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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破阵之舞

所属系列:罗裙之下

第二章 破阵之舞

罗裙之下

16

我入王府数月年,方才知道周牧野养的那些美人全是精挑细选的细作和刺客。

那一晚他对我说:「本王从不小看女人,女人是最好的武器,他们不屑用,本王偏要物尽其用。他们生来养尊处优,家族和母家会给他们更好的筹码。可本王是个半路出家的皇子,本王没有筹码,所以要抓住每一线生机。」

他那么卑劣无耻,又那么坦荡无谓,反倒让我无言以对。

末了他望着我笑,「怀瑾,莫教本王失望。」

很快我就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太子从江南巡治水患回京,回宫述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登门靖王府。

来势汹汹,来者不善。

可周牧野想必早有准备,他摆了最奢华的阵仗迎接太子,只留我和胭巧随侍。

太子周肃,年近而立,虽以文治见长,却脾性火爆。

早在皇帝还是宁王时便辅佐政务,治理城池,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做到如今监国协理之位。

他坐在首位上点我,「你便是为了这个女人跟封遂打架?」

我耳畔轰鸣,被他遥遥一指定住身形。

周牧野恭敬客气道:「这样的小事何足皇兄挂齿。怀瑾,给皇兄斟茶。」

我顶着太子的目光,缓步走去斟茶。

「我认得你,叶小姐,几年前国宴一曲破阵舞,技惊四座,冠绝天下。」

周肃的目光幽深冷肃,「我曾建议父皇斩尽杀绝。可惜父皇仁善,这才有了你的用武之处。」

周牧野低声道:「一介女流,什么用武之地,不过是我养着玩玩罢了。」

「玩?朝中并不安稳,父皇年事已高,能用的子嗣只我们二人,你瞧瞧自己那做派!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周肃愤怒的甩手,沉甸甸的酒樽掷向周牧野。

他没躲,任凭酒樽砸上手背,酒洒了一地。

「皇兄息怒。」

他就地跪下,紧接着所有下人都跪俯磕头,屏气敛声。

太子起身路过他身旁,「下个月父皇寿宴,正愁没有别出心裁的法子贺寿。你带她来献舞一曲,父皇必会赞你有心。」

周牧野跪的笔直,俯首顺从的应了一声是。

我悄悄抬眸望向他。

他低垂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怨恨。只有纯粹浓郁、静静蛰伏的杀机。

17

「女子所用兵器需得趁手,匕首就很好,但必须一击致命,必须牢记人身上的要害所在,咽喉,额穴,双目,心肺。」

「要学会借力,外力最好……」

胭巧还在讲,我的记忆却早已回到杀死唐巡的那个晚上。

男女体力悬殊犹如天堑,如若他事先有防备,如若他体魄再强健些,如若我那把簪子没有插进他的咽喉处……

我能成功杀掉他,简直是侥幸。

可真正害死他的是傲慢和轻视。

自古以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全盘掌控的俯视,让他们极少去怀疑不堪一击的女人也有能力杀掉壮年男子。

这是我生来的劣势,也会是关键时刻最后的依凭。

「你若不爱学,自去求王爷免了这档子事,也省去我许多麻烦。」

胭巧愠怒的剜着我,很是不满。

我面不改色的笑,「谢谢姐姐提醒,我自然愿学,只是不知这和下个月皇上的寿宴有何干系。天子寿宴,难不成会……」

一把飞刀猛地朝我掷过来,擦着我的耳畔,笃的一声钉进一旁的柳树。

那夜书房出现的女子,支腿坐在亭子上,一身青黛。

手里正把玩着一柄飞刀,目光不善。

我从周牧野那里知道,她名唤若瑟,和胭巧是亲生姐妹。

这姐妹自然是他的心腹。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娇媚,一个冷艳。

如此极品的双生姐妹花,也不知周牧野费了多大功夫,从何处得来。

若瑟冷觑着我,「这里不是后宫,我们不屑与你争宠,但是你最好老实一些,你若做出半分对王爷不利之事,我必第一个手刃你。」

「阿姐,何必跟她废话。要不是王爷命令,谁愿意教她……八成还觉得自己是大小姐呢,不屑与我们为伍。」

我谦卑的作揖,「什么大小姐,我还怕两位姐姐不屑与娼妓为伍,所幸你们不嫌弃,妹妹心里感激,愿请姐姐去院子里喝茶。」

胭巧嫌恶的皱眉,「谁稀罕你那劳什子茶!」

「什么茶?本王可喝得?」

人未至声先到。

梧桐苑在王府深处,极为隐蔽,戒备森严。

允许自如进出的不过几人而已。

我殷切的迎上去,挽住他胳膊,「妾身正要请两位姐姐去我院子里喝茶,王爷可要同去?」

「谁答应你了?」胭巧啐了一口,目光落在周牧野身上,对我的那份不耐烦躁一扫而空,变得娇俏雀跃。

周牧野嬉笑着揉了下她气鼓鼓的脸颊,语气格外的宠溺,「我替你答应了,好不好?」

胭巧满脸幽怨,瘪着嘴不让他摸,「我才不去,阿姐也不会去。」

我想这姐妹俩在周牧野这里早已超越了侍女和通房的重量,不然屡次僭越,竟也不见他动怒分毫。

「她们不喝,本王喝,你的茶艺可谓一绝。」

此时已是日暮黄昏,周牧野带着我闲庭信步,去往我住的院子。

「这些东西并非一蹴而就,叫你学不过是多一份保命的手段,你还可以做些想做的事情。」

我脚下凝滞,下意识的紧张。

「封遂那边……」

「不急。」他在鲜艳的花圃前停住,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戴在我耳畔。

「怀瑾比牡丹还要美。」

这朵红艳似血的牡丹,从花园戴回院子,从八仙桌戴到了床榻上。

他不许我摘下来,直到我在他身下开出同样瑰丽糜醉的花,鼻尖滑落的汗珠比清晨的花露更香艳。

周牧野的脸上弥漫着深浓的笑意,「怀瑾,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王爷……谬赞。」我没有力气说出多余的话了。

「你不了解。」周牧野收敛笑意,似笑非笑的眼眸欣赏着我酡红的脸,「你还不了解自己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他微凉的指腹划过我的眉眼,鼻尖,唇边,「于男人而言,未被驯服,未曾得到的美色才是最美的。」

「算起来,除了胭巧,我应该尤为偏爱你了,可你从未被我驯服,不是吗?」

情潮褪去,我摘下耳畔的牡丹,放在他手心,翻过他的手背。

那里是一处拳头大小的淤青,太子那只酒樽,着实砸的力道不轻。

我温柔的拥抱他热气蒸腾的后背,摸到无数嶙峋的伤疤。

横的竖的,深深浅浅,像一块被摔得粉碎,又修修补补缝合起来的陶器。

「疼吗?」我轻轻吻他的下颌,「有太子那样的哥哥,你这些年过得很苦吧?」

黑暗里,周牧野像是一盏熄灭的蜡烛,宁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可他的胸膛里的心脏还在顽强有力的跳动。

一道温热的呼吸洒在我额上,他终是拥住我,闷声发笑,听起来很是愉悦。

「真是只有野心的小野狗,你是想反过来驯服我吗?先在寿宴上活下来吧。活下来,我给你机会。」

18

寿宴的前夜,晚娘亲自为我送来一套特制的舞服。

自我被买入王府,与她已有半载未见。

我才知道,晚娘原来是周牧野的人。

从我踏进妓馆那一刻,就已落入周牧野的囚笼。

我和晚娘朝夕相处一年,她教会我许多,护着我许多,几乎是拉扯着我度过了最难捱的第一年。

细细想来,也是我愚蠢。

妓馆缺长得漂亮、官宦出身的女子吗?

若是没有周牧野的授意,晚娘何必倾囊相授,处处回护?

初次的竞价,唐巡之死,他恰到好处的出现,哪一步没有算计?

我遍体生寒,未等质问,便见晚娘干脆利落的跪在周牧野面前。

「主子,妾身微贱,一直把她当做半个儿徒,还望主子护她周全。」

我呆立着,不知她是在逢场作戏,还是真心实意。

周牧野嗯了声,接过舞服,对我道:「这套衣服加了层软甲,宴席上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无法一一事先准备,你且随机应变。」

我接过去,抬头对上晚娘关切的神色。

她无奈的笑道:「你不要怪我瞒你。」

我冷冷道:「如今知道大家共侍一主,怀瑾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谢你远道来送衣,夜深请早回吧。」

晚娘欲言又止,深深望我一眼,沉默的从密道退出去。

「你怨她不如怨我,她不过是听命行事。」

「怎会,我谢她,也谢王爷。若没有你们,我身在何处遭遇几何难以想象。」

周牧野哂笑道:「你倒想的明白。」

「想不明白难道一头撞死?」我故作嗔怒。

他正色握住我的手,「怀瑾,事必凶险,你只需尽力保全自身。」

19

这不是我初入国宴。

上一次期盼雀跃,这一次如临深渊。

人们说, 这是周家的天下,只要姓周,谁坐不是坐。

那如何能是谋反呢?

它可以是勤王清君侧,怎么可以是篡位呢?

远坐高台的人,这个曾经是宁王,如今是宣帝的人,早已是不惑之年,双鬓微白,老态初显。

我跪坐在周牧野身侧,定定的凝视他。

我无法忘记阿爹的头颅从他剑下滚过的景象,无法忘记他下屠杀令时轻描淡写的口吻。

周牧野按住我的手,口吻沉静,透着危险的威慑意味。

「不要直视圣上,也不要擅作主张。」

宴席上歌舞升平,丝竹绕耳,我恍惚间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意气风发的站在殿前接受先皇的封赏。

所有目光的焦点,所有赞美的中心。

所有人都爱我,至少爱我与生俱来的美丽,财富和地位。

精致的菜肴一道道呈上来,周牧野扮演了一个合格的食客,每一道都尝了几口,然后溜须拍马奉承太子。

「听闻皇兄为了父皇寿宴的菜谱颇下了功夫,着实是八珍玉食,色味俱全。」

太子谦逊温和的道:「哪里,不过这道从宁州加急运来的新鲜鱼脍,我知你素来最爱,还不快尝尝。」

「难为皇兄还记得,那臣弟却之不恭。」

周牧野抬起筷子,微笑着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赞了一句鲜美。

只有我近在咫尺的看到,他举筷的手用力的过分,手背青筋凸起,嚼那块鱼脍时,简直像在生嚼木头。

因为周牧野根本就不爱吃鱼,称得上是极端厌恶。

王府里从未做过鱼膳,菜肴里更是一点鱼腥味也不能有。

演完兄友弟恭的戏码,周牧野接连灌了三杯酒,脸色愈发难看,忍了会儿还是借口出恭,疾步出了大殿。

我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又瞥见太子嘴角那抹无声的冷笑,不放心的跟了出去。

我在不远处的御花园找到了他,正蹲在草丛里吐得昏天地暗,很是狼狈。

「你还好吗?」我摘了绢帕给他擦拭。

周牧野脸色很差,宴席上吃进去的东西八成全吐出来了。

「不碍事,习惯就好。他就这德行,最爱拿这些小事恶心人。」

殿内一群乐工正在弹奏乏善可陈的乐曲,周牧野听得皱眉,拉着我回去。

「快到你了,我们回去。」

他勉强微笑道,「怀瑾的破阵舞,本王也未曾见过,必会好好欣赏。」

我挤出一丝笑,「妾身愚笨不堪,若是搞砸了,王爷别嫌丢脸才好。」

我若真的搞砸了,他会保我吗?

以他在太子面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的处境,他自身都难保,他保得住我吗?

周牧野没有回答我,只是当无事发生,和首侧的太子遥遥敬了杯酒,看上去一团和气。

环顾四周,封遂未到,其余我有印象的父亲旧友生徒也多是没甚话语权的官职。

上次春泽斋一宴,这些人对我都避之不及,生怕惹了一身骚臭。

看来,我确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用」。

20

我退至偏殿耳室换舞服,刚要换舞鞋,却发现歪倒了一只,像是匆忙之间碰倒的。

我将鞋提起来,颜色深了些,鞋底也厚了些。

果然被替换了。

我们不是没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才让晚娘做了整套带入宫中。明明选了最偏僻的耳室,还上了锁。

千防万防……

大殿里的乐声小了下去,该轮到我上场了。

时机卡的真是准,真叫我不得不穿。

我听到周牧野对皇帝说,他新得了绝佳的舞娘,要做贺寿舞。

太子在一旁拱火,说我是天下难得的绝色舞姿,必不会教众大臣失望。

乐工们搬着沉重的乐器退至两侧,我舞动着水袖,一步步自殿门而入。

四周渐渐静下来,觥筹交错和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催动火红的水袖,踮起脚轻盈舞动。

所有的力气落在脚尖,绵软的鞋底里,一根根尖刺被挤压,透出鞋垫。

锐利的尖刺一根根扎进脚底,每转一圈,就多扎进一根。

每一次跳跃,便活生生拔出去。

每一次俯身,再反复的扎进去。

红色的舞鞋变成了浸润的深红色。

鲜艳的口脂遮住我惨淡的唇色,飞扬的舞裙遮住我战栗的双腿,剧痛带来的冷汗浸透我的后背。

破阵,破阵,破阵……

像是在地狱的刀山火海上舞蹈,我转的越来越快,飘扬的火红裙摆宛若一朵怒放的牡丹。

我伸出水袖勾住近处一个侍卫的剑,猛地抽出,开始舞剑。

剑出鞘的那一刻,侍卫们纷纷上前一步,却被皇帝神色制止。

一时间剑光凛冽,大开大合,行云流水,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从大殿的一侧舞至另一侧,沿途斩断繁复的水袖,厚重的裙摆。

孑然一身,只身孤影,将剑尖指向宣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脚底早就被扎的血肉模糊了,痛觉堆叠,反倒越来越弱。

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才能神色如常的面对周牧野。

他面无表情,用眼神无声的警告我。

一片轻薄的红纱从天而降,四面八方,避无可避。

我冲他挑衅一笑,抬起剑尖无声的指向红纱。

然后挥舞着长剑,任由剑尖在红纱上游走舞动。

一舞毕,纱幔完好无损的落到我手上。

我迈着婀娜的舞步,将红纱举到宣帝眼前。

轰的一声振臂而挥,红纱应声而碎,刹那间,变成无数火红的花瓣,满殿飘散,轻似鹅毛。

殿内寂静了一瞬,而后有人鼓掌,有人赞叹,有人伸手接住那花瓣,赞叹它形态精美轻盈。

我静静的站在大殿中央。

原来,这才是破阵。

只能在刀尖上起舞的破阵。

只有身在迷阵中,孤注一掷,妄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意会的破阵。

我这一生,一共便只跳了两次。

十五岁的破阵,是个漂亮的花架子,赢得满堂彩,亦在我心里埋下了贪婪权欲的种子。

十八岁的破阵,是绝境中盛开的花,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这只舞,将我和周牧野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一起万人之上,一起万劫不复。

21

太子停下鼓掌的手,和吏部尚书唐景对视一眼。

唐景起身对着皇帝将我夸得天天花乱坠。

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类说辞都用上了。

宣帝上下打量着我,「确是绝妙,当赏。」

太子笑道:「赏赐金银固然是好,可今日乃是父皇寿宴。何不允她敬酒一杯,斗胆向您讨个寿星彩头,再赏她一壶您最爱的琼华酿便是了。」

宣帝大笑,连声道好,允了御前宫女将一盘酒具放到我手里。

剧烈的兴奋褪去之后,密密麻麻钻心的疼痛从双腿蔓延至周身,竟是动也不能动。

唐景阴鸷的睨着我,「千金难买的琼华酿,还不给皇上敬酒谢恩?」

周牧野起身作揖道:「父皇,婢子微贱,何德何能得此殊荣,还请收回重赏。」

「无妨。」宣帝大手一挥,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周牧野沉着脸盯着我,看上去云淡风轻,只有食指烦躁杂乱的摩挲着酒杯,神色驻足在我双脚上。

我深知他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即便知道我的鞋被人动了手脚,也不可能马上发作,为一个家妓「主持公道」。

关键时刻若是靠男人,只怕尸骨都寒透了。

我颤抖着吸了几口气,最终迈出步子,每走一步都犹如凌迟,剜肉刮骨之痛。

我缓慢艰难的倒酒,奈何实在疼的发抖,酒洒出来不少。

其他人只当我是龙威之下,紧张的发抖,并未怀疑。

浓郁香醇的酒味窜上鼻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苦味,刺激着我疲惫痛苦的神经。

不对,这味道……是琼华酿,却不完全是琼华酿。

这酒虽名贵,在旧时相府里却不是稀罕物。

深冬时节,父亲会送一些给我们御寒,是我从小喝到大的酒,我对它独一无二的馨香最为熟悉。

这股淡薄到微不可查的苦味是从何而来?

最坏的猜想已经浮现在我脑中,光是想想,就足以震惊的我头皮发麻。

大约我这一辈子的冷汗都在今日流尽了。

如果……这壶酒有毒,而我亲手倒酒,亲手将它敬给宣帝,那结果会怎样?

它能否杀死宣帝我不知晓,但它一定会害死我和周牧野。

我端着那杯酒,真切体验到了身临绝境的感觉。

我以为我拼死闯过了一个绝境,谁曾想到迎接我的是更大的绝望。

这杯酒,不敬,是违背圣意,大逆不道。

去敬,八成太子正等着瓮中捉鳖,贼喊捉贼。

宣帝似乎不记得我了,但只要太子揭穿我罪臣之女的身世,那么所有人都会信,我有充分的动机下毒刺杀。

而我是周牧野「宠爱」的女人,他故意带我来献舞,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好一招一箭双雕。

这计策环环相扣,那又为何要在我的鞋里做手脚,多此一举?

若我连破阵舞都跳不完,无法受赏,他们的计策便会全部落空。

又或者……这两件事根本毫无关联。

今晚这宴席到底有多少暗流涌动,杀机暗藏?

22

两个呼吸之间,我已经想好了唯一的计策。

我回头看向周牧野,我想知道,如果是他,处在我这样的绝境,会如何生还?

他冷硬的面容像是染上一层浓重的墨,阴沉压抑的目光深深钉在我脸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闲手碾了碾指上的酒液。

他终于有了些焦急的神色,无声的皱眉。

他分明在用神色警告我,不要那么做。

内心的畅爽再一次压过痛感,我想笑,狂妄肆意的笑。

我是他们手里的提线木偶,是这场大戏的丑角。

他们能逼我上戏台,大戏既已开场,难道还能逼我按着他们的戏本子演不成?

我端起酒,对着宣帝盈盈一笑。

「请皇上饶恕小女,小女手拙,方才实在紧张,无意将袖袍沾染了杯中酒。」

宣帝微微蹙眉,「你初次面圣献艺便有如此胆识才艺,已是过人,不必自责。」

「愿自罚此杯,再以新酒敬皇上。」

我端起酒杯,悄悄晃洒一些,举到唇边,眼角余光瞥见太子疑惑惊讶的神情。

我微笑着仰头一饮而尽,镇定的拿过一只新杯,继续倒酒。

这是一场以我的命为代价的豪赌。

赌这杯酒是否真的有毒,赌……周牧野能不能,亦或是肯不肯保住我的命。

端起新酒的那一刻,腹中绞痛如断肠。

我闭上眼,面如死灰。

酒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侍卫们齐刷刷抽剑,对准了我。

世界天旋地转,我看到周牧野一脚踹开挡路的侍卫,朝我奔来。

我跌落在他怀里,喉头发甜,吐出一口鲜血。

我指着地上的酒,说出我最后一句戏词,「酒……有毒。」

大殿里瞬间慌乱起来,有人大呼着有刺客,围着皇帝退走。

只有周牧野迅速背起我,扭头往外跑。

「传太医!叫太医!快,叫太医过来!」

周牧野背着我,穿过严阵以待的侍卫,穿过惊弓之鸟的群臣,冲出了大殿。

我好像失聪了,我听不到那些嘈杂的混乱,只能模糊看见宫门前两排血红的贺寿灯笼。

深夜的宫廷,围墙重重,廊院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浓黑。

混乱开始了,但远没有结束。

真是完美的大戏,完美的开幕。

那双火红的舞鞋终于吸饱我的鲜血,从鞋尖一滴滴渗出,歪歪扭扭的滴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连线的珠子。

夜深了,连滴血的哒哒声都裹着血腥味儿的霜露。

「我们去哪儿?」我感到半边脸颊开始变得麻木。

「太医署,你撑住。」周牧野一边跑,一边喘气。

「周牧野,我脚好疼啊。」

他只顾着跑,我从未见他这样慌乱过。

「周牧野,你别……着急,那酒我只喝了半杯,应该……死不了。现在我喝了酒,我就没有嫌疑了,不会有人诬陷你……」

平日里那些矫揉造作,嗔痴喜怒,用来引诱男人的把戏,都比不上此刻卖卖可怜,博他一个愧疚怜惜。

说着我又吐出一口鲜血,滚烫的泼在他背上。

周牧野仿佛给烫着了,我清晰的察觉到他打了个寒战。

他的嗓音像是被烫伤了,喑哑的不成样子,「别说话,撑住,我一定找人医好你。」

我咧嘴笑,又好似在哭。

「你莫不是怕了吧?」

去往太医署的路怎么如此漫长?

地上两道蜿蜒的血滴串子已经消失在黑夜里看不真切。

间歇的麻木过后,我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牙齿止不住的打架。

我想叫娘给我添床被褥,可我想起来,娘早就因病去世了。

我想叫父亲给我添,可我想起来,父亲也死了。

还有瑜儿,我的小弟弟,全都死了。

我没有人可以叫了,没有人能给添被褥了。

我要冻死了吗?

不行……不行……阿爹叫我活下去。

我是赌徒,我赌自己的命,我不能输……

「叶怀瑾!」周牧野的声音像是一道炸雷。

我迷蒙的睁开眼,终于再次感受到周牧野剧烈的呼吸声和他后背灼热的温度。

「你不能睡过去,你要活下来,人死了一切都成空了。」

我无意识的抽搐,死死搂着他的脖子。

「对……让我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周牧野……你不要丢下我,你救救我,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没有办法了。我还没给他们报仇,还没做太子妃……」

「周牧野……」

我被放在了太医署的榻上,一双汗涔涔的手微微颤抖着扶住我瘫软的脖颈,我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了。

「我救你,我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惜后果去救你。你也要撑过去,活下来,好吗?」

23

我听到一个声音,它说杀了吧。

杀了谁?

另一个声音说不能杀。

不能杀谁?

我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沉,试图在浪涛中寻到一截浮木。

我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胸口的闷痛伴随着复苏一点点显露。

「阿姐,等她缓过气来便不好杀了。」这是胭巧的声音。

「王爷命我们照顾好她。」这是……若瑟?

「我悄悄杀便是,不会脏了姐姐的手,你只当她挺不过去,自己死了。」

我彻底清醒了。

我在王府,我还活着,这姐妹俩就当着我的面儿议论,仿佛我已经是个死人。

周牧野去哪儿了?他的心腹想要杀我,他知道吗?

「你那些小把戏,骗得过寻常人,骗不过王爷。若是惹得王爷不高兴,你挨罚我不会管你。」

「阿姐,你比我聪慧,太子在御前护驾表现,王爷背着个家妓跑去太医署,你觉得这像话吗?她在席上屡次自作主张,把我们的计划搅得一团糟,这样的人留着不是祸害吗?」

若瑟不再出声劝阻,似乎是默认了她所说。

什么计划?

我后背冷汗如雨下,黏腻闷热,眼下我动弹不得,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何况她们自幼习武,深谙刺杀之术,杀我易如反掌。

鞋里有针,我可以坚持跳完。

酒里有毒,我可以豪赌自饮。

半身不遂犹如砧板鱼肉被人议论死法儿,我该如何?

事在人为也该有个尽头。

脚步声靠近了我,带动一股甜腻的冷香,那是胭巧身上的薰香。

「阿姐你不必管,若是被王爷察觉,你只当不知晓。」

凛冽的刀光从我眼皮上晃过,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涌向四肢。

我试图动一动手臂,却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胭巧在我头顶娇笑,笑的我头皮毛发立起来。

「是我糊涂了,怎么能用刀,还是用药好了,没有痕迹。」

我能感觉到若瑟就在她身边,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凉的目光就落在我脸上。

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我在内心无声的呐喊,却无力张开嘴,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有人掐住我的下巴,掰开嘴。

阻止她……求求你……阻止她……

一股奇异的药香凑近鼻端,我像是一具有意识的尸体,眼睁睁看着死亡再次逼近。

「胭巧。」若瑟终于出声。

「她也算是立了功,你在这个节骨眼儿杀她,王爷也许会重罚你。」若瑟的声音沉静如死水,「你是我妹妹,我不想你有事。」

胭巧的笑声再次在我耳边响起,笑声有了一丝惶恐的皲裂。

「怎么会,以前我弄死了王爷宠爱的婢女,他都没罚过我,阿姐你不要为了吓我编出这样的话……」

「巧巧,王爷该回来了,你去准备热水伺候吧。」

直到听到恼怒的脚步声远去,我才卸下心底的恐惧。

24

「你一直是清醒的吧。」

若瑟的声音冷不丁在我头顶响起。

一双粗硬不似女人的手在我额上后脑按捏一番,竟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身体顿感轻松。

我慢慢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所以你故意要敲打我?」

若瑟毫无波澜的垂下眼,手放到了我双肩,继续揉捏。

「你可曾想过你会被毒死?」

「那你可曾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还能同你说话,不是证明我赌赢了么?」

若瑟的手搭在我脉搏处,冷冷的道:「你是个疯子,难怪王爷看重。你说你赌赢了,鸠毒的残余会让你目力加速衰退。你这双脚再也无法跳舞,也许要在轮椅上磋磨一年半载,甚至再也无法正常走路。你真觉得自己赌赢了么?」

我呆愣着,想要动一动脚趾,却发现脚踝以下的部位全消失了,好似从不存在。

我会瞎吗?会从此变成一个残废吗?

若瑟空洞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惊惶惨白的脸。

我干涩的喉咙痒的钻心,「婉晴呢?她去哪儿了?不敢劳动姐姐服侍,还请唤她进来。」

若瑟置若罔闻,掀开被褥,双手按住我的小腿,揉捏按压。

「不要乱动,王爷的命令我会一字一句的遵照。你的请求,狗屁都不是。」

她垂头专注的按摩,「而且,我这套舒经活络的手法,不比宫里的御医差,莫要不知好歹。」

我将要说的话全咽了回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其实她生的十分美丽,唯独那双眼睛总是雾蒙蒙的死气沉沉,凛冽而冷淡,教人胆寒生厌。

在她细致的按摩下双脚渐渐有了知觉,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双脚,密密麻麻的啮齿嵌进肉里。

我忍着疼,状似无意的问:「若瑟姐姐,你跟着王爷多久了?」

等了许久,她才淡淡的道:「很久。」

「王爷待你们如何?」

「很好。」若瑟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回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情,「一直如此。」

我幽幽叹道:「那可真是个多情种子。」

「多情?」她抬起头,不可思议的冷笑。

「看来你的脑子配不上你的野心,在王爷面前,最好不要『谈情』。」

我不光没从她嘴里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反倒让她一通敲打恐吓。

「多谢姐姐赐教,请问王爷何时回府?」

正说着,婉晴推门而入,脸上热汗绯红,「小姐,你醒了!王爷……王爷过来了。」

若瑟挑了下纤细锐利的眉,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25

周牧野步履匆匆的赶来,甫一进屋,便搂住我。

「抱歉,父皇召我去秋猎,事出紧急,我没能守在你身边等你醒过来。」

婉晴见此情景,低头识趣的退出去关上了门。

我拍拍他的背,「没事,我这不好好的。」

「怀瑾,你的脚……」他爱怜的抚摸我的脸。

「我知道,没关系。」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是我的错,我没能力保护好你。」

「那种局面,不怪你。」

我恍惚想起什么,「都秋猎了……我睡了多久?」

「半月有余。」

「那寿宴投毒一事……」

「官家已有定论,下毒者已尽数伏诛。」他顿了顿,「官家知道你的身份,我已求他赐你脱离贱籍,重归良家。」

我长出一口气,总归我的鲁莽险招没有惹出大祸,算是有惊无险。

若我真的搞砸了什么,想必周牧野也不会做无用之功,全力救我。

我泪眼朦胧的望着他,「那我……不是妓了?对吗?」

他紧紧拥住我,小心翼翼的,语气里满是歉疚,「不是了,不是了……本王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的怀抱有种温暖醇厚的松柏气味,他的声音像沉郁悠长的钟鼓,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蜜糖。

任谁看到这样一张风流俊逸的脸,深情款款的说出柔情蜜意的话语,铁做的心肝也会软三分。

我知道他如今的柔情似水没有几分真情,但是我想这是我唯一的良机。

我流着泪虚弱的靠在他肩上,「那么王爷对妾身的考验到头了么?想来妾身残躯,无法再招架一次如此严峻的考验了。王爷您看到妾身的真心了么?」

他默然,安抚的摩挲我的后背,「不论你信不信,本王对你的考验早就结束了。寿宴之事,实是不得已。」

我心底冷笑,推着他胸膛,收起谄媚的神色。

「既然你都提到信任与否了,那咱们打开天窗说说亮话,不必演这些弯弯绕绕。」

他放开我,语气淡了几分,「但讲无妨。」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绝无投靠他人的可能。我把我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你的身上,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要你赢。」

「你要我赢?」他挑眉,发自肺腑的笑了起来。

这回可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了,全然一副放浪形骸的桀骜。

「周牧野!」

「你叫本王什么?」他漫不经心的笑着,「宫宴时我姑且念你混沌不清,怎么醒了便愈发大胆大妄为了?」

「不过——」他语气旖旎回转,咬字暧昧不清。

「本王喜欢你这么叫我,本王这名字原本平平无奇,怎么经你这丹唇一过,便别有一番滋味了呢?」

我凶狠的瞪他一眼,「怎么?你没这份信心?我没有开玩笑,我要你赢,即是我赢。」

他勉强敛了笑意,稍稍正色,「你想赢得什么?」

「赢回我原有的,应得的。」

「当然也愿肝脑涂地,助王爷赢得想要的。」

他渐渐不笑了,眸光沉郁,似乎要钉进我身体里,「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天下。」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做皇后,我要你将来的天下有我一半。」

「我若食言呢?」

我坦然地望着他,「我会杀了你,大不了玉石俱焚。你知道,我不怕。」

「啧。」他轻声嗤笑,伸手在腰间摸索。「怀瑾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摸出一把羊角匕首,语调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这把匕首留着,我若成了,这是聘礼。我若叛你,你用它杀我。」

我双手微颤着接过匕首,只这一个动作,汗便沾湿了我的鬓角。

我在王府,太被动太受制于他,随时都得预备着卑躬屈膝,对着他谄媚发骚。

若能表忠心争得半个「同盟」的位置,也不至于处处如履薄冰,奴颜婢膝。

我想我这一步最终还是赌赢了,这是不得不走的险棋。

柔滑如玉的匕首被我拿在掌心把玩,「你倒真不怕我趁你熟睡杀掉你,拿去太子那里邀功投诚?」

周牧野仔细端详着我,眼睛眯起来,似笑非笑间,复又坐下来。

「自然是怕的,哪儿有人不怕死。但谁让你是个养不熟的小野狗,我若没有一点诚意,如何取信于你?」

他转身从床后推出一架轮车,「前几天就做好了,你的脚我会让宫里的御医上门诊治,痊愈之前只能先委屈你。」

他将我抱起来,轻轻放在椅子上,「但是御医说你不能再跳舞了。」

我静默了会儿,由着他亲自推着我,入了花园。

我望着遍地伶仃的枯黄秋叶,「王爷,妾的破阵舞好看吗?」

周牧野推着我走到池边,一池满涨的秋水,波光粼粼,深不见底。

「独一无二,绝世惊艳。」

我盯着水中似真似幻的倒影,「那便足矣。物以稀为贵,世人会替我永远记着这场刀尖上完成的舞,空前绝后的破阵舞。我又何必沮丧?」

26

周牧野破天荒将我搬到了梧桐苑,说是清净便于养伤。

他连着半月宿在我这里,日日亲自为我捏腿。

夜里我们躺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是太子指示下的毒,他是如何撇的如此干净,丝毫未被怀疑?」

周牧野嗅着我的头发,「我一个没甚实权的王爷都能养细作,一国储君难道不能养些死士替他顶罪?」

「可我想不通,如若我没察觉那酒有毒,顺利献给皇上喝下,那……」我吞咽了下,「难道太子想要借我的手杀掉皇上,嫁祸给你?」

周牧野支着下巴,「不无可能,虽是兵行险招,但是一石二鸟,一旦成了,便是一劳永逸。」

「胭巧说你们自有计划,而我打乱了计划,你的计划是什么?」

周牧野弯起眉眼,无声的笑,伸手捏我的脸。

「本王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谁让你是最大的变数。摊上你这么个不要命的,再周密的计划也无用。」

「你说我不要命?」我嗔怒的剜着他。

「不是吗?」他的手从被褥下探出来,捏着那把羊角匕首,「你把它放在枕下,不是要盘算怎么杀我?」

我从他手里夺过来,明目张胆的塞回枕头下。

「你装什么浑?我藏匕首时,你明明在外头看着。这会子倒来兴师问罪了?怎么?你有胆子给我,没胆子由着我用来防身?」

他贱的好似癞皮狗,拱到我胸前。「这哪里是防身,分明是防我,你舍得杀本王吗?」

我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不许他乱拱。

「照你所说,舞鞋被做手脚一事跟太子毫无干系,是另有其人。此人害的我如今半身不遂。我哪里知晓你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仇家,看你不顺眼想要至你于死地。你死不死不好说,我却必定是被殃及的池鱼。我随身带着匕首,万一哪日有人要刺杀你,我也好有趁手的武器保护你不是?」

周牧野抬起头来,一头黑发乱的毫无章法,腰带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宽大的中衣散散的披在肩上,露出一大片胸膛。

他伸指点住我的唇,烛火在他的双瞳里放肆燃烧,比暗夜篝火还要明亮灼热。

「怀瑾这张嘴,最是舌灿莲花。不过宫宴之事,你确实保护了我。有妾如瑾,夫复何求。」

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不知为何,那勃发的跃动竟给人一种沉稳的抚慰。

「我已经查清,换舞鞋是皇后的手笔。她是父皇的续弦王妃,我和太子都并非她生养的。她膝下的四弟也已八岁了。她当然乐见我和皇兄鹬蚌相争,她好渔翁得利。」

「刘皇后……」我竭力去回想,终于在寿宴上寻到了极其没有存在感的妇人。

她实在没有任何叫人记忆犹新的东西,整个人都乏善可陈,平淡的五官,素净的打扮,又少言寡语,像空气一样透明。

想来她也在绞尽脑汁为她的皇儿筹谋一个出路。

她也许不知太子的计策,不过是看我身份低微,想让我殿前失仪,让周牧野被宣帝迁怒厌恶。

我点头:「好,我记住了。」

周牧野歪头探究,「你记住什么了?」

「所有伤害我的人。」我俏皮的对他笑,「女子报仇,十年亦不晚。」

周牧野啧啧摇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的怀抱从四面八方包围我,煨着我的后背,犹如置身一片静谧温柔的松林。

他的下巴搁在我头顶,呼吸洒在我额前,痒痒的。

「睡吧,太医说你的身体并非一朝一夕能养好,要多休息。」

秋凉渗入夜,窗外的树被吹得瑟瑟作响,我缩在周牧野的怀里,嗅着他的味道。

算计也好,利用也罢,我终究还是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定。

27

我向周牧野请求,说呆在王府里养伤太闷,想要趁着秋意正浓,外出赏菊。

自从宫宴之后,他几乎是对我言听计从,处处贴心。

他答应的十分爽利,「王府不远就是花巷,我让晚娘陪你去。」

「婉晴可以陪我去,无需劳驾晚娘。」

「自你受伤,她多次来求见,你都不肯见,还在生气?」

「我对她感激不尽,但是不想再见她了。」

周牧野蹲在我椅子跟前,同我平视,「分明是在闹别扭。」

「算一算,我入府也有一年多了。那你实话告诉我,是否从相府初见你那一刻,我就已经落入你的圈套了?」

周牧野摇头,表情耐人寻味。

「在那种情况下,我将你收入麾下,所要承担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这样的赔本买卖,我不会做。」

「那……」我一时呆住。

「晚娘救你完全出于自愿,是她为你力争的机会。她每月惯例入府呈递情报,总是要夸你,说你是个顶好的孩子,样貌心性才华无一不出类拔萃,若是错过了实在可惜。本王可是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周牧野接着道:「不过,想必你也知晓晚娘的出身。她和你很相似,出身官宦,因父罪没为官妓,蹉跎半生才熬到如今的位子。我那时疑心她带了私情,所以亲自来妓馆看了你许多次,审慎考较了整整一年才决定赎你。」

我回想那暗无天日的一年,哑了声。

「她从未同我说过她的出身,我并不知晓她也……」

周牧野明快的笑着站起,「我得走了,宫里召我陪同外邦使节。让婉晴带着你出府吧,晚娘在花巷等你。」

28

马车停在花巷的入口,远远便闻到一阵浓郁馥雅的花香。

婉晴推着我一步步深入,我看到了花丛深处那一抹丰腴的水绿色,莫名的紧张。

过往的片段一一闪过脑海。

她手把手的教我弹琵琶,教我如何行走更婀娜轻盈,教我吃怎样的膳食才能维持更好的皮相身姿。

她无数次苦口婆心对我说:「小秋娘,女人命贱,尤是风尘女子,身似蒲柳,努力活着已是不易。你的野心我知晓,年少时我何尝没有那样的野心,可到头来终究一场镜花水月,只望你莫要步我的后尘。」

做清倌弹唱卖笑,遇到仗着官高禄厚,言语轻浮凌辱继而动手动脚的数不胜数。

晚娘总是笑眯眯的的过来打圆场,把那些油腻恶心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面不改色的嬉笑。

「各位爷,这是清倌,还没到年纪呢。各位爷要是高兴愿意啊,东厢的桃红柳绿可还等着诸位呢。」

她已是半老徐娘,再风韵犹存,泡在妓馆的染缸里,也早有憔悴衰老之像。

有些卖她的面子,灌了我们的酒,便不做追究。

有些不依不饶,连带着她一并骂了,啐一声婊子立牌坊,也能了事。

最怕的是遇上执拗暴躁的霸王,一言不合便要用强,或是上手打人。

这种时候晚娘也是不怕的,泼辣劲儿上来,她能一手抡起那些个纨绔子弟,拖拽出门,扔在大路上。

我总担心她得罪权贵,被人暗中报复。

她却叫我不必担心,有人会妥帖处理,这「人」自然是出自靖王府了。

29

晚娘带着帷帽,大约是怕被人瞧见,推着我往无人的花径深处走去。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言,直到她将身上的小包袱搁到我腿上。

「这是我四处寻访的草药,据说对疤痕有奇效,你回去让婉晴捣碎湿敷。」

我望着沿途怒放的白菊,心里的花却在无言的凋谢。

「我如今已是半残废,即便将来痊愈到能走路,也未必能如常人般跑跳,何必在意疤痕。」

「女人家的脚,要爱惜,你还没嫁人呢。」

她的口吻那么像我母亲,听得我心里堵塞。

「你以为我这样的身份,真有可能凤冠霞帔嫁人吗?」

她目光殷切,「如何不能,我听说官家亲口许你脱籍,这是无上的殊荣。」

殊荣?

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道貌岸然的坐在龙椅上,害我沦落风尘,又慷慨大度的准我脱籍,这算哪门子殊荣?

寿宴上我离他不过咫尺,却无法将他碎尸万段。

我不再言语,我想到周牧野,想起我对他说的那番可笑的豪言壮志。

他的匕首我随身带着,藏在腰间最趁手的位置。

我仍旧是赌徒,赌他的成败,我们的未来。

我说我要他的一半天下,要做他的皇后。

我说出这些话,其实连自己都难以想象。

那更多的是为了虚张声势,好让我看起来有足够的重量配得上和他做盟友。

周牧野的承诺有几分重量,我不确定也无法确定。

命运裹挟我们至此,一切早已没有退路。

一年妓馆,一年王府,足够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幅模样。

我喉头发酸,伸手摘了朵黄灿灿的菊花捏在指间。

「晚娘,你替他效力的因由我不问。我想问问,若是将来他大业终成,你辛苦多年,所求为何?」

晚娘摘了一朵小雏菊,别在我耳畔。

「看来王爷都同你说了。其实我还有件事未曾告诉你。我早年有过一个女儿,比你小几岁,生下来白白胖胖的,哭起来嗓门清脆的不得了,是个唱戏腔的好胚子。可惜后来不得不送人了,失了联系。若说有所求,我只想求王爷帮我寻她回来。」

我抓住她的手,轻拍了几下,思虑半晌道:「晚娘,仔细将养身体吧。园子里不是来了许多新姑娘,能交给她们的就给她们去做吧。活着,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妹妹必定在何处好好生活,还等着你去相认呢。」

晚娘双眼通红,笑容明媚,「对,你妹妹要是找回来了,一定会喜欢你的。」

30

回王府的路上,马车被一匹骏马拦住去路。

「是谁胆大包天,敢拦靖王府的马车?」马夫在呵斥。

我让婉晴掀开门帘,看清了马上来人。

是封遂,他没穿军服,也没佩剑。

他就那么盯着我,目光如刀。

我合上帘子,不紧不慢的思索。

他对我的愧疚和感情若是真的,那也许可以好好利用,为我们增添一分胜算。

上次周牧野将我送给他,必定也存了这份心。

我以为我失败了,可眼下在这里见到他,看来也未必。

他分明是打听到我的行踪,故意拦车。

两方如此奇诡的对峙着,他终是忍不住先发话。

「怀瑾,你的伤好些了吗?」

我掀开帘子,露出身下的轮车,「至少不会更坏。」

他从马上下来,走到近前,「我让棠溪寻了一些军中常用的伤药,你试试看。」

我让婉晴收下,「你的心意我领了,还请让路。」

「非要如此吗?」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我。

「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你受伤中毒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他离经叛道,野心昭昭,迟早会连累你。」

「你口口声声说他不堪,可他到底帮我赎身脱籍,锦衣玉食的养着我。那么封遂,除了背叛和全族灭门,你还能给我什么?」

我傲慢的微笑,「说说看,要是足够有诚意,我也可以考虑放下一切,去做你的小妾。」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我不要你做妾,我从少时便梦想明媒正娶迎你入门。我想将军夫人应该配得上你的才情,要是立了军功,我再为你请旨,求一个诰命……」

我哂笑道:「净说些没用的。婉晴,大路宽阔,我们绕过去。」

封遂一个箭步,夺过缰绳,阻住了马车去势。

「我对你有愧,你要我的命要我去死都是应该。你再等等,等我卸下身上的担子,到时我自会上门负荆请死。在此之前,算我求你,凡事明哲保身,保住性命最重要。」

我记忆里封遂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撒谎耍滑头。

可人是会变的,他屡次提到「难言之隐」,到底是唬我还是确有其事?

「那好,我等着你亲自上门,到时再谈。」

我话里留了钩子,催促马夫回府去。

我想问问周牧野是否知晓当初封遂叛变的内幕,会否他真有什么苦衷?

这「苦衷」既然能让他任人摆布,甚至谋反,那是否也可以让他乖乖为我所用?

婉晴推着我入偏门,甫一入后院,便嗅到一丝血腥味儿。

我抓住一个慌张的侍从询问。

她端着一盆热水,「他们说……王爷回来时浑身是血,现下正在沐浴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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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9-22 11:4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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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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