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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所属系列:WingYing

第1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一)

“哐啷。”水牢的重锁打开。

我虽辨不明日月几时,约摸也知我深陷囹圄近三月之久。这里是天门宗的水牢,不论是锁链还是铁栏上,都嵌入吸纳灵气的千年锆石。就算是能飞天遁地的大能,被关押在这儿半天不到,也会被彻底榨干。

我在这儿关了三个月,已经形同废人。

此地久无访客,我一听脚步声,就知来人并非是贺兰芝。他修为虽已臻化境之期,但每次到这里,都步伐虚乱,破绽百出,加之先前一次,我和贺兰芝闹得不欢而散,以他之清高面薄,怕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再愿意看我一眼。

来者有数人,走在首位的都是天门宗的高徒。当中一人拿着火把一照,想是见我还好好活着,语气不善地道:“慕青峰,你居然还没死?”

我扯一扯嘴角。天门宗这帮弟子,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惟贺兰芝一枝独秀。其实,不单是天门宗,如今仙门三宗,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真正的修行人不足两三。

“师弟,莫看他的眼睛。”另一人出声,“听说魅妖用眼睛就能诱惑猎物,连贺兰师叔都差点着了他的道,你可要谨慎啊。”听罢,那原先开口之人就退开半步,好似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极是嫌恶。

我不禁笑出声,胸口像漏风一样,一动就抽疼:“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可千万别挨我近了,到时候,沾染了淫性,你几位师兄轮番上来,可都解不了痒。”此话极是下作,几人听了脸色无不一变。

我听见“铮”地一声,他们之中已经有人拔出剑,想是恨不得将我直接捅个对穿。

“够了,”一声音打断其他人,“宗长们都在等着,先把人押出去。再说,他也就只能得意此时了。”

他后面那句话,是特地说给我听的。跟着就有几个下品侍从过来,缚魔锁穿过我的掌骨,拔出来时比钉上去还要痛,早知这样,不如让他们直接刺我一剑——我也不过想想罢了,我素是贪生怕死,比谁都爱惜这条贱命。

没有再见到贺兰芝,我断是不会自寻死路的。

费了一番力气,他们将我从水里捞出来。我日日泡在水里,下身几乎失去知觉,若不是还有残余的灵气护体,早就半身不遂。我跪着时,一人摁住我肩头,向我输送灵气,修仙和修魔不同,那窜入我四肢筋脉的灵气宛如冰渣,带来钻心般的刺痛,我呕出一口浊血,总算能再站起来。不等我站稳,缚魔锁就套来,仿若我是什么穷凶恶极之徒——仔细想来,他们也不尽然冤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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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他们将我推了出去。时隔三月,我终于重见天日。

——三月之前。

天洲仓土刚刚经历了一场仙魔大战。自古仙魔势不两立,修道者与魔修历来相斗已久,尤以近百年摩擦不断,已经到了碰面就互相残杀的地步。三个月前,仙门三宗难得联手,集结各方势力,一起攻陷了万魔宗,魔君靳涯不知所踪,可他们逮着了魔君的炉鼎——慕青峰。

慕青峰与仙门颇有渊源,他本也是三宗之一天剑阁的弟子。天剑阁是无数宗门里,唯一一个以剑为道的仙门。剑修大多都凛然正派,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谁想到这一泱泱大宗,竟出了这等逆徒。慕青峰天生有异,是魅妖和修道人的孽子。他和他娘亲一样,生有媚骨异瞳,修道人不妄杀生,而慕青峰年少时媚骨尚未醒觉,与常人无异,他在天剑阁里混到了十几岁,到底因骨血里掺杂着妖族的污秽,慕青峰十九岁时,由于残害同门弟子,被其父——天剑阁长老、亦是仙门三君之一的浣剑真君亲手斩断剑灵,一击擎下九霄。

未承想,慕青峰没有死。

十年不到,慕青峰的名字又一次被人提起。而在那时候,他已是魔君靳涯的炉鼎,为虎作伥,残害苍生。

我便是这些人嘴里,魅妖和仙者的孽种——慕青峰。

天门宗不愧是三宗最古老的仙门,不但占据整个蓬莱山,徒子徒孙无尽,连审讯台都如斯气派。九天上悬浮着一块巨大的天石,极是宏伟壮观,我姗姗来迟,看样子座上诸君已经久候。这些人无论挑出哪个,都是天洲仓土上数一数二的人物,除天剑阁之外,云霄宫等都派来了数位宗长和弟子,其他还有些排不上名号的小门小派,声势浩大,如果靳涯那厮还未死绝,正好可以趁此时将这帮人一锅端去。

我为自己这想象,咧嘴发出了一声嘶笑,后背立马被人揣了一脚,我吃痛地一跪。

“罪人慕青峰带到。”一天门宗弟子向诸位抱拳。

这场仙魔大战,由天门宗集结各方人士,颇有三宗之首的风范。我们这些被活擒的魔修,也是由天门宗主持受审。我看了眼上座,发觉贺兰芝的人竟然不在。

他居然不在。

天门宗宗主诸明朔最先开口,他面相威严,外貌看着已至中年,与在座诸位相比稍嫌年轻,可到底是一宗之长,出声时传遍八方:“慕青峰,靳涯何在?”不愧为化神之期的大能,就算未用真力,也会令人觉得好似有一块重石压在胸口。我灵根被毁,只有以内丹苦撑,额头很快渗出了汗,可惜,他们想要从我身上知道的秘密,连我自己实也不晓得。然而,我不能如实告诉,否则,我的性命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想是我气息太弱,连话都说不整,又有一人向我运转灵气,这回他们还算有点良心。一口灵气勉强吊着我的心脉,我又咳了一口血,之后抬起眼扫视眼前人——我知道我瞳色有异,是一片猩红,魅妖多有这种异瞳,听闻可用来蛊惑人心。这都是虚言,若只靠眼睛,就能教人对我死心塌地,我也不会落入如今这样狼狈的田地。

“你们让贺兰芝亲自来问我……”我强压着嘴里的腥气,故作吊儿郎当,“他哄得我心情好些,兴许……我就会告诉你们也说不定。”

我一提到贺兰芝,天门宗的人脸色都不甚好看,连宗主都沉下脸来。毋怪,贺兰芝终究是天门宗的谢庭兰玉,不到三十岁,修为以至化境,本人更是如玉如珠,无人曾怀疑,贺兰芝将来必成为天门宗的宗主,位列三君。贺兰芝本该纤尘不染,而完美的贺兰芝,毕生唯一的污点,就是曾和慕青峰结为道侣。

——这段孽缘,日后再细说罢。

我说了此话后,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裴鸣轩。裴道长是云霄宫宫主的爱徒,和贺兰芝皆为后起之秀,二人并誉为双侠,若非贺兰芝先前遭遇的变故,他已和裴家次女结为神仙眷侣。裴鸣轩背手而立,周身真气穿透我的九窍,让我差点儿跪都跪不住。

“慕青峰,你心机深险,就算死也要拖人下水,可惜各位宗长和道友们有眼,不会被你的三言两语蒙蔽。你最好从实交代,靳涯究竟藏身在何处。”裴鸣轩对贺兰芝多有维护,不给我走偏的机会,我亦一笑,我知自己这一笑必然十分艳丽,“裴道长,你分明对我恨之入骨,何必再装。我早有疑惑,你几次想杀我,到底是为你的族妹出气……还是,为了你自己呀?”

裴鸣轩脸色不变,眼底却沉如黑潭。

众所皆知,慕青峰没什么真本事,却有一张将人活活气死的嘴。我不知今日这场众审,贺兰芝知是不知,他看似温雅,性子却比谁都刚直。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会任我这么送死。

我才这般自欺,忽地就见一道青云。天门宗里数人微滞,已见一仙风道骨之人踏了出来。

来者眉如柳条,目如星子,周身气息清冽,如玉的脸此时淡漠如水,不见半点温情。他身形略嫌单薄,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敏之,你怎么回来了?”天门宗宗主诸明朔叫着他的字。贺兰芝向他的师父认错:“我知宗主是为敏之好,可……”他转向我,目光如看着一个陌生人,“我和慕青峰还有宿怨未解,必须在此处了结。”

场上除了裴鸣轩和天门宗的人之外,无人阻止贺兰芝来到我眼前。毕竟谁人不好事,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场好戏。

自上回分别,我与贺兰芝已有些时日不见。从重逢至今,贺兰芝的气色都不能算好,我一个灵根损毁的人,都瞧得出来,他修为滞涩,钻到了牛角尖,整个人像缠着死结一样绷得死紧,不再是那轻风无拘的贺兰君子了。我对他,总是情重于怨,也知道他对我这般无情,是因造化所致。若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相信,贺兰芝必会想起当年种种,我与他也能重续前缘。

“……你清瘦了。”他走到我眼前,我便贪婪地打量着他。在他面前,我便不自觉收起全身的刺,露出所有的软肉。

贺兰芝不语,他像是一尊玉雕,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失神一般。

我不由眼眶发热,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想告诉他,这些年,我是如何想他。任是靳涯怎么将我往死里糟蹋折磨,我只要想到保住这条命,有朝一日必能再见贺兰芝,便又能再撑下去。我一生狡诈贪妄,只为自己,唯有贺兰芝,不说对他好,我只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他。

贺兰芝浅笑,那双眼仿佛天生含情,令人不觉沉醉。

他清雅胜过玉兰,此笑令我想到当初与他在那不动山下时,贺兰芝与我之间的温情脉脉。我看到他将一直收拢的掌心打开,一块用红绳系着玉坠躺在他的手心当中。

我猛地一震。

“慕青峰,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找着了此物。”贺兰芝语气麻木地说,“你将它藏在不动山瀑布的乱石中,令我好找。”

“——你去了不动山?”我一挣,锁链响了响,“贺兰芝……你、你想起来了?”我睁大眼,喜色掩盖了四肢筋脉被钉穿的痛楚。

贺兰芝深吸一口气,他失声喃喃:“是,我想起来了,你没有骗我,你我曾结为道侣。”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我激动万分,全身都颤抖起来,要不是被人押住,我已经朝贺兰芝爬了过去。谁料,却听贺兰芝下一句话说:“慕青峰,你趁我失忆,欺我瞒我,将我当一个傻子耍玩……如今,你死到临头,以我道侣之束缚,逼我天门宗不敢对你动手——”

天洲仓土,一旦结为道侣,一同双修,彼此心脉相连,互相有所感应,此外,两人互述情衷,要完成契约,就要用彼此的心头血滴在一个信物上,只有将信物毁去,这个伴侣的契约才会终结。而这样做的话,对任何一方,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所以,若不是真心互相心悦,绝不会轻易与人成为道侣。

我听贺兰芝句句所说,神色逐渐苍白,难看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心头亦慢慢凉下。贺兰芝所说属实不错,我素是眼尖嘴利,此时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慕青峰,”贺兰芝狠狠地看着我,声音极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怔怔地仰脸看着他,唇嗫嚅地一动:“贺兰芝,你不会做蠢事……”此话说得极是无力。要是他毁了玉,不消说我,他心脉也会受损,至少几十年的修为要功亏一篑。

贺兰芝却像死都要同我较劲,他的手已经捏住了那块玉,天门宗数人脸色微变,裴鸣轩也喝道:“敏之!”我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他、他宁可冒这么大的险,也要和我恩断义绝!

我疯了般地挣扎:“贺兰芝!你有本事,就把我给关起来!”我伸长手,想要抓住他,“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你把我熬死都成!贺兰芝!贺兰芝——”

晚了。

我听见玉碎的声音。

那块玉极是难得,是我娘的遗物。除了这媚骨异瞳,其他的,她没留什么像样的东西给我。这一块玉,是浣剑真君离开我娘时扔下之物,当是属于我娘的。毕竟,没有一个人,会把魅妖的东西,别在自己的身上。

玉在贺兰芝的手心里化为齑粉,跟着就散得一干二净。跟着,贺兰芝就退了一步,他便是强忍,噬心之苦,也非他一个化境之士所能承受。裴鸣轩和天门宗的弟子朝贺兰芝扑来,裴鸣轩朝我拔剑,剑尖抵住我的眉心:“敏之宁可自毁修为,都要你这奸人伏法,今日不管谁来拦,我都要替天行道——!”

犯不着裴鸣轩动手,我怕是也离鬼门关不远了。汩汩的鲜血从我的鼻孔流出,我以为我尝过世间万难,没什么还能伤到我,可没想到,噬心之苦,真能让人比死还要痛。

眼看剑要穿喉,一道寒冽的真气先一步斩断了裴鸣轩的剑气。那股真气我再熟悉不过,是天剑阁的人。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

天洲仓土上,妖魔横行,而修道者自秉为天道正义,说是不妄杀生,可手里不知沾了多少魔人的鲜血。魔修,也亦然。

除了凡界俗人之外,在这万顷神州上,一直被各方所鱼肉的,就是妖族。

传说妖族诞生于无边荒漠,流浪混迹于天洲各处。妖族本性好自由无束,他们法力微弱,多依附魔修而活,故此亦受正道排挤。事实上,对魔修来说,妖族亦不过是赏玩取乐之物,回回仙魔交战,死得最多的,不是他们修魔还是修道的人,而是被当成弃子来任意践踏使用的妖族。

说到底,都不过是弱肉强食。

凌烈的剑气将裴鸣轩击退数步之外,能让云霄宫未来的宫主吃亏之人,其功力当十分深厚。果真就见几道灵气化作的剑影横空贯来,竖于地面,瞬间劈开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霸道的剑势将押着我的天门宗弟子震离几尺,把我护于剑阵当中,与其他人隔开几尺之外。

众人不约而同地觑来,看着那挡在剑阵前方之人,还有他身后出现的天剑阁弟子。

不知是谁惊讶地唤道:“是谢天澜!”

我原被那强势的剑气压得无力抬头,听到他们叫这个名讳,就算拼命死撑,也抬头去看——为首的剑修面目约三十而立,浓眉厉眼,本是敦厚温和的面相,此刻脸一绷,尽显肃杀。他背着手,并未出真剑,释放的威压也足以将功力浅薄之人压制如尘埃。

我看清他。确实,是谢师叔无误。

谢天澜又称惊鸿剑,是闻名天洲的三君之一浣剑真君的师弟,亦曾是我的师叔。若说这世间谁最为方正凛然,惊鸿剑称第二,就无人配说第一。谢天澜为人刚正耿介,行事磊落,虽不如浣剑真君名号响亮,但那抹浩然正气,也使他人钦佩敬重。

他也是唯一一个,从未看不起我出身之人。

不等他人发话,谢天澜就提气道:“诸君今日审犯,却未告知我天剑阁,这又要如何解释?”剑修的灵气向来强横,一开口便震慑四方。然而,在座的都非泛泛之辈,他们先是诧异,很快地神色都不显半分。场中惟贺兰芝和裴鸣轩的脸色最是难看——前者是因自毁信物,受反噬之苦,面色白如宣纸,一双眼空洞地不知望着何处,裴鸣轩是看杀我不得,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也不管长幼尊卑之分,就冲谢天澜抱拳道:“谢长老,人人都知道,慕青峰原本是天剑阁的弟子,此次众审,并非刻意避开天剑阁,而是为了贵宗之颜面,好作避嫌。”

古来审犯是有避嫌一说,可仔细究来,对师门来说,我早就是个死人,这些人刻意不告知天剑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剑修素来顽固而护短,有句话如是说,一入仙剑门,就算死,也要死在天剑门的剑下。至于他们究竟是以为天剑阁会包庇一个逆徒,还是认为我会告诉师门靳涯之下落,好让天剑阁独吞硕果,显然后者才是他们所忌惮的。

仙宗三门,素来保持明面上和气,暗中实是争斗不断。而今,天门宗和云霄宫已是连成一气,单说这回讨伐靳涯,这二宗声势浩大,相较之下,天剑阁这几十年来势力渐微,此次出战损耗亦不小,可相比天门宗和云霄宫,天剑阁得到的好处却没有多少。

我深知谢师叔的为人,他素来少存私心,之所以伐魔,是真心为了苍生万民。可他如此清廉正直的秉性,终究不利于宗门。人若不为己,天诛地灭。

谁知裴鸣轩未言罢,就被一股强烈的剑压锁住丹田。却看谢天澜一脸严肃,道:“我问的是诸位长老,此处,岂有尔等小辈开口的地方。”剑气一涨,裴鸣轩顿时下盘不稳,“呜”了一声,竟硬生生单膝跪下。

“谢长老!”云霄宫的宗长道,“鸣轩出言不逊,我代他向长老赔不是。然而,一码归一码,慕青峰和靳涯狼狈为奸,残害诸多道友,万死难辞其咎。”他的话在场诸位人人附和,天剑阁就算是三宗之一,也寡不敌众。

“谢长老……”我一开口,就有血涌出来。谢天澜眉一动,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只虚弱地嘶声道,“我已不是天剑阁的弟子,如果是因为门中规矩,你大可在此地,给我一个痛快……不用,不用脏了师门。”

天剑阁的规矩,自己人犯错,只有自己人来清理门户。当年,我命太大,没死浣剑真君的剑下。现在,能死在惊鸿剑下,也不算最凄惨的结局。

可是,他们又怎轻易会让我去死。

“慕青峰,你想死可以,先说出靳涯藏匿在何处——”一个不知名的道长站起来,“你不说,今日休想天剑阁将人带走!”

谢天澜猛地瞪向他,剑阵蓦然变幻,跟着就看他手心凝出了一柄剑刃。罡风顿时变得锐利,他身后的剑修也化出自己的剑灵,天剑阁一出手,其余宗门又怎会冷眼旁观,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谢天澜挡在我的前方:“我天剑阁拿人,还轮得到你们来置喙!”

须知剑修最是冥顽不灵,认定了什么,纵与天下人为敌,也绝不后悔。我只是替谢天澜感到不值,他的一世英名,何必这么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在他们真的动手之前,诸宗主总算出口道:“谢长老,你天剑门的规矩不好坏,既然如此,只要慕青峰肯说出靳涯的下落。人,就由你们天剑门处置。”

数人一震,可没想到,反应最大的却是半死不活的贺兰芝。他面无血色,眼里闪烁着惊愕,不甘,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说清的感情。他挣开搀扶着他的人:“不准,谁都不准带走他!慕青峰是我抓住的,他是生是死……只能由我决定!”

诸明朔怒视着他,叱道:“贺兰芝,你嫌你今天的胡闹还不够么!为了一个魅妖,你就失态至此,你今日这样,连你爹娘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谁都知道,贺兰芝父母早亡,宗主素来视他如亲子,何曾对他这般严厉。贺兰芝晃了晃,神色更是灰败。

天门宗到底是第一大宗,能为宗主者怎能没有眼力。靳涯生死不明,仙宗刚经一战,元气大伤,如果这时候起了内讧,恐怕反让魔修有了翻身的机会。他脸色沉重地看向我,心中想是在猜测,靳涯故意让我被活抓,就是为了搅动人心。

他们却不知,靳涯视我如一件玩物,我亦比谁都更盼着他死无全尸。

谢天澜寒声道:“诸宗主莫非忘了,当日攻伐万魔宗,诸位让我天剑盟弟子先行冲锋,突破乱阵,为诸位开出一条血路。”此话令他人微滞,随即云霄宫一宗长说,“此战三宗皆有损伤,不可避免。”谢天澜厉声应,“我天剑阁三十七剑,尽数陨落于此役!” 他的声音穿透九霄,那些曾被诸剑所助之人顿时沉默下来。

谢天澜眼里的哀恸一闪而逝,他朝我看来,目中并无温度:“我天剑阁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诸位道友。慕青峰以剑入道,他除非死,否则,永远都是我天剑阁的人。”

尽管如此,仍有人不依不挠:“谢长老,你天剑阁出了这等逆徒,想要带回去亲自处置,我等可以理解。但陈宗主说的没错,只要他肯交代出靳涯何在,我等绝不会插手天剑阁内门之事。”

众人又附和。

谢天澜跟着道:“那谢某就以惊鸿剑为誓,如慕青峰交出实情,天剑阁也绝不会有一分隐瞒。如果违誓,就让我谢天澜以剑为祭,灰飞烟灭!”

就算还有人不甘,可谢天澜已经发此毒誓,再是纠缠,就显得居心叵测。修道人最好面子,要真的和剑修硬碰硬,往往都落得一鼻子灰,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到最后,各个宗门都退了一步。他们同意让谢天澜带我回天剑阁,期限之内,要么交代出靳涯的下落,要么,交出我的人头。

谢天澜不应,他撤去剑阵,将我一手捞起。我站都站不起来,谢天澜让两个弟子左右搀着我。他没有看我,只是和带来的弟子一起御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带离了蓬莱山。

天上仙云飘渺,浩瀚无际。我都快忘了,这就是御剑飞行的感觉。

我渐渐习惯了噬心之痛,原来,痛楚真的会使人变得麻木。诡谲的是,在将死之际,我脑子里最清晰的,并非贺兰芝或是其他什么人,而是在虚荒时的岁月——

天洲分为几块大陆,有被称为俗界的凡间,也有仙魔同在的天洲,在它们之间,还有虚荒。那里群山林立,有许多未开智的妖魔藏匿其中,对人类来说那里危机四伏,对天洲的魔修和仙者而言,却是一片荒山丛林。我便是出生在群山之中的一个村庄里。

人分为三五九等,妖族自也有分别。魅妖在妖族里十分鲜有,不论男女都生得姣好妖艳之貌,听说在蛮荒时期,无论魔修还是道修都会豢养魅妖,这是因为魅妖天生媚骨,不仅生性好淫,最重要是魅妖以精气为生,与人交合时可锁住灵气,古来多有人将魅妖当作炉鼎,先迫其于他人行淫,再将灵气渡给自己。这样一来,曾经有段时候,魅妖受各方捕猎,直至他们又发现,常与魅妖鸾交,会沾染邪性,沉溺欲事,便又将魅妖视为邪物,任意屠戮。

魅妖在妖族里,乃是最下品。因为,他们一生都不能离开男人。魅妖的媚骨一旦醒觉,到了一定的时候,都欲火焚身,须同人交合泄火。所以,活下来的魅妖,常隐瞒身份混于人群之中,以求媚骨发作时,可有疏解之处。魅妖以精气为生,这世间能满足魅妖的人,并无多少。我娘相中了一个天剑阁的剑修,未料她的眼力这般好,一看就看中了天剑阁千年不出的天才、来日位列三君之一的浣剑真君,慕无尘。

慕无尘修的是绝情道,入道之时,早就亲手斩断了一生的情缘。我娘也实非泛泛之辈,她活了快两百年,第一次对个人动心,怎会轻易收手。所以,她对他用了摄魂术。

摄魂术乃是禁术,对施术者大有损害,我娘赔上了一生的修为只为一个男人。从此,慕无尘的眼里有了她,他们一同离开仓土,躲到了这荒芜的虚荒,成了一对夫妻。两年后,我娘就有了我。

儿时的记忆,我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雷雨之夜,我摔下崖坡,如此因缘巧合,被我看到了土坑里藏的一个包裹。当时,慕无尘正在山中寻我,当我打开那布包的时候,慕无尘就站在坡上。

土里埋的,是一把剑——青峰剑。

这世间所有咒术,都需要有以一物为寄。我娘的摄魂术所寄之物,就是慕无尘的本命之剑青峰。慕无尘一拿起剑,便破解了摄魂之术,当时,剑气狂涨,几个方圆之内万物成灰,我之所以侥幸不死,是因为有慕无尘先前在我身上施下的护身咒。

我娘察觉有变,化出魅妖之形赶来。她双目艳红,抱着慕无尘的腿,哀求他不要走。可她惊觉,慕无尘眼里不仅没有爱和眷恋,甚至连恨都没有。他只有厌恶,那种像是被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缠上,发自内心的不耐和憎恶。

“我素不曾以为妖物天生下作,看来,还是我见识浅薄了。”慕无尘的剑气将我娘震出三尺,可他终究没有杀她。那是因为,慕无尘不想由于杀一个魅妖,而弄脏了自己的剑。

“慕无尘!你今日弃我如敝履,明日……我要你终身后悔!”我娘看着他扔下的玉佩,彻底疯魔。

人对于快乐的日子,总是不记得多少,但是,我对我娘的记忆开始,尽都是她狰狞又疯狂的面目。

若说我娘毕生最恨的是浣剑真君,那她第二个最恨之人便是我。如果不是我贪玩,就不会因为大雨困在山中,慕无尘也不会出来寻我,也是因为我找出了青峰剑,才令摄魂术解开,让慕无尘离她而去。慕无尘走后,我娘便彻底魔怔。她当初疼惜我,概是因我是慕无尘之子,她后来恨我至极,也是因为,我是慕无尘之子。她尽与不同人交合,吸干他们的精气,行径愈发疯狂,到后来已成魔,她对我大多时候都冷漠而刻薄,常弃我几月,而又回来,她之所以一直带着我,是想让所有人知道,堂堂三君之一同魅妖有染,还生下了一个孽种。

有一回,我娘再出去,此次过了数月,都没有回来。我差点活活饿死之际,一个仙者来到洞府。时隔三年,我并未认出来者是浣剑真君。

他一袭白衣,如冰坨一样,站在那里,生人莫近。

“她死了。” 浣剑真君道。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之人。他跟着又说了一个字:“走。”

我曾想过,浣剑真君为何要将我带回天剑阁。总归而言,此和情面无关,也许连责任都算不上。可能是一念之善,也可能是顺手为之,毕竟,他将我带回天剑阁之后,便再也没有管过我。

此时,我们已经穿越近千里,与蓬莱山的飘渺不同,天剑阁位处在乱石峰。顾名思义,这里是由乱石叠成的群峰,传说是蛮荒时天上的土地坠落而成的乱石筑成。

到了主峰上,有一块天石倒竖,上头用剑刻出三个字——天剑阁。

一到这里,天剑阁的弟子就将我丢下。我试了几下没站起来,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拖起,同时还有绵绵的灵力输送而来。那灵力十分温润,虽不会有什么成效,但也能让我好受一些。

我看着他人,喉头艰涩地吐出一句话:“多谢……谢长老。”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

自从当年被一剑擎下九霄,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踏入天剑阁大门的一日。

我们一行人回到了主峰,谢天澜便命座下弟子先带我回去苍翠峰。乱石峰乃群山之名,分为七座高峰,除了阁主所在的主峰,其余山峰分别由阁内七名长老所有。

“我先去向阁主复命,”谢天澜只瞥了我一眼,依然不带任何情感,“其余之安排,待长老们都在,再做定夺。”

之后,我随那弟子来到了苍翠峰。天洲上有一个说法,但凡是天剑阁弟子,还没学会跑,就已经学会御剑。天剑阁各峰之间,如用飞行,只片刻能达,如果用两条腿走,从一峰到另一峰,用上两天都没能走到。

谢天澜吩咐的那名弟子御剑带我到苍翠峰,这里归谢长老所管,我未料到,他直接将我带到谢天澜的居所。

那弟子扶我进屋中坐了下来,他从袖里拿出一个锦囊:“师傅交代我将此药给你,服下后行气运转三周天。”我的手都是血,现在还在哆嗦,试了两次都没将它打开,那弟子便替我打开,在我的手心里倒出了三颗还神丹。

我服下丹药之后,顿觉有一股沁凉的润风浇过几乎破碎的丹田,减轻了我的痛苦。我又咳了一口血,颤颤地用手擦了之后,对那弟子道:“多谢……道友。”

谢天澜的这个小弟子面相纯善,一副耿直好懂的模样。他先是一愣,跟着就抱拳说:“勿称道友,师……叫我周念便可。”他年纪瞧着不过十几,当是在我之后入门的,所以眼里才对我没有分毫的轻蔑和戒心。大概是因为这样,谢天澜才会放心让他来照顾我。若换作天剑阁他人,怕是比天门宗和云霄宫众人更想我死。

周念见我服药后,也不离去,反是暗里多瞧了我几眼。脸皮亦甚薄,见我察觉,终忍不住好奇说:“我听其他师兄说过,魅妖生有异瞳,你的眼睛,本就是红色的?”我看着他,扯了一下嘴角,“……怎么,恶心?”

周念被我一堵,“你”了一声,再没有下文,气氛顿时变得令人很不自在。

我这人就是这样,天生带刺,非要将话说得难听。可只有这样,他们便用不着对我抱有任何期待和好意,也不必到后来再对我流露出失望的模样。

我不再理他,强撑起身,打坐运气。我不知人后来走了没有,还神丹虽不能说稀罕物,可也称得上灵丹妙药,天剑阁炼气炉里一年只得二十四颗,分给各峰的长老,谢天澜一次将三颗全舍给了我,他为一个逆徒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浣剑真君将我带回天剑阁,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主峰外头。从此,不闻不问。

我用了两天两夜,才爬上主峰的三千石阶。我又累、又饿,在天剑阁的大门外蜷成了一团,冻得瑟瑟发抖。后来,是一个天剑阁弟子看我可怜,他将我领进门去,给我吃的和穿的,再将我交给外门的掌事。

和各宗一样,天剑阁也设有外门,是给还未入道的弟子修炼的地方。在天剑阁,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出身,都要从外门开始历练,通过了考核,才能被各峰长老遴选收入门下,赐予剑灵,这样才算是正经的阁内弟子。据说,天剑阁立宗千年,只有一个不需竟此道,而直接被阁主收为弟子的人,便是如今盛名天洲仓土,人称青峰剑的浣剑真君慕无尘。

我在外门的时候,可以说是日日都能听人提起浣剑真君。他以绝情入道,一心为剑,从不过问俗事,今不足百岁,就已经是天剑阁的长老。慕无尘无心权势,这个长老之位,可说是天剑阁硬扣到他的身上,他从不收人做徒弟,也不料理峰内的事务。就算是这样,很多人依然将浣剑真君视为毕生的目标,外门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幻想能成为慕无尘的弟子。

若非要说浣剑真君人生里有何失策,那就是曾在闭关时受一个女魅蛊惑,生下了一个仙妖混血的杂种。

我的事情,天剑阁中无人不晓。外门的掌事只予我吃穿喝用,其余的就任我自生自灭。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比起欺负和侮辱,更难受的,是被所有人刻意的无视。

外门的人,不论是弟子还是杂役,除了掌事的,整整一年,都无人同我说一字半句。在他们眼中,我仿佛不存在一般,不管是修炼还是去书堂,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每个人对我退避三舍,但凡我用过之物,都会被人扔掉或是毁坏。在这些人眼里,我是个不祥的妖,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愿意承认的妖。掌事无法,就将我挪去柴房住着,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他只是让我苟活着,至于修炼,自是想也不必想。

我曾想过,如果我一直那样安安分分,待年纪到时,便下山去凡界找一处地方,隐瞒身份成婚生子,兴许我的人生,怎么也比现在强上无数倍。可是,我有深深明白,就算从来一回,我还是会走上同样的路。

在外门,我的日子虽然孤单,却也还算过得自由。无人管束之下,我依旧挣扎地活了下来。每一日,外门弟子都在校场练剑,那时候,我便爬到墙垣上,看看他们学了什么。之后,我便跑到后山,拿起一根树枝,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

我身上到底流了慕无尘的血,我喜欢剑,不管是什么样复杂的招式,我看一眼就能记住。我轻轻地喘息着,看着手里的木质,我的手心和手背都破了皮,别人一日练四个时辰,我便比他们再多两时辰。然而,无人教我炼气,我再怎么练,始终只不过是花架子。这样下去,我永远不可能入道。

每一次,当我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一些,御剑而过的少年。这时候的我,心中第一次尝到了羡慕、妒忌,还有,不甘的滋味。

我在外门的第四年,眼看比我年小的孩子,都已经进入内门修炼,我终于按捺不住,在报名考核的当日,将自己的名牌交了上去。

“——慕青峰?”负责记录名册的内门弟子看了眼我,便将我的名牌给扔了回来,“你不能参加。”

我拿着自己的牌子,看他问:“我为何不行?不是说……只要是外门弟子,都可以参加么?”

那内门弟子眉头一蹙,也不回答我,转眼看向别处:“下一个。”我不死心,又起来将名牌搁在他的眼前。那弟子一脸不耐,将我的名牌扫到了地上。我忙蹲下来,用袖子擦净木牌上的土,慕青峰三个字歪歪扭扭,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犟气,走过去,朝那内门弟子大声道:“天剑阁的规矩,但凡是外门弟子,都有资格参加一年一次的考核,你不让我参加,就是不把天剑阁的规矩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那弟子站了起来。只要入了内门,身上就有剑气,他一拍案,就轻易将我震飞半尺开外。我擦了擦脸上的鼻血,犹不死心,那内门弟子被我给激怒,竟真的和我动手。其他人都袖手旁观,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此时,那一头响起一声厉喝:“胡闹!”

来人玉冠青衫,五官端正,一身浩然正气,使人不禁第一眼就对他心生好感。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当年那一位将我领进外门的天剑阁弟子。

“谢师叔。”那些内门弟子都收敛神气之色,规规矩矩地唤道。

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当时的我极是狼狈,衣袖破了一角,脸上也挂了彩,浑身都是泥土,和这些高高在上剑修一比,宛若尘泥。

谢天澜不知有无认出我来,他叫了一人说出事情原委,就当场罚了那和我动手的内门弟子。之后,他朝我走过来。谢天澜微一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木牌,他身为剑修,身上却有一股淡雅的、青竹的香。他一字字念道:“慕青峰?”

我立马抬头,舌头结巴地应:“……是、是。”

谢天澜打量了一下我,轻一点头。我便看他用手擦了擦我那脏兮兮的牌子,不知为何,心猛地狂跳。

谢天澜收了我的名牌,他跟着走到案前,拿笔,在名册上,亲自写上了“慕青峰”仨字。

我又觉胸口一闷,嘴里尽是血腥味,方一动,就听见身后有人道:“别分心。运气。”

——是谢天澜。

我不敢再分心,运转中气,好吸收腹中的还神丹,护住自己残破的元气。整整六个时辰,谢天澜都向我源源不绝地输送灵气,我体内的妖丹虽会对仙者的灵气产生排斥,谢天澜便以十分的耐性,一点点将我闭塞的筋脉打通,一直到皓月当空,他才收力。

我吐出最后一口浊血,这一条命,勉强又从鬼门关前被扯了回来。

谢天澜站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一杯茶水送到我嘴边:“漱口。”我抬了抬手,手腕还在抖,现在莫说拿剑,我连一双筷子都拿不起来。谢天澜就将杯口凑至我嘴边,我满嘴都是铁锈味,温热的茶水入喉,如甘泉润过。

“……多谢。”我无话可讲,只有又冲他道谢。谢天澜没有半点尴尬,他放下杯子,背着手说:“你若可自行起来,就先去沐浴更衣,之后我命人送膳,你多少都吃一些。”

谢天澜走出去之前,我嘶哑道:“阁主和诸长老……打算,如何处置我?”

谢天澜静默片刻,说:“待你四肢可行走自如,再关心此事也不迟。”

他走了。

我的身边,放着干净的衣服。青衫玉冠,是天剑阁内门弟子的服饰。我忍不住伸出手,轻抚着那它。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恍如,隔世。

——对于外门弟子的考核,要说极难也非极难,可要说容易,那当然也是极不易。

想要在修仙这条路上走远,除了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性、耐性,还有毅力。考试分作几个项目,有考验体力、胆识,还有笔试。莫小看这些,单这几项,便能刷下超过一半的人。

我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外门弟子里,比我优秀的比比皆是,可我有身上一个他们没有的,那就是——不认命。

被收入天剑阁外门的人,大多都出身良家子,甚至不乏王侯公卿之后,就算他们在这条路上失败,依然可以回去俗界。而我不能。我没有退路。我除了天剑阁之外,在这天洲仓土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去处了。

我只能拼命。一直到最后一次试炼,我能强撑到这一步,已经令许多人诧异,但这一关,也恰是最难的一关——

能不能修道,看的是一个人的心性和耐力,但真正决定你能不能走这一条路的,还是老天爷。故此,这最后一道测验,就是测试外门弟子的灵根。

所谓灵根,就是修炼的根基。灵根愈纯净者,便愈合适修炼,否则就算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整个天洲仓土,真正的纯灵根,屈指可数,当世其中之一,就是浣剑真君。

考核前一日,我都惶惶不安。我自认自己的本事不逊其他外门弟子,可谁都知道,我是仙妖混血,只怕我灵气掺杂,不为正道所容。要是我在这儿止步,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终其一身,再不可能靠近慕无尘半步。

这些年,不知是因耳濡目染,我对浣剑真君亦不由心生向往。我甚至心生一种奢想,我认为只要我能够证明自己,慕无尘总有一日会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能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后悔自己当初看走了眼。只要能扬眉吐气,我过去所受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夜里,有人推门。我翻起身一看,来者是天剑阁的内门弟子。他说:“慕青峰,谢师叔传你过去。”

负责考核我们的主考之中,其中一个就是谢天澜。当年的惊鸿剑比现在看着年少,也还未出任天剑阁长老,但谢天澜已是门中每个弟子都信任依赖的长者。

只除了收下名牌的那日,这段时候下来,谢天澜都未曾与我说过半个字。

他搬出谢天澜之名,我不疑有他,忙起身跟着他走。没想到,原来,这是一个计。

他带我到后山一隅,在那里等着的,都是天剑阁内门的人,其中一个,正是当日与我有过冲突的内门弟子。那一日,他遭到谢天澜斥责,被罚去思过峰禁足一月。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怀恨于心,只看他化出剑灵,把本命剑钉在地上:“我先让你十招,你如果胜过我,明日你就能参加最后的考核。否则,休想我承认你是天剑阁弟子。”

我连炼气都未入门,怎会是一个结丹之士的对手。他却不管,只冷笑说:“你若输给我,就马上滚下乱石峰。去俗界也好,去虚荒也罢,你们这些妖,该去什么地方,就滚去什么地方,不要脏了我天剑阁的门!”

有人扔了一把剑给我,我想要安然脱身,已无可能。剑修说一不二,他说让我十招,真任我砍他十招,可是,不管我如何出剑,他都好似猜到我下一步如何,轻轻松松就化解。便看我一头大汗,他还是清风不动,游刃有余的模样。十招刚过,他手腕一转,钉在土里的剑就飞入他手心里,他一出招,剑势如刃,我被扫到地上,手臂上直接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抱着手,警戒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其他弟子冷眼看着,无人出声,我才知道,我的出身究竟有多么不让人待见。我知自己绝不可能胜过他,趁乱之中,撒腿就逃入林中。

“想跑,门都没有!”他不分由说,提气追上。

我在外门四年之久,对后山的地形了如指掌。天黑无月,他们就算在空中御剑,也难以看清。几人分头找我,我四处躲蹿,到底是轻看了修行人的眼力。一旦过了炼气期,五感便超乎凡人,最倒霉的是,还是那寻我麻烦的人先找到我。

他向我袭来之际,我手上抓了把沙土,洒向他的脸。他没想到我使出这等下流路数,冷不防地吃了一嘴沙子,之后更是恼恨,对我使出了杀招,剑尖直接穿过我的肩骨。我被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他在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寒声道:“你只要发誓,你明日一早就下山,我就饶你一条贱命!”

我说,我就是死,也不会下山。

“好、好……”他点点头,“有骨气!你这么想参加明日的试炼,在那之前,我先毁了你的灵根,我倒要看看,你还去是不去!”

“啊!”剑尖在我骨肉里头一绞,我惨叫出声。他跟着抽剑,手掌凝气,探向我的天灵盖。他是真的想毁了我的灵根。

寒气袭来我的脊背,我不住摇首,可就在他动手的当儿,他输出的灵气却像是反弹一样,将他擎退,跟着将他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这么大的动静,将其他的内门弟子都引了过来。他们扶起了自己的同伴,只看那弟子连连咳了几口血出来,好是吓人。他们看向我,眼里都流露出忌惮和恐惧,不知是谁说:“是妖气!他身上有妖气!”

“这么说的话,他果真非人,怎能让一只妖入我天剑阁的门!”他们纷纷祭出真剑,真想要取我的命。

好在这个时候,外门的几个掌事察觉有异,御剑赶来,我这才没死在乱剑之下。

我和涉事的内门弟子一起被带到了主峰,在座的有各峰长老。外门掌事说明经过,苍翠峰的首徒谢天澜就沉下脸,看着那几个内门弟子:“你们竟敢对未真正入门的小儿动手,简直有辱门风!”

此时,飞云峰的长老却开口道:“若真如崔晟所言,他们几个人一起对一个小儿动手,试问林平盛又如何受的重伤?”林平盛便是要毁我灵根的弟子,他是飞云峰长老的徒弟。自己的爱徒在一个小儿手里吃亏就罢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飞云峰的长老又怎么会放弃追究。

听师傅为他们开口,内门弟子当中一人忙站出来:“崔掌事所见并非全部,诸位长老,林师兄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皆因这个慕青峰,实乃一只妖物!”他指着我,“林师兄早就察觉这点,他不想打扰诸位长老师叔,这才同我们一起,想要逼这妖物现出原形,再让长老们定夺,没想到慕青峰如此歹毒,竟想杀了林师兄!”

我身上尽管有伤,却激动地颤抖起来:“你们……含血喷人!”我身上虽流着魅妖的血脉,但这么多年,却从未发现身上有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我更加从未想过要害人。

我挣扎说:“我没有要杀他!是他要毁我的灵根!是他先动的手!”

“肃静!”另一长老冷喝了声。我就被人给押住不动,跟着听他问:“你说林平盛打算毁你的灵根,那你是怎么反将他打伤至此的?”

“我……”我抬起眼。诸长老看着我的眼神满是狐疑,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谢天澜走到长老们面前,抱拳说:“长老,当日弟子带他去外门时,曾暗中试过他的灵根,并无察觉到一丝邪淫之气。”

我一怔。我当谢天澜已经忘了这件事,未想,他一直都记得。谢天澜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我,如果我真的是妖,那么他将我带回来,也是难辞其咎。

飞云峰的长老冷哼了声:“妖物最善隐匿,他们生性狡诈,谁又知道,那只魅妖究竟还教了他些什么。来人,先把他关入牢里!”

在此时,蓦地有人唤:“见过真君。”

只看,来者和当年一样一袭白衣,他的头发是银丝般的灰白色,额心一点丹珠,五官似雕似刻,却冷峻至极,眼里如无一物,正是一直闭关不出的浣剑真君——慕无尘。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四)

我就在苍翠峰暂时住下,几乎是每一日,谢天澜都会来这儿为我运气疗伤。他待数个时辰后,便会离开。他人如果不来的话,就会差遣那叫周念的弟子给我送药,还有吃的。

听说,这个姓周的小子是谢天澜的关门弟子。他瞧着纯良,也确实表里如一,每次送完东西后,并不急着走,反是会偷眼瞧一瞧我,这日终藏不住好奇,问:“他们说,如今天洲仓土上,只剩下你一个魅妖了,是也不是?”

他先前偶尔也会和我说一两句话,我多不应,今又听他问起妖族的事,便睁开眼:“你师兄们没告诉过你,别和妖走得太近么?”

“师兄们确实提醒过,可师傅嘱咐过我,把你当一般人就好。”周念往我身旁一坐,“师兄们的提点,可不如师傅的命令大,你说,对不对?”

我牵了牵嘴角。周念又道:“所以说,我刚才问的,可是真的?”

天洲仓土,妖族无数,可还活着的魅妖,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句话,不假。类似的话,我曾经从另一个人嘴里听过。

那时水雾漫漫,靳涯把我的脑袋狠狠地摁在泉池边,我吃了很多水,气都喘不上来。他将我摆弄成一条母狗的姿势,一边狠狠肏我,一边揪住我的头发,冷道:“若不是魅妖已经死绝了,慕青峰,你真以为,我会瞧上你——”

“慕青峰、哎,慕青峰——”周念连连叫了我好几声。突然,门推开来。谢天澜跨步而入,他的眼扫了一眼我们,周念放在我胳膊上的手便收了回去。这小子收敛神色,老老实实地抱拳:“师傅。”看样子,他很怕他师傅。

谢天澜应了声,便让他出去。周念带上门之前,还又往我这儿看了看。

“谢长老可真是宠爱弟子。”只剩下我和谢天澜时,我嘶声道,“不然,他也不会对人这么毫无防备。”

谢天澜不语。

他坐到我的身后,开始运气。我亦不再废话其他,摆正姿势。

慕无尘生于天洲俗界的慕氏皇族,他天生银发,一出世就已经开了天眼。慕无尘四岁时被天剑阁阁主带回乱石峰,据说测试他的灵根时,至净至纯的光芒照耀整片九霄云间。慕无尘未满十三,就已经是结丹后期,直臻化境,他手里的青峰剑,是皇族的传世之宝,传说,这世间没有青峰剑斩不断的东西。而慕无尘所修的,亦是众道之中,最难、最苦的那一条——绝情道。

一个人若入了绝情道,就等同于斩断六根,七情皆无,单从当年慕氏皇族遇到了灭族之难,慕无尘也没有出手来说,就可以说明,慕无尘此人已经没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

慕无尘修炼不足百年,就已经是天洲仓土上最强的剑修。他与妄虚海的璃玉真君、沧火域的赤阎真君,并称三君。如今,天洲灵气匮乏,赤阎真君已陨落,妄虚海日渐干涸,要说浣剑真君乃天洲之首,亦不算夸张。天剑阁因为有慕无尘在,就算这数百年势力渐不如另外两个宗门,依然在这天洲占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真君。”慕无尘一出现,堂中诸位的脸色都微一变。须知,浣剑真君虽贵为天剑阁长老,但他这个长老之名,不过是虚的。慕无尘当了快五十年自在峰的主人,几乎不曾坐在他那一把椅子上。四年前,他将我扔在乱石峰之后,就回到洞府里闭关,他身上那一身,和当年带我来到这儿时的那身一样。

飞云峰长老先回了神,他在诸长老中资历最长,便是浣剑真君,以经历来说,在他跟前亦是小辈。他捋须道:“无尘,你出关的时机正好。你看看你当年带回的那魅妖之子——”他两指指着我,“他身上,流着妖族之血,这等不干不净之辈你也容得下来,要不是我的弟子发现,恐怕这一只妖已经入了我天剑阁的内门了。”

慕无尘朝我看来,我动也不动,就像是被定住身一样。那一种压迫,好似在你面前的是一座高山,只允许你仰望、跪拜。这便是归元期的大能,他们已经站在了修道的巅峰上,其余苍生在他们目中,与蝼蚁没什么分别。

慕无尘道:“你方才说,是他人要毁你的灵根?”

我怔了许久,才晓得是真君在问我话。我额头坠下一滴汗,突然找回了声音,我匍匐着,脸几乎贴到了地面上:“……是。”

“你敢发誓,你无一字作假。”他明明没有什么真力,但声音仿佛能穿透耳膜,直达心间。

我不禁发抖:“慕、慕青峰……敢发誓,如果所说有一句作假,就让青峰……不得好死!”

慕无尘微一颔首。飞云峰长老睁大眼:“无尘,你居然宁可相信一只妖,也不信门中的弟子?难道,你……”他没将后头的话给说出来。浣剑真君曾在一只魅妖身上吃过亏,这种事,可是大大的忌讳。

慕无尘虽没什么表示,但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冷。他说:“我并非信他。”我的心一颤,跟着又听到他说,“我是信我自己。”

慕无尘道:“我在他身上,曾下过一道护身咒,可在危难时刻,保住他性命三回。”

……确有此事。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当年。我找出了青峰剑,慕无尘看着剑,眼里的东西变幻莫测,周围的草木渐渐枯萎,冷风如刀,他慢慢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那个画面,我一想起来,依然忍不住害怕。

慕无尘对我说了声:“过来。”须臾,我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走向前方的男人。我不大记得幼时同父母生活的记忆,我唯一的印象,只有一个男人御着一把飞剑,不管飞得多高,他的一只手都牢牢地护在我的肩头上。

慕无尘的手指点过我的额心,我的额头便出现一道繁复的青印。那是护身咒,它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部分还有光芒,剩下的一片已经暗淡无光。

他跟着说:“如果这不足以相信,传你的弟子来。”那眼里依然冰冷,“他身上的伤,是他自身的剑气反噬造成。诸位可亲自一验,便有结论。”

到了这地步,真相已经差不多水落石出。

飞云峰长老面色铁青,他冲谢天澜道:“这些逆徒,就全权交给你处置!”内门弟子的惩戒赏罚,都由谢天澜负责。他一抱拳,就叫人把那些内门弟子都带下去。林平盛则因为残害同门,按照规矩,必须毁去剑灵,其他人也都发配至思过峰,三年不得回到主峰来。

天剑阁一向赏罚分明,尤以责罚为重,故此门内弟子都十分严谨,不敢轻易以身试法。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飞云峰长老一下子损失了几名徒弟,怎会轻易罢手。他瞪向我:“我既不曾包庇我弟子,无尘,现在,你如何打算处置这个孽种!”

他深信我是一只妖,就算谢天澜担保我身上并无妖气,他也不肯相信。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妖,我一试便知。”慕无尘说罢。不等他人开口,他就猛地施手,摁住我的肩头。

每一个修道之人都知道,正邪素不两立,正道人的修行法,与魔修还有妖族截然不同,二者无法相容。要测试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妖,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那就是直接以灵气冲向他的筋脉四肢。

如果,我真的是妖族的话,以慕无尘这等纯净的灵力,那我就会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慕无尘连让我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给我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活着为人,要么,死。

无比霸道的灵力直擎灵脉,那种滋味,就像是几千利刃一次冲过身躯,比粉身碎骨还要疼。这种痛,连化神的大能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下来,慕无尘对我这么做的时候,连半分的犹豫都没有。

“师兄,他还不过是个孩子!”是谢天澜的声音。诸位长老也站了起来,他们大概没想到,慕无尘连个万一都不怕。

说到底,他并非毫无顾忌滥杀之辈。他只不过是,从来没把我,视作人而已。

慕无尘放开了手,我便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当时,我的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管是触觉、听觉……我的五感仿佛都消失了。

最后,我看到慕无尘的眼睛。他的眼底,仍旧沉黑如墨,连一粒尘埃都没有。

我活下来了。

我睁开眼,谢天澜坐在案边。他近阵子不知操劳什么,眼下有两团淡淡的青影。这些天,他一直为我输送灵力,就算他功力深厚,长此以往,对自身必有损害。我灵根已毁,此身与修道已经无缘,哪怕是大罗神仙,也帮不了我了。

我开口说:“长老已助我良多,今后不必为我浪费灵力了。”谢天澜“嗯”地应了声。桌上有简单的饭菜,他让我起来吃一些。

只有进入归元期的仙者才能够辟谷,因为到了那时候,他们才可吸收日月精华,转为自身的能量,其余修道者,都需要以五谷杂粮为生。

谢天澜喝了几杯酒,跟着就站起来。我的视线不禁跟着他,谢天澜负手站着,他似乎思虑了颇久,还是说:“你莫要跟周念,走得太近。”

我捏着筷子的手一紧,顿时更没有食欲。只因说这句话的人是谢天澜,我才轻一点头:“……我省得。”

谢天澜还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什么也没再讲,便转身出去了。

我坐在月下,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这些年,我以为我已经练就了铁石心肠,除了贺兰芝,没有谁可以轻易伤到我。

想是旧地重游,近日,我常想起旧事——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我过去要么是席地而眠,要么是睡在柴堆里的干草上头。我还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软的床。我坐起来不久,门就推开来。来人玉冠青衫,正是谢师叔。

“醒了?”他走到我面前,手在我眼前一晃。见我有反应,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醒了就好。师兄他,可真是……”他喃喃了声“胡来”,想必是浣剑真君的地位远超于他们,就算有一分不满,也不敢直说。

我那一天,好似在梦里一样。

谢天澜告诉我,我已经过了测试,如今算是天剑阁的正式弟子了。可是,我昏迷了整整半个多月,弟子的拜师仪式早就错过了。我当时一副愣怔的模样,小心地问:“那我,能不能……拜在您的门下?”

谢天澜一顿,笑着一摇头:“你这小子,放着浣剑真君这么强悍的师尊不要,拜我为师作何?”

我一脸不知今夕何夕。浣剑真君?难道说……

谢天澜道:“师兄他从不收弟子,这一回,居然亲自开口要收徒。”他叹了一下,“看来,他也不算真的毫无情面。”

一直到谢天澜离开,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

之后又过了好几日,一直等到道童来传话,谢天澜才带着换好衣服的我,御剑到浣剑真君所在的自在峰。

此地叫自在峰,但却令人很不自在。有慕无尘在的地方,就没有半点的人气。自在峰除了一两个负责洗扫下人,没有其他的人在。

“浣剑真君喜静,大多时候都在自在峰后山的洞府里闭关。此处,也用不着这么多人。”谢天澜将我送到自在峰外头,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来日,你定要好好修炼,师兄他……”谢天澜大抵也想不出什么关于慕无尘的好话来,便不再勉强,再嘱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我身上穿着内门弟子的服饰,提着整颗心走进去。有个道童在那一头候着,见我来了就说:“真君在凌霄坡,随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了自在峰后山的凌霄坡,那里的空气很冷,听不到水流声,也没有鸟鸣声,仿若误入了另一个境界里头。

“真君,人到了。”道童将我带到,就退下了。

我就瞧见慕无尘静坐于一块玉石上,一点气息都没有。我不敢贸然出声,就一直跪着。当我以为我会这么一直长跪下去的时候,慕无尘便站起来了。我就看着一双锦白色的鞋走进视线当中,连脖子都没敢轻易仰起来。

慕无尘喜白,就像他的眼中,容不得一颗沙子尘埃。他说:“抬头。”

我这才将脸仰起来,先前我并不敢肆意打量,如今挨近了,我这才看清他的五官——关于慕无尘的模样,素来鲜少人提起,当一个人强到一个地步,他生的是美是丑,已经不是众人所要议论的了。你若有一日,能亲眼看见慕无尘,你也会有我一样的感觉,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一副淡泊、冰冷、俊美之极致的面貌。

跟着,就瞧慕无尘手里凝出一把剑。剑修的剑,没有剑鞘,而是将它收在剑灵当中。每个天剑阁的剑修,都会从他们的师傅手里,传承下一把剑。唯有慕无尘,他本命的青峰剑,是帝王之剑。

“拿着。”

我双手接下了剑,眼眶发热,两肩微微颤抖,差点就落下泪。我总算也有,属于自己的剑了。

慕无尘说:“剑道长远而苦寒,你当自己摸索。”我点点头,擦了擦眼睛。想是得意忘形太过,我看着慕无尘转头时,不禁向前走了两步,一声“爹”就这么脱口而出。

下一瞬,寒气从脖间划过,我的颈上,霎时间多出了一道薄薄的裂痕。血珠一点点地凝了出来。

我又看见了慕无尘的眼睛。这一次,它们不再平静如死水。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寒如冰霜:“你若再错喊一回,休怪我无情。”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五)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浣剑真君唯一的弟子。

我知道,天剑阁之中,有数不清的人羡慕我。他们暗中都说,慕无尘到底并非真正绝情,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和魅妖生的孽种。当年,我心里亦是这么认为的,或者应该说,我宁可相信,他对我到底还留有一分情谊在。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一些事,我想我至今,依旧还会盲目地信任、敬慕、崇拜着他。

慕无尘不允许我喊他一声父亲,他也没让我行师徒之礼。他只在第一日将剑赐给我,就和当初把我扔在天剑阁门外一样,再也没有管我了。

“这座藏剑阁里的剑谱,是每一代的自在峰峰主收集的。只要你能看得懂的,都可以自行学去。”打杂的道童将我领到自在峰的藏剑阁,那里的书就算没有上万册,也有好几千。我环顾着这个地方,在他离去之前,忙叫住他问,“那真君学的,是什么?”

道童冷淡地一摇头:“真君从不来藏剑阁,他的剑,是他自己参悟的。”说罢,就转身走了。

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一个人的修炼。

入道的第一步,是要先悟道。学会了炼气,结丹之前凝成剑灵,这是每个剑修的必经之路。这一些,都是我自己从书里看来的,没有人告诉我。慕无尘极少回到院里,他都在后山的凌霄坡修行闭关,我也从不敢叨扰他。那会儿,我白天练剑,夜里打坐,没有一刻歇息。

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我觉得,浣剑真君不理我的原因,是由于我修为过低,没资格同他问道论剑。我也深深明白,天剑阁里比我有天分的弟子比比皆是,真君既然收我为徒,便是从未指导过我,我也绝对不能扫了真君的脸面。

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承认我这个徒弟的。

修行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我在自在峰已经待了一年。这一年里,我不曾懈怠,但是进步却十分缓慢,已经入门一年,竟连剑灵都没有凝出来。每一年,各峰弟子都要去主峰参加考试,慕无尘自然不会替我安排,这一切都要我自行去打点。

考核的内容也直截了当,就是让各峰弟子比试排名,拿到好成绩的话,不仅有丰厚的奖励,师傅也脸上有光。考核当日,很多人都以为慕无尘的弟子会拔得头筹,万万没想到,第一轮我就被狠狠刷了下去。

犹记得,当时人人脸上的表情,大多是失望、讥诮和嘲讽,我还听到有人说,浣剑真君当年一人同时力战六峰首徒也游刃有余,本以为他的弟子就算远不如他,至少不会这样狼狈,谁想到……他们都摇摇头,都觉得慕无尘今日不来,正是因为已经猜到了结局,所以为了面子,才任我一人前往。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在天剑阁这么多年,被人讥讽也好,无视也罢,我都没觉得有多委屈,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却丢了慕无尘的脸,莫非……真的是我天生驽钝,连自己的师傅都不愿意教么?

在没人的地方,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我还未凝出剑灵,不晓得如何御剑飞行,只能走路下山。我方跨出几步,就听见后头传来呼唤声:“青峰——”

我微微一怔,猛地一回头。来人一身青衫,步伐稳健,负着两手,竟是谢天澜。

足有一年未见,谢天澜仍旧和先前一样没分别,修道者大多青春长驻,修为越高,看起来越是年少。这时候的谢天澜,已经是化境中期的修为,而慕无尘则是归元大期,慕无尘起码比他大了二三十岁,但是两个人年岁瞧着却没差多少的样子。

谢师叔走到我眼前,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点头说:“好孩子,长高了。”

他虽没说什么关怀的话,但眼里的关切确实实在的。我自懂事以来,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如此直白的关心,顿时有些局促,结巴地唤:“谢、谢师叔……”

谢天澜说:“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一会儿阁主来了,只要是参加比试的弟子都会有奖赏,等领了东西再走也不迟。”

我只是轻摇摇头。谢天澜以为是慕无尘不允许我久待,我赶紧说:“不是真君,是——”我瞧见谢天澜神色一凝,我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他们都不知道,慕无尘未受过我的师徒礼,我至多不过是自在峰的挂名弟子,实不敢妄称他作自己的师傅。

“这样。”谢天澜如此善洞察之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施手捏了捏我的肩,语气温和道,“师叔正好要回苍翠峰,待会儿,可顺道送你一程。”

我本要拒绝他的好意,谢天澜却没管我答不答应,就唤出飞剑。他朝我伸手:“来,抓着我。”

我犹豫着,终究没有忍住,将手放进他的手心当中。谢天澜环着我的肩,他想是个照顾惯人的,我一点晃动都没有感觉到,转眼就到了苍翠峰。

比起自在峰,这里多了不少的人气。练剑场上有不少的弟子,还有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他们拿着木剑比划,有谁在偷懒的话,就会被掌教师兄用木剑敲脑袋。我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笑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一股酸水冒出来,不由得暗中抓紧了衣袖。

谢天澜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嫉妒,他径自将我带到他的屋里去,之后便看他拿了瓶金疮药给我:“方才那百里锋的弟子不晓得轻重,尽管大多是皮外伤,放着也不行,拿回去一会儿好好擦一擦。”

我接过那瓶药,小声说了句谢谢师叔。谢天澜看看我,似乎没忍住,叹道:“你把手伸出来,让师叔探探脉。”我迟疑一小会儿,就将手腕给伸出去。谢天澜探了我的脉息,眉头就紧紧拧了起来,我心便跟着提起来,只听谢天澜道:“你在自在峰修行一整年了,竟只到了炼气三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当是我资质太差,惹得师叔都不高兴了,着急得眼眶都红了起来:“我、我……”我想将手抽回来,却被谢天澜抓住,他眼里已经有怒意:“青峰,你老实说,真君是不是从来没指导过你?”

我听到这句话就一顿,跟着垂下眼。我以为人人都是自行悟道,原来,只要拜到各峰门下,师傅赐剑之后,一般都会亲自引导参道,否则放任弟子胡来,一不小心就会走岔,那可就毁了。就算再怎么不重视一个弟子,怎么不济,都会令门中师兄领路,从不会不管不问。

“毋怪,方才在场上,我看你的剑式明明高出对手不少,但气息乱无章法,剑气零落,否则怎可能不敌他。”谢天澜放开我的手,我看他站起来,思虑了良久,之后回到我眼前,微微俯身,与我平视,“青峰,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毁了个好苗子。不如这样,我去和阁主说一说,你干脆来到苍翠峰,拜在我的名下。”他说完这话,好似也觉得不妥,但也全然是无奈之举,“早知这样,我当初就应该坚持,让你……”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我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赶紧摇头,抓住谢天澜道:“师叔,我不想离开自在峰,我——”我这才想起,自己这样,是拂了谢天澜的一片好心,倏地接不下去。可我知道,无论如何,除了慕无尘,我都不会另奉他人做师傅。

我就是这般,生性顽固执拗,就算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只有落到遍体鳞伤,无可挽回的田地,才不得不死心。

谢天澜到底明白规矩,他就算再怎么同情我,也不能插手其他峰主如何管教弟子,更何况是要抢他人徒弟,这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

见我也不愿意,谢天澜索性将这主意作罢。

我便故作乐观,抬头看着他说:“真君都是自行悟道,想必他也觉得我可以试试看,真君并不是真的不管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谢天澜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他喃了声:“你啊……”又轻叹。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慕无尘那种天才,如果我一直这般自己瞎摸索,不要说一年,搞不好,我十年都不能参破剑道。最后,是谢天澜退了一步,他说:“你好歹也叫我一声师叔,以后,每一月你到苍翠峰一次,师叔来指引你入道。”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自然喜不自胜,可又想到了慕无尘,不由迟疑起来。谢天澜一摆手:“浣剑真君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各峰也有规定,如峰主不在,可由师兄授业。你没有师兄,有我这个师叔也一样!”

我缓缓睁开眼。

自从那天之后,谢天澜果真没再过来了。静养了快三个月,我的外伤好了有大半,至于修为,自是不用奢望了,我现在四肢还能自如,就该感谢老天爷没有做绝。

我能走动之后,偶尔,会去苍翠峰的后山。苍翠峰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一年四季都如此翠绿如春,这里的弟子也过得好,这是因为他们的师傅不像其他峰一样,逼迫他们必须要争名利、争头筹。我坐在石上,看着瀑布下头,偷偷溜出来游水的小弟子。他们是这么无忧无虑,丝毫不知外头的险恶,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一直都是苍翠峰的徒弟,也许,我也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

不,我不会的。我天生善妒,心眼狭隘,刻薄又好争。靳涯说的对,我这样一个讨人嫌恶之人,天生就注定该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我这样肮脏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可以容得下我。

“原来你在这个地方——”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周念跑了过来,没脑地高兴,“慕青峰,我找你找了半天,你在这做什么呀?”

周念除了平日给我送药送汤之外,其他的时候也会过来找我。我猜,他是背着他师傅这么干的,谢天澜不想要他的弟子和我接近,他这样子,无可厚非。

毕竟,在他心中,我是亲手害死了他一个弟子的凶手。

我没有回答周念的话,只是往后躺下来。周念挠挠脸,径自在我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他还说了什么,我仍旧不应,我望着天际,天上常常会有剑修御剑而行,还有的似乎是刚刚学会,飞得很不稳,差点儿就栽个大跟头。

这又让我想起当年——

之后的每一个月里一天,谢天澜都会带我来到苍翠峰。他避开其他弟子,单独教授我。我知道,他这是为了避免流言,对谢师叔,我心里只有无限的感激,哪怕他什么也不教我,他也依然是除了慕无尘之外,我最尊敬的人。

谢天澜虽平时待我温善可亲,但指导我时,却也很是严厉。他并不因为我不是他的亲授弟子,而对我有所藏私。谢天澜此人,向来公正严明,行事不曾偏颇,在教导我上,犹是严苛,我亦不敢让他失望,只比过去更加努力,然而过去了大半年,我就算突破了炼气九层,也依然没法凝出剑灵。

“你离入道,就只差了一步。”谢天澜看我一头大汗,走过来捏住我的肩,“青峰,你要知道,修行不可急于一时。不管是一年也好,三年也罢,相信师叔,你总有一日,一定可以参透。”

当时的我,确实是很沮丧。我本以为是慕无尘不肯教我,我才无法参悟,现在有谢天澜的指引,我还是迟迟开悟不了。我内心猛地生出一个想法——或许,我真的不适合修行。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瞬,就被我彻底抹去。就算我不合适,我也只要走这条路。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绝不会放弃。

谢天澜说过,我气脉充盈,骨骼亦是天生修剑的料子。我信师叔的话。

我回到自在峰,一日,在树下练剑时,听到了鸟鸣声。我一抬头,就看见幼鸟正歪歪扭扭地在枝头上,它们正在学习如何鼓翅飞行。只看,那一窝幼鸟当中,最角落的一只,怎么也不敢跳出去。成鸟带着它其他的孩子飞向另一头,它还是瑟缩在同一个地方,踏也不敢踏出去。

隔日,我再来,就发现,那只幼鸟依然还学不会怎么飞。待七日后,我来到树下,竟见窝里只剩下它一只鸟了。成年和其他的幼鸟都飞走了,它们把它扔下了。这就是自然的定律,不会飞的鸟,迟早会被其他同类抛下,独自饿死在窝里头。

那天,我去了自在峰后山的高崖。

这座崖高百尺,人摔下去的话,就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我唤出真剑,如今我已经是炼气九层,距离入道只有一步之遥,剑上有我的灵气,我放开它,它便悬在半空中。所谓剑灵,其实,就是让你的剑认主,当剑承认你是他的主人的时候,它就会诞生出自己的剑灵。剑,一旦有了灵,就不再是一般的剑了,剑在人在,剑亡……那一个人,终身不可能再有第二把剑。

当年,我娘用青峰剑为摄魂术之引,便是看在慕无尘决不会毁了自己的剑。她以为这样做,摄魂术就不可解,谁知道,慕无尘的绝情道突破了禁术,我娘终是自食恶果。

我的剑,名断水。这还是谢天澜告诉我的。断水剑,利可割风断水,是一把难得的好剑。我不能够辜负它。

我来到崖边,剑身横悬,我喊了声:“落。”剑没有动。我自知,剑只要不认主,便不会听从我的指令。与苍翠峰不同,自在峰一年都萧索偏寒,高崖处更是冷寂。寒风刮面,我凝住气,喝了声:“落!”

断水剑晃了晃,和之前试过的那样,它徐徐在我面前降落。可要站到剑上,还要费去一番工夫,等我终于两脚站在剑身上时,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

这是我第一次稳稳地站在它上头,只是这样,我就不由高兴地笑起来。我冻得鼻子通红,依旧提气:“飞!”

“——飞!”没有动静。我又喊,“断水,快飞啊!”

剑没有动。山上的风,越来越强。忽然,一记强风吹来,我重心一落,人就摔了下去。断水失去了灵力的支撑,它就像一把普通的剑,落在地上。我两手支起身看着它,心中有一股无力挫败的感觉。却在此时,山顶又刮来邪风,断水剑动了动,竟被风给吹起——

我睁大眼,想也没有想,就朝它追去,它被吹飞出去,我伸长了手,人跟着一跃,徒手抓住它的刃。这时候的我,已经身在悬崖外。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人就往下直直坠落了。

断水剑乃一把灵剑,在和我一起被摔成一滩泥之前,它猛地一动,插进了悬崖的坡土上。我便和剑一起,吊在了半空中。几滴温热的水坠在我的脸上,那是我自己的血。我的手掌抓住了锐利的剑刃,掌心涌出的鲜血沿着手臂滑下来。

“唔。”血不断地流,这样下去,我就算不会摔死,也会失血过多而亡。我看着那锐利的剑芒,心中一横,咬牙说:“……我就算死,你也别想认其他人为主!”

灵气一出,我咆哮一声,徒手将它给拔出来。顿时,断水剑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它和我一起往崖底坠落。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就这么可笑地、轻易地死去。

崖底是一片湖。我看见水面越来越近,就在我要撞上的时候,千钧之际,我下落的速度一停止——我整个人,悬浮于水面上。我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还隐约地瞧见了水里的鱼。

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抬了抬眼。我看见一个久违的人。

慕无尘一身白衣,坐在崖底的寒石上。四周的石面,到处是被剑劈过的痕迹,裂痕极深,极其混乱,就像是一个人发狂的时候,用剑砍出来的剑痕一样。

慕无尘慢慢地睁开眼。眼神,比这湖水还要冰凉。

“——!!”我忽地整个人由床上弹坐而起。

夜半三更无人。

我的心口,跳得剧烈。我出了极多的汗,不仅衣衫都湿透了,连床褥都像是被水给泼过一样。我心神不宁地站起来,步子虚晃了一下,走到桌案边,微颤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的身子很烫,连呼出的气,都像是火一样。我一时没拿稳,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我猛地扶住了案缘,十指死死地捏紧——这种感觉,我再清楚不过……已经快一年,都不曾发作,没想会在这时候……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我连衣服都赶不及换上,就想要离开。我连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可我只能在媚骨发作之前,远远地逃去。我跑出屋子,还来不及出这个院子,就被一股力量给弹了回来。

我往后一摔,睁眼就瞧见在院外的门上,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咒纹。

谢天澜白天撤掉咒术,晚上再布阵将我困住。他承诺过其他宗门要向我盘出靳涯的下落,所以,他现在是怕我逃走,陷天剑阁于不义。

我躺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却没能使出力气来。我的身子,越来越热。我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惊慌,还有从下腹一直蔓延到咽喉的饥渴,我像是被人抛入热水里,经不住就在地上翻滚。

“青峰!”难受中,我听到一声大喝。是谢天澜。

少时,我最信任的人,就是谢天澜。不管遇上什么事情,我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宁可来的是一个不知名的仆役,也不希望来的人是他。

谢天澜收起飞剑,几个箭步到我面前。我本想爬也要爬走,可当他一碰到我的肌肤时,我的身子就出于本能,无比饥渴地纠缠了上去。

第2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六)上

天洲苍生万物,只有魅妖长得一身媚骨。魅妖幼时和其他的妖物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到他长大的时候,媚骨才会醒觉。一旦苏醒,不管是借用外物还是内力,这与生俱来的淫性,就无法压抑得住,而那个魅妖,此生直到死去,都不可能再离开男人。

媚骨发作时,魅妖会全身酥软、燥热,他们的身上,同时也会散发着蛊惑男人的气味,同样地,男人的麝香也是最好的催情物。媚骨是魅妖生存的一个手段,很少有男人能够抵挡媚骨的诱惑,这是世间最毒的情药,魅妖利用自己的媚骨,去引诱自己的猎物,让对方与自己激烈地交合,由此获得精气的滋养。

靳涯将我当作炉鼎之时,常使淫药,催动我的媚骨。他修为已至归元,在媚骨之前,尚可忍耐,他就喜欢看着被淫性折磨到发疯的我,他非要等我露出最羞耻下作的姿态来乞求他,才会像施舍一样抱我。

如果这一生,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剔去这身媚骨,就算是废掉我整个人,我也愿意——

靳涯将我玩弄了整整两年,到后来,我的身子几乎破损如残物。后来,他有了新欢,就逐渐对我失了兴趣,好在,我的媚骨也鲜少再发动。直至之后,仙宗攻入万魔宗,我被他们带回去关押至现在,还未发作过一回。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天剑阁,甚至是在谢天澜的眼前,露出这种淫荡的模样。

比起我,他的手冰凉舒爽,用不着他拉着,我就自己缠了上去。谢天澜亦像是怔住一样,我的双手便勾住了师叔的脖子,谢天澜的模样虽不如慕无尘等人出类拔萃,可也算是清俊英伟,其他宗的女弟子里,也有不少人暗中爱慕他,想要做他的道侣。谢天澜天性宽厚,唇却极薄,那双唇现在因为吃惊而微微地张着,我的手指轻轻拂了一下,便抑制不住男人的诱惑,吻了上去。

谢天澜猛地僵硬住,让我轻易就撬开了他的齿关。我一只手捧着他的脸,侧着脖子,如水蛇一样的舌头就急不可耐地探了进去。我犹如在摄取蜜糖一样,贪婪地吃着他嘴里的津液。我吮着,啜着,发出淫靡的咂吻声,我的眼湿润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谢天澜如木桩一样钉在地上不动,我跟着就得寸进尺,在他怀里吻他之际,手也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撩摸着。

“师叔……”我炽热地呼唤着。谢天澜终于清醒,他将我无情地推搡在地上。我挣扎地爬了起来,便看谢天澜胸口起伏,整张脸已经涨红,他的唇还湿着,一双眼就像没地方可放一样。他抬步,想要转身离去。我见他要将我一个人丢下,便不知廉耻地抱住他的腰身:“师叔、师叔……别走!别丢下我!”

媚骨发作的时候,我什么理智都没有,我只想要男人来抱我,越狠越好。谢天澜是化神后期,他身上的精气对我是致命的淫气,为了得到他的滋润,不管是再如何不堪入耳的话,我都说得出来。我在他身上难耐地磨着,一边央求着他:“师叔,您别走!我知道,我都知道,您对我不是真的无情……您让青峰服侍您,青峰会让您很快活、很舒服的……”

我摸着他的大腿,脸颊蹭着他的腰际,比勾栏院的妓子淫贱百倍。他身上有男人的麝香,那要命的玩意儿催着我,我感觉到我股间的东西已经硬邦邦的,更淫荡的是,我的身后也奇痒难忍。我知道,我需要男人,我想要他粗暴地进入我的身子,骑着我,将他火热的种子都灌进我的心魂去。

谢天澜忍到脸都铁青了,可他没有动,没有推开我走出这个院子,我便明白,他动摇了。我磨蹭了片刻,身子就湿了,一想到眼前的人是师叔,我的整颗心都在发烫。当我的手碰到他两股之间,那处果然并不是无动于衷。它硬了。

我很清楚谢天澜的为人,他这个人过于端正,天剑阁弟子虽然要修身,但并无明文规定不可弟子去疏解压力。在这个都是男人的地方,我从没听说谢天澜对谁有意过。他们这些正道人就是如此,修为越是深厚,就越是惜身。所以,谢天澜根本经不住撩拨,他很快就变得很硬。

我隔着布,用嘴蹭着那个部位。谢天澜的身躯很凉,那地方却实诚得紧,热得像一根烧红的铁杵那样,这下摆如此宽松,都能被顶起来,像是巨伟得很。我喘着热气,想用嘴隔着布尝一尝男人的精气,谢天澜终于爆发出来。他将我粗鲁地扯开,这一回他用了十分的力气,我被剑气甩飞出数尺之外。

我咳着,他的剑气击中我的胸口,让我一阵一阵抽疼。我红着眼看着谢天澜,他的脸色,从来没这么恐怖过。当年,他误以为我杀了袁飞时,神色都还没这般难看。

他在死忍。他大概是宁可杀了我,也不会抱我的。我看得出来,谢天澜的眼神,让我生出一种感觉——好似,我是一个多么污秽、可怕下贱的妖孽。

连惊鸿剑都对我露出这样的目光,更何况,是别人。

多亏他这一举动,我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我说:“谢天澜……你快杀了我……”与其这样活着,与其被他这样看着,我宁愿自己从未生过。这样,我便不会破坏了我娘一生的幸福,我不会辱没天剑阁的名声,也不会成为浣剑真君一生的污点,亦不会让贺兰芝失去自己的修为,更不会在此处败坏师叔的英明。

我从没想过带给别人不幸,可是老天爷却从来没有眷顾过我。我这一生充满了各种的讽刺,我越想要得到什么,现实就越是打我的脸。我想正正当当、干干净净地活着,偏偏上天要我做一只魅妖,我这一身媚骨,注定所有人要看我不起。

我听见脚步声,是谢天澜走了过来。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有多凄惨,我本也只是想苟活着,却没想到,到头来,死才是我唯一的归宿。

我没有等到谢天澜给我致命一剑,下一刻,人就被打横抱了起来。谢天澜一拥抱我,我便忍不住又勾缠上他。谢天澜的定力真非一般人可比,我在他的脖间磨蹭,湿唇不住地碰着他的脸,好似我爱他极深一般。这就是媚骨,它将我变成一个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贱货,只要是个男人,不管是谁,我都会在这一刻视他如命,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全都交付出去。

莫怪贺兰芝不信我,他如果见到我对其他人也这般,何尝会相信我爱着他。可这又有什么要紧,清醒以后的贺兰芝,将我当作粪土,他为了摆脱我,连自己的修为都宁可不要,这般决绝,我的爱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可笑我一直以为我娘天真愚昧,以为一个摄魂术就能控制住一个人的心。原来,我自己也是。

谢天澜将我带去了苍翠峰的后山,我已经是欲火焚身,再忍不得,不住缠吻他,叫着他师叔:“师叔,给我……快给我……”我急得几乎掉泪,“你不肯碰我,就放开我,让我去找别的男人……”

然而,下一瞬,谢天澜就将我抛入了冷泉当中。冰寒彻骨的水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肺腑,我挣扎着,差点溺水,谢天澜却也跟着跳了进来。他把我从水里捞起,一只手倏地扼住我的脖子。他的睛很红,也许是我看错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以至于连神色都有几分狰狞。他揪住我,冻得齿关打颤,却依旧恶狠狠地说:“慕青峰,我能忍!你,也必须忍住!”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六)下

乱石峰下有一奇景,是满山谷的寒石冰泉。各峰后的群山相接,在每座峰的山崖底下,就是一片冰寒天地。

这里的寒冷,和别处不同。只要是修行之人,可调整内息来抵御外寒,但是这里的冷,却能穿透发肤,直至内髓。在崖底待得久了,一个人就会四肢麻木,五脏六腑都会被寒气入侵,呼出的只有冰渣。可是,依我看,慕无尘在这不毛之地,起码打坐了数个月。

修炼分为几层,浣剑真君的修为,已臻归元大期,距离大圆满不知还有多远。天洲仓土上,能达到大圆满之人,千年来还没听说过一个。至于修行圆满以后,那人将成为什么样的一个存在,史无记载,没有任何一个人晓得。

我悬在半空中,距离水面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慕无尘看着我,眼里却空无一物,我不自觉咽了咽,喉尖一动:“真、真君……”

慕无尘不应。他像是没见过我一般,从寒石上站起来。他抽起插在寒冰上的青峰剑,只身走进了后头的冰天雪地当中。

“啊!”他人一走。我身下的真气就如烟散开,我便“噗通”地掉入水中。寒气瞬间袭来,我挣扎地滑了滑水,狼狈地游到岸边。我拖着厚重的身子,试了好几下,才爬上岸。

“嘶……”我将手里的断水剑一扔,掌心那一道伤痕深可见骨。我撕下了衣袖,草草地包扎了一番,然后按着手腕止血,跟着就抬头看着上方。这崖高起码百尺,要爬上去,搞不好得用上十天半个月。

“都是你害的。你等着,我一回去……就把你给融了!”我用脚踢了一下断水,这把剑还真有灵性,竟弹了一下,闪开了。我“嗤”地笑了声,跟着就连连打了几声喷嚏。我哆嗦着站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还得赶紧想办法上去。

我要拿起剑,断水却又一晃,躲开。我伸手试了几下要去抓它的剑柄,都让它闪掉了。我气打不一处来,索性道:“好,那你就在这待着罢!”

我负气地转身,走了几步,又一回头。我到底不可能真的弃了自己的剑,当我走回向它时,却看断水剑微微悬起,剑身上的锋芒变得更加清曜。这一次,我仿佛读懂了它的意思。

我站到了断水剑上,它动一下,我不稳地晃了一晃,可并没有摔下去。我强忍着哆嗦,抬眼看看高耸入云的崖壁,眼睛眨也不眨,轻声微颤地说:“断水……飞!”

我从不以为自己天赋过人,但我也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别人。我不管是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这不要紧。我认为,世上无难事,只要我有心,我一定,可以达成自己的心愿。

第一次一个人御剑飞行时,我禁不住放声而笑。那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这般敞怀大笑。不少路过之人用瞧疯子的眼神看着我,那都是因为,他们的人生里有许多想要的事物皆垂手可得。而那些美好的东西,予我而言,都是那么弥足珍贵、如此地得之不易。

历经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机缘,我冲破了炼气期,成功凝出剑灵。从此之后,我修行的进展便一日千里。又过了一年,我在谢天澜的指引之下,闭关三个月,顺利结丹。

时至此,我已在内门修炼近三载,年至十六,总算顺利过渡到结丹初期,正式通过了修炼的第一个门坎。虽然比起慕无尘等人来说,这种程度还算不了什么,但我已经是十分雀跃,内心踌躇满志。我出关后不久,正好碰上内门弟子的比试。此次考核,我一举斩获首位,令阁内诸长老与弟子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得了阁主的表彰,领到了不少好东西。一下场就见到谢师叔在等我,苍翠峰亦有两名亲传弟子参加比试,虽全输给了我,谢天澜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虞,反是看着我,满眼欣慰:“走,师叔请你吃酒。”

这些年,谢天澜对我而言,不止是良师,亦是我在天剑阁里唯一的朋友。我因出身之故,在好恶分明的剑修眼里,仍旧多不受人待见,尤其是飞云峰的弟子,对我更是常口出恶言。此些年,我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在旁人眼中,我性子阴鸷寡言,而又争强好胜,故此,我在天剑阁里,人缘并不怎么好。

我随谢天澜回到苍翠峰,到他屋中把酒言欢。谢天澜似比我还开心,他一人就喝了好几杯:“当年,你蜷在天剑阁大门外头,几天没吃一口热饭,比猴儿还要瘦。转眼,都养得这么大了。”师叔笑了一笑,脸上有几分醉意,“虽然长老们都不同意,我却还是违背了师命,将你私自领进门,还好……”他没说下去。

谢天澜素来鲜少吐露真意,他一直都是最关心我的人,我早就视他如父如兄,听到他的话,心不由一热:“如果没有师叔的话,青峰什么也不是。只要为了师叔,不管让青峰做什么,青峰都愿意。”

谢天澜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他朝我看来,想是我也眼花了,他的眼里,有一抹看不见的情绪一闪即逝。

那日,我带着一壶新酒回到自在峰。

不管过多久,自在峰这儿都是冷冰冰的。这么多年,我也已经习惯了,我知道阁中其他弟子对我的敌意,有部分是源自于我是浣剑真君弟子的缘故。要是他们知道,慕无尘从未指导过我一招半式,甚至连见面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的话,不晓得他们还会不会妒忌我。

可是,如果你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会想要来到自在峰。说到底,我还是没有死心。我对慕无尘,还抱有着不该有的奢想。毕竟,他是我这个世上,仅剩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将酒放在凌霄坡的凉亭里,事实上,比起师叔,我心底更希望,能够和我分享成功与喜悦的人,是我的挂名师傅。我想,这多多少少有一份不甘愿存在,我想让慕无尘明白,我慕青峰并不是只会败坏他浣剑真君的名声。

总有一日……我定能够让慕无尘,因为有我这个儿子,而打从心底感到骄傲的。

我攥了攥拳头。转身,下山。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这些年来,我从没有一时半刻的懈怠。练了一套剑法之后,我回到屋里运气打坐。

我初初结丹,也已经感受到周围的不同。结丹是每个修行之人跨入道门的第一步,它是灵脉的集成之体,结丹以后,人的五感会发生变化,对周遭的万物灵气更为敏感。我人在屋里,灵识却已经开通,可感知到方圆数里之内发生的事情,如果是真正的大能,他们的意识甚至可以穿越九霄,感应到数百里范围之外的变动。

打坐冥想要耗用的真气并不少,我调理内息,让内丹里充盈的灵气运通全身筋脉,渐入佳境之际,忽有一道极其霸道的剑压如震波一样扩散而来,将我丹田一震,我双目一眦裂,用手按住疼痛的胸口,一股凉意从脚趾慢慢袭上脊背。

这么强的剑压,是从后山传来……?莫非,是慕无尘!

我当真以为慕无尘会出事,二话不说就祭出真剑,朝自在峰的后山飞赶而去。

空气中还有压抑的剑气,可刺骨一般,越靠近群山,那股威压就越重。我在半空中往下看去,林子里有许多禽类的尸体,它们都被突然迸发而出的灵气给震碎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大能,不会轻易释放威压,唯恐误伤无辜,我来到凌霄坡上时,惊见那个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满山满谷都是乱剑毁砍的痕迹,好似野兽过境一样,当我的手拂过劈开地石的剑痕时,残留的剑气甚至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凝结滑落。如此锋利的剑气,唯是青峰剑留下。

顿时,我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欲去寻人之际,蓦地,我步伐一顿——这是,魔气?

虽十分隐蔽,然而,想是我有一半的魅妖血脉,我天生对魔修的气息极其敏锐,远远超乎旁人,便是化境之期的大能,也不如我敏感。那股魔气像是风吹来的一样,眨眼间,就消失无踪,不可捕捉。如果,不远处真的有魔修的话,那修为必是相当了得,非我一个区区结丹之士所能应对。

倏地,一道寒气直直向我逼来。我心一惊,仓促抵挡,但比起那股强势的力量,我犹如个手无寸铁之人,断水剑“铮”地一声,从我手心里头被震飞数尺之外,我整个人撞在地上,滑了出去。

袭击我的人一身白衣,神情冷若寒霜,一段时候不见,浣剑真君竟忽然消瘦了很多,他的脸尖削内陷,轮廓深邃,像是极其刻薄冷漠之人。慕无尘看清是我时,眼里的锋芒顿然一滞。

我强撑着支起上半身,胸口钝痛不已,紧接着,一股腥甜已经冲出口腔。

慕无尘脸上的表情微微凝住,他可能也没有料到,来人居然会是我。

“青峰!”谢天澜不知由何处赶来,他匆忙将我扶起,我一动,又呕出一口血来。谢天澜看看此处,最后难以置信地望着浣剑真君:“我察觉一股凌烈的剑气,就猜到是你……青峰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狠心!”

谢天澜虽然为人严肃克己,然而,却鲜少真的动怒。慕无尘毕竟是巅峰期的修为,他方才一出剑,尽管临时收手,剑气也震伤我的肺腑。我自知慕无尘绝非故意为之,可他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他收起青峰剑,转身就要离开。

“慕无尘!”谢天澜吼了一声。

慕无尘停下来,他像是看着谢天澜,却又好像是透过师叔,冰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若不觉他碍眼,就快点将他给带走。”

我醒过来了。

我看着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视线慢慢地转下,直到看见了在蒲团上打坐的谢天澜。他也察觉到我醒来了,缓缓将眼给睁开来。

看着他的神情时,我逐渐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我扶着旁边,从床上坐起来。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谢天澜也一样。我们俩在寒泉里泡了一夜,刺骨的寒气穿透心肺,连声带都冻上了。我开口时,声音极其沙哑:“谢长老……”

谢天澜目光一敛,说:“我去叫人看看药煎好了没。”他站起来,刚要走出去,我就叫住他:“……师叔!”

男人的步伐一顿。我不由攥紧拳头,唇抿得死紧。

谢天澜回望着我,他的语气竟有一丝感慨:“我以为,你的心里,已经不认这个师叔了。”

我沉默地轻摇了摇头。我听见他叹了一声,跟着人就走过来。他在床边止步,顷刻,说:“你是不是心里怨恨师叔,没有告诉各宗道友——”他看向我,“若非你忍辱负重,冒着性命危险,暗中传递消息,我们根本不可能杀入万魔宗。”

一片死寂。

我握紧的十指渐渐松开,我讽刺地笑了一声,两眼直直地看着一处,嘶声喃喃:“就算说了……有谁会相信?”

两年。我在万魔宗,在魔君靳涯的身边,每日都如同置身于水火当中。我自知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和绝望,可我只要想到,一旦事成,我也许就可以回到仙宗,也许……我还有被人接纳的一天,不管有多难熬,我都没有放弃。

这世上,我唯一还能赌一把的人,只有谢天澜。果然,师叔没有令我失望,他带着天剑阁的剑修,联合各宗上百名出窍期以上修为的仙者,一起攻陷了魔宗。我没想到的是,等待我的,却是牢狱之灾,还有无数人的唾弃和谩骂。

说对谢天澜没有怨,那自然是骗人的。可近阵子,我却又逐渐想通了。我生而为妖,本就为异族,而为了令靳涯采信我,我也曾昧着自己的良心,残害正道之人。

是我太天真了,当我做了这么多恶事以后,他们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我。

我咬咬唇,轻声说:“我知道,师叔未将此事告予他人,必定……有师叔的苦衷。”

谢天澜没有否认,他沉静须臾,后说道:“仙宗各派,壮大至今,每个人都只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这世间已经没有纯粹的修道之人了。”他边走边道,“我们天剑阁为三宗之一,放眼天洲,有谁不认得天剑阁的剑。”他停下来,看着外头,“那都是过去了。”

“宗门之争,本非修道人所该执着一点,你师叔也一直这么认为。直至这场大战——”谢天澜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渐渐握成了拳,“莫说三十七剑,你师兄师弟……一共两百多人,两百多条人命,全都葬送在这一战当中!”

我眼神空茫地看着他的背影,静静地听着。这次仙魔之战,各宗皆有耗损,只有天剑阁损失最为惨重。说到底,还是宗门势微,被人强迫着推到最前头,流血而死者无人悼念,贪生怕死之辈争夺名权,这就是如今的正道。

谢天澜收敛哀伤,他说:“我知该怨的不是别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魔尊。”他看向我,眼里有恨,“……我定要手刃他,为门中惨死的弟子报仇!”

我神色木然。毋怪,我总觉得,师叔气质有变,想不到,症结居然在此。

他走回到我的面前,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上,压低了声音:“青峰,你实话告诉师叔,你真不知,靳涯如今身在何处?”

我看看他,哑声应:“我真的不知。”

说来,当日万魔宗一片大乱,人人自危。诡谲的是,魔君靳涯好似凭空消失一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靳涯此人行踪诡秘,常突然出现,又连着消失数月。魔宗里头,就算是他最信任的下属,也掌握不到他的踪迹。

谢天澜的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离开,他可能是心有存疑。但是,我希望他能相信,在这世上,慕青峰不管对谁撒谎,也绝不会骗他。

谢天澜没有逼问我,他沉默片刻,道:“如果靳涯还活着,他还有可能来找你。”

我猛地一怔,抬起头看着他。谢天澜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又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捏紧我的肩头:“青峰——”

我打断他的话,失声道:“那师叔的意思,是还想让我和靳涯虚与委蛇,由他肆意地折磨我么?”

谢天澜隐忍地合了合眼,跟着对我说:“只要靳涯一死,师叔会带你离开天剑阁,远离这是非之地……往后,师叔会一直照顾着你。”

我哑然地垂下目光,手指死死地捏在一起。

我相信,谢天澜说要照顾我的话是真心的。惊鸿剑只要承诺过的话,就从不食言,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我忽然觉得,也许我不该跟着谢天澜回来天剑阁,要是我死在天门宗的水牢里,至少师叔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怜惜我、从不视我为不祥的人。

到头来,他对我,一如他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七)

靳涯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想从一个人身上得到什么,那你就要有准备,要用同等的代价去偿还。

“只有我,慕青峰。”他从后扣住我的脸,俯首下来贴了贴我的唇,喑哑地说,“你想要得到他们的真心,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们才是同一类人,你注定,只能是我的。”

仔细想来,我在无数的人身旁兜兜转转,似乎只有靳涯待我最真。他对我的折磨、欲望还有独占,都是最真切的。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我也就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期待,等到真正清醒的时候,也就不会难受了。

我不怪谢天澜。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谢师叔,那当年的慕青峰,早就饿死在天剑阁的大门外头。我始终相信,他待我,哪怕并非真心实意的好,却至少还有一分诚挚。可笑的人是我,我自以为在谢天澜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兴许是有的,可比起整个师门,比起阁内的其他弟子,牺牲区区一个慕青峰,又有什么值得痛惜的。

我已经没有了修为,寒气侵肺,我又卧了几天。今儿我看天色好,就只身一人去了后山。这才清净没多久,就有人来叨扰了。

周念跑来找我,他有好几天不在,当是跟几个师兄弟下山去了。这样也好,否则谢天澜就解释不清楚,他脖子的吻痕还有我唇上的裂伤是怎么回事了。周念跟献宝似的,从袋里拿出了好几个油包纸:“这几样点心我都尝过了,保证好吃,你也试试——”只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的笑有些腼腆,他拿出了一样东西给我,“给、给你。”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暖玉:“我……我看你四肢冰凉,这块玉你平时捂在手上,有祛寒暖身之效,很神奇的。”

少年的脸晒得有些红,我动了动,合着那块玉,把手慢慢覆在他的手心上。然后,他猛地睁大眼。我把人给用力扯了过来,用嘴亲了他。他真的什么也不会,单纯得很,我把舌头伸进去,就让他吓得气都不敢出,然后,我咬了他。

“唔!”周念被我使劲儿地推出去,他狼狈地翻坐在地上,嘴唇被我咬破了一个口子。我瞧着他那副傻愣的模样,先是轻笑,跟着就捧腹、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周念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你、你戏弄我!”

我止住笑,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吊儿郎当地道:“小师弟如此中意师兄,你要是不嫌弃这身子被人用过,师兄也可以陪你睡一觉,你之后只要悄悄地把我放走,如何?”

我是看明白了,谢天澜白天时放任周念在我身边打转,其实,是为了监视我。如果,惊鸿剑知道,他的宝贝弟子被一个魅妖迷得七荤八素,还能不能维持那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周念的脸色变得铁青难看,他生气地爬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他双手捏着拳头,眼眶有些红,咬牙切齿地说:“师兄们说得没错……魅妖,果真是骨子里的下贱!”

我看着他走了。走得好。

待人远去了,我弯下腰来,捡起了落在丛间的玉佩。这暖玉质地不错,握在手里,确实暖和。可惜,还是暖不了整个身子的。

打从那一天起,姓周的小子就再也没在我眼前晃了。谢长老每天亲自送东西来给我,他没有再让任何一个弟子接触我。他发现了,我引诱周念,除了我以外,谢天澜对自己的每个弟子都视如珍宝,他怎么可能给我机会,再去伤害他的任何一个徒弟。

今日,谢天澜放下吃的,人却没有走。那日与我说开了话以后,我们师侄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从前——我猜想,其实在他以为我杀了袁飞以后,谢天澜便已经彻底对我失望了。

谢天澜负手站着,神情淡漠地道:“明日诸峰长老要亲自问审,届时,各峰首徒会来苍翠峰将你押去审堂。”我不语。谢天澜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师叔就算是这个长老之位都做不成,亦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性命。”

我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长老此言差矣,青峰自以为对天剑阁还有点用处,死是死不了,受罪怕是免不了的。”

“你……”我不曾在他面前这般无礼,谢天澜微微一怔。我瞧见谢天澜的鬓发间有几根灰丝,修行人青春常驻,想是他心思过重,我知他视师门重于一切,这段时日里竟也憔悴了些。我终究是服了软:“明日,青峰必会安安分分,决不会令长老难做。”

谢天澜静默着。他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来,出去前说:“你早点歇息。”

我却又叫住他:“谢长老。”他止步,我抿了抿唇,哑声说,“那一夜……你怎么都不肯碰我,是不是也觉得,我骨子里下贱肮脏?”

谢天澜眉头蹙起,这阵子,他一直都刻意回避提起那天的事情。一问出这句话,我其实就后悔了。明知答案是什么,我又何必要自取其辱,是嫌自己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还不够难看么?

我合上眼打坐。须臾,谢天澜灭了烛火,就合上门离开了。

我坐了一整夜,不觉天就大亮。由院子外头传来了许多脚步声,不等他人进来,我就一推门走了出去。

来者大约有十几人,都是各峰的弟子,里面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一看见我,都像是我与天剑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每个人都如临大敌。此时,有两三个年长的走过来:“我等听从师命,前来押送逆徒慕青峰去受审。慕青峰,你最好安份点,否则,就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懒得和他们开口,他们也怕我耍花样,用仙索将我的手绑在身后,然后推了我一把。我被一群人押着走出院子,苍翠峰的弟子们都站在边上看着。我瞥见了周念,他也在那帮弟子当中,脸色有些苍白,他揪紧着衣袖,死死地抿着嘴。

被这么多苍翠峰弟子看着,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我早就习惯了。那些人唤出真剑,跟着,我就被押去了思过峰的审堂。

苍茫的薄云之间,有一座高峰。那里就是思过峰,思过峰位处于乱石峰的背面,四季荒凉萧索,寸草不生。天剑阁的弟子一旦犯了错,都会被押解到这儿来禁足一阵。思过峰的峰顶有一个台子,那里就是天剑阁的审讯堂。不是阁里每个人犯了错误,都会用得到它,唯有罪大恶极之徒,得由各峰长老一并处置,这才会动用此处。

这是我第二回到这里。

我被人半拖半拽地带到中间来,一个人狠击我的背部一记,我吃痛地跪了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压住我的肩头,我微喘地抬起眼来,看了一圈座上的人——我早听说在三年前,天剑阁的上一任阁主闭关冲击归元大期时,不幸陨落,现任的阁主是飞云峰曾经的长老,赫连江。天剑阁的诸位长老,陨落的陨落,闭关的闭关,算下来,只有他资历最老,阁主之位只好让他来做。

这也难怪了,天剑阁才会混到这种田地,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长老位上都坐了人,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在峰的那把椅子上。果不其然,是空的。

慕青峰,你还在奢望什么?难不成还以为,浣剑真君会因为这种事情特地出关么?当年,还是他亲手劈断你的剑,毁去你的剑灵,无情地把你一击擎下九霄……

“慕青峰,都到这个地步,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赫连阁主冷喝一声,“真真是无可救药!”

我无所畏惧地说:“阁主言重了,青峰不过是个被逐出师门的孽徒。阁主日理万机,有这心思管青峰笑不笑得出来,不如潜心修炼,这样才能早日突破化神后期,寿元永驻,对罢?”

赫连江脸一青,我这是讽刺他,天剑阁立宗上千年,还没出过一个低于化神后期修为的阁主。要不是天剑阁已经没有人了,还轮得到他坐这把椅子?

不等他人开口,苍翠峰长老谢天澜就先一步道:“慕青峰,不得对阁主无礼。”

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不会让谢天澜难做人。看我收声,赫连江似也觉与我争执不符合一阁之主的威严,他忍住怒意,冷喝道:“来人,说一说自在峰逆徒慕青峰,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一个天剑阁弟子站出来,他念出了纸上的罪状。慕青峰堕入魔道,和魔君靳涯媾和,为虎作伥,杀人如麻,如此逐一听下来,连我都觉得我自己罪无可恕。他到后来更提起了当年之事:“五年前,慕青峰身为天剑阁弟子,还杀害了苍翠峰弟子袁飞——”

我猛地睁大眼,嘶吼道:“我没有杀袁飞!”

相较于我的激动,诸位一脸漠然,其中一个长老摇头道:“慕青峰,当年之事罪证确凿,可谁知到了现在,你依然拒不认错。那些年,你谢师叔可待你不薄,难道作为一个妖,你连这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我呼着气,扫视着他们,咬牙说:“慕青峰敢作敢当,我没做过的事情,你们谁也别想逼我认!”

赫连江听了冷哼道:“你认还是不认,可由不得你作主。这么多个弟子都亲眼看见你杀了同门,你却到现在还在诡辩。我老早就说过,妖就是妖,半妖也依然是个妖!天澜,你现在可睁大眼看清楚了,你一直费心袒护的妖孽,究竟是什么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儿!”

我倏地看向谢天澜,他抿着薄唇,神情变得更为冷漠。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如当年,归根究底,谢天澜从未真正地信任过我。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不想,它还是会觉得疼。那么痛苦,那么难受。

——当年之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自那日慕无尘说了那番话以后,我就彻底绝了念头。在慕无尘眼里,我是如此地碍眼,他这般嫌恶我,那有为何还要容忍着我在他眼前打转。

在那之后,我方从师叔嘴里知道,慕无尘曾在天剑阁诸长老面前说过一句话:“我自己带回来的人,就放在我自己的眼皮底下。一旦他犯了什么,也由我自己来解决。”

原来,是我一直误会了,浣剑真君并非真心要收我做弟子。对他来说,我是个甩不掉的麻烦。他准许我活在他的眼皮下,也是为了亲自监视我。他从不视我为徒弟,更不曾把我当作亲人看待,我所有的刻意亲近与讨好,对他来说,也全都是别有目的,心机叵测。

我明白了,不管我做了什么,慕无尘都觉得我是别有用心。他一直不能原谅我娘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可能相信,一个魅妖生下的孩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看清了这点以后,这对当年十几岁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我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是更加地拼命修炼,甚至连行事都变得偏激了起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更是不择手段。

谢天澜也察觉到我的变化,他苦口婆心地劝过我几回,但是我都听不进去了。我一心想要混出名堂来,我想站在天剑阁、乃至于天洲众修士之上,我想让慕无尘亲口承认他错看我了。

转眼又过了几年。我十九岁。

这时,我已经是结丹后期,距离出窍期,尚有一点距离。可这时候,我也已经是年轻一辈的弟子当中,修为最高的人之一了。只除了袁飞。

袁飞比我晚三年入天剑阁内门,他拜在谢天澜门下,想是老天爷赏饭吃,不要多久,他就已经过了炼气筑基,不满十五就结丹。他年纪还比我小数个月,修行也不比我久,就已经跨入结丹中期。门中不少人都说,袁飞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平心而论,我很妒忌他。

有的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可有的人从出生到成长,不管是要什么,都得用命去争。我自幼在泥潭里打滚,心机难免深险,我的心胸又极是狭隘,尤其师叔也对袁飞寄望极重,更使我万分妒忌,暗中对袁飞起了较劲之心。

我与袁飞头一次起冲突,是在一起下山调查魔修踪迹的任务里。

仙宗各门会接受各方委托,到天洲俗界处理一些和修道人有关的麻烦。此次,我服从师叔之命,和各峰师兄弟一起下山一个叫草头村的村庄。袁飞,亦在队伍之列。

我这人素不迎合他人,喜独来独往,袁飞就截然不同,他活泼开朗,行事虽有些冲动,但也未曾出过大错,比我在阁内人缘好得多。还没到草头村,一个师兄就召集我们说:“这回不比以前的任务,最好不要分头行动。凡是以大家的安全为先,知道么?”人人都点头,只有我站起来。袁飞叫住我:“慕青峰,师兄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

我回头,朝他丢了一眼:“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拖我的后腿就成。”在天剑阁里,不是靠辈份,而是靠实力说话,论修为,我可说是在他们每个人之上。看他们全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

等我们一行人来到草头村,大伙儿才知道,那师兄嘴里的“不比之前”,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前此处还生机勃勃,现在如同一片坟场,还没到村子,我们就闻到了空气中的腐臭味。来到这儿,果真见横尸遍野,整个草头村上下一百多人,全都死于非命。大伙儿把十几具面前还看得出人样的尸体搬到空地,就发现这些尸体都有个共通点——他们身上都有一道致命的剑伤,而且都是见血封喉,之后就被直接吸干了精气。

“此等行径,必是魔修所为!”一人愤愤地说道。

我对妖魔的气息素来比他人敏感,周围确有一丝丝魔气残留。师兄拿着火把,脸色有些难看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马上回去,报告给师傅。”数人纷纷附和,只有我说:“你们要走就走,我留下。”

他们感到很不满,师兄也说:“慕青峰,这里不是你一个人逞英雄的地方,别胡闹了,现在马上离开。”我素来不会轻易听从谢天澜之外的人的话,可这时候,却听袁飞道,“诸位师兄,袁飞认为暂留一夜也无妨,现在夜色已晚,连夜赶路也不合适,再说,也许这儿还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等白天我们再仔细调查一番。”他把话这么一说,就没有几个人坚决反对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住一晚,明早再说。”师兄说道。我扯了扯嘴角,先他们一步转身走开。

这里的人都死光了,屋子就空了出来。我随意挑了一处,坐在草席上。这里的人才死了没两天,屋子里的东西却都已经发霉发臭,不止这样,连棚里的鸡鸭牛羊都死绝了,真正是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点活物残留。

我炼气打坐,凝神闭气,跟着就打开天眼。天眼能助修炼者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我看到的,是这儿一天以前的画面——男人在外头砍柴,女人背着襁褓正在烧火做饭,那时候,是黄昏,天色像血一样红。

突然,砍柴声止住了。妇人身后本在酣睡的孩子就哭了起来,她哄着他,不耐烦地叫了几声自己的男人,却无人回应。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她提了提孩子,放轻步伐,走到门前。她小心地探出头,却见院子外头只有一把斧头和一地的乱柴,人已经不翼而飞。一滴汗慢慢地从妇人的额头上滑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孩子就不哭了,她缓缓地低头,就看见自己的胸口有一剑尖穿过,暗红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红了衣襟……

“呵——!”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摇晃地站起来,出了一身的热汗,喉间干涩得像是好几日没喝水。我踉跄地走到屋外的井口,匆忙地打了一桶水上来。我用手舀着水,猛灌了一肚子,那种烧灼饥渴的感觉才渐渐地有所缓和。

今夜夜空无云,月色清明,我看着桶里的水。我碰了碰自己的眼睛,方才许是花了眼,竟觉得……我的眼,似乎有些红。

我的手心全是汗,身子也很燥热。这种诡异的异状,打从去年便有了。那回第一次发作时,我就勃起了。那时候我虽也有些慌乱,可调整数息,仍可以压制住这种燥火。近阵子,不知为何,发作的次数越发频繁,几乎一个月便有一回。修炼之人需惜身,连手淫的次数也是越少越好,我回到屋中,运转体内的真气,想像前几回那样,把欲望压抑下来。然而,此下不知何故,欲火竟比以往都来势汹汹,我摒气咬了咬唇,微颤的手探向双股之间,用力擦了一擦,不想,却一发不可收拾了。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八)上

浊液溅了几股,满手都是。我连弄了自己两回,欲望勉强得以疏解。我狠狠将手上的东西用布擦了擦,之后就把布给扔进了火盆里。火舌很快地将它给吞噬了。我怀藏心事看着火焰,蓦地,我眼神一凝,起来推开门大步出去。

阴风絮絮,我追着那一缕魔气,狂奔十里之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我大喝了一声:“妖孽站住!”

我祭出断水剑,提气追上之际,却在看清人时一顿。那是袁飞。

他见到来人是我,显然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原来是你,刚才,我发现阵法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这才追出来看看。”他还说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血迹,想是人没走多远。我没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魔气已经消散了。

看来,这个魔修极其之狡猾,连天剑阁这么多弟子都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的修为,搞不好已经到了出窍期之上了。

我突然觉得,留在这里,并非是个好主意,这种莫名不详的预感缠绕在我的心头。因为追逐魔修不果,我和袁飞只好折回村子里。路上,袁飞道:“从那些剑伤来看,那个凶手应当是个左撇子。”袁飞此人看着胆子大,实则心思细腻,他问我,“慕师兄,你方才开了天眼,有什么发现没有?”

袁飞毕竟是结丹中期,自能察觉我做的事情。我因有竞争之心,不想跟他多说,只道:“他出剑极快,剑术不逊你我之下。”袁飞一顿:“一个魔修居然比我们还擅长使剑?”

不说袁飞诧异,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来者不善,如果那个魔修没有走远,我担心事情有变,不再废话太多,加快脚步回到村子里。我们一回到草头村,就见天剑阁数人都站在村口。袁飞一步上前,只看众人围着的,竟是一个妙龄女子。她看起来有些狼狈,虽在低头垂泪,也有一种弱柳扶风之姿。一个师弟说道:“她躲在一个大瓮里,被我给发现了,要是再晚一两个时辰,人就没气了。”

那姑娘抽抽噎噎地说起当日发生的事情:“那日也不知怎地,就来了个人,拿剑杀了我父母弟弟。我当时正巧在河边洗衣服,刚回来却见亲人都死了。”他们几人都露出了怜悯的眼神,我听了她的话,却冷声问:“你看到你亲人都死了,居然跑都不跑,躲在瓮里,你就不怕那凶手回来杀你?”姑娘脸色白了白,说:“马都死了,我一个女子,能跑去什么地方?我又怕那魔头再回来,这才赶紧找一处躲起来。”

她的话暂时没有破绽,其他人商议之后,决定将就一夜,明日大早就送她去附近的镇子。这一晚上,没有再生出什么事端,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大伙儿就启程了。

那一早上,起了大雾,看不清前路,不能随便御剑。那姑娘走不动路,就让一个师弟背着她。前行到半路,姑娘说自己有些口渴,可偏偏巧的是,大伙儿的水袋都没水了。姑娘说:“附近有条河,我可以带路。”数人不疑有他,照这姑娘的话前去,可这一路上,雾越来越浓,几乎到了看不清人的地步。

“师、师兄……我觉得,有点奇怪。”一个师弟说道。我已经祭出真剑,跟着数人都出剑。忽地听见有狼的叫声,跟着师兄大叫了一声“当心”,就见一只黑狼从雾里扑过来。我们立即用剑抵挡,那儿有十几头狼,这是有人豢养的灵畜,不是一般的动物。

尽管那些畜牲还不足为惧,但在乱斗之中,我们几个人却冲散了。我一回头,只见袁飞在我身边。袁飞亦问我道:“其他人呢!”

我看着别处,又挥剑杀了几头狼之后,寻找天剑阁当人的当儿,忽地见一个人影从雾里跑出来,直接撞在了袁飞身上。袁飞扶住了那姑娘,只看那女子一副受惊的模样,紧紧地巴着袁飞:“快、快去救他们!那个道长被人给抓走了!”

眼看袁飞要跟着她过去,我猛地喝了声:“慢着!”紧接着就用剑指住袁飞怀里的女子。她脸色一惊,泪眼茫然地看着我跟袁飞。袁飞也一愣,跟着就朝我吼道:“师兄,你疯了?!”

我眯着眼:“这个女人有问题,你把她交给我。”那姑娘害怕地往袁飞怀里一缩,不住摇头狡辩。袁飞看了看她,说:“师兄,她不过是个俗界女子,身上没有半点魔气,怎么可能做得了那些事情?”

我说:“你要是不让开,就别怪我对师弟动手。”袁飞不肯让:“青峰师兄,我知道你想抢功,可你也要知师父说过,莫轻易伤他人无辜,你千万不要被自己的私心给蒙蔽!”他的话彻底激怒了我,我对他拔剑相向,袁飞只好出剑。实话说,我一直以为袁飞怎么也不如我,今日一比,我察觉到他竟和我不相伯仲,甚至隐隐在我之上。他带着一个人都能和我拆招,我不觉和他较真起来。

袁飞到底要护着一人,不能专心,手一松去,就被我抓到破绽。我将他击飞之后,就走向那女子。姑娘不住地后退,梨花带泪地摇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你究竟是不是无辜,问问我手里的剑就知道了。”我正要动手,袁飞却猛地朝我扑过来,剑气一发,连我都被震退几步。袁飞对那女子说了声“快走”,之后就和我动手。袁飞说:“师兄,我真不知道为何,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我咬牙挥开他的剑,袁飞这回动了真格,百招下来,我竟隐约落了下风。

我这人争强好胜,怎可轻易输给他人。眼看我们二人都落了伤,渐觉吃力之际,忽然,那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女子闪身出现在袁飞后方,她手里化出一把匕首,刚要动手,就被另一把剑给穿通了肩骨。她尖叫一声,释放出的灵气将我们全都击飞。那女人确实不是魔修,而和我们一样,都是正道的修炼之人,莫怪连我都没发现不对。

她一受伤,就卸下了伪装,没想竟是个老妪。她看着我们师兄弟三人桀桀一笑:“本来想抓几个年轻的小子回去尝尝鲜,这次,算你们走运——”她放声长笑,人渐渐消失在大雾当中。

那老妪一消失,遮挡视线的迷雾就散开了。我一回神,就愠怒地冲向袁飞,狠狠地击了他一记:“要不是你,她能逃得掉么!”袁飞退了退,眼里也冒着火,“慕青峰,我是有错,但有毛病的是你!你就不能把话给说清楚,非要弄成这样么!”

几个师兄弟跑过来,硬要把我们二人拉开,到最后是师兄怒吼了声:“够了!”

我和袁飞结下了这个梁子,回到天剑阁中,师兄将事情的经过如实禀报给谢天澜。师叔把我们两个都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他让袁飞出去,独留了我一个。谢天澜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一叹:“青峰,你若再这样行事偏激,只怕离闯大祸也不远了。”

我蓦然抬头看着他:“师叔,连你也觉得我不对?!”

“你是不对,袁飞也有过错。”谢天澜道,“可你令师叔尤其担忧。”

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强硬示人,为了不让他人看我不起,我向来都虚张声势。旁人随口一两句话,我都联想极多。听到师叔这么说,我心中不平,哑声道:“说来说去,师叔也不过是偏袒自己的弟子。”

谢天澜猛地转来,他不曾料到我会这么说。便看他走过来,两眼微怒地看着我:“青峰,你可知道,天剑阁这么多弟子当中,最没有资格说师叔偏心的人,就是你。”

我一怔,一股愧疚之意顿然袭上心头:“师叔,我……”谢天澜没让我说下去,他自顾自道:“师叔当初为了你,违背长老的意愿,把你收入门中。这么多年,师叔把能教的,全都亲自教授给了你。苍翠峰有这么多弟子,师叔只护着你一日日长大,你说,我最偏心的人,应该是谁?”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敛目道:“师叔……我错了。”

谢天澜似也有不忍,他将手缓缓放在我的肩上: “青峰,你没有其他的亲人,师叔便是你这一生唯一可依赖之人。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师叔。”他离我离得很近,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脸颊,我忽地想起那夜无缘无故的燥热。我对师叔……

“师叔,”我瞧见他手掌上的包扎,猛地抬头问,“您受伤了?”

谢天澜顿住,而后,就点一点头:“是啊,先前教授弟子时不慎弄伤了手,已经没有大碍,你毋须挂心。”

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们皆以为,草头村一案,是那个老妪所为,结果过了半月,就被人发现那个老妪死在了离草头村不远的林子里。她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大半个月,尸体都被狼给啃了。这说明,在和我们分开之后,她就被人给杀了。只不知,她究竟是杀了全村人的罪魁祸首,亦或她只是个过路人,而凶手另有其人。

草头村惨案就此断了线索,也没人再追究下去。

此事后,又过了有数月。此日我来到苍翠峰,正好见到袁飞与苍翠峰的弟子比划。袁飞不知有何毛病,频频走神不说,还错漏百出,以至于连连败退,连个结丹初期的师弟都打不过。

“袁师兄,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其他弟子都发现了,看来,袁飞确实遇上了什么麻烦。

面对他人的关心,袁飞只是摇了摇头。有一师弟不住追问,袁飞猛地咆哮道:“我都说没事了,烦不烦!”他收起木剑,转过来,就和我打上照面。我二人自从那一回之后,就再无交集,平日见面,也都不说一个句话,简直形同陌路。

袁飞的目光一和我对上,就马上移开了。我发觉他两眼下有青影,明显是郁结于心的模样。可我当时对他的事毫无兴趣,便也不过问,刚要与他擦肩而过,正好有一师弟跑过来要和袁飞说什么,一见到我时还顿了一下。

袁飞说:“你要说什么话,就直说罢。”那师弟偷眼瞧了瞧我,跟着道,“袁师兄,听说主峰后山最近有一只灵兽出没,我和几个师兄弟打算过两天一起去看看,你去不去呀?”

袁飞却瞧向我,冷不丁问了句:“慕师兄,你去不去?”

他们每次有什么事情,都从来不会叫上我。这个袁飞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我正打算拒绝,却又听他说:“师兄,你一直怕自己输给我,不如这次我们比比看,看谁先抓到那只灵物怎么样?”

我眉头拧起。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何惧:“比就比。”

“那就这么说定了。”袁飞有些失神地一点头。仔细想来,他当时就很有古怪,可是,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两日后的晚上,我们几个人一起去了主峰的后山。

那一晚,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可以说我这一生的跌宕起伏,都是在那一夜之间铸成的——

那晚,袁飞死了。而和我们同去的师兄弟们都看见,是我亲手杀了袁飞。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八)下

袁飞死的那个晚上发生的种种,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办法忘记。

那一夜过后,我的媚骨就彻底醒觉,堕落成一个人人唾弃的魅妖。天剑阁所有人都认为我杀了袁飞,便是谢天澜也深信不疑。诸长老请出了慕无尘,浣剑真君亲手断了我的本命剑,捏碎我的剑灵,再将奄奄一息的我擎入俗界,一点留情都没有。

可是,我命大。他们到底失算了,慕无尘在我身上下的最后一道护身咒起了作用,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都没死成。

从那以后,我从天剑阁的剑修,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我四处躲避、流亡,最后还是孤身一人回到了虚荒的不动山。我避开人群,在那儿一人孤零零地生活了一年多,直到伤势渐渐好了些,也就是在那儿,我巧遇了与魔修斗法后、受重伤瞎了眼的天门宗少宗主贺兰芝。

当时的我,已猜到他的真实身份,我一开始费心救治他,确实抱有狭恩图报的心思。我没想到是,贺兰芝失忆了,而我更没有料到在后来,我会爱上他。

贺兰芝与我在不动山一起待了足足三年,我二人结为道侣,一起双修、欢爱,在那里没有人看不起咱们,也没有人阻拦我和他在一起,我们的日子,过得如同神仙眷侣一样。那时候,我的心里几乎已经彻底放下了仇恨和不甘,我不再执着于过去,我只想和贺兰芝在一起过好剩下的每一日。

可是,再怎么精心雕塑的谎言,到最后,还是会被戳破的。

兜兜转转多载,我回到了天剑阁,并且,又再一次被押在了思过峰峰顶的审堂。峰顶上,寒风刮面,我不像这些大能,有充裕的灵气护体。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哆嗦,可是,我依然倔强地看着他们。不管过多少年,不管他们问我多少次,我还是要说,我没有杀袁飞。

一个长老道:“既然他死也不悔改,再怎么审也是徒劳,我天剑阁出了这样的人,真是毁我剑门声誉,死不足惜。”

“不可!”另一人陡然道,“现在各大宗门都在等我们天剑阁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就算是用重刑,也得让他把实话都说出来!”

我听见他们的争吵,心下冷笑——如今的天剑阁早已不是过去的天剑阁了,不仅处处受制于人,连身为剑修的骨气都荡然无存。泱泱大宗颓败成如斯田地,不知先人们知道了,又会如何做想。

他们争论到后来,都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还是得由阁主定夺。赫连江这老叟素来视我如眼中钉,只听他说:“我天剑阁立宗千年,岂有看人脸色的道理。天剑阁如何处置弟子,那是我们阁中的事务,魔尊靳涯就算没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何至于令你们自乱阵脚。”他捋着须眯眼瞧我,“来人,先将慕青峰投入死牢里!”

谢天澜脸色一变,倏地站起来:“阁主!这和先前说的——”

赫连江扬手拦他说下去:“天澜,先前征伐万魔宗,就是因为你的一念之善,害得我们天剑阁损失了这么多优秀的弟子。”他冷眼看了眼他,“谢长老,这一件事,天剑阁可还没向你好生问责呢!”

谢天澜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各个长老互相一觑,人人心思各异。我没来得及听完他们接着争执什么,就被他人强押着去了思过峰的死牢中。

这座死牢不比天门宗的水牢好多少,此处冰寒彻骨,不见天日。我蜷缩于枯草堆之中,牙齿微微打颤,呼吸时吹出一团团的雾气。这样的冰冷,活人撑不了多久,至多两夜,我会被冻死在这儿。此时,我感觉到怀里有阵温暖,哆嗦地赶紧拿了出来——是周念扔下的那块暖玉。

我将它紧紧地捂在自己双手里,颤抖地贴住了身体。我原本想把它还给他,看样子已经没什么机会了。

我并不想对他那般残酷,可是,我怕他和我太亲近。至此,曾经对我好的人,都会落得一身麻烦,而且,他们到最后,都会后悔曾经那样待我。如果迟早都会对我失望的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厌恶嫌弃我来得更好。

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没想到竟是这一块小小的暖玉让我熬过了这一个晚上,到了深夜,半睡半醒之间,黑暗中蓦地响起“哐啷啷”的声响。我一睁开眼,看清楚了来人,未料竟是谢天澜。

他用剑劈断了我身上的重锁,把我给一把拉起来:“青峰,走!”

“师叔……”我失声地喃了喃。我真的没有想到,谢天澜会为了我而劫狱。谁不知道,惊鸿剑视规矩重如泰山,当初众人以为我杀袁飞,他都能忍痛大义灭亲,今回竟要将我劫出死牢。

谢天澜将自己的袍子盖在我身上,他伸手摸了摸我冻僵的脸庞,而后将我紧紧搂住。他声音微颤,充满着懊悔:“师叔错了,师叔不该被仇恨蒙了心,让你白白受此冤屈……!”他颤抖着抚过我的脑袋,沉痛道,“他们都疯了,天剑阁……天剑阁已经完了!青峰,你别怕,师叔这就救你出去!”

我没来得及多问,就和谢天澜一起快步离开牢狱。这死牢位处于崖壁之间,要走的话,只能御剑离开,此下外头正刮着强力的风雪,谢天澜没有迟疑,他唤出飞剑,将我一手护紧。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飞出思过峰,就已经被人发现,来者来势汹汹,各峰首徒倾出,围出的剑阵将我二人锁于范围之内。

“谢天澜,你竟敢劫狱,难不成堂堂惊鸿剑,都被这个魅妖给迷惑了么!”就看赫连江带着其他峰的长老将我们给围堵住,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猜到,谢天澜会不顾一切劫囚,故此早有预备。

谢天澜知道已经插翅难飞,仍然一力护着我,在风雪中冲他们厉声道:“你们这些人简直枉称天地正道,你们要做的事情,和你们嘴里的魔修又有什么分别!”

赫连江目一眦,恨声道:“谢天澜,要不是你愚蠢天真,三十七剑又怎么会尽数陨落!你也不是几岁的小儿了,这世道,本就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各宗多少人就等着我们天剑阁凋零落魄,将我们一一瓜分。现在,你我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如今要不是浣剑真君的余威尚在,天剑阁早就被他们这些虎狼给拆食入腹!”

我不知天剑阁竟已经到了这般凄惨的局面,然而赫连江说得不错。在这天洲,说到底,哪来的正邪之分,各宗之争不亚于俗界的王朝更迭、权力争夺,千年来各个宗门明争暗斗,互相吞并势力,这才有了今日的三宗。

我都明白的道理,谢天澜不可能不知道。这不过短短数月,他的鬓边已然全白,果然那日他带着苍翠峰众弟子勇闯天门宗救我出来,必定是承受了不少的压力。

谢天澜毕竟在阁中日久,其余长老都同他交好,一人不忍说:“谢长老,你只要将这魅妖交出来,今日一事权当没有发生过。”其他人也纷纷如此说道。

谢天澜的眼神却逐渐冷下,我听见他寒声一笑,那模样竟让人有些心惊:“我天剑阁,泱泱大宗,如今居然沦落到要用这等下作的手段,逼迫一个无辜小儿做人炉鼎,令父子相奸,你们就不怕举头三尺神明在看,不怕天打雷劈么!”化神期剑修的怒吼可震方圆百里,就看各峰长老脸色微变,好似被人狠狠地打了脸。

我却是听明白了——我只以为天剑阁诸长老是要我死,没想到,他们这帮人,比各宗众人更厚颜无耻——

他们……他们居然要我做,慕无尘的炉鼎?!

“无辜小儿?”赫连江丝毫不觉自己有多卑鄙,他捋着须,“一个魅妖,有何无辜?他们这些妖族,有哪个不是鲜廉寡耻,罔顾人伦。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怎可能是浣剑真君的亲子,他那母亲不知和多少男人媾和,要真是慕无尘的血脉,他当初又怎么可能亲手弑子?”

我没想到他们为了达成目的,竟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赫连江又接着道:“谢天澜,你最好让开,你应当明白,天剑阁可以没有惊鸿剑,但绝对不能没有浣剑真君。”

谢天澜狰狞着脸:“你们以为,你们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慕无尘清醒以后,会放过你们每个人么!”

赫连江有恃无恐:“慕无尘谢我们都来不及,有这魅妖为炉鼎,他就可以摆脱摄魂术,若不然,他不过是个被禁术反噬,彻底沦为没有理智的疯犬罢了。”

话至此,我已明了,为何天剑阁在各宗面前这般委曲求全,原来,是慕无尘出了岔子。三年前,天剑阁阁主陨落,纵观阁内上下,居然连个化神后期直臻归元的剑修都没有。各宗慑于浣剑真君的名威,还不敢贸然对天剑阁出手,可是这么多年,慕无尘几乎销声匿迹,甚至有荒唐的传言说,慕无尘也早已陨落了。

魅妖天生体质阴阳两全,足以承载精气,做人炉鼎再合适不过。和魅妖双修媾和,亦有助调和灵脉,当初贺兰芝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亦用此法为之调理,不出半年,他的灵脉就已经修复大半,一年之内便全好了。虽然这对我自己有所折损,可后来我和贺兰芝结为道侣,一同双修,互补元气,这才没有多大妨碍。靳涯抓了我以后,虽肆意采补,也怕我死在床上,故而迫我修炼魔功,吸人精气,再供他所用。

我不禁讽刺一笑——我心心念念想洗刷自己的罪名,有朝一日能回到天剑阁来。结果,对他们来说,我究竟干了什么并不重要,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这个作为魅妖的体质。

谢天澜不肯让步,可是,他就算再强,也不可能力挡诸多出窍期以上的剑修。更何况,他那阵子为了替我疗伤,每日为我输送灵气,眼下还要护着我,难免有心无力。几百招下来,就可见胜负。

赫连江道:“谢天澜,你莫以为我等看不出来,你千方百计对这魅妖好,也是念着他身上的好处。”他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你一直对慕无尘心存妒忌,之所以养着这个小子,也只是想让慕无尘难堪。你说我们妄为正道,自己也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罢了!”

谢天澜一个走神,就被剑刺穿肩胛骨,他退了一退。他身上已经划破了好多道口子,血染红了地上的雪,教人触目惊心。那几人见一直没办法攻下他,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若说先前他们还有留情,那现在就是杀招频出,竟真的打算置谢天澜于死地。

“……师叔!”我扯着破喉咙般的嗓子,眼看谢天澜不敌,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我抬头看着他们,冷风刺骨,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诸位长老……此事,无关惊鸿剑,是我诱惑了他,若不然……谢天澜怎会做出这等叛离天剑阁之事!”

“青峰!”谢天澜一嘶吼,就有血从嘴角溢出。这样下去,他们真的会杀了他。

几十双的眼睛看着我,冷漠中带着轻视,仿佛我不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个蝼蚁,我的意愿、我的感受还有我的生命,在他们这些大能眼里,都不值得一提。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间,并无正邪之分。唯有强者,才可为刀俎,弱者只有任人宰割。

见我如此懂事,赫连江总算满意地一点头,他到底爱惜人才,舍不得就这么杀了师叔。他最后说:“来人,将这魅妖带去禁地。”

第3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九)

我从未向第二个人提起过,我们一行人去主峰后山的那一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如何杀死袁飞。

大雾遮眼,寸步难行。我们九人在来到深山里头,就被这诡异的大雾给冲散了。

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不是普通的迷阵。是魔气。

我发现了,这一股魔气,和当夜在草头村时,偷窥过我自渎的魔修,是同一个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竟敢明目张胆地闯入天剑阁的地盘,莫非……他早就混迹于我们之中了么?

这样的猜测令我恶寒,如果这个魔修真的如此厉害,此事绝非我等能处理,必须马上告知各峰长老和阁主。

这迷阵很不寻常,并非一般的障眼法,不但找不着出路,此处还有发狂的兽类出没,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噬入腹。我一路下来,不知杀了有多少,我一边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前进,一边寻找其他的师兄弟们。在迷阵里,一个人的五感也会被迷惑,不能用常理去推断,我根本分辨不出,自己毁剑砍杀的到底是一只兽,亦或是人。

“师兄!”我才刚拼死杀了一只妖兽,就听见有人叫唤,“慕师兄!快救我!”我倏地循声看去,就看见雾里模糊的影子。我听见师弟喊救命,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直赶而去。那魔修与我斗上,他确实非同一般,竟对我的招数套路了若指掌,他用剑亦十分了得,我与他过了不下百招。从招式上来看,他略胜我一筹,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知怎地一走神,我便趁机使出最后的杀招。

断水扎穿他的心口,我听见一身闷哼。我以为我总算杀了那个魔修,便看迷雾渐渐散去,不知哪里来的水滴砸在我的脸上。下雨了。

我喘喘地,看着我跟前,他无力地一跪。暗红的血渗透过他的青衫,血水随着雨流入了泥土之中,我怔怔地睁大眼:“……袁飞?”

袁飞两眼逐渐涣散,他颤颤地抬手,徒手按在我的剑上,拼命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剑给拔出来,溅出的血划过我的眼睛。跟着,他便直直地倒在我的眼前。

“袁飞!袁飞!”我扔了剑,慌忙地扶起他。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袁飞好似也清醒了过来,他看着我:“师兄……”我压住他的伤处,嘶声道:“忍着,你给我忍着!我马上就带你回去找师叔!”

袁飞却紧紧地抓住我:“别去……!”他看着我的目光没有怨恨,想是知道并非我害的他。他满眼不甘,死死地拉住我,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我侧耳去听,只听他道:“小、小、心……”

当他说出凶手的名字时,一道惊雷却划破天际,眼前突然大亮,如白天一样。我没能听清是谁害了他,袁飞就已经死了。

我不是没见过人死,可死在我眼前的,是我的同门师弟。我再怎么憎恶他,也从不没想过要他的命。我全身冰凉,胸口被绞紧一般地难受,但我也知道此地不能久待,我也不能把袁飞就这么留在这里。我解开腰上的束带,将袁飞的尸体背在身后,用束带系紧。

一路上,我都没有遇到其他的同门师兄弟。深山的路蜿蜒难行,老天爷也不帮我们,雨越下越大,不停地打雷,连御剑都不能,我身上也有好几处伤,肩膀后有一道被兽爪抓出的伤痕。那爪子许是淬了毒,我的步子越来越沉重,身子的一般已经麻痹了,如果先扔下袁飞,兴许便容易一些。可我不是个畜生,我决不会为了自己偷生,丢下自己惨死的师弟。我得把他完完整整地带回师门,然后找出真正害死他的凶手,为他报仇。

忽地,雨水冲塌了山上的泥石,我一个踉跄,滚下了山坡,袁飞也摔了出去。我挣扎地爬起来,伸长着手想抓住他,可又一道巨雷擎下,我嘶声大吼:“——不要!!”在袁飞的尸首坠下险坡的同时,我亦跟着提气跃出,一个山头的泥石流从我们的上方冲了下来——

那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睁开眼来。我看见了枯草、石头,还有微弱的光。我全身疼痛,费了好一番力气,在坐了起来。这里并非思过峰的死牢,此处,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周围是陡峭的岩壁。

我慢慢想起来,昏迷前发生事情——天剑阁的人将我带到了乱石峰的禁地,他们让把我丢了下来。

我在天剑阁多年,从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此处荒凉寂静,偶尔听见雀鸟的叫声远远地传来,天坑的中间是一个湖泊,深不见底。我从角落里踉跄地走出来,来到了天坑之下,我仰着脖子往高处看去,发现望都望不到头,危崖高耸入云,竟不知尽头何处,连阳光都没法照下来。

没有修为的人落入此境,那就是叫天天不应,注定一生都困死在这儿。我的腿一软,屈膝而跪。我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这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唇都干裂了,艳红的瞳孔有些浑浊。水上无涟漪,这说明水中没有活物,这里除了我之外,难道……就一个活的东西都没有了么?

“死了心罢。”一个极其喑哑的声音蓦地响起来。

我受惊吓地一坐,紧跟着就挣扎地爬起来,如惊弓之鸟一样地环顾周遭。终于,我看到了那一块巨大的石壁,坚硬的壁上尽是狰狞的裂痕,上头还有斑驳的暗迹。那是血迹,新旧交替,谁也想象不出来,这竟然是一个人用自己的双手抓出的痕迹。我的视线,顺着那碗口粗的锁链,缓慢地落到了石壁的下头,那个阖眼趺坐的男人身上。

一头银丝散在脑后,他身上曾经干净无尘的白衣如今亦是血迹斑斑,脏得连上头的纹路都看不出了,那冷峻的面孔尖削消瘦,五官深陷,和过去那傲然绝尘的浣剑真君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唯有他额心的丹红,依旧艳红如昔,仿佛像是一颗血珠镶嵌在上头。

我怔怔地看着这样的慕无尘,连呼吸都好像是遗忘了。直到他掀开眼帘,那暗沉沉的双眼投来,好似一把刀子一样,锐利又冷漠。我看见那双唇微微开阖:“你为何在此。”

那听似冷酷的语气中,有毫无掩饰的嫌恶。就好像,我是什么再糟糕不过的玩意儿,单是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都让慕无尘难以忍受。就算已经到了这种田地,慕无尘依然是慕无尘,他对我的厌弃,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只觉胸口被人狠狠地揪紧,不知是为了恶心他,还是和自己过不去。等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难克制激动,满脸讽刺地说:“天剑阁那帮人面兽心的老畜生把我丢下来,好借我的魅妖之身,为真君解开禁术。真君神通广大,这样……都猜不到么?”

我还以为自己的话,能让他有什么反应。却看慕无尘眉头蹙起,跟着就慢慢将眼睛给闭上。

他没有再打开眼睛,也不再理会我。我却是弄明白了,慕无尘对我的憎恶,已经达到了巅峰,致使他宁可闭上眼,将我当成空气里的尘埃,也绝不会再正眼看我一眼。

我索性也当作没见到他过,拿起一根木枝,强撑着身子在这天坑里走了一圈儿。我在想办法自救,我发现石壁上有一些藤蔓,水源附近有贫瘠的植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慕无尘第一句话才让我死心,这个地方,是一个天然的牢狱,活人轻易出不去。

我蜷缩于一角,在那之后,慕无尘果然没再跟我说过半个字。他闭气打坐,胸口连起伏都没有。甚至,我产生了一种怀疑,方才那个跟我说话的慕无尘,会不会是我自己的幻觉。我抱着双腿,微微地垂下目,我又想到了谢天澜——若非是为了护我,师叔依然是天剑阁人人尊敬的苍翠峰长老,可是现在,他受各方夹击,就算养好了伤,恐怕也很难再留下来。

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回,我又梦到了我娘。

我娘是个活了两百岁的魅妖,她容姿绝丽,姿色不逊这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她温柔时可化冰山,一狠起来,比谁都无情。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有浣剑真君,但是慕无尘不喜欢她。她就想出了用摄魂术那样损人损己的办法,让不食人间烟火的浣剑真君,从此沉沦在她编织的欲望之梦里。

慕无尘离去后,我娘把错都怪到我的头上。她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面目极其狰狞可怕:“要是没有生下你……那就好了!”

蓦地,一个惊变让我从噩梦中惊醒。

“啊————”是狂啸声。那可怕的嘶吼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够发出来的!

我匆忙地爬起来出去一看,结果,却看见了最令人恐惧的画面之一。那一头银发的男人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发疯似地咆哮:“啊啊————!!!!”岩壁上有碎石滚落,我就算站在这一头,也能感受到灵气的波动。

只见,那锁住他脚踝的重锁发着慑人的精光,那是最上等的锆石,这才得以吸收住一个归元大期的大能所贲发出的灵气,上面还有缚灵的咒术,这重重的禁锢下来,才勉强将慕无尘给缚住。由此可想,如果将这样的浣剑真君放在外头,恐怕连天地都为之色变。

慕无尘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理智,他的青峰剑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便徒手胡乱攻击,没有任何的目标。我终于明白这湖里为何没有一个活物,慕无尘的灵气冲出之时,就将水里的活物都杀死了。

我看着这样的慕无尘,心口因为恐惧而剧烈地跳动,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墙。这是本能。就好像你站在一头老虎的面前,而你手无寸铁,它随时都能冲过来把你给撕裂。不管是谁,都会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我想要隐藏住自己,避免被他所发现,可是我在退后的时候,不慎踩着了树枝。这点轻微的动静,马上就引起了男人的注意。那双眼一锁住我,眼里是癫狂的杀意,我踉跄地、颤抖地退了退,就没命地往后要逃跑。

慕无尘只是足尖一点,浓浓的煞气随着他朝我冲来,我被他给抓住了肩头。

“啊!!”我疼得惨叫出声来。慕无尘反手就要直接扭断我的脖子,可就在这一瞬间,他触动了锁链上的另一道咒术——那是比缚灵咒还要强力的咒法,连接着锁链镶嵌的石壁,将慕无尘整个人瞬间地给扯了回去。

慕无尘重重地撞在了他身后的壁上,硬生生地呕出一嘴血。我喘喘地爬起来,不住地往后退缩到离他最远的角落,慕无尘却像是一个疯子那样,他“唔”“唔”地咬牙用力扯动着锁链,不要命地释出灵气,他想是发现是石壁上的阵法在作祟,便徒手去抓裂壁面。“啊!!啊!!”他的十指指甲都已经裂开,抓过的痕迹上,都留下他的血。

我抱着自己脱臼的肩骨,紧闭着眼害怕地把自己藏进黑暗的角落。我整夜都在哆嗦着,齿关不住打颤,寒冷和惧意紧紧缠绕着我,这一个晚上,我就一直听着那个男人的咆哮声。

渐渐地,声音止住了。微熹的光芒照在我的脸上,我睁了睁眼,才发觉自己竟睡了过去。我茫然地爬起来,一动肩膀,就觉着刺痛。我抱着臂,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钻出脑袋——

我瞧见了慕无尘。他倒在石壁下,闭着双眼,他衣服和双手都是干涸的血渍。我看了好一阵,他都没有动,胸口也没有一点起伏,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一样。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

整整一天一夜,慕无尘都没有醒过来。

他在一个晚上透支了自己灵脉里所有的灵气,不死就已经是奇迹了。直到圆月当空,我才从角落里出来,托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近他。

我犹豫地弯下身来,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虽然气息微弱,可人确实还活着。

此处白日里的温度尚可,到夜里就急转直下,十分寒凉。慕无尘的身子像尸体那样冷,想是他灵气散尽,灵脉空匮,连为身子御寒都不能。我用干柴生了火,手里拿着火把走回来。

近看之下,慕无尘的伤处比我所想的还要狰狞。他的十指伤痕累累,指甲尽数掀翻,两手上的新旧伤加在一起,这双手怕不是要废了。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处,伤势不知如何。我打量起了束缚住他的锁链,那一条锁链扣住他的脚踝,由细至粗,根部镶嵌入他背后的这块石壁上。

这条锁链满是触目惊心的刮痕,是慕无尘徒手拉扯时留下来的。上头的咒文微微发着光,连接着石墙上的壁纹,我看了半天才瞧出来,这竟然是天罡伏魔阵。

这是世间最顶级的阵法之一,据说可以用来镇压蛮荒时的恶兽。我以为是天剑阁众人将慕无尘关在这里,可是,哪怕倾注他们所有人之力,恐怕也没法布下此阵。这么说的话,难道是慕无尘将自身给禁锢在这么一个地方……?

冷风萧索,我回到了角落里,望着跳跃的火星子,微微失神。

这世间上,有各种各样的咒术,而当中也有被称为禁术的,这种术法,对施咒者和承受的一方,都会带来极大的损害。每种咒术都需要一件信物作为依托,若要使术法失效,除了解咒之外,还需要将信物毁掉。慕无尘之所以如此厌憎我们母子二人,说到底,也是我娘不义在先。

人人都知道,剑修的剑,不亚于他们自身的性命,甚至对许多剑修而言,人可以死,剑,也必须长存。我娘以青峰剑作为禁术之根本,她就是想要让慕无尘被摄魂术折磨一辈子。这样的爱,不但过于自私,也彻底地断绝了自己的后路,清醒之后的慕无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接受她。

当年,浣剑真君拿回了青峰剑,世人皆以为他的绝情道破了摄魂术。谁料,慕无尘很快地就受到禁术的反噬之苦。据说,被禁术反噬,会使一个人产生幻觉,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令人不忍日夜地受其折磨。这不仅会害人性情大变,一不小心,更会走火入魔,彻底沦为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

慕无尘为了摆脱摄魂术,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闭关。他试图凭自己的力量,抵抗摄魂术的折磨。可是他越是挣扎,禁术的反弹就越厉害,到后来,便成了困兽之斗。我回想起当年种种,慕无尘早就已经显现出端倪。这也就能够说明,袁飞死的那一夜,他为何要对我……

我抱紧了自己微凉的身躯,过去的一些困惑,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时候,他必是将我当成了我娘,醒来后便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是,他厌恶我如斯,若真想起了他对我做过了什么,不知会不会更觉后悔,没有在当初一拿到青峰剑的时候,就马上杀了我。

一直到第三日,慕无尘才苏醒过来。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坐起来,在石下趺坐调整内息。他的嘴角挂着一行血丝,额心的丹红依旧鲜艳,更衬得那张脸如同死者一样苍白。

我现在只不过是个没有了修为的废物,若无精气的滋养,便需要以食水果腹。我这几日都靠着嚼叶根和野果撑下来,等肩上的伤势好转,我便动手做捕鸟的笼子。我过去曾一个人在荒山野林生活过一整年,想要让自己活下来,还不算太困难。这儿没有野兽,只偶尔从天上会飞下来几只来喝水的飞禽。我以野果为引,熬过一整天,运气好的话,也能逮到一两个吃的。

我将禽肉烤熟,这肉一点味道都没有,可我已是饥肠辘辘,一口气吃了俩,这才想起慕无尘。

我无声地回头,看向那一处。慕无尘仍旧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他只除了第一日开过口之外,就再也没跟我说半个字。他权当我不存在,也从不和我解释自己的情况。他没日没夜地打坐,便是我都感觉得到,他的灵脉滞涩,修为就算还在,却没法将灵气运用自如,再这样下去,等待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慕无尘如果想要活,就必须毁剑,可这样的话,就算能解开咒术,他也只会彻底沦为废人。剑修骨子里清高傲然,诸如慕无尘这等强者,宁死也不会抛弃自尊。

我将吃的和装着清水的木碗放在他能够到的地方,过去的慕无尘可以利用日月精气转为自生的能量,可他现在空有一身灵气,却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和一般人又有什么区别。我看着他,嘶哑地开口道:“堂堂浣剑真君……总不能,把自己给饿死。”

本来,我根本用不着管他的死活。

当年,是他亲手斩断我的剑,把我打下俗界。要不是没有护身咒,我已经没命。看着慕无尘这凄惨的样子,我应觉得大快人心。若还是那时候,我肯定打从心底恨着他,但是,在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去憎恨谁了。

我们二人困在此处,就算爬这悬崖,也爬不出去。我若还希望能够出去的话,只能盼着慕无尘多活一天。

要是他死了,这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慕无尘没有理我,他连气息都没有变化。仔细想想,他活着对我来说,似乎和死也没区别。可如果我没有这么想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翌日起来,我放在他附近那些吃的,还原样留在那里,他动都没动过。那天,我又把吃的放下来,他依然没有吃下去。慕无尘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就算他能把自己给活活饿死,他也绝不会动一个魅妖给他的东西。

我不是天生长了一身贱骨头,他不肯吃,我又何必浪费粮食。我把他不吃的全拿回来,自己啃得一干二净,那些吃的有的都发馊了,我真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我蜷在角落里,胃微微发胀,我难受地揉着肚子,有雨滴从天上落下来,滴滴答答地砸在湖面上。慕无尘就坐在雨中,任由雨水浸湿全身,冲刷自己身上的血污。

这样的画面,让我想到那一夜——

我背着死去的袁飞,想回到师门,雷雨冲塌了一个小山头,我没有被淹没,而是滚下了险坡。没多久,我就醒过来了。

谁也想不到,我之所以会清醒,是因为来自身体里那股难忍的燥热。那种热,连我那时置身于后山谷底的冰寒雪地里,都没办法解除。我好似被人给扔进了滚水里,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嗯……”我跌跌撞撞地起来,身体擦过粗糙的壁面,嘴里便溢出软糯的呻吟。我从未发出过那么淫荡的声音,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我好热,我的下腹有一团邪火,身下的肉第一次这么痒,痒到整个人都快要疯了。

我不知谁可以帮我,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一个冰洞里。那里不知是谁人闭关的洞府,我听见了剑挥砍的声音,贲发的灵气使整个巨大的洞府都震了一震。饶是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要赶紧逃得越远越好,可我身躯却一软,跌在了冰面上。

“啊……——!”我抱紧自己,夹紧自己,像一条发情的母狗。我看见了冰面上自己的倒映,我的瞳孔散发着异光,那是魅红色的。

——是妖。

正是那一夜,我的媚骨第一次醒觉。我也终于明白到,我再怎么努力,我也不可能让他人接受我。从我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错了。

我睡了过去,到了夜半,又一阵狂啸声把我给惊醒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回,那头的动静再怎么大,我也不敢把头给探出去。我把自己拼命地藏进黑暗里头,抿紧双唇,连呼吸都不敢。

慕无尘这一次发作,远比上回还要厉害。他用力地拉扯锁链,拳头击着墙面,他过去修的是绝情道,摄魂术的反噬就将他变成一个躁狂、无理智的疯子。这种情况,会随着发作的次数,而变得越来越糟糕。迟早,慕无尘的心智会被彻底侵蚀,到那时候,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浣剑真君了。

我一直忍到天亮,等到那里的声息渐弱,到完全没有了动静以后,我才敢从角落里钻出来。待看清了眼前的画面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无尘倒在血泊中,他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液一滴滴地渗透入土壤里。我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跑了过去,跟着腿一软,就跌坐在他的身边。我看着那一大滩的血,唇嗫嚅着:“真……真君、真君……!”我摇晃着他的肩,“慕无尘、慕无尘——”

我曾经恨他入骨,盼着他生不如死。可是,一旦他真的要死在我的眼前了,我心头却又升起了一种恐惧。我不知自己对慕无尘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我的行动远远快于我脑子的判断。我扯下自己袖子上的一块布,赶紧帮他包扎住了伤口。我满手都是他的血,指尖一直哆嗦,我不断地喃喃:“慕、慕无尘……你可别死了、可千万别死了……”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地害怕,但我清楚的只有一点,慕无尘决不能死。

我包扎了他的伤口,慕无尘身上的脉搏极其微弱,几乎可以说是一脚已经跨入了鬼门关了。我处理好他几个伤处,就发现慕无尘的身子在发烫。他淋了一日的雨,又发了狂,底子全被抽干了,谁能够想象,浣剑真君竟可以沦落到比一般的人还要孱弱。

我只能将他潮湿的衣服给脱下来,那衣物残破成不成样子,一泡进水里,就将水给染红了。我将自己的外袍解开,盖在他的身上,在他旁边生起了火。我擦拭了他脸上血污,把煮好的热水一碗碗端过来喂了他。我忙碌了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慕无尘依然没有明显的起色。

我茫然地坐在火堆旁,天空上有模糊的月亮。到了深夜,慕无尘就开始发抖。他是寒邪入侵,身子暖不起来,他这模样,让我想到曾经我助过的贺兰芝。贺兰芝当时双眼瞎去,发烧发了连连两夜,我怕他撑不过那个晚上,就想到了那唯一的法子——

魅妖之所以可用作炉鼎,是因为魅妖的身子能通过交合,打开一个人的筋骨七窍,对于灵气滞涩的人来说,魅妖的身子更是他们的一剂良药。当时,贺兰芝灵脉有损,我也不过是放手一搏,谁想竟真的有了奇效。那时候,我就发现,为何过去世人要争夺魅妖。有魅妖作为炉鼎,修炼就可以事半功倍,哪怕将会沉沦于欲望当中,那也是值得的。

我来到慕无尘的身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用手拂开他凌乱的鬓发,恍惚中,想到了一个很久远的回忆——那时有个人,抱着我站在飞剑上,他没有说安抚我的话,可当他把手环过我的肩膀时,我就觉得无比地安心。慕无尘当年在我身上下的护身咒,亦是一个绝顶的术法,难以想象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或许就是因为那样,摄魂术对他的影响更深。

这世间三纲五常乃是为人之根本,对天剑阁那些人来说,我连个人都不是,而他们其实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早就犯下了违背人伦的罪孽。

慕无尘赐我骨血,予我此生。既然这样,那我就还给他,从此,两不亏欠。

现在的我,不知该说是视死如归,还是已经心灰意冷。我神色木然地拂着他的鼻唇,模糊的火光里,我俯下身,轻轻地用嘴贴住他冰凉的唇。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一)

一直以来,我都将这一个秘密藏掖着,誓死不会告诉第二个人。我向来痛恨我自己身为魅妖,一旦媚骨发作,只要是个男人,哪怕那个人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也会饥渴地向他张开自己的身子,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袁飞死的那夜,我没能回到师门,是因为我在跌下了山谷后,身上的媚骨被魔气催动,堕落成妖。我当时饥渴难耐,本能地寻找精气的来源,在那冰寒天地里,我误闯了浣剑真君闭关的洞府。

原来,那些年,慕无尘一直饱受摄魂术的困扰。我曾经见过他在崖底打坐时,周围壁上的混乱剑痕,我也曾经在自在峰的后山,瞧见一整座被毁掉的树林。慕无尘没有将自己的困境告知他人,他独自压抑自己的兽性。他和摄魂术斗、和自己斗,也和天在斗。

摄魂术并不只是操控人心这么简单,我娘付出了一生的修为来换取慕无尘的沉溺,哪怕慕无尘的神智恢复清醒,他的身体却再也不可能摆脱媚骨的诱惑。我娘坚信,慕无尘总有一日,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求她。

可惜,造化弄人。她先一步死了,慕无尘一个人承受着反噬之苦,忍耐至当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而我却在那时候,闯进慕无尘闭关的地方。

那时候,我的媚骨是第一回真正发作,魅妖的初夜散发出的甜味极浓,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拒绝得了。我的身子不住在冰面上磨着,热汗浸透了我的衣裳,我的双唇湿润着,微微地翕动。我察觉到有人走近,我强睁着眼,看见了那纯白无垢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我本来可以欺骗我自己,我不知面前之人是慕无尘。但是媚骨却如此之残忍,我的身子不受控制,神智却极其地清楚。我抬了抬眼,慕无尘的神色很冷峻,他像是一座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山一样,可是,他的眼睛却生得很美,不管它们平时有多冷漠,此时此刻,在那双眼的深处,却熊熊燃烧着黑色的欲火,是那么地鲜活,那么地迷人。

那一刻,我突然可以明白,我娘会为何爱上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被摄魂术所惑的是慕无尘,可陷入在那双眼底的,却是同他的目光对上的人。

“真、真君……”我颤抖地唤着。那会儿,我的廉耻正和我的欲望在斗争,我还在拼命忍耐,但是,击碎我的理智的人,并不是我追逐快乐的本能,而正是慕无尘自己。

男人将我从地上一手拖起来,我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我自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力的孩子,可当他将我扯进他怀里时,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们之间的力量悬殊。跟着,他便亲了我。与其说是亲吻,更像是泄愤的噙咬。我睁大着双眼,我甚至还能看清他狭长而浓密的睫毛,他的唇压着我,冰凉中带着一股火热,我才知道那是他的舌头。

那会儿,我虽已非无知少年,却从未和任何一个人亲近过。我也从来不知道,单凭亲吻,就能让人浑身乏力,欲火焚身。慕无尘捏住了我的脸,他的气息不再冰冷,而是化作了一团可烧灭一切的火焰,他粗鲁地吮咬着,含吸我的唇珠,他用舌头勾着我,让我用同样的方式去回应他。相较他的粗莽,我什么都不会,我便是长了媚骨,第一次也青涩如雏,更何况,我心里清楚,这么对我的人,是浣剑真君,是我那从没将我视作儿子的父亲。

我的胸口胡乱地喘着,好似要绝了呼吸一样,在亲吻的间隙中,我迷乱地呓语着“不”,慕无尘想是察觉我微弱的抗拒,他猛地将我打横给抱了起来。

“真、真君!是我、你看清楚!是我——”我惊慌地尖叫出声,慕无尘却跟中蛊一样,他将我扔到了打坐的寒石上头。我的身子弹了一下,嘴里就溢出羞耻的呻吟来,跟着慕无尘便压在了我的身上。他仿佛很清楚我的身子要什么,他凶狠地噙住我的嘴唇,将我整个人拢进自己的身子里,你无法想象,那握剑的手在自己的背上疯狂地抚摸的感觉——我觉得不只是我的身子,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他给揉碎了。

那双手在我的脊背上游移,我们在寒冰上相拥,像紧紧吸在一起的磁石那样,我们的舌头缠绕在一起,饥渴又热情地吮吻着对方,冰冷的寒室里头不住地响着粗喘呻吟以及布料摩挲的“沙沙”声响。随着男人的抚摸,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软,好像完全没了骨头一样,我的抗拒和推搡全成了欲拒还迎,我嘴里的“不要”,就只是为了让他更粗暴地对待我。媚骨让我完全沦为一个为了诱惑男人,而不择手段的浪荡货色,当他扯去我身上的衣服,将我抱坐在他身上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一分顾忌。

我的双手主动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身子的燥热让我变得急色又淫荡,我胡乱地啄吻慕无尘,用这具青涩的身体去不断上下蹭着他。慕无尘的呼吸愈发粗重,在我背上抚摸的手总算来到了我的股间,他一扯下我的裤子,我的性器就弹了出来,淫头处的马眼湿淋淋的,流出好多的精水。空气里除了那诡异的甜香之外,变多了精液的腥膻气,融合在一起,更使人血脉贲张,难以自持。

我们不知不觉将将衣衫褪尽,肉体赤裸裸地紧贴,我这才见了慕无尘的物件,它此时已经坚硬如铁,单是根头就青筋盘虬,比我的更大了一倍不止。那物这样地狰狞恐怖,我却看得移不开眼,他把我又压在了他的身下头,我的背贴着寒冰,身体却热得不成。慕无尘的身子曲线极好,他出了热汗,胸膛上有水珠子滑下来,我只是这样看着他的躯体,下体又再次硬涨起来,不仅如此,那里的肉更是奇痒不止。

我想要他。

慕无尘用力地亲着我,他在我的颈间缠绵,是因为我身上的香引诱着他。我的身体又烫又暖,肌肤泛着诱人的红潮,他的手一下下地捏玩着我的乳尖,让我又刺疼又舒服。世人都以为慕无尘不纵情姿欲,却不知他也有这等在床笫间把人折磨到欲仙欲死的手段。他居然如此懂得调情,将我给完全地玩弄于鼓掌之间,到后来都分不出,被诱惑的人到底是他还是我。

“真君……”我忘我地呼唤他,慕无尘的眼神极暗,他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微微地喘息,炽热的的鼻息吹在我的脸上,我就觉得浑身发麻,下身淫湿不堪。

魅妖不分男女,只要媚骨一发作,就必须依靠男人来解。慕无尘猛地将我的身子打开,我从未让另一个男人如此毫不遮掩看着自己的羞处,身子不觉微微颤抖,别开脸无声地咬住下唇。又是羞耻,又是刺激。

生而为男子,我并无女子的门户,先前我因为怕他人看不起我,平日里极是端正,实不是原来男人和男人,竟可用那样的方式媾和。当手指戳进我的肉穴里时,我几乎是一弹:“啊……!”那叫声妩媚而骚浪,连勾栏院那些人尽可夫、日夜被人玩弄的妓子也远不如我的身子敏感。我的小穴极紧、极湿,而且还馋得很,它紧紧地含住了男人的手指,花壁更好似饿了许久,肠水淋漓地流出来,他便是任意戳弄,也能让我爽得要命。

“真君……真君……”我的双腿在冰上没了主意地滑动,脚趾头刺激得蜷曲起来。后来我就叫着他的名字:“慕无尘……”我的媚穴已经吃了三根指头,魅妖发情的时候,肉穴会变得比平时敏感数倍,那手指进出时,就好似针在扎着我的肉,特别地疼痛刺激。我的男根被他压在下腹间,颤颤地翘着,他只是用手指肏我,我就舒服得要失禁,眼角不住地落泪,连我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给我……”到后来,我是哭着求他,“慕无尘,快给我、给我……”慕无尘俯下身来,将我的脸捏回来,凶狠地噙着我的嘴的同时,就将他身下勃发的肉刃刺进了我的身子里。

他那一撞,把我的心魂都给撞散了。这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正在把我压在身下、当成女人在睡的这个人是谁。那一刻,一种凌驾于肉体欢愉之上的绝望,如潮水一样冲击着我。慕无尘却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神情是那么地冷酷,他让我瞬间明白,此刻在他身下的人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他疏解欲望的猎物。

“不……——”我凄惨地一个惊呼,却被他给粗暴地摁回了冰面上。受无数人崇拜的浣剑真君,我的父亲,他正在撕裂我的身子,那比铁杵还要滚烫的利刃碾着我的肉。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死命地抱紧了他,我不知道原来快乐的代价,居然要用撕开血肉一般的痛楚来偿还。他那物件委实粗长,我感觉自己的嫩肉都被绞紧在一起,慕无尘却还只是进来了一半,他也不念我是头一次承欢,只凭着自己喜欢,紧紧压着我的胯骨,恶狠狠地捅进我的花芯里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魅妖之体阴阳两全,我纵无女人的膣道,那处也极其湿嫩娇弱,更何况我尚在发情当中,快感是平时的十倍,那疼痛自然也是十倍。那种感觉,真真是欲仙欲死,好似要当场丢了命一样。

“嗯……嗯……!”慕无尘在我身上前后地驰骋,他的动作极大,我也只能由着他摆弄,毫无主意地上下摇晃。慕无尘边干着我,边不住地吃着我的嘴唇,他看起来很快活,好像终于从神台上走下来,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贪婪地侵占我的身躯,像恶徒一样狠狠地奸弄着我,我好似一会儿被扯入云端,一会儿又被丢进刀山火海里,顶撞的力道越狠,伴随着痛苦的快感就越强烈,我到后来哭着摇头:“要、要坏了……”

我不曾怀疑过,他那一个晚上是真的想弄坏我,他那么狠,连缠绵都带着一股凶狠的劲。他抓住我的手掌,十指紧紧地交扣时,我都以为他要捏碎我的骨头。第一回,他射在我的身子里,花径被倏地灌满了他的东西,我的身子也痉挛地颤了一阵,那一瞬,我感受到前半生从未领教过的满足,那就像是,我的身体,它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候,它天生想要被男人睡,想要被男人这么激烈地拥抱着、滋润着。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躲开命运的折磨。

我的身体远比我的心诚实得多,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晚上。是慕无尘让我的媚骨彻底成熟,他让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作为一只妖,我不可能泯灭自己的本性。

既然如此,我又何须惺惺作态,故作高洁矜持,再做一回慕无尘的炉鼎,又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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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

一个女魅妖爱上了浣剑真君慕无尘,她使用摄魂禁术魅惑慕无尘。慕无尘和她在一起,生下了半人半妖的儿子慕青峰。一回,慕青峰在山里找到慕无尘的本命剑——青峰剑,致使慕无尘清醒过来。慕无尘离开他们母子,直到女魅妖死后,才将慕青峰带回天剑阁。

慕无尘对慕青峰无父子情谊,后来收他为弟子,也从未管他。慕无尘的师弟谢天澜,对慕青峰多有照拂,慕青峰视谢天澜如父如兄,对他十分崇敬。慕青峰因长年受人白眼,本性虽然善良,却生性自卑敏感,不肯服输,他妒忌自己的同门师弟袁飞天赋强于自己,但从不存害人之心。草头村一事,使得袁飞和慕青峰决裂,后来慕青峰与袁飞等人一起去主峰后山抓灵兽时,竟发现有魔气。大雾环绕,慕青峰误以为和自己打斗的是魔修,误杀了他,谁知那人竟是袁飞。袁飞死前告诉慕青峰真正的凶手是谁,可是慕青峰没听清楚。大雨冲塌泥石流,慕青峰摔下山坡,来到了谷底,此时他的媚骨发作,误闯慕无尘的闭关之处。

慕无尘多年来一直饱受摄魂术的折磨,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和亲子慕青峰发生关系。慕青峰醒来后,回到天剑阁,当时袁飞已死,众人都以为是慕青峰杀了袁飞。慕青峰百口莫辩,天剑阁长老请出慕无尘,慕无尘已忘却前一晚发生的事情,他对慕青峰杀害同门一事信以为真,亲手斩断慕青峰的剑灵,见他逐出天剑阁。

慕青峰流浪于俗界,来到不动山。在那里,他遇到了受重伤瞎了眼的天门宗少宗主贺兰芝。贺兰芝失去记忆,慕青峰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本想图报,但渐渐对贺兰芝生出情愫,对他潜心照料。贺兰芝一次病重,慕青峰更不惜以自身为炉鼎,二人终在一起,以慕青峰母亲的遗物玉佩作为信物,结为道侣。

后因种种事端,两人不幸分离。贺兰芝回到天门宗,想起自己的身份,却不记得慕青峰救过他,只知那是一个魅。慕青峰此时遇到魔君靳涯,靳涯因他是仅剩的魅妖,对他分外执着,慕青峰后将万魔宗的消息传给师叔谢天澜,冒险帮助仙宗门打败魔宗。谢天澜隐瞒慕青峰的奸细身份,害慕青峰被关在天门宗水牢,受尽折磨。

慕青峰被审时,贺兰芝在他面前毁玉,两人离婚(?),谢天澜带着弟子们赶到,强硬地将慕青峰带回天剑阁。慕青峰受谢天澜照料,意识到谢天澜已不是他记忆里宠爱他的那个长辈。慕青峰失望透顶,自卑更甚,后天剑阁众长老露出真面目,原来慕无尘这些年被摄魂术反噬之下,彻底沦为疯子。天剑阁势力渐微,慕无尘是他们唯一的保命符,他们将慕青峰丢入禁地,让他以身饲虎。

慕青峰亲眼看到疯狂的慕无尘,心中恐惧。可是,他不忘慕无尘作为父亲时曾经给予他的温暖,他仍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慕无尘死,决定献身。

下一章将详细描述献身的内容,么么哒。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二)

我幼时来到天剑阁便受人无视,甚至连着数月下来,都没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就连外院的掌事曾经还以为我是个哑巴。那时候我就知道,比起被人欺负,真正令人难受的,其实是孤独。

当初我会救下贺兰芝,说是贪图他的回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我怕我自己作为妖的身份被人发现,躲在不动山里,那里荒芜凄凉,我孤单地活了一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伴。老天也帮我,让贺兰芝瞎了眼睛,他看不见我的眼睛,灵脉又受损,就不知道我是只妖。没有了记忆的贺兰芝,就像是一张洁白的布,他又天性温柔多情,轻易地便让我对他情愫暗生。

说到底,我对贺兰芝的喜欢,也是源自于孤独。我怕自己一个人,我怕我到死时,莫说真心爱我,到时连个记得我的人都没有。

魅妖为情欲而生,我的媚骨醒觉以后,连心性都发生了变化。过去的慕青峰,想执剑四海,铲奸除恶,堕妖的慕青峰,只想藏身一隅,寻一个合心意之人,携手平静地度过后半生。

我只是没想到,不管哪一个,予他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追求,可对我来而言,却都是奢望。

此下,我二人困在这个天坑里。

慕无尘在发狂之下,自绝生路,他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在这天坑里,也活不了。我也明白自己除了这具身子之外,对他人来说没有一点价值。我何尝乐意自轻自贱,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做一个被别人所需要的人。

我轻啄着那冰凉的嘴唇,朦胧的火光里头,那张冷硬尖削的脸庞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他瘦成这般,依然如此好看。可惜,慕无尘真的是白长了这么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不要说笑一笑,他要是偶尔肯放缓神色,不知这天洲仓土上,又有多少人要倾慕他。我轻抚着慕无尘脸颊上的几道血痕,而后便小心地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亲着。

慕无尘昏迷着,他没有反应,我便细细地吻着他的鼻眼,跟着又来带唇瓣。他的嘴唇不薄不厚,唇形姣好,我含了含他的唇珠,微微侧着脸将嘴唇贴上。“唔……”我将舌头顶入,耐心地撬开他的齿关,舌头勾绕时,唇间响着细微的水声。筋脉与七窍连通,上身以鼻唇连外,修炼魔功时,常以上口吸人精气,而我要试探慕无尘的灵脉,通过唇舌纠缠,可探寻他的精气本源。

试探的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惨,就好似一个人成日大动肝火,伤气伤神,慕无尘发狂了这么多年,灵脉更是残破不堪。若这次我不帮他,他只要再有一回,必会气倒涌而亡。

我起了起身,指腹慢慢地从那张脸的轮廓滑下,至颈项、喉结、然后是锁骨。慕无尘上半身只盖着一件我的外袍,他的皮肤寒凉如冰,要是再温暖不起来,恐有性命之虞。火焰燃烧着,一阵窸窣声响起,衣衫滑至我的脚踝,转眼之间,我就褪尽了自己的衣物。

自从我的身子成熟以后,骨骼便越发柔软,肌肤亦变得愈发白皙细腻。这是媚骨的功效,随着被男人插的次数越多,我的身子也变得不阴不阳,便不是我刻意为之,骨子里也散发着阴柔之气,那些人自己定力不足,反怪我是天生淫浪下贱,专门蛊惑男人。

我走回到慕无尘身边,跟着便如轻纱一样,轻轻地覆在他的身上。比起他硬邦邦又寒冷的身体,我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身子又软、又烫。男人的身体,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血,我从他的颈项密密地吻着,亲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来到胸膛,舌尖轻一勾那深色的尖,抿着、舔舐着。我大可不用管这些前戏,可我也需要满足自己,既然已经抛去了廉耻,我又何必自己找活罪受。

通过这样做,我慢慢地勾起自己的欲望,我试图假装眼前的人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可是,这样实在是太难了。慕无尘的存在太强烈、太鲜明,渐渐地,我的身子也热了起来,我稍稍支起身,又去轻咬了咬他的下颌,用自己的胸口去上下慢慢地蹭着他的胸膛,乳首擦过他的尖,磨了几来回,我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一阵颤栗。而且,我发觉到,慕无尘不是完全没有反应。他的身子,开始变得有点热,如羽般的眼睫也微微一颤。

我覆在他身上,沿着他的胸膛亲下来,缓缓地来到他腰下。我解开了他的裤头,并未着急地扯下,先是摸着他脐下那露出一角稀疏的毳毛。他的那儿贴住了绸裤,此刻还安安分分的。我没法忘记初次那一夜,这物件有多狠、多坏,我甚至只要一回想,就还能清楚地记得,它进出我身子时的样子,那晚,我差点以为,我会被活活弄死在他的身下头。我的手隔着薄薄的步拂过那物件,此刻一分未硬,却有如此分量,慕无尘这样正经古板的人物,不但白瞎了一张脸,还白生得这猛浪的肉枪。

我也不敢耽误太久,只管挪到他身下头,将他这最后一件遮蔽物褪去,将那胯下埋着的一物用手先轻轻套弄。慕无尘修炼的是绝情道,本元坚固,若非他中了摄魂术,岂是旁人能轻易勾引。然而,他现在筋脉滞涩,修为再高也等同于无,又因禁欲太过,反而比一般的男人敏感得多。我只以掌心爱抚片刻,那肉就微微发硬,龟棱稍微躬起,尚未达十分,就已可行事。我略略心惊,委实不知那时候是如何承受得来这狠物,我喉咙干涩地咽了一咽。之后,我便以津液润喉,低下脑袋,微颤地伸出舌来,先去舔他。

那前端浑圆如滑,精孔湿润,只唆了几回,便青筋突出,如剑一样笔直。魅妖到底是依男人的精气为生,我舔了他一阵,反把自己弄得全身燥热,除下身硬涨,臀后也有一阵痒意。因此举目的是要为了帮慕无尘疗伤,不可使他轻易泻出精元,我只吞吐数息,耸动时,我抬眼往上看,慕无尘的胸膛微微起伏,他脸上也有了些红潮,呼吸变得比之前强了许多。我一边跪着舔他,一边将手伸到自己会阴之下,先摸到一股湿,我心下不禁自嘲,这身子果然见了男人就动不了了,手指探入穴里,那儿被弄了数不清多少回了,依旧紧湿。

此地无物可润滑,只亏得我是魅妖之体,一旦情动,后穴便水淫淫,也算免去我一个苦头。我胯跪在慕无尘的身上,看着他的脸,陡地又生出一丝迷茫,很快地,我的眼中闪过决绝。我颤颤地吸了吸气,眼眶不知为何很热,心口亦在发烫,难受得很,可箭在弦上,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又如何反悔。跟着,我便咬住了唇,扶着慕无尘之物,将它极慢地埋进自己的湿穴里头。

“唔……嗯唔…——”我抖得骨头都快散了,那处有一时未被人疼过,先前媚骨发作,又死命强忍,此时强吞着慕无尘的东西,真好似被人砍了一刀。我已经好久没觉得这么痛了,这一下,把我整个人都弄清醒了,我的喉咙里发出深喘,全身顿时涨红,额头都被激出了冷汗。我实在没必要这般作践自己,我还可以停下来,抽身而去,可是,这样的话,慕无尘就会死。我调整凌乱的呼吸,心下一狠,深深地往下坐去,直到全根吞没。

弄完这一遭,我几乎是眼前一黑,真真差点厥过去。我咬破了自己的唇,嘴里盈满了铁锈味。我又吸了吸气,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等到自己适应了那种被撑到极满的感觉,这才尝试着动一动。我轻轻地摇了一摇身子,阳根极慢地进出,我高高地仰着脸,缓缓地前后晃了又晃,此番自淫半柱香有余,渐渐掌握到了窍门。

炉鼎之法,不同于双修,后者二人筋脉贯通,灵气在两人间游转,而作为炉鼎的话,是完全将我的精气灌溉给他。慕无尘神智不醒,我由坐着改为覆在他身上,在他的身上前后缓慢地动作之际,我便整顿内息,运转真气。我的灵脉虽然已毁,但内丹还在,我将那点薄弱的精元,通过二人交媾阴跷的贯通传于他。谁料,慕无尘的灵脉如此之霸道,它本是空匮,此下一催动,就无比贪婪地吸着我的元气。我越是与他淫合,就越是吃力,半个时辰后我已经完全没了快感,只是麻木地摇晃身躯,容着慕无尘肆无忌惮地榨取我。

在交合之中,慕无尘的身子逐渐回暖,脸色虽依旧苍白,脉搏却比之前有力得多。他的呼吸愈重,胸口起伏的幅度也越大,我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容易醒过来,可当他在我身体里泻出精元之时,慕无尘还是睁开了眼。我和他的目光对上,在那短暂一瞬里,我看到那双眼里掀起了惊澜——

“——!”我被狠狠地从他身上推翻下去。我吃痛地低吟一声,艰难地支起身,转回过头一看。慕无尘也正看着我,我从没有看过他露出这么扭曲狰狞的神色。

第4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三)

慕无尘满眼震惊,我看哪怕是天崩地裂,他的脸色变也不会变,此刻却因发现与我乱伦媾和,而这般地凶狞恐怖。

僵望片刻,慕无尘将地上的袍子扔给了我,他好似气血翻涌,咬着牙厉声道:“穿上!”

我也不是故意慢吞吞地起来,只是他这模样委实新鲜,想来一时半刻是死不了了,那我这苦头也不算白受。我苦中作乐地自嘲一番,脸上讥诮地笑了笑:“真君适才抓着青峰不肯放,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慕无尘倏地怒目瞪来。我分明看见了他做出了祭剑的姿势,这一刻,他是真的对我起了杀意。只可惜,青峰剑未显现而出,慕无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热闹着实好看得很。

之后,慕无尘背过身去,我听见,他喑哑地狠道:“当年,我就该动手,永除后患……!”

“那真君现在动手,也未为迟也!”我猛地失控,朝他尖声道,“你们一个一个,都说后悔没早点杀了我。反正我自甘堕落无耻,做什么都是别有目的,那我既然是个祸害,你们又何必留我一条贱命!”我激动得整个人在发颤,退了两步,望着他的背影嘶声笑了笑,“我怎么给忘了,浣剑真君现在,连剑都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要不你看这样,我人过去,你用手把我掐死好了?”

慕无尘微微侧着脸,他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那眼神,比当年看着我娘求他时,还要憎恶千倍、万倍。

跟着,他就闭上眼,决绝地背对着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火熊熊地烧着,我却觉周身冰凉,身子无一处不疼。我忽觉自己是自作自受,明知道这么做只会让人更加厌弃,更别说是半句感谢。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

我转过去,一拐一拐地拖着身子,回到我自己总是待的那个角落里。

慕无尘已经趺坐下来,还是闭着眼。慕无尘不愧是慕无尘,发现自己睡了亲生儿子,惊诧归惊诧,后来还不过是跟没事儿一样。炉鼎大法对他如此有益,却害惨了我,我浑身乏力,筋脉匮乏,身子冷得直打哆嗦,我只能用双手把自己给抱紧。

我疲倦地看着遥远的一处。我本可以告诉慕无尘实情,但是,那又怎么样。一只妖说的话,有谁会相信,就算真信了,也未必会承这个情。到底也是我自作践,这么多年了,始终记不住教训。

——当年,在那个冰洞里,我因媚骨发作,意外地和慕无尘犯下了这一件天地不容的罪孽。我清醒时,人还在他怀里,不等他也醒来,我逃命似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踩过了冷泉,逆着水流往上,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狼狈害怕地逃离了那里。那时候,我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天剑阁,谁想到,在那儿等着我的,却是一场浑然不公的审判。

我被自己的同门押上了思过峰,除了慕无尘外,天剑阁阁主和各峰长老都在。在一旁的地上,还有袁飞的尸首,他身上都是泥泞和血污,凄惨可怜。我茫然地看着众人,嗫嚅着唇:“我没有杀袁飞……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我激动得嘶吼出来,其他人把我给用力摁住:“慕青峰,不得无礼!”

“袁飞不是我害死的,诸长老明鉴,我没有杀人!”我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否认。当时仍只是飞云峰长老的赫连江捋着须,眯着眼冷道:“慕青峰,你说你没杀人,那袁飞尸首上残留的剑气,你又如何解释?”

我猛地定住,渐渐地回想起了当时发生的事情。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所有人。谁料他们听了以后,却满脸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你说有魔修混入了天剑阁,还跟踪你们到后山,用迷阵陷害你误伤袁飞?”赫连江嗤声冷笑连连,“谢天澜,你看看你这一心偏袒的孽种,这样荒唐好笑的谎言都编得出来!”

谢天澜负手站在长老们的下首处,他的脸色极是难看,当他的双眼扫过死去的袁飞,眼里顿时流露出心痛和悔恨。当下,我便惊慌地挣扎道:“师叔!青峰没有撒谎,袁飞不是我杀的!师叔,难道连您也相信,我会做出残害同门的事情么!”

谢天澜沉痛地合了合眼,他压抑地说:“你说,袁飞非你所杀。好、好……”他转过去,厉声道,“传陆明上来!”

昨夜里一同去后山的人当中,陆师兄也是其中之一。他走了出来,朝阁主和长老们一拜:“陆明见过阁主和诸长老。”

谢天澜强忍痛心,语气冷硬地问他道:“陆明,你说清楚,昨夜你们数人去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明在天剑阁里日久,秉性正直实诚,我以为他必能帮助我洗脱嫌疑。陆明却看看我,跟着说:“昨夜我和几位师弟一起去后山,本是为抓灵兽,谁料竟碰上了大雾,我们几个人就走散了。”

“大雾?”阁主问,“那你可感知到魔气没有?”

陆明拱手说:“回阁主,确有一丝不寻常之气,只是……”他面露犹豫,一长老就说:“陆明,你如实说罢,不必有什么顾忌。”陆明朝我看来,低声道:“那不寻常之气,非是魔,而是……妖!”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我怔怔地听着他说下去:“我追着那一丝妖气而去,遥遥就听见了打斗声。可是,我还是迟了一步,等我赶到时,袁师弟已经被慕青峰给……”

“你胡说!”我打断他,“陆师兄,你为何要陷害我!”

阁主喝了声“肃静”,一记沉重的剑压压住了我的气海,我顿时出不了声。陆明便接着把话给说完:“我未及赶上去,大雨便将泥流冲刷而下,待我翻过去,二人就不翼而飞了。我察觉事情有异,忙去寻其余师弟,之后就赶回主峰,将此事禀报给了师傅。”

各峰都派出弟子去后山,最后在崖下找到了袁飞的尸首。袁飞身上所受的致命伤,残留着断水的剑气。他们便由此推断,确实是我杀了袁飞。

“你们胡说……”我失声喃喃道,“我没有杀袁飞,我也不是妖,我不是妖……”我不死心地辩解着,却听见赫连江道:“慕青峰,你是不是妖,难道不会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的话让我一滞。我突然想到,为何我刚一踏进天剑阁,所有师兄弟都退步三尺,以前他们再怎么怕我,也不曾这般对我退避三舍。跟着就是天剑阁三十七剑全出,如此大的阵仗,真的只是为了抓一个残害同门的凶手么?

“我什么样子?”我猛地看着押着我的人,“你说啊,我是什么样子!你们说啊!”

那师兄一副无可救药地摇头,我眼角的余光一瞥,瞅见了地上光滑的砖面上的倒影。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我的模样有六分似我娘亲,忠厚不足,是天生的凉薄像,我一直暗中庆幸的是,我的眼睛随了亲爹。可是,那双原是乌黑如墨的瞳仁,如今却泛着瘆人的红光。

这天洲仓土上,唯妖魔天生异瞳。

一个声音喝道:“慕青峰,你说是魔修杀了袁飞,可是就连阁主都没发现有魔气在,纵观我天剑阁,唯一藏匿的一只妖,那就是你——”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脑子一片空白。我居然是个妖,我活了十九年,我竟从不知,我原来是个妖……

周围“嗡嗡嗡”地响着,到后来,是谢天澜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慕青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如此地冷漠。我循着声望去,谢天澜也看着我,眼神冷酷得教人陌生。

我怔怔地扫视着他,嘶哑而茫然地道:“师叔,我……我就算真的是妖,也、也不能证明,我真的杀了袁飞——”

阁主打断我的话道:“去请浣剑真君。”

去请慕无尘的弟子很快就回来了,他身后走来的人依然一身白衣。我一看见慕无尘,脸色就“唰”地一白,连出声的勇气都没有。我总是这样,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其实我骨子里,比谁都还要胆小。

然而,慕无尘却好似全然不记得昨夜和我做了什么事情。他冷漠地扫了我一眼,就令人道:“说罢,何事。”

他人就把来龙去脉尽数禀报给了慕无尘。我感觉到,前头那冷冽的目光投到了我身上,我紧紧地揪住十指,却听慕无尘道:“阁主,我想借崆峒境一用,请阁主应允。”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就变了变。赫连江更是失态地站起来:“慕无尘,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一心包庇你这个孽种!”

慕无尘只道:“就算他是妖,也不足以为证,人是他所害。”他说,“真相为何,就问问他们的眼睛罢。”

阁主一叹,就命道童去取崆峒境来。天剑阁里法宝无数,唯崆峒境是传自上古蛮荒。只要将血滴在上头,那镜子就会显现出一个人曾见过的画面,绝无可能作假。

道童将崆峒境给真君过目,慕无尘点头,他就先将法宝呈到陆明面前。陆明略有犹豫,但还是接过匕首,往自己的掌心一划。鲜红的血滴在镜面上,好像活的一样,自行散开,跟着,就看那镜面突然出现画面——先是陆明出生时见到的父母,后来到他少年,通过测试进入师门,由少时至长大,重重回忆尽数显现。莫说其他弟子,诸长老也是头一次瞧见这等奇物,个个看得目不转睛。

如此静候一炷香多,总算等到了昨夜。就看那茫茫大雾,陆明一路叫着师弟们的名字,越走越深,那打斗声越发清晰。陆明忙追赶过去,我便看见了我自己——那艳红的双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手里的剑还滴着血,袁飞惨死于“我”的脚边。“我”看着他的死状,露出一抹阴鸷的诡笑。

“——那不是我!”我的反应剧烈,“那不是我!是那个魔修假扮成我的样子!那绝不是我!”

一人道:“你说那不是你,那我就好好问了,慕青峰,你一夜不归,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

“我……!”我猛地收声,就跟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慕无尘,可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也很冷。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慕无尘毕竟是归元大期的修为,他丢过身子,他自己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莫非,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整夜抱的那个人,是谁。

慕无尘一直盯着我,他冷声道:“现在,该你了。”

听到这一句话,我尖声叫起来:“不!”我这样的反应,在他们眼里,全然是心里有鬼。我自也明白,如果我拒绝的话,那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名。可我万一用了崆峒境,那天剑阁上下、乃至整个天洲,都知道我和慕无尘父子相奸,这样的话,不消说我,连慕无尘也会……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慕青峰,”此时,谢天澜开口唤我,他握紧了拳,语气是何等的失望:“果然……是我错看了。”

他人不信我也罢,可我没想到,就连师叔也不相信我。

只听谢天澜道:“慕青峰不肯用崆峒境,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弟子惨死于他人剑下的惨样。”他拂袖,离开了思过峰。

从我说出“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等同于承认,是我杀了袁飞。事已至此,再怎么辩解,也只是徒劳。他人要将我押下去,却听见一声“慢”。

慕无尘神情冷下,转手祭出青峰剑,那凌厉的剑光,无人可挡。他走到我跟前,手里的的剑,直指我的剑灵。

他的语气冷道:“我说过,我带回来的人,若有好歹,不劳烦诸位,我自己处置。”

——后来之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可惜的是断水,跟了我这么一个剑主。青峰剑挥下时,断水由剑灵里自行显现,它为我硬生生挡了一击。青峰剑乃帝王之剑,岂是诸剑可比,慕无尘一点情面都不顾,两眼一狠,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断成了两截。我踉跄地一跪,挣扎地爬过去把断剑拿起来,断水就在我的手里化成了水烟散开。

那种失剑的痛苦,就像自己的半身被人生生地剥离。从那以后,我就注定再也拿不起剑。

这些成年旧事,我一直刻意遗忘。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来了,这样看,我也实不该救慕无尘。我要是有骨气的话,我就该趁着他快死之前,再扎他一剑,好报我的断剑之仇。

我在角落里一睡,就如同昏迷过去一样,过了两天才睁开眼。我一醒来,就觉得口渴得很,到湖水边掬水喝。我喝得太急,差点把自己给呛着了,跟着就觉得很饿。我连吃了好几个野果,那果子酸得掉牙,眼下的我,也吃得津津有味。想是先前被慕无尘给榨干了灵气,身子的能量不足,才会饿成这样。

我吃相难看地嚼着东西时,便看看那一头。慕无尘的姿势好像都没变过,静如玉雕。我想了很久,待吃饱喝足,擦着手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识相地停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慕无尘。”我连名带姓地唤他。我还以为他会装着没听见,没想到,慕无尘还真睁开了眼,只是却未正眼瞧我。我沙哑地说道:“慕无尘,你想死,我可不想。你害我被丢在这儿,无论如何,你得把我给弄出去。”

慕无尘不答腔,只由着我接着说:“我可助你解开摄魂术,让你从此免受反噬之苦。我不要什么,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这儿就好。你要是心里觉得很不快,记得出去以后,杀了天剑阁那帮老畜生。”

这回,慕无尘有反应了。他开口冷道:“你就不怕到时候,我先除了你。”

我一脸好笑地说:“怕啊,谁说我不怕?”我满脸嘲讽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为欲而生的魅妖,我只不过是及时行乐,你我也算两相成全。我做好事,那只是顺便罢了。”

慕无尘终于瞪向我,那眼神不消说明,必是觉得我贱得无可救药。

我都豁出命了,哪还会怕他。我缓缓道:“我信真君一言九鼎,不会连恩人都杀。”又一顿,“非也,慕无尘,你杀你儿子的时候,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慕无尘活了快一百年,恐怕这辈子都没人对他这么无礼过。我心下得意快活,只是心里又有一丝恻隐,不等我反应,话已经出口:“你当初是知道我一定会活下来,才把我给打下俗界的么?”

慕无尘合上眼:“我只恨我自己当年未将尔等妖族尽数屠尽。”

我了然一笑,嘶哑地说:“那我们便这么说好了。”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四)上

自那一天起,我和慕无尘二人,面上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我和他心里谁都明白,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在这个天坑底下,能干的事情并不多。我每天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好让自己可以活下来。这也得看老天爷,有时候不缺吃的,有时候连着两三天,什么猎物都抓不到,只能啃干果子野草。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受的,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有过。

慕无尘从不碰我给他的东西,他要不是真的仙人变的,要不,就是嫌我碰过的东西脏。我自也随意,想得起来,便给他留一些,若没有吃的,那就两个人一块挨饿。

“——你的剑呢?”到了夜里,这里的气温就会骤降,我将干柴扔进了火里,烤着火时,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那一头沉默着。

慕无尘向来不怎么理睬我,他一旦入定,两三日眼睛睁也不会睁开一下。我如今算是明白了,要让这尊玉雕活起来,不能好好说人话,得拣他最不爱听的说。可便是我惹怒了他,慕无尘嘴里翻来覆去的,也不过是那几句话。

“你的剑灵未毁,那就说明,青峰剑还在。你把它藏哪儿了?”我如此关心他的剑,也不无道理。要离开这个天坑,只能御剑飞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慕无尘手里无剑,那就算他如何再厉害,我们也轻易出不去。

这一阵子,我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自说自话。在这儿,除了我和慕无尘,就没有别的活物了。我就假装他也在听的样子:“该不会,是你发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剑,也给扔了。”

那头没有一点声音。我转过去,看了一看他。慕无尘阖着双眸,周身气息清冷,要是九天上的神佛显灵,那大概也是他这副模样了罢。端看他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谁又可以想象,原来,他的身子,也可以那般炙热……

我站了起来,还没有走近他,慕无尘便冷冷地开口:“滚开。”

他眼睛睁也未睁,那模样,让我也觉得我自己,好似有多么地不堪入目。可他越是讨厌我,我就越不想走开。我又走近了几步,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下来。我看了眼石壁上繁复的咒文:“已经过了十天了,最多不过,再让你撑五日。”

慕无尘虽仍不应我,眉头却轻轻蹙起。我就在那个地方慢慢坐下来,我就喜欢欣赏他满脸不快的样子,这样,我就觉得自己好受了点。慕无尘厌恶我之至,我自然知道,他不会主动抱我,我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慕无尘,你欲除之我而后快,可到了那时候,我倒想看看……你又要如何口是心非。”

这下,他睁眼瞧向我了。明明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偏偏满是肃杀。“你要是再敢接近我,”他的声音又冷了三分,“——这次,我定会杀了你。”

夜风吹得我很冷,我紧了紧衣服,双手抱着自己,脸上却总挂着讥诮麻木的笑。

我比谁都清楚,我这性子有多不讨人喜欢。

靳涯亦曾说我这是心比天高,命却比泥还贱。那是因为,他们谁都不曾试过费心去讨好一个人的感觉,不是说要让他喜欢你,你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对你好一点,可到后来,你却发现,你在他眼里,依然什么都不是。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何我宁可拿刀子扎自己的心,也绝对不会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来对着他人。

我可以过得悲惨可笑,但是,我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摇尾乞怜。唯有这样,我才不会再对谁再生出期盼。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不管以后我的下场是什么,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听了大半夜风吹的声音,过了很久,我又听见自己用那极其沙哑的嗓子开口说道:“慕无尘,你这样的人,可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我遥望着远处,轻喃喃道:“我知道。”

我也曾经有过,心里只满满装着一个人的感觉。是非对错,恩恩怨怨,这世间上所有的一切诱惑,只要和心里的那一个人一比,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里头,还是受着非人一般的折磨,我只要想到他,我就算是苟且偷生,也要活着再见到他一眼。

那是在我被慕无尘毁去剑灵、擎下俗界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了——

当年,我坠于一个山林里,身上的青衫满是血迹和泥土,我就卧在泥中,任日晒雨淋,整整三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没有死。后来,是我自己爬了起来。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废了很大的力气,找到了一处洞穴。我把自己藏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好一些天,最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妖的事实。

当时,我的剑灵被毁,要不是护身咒在临危时护住我的灵脉,我这些年的修为,差点就全废了。那会儿,我的心满怀着恨意和不甘。我恨那个陷害我的魔修,是他杀了袁飞嫁祸于我,害我至这副天地。我恨天剑阁上下,他们只因我是妖,就断定人必定是我所杀害,让我背负所有的冤屈和骂名。我也恨慕无尘,是他亲手斩断了我的本命剑,将我逐出了天剑阁。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皆因我是一个魅妖,我犯下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罪孽,为了守着这个秘密,我无法自证清白,使得他们都误以为,真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我在那个洞穴里养伤养了好一时候,我头一日下山时,就杀了人。那是几个流寇,当时他们正劫掠一辆马车。他们杀了那户人家的男丁,还意图奸淫女眷,我一出手,就手刃了那些贼人。

“是……是妖!”我听见有人尖声喊道。我分明是救了他们,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儿,比看着那些山贼还要恐惧,“妖是会吃人的,他、他会吃了我们的!”

我这才总算知道,在这天洲仓土,无论是天上还是俗界,都没有妖的容身之处。可笑的是,我其实也曾经和他们每个人都一样,看不起妖,到头来,我自己还是妖族里最为下等的、以男人精气为生的魅妖。

又吃了几次亏之后,我就渐渐明白了。我若要在这凡间里安然行走,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不是人类。

我到哪儿都披着斗篷,竭力隐匿自己的妖气,好在俗界里气息繁杂,烟火气太重,要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也不算易事。这对我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俗界里灵气匮乏,我的伤势恢复得极慢,又要克制防备被其他人发现身份,一路下来,都像是在四处躲蹿。我从一个人人憧憬的天剑阁剑修,堕落成不受人待见的魅妖,在这半年来的每一天里,都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我的这种体会,又有谁能够明白。

我辗转多日,来到了宛州城。在人越多的地方,妖气就越容易隐藏。我走进了一家药铺里,将自己从山里头采到的草药拿来换银钱。那掌柜一边点着药材,一边暗悄悄地打量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古怪,这么热的天,我却把自己给掩得密不透风。

“一共一两二十七钱银子。”我也不管有多少钱,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我攥着这点钱离开,很快地混入了来往的人流当中。

在这天洲俗界,不少人都向往着修行。除了到处可见的散修之外,市井还有不少人贩卖一些有助修炼的灵物。

热闹的街市上,有个散修正在吆喝:“快来看看,我这儿都是难得的东西,蓬莱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洲第一大宗天门宗的地盘!从他们手里走过的东西,买回去肯定不会错——”他这句话引来了不少人的驻足。这天洲仓土,三宗鼎力,俗界的凡人谁不感到好奇,只要一听说是仙人之物,都恨不得多买几个攥在身上,以为这样做的话,就能沾点灵气,辟邪消灾,延年益寿。

那散修看我站在摊子前一直看着,却什么都不买,不耐烦地道:“我这些可是从蓬莱山那里的仙者手里弄来的宝贝,你要是买不起,就快点走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中还真有了信了他这些鬼话的人,二话不说打算掏钱买下来。

我拿起他一块“灵石”,摩挲了一下,嗤笑了一声道:“蓬莱仙山悬于仓土之天上,你不过是个连飞行之术都不会的散修,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去了蓬莱。我看你这石头,只是蓬莱山脚下的破石子罢。”我寥寥的几句话,就让那些本要花冤枉钱的人都纷纷放下东西走开。

“哎、哎,别走啊——”眼看人都走光了,那散修顿时火冒三丈,二话不说要跟我动手。若只他一个,对我断也不是什么威胁,谁想到这散修还有一帮同伙。他们朝我群起围攻,如果是以前的慕青峰,这些乌合之众,我又何曾怕过。可当时我伤势未尽痊愈,元气损伤过重,面对着一帮会术的人,不免有些吃力。情急之中,我拔出了旁边摊子上卖的剑,我过去日夜练剑,那些剑招早就融进了我的骨血里头,他们一见,眼里皆闪过迟疑。直到他们发现,我握剑的手微微发颤,那些人交换了眼神:“不过是绣花枕头,兄弟们别怕!”

见他们攻来,我也唯有硬着头皮,打起精神应对。自从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剑化作水烟,我就再也拿不稳剑。我知道,我这是心病——我的本命剑因我而被斩断,我一个连自己的剑都护不住的无用之人,还配握什么剑呢。

几次交锋之后,“哐啷”一声,剑从我手里滑脱,一个人用力踢中我的腹部,我便往后撞倒在地上。

“刚才嘴不是挺硬的嘛,怎么,现在成了哑巴了?”他们发出刺耳的哄笑声。街上人来来往往,许多人在一旁看热闹,我艰难地支起身,不甘地朝其中一人冲过去,背后就猛地被人一脚喘来,我扑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子。那个人踩着我的背,用灵压压着我,让我动不了。一人道:“臭小子,你叫两声爷爷,这回咱们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你一马。”我“呸”了一声,冷笑道:“你也配?我怕我叫了,你这条狗命可承不起!”

他们一怒,那碾在我背上的脚便施力,几乎要踩碎我的脊骨。我就算可以咬牙死忍,亦疼出了一身冷汗。

“等等,先把他这衣服掀开看看,藏这么紧,该不会是什么朝廷命犯罢?”这时候,一个人走到我眼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揭去我的斗篷。我瞳色有异,一眼就能被人看穿是个妖,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穿,恐怕会带来杀身之祸。我心凉之际,忽然就听见“啊”惨叫声。

只看那当中一人摸着脸,看着同伙:“——刚才是你打我?!”那同伙还来不及摇头,也被一记掌风刮得脸一偏,直接被打得眼前一懵。之后是接二连三,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轮番地赏给他们每人一记耳光。这些人不住四顾,要找到是谁整他们:“滚出来!是哪个孙子做的手脚!”

忽闻一声轻笑。只见由人群当中,走来一对高挑的男子。一个是刀眉厉目,容貌俊伟,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腰间佩剑,看着很是不好惹。而他旁边的那个,比他略矮一分,眉目却细致不少,如琢如磨,好似一块无瑕的美玉,他头戴玉冠,身着紫裳,浑不似修行之人,反似王侯公卿之流,温润中带着一丝贵气。两人的气质都很是不凡,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二人绝不是常人能得罪之辈。

“敏之,就是这几个散修,借天门宗之名到处招摇撞骗。”那高的人眉一横,将手放在剑柄上,“我这就把这几个废物给除了,省得由他们四处败坏你天门宗之名。”此人修为不浅,以我之能,大抵能看出他有出窍中期的修为,可他旁边那个叫“敏之”的人,年纪瞧着不比我大多少,周身却笼着化境修士才会有的紫气。

听到那人所说的话,这几个散修脸色都一变——他们怎会想到,堂堂天门宗少宗主贺兰芝,竟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宛城。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四)下

“——贺兰芝?”周围议论纷纷,“那么说的话,他们就是蓬莱双侠?!”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也跟着一顿。我抬眼去看那个气质出众的年轻男子,原来……他就是贺兰芝。

天门天剑云霄,各自代表着正道的三大势力。

天门宗立宗比另两派都稍早一些,发展至今,宗门规模甚大,单是弟子便有万千,遍布整个天洲仓土。三宗里头,天门宗与俗界的来往最是紧密,论财富和势力,亦远在另两宗之上,隐隐有万宗之首的气派。而比起其他宗门,天剑阁最是排外,这大抵是和剑修的秉性有关,剑修大多傲慢孤僻,越是厉害,脾气就越是如此,难以往来。

这百年,云霄宫和天门宗来往极密,与他们相较之下,天剑阁难免有些固步自封,不善变通,势力渐微也是可以预见之事,若非有三君之一的慕无尘在,那时候的天剑阁,其实早就难以和二宗比肩。说到底,三君毕竟已是五十年前的辉煌了,当今各宗亦有不少后起之秀,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蓬莱双侠——天门宗少宗主贺兰芝,以及云霄宫首徒裴鸣轩。

贺兰芝,字敏之。父为天门宗前任宗主贺兰笙,母为云中仙子江雨烟。这一对在当年可是天洲最受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但是,后来他二人皆被魔修所害,双双惨死,年幼的贺兰芝被托付给他师父、也正是现任的天门宗宗主照看长大。听闻,贺兰芝自小天资过人,从结丹到出窍,前后不过用了十五年,如今不过二十五六,修为已臻化境,虽还不如当年的慕无尘那不世出之天才,可和其他后生相比,俨可说是一枝独秀。

我也曾听说,贺兰芝因父母惨死于魔修手下,素来嫉恶如仇,后与裴鸣轩出来历练,二人四处行侠仗义,铲奸除恶,对魔修更是毫不手软,见之便杀。

那几个散修虽然愚蠢,但也还惜命。甭管眼前的究竟是不是贺兰芝,端看他的修为,也绝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人物。那些散修不安地相觑几眼,眨眼间便分头蹿入人群当中。

“想跑?”裴鸣轩冷哼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拔剑,就看贺兰芝手里的骨扇倏地一展开,扇身在他的手里如活过来一样,霎时间几次翻转,罡风化镖,准确无比地擎向那几个散修。惨叫声连声响起,那些江湖骗子翻滚在地,哀声连连。

贺兰芝手里的是麒麟骨扇,听说是用紫麒麟骨锻成的,即是法宝,也可以用作兵器。贺兰芝游刃有余地收起骨扇,含笑道:“裴兄,看来这回是我赢了。”裴鸣轩面上佯作可惜一叹,眼里却带着笑意:“敏之修为毕竟在我之上,输了不丢人。”跟着又道,“那些散修,你打算怎么处置?”

“待会儿让人押去衙门,交给衙门来处理便得了。”贺兰芝缓道,“我从酒楼里出来,可不是为了他们。”

从方才,我就感觉到一股压力。一直以来,我隐蔽气息,行事小心,便是怕自己败露了真身。我以为我藏在人群里就不会被发现,这种雕虫小技应付得了他人,却瞒不过真正的大能。贺兰芝显然已经察觉我并非人类,但他似乎仍在试探,并未动真格,我趁着他犹豫之时,从地上挣扎地爬起来,挤进人群当中。

裴鸣轩此时才发现异状,正欲追拿我,贺兰芝却拦他道:“裴兄,算了。”他看着我逃走的方向,说,“他并非魔修,而不过是一只妖。杀了他,只会弄脏了你的剑。”

我一路没命地逃,直到自己彻底远离了人烟。

我逃到了郊外的林子里时,才渐渐地放缓了自己的脚步。我走到了一个小溪边,在那儿,我才掀开斗篷,露出自己的脸来。我俯下身口渴地掬起水来喝,此时动作微微一滞。我看着水里头那个模模糊糊的倒影,耳边又响起了贺兰芝在我逃走时所说的那一句话。

我默默地攥紧了十指,跟着泄愤也似地扫了一下水面。

夜里,我宿于城外的一个破庙里头,那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叫花子。他们聚在火堆面前喝酒吃肉,边谈说:“听说今天城里来了大人物。”他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上,另一人擦了下油嘴,“你说的是蓬莱双侠?”

“欸,你怎么知道?”他的同伴睁大眼道:“城里都传遍了,还听说他使出了仙术,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人给撩倒了。”他们议论着午间发生过的事情,可他们不知道,贺兰芝抓那些散修,其实连仙术都没有用。那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孩儿玩弹弓般的游戏,他连一分真气都没用上。

俗界对天洲的仙者们向来神往,而天门宗在俗界的影响颇是深远,在他们眼中,唯蓬莱是仙山桃源。我在俗界行走多时,不知听了多少回贺兰芝的事迹,之前我还以为是他们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有多不可信。贺兰芝远比传闻里的他还要厉害数十倍,他给我一种和慕无尘,莫名相似的感觉。也许,那是因为他们这些大能神识都已经去过九天之上,窥探过天机,对他们来说,凡人皆蝼蚁,更何况,还是一只妖。

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贺兰芝看不起妖。就算是魔修,也视妖族为下等的附庸,可以任由他们驱使、践踏。贺兰芝之所以放过我,不是因为突然发了善心,而是不想白费自己的力气。反正,一个妖又掀不起什么波浪来,何至于要他们脏了自己的手。

那乞丐又说:“——我还听说,连皇上也想和天门宗联姻,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贺兰芝,那到时候,整个天下不就是天门宗的了?”

我听到这儿,不禁嗤笑了声。他们都看了过来,我嘶声道:“贺兰芝是修炼之人,俗界人气嘈杂,待久了是自毁根基。再说,他好好的天门宗宗主不做,去做皇帝的女婿,除非他的脑袋是被驴给踢了。”

他们几人听了跟着笑起来,说:“小兄弟,那可不一定,公主倾国倾城,美如天仙,说不定,他就看上了人家呢?”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他自己就是个天仙,还瞧得上谁呢?”他们又哄堂大笑,一个人说:“那天仙是得罪了你不成,你这么不待见他?”

我眼里冷下来,阴阳怪气地道:“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少宗主,怎么会把我这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

我在一个角落里趟下来,他们又问我几句话,见我不应,便也不自讨没趣。直至半夜,柴火仍烧着,鼾声伴着虫鸣,我却一直辗转难眠,几次坐起来,水袋里的水都喝光了。我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黏汗,恍惚地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奇异的香气,汗水几乎淌湿了我的后背。

“什么味儿,这么浓……”我猛地听到了那头有人呓语,这话让我蓦然想起了。是媚骨。

这半年多来,我都刻意不去想起在冰穴里和慕无尘一起做过的事情。可是,身为魅妖,只要被男人用过身子,媚骨就会彻底醒觉,再也不可能压抑得住。多日下来,我忽略了这一点,此下它发作得突然,我不管如何,就算爬着都要离开这个地方。我强忍欲火,踉跄地起来推门跑了出去,眼前黑梭梭,我走了没多远,猛地和一个人撞上。

“哎!是你——”那人是方才吃酒的其中一个叫花子。他正好出来解手,和要离开的我迎面撞上。他本是好心把我捞起来,却看他动作微滞,朝我凑近:“兄弟,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他眼神渐渐变暗,手不怀好意地黏在我的胳膊上,“你该不会,是个女人罢……”

他要轻薄我时,我恶心得胃里翻搅,抬手掴了他一掌:“滚开!”他放开我时,我退了一退,紧接着就要逃走。他却抓住我的手臂,一脸狰狞地想把我拖进林子里。挣扎间,我总算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一刀割破了他的颈脖。他“呃”地一声,两眼惊恐地睁大,溅出的血在我脸上划过一排整齐的细粒。

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连匕首都来不及拔出,便攥紧自己的衣襟,慌慌张张地逃入了林中。

我也不知自己逃到了哪儿,脚下一绊,就往下一摔。我滚了几圈,就再也站不起来,我好似置身在火炉当中,全身仿佛被蚂蚁噬咬,极痒极热。我粗鲁地扯下自己的裤子,翻过身伏跪在地,我的孽根已经勃起,手指却直接绕过了它,插入了后穴里头。那个地方,已经变得跟女人的牝穴一样,淫水如注,紧熱得很。我用手指用力地捅弄自己,脸上做出极其淫荡的表情,咬着下唇,发出“嗯、嗯”的呻吟,可这样做的话,只会让我变得更加饥渴,更加想要男人。我的身子,早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了,没有精气的滋润,它干渴又疯狂,任我怎么折磨自己,它都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

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只经一遭,就把我原先气脉里的灵气泻得一干二净。到天微亮时,我才渐渐苏醒过来。我衣衫不整地躺卧在草地上,动也不想动,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厌恶我自己。我不明白,为何堕落成妖,我却还要任自己的自尊被男人践踏,虽无人告诉我,我却隐隐知道,一旦一直忍着,媚骨迟早会反噬,到时候我就会彻底失去理智,成为一个只知道和人交媾的淫兽。

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宁可当初就死在慕无尘的剑下。

趁着无人到来,我去溪边清洗身子,连留在那破庙里的行囊都没回去取,便匆匆离开了宛城。先前,我在俗界行走,一是因无处可去,二也是想找寻魔修的踪迹,好为自己平反。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路可以选择。

我茫然地在俗界又流浪了一个多月,最后,终于被我想起了一个地方——不动山。

在天地与海的交界,还有一个被称为虚荒的地方。那里山峦叠嶂,却十分荒凉。据说,那里在几千年前,曾经是妖族的故乡。可是现在,它的土地贫瘠,荒山里头只有不动山还有些活物。我回到那里时,发现过去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木舍居然还在。我走进去,慢慢地环顾着那里,这儿变得残破不堪,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已经没法再住人了。

我走到桌前,一个杯子还搁在那里,灰尘厚积,这让我想到,用这个杯子的人当年匆匆离开桌前,去山里头找他那个贪玩的儿子,谁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再将慕无尘视作我的父亲。我爹已经死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我亲手给杀死了。

我把原来的屋子给拆了,重新又盖了一个木舍。一开始的时候,我每个白天都过得很忙碌,忙到我没有心情去想过去的那一些事情。到了晚上,我就打坐修炼。我从天剑阁的弟子,变成了一个无宗门的妖修,好在修为不用从头来过。当年,我原本离出窍期还有不到两年时间,如今剑灵已毁,恐怕要花上一个十年,才有办法突破。我在拾回自己的道心之余,也在想办法克制我的媚骨。为此,我回到了我娘曾经住的洞府里。

那儿毕竟曾是大妖待过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妖气还残留着,其他生灵轻易不敢接近。我留着我娘的血脉,这儿的禁术妨碍不了我,我没有任何阻碍地到了里头。在慕无尘离开后,我娘就疯魔了,她当年把我扔在洞府里不管我死活,这里还是和当初一样凌乱。我在那儿找到了适合妖修炼的心法和几本失传的禁术,甚至……还有双修的要法。

对魅妖来说,双修是唯一提升修为的办法,除此之外,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法子了。

我把有用的东西都带了回去,出来后,我便放了一把火烧了那里。慕无尘说我娘已死,我不知她被葬在何处,也许,她死后连个墓碑都没有。我从我娘身上,仿佛看到自己的宿命,我的结局或许也会跟我娘一样,凄凉孤独地死去,我娘死后还有我会记得她,可我死了之后,那就没有人会惦记我了。

我出神地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我心想,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一把火烧了自己,骨头都化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那样的话,我就是干干净净的了。

后来的一整年里,我就一个人待在不动山,再也没出去过。我成天修炼,但因心脉有变,不能再用以前的方法,强行修炼的话,恐怕会走火入魔。就这样,我彻底成了一个妖修,依靠我娘留下的那些心法,自行摸索,一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在这期间,我的媚骨发作过几回,那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在山涧里自淫、挣扎,每一次都生不如死。随着我的强忍,媚骨发作的频率越多,也越难以忍受, 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失去心智,堕落为淫妖。

在我陷入瓶颈之际,却没想到,我竟会迎来了一个转机——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忽然,不动山里的气流发生了变化,我神识一归,天地已然变色。我出来一看,罡风大作,如刀子般刮着脸。山里的动物害怕受到波及,仓皇避走,我本也该找一处躲藏,两腿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挪都挪不开。凭我的眼界,我瞧见那飓风中的阵眼里,正在交战的两个大能,而且,他们其中一个,还是我知道的人——天门宗贺兰芝!

贺兰芝整个人气息大变,他飞悬于空,两袖被罡风吹动,麒麟骨扇完全展开,本是白纸的扇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金文,身上的紫气如无影之剑,足以震杀四方。与他敌对的是一个化神期的魔修,他一张老脸皱在一起,却笑容狞恶,猖狂道:“贺兰小儿!以你之能,怎可能杀得了老夫!老夫这就扒了你那身漂亮的皮,为老夫所用!”

贺兰芝一句废话都没有,将悬着的骨扇抽去,以此迎击那魔修的掌功。鼎天的魔气和紫气在阵中不断冲撞,我身处之处离他们尚远,若在他们周围方圆十里之内,恐早已被殃及。贺兰芝和同辈相比再是厉害,修为差距毕竟摆在眼前,饶是如此,他竟也能和那魔头交手不下数百招,这等实力已经被我这样平庸之人所能比。过去,我还曾妒忌过自己的师弟天赋强于我,却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贺兰芝动一根指头,都将我打入泥尘里。

两人纠缠近半个多时辰,我的心亦跟着战况高高悬起,虽说他二人不管是谁胜,都和我无关,但私心上我自是偏向正道为多。只看那魔修突然一退,眯着眼危险地说:“贺兰芝,你在拖延时间!”贺兰芝声音冷冽地道:“你的魔功最多再撑一个时辰,到时候,你也同废人无异。”魔修狞笑道:“你倒是对我们的功法清楚得很,看来,你还没能忘记,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贺兰芝面目猛地一狰狞:“受死罢!”紫气蓦然变得更为肃杀,想是那魔修犯了贺兰芝最大的忌讳,贺兰芝拼尽全力也要将这魔头挫骨扬灰。那魔头就是刻意激怒他,一旦动怒,攻势变得强劲,相对的,防守也会变得脆弱,那魔头就是趁此找到了贺兰芝的破绽,一掌擎去,魔气冲向贺兰芝的脸,他惨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要是天门宗知道,他们未来的宗主成了个瞎子,不知会作何想法。可惜了,你是活不到那时候了——”那魔头一步步朝贺兰芝走近,他以为自己这下子胜券在握,未曾料到贺兰芝是故意露出破绽,他将自己所有的灵气藏于袖子里的暗箭,趁着那魔修靠近自己的时候,就一击击中!

“唔!”那魔修一怔,污黑的血慢慢地从他的七窍流下,他死到临头,却还放声长笑:“好、好!贺兰芝,是老夫大意!老夫这就先下去,你——也逃不了一死——”刺耳的笑声穿破耳膜,就看那魔修慢慢在风中化成枯骨,最后从空中散落下去。此时的贺兰芝,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力气一松,就从高空坠落于地。

我想也没有想,就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我找了有一些时候,最后,我循着那微乎其微的气息,来到了溪水边。只看,有一个人倒在那儿,半身泡在水里,似乎在是想要上岸的时候,力量不支昏迷了过去。

涓涓的水流被暗红的血液涤染,我瞧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的眼睛好似被火焰给灼伤一样,伤势极重。

后来,我就带了他回去。

——我回忆着这一些过去,它们似乎还历历在目,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扶着贺兰芝,走了好久的山路。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心也跳得飞快,手脚都发寒。

我从不相信有谁会在第一眼爱上一个人,可我从没忘记那个意气风发的天门宗少宗主。他如此光耀夺目,为人称道,也许我就和那些追随他的芸芸众生一样,打从心底羡慕着他。我想成为贺兰芝那样的人,我妒忌他,我讨厌他。后来,我便喜欢上了他。

我先前才说过,慕无尘最多再撑五天。五日的期限未到,摄魂术便再一次反噬。我蜷缩在死角里,却忽然发现那挣扎嘶吼的声音已经打住了。我忙站起来,小心地探头一看——

就看那一头,慕无尘盘坐着,缚住他的锁链连着石壁上的咒文发着暗光。慕无尘的神智竟压过了禁术一头,这大概是这数年来的第一次。还没有结束。

慕无尘还在挣扎,他整个人紧绷着,连气都不换,脸上的青筋如纹身盘虬,神色扭曲而恐怖。

当他发现到我走来,慕无尘眼也未睁,咬牙说:“……快、滚!”血丝随之从他的嘴角流下。

我自己也清楚,我这样做,是踮着脚在刀尖上游走。我没有乖乖听他的话,我走到慕无尘跟前,缓缓俯下身坐在了他的身边。慕无尘现在不能够分心,现在,他可撵不走我。

我凝视着他,沙哑地道:“慕无尘,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给我忍着。”说罢,我便倾身而去,手指轻捏他的下颌,用嘴贴住他的唇。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五)上

慕无尘的嘴唇很凉,可我知道,当它们热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团火,能把人都给烧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亲他,我面上看似冷静寻常,内心实则狂跳如击鼓。我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宝物,轻轻地捧起他的脸,小心地啄吻他,将那干裂的唇瓣濡湿了以后,就用舌见轻轻地勾顶。

慕无尘的眉头拧得死紧,额头被逼出了细汗,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手掌亦不自觉地捏成了拳。我从未怀疑过慕无尘的定力,可他现在既要抵御摄魂术的反噬,又要抗拒我的诱惑,哪怕是真正的神仙,也忍受不了。

他终究是个有欲望的男人。

我尽自己所能取悦着慕无尘,我想要融化他身外这一层脆弱的冰,终于,他的牙关微松,我就像条狡猾的淫蛇钻了进去。慕无尘顿时呼吸一紧,我猜,他一定不曾在清醒的情况下,被人如此轻薄。他现在的反应,生涩得像个不曾经历过情事的男人,我的手按住了他的脸庞,用舌头去招惹他。慕无尘素不是个会退缩的人,可他现在却狼狈地躲着我,可惜却无路可退。很快地,我跟他就纠缠在一起。

慕无尘生性好洁,他大概从未这么忍过,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微颤。我没打算这么放过他,他越是想要快点结束,我就越想看一看他意乱情迷的模样。我的舌尖缠绕着他,唆吸着他的舌头,舔舐他的嘴唇,慕无尘就算不愿意承认,我终也察觉到他的抵抗变得越来越无力。渐渐地,他放弃了后退,而我也如愿以偿地深入。

火光中,我们的唇瓣碾磨着,我不知不觉地跨坐在他的身上,手掌从他的脸慢慢地滑下,在他的胸口和背上缓缓地、炽热地游移。纠缠之间,我不忘探索他身上的灵脉,他的灵气虽然充盈,却在筋脉里随意冲撞,亏他能忍受得了,若换成一般人,早就气血倒流而死。我向他输送自己的灵气,这种吐气纳息的修炼之法,是双修的要领。靳涯说过,我是天生的阴阳之体,灵气可供男女所用,我本该作为一样名器,被人日夜宠爱、使用。

慕无尘似乎尝到了甜头,他的身子可比心诚实得多,一开始的时候,有多不情愿,现下我不过是退出换个气,他的舌头便又紧追而来。当初我和贺兰芝试了多少次,才摸清了窍门,慕无尘全然不负天才之名,很快就学会了这种吐息之法。他身上纯净的灵气,也让我的媚骨蠢蠢欲动,魅妖以精气为食,慕无尘拥有天底下最纯的灵脉,加之当年是他第一个毁了我的身,我注定永远拒绝不了他。

当我去解开他腰上的束带时,慕无尘呼吸一滞,他猛地睁开眼,手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把我推离半分。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神色极其狰狞,他粗重地呼吸着,极其费力地维持着最后的理智:“下……下去!”我却不管他,使劲儿地别开他的手,又再一次投怀送抱。我用力地亲着他,吮吻着他的嘴唇,慕无尘的气息完全乱了,他的脸红成一片,好像快要发狂了一样。

我们两唇分离之际,甚至还牵出了银丝,我看着他的眼,嘶声道:“慕无尘,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你不认识的、淫浪的货色,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折磨我、侵占我……”我一边说着这不要脸的话,一边把手探向他的身下头。隔着裤子,我都摸得出他的形状,我总困惑,他们这些人面上越是端正凛然,此物就越是粗长硬热,它顶着我的手,烫得烧心。慕无尘又将眼给闭上,他不可再分神,而我便趁着这时候脱去自己的衣服。我分开腿坐在他身上,发热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他硬邦邦的胸膛。我的双手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颈脖里粗重地呼吸着,边用赤裸的身子上下地摩擦着他。

魅妖身上的气息甜腻如蜜,我的身子比女人的还要柔软,慕无尘到底是个健全的男人,他分着心思和摄魂术争斗,自然没法克制住自己的本欲,他的孽物很快地便肿硬如铁。我的阳根亦也翘了起来,跟他自是无可比较,只得用头端在他身下碰碰擦擦,慕无尘身上的汗毛倒竖,激动得浑身泛红。我张开身子,在自己手上吐了唾沫,跟着伸到臀间,于慕无尘跟前用手指撑开自己的媚穴,那儿果然已是肠水潺潺,连股间都淫湿了。我睁着朦胧的眼,就在他眼前直接捅入三指,狠命插着自己,抽抽哒哒,滋滋水声都响出来,软得一塌糊涂。

慕无尘身子僵硬如板,我从不曾盼他爱抚我,便自己拿了注意,看是可行事,就拽下些他的衣服,勃发的孽根随之露出,发着男人独有的膻腥。我舔了舔唇,热汗从额间坠下,不再拖拖拉拉,一手扶住那发烫的阳物,一手捏开臀瓣,上下地戳顶几回,这才进去。慕无尘向来不好对付,这物件也和它的主人一样,便是我都湿成了那样,肏入时也百般艰巨,那里边的淫肉更像是被刀割着一样,暗送几回,才吞了半根,我就觉得肚子被人顶着,花径快被他给撑坏了。“嗯呜……”我满面潮红,一会儿嘴里哼哼着柔软的呻吟,一会儿咬咬唇,弄了快一炷香,这才完全坐在了他的身上。

我整个人靠在了慕无尘的身上,那双薄薄的眼皮紧紧地阖着,鼻头却渗着薄汗。这说明,他是清醒的。慕无尘此人傲慢自负,眼里不容一颗尘埃,我在他目中犹如粪土,可他的身子却对我有反应,试问,他怎么受得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我的心里就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意,下腹烫得要融化了一般,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强忍着痛楚,臀尖磨着他的大腿,前后的轻晃身子。

我的身子素是敏感淫荡,更何况是已经被他给撑满,我还未提送,只这般来回晃弄,骚肉就由着他的孽物翻弄。只看后头石壁上映着我二人的影子,我摇晃着骚臀,尚未放得十分开,正觉吃力间,那锁链蓦地动了一动。

我心下一惊,已经来不及抽身,跟着就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一只手掌随之锁住了我的咽喉。

我惊恐地睁大着眼,便看身上之人两眸深邃,眼底烧着熊熊火焰。我还以为,慕无尘会像他之前威胁的那样,就这么把我给掐死。可下一瞬间,我脖子上的压力一放,还未喘过气,大腿就被人用力掰开,滚烫的肉刃猛地又奸进我的身子里。“……!”我蓦地倒抽一口气,眼前一黑,未及喊一声疼,脸就被人用力掐住,他吃住我的嘴时,腰也跟着施力,狠狠捅到了底。

我在慕无尘的身下剧烈地发颤,我怀疑他疯了,他想这么干死我。我胡乱地摇着脑袋,整张脸疼得皱在一起。不能、不能再……进来了……

我的双手无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可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慕无尘把我两腿掰折到胸前,他好用力地插着我,我从来没这么疼过。他两眼极暗极深,原来这才是他,原来一个男人的欲望会这么地雄烈、可怕。慕无尘和我紧紧地嵌合,我不曾被人进来这么深过,我不知自己在慌张什么,十指死紧地抠着他的背,我脆弱地唤:“慕无尘……”

他的眼暗了暗,我就知道,他是醒着的。可是,他像是一朝破禁、向我报复一样。我以为他在清醒的情况之下,什么也不会,然而他却完全知道我的弱点,没等我缓过来就痛弄着,连连干着我。他动得很狠,好似我是他的仇人一样,我原是被他玩弄得一片凌乱,可我还惦记着他身上的禁术,即便是他再怎么粗暴对我,把我当成一个可任意糟蹋的玩物,我仍是抱紧了他。我不让自己沉溺于欲望的洪流,双腿勾住他的腰,于肉体鸾交之际,催动内丹,由阴跷疏通洗练他的灵脉。

炉鼎大法对一方受益良多,慕无尘快感极巨,他明明如此厌弃我,却放不开我的身子,他的灵脉本能地攫取我的精元。他殊不知,他越是快活,我就越是痛苦,好容易熬到他泻了精元,我不等到他推开我,就先一步从他身下起来。我站不稳地晃了晃,他的精液就从我的股间沿着腿根滑下,我忙捡起自己的衣服披上,看也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就步伐虚软跌撞地离开。

我背对着慕无尘把自己藏入角落里,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他嫌恶的眼神。我的心到底是肉做的,我虽是嘴硬,但我也会疼,也会觉得寒。那头沉寂着,我很快地昏迷过去,这一过,又是好几天。

我苏醒过来时,也不知是第几日了,只觉四肢沉重,灵脉空匮。还好,我藏了一些吃的,胃里垫了一些东西,我又口渴地爬到湖边,囫囵地用手舀水喝。我喘着轻气,抬头看看天上,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感受不到暖意。

在我愣神的时候,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声音:“运行督脉,可转气源。”我看向慕无尘,却见他睁开眼,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此等基础之心法,你也能忘了么。”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天,脑子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我扯了扯嘴角,嗓子沙哑地说:“浣剑真君看来是真不知道,我们这些妖,可修炼不了你们正道的心法。再说……我灵脉已毁,现在练什么都没用了。”

慕无尘看着我,语气冷硬:“自暴自弃,谁也助不了你。”

我目光冷下:“真君大可放心,青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若真想帮我,不如多和我睡几次,早些时候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

我的话如此不堪入耳,慕无尘眉头蹙起,像是后悔开口一样,他闭上眼打坐,总算不再管我。

不知是否炉鼎之法真有如此奇效,后来的整整三个月里,慕无尘都没有再发作过。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五)下

五年前,在一个偶然之下,我救了天门宗贺兰芝一命。

当时,我将贺兰芝带了回去。先前那个风光意气的芝兰玉树,现在却是性命垂危,奄奄一息。贺兰芝和比他整整高出了三阶修为的魔修恶斗,而且,对方还是化神之期。修炼的层次划分,并非只是表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刚开始从炼气到结丹,也许只要用上五年,但从结丹跨至出窍,也许就需要二三十年,越是高阶的修为,要求的心性、耐性都非同一般,更何况,你还得和老天斗。寿元并非无尽,就算是神,也有陨落的一天,有多人少人寻道的这条路上,还未走到自己的极限,寿命就已经到了头。

贺兰芝还年少,他只要能够活下来,就有无限可能。当时的我,其实也并未想得到这么多。我虽已成妖修,但也拎得清是非善恶,贺兰芝和我也算无怨无仇,我不可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

我将贺兰芝放在床上,竭力救治他。他伤势极重,且多为内损,难以痊愈。我清理他的伤处,其中尤以双眼最为严重。贺兰芝原是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现在他的眼睛被灼伤,血肉模糊,连我看着都暗觉心惊,帮他敷药包扎的时候,双手也不自觉地微颤。

之后,我探向贺兰芝的灵脉,竟发现他的体内有一丝魔气流窜。

魔修和道修气源迥异,两者不可相混,当年慕无尘也曾用此法试探我究竟是不是妖,对他们正道之人来说,魔气无异于剧毒,若不去除,贺兰芝便是侥幸存活,以后也是形同废人。那魔修居然如此毒辣,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毁掉贺兰芝。如果这时候贺兰芝碰到的是别人,那他只好认命等死,可惜,老天不绝他的命。

我是半人半妖,再说两派心法,我都了若指掌,而魅妖之体又有别于他人,不论是正道清气还是魔气,都可吐纳循环。这也就是为什么,慕无尘当年用如此霸道的灵气在我四肢筋脉走过,我还能活下来。

我坐于贺兰芝身后,为他疏通灵脉,整整七天七夜。待我收功,已全身是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虽说不能将他体内的魔气彻底祛除干净,也算是暂时保住了贺兰芝的这条命。

此后的半个多月里,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每一天都为他洗髓通脉,吊着他一口气。我知道若真要救他,那就要尽快联系上天门宗。然而,蓬莱山与虚荒相隔千里,我又没有了飞剑,哪怕步程再快,贺兰芝也已经等不起。

是夜,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坐,突然听见几声呓语。我睁开眼,见贺兰芝嘴唇微微翕动。他这一阵子都未曾真正地清醒过,梦话倒是说了不少。我凝神一听,他嘶声喃喃:“爹……娘……”

贺兰芝在外人面前是如何地意气风发,人人都羡慕他出身良好,天赋过人。但是,却无人看见他身后的艰辛,他看着如珠如玉,好似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可是他的双手却跟粗人一样布满茧子。我走过去,为他掖了掖被子。

我看着这个从九天上摔下来的云鹤,他伤痕累累,不见半点风华,却让我觉得容易亲近得多。一个人他表面上再如何风光,实则却背负着血海深仇,没有了其他的亲人,一个人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内心是有多么地孤独。这些,我都能够明白。

“我也没有了爹娘。”我凝视着他,自言自语地道,“……原来,我们竟是一样的。”

到后来,我才发现,我终究还是错了。我跟贺兰芝,从来就不是同路人。不该是我的东西,我强求一世,也不过是和我娘一样,沦为他人眼里的笑柄罢了。

最开始,我对贺兰芝莫名生出的在意,便是源自于这种同病相怜的情感。我不想他死,不管是用什么样的办法,我都要救活他。

在我和他相遇的第二十二天,贺兰芝头一次清醒了。他的眼睛蒙着布,什么都看不见,身上还发着低烧,可却已经能说出完整的话。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句话便问我:“……你是谁?”

我在不动山近一年,好久都没听见他人和我说话。我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应他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贺兰芝绝对想象不到,救了他一命的人,是他最恶之入骨的妖修。我也不想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没有多说什么,贺兰芝却对自身的情况有所了解。当一个人命不久矣,是会害怕,还是怨天尤人,这一些,我都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贺兰芝比我所预料的平静得多,甚至对自己年轻就要逝去的性命,也不曾感到有一丝惋惜。

他苏醒后的那两日里,我从没离开过他的床边半步。我喂贺兰芝喝下了苦药,他这两天咽什么、吐什么,精神看着却还不错,我很清楚,他这是回光返照,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他勉强喝了半碗药后,我扶着他坐起。

贺兰芝身上的紫气已然黯淡下去,药石罔效,他只是靠着内丹仍然在苦苦强撑。他的连朝着我的方向,沙哑地问:“这里是何处?”

我回答他:“不动山。”

“不动山……”贺兰芝喃了喃,问,“离蓬莱可远?”

我如实说:“以我的步程,最快半年。”

贺兰芝轻点点脑袋,我就看见他摸了摸腰下。我知道他在找什么,说:“麒……你的东西,我保管妥当,你若是现在想要的话,我这就去取来。”说罢,我就要站起来。贺兰芝却叫住我:“别走……”他的气息微弱,语气却很笃定,“……我信你。”

我微微一怔,也没坐回去,只走到他床边,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他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在下有一事相求。”他嘶声说,“我如果不幸,便劳烦阁下带着我的遗物,去蓬莱告知宗主,说敏之不孝……”贺兰芝认定自己逃不了一死,便缓缓向我交待后事。他的声音平静而宁和,是个天生温柔的人,他还提及了自己和云霄宫的婚约:“请你告诉裴姑娘,我一直视她如胞妹,非是男女之情,让她莫要伤心。”

“一直以来,我担忧自己会令师门失望,更怕让父母蒙羞,应下了不少违心之事,却为此而耽误了一个女子。” 却看贺兰芝牵了牵嘴角,竟有几分松快之意,“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只是……”

我突然打断他:“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想知道。这一些话,你自己回去蓬莱以后,亲口告诉他们。”我毫无情面地说,“你如果死了,天门宗会怎么样,那都跟我没有关系。”

“……确实,是在下唐突了。”贺兰芝一点也不气恼,反是朝我微一莞尔:“那我只有一个请求了。”他虚弱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凝视着他。我不知道此下我心里的这种感觉,究竟算什么。我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的心愿。

我不能轻易答应他。

“如果你下一次还能醒过来,我就告诉你,我到底是谁。”我强忍着眼睛的酸涩,呢喃般地轻语道,“贺兰芝,到时候你一定要记住,你欠了谁一命。”

“好。”贺兰芝点点头,我从未见过笑得比他更温柔的人,他昏迷之前对我说,“贺兰芝发誓……此生,决不辜负。”

贺兰芝这一昏睡,到天黑都没再睁开过眼睛。那时候,他的周身,已经有死气萦绕,连我都这点修为的瞧出来了,至多不过三天以内的事情了。

他沉睡过去以后,我又成了一个人,没有人和我说话,也再没有人会对我笑了。我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孤零零的一个人,居然会是这么难熬的一件事。在那短短几个时辰里,我却像是过了几十年一样。

我一脸木然地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他,看了一整天。奇怪的是,我却觉得好像怎么都看不够,我不禁探出手,掌心轻柔地抚着他的脸庞。与其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我宁可他还是当日那个清贵自傲的少宗主,任他是看不起妖族也好,嫌恶我也好……我都不想让他死。

我记得我娘修炼的那些功法里头,除了双修之外,还有一个炉鼎大法。我天生过目不忘,只粗略地看过几眼,就已经记住了所有的要领。犹记得那本书第一页上的一行字写道:为炉鼎者,至低至贱。

这句话,实是告诫修炼此功之人,不可对炉鼎产生情感。这世间所有的功法,都要付出代价,一旦做了炉鼎,那个人就会成为一个器物,耗损自己的生气和寿元,为他人续命。炉鼎大法对人而言,极是阴损,偏偏有许多人对此趋之若鹜,将魅妖当成下贱的器具,可是,他们想将我们用完了就扔,就不知魅妖的身子,是这世间最难解的情毒。可不管怎么样,最惨的,依然还是做了炉鼎的人。

我思量了很久。我这身修为,得来不易,先前慕无尘毁了我的剑灵,我的修行之路更是举步艰难,都快两年了,我还停留在结丹后期,迟迟没能突破。后来我才知道,对魅妖来说,双修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惜,我一直在走着弯路,这才比他人都缓慢。

若是我做了贺兰芝的炉鼎,恐怕我这两年的努力,又是白费工夫,甚至连修为都会倒退。然而,在钟意的人和自身的修行之间,最终,我选择了前者。

朦胧晦暗的烛光下,我一件件地褪去自己的衣服。那时候的我,只经历过一回情事,并且那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混乱而又痛苦的第一回,我亦不曾去细细地回忆过。我慢慢来到床上,跨过贺兰芝的身前,两手支在他的两侧,就这么撑在他的身上。

我很迷茫,也很紧张。可我的身子很热,甚至比媚骨发作的时候,还要滚烫无数倍。我面对着昏迷不醒的贺兰芝,好像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物价的宝物,我不知该怎么对他,不知该如何让他好起来,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才会觉得舒服。

我看着他的唇,慢慢地俯下去,睁着眼用自己的嘴碰到了它。那会儿,我尚不知自己对他的情感是什么。我只是依赖着自己的本能,去接近他,去亲吻他。我边将自己的舌头小心地探入他的嘴里,边颤抖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刚开始,我连探索灵脉、吐气纳息都不会,我只好像个傻子一样,亲着他,摸着他。我费尽心思,想要用自己来温暖他冰凉的身躯,我轻柔地啄吻着他的鼻唇,跟着,忍不住去亲了亲他的眼。

我素来冷硬刻薄,却从不知道,原来我自己也有这么柔软的一面。

贺兰芝的呼吸很浅,我亦是在渡他一口气时,误打误撞地琢磨出了连通气脉的方法。由此,我知道他的灵脉如何,以嘴渡去几息灵气,他的脉搏就强了一些,不过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地就微弱下去。唯有通过真正的肉体交合,贯通阴跷,我才能将自己的精元转给他,为他续命。

当时,我只怕自己来不及,也为习得那些取悦男人的法子,便直接去解开他的腰带。我那时候脸皮甚薄,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摸到他胯间那一物,就脸红得欲滴血。我唯恐压坏了他,当时也是撑着自己,手掌不自觉地颤颤,咬了咬牙,就缓缓地捋起他的阳物。当我摸着贺兰芝的时候,自己就勃起了,玉根从股间翘起,抵在我和他的下腹之间。

我难耐地用玉根摩擦着他,胸口低低地喘着,一股诡谲的淫香渐渐盈满于室。贺兰芝虽未清醒,但他那物却是醒着的,我捋弄几回,它便一点点变得粗硬,我的手心越发包不住,烫得我心口发热。我的臀微撅着,当时手边也未有可供润滑之物,唯有自己摩射了以后,抹了把白浊,如先前那每次在无人的山林里抚慰自己那般,把手臂横过双腿,手指钻进臀缝之间。我以指腹摸了摸肉缝,那头竟也湿了,捅进去插了几下,便隐隐出了些水来。我趴在贺兰芝身上自淫片刻,待能融入三根指头,便咬牙去握住他的那物。贺兰芝纤秀如玉,身下之物勃发是狰狞粗长,我容纳住他时,骨头都要被他热化了。

“啊……——”虽是疼痛无比,我却经不住仰头呻吟了出来,长期以来的空虚和孤寂,都在他一寸寸进入我的时候,一点点地被他所填满。随着他的阳物进入我的媚穴里,我亦觉着,他好像钻进了我的心里,我抗拒不了那种激动颤栗的感觉,眼角瞬间湿润。我的身子被他撑得好满,我试着将他全部吞下,等终于坐到了底,身子已经全湿了,几绺碎发被汗水黏在了脸上。我当贺兰芝尚可对付,谁料他在我身子里又大了一些,我动都没敢动,只觉自己轻一晃便会粉身碎骨,死在他身上。

那是我头一次在脑子清楚的情况之下和一个男人欢爱,我难支撑地覆在他的身上,双手抱着他的肩头,就这么看着他脸,前后地扶送起来。我根本就分不清痛楚和快感,我只要睁眼看到贺兰芝,心口便热得要融化。当时的我懵懵懂懂,只知要与他连窍,便让他进到最深,他抵住我体内最脆弱的地方,碰到那里的时候,就好似用刀割我的肉那样疼。我却甘之如饴,毫不保留地任由他掠夺我的灵气,以此补足他的气脉。

如酷刑一样的抽送之间,贺兰芝的身子逐渐回温,他的脸颊甚至泛起了欲望的春潮,嘴也随着呼吸微微开合。他好像醒了:“你……”他虚弱地喃喃,听不清说了什么。我眼眶一热,就凑过去狠狠地噙住了他的嘴,贺兰芝身子一僵,我索性连命都不要了,夹紧了臀,在他身上死命地前后颠弄。

“唔……”贺兰芝皱眉发出了呻吟。他究竟有多快活,我都能看得出来,他的身子都红了,本是无力抬起的手扬了扬,我不知自己怎么会意了过来,施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掌心,压在床上。“嗯……”贺兰芝的胸口一起一伏着,这么多日以来,他的心跳头一次跳得如此剧烈。我身上的灵气走过他的四肢筋骨,贺兰芝的手指蜷了蜷,也渐渐地回拢住了我……

那一夜,我轻易地把自己修为、身子还有心魂,尽数许给了另一个男子。

我没有考虑到过去,甚至也没想过跟他之间的未来。人妖殊途,我以为我可以斗得过这个世道,没想到,最后我是输给了天意。

隔了一日,贺兰芝苏醒过来。可是,他却忘了自己是谁。

第5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六)上

我从过去的梦魇里惊醒过来。“贺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一旁,却抓了个空。我坐起来,看着那从巨大的坑上方洒下的阳光,忍不住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贺兰芝与我恩爱两载,那段幸福的时光仿佛还在昨天。然而,我又还清楚地记得,他在我的面前,亲手捏碎了我们之间的信物。贺兰芝当初说我欺骗了他,这句话,并没有错。我明知他是陷入了魔气造成的迷障,却又害怕他会和浣剑真君当年离开我娘一样,想起来以后就抛下我而去,便刻意不帮他解开。说到底,我从不相信,他会真的爱我。

那日仙魔大战,贺兰芝杀进万魔宗里头,却是在魔君的床上抓住了狼狈的我。慕青峰是魔君的男宠,人尽皆知,而贺兰芝的父母却正是被魔修所杀害。

这一切,尽是造化弄人。

我和慕无尘在这个天坑下,待了已有数个月。自那一回和他行欢,至今已满百日,在此期间,慕无尘都压制住了禁术,尽管如此,只要他不肯碰我,摄魂术一日不能根除,他迟早会故态复萌。这些日子里,慕无尘依然对我视若无睹,甚至,比先前还要来得冷漠。先前我总刻意激怒他,慕无尘虽不言语,但毫无例外地都会皱眉,或是露出厌恶的眼神。此下,便是我来到他五步之外,他竟也毫无反应。

慕无尘素是清冷,对他人视若无物,这才应当是他的本性。先前,他易躁易怒,大抵也是因反噬之故。绝情道并不仅仅是无情,而是断绝七情六欲,没有了喜怒哀乐,就像一把真正的剑一样。

我把几枚果子放在他的附近,看看他,嗓子微哑地道:“这几个还挺甜的,真君要是不嫌弃,那就尝一尝。”我敛了敛目光,轻道,“我洗过好几次了,不脏的。”

我转过身时,冷不丁地听见那头响起声音:“不必。”我回了回头,才确定慕无尘是真的在跟我说话。他没有睁开眼,喑哑地道,“你留给自己便足矣。”他说话的语气没有起伏,即没有反感,也没有半点嫌恶。

他这样子,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拒我于千里,好将我彻底逐出他的世界,他一点也不想跟我发生任何的瓜葛。

我倒也想成全他。

慕无尘心里肯定明白,只要他肯日日和我交合,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原先七成以上的功力。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那就是山高水远,他走他的阳光道,而我也可以彻底放下过去,回到该属于我的角落里。

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我给他的东西,几只麻雀从天上飞下来,用喙啄着那些艳红的果实。我坐在阳光照不到、可是却能看到慕无尘的地方,想是自幼被我娘锁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洞府里头,后来又在天剑阁外门过足了整整四年无人理睬的日子,我从来都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可是,我终究还是不能够强求,我已经认了命。这种时候,我又想到谢天澜说过,只要除掉了靳涯,他就会带着我离开这些是非之地,然后,他会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只差一点,我就对他这一番话动了心。

我灵脉毁损,已经再也不可能修炼,先前我在天门宗水牢受尽为难,又辗转到这儿来,给慕无尘当了炉鼎。不知他们晓不晓得,炉鼎大法对我耗损极大,此番肆意挥霍,我的寿元或许也只剩下十年不到了。

我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到黄昏如血,天色暗下。我蜷在原处,连火都懒得生,慕无尘说我自暴自弃,谁都帮不了我,实是因为我身心疲倦,既然知道做了也没有用,我又何必白瞎力气。我浑浑噩噩,不知不觉睡去,还没能睡熟,就觉腹中有一股邪火蠢蠢欲动。

我睁了睁眼,由黑暗里望向了那一处。慕无尘打坐入定,未曾看我这儿一眼。我定睛地看着他,他轮廓尖削,眉眼似画,他只要不发狂,就没有一点破绽。我身上的热,越来越盛,我翻了一翻身,背对着慕无尘,我用双手紧抱住自己,想要像谢天澜上回逼迫我忍耐一样,试图压下自己的欲火。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没可能的。

夜色里,慕无尘睁开眼。

我与他四目对上,我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盘坐的大腿。我斜着身挨近了他,男人身上的气息,予媚骨发作的我而言,是最好的催情药。慕无尘没有动作,他又变成了一尊玉雕。我渐渐地贴住了他的身,那冰凉的感觉,并没有浇熄我身上的火,反而让它烧得更旺。我探出了舌尖,勾了一下他耳垂。

很软。很甜。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六)下

夜色里,慕无尘睁开眼。

我与他四目对上,我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盘坐的大腿。我斜着身挨近了他,男人身上的气息,予媚骨发作的我而言,是最好的催情药。慕无尘没有动作,他又变成了一尊玉雕。我渐渐地贴住了他的身,那冰凉的感觉,并没有浇熄我身上的火,反而,让它烧得更旺。我探出了舌尖,勾了一下他耳垂。

很软。很甜。

我的手由他的肩上颤颤地滑下,滚热的呼吸拂着他的鬓发。我抚摸着他的锁骨,像是怕惊动了他一样,小心地撩拨着他。我缓缓地啄吻过他冰凉的脸颊,来到那双抿着的嘴唇。我伸出舌头,像舔着糖一样,勾了一勾,但是,他却没有回应我的邀请。

我早就习惯了男人的冷漠,我没有因此而退缩。我一只手勾过他的颈脖,温柔地噙住他的嘴。

上一次,我媚骨发作,师叔拒绝和我的欢爱,但他并非对我完全无动于衷。他的欲望膨胀如巨物,就算是在冰冷的寒泉里头,他那难以浇熄的欲火都在我的身后不断地摩擦着。

可是,现在在慕无尘面前,他便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将我往外推拒的力量。我蓦地停下来,抬起眼看着身前的男人。尽管他睁着双眼,眼里却没有我的影子。魅妖的淫气笼罩着我们,他却不为所动。他的呼吸没有变乱,姿势也未曾变过。

我的唇微微翕动,失声问:“你为何……不让我亲近你?”

我亲吻他时,慕无尘的牙关死死地闭着。他在拒绝我。他明知道我有多饥渴,却不肯让我真正地靠近他。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这样的他,心神一慌,嘶哑地道:“慕、慕无尘……你不能这样!”我着急得都哽咽起来,“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就看在……看在我帮了你这么多次,给我一回、一回就好了——”

我不住地吮吻着他,爱抚着他,我想在他的身上点火,可不管我怎么勾引,慕无尘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他不曾让我接近,就好似这么多年以来,他从不让任何一个人真正地跨进他的心间。

从最初到现在,慕无尘都没有开过口,他仿佛在残忍地告诉我,只要他是完全清醒的,他这一辈子,就绝对不会再碰我一根指头。

我力气一松,便从他身上摔下,跌坐在他眼前。媚骨如刺一样扎着我的心脉骨髓,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这副样子有多狼狈。我死死地攥紧了手心,指甲嵌进了肉里,都说十指连心,我的胸口发紧般地抽痛。

我睁着猩红的眼,恶狠狠地看着他,嘴里满是铁锈味:“慕无尘,我知我自己在你们的眼底里,卑贱如微尘。”我极其勉强地扬了扬嘴角,“贺兰芝自祛除了迷障,清醒以后对我百般嫌恶,靳涯将我视作一个可随时扔弃撇下的玩物,而师叔眼里,天剑阁哪个弟子的命都比我重要,他宁可死忍,也绝对不会肯碰我一下——”

“青峰自认不曾亏欠过你们,却因我生为魅妖身上又有媚骨而不能离了男人,我付出的所有情感、献出的整颗真心,就不需要被人所珍视,就成了这世间最廉价的东西!”这一番话,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把它们说出来,不会让我好受多少,反是令我觉得我自己竟活得如此可笑。

我这一生都渴望融入他人的生命当中,我为此而努力、而挣扎,我明白自己的方法笨拙又愚昧,但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谁人不负我,可他们其实谁都没有求过我。

这一切,都怪我是贪心太过,才会作茧自缚。

“慕无尘,你恨不得今生不曾沾染半点污秽尘埃,想要跟我撇得干干净净……”我收起自己这一副自怨自艾的嘴脸,冷眼地看着他,声音如游丝般轻道:“我满足你就是了。”

那一双眼依然瞧着前头,他的神色本是毫无波动,恍惚间,似出现了一丝裂痕——合该,是我眼花了。

慕无尘既然铁了心,宁可看着我被活活折磨死,也不肯应我一次,像慕无尘这种没有感情的人,我从不该奢望,他会对我产生,哪怕是只有一丝的不忍。我不该求他的。

我试了好几遍,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不稳地走了没几步,又摔了下去。我没敢停下来,我的心里,其实很着急。我要赶快地离开慕无尘的视线,我不愿在他的面前把自己搞得更加落魄凄惨,哪怕是再怎么难受,我也告诉我自己,绝对不要回头。

我连走带爬地到湖水边,这时候,我全身滚烫,想也没想就踩着水花,踉跄地走进到冰寒的水里。我几乎把全身都浸在水里头,水波一下下地冲着我的脸,几口苦水灌入心肺里去,我冻得牙齿打颤,哆嗦地吸着气。我自从年少媚骨醒觉,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我一个人都熬过这么多年了,再死忍一回,又有什么扛不过的。

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忍得住,可是,随着我被男人拥抱过的次数越多,媚骨变得更加地饥渴凶恶。它尝过了好处,怎么会轻饶过我。魅妖为精气而食,我为慕无尘献了身子,这段时间来,一次都没采补过男人的精元,我从没想过,自己这回还有没有这个运气熬得过。欲火渐渐转为了灭顶的痛楚,我觉得自己的气血好似慢慢停止了流动,我慢慢地沉了下去。

月光如明珠一样,它就像我命里的光一样,一点点地远离了我。可在这时候,一个力量拽住了我,它让我一醒。一只手用力捏住我的脸庞,我看到那水里散开的银发,它们在月下仿佛也发着银光,干干净净。慕无尘咬住了我的嘴唇,凶恶得仿佛他极其痛恨我,我伸了伸手,没能够住水里散着的银丝,跟着就有洪流袭来。

慕无尘把我拖拽出了水面,他脚上还缚着锁,此番又费了多大的劲儿。我和他一上岸,就被人狠狠地扣住脖子,我睁了睁眼,看着那张离我极近的脸。浣剑真君无情无欲,无私无求,除了他发狂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他露出如此狰狞的神色。若非石壁上的禁咒没有反应,我会以为他又遭到了反噬。

“你……想、死…——!”慕无尘的语气极是僵硬,好似极其困难地才吐出这寥寥几字。

我是生是亡,他又何曾关心过。我本想要这么嘴硬,可他压着我,男人的重量放在我的身上,现在,我对他只有强烈的渴求,从未缓解的欲望阻止驱使着我抬起双手,慢慢地搂抱住他。我的身子还在哆嗦,就克制不住骚动,我不惧慕无尘会如何轻视我,我只怕他又将我无情地推开。等他放在我脖子上的力气一松,我就如同蚕丝子一样紧紧地缠住了这个男人。

“抱我……”我死死地搂住他,在他的颈脖间急促呼吸,“你想把我当成我娘也行,我定不会纠缠你,我之后、之后一定会滚得远远的——”

我猛地一吃痛,慕无尘将我扯离开他的怀里。那双眼不再静无波澜,那里头的是熊熊燃烧的、像一个真正的活人,才会拥有的欲望之火。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我,“你想要我碰你,”他的声音里蕴着危险,“……那就永远不要提到她。”

不管慕无尘愿不愿意承认,是我娘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欢愉、什么是不可抗拒的欲孽。他就算解开了摄魂术,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会忘记她、摆脱她。这么说来,我娘终究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到头来,永远不被人记住的,原来,只有我而已。

然而,我已经顾不了如此多了。方才在水里,慕无尘用嘴给我渡了一口灵气,如果说他那是要吊住我的命,那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卸下了所有伪装的野兽。他在我不期然之中俯身而下,狠狠地噙住我的嘴,他伸进了舌头,在我嘴里横冲直撞,不仅如此,他将我粗鲁地捏进他的怀里里。在与他难缠地唆吻含弄之间,那一双手便隔着我湿漉漉的衣服、在我身上粗重地抚摸、游走……

媚骨发作时,魅妖身上就会散发出催情的淫香,用来引诱自己喜欢的猎物。可是,这样的慕无尘却让我觉得,正在被猎捕的人,是我。我曾以为慕无尘能修炼至归元大期,这世上没有他抵御不了的诱惑,所以我娘才不得已用摄魂术逼他破禁。现在,我被慕无尘给压在身下,他吮着我的嘴唇的同时,就扯去我那身湿透的衣裳,那一直握剑的手按住我的膝头,将它们向两侧分开。我的腰下悬空着,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攀住了他,好容易等他松开了我的唇,我嘶声一唤:“慕无……嗯……——”

他也许是想速战速决,亦或是把对我娘的恨意,全部宣泄在我的身上。他一次便捅进了三根手指,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倒抽一口气,我整个人向上难耐地拱了起来。“啊……!”我的脖子后仰着,整颗心都被人给攫住了一样,是他重重地用手擦着我的前胸,跟着有一只手划过我的胯骨,来到我的身下头。“不、不要碰……”我被他一手握住的时候,莫名升起一种羞耻的感觉,我和人欢爱过许多次,但也知道他们实将我当成女人来用,除了和贺兰芝相爱的那段日子里,就没有人会顾及我是否快乐。可现在,慕无尘却用手套弄着我,下腹的火瞬间窜到了头顶上,把我所有的心神都烧成了灰。我含着泪咬紧着唇,忽地心口一紧,玉茎便甩出了精,一股喷溅在腹上。

我不去看慕无尘此下的表情,是鄙夷也好,是厌弃也罢,那都和我没有关系。现在,我只要他肯抱我,不管要我以后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慕无尘和我一样浑身湿透,我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已经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什么耐性的男人。他和那时候一样,对我粗暴又火热,他将我的身子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手指才一抽出,就换了个更粗长的东西插了进来。“……唔嗯…——”他连让我缓和的机会都不给我,他一下子就要尽我的所有,我用他身上最热的利刃狠狠捅进我身子最脆弱的地方,他来势汹汹地碾过我的花径,把我里面弄得一塌糊涂。媚骨让我的身子变得敏感无比,他只是才进来罢了,我就被那与疼痛伴随的快感所淹没,“啊……嗯……”我的呻吟比之前和他的任何一次,都还要淫浪柔软,就算是这世间再淫荡的女子,在被一个男人、甚至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干的时候,都不会比我还要放浪。

我可以明白慕无尘对我的憎恨和厌恶,我娘玷污了他的道心,而我不仅使他蒙羞,更将他亲手拖进了悖伦的泥沼当中。而在这样的时候,我竟然还荒唐地想到,要是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像记得我娘一样,记着我一辈子。

没想到,我已堕落至此。

“嗯……!”他蓦地撞在我最深处,我疼得脸一扭曲。慕无尘捏着我的脸庞,把我掰向了他。我看到他在我身上驰骋着,我甚至还看到我们紧紧相连的地方,深粗的肉刃一下一下地在我的臀间插着,每一次都抽出半根,它被淫水浇得也湿津津的,肉缝儿被它完全地撑开,它凶狠地挤入时还有蜜液从窄缝里溢出,它连连干了我几百下,却没有半点地软和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大。慕无尘含着我的唇珠,他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汗液,他在我身上动得很激烈、很放肆,好像不再有任何的顾忌,我的阴茎不知什么时候又勃起了,它随着慕无尘的插撞而甩晃,并且从被奸淫后穴而带来的快活与激情当中,得到了满足和欢愉。我射出来了,不单单是前头,我的臀不禁夹紧,慕无尘眉头紧蹙,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有些狞恶,他将我两腿完全地扳开,把我的身下弄得淫水淋漓,捏得我满身青紫,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下被搞得这么淫靡。后来,他尽数丢在我身子里。

这三个月,他都没碰我一下,这会儿他的精元灌满了我的身子,我猛地缩了缩,下腹都得满满,股间有一股湿意,是他射出太多,我的媚骨都锁不住,精液从我的臀缝滑下我的大腿。我筋疲力尽地喘息着,但我知道,要赶紧从他身边离开。慕无尘素来好洁,我现在这么脏,他一定受不了,我才刚要爬起来,却猛然被人给强拽回去。

我趴在男人的身下,还未回神,腰下就被人给拖起来。

“不……嗯——”他又进来了。这一次,很深。我还没准备好,心底有些慌,可慕无尘的欲望如此霸道,我跪趴在他身下,撅起自己的臀,让他的孽根深深地埋入。

“慕无尘……”我难受地唤着,头无助地摇了摇,“别、别进…我、我不能了……”他没有管我。慕无尘彻底沉沦在肉体的欢愉里,这才是他真正的欲望,他一直压制着它,像锁在他心底的一只可怕的恶兽。现在,是我把它给放出来了。我自己点的火,我得自己灭掉,他会玩坏我的。

慕无尘压在我背上,他用力地骑着我,在我的颈脖和肩骨上留下了很多的口子。他一边不留力气地干我,一边用手套弄我的阴茎。我几乎要死在他的身下,整个人如泡在水里。慕无尘由开始到今刻,都不说一个字,可在快感最盛的时候,他猛地从后扳过我的脸,逼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听见他极其嘶哑地说:“那个晚上的人……是你。”

我困惑地听着这一句话,不明所以。

慕无尘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样。我失神地望着他,在无尽的快意和痛楚之中,倾了倾脖子,像是害怕他嫌弃我一样,我很小心地用自己的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后来到底是如何结束的,我便记不清了。应该说,从那一夜之后,我的记忆就变得有些涣散而无序。想来是我的身体过于破败,媚骨的发作又一次榨干我的精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寿元,像是握不住的水一样,从我的指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无论如何,从这一夜以后,慕无尘再也没有拒绝过我的身子。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七)上

我记不清自己在这儿待了有长时间了,只慢慢地,果子结得越来越少,不只是夜晚,白天也变得越来越凉,能抓到的猎物也比先前少得多。我要不是等着活活饿死冷死,就是让慕无尘日日抱我。

天,亮着。冬天快到了,我什么都没穿,身子却很热。我分开胯骨,坐在慕无尘的腿上,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手揉着我的身体,掌心渐渐来到我的臀尖,然后,一边插着我,一边揉捏着那里。我呼吸颤颤,经不住他的爱抚,被干得淫湿敏感的肉穴一直夹得很紧。慕无尘聪明绝顶,只不过是尝过几次,他就已经摸透了我的身子。

这一些天,不管是白天,亦或是黑夜,慕无尘都会压在我身上。“嗯……”我的手环过男人的肩,他的肩很宽大,连我都抱不住他,“唔……嗯…——”他又噙住我的嘴唇,将我放浪的呻吟吞没,他的手摁住我的胯,好让我在他身上坐得更深、更用力。他涨得很大,每一次都要进到最深处,片刻都不让我歇息,让我又痛苦,又快乐。

粗喘着时,我睁开眼。慕无尘离得我极近,他的眼睛闭着,就算是接近高潮,他乱的,也仅仅只有呼吸。一滴汗沿着他额心的丹红,滑坠至人中,润过唇珠,我不禁伸出舌,轻轻一勾,男人便睁开眼。后来,他把我压在石面上,身下虽然铺着他的衣服,可他做得很剧烈,他每一下挺进,我的背都擦着身后,一下又接着一下。我的双腿颤栗地勾住他的腰,脚趾微蜷,在他背上难耐地滑动着。

最后,他射出来了很多,回回都将我灌满,还有吃不住的,也老是在他拔出时从我的湿肿的小穴里滑出来,那儿合都合不住。对魅妖而言,没有什么比男人的精气更管用。和慕无尘好生睡一回,我便是连着数日都空着肚子也行。慕无尘每次抱了我以后,便会收息打坐。

他的绝情道并没有破,事已至此,他的道心依然坚定。这几日和他交合时,我也趁探寻他的气脉。比起数月前,他的气脉不仅充盈,灵气也不再乱冲,反噬造成的损伤也正日益修复。他只要坚持住不再发狂,想必要不了两三年,就能恢复当年鼎盛时至少七成的修为。

素知和魅妖频繁淫和,会身中情毒,沉沦欲事,慕无尘虽日夜抱我,然而,他对我,绝无他念。

这一点自知之明,慕青峰还是有的。

他修炼时,我生了火以后,便无所事事地坐在旁头。这阵子,我的精神时有不济,有时候会突然像断片儿了一样,能记得住的事少,记不住的,却越来越多。我蹲坐在地,拿着一块石头,在地上写着字。

“素想少年紫衣……玉秀……”我边写边念,“兰芝……”我的手停了下来。

那一首诗,我听人吟过一遍,就牢牢记在心里。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忘了的。

“兰芝……”我轻喃喃地念着这二字,手里捏着那块石子,指甲间都夹着泥。我还没回想起来,那头却先有人开口念下去:“——兰芝玉秀,戈扇云横。”(*注)

我看了眼慕无尘,他盘坐在石壁下,依然是杳然出尘,不轻易为世间任何一物所动。偶尔,我也会羡慕他如此,心如磐石,从不曾将自己的心,交付予谁。

我沙哑地轻道:“原来……你有在听我说话。”慕无尘会知道这首诗,想必,也是我曾经说过的。提及贺兰芝,我便不由想到当初,贺兰芝在魔君的床上活抓住我,他当时已经不记得和我之间的情谊,还打算着此战之后与云霄宫完成婚约。我便是在那时候,脱口说出了我们二人已经结为道侣的事实。

贺兰芝虽不记得与我之间的纠葛,但仍旧受我影响极甚,轻易为我三言两语而受牵制。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没能放弃对他的念想。直到,他亲手毁了玉,我才总算肯相信,他是真心憎恶我的。

“一开始,天门宗的人想活活烧死我,我也是为了保命,并非故意要令贺兰芝难堪,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了我和他结为道侣的事情。”我回想着那一时候,我和贺兰芝是道侣,天门宗的人不敢真拿我怎么样。万一我有个好歹,他们的少宗主也会心脉俱损。

“人人都说,我是痴心妄想。”我摸着地上的那“兰芝”二字,失声轻喃,“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贺兰芝和我……并不相配。”

慕无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冷。他说:“的确如此。”

浣剑真君果真向来是有话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我轻扯了一扯嘴角,丢了石头,抱着双臂看着。火光映着我的脸:“当年,贺兰芝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五年前,不动山。

我为贺兰芝做炉鼎,侥幸将他从鬼门关前给强拽了回来。隔日,贺兰芝醒来,却忘记了前尘过往,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我把手放在贺兰芝的手腕上,他的灵脉看似无大碍,尚有一缕魔气障住心窍,也就是俗界里常说的迷障。要去除迷障,不算多难,只要让他服下清心丹,或是用灵气催逼出他体内的瘴气,他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贺兰芝身子尚是孱弱,不宜在此时为他洗练筋脉,而我第一次为人做炉鼎,灵脉被他近乎榨干,要恢复元气,也需要一时。再说,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丝别扭,无缘无故地把自己这股闷气发在这失去记忆的人身上,对他素是摆着一张冷脸。尽管如此,他的命,是我拼命救回来的,我不可能放着他不管。

休养了半个多月后,贺兰芝便已经能下床走动。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大好,只除了眼睛仍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照不得光,我便为他拿布蒙住,我还帮他做了一个木杖,这样,我若是不在屋里的话,他也能自己下床来走动走动。转眼,我们一起生活了也有一段时间。

这一天,我提着一篮衣服,贺兰芝却非得要跟着我。

“你究竟在气我什么?”贺兰芝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人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我不答他,他的手指便轻轻地在我肩上捏了捏,脸上虽含着浅笑,却带着一丝小心说,“我在这里,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先前的天门宗少宗主虽也是这般温雅,但是骨子里却天生带着一种傲然。现在,他什么都忘了,便只剩下缱绻温柔,一个不小心,就会溺死在里头。

我憋了半天,挤出两个字:“没有。”我们来到河边,我洗衣服的时候,贺兰芝就乖乖坐在我边上。

今日天色极好,河水涓涓地流,还有鱼跳出水面。我便是在一条河边,带回了身负重伤的他。

“你既然不生我的气,”贺兰芝的声音清越动听,“那为何一直都不肯理我?”

我搓着衣服,边道:“我这不是在应你么?”

贺兰芝道:“那不同。是我问你话,你才肯开口的。”我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了笑:“我哪有这么多话好跟你说。”

贺兰芝安静了下来,我也渐渐停下了手边的活儿,回头看了看他。贺兰芝看起来没有不快的样子,可我还是说:“你莫瞎想,我……并非生你的气。”他一听,嘴角便温柔地一扬。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便又想到那一整晚,我都趴在他的身上,让他……这时候,我就该庆幸,他看不到我这副局促狼狈的模样。

跟着,贺兰芝又问我:“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自他醒过来,我对他的身份过去只字不提。起初,他问过我几次,我都不答,想必他心里也是焦急的。只怪他把我也忘得一干二净,我嘴上说不气,怎么样都是有几分迁怒的,此刻也就随口说道:“你叫赵大牛,是我们村口一家屠户的儿子。”

“……赵大牛?”贺兰芝好奇道,“那我家只我一个儿子?”

“谁说的。”我信口雌黄说,“你前头还有九个姐姐,老大叫赵一牛,依次往下。”贺兰芝问,“那我为何不叫赵十牛?”

“你家好容易生出了你一个儿子,自然得不一样喽。”

贺兰芝认认真真地听我一通胡说,忽然坐直,道:“你骗我。”我眼皮一跳,语气不自觉冷下:“哦?我骗你什么了?”

“我不知你嘴里的赵大牛是何人。”贺兰芝缓缓道,“你忘了么?当日,我醒过来时,你叫我作,贺兰芝。”

贺兰芝果然一点也不蠢。我不置可否地笑了声:“你既然知道你自己是谁,又何必来问我。”

他摇头:“赵大牛都能有九个姐姐,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过去。你是我唯一认识的人,我是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在这世上,可还有其他父母亲人。”我听着他的话,渐渐垂下眉目,后来道:“你没有爹娘。”

贺兰芝神情不变,我却能感觉到他身子微僵。我带着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恶意:“你没有其他亲人兄弟朋友,什么都没有。”

贺兰芝沉默了半晌,跟着却抓住我,语气带着一丝急切:“那你又是谁?你为何……”他似乎急于想要确认什么,“你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朋友,那你又为何对我这么好?”

只要是他的事情,我都事事亲为。他刚醒来的那一阵子,夜里还会发高热,也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为他熬药、擦身,几夜都没好好地合过眼。我对他的好,他都记在心里。

我转回去,搓洗着我们俩的衣服,实在扛不住他的逼问,便道:“我对你好,那自然是因为,你是我慕家的童养媳。”

“童养媳?”贺兰芝一怔。

我脸上扬起一抹算计的笑,一副煞有其事的语气道:“不错,你是我慕家买回来给我当媳妇儿的。否则,我又为何要这么费心管你的死活,还在这儿给你洗衣服?”说罢,我拍拍腿,提着那一篮衣服站起来。

我也不知道,贺兰芝是不是真信了我那一通鬼话。那两天,贺兰芝动不动就走神,我也由着他,在当时,我还没有因为爱而变得自私盲目。我心如明镜,贺兰芝迟早是会离开不动山的。我终究,是留不住他的。

贺兰芝原先与我分开睡,后来,因为他眼睛瞧不见,夜里诸多不便,我便与他同睡一张床。本来,也是他自己说,我二人皆是男子,何须避嫌。这傻子是真的不知,我之所以不乐意,那是因为,我问心有愧。

我躺在外头,每一个晚上,我都得等着身旁的人呼吸平稳,这才能安睡得下。此夜,我察觉他睡了,这才能够翻了翻身,就着夜色暗暗地打量着他。贺兰芝睡相极好,他端端正正地卧着,从不乱踢被子。我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的面颊,我一直都没能忘记那一夜,他的炙热和力量,同时带给我的疼痛和刺激,他是第一个让我生出欲望的男人。我指腹轻抚着他软绵的唇,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偷偷地亲了亲他。

不想,他是醒着的。

贺兰芝蓦地一用力,我被他给压在身上。他的眼睛看不见,温热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我听到他声音微冷地说:“慕青峰,你又在骗我。”

我的心,猛地一凉。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七)下

“慕青峰,你又在骗我。”

我的心,猛地一凉。

难道说……贺兰芝已经想起来,他究竟是谁了?

只要一想到他恢复了记忆,便会马上离开这儿,我就觉得心口一紧。原来,我既盼着他记起承诺过我什么,却又希望他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子——每一天,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我不管去何处都有一个人伴着,连吃饭的时候,都觉得那些粗茶淡饭比以往来得香。我从不知道,我竟是这般地害怕寂寞。

我心里正是乱糟糟的,却想也没想到,唇上随之触及一阵柔软。贺兰芝的身子还未真正复原,这些日子苦药不断。他的吻,又苦涩、又甜蜜。

“你骗我,”我听见他嗓子微哑地说,“——分明,你才是我的童养媳。”哪怕是在黑暗中,我都能察觉到他嘴角的温柔笑意,“我就算不记得过往,也知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对我有多冷淡,心里便有多关心我……”我的脸上兀自烧红:“你……”我挣了挣,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我却未料到他的力气这么大,压得我都没法动弹。

贺兰芝擒住了想要逃走的我:“你若是真厌恶我,便不会顾我这个瞎子的死活,为了我走遍山头只为采一个药草,我发烧不退你便也整夜不合眼,我要是说冷你就抱着我,我说热你就为我扇一日一夜的风——”他捏住了我的脸,指腹缓缓地擦着我的鼻唇。他挨近我,胸膛几乎贴住了我乱跳的心口。我听见他嘶声说:“你还每个晚上,悄悄地亲我……”他极是温柔地啄了啄我的嘴唇,像是怕我逃走一样。

“慕青峰,你为何就都不肯承认,”贺兰芝无比笃定地道:“——你心悦我。”

我两眼泛红地瞪着他,咬牙说:“贺兰芝,你真卑鄙。”

我早知贺兰芝此人看似无害而又没有半点心计,实则心思缜密极其敏感。他早就看穿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却还故作未察,平日对我百般温柔包容,令我不知不觉对他越陷越深,轻易再放不下他。

贺兰芝没有反驳我,他丝毫不否认承认自己对我耍心机。他贴着我的嘴边,含糊地轻道:“把嘴张开……”我像是被灌了迷汤一样,他想要我做什么,我便乖乖地听他的话。

他把舌头伸进来时,我的身子就一僵。可后来,我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背。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稚嫩青涩。贺兰芝虽说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但我们两个总归还是擦出了火。这一把火,也越烧越旺。

那会儿,我们一直亲着彼此,都贪恋着对方身上的温暖,耳边都是他越来越重的喘息,还有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我们都很热,却怎么也不肯分开,四肢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贺兰芝唆吻着我的颈脖和锁骨,布满茧子的手还搓捏着我的乳尖,勾引我发出带着哽咽的柔软呻吟。他还在我耳边不断地说:“你好香……”

贺兰芝的声音已是十足地轻柔清越,更何况是在耳边述说着脉脉情话,试问,我又如何拒绝得了他。

天门宗少宗主是立在云端上的人,不管是作为天剑阁弟子的慕青峰,还是作为魅妖的慕青峰,他都不是我能够染指的人。可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却能够躺在一张床上,赤裸裸地拥抱着彼此。我的心,从来没这么踏实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我突然抓住他,用力地噙住他的嘴唇。贺兰芝一怔,之后就更加热情地回应我,他的下身已经涨得很大,在我的腿间擦弄着,撩得我心猿意马,便是为了他,再当多少次的女人,我也愿意。“嗯……唔——”我们唆吸着对方的舌头,亲得都响起了滋滋的水声,间中,他抚摸到了我的臀间。跟着,一根手指撑开肉缝,我身子紧张得一紧,贺兰芝就停下来,他沙哑地问:“……疼?”

我从未被人这般珍惜过,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疼是不疼,哪怕他现在要用刀子捅我,我怕也是甘之如饴。我的眼眶很热,只顾着摇脑袋,故意用下身摩挲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进来。”贺兰芝把我抱在他身子下,一边爱抚着我,一边慢慢地把他的阳根插进我的肉穴里头。

我那个时候心里害怕又期待,反应稚涩而敏感,他一寸一寸地割着我的肉,让我又痛,而又无比地充足。贺兰芝一点一点地填满了我,不只是我的身子,还有我的心,他用他的温柔,填满我这近两年的空虚和孤寂。他和我紧紧地相连着,这时候,我才总算觉得,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贺兰芝还未尽数攮进,便忍不住在我身上抽插起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推着我、顶着我,把我的呼吸和心跳搞得很乱。他看不见我,而我也看不清他,肉体的快感就被放到最大,在他抽着我的时候,我便觉下腹一热,原是阴茎颤颤地泻了,他知道他肏得我很舒服,就更是情动,从一开始的舒缓,渐渐变得激烈。整个室内,都是我们粗喘的声音,还有我们身下这张窄小的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摇晃声,一直持续到大半夜才停歇下来。

从那以后,我和贺兰芝就更是形影不离。只要他没有想起来,我就是他在这世间上,唯一的亲人和爱人。后来,我又为他洗髓通筋。大白日的,在泉池边,我们叠坐在对方身上,我在他身上猛力地拱动。衣服湿湿地黏在身上,肉白的臀间有一物插动,他含着我的腮,激烈地唆吻着我,就算是做他的炉鼎,我也觉得此生不曾这般快活,就算之后会疲惫不堪,亦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事毕,我的脑袋枕在贺兰芝的腿上,瘫得连手指都不想抬起来。贺兰芝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道:“这炉鼎大法如此邪性,我看,以后还是免了罢。”我合了合眼,慵懒地道:“那又有何妨,无非是多睡几天,倒是你的修为,要是废了多可惜。”他俯下来,啄了啄我的眼角,痒得我吃吃笑了笑,接着却听见他说:“修为没了还可以再练,要是伤了娘子的身子,那我可多划不来。”

我坐起来,看着他:“贺兰芝,你方才……叫我什么?”贺兰芝双手环住我的腰,亲昵地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乖乖承认,你是我贺兰家的人么?”我心中一阵狂跳,却仍不肯轻信道:“……你、你少寻我开心。”

“慕青峰,你可真是别扭。” 贺兰芝拽住我,“你明明欢喜得很,为何不承认,你想和我结为道侣。”

我自堕落为魅妖,便再也不敢奢望这世上还有人会疼我爱我,更遑论与谁人结为道侣,终身相伴。

——我真的没想到,贺兰芝竟是认真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我和贺兰芝都没有父母高堂,贺兰芝远比我想得开通:“既无亲朋好友,那让老天爷给我们主婚,不也是一样的。”

我们就携手来到不动山的一棵千年的老树下,我们这个亲结得寒碜得很,只带了一壶自酿的酒、两个酒碗,还有一些简陋的瓜果,我们身上连新衣服都没有。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十分愿意,没有半点不满。

那是慕青峰这短暂可笑的一生里,最为快乐、美好的时候了。

树为高堂,天地为证,我和贺兰芝便如此简单地完了婚。我们饮了交杯酒,之后,我拿出了一个玉佩。那是一块极上乘的玲珑玉,曾经被我娘送给了浣剑真君,又被他弃如敝履。我把它视为我娘的遗物,这么多年来一直带着它。

我看着贺兰芝,说:“贺兰芝,此物对我而言,极是珍贵。你是真的想好了,要和我结为道侣?”贺兰芝虽失忆,但也记得,若两人成为道侣,那就心脉相连,轻易不可分割。之后若要解除,也只能毁掉信物,且会对二人都有致命的损伤。我强作言笑,却垂下眼目,轻道:“你要是这时候反悔还来得及,我……不会怪你的。”

贺兰芝脸上虽还笑着,却仿佛是心疼地轻叹:“傻子。”

我和他将掌心的血滴在玉上,将它染得鲜红。我和贺兰芝,终是成了道侣了。

我们俩拜完了堂,我拉着他的手,我们说说笑笑地穿梭过山谷,贫瘠的土地上只开着几朵野花,我却觉得原来这个地方有这么美。后来,我拉着他,一起躺在芦苇地上。我舔着他的唇,唆着舌头,由丛中发出咯咯轻笑,还有“唔嗯”的暧昧咂吸声。

我看着他,情动道:“贺兰芝,你要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慕青峰的人了。”我沉下声音,“……你要是撇下我,我死也纠缠着你,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贺兰芝没有半点顾忌:“从今往后,贺兰芝生是你慕青峰的人,死是慕青峰的鬼。”

“好,你一定要记住你这句话。”我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比谁都还清楚,我宁可自己化成灰,也绝舍不得让他受半点伤害。

贺兰芝压在我身上,他嘶哑地轻喃道:“……这种时候,我真希望我自己能亲眼看看你的样子。”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疼。贺兰芝的眼睛,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根刺。这么久来,我翻遍了我娘留下的所有典籍,偏偏就是没有能治好他眼睛的办法。

他的手摸着我的五官,似乎在脑海里细细地描绘着我的模样,他呢喃般地说道:“我的娘子,定是这世间上,最好的人。”

我握住他的手心,支了支身子,伸手摸着他的眼上的布:“我会让你看见的。”我仿佛是在对我自己说,“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说罢,我便献上了自己的唇。

贺兰芝和我已经欢好过无数回,他边温柔地亲着我,边褪去了我身上的衣裳。他总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却轻易地勾动了我的心火,让我欲火焚身。“贺兰……唔…嗯…——”他不住地噙着我的唇瓣,把我的嘴唇咬得又湿又肿。与贺兰芝越是亲密,我就越知道,此人有多不正经。他的手在我的会阴处揉按,搓着我的肉囊,他笑着唆着我的脸腮,不正不经地道:“你就想喜欢疼一点的?……嗯?”他揉得我心魂剧颤,阴茎也翘挺挺的,我的脸左右摆动,痒痒地咬了咬唇,催促他道:“快……”

“快什么?”贺兰芝手指拨着我的肉穴,滑进两指,我嘤咛地呻吟了声,红着脸说着淫乱的话:“快插我……”贺兰芝假装听不懂的样子,手指在我的湿穴里缓缓戳着,吃了吃我的舌头说:“不是在插着你么?”我恼恨地推了推他,贺兰芝扣住我的双手,把我压制得死死的:“娘子没说清楚要什么,为夫如何满足你?”

过去我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贺兰芝居然是这么坏心眼的人。想是他从前端得太正,骨子里实是个歪苗子的,床笫间的淫语信口捏来,总逗得我又羞又恨。贺兰芝折腾得我又痒又馋,我干脆抛开了廉耻,勾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了句话。

我说出了他想听的那一句话,就看贺兰芝的脸一热,变得比我的还要红。看到他这副样子,我没忍住大笑出声,贺兰芝恼羞成怒,把我强翻转过去。他骑在我身后,弯下腰含了含我的耳垂,咬牙说了句:“你这个妖孽——”

——在不动山上的那一段日子,我和贺兰芝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

平日我们要么一起打坐修炼,要么就一道琢磨双修之法。贺兰芝很迷恋我的身子,便是不练功,他也喜欢和我亲近。多亏了这样,我原先在他身上亏空的精元,没个半年就已经补上。期间,我的媚骨还发作了两回,贺兰芝从不嫌我下贱浪荡,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在之后还会为我擦身梳洗,他除了我之外,就没伺候过别人,反倒是我嫌弃他笨手笨脚的。

尽管我和贺兰芝如胶似漆,可是,我心里却从不曾放松过。

不动山百里之外就有人类的村庄,可我偏偏就是从不带贺兰芝踏出这里。虚荒地形变幻莫测,若没有我带着他,他仅靠自己,可轻易走不出这儿。所幸,贺兰芝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也从不曾说要离开山上。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害怕。

在和他在一块的日子里,另一件我始终没办法放下的事,自然就是他的双眼。我想方设法想治好他的眼睛,我还记得初见他时,那双眼如此清澄明亮,哪怕是含着轻蔑和漠视,也依然是那么动人。

我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有我有心的话,必会找到治疗他双眼的法子。转眼,我和贺兰芝又在一起生活了近一年。我们的感情没有变淡,反是联系得更为紧密,贺兰芝虽看不见,可毕竟也是化境期的修为,而近一年,又与我时常双修,对他的修炼更是大有裨益。如今,便是我不在他身边,他也能在不动山里独自走动,寻常妖兽自也不敢轻易冒犯他。

此日,我与他打坐时,感觉到空气里的一丝变动。贺兰芝修为高出我许多,我睁开眼时,发觉他脸色不太对劲。我问他:“可是发生了何事?”

贺兰芝已经站起来,他压住我不让我跟着,说:“你莫踏出此门,我去一去便回。”

贺兰芝不等我跟上他,就唤出麒麟骨扇。他气息冷冽,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就像是……过去的他一样。

我心绪不宁地等了他一天一夜,眼看着天色亮起,一直到黄昏日落,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时候,他人终于回来了。

与贺兰芝同归的,还有一个负伤的男人。他们身上都各有伤势,像是一起从何处逃出。乍见那男人的身影时,我眼前一花,脱口唤出:“——师叔?”

他闻声望来,模样却长得和谢天澜毫不相似。他五官如刀刻一样,眼睛极是深邃,神色冷峻,不似好相与之人。他看了眼我,便说:“贺兰道友,想必这一位——便是你嘴里的内人了。”

第6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八)上

贺兰芝带回来的这一个人自称靳涯,是个无师门的散修。

“我察觉到不动山气息有变,极是不妙,便赶往那处,不想竟误闯了上古秘境。”贺兰芝述说着他离开的这一日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听得我暗自惊心。虚荒地势险峻,诡谲多变,我还以为在不动山安全一些,谁想到此处竟还有通往秘境之门。不但是这样,贺兰芝在外仅仅是消失了一天,可他在秘境里,竟待了有两个多月之长。

我听了以后,真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危险,你当初就不该拦我跟着你!”

贺兰芝摇头道:“秘境中险象环生,一个不慎,就会陷入裂缝当中不可超生。你若与我同去,恐怕我二人都难以自保。”他安抚般地握住我的双手,“便是因为知晓你在等我归家,我这才能支撑下去。好在老天也待我不薄,这一路所幸有靳兄在,也算是有惊无险。”

听贺兰芝说及自己,那名叫靳涯的散修这才瞧过来。他长相虽与师叔无一处相似的地方,但身形仿若同一个人般,然而这叫靳涯的眼神锐利,五官便是俊美得过份,却隐隐也透着一股狷戾之气,浑不似个善茬。此外,他从方才进到屋里来,便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我自知是为何,妖族瞳色有异于常人,当下这个世道,正邪交恶,素不两立,而贺兰芝竟和我结为了道侣,毋怪他人觉得好奇。

听贺兰芝提及自身,靳涯便直言道:“贺兰兄弟言重了,在下原也只是寻人搭个伙,这一回能够由秘境里生还,实也多亏了道友。”他说着又瞧了一瞧我,跟着朝我抱拳,“只不过,我二人这一路来都受了些伤,却不知尊夫人是否欢迎在下,在此处叨扰一阵子了。”他的态度恭谦,教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我分明瞧见了他眼底闪逝而过的玩味。

贺兰芝自失忆以后,纯粹如一张白纸,毫并无防人之心,更何况此人与他乃是过命之交,不等我开口,就说道:“靳兄客气了,若非你在的话,这一回,我恐是凶多吉少。劳烦夫人把堂屋收拾出来,让靳兄住上一段时日。”他都这么说了,我已经溜到嘴边的话也只好咽了回去,便就看在这人助了贺兰芝的份儿上,我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说:“一会儿再整理也不迟,我先去给你们俩拿金疮药来。”

后来我做了饭,拿出自酿的酒来招待客人。庆幸的是,这人席间未曾多话半句,也没有再无礼地打量我,除外这些,他谈吐也算得宜,看得出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合该是我自己做贼心虚,看谁都不怀好意。再说,这近两年来,贺兰芝只见过我一人,他过去的性子也是广交天下英雄豪杰,今回难得多了个朋友,自是比还平日开心得多。我只要他能高兴,将忍一时,又有何妨。

酒后,我们各自回屋里歇息。

灯火下,我为贺兰芝脱去了衣服,只见他背上有几处伤痕,尽管并无大碍,还是让我心口紧揪。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些伤处,不由倾身轻轻地贴住他的背,嘶声说:“贺兰芝,算我求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以身犯险了。”贺兰芝回了回头,握住我的手心,温柔地摩挲着道:“如若放着那秘境不管,不说众生,连我最重要的娘子都会受连累。这样一想,我又如何能安于一隅。”

贺兰芝就算不是天门宗的少宗主了,也依然以天地苍生为重。可一听他终究是为了我,我的整颗心便化作一汪水。我将自己埋进贺兰芝的怀中,伸舌与他勾缠,亲热片刻,便自己一件件褪去衣服。朦胧灯下,贺兰芝呼吸微乱,红了红脸,嘶哑说:“有靳兄在……”这儿屋墙甚薄,若是动静太大,怕不是要让人知晓我二人在干什么。但是,我才顾不了这么多。

我只顾让自己赤裸裸地纠缠住他,说:“你身上有伤,没有比这更快好的法子。”我舔了一下他的耳垂,故意诱惑他道,“这不过有了个外人在,夫君……就连我都不要了么?”

贺兰芝如何经得住我这般撩拨,当下便扣住我的下颌,深深地吻来。

那一夜,我又为贺兰芝做炉鼎。双修虽好,可一个对男人来说,好处和快感都远远不及享受炉鼎时的快活。加之对我来说,贺兰芝与我是分别了一日一夜,对他而言,与我已经相隔七十多天的日子。这一多年来,他与我日夜淫合,早轻易远不得我,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天夜里果然比平时还要难打发。

火光里,他一边在我身上猛力肏我,一边不断地亲着我的嘴唇。只看那粗红的孽根埋在我臀间,干进时挤出潺潺淫液,抽出时连媚肉都翻出,弄得我下身好是淫靡。原先他还有些顾忌,只敢与我盖着被子偷弄,此下快到极处,与我再顾不得墙后有人。我正是被他插得又疼又爽之际,贺兰芝蓦地把我整个人由床上抱起,拖抱着我用力抵在墙间,我两腿仓皇地勾住他的腰,重心一坠,便整个人落在那粗长的孽物上。它猛然一发捅到最深,我的媚穴顿然紧缩,钻心的痛楚和灭顶的快意如浪潮涌来,这种极端的感觉是我和他交合至今,还是第一次有。

直到后来,我方知那是因为我这身子阴阳两全,尽管由身体看来是个男子,然体内亦有女子之阴核,它藏于淫道深处,顶到那一头便予我快活加剧,可长此以往让男人玩弄那一处,也将易于有孕。以男子之身怀孕,此事听来过于惊世骇俗,可对魅妖来说,这也是唯一繁衍的手段。然而,古今往来,男魅有孕,往往被引为大不祥,不单父子皆受尽嫌恶白眼,若是不幸被正道中人发现,恐父子二人都会有性命之虞。

贺兰芝尝到了甜头,又岂会轻易收手,接着两次都狠狠淫我那里,我被他这般压在墙间痛弄着,真真是欲仙欲死,玉根被捅着时便射出几股,更甚的是淫穴也如丢身一般,淫液津津溅出,宛如失禁似的。我抱紧了贺兰芝,与他难以拆分地缠吻唆舌,也只有通过这样子,我一直鼓噪不安的心,才能够勉强得到一点安慰。

那之后,我们又平静地过了一小段时日。

因多了那叫靳涯的散修在,我们在不动山上的日子,也算是比过去多了些人气。说到贺兰芝的这一位靳兄,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他自称是因缘际会之下来到虚荒,和贺兰芝一样误入秘境。上古秘境不同寻常,里头随便一只妖兽都能一口咬死出窍期的修士,听贺兰芝所说,这叫靳涯之人修为定然不浅,也不是说散修里头便无强人,但是天洲若出了个这么厉害的散修,没道理我不曾听说过。不仅如此,由贺兰芝所说的细节里推敲,那靳涯也不像是误闯境地,反倒让我觉得……他是有备而来。

此人身上有不少疑窦,他既然不愿实说,我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要他不要在贺兰芝面前多话半句,待他伤养好了,赶紧离开不动山,日后山高水远,凭他如何,也同我们夫妻二人无关。

今日,我来到不动山瀑布下。

我手里拿出一个用绢子包住的东西,打开来,看着那一块玲珑玉。这块玉,融了我和贺兰芝的掌心血,是我们结为道侣的唯一凭证。只要玉在,人就在。

我摸着那一块玉,渐渐就失了神——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和我娘当年对慕无尘,又有什么分别。

我娘对慕无尘施以摄魂术,将他的本命剑藏于山脚下,而我明知道贺兰芝陷入迷障,却不肯为他解除迷障,并告知他真相,反是哄骗他留在不动山里,任由天门宗满天下寻他们的少宗主。现在,我把这块玉藏在乱石下头,不正是因为我心里头比谁更清楚,一旦贺兰芝清醒,他一定会弃我而去。

想到这儿,我的心就渐渐变得冷硬——哪怕真到了那一天,那又怎么样?我和贺兰芝已经坐实了夫妻之名,有天地为证,只要信物还在,他就一日离不开我。

不管以后如何,他爱我也好,恨我也罢……都别想我放他走。

我把玉给藏好了,正欲离开那个地方时,脚下踩了个空,差点儿落进水里之际,忽地一只手臂横过我的腰,将我扯进了他的怀里。我撞了那人身上,先是愣了一愣,回神时抬头一看,便瞧见了那一双暗沉沉的眼。我从不曾见过比这还深的瞳仁,仿佛能把人给吸进去一样。

是靳涯。

我一醒神,连忙要抽身,却试了两次,都没能把手腕给抽回来。我脸色变了变,狠瞪着他:“你……放手!”

这男人一改先前几日的安份老实,他缓缓朝我勾唇,便是毫无奸佞之气,也令人觉得邪性莫名。他冷不防地松开了手,我连退几步,只听他沉声喃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还想这回白跑一趟,谁知……有这个意外之喜。”

我听他这一番自言自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按捺被人冒犯的怒意,冷下脸道:“此处不欢迎你,天黑之前,你马上给我滚出不动山。”

我才刚转过身,后头之人就出声说:“天门宗对外说少宗主贺兰芝闭关修炼,我就奇怪,那这一个与妖藏身于荒僻之地的贺兰芝,又到底是什么人。”

我慢慢地回头,眼里的肃杀之意藏都藏不住。靳涯毫不忌惮于我,他只负手走到我眼前来,垂下眼看着我,轻道:“小东西,怎么,想杀我灭口?”我粗鲁地别开他欲碰我的脸的手,愠怒道,“你若敢在贺兰芝面前废话一句,我拼尽全力,也定先杀了你。”

靳涯好似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嘴角弯曲的弧度更深,他五官本是深邃,这样一笑,竟有几分殊艳。

我刚转身踏出几步,又听身后人道:“慕青峰,你就不想治好他的眼睛了么?”

我步伐一顿。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好像会看穿人心一样。

我没有回头,只听他悠悠道:“我这有一功法,可助贺兰芝两眼复明。”我听他说的如此笃定,按捺住心急,故作不在意说:“我不信你。就算世间有如此神奇之功法,你又如何证明?”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靳涯道,“慕青峰,三日后子时三刻,我在这里等你。”

我转回头时,他人已经消失无踪。至此,我已明白此人绝非泛泛之辈,绝不可轻信于他。但是,他的话又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弄得我后来几天都心神不宁。到了三日后的晚上,我取了热水来,为贺兰芝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条。他脸上烧伤的痕迹已经变得很浅,几乎看不清了,可那一双眼却睁也睁不开,虽然他不曾说过,可我知道,他有时候还会觉得疼。我小心地擦拭着布条勒出的红痕,每一夜做这件事时,我都觉得心如刀割,恨不得以身代之。

贺兰芝心细如发,他察觉到我心不在焉,握住我的手腕,问道:“……有心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好在他看不见我眼里的心虚。我摇摇头说:“没有。”

贺兰芝浅浅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庞。他总喜欢这样温柔地安抚我,那温热的指腹擦过我的眼角时,我忍不住问他:“你想不想……看得见?”

贺兰芝微顿,接着便如实说:“自然是想的。”他对着我轻喃喃道,“我常常在想,只要能看一眼你是什么样子,便是要我用几年的阳寿来换,我也愿意。”

他的话令我心头紧揪,难受得只有微微俯首,轻柔地含住他的唇瓣。贺兰芝慢慢回搂住了我,把手探进我的衣襟里……

子时。

我来到和靳涯约定之处。我到那里时,揭开了斗篷,环顾了一圈,未见到他人。眼看三刻即将过去,也没看见他,我不由暗猜他是在耍弄我。我心中略感失落,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回去之时,忽而身后有一双手抱来。我猛然一怔,挣扎之中,那一只手就扣住我的脸,把我强硬地掰向他,紧跟着就被人给粗鲁地噙住了嘴。

“唔……嗯…——!”我顿觉胃里翻搅,将藏在袖里匕首抽出,要击向他时,靳涯却早猜到我必会留这一手,他抓住我的手腕,同时也放开了我的唇。

乌云缓缓散开,朦胧月下,我逐渐看清他的模样。只看,他脸色冷峻至极,嘴角却微微勾起,眼里并无半分笑意。他寒声道:“贱人,被贺兰芝玩够了,这下……可总算想起我了?”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八)下

“贱人,被贺兰芝玩够了,这下……可总算想起我了?”

我“唔”地用力挣扎,却怎么做都挣不开他。听到他的话时,我憋红了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无耻小人!”

“我无耻?”他一手粗暴地捏起我的脸,嘴森冷地说:“慕青峰,我再是无耻,也远不如你下贱。每天晚上,你跟我隔着一扇门,被另一个男人往死里干,还叫得那么骚浪,”他凑近我的唇啄了一啄,沉沉地道,“你说……你这真不是在诱惑我么?”

被他亲过的地方,只让我觉得恶心得要命。想是看我露出嫌恶的神色,靳涯粗鲁地揪住我的头发,愠怒地再次狠狠噙住我的嘴。

“唔、唔嗯——嗯……!”他猛地将我扯开。

男人的嘴被我给咬破了,血珠子沿着嘴角滑下。他看着我,眼神极其凶戾。我的胸口剧烈地喘着,红着眼眶死死地瞪着他说:“你说过,要告诉我——治好贺兰芝眼睛的办法。”我强压下反胃的感觉,“你先告诉我方法,要是真的有用,我……我就任凭你处置!”

靳涯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连连嗤笑:“慕青峰,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他扯开了我的斗篷,手掌直接抚上了我的大腿。我呼吸一滞,想要推开他,他却把我给牢牢压制住。让他那样一摸,我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强烈的作呕的感觉,可是这副身子却敏感至极,他必是纵横惯了风月,手法纯熟,轻易就拿捏住了我的弱点。

靳涯见我一碰就起了反应,看着我的眼神更是鄙夷。他舔着我的耳,喑哑道:“魅妖果不其然,尽都是些淫荡欠肏的货色……”我猛地一震,语气僵硬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是个魅妖?!”

靳涯边去解开我的衣服边道:“我当然知道,你身上的淫香,十里外都闻得到,魅妖以精元为食,只有一个男人,又怎么满足得了你这么大的胃口。”

我咬牙揪紧我的衣襟,却还是被他一手扯开。他很粗暴,完全把我看成可以任由他蹂躏搓揉之人,没几下我就衣裳不整地躺在他身下。这邪魅的男人就着黯淡的月光打量起我的身子,我的胸膛和脖子上,尽是贺兰芝留下的印记。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我要是也带着你回去,隔着门弄你,你也好好叫给贺兰芝听一听,怎么样?”

“不!”我的脸色煞白。这个男人,的的确确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蓦地全身一寒。如果,被贺兰芝知晓我如此不堪的一面——我不住摇头,抓住他神色仓皇道:“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别去伤害他!”

靳涯反扣住我的手,好似要从眼里喷出火来:“慕青峰,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怕你自己会被我怎么折磨,反过来担心他受伤害。就为了一个贺兰芝,你这样子,值得么?”

我轻喘地看着他:“值得不值得,那又如何。”我攥紧渐渐十指,发狠道,“……我只要他好!”

靳涯此人亦正亦邪,我虽认识他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来,他不屑拿谎言欺我的身,必会说到做到。

慕青峰不过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待见的孽障,天生福薄命贱注定难有善终,能得贺兰芝一生倾心为伴,已经是老天爷大大便宜了我。清白算得了什么,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一想到贺兰芝能再看得见,我的这点牺牲和委屈,也不值得一提了。

我忽觉身上一轻,便看靳涯站了起来。他蓦地对我兴致全无,他负手站着,这样的站姿,和谢天澜更是相似。一说及师叔,我就不由想到,他当初对我失望至极的眼神。

靳涯捕捉到我复杂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第一天见我,就叫了我一声‘师叔’。我和他,真这么像?”

我静默不答。此人怎么配与惊鸿剑相提并论,不管他们身形如何相像,气质却天差地远,我断没可能再看错。

“算了——我可以告诉你治好贺兰芝双眼的办法。至于报酬,你也不用急着还我。”靳涯语气轻蔑地道,“慕青峰,你不过是个人人皆可玩弄的魅妖,连只破鞋都不如,竟还天真地奢望这世间上还有人会真心爱你,我倒要亲眼看看,你今后的下场。”

我拉起了衣服,走到他面前,倔强地道:“不管我以后什么下场,也和你无关。”我催促他,“废话少说,你快告诉我方法。”

男人阴沉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良晌,他喃喃般地道:“慕青峰,总有一日,你会哭着求我上你。”

后来,他总算教我让贺兰芝复明的法子。他说,贺兰芝的眼被魔气灼伤,没可能治好。所以,只能“以物易物”。世间上有无数的奇门功法,有一个已经失传的禁术,便有办法让人做到这一点。

“死人的眼睛也看不见,你只能由活人身上取——”靳涯说此话时,嘴角带着阴鸷的冷笑。

我知道他这是在嘲讽我。我虽堕落为妖,可我还有做人的底线。然而,我要是想治好贺兰芝,就只能昧着良心,去害一个无辜之人,贺兰芝如果知道,他的眼睛是从活人身上攫取,也必定不可能接受。

我早该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像我所想的那么简单。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我怀揣着重重心事,比先前走神得更厉害,贺兰芝自是能察觉到了我的异状。

这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河边,正想事情想得出神。此时,一个人来到我身后,我自然知道是谁。一双手臂从后头环过我,热气从我耳后拂来,我慢慢搭住他的手,看着眼前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地呢喃道:“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只要踏出不动山,不说我与他皆是男子,更不提贺兰芝真正的身份,仙者和魅妖在一起,如此惊世骇俗,又怎么会被他人所接纳。

可是,我们真的能够藏在这儿一辈子么?就算真的可以,我这样做,也等同于是毁了贺兰芝。他是天之骄子,来日还能继承宗门,也许,还会成为仙首,号令天洲。我却为了我自己的幸福,让他放弃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贺兰芝似是没发现我真正的纠结,他说道:“你不想要靳兄留下,现在他人也走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我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我对靳涯的忌惮,此下听他一说,我心中一跳。好在,贺兰芝只当我是不喜外人, 未曾怀疑过其他,我也如实说:“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我敛了敛目道,“……我连我自己都讨厌。”

贺兰芝似乎没听到我说的那一句话。他静静地抱着我,一会儿子,他将手伸到我眼前来,一展开,就从他手心滑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坠子。

我接过来一看,那东西像是玉,又似乎不是,握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一丝清澈的灵气。我听见耳边的声音说:“这是我在秘境里头取得的一块秘石,想是难得之物。”他的声音温柔得能醉人一样,“青峰,你跟我成亲至今,我从没给过你一件像样的东西……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我委屈了你。”

我一听这是他犯险带回给我的,心口渐渐被什么东西填满,感动都来不及:“瞎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小心翼翼地摸着它,怕碰坏了一样。那时候,我只觉得,我过去所受过的苦难和冤屈都彻底淡忘了,我觉得眼睛很酸涩,再出声时已带着微微的哽咽,“够了,对我来说,有这个就足够了。”

慕青峰这一生,从未从谁手里真正得到过什么。曾经,他以为,他的剑是他收过最好的礼物,后来它却亲手被送出它的人斩断。此下,贺兰芝赠这链坠予他,他便恨不得马上把这世间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我万分珍惜地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跟着转回头去,深情地看着他:“我也有件东西,要送给你。”贺兰芝“哦”了一声,好奇地问:“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我并非刻意卖关子,只不过,我真的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怕他不高兴,连忙承诺说,“你再等我一阵子,只要你肯要……我愿意把我手里有的、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我倾身吻住他,贺兰芝热烈地回应我,把我慢慢压在草地上。

他进来我的身子之际,咬了咬我的耳朵:“你这身子最美好的东西,难道不是全都已经属于我了么?”

在这后来,我们在不动山上,又过了快小半年的平静日子。

在这一阵子,我背着贺兰芝,暗中琢磨着靳涯给我的那个奇门术法。这种诡术不同与一般,这是一种转嫁之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成功,而是需要层层递进,让施术者与受术者灵气贯通,到最后一步,才可进行转移大法。过去,也曾有魔修用过此等手段攫取他人修为,而我则是打算,把自己的一边眼睛给他。我要将贺兰芝其中一只眼上的伤转移到我的身上,那样的话,至少他就有一只眼能看得见了。我愿意和他同甘同苦,一生扶持。

除了种种限制之外,这种逆天之法,也极其凶险。一个不慎,我就会赔上性命。明知如此危险,我仍旧要赌命一试。

贺兰芝不知与我练的是什么,他不断追问我,我自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只不禁冷道:“贺兰芝,你练着便是,我要是想害你,断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贺兰芝微微一怔,跟着就摇头苦笑:“你何必总是这么说话……好了,我全依你便是。”

贺兰芝自然觉得有诡,那功法决不是正道的路数,可他全盘信任我,只能忍住自己的怀疑——若我知道,他之后会那样误解我,或许,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他实情。

最后,我们之间,说什么都晚了——

这一天,我一个人来到不动山下的小村镇。我偶尔会下山来,用卖药草得来的银两,采买一些物什。

这个镇子虽然小,到了赶集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我每次去,都只记得给贺兰芝买他爱吃的,从没想过我自己喜欢什么。我付钱时,冷不防听见他人道:“……余家村三百口人没一个活下来,这一年下来,那些魔修真是越来越猖狂,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咱们——”

“我们镇一年里给那些仙宗交多少银钱,他们肯定不会不顾我们的死活。”

“就算是天门宗来了又怎么样,你可知魔修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他们的魔君近日出关了!”他摇摇头,“听说这个魔头很是厉害,手段更是凶残,剑平山庄就是他亲手灭的门。林家也是修仙世家,林庄主这么厉害的人物,在那魔君手里过不到三百招就被毙于掌下,整个山庄一夜之间化为人间地狱,不论男女老幼,全都被斩断手脚,血气泼天。”

听着的几个人打了个寒颤。我微微皱眉,刚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到一把年轻声音:“你方才说,说我们天门宗什么?”我的步伐猛地一滞。我回头一看,果真见到那边桌上坐着几个天门宗弟子。他们似是不满那些人说天门宗不敌魔宗,神态傲慢地道:“一个魔头就把你们这些凡人给吓的魂飞魄散,他要是有本事,就直接杀来我们天门宗——”

修练之人在俗界凡人眼里,就好比天上的神仙,轻易不敢得罪。那原先说话的数人赶紧赔笑,争相奉承天门宗这几个年轻弟子。

我的心头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此处离天门宗极远,这些内门弟子怎么会在这?莫非,他们是为了来寻贺兰芝?

此番一想,我站都站不住,当下就飞赶回山上。

我心急地寻找贺兰芝,一推门,见他人不在屋中,心底就已经凉透。好在这时候,由后院传来了声音:“你今日回来得甚早——”

我赶到院子后,贺兰芝闻声一回头,我便失而复得般地紧紧抱住他。他整个人一僵,过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搂住了我,安抚地抚着我的背说:“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他的语气如此宠溺,我的心渐渐安下,缓缓放开他,说:“……我听山下人说,近日魔修很是跋扈猖獗,你定不要离了我。”我又说,“要是有人闯进山里,你若是发现,必要先告知于我,知道么?”

贺兰芝欲言又止地对着我,之后仍是颔了颔首:“好。”

当时的我,心头一片慌乱,根本没有察觉到贺兰芝的不寻常之处。我为了不让他人进山,在不动山周围都设下了障眼法。以前,我还可以为我自己寻借口,说不是有意欺骗贺兰芝,事到如今,我的行径简直同小人无异,为了不让天门宗的人发现他们的少宗主,我不惜将他禁锢在这荒僻一隅,不让他接触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

我如此作为,真真是比我娘当年对慕无尘,还要来得卑鄙龌龊。

此日以后,我更是战战兢兢,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我就十分紧张。眼看转移大法施行在即,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紧要关头,如果我自乱阵脚,那对我和贺兰芝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日盼夜等,终于被我等到了那一天到来——

我带贺兰芝来到河边,这里是不动山灵气最盛之处,可加强我的灵力,有助于禁术的成功。我给了他一枚安神丹,贺兰芝握着手里的丹药,脸对着我,他像是忍了很久,终忍不住问:“青峰,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自是知道,被他人一直隐瞒着,心里是有多么不好受,可要是让他知道我的目的,他必是不肯。我合住他的手,说:“贺兰芝,你再信我这一次。”我一想到事成以后,他就能看见,不禁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只要过了今夜,你就会明白了。”

贺兰芝隐忍地握紧拳头。最后,他说:“好,我再信你一次。”

我亲眼看着他服下了丹药,这才放下心来。我扶着贺兰芝躺下,跟着盘坐于他的对面。如果贺兰芝醒着的话,他和我一起运转内丹,我施术时也会轻松一些。可是,在转移的时候,受术者会极其痛苦,我不忍心见他受疼,宁可他像现在这样安睡下去。我催动筋脉里的所有灵气,一炷香之后,我觉得丹田充盈,时机已经成熟,便按照靳涯教给我的功法,行逆天之术。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正是以为它逆天而行,有违道法。果然,在我施术之际,天地就发生变化,原本天清月明,转眼就暗流涌动,寒风大作,夜空隐隐传来雷声。这是老天爷给我的警告,可事已至此,我怎么会就这样收手。随着我运转法术,我觉得四肢筋脉都好像有绵绵细针扎来,原先尚可忍受,后来越来越疼。期间我曾睁眼,贺兰芝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到底是我小看了禁术带来的痛楚,天真的以为一颗安神丹能压得住。

就在此时,我察觉到有人强闯我的阵法——我眦目尽裂,竟然是裴鸣轩!

“妖孽!放开敏之!”

裴鸣轩到底还晚来了一步,术法已经在运转,没可能停下来。我心下虽惊,但不敢分神,只顾倾尽身上的妖气——这阵子,我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逼迫自己强行精进,裴鸣轩修为虽比我高,却挡不住我不要命。裴鸣轩被我的妖气击退了好几步,他脸上顿时露出屈辱的表情,肯定是不信自己竟会不敌我。

我不能再分心,比原先更快地催逼自己,这样一来,我身上的痛楚越甚,贺兰芝自也是越发地痛苦。“唔……!”他开始像魇住了一样挣扎着,如此下去,他不要多久就会疼醒。我得加快自己的动作,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在我二人之间环绕,眼看即将大成时,贺兰芝双眼竟渗出了血来,瞬间染红了整个布条,沿着脸颊滑下。

“——啊!!”贺兰芝狂啸而出,瞬间贲发而出的灵力向我擎来。我被猝不及防地震飞于数尺之外,五脏六腑都好似被他震碎了一样。“贺兰芝……!”我只来得及唤他一声。

“敏之!”裴鸣轩冲向了贺兰芝,他扶住了他,之后恶狠狠地看着,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我原先还以为,这只妖只是欺骗你和他双修,没想到……这妖孽竟敢行逆天之术,打的是你这身修为的主意!亏你还一直相信他,怎么都不肯随我回天门宗!”

我强撑着站了起来,可全身如被刀子割过一样,试了几下,才勉强站住了脚。我竟不知,裴鸣轩原来早就和贺兰芝有所接触,还打算将他带回天门宗。我恨恨地看着裴鸣轩,跟着就敲向贺兰芝。他的眼睛不再涌血,痛楚似乎也渐渐缓和了些,眼看距离成功只有一步,我踉跄地走前几步:“贺兰芝……过来……”我气若游丝地说,“只差一点点了,你快来、来我这儿……”

“……”贺兰芝原先动也没法动,突然用力地推开了裴鸣轩。裴鸣轩一脸震惊,怎么也想不到贺兰芝居然会这么做。

我看着贺兰芝摇晃地朝我走过来,直到他止步于我眼前,我便双膝一软,力竭一样跌进他怀里。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断地唤着他:“贺兰芝……贺兰芝……”在这一刻,我终于不再害怕了,就算天门宗的人找过来,他还是选择了我。我开心得落下泪来,沾满血的双手颤颤地捧住了他的脸,我满是不舍地看一看他,跟着便轻轻地吻了吻他苍白的唇瓣……

然后,我就看着他。慢慢地,我脸上幸福的笑容褪去了。我两眼眨也不眨,只看,一个扇骨对着我胸膛,它擎穿了贺兰芝送给我的链坠。我脖子上的红绳,断了。

贺兰芝的唇动了动,他的声音变了,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你是……妖……”

我舍不得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之后,我缓缓地整个人向后仰倒,就这么坠入了冰冷的河水当中。

我的血渐渐染红了河水,我的视线也被晕染成了一片红色。可我也知道,裴鸣轩将贺兰芝给带走了。

没想到,我的梦,醒得这么快。我想,我这一回真的活不成了。

既然这样的话,就把我这一双眼,都给了他罢。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九)上

我以为,我难逃一死。

麒麟骨扇擎碎了他亲手送给我的秘石,这上古之石吸收了大部分的冲击,勉强保住了我这一条贱命。

后来,我想了想,与我朝夕相处的那个人,终究不是天门宗万人所敬仰的那个少宗主。那个没有了记忆和过去的贺兰芝,才是慕青峰真正的夫君。

在他彻底从这世间上消失的最后一刻,我的夫君,终究还是保护了我。

我醒来以后,人就躺在一张床上。我的两眼很刺痛,像是有火在烧一样,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做了什么——我把我的两只眼睛全给了贺兰芝。

我挣扎地翻身动了动,就跌落了床。

“人总算醒了,去禀报尊主——”是个年轻姑娘的说话声,紧接着就有人过来要扶起我。“呜……”我蜷缩在地上,双肩抖颤,发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声音。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只是太高兴了——我既然成了个瞎子,这就说明,转移之术成功了,那便不枉我拼死一搏。数人把我弄回了床上,我猛地想起了什么,抓住一个人的手,着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离天门宗有多远……!”

我非但两眼看不见,那时候就连站都站不稳,可我整颗心都只想着去天门宗,要回我的夫君。我就是这个样子,生性执拗偏激又爱自欺欺人,我天真地认为贺兰芝伤我非出于真心,只要我解释清楚,我与他还能回到先前在不动山上的日子,再续前缘。

“这里是——”那姑娘还未说出这儿是何处,我就听见一个陌生却又极其熟悉的声音:“此处是万魔宗极乐宫,与蓬莱山天门宗相隔千里。”

那个人缓步走到了我的床边,我听见其他人“沙沙”跪下的声音,齐齐说道:“参见尊主。”

这一把声音低沉悦耳,我却在认出他是谁时,身子克制不住激动,轻轻颤了起来。“慕青峰,你既然落到本尊的手掌心里,”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满意,微微俯身,喑哑道:“——就永远别再妄想能够回到贺兰芝的身边。”

万魔宗极乐宫,这个地方,即便是俗界之人,有谁不曾听说过。据说,在过去,不论是道修和魔修,都只是修炼的功法不同,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并无所谓正邪之分。那是在千余年前,有一个魔修,他天赋过人,自己钻研出了一套万魔功,百年之间天洲仓土,无人可敌。后来,他一手建立了万魔宗,自号为尊主,无数魔修自愿跟随他。从那以后,他行事越发偏邪,为了在短时间内炼成绝世功法,不惜攫取他人灵气。那魔宫练得越高,他的性情就变得越发残忍,终与整个天洲为敌,当时各个世家一齐讨伐魔尊,伤亡惨重,后来是三位仙者一齐力战魔君整整七天七夜,这才将他杀死。这三位仙者就是最初的三君,后各自分开,先后建立了仙门三宗。

魔君虽然陨落,可他的万魔功法,依旧是天洲仓土无数人觊觎的绝世功法。当年,各宗三君虽然在所有人面前烧毁了残卷,但是在数百年前,又有新的魔君出世。他身上的绝顶功法,正就是本该已经失传的万魔功。天洲灵气日渐匮乏,这千年来莫说取得圆满之人,便是修为达到归元大期的仙者亦是屈指可数。可是,魔修的万魔功法,可吸纳他人灵气转为己用,于是,渐渐就有传说,只要修炼此功,就可问鼎天洲,号令天下。

这么多年来,正道始终无法将万魔宗连根拔除,而他们的魔君更是行踪诡秘,如今正道里头,更是谁都没见过魔君真正的样子。

而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当初与贺兰芝在上古秘境出生入死的那个散修,竟是万魔宗的魔尊。

靳涯除了第一日之外,就再没来过这儿一次。那些下人起初对我还算尽心,后来见尊主不来,加之我又是一只妖,故对我暗中多有为难怠慢,甚至会大声地当着我的面聊说:“真不知尊主养着这么一个废人干什么,便是床上伺候,瞧瞧那寒碜的模样,又瞎又残的,还不及晚玉公子三分。”

“嗤,你别说了,本以为这次跟了个新进来的主子,尊主怎么着,也得宠个十天半个月,还想这回能多见见尊主,这会儿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瑶儿姐姐生得这般姿色,迟早会被尊主看上,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

她们好一番说笑,根本就没注意到,我摸着墙,摇摇晃晃地出了这个地方。

我的眼睛一碰到光,就好似火烧,痛得走不动路。当时的我,却像是魔怔了一样,连门在哪儿都不知道,只想爬着都要去找贺兰芝。兴许,他们说得没错。我是疯了。贺兰芝成了我的心魔,我对他的痴、他的爱,成了我挣扎地活下来、唯一支撑我的力量。即便是落得遍体鳞伤,甚至是因为动用禁术而造成灵脉重损,修为再无所成,我也依然不曾后悔自己那么做。

大概,这就是每一个魅妖的宿命,魅妖为欲而生,却多为情而死,老天爷仿佛总喜欢捉弄我们。我娘是这样子,我也是这样。

想是我所处之处甚为偏僻,我逃出来了多久,竟都无人发现。我看不见路,摔了好多次,蒙着眼的布有些湿润,似乎是出血了。就算是搞得如此狼狈,摔得有多痛,我仍不肯死心,我只知道往前走,却没想到蓬莱山遥在天边,我一个全盲的瞎子,就算能有命走出极乐宫,也飞不到天上去。

我和贺兰芝,注定相隔天地,此生再也没有可能。

可惜,当时的我,认不清自己的命。在我逃出了一时辰后,他们总算发现我丢了,也没费多久就逮住了我。我被强押了回去,在相隔数十日之久,又再次见到了魔尊。

靳涯走到我面前,我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凄惨。我赤着双足,身上尽是擦伤,两眼的伤渗出了血,不知有多吓人。我听见一声冷笑:“你成这副样子,还想凭自己走出这里。慕青峰,本尊真不知你是蠢,还是疯。”

我循着那个声音往前爬了爬,抱住了一双腿,仰着脖子嘶声说:“你、你是魔尊……多少人愿意伺候你,慕……慕青峰不过是个又瞎又残的废物,你不如放了我——”

男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如此刺耳:“慕青峰,你也知道自己又瞎又残,还是个被男人用过扔掉的破鞋。难不成你真以为,本尊养着你,是看上了你这样一个玩物?”他说道,“这世间,魅妖被屠戮杀尽,一个不留,本尊看在你这魅妖之身还有些用处的份上,方留你一条命。”

先前,我一直以为,靳涯不过是稀奇仙者与妖修结为道侣,这才会对我百般纠缠。原来,他千方百计保住我的命,皆是看在我还有点利用的价值。

魅妖奇货可居,对修炼之人来说,是再好用不过的炉鼎。靳涯似乎早就猜到了,我会有被贺兰芝抛弃的一天,他只是没有料到,我居然会那么痴蠢,把自己的两只眼睛都赔了进去。

靳涯以一种轻蔑到几乎带着怜悯的语气道:“可惜,本尊原先还是挺喜欢,你那双眼睛的。”

之后,我身边原先服侍的婢女全都换了,我也不问她们去了哪儿。后来这些新来的,从不多话半句,便是我问她们什么,她们也绝不开口。靳涯为了让我早日能为他所用,令人费心将我养好,他甚至还为我,找来了一双眼睛。

“尊主!尊主!”这姑娘的声音我认得,是婢女瑶儿。她该是生得颇有姿色,父亲还是万魔宗里的一个部主,因仰慕尊主,自请入极乐宫做个婢子,许多侍女都巴结着她。此下,她声音满是惊惶,凄惨地哭道:“尊主!我、我父亲对您忠心耿耿,我还为了您,自降身份入宫来做一个小小的婢女,您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

靳涯却轻笑一声,可他的语气里,分明没有半分笑意。我听见他道:“你做事不力,本尊只要你这一双眼睛,便是看在你父亲对本尊一片忠心。”

“不要拿走我的眼睛、不要——”

当时,我浑浑噩噩,只听见女人凄厉的惨叫声。跟着,就有人把我支起来。靳涯来到我面前,就算看不见,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血腥气。我扯了扯嘴角:“尊主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慕青峰……冒险使用禁术么?”

靳涯沉声冷道:“慕青峰,你也就只有现在这种时候,还能在本尊面前嘴硬了。”

他把那双眼换给了我,那个过程,就好像被无数的利刃切割肉身,生不如死。换眼以后,我无法动弹整整一个月。

那日,大夫为我揭下了蒙眼的布条,确认我终于能够视物,他们便带着我去见了魔尊。

两扇门一齐推开来,我来到一个犹如宫殿一样奢美的地方,万盏灯火如星子,我看到一个狭长的背影。他负着双手,身上的玄袍没有一点暗纹雕饰,却给人一种浓墨重彩的感觉,待他回头之际,我便看见那深邃得近乎能以华丽二字形容的五官。我终于知道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他先前隐匿自己的魔气,如今总算不用掩饰,只看那一双瞳仁,是暗红到接近漆黑的颜色,仿佛生来带着攫取人心的魔力。不管是谁,被那双眼看着,都会在一瞬间失了神。

他对我沉声说了句,“过来。”

有那么一瞬息,我竟将师叔和魔尊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我很快地回过神,向他走了过去。

靳涯似乎满意于我如此乖巧听话,他抬手想去碰我,我却微微一动,将脸撇开了去。这个动作让我们之间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氛急转直下,我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危险,下意识地想退后一步,手臂却被他给一手扣住。

“唔。”我吃痛地微微拧眉。他凑得我很近,双眼敛下看着我,说道:“你的眼睛既然治好了,本尊也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就看我们的前头,有一个发着光芒的珠子。那珠子手掌般大,原是晶莹剔透,靳涯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我竟瞧见珠子里渐渐显出了人像。几个人影越发清晰,我的眼里却只能看得见那坐在床上之人:“贺兰芝……!”我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却被身边的男人抓住,他在我耳边沉沉道:“此为妄虚海鲛族的鲛珠,这个法宝可以储存人的记忆,可别被你碰碎了。”

我却没注意听他的话,只目光贪婪地看着前方。

贺兰芝眼上的布被人小心地摘了下来,他缓缓地睁开眼。那双眸子漆黑如夜,看得我都舍不得眨眼。天门宗宗主和裴鸣轩等人都在,他们看贺兰芝双眼恢复视力,都一副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样。这些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要起来出去,让贺兰芝一人好生静养。

却在裴鸣轩转身之际,贺兰芝蓦地出声:“那一只妖……后来怎么了?”

裴鸣轩怔了怔,跟着,脸色不太好看地缓声道:“你已经亲手除掉他了。”

贺兰芝仿佛是失神一般,静默了很久。

在画面消失之前,我瞧见他的唇动了动:“那就好。”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九)下

靳涯告诉我,贺兰芝被带回天门宗以后,师门便为他解开了迷住心窍的魔障。他只知道自己为妖物所蛊惑,却不记得与我之间的点点滴滴。贺兰芝父母为魔所杀害,他只恨不得亲手屠尽这天洲仓土上所有的魔修,而妖,是依附魔修而活,他连动手杀我们都不肯,嫌我们妖族身上的血,会脏了他们手里的剑。

我独身站在屋栏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池菡萏。水里新月如钩,这副景色美得好似幻影一样。这像是在告诉我,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我的幸福是假的,我的爱人,也是假的。

不知不觉,一个高大的阴影由后覆来,他的双手环过了我的腰身,温热的胸膛贴住我的脊背。“慕青峰,”他的唇伴着炙热的气息,缓缓拂过我的耳后,“你总该清醒了。”

在这个华美如宫殿的地方,是魔尊的后宫。魔修恣情纵欲,不似正道力求修身,极乐宫便是供魔君享乐之处。在这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子,皆是他的妾侍和禁脔。他把我放在这儿,是想把我当成他们一样。不,我对他而言,是一件还算有趣的玩物,是助他修炼魔功的炉鼎,供他任意撷取、玩弄。

今夜,那些下人将我梳洗,当成女子一般摆弄。我看着铜镜里的人,我的头发全放了下来,它们居然已经那么长了,我的肌肤如石粉一样苍白,镜子里的那个人,只有眼镜和唇是红色的。我竟不知,慕青峰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当初那天剑阁里焕发得意的自在峰弟子,简直恍如隔世。

我依然望着前头,失声般地问他道:“尊主为何要如此费心……治好我的眼睛。”

就算他的修为已臻归元,转移大法仍是一门禁术,我用了以后,内丹受到不可逆转的冲击,搞不好这一生在修为上再也无法提升。对他,哪怕影响甚微,也必定有所耗损。

靳涯轻抬起我的脸,那双暗红的眼眸里头,浓烈的欲火正在燃烧。

“为何?”他垂着眼看我,沉沉道,“这自然是要让你好生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男人是谁,本尊可不想在抱你的时候,你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也正好让你认清现实,在那些正道人目中,你慕青峰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如果,我看不到的话,我便不会瞧见贺兰芝提起我时,那冷酷厌恶的样子。那样的话,他永远都只会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莞尔的模样。早知如此,我宁可就此什么也看不见,当一个瞎子也好,自己骗自己也好,至少那样的话,我的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即便是这样,我知道,我依旧没法就这么轻易死心。贺兰芝过去令我感受到的爱,实在是太真了,我无法就这么放弃。

靳涯眼神露骨地打量着我。他摩挲着我的下颌,深深地瞧着我一阵,俯身下来时喑哑地说:“本尊竟从不知,原来你稍作打扮,也能像这般惹人垂怜……”

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噙住我的嘴唇,同时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扯近他的身前。之前在不动山,我就已经晓得我们之间的力量悬殊,此下已知他是万魔宗的魔尊,那我不管做什么,在他眼中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唔……”魔修素来淫乱纵欲,而魔君更是夜夜笙歌,身边从未缺过人。他折磨我的手段很熟练,舌头一勾住我,便不给我半点分神的机会。“嗯、唔……”我越是躲,他就越是不肯轻饶,男人将手双手扣住,我脚步往后一退,就被他压在朱红色的柱子间。他便顺势欺身而上,压着我的唇时,另一只手便急不可耐地揉进我薄软的衣服里,放肆地抚摸着我的身体。

“唔…——!”他蓦地放开我的嘴唇。我喘喘地看着这个危险的男人,额头已经渗出了热汗。他的眼神充满着掠夺的意味,我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压迫,让我恍惚觉得,此人会生生撕吞了我。

“你就这么想要为贺兰芝守身?”靳涯喃喃了句,眼里的暗光,令人惊心动魄。我迫我自己迎着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嘴硬说:“我只不过是不想……被只疯狗给咬了而已!”

靳涯阴沉沉的眼盯着我,陡地释声大笑,紧跟着就一手环过我的腰,轻纱飞扬,他把我从莲池边抱进屋里去。他等不及把我带到床上,而是直接扔在了地上铺开的毯子上。我吃痛地吟咛一声,沉重的阴影随之压在我的身子上,他粗暴地拽下我那身可有可无的衣物,脸上露出令人寒颤的冷笑:“慕青峰,本尊原是想对你温柔一些,可现在本尊发现,你根本就不需要……!”

“啊……!”他捏住我的乳首,下手完全不顾轻重。我几乎全裸地被我夫君之外的男人给用全身的力量压着,颤抖得好像要散架了一样。可即便他极是粗鲁,对我没有一分怜惜,那无比炽热的手揉摸我的身体时,我这淫荡的身子,依旧可耻地热了起来。靳涯自也晓得这一点,他笑得越发癫狂,他用力扯着我的头发,迫我支起上半身,将脸转向他:“你不愿意本尊碰你,那你的身子,为什么还这么烫——”

滚热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他在摸我,很疼,也很热。

“嗯…——!”我闭紧牙关,就算再怎么忍耐,仍然无法压制住自己的呻吟。靳涯唆了唆我的唇珠,他似乎很喜欢我受疼却又强忍的模样,眼里闪烁着嗜血的红光,以及破坏的欲望。他轻轻地拂开我凌乱的落发,低哑地嘶声道:“本尊睡过这么多正道人,却不知,天门宗少宗主之妻,这副身子的滋味,又是如何……”

那一夜,我被魔尊摁住在地上。我的耳边,不住地回响着我自己的呻吟,和另一个男人凌乱的粗喘声。靳涯说,我不配受他人的温柔对待,那一晚,他也丝毫不曾顾及我的感受。魔修素来贪得无厌,他却好像一直盼着这一刻的到来,我就算被他折磨得神志不清,也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激情和疯狂。那种感觉,极其强烈。

只看,他将我双腿分到极开,魔尊粗壮的孽根死死地嵌进我的甬道里,没有任何慈悲地蹂躏着我。我在他身下剧烈颤抖着,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痛得面目狰狞。男人却很兴奋,他掐着我的脖子,一边唆咬着我的唇瓣,一边疯狂地撕裂、侵占我的身子。他像是急着让我的身体记住他,不但在我的身上到处留下他的痕迹,还将我蓦地拖抱起来。

“不……不要!”我猜到了这个男人要干什么,迷乱的脸上变了变,可他却是个无比可恶的男人。靳涯将我重重地在墙上,让我赤条条的两腿勾住他,突然,托着我两臀的手一放,我的重心往下,那勃发的肉枪便捅进了我这具身子里最脆弱敏感的部位。“啊…——!”我尖叫出声,眼泪顿时被逼了出来。他却闷喘地叹息一声,好似没有这么快活过,我凌乱地摇了摇头,像是崩溃一样捶打着他:“出去、你快出去……!啊!啊——”他不顾我如何挣扎,又猛力一插,我全身翻起了鸡皮疙瘩,在灭顶的快感与痛苦中哭得无法自己。

“慕青峰,你何必这么委屈,贺兰芝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男人连自称都忘了,看来,我的身子给了他极大的快乐,彻底满足了他征服的欲望。他将自己的种子全部射进我的那一处时,突然变得异常温柔,亲着我通红的眼角,低声说:“你记住,从今以后,能给你欢愉的是我,能带给你痛苦的人,也只能是我……!”

在腥膻和甜腻的熏香之中,混夹着一丝血气,是他弄伤了我。我记不清,靳涯究竟占有了我多少次。

渐渐地,我身上的痛楚轻了,感觉也淡了。我从这些混乱而痛苦的噩梦,慢慢地醒过来。我缓缓睁开眼时,先看见一朵很小、很小的白花,极是可爱。

我起了起身,就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袍子,不知道是谁的。

我坐起来,抬眼环顾着这个地方——就看这一处荒凉寂静,不像是有人生活的地方。我仰头看着上方,天际遥遥,似有千尺远。我神色茫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故身困于此。

直到,我瞅见一个男人。

他站在微熹的日光下,银灰的头发似也散发着微弱的光。乍看那道颀长的身影时,我真以为自己见着了九天上真正的仙人。他没注意我,而是专注地看着眼前平静的湖面。接着,我就看到他伸出手。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术法,只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发生了变化,一股无法捕捉的力量在他周身凝聚,凌厉而又纯净。然后,原本静无波澜的水面,渐渐形成涡旋——我眨也不眨眼睛地看着,就见,从水涡的中心出现了一把剑。

那一只剑并无剑鞘,剑身透着锐利刺目的寒光,好似在这天下间,没有它斩不断的东西。

那把剑似乎认得这位仙长,它飞回到他的手心里。当他一握住它的时候,剑气一发,锋芒更甚,豪气云天。

“铮”地一声,他用手里的剑劈断了脚上的铐锁。那条锁链一落地,我的目光沿着它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石壁,它和壁上那些奇怪的咒文,眨眼见都化作了青烟。

我怔愣了片刻,才总算想起来地回了回头,看着那个男人。他的长相与他的气质相符,说不出的清冽俊美,眉心的朱砂却红艳异常,与他清冷的五官构成一种微妙的协和。我看着他向我走近,双脚好像在地上长了根一样,挪也挪不开。他在我两步远之外停下来,抬眼瞧了瞧上方,说了两个字:“走罢。”

我虽然觉得昏噩浑沌,可看着他向我伸出的手心时,我仍是犹豫地探出手。我原以为,他的手,会跟他的人一样冰冷,没曾想,竟是热的。

我们一起站在了他的剑上,我有些不稳地轻晃了晃,一只手臂就横过我的身前。我听见身后的人说:“站稳了。”我有些恍惚地轻点了点头:“……嗯。”

剑飞起来了。他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巨大的天坑。我们在天上,这感觉,让我觉得似曾相似,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我知道,我心里很欢喜。好像我在以前常常像现在这样,站在剑上,看着下头的景色。那么美,那么广阔。

没多久,我们就来到一处平地。秋色萧索,草叶枯黄,我赤着脚踩在地上,茫茫地往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一片天地。

“你要去何处。”身后的声音把我的心神给拉了回来。我回了回头,他收起了剑,站在秋风中,银丝微扬,仙风道骨。他竟还没离去。

“我……”我的嗓子很沙哑。说到要去哪里,我本也不知,可脑子还没转,嘴里先吐出了三个字:“不动山。”

他微颔首,跟着就说:“我带你过去。”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就摇了一摇脑袋:“不……不用了,不劳烦仙长。”

不知为何,尽管我不知他是谁,但是,我却隐约知道,他素好清静,不管他人闲事。

语毕,他如若冰霜的脸色,陡地发生了些变化。这让我忽觉很不安,我并非有意要冒犯他,实是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麻烦。

良晌,我听见他道:“走。”他看着远处,缓缓说,“我带你回不动山。”

第7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上

男人御着飞剑,携着我一口气穿越千里,横过万水千山。终于,我们到了不动山。

不动山位处虚荒之境,鲜有人迹。我分明不记得自己曾来过这儿,可当我看着这片荒僻的山林时,心头竟升起一股无比熟悉的感觉,尤其是当我们来到那山坡上的屋舍时,我恍惚地想起来了——这儿,是我的家。

想是我太久不回来了,小院里杂草丛生,屋墙上爬满了青苔,还有麻雀在屋檐下做了窝。我循着自己凌乱的记忆,推开门进去,空气里尘土微扬,那些木做的家什大都受了潮,屋子里的东西倒是没人动过的样子。我慢慢地环顾着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渐渐地难受了起来。我的手拂过着桌上的一对杯子,拿起其中一只来细细地看。

那好像是谁人自己动手烧的,瞧着好粗糙的样子,我呆滞地摩挲着它,蓦地,后头响起“咿呀”的推门声。我回过神,急忙抬手擦了擦眼角,这转过头去:“仙……仙长。”

他目未斜视,神色冷然依旧。我左右看了看,从桌下拉出张凳子,匆匆地用衣袖擦了擦,跟着朝他牵了牵嘴角:“仙长请稍坐。”跟着又不安地瞥了眼四周,有些局促地轻道,“寒舍简陋,只好……只好先委屈仙长了。”

“无尘。”他突然开口。初闻此名,我便是一怔,只觉好是耳熟,却又听男人说道,“毋称仙长,唤我无尘即可。”原是他名唤无尘,便看他一头银丝,神色肃穆,十分不易亲近的样子,目中似如无物,确如无尘二字。

“无尘……”我轻喃喃。之后,我看看他,脱口说:“我叫——……”我霍地一顿,还未想起来自己是谁,他便先我一步说:“青峰。”那双眼里有我的影子,我听见那清冷的声音,“慕青峰。”

“对。”听到他叫我,我迷茫的表情渐渐展露出了笑容。我点点头,呢喃着:“对……我叫慕青峰。”

这一天,我们回到不动山上时,天色已经晚了,只好先草草歇息。我本是将床让给无尘,想说不过在地上将就一夜,他却说:“我在外打坐,你去屋里歇罢。”他神色冷淡,似是素来少言寡语,我也不好多劝。我看到他趺坐在檐下,周身似有一股清冽之气,使人不敢打搅。

我回到屋中,本是毫无睡意,身子一沾床,随即便有一股浓烈的困倦袭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担心受怕,终日惶惶不安,身无归处。而现在,我总算回到家了。

我不知睡了有多久,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仍是无尘。

他的手本是握着我的腕子,我初初睁开眼皮时,他的神情很是严肃,那模样,让人有些害怕。直到我起了起身子,嘶哑地唤了唤:“仙……”我猛地想起他说过的话,“无尘。”我看见他眼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跟着,他就放开了我。我的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热。

“你气脉凌乱,内丹耗损极重,”他原先语气还算平稳,到后来,似是难以启齿,止了止声音,方才说道,“此为,大崩之兆。”

大崩之兆……我糊里糊涂地听着他说的那番话,可见他模样肃然,甚至紧紧蹙着眉头,好是不妥的样子,心头也不禁升起彷徨,茫然地睁着眼看看别处,跟着才鼓起胆子,小声问:“那会不会,给无尘添麻烦?”

男人看着我,久久不语。好一会阵子后,他说:“我有事必须离开。”

我怔愣了片刻,才木然地点了点脑袋:“……好。”

我早就有预感,他不会待在这儿很久。我虽不什么都不记得,但也知道,仙者与一般人不同。修炼之人多在天洲,他们长寿且永葆年轻,还会仙术道法。其中更厉害的,就可以飞天遁地,穿越九霄,就像此人一样。

他离开之后,此间更是冷寂,我虽觉得疲累,却也迫自己强打起精神。我便撩起袖子,开始着手整理这里。我把被子抱出去晒,然后提着桶子去河边提水。我擦拭着桌椅,打扫屋堂,从白天忙活儿到晚上。我的动作不够麻溜儿,老是动不动就走神了,尤其是打理柜子的时候,我翻出了好几身衣服,与我不大合身。那些衣服,袖子长了些、肩膀也阔了些,合该不属于我,可我却想不起半点事情来。我原想把它们烧了,才生起火,却又莫名其妙地舍不得了。

我整天忙里忙外,才一转眼,就过了几天。此日,我由山下打水上来,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屋前的梨花树下。我以为我看花了眼,直到他回过身来,零落的梨花洒落下来,我还未没过神来,就已经放下担子,朝他两步并作三步地朝他跑了过去。

我一路走急了,气有些接不上来,轻喘了喘抬头看看他,不禁有些傻气地笑笑:“无尘。”

男人看着我,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他眼中似有何物化开,再看时,冷清如故。他只轻轻向我一颔首,接着就向我摊开手掌。我一看,那是颗红色的药丹,还未拿到眼前,便有一股清香飘来,就知绝非俗物。

他说:“把它服下。”我犹豫地抬抬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白色袖角上有暗色的血迹。我一怔,紧张问:“你受伤了?”

“不是我。”他将手里的药捻着给我,“事不宜迟,马上服下它。”

见他不愿多说,我亦不好追问,而又经一番催促,我也不知为何这么相信他,轻应了一声“嗯”,就接来药丹,张嘴合下。那枚红丹一入嘴便瞬间融化,我眉头皱了皱,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嘴里渐渐蔓延而下,丹田慢慢变得暖和起来,极是神奇。

无尘接着说:“过来。”我跟着他坐到檐下。他道,“你尝试运气于丹田,我为你通筋时,决不可以走神。”

我懵懵懂懂,只依着他所说的做。他坐在我身后,之后两掌贴于我的背。我先是照着无尘的指导,起初运气时还算顺遂,后越发觉气脉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好似有针扎着丹田,实在是将忍不住,气息一断,他也立马收功。我出了一身冷汗,手脚都在颤抖,却着急地支起身子,艰难地回了回头。

只瞧,男人的脸色很是难看,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他这样子,让我更加自责,我不由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苍白着脸,强撑着急急说道:“我、我们再试试好了,这一回,我一会忍着的……”

男人看着我,眼一丝里流露出难以置信,感觉极是复杂。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恐怕自己不争气,坏了无尘的要事。我一脸惭愧地垂了垂眼,再没脸去看他的表情。

半晌,男人站起来了。我还以为,他又要走了,心里方觉得失落,却猛地觉得身子一轻,我猛地怔住。他将我横抱而起带回屋里去,把我放在床上。他放下我后,我的目光便不舍地追着他的身影,只看他走到门前时停了下来,说:“我不走。”

修炼之人不打诳语,他和我说了不走,竟真的从此再没有离开。

此后,我就和这个叫无尘的剑修,一起在不动山上生活着。

他会留下,真的令我感到很意外。我知天洲之下灵气匮乏,不利于修行,而他打坐之余,还常为我疏筋通脉,每次他帮了我以后,我就觉得好受不少。无尘并非话多之人,可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我,就是我不明白,他亦会耐着性子,逐字跟我解释。多亏如此,我总算学会了调息之法,可我实在呆板愚钝,有时候反应太慢,他也不曾嫌弃我。

不动山虽了无人烟,但山脚下不远处也有个村镇。此日,无尘带着我下山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如此热闹的地方,沾染了这些人气后,我也比平时多了些精神。我们来到烟火气最重的市井,我看什么都稀奇,他只由着我四处闲逛,从不催促我。

“你听说了这事没有?”路过时,我听见他人交头接耳道:“传闻,浣剑真君走火入魔了……!”

另一人惊奇道:“确有此事?”一人应:“千真万确!如今,天都城都传遍了,浣剑真君在天剑阁乱石峰上大杀四方,战了整整三天三夜,打残了三名长老,连一阁之主都被他给亲手废了。”

“连自己的师门都不放过,这还是人么——”

“天剑阁经此一遭,恐怕从此一蹶不振。” 那人摇头大叹,“魔尊生死不明,天洲暗潮涌动,这天下,又要乱了!”

我正听得出神,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些影子,摸清之前,身旁便响起那淡漠的声音:“走罢。”

天色暗下来之前,我就和无尘一起回到了山上。

在山上,虽然没有镇子上热闹,可有他在这里,我也从不来不觉得无趣。白天的时候,他会到山头上打坐修炼,平日里我不会轻易打扰他。今儿,我拿着食盒爬到山头上,就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上,瞧见坐在大石上的仙者。

我一走到他身边,男人就睁开眼来。我打开了食盒:“我做了豌豆糕,你也尝尝。”那日我与他下山,尝到了这一样点心,这回便试着自己做一做看。

他曾告诉我,修炼之人到了一定的修为,便可脱离凡身肉躯,不食五谷,除了茶水,就从没见过他吃过一口东西。可我也想,就算是神仙,也并非无味无觉,我如果手里有好吃的,便是自己有多么饿,也会第一个先想到他。

男人看了眼碟子里的豌豆糕,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我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说:“这一点也不脏的,你看,我洗了好几次手了。”

我还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好让他相信,我真的是干干净净的。

无尘却仿佛失了失神,瞧着我良久。我还以为,我惹他生气了,谁想他将袖子撩上了一些,捻了一块糕点。我看他尝了一口,一双好看的眉头顿时揪在了一起。我的脸一热,忙拦他道:“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快别吃了。”他却说道:“无妨。”

那一天,我就看着他,一小口接一小口地尝着,着实比女儿家还秀气。瞧着他如此,我也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心疼他。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逼他吃任何东西了。

这个时节,山下已经入冬了。不动山地势诡异,一年四季变幻无常,有时候七八月会下鹅毛大雪,有时候一二月却十分酷热。不知不觉,我和那个男人在这山上,一起生活了也有两个多月了。山上的日子一成不变,但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寂寞。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谁知,老天却待我不薄。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是好日子,我只晓得,只要能天天看见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天,我挑着担子到河边取水。水里有好多的游鱼,我卷起了裤脚,下水去抓鱼。那些鱼儿游得可快了,我被泼得半身都湿透了,好容易才抓到了几条鱼,把它们丢进了桶子里。我上岸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我直了直身,犹豫地朝那一处一看——

晚风吹着芦苇,我看到了一个束冠的男子。他面如冠玉,姣好更甚女子,然而又好似大病初愈的模样,面颊看着消瘦,双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身影也有些单薄。那幅样子,竟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他不知站在那儿有多久了,我与他四目相撞时,他深深地望着我,眸里似有千回百转的情绪,浓烈的爱恨交织在一起。就看他逐渐攥紧了双手,两肩微颤,明明如此激动,却咬牙切齿地说:“慕青峰,我就知,你定然还活着……!”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下

他深深地望着我,眸里似有千回百转的情绪,浓烈的爱恨交织在一起。就看他逐渐攥紧了双手,两肩微颤,明明如此激动,却咬牙切齿地说:“慕青峰,我就知,你定然还活着……!”

他穿梭过芦苇,向我走近,分明步伐急切,却又在我几步之外停住了脚步。

他是个男子,却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像是水做的一样,我不认得他,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从他身上转开来。我望着眼前之人,轻牵了牵嘴角,说:“你长得……真好看。”

说罢,就见他脸色微微一变。我这才想到,男儿不重皮相,想必他定不喜欢他人这般夸他,我自觉失言,这才要道歉,他却猛地提起声音:“慕青峰!”他好似强作隐忍,说话时胸口漏着风,极是难受的样子,“你究竟……究竟又在玩什么把戏!”

面对他的这一句质问,我怔怔地睁着眼。

他恨恨地瞪着我,眼里盘绕着猩红的血丝,他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天人交战,终忍不住失声说:“我寻了你快整整一年……”他喃喃自语般地道,“自从万魔宗里将你带回天门宗那一日起,我就再无一天宁日。你口口声声说与我结为道侣,却又不能和我解释,我贺兰芝的道侣,为何会成为魔尊的护法,而又为何,我贺兰芝的道侣,竟会躺在魔尊的床上!”

“我亲自审问你时,你满嘴胡言乱语故意激怒我挖苦我,宁肯逼我对你动刑却就是不肯和我说一句真话,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么?!”他红着眼看我,倏地轻笑了笑,那幅样子,让我觉得胸口一紧,很不舒服。只听他道:“后来,我总算是明白了。慕青峰,你自然不敢实话说,你把那陷入魔障的瞎子,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将他耍得团团转,让他背弃师门手足同胞,心甘情愿地和你一起待在这荒僻的妖山上。”

他凝视着我,眼里逐渐升起一股悲凉:“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谁知……你竟是如此贪得无厌!原来,你对他千般万般的好,就是为了让他全盘相信你,他直到消泯为止都从未怀疑过你,可你心里真正想要的,却只有他的一身修为——”

我一脸讶然,便看他目中的凄清渐渐退去,慢慢流露出恨意与偏执:“慕青峰,打从你被惊鸿剑带回天剑阁,我就没放弃过找你。眼看期限已到,天剑阁仍没能交代出魔尊的去向,谢天澜也在叛离天剑阁而下落不明,三月之前,我亲自上天剑阁逼他们交出你,他们却都说你已身死。”

他说到这儿,声音渐止,表情像失了神。

我却被他弄得更加糊涂了,不禁出声道:“你说,你叫贺兰芝?而我……还是你的道侣?”我有些无措地攥紧了拳头,摇了摇头,“可、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见我露出懵懂不知的样子,他却满眼不信:“慕青峰,你这一次,装得倒像那么是一回事。”

他扯了扯嘴角,那个样子,给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他似乎要被这种强烈又扭曲的情感给毁去了。他沉着声,“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被攫夺少宗主的身份也好,被逐出天门宗也好,这一次,不管谁阻止我,我都要把你带回去。”他眼神渐冷,下定了决心道,“慕青峰,你是我亲手抓住的,你是生是死,只能由我来决定……!”

他一说完这句话,就要对我动手。我着急地退后一步,眼看他的手要抓住我的手腕之际,凌空擎来一道看不见的剑气,我只来得及看到地面被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痕,剑痕周围的芦苇还凝结成了寒霜,紧跟着,一只手臂横过我的身前。我一抬头,就见银丝如瀑,不由出声唤了唤:“……无尘?”

男人却没有看我。他的眼睛正瞧着前头,神色虽看着和平日没什么变化,但我却隐约感觉得到,他此下十分不虞。

那叫贺兰芝的男子被冷霜般的剑气震退几丈,想是根基打得好,便是一副刚病好的模样,也堪堪挡住了剑修的剑气。待看清楚了来人,他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你是…——”

他似乎认得无尘的样子,却又觉得此人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过,他只惊愕了一瞬,跟着看我紧紧挨着另一个男人,眼里的情绪顿时变幻莫测。

只见他袖子一转,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扇子。那扇骨是透着凌厉的紫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他眼神锐利地瞪着我们:“晚辈天门宗贺兰芝,久仰浣剑真君大名。”话是如此,他的语气却是极冷,“真君手里搂着的那只妖,是我贺兰芝的道侣,还请真君放开他,好让晚辈将他带回去。”

浣剑……真君?——就和“贺兰芝”这仨字一样,我觉得好是耳熟,喃喃地默念时,便觉心口隐隐地难受着。可这些名字,却又好似融进我的骨血里头,永远都无法割舍得掉。

我心里的困惑更甚,原来还有这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然而,无尘却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他从不曾和我提起过去。

我心头正乱着,倏地,听见了那冷漠的声音:“他已不是你的道侣。”他一字一句地道,“贺兰芝,你不配。”

贺兰芝脸色“唰”地一白,极是难看:“配是不配,那也是我和慕青峰二人之事。真君既然不肯放人,那就恕晚辈……失礼了!”

我一震,那贺兰芝显然身上有伤,如何是无尘的对手,他却仍旧要孤注一掷。无尘只微微拧眉,说了一声:“不自量力。”

贺兰芝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看那柄紫扇蓦地凌空展开,扇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金文,他大喝一声:“结阵!”

眼看他们真要动手,我不知为何无比心焦,好在这时候,有另一人一剑刺来,直接一手破了贺兰芝的阵法。贺兰芝连退几步,他手里的骨扇差点都握不住,差点跪倒时,就被两个服饰相仿的弟子给摁住。

来人和贺兰芝装束相似,皆是玉冠束襟,相貌中年,看着颇具威严。贺兰芝未料到他会出现,气焰稍有收敛,神色倔强依旧,不甘地嘶声轻唤:“……宗主。”他看了眼贺兰芝,满是恨铁不成钢:“贺兰芝,你眼里如果还有我这个宗主,就不该打伤你的师弟,还要逼我撕毁和云霄宫的婚约,丢尽了天门宗的脸!”

他不等贺兰芝出声解释,就转过来。只看此人双手合揖,虽是神情傲然,却也带着三分恭敬道:“天门宗诸明朔,拜会浣剑真君。”除了他之外,跟着他的那数人也跟着拱手一拜。

无尘将身上的剑气一收,头轻轻一点,原先剑拔弩张的气势这才稍微有所缓和。便听那诸明朔不卑不亢道:“孽徒贺兰芝冒犯真君,请真君海涵,莫与个无知小儿一番计较,之后诸某必将这孽徒好生管教,过些时日,再命他上门向真君赔罪。”他犹豫了一番:“天剑阁一事,诸某亦有所耳闻。贵阁门内之纠葛,我天门宗不好多言,当下唯有一事,乃是与魔尊有关。想必真君已然察觉,天洲仓土各处皆有异动,星纵门推算出来,魔尊不仅没死,且魔功即将大成。”

无尘静而不语,诸明朔似乎也觉这时候提出此事,时机有些不妥,便先拱手:“过些时日,诸某会命人呈上拜帖,到时,再与真君相商。”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我一眼,像是不认得我是谁一样。诸明朔负手回头,看着贺兰芝,冷道:“这次回去,你给我跪在祠堂,对着你爹娘的牌位,什么时候想通和云霄宫完婚,什么时候再给我出来。”

贺兰芝紧抿着嘴,没有半点松动的样子。眼看他们几人要走,无尘却突然开口:“慢。”

他们顿而止步。只听,我身边的男人道:“走之前,我要取回一样东西。”

不等天门宗的人开口,无尘的手里就凝出了一柄寒剑。

先前,我问过他,他是个剑修,为何却鲜少看见他用剑。当时,他告诉我说:“剑修只在两种时候,才可祭出本命剑。一是斩妖除魔时,二是——”我抢话道:“想飞的时候么?”男人一顿,跟着,那总是无波无澜的眼里,浮现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他轻一颔首:“你所言,倒也不错。”

此下,他却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他剑指贺兰芝,寒声道:“我要拿回他的眼。”

闻言,天门宗数人脸色一变,贺兰芝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猛然震住:“……你说的,是谁的眼睛?”

第8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一)上

他剑指贺兰芝,寒声道:“我要拿回他的眼。”

闻言,天门宗数人脸色一变,贺兰芝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猛然震住:“……你说的,是谁的眼睛?”

无尘自从祭出了本命剑之后,气息瞬间大变。便是他一手护着我,我也能隐约觉察到四周围那凌冽而肃杀的剑气。男人身上的杀气一出,就连那位一招便破了贺兰芝阵法的诸宗主都退了半步,更何况是其他人。

尽管如此,贺兰芝像是连命都不要了,他用力挣脱开押着他的天门宗弟子,却在冲上来之前又被人给拦住:“你把话说清楚,什么眼睛!”

“贺兰芝,不得无礼!”诸明朔铁青着脸。贺兰芝这次再没有半点顾忌,他的神情极是激动,从方才到现在,两眼不曾从我身上转开过:“他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慕青峰,你快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一见他要靠近,我便忍不住往无尘身边钻了钻,谁想到此举更是刺激了他。眼看天门宗弟子几乎要拦他不住,诸明朔忽而转过去,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贺兰芝的身子偏了一偏,诸宗主失望地痛斥道:“贺兰芝,你要再敢忤逆我一个字,从今往后,我就当我天门宗没有你这个弟子!”诸明朔打他的那一掌,想是耗用了几分真力,就看贺兰芝死死攥紧了双拳,暗红的血丝由嘴角溢出,隐忍至面目狰狞。

诸明朔敛了敛难看的脸色,转回头来,郑重地道:“诸某自知管教不力,贺兰芝如真有得罪之处,还请真君如实告诉,诸某必定会给真君一个交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诸宗主此为,皆是为了保住贺兰芝。

我知道,无尘平素虽强硬寡语不易亲近,却绝非是会不分青红便动手之人。可是,莫说其他人,连我都不知晓,他为何硬要取贺兰芝的眼睛。

即便是天门宗宗主铁了心要回护自己的徒弟,男人也没有丝毫退让之意。他睨了一眼贺兰芝,说道:“慕青峰触犯禁术,为贺兰芝以目换目。事到如今,他二人尘缘已了,该断则断,”他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仿佛都砸在人的心上,“——该偿,则偿!”

他话音刚落,不消说他人,我亦是心头一震。

天门宗那帮人神色各异,尽是不敢置信。贺兰芝蓦地望向我,唯有他,神色在瞬息间变换万千。我听见他嘶哑道:“这不可能……!你一直骗我……你绝无可能,真的对我……”

他的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却猛地听我身边之人出声打断道:“当年你目珠受瘴气所蚀,药石能否奏效,莫非,你心中无数么?”

闻言,贺兰芝手里的紫扇坠落于地。

那略嫌单薄的身影猛然一晃,要不是天门宗弟子扶住他,他的人怕是早就已经跪在地上。

贺兰芝神情茫然而凌乱,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回想起了什么,只见他颤颤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最后,他再次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我。他足足望着我好一会儿,那一对漂亮的眸子好像蒙着一层水,会说话一般。

“那时候,”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着强忍的哽咽,“你是真的……为了把眼睛给我?”

我愣怔地瞧着他,胸口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即使我什么都不想起来,我也一点都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我能做的,也只有别过自己的目光,避开他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只不过,我这样拒绝贺兰芝的举动,反倒更是害他心伤。

他双眼愣愣地看着我的方向,慢慢收紧了自己的双拳……

诸明朔见状,摇头长叹一声。跟着,宗主便向我们走近二步,双手作揖,堂堂一宗之主竟是朝我弯腰一拜。天门宗弟子唤了几声“宗主”,表情皆是百味杂成,独是诸宗主挺直着脊背,坦坦荡荡道:“原来,当年是慕公子舍身治好了诸某这个不肖弟子。此事,是我天门宗亏欠慕公子在先,慕公子当受诸某这一拜。”他对着无尘又一拱手,沉着气道,“诸某在此谢过真君告之真相,慕公子对我天门宗有大恩,这一件事,天门宗必会补偿慕公子。”

说罢,诸明朔便唤来一人:“传我的口信回宗,在明日辰时之前,必要把转元金丹送来不动山。”

那弟子一听,便不同意地急道:“宗主,转元金丹能够救死人、活白骨,千年前的药王炉里只炼出了三颗,除药王谷外,只天门宗剩下这么一个。当年老宗主六脉俱损,几乎陨落,也舍不得用它啊!”诸明朔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他回头看了看我,严肃道,“依诸某看,慕公子之面相,乃是崩溃之兆。”

他的话一出,最先有反应的人,不是无尘,也不是我自己,而是贺兰芝。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失声说:“难道,是因为我…——”他看我一脸的困惑和迷茫,好像总算明白了,“天人五衰,前尘尽忘。所以,你的寿元……”贺兰芝疑是不忍吐出那一句话,明明活不了多久的人是我,倒像是要活活割他的肉一样。

此时,无尘说道:“转元金丹需收于药炉当中,燃于七离真火之中,方可锁住药性。”只看他一将真剑往后一收,“四十五天之后,我会带慕青峰上天门宗。”

诸宗主神色如释重负:“如此甚好,天门宗,恭候真君。”跟着又作一揖。

事情本该如此暂了,天门宗的人要将贺兰芝押离之际,无尘却蓦然开口说:“眼目之事,天门宗以转元金丹为偿,当年贺兰芝曾欲擎杀慕青峰,念在他并非有意,我只要他一只手臂。”

天门宗的人皆是一顿,接着就有声音愤然道:“这……这是欺人太甚!堂堂真君,居然、居然为了一个……”

男人目色一凛,天门宗的那几个掌门弟子顿时噤如寒蝉。

诸明朔欲再周旋,贺兰芝推开他的师兄弟走了出来。他气色颓然,看着我良久,跟着自言自语般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贺兰芝曾经承诺过,此生,决不负慕青峰。”

贺兰芝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当年,我既然是用这只手伤了你。现在……”他对着我,放轻了声音说,“我把它偿给你。”

贺兰芝随即用另一只手祭出骨扇,眼看着他要自断右臂,我心口猛地一揪紧,一声“不要”尚未脱口而出。诸明朔便远远快他一步,闪身截住贺兰芝自残的举动,掌风一转,狠狠擎向他的丹田。贺兰芝受一记重击,双膝一屈,直直跪倒于地。随之,他闷哼一声,鲜血便从嘴里涌出。

诸明朔冷眼看了眼他,跟着却转向我道:“是诸某看管弟子不力,恳请慕公子看在诸某这三分薄面上,放过他贺兰家这唯一的后人。”

我一瞧见贺兰芝呕出的那一大口鲜血,心便慌了。我抬头看着无尘,摇了摇脑袋,轻声说:“我不想……他有事。”

这时候,我感觉到那环着我肩膀的手一收紧,从男人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掠过。

我还没看明白,无尘便已别开视线,对天门宗的人说:“马上带他离开此处。”他冷声道,“天门宗贺兰芝,若再敢擅闯不动山,休怪我剑不留人。”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一)下

在那后来,无尘便带着我,回到了山里。

天门宗的人究竟走没走,我也不知晓。我只是没能忘记,无尘抱起我离开的时候,贺兰芝的眼神。他的眸子里,充斥着震惊之后的懊悔,还有不甘与不舍。

我们回到院子里时,无尘放下我,就转身坐到了檐下。尽管未有言说一字半句,我已猜到,我求他放过贺兰芝,此举必是教他十分不虞。

那之后连着三日,无尘都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坐在檐下,不吃不喝也不动。修炼之人一旦入定,轻易不可受打扰。而这时候,我心里也有好多的不解和疑问,它们就像是阴天时覆在不动山上的那一片阴云,撕扯着、缠绕着我,让我无力挣脱。

我心头这无名的焦灼,一直折磨我到第三日。

此日大早,我洗漱之后,正要背起竹篓去山里。仙者不需吃喝,但我知道,山里有一口活泉的水最是澄澈干净,喝起来也异常清甜。他会喜欢的。

我才穿上了草鞋,便看见跟前站着的他。无尘一身素白,银丝如绢,气质冷漠出尘。他只同我说了三个字:“随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来到了深处的山涧,这儿白烟漫漫,竟是有一处热泉。我记得他说过,越是靠近凡尘,灵气越是匮乏,不动山仙妖之气混杂,一般人很难静下心修炼。来到这里后,他回身来,对我道:“那日天门宗宗主之言,你可记得。”

一听他提起天门宗,我的心便一悬,犹豫地轻点脑袋,回他道:“……记得。”

诸宗主所言,其实无尘早就告诉过我。他曾经说,我的面相是大崩之兆。即便是不明此义,我也听得出来,我的日子,已经不长了。即便是此,我也明白,是人皆有一死。而且,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能有他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已经很足够了。

便听男人接着说道:“转元金丹由真火淬炼而成,其性极热,你灵脉俱损,若是直接服用,你的内丹无法承受真火之炎。故此,你需在水中,我用灵气贯通你的筋脉,每日六个时辰,持续二十五个日夜。”他略有停顿,又接着说,“你六脉溃损,以我之灵气强行打通,痛楚将甚。”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忙点着脑袋:“我不怕,我可以忍的。”只要是他叫我做的事情,就算怎么样难,我也一定会为他去做的。

他眼中有些掠影一纵而逝,之后便轻一颔首。开始之前,我终究是没能忍住,唤他道:“无尘。”男人一止身,我暗暗揪紧了手指头,仍是鼓足了勇气,问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儿?”

无尘似乎早就知道,我定然会对他开这个口。他没有犹疑地道:“问罢。”

见他如此,我反而是更加畏缩起来。可如果不弄明白,我心便越是难安,只觉自己无处可依,迟疑再三,我还是问:“我与贺兰芝,真有这一番纠葛?”

他只答了我一声:“是。”我也猜是这般,然而真正令我在意的,并非只是我和贺兰芝之间的关系,而是另一件事。

“那我,”我看着他,“真的……是妖么?”

即便我不记得过去,心里也明白——妖者,于正邪夹缝中生存,是最可憎、也最可悲的东西。我清楚地听见,那日贺兰芝说过,我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须臾,我便听见他应了一句:“是。”

听到这个答案,我十指揪了揪紧,心头隐隐渗出一种苦酸的感觉。莫怪,无尘从不许我轻易下山,便是带着我,也要将我身上的气息隐去。我又想到那一日,天门宗弟子如何看我跟他,无不是觉得别扭诡异,原是……症结在此。

我心绪极乱,可依旧不肯死心,心里带着一线希望,抬头问他说:“那、那妖……是不是,真的不可以和仙者在一起?”

无尘向我望了过来。那眼神淡漠至冰凉,这让我恍惚觉着,这个样子,其实才是真正的他。我听见那清冷的声音:“妖者,窃取天地精气而生,三界生灵,唯有妖族需依附他人,方可存活。”他看着我,冷然道,“无论与谁,皆是殊途。”

即便是我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与听见无尘亲口说出,仍是不同的。我原本还有一丝丝奢想,他会和别人,不一样。

我只觉胸口好似被人剜去块肉,脸上却强作言笑,胡乱地朝他点着脑袋:“我知道了,无尘的话……我定会记住的。”

之后,他别开眼,说了一句:“宽衣。”

第9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二)上

他别开眼,说了一句:“宽衣。”我一脸怔愣地站着,直到又听见他说,“莫耽误了时辰。”

我这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

“……嗯。”我僵硬地一点脑袋,之后,就再没有犹豫。不到一会儿,我就褪尽了身上所有的遮蔽之物。我在一个男人面前,全身赤裸,不着寸缕,明是该觉得凉,可我却觉着自己由头到脚,整个人都在发烫。

无尘仍然没有转过来看我:“去水里。”

我踏进水雾之中,俯下身子,赤足一碰到滚热的泉水,就往后回缩了缩。这热池不算大,水深不过正好淹没我的胸膛。待我半身潜入水里之时,我便听到了来自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背对着他,一直低低垂着眼,转也没敢转过头去。

烟气熏着我的脸,便是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羞人的模样。从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无尘。他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山,只供人仰望,不可亲近,但是这些日子,我与他朝夕相对,也看到了许多他不同于外表的那一面。

我清楚无尘的为人,他命我褪衣赤身到水里,必有他的道理。就算他才刚告诫过我,人妖殊途,命我不得生出那些要不得的妄想,可在此时此刻,我又到底该如何,才能做得到心如止水。

泉水泛起微微的涟漪,我用不着回头,也知是他一起进到了这片热池之中。

水烟朦胧,我身后那清冷的声音说道:“我试过数种方法为你通脉,收效皆微。如此一来,就算你服下转元金丹,也难见成效。”

这数月来,无尘尝试过无数次为我通经洗髓,但全都只是白费力气。我只要一想到,他为了替我续命,如此周折费心,纵算不可能与他一直在一起,只要他以后能偶尔想起我,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那……还会有其他办法么?”热气蒸得我的嗓子发哑。他应道:“有。”

我下意识地问他道:“是什么?”

男人的话音一顿。尔后,他说:“炉鼎大法。”

“炉鼎大法?”我分明听都没听过这种术法,胸口却是一窒,只静静听他接着说:“你内丹损耗严重,七窍无法连通,唯有通过交合贯通阴跷,才能将我身上的精气,尽数注入你的心脉当中。”

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我便是听不明白其他的,也认得那“交合”二字,究竟是何意。我只觉心口仿佛受到一记重锤,身子倏地僵住,不说是面红耳赤,连脑子都跟着要烧了起来:“我和你……?”

我从没料想过,这世间上,会有如此诡谲的修炼之法,竟是要我跟他——

身后之人静了一静。我本以为以他那样寡淡孤高的性子,必会说出“随你”二字,谁知他今回却这般强硬:“你的身子已经拖延不得,当下,唯有此法,值得让你我冒险一试。”

我茫茫然地睁大着眼看着水面。须臾,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愿意?”

“——不是!”我一时情急转过了身去。

氤氲飘渺的雾气里,他腰下浸没在水中,精赤的上身线条分明,比我的坚硬、有力量得多。他看着我。即便是一团团烟气里,我依然能看清楚,那双眼睛很暗、很深,好像能把我的魂,都给吸走一样。

“我是怕……”我又背过他去,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无措。我低低地垂着脑袋,声音带着颤意:“我怕……我、我不会。”

不知不觉间,无尘来到了我的身后。

属于男人的气息拂过我的后颈,那温度好炽热,让我身上的颤栗愈甚。我眼前的水面上,有他的倒影。他微微敛着双眸,那模样,令我不自觉摒息……

那一双手从我的身后缓缓搂来,只是被它们这样一碰,我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狠狠地缩紧了。就好像我不只是被男人给抱着,连我的整颗心,也被他一双手给牢牢攫住,动弹不得。

当那炙热的掌心贴住我的肌肤时,我就好似要在他手里化了一样,在滚烫的水池之中,我脸红得欲滴血一般。他的手,是执剑的手,手心尽是茧子,缓缓抚过我的背时,那带给我微微刺疼的感觉,终是让我按捺不住,“呜”地嘤咛一声。

这声音,真的好令人羞耻。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样柔媚的呻吟,会是从我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我着急得眼眶一热,紧跟着就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我是在害怕,他若是瞧见我露出如此饥渴的模样,从此之后……会不会嫌弃我。

谁知,我下颌一疼,原是他伸手捏住了我的脸。

无尘并没有强迫我回头去看他,那粗砺的指腹不住地摩挲着我的嘴唇,他这样做,只会让我的呼吸越来越乱。最终,我的齿关颤颤地松开,他便猛地将我向后扯进他的怀里。

男人粗重的呼吸拂过我的耳背,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我教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二)下

自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无尘。我还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的感觉,他站在光下,清冽而出尘,令我打从那一刻就觉自惭形秽,至今仍不敢轻易与他并肩而行。我只以为,我对无尘是一片向往敬慕之心,从不奢望能与他长久相伴,只求他施舍我一束微光和温暖,却从未想过,他还能带给我,足以将我身心都烧融的炙热,还有毕生难以忘怀的痛楚与刺激。

我们锁于烟笼之中,幻雾漫漫,此时此景,好像是彼此都做了一场旖旎的春梦。

我背对着被男人抱在坚硬的胸膛里,泉水极热,可对我来说,身后贴着我的精壮身躯比这池水还要来得滚烫。在水里头,那一双手在我的身子缓缓游移,他便是刻意放轻几近温柔,我也被他摸得全身酥软通红。我原是一遍遍告诫我自己,无尘是在为我通脉疗伤,断不可过分肆意,无论如何都需保留三分自持。

然而,我终究还是高估了我自己的定力。

“嗯…呜——”他的手抚过我的前胸时,一阵强烈的酥麻顿时袭来,我不觉后仰,水里的赤足心痒地蜷了蜷,“不……别、别摸……”我声细如蚊鸣地喃喃着,慌乱地抬了抬手,却怎么也推不掉压弄我胸前的手掌,反是与他的手背相贴,由他带着,一起以手揉弄自己。“嗯……”我微微斜着身靠在他身上,看着水面上他的倒影,男人的神色明是沉敛肃穆,目光毫不狎昵,可他看起来越是这般正经,动作就越让我觉得莫名色情……

“莫分心。”火热的鼻息吹拂在我的颊边,我眨了眨湿润的眼,强收住心神,点着脑袋:“……嗯。”

男人的气息极稳,均匀和有力的呼吸在我身后一下下拂来,独独乱我一人的心曲。他不让我看他,必是熟知我的根底,不过背对着他,我便已是难以自持,软烂如泥,更何况是对着他。此下,我不过让男人抚弄片刻,竟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更叫我心慌的是,我下腹邪欲四蹿,如火中烧。早在他摸我的时候,那羞处就微微发涨,如此之敏感,浑然不似不通人事的样子。

我只恐怕男人瞧出端倪,于水里悄悄夹了夹住腿,却不想自己这样做,也只不过是欲盖弥彰,如何逃得过无尘之慧眼。

“呜…——”我腾地一激灵,脚在水里胡乱踢了一下,溅起了细小的水花。“不要……嗯…——!”

他在水里张开我的腿,让我敞开自己的羞处。我羞怯地挣扎,却被他一手给制住,用力地扯回他的胸膛里。“……!”我身子猛地一僵,仰着脖子,整个人往后一撞,他竟、竟是握住了我尘根……

我像是被人彻底扼住了命脉,莫说呻吟,连呼吸都变得这么难。男人的影子远远凌驾于我,只需一只手,他就能抓住我。我像个未经事的处子,在他的手心里剧烈地颤抖,在他的套弄之下,我腿间的耻物变得硬涨,他分明没有用其他的手段,却蹂躏得我浑身刺麻,不多时,马眼就津津出精,下腹收紧,恍若要溺出尿一样。

我咬了咬紧下唇,在他怀里好一阵痉挛,终是在他手里丢了。我泄身之后,只觉底子一空,恍惚之间,鼻子闻到一股奇异的香。那香气好甜,如花初绽一样,青涩而又诱人。我喘着粗气,迷乱之中,听到身后的人沉道:“你精元亏虚,一会儿,切记锁住精关,莫要贪欢。”

男人的鼻息拂着我的鬓发,便是他的话里不掺半分温柔情意,亦撩拨得我心甘情愿。末了,他嘶哑地说了声:“扶着岸。”

我微弱地挣扎一起,拖着虚软的身子,在热泉里往前挪了挪,将自己的上半身趴在了岸边。跟着,就有一股沉重的力量,从我的背上慢慢覆来。

虽是看不见男人的样子,可他的心口却紧紧地贴住了我。他明是如此清冷克制,心却跳得这般快。即便是我才在他手里释放过,躺在这样强而有力的臂弯之下,那羞怯的感觉又隐隐攀上心头。当两臀教人分开之际,我更是猛然攥紧十指,紧张得摒住呼吸。

露气浓重,我心绪乱如一盘散沙,忽然不知如何自处。可是,我的身子,却是实诚得很。

他方探入两指,我便觉后穴一阵颤颤挛缩。寻常男子而言,后处到底并非承欢之所,难免干涩燥旱,可我却是如此不同,于水里让人用手来回戳顶肉穴,混乱的燥热之下,不过片刻,蜜液便如汁水般淫湿玉径。我素不知,被个男人肆意玩弄后处,这种感觉竟比摸前头还要来得快活。

“嗯……”我凌乱喘息,额头渗出点点蜜汗。我虽深知他此番与我亲近,是为了替我疗伤,实则并无他念,可我仍不由自主春情荡漾, 在男人的身子下流露出平时所没有的柔媚骚态。他一边用手指插着我,另一只手却仍抚慰着我的身子,我不禁伸了伸手,将颤抖的手掌轻轻地覆在男人的手背上,“无、无尘……”难耐地粗喘之间,我的眉头蓦地一蹙——

我记得,无尘一开始就跟我说过,他要对我做的事情,会很疼。我原先只想,再疼,也不过是剔骨割肉,可我真的从没想过,原来被一个男人贯穿身子的时候,那激烈的感觉,竟远远甚于骨肉之折磨。我以为他断尘绝念,不被七情六欲所扰,殊不知他的器物是这么地狰狞热胀,一绞就绞到了底。

我颤颤地支着上半身,强忍地咬紧牙关,十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每次当我以为他已经到了顶,却发现他越埋越深,一寸寸地撕裂我的稚嫩之处。

“……”我的耳边不住地响着男人沉重的喘息,想是他已经忍耐到了极处,突然一手环过我的肩头把我重重压下,滚热的泉水跟着激烈的一晃——

“——啊!”我面目一拧,却不知心头为何慌了起来,好像被人拿捏住了什么要害,当下一害怕,凌乱地摇头摆首:“不、不行……那里、那里不可以……!”不管他弄哪里都好,只有、只有那个地方不可以。

我狼狈地支着手臂,想要从他身下逃走,却猛地被人抓住肩头,用力地扳过脸去。我睁大着艳红的双眼,终于看清了我身后的他——

无尘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潭,却又多了许多之前所没有的杂念。那是隐藏在清冷的表象之下,属于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东西,势在必得的掠夺和侵占。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我看不明白的东西。被这样一双眼凝视着,不论是谁,都会忘记身边的一切,而只能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这就好像,他把我给深深地放在了他的眼底。

不知,被蛊惑的人究竟是谁。只看,他缓缓地向我俯身,紧随着,我便觉得唇上压着一个重量。一开始只不过是如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后来,他的热情就像是倾泻而出的洪水,用他的舌头和身下的肉刃,对我毫不留情地攻城掠地。

“嗯……呜嗯——嗯!”他激烈地唆吻着我的唇舌,夺去我所有的呼吸,下身却紧紧地与我嵌连在一起,我像个女人一样趴在他的身下,一条腿在水里被他架了起来。他没有其他的花样,只是不断地用他身上所有的力量,顶撞着我身子里最脆弱的地方。他用他的火热填满我饥渴的身子,他固执地在我的花心强硬地索取着,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无尘……唔——”他扭过我的脸庞,我们便用湿舌勾绕着彼此的唇。渐渐地,在他的冲撞之下,我感觉到下腹从麻木的刺痛,渐渐生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那种酥酥麻麻的暖意,随着我的阴跷,如同暖流一样延伸至我的五脏六腑。此番交媾数百来回,我感觉到自己除了欲潮之外,还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所包围,这种近乎升华的快感,让我逐渐沉溺于其中,不用男人压着我的腰,我就自己在水里缓缓地摇晃身躯,让他深深地进入我的嫩处,在那里来来回回地淫弄。

无尘似乎也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他的双手更加抱紧了我,原先强力的克制已经转变成了粗乱的喘息,他像是没有无法从我的身子里剥离,直到释放精元,也尽数浇灌在我的身里。“嗯——”我只觉下腹一满,阴穴被他肏至高潮,淫水湿注,腿间的玉茎连抽了几下,若非还记得他的嘱咐,只怕也全泄出来。

我原当这样结结实实做了一次,便已经算是功德圆满,未歇多时,却听到男人极是沙哑的声音说:“看着我。”

闻言,我的脸顿时一热,我还以为,方才无尘将我的脸扳过去,已是坏了他的规矩,本是更是没好意思去看他。谁知男人不等我想通,便把我给转过来面向他。水面微晃,无尘压在我的身上,他身上情潮未褪,胸膛汗津津的,我从不知,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惑人。

只看,他眼皮微敛,再次俯首下来,我便顺势地闭上了眼。我温柔地舔着他的唇珠,他也吮着我的舌,如此温存,让我错生一种感觉,或许无尘对我,并非没有一点情意……

“啊……”他又一次贯穿我时,我便难耐地仰头,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一次,他依然进到了我的最深处,可怪异的是,我的身子,好像终于认了他一样。我不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反而是牢牢地攀住了他,“无尘——”他一猛撞,我便颤抖地呼唤他,他的双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抚摸着,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不将我给残忍地揉碎。

我们一起在欲望中沉浮,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好熟悉,好像在我的记忆深处,曾经也有个人,带给我同样的、深入骨髓的颤栗和疼痛。可我不愿意去想,此时此刻,我只想要他。

我只想,从此只属于他一个人。

第10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二十三)上

和无尘修炼的日子,就像是弹指一瞬间的幻梦。那种欢愉而又刺疼的感觉,仿佛随着他埋在我身子里的火热,一点一点地渗入了我的骨血当中。在山涧里的这段时间里,男人除了打坐稍憩,便是与我欢好。

我们半身浸没于热水之中,周围漫着迷眼的雾气,对我来说,比这池水更热的,是紧抱着我的这个男人。我们全身赤裸地相搂着,我的手掌在他的肩锁和后背上无助地游弋,水波如欲潮般,随着我的上下起伏不住地冲击着我。“嗯…——”胸前被舌尖勾住的时候,我难耐地咬了咬唇,不自觉流露出如女儿般的媚态。我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眼分明没有多余的起伏,却如同他深埋于我胯间的肉刃一样炙热凶悍,男人雄伟的巨物不分日夜地与我绞缠,在我的身子里无情地挞伐、掠夺,将我侵占得一点不剩。

“无、无尘……”我呼吸一乱,蓦地慌乱无措地抓紧了他。他一改先前,在水里扣紧我的腰身,我眉头跟着紧蹙,水花便晃动得更加厉害。在他如此猛浪的攻势下,我如何窦得住他,不稍一会儿,就在痉挛般的颤栗中丢了身。跟着,我便像软泥一样瘫倒在他的身上,双手吃力地抱着那宽阔的双肩,情潮尚未褪尽,就好似着了痴一样,睁开泪朦朦的眼。

他长睫如羽,额心的丹朱艳红似血,由前额到鬓角,都淌着细密如珠的汗滴。我不自觉探出手,就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手腕猛地被一个强劲的力道给攫住。那双眼看向我。

无尘说,我是妖。

妖者,善魅惑人心。可现在,究竟那个被蛊惑的人,是他,还是我?

水花溅了起来,无尘将我带到了岸上。没有了泉水的遮掩,我们就能看清彼此的身子。我不由一慌,到了此时此刻,才生起了一丝羞耻之心。只不过,他也没给我挣扎的机会。他蓦然噙住我的唇,我们的舌头便像藤蔓一样纠缠到了一起。“唔……”“嗯……”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粗喘在林涧回荡着。

“……!”我忽然放开他的唇,在他身下睁着双眼看着他。无尘垂着首,那坚硬的胸膛缓而深地起伏着,腰胯下一簇深暗的毳林,狰狞的肉刃举着。“……”我喉间微燥地咽了一咽,双颊更是烧红如铁,颤颤地将赤白的腿合了合。猛地,一只手挡在了我的膝头。他一使劲儿,我便“呜”地呜咽一声,在男人的身下敞开自己的身子。

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记不清,我究竟和他有过多少回了。就算是这样,当他的双手一环过我、将我的整个人包覆在他的掌心之中时,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高高悬起,只有像个快要溺死的人一样,紧紧地抱住他,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并不会扔下我、离我而去。

即便是沉沦在这样醉人的欲望当中,我心底某一处,却始终是清醒着的。

我慕青峰虽无前尘过往,可尚有三分自知之明。尽管不知为何无尘如此执着,我也知道,他此番作为,说到底,还是为了保住我的命。

只是,他却不明白,我虽时日无多,却也晓得,有他在身边陪伴的这一小段日子,必然是慕青峰这漂泊凋零的一生中,过得最为安稳的时候。

我满心认为,这样的好日子,还能再持续一些时候。奈何,人妖混血生而不祥,我慕青峰注定此生此世,都与真心无缘——

我做了一梦。

在梦中,我置身于一个如若宫殿般奢美之处。大殿里,乱花迷眼,酒香如毒。我身坐于一隅,距离殿上甚远之处,身边尽是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我知道,这些人不分男女,皆是那魔头的禁脔,我亦是当中其一。我不断往自己杯中倒酒,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醉死,不知谁人开口在殿上说了些什么,跟着就有人把我从角落里拖拽出来。

我踉跄地被人推到殿上,步子也没踩稳,便往前跌坐于地上。我一晃脑袋,勉强地睁开醉眼,眼前晕晃了片刻,这才看清了上座之人。

殿上,魔尊一袭玄黑缎的长袍,五官风流英俊,可眉眼凌厉如刀,便是勾着嘴,也有十足的威慑。只看他的身边美人如云,这等日子,不说是人间帝王,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他过得快活。

此时,两边的侍卫抓住我,逼我将脸露出来。接着我就听见魔尊下首之处的一人道:“这就是魅妖?”那人如打量物件般地看了一看我,“尊主艳福不浅,此等姿色,除了晚玉公子,还真无谁可比得上。”

魔尊不接此人的话,只说:“一个勉强过得了眼的玩物,给了你是无妨,只是这小东西不受调教,未免扫兴。”

那人大笑数声,道:“传说魅妖乃是天生的炉鼎,尊主舍不得,我自也不敢平白夺尊主所好。不若如此,尊主将这魅妖交予我,一日可抵一千兵马,尊主看如何?”

我凶狠地瞪着上座之人,那男人面色不变,猩红的眼里却有异光闪过,喜怒难辨,却看他勾起薄唇,沉声道:“本尊倒是未曾料到,你居然还值得这个价钱。”

闻言,我将脸一撇,对着那要将我买下的魔修道:“慕青峰何德何能,值得阁下损兵折将,要说美人——”我假借酒疯,朝魔尊那头丢了个眼色,“我看这里里外外的,还没几个有尊主长得好,不如尊主亲历亲为,想必不说一日一千兵马,就是一天一万兵马,也是值得的。”

这等不要命的话说出口来,殿上顿时一静,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那原先想跟魔尊买下我的人,也尴尬得说不出一字,张了半天嘴,方极是勉强道:“确、确实,是牙尖嘴利……”

所有人噤若寒蝉,座上之人却陡地释出低沉连绵的笑声,待笑声止住以后,他喑哑地道:“慕青峰,本尊许你过两天舒坦日子,倒是将你这脾气——越惯越大了。”他语气再是平静,也让人由衷感受到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只是,这时候的慕青峰,还学不会对人卑躬屈膝。直到他让人将我拖下去时,我还天真的以为,他能折磨我的手段,来来去去无非是那几样,等到后来,我才明白,被人活活剥夺尊严的那种感受,是有多么地绝望。

那个男人命人在我身上种下了欲蛊,再将我扔入了饲养了无数蛊虫的牢中,整整三天三夜。那些虫子受我身上的欲蛊所吸引,爬满我的身子,它们在我身上咬下的口子,不一会儿就会消除,可是毒液却随着它们的牙渗入我的血液里,情毒催动我身上的媚骨。我一发作,就生不如死。

三日后,那男人才让人将我给捞出来。

我像个破败的玩物,被扔到了他的脚下。我全身滚烫似火,情毒已是催人命,更何况是发动了媚骨,我挣扎地向他爬了过去,抱住他的腿:“碰我……快碰我……”

他负着双手,动也不动地站着,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却只是冷声沉道:“慕青峰,我早就说过,总有一日,你会求着让我上你。”他斜了我一眼,那眼神视我如什么可笑的玩意儿,“区区一个魅妖,你真当你自己奇货可居了?”

忽来一记掌风,我被他一抽给抽到了地上。我的半张脸顿时没了知觉,嘴里尽是铁锈味。

就算如此,我便是用爬着也爬向了他,我跪着缠住了他,谄媚地用身子摩挲着他。忽地,我吃痛地被人捏起了脸,睁眼一看,就见到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慕青峰,你既然如此放浪形骸一刻都不能离了男人,那本尊何不索性成全了你。”他的手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庞,说出嘴的话却如此教人胆颤心惊,“将你投入营中,让你好生伺候那些豺狼……”他的指腹抚着我的唇,如耳语一样,“你这么不肯心甘情愿当本尊的人,这可不正是,合了你的心意?”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蛊牢中被关了三天三夜,我就知道,这个男人绝不轻易与我玩笑。我在他的眼里,分明连个人都不是……

眼看他就要叫人过来,我踉跄地追上去,一手环住他的人,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地献上唇。“我错了、我知错了……”我慌乱地央求着他,“不要、不要把我扔下去……我只做尊主的人……我错了——”我在他身前做尽了卑贱的姿态,甚至不惜在这个男人面前,将自己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给踩在了脚底下。

我竭尽所能地取悦他、撩拨他,总算是勾起了他的火。他就一脸狰狞地将我从他的胯间扯了起来,丢到了座榻上,只一手扯下我的裤子,便残酷地进入我的身子。“好、好疼……”当下我就痛得掉了眼泪,可他却折着我的腰,滚热地气息不住地在我的颈脖间云绕,我听见一声寒笑:“——你也会疼?”他咬牙切齿地道,“慕青峰,你如果知道疼的话,就不会三番两次惹火!”

那一夜,我几乎在他的欲望下粉身碎骨。从此以后,他终于明白,该如何拿捏我。如此又来了一两回,我就被他给折腾得服服帖帖,即便是阳奉阴违,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我也只得是安安分分,不敢再轻易越雷池半步。

在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之后,我到底想通了一个道理——留得青山在。我若是要离开这个魔窟的话,首先得保全自己一条性命。我自身若是护不了自己的周全,那又谈何将来之事。

一旦想明了这一点,我的日子似乎也变得不是这么难过。我要的,也只是让自己先活着,活好了——至于到底该怎么活,我这一生,从未左右过我自己的命运。

小半年一晃眼过去,魔尊命人待我越发仔细,更亲自传授心功法予我。我自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炼成炉鼎,好早日为他所用。旁人便只当我是以色事人,靠身子得了魔君的青眼。殊不知,他们这是大大地高看了我去,若非我还有这点用处,我又怎可能偷生至今。

此日,下人传话,说尊主要见我。

我来到园中,远远便闻见清越的说话声,循着声音看去,就瞧见凉亭中的一对人。这并非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这世间上,好看的人有不少,可像他气质如此干净纯粹的人,我却也是毕生头一次遇见。我到了亭中,便低眉顺目地朝尊主拜道:“青峰见过尊主。”又见了公子,“青峰见过晚玉公子。”

魔君后宫少说也有百人,可到底有一个是不同的。这少年并非魔修,身上反是有一股清气萦绕,再见他举止风范,想必也是出身清白的大家子弟。有人说,晚玉公子曾有恩于尊主,在这极乐宫中,地位自是超然不凡。那男人对他亦是慈眉善目,足是带了三分温柔:“你先下去,一会儿我命人将这画裱好,送到你那去。”

少年却不离去,反是走到我眼前,目中既无厌恶也无鄙视,大大方方地道:“你便是慕青峰?听人说,你出自天剑阁,若说用剑,这天下谁不知道剑修的厉害。这样,你叫个剑出来比划比划看看?”

我听到他的话,不知想到何事,胸口顿觉一窒。好在此时,男人出声道:“你少听些他人胡言,他要是这么有本事,”他的视线越过少年,落在我的身上,眼里不知藏着何意,“又怎么会落到本君手里。”

少年好似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只转过来对我道:“来日方长。慕青峰,你别怕,如果尊主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去,我必帮你好生说道他一番。”

我只垂着眼,应道:“青峰不敢。”

待少年离开,那男人将我唤至跟前:“你近阵子,倒是安份。”他缓缓说,“勾践卧薪尝胆以使吴王放下戒心,慕青峰,你如此故作乖觉,也骗不了本尊。”

闻言,我扯了扯嘴角。他斜眼看着我,握着棋子的手似是一滞,后又拧眉问:“你笑什么?”我道,“青峰不管做什么还是说什么,尊主都不会信我,那青峰自也无能为力。”

亭中静默片刻,我本是想,他随时会命人抽我一顿鞭子。不料,却听他道:“慕青峰,你是不是很想要自由?”

我一顿,之后就犹疑地道:“青峰……自是想的。” 我在这男人身边也有一小段时日,他性子多疑,却又刚愎自用,我如果违心而言,怕会起反效果,还不如顺着他的话。只要我表现出有求于他的模样,反倒是能让他松懈几分。

接着,我听他松口道:“本尊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听到这话时,双眼顿时一亮,再怎么努力藏匿自己的心思,眼神仍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欣喜。可是,我早该知道,此人决不会如此好心。

魔尊道:“把人带上来。”

须臾,就有数人被带到凉亭之中。瞧他们身上的服饰,竟都是被魔宗所俘虏的正道中人。在看见这些人被带上来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他要我做什么。

“哐啷”的一声响,是他拔出腰间的剑,踢到了我的脚边。

“慕青峰,你本是剑修,”他残忍地笑道,“那也不算辱没了本尊这一把好剑。”

——从这一场噩梦中惊醒的同时,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由床上缓缓地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看了一圈周遭——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回到了不动山上的小屋里。我没能思考这一点,直到我起来收拾,心头仍鼓鼓地跳着,梦里的那股寒凉之意经久都弥散不去。

等到我听到外头传来一丝动静,心上一喜,就扔下了手边之物跑了出去。

谁想我这一拐弯,就将人撞进了无尘的怀里头。这一下还撞得狠了,他如泰山巍然不动,我却退了半步,差点往后栽倒之前,一只手臂便横过我的腰间。

无尘将我扶正了,施手轻轻扫了扫我的肩头,说了声:“站稳了。”

只这一句话,我却忽然一愣,耳边传来极其遥远的声音——好像,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男人,将差点被撞倒的我给一手捞住。他伸出手,在我的肩膀上抚了抚,对我说:『站稳了。』

“青峰。”待他唤了第二声,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忙应了他一声,就看男人伸出手,当他碰触到我的手腕时,我的心,比刚才跳得还快上几倍。只是任由我心绪纷乱,他却依旧目不斜视,为我探了一探脉搏。这么长一段时日来,他难得眉头一松,道:“虽仍孱弱,却已能探得一丝灵气。”不等我开口,他就抽回了手。

我的目光不禁殷殷地追着他的背影,心里极是想唤一唤他,却又不知当如何开这个口。我自然是明白,他先前多次与我……是为了助我疗伤。我、我到底是个妖,无尘对我,绝不可能有其他念想。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前头那清冷的声音响起道:“你收拾细软,午时便与我出发去蓬莱。”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二十三)下

听了无尘的话以后,我赶紧草草收拾了一番,也没带什么,就几件贴身衣物。我背着行囊一踏出门,就看眼前那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男人雪白的清袖一转,祭出了一把飞剑。

“过来。”我瞧着他向我伸出的那一只手,心里不知为何,竟升起了一丝妄念——只要他还愿意让我跟着他,哪怕前面等着我的是刀山血海、万丈深渊,我也甘之如饴。

我朝他一莞尔,将手放在他的手心当中。只见,无尘将目光从我眼前别过,我一站稳,他就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我去,若非指尖还残留着丝丝余热,我还以为,自己方才握住的,只是一缕青烟罢了。

当日,天门宗宗主诸明朔应许要以转元金丹,作为偿还贺兰芝曾经亏欠我的人情。在不动山里的日子,宛若一场美梦,以至于我都快遗忘了,待我身子无恙之日,也许,就正是无尘与我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此时,一只手臂横过我的腰身,紧跟着便听身后的声音道:“抓紧我。”只不过是这样被男人这般不经意地护着,我就心若擂鼓,几乎无法自持。

飞剑冉冉升空之时,我不禁又回头看着自己住的那个小院子——真是奇了,我总有一种感觉,此次一别,我终此一生,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无尘并非第二次带我御剑飞行,事实上,在这短暂的数月里,他偶尔也会用飞剑带着我,到山里的各处。不动山地势诡奇,深山里妖孽横行,奇怪的是,他却好似很熟悉这个地方。就好像,他跟我一样,也在这座山里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日子。

此下,他运转剑气,带着我腾飞入云霄间,周围的景色变化极快,一开始我还有些害怕地闭着眼,后头胆子就大了,往下头一看,这才转眼间,不动山已经距我们有百里之遥。我遥遥看着地上,先是稀稀落落的村庄,越是往前,感受到烟火气就越重。我看着地上的城镇,还有米粒大小的人影,不禁出声道:“那里……就是俗界?”

我与他在山中日久,最远也不过是到山下的村子,这还是头次瞧见这么多凡人。却听无尘说道:“自三百余年前,天洲门派广收弟子,天洲仓土之间就再无真正的俗界。”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到,天洲仙者素与凡人有所往来,听说就算是人间里的帝王,也会将自己的皇子送到天洲去修行。当下的世道,除了三宗之外,还有不少自称仙宗传承的门派,不论是真是假,也仍不少凡人献上千金万两,只为求得所谓的长生之道。

这些事,无尘倒是不曾与我提说过,我……我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起来的。

自我梦到那个自称是魔尊之人,我的脑子里便陡然蹿出好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就比如说天门三宗,仙魔之争,还有——我生而为魅妖的事实。

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由心底升起一股悲凉而无力的感觉。身为妖族,已是下品,更何况,还是一个魅。传说魅妖不论男女皆是淫荡祸水,若被人发现谁与魅妖为伍,必会遭人所不齿。

“何事?”无尘陡地出声一问。我顿时回过神来,忙冲他摇头说:“我……”一与他对上眼,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他似将目光从我身上别开去——自从我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以后,他对我虽仍是关怀备至,但无形之中,我却感觉,他好像……离我又远了一点。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又被眼前的那一片盛景吸走了心思——那是在我们穿过一片云层之后,地上的马车和行人突然就多了许多,沿着那绵长而蜿蜒的队伍往前一看,宛若拨开一层层云雾一般,一座如庞然大物般的城池就这么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天都城。我的脑子里瞬间想起了这仨字。

天洲三大仙宗,不论是势力还是财力,天门宗都是当之无愧的三宗之最。这座天都城位于蓬莱仙山的山脚下,在最初的时候,不过是些想要沾染蓬莱仙气的人聚集于此,未想数百年过去,竟发展到了眼下这样的盛况。

我本以为无尘会带着我,直接一路赶到蓬莱山上去。谁想男人剑气一收,就抱着我稳稳落于地上。突然天降仙者,本该极是引人注目,可他不知转手施了什么障眼法,原先往我们这儿瞧的路人全又都收回去了目光,市井又回到了最初时那熙熙攘攘的模样。

我抬眼看了看无尘,便瞧他两手一收负于身后,说:“与宗主相约取药之日尚有数日,你我先在此地寻一过夜之处。”言罢,他也不看我,就往前走去。

我抓着行囊,三步并成两步追着他去:“等、等等我——”

城中喧闹嘈杂,气息混杂,这可是仙者的大忌讳。我紧紧跟随着无尘的步子,逐渐走到了无人之地,最后来到了一处无人观。这样的地方,在天都城中也不算少见,乃是特地为了远道而来的仙者所准备,只有修为高深的人,才能找到这些避世的清净之处。

观中虽无他人,但日常所需之物一样不缺。按照往日那般,无尘为我疏通灵脉, 这又过了两个时辰,待他收功,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月色由窗外探入,我听到后头响起他的声音说:“这三日每天须运功四个时辰,切记不可有一分懈怠。”我还未开口,就听见他从我身后站起的动静,我下意识地出声道:“你去哪?”

话一从嘴里溜出,方知有多么唐突。他想上哪儿去,岂是我可以过问的。却看他的影子一顿,跟着,我就听他说:“我就在此处。”果真如男人所言,他未从此门出去,而是在距我五步之外席地而坐。

我早知道,尽管面上瞧不太出来,但是那炉鼎大法,对无尘必定耗损极重。今夜他为我施功时,额上出了细汗,以往不管如何,也不曾见他有几分吃力过。这样一看,我就觉得,自己整日所纠结的那些,实在是庸人自扰。有个人待我到如斯地步,不管出自什么心,都是我慕青峰几世修不来的福气,我还想从他身上苛求些什么?做人,不能贪心太过,什么都想要。

“那我……先睡了。”我说了一声。无尘已经闭眼入定,想必,是听不见我跟他说话了。我缓缓躺下来,也没真的睡下去,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就踏实了。

一夜看着无尘,都未能合眼。到了天色亮起,他这才吐息纳气,神魂归位。我从观外的那口井打了水进来,就听无尘说道:“今日无他事,就去城里看看。”

起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无尘微一拧眉:“不想去?”我忙摇头,脸上藏不住喜色:“去的、去的。马上就好。”我胡乱用水抹了把脸,拿起行囊便出去了。

天都城位于仙山之下,由天门宗自行管理,不受人间朝廷的约束,不管做什么,都不需要得到朝廷的允准。此处到底不是真正的蓬莱山,仍是以凡夫俗子居多,然而不说无门散修,各门各派的修仙弟子亦是随处可见。

我跟着无尘一小段路走下来,确实见着了过去不曾看到的奇景——这里的市井和其他地方浑然不同,竟可见散修叫卖自己炼制的法器符咒,路人里还有不少奇装异服的异邦人。从我有记忆以来,还是头次瞧见街上到处是人,熙来攘往,着实热闹得紧。

我一路紧跟着无尘,唯恐和他冲散了去。奈何此处新奇之物不少,我难免被其他事物吸走了注意力。

正好路经一个卖东西的,那上头摆着好些不曾看过的妙物。我瞅见了颗发光的蓝色珠子,忍不住拣起来在手里把玩,然后就听那卖东西的人说:“小兄弟好眼光,这可是无妄海鲛人的鲛珠,千金难买一颗啊!”

鲛珠?我看了看手里这颗小珠子,漂亮是漂亮,但说是鲛人的珠子,似乎又不大似的样子。而且,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真正的鲛珠。

正当我困惑的时候,突然听旁边的人说道:“近日有什么好事,怎么感觉比先前多了这么多人?”

那卖东西的老板奇道:“你莫非不知道,天门宗召集了天洲所有仙门道友,过几日就要在蓬莱山上,一同商量铲除魔宗余孽的大计!”

“那些魔修居然还没死绝?”

另一人道:“哪是这么容易的事,万魔宗根基深远,听说星纵门推算到,不日将有异变,灾星将动,想必是魔尊邪功大成。天门宗和云霄宫派出探路的弟子都有去无回,天剑阁……唉,不提也罢!”

“那可如何是好——”路人纷纷摇头离开。那摊主一回头,见我还伫在摊位前,摆摆手说:“小兄弟还买不买了,五十两银子,不二价!不买就别妨碍我做生意了——”

我又看了眼手里的这颗“鲛珠”,正要把东西给放回原处,冷不防地,一柄紫扇拦住了我的手。我一怔,刚一扭头,就对上了那一双桃花似的眼睛。

来人紫衣玉冠,面如白玉,比起当日在不动山上那一见,似乎又轻减了些,可当初那眼底的浑浊恨意却犹如消散的乌云一样,转为似水般的温柔。贺兰芝看着我,好似找了我很久一样,眼底尽是失而复得的激动之色。莫要说他了,就连我也是极是意外的怔愣模样。到后来,还是他先回过神来,一副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有些紧张而又高兴地道:“你——你想要这个?”

我低头看了看那珠子,刚要摇头,贺兰芝就迫不及待地对那卖东西的道:“此物要多少银子,你直接拿这个去帐房领罢。”就看他递给那人一个玉牌,我还瞧见那上头写的“贺兰”二字。卖东西的接过玉牌一看,还不敢相信是真的,整张脸激动得涨红了去,话都说不出来。

我见事情至此,只好对来人道:“贺兰芝,我身上没这么多银子,还不了你的。”

我同贺兰芝开口,谁想到,这个天门宗的少宗主分明满脸惊喜,两眼却好似随时会掉泪的样子。他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好半晌,才失神般地嘶哑说:“不用你还,不管你还想要什么,我都会去给你找来。”

闻言,我为难地张了张嘴——这个贺兰芝,我实在是应付不来。正觉头疼间,却看贺兰芝突然莫名退了两步,再抬眼时,目中闪过一丝惊诧。我顺着他的视线一回头,就见无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一脸淡薄冷漠。

接着,就看贺兰芝已经收敛复杂神色,带着他身后的天门宗弟子走前数步,端正地对男人拱手拜道:“天门宗贺兰芝,恭候浣剑真君已久。”

第11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二十四)上

想来,早在我们一踏进天都城的那时候,天门宗便已经知道我和无尘已经到了这儿来。

贺兰芝带着门中弟子走到无尘的跟前:“晚辈今日得了宗主之命,来此处迎接真君到蓬莱。”

无尘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在此地等我们,虽说在不动山那时候,他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差点就大动干戈,可贺兰芝现在大概是脑子清醒了一些,此下的风仪做派,倒确实有几分少宗主的模样。

“距宗主与我相约取药之时尚有三天,期限一到,我自会到蓬莱。”先前我才听路人说道,天门宗在这几日集结各方人士,似乎要商量什么大事。无尘素不喜受人打搅,想是因此而不愿于此时上山。

无尘虽已明言拒绝,贺兰芝却不死心:“真君若是想要清净,晚辈可以保证,天门宗里决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搅二位。”

然而,无尘定下的主意,又怎会轻易动摇。任是贺兰芝如何好言相邀,无尘仍是不肯现在就上蓬莱山。

“既然真君主意已决,那天门宗也只能作罢。”贺兰芝似有意无意不住朝我这儿看,甚至还带了三分讨好的意味说,“两位难得远道而来,若是想在城中游览,晚辈可为真君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和慕公子做几天向导。”

“不必。”无尘看我一眼,语气清冷道,“将你手里的璃珠,归还予少宗主。”

闻言,我就瞧了瞧手里的漂亮珠子,果然这才不是什么鲛珠,原来不过是普通的璃珠罢了。我走到贺兰芝面前,把璃珠塞回给他去:“给你。”我还没忘了跟他说,“那五十两银子,我可不还了。”

贺兰芝颇为着急地拦住我:“君…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喜欢的话,收着也不打紧。”

“可是,”我忍不住伤脑筋地看了一看他:“我也没说过我喜欢。”

贺兰芝顿时语塞。

我回头一见无尘快要走远,哪还顾得上贺兰芝,连忙紧跟在男人的身后。

天都城实在太大了,莫说是一整天,就算是让我逛上三天三夜,也不过是城中一隅罢了。午时之前,我们就回到了先前过夜的无人观。

待我运完功,天色便又全黑了。天都城虽是在山麓下,但地势也比别处来得高,到了夜间颇是寒凉。我往炕里添了些柴火,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了很多。我回头往边上打坐的男人看去一眼,他今日带着我出门,其实,我的心里,是很欢喜的。

我与他相处的日子不能算长久,但也晓得他厌恶喧闹,更何况还是烟火气那么重的地方。仙者天性淡泊从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我自是明白他对我并无杂念,可有些时候,难免还是心存一丝侥幸,莫说三分钟意,他对我,能有我对他的一点点思慕也好。

我和衣卧下,大抵是之前一夜未合眼,这会儿不过片刻,便又入了梦中——

“慕青峰,你不是很想要自由么?”那衣着华贵的男人如是说道。他俊美如天上神君,行事却如此诡邪,令旁人无不恐惧。我明知道他这是在试探我,但是,他所说的话,却又是那么地诱人:“只要你杀了他们,我就考虑——”热息吹拂过耳后,“放你走。”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再如何故作沉静,也难掩激动。他的话,不论真假,都如同一颗石子,砸在我死水一样绝望的心间上。

魔尊虽然作恶无数,却也不屑做出那等诳骗之事。他命人解开那些人质眼上的布条,他们一见魔尊,无不是脸色犹疑忌惮,可在此时,当中一人突然出声道:“……慕青峰?”

我猛地一顿,朝那年轻人看去。他想是已经认出我来,难以置信道:“果真是天剑阁的慕青峰,我听说,你因犯了过错被逐出师门,没成想,你竟和魔修狼狈为奸!”

当年,我在仙宗年轻一辈的弟子当中,姑且也算是佼佼者,被别人认出来,也不算意外。另外几人一听说我原是正道弟子,各个顿时露出义愤填膺的嘴脸,指责我辱没师门,更有甚者,说我是以色侍人下贱东西。

“住口!”我激动之下,手里夺过地上的剑,指着他们,“你们这些人……又知道些什么?又明白我什么?凭什么说我慕青峰辱没仙剑之名!”

“你——”一人失声道,“你的眼睛——你是个妖!”

“原来传言不假,天剑阁里,居然藏了一只妖修!”一人冷哼道,“哼,既然是妖,那也就难怪了。妖者,如附骨之疽,无不是无耻下作之辈,说你是个人,竟还是抬举了!”

闻声,我满眼血丝,冷喝道:“那你就受死罢!”我一剑刺穿此人,他人见状,纷纷凄惨地喊了几声“陆兄”。我就像杀红了眼,每一个都是一剑毙命,没有丝毫手软。

剑尖滴着血,我喘着粗气,连连退了几步,之后便一松手,那把剑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我阴狠地看了看身旁的男人,颤声咬牙问:“尊主……现在,可满意了?”

眼看着那些下人要把这些尸首给拖下去,魔尊陡地出声:“慢着。”我的心一跳,佯做冷静道:“堂堂一宗之主,莫非是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尔反尔?”

只看他朝旁人一个示意,之后,那双凌厉的眼就看着我,像是在我身上烧出个洞来。如此一来,我就明白,他早已看穿我的那点伎俩。我再顾不得如此多,劈手又夺过剑,大喝一声:“——走!”

本该决了气的数人顿而一起,欲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这些人都被毁去了筋脉,此处又是魔教大营,究竟要如何逃出生天。

“师弟,快走!”另外几人挡住了追兵,盼着至少有一人能逃出去。乱中,我护着他逃了一段路,眼看追兵太多,这样下去恐怕我二人都插翅难飞,我只好将他一推出去。我以为就算是妖,我如此冒险,他们总该能信我一回。

想来,是我太天真了。

在我为这素昧平生之人断后时,他却反手从后用剑抵住我的脖子,神色疯狂道:“既然逃不出去,我就是今日要死,只要能杀你们这些妖魔,多一个是一个!”

我即将命丧黄泉之际,他制住我的力道突然一松。我被推出去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他的胸膛有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还滋滋冒着黑烟。那白骨似的手掌在转瞬间就刺穿他的胸膛,剜出了他的心。

我双膝一软,直接跪倒于地。

那个男人就站在我的眼前,他的语气极冷:“慕青峰,原是本尊小瞧你了。”

他命人把我拖下去,在那短短的数日里,除了抽筋碎骨,我几乎领教了所有大牢里折磨人的手段。

我本以为,我这下必死无疑,可惜,老天偏偏要我活着受罪。

门被推了开来。

我修养了大半月,总算能自己坐起来。那男人一走进,屋里的下人全都跪了下来。他的视线打从一进来,就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出去。”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我跟他。

我看着光下飘扬的尘埃,终于,我没忍住,问出了我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慕青峰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任何人,为何一定得是我,遭受这样非人的苦楚?

他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几乎可以说是轻柔地碰了一碰我的脸庞。那温度一传过来,我的眼眶便一热,我不禁哽咽地狠声说:“就因我慕青峰是个魅妖,就活该任你们践踏、利用,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蚁!”

我还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对我冷嘲热讽,亦或是强取豪夺。可是,那双深暗色的眼睛却看着我,手指缓缓地将我鬓边的碎发梳理到耳后:“慕青峰,”他有些失神般,自言自语地道:“本来……你就先是属于我的。”

他的话,是如此地理所当然,而又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当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竟连这种噬骨的温柔,都贪图了起来。我无数次想亲手手刃他,却又紧紧地抓住了他。

——后来,他对我说,仙魔之间宿怨已久,岂是转瞬之间可以逆转。我是个妖,就算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那些正道中人也会取我的命。

他闯进来的时候,除了血肉撕裂一样的疼痛之外,我居然感受到先前所没有的那股灼热之感。他的呼吸和触摸,就如同他那刺穿我的利刃一样炙热,他就跟我要吃了我一样地亲着我、撕扯着我身上的衣服。我闻到了血液的气味,也许是我抓破了他的背,也或许是我身上的口子又裂开来。

他和我的那一次纠缠,比起之前的无数次,都还要来得激烈、深刻。他将我的身子彻底给打开来,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贯穿我。我被他给折磨得几乎在床上死过去一样。

我虽然恨他,他却也让我明白一个真正的道理。不管是跟谁,我和他们之间的缘分,都注定是一场无果的纠缠。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那日以后,我又养了好一阵,在这段时日里,那个男人都没有再出现过。我还以为,他总算是对我腻烦了,毕竟这极乐宫里,美人来来去去,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尊主给遗忘。

下人给我送来了崭新的衣物,让我穿上它,跟着他们去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是个闭关的密室,烛火通明,壁上却尽是男女鸾交的避火图。

石门一关上,我就听见后头响起一声:“来了。”

他在那儿。

只看,男人盘腿趺坐于石床上。他上身精赤,古铜色的肌肤渗着细汗,周身似有肉眼难见的血黑之气云绕。魔尊数月不曾现露面,原来是在这个密室修炼万魔功。

他未睁开眼,只道:“把衣服脱了。”

我自是猜到了,他要我做什么。他的魔功要大成,单凭吸纳他人精气,怕是捉襟见肘,有魅妖做炉鼎,自然是事半功倍。

我不过是块砧板上的鱼肉,还能耍什么花样。我将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褪去,“唰唰”声响了响,眨眼间,我便已浑身赤裸。

当我走到他的眼前,他终于睁开眼。霍地,我觉得身后一疼,整个人被他给压在了身下。

他的眼通红如血,看着我时,就好像看着他的所有物:“别怕。”他轻轻摸着我的面庞,“青峰……我会让你,很快活。”

——我醒了过来,由炕上惊坐而起。

夜凉如水。

屋中,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我猛地回头,就见男人盘坐于屋中,仙者神魂一旦入定,就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干扰。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抱着什么心思,蹑手蹑脚地,爬到了他的身边去。

除去在山涧里的那时候,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无尘。其实,他长得极好,若不是面如寒霜,恐怕这世间,便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人。他喜穿白衣,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周身洁净,想必,是个极爱干净之人。

“无尘。”我无声地唤了唤他。就算男人再如何掩饰,我也能感觉得出来,他不但不想再碰到我,连看着我都不怎么乐意。若是被他晓得,慕青峰不仅是个妖,还是满身污秽、不干不净的东西……

我心中的妄念,如鬼藤滋长,那些诡异的梦,让我也变得奇怪起来。我的身子里,好像烧着一团火。

“……”不知不觉,我已经离他极近。看着那双唇,我鬼使神差地探出湿润的舌尖,轻轻勾吻住了他。

不过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谁会想得到,当我想要退开时,我的手腕猛地被人一把扣住!我一惊,睁大了眼。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眼睛在我面前张开来。

“我……”我仓皇得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好像要将我的骨头活生生给捏碎一样。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如恶鬼一样紧紧锁着我,两眼深不见底。我疼得浑身发颤,不住地抽着气。

原本,我该跟他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可在下一刻,我的眼前豁然一翻转。一番剧烈的声响之后,晦暗不明的火光里,我被男人摁住在地上。不知是谁喘气的声音,风箱似地一呼一呼,我看着他:“无……”

他猛地俯下身,穷凶极恶地噙住了我的唇。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二十四)下

我从没想到过,在这极乐宫下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地宫该是历代魔尊闭关之处,魔修素是纵情恣意,好钻研那些欢淫之道。历来都曾有听说,正道子弟中不论男女,都有人被魔尊所掳掠炼成炉鼎,想必他们就是在这座石床上,日夜被人所玩弄到最后迷失了自我。而我,也注定逃不过。

之前有哪一次这个男人对我不是蛮横强取,若非到最后我忍受不了地哭着求饶,他怕是都恨不得把我弄死在床上。可是,这一次,他却好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我不着寸缕地躺在男人的身下。他看着我,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盯了很久的猎物。那只手,从我的脖子、锁骨,慢慢地掠下去,所经之处,都好似烈火燎过,不稍片刻,我的额头就渗出了细汗。

他一寸一寸地抚过我的身子,一直到脚踝,他甚至还将它握在手心里,缓缓地搓揉。“……”这些年来,我不断地被男人抱,身子早已变得十分敏感,被他如此爱抚,我的下腹渐渐传来一股搔热,后来,我终是憋不住,强忍地挤出一句话道:“……要杀要剐,都痛快一些,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杀?这么久的时间,我守着你、护着你——要杀你?”他的声音一顿,跟着说,“我舍不得。”此话让我不觉好笑,这个男人害得我如此凄惨,居然还有脸说什么舍不得?

“呜…——”我猛地一颤,是他突然打开我的双腿。魔君将我视为取乐的玩物,先前,他命人不知在我身上涂抹了什么,然后,我身上的皮,就好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剥落下来,让我痛不欲生。之后,我的皮重新长出来,就变成如今这样,雪白如脂,吹弹可破。

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欲火。他这个样子,比过去不论哪一个时候的他,都让我觉得害怕。

只见他慢慢地俯身下来,我与他四目相对。随着他的靠近,我的呼吸越发粗重。

“我竟不曾知,”他沙哑地喃喃,“你居然,是这等尤物……”话音刚落,不等我出声,他就狠狠地噙住我的唇。

这不是我跟他人第一次唇齿纠缠,却是头一回感受到被人彻彻底底压制、难以反抗的无力。在之前一刻,他姑且还算是沉着,现在他却像是一头凶恶的野兽。“唔、嗯!”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下意识地挣扎,“嗯——呜——”他捏住我的脸,让我必须迎面向着他,承受他打给我的压迫。“放——啊…——”在这凌虐似的缠吻之中,我那本就不堪一击的防守,在转眼间就方寸大乱,等到他放开我的唇时,我便已溃不成军。

“青峰,我为了这一天,不知忍了有多久。”他啃着我的脖子,滚热的呼吸吹拂着我——我自是知道,魔尊为了将我作为炉鼎使用,耗费了多少心思。他在我身上,用了无数的灵丹妙药来滋养我的经脉,又迫我修炼他们魔修的功法,种种好处,到最后自然是尽数为他所受用。

魔尊阅人无数,一旦使出浑身解数,岂是我所能拒绝得了。再说,男人的精气,就是魅妖的本源。魔君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强者,我的心再如何抗拒,我的身子断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啊……”我的双手缠抱住了他,被男人舔舐着肌肤、像玩女人一样狎玩着胸前,我的嘴里便克制不住地释出柔软甜腻的呻吟。这种感觉,和媚骨发作时不同,在这个时候,我是完全清醒的,我知道,被我的四肢所缠住的男人是谁。原来,我早就屈服于命运,屈服在强权,还有欲望之下。我只有强睁着眼,才不会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全是那与我在不动山上,相濡与沫、承诺过要彼此相守一生,却又因我是只妖,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之人……

“…——”那手指,在我的身后,慢慢地抚过我的脊骨,来到我臀间的沟壑。那个地方还未受云雨,就已是湿潺潺的,淫液都淌满了我的股间。男人一下一下地唆吻着我的鬓发,见此状,就在我耳边沉沉道:“是我,让你变得这么湿……?”我将脸用力别过,却被他扣住双手,狠狠拖回来。“嗯…——嗯……!”他粗鲁地啃着我唇瓣,咬着我……

“唔、嗯……”在这场欲望的角逐之中,我的神情陶醉,眼神却麻木地看着上头。石墙上绘满了男男女女交媾的淫图,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沉醉于片刻的欢愉里。“青峰、青峰……”男人粗重而凌乱的喘息包覆着我,他的声线低沉喑哑,恍惚之中,竟让我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见过——

“啊!”我猛地一吃痛,一醒神,就看见那恐怖的神色。便看他的眼中,竟闪烁过一丝惊诧,他阴晴不定地瞪视着我,语气里却充满了试探:“——你方才,叫我什么?”

刚才……我一时意乱情迷,又听到他的叫唤声,“师叔”二字,竟这么荒唐地脱口而出。我脸色白了白,他又盯了我半晌,之后,便用手轻轻将挡住我视线的碎发掠到耳后,过来啄了一下我的唇:“你心里……有他?”一听到这话,我猛地将他推开,愠怒地道:“我和师叔之间,岂有半分龌龊!”

他面色不显,眼神却在瞬息间变化无常,嘴里似自言自语地道:“你和不同的男人勾三搭四,轮到你的师叔,就只余龌龊二字?”

我一声“你!”,强忍着恶心,接着咬牙道:“师叔予青峰而言,如父如兄,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尊主所想的那般。”

男人将我强拽回了身下,他这次再无半点磨蹭,直接将我的身子扳到极开,那火热之物便凶猛地进入了我。我与魔尊鸾交不知多少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似将困在牢笼里的欲望之兽,给彻底释放而出。男人膨胀的欲望涨成了狰狞的紫红,它长牙舞爪地割着我的软肉,重重地干着我、肏着我,不光是这样,他还将我给捞起来,看似温柔地啄吻我的腮颊,却说:“魅妖之体,阴阳两全——青峰,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想说什么……?”我实不知,他这话何义。男人早知我不晓得,他来到我耳边,絮絮地说了几句话。我的脸,“唰”地一白。

“不……——!”我忽然便疯了一样,用力地挣扎。他却一手把我擒住,将我死死地压制于石台上。紧接着,我就觉得身子里的凶器又猛插进来,那种灭顶的痛楚,我曾经感受过——魅妖不论男女,都是天生的阴阳之体,那一处,便正是我的阴跷所在。

要是被他一直得手,我、我怕是会……

——混乱而香艳的噩梦,像是洪水一样,伴随着我身上之人那近乎可以说是粗莽的爱抚,不住地冲击着我的心魂。

好一会儿,我才总算真正地相信,正在抱着我的人,是无尘。

这种毫无章法、没有丝毫头绪的纠缠,在我们更进一步之前戛然而止。

那双本是清澈无物的眼眸里,正燃烧着摄人的黑色火焰。我几乎要气绝一样,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不管是嘴里、还是全身周围,我都被男人身上的气息满满地环绕住。

在这短暂却又像是极其漫长的沉默之中,我惊魂不定,心里被惊诧和欢欣所灌满,简直都快要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我真正的梦。

常言道,仙者无欲无求。我深明无尘天性淡泊,唯有道,才该是他真正的追求。我不曾问过他,我们之间的纠葛,只因有他在的每一刻,我都觉得,这是我从老天爷那儿偷来的幸福。无尘做每一件事,都必有他的道理,我实在怎么也想不到,他此下对我的亲近,竟是不出于任何的原因与目的。

“……无尘。”我无声地张了张唇。即使他的动作停了下来,那扣紧我的双手,让人没有半点松动的痕迹。

我刚一动,他就又一使劲儿,寒声说了句:“不准走。”

除了在他的身下,他哪里都不肯放我去。他不愿意让我起来,凝视着我的眼里却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参透不了的迷惘与情惑——他的道心,乱了。

我知道,仙者不会轻易动情。他眼下的不宁,许是因为,之前与我纠缠耗损了根基,这才有了一时的情乱,或者说,他乱的不是情,而只是更单纯不过的色欲。即便是这样,对慕青峰而言,却已经是巴不得、求不得,便是粉身碎骨都想要紧紧攥住的一丝温情。

氤氲的火光里,我在他身下支了支身子,带着脆弱的试探还有满心的欢喜,颤抖地用嘴,又一次轻碰他的唇。他的唇微张着,我便踩着这空子,软舌悄悄地轻勾,温柔又狡猾地钻到了他的心里。

第12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五)上

我曾以为,在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超脱红尘。他不识情爱,脚下的凡尘俗人在他眼中和尘埃无甚区别。我天真地想过,我纵然不比他人好多少,好歹,能在他眼里留下一个影子。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这一次,我又输了。而且,还是全盘皆输,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是,我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我已经猜到了结局是什么,我依然会选择紧紧地抓牢,我生命里最后一道残忍的光。

这无人观隐于市井,除了我和无尘,这里连第三个活物都没有。这里,便是我的桃源。

“唔……”无尘如此好洁,却死死地扣紧我,与我一起直接在地上纠缠,“嗯、嗯…——”火焰照出的光影中,有一团紧紧相搂的黑影,男人比先前更激烈地缠吻我的唇。我也像是渴望了很久一般,凌乱又激动地吮吻着他,双手在彼此的背上用力地抚摸,而身子则是衣衫不整地紧贴一处,除了吸吮时发出的水声,最响的便是我们的心跳声。它们是如此剧烈、鲜活,就像……就像他滑过我肌肤的舌,由我的鼻唇蜿蜒而下,滑到了我的心口。

“嗯——”他含住了我的胸前的敏感之处,我一声急喘,用力抱紧了他,“无尘……无……”我没能发出完整的声音,很快地,我对他的呼唤,就被甜腻而淫靡的呻吟所替代。我半支着身子,像是呼吸不畅地高仰着脸,我的两腮如红缨,微肿的唇被我自己咬出了牙印。他的气息,是最让我上瘾的毒药,不消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前胸被揉得发涨,待他舍得放开时,胸口那殷红的两处更是水光盈盈,空气之中,更是隐隐漫着一股淫乱的香气。

我粗粗地喘着,看也不敢看他,双眼迷离地瞧着一旁,只看一条绦带轻轻地飘落于眼前,等到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含住了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强烈、几乎是冲顶的快活——

“啊…——”我的双膝弓起,羞耻得想用手去推开他,可是我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他碰触我的那一瞬间,被彻底地抽干。我是至死也不敢想象,他居然、居然肯为我……

尘根被男人用舌头舔舐、包覆,原来,竟是这样销魂、蚀骨的感觉。我拱着身子,脑袋不住地左右翻转,十指抠着地面,双腿攀到了男人肩上,舒服得用脚在他的背上缓缓地滑着。我过去只以为,他以日月为精露水为气不重色欲,直到今夜,我才总算领教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真正的手段。

“……——”我下腹一紧,这还是第一次,我这么快就出来了。在我那些凌乱不堪而香艳的梦里,我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这种完全不同于被征服、索取,而是让我从心底真正地感受到情事的欢愉。待我缓过来,便起身来与他再次相楼,迫不及待地对他献唇,勾缠一阵我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用痴缠的眼神看着他,不觉伸手小心地抚过他的眉眼,喃喃自语地说:“我记住了。”无尘眼里闪过一丝不解,我又轻碰了一碰他的唇,自言自语地呢喃,“此生我便是化成灰,下一世,不管是成为天上的鸟,还是地上的枯草……我也定会记着你。”

无尘眼神一动,我忽而一吃疼,是他又用力地噙住我。良久,他才将我放开,只说了一句话:“你决不会死。”

他说此话时,眼里带着一股蛮横的犟劲和执拗,好似就算老天爷要收走我,他也要跟老天爷斗。我早知他看似出尘淡漠,实则脾气霸道而又冥顽不灵。他再怎么不好相与,我却偏是心悦于他。

无尘将我抱起,让我跨坐于他身上。炕里的柴火烧得火旺,我和他也越缠越紧,待天时地利人和,我的手扶着他身下的狰狞之物,在混乱的喘息中,一寸一寸地将它吃进我饥渴的嫩穴里。我那淫处向来水多滑润,可他天赋异凛,是生来要害人的,那物件不过七分硬,就让我十分吃力,非得扭着腰肢来回吞吐,这才勉强弄进去一半多。我两手撑在他的肩头上,额头热汗直出,却仍如淫荡的水蛇一样,难以自持地扭腰晃臀。他双手在我身后背上粗重地来回抚摸,一片热火朝天中,他突然将我由地上抱起,扔于一旁的香案上。

我翻了一翻,最后被他折成仰面朝天、赤腿大开的淫荡姿势,他两手扶着我的腰,猛地往前用力一挺身。我红着脸“嗯!”地一喘,差点要丢了命。早在山涧那几十回里,他已摸透了我的身子,如何不知我的要害在哪,此下自然一点中的,连给我缓会儿的机会都不给,便生猛地狠肏那娇嫩之处。“嗯、嗯……嗯…——”我被他插得娇喘连连,肉体“啪啪”撞得极是夸张,整张香案被我们给折腾得亦是摇晃不止。他这样折腾我,还嫌不够狠辣,非得直压我连连狠干小半时辰,连射精时都不肯抽身,热液浇了我满满一股,喂得我小腹微鼓。

我当他狠弄一两次,也该知足,没想到,一旦破了戒,岂是轻易打发得了。一夜里,我由他来回翻弄淫玩,小穴让他插了不下千百回,精也流出来了好多,身子被搞得一塌糊涂,到后来两腿酸得打颤,几乎都合不住。

翌日,我睡过了午后,起身之际,无尘也正好走进屋中。他将一个油包放在桌上,道:“洗漱后进点吃食,决不可荒废了修炼。”

我自然知道他向来严苛,若是做人师父,他弟子必然极是苦命。甫见他时,我还觉得几分羞臊,此下怎敢占着与他肌肤相亲而娇气起来,正要起来忙时,无尘却走前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什么,搁在我的床头上。

我将它拿起在手里,定睛一看,竟是……和我昨日在市集里见过的漂亮珠子差不多一样。

此时,他已经背过身。我瞧不见他脸上什么申请,只听他用一贯清冷的语气道:“你若不喜,便将此物随意扔了。”

“……喜、喜!”我点头如捣蒜,恐怕他把这珠子给扔了,“我、我喜欢,我可喜欢了——”我用嘴呼了呼气,用袖子把它擦得发亮,跟攥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要五十两银子呢,我、我怎么会不喜欢——”

那之后一整天,我光打量着他送我的璃珠,就打量不来了。无尘给我的东西,自然是我的宝贝,要说拿命去护也不过分。这一闹腾,我就觉得时间转得飞快,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与天门宗约定好的取药之日。

无尘带着我御剑直飞上九霄,穿过层层叠叠的厚云,我遥遥就见那悬于天洲上的群山。传说,这里是上古蛮荒时期,由仙人之境降落于天洲的盘石,日经月累,形成了蓬莱山。九天的霞光映照于蓬莱仙山,景色壮丽而恢弘,看得我都移不开眼。

我们来到一座山头上,未落地之前,就已经看见有一群人站在山门前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当日来到不动山上的天门宗宗主诸明朔,其余的皆是天门宗弟子。贺兰芝作为少宗主,自在队伍之中,看着我们由远而来。

无尘一收起飞剑,诸明朔便带着贺兰芝在内的几个亲传弟子过来,一副好客模样地一拱手:“浣剑真君远道而来,天门宗上下恭迎真君。”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五)下

瞧着这阵仗,不想也知道,天门宗这是有备而来。我虽不怕生,也知此处是何地,我一个妖站在这儿,跟个活靶子无异,一想到此,我不自觉往无尘身后藏了一藏。

诸明朔到底是一宗之长,不管是看在我对贺兰芝的人情,还是浣剑真君的面子上,亦对我颇是礼遇地称了一声“慕公子”。好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不晓得我自己在忌惮些什么,仍是犹豫地朝他点了点脑袋。

诸明朔简单地寒暄一二,跟着说:“诸某备了薄酒瘦菜,二位此处请——”话音刚落,无尘便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道:“不必劳烦,取了药以后,我们自会离开蓬莱。”

无尘秉性一贯如此,有话直说从不委婉。堂堂天门宗宗主被拂了面子,脸色也未露出半分不虞,便听他好声解释道:“诸某未曾忘过应承真君一事,转元金丹一离了药王炉里的真火,药性就会在转瞬间消散,若是不想浪费了这难得之物,还须借助真火之焰,方可真正奏效。”

话至此,无尘自也不能坚持故我,他一负手,神情冷漠道:“酒宴就不必了。”

诸明朔见他松口,自然是高兴,正要传人的时候,贺兰芝陡然抢话说:“我来带路。”

打从我们一道来,贺兰芝的视线就不曾从我身上转开过,怕是连他师父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贺兰芝话刚说出口,他师父却隐忍不发地一抿嘴,转眼,便唤了另一个人来:“给真君和慕公子带路。”

“是,宗主。”那弟子便走到我二人面前,态度很是恭敬,“二位请。”

去前,我回头瞧了一眼去,正好便和贺兰芝的目光对上。他一喜,脱口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又被他师父给叫住了。我也把目光收了回去,快走了一两步追上了无尘。

未到蓬莱山之前,我还以为这里和不动山合该差不远,后来见了天都城,我又想,那该比不动山大上些许,等到今日亲眼一看,方知“气派”二字究竟该怎么写。

整个蓬莱山放眼看去皆是琼楼玉宇,天湖如镜,仙鹤成群,连我们脚下踩的台阶都是玉石堆砌而成,简直是鬼斧神工。此地宛若仙宫,哪里看得出是修行之地。

那弟子将我们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甫踏进这儿,我就觉得清气甚足,全身都松快起来。那弟子极是晓得观人面色,也不多逗留,只留下一句:“真君和公子有何吩咐,传音便是,自会有人过来。”

想是谁都知道,浣剑真君是生人勿近,这里除了我跟他,就不见第三个活人。我去把窗户敞开,惊动了屋外的鸟儿,一绫绫日光照了进来。屋里已备了上等的茶叶,用的自也是山上的露水,这天门宗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来琢磨真君的喜好。

我收拾了行囊,横竖也没几样东西,要说身上最贵重的,自然是无尘赠予我的璃珠。这璃珠看着好不结实,我唯恐将它磕碰坏了,向来是轻拿轻放,小心护着。我将珠子仔细擦好了,放回锦囊里,听见声音,回头一见来人,一声“无”字刚唤出口,眼前却一飘。

男人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捞住。我一站稳,就忙先摸了摸衣服里的锦囊,心有余悸地一笑:“还好……”又抬头看他道,“我无事,就是刚才起得狠了。”

无尘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他一日里会为我探三次脉象,若是我身子有何异状,他必是第一个发现。此下,他眉头松了又紧,我以为有哪里不好,犹豫地问他时,无尘却将视线一别开:“肾气有亏,脉象略浮。除此,并无大碍。”

“肾气?”我弄明白了以后,耳根不由一热。想是在无人观中的两夜,我和他都……

我是明白的,色戒一动,难免收不住。我只是想,就算我与他算不得真正的情投意合,他想要我什么,哪怕舍了命,我也希望自己能满足他。

然而,也不知是顾及我的身子,还是此下身在天门宗,此日无尘除了为我通脉时,便就不曾近过我的身。我原是天天看着他就高兴,怪就怪先前亲近多了,如今便是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我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夜里更是孤枕难眠。

次日,未见送膳的弟子来,倒是闻见一番动静。我正要出去看,无尘却一睁眼,道:“你在此处,莫出去。”他那样子,想是已知来者何人。

我听他的话独身留在院中,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起来到窗下去,往外投了几眼。来者有三人,一是诸明朔,其他二位的倒未曾见过,俱是仙风道骨,修为深不可测的样子。这几人许是旧识,无尘这才出去一见,我又想起来那日路人所讲,近阵子天门宗召集天洲所有的大能,似乎在商量什么除魔之事。

仙人言语,常人之耳听不得。我本是什么也听不清,不知道是谁动了什么术法,他们的声音蓦地变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一留着羊须的道长瞪着眼,显然是动了真气,只听他高声道:“真君虽未走火入魔,行事却已偏邪,这魅妖究竟是用了什么路数, 教你们一个个如此回护!”

我一听他说“魅妖”二字,心中便一颤。

却看无尘负着双手,虽未应半个字,眉头却已经蹙起,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诸宗主夹在他们中间,最是难办,可仍是好言周旋道:“先前种种误会,皆是因真相未明。如今我等已查明谁才是魔修的奸细,慕公子又何罪之有?”

那道长冷声道:“天剑阁泱泱大宗,在这不到一百年里,非但出了只妖孽,谁想到,身为一门长老的惊鸿剑,竟会是魔修的走狗!谢天澜盗走了本该由天剑阁看守的业火后消失无踪,当日也是他在我等面前言之凿凿再三发誓,我们这才放走了慕青峰,你要说这二人之间没有丝毫干系……哼!”

另一人语气稍缓,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真君莫要忘了,当年老阁主还在的时候,星纵阁就曾预言,百年之内,魅邪将出,业火燎原,天下大乱。”此话说出,另几人脸色微变,他叹了一声,接着说,“真君如何能因爱惜自己的骨——”

他后半句没说完,无尘就突然打断道:“慕青峰决无可能与魔修勾结。”他说,“我会看着他。”那语气极是笃定,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让步。

老道气结:“老朽人微言轻,既然如此,那还望真君记住今日这话,若慕青峰确实与魔修有所牵扯,到时候,就劳烦真君亲自动手——”他捋须的手用力一拂,“清理门户!”

如此不欢而散,只留诸明朔目送那几人后一叹,跟着满是歉意地道:“诸某未能拦下两位真人,是诸某的不是,望真君海涵。”

男人不答,刚欲离去,诸宗主又出声道:“仙魔之战距今不到三载,三宗耗损不小,更不说其他仙宗门派。当日,我和几位真人同那魔尊靳涯交过手,若说是诸某一人修为不敌也就罢了,可几位真人一同联手,仍是被那魔头硬压一筹。万魔功若是真的大成,恐怕这世上,真无谁人再能奈何得了他。”

诸明朔点到为止,便告辞了。

他们都走了以后,门一推开,我这才回过神来。

无尘脸色与出门之前无异,我自也装作没曾听到那些言语。这般各怀心事,入夜前,我就听见有人敲门。我起身去应门, 来的这个和白天送膳的人不同,他还鬼祟地左右看了看,才把吃的端给我。我察觉到手里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被捏得皱巴巴的纸鹤。我探头一看,那送饭的弟子早溜了个没影。

我将这纸鹤放在案子上,回头没注意时,风吹进来,它就一飞。我“哎”地叫了声,追出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它飘到了外边,沾了露水,没一会儿就沉入泥里。

我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就和之前那样,用过饭后打坐修炼。此日,我心绪极是不宁,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句预言——魅邪将出,天下大乱。我却忘了,修行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心神不定。

『你若再错喊一回,休怪我无情。』

『兰芝玉秀,戈扇云横。』

『你没有师兄,有我这个师叔也一样!』

我神识飘荡,三魂七魄一会儿抽离,一会儿归体,来回挣扎,忽觉一股钻心的刺痛,我猛地一睁眼,就看见了无尘。

他神情极是严肃,要说是可怕也不为过。我才发觉自己浑身汗湿,好似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胡闹!”他语气很是严厉。 我这才知道,只差一点,我的神识就会遁入混沌之境,到那时候,我就是想醒,怕是也醒不过来了。

我没想到自己一轻率,差点这么把命给丢了,既生出一丝后怕,也深觉愧疚。无尘也来不及训斥我,只助我稳住心魂,过了二更,我才觉得心口好受不少。

无尘为我切脉,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我说,“我真的好多了。”

只看他抽回手,冷淡地“嗯”了一声。我自然知道无尘还在气头上,可我除了乖乖认错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僵持了好半晌,我的手擦了擦衣服,局促说了句:“茶凉了,我去重新冲一壶。”

我才刚从他面前走过,男人冷不防地一抽手。我被他一扯坐倒在他腿上,惊诧之下本能地一挣扎,还来不及出声,嘴就被他堵住了。他只一个手臂就能把我整个人困住,我的唇被男人吮着,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我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窸窣声,我方猜到无尘要做什么,耳边已响起“唰”的一声,是他一手用力扯下我的裤子。

我连个气都没来得及喘,就让男人抱坐于腿上。我的双手胡乱地攀住他的脖子,紧跟着一个粗壮的热物便抵住了我的穴门。它顶了好几下,方攮入妙处,媚肉被他硬生生地一挤,疼得我浑身紧绷,可很快地,我又感觉到一股令人颤栗的酥麻。他紧搂着我,好像要扭断我的骨头一样,之后便大力抽插,我被他肏得直打哆嗦,肉棒绞出的淫水和我射出的精洇湿了一大片。我原本还顾忌着我二人身在天门宗,不敢过分放肆,可他全然不管,弄出一回,便索性脱去我全身衣物,将我一抱抱到床上去。我手一抓,只扯住了纱帐,身子还歪着,就被他架起一条腿,狠狠地一顶。“啊……!”我倒抽一口气,十指紧揪住床褥。无尘压着我连干数百来回,射出的浊液,连我都消受不尽,小穴一阵痉挛,折腾得我脑子里除了想他之外,其他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

这番狠命纠缠之后,他心里那股气是消了,我这就叫哑巴吃黄连,横竖多少苦甜,都是我自愿受的。我歇了一天,隔日诸宗主亲自来请真君,无尘原有推辞之意,却不知诸明朔如何说服得他。

我闲着无事,就自己出了院子。蓬莱山清水秀,胜似天外仙境,我本是想打发时间,未料却碰上了一人——

“慕青峰。”贺兰芝老远一见我,便直朝这儿快步过来。

先前在天都城市井一见,我便觉得,他和当时在不动山上相比变了不少。当时的他,显然是郁结于心,踩进了死胡同里出不来。今儿,他看起来倒是开朗了些,虽仍清瘦淡薄,眼神里却光彩熠熠,看着我时,像是有好多话说一样,百种情绪糅合在那如水一样的眸子里,五味杂称之余,却也有说不尽的欢喜。

第13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六)上

蓬莱无一处不是美景,花海成簇,贺兰芝肩上还有几瓣落花儿,也不知他在此地站了有多久。他到我跟前来,和先前一样,两眼直直地凝视着我,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晓得从何诉说,望了半天,只看他袖下的手一攥紧,带着小心而又温柔的语气问:“你……你可好?”

说实话,我对这天门宗的少宗主并不讨厌,虽然在不动山上的那时候,他着实吓到了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他厌恶不起来。我用鞋踩了踩地上的淤泥,听到声音,这才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很好啊。”

这段时间里,我过得很轻松、很自在。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是没了回忆这一件事,对我而言,就感觉是放下了枷锁。

人如果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只记得快乐的事情,那该有多好。

贺兰芝微一怔,尔后像是欣慰,却又仿佛带了一丝落寞地勉强一笑:“如此甚好。”他像是不死心,接着问,“之前,我托人捎了个纸鹤给你,你收到后,可有……想起点什么?”

纸鹤……经他一说,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山上,一个人拉住我,非要我看什么。他跟我说:『仔细看好了。』他把纸鹤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一施术法,那纸鹤便扑棱着飞了起来。这种逗小孩子的戏法,也只有他想得出来。我脸上故作不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慕青峰自幼坎坷多舛卑微如尘,从未有人肯花心思逗我开心。

那种欢喜的感觉还在,但是,当我仔细咀嚼的时候,却尝出了一种极苦的滋味,就好像一颗甘美的果实,等尝了以后,才知道,它的味道有多么地酸苦。

“我……”我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轻一摇脑袋,违心道,“我没想起什么来。”

“……这样。”贺兰芝面上难掩失望之情,随即却又温柔一笑,“无妨。你现在不喜欢了,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喜欢什么,再如何难办,我也会给你找来。”

我本来是想说我没什么想要的,可这时候,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东西的样子。没等我想起那是何物,嘴里便吐出一个字:“玉。”

贺兰芝登时两眼一亮,着急地问:“什么玉?你仔细地说说——”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整了整心神,问他道:“我似乎有一块玉佩,用一根红绳子系着的,你可曾见过它?”

不料,贺兰芝神情一变,脸上的血色转瞬间退得一干二净。那双唇嗫嚅地动了一动,双拳默默地攥紧。

我便当他从未曾见过,只轻一摇头道:“看来你也不知它在何处,那样便算了。”

我虽想不起那块玉佩究竟是什么,可对我来说,它似乎极其重要的样子,说是如同性命也不为过。

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是再也找不回它了。

我转身想走,身后之人却猛地拦住我:“慕青峰……!”

闻声,我又回头。谁想到,他刚才还好好儿的,这会儿的脸色,就跟被人拿刀割着皮肉一样。他凝视着我,像是忍得极其痛苦:“是不是没有了那块玉佩,你我今生……就再也没有圜转的余地了?”

我还没听明白,贺兰芝就一个箭步到我的眼前。他猛地一施手,扣住了我的腕子,激动地道:“当初,我也曾困惑过,我明明记得,我身负重伤,双眼重残危在旦夕。那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他叫我活下去。”贺兰芝喃喃自语般地说,“他的声音……听似冷漠,可我却明白,他想要我活着,比谁都希望我活下去。”

“自回到天门宗以后,我夜夜难寐,识海里全是那一个人的声音。”他看着我,轻语道,“他对我说,天寒了,要给我多添几件衣服。他说,等入夏了,就为我酿几坛梅子酒。晚上,河上映着星点子,还有很多的萤火虫,他说,很想让我亲眼也看一看。”

贺兰芝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那双眼睛有多漂亮,现在我的心里就有多空。而他嘴里说的那些话,我听了后,心里也不由难受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道:“那他……后来,他去哪了?”

贺兰芝不言,只管两眼看着我,好似丢了自己的魂魄一样。他越是如此,我越是莫名地难过,故此也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便挣了挣手:“我……我得走了。”

谁想到我这一挣扎,眼前的这个天门宗少宗主又发作起来。他又失声唤了声“慕青峰”,每次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觉得好似有几根刺,在扎着我的心口。太疼了,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了。

见我满脸抗拒,贺兰芝扭着我的肩头,迫我面向着他:“当初我制住你时,你满身利刺,说的那些话真真假假无从辨认,又出手伤了我师弟,你教我如何相信?我——”贺兰芝话及当初,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悔意,“不。错不在你……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肯听你一字半句,是我怕自己为妖所惑,才视你如同蛇蝎,是我以为,你所言情爱,皆是为了羞辱我……”

“这阵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在不动山上,一起生活的岁月,还有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贺兰芝定定地望着我,“你可曾记过,你说过——”

我忽然用力一挣,局促地往后退了一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真的、真的得回去了。”

情急之下,便是一门少主也不免失了风度。贺兰芝毕竟是修行之人,他一闪身人就挡在我眼前。我进退无路,就这么被他逼至囹圄之中,只看他两眼深沉,几乎魔怔地道:“慕青峰,你自己说过,你死也不会放过我……”

他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一顿,两眼圆睁,像是瞧见了什么。我这才惊觉,我俩此下挨得极近,方才的一番拉扯将我的衣襟松开了些,脖子脖子处的一片青紫竟不慎被他给瞧见了。我整张脸一涨红,贺兰芝就跟被人狠狠掴了一记耳光,脸上青白不说,双肩更是抖颤不止。

我趁着他愣神之际,双手用力地将他推开。贺兰芝想是震惊太过,竟被我推得踉跄地退了几步。

“是谁……?!”贺兰芝一脸打击极甚,眼里除了震怒之外,更多的,却是伤心和难受。我没回他,贺兰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不信,嘴里却不由失声喃道:“莫非那些荒唐的传言,是真的……?”

我不知他究竟料到了什么,却见他面上情绪瞬息万变,恐怕就是天真的塌下来,他也不至于如此。

眼看气氛胶着,好在此时,一个弟子过来寻少宗主:“师叔,宗主他——”我认得那个弟子,正是给我送纸鹤的那一位。他瞧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贺兰芝身后小声道:“师叔,若被宗主发现,您再和妖……”

“住嘴!”贺兰芝怒喝一声。不说那名弟子,连我都觉心头一震。

贺兰芝急火攻心,他的嘴角,似乎隐隐有一丝鲜红溢出。那弟子紧张地唤了唤“师叔”,贺兰芝用手背擦去嘴边的血,跟着拳头一松,一番强忍之后,缓缓转向我:“青峰,你可知晓,你和浣剑真君,其实是——”

他的声音陡地一止。

贺兰芝望着我,仿佛不忍将那句话给说出口一样。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连自己都快顾不上了,居然还能如此温柔的看着他人,好像比起自己,他更心疼的人,其实是我。

贺兰芝亲自将我送到了院外,后头还有那弟子跟着咱们。不知是因为还有第三人在,还是其他的缘由,这一路,他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过。

我心神不宁地推开院门,不料,无尘已经在屋子里等着我了。

他负手站着。我看着那道苍白的身影,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哪怕他此时此刻在我的眼前,迟早有一天,他总是要离开的。

我还未开口,他难得先一步出声道:“今夜戌时乃是阴阳之刻,正是打开药王炉的时机。”

第14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六)下

戌时。

今夜无月也无云,仿佛是笼着一层看不见幕布。我们来到蓬莱山后方那一座巍峨的石峰,那里有不少天门宗的弟子看守着。看来,此处确正是天门宗藏放药王炉的地方。

诸明朔亲自为我二人带路,他说道:“七离真火为混沌之焰,如果不想让真火失控,于阴阳之刻打开药王炉,方为上策。”

我们跟着他走上石阶,转眼就到了峰顶。我往前一看。

在前方的一处像是祭台的地方,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药炉。峰顶极寒,它的外层结了一层薄霜,四面八方立着石柱,足有一个汉子腰身那样粗的八条锁链由石柱延伸至中间,将药王炉给锁死在了原地。

寒风中,诸明朔看着药王炉,不由话说起了当年:“莽荒时期邪魔遍地,传说天人从九天上降下烈火,燃烧了整整三百年。后来,天人之火只残存下火种,千万年不灭,经过无数辗转,落到了药王的手里。”他的声音遥远却又十分清晰,“药王用火种点燃药王炉,炼出不少灵丹妙药,本是想拯救天下苍生,未料因此引发争夺,药王谷也因此遭到了倾覆之祸。当年的天门宗宗主逍遥真君取得火种,将其分为三个部分,除了药王炉里的七离真火,其余的火种分别交由天剑阁和云霄宫看守。”

说到最后,诸明朔喟叹一声:“谁也想不到,惊鸿剑竟会监守自盗,他实在是藏得极深。”另二宗为严防剩下的真火落入奸人手里,近时日派了更多弟子,严加驻守禁地,决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动手。

从出发来到这儿,我就一言不发,无尘察觉我脸色有异,出声问:“有事?”

“我——”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得打开药王炉不可?也许,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之前尚不觉如何,此时此刻,我心上盘绕着一片阴霾,莫名感到不安。

无尘以为我是在害怕,缓声解释道:“七离真火乃至阳之物,你服下药之后,我会助你将真火残留于金丹中的余焰,转移到我的身上。”

他虽将话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也知道,这么做有多少凶险等着他。我心里百般不愿,可是,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这里谁都奈何不了他。从我在那天坑底下睁开眼遇到他,一直到今日这一刻,他着实为我做了许多,一想到这儿,我不禁问:“为什么?”我攥紧双手道,“就为了我的性命……值得么?”

日子渐久,不管我想起了有多少,从他人言语里,我也能瞧出端倪来。慕青峰不过是个魅妖,一生受尽鄙夷轻贱,浣剑真君何必为了一只妖,做到如斯地步。

那双眼看着我,眼底清若无鱼之池,在我瞧出来什么之前,无尘已别开眼,好像在隐忍着什么般。

他说:“此夜一过,你自会明白。”

无尘走向诸明朔,道:“我这便去取出转元金丹,劳烦宗主为我二人护法。”诸明朔拱手:“真君言重。”

言罢,诸明朔就带着其他弟子转身离开此处。

我眼睁睁看着无尘唤出了真剑,他手里的那一把剑闪烁着清冽的寒光,黑夜之中,锋芒极甚。便看他纵身一跃,跃到了药炉顶盖上,“铛”地连着几声脆响,是他亲手斩断了封住药王炉的重锁。沉沉的锁链砸在地上,尘土飞扬,我仰首看着天色,夜幕渐渐变得浑浊,还有闷雷声传来。

“无……”我还来不及唤他,脚下便蓦地一震,差点没站稳。我忙往那一处看去,整个药王炉都冒着薄雾,覆盖在它外头的那一层冰霜正在融化,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正在熊熊地燃烧,周围的温度不断在升高,不过片霎,我就一头大汗,吸入的气都极是炎热。若是没有修为护体的凡人,只稍在此处待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活活热死。

我站在此地尚觉难受,更何况是距离药王炉最近之人。药王炉被烧得通红如焊铁,在他打开炉盖的一瞬间,炽热的火焰像滚热的气流一样喷涌而出,却被他周身寒冽的剑气给挡住,那银灰色的发丝被冲散开来,我仿佛听见了长长的怒啸,好似是炉里的真火发出来,两股力量互相较量,最终火势渐弱。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他伸出手,从炉中那燃烧的赤焰当中,冉冉升起了一颗赤金色的药丹。

无尘竟真的从真火中取出了金丹。他带着掌心里那颗救命的药,回到了我的眼前。无尘看着我,将手伸到我眼前,嘶声说:“服下。”我一想到这是他舍命为我取来之物,便不再犹豫,将它取来张口咽下。

一入口,它就化开来,我闭着眼,吸收着金丹之力。一开始,我并未觉得如何,渐渐地,我感受到腹中一股温热,额角的汗珠沿着鬓发滑下,坠落在地上。“——呜!”我猛地一屈膝,跪倒之前,就被他两手扶着。

我抓紧了无尘,好似身处于烈焰之中,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青峰……!”无尘连忙让我趺坐下来,他还说了一些话,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有坐于我身后,速速转功,将两掌贴于我的后背。筋脉连通时,我只觉一股寒气迅速穿过四肢百骸,将我冲击得往前一倾。

到底是我小看了真火之焰,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疼。那种热,不止是血肉、骨头,连三魂七魄都好像跟着燃烧起来,这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曾经看过的画面——

那是在不动山里,我亲自点燃了火,看着它一点点地蔓延,我站在火海面前——我想起来了,那些东西,是我娘亲的遗物。黑色的碎屑漂浮在空中,除了烟灰之外,一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此时,一根红绳轻飘而下,我伸出手抓住了它。它的末梢,还残留着被烧焦的痕迹,我用指腹摩挲着它,恍惚中,我听见了自己声音——

『贺兰芝,此物对我而言,极是珍贵。你是真的想好了,要和我结为道侣?』

随着记忆的涌出,我的眼前,好似也慢慢浮现出了当初的那些画面。从我的掌心流出的血,滴落在玉佩上,那暗红色晕染开来,就如骨扇刺过我的身躯时,从我的体内汩汩淌出的鲜血,染红了河水。

画面接着一转,阳光洒下,来人青衫玉冠,腰间佩着惊鸿剑。他手把手地教我习字、用剑,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我的身后边。我仰首看着他:『不管师叔要青峰做什么,青峰就算拼死,也会为师叔做到。』

十年孺慕,还恍若昨日,到头来,我所以为的、他对我的好,都只不过是个笑话。

烈焰逐渐地将我环绕,在我的眼前,那炙热的焰火幻化成了我最深的心魔——那是一片冰天雪地中,媚骨发作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冰穴里。

『真君、真君,是我!您看清楚,我是慕青峰——唔…——』

原先还在拼命挣扎的少年,两手慢慢地攀住男人的背,混乱的喘息和肉搏之声充斥于耳,欲望的火舌终于彻底把他给吞没。

——过往前尘,这下子,我总算全都记起来了。

我张开眼,仍身处在蓬莱山顶峰。慕无尘正在为我运功无暇分神,自然是看不见不远处硝烟弥漫。我看时间再拖延不得,深深地阖目之后,下一刻便骤然一旋身,将凝聚了所有功力的一掌,猝不及防地擎向了身后之人!

“——!!”在我动作时,慕无尘就已经有所察觉,却不知是因为耗损过重,还是震惊太过,他没有避开来,就这样硬生生地接了我这一击。

我二人猛地各退一丈之外。

我本以为,以浣剑真君之能,就算是有十个慕青峰,也伤不到他一分一毫。便看他一手放在肩头上的伤处,神情在数息间变化莫测。我麻木地看着他的双眼,身子不稳地晃了一晃,在跌坐于地之前,一只手臂将我给捞住。我一看,来者一身玄色,棱角分明的脸庞在这一片血光中更教人觉得邪性,正是谢天澜。

我强忍着嘴里的那股腥气:“尊主……可取得了想要之物?”

谢天澜张开手掌,就见一个青蓝色的幽火出现在他的手心里。“火种已经到手,此处不宜久留。”谢天澜放在我腰上的手一紧,皱着眉,开口说,“青峰,你受苦了。”

闻言,我只觉得好笑地一扯嘴角。他将我打横抱起来。

“慕青峰——”谢天澜带着我离开之际,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唤。贺兰芝扶着诸明朔,一脸难以置信地遥望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本来,我还想再看一看另一个人——终究,还是算了。

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对。妖者,人伦罔顾,天地不容。无论与谁,皆是殊途。

第15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二十七)

我做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他带着我,回到了不动山。在那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我们与世隔绝,白天他打坐的时候,我就背着竹篓上山。入夜时,我们肌肤相贴,被他紧紧搂着的我,感受到了前半生从来没有过的心安和满足。

好梦不长,霎那间,烈火焚天,我一掌擎在他的身上。从那双清泉似的眸子里,我看到了我自己——比死,还要痛苦的样子。

我由梦中惊醒。

侍女见我睁开眼,就起来出去通知他人。没一会儿,我就听见了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一只手掀起纱帐,一个人便来到了我的视线当中——他长眉似远山,双眼如鹰隼,棱棱角角皆分明,本是极其正派英俊的相貌,嘴唇却生得很薄,平白增添了一丝凉薄。这张脸,和我记忆里的他的模样不甚一样,但又明明确确是同一个人。

我开了开口,嘶哑地唤了他一声:“尊主。”

谢天澜眼神似一动,却未朝我发作,只叫人挂起床纱,又命他人尽数退到外间。他在我床边坐下,伸手为我掩了掩被子,而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这副样子,要是被其他人看见,少不了要大吃一惊。

“青峰。”谢天澜缓缓摩挲着我的掌心。我却收回了目光,神情麻木地看着上方。我知道这里,这儿是极乐宫地下的宫殿。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仙宗里的人怎么想得到,他们一直在找的魔尊,就在这座地宫里。

谢天澜静静地伴着我,之后有人送了药进来,他亦不假他人之手,扶我起来喝药。他说:“你筋脉受损极重,实不该再动用真气,那时候,何不等我——”我打断他的话,从嘴里挤出话道,“慕无尘出手,毁我剑灵,我不过是……想让他也尝一尝,我当年的滋味……”

谢天澜停住动作,他看着我,目光幽深。不等我再开口,谢天澜便轻笑一声:“青峰,你真当师叔看不出来?”他勾住我的一绺头发,梳到我的耳后,“慕无尘受摄魂术反噬,本就尚未复原,又为你甘做炉鼎,打开药王炉取出金丹,要不是当时你出手坏事,让慕无尘有所防备,我早就已经要了他的命……!”

谢天澜一改原先的温和体贴,面目一狞,猛地揪住了我。药碗滑落至地上,“砰”地一声碎裂。

我被他拉扯到他眼前。他的眼红得发黑,我只觉脊背一寒,狠狠撇开脸去。

“青峰……”他伸出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脑袋。这个动作,就和我儿时谢天澜每一次摸着我的脑袋时一样,他曾经这样无数次地哄着被噩梦惊醒的我。可是,现在,他自己却成了我的噩梦。“不愧是我的好青峰——”热气拂着我的脸庞,只听那声音森然道,“非但天门宗少宗主钟情于你,连慕无尘都被你给乱了道心,便是我也……”

谢天澜话音顿止,跟着突然便放开了我。

我整个人便一松,胸口便好似有浊气冲出,我连连咳了好几声,谢天澜许是怕我这么活活咳死,上来施手为我运功。我刚服下过转元金丹,气脉本该有所好转,可在当时我冒险催动真气……我是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就伤了他。

“莫分神。”谢天澜低声喝道。

我虽明白慕青峰还苟活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可我尚有未竟之事,在没有亲手完成它之前,我决不能死。

我只有挣扎着,强撑起这具残破不堪的身子。我凝神闭目,运转丹田——不错,我其实并非完全没了功力,万魔功法如此诡谲,连慕无尘也摸不清它的路数,不知我隐藏得如此深。事实上,我也不算是真正地骗了他们。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谢天澜正是魔尊靳涯本人,种种事情,又是如何发生。这一切,都要从两年前说起——

二年前,极乐宫。

靳涯为了让我做他的炉鼎,不惜亲手传授我万魔功法。

“你的魅妖之体属阴亦属阳,用来修炼万魔功法,再合适不过。”——他亲口说过这句话。

地宫里,我和靳涯相对而坐于一莲花座中。我二人皆赤着上身,不分昼夜地打坐练功。万魔功法十分迥异,欲练此功,须先自毁筋脉,剑走偏锋,再由绝境重生。

当时,我在靳涯身边已有一年半载,他对我的态度,时而极恶,时而……又莫名地好。

“炉鼎大法极是阴损,你要是不想变成废人,只有修炼万魔功法,吸收他人精气,转为己用。”此话言犹在耳。

在万魔宗里这么长时间,我当然知道万魔功法代表了什么。且不说那些魔修,便是正道人物里,也不乏人对此极其垂涎。修炼邪功之前,我原先还暗道再厉害,也不过那样。谁知我这才不过练了数月,才突破了一层,功力已比我在天剑阁埋头苦苦修炼十年,整整高出了一倍不止——

那是极乐宫比斗之日,万魔宗分堂堂主和他们的手下都聚集于此。魔君虽说是一宗之首,但他底下分教的人,也不能说个个都服他。魔修恣意妄为,不好约束,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反水。他这个魔尊,当的也不算轻松,但凡一个不慎,就会被人从这至尊之位上给拉下来。

魔修向来野蛮霸道,只尊服强者,每一年极乐宫都会举办一场比斗大会,胜出者可向尊主提出一个奖赏。这场比斗,不管是谁都可以参加,甚至还包括那一些,被魔修所俘虏的正道中人。

那日的比斗台很是热闹,我就坐在魔君的身侧。那大半年下来,靳涯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将我带在身边。无论是就近监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都不曾关心,反倒是魔尊的后宫流出不少传言,说如今正得盛宠之人,并非晚玉公子,而是那个正道出身却堕落为妖的慕青峰。他们说我是天生下贱媚浪,为了权利地位而以身侍人,更让我觉得荒唐好笑的是,后宫还有人对我百般陷害,千方百计要让我失宠。呵,我倒是,比他们更想。

场上正激烈交锋,魔修连对自己人下手都不知分寸,几场比试下来,场面都血腥可怖。越是这样,那些魔修就越是高兴,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只手缓缓放在我的腿上,无声地抚摸,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依然如此不知廉耻,我也早就习惯了。靳涯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我,好似对我的兴趣比眼前的比试更加浓厚,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他问道:“想要去玩玩?”

“不行么?”我应了一句。男人没说不肯,只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将我往他怀里拽回了一下,沉声道:“别伤着自己,见好就收。”

人人都以为我是绣花枕头,过不了几招,谁想到,我居然会连胜三场。场面沸腾热血,不少魔修对我刮目相看,我却不觉丝毫得意——这万魔功竟真的如此厉害,若真让靳涯练成了魔功,还有谁胜得过他?

他人不知我心中所忧,便是魔尊也在我连胜下来时露出了满意的浅笑。我连连击败了五、六个人之后,便没有人轻易上场来。那些分堂堂主肯定不会自降身段与我比试,眼看这一年的胜出者要落到一个男宠的手上,突然,我听见一声:“我要和他比一比。”

就看俘虏营中那一排黑压压的人头里,走出个青年人。我一看清他的模样,脸色就一变。

站出来的此人,正是我在天剑阁里的一位师兄,名唤张景生。他想必早就认出我来了,看着我的眼神颇是复杂,后来却渐渐坚定起来,朗声说:“天剑阁张景生请慕青峰一战,今日若是我输,此命归你,若是我胜——”他定定看着我,“就代祖师,清理门户。”

天剑阁有一祖训,天剑阁弟子若做出违逆天地正道之事,就是受死,也要死在天剑阁的剑下。张师兄与我过去并无深交,可到了眼下这样的田地,都依然承认我慕青峰是天剑阁的弟子。我心中一动,更觉悲凉,面上却只能故作嗤笑。张景生一晃,强忍痛心,拱手道:“慕师弟,赐教了。”

他们这些被俘虏到极乐宫的人,必然都服下了散功丹。就算没有被挑断筋脉,张景生也不可能胜得了我。所以,不是他想杀我,而是他自己想死在天剑阁的剑下。

我慕青峰就算是个妖,好歹也曾是个人,我怎可能真的下手杀他,不过是让张景生无力还手,我便转向台下的观众:“——还有没有人,敢上来跟我比!”在台上那几场,人人都看出我招式迥异,不是寻常的路数,赢了我是扫了尊主的面子,万一输给我一个男宠,又是打自己的脸。如此不讨好,谁还会再上来。

我赢了比试,谁也想不到,最高兴的人,会是靳涯。他爽朗大笑数声,大手一挥,赏赐了不少人,等我回到他身边,他等也等不及,将我扯入他怀中,于众人眼下噙住我的唇。“尔等继续,酒肉美人管够,今夜不醉不归——”尔后就将我拦腰抱起来。

我胜了他万魔宗的人,他堂堂一个尊主,竟是出奇地高兴。我问他时,靳涯却说:“你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赢了,如何不令本尊高兴——嗯……”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顶着我。“青峰,你可真是……尤物……”男人吻着我的嘴角,我们喘着粗气,在外间就忍不住连做了两次。

事毕。我躺在男人的身上,嗓子沙哑地问:“尊主说过,如果我胜出,可以要求一个奖赏。”我微微支身,直言道,“——放走张景生。”

靳涯看着我,嘴角扯了一扯说:“你这是仗着本尊宠你,越来越放肆了。”我自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我也摸清了这个男人的脾性,语气耍那些小聪明,不如乖乖服软。我垂下眼皮:“他与我曾是同门,慕青峰不过是还了这同门情谊罢了。”

——无论他是不是信了我的话,还是不屑于出尔反尔,最后,魔君竟真的答应,放张师兄走。

要离开极乐宫,要渡过一条名为黄泉的河川。有一句话说,渡过黄泉者,必死无疑。

我送张景生到舟上,他与我一路来,都未曾交谈过半句。要出此处,需先蒙上眼睛,当他们取来遮眼的布条时,我走出来:“让我来。”

我为师兄系上眼布,好的时候,说了句:“后会有期。”张景生不应,只是无声地攥紧拳头。

我目送木舟远去。

此后,我等了整整二十日,终有一日被我等到了消息。那信笺上的字迹,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时隔数年,我再次看见师叔亲笔,心里甚恸,一颗泪滚在字迹上,糊了墨水。

我们众多师兄弟当中,唯张景生天眼早开,五感惊人,就算是蒙住眼睛耳朵,他也能观察到别人所难以察觉的细微之物。我与他相搏时,暗中传音,张景生自然会知道。而在天剑阁上下,唯一还有可能相信我的人,只有谢天澜。

正道在万魔宗里也安插了暗桩,我就与这些人接头,暗中给师叔传递消息。

极乐宫莲花邬。

“嗯……”我被男人用红布蒙住了两眼,双手缚于床柱,两腿大小腿用红绳系在一起,大大岔开。腿根处玉根涨红挺起,马眼精水如注,随着男人的抽插不住狂摇。尊主衣服未褪,大白日便压着我狂干,我的小穴让他给玩得充血红肿,小腹微涨,尽是他丢在我身子里的浊物。他猛地抽掉我眼上的红布,只看我满脸泪痕,已是过度纵欲、难以承欢的模样。这畜生犹不肯放我一马,反是又将我一番摆弄,如母狗那样跪趴在他身下,他提腰深深一顶,我“唔”地一声,身子抽搐一般地颤抖。

“你最近,好像很开心?”男人沉沉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他幽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你没有告诉我?嗯?”

“没……”我喘息地摇着头,语气可怜地哽咽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瞒着尊主——啊——!”

靳涯将我肆意蹂躏,我都不记得自己射了有多少次。他对我已经好阵子没有如此恶劣,最近却有些故态复萌。不但如此,他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啊!”我听见侍女尖叫一声,扭头一看,原是在魔君身边伺候了有些时间的婢女春儿。她不断求饶:“尊主!奴婢是听尊主的话,换的月麟香!便是奴婢向天借了胆子,也决不敢忤逆尊主!你们说是不是!啊?你们说话啊!说啊!”

没有人看着她,其他的下人都低着头,无人为她作证,确实是尊主命令过她换的熏香。就这样,她被拖了下去,无人晓得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命运。

伴君如伴虎,素知魔君喜怒无常,在我看来,靳涯此人,有时候满身邪气易怒易燥,有的时候,却又一脸深沉喜怒难辨的样子,着实教人琢磨不透。过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个生面孔过来,她从我身旁经过时,还福身说了句:“婢女春儿见过慕公子。”

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没了一个春儿,就还会有新的春儿。谁都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我也一样。

一日,我来到亭中,正好见到靳涯和晚玉公子一起。

秦晚玉的性子静时如处子,动时如脱兔,看似浪漫活泼,实则很会拿捏分寸,哄人开心,哪怕你冷漠相待,他也会主动纠缠上来。刚好,我慕青峰向来最不喜欢这样的人。若说道宠,靳涯对他,方才叫做宠爱。只看,秦晚玉坐在石椅上,男人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我本是冷眼看着,瞧了一阵,恍惚之中,脑子里竟浮现了出了当年的画面——谢天澜握住我的手,陪我练字,也不正是这个样子么?

我一动,手碰到了杯盏。一声轻响,几双视线望了过来。

“你先下去。”靳涯对秦晚玉说了声。少年向来听话,去前还不忘道:“尊主不要忘了,这两天我生辰,尊主答应要陪着我一人的。”

之后,男人来到我面前,他伸手捻起我肩上的落花:“来了也不出声?”

我心绪还乱着,只说:“尊主正在陪着美人,青峰怎好坏了尊主的兴致。”

闻言,他却是一笑,看着我说:“如今本尊是明白了,你嘴硬的样子,也甚是可爱。”他俯首下来,啄吻着我的嘴。我们唇舌相缠时,我听见他说:“晚玉年岁尚轻,本尊自然让他多一些。”目光又锁着我,“你少年时……当比他,更教本尊万分怜惜。”

截至当时,我心中还未曾把魔尊靳涯和谢天澜两个人联想到一处去。我究竟是如何发现,说来,也是因为一个契机——

魔尊行踪诡秘,动不动就连连消失十几天,有人说尊主在闭关,也有人说尊主不在极乐宫里。于是,这一日,我趁着尊主不在,暗中又来到了莲花邬。

靳涯对我虽说不是没有防备,却比之前掉了些戒心。他这人自负至极,以为我这一生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此地我不知来过了多少次,次次空手而归,今日是老天有眼,让我发现了他寝宫里暗藏的机关。

我扭开架子上摆设,旁边就出现了一个暗道。我闪身而入,就来到了一件暗室。我以为自己可以找到什么好东西,谁想到,当我点燃火折子,看到的不过是几个木箱子。我将它们打开,里头居然只是几件衣冠和身上的其他装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信邪,又看了一圈,想找到其他的秘道,正是这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一箱衣物里,放着的一件衣服。我把它给拿了出来,在火光下一照。那是一件青蓝色的袍子,已经很有年头,我摸着那个料子,陡地想起来了——

这件旧衣裳,竟是我当年在天剑阁时,曾经穿过的衣服。

第16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八)上

我出神地看着这件衣裳,之后便扔了火折子,着急仔细地翻找那些箱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没敢深思,只是拼命地想要找出些、能够说服我自己的东西。直到,我看到最下头的一把剑。

剑收在剑鞘里,我握住剑柄,一咬牙,“铮”地一声,将它拔出了一截,刺眼的反光在火光下闪过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清楚了剑身上刻的两个字——惊、鸿。

我颤颤地抚着那两个字——对剑修来说,剑断、人亡。如果一个剑修背叛了自己的剑,他的剑就会失去自己的灵性,最终沦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器物。我怔怔地看着它,这把惊鸿剑,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原有的锋芒。

我的颤抖地握住它,死死地收紧双手……

——忽地,我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

我速速站起来,摒住声息,飞身入狭缝,由墙上的细孔看了出去——是他。

我看见那个身影,男人不知怒些什么,只看他一手将案子上的东西掼到地上,又出手毁了好几样物什。他步伐微晃,神态极是诡异,双眼红如鲜血,眼看整间屋子被他毁去了大半,一片狼藉中,他一步一步走到铜镜面前,咬牙道:“滚……”他咬牙切齿,“滚出去……!”

不过一眨眼,他神情却又一变,用充满了嘲讽的语气:“你要是没有我,你能镇得住那些魑魅魍魉?”他声音又一变,恨道,“就你?——你做了什么?你只要不去坏我的好事……!”

“哼!我只不过是,帮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情,过去你千忍万忍,都到了如今这地步,你还要忍什么——”

“我自有打算,你只要给我安安分分……”

好似两把声音同口同声地响起:“——有人!”

我猛地收回目光,将自己藏身于黑暗之中,胸口像是呼吸不顺地剧烈起伏,我咬紧了牙关,指甲都掐入了肉里,只有这股钻心的刺痛,才能提醒我——这,不是噩梦。

我听到那脚步声,一步步地逼近。我本以为,这一回我在劫难逃,岂知下一刻,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声。我旋身又从那洞口看出去,是个莲花邬的下人。她被男人给扼住了脖子,恐惧得两眼圆睁,不断说:“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脖子一断,人就没了。

他慢慢站直身子,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拂了拂玄袖,淡漠的脸上教人瞧不出任何破绽。他命人进来,将此地收拾好,跟着便转身离开。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之后的好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时不时走神。

“公子、公子。”侍女连唤了我好几声,我方神魂附体。便看她叫人抬了几个东西进来,高高兴兴地说,“这是尊主赏给公子的,不日便是中秋,公子穿着这一身再好看不过。”侍女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暗红色的料子,好是艳羡的语气道,“尊主对公子真是上心,不管公子喜欢什么,尊主全都晓得。”

经她一说,我才察觉到,这里无论是摆设,还是用的东西,皆似我当年在天剑阁时。有时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人就是不肯信邪——

中秋夜,极乐宫大宴。

我假托身子不适,未出去吃酒。到了夜半,月圆如镜,就看一列人由远走来,原是魔君尊驾过来了。

他想是刚从宴上过来,带着些酒气,兴致倒是颇好。他命人取来美酒,桌上摆了精致的糕点,我坐在清冷的月色之下,道:“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尊主何必特地过来?”

他亲自为我斟酒,闻声,抿唇一笑:“正因为是好日子,才和你一同过。”他不知是酒喝得多了,眼里竟有一丝柔情,“以后年年,我都跟你一起,不好么?”

——那年,是我入天剑阁内门的第一年。

中秋时,各峰都好是热闹,弟子们都有月饼吃、有酒喝。我一个人在自在峰,这儿十年如一日的冷清,半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我跟平时一样,自己练完了剑,便合衣上床。夜里静悄悄的,我在床上辗转,脖子那里被青峰剑剑气所割伤的伤痕已经结了痂,我却总是隐隐感觉到刺疼。我从小就不怎么哭,在外门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是,那一个晚上,我心里却不知怎地很是难受。

叩。叩。冷不防地,我听见有人敲窗子。我惊得一坐起,忙用手擦了眼睛,犹豫地下了床,打开窗一看。是师叔。

谢天澜手里拿着一个油包,还有一小壶热酒。他御剑带着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月凉如水,他打开了油包,捻了一小块月饼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甜滋滋的,什么苦都感觉不到了。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伸手揉了揉一下我的脑袋:『以后的每一年,师叔都陪你一起过。』

往事如烟。

我握住酒杯的手不觉收紧,男人并未察觉到我的异状。他探出手,指腹轻轻揉着我的眉眼,眼神越发地深沉。“尊……”他一出手,将我凶狠地揽入怀里,我“唔”地发出几声,他已是迫不及待双手狠命地搓揉着我,用力之大,好像我是他的命一样。今夜我不过草草挣扎,便松手由着他,我如此乖巧,正中他的下怀,更是拼命与我亲热。月色醉人,他却未发现,我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等到时机成熟,我便赫然出招——

我突然动手,自是在他意料之外。他躲过我几招,眼神寒透,不复一丝温柔。可我今夜,并不是要他的命。我飞身出屋外,他一个箭步追出,我踏至莲湖上,旋身时抽出一把剑。

我已经许久未曾用剑,手虽然生了,可是那些招式,都刻在我的灵魂里,我死也忘不了。我与他连过数十招,水花溅起,渐渐地,他也察觉了异样,在我使出一招时闪身至我身后,我便用出他过去亲手教我的一记杀招,他便立时伸手,手掌直接握住了剑锋。剑尖距离我的心脏只有半指不到,我看见,血珠子从他的掌心一滴滴滚出,落入了莲池里。

『这个杀招,损人损己,不到非必要时,决不可轻易用它。』师叔的教导言犹在耳,他负手道,『青峰,你记住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先保住自己一条命。』

“放下……”男人咆哮一声,“放下!”

我手一松,剑身落入水里。紧接着,我就被一记掌风扫过了脸,我连退数步,嘴角都挂了血,却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反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之后,我的笑声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悲凉。

待我好容易止住了笑声,轻喘地看着眼前之人。他已是脸色铁青,眼神极暗,愠怒地看着我。我怔怔地望着他,四肢寒透,心凉地说——

“谢天澜,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一片死寂。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我猛地又抽起水里的剑,用剑指着他,失控地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当时的那股魔气,是你!草头村上百条人命是你所灭,亦是你杀死了袁飞,嫁祸于我!”我泣血般地嘶吼,“我视你如父如兄,你竟堕入魔道,杀害弟子,勾陷我害我至如斯田地!”

靳涯——谢天澜动也不动,失了魂似的,只是脸色恐怖地盯着我。我激动太过,想到当年种种,就恨不得亲手手刃他。岂料,谢天澜非但不辩解一句,反是出声道:“你说,是我害你?”他冷笑一声,嘶哑地道,“慕青峰,我没想到,到了今日,你还是没弄明白——”

我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猛觉胳膊一疼,握都握不住剑,就被他死死圈进怀里。他凶神恶煞地捏起我的脸,狰狞道:“不错,草头村是我所灭,袁飞——亦是死在我手里。”他敛目道,“可惜,他是个好苗子,杀了他,我也甚觉惋惜。只是,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我只能忍心除了他,以绝后患。至于你……我是真舍不得。”

“你……!”我怒瞪着他,谢天澜像是干脆豁出去一样,露出可憎的面目。他摸着我的脸,说:“你身上,流着有仙者和魅妖的血,到了成年,你的媚骨便会醒觉。青峰,你难道没有发现,你身上有多香,多少人可以闻得到,你可知有多少人在看着你。”他森森道,“你又知道,师叔有多想挖了他们的眼……!”

我自是知道,谢天澜所说,皆是实话——就算他不害我,我一个魅妖,媚骨一旦发作,便饥渴如荡妇,只要是个男人就来者不拒。这样子,我如何还有脸面留在师门,到头来,我的命运,也必然是遭人毁去剑灵,逐出门派。这与我是不是真的杀了袁飞,并无干系。

我颤颤地咬牙说:“可我尊敬你、敬仰你,慕青峰这一生,不受亲母待见甚至连我的亲生父亲,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我只觉心如刀绞,眼泪不自觉滚落,“我以为,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视我如敝履,我的师叔……也绝不会这般对我。”我哽咽地挤出声音,“你教我做人之根本,授我君子之道,却也是你,将我百般折辱践踏——你还有脸,自称这声师叔么!”

谢天澜猛地扣住我的脖子,那暗红色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意,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他面目扭曲,对着我寒声道:“你也知道,你生而不受父母所期,不过是个无人在乎、天生低贱的半妖!”他的这一句话,比拿刀子刺我,还要让我觉得痛苦。

尔后,谢天澜便将我一推,像是丢弃一件脏东西般,冷眼看着我,脸色却比我还要苍白:“要不是我——当年,你早就死在天剑阁门外,何来今日在此,口口声声质问我,配不配当你这声师叔?”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八)下

我拆穿了谢天澜伪君子的面目,又激怒了他,他将我投入牢中,再不管我的死活。我靠着墙坐着,零星的光从墙缝照进来,我恍如行尸走肉,活着,也不比死了好多少。

我在牢中待了有半月,无人来见过我。此日,竟来了个意想不到之人。

我听见脚步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秦晚玉披着毛茸茸的氅衣,身后的下人手里还拿着食盒。“行了,你们都下去罢。”少年的声音清越如鸟鸣,跟着他就款款走向我,那张脸确实精致小巧,好似一块精心雕塑的美玉。他在我身边低下身来,打开了食盒,一样样地拿出来:“慕哥哥也该饿了罢,这几样小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别这么叫我,”我冷淡地说,“我慕青峰可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弟弟。”

秦晚玉声音一顿,便是我态度如此,他也不恼,反是露齿一笑:“你放心,这里面没有毒。”他别有深意地说,“再说,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尊主可是要怪罪于他人的。”

“——尊主?”我冷声笑了笑,“你说的,是哪一个尊主?”

秦晚玉看向我,并不意外:“你果然也看出来了。”他缓缓站直身,拿着手里的暖炉说,“万魔功虽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功法,却委实伤身,非但如此,修炼得越久,一个人的性情也会逐渐发生变化。”

我早知万魔功法十分诡邪,它能让一个人修为在极短的时间内精进得如此多,必有其他问题。谢天澜经受不住万魔功的诱惑,明知这是一把双刃剑,也要修炼它。

秦晚玉的眼神落在远处:“过去,尊主也曾是谦谦君子,有谋略而不滥杀,他变成如今这一般——”他转向我,笑得极甜,“我很喜欢。”

我看着他,问:“你究竟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秦晚玉说道,“慕青峰,你可听说过药王谷?”

药王谷?我原猜他有些来头,没想到是千百年前灭了门的药王谷的后人。秦晚玉娓娓道:“千年前药王手得天人留下的火种,将它放入药王炉中,炼成了许多灵丹妙药,谁知他一心想助这天下人,却因此遭来祸端。药王谷上下被屠杀殆尽,药王炉也落入了他人手里。”他的语气平静,好似在说其他人的事情,“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一出生就在这万魔宗里。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药人,本是被历代魔君养来当炉鼎之用,我原来过得生不如死,直到尊主杀死狗贼,位极魔尊,见我年幼稚弱,便命人把我送至清贵人家中抚养。”

我冷道:“你出了这魔窟,居然还自己跑了回来?”

秦晚玉勾唇道:“慕青峰,我跟你不一样。”他轻道,“如果没有尊主,秦晚玉就算不死,也是被利用殆尽形如废人。就算这里是刀山血海,我也该回来,报答尊主再造之恩。”

我扯了扯嘴角。秦晚玉突然朝我扔出了一物,我看着那样东西——那是一把木剑。它上头痕迹斑驳,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我以前练剑时常使的那一把。

“此物,想必是你的。”秦晚玉笑着缓步走过来,“这几年,我常常看见尊主拿着它,一看便是半个一个时辰。东西不见的时候,尊主可气得狠了,牵连了不少人。”

我将木剑紧紧握在手里,脸上却淡漠道:“你以为,你拿着这几样东西给我瞧,我就会感动零涕么?”

只听那声音一句句说:“慕青峰,尊主刚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几乎没命。尊主为了吊着你一口真气,不惜自损修为,助你续命。紧接着又行逆天之事,只为了能让你那赔出去的眼睛,能重见天明。”

我猛地站起,揪住他的衣襟,红着眼咬牙恨道:“就因为他给了我这条命,我慕青峰便是一生欠了他,合该像你一样,就算是被视如器物利用也该感恩零涕,那不如叫他来我还他这一条贱命!”

秦晚玉看着我:“尊主要你这一条命有何用?”他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说,“你这人,我可真看不明白。你为了救贺兰芝甘做炉鼎,又给了他一双眼睛,他不仅不感激你,还只因为你是个妖,就想杀了你,可你却半点不恨他。不光是他,那浣剑真君,你不也是这样么?”

我一怔,脑海里闪过了几个零散的画面,喃喃说:“你……你为什么知道?”

秦晚玉双手将我一推开,我摇晃地退了几步。他幽幽道:“我们药人,最善用药。你心里有什么样秘密,我若是想知道,又怎么会问不出来?”他嗤笑一声,“我听说,那浣剑真君眼高于顶,眼前不容半点污秽。不料,竟与你父子相奸。你说尊主害你,呵,慕青峰,真正害了你的人,应当是你的亲爹。他对你不问不管,甚至几次想取你的命,而你呢?还巴巴地指望他回头看你一眼。他分明能为你作证,保你清白,却还是任众人诬陷你,更亲手毁你修为。难为你了,为了一个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之人,你竟还打算一生都死守着这个秘密。”

秦晚玉瞅了我一眼,凉凉道:“慕青峰,我真心替你感到不值,更替尊主感到不值得。”

——他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全对。我对他们,对慕无尘、对贺兰芝,还有师叔……无论是谁,慕青峰都是真心以待,视逾性命。慕无尘虽视我如累赘,我却不忘我幼时,他对我的好。对贺兰芝,我爱他最深,也是我先欺他在先,他本是天上日月,却与妖有染,清醒之后何尝不会恨我。至于谢天澜,我慕青峰自知一生都偿还不了他的护佑之恩,可不知是我自觉良好,以为他视我也如我对他一样,重视更甚父子手足,在知道他便是魔尊以前,便是惊鸿剑要亲手杀我,我也自己会把命给奉上。

“说来说去,你只是不肯接受,你过去敬仰的师叔,是一个魔修。”秦晚玉道,“慕青峰,修仙亦是修炼,修魔亦也是修炼。道修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我看得可明白了。我药王谷之所以灭门,便是你嘴里的那些正道,信口称说真火将烧遍整片天洲仓土,逼我药王谷交出来。药王不肯,就杀遍我族人。”

他看我说:“你们这些魅,难道不也是一样么?”他的声音像是凉风一样,很轻。很冷。

“这世间,弱者为鱼肉,强者作刀俎。”少年收起笑,向我望来,“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应该比我更能明白这一层道理。”

秦晚玉离开之后,留我一人待在牢中。我不吃不喝,一直想着他所说的话。

秦晚玉的话听似偏邪,事实上,却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明白、却不肯承认的道理。我的错,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做错了。而是因为,我是个妖,是个任人鱼肉、宰割,受人嫌弃的魅妖。

我又被关了十几天,在我以为,谢天澜打算这么关着我一辈子的时候,他却又命人把我给放出来。

我被人带到莲花邬。

“尊主……嘻……”我一走进去,就听见了那暧昧的声音。他跟秦晚玉正在床上颠鸾倒凤,不止如此,他还叫人撩起床帐,好教我瞧个明白。少年肌肤如雪,被情欲熏染了遍,白中带粉,好是娇媚,他衣裳未褪,只一只手横过那只纤腰,游刃有余地狠送。

我静静地等了半个多时辰,待里头鸣金收兵,一道长长的黑影走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男人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脸,又放下来。他沉沉说:“慕青峰,我不用非得是你……”这一句话,他像是在跟自己说的一样。

我的嘴角轻轻一扯。

谢天澜静了良久,说声:“来人,将他押下去,送去流营,本尊不想再见到他。”流营就是俘虏待的地方,万魔宗抓了不少人回来,把他们当作最下等的奴才,肆意奴役打杀。

我任由他人把我拽着,却在被拖下去之前,谢天澜又怒道:“放下他!”

他大步走到我眼前,将我从地上给粗鲁地扯了起来。我被他扯到眼前,他双眼怒红,情绪起伏极大,看样子,那万魔功倒真是将惊鸿剑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恨不得杀我似的,一字一句道:“青峰,你究竟要犟到什么时候……!”我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偏生那眉眼却又是我所熟悉的,我张了张嘴,哑声问他:“我被慕无尘擎下俗界……你为何,没出来找过我?”

谢天澜一静。

我睁着眼,麻木地道:“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既害怕自己媚骨发作,又不得不为了生而苟且下去。”我用力抓住他的手,失声道,“留得青山在……是你,跟我说过的这一句话。再难,我都活了下来,是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老天会还我慕青峰清白,让我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谢天澜原是怔怔地听我说,在我吼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就将我一手揽进怀中。

我被逐出师门,流浪于俗界之时,就已经见得太多强者凌弱,而弱者连生死都不由自己的事情。妖,不如仙者,亦不如魔修。因此,我的真心,不被人所珍视,我自身亦可被人随时扔弃。没有人会真正把一只妖,给放在自己的心上,哪怕是真的有几分喜爱,该利用的时候,还是会利用,该丢掉的时候,也是会毫不留情扔掉的。

那时,我被他给紧紧地抱着,让我又想到,年少时我为生父所拒,感觉自己在这世间上无所凭依,孤独害怕的时候,师叔便会像这个样子,用双手把我牢牢地抱住。他的手是热的,心也是热的,这曾经让我无比安心、贪恋的温暖,如今却成了困住我、杀死我的蛛网。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在床上。迷乱的香气里,秦晚玉摸着我的脸庞:“先前尚不觉得,如今仔细一琢磨……确实,极好。”他想碰我的唇,却有一只手从后头扭过我的脸。男人死锁住我的唇瓣,下身更狠地挺了进来。我吃痛地“呜”了一声,再也没法分心。

帐暖春宵,欲望成了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东西,到那时候,我才总算承认,我生而为魅,本就追求欲望和快乐。情和欲,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原来,人一旦没有了情感,只是寻求肉体上的欢愉,一切就会变得轻松很多。

那短暂的时刻,是我在万魔宗,和谢天澜的关系最为和谐的时候。

自此,谢天澜便让我开始接触宗内事物。这下众人都明白,魔尊对我的宠爱,无人可及。我为取信于尊主,在这段时间,也干过违背良心之事。

这一日,谢天澜乔装后,带着我跟几个心腹,于极乐宫外办事。我们办好了事情,在策马回程的路上,谢天澜却换了个道,只带着个我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来到一个荒凉的山庄。我下了马,看到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剑平”二字。此地白布挂满,想是久无人来,门上还有未擦去的血迹,放眼看去,满眼肃杀。

我跟着谢天澜走进去,他问我:“你应该听说过,恭州剑平林氏。”我应道:“若说用剑,天剑阁可称天洲第一,那恭州剑平林家便是仓土用剑第一人。”剑平山庄虽在俗界,却与天洲道修来往甚密,林家的家主还活着时就是化神期的剑修,当得上大能二字。剑平山庄虽不能和三大宗门相提并论,但势力也独占一方,不可小觑,谁知当年魔尊一出关,第一个祭血的,便是恭州剑平林家上下连弟子在内数百口人。

谢天澜抚过墙上洗不掉的血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我娘便是出身恭州林家。”我不曾听他说起身世,没想到他竟真的告诉我,“她为魔修所掳,侥幸逃回来后,便已怀有身孕。我娘虽恨魔修,却不忍心杀害自己的骨肉,因此而备受非议,母子皆受尽欺凌白眼,没多少年,我娘就撒手人寰。”

他走到我眼前,看了一圈这个荒芜的地方,笑了一声,那笑声好不教人毛骨悚然。他抚了一下我的眉眼,轻道:“当年,你被丢在乱石峰的外头,瘦骨如柴,饥寒交迫。我心生恻隐,这才将你带入门内,过了几年,我再见到你时,你已长大不少,分明还是如此凄惨可怜,却又死也不肯认命。”他缓缓把我揽入他的怀里,“可真是……令师叔心疼。”

谢天澜为人多疑,面上与我再好,也暗中对我多番试探,我不负他的期望,总算教他逐渐放下戒心,甚至到最后,还愿意将万魔功法剩下的部分传授予我。

“你是师叔最得意的弟子,师叔何曾对你藏私。”谢天澜将残卷在我眼前展开,他来到我身边,温柔地环住我,“这残卷上的功法,虽不够完整,我却琢磨得差不多了。”

我拿起残卷,看着那些浅淡的墨渍——这就是这三界中最厉害的功法,炼成大法之后,就可跳脱出生死轮回,与天同寿,无人再可欺我……

男人的声音在我耳后轻轻传来:“青峰,只要你想要……这天下,师叔与你共享。”

谢天澜与我在地宫里一起修炼,彼此慰藉。我的修为一日千里,不足半年,已突破了万魔功第三层。谢天澜说过,我是阴阳双生,修炼万魔功法,会比一般人还要来得容易,一开始自然进阶得十分快速,等到了第四层,万魔功的弊端就会显现出来,这时候,我会需要更多的精气,而一层层下去,若想要达到圆满,便是我有魅妖之身,如果没有外力相助,决不可能办得到。

“那要用什么办法?”我问。暗火中,谢天澜的面目教人看得有些不真切:“天人之火。”

我不明所以,那声音缓缓在地宫里回荡:“莽荒时残存的火种,乃是至阳之火,与万魔功阴阳相辅,两相调和,便可功德圆满,炼成大法。”这火种我还是头次听说,秦晚玉走了出来,少年声音清亮地道:“你当然不曾听过,这是三宗的秘密,他们将从药王谷夺来的火种分成三个部分,封印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我看着谢天澜的背影,拳头无声地攥紧。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尊主……想要青峰做什么?”

如今,这天洲仓土,秩序看似井然,实则暗流涌动。

“湖水瞧似平静,但是,只要落下一颗石子,就会翻起涟漪。这世上,最经不得煽动的东西——”男人看向我,说,“人心。”

修道者自诩为天地正道,可他们再怎么修炼,寿命再如何延长,和老天爷比,也依然不过是这凡尘俗世里苦苦挣扎的蝼蚁。人,终有私心。

“三宗一旦分裂,内部之争就可将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予我而言,自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谢天澜走到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轻轻捧起我的脸,“魅者,可惑世人之心。自古便传说魅妖入世,可祸国殃民……”男人轻啄了啄我的嘴唇,沉沉地道,“——助我,乱人心。替我,取火种。”

——我心里比谁更清楚,我心里的那个疼爱我、视我如珍贵之物的师叔,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谢天澜说的那一句“你不过是个无人在乎、天生低贱的半妖”,我相信,必是他情急之下,口出真话。而我,也已经心如死水,再也不会因为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愤怒、不平。弱者,只有在夹缝里求生,我一个血脉混杂生而不祥的半妖,还谈何真心。

然而,我对他,确也算不上赤诚以待,怎可有一分期许。多亏谢天澜对我足够无情,我才不会有所动摇。

没有了春儿,还有会另一个春儿。没有慕青峰,自然也还会有其他的人。不如,我自己来。

如果想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自己也身在局中。秦晚玉亲手端了一碗药给我,他点了一只香:“这碗忘忧水你喝下去,就只会记得,我想让你记得的事情。”我看着那碗黑色的汤药,说:“那我何时会想起来?”

秦晚玉停下来,少年的眼神微暗。那神情,仿佛带着一丝可笑的悲悯,随之又一笑:“你放心,你想记住的人……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记住的。”

那是我在陷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之事,便全照魔尊所希望的那样。三宗一齐攻陷万魔宗,耗损不小,尤其是天剑阁,三十七剑全折在了这里,从此一蹶不振。失去了这段记忆的我,被贺兰芝所俘,而魔尊则不知所踪。传闻万魔宗千百年来积累了无数的秘宝功法,天洲各宗如此大费周章,怎能允许自己空手而归,谁想到他们折损了这么多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魔宫。

我身为魔尊的男宠,自然是被群起攻之,天门宗关着我,必然饱受争议,人心一旦乱了,就如一盘散沙,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后来,天门宗迫于无奈,必须公开审理我,此时,谢天澜带众弟子来要人,更使三宗相互猜忌。

天洲祸起,正合他心意。

——我神魂归位,由回忆中,重新回到了眼前的这个人间地狱。

谢天澜收功,又与我打坐了一个时辰,这才缓过来。侍女重新熬了一碗药端进来,谢天澜一直待着,直到亲眼看着我把药给全喝下去。

我重新躺下来,他负手站在床边,静静望了我好一会儿,接着就要转身离去。我却又叫住他:“尊主。”

他停住。我气若游丝,说道:“在天剑阁时,我被推下天坑……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谢天澜沉默片刻,便娓娓道来——

当初,谢天澜将重伤的我带回了天剑阁,其实也是奉阁主与众长老之命。试问有谁不想独吞万魔宗的宝物,更何况,天剑阁在此战中折损得如此重,更是愤愤难平。谢天澜将我安置在苍翠峰里疗伤,身边自然少不了其他峰主的眼目,他便与我演了几场戏,使得他人真的相信,我确实不知魔尊藏匿何处。天剑阁不惜得罪其他宗门将我带回,怎料我竟是个废子。后来,赫连江那老贼竟心生邪计,要借我魅妖之身,解开浣剑真君的摄魂术。

“此事,亦在我意料之外。”谢天澜说,“我没想到,慕无尘已经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回天之力。”

我顺着他的话:“所以,你便干脆将计就计。”——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阁主和众长老在这么多弟子眼前,将我推入深渊之中。这等作为,和魔修又有什么分别。天剑阁上下人心惶惶,终将倾倒,谢天澜就是在这防备最微弱的时候,打伤众长老,盗取了天剑阁禁地里封印的业火。谢天澜真正没料到的,是慕无尘没有被反噬至死。只要浣剑真君尚存世间,这天洲仓土就不会这么轻易落入一个奸人手里。

谢天澜何尝听不出我的讽刺之意,可我未料到,他却隐忍了下来。我二人又静默一时,谢天澜突然说:“你可记得,师叔说过,待大局已定,师叔就带着你……离开这一切是是非非。”

我怎么不记得,他们每个人,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不论真假,都曾是我命里的光。我没有应他,合上眼假意睡下。我听见一声叹息,有人替我盖好被子,跟着脚步声就逐渐远去。

这一睡,我又好几天没再睁眼。

我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可为了自己没做完的事情,便是这人世太苦,我也要挣扎地走完。尊主很是繁忙,算起来,我有许多日没有见到他。我一人坐在屋中,每日能做的,便是从我贴身的锦囊里,拿出那颗漂亮珠子。

我原当这只不过是普通的璃珠,岂知这竟是真正的鲛珠。想来也是,慕无尘向来清高自傲,他这样的人,又怎会看得上,那种劣等之物……是啊,他怎么,会看得上。

鲛珠实属难得之物,是因为,它可以存放一个人的所有回忆。在无人之处,我摸着那颗鲛珠,将一缕真气贯入,那小小的珠子里,就会出现一个人影。我看着鲛珠里头,慕无尘的影子——法宝不会骗人,它显现的,是我现在最想念之人。

我和慕无尘同处天坑之下,后来,他带着我回去不动山,与我朝夕共处。如果事先我知我二人是父子,我便不会对他生出这等悖德之情,事到如今,我对他的感情,已是覆水难收,明知是错,也克制不了。

我将鲛珠合在手心里,嘴里轻语:“他人说得不错,慕青峰确实是千古祸害……”

蓦地,我忽觉腹中一疼,手按在腹上,鲛珠滑落,在地上滚了滚。

第17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九)上

蓦地,我忽觉腹中一疼,手按在腹上,鲛珠滑落,在地上滚了滚。

那心念不过是一霎那间出现,我的手怔怔地放在腹上,莫说眨眼,连呼吸都忘了——

我一直没有忘记,我虽身为男魅,实则有女子之阴跷,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未曾觉得身子有异,便当是我灵脉屡次受摧残,一生既不可能使他人有孕,自身也必是决嗣之命,岂知,我、我现在却……

“在哪……”我颤颤地将双手放在肚子上,仿佛是着急地寻找着什么,“你在哪……在哪里……”

地上的鲛珠熠熠发光,如此刺眼,当我终于又一次感受到那微弱的胎灵之际,我睁大的双眼前,顿时盈满热雾。

所谓胎灵,便是当胎儿的灵体。一旦腹中有了新的生命,作为母亲,必是第一个感受到孩子的存在,远在被他人发现以前。我说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那胎灵甚弱,想是还不满一个月,即便是此,我已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的一生安好无虞。

我小心地弯下身,捡起了那颗鲛珠。看着它时,我心中又升起了一股寒凉之意——我的这个孩儿,来的非但不是时候,更重要的,他还是我跟慕无尘……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眼前是万丈深渊,而身后却是千刀万刃。不管我走哪一步,等着我的,都是无边地狱——我对慕无尘生出情意,已是天地不容,必遭十世报应,眼下,我竟还……若被天下人知,岂是一生耻笑如此简单,一想到腹中胎灵尚未成型,就因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而注定受人唾骂嫌恶,我就觉心如刀绞。

我紧紧握住了那颗鲛珠,明知是奢求,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心存一丝侥幸和盼望:“若到那时候,他可护你一二……”

我远远听见动静,忙将神色一收,藏起了鲛珠。

谢天澜由外头大步走进,他为魔尊之时,便卸下了过去在天剑阁时的伪装。想他明是生得一张俊美惑人的脸,偏偏为了低调行事,这么多年,扮作古板正派的样子,也算是难为他了。我有连日不见他,想是被宗内事务给绊住了身,毕竟当日,他刻意引来各大宗门攻入万魔宗,趁机剿杀万魔宗里不服他的一些人,这借刀杀人的路数,他倒是用得极好。

谢天澜将我带回来之后,除了为我运功时,我二人鲜少独处。毕竟我和他之间,已是形同陌路。他今日不知碰上什么好事,一见到我就眼含笑意,跟着对外头的下人说:“都抬进来。”

我就看见那些下人抬了好几个红箱子进来,上头还印着极其刺目的“囍”字,接着还有五六个侍女双手捧着东西到我的眼前。她们将它“唰”地一声展开来,只看那一片鲜艳的红色,用金丝绣的凤凰栩栩如生,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件喜服,接着嘶声问:“尊主……此为何意?”

谢天澜以为我是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他走过来,从侍女手里接过喜服,拿到我眼前来说:“这是师叔命人连日加急赶制而成,这绣工,着实不错。”男人兴意甚浓,他还将衣服放在我身上比了比,见我脸色发白,喜色稍敛,仍笑了一笑说,“方一小段时日,你又瘦了些,师叔这就着人再将喜服改一改。”

“尊主……!”我唤住他。谢天澜目中的笑意一收,那些下人素是乖觉,将喜服给挂起来以后,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谢天澜看了眼我抓着他的那一只手,似是强忍下肝火——他自修炼了万魔功,脾气便难以自控,以至于身边之人越发畏惧他,谁也不想在不经意中便人头落地。谢天澜缓缓将手,覆在我苍白的手背上。我身子一颤,并未抽出来,这才令男人脸色稍霁,道:“青峰,你为师叔吃苦良多,我谢天澜恶事做尽,便是对老天爷,也不觉有一分愧疚。”

他看着我,隐忍不住,终是抬起手来,轻碰我的眉眼。

不必他说,我亦知道自己的气色是有多难看。转元金丹虽暂时保我性命无虞,但我先前那般催逼自己强使内功,尽管谈不上功亏一篑,也无异是雪上加霜。这些时日里,我越发清瘦,两眼下青印渐深,这下,用不着大夫,我自己也瞧得出来,哪怕往后的日子无病无灾,我的寿元,也不过再多撑个一两年。

谢天澜不知想到了何事,道: “你自幼便争强好胜,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肯与人示弱半分。”他自言自语般地呢喃,“你一生最怕孤独寂寞,却又视他人的好为洪水猛兽,因为你怕你一旦习惯了别人对你的好,要是有一日,那人离你而去,你嘴上不说半句挽留,内心却忍不住煎熬受疼。”

闻言,我的双手无声地一收紧。我没想到,这世上分明是他害我最惨,可最明白我的人,依然是谢天澜。

尽管如此,我仍是笑了一声,喑哑道:“尊主确实懂我,那也该明白,慕青峰向来心眼极小,谁待我一分好,我必还他十分,谁伤害我一分,我便一生对他避恐不及,只求他能看在过往之情面,放我一条生路。”

我再看他时,谢天澜已是脸色微沉。他沉默良久,说:“你可曾记得,当时,我由天门宗将你带回苍翠峰时,你唤了我一声‘师叔’。”

经他一说,我亦想起,谢天澜那时还曾说过,他以为,我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师叔了。

他攥紧双拳,阴沉道:“青峰,你明知师叔是有苦衷……何苦要如此做绝?”

我怔怔地看着远处。我原是想说,将事情做绝的,并非是我。我对他曾许以一片赤诚之心,丝毫不输我对贺兰芝与慕无尘,只是我与他终非同路人——都走到了这一步,不管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

谢天澜对我真心与否,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他再也伤不了我。

末了,男人扔开我的手,站起来说:“下月初九,正是黄道吉日。本尊已经传令给所有人,将与你慕青峰结为道侣。”

他斜睨了我一眼,执拗地喃道:“青峰,便是你将死,也不用肖想我会放你走。”

我神情麻木地看着男人拂袖而去。

魔尊欲娶慕青峰为妻一事,不久便传遍了天洲各处。这下子,想必人人都将慕青峰视作妖人祸害,连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觉得不齿。

这地宫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抬头就看红缎高挂,一看便知是喜事将近。

房内,我着人撤了熏香,这几日,吃食也进得多了,完全不似初时那了无生趣的模样。服侍的下人只当我是好事临头,喜不自胜,精神也回来了,却不知我所做一切,皆是因我腹中之子。

这段时候,我都小心翼翼,不敢教人看出破绽,平日打坐时也将灵气尽数灌注于阴脉,随着一天天过去,我越发能感受到腹中的生命。

此日,秦晚玉又来为我切脉。他说:“药方照旧即可。”药童领了药方子下去,我这才说道,“可有安胎的方子?”

秦晚玉左右一顾,跟着说道:“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恐怕你我事成之后,你也没剩下日子,你执意留下他,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再说……”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世人既容不下你父子二人,你又何苦将他带到这世间受罪?”

我不想与他多说半句,只淡漠道:“你配药便是。”又说,“没有我,你也别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秦晚玉这才老老实实地写了方子,又唤了药童回来。

那安胎药喝起来,又腥、又苦。我强忍住作呕的感觉,坐回到了榻上。我的手放在腹上,看着满目的猩红,又拿出了慕无尘送给我的那颗鲛珠。

我知道自己是在铤而走险,可事到如今,我已是走投无路。我知道,这世上已经无人会相信慕青峰,我已不在乎自身清白如何,我只希望,将来这孩子长大以后,能够明白,我已尽我所能。我将自己的记忆存放在鲛珠当中,鲛珠发着异光,显现出我心上之人。那身影茭白出尘,我贪看着他,只想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转眼,便是我与谢天澜大婚之日。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九)下

谢天澜看我看得极准,我看似张牙舞爪不好相与,其实我比谁都更怕自己一个人。我曾被我娘扔在那暗无天日的洞府里,也尝过在天剑阁外门时,不管做什么都无人理睬的孤独,在被流放于俗界时,我更瞧尽了世间冷暖,也因为这样,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渴望人的温度。他将我看得如此通透,自知我从不忘他当年的滴水之恩。

没有谢天澜当初的一时心软,就没有今日的慕青峰,他断定,我慕青峰一生都不可能真的背叛他,却不知,他究竟是高看了他自己,还是高看了我。

“公子将这身衣服一穿上,确真是国色天香。”侍女们为我梳妆打扮,她们只当是跟了个好主子,将来有数不尽的甜头,个个都高兴得很。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身喜服改了好几回,确实极合身。凤凰飞袖长曳于地,艳红如血,我抿了一口胭脂,对着镜中的人,说出了一个久远的名字:“袁飞,你放心。”我无声轻道,“师兄……决不会让你枉死。”

有人来催说吉时到了。

侍女托起喜服的下摆,我便跟着迎亲的队伍,走过这一段狭长而阴暗的黄泉路。到了的时候,那两扇雕着上古恶兽的金铜门发出沉重的声音,我便看着它们缓缓地打开来。

地宫里透不进光,殿中点满了油灯,宛若鬼殿里的森森幽火。他就在前方等着我。

谢天澜身着玄红色的喜服,他身形伟岸,气度雍容,这一身很是衬他。魔尊大喜之日,竟连一个宾客也无,铜门关上以后,此处就只剩下了我与他。我向他微屈身一拜:“青峰见过尊主。”

谢天澜之前虽与我不欢而散,到了此刻,之前的怨怒自然就烟消云散,便是我态度如此疏远,他也未显露出一丝半点的不虞,反是走过来执起我的手:“礼成后,你我便是道侣,何要再称呼我为尊主,如此生份。”

“……”我垂眸不应,谢天澜也不逼我,牵着我去了前头。

红台上只摆了几样吉物,红烛融了半截多,乍看之下,极是清冷。

谢天澜还以为我是觉得寒碜,笑了一笑,难得解释道:“你我上无父母高堂,下无手足亲友。这世上,只有师叔和你。”他转过来,看着我说,“这个礼,只我二人便成。往后——”他执起我的手,不知想到什么,沉道,“这一次,师叔决不负你。”

男人缓缓抱住我的时候,我看着红烛上的火焰。脑海中,浮现了几个声音,有个人对我说——既无亲朋好友,那让老天爷给我们主婚,不也是一样的。

明明不过是几年前,那时候我以为我已寻得了一生的安然,自此有了终身相伴之人。谁想后来梦醒,经历了一番阴错阳差,到底是命该如此。如今再想起来,却仿若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曾经也有想过,若是早个几年,有个人对我说这一句话,我是否明知道他谁都不爱而只爱他自己,也依然会为了眼前这一点光,而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不,早在谢天澜杀害同门弟子,为保全自己陷我于不义,而又为一己之私残害更多的人命,我就注定与他背道而驰,终成陌路。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谢天澜将我放开,亲自倒了酒,他将其中一个杯盏递给我:“青峰,喝了这交杯酒,你跟我便是一体两身,谢天澜将来所有,都有你慕青峰的一半。”

我接过那一杯酒,与他交杯。烈酒浇喉,我从没有比现在这一刻都活得还要清醒,谢天澜却看起来很是高兴。这让我想到,他对我有恩是真,情,亦也是真。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的欲望。有人能为情爱舍去自我变得毫无尊严,自然也有人为了强权而偏执盲目、杀父杀兄直至孤独一人。

我总算知道,谢天澜为何如此明白我,因为他跟我一样,都是痴人。可怜人。

我放下酒杯,开口:“师叔。”谢天澜一震,微怔道:“你唤我什么?”

我自从知道他是魔尊以后,便再也不曾叫他一声师叔。谢天澜对此执念甚深,甚至收藏我的旧物聊以慰藉。比起那冷冰冰的尊主,这声“师叔”自然更得他的欢喜。

谢天澜难掩激动,他想握住我的手心,我却略退半步,说:“若成道侣,要以物为寄,方可算是礼成。”紧接着,我就在他眼前,亮出了一把匕首,哑着嗓子道,“师叔如果是真心想和青峰相生相伴,为何不肯拿出一物,与青峰结为终身之契。”我看向他,谢天澜果真脸色微一变。

一对人若是真的结为了道侣,便是骨血相连,生死相依。贺兰芝当初毁了我二人结契的信物,纵是死不成,也元气大伤,纵是用仙丹养着,十年八年都别想恢复完全。谢天澜如果不蠢,就知道不该和我真的结为夫妻,那他今日玩的这一出,也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而已。

我等了半晌,见他不动,便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正要将红案上的匕首给收回去,一只手猛地扣住我的手腕。

我看向他。谢天澜死死地盯着我,深红的眼底,让我想到泼天的血。“你是真要与我——”他一字一句地问,“同生共死?”

诚如他所说,慕青峰的命,是他给的。那要和他共存亡,我轻道:“何尝不可?”

“好、好……”谢天澜发出怵人的低笑声,之后,就见他反手夺过那把匕首,跟着取下腰间的一块玉。他拔出匕首,光滑的刃面,映出了我苍白的倒影。

那尖利的刃尖抵在谢天澜的掌心,眨眼便划出一道口子。暗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那剔透的白玉上,顺着那繁复的纹路,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三个时辰以前。

我拔出匕首,在火光下静静地打量着它。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我旁边响道:“你事先服下了解药,自然不用担心刀上淬的毒。”

“这种东西,对他,会有用么?”我把匕首收回鞘里,丢在案上。秦晚玉走到我跟前来:“慕青峰,你若有十成的把握,我又何须这番大费周章。”他抬起手,给我看胳膊上那道狰狞的口子,“我一出生,就被前任魔尊给扔在蛊牢里,我饮毒血,吃着蛊虫长大。我的血,是这天下最毒的东西,若没有我给的解药,他便是不死也功力大减,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将他杀了。” 我抓住他想要碰我的手,将他拂开,一只毒蝎子从他的袖子里爬出来,又迅速地钻回到他的衣服里。

秦晚玉掩唇笑了笑,见我尚有顾忌,凉道:“慕青峰,你我已经没有退路。万一真被他练成了万魔功,到了那时候,你赌也不必赌,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他看了眼我的肚子,低声道,“包括你肚子里的孽种……唔!”

我猛地扼住秦晚玉的脖子,猩红的眼满是戾气。

秦晚玉用力挣扎,我这才将他一掌拂开。秦晚玉摸着自己的脖子,连退了几步,眯着眼狠声说,“慕青峰,你记住,你跟我绑在一条船上,没有我的话,你早就被万魔功给反噬成了和那男人一样的疯子!”他桀桀寒笑,“你大可放心,除了尊主之外,只有你知道万魔功法剩下的残卷,我就算要害你,断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只看,谢天澜用淬了剧毒的刀割破了手心。血液浸透了灵玉,他就将那把匕首递给了我:“该你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它,今日,我便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打算。若没有我这腹中孩儿,我大可再图些日子,待我功法更上一层,也有更多胜算。偏生这孩子来得太巧,再过两月显怀,谢天澜必知我腹中有子,以他心胸之狭隘,定要害吾儿,既然后无退路,我也只有赌。

谢天澜见我握着匕首,久久不肯动作,反是森冷笑说:“——如何,这一次,轮到你不敢了?”

我正欲开口拖延时间,忽地,脚下一晃。谢天澜及时一手抓住我的胳膊,紧接着,就有人推门直闯进来,厉声道:“禀告尊主!天门宗领着众多道修到了恶虎渊,恐怕不到半时辰,就会杀入地宫!”

“什么?!”谢天澜脸色骤变。我见时机已到,不再犹豫,谢天澜察觉不对,硬生生接下我一记杀招。

第18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三十)上

谢天澜脸色骤变。我见时机已到,不再犹豫,谢天澜察觉不对,硬生生接下我一记杀招。

谢天澜向来心思缜密,多疑善谋,但百密尚有一疏,他自以为对人心了若指掌,以为我慕青峰到了眼下这地步该是万念俱灰,不会再苦苦挣扎。慕青峰一生偿尽情苦,本以为都是他人玩弄我的真心,没想到,今夜我竟也将这当作伤人的利器。

说到底,我的那一声“师叔”,方是乱了他心的罪魁祸首。

“慕青峰!”谢天澜怒目而视,魔尊非但是归元大期,亦身怀魔功,如此震怒,恐怕连天地都色变。我不欲跟他废话半句,直接对他动手。谢天澜未曾料到我会如此不自量力,脸上连冷笑都挂不住,他一改先前的温柔,浑身戾气与我过招。

我自二年前开始修炼万魔功,托这阴阳两全之身,进阶神速,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谢天澜日月积累。他跟我交手不下几十招,两相交锋,魔气冲天,无数的灯油被邪风刮倒,火焰蹿起,杀机四伏。

激烈缠斗中,我肩头受他一掌,震飞几丈开外。我及时稳住自己,却仍晃了一晃,“唔”地一声,嘴角溢出血。谢天澜站在我的对立之面,脸色极其阴沉恐怖,只听他咬牙道:“慕青峰,我不曾将任何一人搁于心上,只有你……!”他两目血红,“我明知道留下你终酿成祸害,次次想杀你又次次心软,你恨我将你用作器物,是只有对你无情,我方可不受你左右完成我的大计。”

“本来,我已是认命,就当是老天爷派你治我做我谢天澜一生唯一的软肋,自此我便发誓往后剩下的日子,我谢天澜的结局便是遭到天打雷劈、死无葬生之地,也必先保你周全。”他恨声道,“没想到……还是我自作多情,我就奇怪,你为何耗损得如此快,连转元金丹都罔效,想不到,你为了这一天,不惜自损心脉,力求速成。”

谢天澜危险地眯起眼:“——青峰,师叔委实没想到,你就是死,也要取我的命!”

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师叔当日曾说,没有你,慕青峰早就是天剑阁外的一缕孤魂。”我含着嘴里的一口血,“师叔,你对青峰恩重如山,青峰合该以你马首是瞻,不管你要青峰做什么,青峰便是挫骨扬灰肝胆涂地,也决不该有任何的怨言。若你当初只是养我而不教我为君之道为人之根本,把慕青峰养成一个眼里只有私欲而无善恶是非的畜生……!”

我一顿,扶着肩头,红着眼颤声道:“我慕青峰虽是天生低贱的半妖,可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当个人。”

那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看着我,却见他手掌颜色渐深,青筋盘虬,便知蛊毒正慢慢渗透他的全身。谢天澜抬起自己的手,怒极反笑:“不愧是师叔的好青峰,这一回,也算是有长进了……”男人便是中了蛊毒,也丝毫不以为怵,他捡起了那块染血的玉,摸着它,森森道,“青峰,你想当个人,那也只能等来世了。你既对师叔如此无情,师叔何不成全你……!”

说罢,便将血玉揉成齑粉,跟着向我袭来。

以我对谢天澜之了解,那蛊毒必然奏效,他攻势转急,也是想快点解决我,好去杀秦晚玉取得解药。我的万魔功,是谢天澜亲自传授,不管是什么招数,他只稍一眼,就能将我给看穿。我力顶他三百来招,几乎将内丹生生擎碎,都不肯就手受死。震动越来越强烈,不断有沙石落下,火也越少越旺。

“……!”谢天澜擎出一掌,掌风击穿我的胸骨,我往后退去数丈,本想反击,腹中却传来钻心之痛,我心下一凉,再使不出下一招,忙用气护住胎灵。

谢天澜见我用手护着肚子,痛楚极甚,脸色犹疑不定,跟着好似茅塞顿开,狰狞道:“我就在困惑,你都忍了这么久,既然想杀我,又何须着急于此时。看来,你是为了你肚里的孽障——”

不稍片刻,我就疼出了一头冷汗,可听他说我未出生的儿是孽障,我只恨道:“谢天澜,是慕青峰无情无义,可若你再诅咒我儿,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共赴黄泉!”

谢天澜脸色极是难看,两眼红得发黑,他道:“你既如此看重这孽胎,我非要先取他的命!”万魔功会摧人心智,谢天澜连未成型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已经彻底成魔。我拼死闪躲,可他是杀红了眼,定要取我父子性命,眼看我二人将亡于此地,蓦地顶上坍塌而下,重石砸下,土灰模糊了视线。

“慕青峰,走!”秦晚玉不知从何地钻出,他放出无数的毒蝎子,让它们去咬那些追来的魔修。乱中,他带着我离开了地宫大殿,从秘道逃出。

秦晚玉强拽着我走了一段路,看我步伐迟缓,恶声道:“外头已是血流成河,乱成一团,你我不趁着现在盗走火种,等那些道修将我二人擒住,到时候,你我焉有命在!”他又看了一眼我的腹部,毒蝎子在他脖子上爬来爬去,“你若想要我保住你腹中之子,就乖乖听我的。”

我只扯了扯嘴角,秦晚玉便带着我,跌跌撞撞走了一炷香多,总算到了藏放火种的地方。

那里正是每次我和谢天澜修炼万魔功的密室。数百年前,天门宗宗主将火种分成三份,魔尊已得业火与真火,只剩下云霄宫看守的离火。谢天澜这一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在想方设法杀进云霄宫强取离火。三火齐全,魔功大成。

秦晚玉让那些毒物看守门外,与我一起走进闭关密室。便看在那一池盛放的菡萏中央,有三个寒冰做的匣子。秦晚玉这小子虽手段极多,奈何全然不会武,他担心当中有诈,不敢贸然上前,就冲我道:“你过去看看。”又威胁说,“慕青峰,你最好别耍花样,你出招再快,也不比我的这些孩子快。”我一斜眼,就看到了从我的肩膀上爬上来的蛊虫。

秦晚玉想要得到万魔功法的残卷,必然不会真伤我性命,可狗急也会跳墙。我照他所说,提气一跃跃至莲池中央。

那些冰匣,是用乱石峰下的万年寒冰所做,亏谢天澜想出了这个法子。我原也想这里必定有什么陷阱,却不想轻松便取下了匣子——我心中暗道不好。

“怎么了!”秦晚玉失声问道。

我打开冰匣,果不其然。秦晚玉眼睁睁地看我将匣子一扔,寒冰砸地,瞬间化作烟雾。他脸色煞白,我只管讽刺一笑,沙哑地道:“是空的。”

秦晚玉机关算尽,挖空心思,想要得到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功法。谁知,有人比他快一步,已经盗走了火种。

“不可能、不可能……”秦晚玉跳入了莲池,踩着水走到这里来,他将剩下的冰匣打开,毫无意外全是空的。他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啊”地嘶吼出声,将匣子一扔:“在哪!到底在哪!我分明不可能出错,尊主明明将火种藏放于此……不可能有错,绝无可能!”

我冷眼看着秦晚玉像个疯子一样,满脸的扭曲和不甘,心里觉得即可笑,又可怜。可我又想到,我何必笑他,在别人眼中,想必慕青峰也是这般地难堪、可笑、可怜。

变故,就只在这一瞬间——

杀气袭来,我旋身躲开。猛地一抬眼,就见谢天澜一头散发,眼目狞恶,冲我杀来。我险些儿被他一掌毙命,强撑着应对一二,谢天澜却转手擒住秦晚玉。秦晚玉不及逃命,被他掐住喉咙一手提起。秦晚玉死到临头,挣扎胡言:“尊主,是、是慕青峰逼我助我……您定要相信晚玉……”他袖子里的毒蝎子悄声无息地爬出来,少年嘴上求饶,眼里却闪着极恶毒的光芒,“尊主,晚玉对您的真心,您最是清楚……”

谢天澜对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扬嘴,便看那爬到男人身上的毒物突然全落到地上,竟都死了。秦晚玉陡地睁大了眼,他两手紧紧地抓住谢天澜的手,像要溺死的人一样用力踢腿,谢天澜微张着口,我便看见秦晚玉身上的精气,如游丝一样,被谢天澜给活活吸干。

少年在他手里化成了枯骨,只剩下一层丑陋的人皮。谢天澜吸足了精气,身上的毒慢慢地压制了下去。他的双眼和薄唇皆红得触目惊心,头发垂散,身上邪气盘绕,宛若修罗在世。

他看了眼已经化成水雾的冰匣,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我失算了。”他转向我,阴沉道,“我确实看走了眼,不只是天门宗的那个黄毛小儿,慕无尘一出关,剑震天洲,独自一人杀进魔域,如今想来,魅妖确有此能耐,让天下的男人都为你而起纷争。”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强催内功,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更何况,我腹中胎动甚烈,这孩儿想是比我更加害怕。我跌进水里,不住退后,谢天澜步步逼近,终一手将我擒住。我被他从水里提出来,他扼住我的颈脖,语气竟轻柔道:“青峰,你可记得,你少年时说,不管师叔要你做什么,你就算拼死,也会为师叔做到。”

他慢慢将我扯到眼前,嘶声说:“想来便是在那时候,师叔就着了你的魔……”我因恐惧而死死地闭紧双眼,谢天澜微微俯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怜惜道,“别怕,师叔……会给你一个痛快。”

我以为这次我必死无疑,谢天澜却猛地一松手。“哗啦”一声,水花溅起。我着急爬起来,呼吸困难地喘着气。猛然一看前头,谢天澜竟是在自残!他像个疯子,表情恐怖:“住手!别碍事!”只看他又转过来,对我嘶吼道:“——走!”

下一瞬,他神情却再变:“靳涯……你想放走他!没门!”

男人又变了个脸色,朝我泣血一样地咆哮:“走!快走啊——!”

震动传过来,水泛起阵阵的涟漪。我这次再不逃,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强忍剧痛,不顾身后的怒啸,提气跃出水,在地震中踉跄地走向出口。

地宫即将倒塌,我看到很多人在逃,谁也顾不上谁。我走到累了,明知不能停下,却还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我的手放在腹上,气只出不进,眼角落了一颗泪,喃喃说了声:“爹爹……尽力了,你不要怪爹爹……”

我合上眼。这次,我睡了很久。没有梦,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以,也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没有恐惧。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可终究还是必须醒过来。

第19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下

我睁开眼时,便已身在狱中。我还穿着那一身喜服,从负责看守我的人来推断,我该是被攻陷极乐宫的正道人所俘。

这样的局面,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慕青峰打伤浣剑真君,和魔尊一起盗走药王炉里的七离真火,可是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对天下人来说,我是魔尊靳涯的道侣,为虎作伥,残害人命,我已是百口莫辩。

我清醒之际,首要之事并非关心自身安危,而是我腹中孩儿。幸而老天这回待我不薄,我的孩儿无恙。只是,我为了我父子二人生还,冒死与谢天澜相斗,妖力已近枯竭,最后残存的一丝灵气,也被我全用在保护肚子里的孩子身上。我之所以还有命醒来,是有人用一缕真气吊着我,方使我父子勉强生还下来。

我原以为自己被他人抓获,少不了吃一顿苦头,未曾想这一日一夜,不仅无人为难我,更无人将我怠慢。狱中挂着聚火珠,甚为暖和,三餐吃食亦有热饭热菜,如此周到,倒不似对待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静待了两日,我总算等到了人来。

脚步声传来之时,我正在阖目打坐。虽明知是无用功,为了孩子,我也必须强打精神。俗界有一句话,为母则刚,此儿到我腹中不足两月,却已成了我的亲命,只因我慕青峰这一生已经尝够了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之苦,便更珍视这得来不易的父子亲缘。

“哐啷”声响了响。

我缓缓张开双眼,见着了来人——他玉冠束发,如兰君子,正是贺兰芝。

“你们都出去。”贺兰芝开口道。

待他人离开,贺兰芝静静地望着我,我也便这般看着他。说来也奇,算起来,我二人先前在天门宗里才见过,可却又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一样。

想是事情繁多,他面上略有疲色,好在身上未有重伤,知他安好,我心里一松——即便贺兰芝与我之间再无可能,我也不曾真正地恨过他。只要看他周全,慕青峰便可心宽。

贺兰芝合了合眼,无声一长叹。跟着,他轻唤:“慕青峰。”我听见那声音,心中略动,终带几分释然:“少宗主……别来无恙。”

贺兰芝神色隐忍地负着双手,之后便默默地将脸别开去:“三天前,各宗派出弟子共三千余人,攻陷了万魔宗地底神宫。乱中,有人寻获了你,将你押回大营。当时的你奄奄一息,几乎陨落,用上了续命丹,才总算将你性命暂时保住。”他踏出了几步,背对着我,一边娓娓述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我们与魔修厮杀三个日夜,直至三时辰之前,这场血战方止。魔尊与浣剑真君死斗于青海之眼,终分胜负。但是,一日不见谢天澜的尸首,便难说他究竟是生是死。”

贺兰芝止声,缓缓回望我:“而你……”聚火珠泛着微光,照着他如玉的脸庞,那双眼里映出我苍白的样子,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腹上。“你……”贺兰芝仿佛是难以启齿,身后紧紧交握的双手死死握成了拳,那双漂亮的眼也像是笼着一层薄雾。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便代他将话给说下去:“而我身为男子,却以魅妖之身孕有子嗣。”我看着前头,麻木地道,“自古男儿有孕,乃是祸象……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将手慢慢放在肚子上,感受到腹中的胎灵,嘴角不自觉地轻扬了扬,不知是苦是甜,“慕青峰自知死罪难免,我命亦也不长久,稚儿无辜,只要诸位仙长让我生下他,慕青峰下一世便是堕入畜生道,为你们做牛做马,也感念众仙长的大恩。”

贺兰芝再也听不下去,他大步而来,俯身与我平视。只看他两眼通红,一脸痛心地道:“慕青峰,你究竟明不明白,你现在处境是什么……!”他咬牙说,“魔尊生死不明火种也不知下落,所有人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且不说你可否安然无虞将他生下来,你方才说祸不及稚子,可谢天澜与你成亲已闹得人尽皆知,如今,这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你这腹中之子是那魔头的骨肉!”

我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我的脸色顿时煞白,猛地看向贺兰芝:“你……你知道什么?!”

贺兰芝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红着眼睛,忍无可忍地疾声道:“慕青峰,你肚子里的骨肉,分明是——”

“贺兰芝!”我厉声打断他。

我挣扎地爬起来,两手拼命地抓住他,就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贺兰芝,你别说、你别说出来!”我摇着头,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胸口极痛,“……你看在、看在我曾不惜自身性命护过你一回,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说出去……!”

贺兰芝两眼瞪直地看着我。

他这副样子,就好像有人拿着刀,正一下下地割着他的肉。

我放开了他,失去力气地跪坐于地。

贺兰芝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我没料到的是,贺兰芝竟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想来,当日在我和慕无尘在天门宗时,他便已瞧出端倪。然而,我宁愿他人误以为此子是我与魔尊的骨肉,也比被人知晓真相来得要好。父子相奸已是惊世骇俗,更不必说此子流着我二人血脉,便是魅妖与仙者之间的血缘已是淡薄如纸,可若真教他人知道,仍是罔顾天道人伦,这孩子更不可能活。

我吐着寒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到最后,会成了这样。事已至此,我只有不住地喃喃:“这是我的孩子,和他人无关……”我双手抚着肚子,不知道是为了要让他相信,还是说服我自己,“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和谁……都没有关系。”

贺兰芝将脸别去,再开口时,声音略带哽咽:“青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是为保你亲儿周全,二是要护他亲生父亲,免他遭受众人攻讦,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颤颤地一叹,“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你自己都保不住自己,难不成,还想着先护着别人……”

听到此,我不觉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为什么,慕青峰从不自诩为圣人,可一如当年,哪怕是到了这一刻,我都不曾后悔,将自己的双眼换给贺兰芝。

忽闻外头传进几声“真君”,我二人就此打住。

牢门一打开,我就闻到极重的血腥味。来人一身鹤白,一头银丝以玉簪系起,气质仍是寒如霜雪,只有鞋上沾染了污血,仿佛是踩着成山的尸首,带着戾气而至。

贺兰芝正欲开口,慕无尘便寒声道:“请少宗主回避。”

剑修的威压震在心头,贺兰芝便是想留也不能多待。他看了看我,终是一拱手,转身踏出牢房。

在万魔宗的几十日里,我日日夜夜都看着鲛珠里的人影,直到今时今刻再见,我方真正明白,我对慕无尘确实是情根已种,孽债酿成,难以清算。

我看他一步步走向我,两眼眨也未眨,整颗心仿佛被人一手攥住,连呼吸也难。

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和他过往缠绵、朝夕相处的日子顿时便历历在目,我仿佛又一次经历了一遍那种无忧无虑、安心敞怀的美好时光。

在他的目光下,我忽而觉得,慕青峰之前所受的苦难和疼痛,全都不值得一提了。

我凝视着他久久,对着那清冷剔透的双眸,又猛地一想到当日——我为了不让谢天澜对他动手,狠心出手将他打伤。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心口一窒,忙神色紧张地爬起来,期期艾艾问:“你……可有大碍……”

却看,慕无尘将身子微微一侧,不着痕迹地避开我向他探出的手。我微怔地他的身影,耳边响起那冷硬的声音,逐字地说——

“此子,绝不可留。”

第20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一)上

对之前的慕青峰来说,生与死并不如何重要,我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与谢天澜共赴黄泉,将此命偿他。可是现在,我在这世间多了一个割舍不下的牵挂,我终日寝食难安,惶惶不得安生,可以说我父子二人唯一的希望,便是系在慕无尘的身上。

我从不敢教他知道孩子的另一个父亲究竟是谁,更不敢有一丝半点奢望,他会认下我腹中的儿。我只盼他能念在我与他之间的一丝情分,保我安然将孩子生下,从此一别两宽,定不会让我父子二人拖累他。

“此子,绝不可留下。”

乍听此话,我仍睁着眼,抬头仰望着他。我的手还扬于半空中,他和我,明明还不到两步远的距离,却仿佛比鲛珠里的那个虚无的幻影,来得更遥远、更冰凉。

我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了慕无尘究竟说了什么。

“……”我神情恍惚,愣是扯了一扯嘴角,嗓子极其沙哑:“你、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气、气我打伤你?”我一心急,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此事并非……并非真如你们所见,青峰可向老天发毒誓,我出此下策,是为形势所逼,我不想——”我从没想过,要伤他一分一毫……

“此子,”浣剑真君出声打断我,“违乱天地之纲常,未生便克亲父,将成天下祸乱之源。”他的声音冷硬,“——不可留。”

违乱天地之纲常……我怔怔地看着他。慕无尘看着我,目光不偏不倚,这就像——就好像,他对这一切,都毫不关心。

“违乱……天地?”我只觉心口好似被人挖成一空,连疼痛是什么滋味儿,都已经感受不到了。我呼着寒气,语气微颤:“慕无尘,你明知道,他是……”

我的双手死死地绞紧,连“他是你的骨肉”这一句话,都没能亲口说出来。

——我何尝不明白,便是仙者与妖血脉已是天差地远,世人亦皆知我慕青峰是浣剑真君与魅妖的孽种。纵然慕无尘从未亲口认过我,这事实岂由他人漠视。我也曾想过,浣剑真君虽为人刚正不偏,却又视教义伦纲如粪土,他既然从不拘泥于此,若他知晓,我儿父亲是他,便是不说有半点喜爱,至少……至少也会有一丝护犊之情。

此下的我穿着一身脏乱的喜服,面色苍白若纸,这幅形容已经足够狼狈。慕无尘早就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可我却偏偏长了一身贱骨头。

我不肯死心,仰头望着他,垂死挣扎一般地嘶声道:“慕无尘,我帮你解开摄魂术,你带我出了天坑,与我算是两清,本可就这么扔下我不顾不管。可是,你却带我回去了不动山。”我一想到那些日子里的美好,嘴角就不觉上扬,恍惚地絮絮叨叨说,“那时候,你不曾离开我身边方寸之外,你喜好清静,却还带我下山走动。你知道我阳寿将尽,日夜为我运动、替我续命,甚至是……!”

我几乎再也说不下去——堂堂浣剑真君,甘为我一个低贱的魅妖,舍身做炉鼎不说,慕无尘这等清高避世之人,竟还会为了我,同我千里迢迢来到天门宗求药。他亲手赠我鲛珠,和我在无人观众浓情蜜意,本是断情绝念之人,居然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斯地步……

我不信,我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对我,就真的如此无情。

却看,慕无尘静静地阖目,无声地将脸别去。我见他要走,心神一慌,挣扎地向前爬了几步。不顾他如何决绝,我仍死死地抓住男人的袖子,执拗而无比屈辱地求他:“慕无尘,你看看我,你分明对我、对我也动过情,你看看我……!”

慕青峰此人,天生嘴硬好强,明明生而卑贱,却又如此自傲。纵是当初,我在贺兰芝眼前,也不曾轻易开口求他。那都是因为,我曾亲眼见过我娘卑微入土般地恳求男人留下,最终落得尊严全无、凄惨悲凉的下场。

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竟是要如此作弄予我,我终究也逃不过如此命运。

饶是我如何求他,慕无尘仍无所动摇。他直直地站着,身影不曾偏斜,那如天工造物般的面庞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他没有拒绝我,也没有接受我。他这副模样,就好像我只不过是沾染在他身上肮脏的尘泥一样。他只要轻轻挥一挥袖子,就可以把我撇开。

“慕无尘……”我无声地唤了唤,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脸。这样一看,便显得我更是凄惨、更是落魄。

失神之际,我总算听见那冰冷的声音道:“你助我解开摄魂术,从那时起,我便欠你一命。此债未偿,我自不能任你消陨。你我二人,纠葛过深。概因我放纵欲念,方铸成此大过。”

他的语气淡漠而疏远:“待事情圆满,我会自斩青峰剑,以偿当年,断你真剑之苦。”

我哑然地看着他:“……过?”我眼眶通红,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是错的?”

未等他开口承认,我便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往地上一坐。

牢里如死地一样寂静。

良久,响起了一声轻笑。

“大过……”我哑声道,“慕无尘,你口口声声说天地纲常,其实不过是个借口。你本就对我生厌,不说当初,在天坑下,你便恨不得杀我。”我好似在说一见极好笑的事情:“……原来,是我弄错了,你未曾对我动过情,你为我做的那一切,只是因为,你慕无尘欠了我一条命。”

我用吊儿郎当的语气道:“浣剑真君可是绝情入道,一生都不可能和人纠缠,更遑论是欠人人情。以真君之脾性,既然不想受此拖累,自然得还我这份天大的人情咯。”

慕无尘静而不应。我便接着说:“——所以,你只好忍,忍受一个低贱的魅妖仰慕你、爱慕你,非但如此,真君向来好洁,容不得眼前半点污秽,竟还纡尊降贵去拥抱一个不知和多少男人睡过的身子。他不惜修为都要救他,不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最重要的是,你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受够了他的纠缠——”

我满脸讽刺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狠笑:“浣剑真君,这阵日子……想必,您认得很苦罢?”

话音一止,慕无尘竟真的回过头来。那双本是清如无物的眸子,此下却浑浊如漩涡,直直地看着我。

“是。”他好似咬着牙关,一字字说,“我忍得,很苦。”

——我本以为,慕青峰此生已经尝过世间所有的苦楚。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在尝过了所有的甜之后,再被人狠狠地打醒,这种痛,才叫做生不如死。

这下,我终于知道,他为何说我腹中之子不可留。我慕青峰活在世上,已是他一生恨不得除去的污名,错的不是我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儿,错的,原是我这个做爹的。若换作是他人,慕无尘再是无情,也必当保他孩子性命无虞,可偏偏怀他骨肉的人是我,他厌我如斯、恨我如斯,我却还不知廉耻心慕于他,何止令他觉得恶心难受,要不是他欠我一命,就如他当年在天坑里所说的那样——他早就想杀了我。

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和我娘到底不同,慕无尘对她再恨、再狠,也不曾想要她的命。眼下,他杀不得我,但我腹中的孩子,他无论如何都定要除去。

原来,这天下间,最容不下我父子二人之人,是他。

第21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一)下

不知过了多少日,贺兰芝再一次来到牢狱中。

“真君来过之后,你便不吃不喝。”贺兰芝已是冷静得多,他的眼下有很深的青印,想是很久没好好合过眼,“无论发生什么,饭总是要吃的。你当进一些吃食,这才能护住你腹中……”他顿了一下,终是无法平心静气地说出那几句话。

尽管如此,贺兰芝所言仍旧点醒了我。我便是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这无辜的孩儿着想。就算这世间无人要他,我活着一日,断也不会让我的孩子跟我一样受尽委屈。

贺兰芝见我动了筷子,面色稍霁,忙打开了食盒,把吃的拿出来。我不去想那些诛心之事,只开口问他:“不知诸位仙长,打算如何处置青峰?”

贺兰芝一静。见他面色微顿,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我着实不想令他为难,哑着嗓子道:“慕青峰虽也做过亏心之事,却也在魔尊身边时,尽我微薄之力救助他人。”我说出几个名字,道,“他几人可为我作证,我此刻说出这些话,并非想让诸位饶恕我。我只是盼,众仙长能宽限数月,容我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凭各位拿捏。”

贺兰芝凝视着我片刻,只看他拳头握紧,复又一松,如此反复几回后,他轻道:“我本不欲瞒着你,确实你眼下的处境甚忧,浣剑真君……”他迟疑了会儿,接下去说,“那日,真君见过你之后,就和仙门众人起了争执。真君说,你生死与否,当由他来定夺处置,他会寻得火种下落,在此之前……无人可动你父子二人。”

听到此话,我心中略动。可是,我如今已经看明白了,自然不会再有任何肖想。

“真君留下此话,便御剑离开。经众人协定,你暂时由天门宗所看管,若是半年之内,浣剑真君不回来的话,到时再——”贺兰芝转开了话头,只字不提他人打算怎么处置我和腹中孩儿。此事,我也不甚关心,无论如何,我必保下这个孩子。

我在牢中待了半月多,便被人给押了出去。他们将我带到蓬莱山背面,我以为等着我不过是另一个牢狱,不料,竟是一个竹院。

我走进屋中,恍惚觉得有些眼熟。贺兰芝跟着我的后脚进来,他将窗子敞开,阳光洒了进来。他回头看了一看我,嘴角微微扬了扬:“此地,尚可罢?”

我想起来了。这里,和我在不动山上的家,一模一样。

贺兰芝说,这竹院是他娘亲住过的地方。

“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就在这儿养身子。此处僻静安宁,灵气甚是充沛,对有孕之人来说,再合适不过。”贺兰芝用手握紧了扇骨,刻意别开眼,缓道,“我把这儿改了改,想让你住得习惯些。”复又回首,脸上带着浅笑,“如你所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且不说要将你问罪与否……孩子,总是无辜的。你这么想留下他,敏之必也竭尽所能,护你父子二人周全。”

我静静地环顾了一圈这个地方。从我有身以来,耳边尽是听人说,我肚子里的孩儿不能留,我真的没有想到,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会是他。

在贺兰芝那温柔的目光之下,我不由想到我二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和错过,说到底,我当年所救的贺兰芝,与今日站在我眼前的他,并不浑然是同一人。皆因我强求太过,到最后,反害得我二人都伤痕累累。

我已变得如此不堪,他今日却还肯这样待我,慕青峰实在是无以回报:“贺兰芝,”我向他郑重道,“多谢。”

贺兰芝好似失神似地凝视我片刻,跟着又将视线转向别处。他用扇骨击着手心,边说:“何以言谢,当年若非是你,我早已——”

他话音微滞,摇头一笑,终究再没说下去。

自此,我就在那竹园里住了下来。

我从他人的只字片语里听说到——当日浣剑真君和魔尊的殊死之战,天地色变,山摇地晃,最后,是慕无尘以真剑祭向天霄,终擎杀谢天澜于青海之眼。

魔尊尸身尚未寻得,业火和真火亦下落不明,我自成了众矢之的。我为保住自己和孩儿性命,将自己所知全盘交待,正道中亦有些人可证明,慕青峰所说未有半句作假。当初,几位仙长曾说过,慕青峰若与魔尊仍有纠缠,当由浣剑真君亲手清理门户,此话,竟成了我一时的保命符。

浣剑真君不知去向,而我则被软禁于天门宗之内,听候发落。

当日,我为杀谢天澜,催逼自己动用真气,妖丹已臻枯竭。在这四面楚歌之时,幸得贺兰芝相助,我挣扎强撑,大可在八个月后勉强将这孩子生下。

我平日皆在屋里打坐,实则未有任何成效,过了两月,我肚子开始显怀,却仍觉得自己腹中孩儿比一般孩子小得多。我为了孩子,将自身本就捉襟见肘的灵气尽数滋养阴跷,导致我日渐消瘦,头发更是变得枯燥。我看着手心里的一绺落发,只看它灰黑之中掺着花白,并且白色日愈增多。

“青峰。”我听见一声叫唤,循声望去。来人玉冠紫衣,温润如玉,正是贺兰芝。我默默收起忧色,朝他静静地莞尔。

贺兰芝与我在桃林间慢行,我听着他说:“这阵子杂事诸多,实在难以抽身,待魔宗余孽除尽,我也能来此多陪一陪你了。”

贺兰芝不说常常过来,可一月里必会到此院中两三回。他对我方方面面照顾周到,不曾令我有所短缺。我深明自己当前的处境如何,在这个当口,身为天门宗少宗主,理应对我这个魅妖敬而远之,而非与我这个犯人如此接近。

然而,我却又明白,这一些话,他平日必也没少听得。在这当下,我何必多说赘言,再令他头疼:“我从未觉得烦闷,你当以要事为先,不必牵挂我。”

我与他说话温和,却又刻意带着一丝疏远,贺兰芝心细如发,何尝不知。他佯做轻松道:“你不用怕拖累我,贺兰芝既可保你在此,就从不在乎他人三言两语。”他停下来对着我,“你只管安心调养,不管浣剑真君可否赶上,都无人可动你。”

我一听他说起慕无尘,心中难免一刺——我自知自己应该感激慕无尘舍弃名声鼎力相护,心底却又清楚得很,他是为了还我人情,这才想方设法保我。

他那日离去之后,就再也没在我眼前出现过,必是不愿意再看到我和腹中孩儿。想当然,在他心中,慕青峰是何等难堪的存在。

贺兰芝未料自己失言,忙转开话头,脸上一笑:“你这孩子,可想好了名字没有?”

起初,贺兰芝对我怀子亦难以接受,日子渐久,他却总爱先比我提起吾儿。我想到了孩子,心头也不觉松快,摇一摇头:“尚不知是男是女,如何取名。”

贺兰芝却往我肚子定睛一瞧,跟着,就一脸好是认真地道:“依我看,定是个闺女。”

我一怔:“——此话当真?”

贺兰芝笃定地一点头,煞有其事摇着扇子说:“不瞒你说,我从小就有个奇能,一眼便可看出孕妇腹中怀的是男儿还是女儿。我门中师姐师妹嫁人怀子,必会回来问道我一番,从未出错。”

我一脸将信将疑,心想贺兰芝何必信口胡说,又觉得哪里有古怪。

贺兰芝却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端看数月之后,到时候,便知真假。若我说对了——”我不禁接着他的话问:“若你说对了,当如何?”

他一收扇子,拿扇骨敲着手心,一副笑又不是笑的样子:“到时……到时候,再说。”

——我眼前的贺兰芝,对我来说,是个很熟悉,但又有些生疏的存在。

说到底,我其实从未明白、理解过真正的他。

我是一个何等自私的人,若非与我这一场纠葛,堂堂少宗主何尝会身染污名,再说,他纵是在我眼前一派轻松,我也知道,他必然为了我,在他师父、其他的天门宗弟子,乃至于各门各派的面前,处境都十分艰难。

我既不想再连累他,却又不得不受他庇护。对此,我无时无刻深感愧疚,若真有下辈子,慕青峰定当还他此命,并且决不纠缠牵扯。

我怀子数月,身子愈弱,不说站着,连久坐都不成。为此,还更加拖累了贺兰芝,为我转功运气,一日下来就要好几个时辰。

此日,他收功以后,我缓缓睁开眼,就见他额前淌着薄汗。

当初,贺兰芝因毁掉我娘的玉佩,而遭到反噬导致功力大退。这两年他虽有复原,实也极其不易。待他起来,我终忍不住说:“之后,我一人就足矣。少宗主……不必为我白费力气。”

贺兰芝却毫无所谓地道:“你不需要内疚,一切是我自愿——”

我打断他的话:“少宗主成日与我这个魅妖在一起,难免落人口舌,此番又这样自损灵力……”我一狠心,逼自己说,“慕青峰实在是……没能再报答您了。”

旁头静了会儿。之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慕青峰,你以为,我是贪图你的报答,才对你如此么?”

我胸口一刺痛,静静阖目,强忍着不语。

贺兰芝沉默了良久,终是轻叹一声。

几日后,贺兰芝依然来到竹院里,却再不与我多言半句。

见他如此,我反是想到,如若他对我就此生出间隙,亦不算坏事。贺兰芝到底是芝兰玉树、受众人冀望的少宗主。过去,是我多番纠缠、牵累他良多,如今他还肯助我父子,已是令我大为感念,怎敢再多加连累。

就这样过了有一段平静日子,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我在屋里打坐,忽而有所感知,睁开眼起来去拉开门扉,猛一见贺兰芝站在外头。他双颊微红,身上带着酒香,神智倒还算清醒。

山上寒凉,我便侧身让他进来。天门宗素来财大气粗,屋中放着聚火珠,在这时节也极是暖和。

我与他在外间坐了一阵子,贺兰芝始终一言不发,我也不欲多言,便打算起身回到屋里去。此时,贺兰芝陡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聚火珠的光芒下,他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仿佛笼着轻雾:“如果——”他好似豁出去般,沉声说,“我真有所图谋,你当如何?”

贺兰芝蓦地站起来,他带着逼问的语气道:“慕青峰,只有你愿意,贺兰芝可为你弃这少宗主之位,带着你回去不动山。你的孩子,我必视若己出,有我在的一天,绝不让这孩子受人非议耻笑轻视。”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一遍遍被人所弃、却又突然升起希望的反复过程之中,我已经深深明白,我一生不配为人所珍视为人所爱。

贺兰芝天生温柔多情,他已经想起了与我在不动山的过去,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难免会对我生出怜惜之情。我知道,这样的感情,就与我在不动山上生活两年的夫君一样,终是我一厢情愿守住的一颗泡沫,美丽而又极其脆弱。

我前半生对爱汲汲于求,落到了这番田地,心里已近似死水,再不敢有任何奢求。在我恍惚之际,贺兰芝便俯首欲跟我亲近。当男人挨近之际,我猛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我因怀子变得虚弱,妖力几乎荡然无存,面颊消瘦,头发更是几近灰白,极是可怖。

“……!”我将贺兰芝一推,连退了几步。

贺兰芝顿而一醒。他的脸色变了变,嘴角紧抿,目中几欲落泪。这些日子,他对我温柔至极,以至于我都忘了,天门宗贺兰芝亦是何等自傲之人。

良晌,他神色渐收,整了整心神,开口道:“方才贺兰芝多有冒犯,在此赔罪。”我强咽下嘴里的一口血腥气,循着他的台阶下来:“我去冲茶,让你醒酒罢。”

贺兰芝与我面对面而坐。他说:“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看着我,面色已经好了很多,“浣剑真君去寻火种下落不假,可我曾偶然听见,他向我师傅打听药王后人的下落。”

“药王谷于数百年前遭到灭门之祸,但是,尚有几个传人存于世间。听闻,药人极善用药,我猜,真君是为了寻得药人,以救你性命。”

经他一说,我不免想起了秦晚玉——他虽然用药如神,奈何心肠歹毒,最后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除了秦晚玉之外,我未曾知道药王谷的其他传人,贺兰芝却对此颇有信心,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在自欺欺人:“只要找到了药人,你必然可以安然无虞,这样的话,你就能守着你的孩儿长大了。”

便是知道这个希望极其渺茫,听到这话,我也不由一笑:“那就承你吉言了。”

贺兰芝望着我片刻,突然轻叹,想念道:“我尚在襁褓中,爹娘就逝世。我看你为护你孩儿至此,就想到了我娘亲。”

贺兰芝天生心善,我相信,他爹娘亦也是极好的人:“你爹娘爱护你极深,让我……”我轻轻说,“好生羡慕。”

即便贺兰芝如此说,我也从未真的盼望过将来的日子——我自知自身难保,恐怕就算生下了孩子,也不会剩下多少天好活。此儿将来的日子,必定不易,但是,我又盼着他能和贺兰芝一样,知道他生父对他的爱护,一生拥抱善念秉持正义,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我将自己的回忆,存放于鲛珠之中。

说来也是讽刺,此物,慕无尘除了断水剑之外,唯一赠予我的东西。我明知他厌弃我父子二人如斯,仍舍不得把这鲛珠丢去。这颗鲛珠,留有我一生的记忆,我只求生下孩子后,尚有一两日,待我将孩子安排妥帖,此生倒也无所缺憾了。

转眼,我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我如今更是虚弱,四肢消瘦如柴,哪怕贺兰芝为我输送再多的灵气,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这一阵子,贺兰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问他时,他却一直不肯多说。我知道,这是半年之期将至,而浣剑真君却杳无音信,各个宗门屡次派人来到蓬莱山上,逼迫天门宗将我交出来。

我看着鲛珠,珠子里的人如梦如幻,便是他当日那般绝情,我心底仍难以忘记他。

即便是如此思念他,我却又极其害怕。我怕,慕无尘若真的回来,恐要对我的孩子动手。

月份越久,我越发难受,连着好几日食水难进。这一日,我强撑起身子,打坐时,听见外头的动静。

此处难得有外客,我便起来出去。来人我亦也认得,是贺兰芝的故交,蓬莱双侠之一的裴鸣轩。

第22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二)上

裴鸣轩神色冷硬,目如寒刀,分明是恨不得出剑杀我,却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是他宽容大度,放着我这个妖好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已经是大大的恩德。

若是放在以前,我自然会对他冷眼嗤笑、嘲讽一番。到了今日,我总算愿意承认,人与妖终究不同,更莫说我初见贺兰芝时,他也曾因我是妖而觉鄙夷,即便是十多年前还是剑修的慕青峰,见到了妖不也是如此,怕还会直接出剑,不分青红地斩杀。

妖者,命至贱至卑,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与他人争什么。

我将手放在腹上,孩儿月份将足,近些时日动得也比以往更勤了,虽这样让我夜不能寐,却也甘之如饴。来者不善,我不想冒险。

我淡漠道:“恕青峰不招待裴少宫主入内,有话,就在此直说罢。”

裴鸣轩眉头紧蹙,同身为男子,我却如女人一样怀有身孕,在他们眼中,必当极是难堪。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让我不仅想到——

当日,在那冰冷的牢狱里,任凭我如何苦苦哀求,慕无尘仍是不肯多看我一眼。他是不是,也觉得……我那个样子,不堪入目到了极点。

“此处原是贺兰夫人的故居,我实未料到……敏之竟将你安置于此!”裴鸣轩一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模样,“慕青峰,你和魔尊勾结,害我云霄宫多少人,甚至还、还以男子之身——”

看他一副极其不齿的样子,我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了,我缓缓说:“我与谢天澜虚与委蛇,暗中助尔等良多,你云霄宫几位弟子,还曾出来替慕青峰作证。此事,我无愧于天地,至于我手上沾染的人命,待事情了结,我自会听从诸位仙长排布处置。”我轻道,“女子孕十月而产子可称伟大,少宗主不过是感念他生娘产子不易,这才如此善待我。”

裴鸣轩哼道:“我早知你们这些妖都能言善道,敏之便是过于心软,才会被你所欺!”我看看他,道:“少宫主,你和贺兰芝相识这么多年,他为人如何,你再是清楚不过。你难道真以为,少宗主是如此妇人心肠、是非不分之人么?”

裴鸣轩被我说得一哽,我望着他,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无憎恨之心,便对他说道:“少宗主悲天悯怀,有容人之胸襟,非是一般凡夫俗子。你既是他的至交好友,应当相信他,于他危难之际,同他并肩而立,而非因存有私心而受人蒙蔽,进而和他人一样,对他百般逼迫。”

当我提及“私心”二字时,裴鸣轩顿而恼羞成怒:“慕青峰,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口出胡言!”他拔出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将成祸害,我不为了敏之,也要为了这天下人,就算会被浣剑真君和宗长责问,也要将你和你腹中的孽胎就地正法!”

我未曾想他一言不合就会向我动手,想要出手迎击,可我眼下妖力匮乏,比凡人更为虚弱。幸而贺兰芝在此处设了阵法,麒麟骨扇破空擎来,杀出的灵气将裴鸣轩震退一丈。贺兰芝的身影如疾风而至,他阻挡在我和裴鸣轩之间,面上温柔不复,反是隐含肃杀。他一手夺过半空中的麒麟骨扇,用它指着自己的旧友:“裴兄,你我相识一场,若想再对慕青峰不利,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裴鸣轩怎想贺兰芝竟同自己兵刃相向,怒吼一声,向他出剑。贺兰芝虽说大有损耗,毕竟功底仍在,加上裴鸣轩心绪凌乱,杀心过重,自是难敌他。贺兰芝只逼他收手,并未真下重手,裴鸣轩却死死纠缠,贺兰芝蹙眉,间隙说:“裴鸣轩,你执着太深,已生心魔!”

裴鸣轩却反讥道:“我生心魔?我看,真正着了魔的人是你!贺兰芝,你不日就要和我妹妹成亲,却还堂而皇之地将这魅妖养在此处,你心里究竟置我妹妹于何地,置我云霄宫于何地!”

贺兰芝脸色微变,竟是回头看了我一眼。裴鸣轩趁他分神,出手攻击,贺兰芝却气势转弱,生生受了他一剑。

“贺兰芝!”我失声一唤。只看贺兰芝一扬手,不许我接近。他嘴角有血,想是伤得不轻,裴鸣轩断也没料说自己真能伤到他,脸上青白交错,却又隐忍不发。昔日知交,如今竟落得如此局面,如何不让人唏嘘。

好在此时,天门宗其他弟子听到风声,去寻了诸宗主过来。

“宗主。”诸明朔赶到时,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有所收敛。诸明朔负手走来,铁青着一张脸,冷声斥责二人:“胡闹!此地是尔等交手的地方么?”

不等贺兰芝开口,诸明朔便令人将少宗主带下去治伤,跟着走向裴鸣轩。裴鸣轩气势顿消,神色萎顿:“……晚辈见过宗主。”

诸明朔“嗯”了一声,道:“慕青峰之事,你师父与我,还有诸位真人自有定夺。少宫主擅闯蓬莱一事,我可既往不咎,请少宫主离开罢。”

裴鸣轩面如土色,无颜再狡辩一句,说了句“晚辈告退”,便跟着天门宗弟子离开。诸明朔将视线转向我,向我走来时,贺兰芝突然一挣扎,跑到他师父面前,跪下来说:“宗主,你若要怪罪,就责怪敏之,莫牵连无辜!”

诸明朔看着他,道:“你已应承我将老老实实同云霄宫联姻,我也必守承诺,尽我所能护他父子。”他将贺兰芝双手扶起,只看贺兰芝失魂落魄的样子,诸明朔叹了声,向其他弟子道:“把你们少宗主带回去,治好伤处,省得到了大婚之日,身上还挂着这道伤,丢了我天门宗的颜面。”

之后,诸宗主不管贺兰芝如何,径自向我走过来,一拱手:“慕公子,借一步说话。”

我跟着诸明朔走进屋里之前,不禁又回头去。贺兰芝与我遥遥相望,我和他,终是要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我本要为宗主沏茶,他一摆手,道:“不必了,诸某说完话就走。”

“好。”我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这一日,总是要来的。

诸明朔负手踱步至窗边,看着外头。他静了须臾,说:“当年,三娘就是在这里,生下贺兰芝。”三娘……我记得,贺兰芝的娘亲是云中仙子江雨烟,当年和贺兰芝的父亲,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看来,她和诸明朔,亦也相识。

诸明朔念起旧事:“他爹娘不幸之后,我就将敏之视如己出,他天赋过人,早早便行走于俗界,嫉恶如仇,偶尔行事冲动,却也从不忘赤子之心。”

我本是静静听着,后来,不由道:“宗主既然视贺兰芝为亲子,为何又一直逼迫他?”

诸明朔一回头:“慕公子,你身无长物,无所牵挂。贺兰芝却和你不一样,人生在世,比起随性而活,更重要的,是担起这份责任。敏之是我天门宗的少宗主,将来还会继承这个宗主之位,能与他终身相伴之人,任是谁都好——”他看着我,郑重道,“唯有妖魔,不可与我等相并肩。”

他此话,令我想到,谢天澜说过,人妖之间的隔阂,断不会因我的善念,而有一丝改善。而这又进一步证明了,当初慕无尘所言——人妖纠葛,到底是一场殊途。

“……我,”我无声颔首,“我省得。”

诸明朔一声长叹:“你将要为人父,便知我为父之心。我怎舍得让敏之一生受人指指点点,让他这宗主之位坐得摇摇欲坠。”

我明知他是为贺兰芝着想,可又心生不忍:“为了眼前的身份地位,难道……他的快乐,便不重要了么?”

诸明朔望着我,语气转硬:“莫非慕公子认为,纵容敏之和你纠缠不清,便是成全他的快乐么?”

我只觉好似被人打了一记耳光,无以言对。只听他道:“敏之为了让诸某保下你父子,终于答应和云霄宫联姻。你说我在逼迫他,可真正在逼他走到这一步的人,不正是你么?”诸明朔说,“这段时日,贺兰芝与门中长老争吵不断,师兄弟们生出嫌隙,甚至连自己的至交都可拔剑相向。芝兰玉秀,戈扇云横,却因为你,兄弟阋墙,人心尽失,你让我这个做师父的,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弟子!”

我自知连累了贺兰芝,却仍然厚颜无耻地不去深思这背后的一切。我腹中刺痛,依然忍道:“那宗主……打算如何处置慕青峰?”

诸明朔别过眼:“半年之期未至,无人可动你,而诸某也答应了贺兰芝,必会在各门宗面前保你。只是,你断不可再留在蓬莱,两日之内,我就命人秘密送你下山。当初你舍身救贺兰芝,事情至此,也算两清。从此,你慕青峰如何,都和我天门宗无瓜葛。”

闻言,我已是大大知足,站起来,对诸明朔伏地跪拜:“慕青峰谢宗主不杀之恩。不敢劳宗主费心,慕青峰此刻便下山。”我哑声说,“我离开之后,还请宗主……莫过分为难少宗主。”

我深明自己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若真的要为贺兰芝好,便是像他师父说的那样,离开蓬莱。

当日,我下了蓬莱山,身上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我的孩儿,和锦囊里的一颗鲛珠。黄沙漫天,我看着浑浊的天穹,恍惚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安身。我想回到不动山,但那里太远了,以我现在的步程,在生子之前,定然到不了。

就这样,我走走停停,又要以剩余不多的妖力护住孩儿,着实吃力。好在老天不绝我,流浪了数日以后,被我找到了间破庙。此处遍地妖邪,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我推开庙门,步伐沉重,几乎是边爬边走地进去。我没有发现,在我拖行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滴滴血渍。此下的我,已是形如枯槁,白发苍苍。我觉得很冷,却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干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忽地觉得钻心一疼:“……啊!”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二)下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诸明朔让我离开蓬莱,就是不想让我死在贺兰芝的眼前,依贺兰芝之心善,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从这桎梏中走出去。父母爱子之心,我如今深能体会,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辈子陷于痛苦之中,还不如让他怨着、恨着自己。

我怀子刚足七月,原想距离发动还有些时日,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我的身子早已孱弱不堪,一旦离开了蓬莱仙山,失去了灵气的供给,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崩溃。

“啊…——”我疼痛不已,汗如雨下,当瞧见地上的血水时,我再顾不上自己的痛楚,挣扎地支起身子。

——我发现,我这一生,总是徘徊在得到和失去的边缘。

我曾经也是父母双全,怎料在阴错阳差之下,我为生父所弃,娘亲亦也丢下我而去。后来,我有了师门,还遇到了如师如父的师叔,谁知却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被逐出了天剑阁之后,我回到了妖山,在那里,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了一生所爱,未曾想,终究是枉然一场。

我十指抓在地上,用力得留下了深深的抓痕。浓重的血腥引来了藏匿在暗处的邪妖,它们蠢蠢欲动,想趁着我极其虚弱的时候,将我和我儿拆吞入腹。

我挣扎地翻了翻身,怒睁猩红的双眼,几乎是自戕般地催动自己残破的妖丹,面目狰狞地咆哮:“滚——!!”

那些连化形都化不出的妖物,直接被我的妖气给震得魂飞魄散,一些识相的自是赶紧逃之夭夭。可是,这样一来,我的处境便就更是雪上加霜,连把我的孩子生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手脚也变得更加冰凉,我的孩儿却依然出不来。我已经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睁开眼,看见了庙里破旧的神像,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肚子虚弱地爬着过去。

我这一生,求人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生而卑贱,却心高气傲,不肯认命。我还以为,我在不动山上失去的是一生挚爱,却没想到,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本来,心悦一个人,是多么难得的幸事,可没想到,我在生命终将结束之时看到的光,却是将我焚烧至死的烈火。我明明知道,他爱不得、近不得,却依然心存侥幸,以为这一次,总算可以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到头来,我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一句人妖殊途。

我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是血,头发惨白,犹如恶鬼,可我仍是向天咬牙求道:“十、十方神佛在上……慕青峰前生,怨天尤人,满身戾气,不曾信命……”我含着泪,嗫嚅道,“今日,慕青峰……愿生生世世……堕为畜生,任人践踏、驱使……只求上苍,保我儿平安……呜……”杀身的痛楚如潮涌至,我再顾不得会引来吃人的妖魔,嘶喊出来。

我不记得,这样的痛苦持续了有多久。亦或者,我的痛苦,从我身上流着我娘给我的妖血、背上“慕青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就注定会伴随我的一生。

纵观此生,我拥有过很多,却总是还未尝过甜处时,就失去了。而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里,我最是放不下,也最是心痛的,是我的孩子。我能够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竟是如此地短暂,而我尝尽了一生苦楚,却也把他给带到了这个世间。可是,我不能后悔,这就和我无法亲手弑子一样,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他,慕青峰尚可苟延残喘,然而,从我感受到胎灵的那一刻,我就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他。

——让我醒过来的,是婴孩微弱的哭声。

我的视线模糊,便是极其疲累,也动了动胳膊,想去碰一碰吾儿。模糊之中,有一道影子来到我的视线中,好像一道光。他扶起了我。

“青峰、青峰……!”清粹的灵气注入了我已经彻底枯竭的筋脉,即便已经晚了,却仍是吊住了我最后一口气。

我睁开眼,看了好一阵。是他。

我无声地唤了一唤:“……无尘。”

慕无尘脸色煞白,就算被摄魂术反噬将死之时,他的神情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我还以为,浣剑真君无所不能。这天下间,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却好像彻底没了主意一样,他抱着我,两肩似在颤抖:“青峰,你再撑一时,我这便带你去见药人!”

我看到那双眼睛我自己的倒影,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允许我出现在他的眼中。我抬了抬满是血污的手,在要碰到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不敢弄脏了他,却在放下去之前,被他给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原来,他的手,是这么地暖和。

我几近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求仙之路如此漫长,不论是谁,慕青峰之予他们,比浮光更浅,比尘埃更渺茫。浣剑真君以绝情入道,一生都注定不会有常人般的喜怒哀乐,即便是他对我从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在乎,只要在他圆满得道飞升之际,心中存有我一道掠影,哪怕是苍白得记不请样子了,我也知足了。

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想看一看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唯有想起来地抓住慕无尘,气若游丝道:“求……求真君……不要杀他……”

我不怪慕无尘,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我不能保护他,还把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间上,想到这一点,我比死还痛心:“我求、求你……把孩儿放在哪都好……让他活着……好好地活……”

一切错误在我,污秽不堪的是我,诱惑他的人是我,扰乱他道心的人是我。只要慕无尘不杀他,便是对我父子二人最大的宽容,慕青峰生生世世都会感谢他。

慕无尘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从他的神色里,读到了痛苦——也许,这个痛苦,是我的。我的痛苦,在于我生而为妖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的痛苦,在于我不断连累他人拖累彼此,我最深的痛苦,在于我一次次地瞧着唾手可得的幸福从眼前如烟一样消逝。

曾经,我以为人一旦死去,便会五感消失,坠入无法醒来的黑暗里。奇怪的是,我却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轻了,盘旋在我身心的痛楚也渐渐淡了。我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能感受到他双手的温度。

人有三魂七魄,身亡之后,就会慢慢脱离躯体。我看到了。那有着银色头发的男人,他紧紧地拥抱着怀中一个丑陋的妖,脸深深地埋在死去的妖的颈窝里,看不见神情。

便是成了一缕孤魂,我亦能感受到周围气息的变化,苍穹乌云布满,不断打着闷雷,天摇地动,这是大能道心将溃的不祥之征。我本已听不见万物之声,却在男人发出嘶吼声的时候,仿佛切身地感受到了他的万念俱灰——

他的无情道,毁了。

大雨滂沱中,另一人策马而至。

贺兰芝好似找了很久,最后循着异象,才找到了这一座破庙。他形容狼狈,完全看不到先前的玉树临风,在踏进这座庙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迟了一步。他一步步走进庙里,除了地上干涸的血迹,此地已经人去楼空。

贺兰芝双膝一屈,硬生生跪了下来。他神色凄惶,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血:“呜……”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握紧的拳头用力到发白。

“我总是来不及……”他不住地喃喃着,“一直都是,一直……”他摇晃地站了起来,眼里已有死志,就在这恍惚当中,婴儿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贺兰芝猛地一清醒,左右四顾,终于被他在草堆边上,找着了一个刚出生、浑身通红的孩子。

那孩儿尚未足月,比他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贺兰芝怔怔地看着他,孩子又抽泣地动了动,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孩子给小心地包裹了起来。

我看到贺兰芝带走了那孩子,生魂也逐渐变得浅淡。我知道,孤魂不能在这世间逗留太久,我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本以为,我此生一了结,就会到阴曹地府去。不料,我的生魂越过千重山川,经过荒天黄土,好似过了千年那样久,我睁开眼,看见了洞府里趺坐的那个男人。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红色的喜服,头发散着,面色青白,当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时,亦缓缓地张开眼。那深邃的眼眸黑中带着赤红,却不再疯狂,反是平静如死物。

原来,谢天澜没有死,他一直躲在不动山的秘境深处,难怪无人能找到他。

他瞧见我的魂魄,眼里闪烁了一下,跟着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他合了合眼,喑哑道:“青峰,你来了。”

第23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三)上

谢天澜藏身之处,是妖山里的上古秘境。

这个地方,不属于阴阳两界,不论是人是鬼,到了这里都没有区别,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得见我。

谢天澜对着我出神,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他嘶哑地轻道:“你也死了……”他自嘲般地轻扯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道,“我用这个招魂之法,本来是想看看我娘,谁知,原来我最放不下的人,是……”

男人沉默了下来。此后,他就没有再开过口。

我的生魂就被他给困在这儿。

谢天澜不吃不喝,成日只坐在石上打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消瘦,衣服也越来越破。我知道,他受了很重的剑伤,伤痕上残留的剑气如同寒毒一样,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他身上萦绕的死气,一日比一日多,我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消亡。

只除了第一日,谢天澜都没有睁开眼看过来,好像我是不存在的一样。我也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

人死了之后,除了逗留在人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或者是去阴间,渡过黄泉,走过奈何桥,前生种种,就可从此化为云烟。

鬼魂不知岁月,在这秘境中,时而是没完没了的白天,时而转为无尽的黑夜,有时候,还会下起雪。我看着白皑皑的雪,摊开手心,它们慢慢地穿过我的手掌,落在荒芜的土地上。干干净净的。真好。

“青峰。”

我听见了声音,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回了回头。我太久没听见他人唤我了。

我看着那石上趺坐的人,他披头散发,衣着褴褛,已是形容枯槁。那干裂的薄唇微微张合:“青峰,过来。”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却又莫名地令人安心。我走过去,来到他眼前。我屈曲身子,矮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双眼凝视着我,已经浑浊不堪的目珠,隐隐闪烁着微弱的光,就像是生命燃烧到了尽头的火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见他动了一动,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赤红色的珠子。

我想,就正是他身上带着这个东西,秘境里的妖物才不敢靠近他。这珠子暗红如血,即便我是个孤魂,也感受到它身上散发出强大的邪妖之气。

谢天澜缓缓道:“当年,我之所以来到不动山,就是为了这颗上古凶兽的妖丹而来。”他看着它,“这本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将妖丹注入魂体,再找到一具五行相合的身躯,到时候,我就可再世为人,东山再起。”他轻声喃喃,“留得青山在……”

我看着那颗妖丹,自从成为了孤魂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开口:“你要走了?”

谢天澜静静回望我。须臾,他轻点了点脑袋:“是,我得走了。”他说这句话,就无声念了几句咒,我看见那颗妖丹凌空飞起,竟慢慢地来到我的额心。我便眼睁睁地看着它,进入了我的魂。

做好了这一切,他就看着我,然后,抬起了手。

他想碰一碰我,手指却穿过我的脸颊。风呜呜地吹着,他的手慢慢化成了黑色的灰。他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最后对我笑了笑,说:“小东西,那师叔走了。”

——很久以前,天寒地冻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抱着双腿,蹲坐在天剑阁的大门之外。来来去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看一看他。他的身上积了雪,一张小脸冻成了青紫,眼看就要被活活冻死了,不期然间,一道阴影覆来。小孩儿抬头一看,一个男人为他撑着一把油伞,正冲他浅浅地笑着。

那个笑容,在我的眼前,一点点地化成了灰烬。

干干净净。连魂,都不剩了。

孤魂本无喜怒哀乐,可我茫茫地看着那在白雪里飞扬的灰尘,眼眸却自己凝出了一滴眼泪,沿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滚落。

若说魂魄尚在,还能去到阴间,到了来世,再好好做一个人。如果连魂都散了,那便是天地茫茫,生生世世,再难一见。

善恶有报,天道如此。

妖丹逐渐与我相融,我只觉身子里好似点燃了一把火,火苗随着我的血液流过筋脉,蔓延全身。我只觉得,有几股力量正在撕扯着我的魂魄,我猛地一跪倒,难受得在地上翻滚、嘶吼。

我就像是经历了九层炼狱,痛苦至极。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魂体用极快的速度,不断地下坠——

“啊……!!”

我从一张矮床上跌了下来。我浑身如万针穿过,我挣扎地看见自己的双手,我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突出,噬人的妖气正在这句身体里疯狂冲撞。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七窍流血而再次身亡。我几乎咬碎牙关,艰难地爬起来。

“唔……”我逼自己坐起来,忍住这扒皮抽筋一样的痛苦,运转气源,好将魂魄里的妖丹纳为己用。

我这样一打坐,从闭上眼睛,直到勉强可以睁开眼,又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我环视着这个地方,此处……看来,是一间柴房。

我失神地望着周围,好久都没能缓过来——我真的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可以死而复生,重新回到这世间。跟着,我又看了一看这具身躯,此人亦是修炼之人,他在生前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内丹破碎不说,连筋脉都曾经被人给挑断。

回魂之后,五感渐醒,我才察觉自己腹中空空。这才发现,此人并不是亡于重伤,而是被活活饿死的。在他死后,三魂七魄刚脱离躯壳,就被我给鸠占鹊巢。

正当困惑中,门却猛地被推开来。来者有两三人,一见到我还好好地坐在床上,脸色无不惊诧,跟着就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苏明玉,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死?”

××××××××××

说一下靳涯和谢天澜。

两个严格来说,是同一个人。

靳涯是修炼万魔功以后出现的,他代表了谢天澜真正的本心——不受拘束,只凭自己的心而活。所以当时那声“走”,其实是反自于谢天澜内心深处。

他到将死都看不穿自己对慕青峰的情感,

所以招魂时,看到慕青峰的魂魄,他的内心很惊讶。

最后,谢天澜终于承认自己爱着慕青峰,他把生的机会让给了他,自己魂飞魄散。

第24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番外 谢天澜

他出生于恭州林氏家宅后院的柴房里。

恭州林氏乃是仓土俗界上,修剑第一世家。他娘亲是林氏的三小姐,天生仙骨,不出十三便已入道。若非那一场劫难,她本该拜入天洲仙宗门下,修炼大成之后,成为恭州林氏下一代的家主,再是不济,也当是嫁予仙门世家弟子,夫唱妇随,安稳一生。

世人皆知,林三姑娘遭魔修所掳。一年后,她侥幸逃出魔窟,回到恭州林家,此时她的腹中,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林家尚未来得及处置这一孽胎,三姑娘便因受足刺激而早产。

有道是坏事传千里,林家出此丑事,人尽皆知,恭州林氏就此名誉扫地。三姑娘因袒护儿子,受尽亲族白眼,母子二人在林家饱受欺凌。

他尚不满八岁时,母亲便因病而逝。他葬了娘亲之后,便手刃那总是欺他母子二人的管事,连夜逃离了恭州。

路上,他又杀一屠夫。那屠夫用脚踩在他的脑袋上,逼他磕头,他便杀了他。

他流浪时,偶见山贼洗劫一辆马车。车上不论男女老幼,皆遭人劫杀。他翻动尸首,惊觉一少年尚未咽气。濒死的少年将一染血的信物交予他,原来这个少年,是京中名门谢氏外室所生之子。谢家主母丧后,家主便派人到流落在外的亲子寻回。少年亡后,他拿着信物,到了谢家,未如实告诉,反是冒名顶替了那已死之人。

从此,这世间上再无林家孽子,唯有“谢天澜”。

谢天澜身有奇骨,为修炼之才。谢家倾尽万金,托人将他送至天洲。他因缘际会来到三宗之一的天剑阁外门,在同一年的比试中便斩获魁首,入内门之后,谢天澜在天剑阁阁主逍遥真人门下,得赐真剑——惊鸿。

辗转又过十数年,已再无人记得当年的林家丑事,世人只知眼前之人——惊鸿剑谢天澜。

谢天澜其人方正磊落,行事凛然,人称剑中君子。世人皆以为,惊鸿剑嫉恶如仇,惩恶扬善,殊不知,他方是这天底下,最恶之人。

便是清涟菡萏,根底尚深埋烂泥之中,谢天澜自幼尝尽世间冷暖,他的心底深处,注定存在着无法摆脱的阴影。

我弱则受人欺,我强则我欺人,这一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更何况,他的心中还有怨恨。

天堑无涯净波澜。他为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靳涯。

靳涯修魔,谢天澜修剑,恰似阴阳两面,两道纵横。

他计谋双全,工于心计,而又步步为营,处处谨慎,不仅在天剑阁继承了苍翠峰峰主之位,在万魔宗更是扶摇直上,距离魔尊之位,只差一步之遥。

他自以为永远不会重视他人更甚于自己,然而,在这世上,总有人所预料不到之事——

乱石峰下,雪花飘零。他手持油伞,看着在雪地里抱膝的少年。少年瘦骨嶙峋,身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从前的他自己。后来,他便牵起了他,将他带了回去。

那时候,他其实隐约感知到了,少年将来的命运。

他自认为算无遗策,只是,他千算万算,却终究没能算到,他自己的心。

——完——

第25章(番外)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无责任番外 (一)

天门宗贺兰芝,自少天赋异禀,不足十五就已是结丹后期。自古传说麒麟乃是祥兽,麒麟骨亦是上古留下来的圣物,除了天门宗辟宗之主之外,贺兰芝是这数百年来第二位麒麟骨扇所承认的主人。因此,他年纪轻轻,就已被尊为天门宗少宗主。

贺兰芝生性温善,眼似桃花,本该是天生的多情种子,然爱慕他者众,却不曾听说贺兰公子中意谁人。

贺兰芝突破出窍期之后,自以为修行多有不足,不可偏安于一隅,便决心告别师门下山到俗界历练。此去有云霄宫弟子裴鸣轩同行,二人相识于年少,交情非同一般,裴鸣轩之妹亦爱慕贺兰芝极甚。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注定是空盼望一场。

这二人结伴同行,一路斩妖除魔,惩恶扬善,要不了多久,双侠之名声便远播四海。两人因声名过甚,到哪里都有人争相巴结。此下,二人一脚踏进城中,太守便派人到城门迎接,于府里设宴款待两位仙长。

太守府富丽堂皇,美婢如云。便看席上坐着的那二人,气质与众人明显有别,那一个英俊肃穆,看着甚是不好相与,另一个却宛似美玉,容貌远甚凡人。宾客争相上来敬酒,只是这些凡人没有看人的眼力,错将那神情严肃的认作天门宗少宗主,反是因此而冷落了正主。

酒后,裴鸣轩便冷哼道:“这些俗界人真是有眼无珠,亏敏之你受得住。”那执扇人只一莞尔:“我倒觉得不坏,再说——”他用扇轻轻一点桌上的酒,“看来,刘太守是十分想认你这个女婿了。”

裴鸣轩将酒杯拿过来一闻,脸色就变了一变,直接将酒摔碎了去。贺兰芝长笑着推门而去,行过长廊,笑声渐止,负手抬头看一看月空。无论是在蓬莱山或是俗界,天穹依旧如此遥远,他想到哪个同门曾经说过,凡人庸庸碌碌几十年,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我们不也是一样么?”贺兰芝自喃喃道。遂又一摇头,想是酒喝多了,于此庸人自扰,便自行回屋中,简单洗漱一番,这才要歇下。

子时三刻,床上之人蓦然睁眼。只看他目色微冷,起身掀开帷幔——

贺兰芝因父母惨死于魔修之手,素是嫉恶如仇,这两年他行走于俗界,不知亲手杀了多少只妖魔。此下他与裴鸣轩会到此处,亦是追着一个魔修而来。这魔修以吸食女子精气为生,已经残害了上百个闺中女子。这淫徒狡猾多诡,贺兰芝几次扑空,这一回他先一步在城中各处布阵,一旦有魔气,必会先一步被他所察觉。

贺兰芝一路追至城外,远远果真见到那魔修的踪影,而令他感到意外的,竟是有人先他一步与那魔修交上了手。那身影艳红如火,青丝如瀑,红袖扫过,寒剑出鞘,身手极快。那魔修长得一张俊美的脸皮,眼神却淫邪下作:“小美人儿好大的脾气,跟哥哥我回去,叫上几个人来,保管弄得你舒舒坦坦。”此话甚是不堪入耳,便看那红衣少女猛地抬眼,露出张极是艳丽的脸,即便是贺兰芝,亦在顷刻间微微失神。却看那少女红唇微启,咬牙说了句:“去死……!”杀招尽出,不留余地。

转眼二人已过了不下百招,那少女虽剑势逼人,但修为终究不如敌人。“呜!”眼看她不及躲避,肩上生生受了一掌,贺兰芝自知不得再袖手旁观,祭出本命法宝,只身闯入二人之间。那魔修见中途杀出个程咬金,脸色一狰狞,招数转急,几十招下来,便退了一退,神色微变道:“麒麟扇……莫非,你是贺兰芝!”

骨扇悬空,紫袖翻飞,罡风之中,扇面渐渐展开,随着灵气的注入,一字字金文显现。听见那魔修认出自己来,男子只冷冷地一勾唇,晃似玉面杀神:“晚了。”现在要逃,早已经来不及了,杀阵已结,必要祭血!

将那魔修击杀之后,贺兰芝一收骨扇,不及去看那魔修,便先回过身快步走向那个少女。她肩骨受擎,已渗出血来,却用剑强撑不倒,极是要强。贺兰芝一走来,刚唤了一声“姑娘”,便见一双眼朝自己狠狠瞪来。

真是泼辣……贺兰芝心下虽这么想,人却不由自主再走近一步,眼角余光瞥了那微微翕动的红唇,自个儿脸上无故传来一股热意,霎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见那伤处还在流血,不禁伸手欲去扶她一把:“姑娘,你身上的伤——”

“啪”地一声响。

“敏之!”“慕师兄!”不同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裴鸣轩追赶至贺兰芝身边,却看贺兰公子一只手捂着脸,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一双桃眼怔怔地看着前头。

几个天剑阁弟子打扮的少年剑修来到“少女”身后,其中一人站出来道:“慕师兄,你没事罢?!”他们接着看向前方的二人,一脸困惑道:“他们……到底哪个是采花贼?看起来,不怎么像呀——”

贺兰芝就看那“少女”接过师弟递来的止血丸服下,跟着用手狠狠擦了一把嘴,之后便恶狠狠瞪着自己。只见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胭脂,又是凶悍,又是莫名惹人垂怜……

“……贺兰芝?”少年冷哼了哼,“我竟不知,天门宗少宗主,原来这么没长眼。”

裴鸣轩怒一指:“区区一个天剑阁弟子,如此口出狂言,你师父难道没管教过你么!”

少年嘴角一勾:“我师父之所以能活到一百岁,就是因为他从不管事。贺兰芝都还没开口,就你这个小跟班多话。”

“你——”

却看此时贺兰芝走出来一步,他脸上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反是客气地一拱手:“在下贺兰芝,方才……有目无珠,多有得罪,请这位道友见谅。”

见这贺兰芝如此客气,少年反是不好接着发作。他收起剑,只应了句:“慕青峰。”

“慕青峰……”贺兰芝念了念,眼里笑意愈显,“南望莲峰簇簇青,好名字。”

那少年神情微微变化,接着转眼瞧瞧别处,之后就对着众师弟扔了句:“走。”

“师兄,那魔修……就这么扔着不管了?”

“你要是这么好心想给他埋尸,你就只管去。”

“别、别,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万一谢师叔问起来……”

直到那些少年御剑远去,贺兰芝不由抬了抬手,碰了碰自己颊上的印子。裴鸣轩被那少年气得脸色发青,转过来看看他,更是气打不一处来:“敏之,你竟还笑得出来?!”

——完——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无责任番外 (二)

续上回,蓬莱双侠与天剑阁弟子在追杀魔修时,凑巧打了个照面。

贺兰芝被假扮成姑娘的少年狠狠揍了一拳,堂堂天门宗少宗主,顶着那张肿着的半边脸,过了足足两日,红肿方消了下去。

此日,二人向刘太守告辞。裴鸣轩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刘太守想让自己的女儿随行伺候的建议,说来,这种事也早已见怪不怪。

“这些俗界人可真是厚颜无耻,为了巴结,莫说是做小,连个正经名分都不要,实在是——敏之、敏之?”裴鸣轩唤了两声,身旁之人方回神来。只看贺兰芝眨了眨眼,用扇骨敲着手心:“是、是啊,可真是不像话,他自己怎么就不要名分地来伺候你呢?”

“……”裴鸣轩转开话题,问道,“敏之,你近日时有走神,究竟是在思虑何事?”

闻言,贺兰芝一展扇子,笑了一笑,端的是玉树临风,使得旁人驻足而觑。他道:“此话好笑,我何时走神了?你——”他话音一顿,不知道看到了啥,两只眼都瞧直了。“敏之、敏之?”裴鸣轩无奈地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便看对面的那一条街上,几个青衣少年正逛着摊子,他们不正是两日前在城外碰巧遇到的那帮天剑阁弟子么?

“敏……唉!”眼看着贺兰芝穿越人群,挤着走过去,裴鸣轩唤了两声唤不回他,忙跟了上去。

那帮少年当中,有个模样尤为姣好的,当夜,正是他假扮为女子,引那淫魔出来。今日,他卸下了红妆,穿着男弟子的服饰,却依然颇是惹眼。此时,慕青峰正好停在一个卖符器的摊位前,剑修剑上功夫厉害,却不善术法。慕青峰不由想到那日夜里,使得一手好扇子的天门宗少宗主。传言不假,那模样确实出色,修为也在自个儿之上,就是眼神儿不太好……

“方才你说这张火咒多少银子来着?”少年问摊主道。摊主堆着笑:“一张三两银子,小兄弟要是买三张,咱还送一张。”

另一少年一听,瞪大眼睛嚷嚷道:“三两?慕师兄,就这一张破符,那也太贵了!还不如买两只烤鸭,给师父带回去呢——”

慕青峰想想自己一个月不到一两的月银,点点脑袋:“说的也是。”正要把符纸放回去的时候,一柄紫扇拦住了他的手。慕青峰顺着扇子瞧了过去,就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少年的眉头,皱了一皱。

“真巧。”来人嘴角带笑,“慕道友,你也在这儿。”

慕青峰未答,身边的师弟悄悄拉着他的袖子:“师兄,此人……你认识?”

听到他人的疑惑,贺兰芝忙一拱手,自报姓名道:“天门宗贺兰芝,见过诸位小道友。”

“贺兰芝?”少年们叽叽喳喳,“是那个天门宗的少宗主?他就是贺兰芝?”慕青峰身旁的师弟想起来道:“师兄,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晚上喊你姑——”被师兄斜眼瞪了一眼,这小师弟赶紧识趣地闭上嘴。

只看,那冷艳的少年一回头,冷淡地丢下一句:“我问你谁了么?”跟着说了声“走”,其他天剑阁弟子便要跟上。贺兰芝也不怪他无礼,一步挡住了少年的去路。慕青峰顿时冷下了脸。

好凶悍的脾气……贺兰芝这么想,却不知为何,心口跳得厉害,使他不自觉握紧了扇柄,面上和和气气地笑道:“当日是在下唐突,惹得慕道友不快,在下一直想要赔罪,不知慕道友可否赏这个光?”

“不必了。”少年冷道,“我们还要回师门,恕不奉陪了。”

话已至此,贺兰芝却还不肯让。慕青峰眼神愈冷:“你就这么想赔罪?”话音刚落,便看少年拳头一抬,这回瞄准了贺兰芝另一边没肿的脸——要知道,剑修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宁可招惹一条疯狗,也决不招惹路边的剑修,这可是出门在外,必备的常识之一。

好在这一回,贺兰芝早有所准备,他一只手就接住了少年挥过来的拳头。原先不碰倒好,一握住这一拳,贺兰芝便微微怔住。就看,他的一个手掌,便把少年剑修的拳头给完全包覆住,还真是玲珑小巧……问题就在,这天门宗少宗主不光心里这么想,嘴上还喃喃地说了出来:“真软……”

慕青峰的脸一青。

“唔”地一声闷哼。就看天门宗少宗主退了两步,他想捂住自己的肚子,却又猛然想到这动作不甚雅观,只好站直了憋着,神情隐忍。裴鸣轩刚好从人群里挤出来,见着这一幕,赶紧来到贺兰芝身边看了看,跟着怒道:“又是你!”

慕青峰拍拍两手上的灰,幽幽道:“是啊,怎么又是你?”

“你……!”

眼看围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师弟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师兄的袖子:“师兄,说好咱不惹事的,你揍了那个天门宗的少宗主,万一,被师父知道了……”

“谢师叔如果问起来,你们就说,天门宗少宗主中了眼障,我给他两拳就治好了,”他一拂袖,“还不叫他们天门宗送礼来谢一谢我——”转身离去。

“哎,师兄,烤鸭不买啦——”几个少年忙跟了上去。

没了热闹看,人自然就散了。

“敏之,你可有恙?”裴鸣轩气不过地道,“这天剑阁的弟子竟然如此嚣张,我们这就上门去找他们师父说理!”

谁料,用手抚着肚子的贺兰芝竟跟着附和道:“——裴兄说的对,我们上天剑阁去!”

“是,绝不可轻易放过!”

“不错,”贺兰芝搭着友人的肩,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喘着气拍了拍,“走,先去买两只烤鸭。”

“……”

——完——

彩蛋(一)

提着烤鸭的蓬莱双侠步程比少年们快,不久就先一步到了蓬莱。

裴少侠扬言要找慕青峰的师父,天剑阁不敢怠慢二位,就请他两人去了自在峰。

裴鸣轩:“我定要好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了这样的弟子!”

浣剑真君:“谁人找我?”

裴鸣轩:“……”

彩蛋(二)

纠缠若干月后,省略中间三万字。

贺兰芝因心悦慕青峰,想娉这少年剑修为自己的双修道侣。他带着厚礼,这一回,好心的道童避开了自在峰,将他们领到了苍翠峰。

惊鸿剑果真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谢天澜:“不知少宗主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贺兰芝感觉很有戏,于是便老老实实说明了来意。

谢天澜:“来人啊,摆剑阵!”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无责任番外(三)

续上回。

一行少年剑修一回到乱石峰,便有个师兄快走过来:“你们这回出去究竟干了些什么,把天门宗少宗主都给招上门来了。”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了慕青峰,恰好他向来就是个不怕事的主儿,只横眉道:“天门宗的人现在在哪儿?”

师兄道:“人前脚刚走,你们就回来了。谢师叔让我传话说,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慕青峰谢过那位师兄,同几位师弟御剑至苍翠峰。进去前,一师弟纠结道:“瞧那个少宗主,也不像是个会打小报告的人。真没想到,居然是笑里藏刀,棉里藏针。”

另一个人摇头叹:“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弟,以后你要学的还多的是。”

几人纷纷附和时,慕青峰转过来,同他们每个人道:“你们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谢师叔若问起来,我会一力承担,不会害你们受罚的。”

他们一道入内,便见一男人负手立于堂中。男人年约而立,轮廓硬朗,长相周正,眉宇见自有一股肃然正气,正是惊鸿剑谢天澜。

少年们拱手一拜:“师父。”“谢师叔。”

谢天澜应了声,便开口问他们女子频频失踪一事的结果。只看站在最前头的少年不卑不亢道:“此事确系魔修所为,为将淫贼引出,大伙儿决议……”他顿了一下,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决议让慕师兄扮成女子,谁想真将那贼人勾来,抓住了慕师兄逃到了林中。”

谢天澜眉头一蹙。慕青峰便接着说下去:“此法是我所想,无关他人。”且又将他和魔修在林中厮杀、天门宗少宗主突然出现将那魔修一击击毙之事全盘托出。

只看谢天澜脸色微沉,肃穆地看着他们道:“若无少宗主及时出手,你们可想过,后果又当如何?”

旁人噤声,唯慕青峰颇是不服说:“就算没有那贺兰芝,我也一样可以杀了那个淫贼。”

“胡闹!”谢天澜斥道,“师叔说过多少次,出门在外,以自身安危为第一,其余的,自有门中师叔和众长老们打算。你如此莽撞不说,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即日起,不准再同他人下山。”

“师父,慕师兄他其实……”他人纷纷为慕青峰求情。奈何谢天澜主意已决,一拂手说:“你们都下去,师父有话,和你们慕师兄说。”

数人只好往慕青峰那儿投了几眼,接着便一一退出去了。堂中只剩下谢天澜和少年二人,静了片刻,谢天澜说了句:“跟我进来。”慕青峰握成拳的手紧了紧,还是随男人进去了内堂。

便看谢天澜从柜中取出一个物,说:“过来。”少年原是一脸不屈地跟进来,此时看着师叔手里的药瓶子,脸上倔强的神情登时一软,走到男人面前,小声唤:“师叔,我……”

谢天澜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无奈中却又带着一分宠溺说:“伤了哪里?”

慕青峰迟疑地看看他,还是将左边的袖子给卷了起来。手臂上的刀伤已经结了痂,虽是不重,可在那一片雪白的肤色上,仍显得颇是狰狞。谢天澜仔细看了会儿伤处,确定没伤及筋骨,这才为他上药。

慕青峰坐在他师叔身旁,看着自己的伤处出神,不知想着什么。谢天澜陡地开口:“那天门宗……你是如何结识的贺兰芝?”

“贺兰……?”少年喃喃了声,回了回神,“我原也不识得他,只是今回碰巧遇上罢了。”跟着轻声嘟哝说,“虽然眼神不怎么好使,耍扇子的时候,倒是挺帅气的。”

男人看看他,并不说话。擦好了药以后,慕青峰站起来谢过了师叔,才刚要出去,又听师叔道:“记住,这阵子不准再下山了。”

少年一顿:“就算伤好了也不成么?”谢天澜神色严肃,“不准。你近期也快突破了,峰上修炼好好修炼,可听明白?”

慕青峰安安分分应了声“是”,谢天澜眉头这才一松,把人放走了。

少年并未待在苍翠峰上,而是唤出飞剑,御剑回到了背面的自在峰。

他问道童浣剑真君出关没有,道童道:“慕师兄回来得正好,真君三日前正好出关,慕师兄修炼上有何疑问之处,正好趁着现在向真君讨教。”

慕青峰谢过道童,转身就去后山凌霄峰。

他人在老远,便感受到峰上有一股寒冽之气,远处的石台上趺坐一人,那人银丝如瀑,身着白衣,莫说周身气质如何清涟,那模样更是如同集天地精华而生,虽是世间难得的精致,却也清冷如冰雕。唯额心那点丹红艳红如缨,像是一片纯白的幕布上,沾染了一滴朱砂,无论如何都抹它不去。

慕青峰放轻步子,在距离寒石的十步远之外,就停了下来。

“青峰见过真君。”本是如此张狂的少年,在此时却收敛了自己所有的锐气。他垂着眼——原是听说真君这两日会出关,他这才加快步伐赶了回来。然而,无论再怎么澎湃的心情,每一次见到眼前的男人时,都会瞬间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所平伏。

等不到男人应声,少年便自己站直了。他知道,真君是从不应他的。

“青峰听说,”少年干站了好一阵子,才讷讷开口道,“此月十五,正好是真君生辰……”说着话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物,紧紧地抓在掌心里。他难得斗胆,抬起眼看向那一头,扬声道:“此物是青峰亲手所刻,以贺真君生辰,请真君收下。”

他弯下身,将东西放在地上。那是个小小的玉雕,上头刻着祥兽,栩栩如生。为了送出这一件玉雕,不知他究竟刻了有多少个。

那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慕青峰只觉两眼极热,胸口发紧,有好几次,他都想将这玉雕收回来,可最后,少年还是低着脑袋,极轻地道:“真君若是不喜,便扔了罢。”

他躬身一拜,跟着就转身,逃也似地快步走了。

清风拂过,落下桃瓣。

寒石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只看他目光微垂,手慢慢张开来。一个玉雕,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中。

少年跑了一路,喘喘地停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如雨落下的桃花瓣,不知道为什么,嘴角轻扯了扯,微微地扬了起来。

远处,一个男子坐在骏马背上。此时,一个从遥远的山上飘下来的桃花瓣,轻飘飘地落到他的肩上。他捻起桃瓣,嘴里轻声念道:“有匪君子……”

“敏之?”

“没什么。”贺兰芝笑了一声,突然来了精神,“走,我们回蓬莱。”

裴鸣轩挑眉,诧异道:“你之前不是还说,不打算这么快回去么?”

贺兰芝一展扇子,道:“三月后便是大比之时,各门各派都会派人前来蓬莱,天剑阁自然也不例外。”他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到那时候,他一定也会在。”

“……”

——番外 (三)完——

第26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三)下

我浑浑噩噩地被那几人强拖出了柴房,让他们给带到了一个堂前。

我眼前一片晕眩,极是勉强地支起身子,瞧了许久,才总算看清了周遭。

“苏明玉。”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前头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半老徐娘,这女人一开口,偌大的厅堂里人人噤声,看来,她便是这个家的家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样的目光,我再熟悉不过——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是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苏……明玉……?”我动了动干裂的唇——苏明玉,到底是何人?

女人冷冷“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这一回,你倒是学会装疯卖傻的这一套了?”

她站了起来,边踱向我边幽幽道,“当年,你那个下贱的娘生下了你,我要不是看你可怜,就不会让你进我苏家的门。怎料,我当初的一个心软,却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她蓦地瞪来,指道:“苏明玉,我早看你那张长得跟你娘那狐媚子一样的脸,就该明白,你是个天生不安分的主儿。十年前,你离开云州,我还想你这个丧门星总算走了,不料,你竟有这好本事——”

“云州……”听到此,我嘶声喃喃,“云州……苏氏?”

若她所说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云州苏氏,合该是俗界中一个有名的世家。俗界里从来不乏这样的人,他们费尽心思巴结着天洲的仙宗门派,拼上全族的气数,想方设法地将子女送去修炼,但凡之中有一人出息,便可照拂全族,鸡犬升天。

这一屋子的人里头,只有眼前这个女人尚有些根基,其他人不过是泛泛之辈,不值得一提。

女人一步步走到我眼前,冷笑连连:“之前,你可神气了,不是么?”她在我面前一止步,就有人把我的脑袋给摁住在地上。

我看着那双金丝绣鞋,听那女人的声音:“你跟你娘贱人一样,凭着这一张脸,在天都城混得风生水起。后来,竟还得了贵人青眼,带上了蓬莱仙山,去了天门宗。”

女人缓缓俯身,猛地捏起我的脸,涂抹着蔻丹的指甲掐着我:“你以为,就你这样贱婢生的东西,还想要攀龙附凤,你当天门宗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如今的天洲仙首,万宗之主。呵,我还当你多有出息,不料,这还没得意几天,你就被人给赶了下来,永生不可再踏进天都城半步!”

她将我用力一放开,我的脸上,便多了一道狭长的血口。诡异的是,那血珠子凝出几滴,尚未滴落,我的伤处就微微冒起白烟,竟当着他人的眼前,自行愈合。

女人一看,猛地退了一步,不光是她,在场的人也都全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唰”地站起来,大惊小怪地嚷道:“家主,看来传言是真的,苏明玉定是练了魔修的功法!要、要不然,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死——”

“住嘴!”这个女人毕竟是云州苏氏的家主,比他人见多识广。她从旁人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来,拔出来后,阴狠地看了一眼我,接着就狠狠将匕首扎过我的掌心。

“唔!”我皱眉,闷哼一声。

她将刀子一抽出来,原该是血流如注,可没要多久,在我的伤处,血肉便一点一点地痊愈。

在座的那些凡人一看,无不哗然。

我眼前的这个苏家家主,到底还有些眼界。她强作冷静道:“圣人曾言,要诛杀妖邪,一般的刀刃伤了不了他们。”她一脸忌惮地看着我,“莫怪你根骨被废,伤重至此,居然还能活下来……原来,你已非人,而是一只妖!”

她说得不错,但凡修炼之人,皆有灵力护体,凡间铸造的锐器,轻易伤不得。

我的这个身体,已经被毁去了仙根,合该比凡人还要脆弱。但是,他被我给夺了舌,我的魂体融合了上古凶兽的妖丹,如今的苏明玉……恐怕,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来人,去取我的剑来!”那女人对我已起杀心。

莫说世人对妖物是如何畏忌,便是天洲的仙者,亦对妖魔之辈除之而后快。

“夫人!”下人取来法器时,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在苏家家主脚边屈膝一跪,求饶道:“明玉已被毁去内丹,挑断筋骨,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你就非得置他于死地——”

闻言,女人寒笑一声:“苏明玉被丢下蓬莱山,逐出天都城,让我苏家成为整个俗界的笑柄。非但如此,他还勾结魔修,堕落为妖,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跟那贱婢生出来的好儿子!”她一脚踹开来那男人,之后拿剑对着我,眯起眼,“我苏婉儿今日就在众位眼前,用这孽种的血来祭我苏家的门槛!”

寒剑擎来之际,一只手霍地握住了剑刃。

那是我的手,它死死地抓住了她手中的利刃。那女人脸色一变,想抽出剑,竟挣脱不开我:“你……!”

我只觉胸口越发灼热,灵魂里的妖丹蠢蠢欲动,周身的气息也跟着发生了变化。随之,我用力睁开眼,咬牙说:“……走!”

话音刚落,强大的妖气便由我身上冲出。我听见一声惨叫,那女人使出的那点贫弱的剑气无疑是以卵击石,而那女人也轻易地被我身上的妖力给震飞至一丈远。她的剑在我的手里,瞬间化成了碎石,散落一地。

“妖……是妖!”整个苏家大堂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人人争相逃窜。

苏家里养的那些散修感受到了妖气,他们飞身冲进了堂中,拿出自己的看命法宝,却没有一个人敢不要命地上前来。

苏家家主突然厉喝一声:“诸位先生莫冲动!”

那女人嘴角挂着血,嚣张气焰不再,反是带着小心谨慎,冲我试探道:“你……你绝非苏明玉,究竟是何方妖魔……”

她嘴唇透着青紫,再是害怕,也强作镇定道:“我们云州苏氏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天洲的仙门大宗,你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对你来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我扶着地上,摇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一动,他们便退避三舍。

我身上的妖气极盛,但凡有点眼色的就该知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们,如同捏死一群蝼蚁,简直易如反掌。

我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们一圈,方才那个为苏明玉求情的男人,缩在柱子下头,和其他人一样恐惧不已地瞧着我。我收回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朝大门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不知是谁人打翻了油灯,我听见几声“走水了!”。在一片混乱和嘈杂生中,拖着这具身体,离开了苏家。

这副身体总归是伤势太重,我踩着沉重的步伐,一直撑到了无人的一角,方体力不支地倒下来。

“唔……”我体内的妖丹太过厉害,要让它老老实实,委实不容易。我这身体,到底曾是凡胎肉身,一夜之间,竟成了一只妖。我能咽下嘴里的血腥气,强撑着坐起身来,运转气源,好将我身上的妖气给压制下去。否则,不单单是我会爆体而亡,这全城的百姓,都会为此而遭殃。

等我好容易缓过来,已经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我往后一仰躺,麻木地看着黑色的天穹。

从天上,飘下了火焰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就像是雪一样。它落在我的手背上,这一次,它终于没有再穿过我的手心。

我不知道,我究竟当了多久的孤魂,也许只有几天,也许,已经过了数百年。

我死了以后,心中清澈无物,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现在的我,一点一点地想起了自己作为慕青峰的前生——

从不动山上的一声惊雷开始,到那为我挡雪的伞,还有后来日夜不断地练剑,跟着是雷雨中滑落下的山谷,冰穴里的纠缠,化成水烟的断剑,妖山上山盟海誓时的苍天古树,被血水侵染的河流,地宫里一盏盏的灯火,无人观里交缠的影子,破庙之中婴孩的哭声,到最后,是秘境中由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和漫天的余烬。

那些我曾经经历过的爱恨痴缠,无论是快乐的、怨恨的、痛苦的、悲伤的……所有的点点滴滴,全都渐渐地回想了起来——

“……”我无声地收紧了拳头。

当眸子里凝出的泪轻轻落下的时候,前生和不同的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手,把他们都放下来了。

天色微熹,我走在云州城里。

云州苏家出了妖邪一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云州城。

“苏夫人是整个云州城唯一的结丹修士,连她都杀不了的妖物,那得有多凶恶!”

俗界的云州城里出了如此厉害的妖物,自然是人心惶惶,天才大亮,就已经有不少人议论纷纷。

“喂,你莫告诉他人——那妖物,其实就是苏家的二公子,苏明玉!”

“苏明玉?就是那个入赘的苏家老爷和婢子生的二公子?”

“确正是他,听说那苏明玉和他娘一样,生得极标致。传言这苏明玉根骨上佳,是修炼的苗子,苏夫人才勉强容下了他。偏生这苏二公子极不安生,去了蓬莱后招惹了贵人,被赶出了天都城。谁想到,他居然心有不甘,堕入魔道,这才被苏夫人给关着。这下子,被他给逃了出来,恐怕是要为祸人间啊……

我顶着“苏明玉”这幅壳子,明晃晃走在云州大街上。只是我一身淤泥,看着极是落魄,旁人只当我是个叫花子,无人多看我一眼。

这时候,几个衙门的人走来,在告示榜上糊上了纸。我不在乎上头写了什么,我两眼只盯着上头写着“天启六年”这几个字,迟迟没有反应。当一个路人从我身边擦撞过时,我猛地出手将他拦住,嘶声问:“……为何是天启?难道,不是中元么?”我不会记错,俗界帝王的年号,合该是中元才对。

那路人奇道:“这位小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中元可是先帝的年号,先帝卒于中元二十二年,后来四皇子继位,现在是天启帝的天下了。”他别开我的手,边摇头边走着说,“这人间帝王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看天门宗的脸色,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正的王臣。”

听了他的话,我就在心里算了一算——谁会想到,从我死去的那一年,到今时今日,一晃眼就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很快,我就接受了这一个事实。

云州终非久留之处,我未多做停留,当天便出了城。

我走了数日,终被我寻到一无人山涧,在那里暂时调息。

我刚重返人世,识海尚未清明,时常处于混沌当中,有时候,我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楚。

我的心里,时而闪现当年在天剑阁时修剑的过去,时而听到不动山上山溪的水流汩汩,时而还有当年深陷魔宗囹圄,群魔乱舞、醉生梦死的画面。可这一些,却远不如那破庙之中,婴儿的一声啼哭,对我来说,更来得摄人心魄——

“我儿……!”

我一震,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自己的手还扬在半空中,在我的前方,只有荒芜的树林。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我走到了小溪边上,双手掬水泼向脸,来回几次,脑子便清醒得多。

清冷月下,我坐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映出的圆月。

我以为,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不公,造就了我一生的苦难和漂泊。其实,我一辈子的痛苦,说到底,就只是因为四个字——求而不得。

慕青峰的一生,在一开始,先是想得到他人的认可,这才拼了命地修炼。媚骨觉醒之后,我的剑修梦碎,却仍坚信这世道必会还我清白,后来遇到的人,我以为从此之后,会有人与我一起扛过风雨,没想到,苦心图谋一场,终究落得孤身一人。我吃了这么多的教训,本该认清自己,谁知又是一场阴错阳差。我拼命地想去捞住那水中的月, 非但害人害己,到最后,仍是一场空。

大能道陨,雷震四方,那一夜的事情,我还模糊地记得。至于我那以阴阳之躯、怀胎七月生下的孩子,我没有一日不想他。

我的生魂看见,贺兰芝将我的孩儿给抱走。想来,是被他给带回了天门宗去了。

我想了有几日,到底是想亲眼去看一看吾儿,想知他生死如何,想知他是否安妥,因此便顾不得再修养多些时日,等到可走动自如的时候,便动身往天都城的方向而去。

以我的步程,要去到天都城,至多需要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我白天赶路,夜里便潜心修炼。我夺舍重生,魂体所寄,为一妖兽之内丹。当初在不动山上,靳涯和贺兰芝在秘境中偶遇。想来在那时候,他便为自己留了这一手,好在来日可东山再起。

师叔总是说,留得青山在。谁知,他到最后,竟将这条唯一的生路留给了我。

“唔。”我闷哼一声。我体内的气血翻涌,妖气源源不断地冲入气海——这个妖兽想必是穷凶极恶,死了都不知有几千万年,妖丹里残存的妖力,竟还如此强盛。莫非我修炼过魔宗心法,单凭自身意念,恐怕早就被这强烈的妖气反噬成魔。

有这妖丹傍身,我虽平白长了百年的功力,却也不尽是好事。

我这身子的原主,根骨虽好,却心有邪念,我一探寻他的经脉,就知道此人平素不正经修行,反是钻营一些淫邪的旁门左道。前生,我为媚骨所扰,一旦发作,连我自身的意志都不能控制,可有的人却为了一步登天,宁可舍弃自我,流于此道。

那妖兽虽已死,妖丹却时常暗中作祟,为了让我走火入魔,每当我打坐的时候,它就会想方设法地干扰我。一如当下,我在识海中所见,尽是些肉欲横流的画面。过去的慕青峰,也曾自暴自弃,醉于其中,随心所欲,不必再去想那些痛苦的、难受的事情。

“你别以为,你用这样的法子……”我寒声道,“我就制不住你。”

我一咬牙强行压制,打算就此凌驾于它,彻底与妖丹相融。可是,就在我和它硬碰硬的时候,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青峰。”

我心神一散,功亏一篑。

一口血猛地从我的嘴里冲出,我一手撑在地上,这才没倒下去。我调戏一周天后,勉强收功。后来的一整夜,都没再合眼过。

三个月后。

我远远地看着前方的城门。天都城,座落于仓土中原,位于蓬莱仙山的山脚。这个地方,是连接了天洲和仓土的桥梁,也是天与地之间,最为模糊的界线。

犹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来到天都城时,便震慑于它的宏伟。不论是城内城外,这里聚集了五湖四海之人,热闹之至,便是王城,也莫过于此了。

市井里熙熙攘攘,人烟嘈杂,这一路走下来,看到的除了琼楼玉宇之外,便是人山人海。这些人里头,既有身无术法的凡人,亦有不少散修和各个门宗的弟子。

一别经年,这里和我当年初来乍到时,仿佛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此地和我记忆中,最不一样的地方,大抵就是云海的中心处,那一座高耸如云的高塔。

正好,此时有一路人问:“那座塔里的是什么?”便听一人答说:“客官,那就是通天浮屠,等到建成了以后,听说,人人就可通往九天,与天齐寿了。”

“与天齐寿,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我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后来,便在一家茶坊找了张桌子稍憩。小二来给我上茶水,来人是个好客的,开口就说:“客官瞧着面生,想是外地来的罢?是来此地游玩的,还是来办事的?”

我拿起杯子,好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随口应了句:“来寻人的。”

“找人?”小二擦擦手,“有什么线索没有?长的什么模样,有没有画像?”

听他这一说,我不由一顿。

我是为了吾儿,才千里迢迢来到天都城。可当我人真的来到蓬莱山脚时,却不知又要拿什么名头,去找我那个一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甚至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来得及好好地看一眼。

我慕青峰一生亲缘浅薄,连生娘都不待见,还和自己的父亲……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孩子,也没能护住。

“客官、客官?”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那小二见我不欲多说,就赔笑两句,转头去伺候另一桌客人。

我体内有上古妖丹,如今的修为,可媲元婴之士,自是五感超然,旁人说什么,我只要一宁息,就听得一清二楚。

外头嘈杂的人声中,有一老道拦住到处拦人问:“老夫闭关多年,这回才出来,这天门宗何时成了万宗之首?天剑阁和云霄宫,如今又置于何处?”

一些好心人回答他说:“十五年前魔尊祸乱天下,天门宗号令万宗,聚集上万仙者攻陷万魔宗,终还天下太平。从那之后,天门宗就被奉为万宗之首了。”可说及另二宗,那些人就摆摆手:“云霄宫倒是认得,天剑阁又是什么?”

——到了这时候,我才想到,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岁月如梭,对于千山、对于流水,一天是一天,一年是一年。年年月月,终如一日。可对他人来说,十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过去,三宗鼎立,不分尊卑。谁想,这才不过十数年,已无人听说当年“一剑纵天下”的仙剑一门了。

回想当年,我刚入门的时候,天剑阁确实就已经大不如前。剑修大多是些固步自封,冥顽不灵之徒,数百年下来,势力渐微,若不是因为浣剑真君……那些年,天剑阁里妖邪辈出,门徒相残,今日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到底应该责怪谁。

我虽想见到我儿,却是无从下手——最快之法,自是到蓬莱山天门宗,可这样做的话,不免要遇上故人。

对他人而言,慕青峰已是作古之人。亦或者,这世上,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名为慕青峰的魅妖。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颜面叨扰故人,再添纷扰。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番动静。

有好事者道:“快,是天门宗的弟子,不知道和谁起了冲突!”

我一听是天门宗,便放下了杯子。思量一番,我仍是拿起行囊,跟了上去。

天都城闹市上聚拢了好一些人,我望过去,便可瞧见两拨人。其中的几个少年,身上穿着青色的弟子服饰,个个腰上都配着一把剑。

他们那一身装束,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个少年,竟是天剑阁的弟子。

“啊!”一个天剑阁弟子遭人一抽,整个身躯往后一翻。好在,他其他的师兄弟及时接住了他。

“师弟!”“三师兄!”

他们一齐抬头,对着对面的人怒喊道:“贺兰钰,你……你欺人太甚!”

只看,在他们的对面,站着一帮天门宗的弟子。那些年轻弟子里,有一紫衣少年。

那是一个张扬又漂亮的少年。他黑发如墨,身若柳条,眉眼精致如画,却又十分凌厉。除此之外,他的眉心,还有一点红。

那少年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虽不如麒麟骨扇,却也能看得出是一件极其厉害的法宝。

那紫衣少年黑发如墨,长了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眉心还有一点红。

他悠悠走了几步出来,冷冷睨着眼前的这几个天剑阁弟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连剑灵都没能化出,还有脸自称为剑修,尔等当我们天门宗讲堂是什么?一帮连散修都不如的废物,若不将你们赶出来,怕是要天下人以为,我天门宗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第27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四)上

这紫衣少年的态度极是狂妄,他身边其他的天门宗弟子看着年岁比他还大不少,竟都个个以他马首是瞻:“师弟说得不错,你们天剑阁的剑修,过去再怎么神气,现在也不过是个没落门宗,年轻弟子当中,能化出剑灵的人寥寥可数,你们这些连入门都不算的小鬼,凭什么和我们一起上讲堂?”

天剑阁的那些少年中,一个模样最年长的站了出来。

他隐忍地沉住气,同天门宗弟子讲理道:“天门宗讲堂是开放授课,只要是各宗门弟子,所有人都可以去听课。这可是贵门宗主亲自定下的规矩,难道,你们天门宗弟子,是打算连自己的宗主,都不放在眼里么?”

天门宗的弟子顿时语塞——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谁也不敢承担。

紫衣少年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手里的扇子:“你们想拿宗主出来压我?”他扇子蓦地一展,扇尾扫出一记,毫不留情地击向那开口的天剑阁大弟子。他虽然惊险躲开,却狼狈地退了好几步。

“大师兄!”那些少年见状,都气愤不已,“贺兰钰,你少狐假虎威,你只不过是仗着你爹是少宗主,才如此狂傲!”

闻言,贺兰钰脸色一寒。他用扇指着他们数人:“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尔等能奈我何?”少年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爹可是天门宗少宗主,是整个天洲未来的仙首,而我就是将来的少宗主,迟早也会问鼎天洲!”

人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有人出声:“你、你居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贺兰钰一脸不以为意,反是摇着扇子:“听好了,到时候,我要彻底收拾你们这些附骨之蛆,岂不是易如反掌?”

天剑阁人全是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毕竟门宗势弱,他们嘴上再怎么要强,也只能任人轻贱、宰割。

贺兰钰见他们老实了,面上稍有收敛,冷声道:“我警告你们,只要让我在蓬莱或是天都城见到你们一回,我就打你们一回,直到你们肯乖乖收拾东西,滚回去你们的天剑阁。”

这时候,那大师兄推开拉住他的师弟们。

“大师兄——”

大师兄默念了一句,额前了剑灵一动,手里便多出了一把剑。

他拿着自己的本命剑一划,少年风姿飒飒,让人不住多看几眼。少年剑修指着前头:“你说,我的师弟们化不出剑灵,不配称为剑修。我是他们的大师兄,看不得自己的师弟受辱,天门宗贺兰钰,如果此战我输,我们天剑阁弟子今日马上离开天都城,将来决不踏足此地半步。如果我胜了,我们全部都能留下来,你也不准再找我们师兄弟的麻烦。”

贺兰钰“哦”了一声,不以为惧:“有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人连忙劝道:“师弟,莫冲动,要是被少宗主知道了……”

贺兰钰却冷眼瞧了一眼他。那人当即沉默下来。

贺兰钰拿着扇子走出来,对着眼前之人一拱手:“天门宗贺兰钰。”

“天剑阁,”少年剑修站直,一抱拳,“严峥。”

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混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场比试。

天剑阁的这一个弟子正好是结丹初期,从他出剑的招式来看,虽无惊喜,可至少稳扎稳打,看来平时必然没少下功夫。这苗子,放在一帮年轻弟子里,姑且称得上不错。

可是,他对上的人,是天门宗的天之骄子。

贺兰钰这小子看着飞扬跋扈,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实力。剑修的攻势猛而快,而天门宗擅长用术,不利于近攻,然而,他却能接下对手的所有招式,且游刃有余,不见疲势。这贺兰钰不仅修炼的功法极其上乘,根骨之上佳,亦可说是百年难得一见。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贺兰和裴氏之子,确非一般。

在我微微出神时,场上的争斗越发激烈。且不说,贺兰钰的修为远在对手之上,论招式,他也胜过严峥一筹。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这场比试,天剑阁必输。

本来弟子间比试,点到为止就好了。可是,那叫严峥的少年剑修却不肯就此放弃。剑修素来执拗,不会轻易服输,在他纠缠之下,贺兰钰下手越发狠辣:“都这样了,你还不乖乖求饶!”严峥被他击退三尺开外,嘴角都溢出血来,还不可罢休。

贺兰钰耐心尽失,眼神一狠,竟将自己的法宝完全展开来:“你这么想找死,我就让你尝尝,再也拿不起剑的滋味……!”

他和那柄展开的玉扇一起凌空而扬,扇面逐渐显现出一排排的金文,霎那间,灵光大作。难不成,他是真想废了他?!

我的动作,比我的思想更快一步。我踩着气流腾空而起,旋身跃至严峥眼前,双手挡下了贺兰钰的攻击。

贺兰钰一怔,随之跃回地上。他站直身,抬头看着我这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语气不善道:“你竟能接下我这一招,到底是何人?”

我以上古妖丹为宿,已非寻常人,算起来,也可说是元婴高手,贺兰钰哪怕有顶尖法宝在手,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我隐匿了自身的妖气,修为低于我之人,很难看穿我现在的真身。

原本,我并不想插手两派弟子之间的纠纷。可是,天剑阁虽然负我良多,说到底,那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剑修的本性又向来护短,我怎能看着这帮无辜少年受人欺凌而袖手旁观。

我对贺兰钰两手一作揖:“在下……”声音一顿,我紧接着说,“苏明玉。”

我瞧着少年道:“贺兰钰,你已经胜了,便不需要对你的对手穷追猛打。这样做,只会让你天门宗落了下乘。”

“苏明玉?”贺兰钰直白地打量着我,嘴里喃喃,“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此时,他身后的一个弟子突然嚷道:“苏明玉不就是那个云州苏家的人!”

贺兰钰一听,眉头顿时蹙起:“云州苏家……原来是个俗界来的凡人。”天洲修炼之人自诩为仙者,向来看不起从俗界上来,巴结他们的人。

那弟子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贺兰芝,之后就跑过来,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就看少年的神情变了变,后来,他瞧我的眼神,就只剩下鄙夷和厌恶了。

贺兰钰道:“我真没想到,你们天剑阁已经沦落到,要靠一个男宠来伸出援手了?”

——男宠?

我一怔。这时,我才想起了当时在云州城里听到的那些流言——实在不知这苏明玉究竟在蓬莱上,惹上了什么样的麻烦。

“苏明玉,你已被逐出蓬莱,连天都城都不许踏进一步。可是,我就看你接下了我一招的份上,这一回,就饶过你。”紫衣少年扬了扬脸,“你就和天剑阁的这些废物,正好一道滚出天都城罢。”

天剑阁的弟子将受伤的严峥扶起来,听到贺兰钰所言,一个小少年再忍不住,大庭广众之下,跳出来吼道:“贺兰钰,你少神气!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娘是一只妖!”

他的这一句话,无疑是平地一声雷。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四)下

他的这一句话,无疑是平地一声雷。

不光是贺兰钰,我更像是遭人当头棒喝,当下,就朝贺兰钰的方向猛地看过去。

嘴上说是全天下的人都晓得,周围是掀起一阵阵哗然:“他娘是个妖?”

“这怎么回事啊?这怎么可能?”

“天门宗少宗主什么时候娶了一个妖做妻子?”

一时间,四周响起了无数的碎言碎语,少年精致的脸庞也变得越发地狰狞。他将手里的扇子握得死紧,我甚至能够听到,他用力握紧拳头时,关节弹响的声音。

“我娘,”贺兰钰展开法宝,嘶吼地全力击来,“——绝不是妖!!”

刚才,我就已领教过那把扇子的厉害,若说贺兰钰先前还保留了三分实力,那么现在,他是真打算让自己的扇子见血!

“给我受死!”贺兰钰将灵气集于法宝中向我们袭来。他手里的那把扇子被灵气贯满,变得比任何武器都还要锐利。我只好夺过他人手中之剑,以此抵挡。

眨眼间,我就与他连过不下百招。我总算发现到贺兰钰为何这么厉害,他的灵气至纯至净,就算手里的只是凡间兵器,怕是也能被他发挥出神兵利器那样的威力。

这一点,和他……极其相似。

我的修为尽管是在贺兰钰之上,然而,我心神涣散,已经没有战意,加之我怀疑他就是我当年在庙中生下的孩子,自然是束手束脚,根本就不可能对他兵刃相向。

故此,我节节败退,转眼就被贺兰钰逼入窘境。

盛怒之下,贺兰钰怒吼地擎穿我的防卫,一击落在我的肩上,我立时退开数丈,连忙将剑重重插在地上,这才没有被击飞出去。

那些围观的人眼看不好,害怕受牵连,个个争相逃窜,场面极其混乱。

天剑阁的那小孩儿,根本不晓得自己一句的失言,会令贺兰钰如此震怒。贺兰钰一个也不想放过,他一脸阴鸷地朝他道:“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眼看贺兰钰要痛下杀手,我再顾不得这么多,一跃跃进他的杀阵之中。

贺兰钰见我一拦再拦,早已没了理智:“苏明玉,你既然这么想死,我成全你!”扇面上的金文转为肃杀的灵气,直冲我而来。我催动妖丹,迎面还击,两股强大的气在空中相冲,爆发出的力量,几乎可摧毁整条巷子。

贺兰钰再怎么天赋异禀,到底是敌不过我体内的上古大妖,终被我击退于阵外。

少年向后跌在地上,灰土飘扬。“唔!”他闷哼一声。我连忙收手,一步到他眼前,才正要将他扶起来,贺兰钰便一手将我扫开。

“滚……开!”贺兰钰咬牙切齿地朝我吼了一声。他的眼里,有着露骨的恨意。这样的眼神,让我似曾相似——很久以前,我照着镜子的时候,就常常在镜子里,看见这样的一双眼睛。

情急之下,我又抓住他:“你娘——究竟是谁?”

贺兰钰不断挣扎,却挣脱不得。他一脸屈辱:“苏明玉,就连你这个贱人,也想要羞辱我……!”他颤抖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眼眶更是红了一圈。

我如何看不出,贺兰钰天性高傲自负,一听他人说他娘是妖却失态至此。

难道……他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与他平视,双眼连眨也不舍得眨,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如珠如玉少年满脸倔强,骄傲又漂亮。他长得可真好,我想再好好儿再将他看一看。

忽地,罡风大作。

“天、天上……!”天剑阁弟子大声道。一时之间,无数双的眼往天穹看去——

天都城的上空,不知何时居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修士。这些天门宗的仙者不需要借助外物,就可腾云驾雾。他们气息强大,个个看起来都高深莫测。整个天都城好似有暴风聚拢,人人都看着天上,这般浩大的声势,想来对他们来说,也是平生罕见。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者中,中间的那一位,才是让这天地色变的源头。

在罡风的中心处,有一个负手而立的男人。他头上束着白玉冠,外罩紫纱,内着玄袍。他容貌,已经彻彻底底褪去了年少稚气,变得更为深邃冷峻、喜怒难测。

不知谁人惊呼:“是天门宗少宗主,贺兰芝!”

贺兰芝望来之际,我和他的视线,不期然地相撞。他的眼神,对我来说,已是十足陌生,我几乎没能将眼前之人和当年那温雅如玉的男子连想在一块儿。

随即,一句话由九天上传音而来:“何方妖孽,放开吾儿。”

就在我失神的当儿,贺兰钰将我推开。

“你身上……你是妖?!”想是方才与我激斗,少年此下方才察觉,我身上的妖气。

他早恶我入骨,现在知道了我是个妖,便更是恨不得除了我:“苏明玉,你居然堕落为妖,那我今天就替天行道,先杀了你再说!”

我听到此话,不禁转向他:“你真的,如此厌憎我?”

少年一怔,跟着神情一狠:“废……废话休说!”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跟他动手。就在这时候,后头传来一声:“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贺兰芝竟也出手来,一招止住了贺兰钰的杀招。我二人皆后退数步,这时,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

我猛地一抬眼,看清了来人。

男人穿着一身天剑阁长老的服饰。他眼神清明,气质斐然,看起来是个极正派的人物。奇怪的是,乍看他时,我竟觉得他有些眼熟。

“师父!”天剑阁弟子一看到他,就像是找到了靠山,纷纷跑过来。

他放过我,对我说了一句“得罪”。他未及报上姓名,上头那天门宗少宗主已经带着人,立于两派弟子中间。

只看,贺兰芝手一转,那柄麒麟骨扇便隐匿于无形。随后,他将两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我们这里。

“爹,您为何拦着我!”贺兰钰不服地道。

贺兰芝只看了他一眼,少年的气焰便顿时收敛起来,只仍是不服气地握着拳头。

贺兰芝转过来看着我等:“天机仪感应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妖气,我这才赶过来看一看,你们——究竟是发生何事。”说完,他就看向天门宗的那些年轻弟子。

因私下斗法,整条街被毁于一旦,当中还牵着到了两派弟子,贺兰芝作为少宗主,自然要查问清楚。少宗主地位超然,远非这些一般弟子可接近之人。他们冷不丁地被盘问一句,登时紧张得话不成句:“这、其实……”

“少宗主,此事到底因何而起,可否让周某门中弟子一述。”我身旁的天剑阁长老站出来,抱拳说道。

贺兰芝对他还算客气:“周长老,请。”

周长老唤来大弟子严峥,少年已调整内息,幸得并未伤及要害。

严峥勉强站直着走出来,在众人面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道出——原来,这帮天剑阁弟子随着师父,来到蓬莱山修行的。天门宗每个月都会在天都城里开办讲堂,开放给所有的门宗弟子。天门宗毕竟是天洲仙首,讲堂人满为患,天剑阁弟子去得极早,占了几个好位置,不想却因此而得罪了贺兰钰,少年们由此起冲突。

严峥说到这儿,停顿了顷刻,犹豫道:“贺兰钰之所以如此生气,皆是因我怒而失言,空口无凭说,说他的娘亲,是个……妖……”

一少年惊声道:“师父,不是大师兄说的!是我——”

“够了。”贺兰芝开口。他面上神色不变,却是不怒自威,气氛登时变得压抑起来。

周长老对着自己的弟子摇了一摇头,跟着便道:“周某管教弟子不严,重重冒犯了贺兰公子。”他俯下身,向贺兰芝深深一拜。

他持着天剑阁长老的身份,出门在外,若无阁主在,他就代表了整个天剑阁。剑修素来好颜面,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对贺兰芝行此大礼,已是表现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贺兰芝到底没有追究下去:“此事,也算小儿有错在先。我天门宗办学,就是为了让各宗弟子能够博采众长。”他唤了少年一声,“钰儿,你动手在先,当向周长老和其弟子赔罪。”

贺兰钰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走出来,不情不愿地道:“贺兰钰方才……多有得罪了。”

众人以为此事便如此了结,不料,却听贺兰芝道,“误会已解,那便请周长老将弟子带回乱石峰,好生教导罢。”

天剑阁的弟子一听,愣着道:“……可、可是,不是说好,让我们留在这儿修行一段时间么?”周长老抬手,让他们噤声。

——说到底,贺兰芝还是对天剑阁颇有微词,这才不顾两派之约,直接请他们出城。

周长老亦不多言,反是眉头一松,道:“既然少宗主意已决,我等也不好多逗留于此,必定收拾行囊,尽早离开天都城。”就算是颜面扫地,他还如此沉得住气。想来,这样的委屈,天剑阁在这些年里,并未少受。

两派弟子纷争暂了,可我一见贺兰钰要走,就忍不住想追上去。可这时候,在我的前方,有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当贺兰芝一步步走近我的时候,我恍惚地,居然想到了当年初见时,他的模样。

一别经年,故人面庞依旧,心境到底不同了。眼前的贺兰芝,和过去的他,已经是判若二人。过去的贺兰芝,总是未语先笑,不管到哪里,都好似一缕春风,没有人不喜欢他。而我眼前的人,确实一脸冷漠,那双眼深深沉沉,这般的眼神,我只从数人身上看过——那些都是修为突破已经突破化神,问鼎大能境界的人。

贺兰芝在我十步之外停下来。他语气疏远地唤:“苏明玉。”

这会儿,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早已非慕青峰,而是云州苏氏的逆子——苏明玉。

前生,我曾经发过誓,若有来世的话,无论是做牛做马也好,定要报答贺兰芝对我的恩情。不光如此,我还曾许诺,下一辈子,绝对不会再对他诸多纠缠,免得又一次害了他。

如此,我定了定心神,向他一跪,双手伏地缓缓拜道:“……苏明玉,见过少宗主。”

他们毕竟是天洲大能,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是个连蝼蚁都不如的人。

贺兰芝不为所动地冷漠道:“你身上,有一股不寻常的妖气。你有何话可解释?”苏明玉前身是人,眼下却成了妖,这如何都说不过去罢。

天门宗又岂是好糊弄的,我真假掺半地说:“小人当日犯了大错,回到云州后,被族中长老重罚,内丹破损筋脉皆断。本是小命不保,谁料却有一机缘,来到一个洞府,那洞府里的妖已亡,只剩下这一枚妖丹。小人为了续命,不得不吸融妖丹,就此……成了妖。”

天门宗一人问:“你说的洞府,是在何处?”

“虚荒,”我道:“不动山。”

贺兰芝神色变也未变。其他人丝毫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还被你给碰上?再说,妖与我族终非同类,你吸收了妖丹之力,居然未爆体而亡,这当中疑点重重,让我们如何相信?”

他们想将我羁押于天门宗大牢,好对我严刑逼供。贺兰芝却出声:“苏明玉,你堕落为妖之后,手上可沾了人命?”

我抬起头道:“苏明玉……自成了妖,决无滥杀人命,谋害他人。”我看着他的眼睛,“此话,若有一句作假,就让我堕入无间地狱,生生世世,永无翻身之日。”

这时候,那个周长老又站了出来:“方才,周某远远见这位苏公子与令公子比试。苏公子本是占的上风,仍对令公子多有礼让之意,未曾伤人。”他又道,“再者,他本是想助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这才会同令公子其冲突。此举乃是出于善念,显然并非故意在城中生事。”

我知道,世人对妖多有偏见,没承想,这个周长老,居然会为了一个妖说话。

他这么一说,天剑阁的其他小弟子也纷纷道:“对啊,他是想帮我们,不是个坏人——”

“我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天剑阁居然堕落至此,为了一只妖——”贺兰钰还未将话说话,就被人打断:“钰儿,休得无礼。”

贺兰芝道:“苏明玉,姑且算你所言是真,若你将来残害人命,到时自然不必由我出手。”他又说,“你当知,我已传令,云州苏氏弟子,终身不可踏入天都城。”

话音刚落,天都城的侍卫就把我给拿住,从地上提起来。

在我被拖下去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少年的声音:“爹,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放过了苏明玉,他既然是个妖,理当——”

“钰儿,”贺兰芝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方年少,易受他人只言片语所左右,你且记住,爹今日跟你说的话。”他说,“妖也好,人也罢,善恶不可由此而分,再怎么样,都是一条性命,怎可轻易蔑视。他既然不曾伤人,爹又怎可不分青红,轻易诛人性命。”

“妖中亦有甚于我等之良善者。你娘,便是如此。”

少年始终不发一言。

天都城城门外。

侍卫将我推搡在地上:“走,以后别再来了!”

我将自己的行囊捡起来,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我抬起头,遥遥地望着云海中的蓬莱仙山——此回一别,我何时还能再见贺兰钰一面?

『我娘,决不是妖——』少年的声音,不住在我耳边回响。这句话,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呼吸难喘。

我看着紧闭的城门,久久没有回神。霍地,我听见有人叫唤:“师父,他在那里!”

我循声望去,就见天剑阁那一帮师徒向我快步走来。

“方才,多谢苏先生相助。”周长老朝我一抱拳,一点架子也没有。如今一看,他年纪似乎极年少的样子,横竖不过而立之年,没想到如此年纪轻轻,就已经担任长老的重则。若不是此人有过人之处,那就是师门后继无人了。

我收起杂念,也向他一抱拳:“敝人不过是一介妖修,委实担不起长老这声先生。”

“先生莫言谦辞。若非先生出手相救,在下的弟子怕是凶多吉少。”他突然想到自己未报身家,这才又作揖道,“在下天剑阁周念,乃是苍翠峰峰主,在此谢过苏先生保我弟子数人。”

××××××××

我觉得很多人应该忘记了,周念就是本文前三章,出现的谢天澜关门弟子(被慕青峰小小地欺负了一下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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