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彼岸

所属系列:WingYing

1

夏允目躺在床上。

一双眼呆滞地睁着,看着窗外。外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白色的墙,阻挡了所有可能接触的一切。

苍白的面色,隐隐透着不健康的澄黄。

干裂的唇动了动,病床旁边的几案上,只摆着一个茶壶,杯子上映着大大的“中央医院”四字。

除了这些,就什么也没有了。

夏允目被送进来,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但是他觉得,他已经忘了——天空的颜色。

浅蓝色的病服下,那凹瘦得难以想象的身躯,有着淡淡地、微绿色的硬块。露出的手掌,没有丝毫血色,病态的白,能清楚地瞧见手骨的型,仿佛那一双手,除了外层的肌肤,便只剩下里层的骨骼,消瘦得可怜,也让人觉得恐怖。

夏允目觉得头有些疼……应该说,是让人难受的疼。

无力地挪了挪身子。

他突然,很想听听那个人的声音。

只是……声音。

声音……

夏允目也算个名人。

谁提到夏允目,只稍认得这人的,都是一声嗤笑,下一句便是:“从来没见过贱成这样的人。”

夏允目没爹,他妈之前在乡里也是个美人胚子,眼界也忒高,这乡里的男人全看不上,硬是要到城里去。还没过两个年头,夏允目的妈就回到了乡里,肚子高高地窿了起来,唇涂得红艳红艳,头发染得金黄绿红,一口烟一嘴荤话,活脱脱是个出来卖的。

夏允目的妈没堕胎,是因为发现得慢,再加上她也拿不出钱,便听姐妹们的话,到回乡里把孩子生了,再到城里去。至于孩子的爸是谁,夏允目的妈也说不上来。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儿子,留给乡里的两老,没多久便又到了城里去。

两老没多久便去了,夏允目的舅舅可不待见他。舅舅便带他去城里,到了一个旧巷口,急躁地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尖锐的声音。最后,舅舅烦躁地说了一句:“你生的狗儿子自己养去!我扔楼下!你爱领不领!”

舅舅没再看夏允目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小的夏允目似乎听到,舅舅松了一口气的叹息。

后来,他站在巷口,呆站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才看到那个打扮妖冶招摇的女人走了下来。

那女人的指甲涂的通红,就像是夏允目很久之前,偷偷翻看表弟的童话画本里面的坏心皇后。

她把夏允目带回去。

夏允目四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妈。

那时候,他天天在幻想,爸爸什么时候出现。

然后,带他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还有买糖果给他。

夏允目的梦,一直持续到上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原来坐在一个男同学旁边坐的好好的,那男同学突然在上课的时候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我不要和□的儿子一起坐!”

全班霍地静了下来。

那时候的孩子,已经明白了“□的儿子”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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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给夏允目换了许多次的座位。但是,学生不是苦闹,就是第二天,家长气愤地带着孩子前来投诉。后来,班上有二十七人,老师怕学生落单,总有一排是三个桌子并在一起,显得突兀。然而,夏允目的出现,也给老师省去了一个麻烦。

每个同学都是两桌并坐,只有夏允目一人排在教师的最后头。

上学,并不是夏允目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到了初中的时候,夏允目的妈走了。

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走了。

夏允目的妈生前染上了毒瘾,后事是由姐妹淘凑钱随意地办了,夏允目的舅舅没来。夏允目自此成了真正的孤儿。

夏允目的学习好,原本申请奖学金是没问题的。只不过,校方似乎并不乐意。总之,夏允目递了三次的申请函,都是石沉大海,尤其是他妈得了艾滋病死了的事情被同学知道之后,校方不只一次找他约谈。

那时候的人还很愚蠢。

他们觉得夏允目的妈有艾滋病,夏允目也就不干不净。

校方甚至出钱让夏允目做了检查——除了身子虚之外,夏允目很幸运地并没有感染什么病。

学生的家长可不这么认为,学生们更不这么认为。

校方很为难。

夏允目的日子也很难过。

他没有钱。

但是,他想念完书,他想念大学。

他去打工,附近街上的店家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也就没人敢用他。就算遇到不知情的,总会在做不久之后,被无故辞退。

幸运的话,至少能接了点工资,安安静静地走人。

“你妈出来卖的还得了艾滋,谁知道你有多干净,快走!想要害死我!”

夏允目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每天坐一小时的公车,到另一条街上的小吃店打工。那里的老板娘人很好,每天结算工资的时候,还会多算几块钱给自己。老板娘还有个小女儿,绑着两个辫子,老是抱住自己的腿,脸蛋红彤彤的,笑的时候,还缺了颗牙……

他原本以为……日子能够慢慢好起来。

那一句话,是老板娘对他说的。

他看到,老板娘的小女儿站在楼梯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对自己厌恶地吐了吐舌。

夏允目以为,自己能够习惯的。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上帝的话——

那么上帝,并不公平。

这在夏允目十五的时候,他就充分地明白了。他也不知道,举头三尺,会不会有神明。

生活一直很苛刻,夏允目起得极早,用那点时间看一些书,因为不用开灯,能省下一小笔的电费。到晚上的时候,就到巷口市区的垃圾场,拉着一个麻袋,捡些罐子废铁,卖些钱,凑齐下个月的学杂费。还好,他住的地方是他妈从前一个大方的客人送的。就算再落魄,还是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夏允目的学习成绩很好,用这样的成绩,要考到省市的重点高中,是极有希望的。夏允目只有在看到自己的成绩单的时候,才会觉得——希望,还是有的。

但是,上帝还是在夏允目身上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由夏允目住的地方一路过来,都是这街市最杂乱的地方。那一夜,夏允目从外回得早,他想将时间空出来学习,再过两天就是初中大考。模拟考的成绩,夏允目都到够到了标准,老师们对极有可能考上重点的夏允目温和起来,这让夏允目这段时间多了笑容。

即便是假意的温暖,也是他渴望的东西。

然而,那一夜,成了夏允目一直无法忘记的噩梦。

他被那个猥琐的男人,强拽到尾巷,路上竟没有人上前帮忙。阴暗潮湿,夏允目什么也看不到,那股强烈的痛感让他恐惧,少年的嘶叫满足了身上的那男人的施虐欲。夏允目被牢牢抓着,逃也逃不掉——那男人玩了很久,将精水全射在夏允目的体内,又侮辱地抹在那稚嫩的脸上。夏允目还记得,那男人最后提上裤子,说:“操得老子真爽!装什么纯情!你哪一个店的,老子以后再去捧你的场。”

钱,塞在夏允目微张的口里。

后来,夏允目在凌晨无人的时候,回到了家,烧了几天。

考试,他没去。

学校,他也没再去了。

夏允目看着厕所里的镜子,他发现——他长得和死去的妈很像。眼睛不算大,可是却水亮水亮的,鼻子很挺,唇有些干裂,但是,只要养好,却也是好看的。

夏允目突然笑了。

镜子里的那一个人,眼角是干涩的。

但是,他在哭。

泪水,流不出来。

他记得,很久以前,外婆还在的时候,和他说过——妈早前也很聪明,是乡里最会念书的女孩,男孩都比不上,后来才到了城里。外婆说,妈妈是被男人骗的,她很好强,最后才会弄到那幅田地。

不过,夏允目这时候却明白了。

他手上攥着钱——他第二次的卖肉钱。

如果外婆还在,他会对外婆说——

其实,要堕落,是很简单的。

夏允目从床上下来,病房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夏允目的衣服摩挲的声音,还有床板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

他的手肘撞到了床边的扶手,闷哼一声。

其实,夏允目很能忍痛。

他如果会出声,那便是……真的极痛了。

夏允目侧头,咬着下唇,慢慢地卷起了袖子,一瞧,右手手肘果真青红了一片,他微微一愣。伸出另一只手,反复地揉了揉,剧痛让他的身子轻轻颤着。

夏允目的身子很单薄。

不管是在病前,亦或是现在,他的身影,很苍白淡薄,寂静得让人遗忘。他走在医院的回廊上,就算穿着医院的白色拖鞋,也依旧能感受到由脚底传来的寒冷。夏允目扶着墙,走没几步,胸口就觉得有些闷,眼睛也开始泛酸。夏允目伸手无力地揉了揉眼,又轻轻晃了晃头,眼白有些泛红。

一个护士突然停了下来,碰了碰夏允目的肩,问:“你哪一号病房的?你能随便走动么?”语气并不是很友善,毕竟医院每日的病患太多,在忙碌的时候,他们并不希望病人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夏允目抿了抿嘴,“我……”声音太嘶哑,夏允目又吞了吞口水,才说:“能告诉我……电话亭在哪么?”护士手中还抱着一小叠的病历卡,微微拧眉,夏允目又说:“我给、给我……家人、打、打电话。”

家人……么

夏允目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护士指了指方向,夏允目轻轻颔首。那护士走开的时候,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一个人行么?”

夏允目又点了点头。看着那护士的背影,他揪了揪衣角。

后来,夏允目和护士要了几角钱。

他除了这幅身体,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

夏允目站在医院询问台处的电话亭前,低头摊开手掌,无声地数了数。右手拿起了话筒,抖得很厉害,不知是手肘真疼得难受,或是……夏允目吸了口气,按下了一组他怎么也不会忘的号码。

就算他死了,他也不会忘的。

“嘟——”夏允目的心猛地一跳,“喂……”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女音。夏允目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他抿唇,又拨了一次,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每一个数字。

还是一样的女音,温柔的、残忍的。

一次又一次,在耳边回荡。

清晰的让他想哭。

最后,夏允目对着话筒。

“贺、贺先生……”

“还记得、记得……夏、夏允目么……?”

一句话,用了他所有的力气。

夏允目摸了摸眼角,一滴泪也没有。

夏允目才知道,原来也有人喜欢玩男孩。

而且,收费比女人还好。

夏允目也算继承了他妈这方面的天赋,没几个月,银行里的钱就多了一个零头。

就这么过了两年。从前,夏允目不知道他妈和多少男人睡过房里那一张床;现在,夏允目不知道他和多少男人睡过那一张床。

他发现,其实这事儿很容易干的。

只要躺下来,张开腿,就行了。

比到处捡废铁垃圾还轻松。

夏允目很玩的起,他的长相算不得出色,顶多是顺眼耐看,唯唯诺诺的模样,很容易极其男人的兽欲。

对,是兽欲。

让夏允目哭,似乎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只不过,夏允目很少流泪,就算在床上让人操得狠了,那双眼一滴泪也不会流。

只有一回。

一个客人带了另外一个男人,两个人合着把夏允目摁到了床上,一起进入的时候,夏允目痛得又哭又叫,却没法让那两人停下来,换来的只有更为凶狠的撞击。

那一次,夏允目拿了不少钱,却也在附近的老旧诊所躺了几天。

没收钱。

诊所的医生,也上过他。

夏允目很少过生日,至少自从外公外婆死后,就没过了。

他却记得很清楚。

所谓的过生日,就是外婆煮一碗面线,还有红鸡蛋。外公不喜欢他,所以除了外婆的面线鸡蛋,夏允目并不知道,生日还能怎么过。

他早就忘了外婆长什么模样,却一直记得那碗面线的味道。

其实,他也只吃过一次,就在三岁的时候,外婆还在的时候。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了。

夏允目的十七岁生日,不知道这是上帝怜悯的礼物,亦或是恶劣的玩笑。

他遇到了那一个人。

夏允目在酒吧里遇到那个男人。

那间酒吧在城街的另一头,客人不多,高档得很。夏允目从来不会来这种地方,他会进来,是因为酒吧外头的冰雕很好看。水蓝色的灯照耀着,很好看。

他一进来,就后悔了。

里头很安静,只有台上的人在唱着他听不懂的歌。

服务生很快就走了过来,操着一口很纯正的英语。夏允目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那服务生一笑,用中文化解了突来的尴尬。

那是一个,不同于夏允目生活的地方。

远远不同。

夏允目遇到贺泉就是在那一个地方。

太好看的男人。

夏允目坐在最角落,他习惯不让人察觉,点了一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味道的特调酒,价钱刚好是他现在身上所有的钱。

贺泉就坐在吧台前,淡笑着,不是对着夏允目,是对着电话。

喃喃细语,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笑容,夏允目第一次觉得……原来,真的有人,能笑得这样好看。

贺泉穿着西装,没打领带,却围了一条米色围巾。

头发略长。

夏允目想,或许可以扎个小马尾。

贺泉很快就离开酒吧了,挂了电话之后,夏允目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那是夏允目第一次看到贺泉,那时候的贺泉正在微笑。

那也是夏允目看过,贺泉最美的微笑。

夏允目在之后,几乎每晚都会到那酒吧坐一会儿。

如果没人找自己,也会坐上一个晚上。

还是坐在最角落,点一样的鸡尾酒。

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再看见贺泉,尽管那时候,他连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夏允目再遇到贺泉,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

那时候,贺泉没有笑,喝了很多酒。

持续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夏允目发现,贺泉似乎不一样了。

贺泉坐在吧台,和调酒的搭话,似乎是熟人。

后来,贺泉手上拿着一杯鸡尾酒,淡蓝色的。

夏允目认得,那是他每次点的鸡尾酒。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贺泉朝着他走了过来,淡笑着把鸡尾酒放在他眼前。

夏允目终于知道贺泉哪里不一样了。

他把头发剪了,有些短。

不过还是到了颈脖。

半长不短。

可是,还是很好看,好看的让夏允目移不开眼。

那天,夏允目觉得——上帝或许决定补偿他了。

因为,贺泉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尽管那时候,他连眼前这高挑好看的男人叫什么……

都不知道。

夏允目知道贺泉的名字,是四天之后的事情。

就在路过电器店的时候,一排排的电视荧幕上,突然映出那人的身影。

夏允目没怎么看电视,家里只有一小台的中古电视机,收线不好,再加上,夏允目一般会回到屋子里,都是带着男人……

若是其他时候,夏允目会到处悠晃——并不是他喜欢,而是他不喜欢回到那个房间里去,就算是一个人,他宁愿睡在那客厅里唯一一张的二人沙发上。

电视上的贺泉很耀眼,但是旁边挤满了媒体,一个个探出麦克风,仿佛急急问着什么。

夏允目看得出神,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那张脸。

贺泉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惜听不到声音……夏允目还记得,这个男人的嗓音。那一夜,贺泉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并不是很低沉,是恰到好处,让人忍不住想听听他的声音……

不过,之后贺泉就没再说一句话。

夏允目低头喝着那一杯蓝色鸡尾酒,悄悄打量眼前这男人……贺泉并没有看他,专注地摩挲着酒杯,那双黑蒙蒙的眼,透着一点银光。

似是有泪。

那一次,依旧是贺泉先离开了。

一直到他踏出酒吧,他都没再和夏允目说一句话,也没再看夏允目一眼。

要不是看见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夏允目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美梦……

荧光幕下的贺泉,嘴角微微勾着。这样子的贺泉,有些张狂不羁,那是不一样的贺泉。

夏允目很早之前就听过贺泉这个名字,那时他还在过着,穿着露住脚趾头的破白鞋,每天走一个小时多的路上学的日子。

那时候的女学生回一整堆地聚在一起,夏允目的前头坐的正好是一个女生,她们谈论的内容中,偶尔会出现贺泉这个名,一个音乐天才,某家闻名音乐公司老董的儿子。

电视荧幕下有一排很亮眼的字——惊爆!皇城音乐天才少东与同性恋人韩祺决裂!

接下来荧幕转换,似乎正在回溯很久之前的事情,夏允目只瞄了一眼,就别开了头。

荧幕上没有贺泉。

夏允目怕冷地将双手往裤袋内缩了缩,慢慢地走到了另一边小吃店打了一碗饭盒。

菜瓜配饭,已经让夏允目吃的津津有味。

他坐在楼梯口,用手抹了抹嘴角。

他和贺泉,是不同世界的人。

夏允目从没来没想过,如果贺泉当天对他说的话,是真的。

一辆黑色的法拉利,就连镜片也是黑色的,就停在在夏允目走到酒吧的那一条街上。

夏允目原来只是是想去最后一次。

那里的消费太高,他折腾不起。

他没想过,要再遇见贺泉。

所以,当车窗放下,贺泉对他说了一句“上车”,夏允目依旧无法辨别,眼前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贺泉穿着一件暗色衬衫,西装外套随意地搁在一边。夏允目才发现,贺泉戴着一副淡蓝色镜片的眼镜。

夏允目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初中的时候,小女生们会看上多站在幕后的贺泉。

他太好看,也太耀眼。

记得走过小书报摊的时候,杂志封面上的贺泉,随意的回眸就把旁边站着的一排艺人比了下去。

这一切,都是从前的夏允目不曾注意的事。

所以,他到现在,才知道贺泉。

夏允目把那本杂志买了回去,也没怎么翻看内容,都是一些他不曾接触的东西。他把杂志和从前上学的课本放在一起,完好地收着。

“名字。”夏允目猛地一震,抬头瞅见贺泉正在看着前方,单手控制着驾驶盘,语里透着淡淡的慵懒。要不是贺泉又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夏允目还以为,刚才听到的是幻觉……

“夏、夏、夏允、允目……”

夏允目本来是没有口吃的。

看着贺泉,他的心跳得厉害,说话也不利索。

贺泉似乎已经习惯,至少,他什么话也没说。

车内的空调适中,还有好闻的香水味儿,夹杂着贺泉身上那淡淡的气息,似乎……还有其他的。

夏允目的目光落在座边的一小排唱碟,一些是他看不懂的字,多数是英文歌曲,唯一的几片中文碟子,上头都写着——韩祺。

贺泉突然说:“下车吧。”

夏允目急忙回神,匆匆下车,眼前一闪一闪的灯光,是市区的高级酒店。

有些刺眼。

夏允目看着前方,贺泉已经走了进去,掏出一张金色的卡,侍应生毕恭毕敬地双手收下。

这是他不知道的世界。

夏允目只能乖乖跟着贺泉。

沉默地、顺从的。

一直跟到贺泉回头搂住他。

一直跟到贺泉吻住他的唇。

一直跟到……他和贺泉跌到了床上。

贺泉很温柔,比夏允目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温柔。

灯光是昏暗的,夏允目觉得庆幸,也觉得惋惜……他看不清贺泉的脸,贺泉也瞧不见他。

当贺泉进入他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

带着咸味儿,还有淡淡的苦。

不知是汗珠,还是泪滴。

早上的阳光很刺眼。

夏允目一个人走出了酒店。

他去快餐店,点了一个汉堡,坐在一边,看着嬉笑来回穿着校服的学生。

有些羡慕。

没有不甘。

他只是做了和他妈一样的选择。

他摸了摸裤袋,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或者说,应该就是支票。

一张,没有填上数字的支票。

夏允目用它擦了嘴,和那没吃完的汉堡,慢慢地滑进了垃圾桶里。

有时候,幸福的假象,会让人变得贪心。

让人,卑鄙地去追寻……

那不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

夏允目并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至少,常人是不会把“高尚”两个字和夏允目放在一起的。

他靠和男人睡过活,一次次地张开腿,有时候,也有客人把钱塞进□里。夏允目还是会忍痛取出来,洗了洗,晒干去,然后再到小吃店打一包饭盒。

当浴室的热水器坏了,夏允目不得不忍受那刺骨的寒冷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些后悔,把贺泉给的支票扔了。

夏允目也不知道,他那时候难受个什么劲儿。

贺泉没亏待过他。

好歹,也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夏允目在瞧见贺泉的时候,也不怎么尴尬了,但是说话依旧是会结巴,目光对上贺泉的时候,还是会小声地叫一句:“贺先生。”

他喜欢贺泉的声音。

不过,贺泉并不怎么和他说话。

偶尔,会应上一两句,要不是曾经瞧见贺泉对着手机绵绵不绝地说着话,夏允目会认为,其实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怎么喜欢开口。

贺泉也许是健谈的,不过不是对夏允目。

对MB没必要多说什么。

贺泉的拥抱一直都很温柔。

虽然,并不温暖。

这时候,他会主动把唇凑上去,乖巧地张开身体,带着一点疯狂、一点颓废。

一夜过后,夏允目睁开眼,只剩下凌乱的床。

那一天,有些不一样,夏允目瞧见放在案上的现金。

不少,一整叠。

夏允目想,会不会是贺泉知道了,他每次都把支票扔掉的事情……夏允目突然“噗哧”一笑。

贺泉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一毛钱,都没碰过。

贺泉放在桌上的钱,夏允目完好地收了起来。

数了数,好几千元。

贺泉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在酒吧外头,坐在那辆车内等着他。

并不是每个晚上。

夏允目每天都会去等一等。

他有些渴望,贺泉身上的味道。

白天,夏允目瞧见了贺泉。

在他家的门前,站在老旧的回廊,戴着淡蓝色镜片的眼睛,围着一条米色围巾。这样的贺泉,和这个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那时候,夏允目的客人刚走。

夏允目只穿着一件洗得宽松的T恤,下半身随便套上了一条长裤,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角还有眼屎,脸颊红肿。昨夜的客人,是个中年上班族,喜欢在床上,边操他,边掴他。

夏允目不知道,贺泉为什么来找他。

或者说,夏允目的难堪,来自于,贺泉很清楚他。贺泉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背景,或是其他什么的,这让夏允目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他现在才突然明白,贺泉其实根本不用问他。

而且,贺泉的眼神,让他不安。

夏允目揪了揪手指,说:“贺、贺先生……要、要进、进来喝……”

贺泉突然打断他,开口说:“多少钱?”

“呃……啊……”夏允目不知道贺泉指的是什么。如果说,在夜晚,贺泉看他的眼神是带着冷漠的,那么现在眼里的隐含的厌恶,让夏允目觉得刺痛。

“车上,那块表,我买回来。要多少钱,你才还给我?”

表……?

贺泉车内的副座,一边搁着一块表。款式很新颖,镶着钻石,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夏允目只瞄过一两眼。

贺泉的语气算不得友善,毕竟,他现在对着的,有可能是一个偷表贼。或者说,他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个少年,偷了那块表。

其实,他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很温和,甚至愿意出钱,让人主动把表拿出来。

贺泉并不喜欢浪费时间,这里的空气,让他很不舒服。

夏允目的脸色有些苍白,“贺、贺先生……我、我没拿。”

贺泉看了夏允目一眼,从裤袋里拿出皮夹,他看起来有些烦躁,那块表……似乎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他把皮夹里的现金都拿了出来。

他说:“这些不够的话,你说,你要多少。”

夏允目突然觉得难堪。

很难堪。

他的脸,在发烫。

最后,只剩下难受。

夏允目说:“贺先生,表……我真、真的没有拿。”

夏允目突然很想哭。

他低头。

就连贺泉什么时候离开,他也不知道。

他想,他和贺泉,应该是完了。

但是其实,他们两个,连所谓的开始也没有。

贺泉的怀疑,是很正当的。

毕竟,可能在所有和贺泉来往过的人之中,只有他才是最能被怀疑的。

但是,就当夏允目觉得,再也不会遇到贺泉的时候,贺泉又出现在他的房门前。

夏允目很吃惊。

贺泉说:“那天怀疑你,我很抱歉。”

那天,贺泉第一次带夏允目到餐厅吃饭,就像情侣一样,牵了他的手。

没有带他去酒店,在晚上的时候,送他回家。

夏允目觉得,贺泉在愧疚。

或者,这就是贺泉的补偿。

其实,他想告诉贺泉,那件事他早就释怀了。

小学的时候,前座的女同学不见了钱包,没人愿意承认,但是大家都一口咬定是他拿的。女老师开口第一句话也是——“夏同学,你把钱包拿出来,老师不会重罚你。”

就算事后,钱包找到了,也没有人和夏允目道歉。

夏允目平白吃了一顿教鞭。

所以,贺泉对他道歉。

夏允目觉得,贺泉……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贺泉常常会来找他。

戴着那淡蓝色镜片的眼镜,围着一条米色围巾。夏允目原本以为,贺泉是不想别人认出他,虽然这世上所有知道贺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还有一个知名同性恋人。

贺泉和韩祺的事情,在几年前闹得很大,这还是夏允目看了八卦杂志才知道的。那时候的贺泉已经很有名,韩祺还只是贺泉父亲音乐公司底下的出道艺人。贺泉作的曲,不论谁唱,都会红。

但是,贺泉之后,只为韩祺一个人作曲、填词。贺泉在媒体面前说——只有韩祺,才能唱出曲子的灵魂。

贺泉和韩祺的恋情曝光之后,受到了很多舆论和压力。贺泉扛了下来,韩祺的星路一度受阻,他们依旧在媒体灯光前,十指交握。

五年后的现在,他们却分开了。

夏允目还记得杂志上的贺泉和韩祺,两人各站在一方,似乎没有了任何交集。

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夏允目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会着急地按下应声键,手脚有些笨拙,等到电话那一头传来贺泉的声音的时候,夏允目会不自觉地微笑,小声地唤一句:“贺先生。”

他想,他和贺泉,还是有些希望的。

贺泉会带他到不同的地方。

偶尔,贺泉也会牵他的手,只是轻轻握着,掌心还是隔着一点点的距离。但是,只要这样,已经能让夏允目开心一天。

贺泉还是不多话,但是也会主动和他说几句。在夏允目说些过时的笑话的时候,也会捧场地轻轻一笑。其实,他们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夏允目没上过高中,也不懂音乐,所以,他觉得,贺泉和他说不了话,也是正常的。

但是,夏允目总希望找些什么话说。

他喜欢听贺泉的声音。

他们的相处是静态的。

夏允目没谈过恋爱,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

有时候,贺泉会带他一起到那间酒吧。调酒师是一个名叫秦蓝的男人,长得很斯文,调得一手好酒,似乎和贺泉感情很好。秦蓝很会说话,有一双桃花眼,看见夏允目的时候,调了夏允目常点的鸡尾酒,笑着说:“这杯蓝哥请你的。”

夏允目有些腼腆地接过,毕竟,他从小没什么朋友,外人突如其来的亲切,会让他有些不适应。两人说了几句,秦蓝就和贺泉搭起话来,酒吧里有一台中小型的钢琴,秦蓝突然对夏允目说:“你听过贺泉弹琴没有,以前他常弹的,那时候,韩……”

“阿蓝。”贺泉似乎有些不高兴。

秦蓝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那之后,贺泉有些不对劲。

夏允目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贺泉,也没来过一通电话。

一直到后来,他才鼓起了勇气,拨了贺泉的电话。电话那头,没有人接。夏允目几乎泄了气。

夏允目突然发现,他完全不知道贺泉的事情。

晚上的时候,夏允目去了酒吧,秦蓝看到他的时候,表情有些意外。夏允目觉得很紧张,尤其是在问秦蓝贺泉的事情,秦蓝的眼神有些怪异,也拿出了手机,拨了贺泉的电话。

还是没人接。

之后,秦蓝给了夏允目一个地址。

夏允目很感激,宝贝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

秦蓝看着夏允目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夏允目回头。

秦蓝说:“你们并不适合。”

其实,夏允目一直都觉得,秦蓝并不是很喜欢他。

但是,夏允目已经习惯那种感觉,他并没有在意。

秦蓝又说:“贺泉需要的是韩祺。”

夏允目找到贺泉住的地方,是市区的高级公寓。

他说出了秦蓝的名字,管理员才让他进去。夏允目才知道,秦蓝和贺泉是表兄弟。

门微微开着,透着细缝,似乎可以看到室内的一片凌乱。

夏允目想也没想地冲了进去。

客厅一片狼藉,夏允目突然想,或许遇到打劫,估计也没这么夸张。

夏允目放轻了步伐。

他看到了贺泉。

躺在床上,床下还有碎了的高脚杯,红酒散落一地。

贺泉的脸上,有着未干的泪痕。

当夏允目走近的时候,贺泉突然睁开眼——很迷茫。

夏允目还没开口,贺泉就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一把拽过夏允目,紧紧搂着。

几乎让人窒息。

贺泉低吼:“为什么!我答应给你自由!为什么你还是要离开我!”

夏允目的肩头,传来阵阵湿意。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一边,碎了的相框,两个依偎的身影,笑得很灿烂。卧房内的桌案上散漫了画着音符的纸张,从五年前开始,贺泉只为了一个人写谱。

抬头,是缠绵的吻,很炽热、很真实。

贺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那是夏允目最喜欢的声音……

“韩祺、韩祺、韩祺……”

杂志上写着,还没遇到韩祺的贺泉,皇城音乐公司的少东、天才音乐家,却一直游于花丛之间,从未有一个定下来的情人。

韩祺是变数。

贺泉爱韩祺,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

贺泉不能没有韩祺。

夏允目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将地上碎了的相框还有照片捡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贺泉的事,他只能从杂志上知道。

照片里的韩祺比杂志上清晰,夏允目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看过去是很朝气很俊秀的人,眉眼上勾,有着一股坏坏的调子——和贺泉站在一起,却莫名的和谐。

夏允目觉得——贺泉和韩祺很配。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很好看。

夏允目收拾了屋子,客厅尤其混乱,到处是碎了的唱碟,除了一些不知名的,里头还有韩祺的专辑,碎得很彻底,似乎是让人用力摔到了地上。

室内还有一台钢琴,纯白的,很大,占了很多位置。

夏允目突然很想看贺泉弹琴。

但是,也只是很想……

贺泉的音乐……夏允目也听过韩祺的歌,是偶然听到的。

很好听。

后来,贺泉发了高烧。

夏允目自作主张地留了下来。期间,秦蓝打过几次的电话,都是夏允目接的。

秦蓝没有表示什么,只说麻烦他看照贺泉,还说之后请他喝酒。

感觉就很像非常照顾弟弟的大哥哥。

夏允目知道,秦蓝不喜欢他,但是他无法因为这样,就去讨厌一个人。

病中的贺泉有时候会喃着韩祺的名字,夏允目给他换一夜的汗巾,折腾得有些憔悴。

夏允目心底还是有些希望,贺泉能叫一叫他的名字。

贺泉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事情。

那时候的夏允目刚熬好了粥,上头撒了些葱花,很简单,却很香。

贺泉看到夏允目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之后……就是愧疚,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夏允目瞧见贺泉醒来,唤了一句:“贺先生……”看起来有些无措、有些尴尬。

虽然照顾贺泉很费神,夏允目还是暗暗高兴的,他甚至在熬粥的时候还哼起了曲—— 一首地方民谣,以前外婆教他唱的。

夏允目不知道,贺泉醒来有多久,厨房离卧室才隔了几步远。

贺泉没说什么。

夏允目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

夏允目喂贺泉吃了粥,他怕烫着了贺泉,手捧着碗,又不敢往汤匙吹气。贺泉也嚼得很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结果,贺泉没烫着,夏允目的手掌倒像是煮熟般地红。

夏允目收碗的时候,贺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很用力。

夏允目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顿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贺泉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着他。

贺泉笑了起来。

他说:“你唱走音了。”

红潮,慢慢地爬上夏允目的脸,一直到耳朵。

贺泉最后对他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么?”

在夏允目十七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他觉得……

或许,他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夏允目留了下来。

他去买了食谱,还学会了煲汤。

味道不是很好,贺泉也没说什么,却都会笑着吃完。

夏允目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微微笑着,就连睡着的时候,嘴角也是轻轻勾着。他搂着贺泉的手臂,静静地趟在贺泉的身侧。

夏允目本来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几天前,贺泉喝完粥后,握着他的手说:“住下来吧。”

贺泉的声音很轻,却一字字地敲在夏允目的心上。

夏允目点头的时候,摸了摸眼角,然后,贺泉亲了他的眼睛。

很柔软。

夏允目原来想回去拿一些衣服,但是贺泉搂着他,说:“别回去了。”

夏允目觉得,贺泉知道他之前是干什么的,他突然有些心悸。

贺泉的身体好了些,就带着夏允目去逛商场,又去了专卖店。夏允目从头到脚全换了包装,当贺泉付款的时候,夏允目有种想冲上去把包好的衣服全退回去的冲动。

但是,夏允目还是乖乖站着。

他看了看贺泉。

他也想,能够配得上贺泉。

贺泉似乎明白夏允目在想些什么,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夏允目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贺泉又去买了家具,还去买了新的床,比原来的还大。

贺泉笑着说:“我们一起躺上去滚一滚,如果滚不足三圈,再换一张。”那时候,贺泉握着夏允目的手,没有很紧,却一点儿缝隙也没有。

夏允目笑得很腼腆。

原来,这就是幸福。

贺泉工作的时候,只有夏允目一个人在家。

他会把屋子再打扫一遍,尤其是贺泉的钢琴,夏允目会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整台钢琴会发光似的。

就像夏允目的人一样。

夏允目知道,贺泉很宝贝这一台钢琴。

屋子里的东西,几乎全换了,却独独留下了这一台钢琴。

贺泉还换了辆车,是一辆白色的宾士,高贵典雅。

似乎,再也找不到韩祺的气息。唱片架里,再也没有韩祺的专辑,就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屋子里唯一的相框里摆着的是他和贺泉的照片——贺泉带他去了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上,虽然也有很多情侣,可大家似乎都在看他们。

或许,两个男人,有些突兀;或许,他们认出了那是贺泉,但是和贺泉在一起的不是韩祺;或许……或许……

但是,夏允目依旧很开心。

他没有想过,贺泉会带他去游乐园。那时候,他只是看着一张游乐园的传单出神,在贺泉面前,不过,也就只有一次而已。

夏允目觉得,贺泉真的是一个很体贴的情人。

贺泉几乎带他玩遍了所有游乐设施。

夏允目还发现,贺泉很怕坐云霄飞车。

那时候,贺泉会握着他的手,握得特别紧,而且,整个过程,都没叫出声。

夏允目原来以为,贺泉的定力很好,他自己已经叫白了脸。

一直到坐上了第四种的云霄飞车,转方向的时候,夏允目突然靠向贺泉,他才发现,贺泉一直在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后来,他才知道,贺泉在背谱子。

当贺泉要带着他坐上另一个云霄飞车的时候,夏允目识趣地指了指摩天轮。

贺泉笑了。

最后,他们才去坐了旋转木马。

因为,之前满满地都是小孩子,排着队。操作员也不可能让他们坐上去。

一直到人潮比较少的时候,贺泉突然拉着他,不知和操作员说了什么。然后,音乐响起,贺泉将他扶了起来,做到一匹白色的马上。夏允目差点叫了起来,贺泉却扶着他,不让他下来。

他们坐了两次。

贺泉还让一个外国游客给他们拍了张照。

这是贺泉和他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的照片。

贺泉工作的时间不一定。

有时候,会突然接一通电话,就不见人影。

夏允目提了些钱,那是他自己的钱,然后去坐着公车,到了商场。夏允目记得,再过六天就是贺泉的生日——贺泉没和他说过,他记得杂志上有写。

夏允目总想着,要送贺泉什么东西。

但是,贺泉似乎什么都不缺。

夏允目逛了一天,最后却停在一个手机专柜前面。上头摆设着一个刚出品的新式情侣手机,设计很简单独到,平实中却不失高雅。夏允目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贺泉。

这对手机的号码也很凑巧,尾数一个是33,另一个是44——生生世世。

专柜小姐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给夏允目介绍了手机的功能,又很积极地教夏允目怎么操作一些特殊功能,弄得夏允目面红耳赤,最后又去把存折里大半的钱都提了出来,买了那对手机。

因为是新上市,价钱果然很吓人。

但是,夏允目知道,这一对手机即便是买十个加起来,还不足贺泉手上的那一款。

他买了,悄悄地放在床底。

他还是希望,贺泉能收下。

生生世世,那是夏允目一辈子的梦。

秦蓝走进来的时候,医生和护士才刚走。

夏允目的眼神有些空洞,瞧见秦蓝的时候,闪烁了一下,他的手上还吊着点滴,露出的手臂一块块的青紫,看起来很恐怖。

秦蓝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上下打量夏允目,他似乎吓到了。

夏允目的眼睛微微睁着,露出的脖子瘦得几乎可以看到筋脉,看过去很无力、很脆弱。

秦蓝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有些失神。一直到夏允目轻轻发出咳嗽的时候,才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想给夏允目倒了一杯水。茶壶里的水是空的,秦蓝皱了皱眉头。

病房里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

太空洞。

就和床上的夏允目一样。

夏允目看了看秦蓝,似乎有些不安地微微蜷缩身体,他的头发脱落了些,有些稀疏,身上带着一股异味,那是浓重的药味,还掺杂着一些腐烂的气息。

秦蓝突然很难受,本来想好的很多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夏允目会变成这样。

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接近死亡的人。

他再坐下来的时候,夏允目的唇动了动,声音很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说话一样,发出了几个音节。

秦蓝听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夏允目问的是贺泉的事情。

秦蓝揪了揪手指。

他说:“贺泉现在过得很好。”

夏允目轻轻地眨眼,然后,轻轻地点头,嘴角似乎也是轻轻地勾了起来。

秦蓝顿了顿,看着夏允目。

“贺泉和韩祺会在荷兰结婚。”

下午的风很凉。

吹进了病房,拂过夏允目的发丝。

秦蓝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允目躺在病床上,瘦得和树丫子一样。

其实,夏允目和贺泉早只是两年前的事情。

两年前,就完了。

他一直都知道夏允目病了,这医药费也是他资助的,只不过,他从来没看过夏允目。他本能地把所有有关这个人的事情,排除在生活外。

夏允目,本来就是一个意外。

不该存在的意外。

贺泉出国前,有交代过他照顾这个人。

秦蓝承认,他并没有很好地去执行。

夏允目,本来就是一个肮脏的人。

他想不透,贺泉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

要不是院方突然给他来了一个电话,他也不会来。

白血病末期。

秦蓝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夏允目快死了。

贺泉现在和韩祺过得好好的,他不希望夏允目再去叨扰他们。

秦蓝和贺泉都是大家族的人。贺泉是走正路的,秦蓝就和他家一样,玩的是地下的事业,这两年他接管了家里的事业,把酒吧让了出去。或许是因为两年前的事情,所以当院方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男妓在玩什么花样。

只是,他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一个星期过后,秦蓝又去看夏允目。

夏允目这一次受到的照顾不错,至少床边的几案上,还放了一些削好的水果。

夏允目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

秦蓝走近了一些,侧头看了看。

是一张照片。

那是夏允目,两年前的夏允目。坐在旋转木马上面,有些幼稚地笑着,旁边站着那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是贺泉。

夏允目很安静地看着,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照片。

那个眼神,似乎很珍惜。

然后,他看见,夏允目慢慢地把照片,一点点、一点点地撕下。

一点点、一点点。

风吹进来的时候,散了。

夏允目回头,看到了秦蓝,眼里似乎有些慌、怕,最后,只剩下了静。

碎片飘到了秦蓝的身上。

秦蓝突然想起,那时候,是他看着夏允目离开贺泉的家。贺泉已经和韩祺去了国外。夏允目把屋子又重新擦了一遍,还把贺泉的东西又全都整理好,秦蓝那时候就觉得这个男妓很做作。

他监督着夏允目,他也不知道他对夏允目的敌意是怎么来的。或许,他觉得因为夏允目卑鄙的乘虚而入,贺泉和韩祺才会闹到那副模样。要不是夏允目,贺泉和韩祺也总是闹一闹,从来不会到那一副田地。

还好,贺泉最后还是选了韩祺。不然,也不会和韩祺到国外去。

夏允目走的时候,很小声地问他——我能带走一样东西么?

很卑微,感觉像是在乞求。

这让秦蓝觉得,夏允目是在可怜自己。

秦蓝看到夏允目拿起了一个相框,然后小心地把里头的相片取了出来。

其他的什么也没拿。夏允目的衣服什么的,秦蓝让来整理的钟点工都扔了去,放着晦气。

之后和死党喝酒,说起了这件事,一干人笑翻了天,把夏允目说得比什么都贱。

夏允目看着秦蓝,他今天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却还是很差。

很安静。

夏允目突然说:“那是……贺先生带、带我去游乐园的、的时候……拍的……”夏允目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都带了点笑意。

“那一次……是、是我……第一次去……原、原来游乐园有、有这么多……东西……”夏允目说着,眼里闪烁着光辉。

秦蓝本来想说他去游乐园去到了腻的事情,但是,看着夏允目,他突然说不出来。夏允目还和他说了海盗船、鬼屋……似乎很好玩。那好像是夏允目最开心的事情。

然后,夏允目然后说到了云霄飞车。秦蓝突然笑了起来,说:“贺泉他最怕那玩意儿,我记得以前小时候,他一坐上去,旁边不管是谁,他都会抓住那个人的手,最夸张的是,他还会在上面背琴谱,不是哼歌,是什么CDE的都背了出来,切,天才都这样的么?”

夏允目听着,慢慢点头,嘴角弯弯的。

夏允目睡下的时候,医生又进来,和秦蓝说了一些话,态度很恭敬。

秦蓝突然觉得愧疚。

很愧疚。

他想了想。

手机荧幕上显示着贺泉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个晚上。

最后,他把手机关上。

贺泉生日那天,夏允目前晚几乎没睡。贺泉那天刚好待在公司里没回来,夏允目计划了一个晚上,他想——生日,总该要吃面线的,要熬鸡汤,还要煮红鸡蛋。

夏允目有些雀跃,眼里会发光似的,一大早还没天亮就去逛了菜市场。市场的大妈难得教夏允目怎么炖鸡熬汤,还教他该什么时候下面,面线才会美味。夏允目很用心地记着,虽然大妈的亲切让他有些不习惯。

从前的夏允目,很少来到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那时候,不论是谁,看着他的目光总会多了一股鄙夷,或者是嫌恶。那一种感觉,夏允目谈不上麻木,却无法习惯。

夏允目的心,到底还是会难受的。

夏允目烧了很多的菜,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一道道的菜摆满了那唯一的餐桌,夏允目忙得浑身是汗,可脸上却一直挂着淡笑。

傍晚的时候,夏允目又难得租车到市区里一家闻名的蛋糕店,买了一个巧克力口味的蛋糕。夏允目几乎是第一次踏入蛋糕店,微窘地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蛋糕,柜台的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脸上的酒窝很浅很可爱,让夏允目想起了从前在某处打工的时候,一个老板娘的女儿……

蛋糕店里温煦的灯光,还有柜台小姐亲切的微笑——这让夏允目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回去的时候,下了场雨。夏允目把大衣脱了下来,裹住了蛋糕盒子,雨天的时候很难拦到车,之后夏允目回到屋子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蛋糕盒子也有些变形,惊得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急急打开盒子——还好,蛋糕是完好的。

褐色的蛋糕,简单好看,上头用白色的奶油涂着——生日快乐。

夏允目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有些晚,他又慌慌忙忙地去换了衣服,然后紧张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贺泉将门推开。

装着手机的盒子放在蛋糕旁,精致而美好。夏允目有些紧张地揪着手指,或者晃着双脚,一双眼睛在大门和时钟两边流转。

夏允目的手掌有些发红,还有几处伤口。他前夜整晚没合眼,结果在厨房忙了一天,双手吃了不少苦头,最疼的是滚烫的汤水溅出来的时候洒到手背的烫伤。夏允目疼得惊叫一声,而后又匆匆忙忙去拿了医药箱,这还是夏允目来了之后贺泉买的。

夏允目还记得,他之前烫伤的时候,就随意拿了牙膏抹在伤口上,贺泉一眼就盯了出来,双眼动也不动地看了将近一分钟,结果就带着他到附近的诊所看伤。那时候,夏允目有些不情愿,贺泉住的地方是富人区,附近的诊所收费也很符合这里的价位,之前贺泉生病的时候,夏允目就领教过了。但是,贺泉抓着他的手肘,抓得死紧,就连坐到车里,还问:“会不会很疼?”末了,又说:“以后不要自己煮了,我们到外头去吃……”

夏允目的眼眶有些泛红,一直摇头。

诊所的医生也很专业,不过,只是小面积的烫伤,就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医生简单地处理了伤处,忍不住叨念了几句,夏允目听得面红耳赤。回去后,依旧窝到厨房里,忙了几个小时,然后给贺泉端来了刚熬好的银耳汤。

贺泉喝完了汤,一句话也没说。那天晚上,贺泉很激情,折腾了夏允目一个晚上。隔天,就买了一个医药箱放在了家里。

夏允目想起来,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贺泉对他太好。

这让夏允目觉得,或许他之前受的一切,就是为了在之后,遇见贺泉。

门铃响起的时候,夏允目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夏允目不小心靠着沙发睡了过去,起来的时候,身体有些酸痛,眼里都是血丝,衣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是,目光瞥见看见桌上动也没动的蛋糕的时候,有些黯然。就连一边餐桌上满满的菜肴也隐隐发出了异味,中间的一大碗鸡汤上头是一层油亮的油脂,看过去让人反胃。

夏允目等了一个晚上,贺泉也没有回来。

门铃又响了一次,夏允目顿时回过神,急忙去开了门。

夏允目以为那是贺泉,他忘了,贺泉应该是有钥匙的。

所以,当看清站在门前的人的时候,夏允目不自觉呆立,动也不动地,看过去有些傻气。

那是韩祺。

戴了墨镜,刘海染成了银色,却不让人觉得突兀,配合那细致的五官,有股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虽然只在杂志和电视上瞧过几次,夏允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韩祺和贺泉,一样耀眼。

韩祺看着夏允目,慢慢摘下了墨镜,瞳孔微缩,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蛋,和贺泉一样细致好看,眉眼上挑,身材也很高挑,嘴角只要轻轻一勾,就能让人眼红心跳。

韩祺虽然在微笑,夏允目却觉得,韩祺并不是很高兴。

韩祺走了进去,越过了夏允目,然后慢慢地扫视了屋子,缓缓坐到了沙发上,似乎很熟悉。感觉上——韩祺才是这屋子的主人,夏允目反倒看起来更像外人。

或许是,韩祺带着一股气质,和贺泉一样的气质。

只不过,贺泉是温和的,韩祺却有些凌厉。

韩祺勾着腿,看了眼餐桌,又瞄了桌上的蛋糕,突然笑了起来。夏允目微窘地给韩祺倒了一杯水,韩祺没接,夏允目把水放到了桌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祺说:“你煮的?”夏允目微微一愣,顺着韩祺的目光,才意识到韩祺指的是什么,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

韩祺摆了摆手,笑了笑,让人感觉有些亲切,“以前我们都不下厨,泉不喜欢油烟味。”

夏允目顿了顿,交握的双手微微收紧。

韩祺又看了眼桌上的蛋糕,说:“泉的口味很独特,但是,他最讨厌巧克力。”夏允目呼吸一窒,脸色有些苍白。

韩祺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那白色的钢琴面前。他脸上的笑容已经退了去,眼神有些迷离,慢慢地伸手抚摸那台白色钢琴。夏允目也走到了韩祺身后,瞧见了韩祺手腕上的那块表——很熟悉。

那块表,曾经在贺泉的车上见过,贺泉也曾经为了它,用冰冷的语气对夏允目说过话。

韩祺说:“你知道么……?这一台是我们一起买的。”夏允目抬头,韩祺在看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那时候我们刚刚在一起,我出了第一张专辑,用那一点钱,一起买的。”

夏允目突然想起来,贺泉总会看着那一台钢琴出神,却一次也没弹。

贺泉的手指修长漂亮,仿佛是天生应该放在琴键上的。

夏允目很容易满足,他只想要和贺泉在一起。

韩祺看了看周遭,又说:“泉是个很好的人,他很温柔,也很体贴。”

最后,目光定格在夏允目身上:“你不觉得……你很肮脏么?”

韩祺走后不久,贺泉就回来了。

那时候,夏允目已经整理好了桌子,刚从外头扔完了垃圾。

夏允目对贺泉说:“生日快乐。”又将那放着手机的盒子捧到了贺泉面前。贺泉眼里闪过惊讶,然后,有些苍白、还有些……愧疚。

他把手机收了下来,还带夏允目出去吃了饭。

贺泉答应带夏允目去看电影,夏允目一直都很雀跃,原来郁郁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从头到尾,一直挽着贺泉的手臂。

电影播映的时候,贺泉的手机一直响,贺泉看了看,最后把手机关上。

夏允目觉得,贺泉似乎有些晃神。

他没告诉贺泉,韩祺来过的事情。

晚上的时候,贺泉静静搂着他。

夏允目闭着眼睛。

贺泉身上多了一股古龙水味儿。

和韩祺,是一样的。

不是自己的,总归,抢不过来。

夏允目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韩祺要出新的专辑,贺泉是公司的音乐总监,似乎也跟着忙了起来,回家的次数比以往少了很多。

夏允目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心里空荡荡的。

开电视看的时候,总会无意间听到一些消息。荧幕前,韩祺和贺泉站在一块儿,似乎在为新专辑做宣传,镁光灯前,两个人的互动很有默契,似乎,隐隐之间,能感受到一股暧昧。

一个记者大胆地问出了两个人之前决裂的消息,韩祺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之后,荧幕又转到了前些时候贺泉的生日宴会上。

夏允目呆了呆,原来贺泉办了生日宴会……

贺泉的生日宴会仿佛是业界内的盛会,只不过,镜头捕捉到了一个画面——韩祺和贺泉接吻的画面,虽然并不是很清晰,却依旧看得出来。

记者的问题很咄咄逼人,似乎是要带出,两人又复合的讯息。

贺泉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仿佛,是在默认。

夏允目关了电视,去煮了晚餐。

依旧做了两人份,等到了九点多,接了电话,确定贺泉今晚也不会回来,才动筷吃了点,剩下的,他会包起来放在冰柜里,隔天早上还能热了吃。

其实,贺泉对他还是很好。

就算不回来,还是会拨一通电话告诉他,也会对他说:“晚上穿暖一些,最近天气有些冷。”

夏允目想,就像韩祺说的,贺泉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的温柔,已经是一种习惯。

秦家主宅有自己的厨师,秦蓝去医院前,奴役了厨师煮了好几道小菜,又严格地吩咐了是给病人吃的,简直把厨师当成了营养师使唤。

医院的伙食并不是很好,虽然感觉上很健康,实际却没有什么营养。

秦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对劲了。

但是,他看见夏允目的时候,胸口总是闷着一口气。尤其,夏允目从床上看过来的时候,然后忙忙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树丫子般的手抖的很厉害,好像要折断一样。

夏允目看见秦蓝,总是很小心地点头,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叫一声:“秦、秦先生……”

夏允目有些怕秦蓝,这是无法避免的。秦蓝也有些责任,毕竟,他也真的没怎么善待过夏允目,至少,从前除了在贺泉面前,是绝对没给过好脸色的。

再说,那时候贺泉走得很急,几乎是把之后的事情都交代了秦蓝。贺泉让他跟夏允目说,那间房子已经登记在夏允目的名下,让夏允目以后都住在那地方。

秦蓝那时候听在耳里,就有些气愤,他总觉得贺泉这一次玩得太过,韩祺以前也闹过别扭,贺泉也总是哄着几天,两个人闹得最凶的一次,贺泉也试过找了MB玩了一段时候,可之后为了韩祺也是断得干干净净。

他从来就不了解贺泉,但是,他曾经因为贺泉对韩祺的感情,而深深感动过。

韩祺虽然不好,也很爱玩,却是和贺泉最相配的人。秦蓝一直都觉得,这两个人就算吵吵闹闹,之后也会在一起。

所以,当初贺泉剪了头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和这个男妓上床的时候,秦蓝依旧很乐观。

只是,后来就有些脱轨了。

韩祺很会玩,外头总惹了些其他的,贺泉脾气虽然好,醋劲却大,不只一次和韩祺闹开。韩祺这一次的确有些过火,和一个吉他手打得火热,两个人还一起在贺泉面前搂搂抱抱。

秦蓝是局外人,看得明白。

贺泉到底是个名人,甚至是当红的韩祺也比不上。再说那时候,贺家老头逼得紧,韩祺突然玩得过火,大概也是缺乏安全感。毕竟,贺泉太优秀,也太完美。韩祺总想做些什么,感受自己对贺泉的重要性。

只不过,韩祺自己似乎也不明白,所以才会闹到后来,和贺泉说分手的事情。

贺泉那一次伤得很重。

秦蓝也有些看不过眼。

所以,他才会玩笑地指着角落的一个男孩说:“那一个每天晚上都来等你,看那模样估计也是做那一行的,玩得起。”

那一个男孩,就是夏允目。

贺泉一开始,或许真的只是玩玩。至少,秦蓝是这么认为的。贺泉还不至于看上一个男妓。

只是之后,贺泉突然和那个男妓走得很近,死党还说过,很常瞧见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秦蓝就觉得有些怪异了。后来,贺泉把夏允目带到店里,秦蓝才真正的打量这个男孩。

勉强说得上好看,不过也只是清秀,从头到脚带着一股穷酸气,连韩祺的脚趾头也比不上。

秦蓝勾了勾唇——不过,装可怜倒是挺厉害的。

他故意说了些什么,提醒贺泉韩祺的事情,贺泉果然变了脸色。秦蓝算了算时候,韩祺应该也闹够了。

结果,他算错了一步,贺泉和韩祺大吵了一架,那个男妓就乘虚而入。

秦蓝觉得,贺泉摔坏了脑袋。

贺泉似乎真的要和韩祺玩完,弄得跟真的一样,就算在他面前提到韩祺,脸色也没变,和平常一样笑笑而过。韩祺也发现到异状了,连忙甩了那吉他手,质问秦蓝贺泉的事情。

秦蓝也有些不快。

贺泉似乎对那个男妓认真起来了。

不过,也只是“似乎”。

贺泉和韩祺出国的时候,秦蓝心里开心得很,他看不过夏允目那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怕夏允目缠着贺泉,就对夏允目说:“贺泉出国了,你难道还好意思赖在这儿么?”

还好,夏允目还是挺识像的,秦蓝的话不用说得太难听。

秦蓝把食盒摆在夏允目面前,说:“我家厨子一流的,比馆子还好,你试试看。”秦蓝把筷子递给了夏允目。

夏允目的脸色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接过筷子的手有些冰冷,秦蓝皱了皱眉头。夏允目低头,吃了几口,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地,回头对秦蓝说了一句:“谢谢……”

如果是在从前,秦蓝或许会觉得夏允目这是在装可怜,只是现在,夏允目苍白的身影,让秦蓝觉得很刺眼。

秦蓝还记得,他那天第一次来看夏允目的时候,夏允目的情况比现在还遭,脸白的跟纸张似的,可是,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贺泉的事情。

他和死党提起了这件事情,死党惊呼一声,说——这个男妓还挺长情的嘛!

秦蓝突然很想揍那死党一拳。

虽然,他从前也很常骂夏允目是男妓。

夏允目吃得不多,似乎很容易劳累,医生来验了血压,夏允目就又睡了下去。眼下有很深的暗影,身体也都是异形的肿块,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似的。

白血病,也不是不能医的。

虽然,末期是迟了一点,只要有好的医生,还有适合的骨髓,生存率还是很高的。

秦蓝突然有些庆幸,院方当初给他拨了一通电话。

要不然,夏允目或许就真的这样死了。

秦蓝要离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夏允目。

突然,他愣住。

他瞧见,血丝缓缓从夏允目的鼻孔流下。

艳红的、骇人的。

“医生——医生——!!”

秦蓝在医院待了一个晚上。

女朋友小芸来了电话,语气有些不满,秦蓝脾气冲,火气一来,直接分了。电话那头传来女友惊叫的声音,秦蓝烦躁地关了电话。

秦蓝和医生谈了谈,要请来权威给夏允目动手术不是问题,只是要找到适合的骨髓比较困难。

秦蓝问:“还能撑多久?”

医生的脸色有些难看,说:“秦先生,你听我说,其实不用这么悲观,院里的技术……”

“我他妈的问你还能撑多久,你给我扯什么东西!你——”

秦蓝突然止住了怒吼,他隔着镜片,瞧见夏允目的手动了动。

秦蓝冲进病房,看见夏允目眼眸微睁,手无力地垂着,嘴里似乎喃着什么。秦蓝连忙凑了过去,他本能地握住夏允目的手,他觉得——夏允目似乎在找着什么。

夏允目眼眸微微睁着,没有焦距。

唇轻轻喃着。

秦蓝看得明白,那是——贺先生、贺先生……

夏允目没有家人。

秦蓝看着资料,有些出神。

夏允目的妈也是卖的,唯一的舅舅也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

秦蓝突然想起手下说的话——这个姓夏的,当初在那条街还顶有名的,听说很能操,只不过后来巴上了凯子就不卖了。

那个凯子,应该就是贺泉。

秦蓝嘲讽地笑了笑,点了根烟,外头突然有人敲门,他说了一句“进来”,来的是一个中年女子,穿得很保守规矩,带着书香气。

秦蓝站了起来,和那女子握手,那人就是夏允目的中学老师。

秦蓝知道,这么做是无谓的,但是,他迫切知道夏允目的所有事情。

谈起夏允目,那女老师还有些印象,之后,眼里就染上了鄙夷。“那个孩子……好端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走了歪路。”

秦蓝挑了挑眉,女老师继续说:“我还记得,那孩子成绩不错,如果继续下去,还能保送重点高中,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考试不来,之后又和他妈一样……”

秦家和贺家的势力都很大。

秦家是地下龙头,秦蓝是秦佬唯一的孙儿,要查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行的。

所以,秦蓝之后,又去了医院。

医院的探病时间,对秦蓝是无效的。

夏允目还是昏昏沉沉的,医生说了,他的情况很不好。

秦蓝看着夏允目。

他其实没什么良心,他家族是干那种事业的,秦蓝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只是,他突然觉得难受。

他想起了,那时候,贺泉出国,他让夏允目离开,夏允目呆怔的神情。那时候,夏允目还围着围巾,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盛了两碗饭。

然后,夏允目又把屋子整理一遍,红着眼眶。

那时候,秦蓝觉得,夏允目特能装可怜。

只是现在,他想起来,就突然说不出话来。

夏允目是真心喜欢贺泉。

夏允目明明知道,贺泉选了韩祺,扔下了他。

要不是夏允目病得快死了,也不会被人送进医院,也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去过夏允目住的地方,那地方环境脏乱得很,他不能想像,夏允目居然是在这一种地方长大。

夏允目的屋子,秦蓝让人开了进去。

里头都蒙上了灰。

一张陈旧的沙发,一架老旧的难以想象的电视,还有一张床。

秦蓝看到,床头摆放着一些东西。

几本发黄的课本,还有两年前的杂志。秦蓝拿起来看了看,杂志上有贺泉的报道,是两年前贺泉和韩祺的破事。拿起来的时候,杂志里似乎夹了什么东西也跟着掉了出来,秦蓝皱眉,低头正要捡起来。

那是几份剪报,依旧是贺泉。

这些都很完好地放着,似乎是主人很珍惜的东西。

剪报,有很多。

有的是一年前的,或者是……应该是在夏允目离开贺泉的时候留着的。

这一些,都是夏允目的宝贝。

夏允目只能透过这样,知道贺泉。

贺泉在国外,依旧有在创作,很多人都说,他近期的一张钢琴专辑,是为了病中的韩祺谱的。

韩祺的忧郁症也好了很多。

上一次,韩祺还寄了邮件给他,说,贺泉跟他要去荷兰结婚。

那时候,秦蓝觉得松了一口气,也衷心祝福他们。

贺泉和韩祺,终于有一个好结果。

但是,现在,秦蓝突然觉得很难受。

他似乎可以看见,夏允目坐在床边,一遍遍抚摸这些剪报的身影。

就像他抚摸那一张已经被撕掉的照片一样。

夏允目爱着贺泉。

这么不堪地爱着贺泉。

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爱着。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愿意祝福他。

贺泉离开他,似乎是所有人乐见的事情。

秦蓝去医院看夏允目。

夏允目醒了过来,他的神智有些涣散,他说:“……贺、贺先生……圣、圣诞节的……能、能不能……一起……起……”

贺泉离开的时候,四天后刚好是圣诞节。

秦蓝紧紧握着夏允目的手,“好、好——”他红了眼眶,哽咽地说:“我们一起过,我买一个三层的蛋糕……你好起来,我们还能堆雪人。你堆过么?我们可以坐缆车,到我家的度假村去,你要玩什么都有。”

“你不是很喜欢旋转木马么?度假村的游乐园还在建着,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能玩了。我们还能去滑雪,你一定不会,我教你,我教你,夏允目、允目……”

秦蓝不知道,那是一份怎么样的愧疚。

他想照顾夏允目一辈子。

骨髓找到了。

秦蓝低声下气地对那个主治医生求了几遍,医生还是告诉他——

手术却又不一定成功,拖得太久了。

再过几天,就是夏允目动手术的日子。夏允目已经转到了隔菌病房里。

秦蓝木然地看着手机。

他很自私。

他想独占。

但是,他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怕……他真的怕……

要是这一次错过了,夏允目就真的要遗憾地走了。

秦蓝一手支着额,含泪地按下了拨通键。

时间很长。

秦蓝觉得好像过了半个世纪那样久。

之后,电话传来了那久远的声音——

“喂,阿蓝么……?”

贺泉有两个星期没回到家,大约是半个月的时间。

贺泉有给夏允目来了电话,不过都只是说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视上说,韩祺这一次的专辑要去巴黎取景,那是皇城音乐公司的年度大碟,贺泉是音乐总监,自然也要跟过去。

夏允目并不喜欢看电视。

但是,也只有透过这样,他才能看到贺泉。

贺泉的头发又留到了和原来是见到的长度差不多,荧幕上正好显示着巴黎的教堂,贺泉和韩祺站在一块儿,低头似乎正在指导韩祺什么。韩祺看过去很认真,偶尔抬头对着荧幕俏皮地微笑,这时候贺泉就会皱眉,说了几句,但是嘴角却是微微勾着。

眼里,有些无奈,有些宠溺。

那眼神,和看着夏允目的时候的眼神,并不一样。

夏允目静静看着,突然……有一点点地羡慕。

他不讨厌韩祺。

贺泉本来就是韩祺的。

韩祺那么说他,其实也没有错。

他是男妓,他也觉得自己很肮脏。所以,看见干净耀眼的贺泉时,才会忍不住贴上去。

贺泉是应该选韩祺的。

“哔——”厨房里传来声音,夏允目急忙关了电视,跑进厨房里。

当他盛两碗饭的时候,不禁一愣,却还是把饭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到沙发上,看着大门——夏允目想,或许,它会突然打开也说不定……

或许,贺泉待会儿就会回来了也说不定……

或许……

或许……

夏允目也知道,自己很不要脸。

贺泉似乎已经在很委婉地告诉他——他们之间,已经够了。

夏允目和贺泉在一起,也不过三、四个月。但是,贺泉和韩祺一起,过了五年。

其实,早在贺泉慢慢疏远他的时候,他就应该离开这一间房子。

但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所以,他还是赖在这一个地方。

贺泉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到时候,让贺泉亲自对他说也好……

这样,至少还能再就近看贺泉一眼。或许,贺泉还会愿意对他微笑。

其实,夏允目只是想乞求……

在贺泉身边,多留一分钟。

夏允目看着镜中的自己。

除了下贱、肮脏、不要脸之外……

他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现在的自己。

轻轻地打开大门,由细缝儿看到贺泉的时候,夏允目呆愣在外头。

贺泉正在把玩着夏允目送给他的手机,嘴角轻轻勾着,按了按,却又关上,然后又打开。

夏允目想起,在酒吧第一次见到贺泉的时候,贺泉也是这样。

微笑着,看着手机。

夏允目觉得——很刺眼。

贺泉……在等韩祺的电话么?

夏允目手上拿着菜篮子,刚才在菜场挤得厉害,长裤还沾了污水,身上有着一点腥味,头发也有些蓬松。

看过去有些狼狈。

夏允目想——贺泉可能只是来拿些东西,一会儿就要走了。贺泉在等韩祺,如果现在撞见他,一定会很为难。

一定会……很为难。

夏允目突然觉得,贺泉可能在之前也回来过几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拿了东西,离开。

平常这时候,夏允目还会去逛逛超市。只是今天,附近的超市刚好关门。

贺泉,并不想看见他。

夏允目的手脚,渐渐冰凉。慢慢地把门带上,很轻很轻……

夏允目在街上走着。

中央的街市,有一棵很大的圣诞树。

路上走过很多家庭、情侣……雀跃的、欢乐的,夏允目似乎感染到了那一种气息,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小时候,夏允目的妈也和他过了一次圣诞节。那天,他妈给他买了一包糖果袋,还带他去了街上,牵着他的手。夏允目的妈指着那一棵圣诞树说——我和他,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夏允目还记得,那红色的指甲,还有那双眼。

夏允目的妈又说——他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后来,那个女人死之前,对他说——他结婚的时候……我还偷偷去了……

她说——他们把我赶出来,他连让我看看他的新娘子都不愿意,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嫌我是卖的,他嫌我脏,怕我弄脏他老婆的眼……

那双眼,从始至终都没有流下眼泪,但是夏允目知道,她在哭。

突然,有一个人搂过夏允目的肩膀,夏允目吓了一跳,还没抬头,就见一只手拿着几张钞票对着他,一把猥亵的声音,说:“一个晚上,够不够?”

夏允目突然觉得很难堪。

他抬起头,眼前是一个中年男子,体型有些胖,一双眼直直上下打量着他,又说:“这一些你先拿着,我们到那边去,舒服了我再给你。”那人揉着夏允目的肩膀,夏允目惨白着一张脸,用力地踢了那人一脚。

那人惨叫一声,夏允目连忙抓起菜篮子就要跑,那人反应也快,拽过夏允目的肩头,用力地掴了一掌。夏允目有些晕眩地晃了晃,旁边的路人也观望过来,那人面上挂不住,骂了一声:“妈的求老子操你,去找别人去!晦气!”

夏允目摸着发肿的脸,嘴角破了,出了血。他慢慢抬眼,就瞧见周围几双眼睛似有似无地盯着他。

夏允目低下头,眼眶很红,抓着菜篮子的手不断发抖。

夏允目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贺泉的踪影。

夏允目想——贺泉还是走了。

夏允目拿出了医药箱里面的药酒,擦脸。

屋子里很冷。

夏允目去开了暖气,然后坐到了贺泉不久前坐的地方。

夏允目抖了抖,慢慢蜷缩在一起。

把头,靠在沙发上……

就好像靠在贺泉的肩膀上。

突然……很想他。

夏允目哽咽着,掏着裤袋,却没找到他的手机。

或许,是掉了。

那一个,寄托着他的梦的手机,掉了。

夏允目看着屋子。

他觉得,贺泉……再也不会回来了。

韩祺的专辑早在一个星期前,正式发行。

然而,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韩祺出了事,具体没人知道,很多人都说——韩祺自杀不成,得了忧郁症。消息虽然被音乐公司封锁了,却还是流出了一些,有人说——韩祺表现不如之前,销量下跌,再加上之前的负面新闻,公司有意冷藏;有人说——因为贺董事长明言让贺泉和韩祺分开……

也有人说——贺泉有了其他的情人。

这一点,不攻自破。

因为,贺泉辞了公司的职务,毅然决定陪韩祺到美国治疗。

夏允目睡了三天,他有些病了,一直到第四天,他晕乎乎地打开电视,才知道……

期间,屋子里的电话似乎有响,夏允目也不确定,他那时正在房间里躺着。

或许,那是他的幻觉。

他总梦见贺泉。

但是,夏允目没想到,短短的几天,他已经错过了贺泉。

一切,都来得太快。

当夏允目回神的时候,门铃刚好响起。

贺、贺先生——

夏允目急急跑上前,去开了门。

不是贺泉。

秦蓝穿着一身的休闲服,脸色很不好。

“蓝、蓝哥……?”夏允目顿了顿,秦蓝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和你这么熟了?”

夏允目一愣,点了点头,小声唤道:“秦先生……”

秦蓝斜眼看了看屋子里头,眉头一直皱着,转头看着夏允目。夏允目有些怕秦蓝,秦蓝的眼神总带着一股狠劲儿,再说,那眼里明显的厌恶,比韩祺的更加露骨。

“你东西还没收拾么?”

夏允目揪了揪手指,还没开口,秦蓝不耐烦地瞟了一眼:“贺泉都离开了,你还好意思赖在这里么?”

我……

夏允目说不出话。

他还发着低烧,晕乎乎地,但是,眼前的这一切,太真。

夏允目看了眼屋子。

他睡了三天,都没好好整理。

夏允目去拿了扫帚、抹布……又把屋子彻底地、重新地整理过一遍。

他看着那相框。

贺泉和夏允目,唯一的一张照片。

夏允目突然想起来,当初贺泉把韩祺和他全部的照片都扔了——

“我能不能,拿走一样东西……?”

秦蓝坐在沙发上,皱眉静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夏允目感激地笑了笑,走到相框那里,小心地把照片拿了出来,然后,宝贝地拿在手中。

以后贺泉和韩祺回来之后,这张照片就是他们不要的东西。

那么……

能不能送给他……

夏允目回到了原来的家。

后来,他去了银行,账户里头多出了很多钱。

夏允目拿出了自己存的钱,不多,用一些买了回乡的车票。

剩下的钱,夏允目没动。

乡下有了一些小发展,地上也铺了柏油路。夏允目一步步走着,乡里的人都认不出他,有些还会对他笑一笑。

夏允目觉得窝心。

他去了老家。

夏允目有些紧张地拍了拍门,然后里头传来一声“来了”。声音有些陌生,夏允目还以为那是舅母的声音。只是,门打开的时候,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婶子。

夏允目顿了顿。

原来,舅舅一家,很早以前,就已经搬了。

夏允目去买了一些水果,还有一只鸡。

他去看了走了很多年的外公外婆,还有妈妈。

夏允目的妈也葬在家乡里,是他和他妈的朋友们操办的。夏允目自作主张地把她带回这个地方。

其实,他觉得,他妈妈也喜欢这个地方。

以前,那女人有时候也会和他说家乡里的事情——阿发嫂的鸡被谁家的狗偷吃了、一群孩子们下田里玩闹、王叔的果园里的果子最好吃……

夏允目只是听,他觉得,只有那一个时候,她是有点快乐的。

夏允目扫了坟,拜祭了外公外婆,又走了几条路,去他妈的坟墓。

很简单的坟。

照片里的女人,还有些年轻,绑着一个马尾,嘴角微微养着,感觉很清纯,一双眼里,透着一股坚毅。

那是他妈年少时候的照片。

夏允目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夏允目坐着,对着照片,轻轻说——我也遇到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他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夏允目静了静。

良久,他又开口,唤了一声——妈妈。

妈妈,贺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妈妈,贺先生没有嫌弃我,他给了我很舒服的家,还带我去了游乐场。

妈妈,我想和贺先生一起……

我……

真的想和贺先生在一起。

真的很想。

很想……

夏允目把剩下的钱,给了乡里头一户人家——那是夏允目的妈口中很常提到的王叔一家,王叔已经很老了,还有几个孙子。

王叔正在抱着孙子,瞧见夏允目的时候,还眯了眯眼,把老花眼镜给戴了上去。夏允目有些局促,王叔却笑了起来,招呼着夏允目,说:“来来来,这不是阿秀么?”

夏云秀。

那是夏允目的妈的名字。

王叔已经有些分不清了。夏允目遇到了王叔的媳妇儿,还留在他们家,吃了晚饭。

王叔一家对他很好,王叔还不断拉着他的手,说:“阿秀啊,阿叔后面水果都熟啦,拿一点回家给阿母阿爸吃啊……”

王叔的儿子对夏允目说:“阿秀是阿爸认的干女儿,阿秀后来……变成那样……”夏允目点了点头,王叔的儿子又说:“阿秀已经……阿爸也不知道,我们都不敢和他说。他现在,最记得的就是阿秀了……”

夏允目听着,有些难受。

有人记着,总是好的。

夏允目在那里过了一夜,隔天很早就起来离开了。走之前,他拜托了王叔儿子,能每年去给他外公外婆还有妈妈扫墓,还留了钱。王叔的儿子媳妇儿原来还不肯收钱,但是夏允目说:“小修快念书了吧,这点钱给他们买文具。”两夫妇互相看了眼,才把钱收了。

乡下人,过得辛苦。

夏允目走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一把老迈的声音叫住了他:“阿秀!阿秀啊!”王叔追着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袋子,里头装了很多新鲜的水果。

他握住夏允目的手:“阿秀,这带回去吃,别全部给阿弟了,留一点给自己。阿秀……王叔知道你辛苦,好好念书,以后去外头,啊?”

王叔笑呵呵地说。

一边拍着夏允目的手。

夏允目点了点头,尽量笑着,眼睛很红。

夏允目从背包里,拿出了药。

他最近,身体不是很好。

夏允目还住在那老单位里,他找了一些零工来做,日子过得还好。

只是,他头晕发烧的次数多了起来,整张脸有些蜡黄,身子也无故消瘦。

那时候,贺泉已经离开半年多,夏允目已经没有这么难受。

偶尔,睁开眼睛,看见老旧的房子,夏允目会觉得——那一切,是梦。

但是,他还是,会想起贺泉。

关于贺泉的消息并不多,偶尔,却还是能从报纸或者杂志上看见。

夏允目都会买了,带回家,然后剪下来,和照片、还有从前的杂志以及旧课本放在一起。

有时候睡前,夏允目会看着那一些,静静地抚摸。

那一张游乐园的照片,夏允目时时带在身上。

这让他觉得,其实,贺泉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

或许,贺泉待会儿就会从后面搂过他……就像在屋子里的时候。

夏允目接了一个工地的工作。

其实,他身形瘦小,要不是工资拿的比别人低,工头还不愿意请他。

开工的第一天,夏允目就出了事。

有杆子从高处砸了下来,砸中夏允目的腿。

夏允目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夏允目昏迷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旁边只有医生和医护人员站着。医生的神色很凝重,夏允目能说话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应了几句。

医生问:“你还有其他的家属么?”

夏允目沉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觉得,很不踏实,医生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但是,他们没说,只让他休息。

他在医院休养了一些时候,公司原来是不愿负担这个责任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捐了一些款项,夏允目才能好好休养。

后来,医生告知夏允目,让他转到市区中央医院。

那时候,夏允目才知道,他得了白血病。

夏允目在医院待了将近一年,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过他。

所以,看见秦蓝的时候,夏允目微微一愣。

但是,他也有些高兴。

他动了动唇,秦蓝很快就会意过来,说:“贺泉现在过得很好。”

夏允目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

秦蓝似乎还是很讨厌他,皱着眉头,看过去很不高兴。

夏允目有些害怕。

他知道,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秦蓝一定更讨厌。

后来,秦蓝说:“贺泉会和韩祺在荷兰结婚。”

结婚……

一直到秦蓝离开,夏允目还是没有回神。

夏允目看着窗外,一堵白色的墙。

他……

贺、贺先生……

贺先生……

贺先生……

贺……

秦蓝根本无法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贺泉回来了。

坐了私人飞机,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回国了。

所以,当贺泉风尘仆仆,狼狈地快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秦蓝根本无法思考过来。

那样子的贺泉,他从来么有见过。

贺泉在国外两年,几乎没什么变化,看过去却有些瘦了。

秦蓝记得,贺泉的眼神从来都是温和的,就算当初韩祺不断背叛贺泉,贺泉也不曾露出那种模样。

贺泉直直走了过来,却是一把抓起秦蓝的领子,狠狠地往秦蓝挥了一拳。

贺泉的眼神很凶狠,眼眶泛红,就像曾经哭过一样,秦蓝被打倒在地,贺泉却又把他拉了起来,吼道:“混帐!我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他么——!你说了什么!这两年你又做了什么——!!”

秦蓝咳着,不发一语,却狠狠地推开了贺泉,沉声说道:“我知道,我有错。”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贺泉,说:“贺泉,我让你打,是因为我没遵守承诺,但是,你自己明白,最没资格打我的人,就是你!”

秦蓝瞪着贺泉,保安和医护人员都冲了进来,却又不敢真的上前来拦。

不论哪一个,他们都惹不起。

贺泉喘着气,转头就冲着医生道:“他在哪里?”被点名的医生还没回神,贺泉就大步走了过来,晃着他:“小夏在哪里!你他妈的给我说啊——!”粗暴的贺泉,让人却步,或许,是因为贺泉的形象太完美,这样的贺泉,让人无法想象。

秦蓝吸了口气,说:“允目近期要动手术……”

贺泉顿住。

秦蓝别过眼,哑声道:“手术……不一定成功。机、机率,并没有很高……”

贺泉愣愣地看着秦蓝。

似乎,失了魂魄一样。

秦蓝哽咽,说了一句:“表哥,我也不想的……我真的、真的不想的……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骗你……”

秦蓝是贺泉的亲表弟,虽然贺泉大秦蓝五、六岁,两个人关系依旧从小就很好。秦蓝很少叫贺泉表哥,之前一次,是在秦蓝的妈走了的时候。

秦蓝说:“表哥……夏允目、允目一直都在等你……他……”

秦蓝看着贺泉。

贺泉走了过来,越过秦蓝。

突然,贺泉靠着墙,差点儿向前倾去,秦蓝连忙上去一把扶住贺泉,医护人员急忙赶了上来。

贺泉像是没了主张一样,一手,慢慢地掩住嘴,另一手,揪着发丝。

眼睛睁着。

一滴滴地水珠,从眼眶落下。

从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是悲鸣。

那天晚上,贺泉好容易才忙完。

他帮韩祺造势、宣传,忙得几乎没合眼,只有在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才能有些舒缓。

不管再忙,他总要给那人一通电话。

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对于韩祺,他不是没有挣扎。

但是,他想起了那个人的笑容,腼腆的、羞涩的、温和的……

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发现,韩祺的笑容,已经不能再让他心痛。

他对韩祺说:“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

错过了。就很难再回去了。

他知道,韩祺的脸色很难看,他心里也觉得难受,但是……那一种难受,已经和从前的不一样了。

原来……放下,他也是做得到的。

他了解韩祺的个性,却不明白韩祺的想法。

他和公司请了一个月的假,还买了巴厘岛的飞机票,他打算和那人一起渡过一个充满夏天气息的圣诞节。

夏天……

夏……

小夏……

他急不急待地回去。

但是,他回去得早,那人或许还在忙着买菜。

以前,他和韩祺在一起的时候,韩祺和他一样忙,几乎没什么时间在家里吃。再说,韩祺性子倔,要入厨房,也是他乖乖走进去。

恰好,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煮饭。

所以,他从前都不知道,原来,能和在意的人,在餐桌上一起吃饭,是这么样的一种感受。

他拿出了那人送的电话。

想拨电话给他……却又想给他惊喜。

他的耐性一直以来都很好。

他看着腕表,想着……看到那人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还有一个吻。

一直到,等得有些晚了。

他拨了几次电话,几次不通、后来就是直接关机了。

他有些不安。

他在想——小夏生气了……?

然后,他笑了笑,要是能看见那人生气的模样,也是一种新的发现。他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期待。

他的另一台手机响起。

他微微皱起眉头,或许——该把这一只手机关起来。接下来,他要好好享受他的假期。

“喂喂——!总监!总监!韩、韩祺他、他——他割腕了!”

9

公司尽全力封锁了消息,至少在事发的之後,贺泉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的时候,没有瞧见围堵在大门前的媒体,或者令人窒息的摄像镜头。

贺泉在车上的时候,韩祺的经纪人又来了几通的电话,女经纪人一向睿智冷静,却在後来哽咽地说:“总监,韩祺他是爱玩了点,但是,总监你难道还不明白麽,韩祺就只爱你一个人。”

贺泉的双手微微颤抖,只能不断地吩咐司机开快一些,侧头看着车窗外。

贺泉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韩祺的时候。

当时贺泉刚刚回国,虽然在音乐艺术界已经相当闻名,也频繁出现在各大艺术音乐杂志的封面,却几乎不曾接触过东方流行音乐,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文,在贺老董的执意之下,加入皇城。

那时候的贺泉还很年轻,也很有才华,但是在公司里面,所有人本能地排斥这一个只喝过洋水的年轻少东。尤其,在贺泉当着许多人的面前,否定了那时候的作为皇城音乐总监的李恒宇。

贺泉在皇城音乐的地位,几乎处於谷底。

然而,也是在这时候,贺泉带回了在地下乐团当副唱的韩祺。说着一口怪腔调中文、斯斯文文的贺泉,和一身刺青、满嘴粗话的韩祺站在一起,怪异得让人发笑。

只是,也没有人会预料到,韩祺第一张专辑,短时间内,登上了各大音乐的排行榜,销售在一时间,破了十万大关。这一张专辑,是由贺泉自费,又亲自督导监制的。

韩祺在一夜之间爆红,贺泉也在得了年度音乐大奖之後,坐上了音乐总监的职位。

在那时候,却也流传了许多流言蜚语──韩祺是靠身体,傍上了贺泉。贺泉遇到韩祺之前,在国外也有过很多情人,难免会有人这麽想。

那个时候,“同性恋”这个名词,依旧是个禁忌。韩祺的星路迎来了极大的阻碍。

记者会上,面对所有难以直视的目光,韩祺才刚出道,根本应付不了局面,就在他几乎要退却的时候,贺泉从外头闯了进去,一手拽住了韩祺,又将主持人的麦克风一把抢了过来──其实,贺泉远远不如表象那般地温和平静,他的举止永远让人觉得意外疯狂。

“只有韩祺能唱出我的音乐。”

贺泉紧紧握着韩祺的手,用简单的一句话,说明了所有。

事情似乎平静下来,随着韩祺的第二章专辑面世,销量破百万,登上销量榜首之後,贺泉和韩祺一同出现在荧幕前的次数,越来越多。

之後,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了这一对。

但是,也在韩祺的事业登上巅峰的时刻,韩祺和公司的一个女模特上了床。

贺泉走进医院,女经纪人一见到贺泉,就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地急急拉住贺泉,交待了始末,再说到韩祺浑身是血地坐在浴缸旁边的时候,还是有些後怕地哭了出来,一边的助手赶忙上前安慰,又对贺泉说:“总监,医生刚刚出来了,说是没事了,总、总监,韩祺、韩祺他……”

贺泉烦躁地拍了拍助理的肩,低声交待了其他的事情,又吩咐她送经纪人回家,就走入了病房。

从贺泉的住所赶到医院,需要一小时多的车程。当贺泉走进病房的时候,刚好瞧见一个护士狼狈地躲着从地上坐起来,旁边是翻倒的点滴架,还有玻璃碎片,有些狼藉。

贺泉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韩祺的目光。

那张好看俊秀的脸蛋毫无血色,就连唇也是一片惨白。韩祺瞧见站在门边的贺泉,嘴角微微勾了起来,有些戏谑,就像镜头前的韩祺,调皮中,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是贺泉很熟悉的表情,熟悉得曾经……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描绘出来的神色。

那是……曾经。

那一抹笑,贺泉也在那些时候见过。

那些时候──韩祺在外头玩疯的时候。

贺泉开始熟悉这一抹笑容,是在韩祺和那女模特走进旅馆,让狗仔拍到照片,登上娱乐头条的时候。那时候,贺泉刚出席了国外的一场钢琴演奏会,一回国就瞧见一堆狗仔拿着照相机堵在机场,张扬地拿着照片逼问着他。

事後,贺泉除了公事上,第一次板着脸,对着韩祺。

韩祺却扬起了这一抹戏谑的微笑。

就像是恶作剧的孩子一样。

韩祺勾住贺泉的脖子,轻声道:“我好容易才拿到两个星期的假期,你不陪我,硬是要去那个什麽演奏会……”

“我都说过了,我会让你後悔的。”

後来,这件事贺泉为韩祺摆平,只不过,韩祺似乎玩上了瘾,或者,他喜欢瞧见贺泉那无懈可击的笑容,消失在脸上的时候。

只要贺泉一稍微移开眼,韩祺转眼就会搭上别人。贺泉曾经也万分失望过,但是,韩祺曾经给贺泉的感动,太多、也太深刻。贺泉永远也不会忘记,韩祺每天翻着字典,一字一字地矫正他的中文发音。还有,在一个音乐发表会上,在外头站着等他等了将近六个锺头。

贺泉给过韩祺太多机会。

一直到那一次,满城皆知,韩祺和一个吉他手好上了。这事韩祺太高调,就连在贺泉面前,也大胆地搂着那妖媚的少年。贺泉再也忍不住质问韩祺的时候,韩祺也是那般戏谑地笑着,却说:“你以为谁害我变成同性恋的?贺大总监。”

也是在那之後,贺泉找上了夏允目。

贺泉走到了病床边,蓦地听见韩祺冷笑一声,却是对着那一边站着的女护士,“你还站在那里干什麽,要看热闹?还是通知记者?”这护士年龄还小,被韩祺冷声这麽一说,局促地站着,目光不安地望向贺泉。

贺泉正要让那小护士离开,瞧见那护士低头的模样,却微微一愣,脑中霍地闪过一个身影,不由得下意识地放柔声音,硬是扬起微笑道:“你先出去吧,给你添麻烦了。”

小护士如蒙大赦,感激地冲贺泉点了点头,抱住文件就要走出去。霍地,韩祺居然拿起了一边的杯子,狠狠地往那护士扔去。护士吓了一跳,好在韩祺是个伤患,手脚无力,根本扔不远,贺泉连忙拽住韩祺,不免低喝道:“你够了!”

“你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你滚啊!去外面说啊!叫记者来!我还不怕你们!你再装可怜啊!”韩祺发疯似地冲着那护士大吼,护士吓白了脸,哭着跑了出去。贺泉紧紧抓住韩祺,末了终於难忍地发了脾气,吼道:“韩祺你够了没有!”

贺泉只吼过韩祺两次。

第一次,是在韩祺对他说分手的时候──也是那时候,夏允目慢慢地走进了贺泉的世界;第二次,就是在这时候。

韩祺突然笑了出来,轻声唤道:“泉。”笑意越盛,“我知道,你就喜欢那样的,可怜兮兮的模样。”

贺泉不发一语,韩祺冷笑一声,对着贺泉,高高地扬起双手。

绷带,透着骇人的暗红。

贺泉微微一颤。

韩祺低笑了几声,“放心,死不了的。我哪里真的敢死了?”

贺泉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韩祺却又说:“你看……泉,你选的是我。”

贺泉说:“你出事了。”韩祺说:“不是的,你选的是我。泉,你爱的是我。”

贺泉别过眼,说:“你该休息了。其他的事你不用当心,我会安排好的。”

“贺泉,你真的喜欢那个男妓?”

贺泉说:“小夏不是男妓。”

韩祺看着贺泉,贺泉像个朋友似地拍了拍韩祺的肩头,说:“你好好休息,我会在这里陪你。”

韩祺茫然地抬头,拽住了贺泉的手,才睡了去。

韩祺得了忧郁症。

事情还是闹开来了,和公司的合约刚好到期,贺老董停止了合约,又下令封杀韩祺,韩祺的星路,算是真的毁了。

贺泉麻木地按着按键,却依旧听不到那一把嗓音……

贺泉那时根本无法抽身,公司的事情,韩祺的纠缠,他几乎都没合过眼,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只能找了秦蓝,拜托秦蓝去瞧瞧夏允目。

秦蓝,是贺泉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贺泉并不想让夏允目受到外界媒体的干扰,他在竭尽所能地建造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那里头,藏着他爱的人。

秦蓝和他一样生长在国外,比他早回国几年,感情却一直很好。秦蓝虽然很轻佻,却很能做事,也是秦老将来的接班人,里里外外,道上的人都得谦让几分。奇怪的是,这样的秦蓝,恰恰却粘贺泉粘得紧。

贺泉等着秦蓝的消息,不敢合眼。

他又拿出了夏允目送的电话,放在手中把玩,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手机一打开,画面是夏允目的睡颜。

夏允目睡着的时候,会本能地去贴住温暖的热源,然後七手八脚地缠住,还会舒服地嘤咛一声。

贺泉出神地看着,抚了抚页面上的夏允目。

“这手机真好看。”

韩祺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神色很温和,似乎已经平静许多。韩祺又说:“挺有品位的。很好看。”

贺泉微微一笑。

感觉,就像在称赞夏允目一样。这让贺泉有些开心地“嗯”了一声,就好像是自己被夸赞似的。

韩祺淡笑着伸手,说:“给我看看,以後也买个一样的……”

贺泉的笑容止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韩祺却猛地一把袭来,拽过手机,凶狠地将那新颖的手机往地上扔了去。

“你──!”

贺泉睁大了眼,一手抓住韩祺,却见他低笑了起来。

就像,疯子一样。

贺泉说:“为什麽你要这样?”韩祺偏头看着那地上的残骸。

贺泉的另一台手机响了起来,是秦蓝拨了过来,贺泉不自觉一笑,连忙接了手机。

但牵贺泉没有等到他希望的声音。

秦蓝说:“夏允目不知道哪儿去了,哈!可能是睡在了别的男人那里。”

贺泉顿了顿,说:“不会的。”

秦蓝“切”了一声,说:“贺泉,你以为那家夥是清纯少年啊?开什麽玩笑,那家夥骚得很,你去那条街问问,那男妓出名的很。可能是看你不在,出去赚外快了,犯贱。”

贺泉揉了揉发疼的眼。

他说:“不会的,小夏不会的。”

秦蓝静了静,然後说:“贺泉,韩祺就算再不好,好歹也是真心的……那夏允目摆明了是装可怜,他不值的。”

贺泉不再说话。

秦蓝又说了几句,觉得没趣,就也挂了电话。

後来的两天,贺泉拨了无数次的电话。

他几乎要扔下所有杂乱的事情,直接去找夏允目。

他不愿意相信秦蓝说的话。

就像当初所有人告诉他,韩祺和那个女模特走得很近,他一点也不相信。

贺泉的梦里,梦见了不久前的事情。

那忙碌的背影,烫伤的手,还有有些傻气的微笑。

夏允目一直都叫他“贺先生”。

後来,他搂着夏允目,坐在沙发上,试着做一些思想辅导。夏允目听了一下午,到最後一开口,还是那一句──『贺、贺先生,晚餐……有要吃什麽麽?』

贺泉翘着腿,玩笑地勾住夏允目的下巴,说:『吃你。』

夏允目愣了愣。

然後慌张地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我、我、我去洗、洗澡……』

贺泉蓦地一把搂了上去,无奈地放在怀里揉了揉。

夏……

『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在‘哔’的一声之後留下您的留言。』

小夏……

『夏允目不知道哪儿去了,哈!可能是睡在了别的男人那里。』

小、小夏……

贺泉替韩祺安排去美国的疗程,也请了权威。

韩祺走前的前天,脸色一直很苍白。

贺泉看在眼里,却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将韩祺搂在怀里。

付诸了五年的感情,最後剩下的也之有怅然。

贺泉要回公司的办最後的手续时,韩祺拉住贺泉的手,却不说一句话,只缓缓地将头深深地埋入贺泉的掌中。

贺泉微微一顿,手掌感受到一股湿意。

『我们在一起吧。』

“我错了。”

『名字。』

“泉,我知道我错了。”

『车上,那块表,我买回来。要多少钱,你才还给我?』

“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们重新开始,好麽?』

“泉,我……”

“泉……我爱你。”

“泉……你不要走,你不要喜欢别人……”

那个大男孩双手还捧着碗,手掌微微烫红。

愣愣地看着他。

然後,有水滴从那双灰褐色的眸子滑落。

那瘦小的身影轻轻颤着,却一直点头。

坚定地、让人心疼地……一下又一下。

他选了韩祺。

走前,他又拨了电话,最後还是拜托秦蓝──替他,好好照顾夏允目。

秦蓝连忙应声,去机场送了他。

等他安顿好了之後,问起秦蓝夏允目的事情,秦蓝却告诉他──“那个男妓早就巴上了别人,你还想着做什麽?”

秦蓝的语气很不好,似乎正在怪罪他。

贺泉说:“我和韩祺,没有什麽了。”

秦蓝骂了一声“呸”,在电话那头骂道:“干!贺泉你说什麽屁话!说出去鬼才相信,你以前明明爱他爱得要死!”

贺泉淡笑。

一年。

再也没有夏允目的消息。

等到那莫名的心疼慢慢退去的时候,贺泉已经不再三两天打电话烦秦蓝。

秦蓝乐得轻松。

韩祺的情况好了很多。

就像是快要康复一样。

贺泉也不禁高兴起来,还买了很多东西,打算煮一顿好的──在美国,贺泉除了在安静地创作之外,也学会了下厨。

屋子里的女厨子,是贺泉的师父。

贺泉的慧根,果然除了在怎麽快乐地坐云霄飞车之外,都是有效的。贺泉很快就上手了,很常时候,看着食谱,变出不同的花样。

贺泉几乎以为,他已经忘了那一个单薄的背影。

那天,秦蓝拨了电话给他。

秦蓝的声音有些哽咽。

贺泉还以为秦蓝又让秦老教训了一顿,正要出口安慰的时候,秦蓝突然说:“夏允目要死了。”

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浓浓的鼻音,还有秦蓝低哑的声音:“夏允目……得、得了白血病。”

“是末期。”

“贺泉……你、你来看看他吧,他、他一直、一直……在等你。”

那是,他第一次瞧清楚那个瘦小的少年。

他抱了他很多次。

却还是,第一次,瞧清楚那个少年的样子。

韩祺的那一块表,不见了。

他带着愠怒,走到了那个混乱肮脏的地方。那时候他心里的确是想着──秦蓝说的话,果然是没错的。

他无法想象,一个干净的人,怎麽住在这种地方。

他尽量平伏心情,敲了敲那脆弱的门。等没多久,那扇门就打开了。

他才瞧清楚了,站在眼前的少年。

身板子很瘦小,透着不健康的肤色。

身体的伤,还有暧昧的痕迹,他皱了皱眉头,说:『多少钱?』他尽量放缓了语气,他的教养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人粗鲁地言语。

少年疑惑地抬头,红肿得发青的脸颊,让人觉得刺眼。

『车上,那块表,我买回来。要多少钱,你才还给我?』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然後,有些颤抖地说:『贺、贺先生……我、我没有拿。』

『我真的……真的没有拿……』

『贺先生……』

那一个单薄的身影,在他回来的时候,局促地走了过来。

那时候,公司就像往年一样,给他办了生日宴会。

韩祺也来了。

他知道,韩祺在诱惑他。

眼前的少年,从身後拿出一个包装好看的盒子,腼腆地扬起嘴角,小声地说:“贺先、先生……生日快乐。”

他知道,韩祺来过。

空气里,似乎隐隐约约带着韩祺的气息。

他突然觉得愧疚。

他带他去吃了日本餐,看着他不小心吞下了芥末,呛得满脸通红,然後带他去电影院。

他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从前的生活,太单薄。

只是去个普通的游乐园、电影院,少年都会开心地、感激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孤寂得让他心疼。

夜晚,他搂着少年,轻轻抚摸着那双纤瘦的手,又多出的伤痕。

他发现,他的心里,多了一个影子。

夏允目。

夏……

小夏……

今天。

我……做了一个梦。

很短。

很美。

很真实的梦。

我……

我梦见了……

那只手,伸向我。

拥抱,就像是真的一样……

一样的温暖。

有些冷。

我的脸,靠着他的胸口。

在颤抖。

我似乎能听见,心跳声。

我的脸,有什麽东西落在上面。

温热的。

很烫。

我用力地睁开眼……

却还是只能,看到一道白色的光。

小夏……

小夏……

小夏……

好久、好久没听到了。

真的……好久。

──小夏,我们一起去远足,也叫上阿蓝,让他给我们提东西。

好。

──小夏,我带你去看海,也叫上阿蓝,让他下海抓鱼。

好。

──小夏,我们再去游乐园,也叫上阿蓝,把他绑在云霄飞车上。

好。

──小夏……

小夏,没关系的。

嗯……?

小夏,你好好睡,没关系的。

嗯……?

小夏,你睡,我陪你……我陪你……

嗯。

小夏……我会叫醒你的,没关系,你可以睡了。

嗯。

小夏,你可以睡了。

我会叫醒你的……

完结章

那是微凉的秋天。

那是夏允目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其实,他比一般同学慢了两年,後来却跳了两级,刚好赶上了。

那天刚好是家长日。

夏允目的妈当然没来。

在家长日的时候,老师都会挑学生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表现一下学习成果,有时候,会让他们朗读课文、回答题目……当然,坐在最後面的夏允目,是不需要的。

老师不会叫到他。

其实,也并不局限於那一天。

从一年级的时候,夏允目就知道了,就算他的手举得再高,老师也永远不会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那时候,夏允目想──或许是位置坐的太偏僻了,老师没发现到他。

一直到有一次,老师就像是恶作剧地出了一道越级的数学题,班上的孩子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夏允目就像是找到糖一样地,高兴地挥手,说了一句──老师,我会。

班上的同学都看了过来,老师也瞧了过来,然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老师亲切地微笑,说:“这个题目是四年级的,你们当然不会,来,我们看下题。”

那时候,夏允目的手还在高高地举着。

夏允目骑着老旧的小单车。

拿着家长日,老师分发的一包零食,还有成绩册。

夏允目慢慢上楼,低头数着阶梯。

他轻轻转着门把,锁着。

夏允目会意地收回手,抱着那一包零食,小心地放进了书包里,做到了楼梯口,拿出了课本。

他搓了搓手,呼了口热气。

微冷的风,刮得他的脸,有些疼。

等到一个微胖的男人从房门後走出来,夏允目没有抬头,然後收起课本。

屋子里没有灯光,夏允目把背包完好地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拿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零钱,去附近的小吃店打了两包便当。

再回到屋子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

一个慵懒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微卷的发丝染成了红褐色,夕阳的余晖笼罩,她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眼下的暗影有些深。

夏允目把其中一个饭盒拿出来放在桌上,正好看到女人手中拿着一张蓝色的册子──那是夏允目的成绩册。

吃饭的时候,女人把饭盒里的烧肉都给了夏允目,眼角勾着,嘴角好像也扬了起来,摸了摸夏允目的头。

其实,她很漂亮,很好看。

夏允目能够出院的时候,秦蓝整个人都亮了,医院的医护人员却苦了。照顾病人这回事,秦蓝已经非常上手,夏允目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但是秦蓝还是和老妈子一样,负责夏允目的医生护士都很苦恼。

夏允目修养了很久。

一直到能够下床行走的时候,已经是挺久以後的事情了。

秦蓝现在涨了身价,秦老几个月前宣布退居幕後,把小孙子秦蓝推到了幕前,挡子弹。秦蓝这人天生带着一股狠劲儿,也用不着打打杀杀,黑钱一样洗刷刷,身家财产顿时涨了百倍。

但是,秦蓝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自虐。

秦蓝扶着夏允目走着,一边说着:“嗳,你小心脚!”

“嗳,别走这麽快!你要死了你!”

“靠!你不要我扶!你当我乐意啊你!怎麽!贺泉能摸你我就不能摸!你偏心啊你!”

“哈!脸红了你,我说,是不是觉得我比那姓贺的娘娘腔好多啦?”

夏允目的脸有些发红,秦蓝就像是发现新大陆,痞子地说:“允目,虽然说你现在告白我还要考虑考虑,不过……”秦蓝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亲下去,我马上带你见我爷爷──”

夏允目微微一笑,轻轻将秦蓝的脸拍开。

秦蓝目光一凛,蓦地抓住夏允目的手,收起笑脸,缓缓说:“我说真的。”

夏允目抬眸,有些发愣。

“小夏──!”

秦蓝撇了撇嘴。

回头就见那发丝及肩的男子,额上淌着薄汗,从走廊的另一头急急走来。

夏允目的耳朵动了动,有些窘迫地揪了揪手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秦蓝勾了勾嘴角,戏谑地看着贺泉小跑过来。

“小夏,你……”贺泉看了眼秦蓝,轻轻呼了口气,抬手……却只理了理夏允目的刘海,轻声说:“会不会累?累的话──”

秦蓝抢先一步说:“允目,我抱你下去。”

贺泉突然揽过夏允目,母鸡护小鸡似地,一双眸子紧紧瞪着秦蓝。

秦蓝大笑出声,又在夏允目的耳边轻声说:“允目,你选我吧,我现在和贺泉一样有钱有房有车,虽然上有老头子,不过一定比贺家那老头子好对付……”

贺泉眼神一厉,秦蓝才乖乖闭嘴,却还是伸手抚过夏允目的耳垂,轻佻得很。

秦蓝问:“不是说要去巴厘岛麽?我也去。”

贺泉说:“不行。”

秦蓝说:“需要这麽小气麽你,看看这刚封的钢琴王子,我说这什麽称号,你那什麽粉丝恶不恶心……”

贺泉不说话,把夏允目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捂热。

夏允目靠着贺泉,也不说话,微微笑着。

秦蓝很不是滋味地一声“切”。

後来,贺泉带着夏允目去渡假。

秦蓝的办公桌前,摆着一张相片。

那是夏允目动好手术之後的事情,秦蓝和贺泉给夏允目庆生。

夏允目眨着眼。

然後,微微笑开的时候,秦蓝的手机,悄悄按下了快门。

秦蓝抚摸着照片。

他突然想起了韩祺──韩祺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後来在美国,做了一个自由摄影师,还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人。

他记得,夏允目在病得糊涂的时候,曾经握着他的手,说──妈。

妈妈……

你说过,不是自己的,也要不过来……

我很贪心……

妈妈……

我想见……见贺先生……

见……一眼……

就算是假的。

秦蓝喃着:“不是自己的,也要不过来……”

他拿出了照片,放在打火机上。

火,轻轻点燃。

──完──

××××××××××

以下是不负责任的小番外:

秦蓝点了一根烟。

捻熄了烟头,秦蓝冷笑一声,美丽的秘书小姐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立马凉到了心底。

小秘书睁大了眼,战战兢兢地说:“下午……要、要、要开会……”

秦蓝眼睛一睁。

小秘书吓得快哭出来。

秦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捶了桌子,“不管了!我他妈的就不信邪!”

“呃……啊?”

“快!”

“快、快什麽……”

“你蠢啊你!巴厘岛的飞机票!给我弄来!”

“呃……啊啊?”

“啊啊啊的有屁用!你啊啊啊的我就能追到我老婆?妈的我中邪了我!什麽你的我的!不是我的我也去抢──!”

“总、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