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他的真心
所属系列:罗裙之下
第三章 他的真心
罗裙之下
31
「王爷伤的重吗?太医来看了吗?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还没开口,婉晴就劈头盖脸一顿追问。
我皱眉,「你怕什么?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这会子一定乱成一锅粥,你我既不是大夫,不必过去添乱,回院子等着就是。」
婉晴噤声,识趣的应是。
我朝着侍从去往的方向望去,心里亦是忐忑不安。
到底出了什么事,去一趟宫里如何能浑身是血的回来?
我耐着性子等到后半夜,才得知周牧野受伤昏迷,至今未醒。
王府偌大,人多嘴杂,按之前若瑟的说法,还有些太子府的细作在。
我将信将疑,决定亲自去看看。
还没入寝院,便被胭巧截住,咬牙切齿的瞪我,「你少来添乱!」
我说着表示关切的车轱辘话,悄悄留意她的神色。
没有哭过的痕迹,也没有过分焦急。
那八成真没事。
若说这王府里有谁最在意周牧野,那必然是胭巧。
听王府老人说,我来之前,她是周牧野的心肝肉,一如我近来得到的万千宠爱温柔。
她自矜王爷跟前第一人,惯爱拈酸吃醋,心狠手辣,曾经逼死过两个侍女。
我以为周牧野既然要以女人做武器,那么善妒便是大忌,他如何能容忍一个通房侍女在王府作威作福这么些年?
如此不按常理的行事风格还真是难以揣测。
胭巧听我说完两句便已不耐烦,挥手驱赶。
「王爷这里我和太医看着足矣,你一个残废,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我见好就收,忙叫婉晴将端来的参汤放下,预备打道回府。
毕竟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表的关心也已送到。
正调转了轮车,忽听门开。
「王爷醒了,叫你进来。」若瑟探出半个身子,「王爷还说,参汤凉了就不好喝了,也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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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
我和周牧野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时,心里只有这四个大字。
他先开口了,「这参汤是你亲手为本王熬的吗?」
我用力揉捏麻木的双腿,「我如今连灶台都够不到,如何为王爷熬汤?」
「啧,借口。」周牧野搅着银汤匙,眉眼低垂,「既然要假装关心,就不能装的认真些?」
我小声哂笑,「王爷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既然要装重伤,就不能装的严谨些?」
「谁说本王是装的?」
「我猜的。」
「又在耍机灵。」
他脸色看着惨白,似乎没什么精神。
我凝神,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隐隐的血腥气。
「见到晚娘了吗?」他淡淡的问,好似在问我晚上用饭否。
「去了花巷,跟晚娘说了些体己话。」
「还有呢?」他微微笑,苍白的唇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回来时被封遂拦车,我套了些话,我怀疑他投诚一事有蹊跷,其中或有隐情。」
「你和本王猜的一样。」周牧野喝了口参汤。
「他必然是有把柄或命门捏在父皇手里,才会对他言听计从。所以你的美人计不管用,本王一点都不稀奇。」
叫我拿下封遂原来真的只是试探,他当时到底有多不在乎我?
我磨牙道:「知道会失败,还让我去?」
「试试又没有什么损失。」他倒无耻的坦荡。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别担心,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的危机感却节节攀升。
周牧野会是那种表一表忠心,谈一谈情,卖一卖惨就被轻松拿捏的货色吗?
他那些海誓山盟,许诺将来会只对我一个人说过吗?
我必须有用,和他有长久持续的共同利益。
我必须强大,强大到他无法随意轻视的地步。
太子强势,地位稳固。
周牧野的小动作也许他早就看在眼里,不过等着机会名正言顺的除掉他。
他可以在朝堂培养自己的党羽;可以私下经营,积蓄财力;也可以豢养美人细作,四处刺探。
可他不能擅养私军,那是大忌。
周牧野不愿去偏远苦寒封地,赖在京城不走已使太子极为不悦。
若是把野心摆到明面上,只怕是作茧自缚。
封遂是打过许多胜仗的将军,民声极佳。他的雁南军自然也是一块行走的肥肉,可眼下这块肥肉刚刚回京不久,还不属于任何阵营。
封遂是他的跳板,亦是我的。
我正色道:「我和封遂少年相识,还算了解他的脾性。他素来简朴,清明磊落,也从不拘小节……我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把柄落在皇上手里。」
周牧野支着下巴,点头示意我继续。
「但有一点,他这人极重情义。若是真有命门,只能是家人。我记得他曾提及家里还有父母和妹妹,希望来日能将他们接进京住。」
周牧野望着我,似乎在思索,不多时若瑟便现身在侧。
「去查查,封遂有没有接人入京。没有的话就去他老家查,若有亲人在,便帮他接上来好生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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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瑟前脚刚走,周牧野后脚便扑通一声栽倒在榻上。
我推着轮车凑近,探头去看,只看到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脸色煞白。
我无比真心实意的笑道:「王爷原来真的伤了,绷带都要裂开了。可我是个残废,照顾不了你,要不我替您叫胭巧。」
他费力的抬起手臂抓住我,「别叫,她关心则乱,知道实情未必是好事。」
我耸肩摊手道:「可说这老半天,我也不知实情啊,譬如……你是如何受伤的?」
周牧野大约是真起不来了,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父皇叫我们陪同番邦使节,非要搞比武。我和太子分别赢了番邦人,最后同台比试。」
「你输了?还被太子打的这么惨?」
周牧野充满怨念的梗起脖子,「你觉得于情于理,我应该赢吗?」
我连忙换了殷勤口气,「王爷忍辱负重,堪比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来日必能成大业。」
他轻声嗤笑,「你这张嘴,就不肯饶人。这种时候说些小女儿家温言软语不更好吗?」
「那我叫胭巧进来,她最会说。」
「罢。」周牧野摆手,「女人的脸比翻书还快,想你初入府时,何等温婉贤良。」
这话说得可笑,我若真是个满脑子渣滓的草包,他会留我到现在吗?
我面色凝重,「我命都难保,谈何温婉贤良?待得大业终成,我再温柔小意也不晚。到时你想要什么模样,我便是什么模样,你说好不好?」
难道只许你给我「画梅止渴」,就不许我给你「画饼充饥」?
周牧野也不搭话,默默躺了会儿,缓过劲儿来,扶着小桌,捂着腹部,幽幽坐起。
我给他画饼,他给我卖惨。
我心里毫无波澜,但想想今日已呛他多回,他又伤了,是该见好就收。
「你伤口裂了,不要硬撑。」
「这都是小事,我必须快点好起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周牧野疼的嘶声。
我伸手扶住他,「再多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若现在死了,我找谁哭去?」
周牧野眸光一亮,静静的逼视着我,「我死了,你会哭?」
他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我方才还以为你会乘虚杀我呢。」
「我为何杀你?」我惊奇的问。
他一脸玩味,语调缓慢,「毕竟我是你灭族仇人的儿子。」
果然,我等了两年,知他早该有此一问。
我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可是父皇就不懂这样的仁义道理,非要屠灭满门。」
周牧野不怀好意的欣赏着我复杂的表情,他一再紧逼,他想要我说什么?
说我如今寄人篱下,为虎作伥,一边盼着利用他解决掉宣帝,一边还时刻想着杀掉他为父报仇?
他是靖王殿下,我是罪臣之女。
他随手就可以捏死我,而我却得小心翼翼,随时拿捏着放肆矫揉的分寸。
打情骂俏无伤大雅,可若表露哪怕一丁点异心,那就是必死无疑。
我装作嗔怪的剜了他一眼,「你我如今还不够惨吗?一个残废,一个伤患,还要百般纠缠不休,非要两败俱伤才算完?」
他哈哈笑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哪家的王爷活的有我憋屈?被父皇嫌弃,被兄长殴打,被百姓唾骂……回府了还要被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挖苦。」
他伸手触摸我的脸颊,轻柔的抚慰,笑意慢慢褪去,只余下轻飘飘的慨然。
「怀瑾,有时我会想,就这样找个只有你我的桃花源,跟你拌一辈子嘴,也算漫漫此生不寂寥。」
我的心像是给他揪起来,蛮横的扯进了柔情蜜意的虚妄之中。
我一直不断地告诫自己,周牧野是罂粟花,花样百出的风流蛊惑,稍不留神便会沦陷。
他这话骗骗胭巧可以,在我这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可信度。
我不甘心背着罪臣女,官家妓的身份了此余生。
他不甘心做个憋屈受辱的王爷,最后一刀被亲兄弟斩杀。
我们不甘心,不可能甘心。
我们一样的好皮囊,一样的好出身,一样的好算计,凭什么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就这样憋着一口恶气,苟活到现在,我们相遇相知。
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真正的桃花源。
我们的桃花源,只能在权力的顶峰上。
我顺着他感慨的话头浮想联翩,却清醒的知道没有那种可能。
我尖酸的刺他,「是啊,到时候带上胭巧和若瑟两位姐姐,神仙美眷,岂不乐哉。」
周牧野的笑容变得苍凉寂然,「怀瑾,你和她们是不同的。她们忠于我,你却可以信任我,依靠我。」
多少年后,我回想起他这段话,只觉讽刺到了极点。
34
头场雪时,我的脚终于拆掉裹布。
过去半年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试图淡化脚伤会带来的影响。
可当我真正看到那双很难被称之为脚的东西时,依旧难受的想哭。
是不能再跳舞了,永无可能了。
我的破阵舞,终成了我最终的绝唱。
婉晴扶着我,试图站起来。
若瑟过来阻止,「坐了小半年,好腿也早酥了,得慢慢来。」
我泪眼朦胧的问她,「姐姐,我真的还能走路吗?」
若瑟抿唇,「太医说能,那便是能。恢复几成,是看你锻炼如何。你先不要下地,坐着用脚撑地,等能感觉到脚趾了再尝试走路也不迟。」
她转头对婉晴说:「让小厨房熬点骨头汤来。」
窗外的雪簌簌的下,屋内的暖炉嚓嚓的烧。
若瑟推着我到门边,教我如何锻炼近乎萎缩的双腿。
周牧野让她照料我,她便不掺一丝水分的好好照料了我半年。
若瑟常说,等我脚好了,她绝不愿再踏进我的屋子。
可终日相处,我早瞧出来,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
做的都是实事,却从不肯说一句实话。
喜欢吃甜,却总忌惮着口腹之欲,要保持灵活轻盈,不能多吃。
喜欢悄悄观摩我梳妆打扮,摸一摸那些钗环首饰,被我发现却要抢先挖苦一通,斥曰庸脂俗粉,花里胡哨。
我和她并无深仇大恨,她也并不如胭巧那般妒恨我独占恩宠。
除却让人胆寒的刺杀武艺,她真算得上王府里第一可爱有趣之人。
一阵夹杂着雪粒子的寒风吹过来,我有些畏寒,缩在毛领子里。
「姐姐,王爷还没下朝吗?」
若瑟答道:「唐景贪污受贿数十年,如今一朝落马,牵连甚广,朝堂上想必已然色变。」
我在皇帝寿宴上见过唐景,他是唐巡的爹,吏部尚书。
我杀了他的儿子,以他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所以寿宴上才那般急切想要置我于死地。
周牧野同我说过,唐景有十一房小妾,儿女成群,死掉一个不成器的并非大事。
而且唐巡结党营私,被赐死是确有其事,只不过被我提前下手了。
唐景受贿多年,私下买卖官职,儿子获罪,多半心虚。
即便知道唐巡被我杀死在妓馆,也只觉实在丢脸,不敢声张,生怕有人借着儿子的事查到老子身上。
若瑟道:「他是太子党,太子自然避之不及,这差事落到无权无势的王爷手里也是意料之中。」
「那也是姐姐得力,带着手下人辛苦收集罪证,而今才能一举卸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我是暗卫,从未在人前显露。收集情报,我们做起来毕竟不足,还是靠晚娘。她在妓馆苦心经营数年,收集了上至三品下至狱卒足足四十二个官职私相勾连,贪污受贿的罪证及数额,如此才能一击致命。」
「晚娘……这般了得?」我惊讶道。
若瑟瞟我一眼,很是嫌弃,「你总是自命不凡,晚娘若是年轻二十载,绝不输于你。」
我低头沉思,她给我提了个醒。
晚娘是至关重要的人,她是真把我当养女,她不会害我。
她可以为周牧野效力数载不问因由,为何不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思量间,周牧野裹着风雪急匆匆走了进来,摘下手套覆在暖炉上。
「这雪天冻煞人,你们坐在门口吹风做什么?」
婉晴端着骨头汤进来,见到周牧野,手忙脚乱的想要放下汤,给他脱掉满是雪花的大氅。
周牧野直接从她手里夺过汤,仰头喝了起来。
我怨妇般睨着他,「这汤是熬给我喝了强健腿脚的,你为何一回来就抢我的汤,亏得我还在门口翘首等你回来。」
说话功夫,他已经灌了个干干净净。
「真暖和。」他放了碗,将大氅扔在婉晴手里,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
「你个没良心的,外头雪大的寸步难行。你光等我,又不预备些热汤暖水,等我冻成冰柱么?喝你一碗汤怎么了?王府里的人参灵芝一多半喂了你,还能少你一碗骨头汤不成?」
若瑟咳嗽了下,几次欲言又止。
「王爷,她脚刚好,确实需要补补,才能早日正常行走。」
「好了?」周牧野蹲在我面前,上手脱我的鞋,「本王看看,恢复几成了?」
我忙缩回去,轻轻踢开他的手,「别看。」
我低下头,恨不能将脚藏起来,「太丑了,很难看。」
周牧野握住我脚踝,放在膝盖上。
他褪下靴袜,微凉的手掌摩挲着脚上沟壑纵横的伤疤,那些时间和药物都无法抹平的伤疤。
「不丑,也不难看。」
周牧野微微红了眼睛,他捧着我的脚,像是捧着一对稀世珍宝,样子可笑又荒诞。
「别怕,你是要做皇后的人,不必再以色侍人,这点疤又算得什么。」
这是自他赠我羊角匕首之后,第一次提及我和他的约定。
也许……他的所谓承诺并不是儿戏和哄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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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出这个念头,着实惊到我了。
为了在他的温柔陷阱里保持清醒,我不止一次的换位思考。
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凭什么?
如果我是周牧野,我若历经万难,得到了天下,万千佳丽唾手可得。
我凭什么娶一个官妓出身,曾经以色侍人的女人做皇后?
这个女人不清不白,狡黠善变,又睚眦必报,难以控制。
留着这样的祸患还要她做一国之母,到底为什么?
每当念及此处,我周身因他而沸腾的血液都会慢慢凝固,然后被浓郁的恐惧和焦虑占据。
我对周牧野那番要纳我为后的承诺,信任的基点全在于我对他有用。
如果我变得毫无用处,碍手碍脚,那么这承诺便是可笑的谶言。
我不能依附于他,我需要有自己的力量。
眼下我能接触到,有可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只有晚娘和封遂。
若瑟放在当前可能作用更大,可她对周牧野的忠心,简直到了愚昧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撼动,我也不会去铤而走险,向她表露异心。
我需要一些契机,可别无他法,只能蛰伏静待。
初雪过后,周牧野就忙了起来,似乎皇帝给了他个什么无关紧要的官职,要他日日上朝听政。
这是一个好的信号,周牧野筹谋多年,第一次出手就非同凡响。
太子寿宴陷害我不成,又失去了唐景这样根基深厚,结交甚广的高官要员做党羽,收敛了许多,至少再未明目张胆的为难。
整一个冬天,我就窝在四方的院子里,拄着若瑟亲手制作的拐杖像个婴儿般蹒跚学步。
脚底的疤比以前平缓了些,走起路来,不再压得生疼。
天气好时,婉晴扶着我,绕着墙根转圈。
因着若瑟常住在梧桐苑,胭巧总不见周牧野回府,深觉无趣,扭捏许久,也将她那些刺绣簪花的小玩意儿搬进梧桐苑。
我们三个女人就这么荒谬的凑到了一起。
哦,算上婉晴,是四个了,能凑一桌牌九。
先时胭巧总爱拈酸刺我,处处看不惯。
她忌惮我得宠,便只能去欺负婉晴。
婉晴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护着她为她出头。
我如今也不必委屈求全的顺着她,常将她噎的哑口无言。
她不过是纸老虎,除了容貌俏丽讨喜,身段婀娜外,谋算和武艺一概不如她姐姐。
我不认为周牧野是色令智昏之徒,他对男女之事并不过分热忱。
但他必定比我更懂得用什么拴住一个女人,让她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他来时,胭巧总第一个冲过去搂着他撒娇。
周牧野会很配合的任由她挂在身上,时不时施舍般抚摸她的发顶,偶尔还会给她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把她当做小姑娘般哄着。
我入王府一年有余,周牧野只亲手送过我两样东西。
脱籍从良的契书,承诺将来的羊角匕首。
胭巧常在我面前炫耀的钗环霓裳,金银古玩,我在过去十几年荣华富贵乡里,全部触手可得,所见数不胜数。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远不如自由和承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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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眼下最最紧要的,还是我的腿脚。
在若瑟和太医的养护下,我已能自己拄着拐杖缓慢的走过半边院子。
周牧野有时下朝早,他便顶替了拐杖的职责,过来扶着我走。
每走一步都关切的问我疼不疼,是否能支持得住。
我被他问烦了,索性松开他的手臂,指了指十步之遥的亭子。
「我自己走到那儿去,你别跟着了。」
周牧野于是三两步跑到亭下,张开手臂,一副「快到怀里来」的模样。
我握紧双手,朝着他的方向迈开步子。
失了助力,全身的重量压在一双千疮百孔的脚上,没走到三步,便像踩在炭火上灼烧。
乍暖还寒时节,我活生生憋出一身汗。
我咬着牙走了六步,眼看着周牧野的脸由远及近,却见他边摆手边朝我跑过来。
「罢了,慢慢来,不急这一时。」
他将我拦腰抱起,送回了房,用绢布替我擦汗。
「何必勉强自己,太医也说过,你这脚伤没有一年半载好不了。你已经算是恢复快的,这么多时日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当然知道自己情况如何,可我就是要默然垂泪,反复勾起他那点为数不多的愧疚。
「已经半年多了,还是走不了路,这样下去我还有什么用?」
他捧起我的脸,「谁说你没用?我掌他的嘴。」
我胡乱抹眼泪,嗔道:「我说的,你掌我嘴吧。」
周牧野被逗笑了,原本不羁的笑脸因着一对浅淡的酒窝,莫名透出几分真挚。
「好,『掌嘴』。」他俯身浅浅的吻我唇边的泪痕,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吻我脸颊,口中振振有词,「再掌一个。」
他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不紧不慢的道:「我知道你着急,想替我分忧。但凡事无法一蹴而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搂着他的脖子,「再过一个月就是我十九的生辰,我想办个生辰宴,你说好不好?」
周牧野欣然答应,让我直接去账房拿银子,随意支使。
我顺理成章的邀请晚娘,将生辰宴设在梧桐苑。
这是私宴,很是隐秘,只有我们相熟的几个。
大约是看在我生辰的份儿上,亦或是周牧野的吩咐,为了讨我欢心。
若瑟破天荒的舞了一回剑,胭巧不情不愿的弹了一曲琵琶。
晚娘往日和这对姐妹接触甚少,恰逢今日私宴并非公事,于是可劲儿的搭话聊闲。
她同胭巧说一些关于周牧野的无关紧要的旧事,同若瑟说些刀剑枪戟的遴选保养。
我一向知她八面玲珑,却不知她对动刀动枪的物件还颇有研究。
若瑟听她说罢频频点头,看上去很是受教。
酒过三巡,我看周牧野坐着闭目养神,胭巧跪坐在他身旁给他剥葡萄。
我和晚娘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周牧野面前。
「王爷,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周牧野睁开眼,懒散的打了个哈欠,「今天你是寿星,只管说。」
我牵起晚娘的手,「我思虑许久,想认晚娘做干娘。我早年丧母,后来流落妓馆,幸得晚娘照拂,才得机缘入王府,受王爷恩惠。先时略有嫌隙,但如今都已冰释前嫌。晚娘无子,我愿承欢膝下,为她养老送终。还请王爷做个见证。」
晚娘满目慨然,看上去有些局促紧张。
但其实早在半月前,我便和她互通书信,商定了此事。
最重要的,不过是看周牧野的态度。
他沉吟片刻,看向晚娘,「你愿意认她做养女?」
晚娘毫不迟疑的跪下磕头,「自然愿意,奴婢心里早将她看做亲女儿,只是……」
「那些都不必在意,你们双方愿意,自然是一桩好事。」
我心下一喜,忙扶了晚娘起来,向着她行了三个大礼,便算是成了。
若瑟目光阴沉的盯着我,胭巧倒不甚在意,只专心给周牧野喂着剥好的葡萄。
我被喜悦冲昏了头,按照我和晚娘的商议,从此后,她便会是我在外面的眼睛。
我不必冒险出府,便能知道外面的风吹草动,凡事也能早做打算,不必再两眼抓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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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牧野今日似乎兴致格外好,要留宿在我房中。
不过晚宴后他便不知所踪,我推着轮车,去往小厨房,想给他拿一份解酒的小食。
路过东厢回廊时,听到了若瑟的声音。
「王爷,会不会太过了?她不是容易满足的人,只怕会得寸进尺,到时候养虎为患……」
我听到周牧野满不在乎的笑声,「那看来你对她评价颇高,竟值得起养虎为患这四个字。」
若瑟失了底气,「凡事谨慎些总没坏处。」
「你说的没错,但是总想空手套白狼是没用的。现下情势对我们还算有利,不碍事。」
「可是……」
「别可是了,她是寿星。」
我悄声离开,照常拿了小食,搁在腿上,回了房。
刚进房,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我早嗅到熟悉的松柏气息,头也不回的道:「再闹,食盒洒了。」
周牧野提起食盒,撂到桌上,抱起我走向床榻。
「这会儿吃什么小食,自你伤了,我们多久没同房了?你不想我?」
我不咸不淡的道:「你莫不是喝醉了?」
「醉了如何行事?」周牧野放诞一笑,拉着我的腰带抽出去。
我装作不悦,「胭巧方才还同我说,她生辰时你送了她宫廷御制的步摇。怎么我生辰你便只是走个过场吃吃喝喝,一点表示也无?」
周牧野侧躺在我身旁,单手撑着脑袋,「我不是已经送了你一份大礼吗?」
「哪里?」我夸张的四处张望,「是我眼瞎了?」
「怕是心盲。」他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
「你要晚娘,我便给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会给你。」
我浑身僵住,一时哑声。
「我要什么……那我若是想做你的正王妃呢?」
「好。」周牧野回答的斩钉截铁。
「正好父皇一直催我成家。太子膝下已有一双儿女,我们也不能落后。」
等等……等等!
他这话我真接不下去。
我窘迫的面目落进他含笑的眼底。
「你怕了?」
我推开他的胸膛,故作张狂的道:「我当然怕。我想做的是皇后,你不过是个王爷,王妃的位子我如何瞧得上?等你什么时候做了皇帝,我再嫁给你也不迟。」
周牧野大笑起来,连声啧道:「听听,听听!这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狗,当真养不熟。」
「你屡次骂我是狗,那我就疯给你看!」
我心一横,抓过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骄横野蛮,都是意趣。
周牧野倒抽了一口冷气,捏住我的下巴,「疯过了?该轮到本王了吧?」
我假模假式的挣动两下,骂他无耻。
「巫山云雨,食色性也,何来羞耻?」
黑暗里,我只听到他模糊而缠绵的气息,意识像风筝一般被他投在空中,忽上忽下,飘摇不止。
周牧野啊周牧野,我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谋得你的一丝真心?
38
日子平静的溜走,院子里的牡丹从光秃秃的梗,变郁郁葱葱的艳丽,直至荼蘼。
去年那种花期长久的红牡丹,似乎都不见了。
周牧野越来越少回府,回来也多是一身酒气,疲惫不堪。
年初时,我给他整理了一份我爹旧友生徒的名册,将我知道的习性辛秘,利害关系,一一梳理。
周牧野拿到这份名册,只说他有分寸。
他这么说,大概是不需要我操心了。
天气渐热时,若瑟带回一个消息。
封遂的老家已经没人了,有人曾见过他父母妹妹入京,而后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我和周牧野对视一眼,便知没有猜错。
封遂的家人只怕在皇帝手里,他说等尘埃落定后找我请死,说的正是此事。
周牧野皱眉道:「知会晚娘一声,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去找到他们,尽早控制起来。」
若瑟领命出去,我接着道:「我脚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去会会封遂。想必他也不会乖乖任人摆布,我亲自去探探虚实。」
「先让若瑟去办吧。」周牧野皱眉看着案牍,随口道,「你对梁善印象如何?」
我冷硬的答:「他也算我爹的旧友,昔日也算莫逆之交,如今却坐在我爹曾经的位置上。」
「那就是印象不好。」周牧野绕过檀木桌,将我揉进怀里。
「他以前是太子党,近来有些松动。我可能会请他来府上小酌,你既然不喜他,就不必待客,宴前伺候交给胭巧。」
39
多年前,梁善还只是翰林,就曾以膝下无女为由,想认我做义女。
那时他常来相府拜访,陪着我爹下棋烹茶,瞧上去是极好的朋友。
可爹没有同意,我以前并不在意,也不明白,现下被周牧野这一提醒,看来其中原由颇值得细品。
我私下问晚娘,梁善是否真有投诚之心。
晚娘摇头,「未有定数。但梁善是妓馆的常客,从来只玩荤的。」
她赶着去找周牧野复命,临走前捏紧我的手,「他向主子求要你,你很危险。」
我愣住,豁然明了,忙道:「还好,王爷提醒过我,无需我侍宴。」
晚娘面色不忍,「如果用一个女人就能换得一朝宰辅和他身后众多翰林的默许,主子绝不会错过良机。」
她附耳对我说了几句,匆匆离去。
剩下我呆立在院中,冷汗涟涟。
不到半月,梁善便上门拜访。
东苑的美人们倾巢而出,十八般武艺,只为取悦这位新相爷。
我呆在梧桐苑,寸步未出,听到前院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每一道都拨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半刻钟后,胭巧疾步赶回来,胸前一道显眼的酒渍。
我立马上前阻拦,「姐姐是要换干净衣裳吗?」
她瞥我一眼,口气不善,「让开,怠慢了贵客,你当得起吗?」
我不由分说的把她拉进我房内,将早早准备好的干净衣裙双手奉上。
「姐姐不嫌弃,便就近换我的吧。」
胭巧讽笑道:「这会子知道讨好我了?一个官妓出身的女人如何能侍奉贵人,王爷总算是醒了。你不是狐媚骚吗?怎么王爷只字不提要你侍奉?」
我低眉顺眼的应和,「我哪里比得上姐姐明艳端方,能登大雅之堂。」
婉晴过来打圆场,「姑娘,奴婢帮您换吧。」
她毫不客气的将她推开,傲慢的指着我,「我要你给我换,劳烦快些。」
我弯腰,撑着尚未好全的脚,忍着疼半蹲下服侍她换衣裳。
等她补完脂粉,穿着我精心准备的裙子,孔雀似的转开华丽的裙摆。
「王爷倒很舍得给你置办衣裳,可惜你往后怕是没机会穿出去了。」
语调酸的渗出水来,她还以为这是周牧野送我的。
真是天真可爱,这裙子,是我准备了半月,特意给她挑的。
花色料子,款式气味,每一个都正中梁善的喜好。
我对着她恭敬的笑,给足了她面子,满足了她的心气儿,目送她花枝招展的去往前院。
丝竹绕耳,直到月上梢头。
我想如果梁善好色,那么送上门的胭巧,他不会不要。
40
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周牧野满身酒气的爬上我的床,闭着眼呢喃我的名字。
我一声声的应着,娴熟的给他宽衣擦脸。
他半睁开眼,冷不丁说了句,「我把胭巧送给梁善了。」
「可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周牧野平静的问,「你是在可怜她,还是谴责我?」
我当然不可怜她,我受伤卧床时,她险些杀了我。我不过略施小计,推了她一把。即便没有我,周牧野原本也是预备舍弃她的。
我也没必要谴责周牧野,他不过是利益权衡下,做了最优的打算。昔日千恩万宠又如何?到头来不也是像个牲畜一样,说送就送。
「梁善会满意吗?会就此罢休吗?」
周牧野将我拉进满怀酒气,滚烫的脸贴着我的耳朵。
「他不满意也要满意,不罢休也只能罢休。他要你,绝无可能。我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他若还没蠢得太厉害,自然会借坡下槛。」
我心下微动,蜷缩在他怀里,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喉结。
浓郁的酒气,熏得人晕乎乎的。
各自熬了半夜,我们就这么搂着,稀里糊涂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我被一道细弱的哭声吵醒。
有人在门口压着嗓子悄声啜泣,迟迟也不敲门。
周牧野揉了下额穴,示意我避去屏风后。
「胭巧,进来吧。若瑟也是,要在梁上待多久?」
不一会儿,两姐妹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一进来便双双跪下。
胭巧哭成了泪人,双眼肿胀的像核桃。
若瑟只垂头沉默。
「王爷,妾身不愿入相府,妾身不侍二主,妾身只心系您一人。」
周牧野赤脚下床,将她扶起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温柔的用指腹揩掉她满脸的泪痕。
「可是昨日那情况,你是亲眼所见。梁相很喜欢你,我也不好驳他的脸面。他对我们有很大的用处,若是能卖他一个好,借他拴住半数文臣的嘴,岂不是事半功倍?」
「王爷要把我卖给他吗?我……我知道我不如姐姐聪明,功夫也不如姐姐,但是我可以学,我可以有别的用处……」
胭巧的姿态低进尘埃里,再不复昨日对我的骄横跋扈,那么卑微,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我本该感到喜悦,可心里只有无限苍凉。
周牧野抱起她,抚摸她的后背,像抚顺一只炸毛的猫。
「你跟随你姐姐入王府十年,吃穿用度,我可曾亏待过你?你小性子多,我可曾真恼过你?王府上下谁又敢轻慢你?」
胭巧泣不成声,「王爷对妾身好,是妾身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是我的人,你当然是我的人,永远都是,王府里永远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这只是权宜之计,梁相答应我愿以妾室之礼迎你入府。你只需要服侍好他,静静蛰伏,等着我来接你。」
胭巧怔怔的,泪像是流干了,双目空空。
周牧野将她放下来。「若瑟,你最识大体,劝劝妹妹。」
若瑟僵硬的抬起头,目光落在屏风上,隔着画布,冰冷的打在我脸上。
「王爷既知道我是她亲生的姐姐,何苦要强人所难。」
我从未见若瑟用如此冷酷强硬的口吻同周牧野说话,她对他向来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你应该最清楚,这并非我本愿。梁善不是好相与的,有个信得过的人在他身边盯着,对我们并非坏事。」
说罢他宠溺的揉了揉胭巧的脸,柔声哄道:「巧儿,你跟着我十年了,我看着你从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长成明艳不可方物的大美人。我们还有许多个十年要过,不必拘泥一时。相信我,不会让你去太久,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你愿意为我做这一点牺牲吗?」
胭巧将满是泪痕的脸无限依恋的依偎在他的手掌心,闭上眼,泪滑落。
「妾身愿意,妾身定不辱命。」
若瑟挺直的脊背像是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塌,坍缩成佝偻的模样。
她的双眼通红,可始终稳稳跪着,没有一丝失控,亦没有泪。
41
三日之后,一顶青灰小轿,在日暮时分,从角门而出,潜入黄昏,愈走愈远。
小轿在暮色里飘摇,像雨夜里飘摇的的浮萍,里面坐着一个同样身似浮萍的女子。
这天周牧野有事要办,迟迟未归,没能够亲自送她。
面对胭巧那左顾右盼的失魂模样,谁也无法说出宽慰的话。
我和若瑟默默无言的打点,目送,回府。
直到我察觉她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跟着我进了房间,飞快的锁死了房门。
一切都为时已晚。
飞刀离我的咽喉只有一指远时,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挡。
那柄飞刀穿透了我的手,扎进我咽喉小半寸,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我掀翻在地。
这一刀,狠厉果决,下了死手,可想而知,飞刀的主人有多么愤怒。
我就地翻滚了一圈,接近床头,摸出床下的羊角匕首,插向她胸口。
若瑟毫不畏惧的迎上来,快的不可思议,夺过匕首,一脚将我踹到墙角。
我痛苦的蜷缩,本以为跟着她学了几个月武,至少该有一点反击的能力,谁知道会如此不堪一击。
她抓起我的头发,额头上青筋暴起,筋肉虬结的手掐住我脖颈。
可怕的沉默。
「若……若瑟!」我大口喘气,面色紫涨,「周牧野他……」
听到「周牧野」三个字,我终于得以喘息。
若瑟捏住我下巴,「所有的事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巧巧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狼狈的按住流血的伤口,「你平日聪明,怎么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我会无缘无故对她下手?她当初险些杀我,我可曾想过报复?不也相安无事一年多?」
我被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活像只丧家之犬,只能歇斯底里的大吼。
「你杀了我,周牧野拿胭巧换我岂不是毫无意义?你要怎么跟他交代?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决定把她送出去的是我吗?你就算杀我泄愤了,你妹妹能马上回来吗?」
若瑟盯着抢去的羊角匕首,沉默的看了一会儿,丢开我,颓丧的瘫坐在地。
「对,王爷……我早该知道的,我最了解他的,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赤红的双目钉住我。
「我知道梁善要你,他有求于王爷,这是顺水推舟的好事。于情于理,把你送给他,都是最优选择。巧巧是我妹妹,是他的爱妾,我们跟了他十年……他为什么偏要保下你?为什么?凭什么?!」
她终于泣不成声,像热闹集市上和亲人走失的孩童,掩面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手掌上的疼蔓延到半边身体,我咬着牙将穿透手掌的飞刀拔了出来,藏在身后,以防她再次失控伤人。
我慢慢往后退,慢慢拉开距离。
「王爷不是说了,权宜之计,以后会接她回来的。她是从王府出去的,梁善承诺纳妾,去了也算是半个主子,应该不会亏待她。」
若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抱着膝盖坐在阴暗的一隅。
「可笑,这些话你自己信吗?自古以来被嫁出去过的小妾,有几个能回到正主身边做大妇?主子?妾就是妾,深宅大院里的姬妾,你以为会像王府里这般和善吗?」
若瑟哽咽着道:「巧巧从小就盼着做他的妻子,我一直告诉她,这是不该有的妄想……」
42
我从若瑟这里知道了他们的过去。
十年前,周牧野将她们从脚行救出来,若瑟入王府时十三岁,胭巧九岁。
她说周牧野那时也不过是少年模样,他会手把手的教她们读书写字,带她们逛遍宁州城的繁华夜坊,从不以主仆相称。
那时的周牧野真心呵护爱护她们,像对待亲妹妹。
青涩的爱恋萌芽,不二的忠诚诞生,直到某一天周牧野人不人鬼不鬼的带着满身伤痕血污回府。
他告诉她们,他的父王,宁王要反了。
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迅速地改变,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冰冷残忍。
只有胭巧,一如既往的爱他,拈酸,臭美,小气,愚蠢。
她从情窦初开的伊始,满心满眼的爱了他多年,如今却要被最心爱的男人送去侍奉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我突然理解每次胭巧和周牧野嬉笑玩闹时,若瑟眼里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也许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知道是飞蛾扑火。
可她拦不住飞蛾,也灭不掉火。
若瑟捡起羊角匕首,自嘲的笑,「王爷失踪许久,回来那天,手上就拿着这把匕首,原来送给你了。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巧巧也不会输的这么彻底。」
我丢开防身的飞刀,向她走去,真挚的道:「若瑟,你我都盼着王爷好,又何苦自相残杀。我们的力要往一处使,尽心替王爷效力。只要王爷不失势,只要他有望得登大统,胭巧就有机会回来,一切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王爷也没说错,她只需要明哲保身,静待佳音。如果她不能相信男人,难道还能不信你这个亲姐姐吗?若瑟,胭巧的性命和未来,系在王爷身上,也在你我身上。」
43
我躺在床上嚷着疼。
但其实脖子上的伤不过破了油皮,没有大碍,手上也未伤及筋骨。
周牧野坐在灯烛下,仔细将药抹在细布上,低头给我包扎。
「上了药就不疼了。」他对着我的手吹了口气。
我皱眉,「你是故意不回来的吧?如果今天若瑟把我杀掉怎么办?」
「她向来有分寸,不会忤逆我的意思。」
周牧野在我手上扎了个漂亮的同心结,手巧的不像男人。
我冷着脸,「反正你也不会处罚她,所以我这顿打就是白挨了,全当给她平愤了?」
周牧野将一瓶消痕露搁到桌上,「也不算白挨,若瑟是个实心眼,往后她会把你当成一家人。当然你若是不插手她也没理由迁怒于你,但我想这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我想从他掌心把手收回来,反被他握紧。
周牧野静静的看着我,「我在你眼里始终是个不可靠的人。我告诉你不必侍宴,你若真的信任我,何必铤而走险去得罪若瑟。」
我大喇喇道:「是,我蠢,我背着你做手脚,你大可罚我好了。」
「我哪里舍得。」
周牧野好声好气的,「只有你才能和我齐头并进,分担一二。现在所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你若憋不下这口气,只管打骂我好了。」
我嗔道:「王爷金尊玉贵,我怎么敢?」
周牧野这人狡诈自私到了极点,有时又坦荡到了极点。
每一次他有意无意将我推到命悬一线的极点,我都告诫自己,他对我没有一分儿女私情。
每一次他慷慨无谓的纵容我的小心思和小性子,我心里又会多出几分心安和困惑。
当然,这也是一种自负。
他或许把我当做第二个胭巧,自信我撬不走他的人,也没办法威胁到他的未来。
我在暗戳戳撬他墙角时,也有人在悄悄然撬我的墙角。
伺候周牧野穿朝服时,我注意到婉晴又穿上周牧野「处处留情」送的那双蜀锦鞋。
当初我敲打她一番之后,那鞋便还了她,想来是好好珍藏着呢。
她八成以为我忘了,不点珠翠,不施粉黛,穿双鞋又如何。
婉晴到底是我从相府唯一带出来的活人,跟着我许久,人也不算机灵,我不想质疑她的忠心。
她在王府日日看着我和周牧野「恩恩爱爱」,不甘人下想给自己谋条出路也无可厚非。
我不动声色观察了好些日子,周牧野对她那些小殷勤,全然受之,不以为意。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此事,哪怕我们都心知肚明。
可日子长了,若瑟许是恼了,特意来提醒我。
「你那个婢子,命比草贱心比天高,你若管教不住我便替你来管。她以为我妹子走了,她便有望做王爷身边的大丫鬟,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掩唇笑,「王爷都没发话,我哪里敢说什么。再说你这哪里是替我管教,分明是想为你妹子出气。你怕她讨了王爷欢心,和我一起挤兑你不成?」
若瑟讽笑道:「就凭你们?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弛的一天,我看你不如多练练武艺,学一学如何用好你那把匕首吧。」
若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她不是婢女,从不曾侍寝,她是周牧野真正的左膀右臂,凭着一介女身,掌管着王府里众多暗卫,从未出过差池。
44
可我还没来得及料理婉晴的事,就接到了封遂的信,邀我去府上一叙。
算起来,又是大半年不曾见过他了。
他自己也在应该一直在寻找父母妹妹。若瑟和晚娘,动用了大半的暗卫和细作,仍旧没有结果。
我们都不相信,活生生的三个人,会一入京城就人间蒸发,不留任何痕迹。
这次去,我得从他那里知道一点有用的东西。
我向周牧野请示,他破天荒的不大乐意,皱眉嗫嚅许久,说想和我一同去。
「太子府盯得那么紧,你要是和武将有接触,只怕会打草惊蛇。我一个人,可以扮成侍女,悄悄潜入,来去自如……」
我突然顿住,「你不信我?你怕我夹带私心,伙同封遂害你,所以要同去监视我?」
周牧野懒懒的按着额头,挑眉道:「那自然不是,但是我听说封遂以往十分喜欢你。」
他坐直了身体,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万一……万一他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把你三魂七魄都勾走了呢?」
他转过身去,摆弄着茶盏,「朝中众臣,我已有了六分把握。只要太子没抓住我大错处,便绝不会吃亏。或许封遂的事可以缓缓。」
我绕到他面前,想探究他到底是以何种神情说出这么没脑子的蠢话。
「王爷,你是在吃醋吗?」
「我表现的不够明显吗?」周牧野背着手,臭着一张脸四处踱步,并不看我。
「王爷这是又扮上了呢,还是转性了?」我笑着揶揄道,「我可记得上一次,你把我丢给他可是眼都没眨一下,你还要我去……」
「是我错了。」他迅速打断,搂住我,眼里是深深地懊悔。
「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把你拱手送人。」
让我去引诱封遂的是他,不让我单独去见封遂的也是他。
要我对他一人忠诚的是他,来者不拒,拈花惹草的也是他。
他的道歉有什么用呢?
共谋就共谋,同盟就同盟,同床共枕,郎妾情深又算得什么?
他又到底拿了几分真情来骗取我的真心?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钻出他的怀抱,狡黠的笑,「王爷不是花匠么,先把王府里的花花草草修剪一下吧,我只是去跟封遂谈事情,无关风月。」
周牧野哑了声,向来巧舌如簧的嘴张了张,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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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9-22 11:4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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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冷宫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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