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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澜

所属系列:Mnbvcxz

《狂澜》作者:mnbvcxz

第一章

戚无行的父亲,是萧家家奴。

萧家小少爷七岁那年,任性妄为,离家出走。

一天之后,小少爷被萧家在城外找到,被山贼掳去受了些伤,从此体弱多病,人也不太聪明了。

萧相国抱着小儿子差点老泪纵横,为泄私愤,把保护不周的家奴活活杖毙在庭院中。

那年戚无行十六岁,受皇上恩赐,除去奴籍,在崇吾郡参军。

等他得到消息,父亲的遗体已经在乱葬岗成了一具骷髅。

萧相国权势滔天,哪怕皇上也要敬让三分。

杀死几个家奴,便杀了。

那天,戚无行在崇吾郡的风沙中沉默着往东看了一夜。

他什么都没说,不求谁给他一个公道。

但他知道,龙椅上的君王,希望他做什么。

十年边关征战,戚无行一身伤疤几度出生入死,从无名小卒,变成了西北军统帅。

皇上栽培他,重用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戚爱卿,朕信任你,把西北二十万大军交给你。你知道,朕有用到你的那天。”

那一天来的并不是很晚。

皇上已经受够了萧相国百般钳制掌控,终于对着萧家这个庞然大物撕破了脸皮。

萧相国被流放云州,萧皇后隐居深宫不问世事。

可萧家还有个小少爷,萧景澜,皇上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萧景澜从小娇生惯养,不懂文,也不习武,是个明明白白的小废物。

可小废物,却也是萧家的少爷。

放得远了,恐怕有心人作祟。

留在眼前,皇上又看着心烦。

戚无行沧桑的脸上露出一点克制的笑意,他永远记得他的父母,是为何被杖毙而死的。

他跪在皇上面前,说:“陛下,不如就由末将把萧景澜带到崇吾郡,一来可以历练历练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少爷,二来陛下也可以放心。若是萧景澜日后能在崇吾郡混出点名堂来,陛下在皇后面前,也好交代。”

他说得情真意切,皇上点了头。

于是,大牢中懵懵懂懂的萧景澜,就被拎上了前去崇吾郡的路。

戚无行不想对这个罪魁祸首有多温柔照顾,他扔给萧景澜一把长枪,说:“你就走在我的马前。”

萧景澜那张白皙俊秀的小脸憋得通红,双臂紧紧抱着长枪,委屈巴巴地说:“太……太重了……我走不动……”

戚无行阴森森地笑了笑,猛地一鞭子抽在了小少爷细瘦的胳膊上。

萧景澜惨叫一声,明净如琉璃的眼珠顿时蒙上一层水雾,长枪掉在地上,溅起一地尘沙。

戚无行再次举起马鞭。

萧景澜急忙去抱那柄长枪,带着哭腔求饶:“我……我拿……呜呜……我拿……”

他纤细瘦弱的小身板抱着那把沉重的长枪,边哭边踉跄着往前走。

戚无行在马背上冷笑一声。

这小少爷,真是半点骨气都没有。

从高高在上的萧家少爷一夜跌入泥沙中,抱着长枪走在昔日的家奴马前,不觉得羞辱,也不觉得愤恨,不过轻轻一鞭子,就听话的像条小狗似的。

戚无行用鞭子轻轻拂过萧景澜乱糟糟的头发,含笑威胁:“小少爷,今日不比当初了。”

萧景澜是个少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半个时辰,刚出京城,就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

戚无行拿鞭子挑起小少爷白皙的小下巴,冷笑:“小少爷,走啊。”

萧景澜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泪汪汪地抱着枪:“我……我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戚无行微微一笑,狠狠一鞭抽在了萧景澜脸上。

萧景澜白皙俊秀的小脸上顿时被抽出一道血痕,无助的泪水滑过伤口,疼得他哭得更厉害了。

戚无行低声说:“小少爷,你今日若走不完该走的路,我就只能把你的尸体,送到皇后面前了。”

萧景澜要哭不哭地憋着泪,把长枪当拐杖,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往前走。

兄长……兄长为了萧家,已经受尽煎熬。

他……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再让兄长担忧。

萧景澜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泪水啪嗒啪嗒掉在脚下的尘土中。

身后猛地又被抽了一鞭,那个恶魔阴沉可怖的声音响起:“快走!”

萧景澜记得自己小时候离家出走,却被山贼掳去,他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却是结结实实受了惊吓。

从此之后,脑子便有些笨。

看书看得比旁人慢,学武拿最轻的剑都能折了腕骨。

写字歪歪扭扭,骑马小心翼翼。

萧家大少爷是名震天下的贤后,小少爷却成了个结结实实的小废物。

小废物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军队往西走了一日,在山脚下暂且驻扎。

萧景澜背上被抽了好几鞭子,火辣辣的疼。

他不敢去找军医拿药,就偷偷蹲在河边,边哭边用冷水清洗伤口。

好疼……呜呜……真的好疼啊……

委屈巴巴的泪水落进河里,萧景澜笨拙地捧着水,浇向自己柔嫩的皮肉。

戚无行在营地里没见到那个小废物,生怕萧景澜受不了苦跑掉,急忙四处寻找。

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任性妄为的小东西离家出走,才致使他父母惨死。

如今萧景澜到了他手里,他绝不会轻易让人跑了。

戚无行找了一圈,终于在河边找到了那个小废物。

小废物蹲在河边,边呜呜地哭边哆哆嗦嗦地把冷水浇在背上。

少年赤裸的脊背在月光下白的如玉如脂,纵横交错的鞭痕像是老天画上去的花纹,细细的腰肢收进破旧的囚服中,鞭痕漫延到腰下,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戚无行脑子里“嗡”的一声轰响,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鞭子。

萧景澜回头,被戚无行看得心慌,委屈巴巴地打了个哭嗝:“嗝……”

戚无行握着鞭子慢慢靠近。

萧景澜躲又不敢躲,哭也不敢哭,手忙脚乱地去扯自己的衣服,却冷不防被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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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澜哆嗦着掉下泪来,像只被吓到的小猫一样小声呜呜着:“将军……”

戚无行把脑子里那些凌乱炽热的思绪整理清楚,目光又阴冷下去,他在萧景澜耳边说:“小少爷,鞭子疼不疼?”

萧景澜委屈地点点头,看到戚无行手里的鞭子,又慌忙摇头。

戚无行说:“过来。”

说着,他起身走向了自己的营帐。

萧景澜乱七八糟地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跟在戚无行身后。

他害怕极了。

从小到大,因为他脑子不灵光,父兄总是对他十分照顾,面面俱到事事体贴。

可如今,他孤身一人落在魔爪之下,生死祸福,全由戚无行这个魔鬼掌控,吓得一身细皮嫩肉哆哆嗦嗦,又疼又害怕。

戚无行带着萧景澜走进营帐中,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桌案,说:“趴下。”

萧景澜紧紧抓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泪汪汪地哭着:“你……你要做什么呀……”

戚无行捏住萧景澜的后颈,就像捏住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猫一样,低声说:“小少爷,当年萧相国杖毙我父母,打了足足三百杖,打得两人断了气都没停下。我不比萧相国残忍,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慢慢打完这三百鞭,让你活着偿完罪孽,从此你我两清,放你去云州,好不好?”

萧景澜看着戚无行手中的鞭子,那条马鞭像毒蛇一样布满了漆黑发亮的鳞片,鞭柄被戚无行粗糙大手握住,挥下的时候会让他疼得四肢百骸都如有虫蚁噬肉。

三百鞭……

他会死吗?

会被戚无行打死吗?

戚无行说,三百鞭之后就放他走,是……是真的吗……

萧景澜背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戚无行的脸,细嫩白皙的手指不安地抓住自己的衣服:“你……你会放我走……呜呜……说话……说话算数吗……”

戚无行看着小废物那双琉璃般的眼睛,胸中翻腾着说不出的火焰,他用马鞭挑起小废物柔嫩的脸蛋,缓缓抚过小脸上那道委屈巴巴的伤痕,沙哑着声音说:“一言为定。”

萧景澜扯着自己的手指发抖。

戚无行用鞭子抚过萧景澜后背的伤痕,说:“趴下。”

萧景澜咬着下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戚无行目光危险起来,不轻不重地威胁:“或者,我把你的尸体送回京城。”

萧景澜急忙抹着眼泪趴在了桌案上,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桌沿,努力让自己忍住不要哭。

鞭子破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布满鳞片的马鞭隔着湿漉漉的薄衣重重抽在脊背上。

萧景澜疼得哭出声:“呜……”

戚无行被这声猫叫似的呜咽叫的心头火起,狠狠地又一鞭抽在了小废物的屁股上。

柔软的肉团被打得一颤一颤,小废物哭得一声比一声委屈。

戚无行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为什吗会如此沉迷于折磨一个仇人家的小废物,手下的鞭子都不敢用力,只是不轻不重地一下一下抽着,想听小废物委屈的哭声,想看那具莹白如玉的身体布满自己留下的痕迹。

想要摧毁,想要占据,又想把那个哭唧唧的小废物抱在怀中,吻去小脸蛋上泪痕,再把小废物重新打到哭个不停。

萧景澜被打疼了,下意识地想要躲,手舞足蹈地挣扎着要爬走。

却被身后的男人蛮横地攥住手腕,猛地从桌案上拽起来,毫不费力地禁锢在怀中。

征战沙场的将军手臂粗如野兽,一手攥着萧景澜两条手腕都轻松自在。

萧景澜屁股火辣辣地疼着,都快肿了,紧紧贴在身后男人冰冷的铁甲上,又痛又怕,小声哭着求饶:“不要……呜呜……不要打了……疼……呜呜……好疼……”

戚无行滚烫的气息喷入萧景澜柔嫩的耳朵里,说出的话却阴森冰冷:“不听话,就把你绑起来打。小少爷,这里是西北大营,由不得你说不要。”

说着,戚无行扯下萧景澜的腰带,三下五除二把小少爷娇嫩的身子吊起来,挂在了他枪架上。

萧景澜无处可躲,脚尖只能勉强着地。

他哭着不停求饶,身后的鞭子却一刻也不停地落在他屁股上。

好疼……呜呜……好疼啊……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三百鞭……三百鞭……他会死吗……他会死在戚无行手里的……

不知道打了多少鞭,萧景澜疼昏了过去。

他这么娇贵柔嫩的少爷身子,怎么受得了这种折磨。

戚无行紧紧握着拳,深吸一口气,把那把油亮的马鞭放在一旁,解开了萧景澜手腕上的束缚。

小废物哭得眼眶都肿了,在昏迷中哆哆嗦嗦地窝在他怀里,被欺负得哭都没力气哭了。

戚无行把萧景澜放在自己榻上,目光阴沉可怖地扫视着萧景澜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丝。

就是这个只会哭的小废物,任性妄为,离家出走,才让他的父母被萧相国杖毙。

三百杖,他会一下不少地还回来。

戚无行轻轻扯着萧景澜的一缕头发,用了点力气,低声说:“小少爷,我不会让你现在就死,我会让你活着,受完你该受的一切。”

第二天,萧景澜已经没有走路的力气了。

他趴在床上掉着眼泪,挣扎着要站起来,生怕自己惹怒了戚无行再挨打。

戚无行冷冷地看着他在床上挣扎,细细的胳膊腿委屈无助地扑棱着,看上去可怜极了。

萧景澜沐浴在戚无行冰冷的阳光下,更害怕了,怕得直哆嗦。

戚无行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捏着萧景澜的后颈把人拎起来,轻轻放在地上。

萧景澜屁股疼得站不住,泪汪汪地双腿一软,扑进了戚无行怀里。

戚无行身体僵硬了一下,笔直地站住,冷冰冰地说:“自己走。”

萧景澜也不想挂在戚无行身上,可他真的站不住了,屁股大腿上全是鞭痕,瑟瑟发抖地带着哭腔说:“我……呜呜……站不住……屁股疼……站不住了……”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沉默许久才说:“别耽误军队的行程。”

说着,他单手抱着那团哭唧唧的小玩意儿走出营帐,对副将说:“找辆马车。”

萧景澜坐进了马车里。

作为一个因罪流放西北的逆臣之子,坐进了全军唯一一辆马车里。

戚无行骑马走在前面,副将小心翼翼地说:“将军,让萧景澜坐马车,会不会……不合规矩?”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说:“折磨他什么时候都不晚,若是再让他这样拖拖拉拉地走下去,我们三个月也到不了崇吾郡。”

萧景澜心惊胆战地趴在马车里,左手边是水壶,右手边是干粮。

屁股还在火辣辣地疼,肿地老高,马车颠簸让红肿的伤口磨在粗糙的布料上,一下一下地疼。

萧景澜左顾右盼,确定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呲牙咧嘴小心翼翼地把裤子脱了下来,撅着屁股晾在凉凉的风中。

果然,疼痛缓解了许多,也没有那么磨得痛了。

萧景澜一口吃惯了精细点心的小白牙,拼了老命才咽下半块干粮,又勉强喝了几口冷水。

摇晃颠簸的马车让人昏昏欲睡,屁股上的疼痛又缓解了许多,萧景澜趴在马车里,慢慢睡着了。

行军到中午,将士们就地扎营埋锅做饭。

戚无行一上午没听到马车里有动静,端了碗肉粥过来,叫那个小废物吃饭。

可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目光却不小心撞上了一副让他血脉贲张的画面。

小废物掀着衣摆,褪下裤子,白嫩的屁股上布满横七竖八的鞭痕,就那样乖巧的,露着小屁股睡得香甜。

戚无行捏碎了手中的粥碗,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

他想,或许报复这个小废物,不止有鞭打这一个办法。

萧景澜身子骨太弱了,不过挨了几鞭子,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迷迷糊糊,抱着身边的东西就开始哭,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哭哭啼啼地嘟囔:“我错了……呜呜……爹爹……景澜错了……呜呜……”

戚无行冰冷的马鞭轻轻打在萧景澜滚烫的小脸蛋上,说:“下车,扎营。”

萧景澜这才迷糊过来,委屈巴巴地抹着泪,在戚无行身下瑟瑟发抖。

戚无行阴沉地看着他:“身上怎么这么热?”

萧景澜委屈巴巴地揪着裤子缩成一团:“疼……疼……”

戚无行皱眉:“嘟嘟囔囔地在干什么,你不会说人话吗?”

萧景澜脑子本来就不灵光,发烧后更是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浆糊,他说不清楚话,只好委屈地捂住自己的小嘴,摇摇头,不说了。

戚无行见这小废物实在走不动了,就把人从马车上拎下来,扔进了自己的营帐中。

萧景澜还迷糊地烧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屁股,又疼得呲牙咧嘴头晕眼花。

他真的太柔软了,做事做不好,挨打都挨不住。

萧景澜越想越难受,趴在床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营帐外的月亮。

月亮在东方。

那里……那里是他曾经的家。

可现在,萧家已经倒了,哥哥在宫中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没有人再护着他这个小废物,哪怕他疼得一直哭一直哭,也不会有人再哄哄他,给他做一碗好吃的甜汤。

萧景澜咽下口水,他好想吃京城的槐花甜汤啊……

戚无行端着一碗药走进来,拍拍萧景澜的后脑上,冷冷地说:“自己喝。”

萧景澜扑棱了几下,他实在烧的难受,泪汪汪地爬不起来了。

戚无行捏着小废物的下巴,毫不留情地把药灌了进去。

萧景澜被呛得直咳嗽,哽咽着拒绝:“苦……呜呜……不喝药……苦……”

戚无行扬起马鞭:“嗯?”

萧景澜屁股一哆嗦,两只又白又细的小爪子颤颤巍巍地接过大碗,委屈地撇着嘴,努力喝掉了那一大碗药。

他想喝槐花甜汤……

戚无行用马鞭缓缓抚过萧景澜裸露的肌肤,低喃:“对,这才对,好好活着,才能受完你该受的罪……”

萧景澜在马鞭下瑟瑟发抖。

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被调教好的宠物,只要主人扬起鞭子,他就会乖乖听话,听从主人的所有命令。

萧景澜并不聪明,也不强势。

他笨拙又柔软,总是乖巧地听父兄的话。

现在,他必须要学会听戚无行的话。

戚无行还记得很小很小的萧景澜。

那时戚家是萧氏家奴,戚无行生在萧家奴院里,满十岁就被分去前院侍奉少爷。

还不会走路的萧景澜被奶娘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花架下,笑得像个小傻子。

但那时的萧景澜其实很聪明,三岁背千军策,五岁写防洪论,远不是现在这副一无是处只会哭的废物模样。

戚无行看着睡在榻上里的萧景澜,目光有些复杂。

这个小废物,都被他折磨成这样了,还能在他床上睡得着,也不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或许这就是笨人的世界,逆来顺受,躺平等揍,旁人爱他或者恨他,对他来说都像天边浮云一样不轻不重。

戚无行越想越恨,气得牙痒痒,轻轻一鞭子抽在了萧景澜的屁股上。

睡梦中的萧景澜被疼醒了,哭着呻吟一声,泪汪汪地抬起头,无助又无措地看着戚无行:“将军……”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说:“睡觉。”

萧景澜不知所措地捂着屁股,想不明白戚无行为什么会忽然给他一鞭子。

戚无行穿着盔甲躺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萧景澜被戚无行魁梧的身躯挤到了墙根角落里,只能小心翼翼地侧躺着,光洁白皙的额头,无法避免地蹭到了戚无行弥漫着血腥味的黑甲上。

盔甲又冷又硬,不像相国府里柔软的枕头。

可萧景澜太累了,只要有个能依靠的东西,他就会在隐隐作痛的伤痕中很快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戚无行已经十年未曾脱过战甲。

草原部落的骑兵年年进犯崇吾关,他便习惯了夜夜着甲而眠。

可他不习惯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那具温热柔软的小身子紧紧贴着他,温度渗透铁片,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骨头里。

戚无行心乱如麻,只好低声说一句别的阻挡自己凌乱的思绪,他说:“你身子骨这么弱,挨不完三百鞭就要死了,明日起,我亲自教你习武。”

可身边的小废物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压根没听到他说的话。

戚无行开始教萧景澜习武。

萧景澜笨唧唧地学不会,双手笨拙地握着一把轻枪,踉踉跄跄地站都站不稳。

戚无行一鞭子抽在了萧景澜屁股上,冷冷地说:“站好,枪举平直,稳步向前。”

萧景澜泪汪汪地努力想把枪举起来,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地像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小奶猫一样。

戚无行眼底压抑着炽热的火焰,又是一鞭抽在了萧景澜的屁股上:“走稳!”

萧景澜被欺负的太狠了,又不敢反抗,哭得一抽一抽,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撅起屁股左摇右晃,晃得戚无行眸色更深更狠,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鞭。

这个小废物,文不成,武不行,除了哭就是哭,却偏偏傻得他心口发颤。

马鞭隔着薄薄的布料抽下去,能听到细嫩皮肉清脆动人的声音。

戚无行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天他在马车里看到的那一幕。

那样诱人的精致,被蛮力摧毁的柔弱少年,像条毒蛇钻进他心里,勾着滔天火焰。

戚无行没有妻子,也没有侍妾,连营中军妓都不曾碰过。

十年边关,他只想报仇。

扳倒萧家,把当年父母所受折磨,一一还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

可那天,当他他河边看到萧景澜背后交错的鞭痕时,一切都变了味儿。

半个月后,哭了一路的萧景澜哆哆嗦嗦地捂着自己红肿的屁股,跟着戚无行来到了崇吾郡的城门外。

崇吾郡的边关要塞,又常年被风沙侵扰。

于是城墙极高,仰头看时,像一只庞然大物,要把他一口吃掉。

萧景澜哆嗦了一下,不敢进门。

戚无行毫不留情地抽了他一鞭子:“看什么看?进去。”

萧景澜抱着枪,忍着泪,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崇吾郡高大的城门中。

军队入城,铁铸的城门便在身后重重关上。

一股无法言语的恐惧和绝望漫延上萧景澜的心头。

他觉得自己像被关进了笼子里,或许此生此世,都再也无法离开。

戚无行用马鞭轻轻抚过萧景澜的后颈,问:“喜欢这里吗?”

萧景澜泪汪汪地摇摇头,仰头看着戚无行,用尽所有勇气,哭唧唧地小声说:“你……你答应过我……三百鞭打完……会……会放我走……”

戚无行目光阴沉下去,身上煞气逼得萧景澜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萧景澜不敢再提起要戚无行履行诺言这样的事,怂怂地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半晌之后,戚无行轻轻笑起来:“好啊,我就看看,你今天能挨几鞭子。”

崇吾郡风沙漫天,整座城都总是被笼罩在风沙中,灰蒙蒙地看不见天空。

萧景澜窝在戚无行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缩成一小团,小心翼翼地摸着身上的鞭痕。

没有出血,也没有裂开。

戚无行好像已经算准了他所能承受的力道,每一鞭子都抽得不轻不重,微微红肿着疼着,诡异的酸麻从皮肤渗透进骨髓中,让他日日夜夜都要承受这样的煎熬。

萧景澜趴在床上默默掉着眼泪,在自己的内衫上偷偷写下数字。

戚无行打他的每一鞭子,他都在心里默默记着数着。

现在,戚无行已经打了他七十三鞭,还有……还有二百二十七鞭……

萧景澜绝望地趴在床上,身上的鞭痕已经不太痛了,可他想起剩下的二百多鞭,仍然害怕得直哆嗦。

门被打开,风沙呼啸着冲进房中。

萧景澜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将……将军!”

戚无行回手关上门,若无其事地落锁,拎着马鞭缓缓走过来。

萧景澜泪汪汪地缩进了墙角:“将军……不……不要打……不要打我……疼……”

戚无行拎着马鞭抬起萧景澜的小下巴,冷冷地说:“趴下。”

萧景澜哭着摇头:“呜呜……”

戚无行响亮的一鞭子抽在了床榻上:“嗯?”

萧景澜不敢再反抗,泪汪汪地趴在了床上,无助地任人鱼肉着。

戚无行说:“裤子脱了。”

萧景澜惊恐地捂住屁股,泪汪汪地摇头不肯。

戚无行一鞭子抽在了萧景澜的小腿上,冷冷地说:“脱!”

他已经不再满足隔着薄薄的布料鞭打那具美好的身体,他想要让自己的鞭子,更直接地落下去,落在萧景澜白皙的皮肉上,打出嫩红的鞭痕。

萧景澜疼得呜咽一声,被迫脱下自己的下裳,露出圆翘白嫩的小屁股。

柔软的小屁股上已经布满了横七竖八的鞭痕,有些淡的快要看不见了,有些是今天早上刚被打出来的。

戚无行腹中聚着一股邪火,手中马鞭不受控制地抽下,狠狠打在了那两团可怜的白肉上。

萧景澜紧紧抓着身下被褥,哭得小脸惨白:“呜呜……”

戚无行眼底烧着火,狠狠盯着那两团颤颤巍巍的小屁股。

细瘦的腰肢,白嫩的大腿,衬着中间那两团圆滚滚的嫩肉,几乎要了他的命。

两团白嫩臀肉间,是最诱人的那道缝隙。

戚无行手中冰冷的长鞭缓缓滑进萧景澜的臀缝中,声音沙哑:“自己把屁股掰开。”

萧景澜笨拙的小脑瓜好像知道了戚无行要做什么,哭着摇头不肯。

戚无行狠狠抽下去:“掰开!”

萧景澜疼得又哭又叫,细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到身后,握住两团被打肿的小屁股,努力向两边分开。

粉嫩的菊穴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了戚无行野兽般的目光下。

戚无行咽下口水,眼珠发红,一鞭子抽在了萧景澜臀缝中,打在了柔嫩的穴口上。

“啪!”

萧景澜哭都哭不出声了,涣散着目光张大嘴,发抖的手指还握着自己的臀肉,喉咙里溢出甜腻的呼吸声:“啊……”

戚无行忍不了了,他挥舞着马鞭把那个柔嫩的穴口打到红肿,听着身下小废物哭得一声比一声可怜。

这具身体为什么这么柔软,这个小废物为什么欺负起来这么诱人。

戚无行忍无可忍,他扑过去,狠狠咬住了萧景澜的耳朵。

萧景澜正疼得脑子嗡嗡,趴在那儿哭得喉咙都哑了。

冷不防,冰冷的铁甲贴在了他滚烫的身体上,一根粗硬如烙铁的东西挤进臀缝中,硕大的龟头顶住红肿的穴口,蛮狠又强硬地挤进来。

萧景澜哭得崩溃了:“疼……呜呜……疼……不要……不要……”

可身后的野兽却丝毫不肯照顾他的情绪半分,硕大坚硬的东西残忍地越进越深,直到彻底占据他的一切,碾过每一寸柔嫩的肠肉。

不等萧景澜适应,戚无行就握住那截柔软纤细的腰肢,蛮横地狠狠进出。

坚硬的肉块用力捣进去,再残忍地抽出来。

萧景澜趴在军营粗糙的麻布床榻上,被呼啸的风沙淹没了哭声。

这一天,他承受了比鞭打更残忍的折磨。

他笨拙的心智和柔软的魂魄,被彻底摧毁在了戚无行的棍棒之下。

那个凶狠如野兽的男人一下一下捣弄着他柔软又隐秘的身体,滚烫的浓精毫不留情地占据每一寸嫩肉。

萧景澜绝望地哭着,沙哑低喃:“爹爹……我想回家……嗯啊……爹爹……景澜想回家……”

戚无行失控了。

至少在那天紧闭的房间里,风沙吹着窗户发出声响的时候,他失控了。

为了复仇,他苦熬十年,自律到了近乎像个苦行僧的程度。

可那天,他看着床榻上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废物,忽然间就忘记了自己谁。

风沙吹了一天一夜,直到天快要亮时才停下。

戚无行坐在床边沉默着看了一夜,那个被他狠狠折磨过的小废物柔软地深陷在粗糙的被褥中,无助地昏睡着,带着一身可怜的伤痕。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拿了些将士们平日里用的伤药,面无表情地抹在萧景澜的伤口上。

萧景澜身子太娇贵,戚无行拿了最温和的药,还是把他痛醒了。

被痛醒的萧景澜不敢哭也不敢叫,只敢委屈巴巴地使劲儿把脸埋进被子里,细白的手指抓着床单,疼得微微发抖。

戚无行冷冷地说:“不上药你就继续痛着,崇吾郡可没有京城里的大夫,若是伤口感染,你就等着死在这里吧。”

萧景澜苍白着小脸,含着泪,用力摇摇头:“不……不要……不要死……”

戚无行沉默着给萧景澜上药,他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这个小东西。

这小废物,愚蠢笨拙,温顺柔软,除了求生的本能外,几乎再没有任何索求。

他步步紧逼,百般折磨。

小废物怕得直哭,却半点要拒绝的样子都不敢摆出来。

就好像,不管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这个小废物都会这样,笨拙又温顺地承受一切。

戚无行捏起萧景澜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精致的小脸。

和当今皇后的模样有些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

萧皓尘一身锐利之气,哪怕在宫中憋屈久了,也是眉目锋艳,常人不敢逼视。

这位小国舅,却柔软的像只奶猫似的, 想摸肚子就摸肚子,想捏耳朵就捏耳朵,乖死了。

戚无行让自己放下了些防备,捏捏小乖猫的耳朵,上面还有他咬出来的牙印。

他说:“萧景澜,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再打你打的那么疼。”

萧景澜委屈地捂着自己的屁股,那种酥麻入骨的微痛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他甚至……甚至开始怀念,戚无行干脆利落拿鞭子抽他脊背的日子。

背上的鞭痕被抽的重一些,疼一些,可是不会这么奇怪,不会……不会让戚无行,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萧景澜想起昨夜的事,难堪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汪汪地看着窗外快要放晴的天色。

戚无行没有得到回答,目光又阴沉下去:“萧景澜,我在跟你说话。”

萧景澜哽咽着说:“好……”

他没法说不好。

崇吾郡是戚无行的地盘,他已经彻底成了戚无行手中的玩物,除了答应,说别的都只会挨一顿很疼很疼的鞭子。

萧景澜小的时候,也偷偷看过话本书册。

花中除了才子佳人侠客将军,也会有些旖旎缠绵的段落。

书中的人总是纠缠在一起,像是在舔咬蜜糖一样彼此温存。

萧景澜想,等他长大了,是不是也会有人,和他这样相拥而眠。

可时过境迁,拥着他睡觉的那个人,却是一个恶魔。

戚无行占据了他,却没有半点温存之意,只是纯粹的发泄和折磨,好像要把他活活日死在这座风沙漫天的边疆孤城中。

萧景澜数着数,记着鞭子,泪汪汪地默默挨着,想要等三百鞭打完,就让戚无行履行诺言。

他早已经不记得七岁时的事,只有戚无行折磨他的时候,会一遍一遍说起那些往事,说都怪他任性妄为离家出走,才致使戚家夫妇惨死在相国杖下。

萧景澜蹲在墙角,泪汪汪地在沙地上算数。

七十三加十二加七加二十……

算着算着,他脑子有点迷糊了,就摸摸屁股,一道一道数着刚刚被打出来鞭痕:“一,二,三,四……”

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萧景澜惊慌失措地捂住地上的数字,泪汪汪地抬头,却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认识这是人,褚英叡,和大哥是习武堂的同窗。

褚英叡担忧地说:“小少爷,你没事吧?”

萧景澜吸了吸鼻子,往后缩了缩。

他从被捧在手心的小少爷变成任人蹂躏的玩物,不过一夕之间。

他被打的太疼,又太害怕,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褚英叡说:“皇后不放心戚无行,要我想办法照顾你,你别怕,如果戚无行公报私仇,告诉我,好不好?”

萧景澜摇摇头。

他害怕,他害怕这是戚无行的陷阱,让一个人来试探他是不是还有反抗之心。

他不敢反抗了,他再也不敢了。

这时,戚无行走过来,冷冰冰地问褚英叡:“你在这里干什么?”

褚英叡毕竟是下属,不好和顶头上司争执,于是恭恭敬敬地说:“戚将军,末将来汇报军情。”

戚无行说:“去议事厅等我。”

褚英叡无奈地离开了。

戚无行把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萧景澜抱起来,低声问:“想跑吗?”

萧景澜泪汪汪地拼命摇头。

戚无行低笑一声,说:“崇吾郡二十万大军,都是我的手下,你如果想跑,我就让你去做军妓,等你被干死了,再把你的尸体光溜溜地送回京城,好不好?”

萧景澜吓哭了,细白的手指抓着戚无行的衣服,哭着求饶:“不……不要……不要……我不跑……呜呜……我不跑……”

戚无行满意地扬起唇角,看着怀里小废物哭成那副惨样,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萧景澜眼角的泪痕。

萧景澜呆住了。

戚无行也僵硬了一下,沉默着走进房中,把萧景澜 放在床榻上。

萧景澜眨巴着琉璃似的大眼睛,不敢说话。

戚无行沉默了一会儿,把萧景澜纤细的手腕按在头顶,绑在了床柱上。

萧景澜瑟瑟发抖,软趴趴地小声求饶:“我……我不跑……将军……”

戚无行说:“我想绑着你,就能绑着你。”

萧景澜生怕戚无行再抽出马鞭打他,只能委屈巴巴地任由戚无行把他双手绑住,双腿也并拢着绑在一起。

戚无行看了一会儿,有觉得不进行,拿布蒙住了萧景澜的眼睛,说:“等我回来。”

萧景澜害怕极了,委屈的泪水湿透了蒙住眼睛的布,他害怕黑暗,特别害怕。

对黑暗的恐惧甚至压倒了他对戚无行的恐惧,让他不受控制地哭着吐出一句话:“你……你快点回来……”

戚无行僵在床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捏着萧景澜的下巴,狠狠盯着那张清秀精致的小脸,想努力听清楚,却只能听到小废物委屈的哽咽声。

戚无行失望地起身,把趴在床上的萧景澜翻了个身,不轻不重地一鞭子抽在小废物的屁股上,听着小废物疼唧唧的哭声,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这里,去议事厅谈军情。

萧景澜一个人安静地趴在黑暗中,恐惧像一粒埋在泥土中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枝叶渐渐占据了内心。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为什么爹爹还不来救他……

萧景澜呜咽着,在无尽的黑暗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被绑在看不见光的狭小暗室里,拼命地哭,哭着要爹爹救他。

“爹爹……呜呜……爹爹……景澜错了……呜呜……景澜再也不任性了……呜呜……爹爹……救我……爹爹……呜呜……”

戚无行去了多久,他就一个人哭了多久。

他忘记自己在何处,黑暗的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心。

那间屋子好黑,那些人打他打的好痛。

为什么爹爹还不来救他……

难道他变笨了,爹爹不疼他了吗?

戚无行在议事厅和几个将领商议好防线和阵法,等他回到房间时,却看到那个小废物苍白着脸昏了过去,气息微弱到快要感觉不到了。

戚无行急忙把萧景澜从床上解下来,抱着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疯狂吼着:“萧景澜!萧景澜!!!”

怀里的小东西一点动静都没有,软绵绵的,热乎乎的,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一如既往逆来顺受的模样。

戚无行抱着萧景澜冲进了军医营帐中。

军医替萧景澜把脉看诊之后,叹了口气,说:“戚将军,他身子太弱,心思也脆弱至极。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又受了些疼,撑不住才会昏倒。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出半月,就该咽气了。”

戚无行暴躁地皱着眉:“萧家锦衣玉食地供着,怎么把家里少爷养的弱成这样!”

军医耸着脖子施针开药,说:“将军,萧景澜病根在骨子里,不是好吃好喝就能养壮的。”

戚无行冷冷地问:“那该怎么治?”

军医说:“治不了,若是他命好,被人一生宠着护着,就能顺顺当当地活到老。不过如今萧家倒了,我看,他也活不了多少年。”

萧景澜慢慢醒了,他听到军医的话,慌得又流下泪来,咬着下唇不敢出声。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醒了就自己爬起来走。”

萧景澜哆哆嗦嗦地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手腕上还有被绳子勒出来的红痕。

戚无行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盖住了那些过于残忍和暧昧的痕迹。

萧景澜手脚发软,一半怕被打,一半怕自己真的命不久矣。

戚无行看着心烦,随手把人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回自己的住处。

萧景澜被他一身铁甲硌到鞭痕,抱着戚无行的大脑袋委屈巴巴地溢出泪花:“疼……”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瞪了萧景澜一眼。

萧景澜不敢再喊疼了,委屈地低下头。

戚无行把萧景澜轻轻放在地上,半蹲下,不耐烦地说:“上来。”

萧景澜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戚无行吼:“上来!”

萧景澜本来脑子就笨,被戚无行一吼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一脑子浆糊,哭着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呜呜……上哪里……呜呜……”

戚无行脑子里的筋都快气得崩断了,他无奈地回头看着这个蠢兮兮的小废物,尽力把语气放缓一点,温声细语:“来我背上,我背你回去。”

萧景澜这才笨手笨脚地爬到戚无行背上,像爬山一样耸了好几下才抱住戚无行的脖子,两条软绵绵的细胳膊也没什么力气,就那样委屈巴巴地挂着。

戚无行大手托着萧景澜的两条腿,慢慢起身,生怕再弄疼了身上的小废物,只能像头老更牛一样弯着腰慢慢走回住处。

风又开始吹,沙子吹得人眼睛疼。

萧景澜怯生生地把双手交错着挡在了戚无行眼睛上。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问:“干什么?”

萧景澜闭着眼睛趴在戚无行宽阔的脊背上,小声说:“奶娘说,这样挡着,风沙就不会吹到眼睛里了。”

戚无行心头翻涌着柔软颤抖的酸楚。

十年沙场,满怀仇恨,他早已心如铁石。

他不奢望有人在乎他的悲喜,更不曾想到,这个笨拙地想要为他挡住风沙的人,竟是这个被他折磨到差点断气的小废物。

戚无行在风沙中慢慢走着,两只柔软温热的小手小心翼翼替他挡住眼前的风沙,

他走得踉踉跄跄,背上温热的身体像团小火炉一样,紧紧贴在他冰冷的盔甲着。

戚无行沙哑着说:“萧景澜,你恨不恨我?”

萧景澜闭着小嘴巴不敢说。

戚无行不轻不重地在萧景澜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说话。”

萧景澜趴在戚无行颈间,小声说:“我……我怕你……你恨我……”

戚无行何曾见过这样柔软的一个活物。

小小的,软绵绵的一团东西,心中只有畏惧和甜软,永远也生不出恨来。

戚无行一生总在紧紧绷着神经,他担心有人杀他,他担心外敌攻入边关。

他夜里总是穿着盔甲,长剑压在枕下。

可他却可以抱着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睡觉,这小废物不管被欺负成多么可怜的样子,都不会反抗,可以安心抱着,睡到天亮。

戚无行心中洋溢着无法言说的欢喜,语气却依旧凶巴巴的:“怕就对了,老实呆着,好好听话。”

萧景澜温热的呼吸柔柔弱弱地喷在他耳边,带着点湿漉漉的委屈,小声说:“嗯……”

回到住处,戚无行把萧景澜小心地放在床上,粗糙的大手缓缓抚摸着萧景澜柔嫩的小脸,沙哑着说:“瘦了。”

萧景澜眨巴着大眼睛,心虚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戚无行本是无心之言,却被萧景澜心虚的样子引起了疑心,他慢慢摸起马鞭,布满鳞片的黝黑长鞭缓缓靠近萧景澜的屁股:“嗯?”

萧景澜泪汪汪地哆嗦着说:“我……我吃……吃不下……”

戚无行轻轻一鞭子抽到了萧景澜的小屁股上,目光更加阴森。

萧景澜疼哭了,捂着屁股呜呜:“呜呜……肉……肉好硬……呜呜……咽不下去……嗓子疼……”

戚无行黑着脸问:“我给你的肉都去哪儿了?”

萧景澜哆哆嗦嗦地趴在床上,细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掀起床单。

床底下,小半碗烤肉炖肉乱七八糟地堆着,已经在崇吾郡干燥的空气中成了肉干。

戚无行气笑了,一鞭子抽在萧景澜的小屁股墩上:“萧景懒你几岁了!不吃饭还藏起来!”

萧景澜捂着屁股委屈地小声哭:“肉太硬了……咽不下去……呜呜……”

戚无行脑子一嗡嗡,面无表情地拿走了那碗风干肉,把长鞭放在了床上,警告道:“萧景澜,我去给你弄吃的,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想清楚怎么向我道歉。”

戚无行愁的脑子疼。

这小少爷的喉咙是多细多嫩,才会连这点肉都觉得硬。

戚无行来到伙房,把那碗风干肉喂了军犬,对伙头工说:“煮碗肉粥,肉末切细点,多熬一会儿。”

熬粥熬了小半个时辰,伙头工还发挥了自己在江南老家的手艺,捣了一份细腻的米糕,浇上些红糖,勉强捏出个花样来。

伙头工满脸堆笑:“将军,您尝尝?”

戚无行懒得尝,顺手从伙房里拎了两根尖椒,拎着肉粥边吃边走。

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说:“给你熬了点稀粥,过来吃饭。”

话音未落,戚无行差点被辣椒呛出血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的萧景澜。

那小废物居然自己脱了裤子,撅着白嫩嫩的小屁股趴在那里,还自己握着两团白肉分开,露出臀缝间那个红嘟嘟的小菊穴来。

小废物怕得不敢睁眼睛,白嫩的脚趾在粗糙的布料上蜷缩着,小声哭:“你……你打我吧……呜呜……” 戚无行哪还忍得住。

他本就喜欢鞭打小废物白嫩嫩的屁股,更喜欢打小废物红嘟嘟的穴口。

如今这小东西自己脱了裤子掰开屁股让他打,他若忍得住,那才是真的疯了。

戚无行喘着粗气,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地上,慢慢靠近那个诱人的小东西。

他粗糙的大手拿起了鞭子,马鞭冰冷的鳞片慢慢滑过萧景澜柔嫩的臀缝。

萧景澜哆嗦了一下,把恐惧的小脑瓜埋进了堆在旁边的被褥中。

他太笨了,不太能判断戚无行的情绪。

但他知道,戚无行这个人,控制欲极强。

他偷偷把没吃完的肉藏起来,一定把戚无行气疯了。

如果……如果他够乖,够听话,主动撅起屁股让戚无行打,会不会……会不会戚无行就能消消气,放过他这一次呀……

戚无行嘴唇微微动了动,发现马鞭黝黑的鳞片上,竟沾上了些粘稠透明的淫水。

这个小废物……这个小废物竟被他打出滋味来了,红嫩的菊穴还没插弄,就自己出了水。

戚无行一直没动手,萧景澜越来越害怕。

这是,一个微凉的东西缓缓插进了他柔嫩水滑的菊穴里。

萧景澜猜不到那是什么,惊恐地回头看,却只能看到戚无行粗糙的大手在玩弄着他饱满臀肉间的小穴,似乎十分痴迷,又带着些残忍的笑意。

戚无行把一条青绿的尖椒,慢慢插进了眼前水红诱人的小菊眼里。

尖椒有些长,圆润微尖的顶端撞到了萧景澜嫩穴深处的小肉片,敏感至极的地方被异物这样顶着,萧景澜白嫩的大腿微微发抖,喉中溢出甜腻又害怕的声音:“嗯啊……是什么……不要……不要放奇怪的东西……不要……”

戚无行看着那根尖椒全部没入嫩红的穴眼里,只留一点青蒂,满意地在床沿试了试鞭子的力道,说:“自己把屁股掰好,准备挨打。”

马鞭毫无遮掩地抽在臀缝间,重重打在含着一根尖叫的柔嫩穴眼上。

萧景澜承受不住地哭起来:“呜呜……疼……疼……”

可戚无行不会因为他哭得可怜就停手,只会越打越狠,越抽越重。

那种酥麻和痛楚几乎能钻进骨髓里,打得萧景澜本就不聪明的脑子更是一团浆糊,到最后只能哭着满床爬,边哭边求饶,像只被驱赶到无处可去的小奶猫一样上蹿下跳。

可他的力气太小了,还没蹿几下,就被戚无行拦腰抱住按在身下,白嫩的双腿可怜地张开着,屁股里塞的那根尖椒都被挤烂了,辣椒的汁水从这周间溢出来,里里外外都是火辣辣的酥麻和刺痛。

萧景懒屁股疼得不能坐,委屈巴巴地趴在床上,戚无行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给他喂饭吃。

肉粥剁的很细,熬的很烂,可小少爷那细嫩的嗓子眼却仍然只能每次咽下一小口,喂多就会呛到咳嗽,可怜极了。

戚无行在萧景澜身上发泄了入魔般的暴戾和施虐欲,也用尽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和耐心。

他半蹲在床边,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喂萧景澜吃东西,小废物吃的慢,他也不生气,一碗粥热了三遍,萧景澜才咽下去小半碗。

萧景澜委屈巴巴地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弱弱地小声说:“吃……吃饱了……”

戚无行拿来米糕,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捏下一小块花瓣,蘸着红糖汁放在萧景澜嘴边,面无表情地说:“吃点心。”

萧景澜已经吃的很饱了,可他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可怜又无助地皱着小眉毛,张嘴咬住那块米糕,慢慢咀嚼着往下咽。

戚无行捏着他细细的小脖子,像玩猫一样捏了两下,说:“你平时在萧府都吃什么雨露琼浆,连口米糕都能噎着?”

萧景澜缩着脖子努力往下咽:“我……我没有噎到……呃……吃下去了……下去……呃……”

戚无行好笑地端来水:“吃不下就别逞强。”

萧景澜泪汪汪地抱着水杯,小声说:“我……我怕你打我……”

戚无行愣了一下,挑起萧景澜的下巴,沉默着端详了一会儿,又嫌弃地松开:“你是狗吗?”

萧景澜不知所措地看着戚无行,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依旧傻乎乎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已经把万千世界收拢眼底,是世上最通透的那个人。

戚无行呆着没趣儿,给萧景澜的伤口上药之后,久拎着枪开始在崇吾郡逛游。

这时,京中却有信使来。

传达的是皇后的旨意。

戚无行在崇吾郡一手遮天,把那个小废物百般玩弄,都快要忘了,虽然萧家倒了,但萧景澜却还有个手握实权的大哥,在宫中稳稳当着皇后。

信使的意思很明确,皇后要萧景澜离开西北。

戚无行这才恍如大梦初醒般,原来萧景澜并非是他可以完全拥有的一样东西。

会有人为萧景澜奔波,有人会代替他,一生一世宠着这个小废物,比他温柔,比他情真。

戚无行紧紧握着拳,不卑不亢地接旨:“皇后的意思,末将明白了。但是萧景澜是皇上亲自下旨派到西北军营由末将照料,皇后想要人,还需陛下下旨,末将才能领命。”

信使大怒:“戚无行,你要违抗皇后谕旨?”

戚无行冷笑:“末将不敢。来人,请信使好好歇息,明日放人出城!”

他说得已毫不留情面,竟是直言将信使驱赶出城,无论如何不肯放人。

这个小废物,是他孤苦十年才从天命手中换来的一点偿还。

自幼为奴,十三岁入伍。

他尸山血海中闯过来,一个人怀揣着恨意活了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傻子,愿意温暖他,依偎他,给予他那些微薄的温柔。

他怎么肯放手。

别说深宫中皇后的一道谕旨,哪怕皇上亲临,他也绝不会再放萧景澜离开!

戚无行阴沉着脸回到住处,看到他的小废物正乖乖地趴在床上,撅着小屁股摇摇晃晃的,可爱又傻气。

戚无行心中缠绕着艰难苦楚的柔肠百结,恨不得把这小废物折磨死在自己手下,又想轻轻地抱着,亲亲小废物柔软的唇。

萧景澜没有听到戚无行进来的声音,他正专注地在数数:“一百五十六,一百五十七,一百五十八……”

内衫上,被他用炭条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记录着每一次挨下的鞭子。

戚无行不知道萧景澜在做什么,揉揉那个小脑瓜,说:“在数什么?”

萧景澜惊慌失措地要把写满正字的内衫收起来。

戚无行眼神冷下去:“在干什么?”

这一招很有用,那个怕疼的小废物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都会乖乖地含着泪,交代一切。

萧景澜扯着自己的内衫,害怕地掉着泪,小声说:“我……我记着……记着你打了我多少鞭子……你说过……你说过三百鞭之后,就会放我走,我记着……已经……已经一百七十鞭了……你不可以……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戚无行心中颤动的柔情在萧景澜纯粹的恐惧中彻底化为了灰烬。

崇吾郡的风沙太大,遮住了看向远方的视线。

在这座城墙高耸的古城中,怀中的身躯那么温顺柔软,让戚无行生出了幻觉,甚至差点以为……他们是彼此相爱的……

原来……原来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的温存都只是强权逼迫下的幻觉,这个小废物……只是怕他……怕极了他,忍着他给的痛,只是数着鞭子,等待自由降临。

戚无行的脸色太过恐怖,萧景澜怯生生地往角落里缩了缩,细白的手指慢慢扯住戚无行的衣带,要哭不哭地准备求戚无行放过他。

可戚无行只是嘶哑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和衣躺在他身边,低声说:“我困了,陪我睡会儿。”

从那天开始,戚无行再也没有拿马鞭碰过萧景澜一下。

边关萧瑟苦楚,风沙吹得草木难生。

送补给的队伍三月才来一次,送来的也几乎都是粮食和菜干。

偶尔会杀几头军中圈养的猪,分割出的肉都腌制成咸肉藏在地窖里,每隔五天才拿出些来给将士们煮锅肉粥喝。

戚无行让伙房留出了他的那一份,趁着肉还鲜美,剁成肉糜烙了些馅饼,做的柔软香酥,趁热捧去给萧景澜吃。

萧景澜小心翼翼地咬着热腾腾的馅饼,紧张地看着戚无行石雕般的脸,不小心被抢到,惊恐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戚无行把温水递给他:“喝点。”

萧景澜瑟瑟发抖地喝下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屁股。

他已经三天没挨打了,总觉得下一鞭子随时都会落在屁股上。

戚无行沉默着看他喝水吃东西,那双冰冷的眼睛让萧景澜觉得自己像一头被养在猪圈里的小猪,被喂吃喂喝,喂胖了,就要拖去宰了。

萧景澜吃不下了,小手握着大馅饼,怕得直哆嗦。

戚无行问:“不吃了?”

萧景澜不敢说话,又不敢放下,又真的吃不下了。

戚无行说:“吃不下就算了。”

萧景澜急忙放下大馅饼,搓着手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又急急忙忙地把剩下的半个大馅饼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戚无行面前:“你……你吃吧……”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握住萧景澜的手腕,就着萧景澜的手,三口吃完了剩下的大半个馅饼。嘴唇碰到了萧景澜油乎乎的小爪子,于是面无表情地轻轻拍了一下,说:“去洗手。”

萧景澜乖乖地跑去洗手,又乖乖地跑回来。

戚无行知道,这个小废物乖巧听话的模样下,从来都没放弃离开他的渴望。

戚无行有些好笑,他摸摸萧景澜的脑袋,说:“你想看看大漠吗?”

萧景澜被关在崇吾城中已经半月有余,快要闷死了。

但他还是警惕地摇摇头,生怕戚无行再试探他。

戚无行拦住他的细腰,说:“我带你去看看,萧景澜,你别怕,你看,我今天都没带鞭子。”

萧景澜看着戚无行空荡荡的两只大手,这才松了口气,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用力点了点头:“想看!”

戚无行长年冷硬如石雕的脸也露出点温存的模样,抱着萧景澜,骑马出城往大漠中走。

今日微风,天空明净如洗湛蓝一片。

大朵大朵的白云慢悠悠地飘过,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的光芒。

萧景澜的屁股不疼了,坐在马背上,细白的手指无措地握紧了缰绳,生怕自己摔下去。

戚无行在后面抱着他,漫不经心地说:“别怕,不会掉下去的,我抱着你。”

萧景澜仰头看着夕阳。

曾经有些传言,说崇吾郡往西,就已经是太阳栖息之处,再往西,便是天地无涯处,再不见万物,只有一片茫茫虚无。

萧景澜依稀记得,他刚刚识字的时候,偷看大哥的书。

大哥钟爱游记,藏了许多奇闻异事的好书。

他们兄弟二人,曾约好要一同游历四荒,见见群山之外的世界,寻找书中写过的异兽奇珍。

可后来,他受了伤,变成了一个笨唧唧的小废物,从此再也不能陪大哥一起四处游历奔走,只能窝在相国府的后院里,一日一日地虚度着时光。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来到崇吾郡,骑着马,看着夕阳。

戚无行粗重地呼吸喷在他耳边,那个阴冷可怖的男人也有炽热的气息,滚烫的皮肤。

戚无行沙哑着声音说:“萧景澜,崇吾郡是个干苦之地,风沙漫天,饮食粗劣,还常常受草原部落的骑兵攻击,这里的将士常常死在战乱中。”

萧景澜笨唧唧的脑壳听不懂戚无行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大漠尽头的夕阳,手指轻扯着缰绳。

戚无行察觉到萧景澜的心不在焉,苦笑一声,轻轻吻着萧景澜的耳垂,低喃:“你不懂,没关系,萧景澜,我不求你懂,你这一生都不懂,也没关系。”

萧景澜茫然地回头,琉璃般的眼睛映着夕阳的光,那么单纯温软,天真得分外薄情。

戚无行觉得自己心口生疼,他低低地冷笑一声,手指松松捏住萧景澜的脖子,说:“萧景澜,你爱过吗?”

萧景澜有点害怕了,惊慌失措地小声说:“我……我……爹爹说我还小,等我……等我弱冠……才会给我娶妻……”

戚无行低笑,说:“娶妻?”

萧景澜见戚无行确实没拿马鞭,鼓足勇气小声说:“我……我是个施人……虽然……虽然我看上去不像,但我确实……确实是……”

戚无行沙哑着说:“以后就不是了。”

萧景澜惊恐地瞪大眼睛。

戚无行不等他迷迷糊糊的小脑瓜反应过来,猛地夹紧马腹:“驾!”

萧景澜惊慌失措地抱着戚无行的手臂:“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去哪里……”

戚无行一声不吭地带着萧景澜回崇吾郡。

如果……如果萧景澜这一生都不懂情爱为何物,如果他的小废物永远不会放弃离开的念想,拿他,就自己想办法,让萧景澜留下吧。

萧景澜总傻乎乎的,他年幼时受了惊吓,从此便一直是如此有些笨拙的模样。

可他却不是真的傻子。

他知道戚无行恨他,也知道戚无行在乎他。

那一碗一碗熬到绵软浓稠的肉粥不是恨意,大漠夕阳下温热的呼吸不是恨意,深夜时紧紧拥着他入眠的力道,不是恨意。

萧景澜颤抖着承受着戚无行的恨,却也被迫承受着戚无行炽热的情谊。

戚无行不再打他,可他却一点都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三百鞭不落下,他离开的日子就被拖到了永远遥遥无期的远方。

他想离开……他想回家了……

戚无行不再打他,对他管束却更加严厉。

从前还会放他在城中自己闲逛,如今竟是连房门都不让他出去了。

萧景澜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蹲在墙角委屈地想哭。

戚无行走进来,木桶中放着热粥和汤药。

看到萧景澜又蹲在地上,戚无行表情阴沉了一下,放下木桶轻轻抱起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床上,说:“地上冷你不知道?”

萧景澜坐在床沿,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两条细白的小腿赤裸着垂着,在床沿晃来晃去。

戚无行从木桶中拿出汤药,用勺子舀起半勺,轻轻吹了吹,递到萧景澜唇边。

萧景澜委屈地皱起小眉毛,泪汪汪地看着戚无行,吸吸鼻子:“苦……”

戚无行冷冰冰地说:“喝。”

萧景澜不敢反抗,他被戚无行弄怕了。

他虽然笨拙,但是趋利避害却是人的本性。

好好喝药就能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挨亲,不好好喝药就会被塞进去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萧景澜本就性格绵软,为了能好好睡觉,他乖巧地咬住勺子,吞下了那勺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戚无行也不肯告诉他,只是冷冰冰地命令他喝下去。

而他除了喝下去,也没有其他选择。

药很苦,带着股泥沙般的怪味,又有些落花碾成泥后散发出的浓香。

萧景澜一口一口地喝完药,又乖乖巧巧地喝了粥。

戚无行满意地露出了些阴冷的笑意,低头亲亲萧景澜逛街的额头,大手抓住了萧景澜纤细裸露的脚踝,缓缓摸上去,低喃:“很凉,以后不许坐在地上。”

萧景澜小声说:“我在床上坐得好闷。”

戚无行问:“你喜欢什么?”

萧景澜努力思考了好久,小脑瓜里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话本,只剩下吃的。

他不敢拿那些话本来招惹戚无行这头野兽,就小声说:“我……我想喝槐花甜汤……要……要鲜槐花熬出来的……”

西北风沙吹得草木疏落,哪来槐花这种清甜幼嫩的好物。

但是戚无行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捏了捏小废物冰凉的小脚脚,说:“好,我给你煮槐花甜汤。”

萧景澜窝在床上发呆,翻滚时脖子上的锁链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戚无行沉默着在一旁的桌案上看地图。

萧景澜实在无聊极了。

从前在相国府,虽然也是无法出门,可总有人在他身边陪他玩。

偏偏戚无行除了玩他之外,对所有好玩的事都兴致缺缺。

萧景澜无聊地又打了个滚。

戚无行说:“你在干什么?”

萧景澜实在太无聊了,胆子也大了些,怯生生地问:“你在做什么呀……”

戚无行走过来,单手把萧景澜从床上轻轻抱下来,又坐回座位上,把那团柔软的小东西搂在怀中,漫不经心地说:“崇吾郡的地形图。”

萧景澜怯生生地偷瞄了一眼,小声说:“我……我好像见过这张图。”

戚无行低笑一声,逗弄着他的小废物:“你在哪儿见过。”

萧景澜又不敢说了。

戚无行说:“不打你,陪我聊聊天。”

萧景澜高兴了,原来不是只有他自己觉得无聊呀。

于是萧景澜说:“我在大哥的书房里见过,这条线……”他细白的手指轻轻划过边关长城的地方,“大哥说,如果在这里修一道城墙,草原骑兵便再难侵入崇吾郡,崇吾郡的将士,便会少受些杀伐苦楚。”

戚无行淡淡地说:“那道城墙已经修好了,城墙筑起之后,边关确实安稳了不少,草原部落很难再打入崇吾关了。”

萧景澜眸中的天真的欢喜:“城墙是用的勾基风孔之法吗?”

戚无行有些惊奇:“这些事,皇后也与你这个小傻子说?”

崇吾郡风沙极大,十余丈高的城墙受风沙侵蚀,往往不过数年就会受损严重,极易坍塌。

萧皓尘把城墙图纸送到边关时,用了一种新奇的勾基风孔之法,地基左右摊开四尺,用整块重石固定。墙壁每隔十尺便留个三寸宽的风孔,从此风沙从孔中穿过,大大减少了墙壁受损的程度。

萧景澜有些失落地低下头,戳戳自己的小脑瓜:“这是法子,是我想到之后告诉大哥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变傻,还能为别人做些有用的事。后来……后来我就笨到连书都读不懂了……”

戚无行怔住了,抱着怀中乖顺的小废物,喉中竟像噎着什么东西,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小废物,并非从小就是废物啊。

当年满京都知道,相国府出了个神通少爷,五岁写防洪论七篇,述九州七条常常决堤的河流该如何筑堤引流,虽有些纸上谈兵的稚嫩模样,却才思敏捷,条理分明,各地郡守拿来看一眼,竟也觉得有些意思在里面。

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却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五言绝句都背不全的小废物。

戚无行捧着萧景澜的手,轻轻捏着那个柔软的小爪子,说:“懒懒,我带你去看那座城墙,你出主意建起来的城墙。”

戚无行带着萧景澜来到城墙下。

十余丈高的城墙伫立在风沙中。

萧景澜爬了没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小细腿踩在台阶上直哆嗦。

戚无行又好笑又喜欢,轻轻松松地单手把萧景澜抱起来,拎着走上了墙头。

萧景澜第一次见到了崇吾郡外的风光。

崇吾关外的沙漠并不辽阔,远远望去,就能看到北方大漠尽头的草原。

萧景澜不敢往下看,紧紧抱着戚无行的手臂闭上眼睛,软绵绵地小声说:“好高啊……”

戚无行说:“对,很高。”

萧景澜眯着眼睛偷看远方的风景,有点哆嗦:“太……太高了……头晕……”

戚无行把萧景澜抱着放在了女墙上。

萧景澜惊恐地惨叫着,柔软的手臂紧紧抱着戚无行的脖子:“不要……不要……”

戚无行扯了扯手中的铁链,说:“别怕,我拴着你呢。”

萧景澜更害怕了,四肢并用紧紧缠在戚无行身上,哭唧唧地说:“会……会把脑袋扯下来的……”

戚无行闷闷地笑起来,松开铁链,抱住了萧景澜纤细柔软的腰肢,说:“我不会让你掉下去,澜澜,我舍不得。”

萧景澜懵懵懂懂地颤抖着,小脸惊恐地埋进了戚无行颈间:“不……不要杀我……不要……我很听话……我会很听话的……”

戚无行满意地低头亲了亲萧景澜头顶的发旋儿,说:“乖。”

怀中的少年那么乖,那么柔软,像只小猫一样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缠得他心口一阵阵发颤。

如果……如果往后的日子,都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东西在他身边,抱着他,依偎着他,像只不能独立生活的小奶猫一样窝在他怀里,他便再也不会去恨谁。

可偏偏这时,有手下来报:“将军,京中有信使来了。”

戚无行脸色沉下去,把萧景澜从女墙上抱下来,说:“让信使去议事厅等我。”

萧景澜窝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手指轻轻戳着他胸口的盔甲。

戚无行把萧景澜放在床榻上,重新将锁链锁在墙角,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萧景澜的小脸,说:“等我回来。”

戚无行刚走,萧景澜就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想要去开门,却被锁链牢牢箍住喉咙,手指永远离门有两尺远。

萧景澜眼中急得溢出泪来,他想要离开这里,他想要回京城。

京中来信使了,一定是大哥派人来接他的……一定是大哥派人来接他的!

他要出去!

他要回家……

萧景澜拼命挣扎着,白皙的脖子被锁链紧紧勒住,他快要把自己勒死在这里了,也无法打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难道……难道他又要错过这个机会……

难道他还要一生被困在这里,做一个魔鬼的玩物吗?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京中来的信使,淡淡地说:“陛下什么意思?”

信使说:“陛下的意思是,放归给东山守军绝对不可,但是他不愿让皇后伤心,就让戚将军送萧景澜回京,让皇后看一眼。”

戚无行紧紧握着拳:“回京?”

信使笑道:“戚将军有什么需要做的事,这几天快些处理好吧。给您提个醒,萧家虽然倒了,可皇后盛宠却更胜从前,皇上恨不得把皇后捧在心尖上宠起来。您若是做了什么让皇后伤心的事,最好自己收拾好烂摊子。”

戚无行冷冷地说:“多谢提醒,过些日子,我自会送萧景澜回京。”

信使说:“那就请戚将军好自为之了。”

戚无行咬着牙,一步一步踩在崇吾郡堆积的沙堆里。

回京……回京……

皇上对皇后何等情谊,若是他送萧景澜回京,那么这一生,皇后都不会再放萧景澜回到他身边。

这一生,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到那个小东西。

小小的,软绵绵的一团,窝在他怀里,像只奶猫似的,那么可怜,又那么会疼人。

他不许,他绝对不许!

那个小废物是他的,笨是他的,聪明也是他的。

除非他战死沙场,否则,他绝对不许萧景澜离开崇吾郡半步!

戚无行去见了军医:“承珠汤还需要再喝多久才能见效?”

军医有些为难,说:“戚将军,此药是您拿来的,属下并不清楚其中功效。不知这药是从何处得来,需要派人前去问一声才是。”

戚无行沉默了一会儿,说:“药是从逍遥谷拿来的,此事不可外泄,不能再去逍遥谷问了。十日,十日之内,我要萧景澜怀上身孕,你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军医嘴唇动了动,似乎陷入了十分艰难的挣扎之中。

戚无行目光阴冷如厉鬼:“说!”

军医说:“属下……属下是许国遗民,世代生活在长夜山脚下的许国旧都中。许国……许国有个法子,能使无生孕之力的男子,怀上身孕。但是……但是千年已过,记载此法的石板上字迹已经残缺不全,属下不敢……不敢……”

戚无行说:“马上派人去把石板取来。”

军医愣住了:“可是……可是属下……”

戚无行心中翻涌着撕裂般的苦楚,想到要送萧景澜回京,他就像被无数双利爪狠狠撕烂五脏六腑,痛得脑中嗡鸣眼前发黑。

他必须要留住萧景澜……他必须要……留住……萧景澜……

这是他一生,唯一不肯放手的温暖之物……

戚无行回到房间时,看到萧景澜坐在他的桌案前,红着眼眶,含着泪,呆呆地看着那张边关图纸,细白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城墙绵延的样子,总是天真到薄情的眼睛里,是浓重到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和绝望。

戚无行知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萧景澜为什么伤心。

这个小废物,从来都没放弃离开的念头。

戚无行轻轻捏着萧景澜的下巴,说:“为什么哭?”

萧景澜颤抖着轻轻摇头,低喃:“我就是觉得自己……太笨了……太笨了……”

戚无行俯身吻在萧景澜唇上:“笨也是我的……澜澜……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这么笨,就不会再想其他人,只有我……澜澜……你必须只有我……”

萧景澜恐惧地哽咽着,泪水无助地顺着脸颊落下,打湿了脖子上的锁链。

大哥……大哥一定很为他担忧。

他从小就笨,孤身一人来到西北,不知道大哥为他担忧了多少日子。

可他被戚无行锁在了这间屋子里,像是养着一只宠物那样锁着,疼着。

他想跑,跑不掉,甚至不能托人给大哥带句话,让大哥不要再为他心忧。

萧景澜委屈极了,又害怕极了,颤抖着哽咽问:“你为什么……呜呜……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听话了……很乖了……让你……让你随便打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呜呜……”

戚无行的眼神冷下去,他狠狠把萧景澜的脑袋按在了桌子上,铁链摇晃着发出当啷的声音。

萧景澜被忽然发怒的戚无行吓得脑子都嗡嗡了,只会哭,哭得发抖,手脚哆嗦。

戚无行阴沉沉地说:“萧景澜,你以为我们这就能两清了吗?萧家欠我父母两条命!两条人命萧景澜!萧家就像打死两条野狗那样杀了!萧景澜,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你要陪在我身边,给我生孩子,你要偿还你任性自私犯下的孽!”

萧景澜早已记不清当年的情景。

他知道自己任性了,他偷偷避开家仆,离开了京城。

后来……后来当他被救回萧家的时候,躺在床上听着院中的惨叫声,才知道为了他,父亲杖毙了两个家奴。

他知道,他闯祸了。

可他太小了,他的头一直在痛,他哭着钻进被子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那个场景,多像现在啊。

被杖毙的家奴早已被抛尸荒野,可因果轮回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萧家倒了,父亲被流放云州。

而他……他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才能真正解脱……

萧景澜在戚无行蛮横的手掌下脆弱地闭上眼睛,很小声很小声地哽咽着:“求你……求你……怎么报复我都行……我想回家……呜呜……戚无行……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呜呜……”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额头在桌面上磕出来的红痕,深吸一口气,缓缓松手,捧着萧景澜的脸轻轻把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抬起来,沙哑着说:“澜澜,我心悦你,我带你骑马,我给你做槐花甜汤。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好不好?皇后在宫中,不能常常照顾你。萧相国被贬云州,皇上有令,他此生不可再见萧家故人。你看……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在这里,过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

萧景澜怕得直哭,哆嗦着躲避戚无行的手指。

戚无行发了狠,扯着铁链猛地把萧景澜拽过来,细密的吻落在萧景澜唇角和眉心,含糊不清的语气温柔得要命:“澜澜,听话……听话……我对你好,我一辈子都对你好,别走……别走……”

他说得极了,阴厉的双眸中竟有了泪花。

他的小废物要走啊,不管他再怎么做,他的小废物还是想离开他啊!

不……不可以……不可以……

萧景澜喘不过气了,哭着拼命挣扎:“不要……不要……戚无行……呜呜……你是个疯子……呜呜……你根本不是喜欢……喜欢……呜呜……喜欢一个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变态……呜呜……”

戚无行心中痛极了,怀中小东西不疼不痒的小拳头砸在他身上,半点直觉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疯了,或许是真的疯了,或许他早就疯了。

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喜欢萧景澜,喜欢得发了疯。

可萧景澜不喜欢他,半点……半点眷恋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他已无路可走,除了继续发疯,他还能做什么?

萧景澜绝望地被戚无行禁锢在怀中,猛地狠狠一口咬在了戚无行脖子上。

戚无行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任怀里的小疯子咬了他一口又一口,咬得他皮肉翻卷,咬得两人都鲜血淋漓。

萧景澜没力气了,窝在戚无行怀里绝望地哭着。

他清秀精致的脸上沾满了戚无行的血,像个比戚无行还要疯的疯子。

可戚无行仍然紧紧抱着他,双臂比铁链还要坚实,不肯让他离开半分。

戚无行沙哑着说:“萧景澜,除非我死,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是我的,这辈子,你永远都说我的。”

萧景澜崩溃地沙哑哭着:“我不是……我不是……”

戚无行残忍又坚定地说:“你是,萧景澜,你是我的。”

看着萧景澜渐渐安稳下去,戚无行才把萧景澜轻轻抱到床上,平静地说:“我听说崇吾郡往西三十里的地方生着一棵槐树,过几天,我就亲自过去看一眼,或许那里有槐花。”

萧景澜虚弱地蜷缩成一团,沙哑着哽咽:“你到底要做什么呀……我是施人……生不出孩子……”

戚无行轻轻抚着萧景澜的脸,去拿湿毛巾过来,慢慢擦掉了萧景澜脸上的血迹,说:“你不用管这些事,安心呆着就好。”

萧景澜虚弱又委屈地低声哭着:“我只是脑子笨了些……不是傻子……戚无行……你不能把我当一块木头摆弄……你不能这样……”

戚无行没有再强调他能,只是用毛巾捂住自己依旧在流血的脖子,沙哑着说:“听话。”

萧景澜彻底放弃了挣扎,在大床上缩成一团,一头扎进被子里开始装死。

戚无行沉默了一会儿,俯身上床,把萧景澜和被子一块儿抱在怀里,平稳的呼吸一点一点侵蚀着萧景澜的生存空间。

萧景澜一躲再躲,戚无行步步紧逼。

萧景澜放弃了,自暴自弃地躺在戚无行怀里,心惊胆战地等待迎接戚无行下一次发疯。

片刻之后,戚无行低声说:“澜澜,给我生个孩子。”

萧景澜又害怕又觉得戚无行荒唐,泪汪汪地说:“生……生不出来的……”

戚无行说:“能。”

萧景澜哭唧唧:“生不出来……”

戚无行固执地说:“能。”

萧景澜缩成一团,委屈巴巴地提出最后抗议:“你是变态……”

戚无行没有说话,他俯身吻在了萧景澜的唇上,粗糙大舌蛮横地伸进小废物柔嫩的小嘴里,肆意舔弄着。

萧景澜呜呜地哆嗦着,纤细的小胳膊却半点也没法反抗戚无行雄壮的压迫力,四肢都被压着在床上摊开,被迫承受着这个温柔又残忍的深吻。

戚无行含糊不清地说:“澜澜,我一定会让你怀上我的孩子,一定……一定……”

粗糙的大手缓缓往下摸,抓住萧景澜的小肉棒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

他已经越来越熟悉萧景澜的身体,哪怕身下的小东西再怎么不情不愿,都会被他弄得又哭又叫,柔嫩的菊穴缓缓分泌出黏腻的淫液。

萧景澜在剧烈的羞耻中下意识地想要夹紧双腿,却被戚无行轻轻拍了一下屁股:“把腿张开。”

萧景澜只好乖乖张开双腿,红着眼眶露出双腿间肉嘟嘟的白屁股蛋,还有臀肉中间粉嫩水红的小臀眼。

戚无行呼吸一窒,伸手在那个紧致收缩的小穴眼上揉了几下。

萧景澜眼角溢出委屈的泪痕,喉中却不受控制地流出几声甜腻的喘息:“嗯啊……”

戚无行扶着自己手臂粗的那根粗黑硬物,缓缓插进了萧景澜的菊穴中。

早已被操熟操透的小屁股乖顺地艰难吞下那根粗大的硬物,两瓣圆润的臀肉都被插变了形,看上去可怜极了。

萧景澜紧紧闭着眼睛,细白的手指用力抓着身下粗糙的床单,两条白嫩大腿颤抖着,被分开到极致,被迫整根吞下戚无行胯下的巨物。

好大……呜呜……太……太大了……

后穴中快要胀裂的感觉让萧景澜不停地掉眼泪,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

戚无行喜欢听他哭,每次当他哭出声的时候,都会迎来戚无行更加残忍蛮横的操干。

他被操怕了,每当戚无行在他身上索求蛮干的时候,他都要拼命克制住任何会让戚无行更加兴奋的反应。

戚无行一边插弄着他柔嫩的菊穴,一边俯身撕开他的衣衫,温热的嘴唇把他胸口一颗小肉粒含进去,用力吮吸这。

萧景澜忍不住了,捂着嘴哀哀地哭了一声:“呜……啊……”

戚无行被这声软绵绵柔嫩嫩的哭音一击,本就硕大的肉棍更是涨得坚硬如铁,狠狠一个深入,死死顶在了菊穴深处的嫩肉上。

萧景澜哭着挣扎:“不要……不要碰那里……啊……不要……”

戚无行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每一下都又狠又准地顶在最深处那片嫩肉上,用蛮力压制住挣扎哭喊的萧景澜,不许萧景澜挣开半分。

戚无行对准那片嫩肉狠操了上百下,萧景澜哭得没力气了,两条白腿软绵绵地挂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打着哭嗝。

“不要……嗯啊……不要再弄那里了……嗝……不要……”

戚无行握着萧景澜的细腰,用尽全力猛地一顶,竟顶开了深处那片嫩肉,硕大龟头插进了一个更柔软更娇嫩的地方。

萧景澜惨叫着挣扎了最后一下,哀哀哭着跌回床榻上,一股丰沛至极的淫水从菊穴深处喷出来,热乎乎地全都浇在了戚无行的龟头上。

戚无行闷哼一声,精关顿时失守,滚烫浓精全都射进了那处分外柔嫩的地方。

萧景澜被烫的哆嗦了两下,筋疲力尽地抓住床单哭了几声,已经无精可泄的小肉棒抖了抖,竟被烫的尿了出来。

萧景澜已经没力气为自己的羞耻而哭了。

戚无行把他抱起来去洗澡。

被内射的浓精顺着红肿的穴口流出来,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像失禁了一样。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拿起马鞭。

萧景澜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戚无行却把马鞭的鞭柄插进了萧景澜红肿的穴口中,堵住了往外流的精水,淡淡地说:“好好怀,给我的父母生两个孙子偿命。”

褚英叡与萧皓尘有些同窗情谊,甚至有些不可言说的爱慕在其中。

因此萧皓尘传信求他照顾胞弟,他怎能有拒绝之心。

可他却很少能见到萧景澜。

戚无行把萧景澜看得很紧,几乎不让人露面。

只有很少的时候,萧景澜会一个人在军营里找个角落蹲着,或者和戚无行一同游山玩水,看上去十分自在。

这天,褚英叡正在军中巡视,却见一群士兵搬着一块巨石,正用马车缓缓运进崇吾城中。

褚英叡拦下马车,问:“这是何物?”

领头的士兵说:“褚将军,这是戚将军要的东西,从许国旧都运来的,赶着要送到军医处。”

褚英叡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东西?”

这下士兵们也不知情了。

只知道戚将军要这块石板,并且立刻就要。

褚英叡说:“我懂些旧国的文字,把布掀开让我看看。”

士兵们不疑有他,正要掀开布帘让褚英叡看一眼。

可刚掀开一角,戚无行就策马而来,冷冷地说:“褚将军有何事啊?”

褚英叡急忙躬身行礼:“戚将军,末将不过是好奇而已。”

戚无行阴阴一笑,说:“褚将军要看,你们为何不让褚将军看清楚,掀开。”

士兵们瑟瑟发抖地掀开布帘,让整块石板露在了风沙中。

褚英叡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这是许国旧都祭台上的那块石板……

戚无行居高临下地看着褚英叡,冷笑一声:“褚将军,看清楚了。”

褚英叡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关于许国,千百年来一直有个传闻。

许国世代都是内部通婚,以保证皇家血脉纯正。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代,兄弟二人都无生子之能。

于是小王爷便在此祭坛上改变了体质,为皇兄孕育子嗣。

戚无行……戚无行并无妻妾,也向来无留后的欲念,他拿这块石板,是要做什么?

戚无行没有多和褚英叡废话,命令士兵把石板运入了医所,眉梢眼角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可那笑实在太过阴森可怖,竟像是一头野兽,快要抓住猎物时欢喜的光芒。

萧景澜依旧什么都不知道,他乖乖喝着戚无行喂给他的药,乖乖地被锁在房中,戳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或者去看戚无行的边防图。

他脑子很笨,看了几十遍也记不住,全当用来解闷了。

戚无行推开门进来,神情并不严厉,反倒有些忐忑。

萧景澜茫然地眨巴着琉璃般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戚无行。

戚无行轻轻笑了一声,揉揉萧景澜柔软的头发,温声说:“澜澜。”

萧景澜已经快要适应戚无行喜怒无常的脾气了,他见戚无行心情好,也不想给自己惹得屁股疼,于是乖巧地在戚无行掌心蹭了蹭,像只小鸭子一样坐在床上,等待戚无行的发落。

戚无行说:“澜澜,我有办法了。”

萧景澜紧张起来:“什么……什么办法啊……”

戚无行说:“让你怀上我孩子的办法。”

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石头模样,深邃的眼中却闪烁着炽热和欢喜的光芒,疯的萧景澜心中发颤。

戚无行……戚无行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萧景澜心惊胆战地仰头看着戚无行的脸,一种剧烈的恐惧和绝望从心头升起。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戚无行。

戚无行深深吻在萧景澜眉心,低喃:“澜澜,听话。”

萧景澜很听话。

他七岁那年一次赌气出走的任性,陪上了两条人命和自己的一生。

从此之后,他就变得很听话。

可他太怕戚无行了。

怕得脑子都嗡嗡。

褚英叡心中不安。

一直以来,萧景澜看上去都还好,可他了解戚无行的心性,知道这个人绝非坦荡温柔之辈。

如今他又找来许国旧物,到底是要做什么?

怀揣着这些担忧,褚英叡冒险跟着戚无行来到内营,跟到了戚无行的住处外。

耳朵刚刚凑近窗户,就听到了一声柔媚的哭腔:“不……不要……呜呜……不要孩子……我不要……呜呜……”

紧接着是戚无行沙哑的低音:“澜澜,听话……含好……”

萧景澜绝望地哭着,哭得委屈又甜腻,像是痛极了,又在懵懂中承受着世间最浓烈的欢愉。

褚英叡耳中一片轰鸣。

一直以来,他竟不知道……他竟不知道戚无行对萧景澜做出这种事!

皇后托他照看胞弟,可他竟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还有何面目再去见皇后!

褚英叡站在窗外,想要破门而入,又想要立刻传信给京中。

房中的哭声委屈恐惧到了极致,萧景澜被欺负狠了,由一声没一声地呜呜着,气息都弱下去了。

褚英叡冷静了一会儿。

戚无行是他的上司,此时他破门而入已没有任何用处。

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

褚英叡猛地抬头,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那块石板。

萧景澜是施人体质,并不会怀上孩子。

戚无行派人取来这块石板,一定是要改变萧景澜的体质。

萧景澜不像他兄长那般坚韧聪慧,那孩子从小就傻乎乎软绵绵的一团,若是真怀上戚无行的孩子,此生便再无逃离的可能。

褚英叡飞快地走向了军医营帐。

他要毁了那块石板。

他答应了皇后,要让萧景澜尽快逃离戚无行的掌控。

他答应过的……

戚无行终于结束了蛮横残忍的占据,搂着萧景澜柔软的身体,颤抖着轻轻叹息:“澜澜……”

萧景澜已经差不多要昏过去了,哭得一抽一抽,有气无力地瘫在戚无行怀里。

褚英叡来到军医营帐中,那块一人高的石板就伫立在那里上面绘着些古旧的花纹。

这是许国覆灭之后留下的遗物,是千年之前那场倾世浩劫唯一的见证者。

覆灭的古国留下太过传闻,关于长生,关于孕育子嗣。

褚英叡曾驻守长夜山三年,学过一些许国皇室用的文字。

许国覆灭前仍是个荒蛮血腥的国家,豢养奴隶,祭祀人魂,供奉着他们的神明。

褚英叡细细看着石板上斑驳不清的文字,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

这块石板上写的法子,却不止是让男子拥有生育之力,竟还有逆转阴阳,使献祭者成阴阳双成之体的诡绝之力。

戚无行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要把萧景澜彻底改造成属于他的畸形玩物吗……

褚英叡不敢再看,抽出长刀高高举起,就要劈向这块诡异的石板。

可他刀未落下,背后却响起了戚无行阴沉的冷笑声:“褚将军,做什么呢?”

褚英叡背后一阵毛骨悚然,回头看向戚无行。

他和戚无行做了七年同僚,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戚无行的脾性。

戚无行孤僻冷傲,人却还算耿直坦荡,并无什么私欲。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连连破格提拔,把尚且年轻的戚无行封为西北军总将。

可自从……自从萧家倒下之后,戚无行就彻底变了。

他变得更加阴厉,更加偏执,守着那个无辜天真的小少爷,就像守财奴抱着自己的金银珠玉,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露出凶狠的獠牙。

褚英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戚将军,萧景澜到底是皇后胞弟,只要皇后还受宠一日,你就该敬他三分,千万不要做那些逾越身份的事。”

戚无行嘶哑着笑起来:“褚将军多虑了,我会做什么呢?”

褚英叡说:“这块石板上有妖力,会对人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戚将军若是还想在西北好好做自己的大将军,最后把石板送回许国旧都。”

戚无行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刀锋:“若我不愿意呢?”

褚英叡冷声说:“那我便上报朝堂,参戚将军公报私仇!”

戚无行说:“好,真好。”

他握刀的手轻轻发抖,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鲜血顺着刀锋淌下去,戚无行笑得阴冷又疯魔,他说:“褚将军,石板上涂了剧毒,你不觉得头痛吗?”

褚英叡这才觉得眼前有些模糊,额头的青筋一下一下地痛着,他缓缓跪倒在地上,长刀拄着地,声音颤抖:“戚无行你……”

军医从屏风后走出来,说:“戚将军,果然有人试图来毁掉石板。”

戚无行一脚踢在褚英叡下巴上,褚英叡一声不吭地重重飞出去,摔在地上没了声音。

军医担忧地问:“戚将军,褚将军怎么处理?”

戚无行漫不经心地说:“先绑起来,等他醒了再说。”

京中又来了信使,催促戚无行放萧景澜回京。

信使有些无奈:“戚将军,陛下对皇后的情谊,你是知道的。如今皇后心情不佳,日日把皇上拒之门外,您若再不把萧景澜完好无损地送回京城,只怕皇上就要降罪于你了。”

戚无行目光阴冷,沉默地喝着茶。

信使试探着催促:“戚将军,戚将军?”

戚无行嘴角轻轻动了几下,笑了笑,那神情却阴冷得如同厉鬼,他说:“催什么?”

信使打了个寒战:“戚将军……”

戚无行说:“明日,我就派兵护佑信使和萧景澜回京,可好?”

信使松了口气,以为刚才那股毛骨悚然的惊恐只是风沙太大造成的幻觉。

天渐渐黑了,戚无行安排信使在崇吾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把窝在床上的萧景澜抱起来,疲惫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景澜眨巴着琉璃般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搂着戚无行的脖子。

戚无行沙哑着说:“澜澜,前线哨兵发来信鸽,说草原部落又在集结兵马,准备进攻崇吾郡。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或许很快就能回来,或许死在关外,再也回不来了。”

萧景澜到底心软。

他害怕戚无行,害怕戚无行折磨他。

可他更害怕身边活生生的人,再死掉。

他快要不记得那对侍奉他的夫妻了,可他记得那时庭院里响起的惨叫声,记得家奴扛着两具尸体从后面离开时留下的血迹。

他不想有人死掉,哪怕这个人恨他,他也不想他死掉。

人为什么要彼此屠杀?

为什么绑匪要伤害他,为什么父亲要杀掉那对家奴,为什么戚无行要把他弄得那么疼,为什么……戚无行会死在草原上……

他太笨了,他不懂,什么都不懂。

他只想所有人都好好活下去。

天地四荒这么大,为什么总有人不肯让别人好好活着?

萧景澜往戚无行怀里蹭了蹭,软绵绵地小声说:“你别死……”

戚无行沙哑地低笑着,坚硬如铁的手臂紧紧抱着怀中柔软温热的身体,一滴泪划过风霜尘土侵蚀了半生的脸,悄无声息地落在铁甲中。

他的小废物……这是他的……小废物啊……

萧景澜左顾右盼,看到了戚无行手上皮肉翻卷的那条伤口,吓得一哆嗦:“你……你的手……”

戚无行抬起手,麻木地看了一眼自己手抖时划出的那道口子,想起了还被绑在军医营中的褚英叡。

怀里的小废物那双干净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睛,担忧又害怕地捧着他的手直瞧,手忙脚乱地吹了吹,哭唧唧地说:“你的伤口里进沙子了……不疼吗……”

戚无行嘴角轻轻动了动,努力挤出一个痛楚的笑,沙哑着声音说:“不疼,你在这儿,我死了都不会觉得疼。”

萧景澜怯生生地帮戚无行处理好了伤口。

他拿着干净的布,蘸着崇吾郡的风莲酒,慢慢帮戚无行清理掉伤口中的细沙。

擦着擦着,萧景澜又被狰狞可怖的伤口吓得掉眼泪了:“你……你怎么伤到的呀……为什么不喊疼呢……”

戚无行用还完好的那只手揉揉萧景澜柔软的头毛,沙哑着说:“澜澜,边关征战,我受的伤比这重得多,若我喊疼,身后将士们又怎么还撑得住。久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萧景澜泪汪汪地慢慢把戚无行伤口中的沙子清出来,布帛擦拭着翻卷的皮肉,又有新的鲜血渗出来,萧景澜被吓得直哆嗦。

戚无行也不嫌他笨手笨脚弄的疼,沉默着轻轻抚过萧景澜的后颈,粗糙的指腹眷恋地反复摩挲不肯离开,连这点微小的触碰,他都让他魂不守舍极了。

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温软的小猫,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笨唧唧地伸着小爪子给他疗伤,哭唧唧地嘟囔着问他疼不疼。

这么柔软的一团小东西,来到他怀里,熨烫着他的心。

可偏偏却有人想把他的小猫带走,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藏起来,不许他再得到。

他怎么能允许有人这样做?

他不许,哪怕那个人是天子,他也不许。

信使还在客栈里睡着,萧景澜笨手笨脚地帮戚无行包扎好伤口,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萧景澜软绵绵地说:“包好了……”

戚无行缓缓吐出一口炽热的气息,捏着萧景澜的后颈,沙哑着低声说:“澜澜,今天京中信使来了,皇上有令,要我送你回京。”

萧景澜明净的大眼睛里无法抑制地泛起喜色:“真的吗!”

戚无行说:“真的。”

萧景澜不敢置信地努力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抓着戚无行的衣角:“你会……你会放我走吗?”

戚无行今天很温柔,很平静,让萧景澜笨唧唧的小脑瓜里生出了错觉,竟觉得这个已经疯魔的男人会放他离开。

戚无行笑起来:“小傻子,想什么呢?”

萧景澜开始觉得害怕了:“你……你不放我走……”

戚无行轻轻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说:“来,澜澜,跟我去个地方。”

萧景澜不知所措地紧紧搂着戚无行的脖子,任由戚无行把他带到了军医的营帐中。

这里有一块大石头,还有……还有一个被吊起来的人。

那个人昏迷着,下巴上一块淤青。

萧景澜认出了这个人,他惊恐地看着戚无行:“他……他……他怎么了……”

他记得褚英叡。

褚英叡曾经在崇吾郡中找到他,问他过的好不好,说受大哥所托,要送他离开崇吾郡。

萧景澜那时被戚无行打怕了,怕得发抖,不敢相信任何人。

后来,他偶尔见到褚英叡,却总是被戚无行紧紧箍在怀中,没有再交谈过。

褚英叡……褚英叡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

戚无行抬抬下巴,一个士兵拿着木桶,一桶冷水浇在了褚英叡头上。

褚英叡昏昏沉沉地醒来,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萧景澜的脸,一个激灵惊醒,沙哑着说:“小少爷……”

萧景澜快吓哭了:“你……你怎么了……”

褚英叡苦笑:“我辜负了皇后的嘱托……小少爷……”

戚无行俯身在萧景澜耳边轻轻呵气,低沉的声音像黄泉下魔物的低语:“澜澜,他想带你走。”

萧景澜轻轻一颤,剧烈的恐惧从心中升起,在戚无行温暖的怀抱中颤抖哽咽:“戚无行……你……你要干什么……”

戚无行说:“澜澜,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对不对?”

萧景澜怕得腿软,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怕极了这样的戚无行,甚至想求戚无行狠狠地打他。

戚无行缓缓拔出一把匕首,轻轻放在萧景澜手中,沙哑着轻声说:“澜澜,杀了他。”

萧景澜眼中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戚无行握住了他纤细无力的手指,面无表情地命令:“杀了他,所有试图把你带走的人,我都要你亲手杀了他。”

萧景澜哭着拼命挣扎:“不要杀人……呜呜……不要……求你……不要杀人……呜呜……我不走……我不走了……不要杀人……”

褚英叡受大哥所托,照顾你,护佑他。

他怎么能杀人……

他怎么能杀掉这个一个人……

萧景澜的力气太小了,他比一只垂死挣扎的小猫还要脆弱,他细瘦的手指握着匕首,戚无行粗糙蛮横的大手握着他,狠狠捅向褚英叡的腹部,重重插进去。

褚英叡闷哼一声,嘴角有鲜血溢出来,却不忍又愤怒地嘶吼:“戚无行你要杀便杀……你……你放过无辜之人……”

鲜血从血槽中流出,萧景澜眼前一片漆黑的剧痛。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庭院里是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家奴们拖着冷掉的尸体,从花园中走过,淋漓鲜血染红了院子里的花,飞溅的血滴在大理石砖的地面上,家奴们清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会牵连无辜的人死去……为什么……总要有那些从未做错事的人……为他的错误承担代价……

七岁那年,他一时任性离家出走,让戚无行父母惨死杖下。

如今,他想离开,却又牵连到了只是受人所托的褚英叡……

戚无行握着他的手,再一次狠狠捅进褚英叡胸口。

两下,三下,四下……

褚英叡断了气,鲜血喷在萧景澜白皙如玉的脸上,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鲜血中渐渐失了光亮。

他这一生,笨拙,脆弱,只想活着,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他错了……

原来,他才是那个灾星,是个祸根。

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这个废物啊!

萧景澜陷入了昏沉沉的噩梦中。

石板上的鲜血,窗外凄厉的惨叫,褚英叡鲜血淋漓的样子,一幕一幕浮现在他面前。

他太笨了……太笨了……

一条一条的人命啊,因为他,死了。

他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跪倒在尸山血海中,沙哑着再也哭不出声。

十年……十年前……当他回到相国府的时候,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只会哭,躲在被子里哭。

他为什么没有阻拦……他为什么没有拦下他暴虐的父亲……

是他错了,他太懦弱,太无能,除了哭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敢做。

他该遭到报应的,他就该老老实实地做一辈子戚无行的玩物,弥补戚无行这些年孤苦隐忍的心痕。

可他却想要逃……

就像十年前他试图逃出萧家那样,他想要逃。

如果……如果他不跑,褚英叡……褚英叡就不会被牵连。

谁都不会死……

如果他不想逃的话……谁都不会死……

迷迷糊糊中,萧景澜听到了耳边的声音。

是军医在为他把脉。

军医说:“恭喜将军,萧景澜有身孕了。”

萧景澜听到了戚无行沙哑的声音:“好,真好。不枉我……不枉我……”

萧景澜心中的绝望越发深重,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永远无法逃离,永远无法醒来。

他无处可逃了。

或许当他抱着长枪踉踉跄跄地走在戚无行马前的时候,就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那么想要活着,那么想要自由,他想啊想啊,可到最后,除了一身血债,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没勇气再逃了。

如果他还想要逃走,下一个对他好的人,也会落得褚英叡的下场。

戚无行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除了服从,他再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认命了……

戚无行把萧景澜抱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回住处。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可怀中柔软的小东西,却没有乖乖地爬起来,用那双白皙温热的小爪子,替他挡住眼前的风沙。

戚无行眸色阴冷,面色铁青。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感觉心中更加空旷寒冷,好像那缕轻薄的暖意,一夜间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萧景澜比从前还要听话,乖乖地躺在床上,任由锁链拴着自己的脖子,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房梁。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说:“澜澜,想喝肉粥吗?”

萧景澜怔怔地呆滞了一会儿,麻木地说:“好。”

萧景澜还活着,可他却好像已经彻底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他不再哭唧唧地反抗戚无行的暴行,不再委屈巴巴地嘟囔着不要这样。

他平静且麻木地任由戚无行把他锁在这座风沙漫天的孤城中,连看一眼天空的欲望都失去了。

戚无行喂他吃,他便张口。

戚无行要在他身上泄欲,他便乖顺地张开腿。

好像一切都已经离他太远耍连反抗的意义都没有。

他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梦见褚英叡站在风沙中看着他,温柔地问他过得好不好,低声说:“皇后托我照看你。”

萧景澜沉默着,眼角缓缓落下泪来。

戚无行看到萧景澜眼角的泪,慢慢停下来,俯身吻上去。

他心里痛着,慢慢的,闷闷地痛着。

明明他已经得偿所愿,他彻底驯服了这个柔软的小废物,断绝了萧景澜离开的所有念想。

从此之后直到死的时光,他都能拥有着他眷恋的人。

可他为什么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他怀念着萧景澜在他怀里哭唧唧的样子,他回忆着那些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也只得到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戚无行沙哑着说:“澜澜,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你说话……你和我说句话……”

萧景澜仍旧目光涣散着不知看向哪里,许久之后才慢慢收拢目光,甜笑着轻轻说:“我只要你,好不好……”

戚无行胸中闷痛,喉间一片腥甜,那些常年征战沙场的旧伤好像都在此时一同发作了那么痛。

他甚至有些怒了:“萧景澜,你以为装傻就能逃避一切吗?褚英叡是你杀的,是你亲手杀的!你想逃避什么?逃避自己杀人的事实,还是想要逃避我!”

萧景澜呆呆地流着泪,虚弱地喃喃道:“别说了……”

戚无行拎着铁链把萧景澜从床上猛地拎起来:“萧景澜!”

萧景澜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求生的力气低喃:“别说了……”

戚无行气急了,抓起马鞭重重抽在床沿:“啪!”

萧景澜颤了颤,却好像变得平静些了。

他长长的睫毛无助地颤动着,那双眼睛像一片明净天真的湖泊,淹死在了崇吾郡的漫天风沙中。

萧景澜笨拙地缓缓挪动,翻身,趴在床上,沉默着做好了迎接被鞭打的样子。

戚无行这一生总觉得,拥有了权力,他就能拥有一切。

年少的时候,他是奴籍,萧相国权势滔天,因一点小错杖毙他父母,他无法反抗,甚至连哭都不能哭。

后来萧家倒了,他成了边关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军,可以肆意妄为,把昔日高高在上的萧家小少爷握在手中,那个小废物失去了保护自己发权势地位,就只能可怜地窝在他怀里,陪伴他一生。

可他错了,他好像得到了一切,却仍然只是孤身一人。

萧景澜在榻上沉默且服从,眼中没了光,恐惧和欢喜都失去了。

戚无行握着马鞭,狠狠抽在萧景澜柔软的屁股上。

“啪!”

萧景澜痛得脸色苍白,发着抖,却已经没有当初痛苦恐惧的哭声。

戚无行又痛又怒:“叫啊!你个小废物叫啊!你不是爱哭吗?萧景澜你为什么不哭!!!”

萧景澜在哭,他痛得咬破了下唇,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可他哭的不是戚无行喜欢的样子,戚无行就生气了吗。

戚无行扬起鞭子又要再打,却想起萧景澜怀着他的孩子,于是鞭子抽不下去了,他心中撕裂般的苦痛回荡着野兽濒死的哀嚎。

于是鞭子扔在了地上,戚无行抱着萧景澜柔软的身子,痛苦地低喃:“澜澜……”

萧景澜不动也不出声,像块木头一样笨拙地呆滞着。

戚无行想再抱一会儿,却响起了焦急的敲门声:“戚将军,戚将军!信使来军营中了!”

信使来势汹汹,已经不准备再和戚无行打那些你来我往的官腔,手下士兵心中担忧,想要劝将军放人,却又不敢说出口。 士兵说:“戚将军,信使要亲自来军营和您谈,我好说歹说才懒下来,可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说您若是再不放人,他下一趟来,带着的就是给您的降职书了。” 戚无行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他的小废物还在房中疲惫地沉默着。 那个笨唧唧的小东西怀了他的孩子,正在和他闹脾气。 可萧景澜并不倔强,也不强势,只要他慢慢哄着,早晚有一天,萧景澜的身体和心都会彻底属于他。 到那个时候,他会亲自带着萧景澜和他们的孩子回京,去拜访皇后。 放人? 现在绝对不可能。 但是那个信使也是个麻烦。 信使是皇上亲信,不能死在崇吾郡,必须要想个法子打发走。 戚无行阴沉沉地冷笑一声:“你去拿个稻草人来,穿上萧景澜的衣服,再泼些鸡血,从城墙上扔下去,扔到关外。” 士兵惊恐地瞪大眼睛:“将军,这……这……这……” 戚无行悠悠道:“如今正是草原部落常常偷袭崇吾郡的时候,皇上下了严令,六月之前不许任何人打开对向关外的城门,信使敢出门查看真伪吗?” 士兵堆笑赞叹:“将军高招,高招啊。如此以来,真正的萧景澜就等同于死在了世上,日后……还不任凭将军处置。” 戚无行了却了心中一大烦恼,笑着拍了士兵的后脑一巴掌:“高见个屁,让你查的槐花树,找到了没?”

士兵说:“戚将军,长夜山中确实有颗槐花树,已经冒了许多花苞,很快就能摘来做汤了。” 戚无行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去吧。” 他回到房中,看着躺在床上的萧景澜。 萧景澜似乎是在睡着,又好像其实没有睡着。 戚无行轻轻扯着那条锁链晃了两下。 萧景澜乖顺地扬起头,失去光芒的眼睛依旧天真温柔地看着他,轻轻眨巴了两下。 戚无行满足地放下了心中那块大石头。 或许……或许他并没有做错,这样笨唧唧软嘟嘟的一个小废物,只要被人好好宠着,就会慢慢放弃逃离的念头,安心留在这座荒芜平静的古城中,陪着他,直到他老去,或者明天就会战死沙场。 萧景澜看着戚无行,轻轻眨眨眼。 戚无行说:“明日,我就出发,亲自去给你取来槐花,我答应过你,给你做槐花甜汤。” 萧景澜眸中没有欢喜,也失去了恐惧,只是轻声说:“好。” 戚无行心口又开始痛了。 他喜欢笨拙柔软好欺负的小废物,却不愿承受这样一双没有光芒的天真眼睛。 戚无行拔出那把匕首,放在了萧景澜面前。 萧景澜没有动。 戚无行说:“萧景澜,我说过,如果你想走,除非我死。我给你机会,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萧景澜眼角缓缓淌下麻木的泪,沙哑这说:“我不想杀人,谁都不想……” 戚无行说:“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杀了我,杀了我,你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接你回京的信使在议事厅等着,你随时可以走。” 萧景澜流着泪摇头,低喃:“死去的人……够多了,真的已经……够多了……” 戚无行的父母,褚英叡,都是因他而死。 戚无行恨他,报复他,控制他,都是他该受的劫难。 不能再死人了,他本就笨拙无用,用这一生陪伴戚无行,为父亲赎罪,他认了。 他不要再有人死去了,不管谁他恨的,还是爱的。 他只想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啊…… 戚无行牵着铁链,缓缓逼迫萧景澜抬头,颤声说:“澜澜,把刀拿起来。” 萧景澜哭着摇头:“不要再死人了……” 戚无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受了折磨,遭了凌辱,甚至一生都要被囚困于此,再也见不到天光。 可他仍然不肯抓住手刃仇人的机会,傻乎乎地哭着说不要再死人了。 戚无行说:“澜澜,你若不爱我,我的死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景澜说不明白,他太笨了,自从七岁之后,他的小脑瓜就笨的像个孩子。 他说不明白心中的那些苦痛和挣扎,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哀哀地哭着,不肯碰那把匕首一下。

戚无行不再逼迫萧景澜了,他猛地把萧景澜抱进怀里恶狠狠的,像是要把这个柔软的小废物捏进自己胸腔里。 他沙哑颤抖着说:“澜澜,我对你好,我一辈子对你好。你是老天补偿给我的小神仙,我一辈子对你好郕。” 萧景澜没什么触动,只是乖巧地伏在戚无行怀里,假装自己只是一块没有爱恨,没有悲喜的木头。 做个木头就好了,做木头,就不会再牵连到其他人了,对不对? 信使回京了,萧景澜不知道戚无行做了什么,他只是在被戚无行抱出来看天空的时候,看到信使的队伍正快马加鞭冲出崇吾郡的城门,回京了。 后来的时光,萧景澜没有再问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小心翼翼的,谨慎又漠然地承受自己的命运,生怕再牵连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半月之后,戚无行说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戚无行欢喜地轻轻摸着他的小腹,低喃:“澜澜,我去长夜山,三日便回来,给你带新鲜的槐花回来,好不好?” 萧景澜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吃……” 戚无行说:“我找了几个亲信的人伺候你,如果他们有不体贴周全的地方,等我回来你告诉我,我狠狠地罚他们。” 萧景澜轻声说:“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锁链,白皙的脖颈长期被锁链禁锢着,已经磨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 戚无行犹豫着,抚过小精灵的脖子,粗糙的手指碰到伤口,萧景澜有点痛地轻轻“嘶”了一声。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澜澜,我放开你,你会走吗?” 萧景澜木然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的胸甲,轻轻摇摇头。 他再也不会生出离开的心思了。 戚无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对,他的小废物又笨又天真,不会说谎。 他离开三日,若依旧用铁链锁着萧景澜,万一小废物被人欺负了,躲都没地方躲。 于是戚无行轻轻解开了那条锁链,随手扔到了旁边。 解开禁锢并没有让萧景澜的神情有多少变化,他的眼睛依旧干净又漠然,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戚无行又亲了亲萧景澜的小肚子,说:“等我回来给你做槐花甜汤。” 萧景澜点点头,既无不舍,也无欢喜。 戚无行快马冲向了长夜山,萧景澜度过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没有戚无行的夜晚。 崇吾郡黑漆漆的长夜,风沙吹得窗纸不停地响。 萧景澜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房梁,睡不着。 士兵巡夜的脚步声和远方草原部落的号角声交缠着渗进他耳朵里,让他开始怀念昔年相国府中打更的声音。 一更……二更……三更…… 三更到,白月明晃晃地挂在天涯尽头,照着风沙孤城凄厉狠绝的模样。 萧景澜在相国府长廊的绵延的灯下,见到了他的大哥。 大哥已不是年少时光芒万丈的模样,那个清瘦的人拎着酒壶站在灯下,如画的眉眼映着昏黄的灯火,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声:“景澜。” 萧景澜心中漫延起剧烈的恐慌:“大哥……大哥,你过的好吗……” 萧皓尘慢慢喝着酒,说:“景澜,世事不遂人愿,你看开些,活的便能痛快些。” 萧景澜颤声说:“我不懂……大哥,我不懂,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萧皓尘摇摇头,拎着酒壶,沿着相国府挂满灯笼的长廊,渐渐走向看不见天地的茫茫黑暗中。 萧景澜哭着追上去:“大哥!大哥!大哥你别走!大哥!!!” 黑暗吞噬了萧皓尘清瘦的背影,只留给他一片冰冷的黑夜。 萧景澜哭着从梦中醒来,孤身坐在床榻上,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挣扎着哭泣低喃:“噩梦……我做噩梦了……我一定是……一定是太想念大哥了……我太想他了……大哥……”

这一夜,萧景澜没有再睡着,他苦熬到天亮,穿上衣服,慢慢走在崇吾郡中。

崇吾郡的南城门高如天堑,不可能离开。

而城北的高墙外,不到五十里就是兀烈骑兵的营地。

萧景澜想爬上城墙,可他身体虚弱力气不足,爬了不到一半的台阶,就走不动了,坐在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他的肚子很小,本该是个施人的,可现在,他却怀了戚无行的孩子。

从此之后,他都要留在这座荒芜的孤城中,陪伴着戚无行,这就是他以后的所有人生,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萧景澜自嘲着低语:“我这么笨,就算自由了,能做什么呢?”

戚无行离开的日子,比他承诺过的长。

转眼间已过了七天,戚无行还没有回来。

直到第十天,戚无行才回到崇吾郡中。

他受了伤,胸口有个灼伤的的口子,差点露出骨头来。

萧景澜没有问戚无行是怎么受伤的,他沉默着陪在戚无行身边,看着军医给戚无行处理伤口。

割去烧焦的皮肉,缝合,上药。

萧景澜沉默着给军医递上绷带,没有看戚无行的脸。

戚无行有些反常,他比平时更加沉默,甚至没有像往常那天通过在萧景澜身上的亲呢来索取安慰。

当包扎结束后,萧景澜习惯性地为他披上衣衫,他竟微微僵硬了一下。

萧景澜低头的时候对上了戚无行的目光。

戚无行沉默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萧景澜原本不在乎戚无行的举止,可戚无行反常的举动却让他慌张起来。

他想起来那个噩梦,大哥在相国府的长廊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黑暗里。

他忍不住问了:“是谁伤了你?”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沙哑着说:“你不用知道。”

萧景澜知道自己不该问。

戚无行喜欢一个温柔天真的小猫咪,他做那只猫咪就好。

问的多了,反而容易生事端。

可他心里慌张极了。

大哥在京中会不会出事了,事情和戚无行有关吗?

萧景澜越想越慌,可他不敢问。

戚无行的阴狠手段和喜怒无常的脾气都已经在他心中深深种下了恐怖的烙印,他不敢做任何会激怒戚无行的事情。

一点都不敢。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从破烂的布兜中翻出一包包裹好的鲜嫩槐花,说:“哪去伙房,煮一碗槐花甜汤来。”

士兵拿着槐花急匆匆的去了。

萧景澜看着戚无行阴冷的脸和躲避的神情,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戚无行不说,萧景澜就不敢再问了。

夜色落下来的时候,戚无行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

他伤的很重,腿骨断裂,胸口灼伤,痛得脸色青白满头冷汗,军医给他喝了药,他才睡着。

萧景澜睡不着,悄悄爬起来,推开门去看那满地的月光。

巡逻的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沉重的盔甲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萧景澜慢慢走在夜色中,看着这座偏远孤城,想着自己往后的余生。

他走到一条小巷中时,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粗硬的手臂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萧景澜刚要喊,勒住他脖子的手却猛地松开了,一个声音不敢置信地响起:“小少爷!”

萧景澜回头,七八个人影站在昏暗的夜色中,依稀有些似曾相识的模样。

黑衣人猛地扯下面巾,不敢置信地颤声说:“小少爷,你还活着?”

萧景澜认出来了,这些人,都是萧家的旧人。他茫然无措地眨着眼:“我……我活着呀……怎么了?”

黑衣人痛苦地轻轻一颤,跪在了地上:“小少爷,戚无行……戚无行传信回京,说您……说您跳下城墙。”

萧景澜茫然摇头:“我没有死……城墙那么高,我怎么爬得上去。是戚无行……戚无行药断了我离开的念想,才会撒谎……”

黑衣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萧景澜恍惚中紧紧抓住了最重要的事:“大哥……我大哥怎么样了?”

黑衣人拳头握在了泥土中,颤抖着说:“皇后……皇后前些日子……病逝了……”

萧景澜看着崇吾郡高高的城墙,看着这座牢笼,这片月色,他好像仍然什么都不懂,却又好像忽然全都明白了。

大哥……大哥那天夜里,是来向他告别……

病逝……

病逝……

萧景澜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苍白着脸摔倒在地。

黑衣人惊慌失措:“小少爷,小少爷!” 萧景澜恍惚着看向月色,他那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混沌的头脑竟清明脸一瞬。 昔日的家臣还在他耳边急切地呼喊着,萧景澜却好像从未活得如此明白过。 他说:“我大哥,说病逝的吗?” 黑衣人们沉默着狼狈着:“小少爷……” 萧景澜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又一口鲜血喷出。 黑衣人痛苦地颤抖着:“是……是戚无行派人传信回京,说……说小少爷您跳下城墙而死。皇后……皇后本就为了萧太后过世之事心情抑郁不安,又……又听闻小少爷跳墙,一时……一时心魂俱碎,服毒……自尽了……” 萧景澜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张清秀柔美的脸映着月光和崇吾郡呼啸的风沙,被残忍的天命雕刻出锋利的模样。 他轻轻颤抖着,慢慢擦去嘴角的鲜血:“服毒自尽……我大哥他……服毒自尽了……” 黑衣人们急忙说:“小少爷,您……您不要太伤心了,既然你还活着,我们就送你离开崇吾郡。皇后……皇后若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些啊。” 萧景澜轻轻摆手:“你们回去吧。” 黑衣人们不肯,苦苦哀求:“小少爷……” 萧景澜的声音轻若浮萍飞絮,在呼啸的风沙中几乎听不到声音:“我以为……只要我认命,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我错了,是我……是我错了。我天生便是个祸根,爱我的,怜我的,甚至想要救我的,都会因我而死。你们……走吧。” 黑衣人们担忧地拦住他的去路:“小少爷,皇后已经去了,我们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萧景澜轻声说:“你们回去吧,戚无行……待我很好,他是边关大将,你们也看开些。大哥已经走了,从此之后……你们也各自谋生,不必再为萧家奔波了。” 黑衣人不肯走:“可是小少爷你……” 萧景澜轻轻笑起来:“戚无行待我很好,真的,他只是……不喜欢旁人离我太近,你们快些走吧,不要再来见我。” 他知道了,凡是在意他的人,都会死。 他就是个祸根,天生的。 戚无行把他囚禁在城中,让所有试图带他离开的人死掉,不管是褚英叡,还是他的大哥。 想还他自由的人,都死了。 这身血债,只要他活着,就只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他走不了了,但他还能选择结束。 崇吾郡北方的城墙,为了防备草原骑兵而建立的那道城墙。 若跃下去,便可一了百了。

萧景澜自幼体弱。 他拿不起剑,骑不了马,走两步路就喘,活生生是个小废物。 可这一夜,他却爬着十余丈高的城墙,一步一步攀爬着台阶。 双腿发软,手指惨白,近乎手脚并用着,慢慢爬上那道城墙。 他从小怕累,又怕死,笨的出奇,却总想要好好活下去。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他的兄长,死了。 因他而死,在宫中服毒自尽,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只能在梦中哭喊着追逐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此,人世间只剩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的活着。 或许从此不知世事,或许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戚无行对他的执念已成痴狂,凡是试图带他离开的人,都会死在戚无行手中。 他的兄长为他而死了,他又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萧景澜吃力地缓缓爬上台阶,苍白的手指抓着落满风沙的石头,无声的泪缓缓落在尘埃里。 他低低地哽咽着:“大哥……我来陪你……我来……向戚家……赎罪……” 戚无行做噩梦了。 他没有告诉萧景澜为何会回来的这么迟,因为他在长夜山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有南廷军营的火器,挽弓的是萧家的旧人。 那些人像疯了一样攻击他,要与他同归于尽。 戚无行差点死在长夜山外。 直到他回到军中,才收到了京中传来的密报。 皇后,自尽了。 皇上三道加急令符飞到崇吾郡,质问他萧景澜为何自尽。 事到如今,他已无路可走,只能继续两边隐瞒。 对皇上汇报萧景澜跳下城墙,严禁任何人向萧景澜透露皇后的死讯。 可他,却再也不敢看萧景澜干净的眼睛。 好像再看一眼,他都会在愧疚中发疯。 他梦到萧景澜冷冷地看着他,坐在他身边,举起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胸口中。 戚无行从噩梦中惊醒,胸口隐隐的作痛好像就是噩梦的来源。 窗外已经微微透出了一点明亮的天光。 戚无行下意识地想要抱住身边那具柔软的身子,却只摸到了冷冰冰的床榻。 戚无行从床上挣扎着站起来,大吼:“来人,来人!” 值夜的士兵急忙冲进来:“将军,将军!” 戚无行闷哼一声,捂住胸口的伤处,问:“萧景澜呢?” 士兵们愣了愣,说:“将军,萧景澜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往北城楼去了。” 萧景澜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有时候,会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可那些人知道他身份特殊,并没有理会他,只当他想要上城楼看风景。 当萧景澜站在 城墙上的时候,东方正好有太阳初升。 他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靠在城墙上,痛苦地喘息着。 北方上辽阔的荒漠和草原,皇上有令,在六月之前,不可打开城墙下的大门。 萧景澜挣扎着慢慢站起来,靠着女墙茫然看向远方。 他这一生,胆小懦弱,想要活着。 可如今,他终于还是活不下去了。 戚无行带着一身伤冲过来,沙哑着怒吼:“萧景澜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霞光落在戚无行的脸上,映着那些伤痕和胡茬。 这个男人拼着一身伤,为他带来了一包鲜槐花做甜汤。 或许,戚无行爱他吧。 那种入魔成狂的爱意,甚至逼死了这世上所有爱他疼他的人。 这样的爱,他萧景澜肖受不起。 萧景澜眼角泛着泪光,说:“戚无行,我欠你,我父亲……欠你,可我的大哥……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他为什么死了……戚无行,我大哥为什么死了!” 戚无行无法解释,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萧景澜纤细的身子倚在女墙边,胸口的伤口痛得撕心裂肺。 他只剩下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澜澜……澜澜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皇后死,我没想过……澜澜……” 他以为,只要宫中以为萧景澜死了,就再也不会来要人,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拥有他的小废物。 可他没有想到皇后会自尽,更没有想到,他千防万防,萧景澜还是知道了。 他那个走两步都会哭着喊累的小废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吹乱了头发,吹走了泪痕。 萧景澜看了一眼关外的荒漠,流着泪,指着自己的小腹,说:“戚无行,我欠你戚家两条命。我一条,他一条,够还了。你放了自己,也放过这个人世,好不好?” 戚无行颤抖着摇头:“不……不……萧景澜,我不许……我不许……来人,快来人!给我把他抓下来,快!!!” 他伤的太重,已经无力冲上城墙,紧紧抱住他此生唯一珍重不舍的那个人。 萧景澜那双琉璃色的在晨曦温软的光华中看着他,哀切着,绝望着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向后一仰,跌下了城墙。 风和晨曦拥抱着他,萧景澜睁开眼睛看着天空,一朵云飘过,清澈的如同年幼的时光。 原来,逃离其实这么简单。 只要他想开了,不怕了,只要轻轻一跃,便可终结一切苦楚折磨。 只要,跳下去就好了。 崇吾郡中,响起了一声野兽重创似的嘶吼声:“萧景澜!!!!!” 萧景澜闭上眼睛,躺在了关外柔软的沙堆里,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慢慢亮起了灯笼。 大哥在前面等他。

戚无行疯了似的冲向城门。

士兵们纷纷拦他:“将军!将军不可!皇上有令,城门不可开,城门绝对不能开啊!”

戚无行怒吼:“传我将领,三军集结,开城门!”

此时,北方茫茫荒漠上,盘踞已久的草原部落骑兵,集结大堆人马向崇吾郡袭来。

城墙上早已操练过无数遍的士兵们熟练地摆好阵型准备迎敌。

戚无行听着城墙外的马蹄声,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怎么偏偏上这个时候……

萧景澜跳下去,草原部落盘踞的队伍忽然开始入侵。

戚无行沉闷地喘息着:“开城门,放我一个人出去。”

士兵们说:“将军……将军……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神仙也活不成了。等……等击退这波敌军,我们可以去把萧景澜的尸体收回来,将军!”

戚无行是个将军。

他在崇吾郡行军十年征战沙场,又怎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崇吾郡的城墙是一道易守难攻如同天险的屏障,只要城门不开,外敌便很难入侵中原。

于是萧景澜跳下去了。

那个小傻子原来一点都不傻,知道自己跳下城墙后,戚无行就再也抓不住他。

多么聪明的一个……小傻子啊。

戚无行沉默着看向那座高高的城墙。

那个柔软天真的少年,纵身一跃,竟就想彻底了断他们都一切牵绊。

他不许!

他不许!!!

戚无行忍着伤痛,猛地拎起长刀,怒吼:“牵马过来,开城门!”

草原部落的骑兵已经来到城下,被城墙上落下的巨石和箭簇压得寸步难行。

这座孤城他们已经攻打了十年,因为城墙绵延千里,崇吾关是攻入中原的唯一突破口。

可今天,他们却看到那扇禁闭的城门,在远方缓缓打开了。

城门中有一人骑马而来,马鞭狠狠地抽着西北风沙烟尘,冲出了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那人身后慢慢关上。

一座孤城,一片荒漠。

三万铁骑,和城门下的那个人遥遥相对,草原上的铁骑竟不敢再动,生怕中原人有什么阴谋。

可戚无行却只是策马狂奔到城墙下,颤抖着俯身把半截身子埋进沙中的萧景澜抱起来,恶狠狠地揽在了自己怀中,沙哑着说:“你是我的……萧景澜,你别想摆脱我……你是我的!”

此时,草原上的骑兵终于明白了他出城的缘由。

感觉到被愚弄的骑兵们愤怒地冲过来,要杀死这个落单的士兵。

戚无行抱着怀中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紧紧抱着,一个疯子紧拥着他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温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着不远处奔来的三万铁骑。

兀烈可汗认出了他这个老冤家,狂笑一声,大吼:“活捉戚无行!”

三万草原男儿铺天盖地的呼喊如狂狼翻涌:“活捉戚无行!”

戚无行驻守边关的这些年,草原部落被逼得连连后退。

此人好战,能战,有心性沉稳缜密。六月前总是固守不出,等草原草木生长,男儿们回乡放牧,戚无行就会带兵直入草原腹地,劫掠屠杀,是草原十七部落所有人的噩梦。

可如今,这个噩梦却犯错了。

他在草原铁骑战意正盛的时候打开了城门,甚至孤身暴露在了荒漠中。

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戚无行迎着骑兵,面无表情地吼:“放箭!” 城墙上的卫兵射下铺天盖地的箭簇,逼得骑兵不可近前。 可敌军主将的诱惑太过强烈,草原上的骑兵还是不顾箭雨往下上冲。 兀烈可汗怎么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和戚无行彼此折磨了那么多年,如今戚无行终于算错了一回,把自己暴露在城门外的铁骑下,可汗绝不会放弃一个这样的机会。 他要活捉戚无行,他要戚无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要把戚无行带回草原,在大庭广众下审判处死,让草原十七部落明白,唯有他兀烈王,才是草原真正的救世者。 兀烈可汗带兵迎着滚石和箭雨,冲向了戚无行。 他越逼越近,惊愕地发现,戚无行怀中抱着一个人。 那人像是从城墙上跌下的,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着眼睛,嘴角有鲜血滑落。 可汗愣了愣,却还是挥舞着上百斤重的铁锤,重重捶向戚无行的胸口。 戚无行为了护住怀中人,躲闪不及,被他捶下马,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倒在漫天风沙中。 兀烈可汗见之心喜,长啸一声,追着要把戚无行活捉。 戚无行紧紧抱着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经失去了念想 ,只想紧紧抱着那具身体吧,苍白的手指触碰着温软的肌肤,只觉得那片皮肤越来也冷,好像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消散在风中。 戚无行在边疆十年,习惯了杀伐果断的日子,却从来不曾想到,原来人心……从不遂人愿。 他自以为,只要断绝了萧景澜回京的念想,那个柔软的小废物,就能一生一世留在他身边。 直到他死,都会留下来。 可他却错了,大错特错。 萧景澜是个废物,既无武功,又无心机。 可这个人世间最笨最蠢的小傻子,却也会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用最决绝的方式,和世上最偏执的疯子说再见。 戚无行在长夜山外受了伤,伤及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几回交锋,便在与兀烈可汗的交手中占了下风。 崇吾郡中的士兵见主将战况不利,只好打开城门,让大堆人马冲出崇吾郡,与草原部落的骑兵战成一团。 崇吾郡北关的荒漠上,崇吾守军与草原骑兵战做一团。 戚无行旧伤发作,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抱着萧景澜的身体,疯疯癫癫地不断低喃:“你是我的……澜澜……你是老天补偿给我的……你是我的……” 大口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戚无行喉中溢出的鲜血和萧景澜身上的血迹混在一处。 萧景澜不会再给他答案。 刀光剑影的惨烈厮杀中,戚无行只能听到自己近乎哀求的哭声。 “澜澜……别走……我求你……别走……”

已经沉寂数月的崇吾关外,一场鏖战厮杀了七日。 鲜血染红天地,鲜血溅满城墙。 混战中,兀烈可汗带走了萧景澜。 而戚无行,一怒之下带兵直冲漠北草原,直入兀烈部落腹地,逼得草原部落一退再退,几乎快要退到空罹古城附近,才凭借布格山天险,勉强守住了。 戚无行从前以沉稳谨慎的战法闻名西北,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沉稳的将军发了疯,会是什么样子。 戚无行不再讲究打法,也抛弃了他钻研十余年的战术,像只发疯的野兽一样追着兀烈可汗的营帐拼命撕咬,要夺回萧景澜的尸体。 兀烈部落骑兵与戚无行交手十年,第一次被追杀的如此狼狈惨烈。 年轻的骑兵心中不满,对着可汗抱怨:“可汗,这个人就算活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您为什么执意要把他带着,让戚无行像条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 营帐中的床榻上,那个年轻的中原少年昏睡着,他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偶尔会吐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沙哑词句,也无人听得懂他到底在唤谁。 兀烈可汗出神地看着那张中原人特有的精致脸庞,低喃:“戚无行就算谁疯子,也是个自私且狠毒的疯子。他违背皇命开城门,独身一人来关外,就是为了救这个人。能让他如此疯狂的人,一定不会是个没有用处的人。” 巫医捧着药汤进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玛瑙和红石串成的长链摇晃着发出声响,手中药汤发出泥土的腥味。 兀烈部落向来尊重巫医,可汗也起身,迎接巫医的到来:“阿瓦古,您来了。” 巫医浑浊的眼睛低垂着,沙哑着声音说:“可汗,我向鹰神求到了一碗神药,或许能救这个中原来的少年。” 可汗说:“您辛苦。” 巫医来到床边,捧着萧景澜的头,把那碗药汤慢慢灌下去。 可汗有些焦急:“怎么样?” 巫医说:“鹰神对我说,这个中原少年会活下来,但是神明拯救外族人需要这个外族人付出代价。” 可汗有点担忧,说:“我需要他活着,他会是我们彻底解决戚无行的最好机会。” 巫医说:“鹰神会满足他最虔诚的教徒的心愿,可汗请放心就好。”

萧景澜在一片混沌中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伸手去触碰前方的黑暗,可那里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再没有其他东西。

鼻尖萦绕着青草和马粪的气味,这里不是崇吾郡,崇吾郡常年覆盖在风沙中,只有稀疏的草木,不会有这样新鲜浓郁的青草香。

那这是哪里,是忘川奈何,还是阴曹炼狱?

萧景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半身却像不受控制了一样,死死把他拖在床上。

萧景澜颤抖着猛地用力,狼狈地翻滚到地上,额头磕出一片通红,疼得他闷哼一声。

直到这时候,萧景澜才确定自己没有死。

可他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如今又身在何处?

他太了解戚无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戚无行就绝不会放他离开。

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这里一片漆黑,连一点光都没有。

萧景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发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怎么了……

没有死掉,却也不像是活着。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陌生的语调,他听出是兀烈文。

一个男人在他耳边喊:“快去告诉可汗,那个中原少年醒过来了!”

萧景澜被人从地上粗鲁地拽起来,七手八脚地架着按在了床上。

他颤抖着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有些生涩的兀烈语颤抖着问:“我在哪里……我现在在哪里!”

一个低沉沧桑的声音用中原话回应了他:“你在兀烈可汗的营帐中,鹰神拯救了你的性命,作为代价,他取走了你的双腿和眼睛。”

躺在床上的少年沉默了很久,太久没有说话的嗓子只能发出低哑撕扯的声音:“你不该带我回来,可汗,你会给兀烈部落带来无尽的麻烦。” 可汗说:“你是说戚无行?” 萧景澜轻声说:“看来他已经给你带来足够多的麻烦了。” 可汗有些惊讶:“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萧景澜说:“可汗查过我的身份了?” 可汗点点头,说:“萧家的小少爷,从小笨拙天真,文不成武不就,后来萧家覆灭,你落入了戚无行手中,也是整天哭哭啼啼地要回家。如今你双腿残废目力全失,又落到了我手里,竟还有心情担心我遇到了麻烦。” 萧景澜沉默了许久,说:“可汗,我是个灾星,戚无行是个疯子,你把我留在这里,戚无行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毁了你的家国。现在送我回去,还来得及,尸体也好,活人也罢,除了我,没人能再安抚戚无行。” 可汗说:“我原本有两个打算。” 萧景澜说:“愿闻其详。” 可汗说:“第一,把你挂在阵前,逼戚无行自尽。第二,洗去你的记忆,用巫蛊之术控制你,送你回戚无行身边,伺机刺杀戚无行。” 萧景澜平静地说:“这两个法子,都很好。” 可汗说:“可我现在有新的想法了,萧景澜。一个残疾失明身陷敌营的柔弱小少爷,可不会有如此清明的心思,冷静的言行。我要把你留在这里,我要你真心实意地为兀烈部落做事,去杀了戚无行。” 萧景澜沙哑着声音说:“我不会杀人,可汗,我永远不会动手杀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可汗缓缓俯身,一双鹰似的眸子盯着中原少年清雅俊秀的容颜,像是盯着一个多么新奇有趣的猎物。 探子从中原得到的所有消息,都说这个小少爷柔软天真,除了哭之外什么都不会,活生生的一个小废物。 可如今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双腿已废,目中无光,可当少年轻轻开口,若无其事地说起那些话时,却仿佛有光芒万丈,仿佛多克草原上宁静皎洁的月亮,照得人心里发颤。 这样光华皎皎的一个人,不该是一粒只能用一次的棋子。 他要看清萧景澜真正的模样,透过传闻中废物少爷的迷雾,看清真正的萧景澜。 那个残废的少年虚弱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可汗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雄鹰,就要冲破云霄的模样。

萧景澜在可汗的营帐中静养了半月,他不爱说话,也不嫌烦闷。

当年相国府的小少爷总要人陪着玩才高兴,可对如今的萧景澜来说,宁静就是最好的结局。

草原的夜晚很静很静,萧景澜看不到月光,也听不到声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忆着那些痛苦的罪孽和别离。

他想起大哥清瘦的背影,想起相国府长廊下葳蕤的光,想起诸英叡身上的鲜血,想起十年前花园石板上拖过的尸体。

可他唯独没有再去想戚无行。

十年光阴上蒙着的那层雾气在混沌中散去,他恢复了神智,却要承受更多的苦痛和煎熬。

他清楚地明白了戚无行爱他,也清楚的知道,他恨极了戚无行。

那个蛮横自私残忍阴毒的疯子,爱得他痛不欲生。

萧景澜正安静地想着,帐外却响起了纷乱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仓促的脚步声,有人掀开营帐,带着一身血腥煞气走到他面前。

萧景澜轻叹一声:“可汗,我提醒过您,要用我,就快些用。若是对我心存善意,早晚会被我连累而死。”

可汗却笑了一声:“小雏鹰,你在说什么?今天是我们兀烈部落一年一度的祭日,我要亲手宰杀牛羊祭祀鹰神。戚无行已经被皇命强行召回崇吾郡,你不是灾难,小雏鹰,你是草原的福星。”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在血腥味中不适地皱着眉。 可汗大大咧咧地把萧景澜从床上拎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鹰神大典。” 萧景澜被这个男人那样拎着,倒也不羞不恼,平静地说:“可汗,鹰神大典不可被外族人靠近玷污,你把我带去,不怕你的神明生气吗?” 可汗豪放一笑,说:“我告诉鹰神,你是我的阏氏,他很愿意接纳你。” 萧景澜叹了口气,说:“兀烈可汗的阏氏,必须是个可驯烈马,能取敌首的漠北战士。我是个外族人,又是个废物。可汗一时兴起,那我逗个闷子也就罢了,若说出这等荒唐话,有失王者分寸。” 可汗能听懂的中原话十分有限,听萧景澜这样彬彬有礼地说了一通,呆滞地愣了愣,干脆利落地说:“我听不懂。” 萧景澜:“…………” 可汗把萧景澜扛起来,却没有直接扛出营帐,而是大大咧咧地把人放在了一张椅子里:“我知道,你们中原的世家子弟最好面子,你怕被我扛出去没面子。喏,我给你做了一把轮椅,你自己出去,好不好?” 萧景澜怔住了,他慢慢摸到椅子的扶手,果然在那里摸到了两个高高的木轮。 草原上水源不丰,很少生出高大的树木,他们也不擅木工。 可这个大大咧咧心怀不轨的兀烈可汗,竟有心给他做了一张轮椅。 中原世家子弟都好面子,可他萧景澜却自幼痴傻愚笨,直到此时双腿已废目不能视,才知道尊严是什么滋味。 萧景澜说:“可汗,你是不是把你那套酸枣木桌椅拆了?” 兀烈可汗老脸一红,庆幸这小东西看不见,不至于让他一个草原男儿太过丢人:“你怎么知道?” 萧景澜说:“酸枣木生长及慢,是中原所有达官贵人都喜欢用的一种木料。这把椅子的扶手上雕刻着鸾鸟与瑾烟花的纹路。想来,是一百七十年前云华公主赴漠北联姻时的嫁妆吧。” 兀烈可汗挠挠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草原人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是中原人,你喜欢。” 萧景澜轻轻叹了一声,说:“可汗,萧景澜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您对我有心,我便会给您回应。来日,若戚无行再次兵临城下,做棋子也好,当盾牌也罢,我萧景澜,无怨无悔。”

可汗大喜:“萧景澜,我就说过,我会让你真心成为我的人,助我除掉戚无行。”

萧景澜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慢慢往外走,说:“可汗,我说过,我不会杀任何人,除了我自己。如果戚无行再次卷土重来,你把我交出去,可以换他退兵一次。”

可汗的脸垮下去,垂头丧气地跟在萧景澜身后,说:“你怎么就会觉得,是我被戚无行打得需要拿你来换自己一甜退路呢?”

萧景澜平静地说:“此处天气寒冷,湿风从西来,可汗已经退到布格山脚下,再退,就要进空罹古城了。”

可汗长叹了一声:“谁说相国府的小公子是个废物的,你明明就是全天下第一聪明人。小雏鹰,但是你不了解我,我看中了你,就不会再送你做棋子。我要你真正臣服我,发自内心的,归属于我的草原。”

萧景澜推着轮椅慢慢走在草原上,欢呼声笑闹声和草原儿女们的歌舞声,伴随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萧景澜不明白,他问可汗:“草原部落年年进犯中原,在北关沿线烧杀抢掠,自身也死伤无数,为何不肯停手,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兀烈可汗沉默了一会儿,说:“小雏鹰,漠北不比中原,这里除了草,什么都不长。漫长的冬天会持续六个月,这六个月过后,牛羊饿死无数,草原男儿们只能去北关沿线抢些食物,才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

萧景澜坐在夜风里,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歌声。

他慢慢俯身,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慢慢伸下去。

可汗急忙扶他:“你要做什么?”

萧景澜抓了一把泥土,慢慢在指尖捻开。

可汗疑惑地问:“你在做什么?”

萧景澜说:“水源,兀烈部落需要一个稳定丰沛的水源,养出更好的草,更肥的牛羊。如果有富裕的牛羊肉和皮毛,就能去北关和中原百姓换取食物了。”

萧景澜从小不爱诗文也不爱刀剑,却偏偏对山川水流的走势变换十分有兴趣。

他写防洪论,写筑基之法,写引流之术。

如今,他既有心要助兀烈部落,与其牵扯到两军交战的折磨中,不如尽自己所能。

若他能帮兀烈部落引来水流,灌溉草原,滋养牲畜,那么兀烈部落此后便不必再拼死拼活地去抢一点口粮。

京中权贵都爱吃牛羊之肉,可京牛肉质粗硬,腥味刺鼻。若能通开商路,把丰美的牛羊送入京中,便可换得大量金银粮食。

萧景澜不爱战,不喜战。

人命珍贵,除了战争之外,总该还有别的止戈之法。

萧景澜目不能视,行走也十分不便,但他却一直亲自游走在漠北草原上,指挥着那些大老粗们丈量土地,挖沟成渠。

兀烈可汗骑着马奔走在草原上,偶尔勒马回头时,看着那个清瘦精致的中原少年弯腰抓取泥土的模样,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他的小雏鹰,果然就该是只鹰啊。

可他的笑意还未褪去,却有信使从远方来,焦急地凑到可汗耳边,喘着粗气低语:“可汗……可汗……中原皇帝的信使过来了。”

崇吾郡中,阴云遮蔽天地。

一国之君亲临边城,怒火几乎要冲出崇吾郡,烧掉整个西北。

皇上的脸已阴沉如厉鬼,沙哑着怒吼:“戚无行!朕把萧景澜交给你,你却告诉朕,连他的尸体都被兀烈骑兵带走了?”

戚无行跪在地上,沉默着,惨白的脸并不比皇上好半分。

皇上说:“戚无行,做土皇帝好玩吗?为了一己私欲,逼死国舅,处死副将,好玩吗!”

戚无行缓缓叩头,说:“陛下想要如何处置,末将别无二话,等末将把萧景澜的尸首带回中原,末将自请死在皇后陵前。”

皇上看着堂下的那个将军。

这是他一手栽培,一手提拔出来的亲信。

此人忠勇,耿直,容易控制,也容易利用,是他用来牵制东南两军的绝佳棋子。

可这颗棋子,却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击,让他一夜之间痛失妻儿,人不人鬼不鬼地硬撑着活到今日。

他今日来,不是找戚无行问罪的。

他不能杀掉戚无行,他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做西北军的统帅。

但他可以报复戚无行,以向皓尘赎罪的方法,报复戚无行。

皇上悠悠道:“萧景澜并未死去,他被兀烈部落所救,这些日子以来,他帮助草原部落从布格山上引下雪水浇灌草原,很是有一番作为。”

戚无行猛地抬起头,混沌的双目中亮起又是欢喜又是痛苦的光:“陛下……”

皇上轻轻一笑,说:“朕已经与兀烈部落联络,与他们通商,迎萧景澜回中原。但是,戚无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萧景澜的下落了。但他会在其他地方好好活着,慢慢的,也就不再恨你了吧。”

萧景澜正在草原上忙碌着,忽然就有人走到他身边,说:“萧先生,有人想见您,他是中原来的信使,您想要见他吗?”

萧景澜指尖轻轻一颤,泥土洒落在了衣上,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问:“谁的信使?”

那个草原男儿用不太流畅的中原话,不情不愿地说:“中原皇帝的信使,萧先生,如果你不愿意见他,我们便把他扔到远处,绝对不会让他打扰到你。”

萧景澜在兀烈部落引水修渠,让大家少受了许多苦楚。

部落中的人从一开始嫌弃这个残废浪费食物,到现在纷纷尊称为萧先生,已经不愿让萧景澜再离开。

萧景澜缓缓清掉衣上的泥土,平静地说:“送我过去。”

信使见到萧景澜,恭敬地跪下行李:“萧少爷,陛下命我前来,有几句话传达给您。”

萧景澜想起兄长被逼死在宫中,心中仍有些怒气和悲伤,他说:“陛下想说什么?”

信使说:“陛下说,萧少爷若喜欢草原,便待在这里,他会尽快督促户部与兀烈部落谈妥通商事宜。但是,若萧少爷想回中原,陛下亦尊重萧少爷的想法。”

萧景澜双目已盲,灰蒙蒙的眼珠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陛下亏欠的是我大哥,不是我,不必如此百般讨好我。”

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兀烈可汗怒瞪着信使。

信使被草原鹰王瞪得一哆嗦,硬着头皮说:“陛下……陛下尊重萧少爷的决定……”

兀烈可汗怒气冲冲:“小雏鹰在草原上是一只鹰,回到中原却只能做一只金丝雀。他为什么要走?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拴上铁链?”

信使被骂的狗血淋头,怂唧唧地缩着脖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萧景澜却轻轻开口了:“我回中原。”

兀烈可汗愣住了:“小雏鹰!”

萧景澜下意识地轻轻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曾经拴着一条锁链,那个爱他的男人日日夜夜锁着他,怕他死去,又怕他离开。

可如今,有人愿意让他做一只自由自在翱翔天际的鹰,他却发现,自己颈上的锁链,其实从未解开过。

他平静地说:“你回禀陛下,我想回中原。”

信使欣喜:“陛下一定会特别高兴,萧家旧府已经收拾妥当,等萧少爷回去,陛下也算有了点念想。”

萧景澜说:“我不回京城,请陛下再麻烦些,送我去历州明宏县。”

信使不解:“萧少爷……”

兀烈可汗也迷糊了:“小雏鹰,你不回笼子里,又不肯留在草原上,你要去哪里?”

萧景澜慢慢按着扶手,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那句话,吐出那些在心中积压最深最重的苦楚:“褚英叡……褚将军,他的父亲……在明宏县做知县,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向褚英叡的父母,赎罪。

可汗知道自己留不住他的小雏鹰了。

这个被他从戚无行手中抢走的小雏鹰,要离开他了。

那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雏鹰啊,柔软天真,带着些倔强的善良,就要在草原上起飞,翱翔在万里晴空之下。

萧景澜推着轮椅缓缓走出营帐,失去光芒的眼睛仰头看着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温软的气息。

可汗站在他的轮椅旁,说:“小雏鹰,你真的要离开草原吗?”

萧景澜轻声说:“可汗,你是草原的鹰王,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你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我不该是你的阏氏。”

可汗的中原话说的不好,说不出太深情的不舍,于是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过轮椅的椅背,浑厚的声音别别扭扭地说:“小雏鹰,草原永远是你的家。”

萧景澜说:“谢谢。”

可汗叹了口气,说:“小雏鹰,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景澜问:“去哪儿?”

可汗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的……孩子。当我得到你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死去了,鹰神没有办法召回还未降临世间的魂魄,所以我们只能把他的躯壳安放在了草原上。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我便把他埋在了泥土中,堆了坟堆,立了墓碑。如今你要离开了,或许,你会想要去看看。”

萧景澜轻轻一颤,脸色顿时惨白如纸,颤抖沙哑着低喃:“孩子……我的……孩子吗……”

这些日子来,他不愿问,也不愿想。

他痛苦地拼命清除着戚无行留在他身体和灵魂中的每一点痕迹,想要忘记这个让他痛到极致的疯子。

他想要忘记,他们之间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

一个在药物的作用下,以施人之身,怀上的孩子。

那个让他背负着血罪,失去了亲人的疯子,却让他怀上了孩子。

萧景澜无法面对那个孩子,不管那个孩子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让他痛苦万分。

可汗看着萧景澜痛苦的样子,急忙说:“你如果不想再见,我们不去也好!”

萧景澜紧紧抓着扶手,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把孩子的骨灰和灵位……送还给戚无行,告诉他,这是我欠他的,我……还给他了,让他忘了我吧……”

皇上还给了萧景澜几个萧家的旧人。

老管家周璞和侍女莺儿,都是守着萧景澜长大的人。

老人和少女陪着一个眼盲腿瘸的少年,一路乘车行舟,来到了历州明宏县。

明宏县是历州一个小城,褚知县在此为官三十年,是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今日是褚英叡的忌日,城中百姓自发穿白衣戴素花,拎着祭品来城外祭奠那个战死北关的年轻将军。

萧景澜看不见,旁人也不敢说给他听。

马车缓缓驶进明宏县,在有些陈旧的官道上缓缓颠簸着。

周璞驾着车,问路边的商贩:“劳驾问您一声,县衙在何处?”

那烙饼的小贩愣了一下,说:“往前一直走,大路口左转,就能看到县衙大门了。你们是外地人,来找褚老爷做什么?”

周璞和蔼地笑着:“访友。”本

小贩说:“那你可要等一会儿了,褚老爷今日去了城北公干,夫人去了城西的白山墓祭奠少爷,你这会儿去县衙,怕是见不到人。”

马车中响起一个温柔轻软的声音:“今日是褚将军的忌日吗?”

小贩愣了一下,揉揉耳朵,说:“是……是啊。”

马车中的人说:“周叔,我们也去白山墓吧,你买些香烛纸钱。”

周璞有些担忧:“少爷,您行动不便,还是找个客栈先歇息,我代您去祭奠褚将军就好。”

小贩好奇地伸着脖子,想看看这个声音温柔得像白糖糕的少年,到底是哪儿行动不便,又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中的人坚定地要去:“周叔,去买香烛纸钱。”

周璞只好答应了:“是,少爷。”

马车中的人柔声说:“莺儿,我有些饿了。”

一个穿着素衣别着木簪的少女从车上下来,摊开手地上几个铜板:“拿两个烙饼,要热的。”

小贩急忙把烙饼包好,探头探脑地往马车里面看。

风吹起车帘,露出了半张脸。

那是一个看上去便尊贵精雅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衫,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自己的脖颈,有些恍惚地揉了揉,又放下了。

烙饼递进去,那个温软的小公子轻声说:“多谢。”

小贩急忙摆手:“不不不用谢,寿衣店在前面左转的小胡同里,顺着一直走出了城门,就是白山墓地。”

西北边陲的孤城中,戚无行站在风沙漫天的城墙上,遥望着很远很远的草原。

城墙很高,他低头看下去的时候,都会有些晕眩。

可那个柔软天真的小傻子,胆子那么小,怕死怕的要命的小傻子,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上。

他曾经把萧景澜很紧很紧地握在手中,可后来,他却连一点念想都没有留下来。

一点,都没有留下来。

胸中的痛楚太过荒凉,戚无行有些晕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

这些年,他受了很多伤。

大伤,小伤,皮肉,筋骨,里里外外已经伤痕累累。

他要积攒军功,他要兵权,他要报复萧家,要报复那个,害死他父母的任性小孩。

后来,他得逞了,那个小傻子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是一团任他玩弄的小糖球,被他欺负得只会哭。

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他却那么痛,那么痛。

复仇的结局没有半点欢喜,只有孤独和痛楚伴着他,和这座孤城一起,慢慢埋葬在漫天风沙中。

萧景澜离开了,在一个他永远不会找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可他永远不会找到萧景澜,他所有暴戾的占有欲和鲜血淋漓的爱都只能被压在崇吾郡的漫天黄沙中,生生死死,再也与他一同活下去。

风沙还未吹过去,京城却又有信使前来。

戚无行对皇上生了心结,冷着脸接见信使。

信使来得匆忙,也不多话,从背后截下一个匣子,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戚将军,此物是萧少爷托陛下送给你的。”

戚无行愣住了,猛地上前一步:“是什么?”

萧景澜……是萧景澜给他的东西。

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萧景澜为何还会有东西留给他?

戚无行看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心中忽然又升起了滚烫的不安。

信使双手奉上,他却不敢伸手去接。

他沙哑着厉声问:“这是什么!”

信使说:“萧少爷跌下城墙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腹中孩子却没留住。萧少爷说,这孩子是你的,他还给你,从此之后,你们便两清了。”

戚无行看着那个盒子,被西北风沙吹得沧桑的脸竟惨白如纸,他看着那个方正的盒子,颤抖着说:“萧景澜……萧景澜……”

他苍白的唇颤抖着,想要去接过那个盒子,却又不敢碰。

摇摇欲坠中,一口鲜血喷出,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萧景澜来到了白山墓地,木板搭在车辕上,莺儿和周璞扶着轮椅,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慢慢滑下来。

这里并没有哭声,只有火焰烧着纸钱的呼啸,和风中香烛的檀香味。

萧景澜问:“褚将军的墓在何处?”

莺儿看了一眼,说:“好多人都在排队呢,少爷,要不您先回马车里歇着。这日头这么大,晒着您多难受。”

萧景澜轻轻摇头,说:“我们也去排队。”

为了维护褚英叡的名声,也是为了维护戚无行,对外宣称的,都是说褚英叡战死沙场。

皇上追封了褚英叡为烈武将军,衣冠冢送归故乡,建将军祠,世代受香火供奉。

将军祠建在白山墓地的正中央,上香祭祀的队伍排到了墓地外。

日头高照,萧景澜被晒得有些晕眩,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大滴的汗从苍白的额头滚落。

莺儿心疼:“少爷,您先去马车里歇着吧,奴婢替您排队。”

萧景澜轻轻摇头:“让我呆着吧,多呆一会儿,心里还会好受些。”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握着匕首,捅进褚英叡身体中的时候,那些喷溅出来的鲜血,落在他的脸上和袖口,那一瞬间,他也成了和戚无行一样的疯子。

长队终于进了将军祠。

萧景澜行动不便,就请周璞替他取了一柱香,坐在轮椅上祭拜了褚英叡的亡魂,低喃:“褚将军,萧家有负于你,今日,萧景澜来向你赎罪了。”

说罢,他在轮椅上深躬三次,请周璞把香供奉在了香炉中。

面色肃然的褚夫人站在祠堂边,向每一个来祭奠褚英叡的人们回礼:“多谢。”

萧景澜怔了怔,问:“夫人是……”

莺儿小声说:“是褚夫人。”

萧景澜心中一颤,缓缓说:“褚夫人,晚辈……是褚将军的旧友。”

褚夫人细细看了萧景澜一会儿,皱眉:“我不认得你,但你的相貌,倒是有几分萧皓尘。”

萧景澜苦笑:“正是亡兄。”

褚夫人轻叹一声:“既是故人,便不必拘礼了。萧少爷似乎身子不好,千里迢迢来历州,可还有什么要事?”

萧景澜紧紧握着扶手,许久之后,竟挣扎着从轮椅上倒下来。

周璞和莺儿急忙去扶:“少爷!少爷你要做什么!”

褚夫人也愣住了:“萧少爷?”

萧景澜抬手制止了周璞和莺儿要扶他的动作,慢慢摸索着搬起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摆成跪地的姿势,对着褚夫人的方向深深叩首,连叩三次,眸中溢出痛楚的泪花。

褚夫人颤声问:“萧少爷,这是……这是为何……”

萧景澜长跪于地,低声说:“褚将军……是为我而死,是我牵连了他。萧景澜今日前来,是为赎罪。萧某废人一命,已换不回褚将军,夫人想要如何处置,是杀是罚,萧景澜绝无怨言……”

他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这份血债,终于到了能够偿还的那天。

褚夫人身子一颤,苍老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你……你……你……”

她心中有万千苦痛,却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发泄的出口。

于是她日夜守在将军祠中,守着儿子的衣冠冢,守着那些来拜祭的人,痴痴傻傻地守着。

战死沙场的说法太牵强,因为她记得她噩梦那晚,西北战事还未起,她的儿子却鲜血淋漓地在她梦中对她告别了。

她悲伤着,也愤怒着,一介县令夫人,无法苛责皇上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她也无处可恨。

可如今,一个自认有罪的少年来到她面前,要她责罚,她却摇摇欲坠着,心中的愤怒和悲伤那么多,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的孩子,已然去了。

尸骨葬在遥远的西北风沙中,再也不会回来依偎在母亲膝前。

褚夫人抄起桌上的香炉,重重向萧景澜砸过去,哭着吼:“祸根!你个祸根!”

萧景澜看不见,也不会躲,就那样睁着眼睛,任由香炉砸在他额前。

香炉落在地上,瓷片和香灰落了一地,萧景澜白净的额头慢慢渗出血珠,顺着眉骨滚落,掉在没有光芒的眼睛里。

莺儿吓哭了,拿着手绢要给萧景澜擦拭血迹。

可萧景澜却轻轻推开她,伏地再次深深叩头:“褚夫人……”

褚夫人哭得喘不过气:“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纵马疆场的好男儿,他要死,也该死在沙场上!为了你……竟是为了你!!!”

萧景澜深深叩头,颤抖着沙哑道:“夫人,萧景澜……向您赔罪……”

褚夫人哭倒在侍女怀中:“滚……滚……赎罪?你能让我的孩子回来吗?我的英叡……我的英叡便是沾上你们萧家……才落得如此下场……滚……滚啊!”

萧景澜闭上眼睛。

他已看不见,闭目与否,并无差别。

可他,不愿在褚夫人面前落泪。

若他落泪,便像是他在逼褚夫人原谅他。

于是他闭上眼睛,留住泪水,再一次深深叩头:“褚夫人,萧景澜一生一世……欠褚家一条命。只要……只要夫人想要,萧景澜,永远等夫人来拿。”

周璞不忍:“少爷,您这是何苦……”

萧景澜又叩了三个响头,支撑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他下半身已无知觉,动作狼狈虚弱,脸色苍白如纸。

周璞和莺儿急忙把萧景澜扶起来放在了轮椅上,心惊胆战:“少爷……”

萧景澜轻轻摇头:“走了,别在这里太久,让褚夫人更添伤悲。”

萧景澜在明宏县住了下来。

他没有住进县城中,而是在县城外三十里的潜山脚下租了一个小院子。

平日里养些鸡鸭猪狗,初一十五的时候让周璞和莺儿去城中买些油盐酱醋。

他目不能视,便让莺儿把书上的地形图和字迹用黄泥细细地勾一遍,摸索着阅读思索。

除了心中血债的重负,他好像已经没有更多的苦痛折磨,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只是偶尔被风拂过脸颊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好像那条锁链仍在,仍然日夜锁在他脖子上,等待一个人扯着锁链那头,蛮横地把他拥入怀中。

戚无行……

那个疯子……戚无行……

萧景澜想要问问周璞和莺儿,有没有西北的消息传到历州来,可他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沉默着与他的笔墨为伴。

那个疯子,或许会一生疯癫直死,或许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

可那些,都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景澜摸索着在纸上写:“江南七河六湖总纂,由西向东,共三千四百二十七里……”

风吹着墨香飞向辽远寂静的夜空,此处离崇吾郡很远很远。

戚无行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他本就一身伤痕,后来更是肺腑中五脏撕裂,整日吐着血,脸色青白的像个死人,连风沙都遮不住他的死气。

为了维护崇吾郡的军心,戚无行仍然每天重甲提刀骑马在各个营地巡视,呵斥偷懒的将士,严惩传谣之人。

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开始回忆那个小废物窝在他怀里的样子,撕心裂肺的痛便从心口升起,一呼一吸间皆是血腥味。

天下间聪明人不多,相貌清秀的笨拙少年却到处都有。

可他为什么,偏偏把整颗心都给了萧景澜。

一点都没剩的,全给了萧景澜。

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被戚无行生生咽下。

他在月光下握着那条马鞭,闭上眼睛,抱住了虚空中那团幻影,低喃:“萧景澜……萧景澜……澜澜……没有我,你过得好不好……”

半晌,戚无行又自己笑起来:“好,当然好……小傻子,崇吾郡满地都是沙子,一点都不好。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发了疯,以为你会愿意留下来……”

他的心荒凉的就像这片荒漠,已经没有半点温暖的情谊,可以滋养萧景澜那样天真的渴望。

走了好,走了好啊。

九州大地,哪里不比崇吾郡好。

崇吾郡只有他这样偏执孤独的疯子,一个人等着死,等着腐烂,等着成灰。

他一开始,就不该拉萧景澜陪葬。

戚无行守着漫天风沙,静静熬着一日一日的光阴。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耗在这里,直到病重死去,或者战死沙场。 而他心中的那点微薄的温暖,就像黑夜里那点微弱的萤光,会一点一点随着记忆的远去,消失在他所有的世界中。 萧景澜或许是真的恨他吧,这些日子以来,甚至都不曾来过他梦里。 明弘县外的小山下,萧景澜静静地在树下静坐着,慢慢地敲打着自己的双腿。 有大夫说,他之所以双腿残废,或许说经脉受阻所致,好好养着皮肉筋骨,或许还有痊愈的那天。 萧景澜已是个无望之人,生与死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更别说只是残废这种小事。 可他若是不好好养着,周叔和莺儿又会担忧伤心地一直在他耳边嘤嘤,实在让人有些心里难受。 他在树下安静地坐着,听到一串脚步声慢慢靠近,蟠龙殿中常有的麝香缓缓拂上鼻尖。 萧景澜微微怔了一下,问:“周叔,莺儿,宫中来信使了没?” 来人低声说:“不是信使,是朕来看看你。”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陛下,京中政务繁忙,你为何会来?”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想念皓尘了,呆在宫中更难受。” 萧景澜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零的落叶,说:“陛下,你可知道十年前,我为何要离家出走吗?” 皇上说:“我们只当你顽劣叛逆,难道其中还有内情?” 萧景澜轻轻笑了:“也不算什么内情,当年确实是我顽劣叛逆,才会酿成大祸。可当年我之所以离家,其实是生气了,我不想让大哥嫁你为后。” 皇上问:“为何?” 萧景澜轻轻叹息,说:“说不好,就是觉得,你不是我大哥的良缘。你看向我大哥的眼神,欲望大过了爱恋。你像在看一件古玩,看一座城池,看一只白狐,想要占有,想要疼惜,可那不是爱。爱是敬重,是温存,是彼此依存互相取暖。你的占有欲远远多过爱,所以我讨厌你,我那时便隐约觉得,大哥一身风华傲骨,早晚要折在你手中。” 皇上静静地听着这些斥责,枯瘦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君王威仪的怒火,只剩苍凉的悔恨痛楚。 萧景澜说完那些话,又微微苦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大哥已去了,哪怕你明白了这些道理,也不过怜惜了后来的人。”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今生今世,心中只有皓尘,没有后来的人了。” 萧景澜玩弄着那片落叶,细心地摸索着,一点一点撕出叶脉。 皇上说:“景澜,朕派人去了逍遥谷,鬼医回信来,或许能救你的双腿和眼睛。” 萧景澜手中一颤,完成的一副叶脉断在他手中:“是吗?” 皇上问:“你想去吗?”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无神的双目仰头看着皇上,轻声说:“以后再说吧。”

皇上有点焦急:“景澜!”

他若不能安顿好萧景澜,等将来在阴曹地府中见到皓尘,又如何向皓尘交代!

萧景澜说:“陛下,你杀过人吗?无辜的,因你而死的人。”

皇上说:“我是君王,总有些事,不得不做。”

萧景澜说:“我杀了褚英叡,陛下,我活着,是为了赎罪。”

皇上怒声说:“那也该是戚无行来偿命,与你何干?”

萧景澜轻轻摇头:“戚无行不会来,陛下,你我都知道。于公,崇吾关不能换将。于私,戚无行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会来,更不会赎罪。那么,罪孽就由我来担吧。”

皇上看着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说:“景澜,戚无行身子不好了。”

萧景澜轻轻咬着牙:“和我无关。”

他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脖子。

那条锁链曾强硬地把他锁在崇吾郡漫天黄沙中,他曾经想过认命,也想过挣脱。

可他从来没想过,那条锁链会生锈,会腐烂,会自己碎在风中。

戚无行的身体并不好,那人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一身伤病,四季都有旧疾。

可那个男人又蛮横强硬的像座山一样,巍峨魁梧地站在风沙中,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不会动摇半分。

萧景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自己的脖子,揉按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红肿和淤痕。

他说:“陛下,我心结未解,这样残废着,反倒好些。”

皇上不再苦劝,留下几个近卫保护萧景澜的安全,便回了京城。

一月之后,皇上驾崩在凤仪宫。

说是病逝的。

皇帝驾崩,戚无行本不想回京奔丧。

他旧疾发作,四肢肺腑都日夜隐隐作痛着,若是回到京中,恐怕会被看出端倪。

可奈何他有个身在宫中的妹子。

三年前,皇上把她妹子诏进宫中,不温不火地养了这些年,不宠爱也不冷落。

可皇上临驾崩前却忽然下旨,把太子许给了戚贵妃抚养。

戚贵妃到底年少,心机城府远不如秦湛文这只老狐狸。

皇上刚驾崩,戚贵妃的信使便一天三次来崇吾郡拜访戚无行,请戚将军一定要带兵回京一趟。

戚无行拗不过妹子,只好点了一队兵马,轻骑快马回京。

贵妃在宫中摆了棋盘,百无聊赖地和兄长对弈:“哥,你脸色不好,旧疾又发作了?”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落下棋子:“嗯。”

贵妃叹了口气:“哥,你怎么越来越闷了,我还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不知道那秦湛文有多狠毒,安明慎生前何等受宠的一个人,陛下刚驾崩,就被秦湛文……”

贵妃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小声说:“哥,我现在就秦湛文的眼中钉,肉中刺。崇吾郡离京城太远了,不如你回京来帮帮我,好不好?”

戚无行淡漠地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本事解决秦湛文,不如我现在就安排你出京。我不喜欢京城,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留在崇吾郡了。”

贵妃眼珠一转,轻轻击掌。

两侧珠帘丁零当啷地落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戚无行微微皱眉:“你又在捣什么鬼?”

贵妃说:“上来。”

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绣花的衣衫,有些拘谨地从珠帘那头缓缓走来。

少年眉目清秀精雅,怯生生的模样,水汪汪的琉璃色眼睛,看上去竟和萧景澜有三分相似。

戚无行不悦地皱起眉:“胡闹!”

贵妃说:“哥,这可是我从乐坊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孩子,干净乖巧,从来没被碰过,姿色不比萧景澜差。你若是喜欢这样乖软漂亮的小废物,我能给你寻来一院子。”

戚无行脸色铁青:“你马上就要贵为国母,在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贵妃也生气了:“崇吾郡崇吾郡,崇吾郡有什么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连口干净水都喝不到!你在那里呆了十几年,身子都伤透了还不肯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自从萧景澜自尽,你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我就不明白了,那萧景澜又笨又蠢,除了那副皮囊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你惦记成这样的!”

戚无行差点又被自己的亲妹子气得旧疾发作。

看着那个怯生生的清秀少年,越看越烦闷,语气不好地说:“下去。”

他对萧景澜的执念和痴情,旁人无法明白,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或许是初见时,那个小废物抱着长枪摇摇晃晃的姿势太可怜。

或许是小溪旁月色下的那些鞭痕太诱人。

或许……或许是崇吾郡荒凉孤独的风沙中,有个小傻子,傻乎乎地要用手替他遮住吹向眼睛的沙子,又哭哭啼啼地一边哆嗦一边帮他疗伤。

那个整天哭唧唧的小东西扎根在了他心里,发了芽,开了花,暖得他甚至感觉有些疼。

他爱着一个人,爱得发了疯。

那不是一具简单的皮囊,那是他的一切,他此生唯一的偏执,和妄念。

贵妃见自己兄长不悦,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

戚无行问:“你在这儿躲清闲,秦湛文去哪里了?”

贵妃耸耸肩:“他去和兀烈国来的使团聊天呢。”

戚无行皱眉:“兀烈国来的使团还没离开?”

贵妃说:“是萧景澜的主意,他写信给皇上,说让那些天生天养的野人在中原多住些时候,学学中原的纺织木工和诸般产业,若漠北草原的游牧人能自给自足,北关便再无征战了。皇上为了皇后的事心中有愧,那小孩儿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这不,一群野人都在京中住了三个月了。”

戚无行心中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半晌说不出来。

他知道萧景澜被带去了漠北,他也知道,或许萧景澜已经恢复了神志。

他像个疯子一样一路打到布格山,想要抢回萧景澜,却从未去想过,萧景澜做过什么。

那个整天只会哭的小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把自己堵在死胡同里,像只困兽一样发疯发狂,觉得自己此生已无路可走,依依不舍地要拽着萧景澜陪他一起下地狱。

他喜欢萧景澜什么呢?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傻子总是露出些可怜可爱的傻气,可世上的小傻子那么多,他却为什么会觉得萧景澜身上有光。

他是一只深陷在深渊地狱中的困兽,可萧景澜,是一缕飘在天空中的微光啊。

那个小傻子,无论聪明还是愚笨,自由自在还是身陷囹圄,都在发着光,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善意,是善意。

从三魂七魄深处,缓缓散出来的温柔和善良。

那样的温柔和善良吸引了他,可他的占有欲和偏执,却在试图毁掉那美好的一切。

他是个疯子,是个……愚蠢的疯子!

戚无行猛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

贵妃愣住:“哥你要去哪里!”

戚无行沉声说:“历州。”

他居然才想到,他居然才想明白!

萧景澜是个太过善良的人,他宁愿自己死,都不肯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戚无行,却握着一个那样善良的人的手,把利刃狠狠插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中。

萧景澜……萧景澜那样温软的一个人,杀人的过往,必然会成为他此生最痛罪苦的折磨?

他会去哪儿?

他还能去哪儿!

那个小傻子一定会去历州,会去褚英叡的家乡,傻乎乎地要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京中的风云变幻并未波及到历州府中一个小小的县城。

田间地头上是耕耘辛苦的农民,萧景澜扶着轮椅缓缓俯身捧起些泥土,低声与旁边的农夫说着水井与河道浇灌农田的法子。

褚知县也来查看农田,远远地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盲眼少年,心中百般滋味,复杂至极。

他自认年长,实在不该做此等矫情别扭之举,是死是活,恨或不恨,都该给那孩子一个交代。

可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却有总觉得一口腥甜之气噎在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农夫对萧景澜说:“萧先生,历州城春日总是大旱,夏季又多雨,作物受不住,常常被泡烂在地里。”

萧景澜柔声问:“近处可有水库?”

农夫还未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轻咳。

一个低沉沧桑的声音说:“明宏县地势地平,并无大的湖泊,人工发掘水库又太过劳民伤财。”

萧景澜怔了怔,不知此人是谁。但旱涝调治之法,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人,于是他说:“我曾查阅过历州全境的河流湖泊山脉走势,明宏县虽无湖泊,山中溪流却细密交错,只要稍加通凿,便可成天然水网,蓄水之力不逊于一方湖泊。”

他并不知眼前的便是褚英叡之父,说话温润轻柔,不紧不慢地缓缓捻着手中的泥土,又慢慢把草叶撕开,露出里面的叶脉。

褚知县冷着脸扬着眉:“你懂治水?”

萧景澜轻声说:“看过一些著作,或许是可用之法。”

褚知县说:“京中传言,说萧家小少爷七岁时受了惊吓,从此便痴傻愚笨,连百家姓都背不过了。今日一见,发现传言果真只是传言而已。”

萧景澜怔住了:“您……您认得我……”

褚知县深吸一口气,说:“传我的命令,派人丈量溪流绘成图纸,请老师傅来看一眼,织成水网是否可行。”

衙役说:“是,知县大人。”

说着,衙役转身离开了。

萧景澜如遭重击,耳边痛苦地嗡鸣着,他支撑着想要起身,下半身却没有半点直觉,差点摔倒在地上。

褚知县把他按回了轮椅上:“别提那些事,本县不想听。”

萧景澜沙哑着说:“褚知县……”

褚知县说:“雨季就快到了,在解决水库之事前,本县不想被私情干扰心情影响公务。你若有用,本县就用你一回。若无用,也别在这时候说。”

萧景澜苦笑:“多谢褚知县……”

褚知县一张老脸拉的老长,许久之后才面无表情地说:“历州夏日里多雨,你既行动不便,出门最好让下人备好伞。”

萧景澜低声说:“多谢……”

褚知县离开了。

萧景澜微微苦笑,说:“周叔,走吧,回去吃午饭。不知道莺儿那丫头,到底学会煮粥了没。”

一匹快马冲进明宏县城中,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满面风霜疲惫,在路边买了两个烙饼,问:“最近可有一个年轻的少爷来此处定居?他大概这么高,长得很秀气。”

卖烙饼的小贩愣了一下,问:“你找萧先生?”

戚无行疲惫地寻到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宅子。

侍女在厨房中忙碌着,管家慢慢修缮着破损的窗纸。

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坐在树下,静静地抬头看着天光。

那个曾经哭唧唧像只猫儿一样窝在他怀里的少年,沉静温润了许多,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时光里,像一泓清泉和暖阳,只是看着,心中冰冷荒凉的苦楚便悄无声息地散在了风中。

戚无行没有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就那样站在小院的篱笆墙外,沉默着看了很久很久。

萧景澜看了会儿天,缓缓抬起手,轻轻拢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操控着,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了。

戚无行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莺儿一脸灰地咳嗽着从厨房里窜出来:“咳咳咳咳……少爷……咳咳咳……”

萧景澜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无奈地温柔浅笑:“我早说过了,厨房与你八字相克,强求不得。”

莺儿眼泪汪汪:“我……我……”

萧景澜说:“拿上铜钱,去买吃食吧。”

莺儿擦着脸上的灰,吐吐舌头,拿着铜钱推开柴门。

忽然,篱笆墙外响起莺儿的尖叫声:“啊!!!”

萧景澜急忙推着轮椅过去:“莺儿?莺儿?怎么了!”

莺儿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一大坨男人,哭着说:“这……这里有个乞丐……好吓人啊……”

戚无行:“…………”

萧景澜哑然失笑:“乞丐是可怜之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慢慢推着轮椅过来,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缓缓俯身递出去:“拿去买些吃的,”又说,“莺儿,去我房中取两块皂角,带他去河边梳洗一番。”

莺儿嫌弃地噘嘴:“少爷,我看他身强体壮四肢健全,若不是好吃懒做,便是匪徒吧?你可要小心些,他生的这么凶,不知道肚子里打什么坏主意呢。”

萧景澜柔声问:“你是何方人士,为何会来此处行乞?”

戚无行沉默着不说话。

萧景澜怔了怔:“你不能说话?”

戚无行心中百味杂陈,干脆闭嘴默认了。

萧景澜轻叹一声,摊开白皙的掌心,问:“我目不能视,你口不能言,倒也算是缘分。你会写字吗?”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在萧景澜掌心写了一个字:“会。”

萧景澜温柔地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戚无行握着萧景澜温软白皙的手指,心神激荡震颤惶恐,一时间编不出一个像样的假名,干脆理直气壮地在萧景澜掌心写到:“你取。”

萧景澜浅笑:“姓名是人一生中重之又重的事,父母期许,立身之本,岂能随便让他人代取呢?”

微风徐徐吹过,戚无行仰头痴痴地看着萧景澜的眼睛,坚定地在萧景澜掌心划下两个字:“你取。”

萧景澜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替你取一个名字。”

莺儿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又害怕,又讨厌,气哼哼地说:“我看他站在门外,像条狗一样,不如就叫大野狗好了。”

萧景澜柔声责备:“胡闹。”

莺儿气鼓鼓地躲到萧景澜身后,仍是有些惧怕这个男人。

萧景澜说:“你在历州遇见我,我便为你取个厉姓,厉崖,可好?”

戚无行微微一笑,握着萧景澜的手指不肯松开,写道:“好。”

萧景澜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乱糟糟的头发:“好了,去梳洗,我们该吃饭了。”

戚无行奔波数日,满面风霜衣发凌乱,他只是太过焦急,想要快些赶到历州寻找萧景澜,却不曾想到,会被萧景澜误认成了乞丐。

他去溪边清洗了一番,换上周璞的衣服,竖起长发,刮去胡须,大摇大摆地走进小院里,在莺儿惊恐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蹲在萧景澜膝前,托起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上面写字:“你的眼睛和腿,怎么了?”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心疾。”

戚无行心中一痛,握着萧景澜的手,用力有些大了。

萧景澜微微皱眉:“怎么了?”

戚无行从前不懂萧景澜,于是只会一味地发疯,想占有,想撕碎,想吞吃入腹。

可后来,他懂了,却觉得更痛更疯。

萧景澜的心疾,是愧,是恨,是一个疯子亲手种下的罪孽,却要一个世上最善良的人来承担恶果。

戚无行在萧景澜掌心轻轻写道:“无事,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萧景澜浅笑:“不麻烦了,莺儿买了烙饼,在厨房中温着,你去拿些来,我们一起吃。”

戚无行会做些饭菜,都是粗糙的西北餐食。

大块的牛肉煨着萝卜躺在锅里,萧景澜咬也无处咬,夹也夹不起。

莺儿气鼓鼓地骂人:“你怎么做菜的?少爷是精细身子,哪吃得下你这些猪食!”

萧景澜柔声说:“莺儿,把肉拿去再切一切便是。旁人不比你知我心意,有些疏漏,不必责怪。”

莺儿被哄得心里甜,美滋滋地爬起来去厨房切肉了。

戚无行冷哼一声。

萧景澜怔了怔,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问,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

萧景澜舀起一勺尝了尝,惊讶:“肉粥?”

肉糜剁的很细,米粒煮的极软,入口十分熨帖舒适。

戚无行得意地微微翘起嘴角,托着腮看萧景澜喝粥,又隔着窗户给正在切肉的莺儿投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知心意?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更知晓萧景澜的心意?

只有他,知晓萧景澜从里到外的一切东西。

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的,也只会……是他的……

目不能视的萧景澜专心喝着肉粥,戚无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捧起萧景澜一缕乌黑的长发,在指尖缓缓捻开,又慢慢握起,专注地把玩着。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柔软的气息,说:“莺儿,切个肉怎么要这么久?”

莺儿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少爷,来了。”

戚无行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沉默着盯着萧景澜的脸。

莺儿被戚无行的目光吓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等到戚无行吃完饭去洗碗,急忙在萧景澜耳边低声说:“少爷,我觉得那个人……那个人不对劲……他好吓人……会不会对你不利啊……”

萧景澜淡淡道:“无妨,陛下给的暗卫还守在四方,他便是想做什么坏事,也不能得手。”

莺儿还是担忧:“少爷……”

萧景澜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告诉厉崖,明宏县修建水网,需要壮劳力,他若想谋个差事,明日便去县衙报道吧。”

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想害他,可若是厉崖留在小院里让莺儿不自在,送去县衙谋个差事,反倒也能帮那个口不能言的人赚个前程。

莺儿得了令箭,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里,喊:“哑巴,少爷让你去县衙报道,去水网当苦力!”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刷着碗。

莺儿左蹦右跳地喊:“哑巴!哑巴!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少爷要赶你走!”

戚无行猛地回头,野兽般的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

莺儿被吓得僵在那里。

戚无行微微勾起嘴角,拿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干脆利落地写了两个字:“不去。”

莺儿泪汪汪地继续找萧景澜告状:“少爷,他不是个好人。”

萧景澜缓缓慢条斯理地写着字儿,说:“哪儿不是好人。”

莺儿气鼓鼓地说:“他长得凶,凶巴巴的。”

萧景澜哑然失笑:“模样是父母给的,怎能因此来判定一人善恶?”

莺儿委屈巴巴:“他还不肯去山中帮忙,好吃懒做!”

萧景澜淡笑:“罢了罢了,明日你随我一同进山吧。”

莺儿惊讶地问:“少爷要进山?”

萧景澜轻叹:“纸上谈兵到底不够妥当,我要亲自去盯着,有些事情才好及时防范准备。”

莺儿欢欢喜喜地喊:“好!我陪少爷进山。”

小姑娘还没高兴完,戚无行就面无表情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托起萧景澜的手,写道:“我陪你。”

莺儿被气坏了,泪汪汪地冲出去找周叔撒娇了。

戚无行微微一笑,握着萧景澜的手慢慢放在果盘上,写道:“吃点。”

萧景澜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

从前他痴痴傻傻地过着日子,如今心疾深重,也生不出多少防人之心。

可这人的举止实在太过古怪,仍然让他生出了些疑心。

温软细腻的肉粥,西北风沙的气息,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他虽看不到,却仍觉得皮肉筋骨都在发烫。

这样的目光,曾让他颤抖恐惧过。

冰冷的马鞭抚过身体,留下缠绵痛楚的红痕。

那一切都像个旖旎又可怖的噩梦,纠缠着他不放。

当他在漠北兀烈部落的营帐中睁开眼的时候,世人皆以为他已醒来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三魂七魄仍然深陷在过去的噩梦中,从未睁开过眼睛。

他安静地坐在桌前,听着耳边那人收拾碗筷的声音。

那么平静,那么安逸,没有风沙,没有枷锁。

萧景澜却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手,握住自己的脖颈,轻轻掐下去,颤抖着,用力想要拂去上面的淤痕。

他越攥越紧,空气在肺中渐渐变得稀薄。

忽然,一只大手蛮横地拽开了他的手,急切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上,野兽般暴怒的喉音在耳边响起。

那人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不肯让他再伤害自己。

萧景澜沙哑着低喃:“没事……没事的……我只是……还没习惯……”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脖颈上的红痕,想起了当年崇吾郡中,他锁在萧景澜脖子上的那道锁链。

他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那只柔软的猫儿,可那只猫,却几乎要被他扼死在了手中。

如今,他明白了,后悔了,可伤痕却已经永远留在了萧景澜的三魂七魄中。

从前的萧景澜,纵然天真痴傻,却也活得无忧无虑。

可如今,萧景澜看似自由,却被他牢牢困在了崇吾郡的风沙中,痛苦着,疯魔着,不得解脱。

戚无行痴痴地看着萧景澜脖颈上的红痕,颤抖着想要吻下去。

萧景澜却轻轻躲了一下,皱眉:“你在做什么?”

戚无行沉默着,收回那一腔苦楚的痴恋,捧着萧景澜的手,写道:“担心你。”

萧景澜恍惚着慢慢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低喃:“不必担心我,人怎么回勒死自己呢?明日就要进山了,你若去,便收拾些干粮和水,有的累呢。”

戚无行写道:“你的腿,有救。”

萧景澜哑然失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只是,不愿治好。

废掉的双腿,失明的眼睛,反倒让他好受一些,让那些负罪的亏欠不会那么痛。

他们就要进山了。

山路崎岖难行,路过的村民纷纷想要帮忙抬起萧景澜和他的轮椅,戚无行不悦地皱着眉,俯身轻轻松松地单手把萧景澜抱在怀中。

他身形高大又孔武有力,抱着纤细柔弱的萧景澜像抱孩子一样。

萧景澜脸皮薄,有些不自在地提出异议:“你若是想带我上山,背着也好,这样抱,像什么样子。”

戚无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用另一只手拎起萧景澜的轮椅,大步走在了山路上。

莺儿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大喊:“无耻!无赖!少爷,这人绝对不怀好意!你快赶他走呀!”

戚无行脚步不停,故意把莺儿甩在后面。

萧景澜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头野兽的脊背上,紧张地抱住那个硕大的头颅,哭笑不得地埋怨道:“你慢些,莺儿跟不上了。”

戚无行只好放慢脚步,抱着萧景澜站在山路上等莺儿上来。

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娇小女孩,戚无行居高临下地挑挑眉,微微一笑。

可笑容还未敛去,他却看到了一个人。

褚英叡的父亲,任明宏县知县。

这位老人,曾在京中拜访过他。

两人,相识。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抱着萧景澜转过身,继续往山上走。

到了山谷中,萧景澜不肯让戚无行再抱着,强烈要求自己坐着轮椅慢慢挪。

戚无行不想和褚知县碰面,在萧景澜手心划了几个字,扛起锄头去河道旁干活了。

褚知县看着那个陌生的高大身影,疑惑地问萧景澜:“萧少爷带人来了?”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是一个流浪到此处的乞丐,被我收留,便来当苦力了。”

褚知县低头看着萧景澜温柔秀气的模样,许久之后,才说:“英叡的母亲,最近不太好。”

萧景澜紧紧抓着扶手,沙哑问:“夫人怎么样了?”

褚知县说:“她听闻戚无行在京中,便要前去行刺,我不肯,她便有些疯癫了。”

萧景澜说不出话来。

每当事关褚英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伤人的利刃。

同情吗?

愧疚吗?

还是试图弥补什么?

那个年轻的将军死了,戚无行握着他的手捅下去,想要和他同坠地狱。

如今,他确实日日夜夜活在了地狱中,却到底……活不成戚无行想要的样子……

褚知县说:“萧景澜,戚无行是西北军统帅,他若死了,崇吾郡必然大乱。我虽只是区区一介七品县令,却也知道西北要塞不能有失。所以哪怕我的夫人痛至疯癫,我也不能去杀戚无行。”

萧景澜在轮椅上深深俯身,沙哑道:“褚大人……是君子……”

褚知县摆摆手,说:“昨夜,夫人哭了一宿,我便陪了一宿。于是,想通了一件事,或许恩怨可解。”

萧景澜眼见仇怨心结终于有了解法,急忙问:“褚大人想要什么,萧景澜无论生死,一定会替褚大人办到。”

褚知县说:“戚无行如今守着崇吾郡,却不是一生都守着崇吾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或许我和夫人都已去了,可戚无行早晚回辞去兵权回中原养老。到那时,我要萧少爷去杀了戚无行,或成或败,我们都不计较。但是现在,趁我们老两口还活着,我要萧少爷一句话。萧少爷,英叡是为你死的,若有机会,无关天下苍生的时候,你会替我儿报仇吗?”

萧景澜脸色苍白,薄薄的唇瓣颤抖着,似是心中痛极了,痛的只剩一点喘息的力气。

褚知县轻轻拍拍轮椅的扶手,苦笑着说:“萧少爷,我无意逼你,你若觉得为难,就当我没说。只是日后,还请萧少爷不要在明宏县附近长住了。这样耗着,对你对我,都是折磨。”

说完,褚知县不再留在萧景澜身边,他挽起袖子扎起官袍的衣摆,拎起锄头,摇摇晃晃地和百姓们一块挖掘水道清理河床。

六十岁的老人已经满头花白,锄头插进泥沙里,烈日下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悄无声息地滴落着。

萧景澜呆呆地坐在那里,恍惚着深陷在嘈杂的黑暗中。

他什么都看不到,却比谁都能察觉到伤悲。

戚无行拎着锄头走过来,半跪在萧景澜膝前,有些担忧地捧起萧景澜的掌心,轻轻写道:“怎么了?”

萧景澜灰蒙蒙的眼中,两行清泪缓缓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他哽咽着,颤抖着,紧紧抓住了掌心的那点温暖,模糊的猜疑敌不过那些剧烈的愧疚和痛楚。

“杀了戚无行……”他无助地哭着,好像又变回了神志混沌时那个痴傻的少年,“褚知县……希望我杀了戚无行……没有别的办法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戚无行惊慌失措地想要擦去萧景澜脸上的泪痕。

可萧景澜哭得太绝望,泪水疯狂涌出着,冲刷着那双早已看不见光芒的眼睛:“我宁愿……我宁愿自己死……换褚将军回了……”他绝望地哭着,“我宁愿自己当时便死在军营中……不要害死别人……我宁愿自己死……”

戚无行紧紧握着萧景澜的手,那双手白皙,柔软,纤细,只能握着笔,捻着书,却被他握着,夺去了另一个人的性命。

那时的戚无行,在西北沙场上养出一身杀伐果决的戾气。

在他的世界里,想要什么,就去抢,就去夺。

若是他爱的人是一只渴望天空的鸟,他就要把那只鸟儿拽进地狱里陪着自己。

可他忘了,他爱的那个小傻子,有多温柔,多善良。

善良的人不会因为一次杀戮就变成恶魔,只会一夜一夜把自己坠入愧疚悔恨的深渊中,不得解脱,痛苦一生。

萧景澜颤抖着哽咽,泪水淌在阳光下。

这些年,他把自己画地为牢,困在罪孽中,自甘沉沦,不肯醒来。

戚无行不忍了。

他轻轻捧着那只柔软的手,虔诚的,温柔的,小心翼翼地,像捧着自己的心。

把他此生竭尽所能的所有温柔,都捧在手心里,轻轻写道:“杀了戚无行。”

萧景澜泪流满面地摇头:“不……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无神的双目,看着那些绝望的泪水,心里一颤一颤地疼着,一点泪水从他荒凉的眼角缓缓淌下。

他在萧景澜的掌心写道:“我会,杀了他。”

他会杀了戚无行。

他会……杀了他自己。

原来,他才是困住萧景澜的那座牢笼,只有他死了,褚家才能放下仇恨,萧景澜……才能解脱……

萧景澜怔怔地看着跪在他膝前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片漆黑。

湿润的,一片漆黑。

他其实怀疑过,这个哑巴男人是不是戚无行。

那样合胃口的肉粥,那样蛮横的体贴,那样熟悉的怀抱。

他怀疑过很多次,这个男人,是不是戚无行。

可这个男人却对他说,要替他,杀了戚无行。

这不是戚无行。

那个疯子,蛮横,自私,疯狂到了极致。

只会占有掠夺和毁灭,又怎么会为了让他解脱,杀了自己。

半晌之后,萧景澜悲哀地勉强笑着,边流泪,边慢慢抚上那人的头,低喃:“傻子,人命,是很宝贵的东西,怎么能说杀就杀呢。傻子……真是傻子……你一点都不像戚无行,那个疯子……”

戚无行沧桑的眼中缓缓淌着泪,在萧景澜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不像,我舍不得,看你哭……”

当年崇吾郡,他喜欢把萧景澜弄哭。只有那个小废物哭了,他才觉得欢喜,觉得这个人,是彻彻底底属于他的。

可现在,只是看着萧景澜眼角的泪,他便觉得五脏六腑痛到几乎碎成灰烬,恨不得……恨不得倾尽这一生,只求萧景澜眼中不要再有泪光。

原来这才是爱一个人的模样。

若你爱他,你怎么会舍得他因你难过。

戚无行缓缓捧着萧景澜的手,写道:“会结束的。”

一切……都会结束的。

当年,他亲手把萧景澜拽入了地狱中。

如今,他要把萧景澜送回人间。

入夜,小院里的气氛比往常都要沉重,连莺儿都不闹了。

萧景澜虽心中苦痛煎熬,却不愿让旁人陪他一同受苦,于是强笑道:“我闻到槐花的香味了,是山脚下的槐花开了吗?”

戚无行握着萧景澜的手,慢慢写:“我去摘些来。”

萧景澜轻声说:“好,摘些槐花来,做甜汤。”

戚无行去了。

萧景澜坐在月光下,缓缓抬头,轻声说:“莺儿。”

莺儿窝在他身边说:“少爷,怎么啦?”

萧景澜说:“我想去逍遥谷,治好残疾。”

莺儿欢喜地喊:“少爷,您终于想通了!我我我这就去给您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就启程去逍遥谷!”

萧景澜拦着她:“别急,别急,等到明宏县的涝灾解决,我才能放心离开。”

莺儿说:“那我也要先给少爷收拾行李!”

她太高兴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着萧景澜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又着急,又不知所措。

如今萧景澜终于肯鼓起勇气面对,无论是为了什么,她都高兴极了。

若是……若是大少爷泉下有知,也会……也会高兴吧……

山脚下寂静的夜色中,远远地响起了一串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褚知县回到县衙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白天说的那些话,或许有些不妥当。

于是他在灯下琢磨叹息了许久,最终决定来小院一趟,见见萧景澜。

西北军内部传来的消息说,他的儿子,是受了皇后所托,为救萧景澜逃出生天才死在戚无行手中,于情于理,这份仇,萧景澜都该帮褚家一把。

可他想起萧景澜那副苍白痛楚的模样,又觉得是不是其中尚有内情,他不知道。

于是黑灯瞎火的,褚知县自己骑着一头小毛驴,举着灯笼出城来找萧景澜。

到底有何内情,他今晚要全都问清楚,往后才睡得着觉。

戚无行摘了满满一兜槐花,来到萧景澜身前,半蹲着把槐花捧着上。

熟悉的清鲜和甘甜让萧景澜心情舒缓了不少,他唇角带着一点天真温软的笑意,慢慢俯身,咬住了一朵鲜甜的槐花。

戚无行也跟着笑了,他看着萧景澜近在咫尺的脸,想要凑上去亲一亲,又不敢动,急得耳朵都烧红了。

萧景澜又捏了一簇槐花慢慢吃着。

他们都不曾察觉,一个老人正骑着毛驴靠近着山脚下的小院,苍老的双目呆呆地看着院中温馨的画面,葳蕤灯火下那张血海深仇的脸,刺的他双目生疼。

戚无行……

戚无行!!!

褚知县忍无可忍,冲进小院中嘶哑着怒吼:“萧景澜!你不肯答应……你不肯答应……”

老人气得哆嗦了,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却仍在颤颤巍巍地怒骂着:“原来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蛇鼠一窝……你们两个……合谋害死了我的儿子!”

萧景澜还未反应过来,怀里的槐花撒了一地,他听到耳边响起那个噩梦般的低沉声音:“褚英叡是我杀的,等西北事了,我自会回到中原,等你来报仇。”

褚知县摇摇欲坠,咬牙切齿:“戚无行……你个恶鬼……恶鬼!”

萧景澜脸色煞白,踉跄着想要后退,却忘了自己双腿已废无法站立,挣扎中一头栽下去,被那双坚硬如铁的手臂牢牢抱在了怀中。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没事吧。”

萧景澜颤抖着,细白的手指拼命想要掰开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喉中溢出了恐惧到极致的呜咽:“放开……放……放开我……你为什么要来……戚无行你为什么还要再来!”

他以为他终于离开那场噩梦了,或许他可以赎罪,或许他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可戚无行为什么还要来。

还要这样紧地抱住他,不肯让他挣开半分。

好痛……好痛啊……

萧景澜沙哑着哭喊:“我杀不了你……戚无行……我杀不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再来……你为什么要逼我……”

褚英叡死了,萧皓尘也死了。

那些为他而死的人都葬在了黄土中,他无力为逝者报仇雪恨,却没想到,还要被迫面对那个在他心中扎根的恶魔。

褚知县嘶哑着吼:“好……好……萧景澜,我还以为你是个良善之人,没想到……没想到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是毫无人性的畜生!英叡是为你死的!他是为你死的!”

萧景澜崩溃地哭喊着:“我知道……我知道……”

都是为他死的,褚英叡,萧皓尘,还有戚无行的父母,都是……全都是……为他死的……

他应该为这些人报仇,他应该替亡魂雪恨!

这都是他的血债,他的罪孽,哪怕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原谅他。

戚无行低沉温热的呼吸响在他耳边,那头疯狂的巨兽此时对他没有半点防备,手足无措地抱着他,怕抱紧了让他疼,又怕抱松了摔倒他。

萧景澜哭着,流着泪,在绝望的呜咽中摸到了戚无行腰间的短刀。

他这一生,总是不愿拿起利刃,以为世间万事,都总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可原来仇恨没有别的办法能消解,只有血偿。

血债,只有血偿啊!

萧景澜抽出了那把短刀,像只濒死的幼兽一样崩溃地哭嚎着,在一片黑暗中,狠狠捅向了身边温暖的胸膛。

鲜血溅出来,和他杀死褚英叡那天一样烫。

一刀,两刀,三刀……

萧景澜不知道自己那天捅了褚英叡多少刀。

他想替褚英叡还回来,一刀一刀,都要替褚英叡还回来。

戚无行没有喊疼,没有离开,仍然紧紧抱着他,偶尔有些闷哼,沙哑着低喃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澜澜……对不起……”

他不该拽一个纯白如纸的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萧景澜累了,纤细的手腕已经抬不起刀。

抱着他的那具身体慢慢失去了强横的力道,一点一点瘫软在轮椅旁。

鲜血淌了一地,那些还没来得及做成甜汤的纯白花瓣,泡在血和眼泪里,散发着陈旧的血腥味。

萧景澜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把刀从戚无行胸口拔出来,他像一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又柔弱的像风中一朵伶仃的花。

他慢慢撑着身体,爬起来,努力地想要爬到轮椅上。

周璞看不下去,含着泪把少爷扶上轮椅:“少爷……”

萧景澜手腕轻轻颤抖着,短刀落在了地上。

“当啷。”

萧景澜无神的双目对着遥远的山峦和夜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却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所坚持的那个世界,那么遥远,那么可笑。

原来,他不是神明,他的努力和善意根本无法消弭旁人心中的苦楚和悲恨。

只有血债血偿,才能让亡魂安息,让生者解脱。

他是个傻子,是个从未清醒过来的……傻子……

萧景澜眼角溢出泪痕,冲开了脸上的血迹。

他沙哑着轻声说:“褚知县,我……答应你了,替褚将军报仇,杀掉……杀掉戚无行。若是夫人心结仍然无法解开,可送夫人前去漠北逍遥谷,寻鬼医救治,就说……就说萧景澜不来了,请他帮夫人治好心疾……”

褚知县老泪纵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痛也不是,怒也不是:“儿子……我的英叡……我的英叡……去了啊!”

萧景澜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他有些晕眩,头痛的厉害。

他再次向褚知县行礼,沙哑道:“褚知县……萧景澜亏欠褚家……若泉下相见,我会……亲自向褚将军赎罪,求您……节哀……”

槐花开的香甜动人,随着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萧景澜摇摇欲坠地坐在轮椅上,轻声说:“莺儿,收拾行李。”

莺儿被今晚的变故吓得一直哭:“少……呜呜……少爷……你要去哪里……”

萧景澜说:“云州。”

莺儿急忙说:“少爷,先帝有令,老爷流放云州,绝不可再见萧家旧人,您……”

萧景澜捻着指尖的鲜血,戚无行还卧在他脚边。

他苍白的脸上沾着血和泪水,无喜无悲的僵硬着,轻声说:“我的父亲,欠戚无行两条命,也该……亲自还了吧……”

莺儿和周璞不肯带萧景澜去云州。

萧景澜目不能视,他们就带着萧景澜四处转悠,磨磨蹭蹭地不肯去云州。

那日之后,萧景澜渐渐沉默寡言,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像一尊惨白的石像。

逍遥谷中,仍是春暖花开着。

谷主在山上遛小猪玩,鬼医在山脚下捣鼓他的药炉。

忽然,小猪瞪大眼睛看向远处,肉嘟嘟的小手举起来,大喊:“驴……驴!”

谷主顺着小猪的小肉手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头驴驮着一个老人狂奔而来,后面跑着一匹马,马背上有个摇摇晃晃的麻袋,正在往外渗血。

谷主把小猪抱起来放在肩头,对着山脚下的鬼医喊:“老不死,生意上门了。”

一驴一马都跑得气喘吁吁。

老人已是花甲之年,跑了这么久,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这么去了,被鬼医按着连灌了三口药汤才缓过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马背上的麻袋:“不能……不能死……那个人不能死……”

京中如今乱做一团,三方势力撕咬得正紧。

戚无行死活是小,可西北无人镇守,若出了什么乱子,草原部落趁机入侵中原,那他这把老骨头就算进了地府,也无颜面对褚家列祖列宗。

鬼医把麻袋解开,也没看清那个鲜血淋漓的脑袋是谁,试了试还有气息,于是先扎了两针护住头颅经脉,又找人来把那大坨人抬下来,放屋里慢慢救治。

谷主捂着小猪的眼睛,生怕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坏孩子。

小猪从谷主的指缝里偷偷望外瞧,好奇地盯着那个血麻袋:“师祖,鬼爷爷要救人了吗?”

谷主点头:“嗯。”

小猪担忧地说:“他们看上去好穷啊,给得起诊金吗?”

谷主漫不经心地说:“债这种东西,慢慢讨,总能讨回来的。轮回之下,谁也不欠谁。”

小猪还懵着。

谷主走过去,把那老人从地上扶起来:“老人家,这是你儿子?”

褚知县咬牙切齿地说:“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人!”

鬼医好奇地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你是要他活着受罪?我这里正好有种新药,能让人一生痛不欲生,又自杀不得,要不要在你仇人身上试试?”

褚知县紧紧握着拳,许久之后,苦笑一声:“他是……西北军统帅戚无行……我再恨他,也不能让他死在面前。戚无行身死,我一人之恨可消。可崇吾郡若是失守,中原百姓就要遭难了。” 鬼医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和谷主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是受尽苦难之后避世之人,做事随心所欲惯了,绝不会委屈自己。

这等为天下安危,千里奔波救仇人性命的义举,实在是让两个老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鬼医剪开戚无行身上的衣服,看着那人胸口上七八处刀伤,咂舌:“这谁啊,下手这么狠。”

褚知县端着热汤药坐在太师椅上喘气,苦笑着吐出了那个名字:“萧景澜。”

萧景澜不是傻子。

周璞和莺儿带着他到处逛,就是不肯陪他去云州。

一个月过去了,萧景澜终于开口说:“你们不愿去云州,那便不去罢了,我雇辆马车,自己去也好。”

莺儿眼泪汪汪:“少爷,我……我……我们……”

萧相国虽生性残暴,却到底是萧景澜的亲生父亲。

他们做是从的,怎么舍得看那样温软善良的小少爷,亲手弑父……

萧景澜低低地笑了:“想什么傻事呢,若旁人不想死,我这个样子,又杀得了谁。我已经……杀了戚无行,我不想再逃了。”

恩怨债孽,他要他的父亲,给戚家一个答案。

他杀了……戚无行啊……

萧景澜恍惚中又轻轻握住了自己的脖子,黑暗中,好像西北的风沙仍在耳边呼啸着。

那是他这一生最黑暗最痛苦的岁月,却也伴随着最亲密的温存和缠绵。

戚无行爱他,愿意为他去死。

那他呢?

他是不是也会想念那个疯子,那个把他锁在牢笼中,不肯让别人窥探一眼的疯子。

那个疯子……死了……

从此,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折磨他,囚禁他,用铁一般的手臂拥他入怀,在大漠的风沙中背他回家。

怀念吗?

不……不……其实是恐惧的。

可他感受不到一点释然,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幻觉中好像又碰到了冰冷的锁链。

当啷,当啷……

云州城,一座小小的三进宅子,关押着曾经权倾朝野的萧相国。

十几位假扮仆从的宫廷禁卫,侍奉着他。

仆从们每日出门采买,看守萧相国,细心收集萧相国写过的字,用过的玩物,全部谨慎地焚毁或收好。

京中风云变幻权力更迭,可这些被遗忘在云州的人,却依然恪守职责,不许逆臣再有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直到先帝驾崩,一道密旨传至云州。

传信的信使满脸疲惫,只说了两句话:“陛下说,若萧景澜来云州,让他们父子相见便可。”

禁卫们收下了密旨,继续过着单调沉默的日子,却迟迟没有等到萧景澜来云州。

直到这一天,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云州城大门。

驾车的老仆和清秀活泼的侍女在街边买了些吃的。

车中的萧景澜深陷在混沌的噩梦中,他已快要不记得父亲的模样。

云州萧宅,萧相国正在浇花。

他在这里种了很久的花,可惜一朵都没有开。

这一天,他听到身后有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

萧相国没有回头,他在心中猜测着,是哪个旧仇人要来取他性命。

可身后,却轻轻响起了一个温软清澈的熟悉声音:“父亲,别来无恙。”

萧相国猛地回头,惊愕地看着他的小儿子。

他的小儿子坐在轮椅上,眼中已经没了光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他回答。

萧相国已经没了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他不知所措的擦拭着手上的泥灰,有些酸楚的悲凉:“澜儿……”

他知道,他的长子看似聪明果决,其实最心软痴情。

萧家落败,他的两个儿子,必然也会受到不少磨难。

可他也不曾想到,父子再见,他天真懵懂的小儿子,竟已完全成了陌生的模样。

萧景澜轻声说:“我从历州带了些茶叶来,请父亲品茗。”

历州产小叶黄茶,茶水清透,滋味微苦。

父子二人在徐徐清风下烹茶对弈。

萧景澜目不能视,便请父亲替他落子。

萧相国叹了口气,说:“澜儿,你来云州呆几日?”

萧景澜轻声说:“不多久,和父亲说几句话。”

萧相国看着儿子的脸,竟苦的不敢再看。

他已经老了,失了野心,也没了狠厉。

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开始后悔自己作过的孽。

开始心疼两个儿子,因他之故,余生再无安宁之日。

他低声说:“澜儿,出什么事了?”

萧景澜轻轻捧着茶杯,恍惚着问:“父亲,当年我离家出走,被山贼掳去。回来后,您杖毙了伺候我的家奴,是为了什么?惩戒?示威?还是泄愤?”

萧相国沉默了很久。

他一生狠厉阴毒,杀伐果决,不择手段,两个儿子却都温软善良,性情与他并不相同。

于是他也很少向孩子们说起自己的目的和动机。

萧景澜轻声问:“父亲,到底为什么?”

萧相国说:“为父……中了别人的计。”

萧景澜问:“什么计?”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说:“当年你离家出走,被山贼掳走,被救回来的时候已是痴傻疯癫之态。为父心中震怒至极,派人彻查此事,却发现是相国府中有人向山贼报信,那伙贼人才会在城门口认出你,特意掳走,好向萧家勒索钱财。”

萧景澜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指尖膝头。

他无神的双目看着茫茫黑暗,心中死死缠绕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了。

他轻声说:“是……是戚无行的父母……吗……”

萧相国说:“我不知道,澜儿。那时你神智受损,几乎成了一个痴疯的傻子。我恨极了,也怒极了,杖毙了所有负责照看你的人,除了戚无行的父母,还有两个侍卫,三个侍女。”

萧景澜颤抖着,眼角的泪水缓缓淌下来:“父亲,滥杀无辜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此生不报,来生要偿,一命难还,祸及子孙。您……不明白吗……”

萧相国明白了。

当他被流放云州,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接连听到两个儿子的死讯时,他终于明白了。

可权倾天下的人不会明白。

他们拼了命地要抓住手中的权柄,竭尽全力想要爬上权力的顶峰。

罪孽,祸根,谁还顾得上为脚下的尸体哀悼。

萧相国饮尽杯中的茶,沙哑着说:“后来,我从九州四荒寻名医为你诊治,有个云游的郎中终于找到了病根。原来你心智受损并非是惊吓所致,而是……而是中了奇毒,白玉蛊。此毒伤人心智,损人神魂。从一开始,就是有人布下的局。以你为饵,诱我深入,种下祸根却不自知,最终……酿成了大祸。”

萧景澜颤抖着,痛苦地握着他的轮椅。

他已经无需再问布局之人是谁。

局中的棋子,局外的棋手,那些陈年往事里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只剩他这颗最愚笨的棋子,还活在世上,日夜受着就煎熬苦痛。

萧相国自己倒满了茶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沙哑着说:“澜儿,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和你大哥……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萧景澜颤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大哥!”

萧相国低声说:“来不及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澜儿……等我发现不对时,皇上羽翼渐丰,我已无只手遮天之力。你大哥在宫中做着皇后,你天真烂漫不知世事,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徒增危险。爹……错了……澜儿……爹这一生……大错特错了。”

萧景澜缓缓流着泪:“爹……”

萧相国说:“爹做错了太多事,但是……但是爹的错,不能让你偿还。爹……爹走了……亲自……亲自向地下的冤魂们赔罪……澜儿……你没有做错……你是最无辜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鲜血从萧相国七窍中涌出。

院中种的花,叫白夜歌。

花不常开,花苞却剧毒无比。

他的儿子来的不巧,他刚刚服下剧毒,他的澜儿,却来看他了。

也好,也好,那些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澜儿……他的孩子,他甚至宁愿白玉蛊的毒性从未散去,他的孩子仍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傻瓜。

只要给他一碗甜汤,他就能笑起来。

萧相国被葬在了历州老家的墓地里,没有立碑。

他一生作恶多端,仇家无数,若是被人发现葬在此处,只怕尸骨都不得安生。

萧景澜坐在纷飞的灰烬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茫茫黑夜。

他这一生,爱的,恨他,牵挂的,憎恶的,那些人都死了。

他又还能去何处?

又有何处,还能供他容身?

活着,他要活着。

那些死去的人,都想让他好好活着。

可活着,又该怎么活?

泪,已流尽了。

痛,也痛到了尽头。

如果要活下去,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前尘旧事那些早已成了死结的结局。

萧景澜轻轻握着自己的脖子,那条锁链碎裂,腐朽,烂成了泥灰。

他却宁愿自己仍然被束缚着。

被人像条狗一样锁在铁链下,也好过做一个明明白白痛苦挣扎的活人。

如果他不曾醒来就好了。

如果他永远痴着,傻着,疯疯癫癫,不知世事,就好了。

祭拜罢,萧景澜轻声说:“我们去逍遥谷吧。”

莺儿惊喜道:“少爷,您终于想通了?”

萧景澜平静地说:“嗯。”

他终于还是想通了。

他此生所念所爱都已成灰烬,活着,太过折磨,死了,不忍见泉下父兄。

不如,请鬼医帮他一把,或忘却前尘,或重归混沌。

只要不再清醒着,便不会,这么痛了吧。

逍遥谷中,昏睡了一月有余的戚无行刚刚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和坐在窗边的褚知县四目相对。

褚知县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沙哑着声音说:“是我对不起褚家……”

纵马沙场之时,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想要的东西,就去抢。

阻拦他的人,就杀了。

于是他杀了褚英叡,理直气壮,毫无负罪感。

因为他觉得是褚英叡,想要从他手中夺走他的挚爱。

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的结局。

满怀仇恨,征战屠杀,他早已忘了,人除了利益得失,还有良心二字。

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景澜在他面前被逼疯,他像只疯兽一样面对着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悲剧。

他看着那个柔软的小东西,竭尽全力地发着光,想要照亮更多一寸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成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萧相国。

戚家无辜,一点小错却被萧相国杖毙至死。

褚英叡……又何其无辜。

褚知县老泪纵横,咬牙切齿地哆嗦着:“戚无行……我老了,我看不到你死的那一天了。罢了……罢了……你死了,边关大乱,百姓遭难,我的英叡……也回不来了。你走吧,去西北守着,一辈子都别回中原,就当……就当为我儿赎罪,走吧!”

戚无行收拾了行李,启程回崇吾郡。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了,他这一生,就该孤身一人死守在西北的大漠风沙里。

那时的萧景澜太傻太柔软,窝在他怀里酣睡的时候,让他以为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忘记了身后万丈悬崖的寒冰。

那些温存的时光像梦一样轻薄遥远,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那不是真的。

也许这一生从未有人那样温柔地出现在他身边,那只是他疯癫之中的幻觉,是一场大梦,是一念贪妄。

如今,大梦已醒,天地清明。

戚无行拎着他的刀,带着一身伤痕,沿着曲折的山路走向西北边疆。

恍惚间,他好像在远处的深林中看到了他魂牵梦绕的牵挂,可转眼间,却也只能看到茫茫山野,和掠过枝头的飞鸟。

戚无行偏执至极,看中的东西,宁死都不会放手。

他爱上了萧景澜,想要得到那个人,于是双手越攥越紧,几乎要把他深爱的人扼死在他手中。

只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放手吧,放过萧景澜,别再去折磨那个太过温柔的少年。

戚无行走向了西方,孤独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褚知县没走。

他留在逍遥谷里气喘吁吁地干杂活,一会儿帮忙侍弄花草,一会儿帮忙扇火煮饭。

逍遥谷里有的是壮劳力,谷主哪能让个枯瘦老头干杂活。

在十几次阻止未果之后,谷主无奈地问褚知县:“老人家,您到底要干嘛?”

褚知县气喘吁吁地拎水桶:“我……我们褚家有规矩,不能白受别人的恩惠,要知恩图报。”

谷主哑然失笑:“戚无行的诊金,已经记在他自己头上了,不必您来偿还。”

褚知县羞愧地红着老脸:“老夫……老夫其实还有一事想求先生……”

谷主说:“老人家您说。”

褚知县浑浊的眼底是悲伤苦楚之色:“拙荆……受丧子之痛,似乎有痴傻之症,老夫问了无数郎中,皆说心疾不可医。老夫惭愧,想询问鬼医,拙荆之症,还有救吗?”

谷主道:“区区小事,老人家放心就好。”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个秃头壮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谷主,谷主,萧景澜来了!”

逍遥谷已经等了萧景澜很久了。

自从知晓萧景澜目盲腿瘸之事,逍遥谷就一直在等萧景澜来,却一直没等到。

鬼医知道,萧景澜有心疾。

心疾不解,肢体之症治与不治也无甚用处。

于是他们就耐心地等着,等萧景澜自己来逍遥谷求医。

今天,萧景澜终于来了。

褚知县不想见萧景澜,避入后山去见鬼医。

谷主把萧景澜引入房中,悠悠地倒上一杯热茶:“萧少爷,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萧景澜轻声说:“让谷主费心了。”

谷主说:“无所谓,来了就好。”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谷主,我此来逍遥谷,并非是为了医治残疾,而是……而是想求一道毒药。”

谷主乐了,问:“你想要什么?”

萧景澜轻声说:“白玉蛊。”

谷主嘴角动了动,还好他的脸藏在面具下,旁人什么也看不到。

萧景澜苦笑:“谷主放心,我得此药,并非要毒害他人,只是……只是觉得,那些痴傻的日子,反倒比如今要好些。”

谷主放下茶杯,说:“你先歇息片刻,我去趟茅房。”

说着他拔腿就跑,跐溜窜出去,把萧景澜自己晾在了这儿喝茶。

谷主跑到鬼医房中,问他:“老不死,你还记得你养的那只白玉蛊吗?十几年前有人拿凤鸣血玉找你换走的那只。”

鬼医捏着手指算了算:“找日子说的话,药效应该差不多散了吧。”

谷主说:“是散了,不过苦主找来了,跟你再要一只,他觉得当傻子挺美的。”

鬼医糊涂了:“到底是谁,你不是说你二胎来了吗?谁要白玉蛊?”

谷主苦笑着叹了口气:“就是萧景澜,当年那只白玉蛊,被用在萧景澜身上。”

鬼医久久说不出话来,戳自己脑门:“造孽,造孽。”

谷主缓了口气,问:“先不说萧景澜的事,褚夫人的心疾可有医治之法?”

鬼医说:“心疾非药石能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褚知县担忧地问:“可有解法?”

鬼医掐着指头算了算:“算着日子,你儿子的魂魄可能还在奈何桥上排队等投胎,我们要找个能随意出入阴阳的人,把你儿子的魂魄带到你夫人面前,让他亲口解开褚夫人的心结。”

褚知县老眉紧锁:“世间可有这样的人?”

鬼医悠悠一笑:“人没有,好用的鬼倒是有一只。收拾行李,我们去一趟邺州。对了,顺便把萧景澜带上,别让他再寻死觅活的不像样子。”

萧景澜的眼睛和腿都是经脉淤血受阻所致,以鬼医的本事,不出三日就能让他腿有知觉,眼见光亮。

可萧景澜却固执地问鬼医:“世间何处还能寻得白玉蛊?”

鬼医无奈地举着针:“你找那玩意儿干嘛,要是想当一辈子傻子,我药房里千百种毒物都能让你成傻子,干嘛非要找那稀奇玩意儿。”

萧景澜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白玉蛊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鬼医耸耸肩:“古书上说,这东西其实算不上毒,也是味奇药。不伤经脉,不损头颅,只会让人变笨变呆,三魂七魄聚于心肺深处,不像常人一样魂魄流动于经脉之中。如此药效,与其他致人疯癫的毒物相比,唯一多出来的功效就是还能救。等到十年二十年药效淡去,人也就清醒了。”

萧景澜沉默不语。

鬼医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是想做一辈子的疯子,没必要糟蹋这种好东西。”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布局之人,到底是何用心。”

鬼医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萧景澜轻声说:“过去十年,我痴痴傻傻不知人事,都是父兄替我思虑。如今,我便忍不住会一直想,一直想,想那些事,到底是何处的因,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鬼医说:“并非万事皆有因果,也无需事事都求个明明白白两不相欠。小东西,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去了,你要是实在觉得往事太苦,我给你一副药,把记忆抹去,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又有什么难。”

萧景澜轻声说:“前辈,过去的事,真的能放下吧?”

鬼医一针扎在萧景澜眉心,说:“人总歹活下去。”

萧景澜眼睛有些胀痛,已经习惯沉寂在黑暗中的视线中慢慢浮起一点微弱的光。

他要……能看到了吗?

光斑在眼前沉浮流淌,萧景澜慢慢昏睡了过去。

谷主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问:“成了吗?”

鬼医说:“成了。这小东西心结太深,好好一聪明的小脑瓜净想着怎么折磨自己了。反正劝也劝不动,不如什么都别说,直接带他去天堑山,想诉苦诉苦,想报仇报仇。”

萧景澜一觉醒来,已是在天堑山深处的宅院中。

阳光徐徐落在粗糙的地面上,窗边一张桌案,一把宽椅。

笔墨纸砚摆在桌上,一个清瘦的人在桌案前,握着笔,一丝不苟地勾画着画中的轮廓。

萧景澜一阵恍惚,好像这些年月的苦楚时光从未有过,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了,他仍在相国府里做着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少爷,睁开眼,就能看到兄长还在桌案前写字画画。

相国府里温软的香薰徐徐飘着暖烟,拥着他一生的平安喜乐。

萧景澜轻声唤道:“大哥。”

提笔的人轻轻一顿,转头看他,清瘦的容颜不曾有分毫变化,依旧眉目如画。

萧景澜分不清此情此景是醒是梦,他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却仍觉得下半身不听使唤,重重地把他拖拽在床上,不肯让他起身。

萧皓尘走过来,坐在床沿,叹息一声:“你的腿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不要勉强自己。”

萧景澜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兄长:“大哥,我……我还在人间吗?还是……还是我已死了,你……你在这里,父亲呢?父亲去哪里了?”

萧皓尘说:“景澜,这里是人间,你还活着。”

萧景澜颤抖着慢慢抓住兄长的手臂,透过褶皱的布料想要探寻到活人肢体的温度:“大哥……我以为……我以为……他们都说……他们都说皇后驾崩了……他们都说皇后驾崩了……”

无助的泪从眼角滑落,萧景澜紧紧抱住了他世间仅剩的亲人,哪怕是梦,他也愿意相信此刻是真的。

萧皓尘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萧景澜做梦似的低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一个人吗?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哥……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皓尘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儿,”他斟酌了一会儿,问他从小天真淡笑的弟弟,“你怕鬼吗?”

萧景澜哽咽着说:“大哥,就算你是鬼,我也想和你在一块儿。”

萧皓尘说:“不是我这样的鬼,是……嗯……青面獠牙,一身磷火,狰狞可怖的厉鬼。”

萧景澜糊涂了。

萧皓尘叹了口气:“罢了,晚上再说。当年你跳下城墙后,我曾经去西北军呆过一段日子,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却阴差阳错被打断,至今也不知道当初在崇吾郡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想说给大哥听吗?”

萧景澜满腔委屈绝望苦苦压抑不得解脱,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最亲的亲人倾诉一切。

可在此之前,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大哥,你这里晚上会闹鬼吗?”

萧皓尘嘴角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有时候,白天也闹。”

萧景澜还深陷在不知生死的恍惚中,没听懂兄长的话。

他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知觉,只能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鬼医和褚知县都在这儿,他们在花架下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

兄长给两位老人倒了茶,又回到房间里,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萧景澜支撑着慢慢站起来,依旧麻痹虚软的双腿并不能让他顺利地行走,但至少还能慢慢挪到轮椅上去。

有了轮椅,萧景澜自己推着轮子,慢慢挪到房间外,顺着长长的蔷薇花架向鬼医的方向走去。

鬼医正严肃地和褚知县交代诸般事宜:“今夜午时,有只鬼会想办法进入黄泉地府,趁鬼差不备的时候把褚英叡的魂魄带到人间,连夜送往明宏县。等到你儿子的魂魄到了,会有一顶小轿落在你面前,你就喊着儿子的乳名,带他上轿。在轿中不可睁眼,落地有人唤你的时候,再睁眼带你儿子的魂魄去见你夫人,明白了吗?”

萧景澜怔怔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褚知县的模样。

那个老人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纪还要苍老许多,满头白发,枯瘦蜡黄。认真听着鬼医的诸般交代,不停地点头。

鬼医实在不放心,反复嘱咐:“要喊他的乳名,记住了吗?”

老人点点头,低声说:“记得了,喊英儿的乳名。”

他自己反复念叨了几句,抬头正好看到萧景澜,表情顿时复杂了许多,起身便走,去花园旁的菜地里干活去了。

鬼医看着萧景澜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叹了口气,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不能笑笑?人活一世,哪有真正过不去的坎儿。”

萧景澜轻声问:“鬼医前辈似乎和我大哥很熟悉?”

鬼医说:“是很熟,他这些年差不多就是在逍遥谷过的。”

萧景澜又问:“我大哥……过的好吗?”

鬼医迟疑了一下,问:“小东西,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景澜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此时不是蔷薇盛放的时节,天堑山深处却有人把这片蔷薇养的这么好,这么温暖。

他说:“我大哥生平最爱蔷薇,可蔷薇娇贵,又只在春末夏初时开。如今尚是初春,蔷薇却开的这么好,一定是有人为他精心栽培呵护,才能养出这样一片蔷薇来。前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鬼医面对萧景澜这个天真烂漫的问题,吃不准萧皓尘自己说了没,于是委婉含蓄地说:“此景此观,非人力可为。”

可不是吗,这么大片蔷薇花不循天道肆意狂生,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萧景澜没听明白鬼医话中深意,正思索着。

鬼医却开口问他了:“景澜啊,你……怕鬼吗?”

萧景澜疑惑地皱着细细的眉毛:“此处当真有鬼?”

鬼医点点头。

夕阳渐渐沉下去,深山老林里没了日光,最适合妖魔鬼怪肆意出没。

萧景澜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鬼医说:“你若是怕鬼,今夜就在二楼不要下来,等天明之后,我上去叫你。”

萧景澜越听越古怪:“二楼可有什么异物?”

鬼医摆摆手:“别问了,怕鬼就听我的话,那恶鬼青面獠牙一身磷火十分可怖,你在二楼别下来,他就不会上去找你。”

萧景澜确实怕鬼。

可今夜是褚英叡还魂夜,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送褚英叡的冤鬼归乡。

他是罪魁祸首,又怎能躲躲藏藏的不肯出来。

于是萧景澜斩钉截铁地说:“前辈,我陪您一同等褚将军英魂。”

鬼医嘴角动了动,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怕了可别乱叫,会伤到阴魂。”

萧景澜郑重地点点头。

他几经生死,又怎么会被一只鬼吓着。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进山涧中,天堑山深处的这片山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夜。

萧景澜深吸一口气,在鬼医身边耐心等那个可以帮忙寻回褚英叡魂魄的厉鬼现身。

这时,满架的蔷薇在风中轻轻抖动着,磷火沿着纯白的花瓣飘在风里,鬼气森森的一片十分瘆人。

萧景澜不知那鬼从何处来,越发紧张。

夜色中响起凄冷尖锐的小声,小鬼们此起彼伏地笑成一团,前后左右都是摇曳的黑影。

萧景澜脸色惨白,担忧鬼医前辈和大哥招来此等厉鬼,会不会反而另生灾祸。

他正吓得心头紧绷不知所措,几乎有些后悔今晚为何要在这儿守着。

就在萧景澜想要闭上眼睛的瞬间,萧皓尘从小屋中走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了一声:“叶翃昌你装模作样的想干什么?这儿没人给你吓着玩,滚出来干活!”

萧景澜惊得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青面獠牙的阴森厉鬼从蔷薇花中现身,带着一身嶙嶙鬼火,有点委屈地小声叭叭:“皓尘,我是鬼王,鬼王在陌生人面前出场是要有尊严的!”

萧景澜惊得呆滞在轮椅上,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你……”

叶翃昌收敛了那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幻化出活着时少年天子的英俊容颜,慈爱地对着萧景澜一笑:“景澜,有些日子没见了。”

萧景澜张开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要问。

他想要质问这只厉鬼,当年为何要给他服下白玉蛊。

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看到那只厉鬼笑嘻嘻地摘了一朵蔷薇,死皮赖脸地要别在萧皓尘发上。

这片蔷薇,果真非人力所能及。

那是一只厉鬼,给他活着的恋人滋养出的避世桃源。

萧皓尘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堂堂鬼王的后脑勺上:“滚蛋,去干活。”

叶翃昌乖乖飘到了褚知县面前,摊手:“你儿子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褚知县早已写好,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那只厉鬼手中,颤声说:“拜托……拜托了……”

叶翃昌矜贵地点点头,又绕了一圈,说:“我需要一个生魂与我同往地府,若是被鬼差发现,我躲在那个生魂体内,才会被鬼差送回人间。”

鬼医说:“我和皓尘都是返生魂,一入阴曹就会被抓去阴牢。褚知县要留在此处引导他儿子归乡,没法子了,景澜,你跟着这只鬼去一趟地府。”

萧景澜为褚英叡之死痛苦万分,数年不得解脱,如今有机会为褚家做点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好,我去。”

叶翃昌抬起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萧景澜额头,说:“记住,若是被鬼差发现,你就报上自己的姓名八字,说自己睡了一觉,也不知为何会来到阴间。鬼差见你是生魂,就会送你回阳间,知道了吗?”

萧景澜轻声说:“好。”

叶翃昌抬手抽出了萧景澜的三魂七魄,引着生魂一同潜入黄泉之下。

忘川河边立着三生石,无数亡魂正在这里游荡着等叫号。

先去功德殿评一生功过,再去奈何桥头找孟婆领孟婆汤。

叶翃昌带着萧景澜躲到三生石后面,说:“一会儿我去找人,你在这儿别走,若是惊动了鬼差,我就上你的身,记住了吗?”

萧景澜点点头。

叶翃昌拿着褚英叡的生辰八字,正要出去找人。

萧景澜却在他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话:“陛下,你是厉鬼,来阴间找人要冒大险,若是被鬼差发现,只怕要在阴牢关到天荒地老了。”

叶翃昌说:“我知道。”

萧景澜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叶翃昌回头,看着萧景澜茫然无措的小脸蛋,伸手捏了两下,说:“小笨蛋,褚英叡是你的心结,你若心结不解,皓尘一生都会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稳。我此生亏欠皓尘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我不许他再心忧愁苦,我要他余生只有我和快乐。”

萧景澜看着叶翃昌。

昔日天子已成天地不容之恶鬼,青面獠牙,一身戾气。

可这只厉鬼,却为一个人,种上了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萧景澜轻轻地长叹一生,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叶翃昌说:“别怕,我一定歹回去,我可再也舍不得把皓尘交给别人疼了。”

叶翃昌站在鬼群里,拿着褚知县给他的生辰八字,猛地把那张纸拍出去,低喝一声:“寻!”

符纸在鬼群里跑了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叶翃昌手中。

叶翃昌微微皱眉。

萧景澜问:“怎么了?”

叶翃昌说:“奇怪。”

说完,他再次把符纸掷出去:“再寻!”

符纸依次掠过群鬼的后颈,却未有一人与褚英叡的姓名八字相符。

叶翃昌捏着再次回到手中的那道符,紧紧皱眉:“不对劲儿,褚英叡的魂魄为什么不在这里?”

萧景澜未曾来过阴间,急忙问:“会是什么缘由?”

叶翃昌说:“要么他因为杀戮过重提前进了功德殿,要么他阳寿未尽仍在人间。”

萧景澜说:“我去功德殿寻找。”

叶翃昌说:“若是他已去过功德殿,此时只怕已经进阴牢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鬼火幻化成一把短刀,递给萧景澜,“萧景澜。”

萧景澜说:“你要强闯阴牢?”

叶翃昌好笑道:“你这脑子到底好了没,谁让你强闯阴牢。你去奈何桥头,看见那个炖汤的小姑娘了吗?你拿刀过去,把她辫子削了,引她到彼岸花深处见我。”

萧景澜:“…………”

叶翃昌戳戳萧景澜的后背:“去,混进鬼堆里,把那小姑娘的辫子削了。她是阴曹地府里消息最灵通的人,褚英叡的魂魄在何处,她知道。”

萧景澜无奈:“我们就不能直接问吗?”

叶翃昌说:“我不能上奈何桥,她不认识你。快去,天一亮我们就回不了人间了,呆在这儿太久了不安全。”

萧景澜硬着头皮混进鬼堆里,暗搓搓地慢慢靠近那个熬着孟婆汤的女子。

小姑娘果然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保养的乌黑油亮,十分好看。

萧景澜实在下不去手。

孟婆没看到眼前的魂是阴魂还是生魂,随口问:“投胎往何处?”

萧景澜一辈子乖巧天真,从未做过坏事,更别说这等无耻的坏事。

他握着那把鬼刀,深吸一口气,实在对那条漂亮的辫子下不去手。

叶翃昌远远看着,暗中操纵萧景澜身后排队的小鬼,猛地往前一撞。

鬼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孟婆的大辫子。

孟婆举着汤勺呆住了。

萧景澜也举着鬼刀呆住了。

来不及多想,萧景澜只能硬着头皮,飞快地向彼岸花的花海奔去。

孟婆在他身后一声惨叫,举着汤勺追上来:“哪来的王八蛋小鬼!敢削你姑奶奶的辫子!!!”

天堑山中,几个活人还在等阴曹里的孤魂归来。

直到天色将明,才有一阵阴风吹过架上的蔷薇花,厉鬼携着生魂从地府中钻出来,轻轻把萧景澜的魂魄拍到了躯体里。

萧景澜的身体猛地一颤,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睁开了眼睛。

叶翃昌不能见日光,急忙躲进了山洞里。

鬼医急忙萧景澜:“怎么样了?”

萧景澜缓缓喘息着,说:“褚英叡的魂魄……不在地府……”

褚知县愣住了:“我儿的魂魄不在地府,又去了哪里?”

萧景澜慢慢摇头:“可能尚在人间。褚将军的尸首藏在了何处?”

褚知县眼中含泪:“当日崇吾郡前来报信,只说我儿死在了乱军中,不曾寻得尸首。”

萧景澜不忍再问,低声说:“请褚知县放心,我这就亲去一趟崇吾郡,定要寻回褚将军的魂魄。”

萧皓尘轻叹一声,说:“你若去崇吾郡,岂不是又要见到戚无行?”

萧景澜手指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试图驱散心中的梦魇。

可梦魇植根在三魂七魄深处,日夜折磨着他,见与不见,都是苦楚一生。

萧景澜说:“大哥不必为我忧心,我已非昨日的傻子。戚无行他……他也不像从前了……”

当年他在历州亲手杀了戚无行时,便已有同死之心。

可褚知县到底是心怀大义,竟把戚无行送去逍遥谷救治。

昔年旧事,历历在目。

他仍记得戚无行在他耳边低喃着的歉意。

那个疯子,终究还是变了些许吧……

萧景澜回头看着萧皓尘,他的兄长清瘦温润,风采依旧。身后是烂漫的蔷薇,开得漫山遍野。

那只不敢见阳光的厉鬼躲在房中鬼鬼祟祟地探头偷看,好像连这一眼的时光都舍不得浪费。

萧景澜轻轻捻着指尖,与房中的厉鬼遥遥相对。

这一切的因果,不过起源于小小一粒毒药。

那颗白玉蛊种在了七岁孩童的身体里,从此之后,孽障痴缠,多少人为此苦难半生。

窗后的厉鬼也在看着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萧景澜轻轻摇头,莞尔一笑。

不必再说了。

受苦之人,已苦楚至此。

有人已身在地狱,有人还有半世余生。

他的兄长一生为萧家所累,为皇权所苦。

如今好不容易有安稳快活的日子,做弟弟的,又怎么忍心打破这片安宁之地,让兄长再平添愁苦。

那就,谁也不要再说了。

褚知县还有公务,先回明宏县。

萧景澜和鬼医前往崇吾郡,寻找褚英叡的尸首。

鬼医问:“小景澜,你和那鬼挤眉弄眼的说什么呢?”

萧景澜轻声说:“没什么,前辈。白玉蛊之事,还请前辈不要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就当……就当我当年是真的受惊过度,才会痴傻数年吧。”

鬼医和萧景澜来到了崇吾郡。

这里依旧风沙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萧景澜来求见戚无行,却听守门的士兵说,戚无行不在城中,不知去了哪里,天黑时才能回来。

崇吾郡是边塞要地,若无通关文牒不可随意进出。

于是萧景澜就和鬼医在城门外的茶楼中等候,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直到天渐渐黑了,萧景澜才看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远方风沙中狂奔而来。

那人依旧高大坚毅如山峦,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抱着怀中的物件,急匆匆狂奔在风沙中。

戚无行骑马来到城门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回来了,开门。”

卫兵边开城门边说:“戚将军,方才年轻公子说要来拜见你,他没有通关文牒,我等不敢放他入城。”

戚无行听到年轻公子几个字,手指便开始发颤:“他如今在何处!”

卫兵指着城门外的茶馆:“在那里歇息了。”

戚无行顾不得回成,狼狈地从马背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护着怀中的东西冲进了茶楼中。

风沙从他身后呼啸着吹进茶馆中,烹茶的微火在薄暮中摇曳着温柔的微光。

一个年少的公子穿着长衣,披着大麾,长发高束着,苍白纤瘦的指尖捧着茶杯,低垂的眉眼映着水光,比梦还像假的。

戚无行摇摇欲坠着快要站不住,嘴唇哆嗦着,慢慢往前踉跄了几步,沙哑着嗓子说:“澜澜……是你吗……澜澜……我在做梦……还是快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能看到你……”

萧景澜喉间一窒,戚无行沙哑的低喃响在他耳边,好像拿到锁链又缠在了他脖子上,逼得他不敢说话,无法呼吸。

戚无行踉跄着向前跌倒,半跪在了萧景澜膝前。

萧景澜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指尖却触碰到了戚无行眼角的泪花,烫得他慌忙缩回手。

戚无行却猛地捉住了萧景澜的手:“澜澜!”

萧景澜脸上浮着一层薄红,低声说:“我此来,是有要事找你。”

戚无行语无伦次地说:“你说……你说……澜澜,哪怕是让我死,我也愿意。”

鬼医看得泛酸,说:“不用你死,就是来问你一声,褚英叡的尸体,你如何处置的?”

事情已过去些许年岁,戚无行低声说:“我当时为了掩盖真相,让军医把褚英叡做成疫病之状,埋在城西二十里外的荒山里了。”

萧景澜轻声说:“是了,崇吾郡再往西,已入叶国旧都,那处阴魂遍野,不受地府管束,鬼差也不愿前去引导亡魂。前辈,我们去一趟,说不定能引褚将军的亡魂归乡。”

鬼医点点头,说:“还要带上几个壮劳力,把褚英叡的尸首运回中原。”

戚无行哑声说:“我去安排,今夜你们先入军营,在军中歇息一晚。”

鬼医翻着白眼说:“我不用,我在这茶楼过夜便好。”

戚无行面色阴沉,故作无所谓地说:“西北常有异兽和野鸟飞过,袭击睡梦中人。鬼医前辈若觉得自己不惧这些东西,在此安眠也无妨。”

鬼医:“…………”

萧景澜曾在崇吾郡待过一段日子,知道戚无行在胡说八道。

可崇吾城外确实不太安全,还是去高墙之内避风为好。

于是萧景澜捧着茶杯,一言不发地任由戚无行胡说八道。

戚无行见萧景澜不拆穿他,心中狂喜,连笑容都真挚了许多:“前辈,走吗?”

鬼医悻悻地喝茶:“你让我把茶喝完,你们崇吾郡的茶水真难喝。”

戚无行一手拎着包袱,一手就要去抱萧景澜。

萧景澜轻轻推开他:“不必。”

说着,他慢慢起身,拄着拐杖一点一点走出茶楼。

戚无行心惊胆战地虚张着手,随时准备抱住萧景澜:“澜澜,你的腿……”

萧景澜轻声说:“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复原。”

戚无行说:“澜澜,我抱你回去。”

萧景澜淡笑道:“我又不是没有腿,被人抱着做什么。”

戚无行胡言乱语:“城外风沙大,我怕你被吹走。”

走出茶楼,晚上的风沙果然比白天更大。

萧景澜有些站不稳,吃力地拄着拐杖摇摇晃晃。

戚无行趁机继续纠缠:“澜澜,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鬼医翻着白眼在后面直酸:“赶紧背赶紧背回去,这风吹得我眼睛疼,可不想在外面呆太久。”

戚无行把包袱挂在脖子上,在萧景澜面前蹲下,弓起宽厚的脊背,低声说:“澜澜,上来。”

萧景澜行动不便,也不好意思让鬼医和他一起留在城外吹风,只好慢慢趴在戚无行背上,双臂搂住了戚无行的脖子。

戚无行托着萧景澜的大腿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风沙中苍凉孤冷的崇吾城。

为了照顾鬼医的速度,戚无行走的不快,他甚至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曾经拼了命想要囚禁在身边的那只奶猫,自己跑回来了,窝在他背上,软绵绵热乎乎的一小团,像在做梦一样。

戚无行生怕自己在做梦,于是低声问:“澜澜,你在吗?”

萧景澜趴在戚无行宽阔的肩头,闷声说:“嗯。”

戚无行听着后颈上柔软的哼哼声,心底止不住的发颤。

祈求似的低喃:“澜澜,你再说句话,好不好?”

萧景澜小声说:“沙子飞进嘴里了。”

戚无行说:“那你把脸埋在我后背上。”

萧景澜低头,鼻尖蹭着戚无行坚硬的盔甲,在宽阔的脊背上微微颠簸着,风沙吹过他的脸颊,吹起了额边的乱发。 戚无行说:“澜澜,我十二岁之前,也是萧家的家奴。那时候你刚会走路,像团小奶蛋儿一样在相国府里歪歪扭扭地跑,我想要多看你一眼,管家就拿鞭子抽我,喊我快点去干活。”

萧景澜小声嘟囔:“难道你怪我害你挨鞭子,后来才总打我吗?”

戚无行说:“不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爱的东西,就会忍不住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奴隶们的孩子都枯瘦黝黑,我妹妹小时候也生的不好。我看见你,那么白那么嫩的一个小胖子,觉得好看极了。”

萧景澜趴在戚无行的背上不说话。

戚无行说:“澜澜,我十二岁从军,从此父母妹妹再难相见。西北苦寒,每日厮杀拼搏,谁都不会太在意身边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次从战场归来的,还有几个人。直到我遇见你,我遇见你的时候,就好像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就是这个小傻瓜了,我绝对不能失去他。”

风沙呼啸着吹散了声音,萧景澜的耳朵贴在戚无行的背甲上,顺着骨骼和鲜血才能听清戚无行说了什么。

戚无行继续自言自语:“澜澜,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那么善良,那么干净,身上没有污泥,也没有血腥。我做错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我把你弄丢了,不敢再奢望你还能回来。可我到底……还是渴望着你能回来……”

萧景澜仍是沉默着不肯说话。

戚无行苦笑一声,不再胡言乱语,背着萧景澜进了城门。

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大半的风沙,天地间忽然安静了许多。

萧景澜终于轻轻开口了:“你的包袱里,装了什么?”

戚无行老脸一红,竟有点不自在起来:“一点……泥土。”

萧景澜问:“你装泥土做什么?”

戚无行低声说:“崇吾郡全是沙子,养不出槐花。我就从长夜山取土来,每月去取一包,堆在你住过的那间小院里。我对自己说,等到我能在崇吾郡里种出槐花树,你就会出现了,坐在树上咬着白白的槐花对我笑。”

萧景澜小声咕哝:“我又不是魑魅魍魉,怎么还能飞到你的树上。”

戚无行眷恋地蹭着一缕发丝,那是萧景澜散落的发垂到了他脸颊上。

他低声说:“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念想,澜澜,不这样想着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萧景澜沉默着趴在戚无行背上,借着月光看向那株小小的树苗。

崇吾郡的水土不养草木,这株小树苗在风沙里摇摇欲坠,长的缓慢又可怜。

可却有一个人,夜夜望着这株弱不禁风的树苗,念着他,渡过漫长到看不见天日的时光。

鬼医实在忍不了了,轻咳一声:“你们两个先聊,给我找个屋睡一会儿,我这老骨头累的不行了。”

萧景澜手脚并用地从戚无行背上爬下来,拄着拐杖说:“前辈,我们睡东厢。”

戚无行说:“东厢只有一张小床,睡不开两个人。”

萧景澜脸颊泛红:“我可以睡在地上。”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这副受惊猫儿似的模样,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楚。

澜澜到底是被他吓怕了,生怕他这个疯子夜里又生事端,才会这么紧张地撇清关系。

戚无行轻叹一声,说:“澜澜,你和前辈去主屋睡大床,我去东厢。一会儿我派人给你们送热水和吃食,好好歇着。”

鬼医一脸牙疼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老头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屋,我睡东厢,你们俩凑合凑合挤一被子算了。”

说着,鬼医拎着药箱手脚灵便地钻进了东厢,去自己的小床上躺下歇着去了。

留下戚无行和萧景澜在风沙中沉默无言地相对着。

半晌之后,戚无行苦笑着说:“我今夜去巡视城墙,不会打扰你歇息。但你至少……让我抱你进去吧。你腿脚不灵便,我可不敢把你自己扔在院子里。”

萧景澜拄着拐杖一声不吭地往房门的方向走。

军营里的地面凹凸不平,黑暗中全是石块和土坑。

萧景澜拄着拐杖没走两步,就差点在一个土坑里崴了脚。

戚无行手疾眼快地伸手把萧景澜抱在怀里,不顾萧景澜的小脾气,硬是把人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没忍住轻轻抚过萧景澜的脸颊:“澜澜……”

这里是戚无行在崇吾郡中的住处,墙上挂着狼皮,身下是粗糙的被褥。

炉火葳蕤摇曳,床头挂着那条乌黑发亮的马鞭。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让萧景澜忍不住发抖,下意识地避开了戚无行摸上来的手。

戚无行僵在那里,满脸惭愧和悔恨,沉默着慢慢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去:“我去巡视城墙,你别怕。”

当年他把那傻乎乎的小少爷强掳到西北军营,不过数月光景,却彻底吓坏了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猫儿。

那双眼睛里对他充满了防备和警惕,哪怕只是一点不带丝毫欲望的触碰,也让萧景澜绷紧了神经。

戚无行颓废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懊悔地抱着头,在风沙里叹息苦笑。

冷冷的风吹着沙子打在脸上,戚无行不想去巡视城墙,却也不敢进去。

戚无行蹲在台阶上数沙子。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

房中静悄悄的,或许萧景澜已经睡了吧。

戚无行苦笑着,恨自己当年为何那般歇斯底里,想要留住一个人,就该宠他爱他,怎能掐住那人的咽喉,逼迫一个干净如皑皑白雪的少年,和他同坠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戚无行腿都坐麻了,身后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戚无行慌忙回头,看到萧景澜站在门口拄着拐杖,神情在风沙中模糊着看不清楚。

戚无行急匆匆地站起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萧景澜挡住风沙:“澜澜。”

萧景澜轻声问:“你坐在外面干什么?”

戚无行抓着后脑,说:“我……我走累了,坐一会儿。”

萧景澜慢慢挪开一条路,说:“进来。”

戚无行屁颠屁颠地跟进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别上门栓:“澜澜,我……”

萧景澜坐在炉火边,轻声说:“向来都是客随主便,哪有客人睡主屋,让主人在门外坐一宿的道理。”

戚无行端了小锅来煮上咸汤,小心翼翼地说:“澜澜,我怕我在这里,你睡不着觉。”

萧景澜慢慢拨弄着炉火,说:“明日要去寻褚英叡的魂魄,你再怎么精虫上脑,也不至于在今夜发作。”

戚无行惭愧至极:“澜澜,我改了,我真的改了。”

萧景澜抬眸,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映着温润的光泽,静静地看着戚无行低垂的头颅。

戚无行心头一跳,急忙端起勺子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汤,差点烫破舌头。

萧景澜并没有理会戚无行的举动,仍然安静地看着滚烫的火光。

戚无行慢慢伸出手,想要帮萧景澜撩起那缕垂在额前的长发,却又硬生生收回手,未敢触碰到半分。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往西走,去寻褚英叡的尸骨和魂魄。

鬼医懒散,还要几个人抬着走。

戚无行就把萧景澜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走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

在叶国旧年的时候,崇吾郡是叶国与中原往来的驿站,可后来叶国旧都荒废,崇吾郡就是成了中原守卫西北的哨所。

过了崇吾郡再往西,一片荒凉,西北是叶国旧都,西南绕过长夜山,便是传说中水土丰美的长陵郡。

士兵很快找到了当年埋着褚英叡尸骨的地方,哪里的泥土显然与其他地方并不相同,此处极度干旱,哪怕过去这些年,泥土被翻过的痕迹仍然十分明显。

戚无行撑起大麾为萧景澜遮住烈日,命令手下士兵:“挖,把尸体给我挖出来。”

士兵们在烈日下挖了半个时辰,都快挖到岩层了,却不见褚英叡的尸体。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有个士兵吓得发抖:“不会……不会是尸变……尸变了吧……”

另一个士兵吓得两腿一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我亲手把尸体埋进去的……是我……的我埋进去的……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景澜拄着拐杖,踉跄着冲到深坑旁,俯身看下去,坑中的泥土确实有些沾了干涸的血迹,确实是在此处曾经埋过一具尸体。

可那具尸体,却不翼而飞了。

戚无行脸色铁青,他生怕萧景澜一头栽进深坑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怒吼:“来人,把军医给我叫来!让他马上过来!”

当年便是军医带人来埋的尸体,若是有人动过什么手脚,必然是那个军医。

鬼医躺在石头影下睡了一觉,刚醒过来,懒洋洋地问:“你们找到尸体了吗?”

戚无行说:“尸体不见了。”

鬼医清醒过来,蹲在地上发呆了一会儿:“啊?”

戚无行:“怕是有人动了手脚,我已派人去把当年主事的军医叫来,讯问是不是还有内情。”

鬼医说:“哦,那我先睡一觉,找到了再喊我。”

军医是被士兵五花大绑快马押来的。

士兵回营中叫他的时候,他正卷了细软想要逃跑。

一见此景,戚无行便知道此事必有内情。

他干脆利落地挥刀架在了军医的脖子上:“褚英叡的尸首被你放在了何处,说!”

军医颤抖着说:“属下……属下不知,属下派人……派人把褚英叡的尸首埋在这里了,就在这里,他们都可以作证!”

鬼医被吵醒了,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眯着看了一眼,却扑棱着坐起来,指着军医对戚无行喊:“此人是你营中的大夫???”

萧景澜目光微微一变:“前辈,你认得此人?”

鬼医脸色红白青蓝紫变了一大圈,半晌没说出话来。

军医看到鬼医,脸色也变了,在戚无行的刀下哆嗦着。

萧景澜急了:“前辈!”

鬼医挠挠头,无奈地说:“此人……此人当年来过逍遥谷,说送我一个被许国祭台改造过的异人母体,要我替他养一只始鸠……”

戚无行怒不可遏:“你当初要我去取来许国旧都的祭台,竟是为了一己之私!”

军医眼见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地喊:“戚将军,我是许国旧人,知晓许多秘事。您……您征战沙场一身旧伤,属下……属下是怕您受不住,才想养这异兽帮您滋养身子,属下……属下是一片忠心啊!”

萧景澜只想知道褚英叡如今的下落,颤声问鬼医:“前辈,那褚将军……褚将军如今身在何处……他……他还活着吗?”

鬼医心虚地摸摸鼻子:“那母体,还在逍遥谷后山里养着呢……”

逍遥谷后山里住着一个忘尽了前尘的人。

他不知自己是谁,大部分时间都在榻上沉睡着,偶尔醒来吃些东西。

后山是逍遥谷的禁地,只有一个诡异的老人有时会来,为他诊脉,喂他吃药,取他指尖之血装在瓶中,几日之后再来。

他懵懵懂懂地过了很多年,混混沌沌的不知生死,也记不清年岁。

他记得自己好像过爱慕过一个人,可那份爱恋太过飘渺辽远,连一个回眸都不曾给过他。

那人是什么样子呢?

好像是温润的眼,细长的眉,鼻梁挺直,唇色淡红,白皙的手指握着笔,可画山水千秋。

牵着他的心魂,哪怕为之而死,也心甘情愿。

虽然他已不记得旧人的模样,可若能重逢,他一定会认出那个人。

鬼医带着戚无行和萧景澜来到逍遥谷的后山,指着那座草屋,说:“就那儿了,你们可别告诉死不老我养的药人就是褚家儿子,他现在都快给褚知县当儿子了,让他知道非揍我不可。”

萧景澜说:“前辈阴差阳错,才为褚将军留下了一线生机,这是前辈的功德,亦是对萧景澜的恩情。”

鬼医被萧景澜说得怪不好意是,走在前面带路:“褚英叡未必醒着,许国的巫术怪吓人的,我至今也没研究透这巫术到底是什么法子。”

褚英叡其实醒着,他坐在窗边看那些从远处策马而来的人。

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少年身上。

温润如画的眉眼,似曾相识的模样。

是……是他混乱模糊的记忆中,朦胧记起的那个模样!

他脑海中混沌的记忆只剩下一缕遥远的微光,等待那缕光降临,告诉他,他前尘所念的那人是谁。

如今,那道光落下来了。

戚无行抱着萧景澜下马,低声说:“小心。”

萧景澜轻轻摇头,从马上取了拐杖准备自己走。

可他刚抬头,却撞上了褚英叡明亮的眼睛。

失去记忆的男人欢喜的像个孩子,对着萧景澜笑:“我认识你,对不对?我们见过的,我记得你。”

萧景澜怔怔地看着褚英叡。

他和褚英叡并不相熟。

褚英叡从军的时候,他还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

只是偶尔,萧皓尘带同窗好友们来相国府中比武论诗,小小的萧景澜就会从窗户爬进去,非要挤进少年人们的聚会中,被兄长的同窗们轮流抱着玩。

那时,他才和褚英叡有些交集。

萧景澜艰难地开口:“褚将军……”

褚英叡更加高兴:“你知道我的名字?那我们曾经一定是故友,对不对?你叫什么名字?对不住,我全忘了。”

他真是太笨太蠢了,这是他的心上人,他却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戚无行脸色有些难看。

褚英叡对萧景澜的态度,太过热切和温柔,眸中的深情连掩饰都不曾有,深深刺痛了戚无行的心。

他下意识地要去把萧景澜拽进怀中。

萧景澜却已经踉跄着向褚英叡走了半步:“褚将军,我叫萧景澜,我们……见过的。”

褚英叡开心地笑了,拉住萧景澜的手:“我就知道,我梦中常常梦到你,可我看不清你的样子。如今见到,是你,我梦中的人,一定是你。”

萧景澜眼角缓缓淌下泪。

这是他满手血债,一生亏欠那个的人。

为此,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受愧疚折磨。

还好,还好褚英叡仍活在世上。

还好,他还有机会偿还。

萧景澜轻轻哽咽着,说:“褚将军,我来带你回家。”

褚英叡笑道:“你还是老样子,温柔善良的像水一样,我看着你,就觉得心里高兴。景澜,你会和我一起回家吗?”

萧景澜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褚英叡……曾爱慕他的兄长萧皓尘。

偷偷爱着,偷偷看着,至死未曾说出口。

如今死生一场,却又错认了挚爱。

萧景澜回头看向戚无行,流着泪,含着笑,轻轻摇摇头,说:“戚将军,请回崇吾关吧。”

或许,或许他也爱过戚无行。

爱过风沙苦寒中的那个怀抱,爱过历州小院里撒了一地的槐花。

爱过那个宽阔的脊背,爱过西北将军痛楚含泪的眼睛。

他前生懵懂,后世辗转。

爱的时候,不懂。

懂的时候,此生只剩了别离。

他要陪褚英叡回家。

做他兄长的影子,偿还褚将军为之而死的一世情深。

萧景澜陪着褚英叡,回了历州明宏县。

褚英叡昏迷太久了,有些事记不清楚,性格却没有变。

萧景澜留在了明宏县,他知道戚无行没有离开。

褚英叡住在故居里,每日便缠着萧景澜谈论京中的旧事,笑得眉眼弯弯:“景澜,我不记得演武堂的事了,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景澜从未去过演武堂,他只能勉强模糊回忆着兄长说过的那些趣事,一点一点讲给褚英叡听。

褚英叡有些晃神地听着,目光看向很远很远地地方。

京中风云变幻,风波到不了这样偏远的一座城。

萧景澜的身体慢慢好起来,有时能陪褚英叡练武。

他并不懂,但好在褚英叡肯教他。

戚无行再没有出现过,萧景澜只在深夜的梦里听到过将军低沉的呼吸声。

那让他想起西北风沙彻夜吹着窗户的声音,戚无行隔着盔甲拥他入眠,粗粝的呼吸声就游荡在耳边。

后来有一天,听路过县城的游侠说,京中几经变乱,国力亏空,漠北与东山两地蛮族开始大举进攻边疆防线。

游侠在酒馆里喝完,又打了二两竹酒,切半斤牛肉,骑上马往潺塬城去。

听说那里有个武林大会,剑圣山庄集结天下英雄豪杰准备赴边疆抗敌。

萧景澜在酒馆里和褚英叡下棋,下的是走马棋,棋盘为江山,执子做苍生。

褚英叡晃了晃棋子:“景澜,你走神了。”

萧景澜微微恍惚了一下。

褚英叡便笑:“景澜,我不回边关了。既然已是死里逃生的命,余下的日子,与你共度便好。”

萧景澜落下的棋子偏了一寸,给自己落下了一个死局。

第二天早上,萧景澜睁开眼睛的时候,窗上放了一碗槐花甜汤。

那天的明宏县外官道上,戚无行一人骑马,沉默着顶着风沙日月,狂奔回西北边关。

萧景澜慢慢喝着那碗槐花甜汤。

他早已不是那个哭着喊着要喝甜汤的小少爷。

萧家风光早已不在,如今连国……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里。

他的情爱,他的怨恨,他懵懵懂懂痴傻度过的那些年,都远得像梦一样。

戚无行回边关了吧。

京中乱成一团,西北的将士将不会再有京中补给,不会再有圣旨诏令,只能死守,一日一日地苦熬着死守。

守着中原疆土,守着……这座小城里一碗槐花甜汤。

萧景澜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槐花树,想起那年他双目尽盲,坐在院中听花落的时候,戚无行半跪在他膝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捧着花。

那个人啊,狠毒蛮横的一个粗糙汉子,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温柔,笨拙得让他想要哭。

褚英叡敲着门,欢快地说:“景澜,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萧景澜慌乱中打翻了那碗甜汤,他抬起头,轻声说:“好。”

城外的小山里有小鹿,有野兔,白嫩嫩毛绒绒的,让人心生欢喜。

萧景澜的双腿虽能站立,却仍然虚软无力,夹不住马背。

褚英叡笑笑,伸出手:“景澜,来。”

萧景澜有些抗拒。

可他隔着风看向褚英叡的脸,便会想起那一天,他被戚无行握着手,将刀捅进褚英叡胸口的模样。

血……全是血……血流的他满手都是,那个年轻的将军为了救他,死在了他手中。

他无法拒绝。

这一生他亏欠褚英叡的那条命,让他无法拒绝任何事。

于是他伸出手,递给了褚英叡。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拽进了自己怀中。

腾空的那一瞬间,萧景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恍惚中记起了那年萧家破灭,他被流放西北的路上,曾被戚无行拎上马背。

冰冷的铠甲硌着温热的皮肉,那么害怕,又那么安宁。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景澜……”

萧景澜一个激灵。

褚英叡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景澜,我父母……要我娶妻,你……愿意吗?”

西北风沙吹得天地狂乱。

戚无行站在城墙上,望着茫茫大漠。

补给已经断了数月,将士们连树皮都尽数丢进了锅中。

七个月里,蛮族趁着京中混乱,数次进攻崇吾关。他的小傻子在草原上倾尽心血留下的那些善举,并没有改变人心的贪欲和狠蛮。

他的小傻子,总是对凡人怀揣着些不现实的期许,好像世人都和他一样傻,都和他……一样善良。

风吹进喉咙里,戚无行在城墙上咳出血来。

几次迎敌,他胸腹受了三次箭伤,两次刀伤,有一箭深入肺腑,军医无法挖出箭头,只能用药熬着。

等到……等到战事结束,他再回中原好好疗伤。

前方哨兵在风沙中举起了战旗,蛮族再度入侵了。

戚无行拎起他的刀,把喉中的血咽回肺腑中,一声怒吼如狂野狼嚎:“出战!!!!”

中原小城外的树林里,蝴蝶在氤氲烟雨中飞舞,一只野兔从马脚旁跳过,和花嬉戏。

萧景澜被褚英叡抱在怀中,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好。”

又是一场恶战。

戚无行拎着卷刃的长刀策马回城,肩上的箭只是草草掰断了箭身,倒钩的箭头卡在肉里,要回城后剜出整块皮肉才能取出。

战场就是如此。

皮肉筋骨无处不伤,每次出征,都可能死在战场上,人都认不出是谁。

他的小傻子……是个娇嫩矜贵的小少爷,就该被养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下下棋,写写字,每天都能喝到槐花甜汤。

戚无行嘶哑着喉咙低低笑出声。

又想起那个小傻子了,清清秀秀的模样,胳膊腿都软乎乎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就像……就像槐花甜汤的味儿,在西北粗粝的风沙里荡开一点清冽的甘甜。

是他最好最好的一场梦。

历州今夜有场婚宴,褚县令家的独子要娶亲了,新娘是个清俊温柔的小承人,穿着一身红衣为褚家父母敬茶,眉目精致如画,是这种小地方养不出来的矜贵美人。

宾客们纷纷艳羡着说恭喜,不知道褚家小子哪来的福气,竟从京城带回这样一个承人。

萧景澜被褚英叡牵着手,跪在父母面前叩谢恩情。

喜堂里喧哗热闹杯筹交错间回荡着一声一声的恭喜和欢笑。

褚县令托起两人的绸花,低声说:“萧公子,我儿日后,要托你照顾了。”

萧景澜听见自己空空荡荡的声音,说:“是,爹。”

戚无行灌下一杯酒,咬着牙任由军医用烧过的尖刀在他肩头生生剜下一块肉,带着箭头落在铁盘中。

“当啷”一声脆响,烧红的铁片贴在了鲜血直流的伤口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和焦糊的味道。

戚无行苍白着脸,又灌自己喝了一口酒。

止血药不多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军中已经没有绷带了,军医只能用撕下将士们沾血的旧衣,用热水烫了,来包裹伤口。

酒壶也空了,北风肆虐狂怒地吹着营帐,院子里那棵槐花树被吹得折了,歪歪斜斜地倚在墙上。

槐花是种娇嫩脆弱的小东西,哪里受得了西北风沙的折磨。

戚无行有点出神。

酒喝光了,喉咙里干得有些血腥味。

军医说:“将军。”

戚无行没有回神。

军医有些焦急地说:“将军!”

戚无行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问:“何事?”

军医说:“将军,军中的药已经全部用尽了,可几万将士身上都有伤,若是不尽快医治,恐怕都要感染身亡了。”

戚无行疲惫地问:“我递到京中的书信,可有回音了?”

副将低着头,说:“没有,将军,我们的信使自从入京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戚太后在京中……恐怕也不好过了。”

戚无行咬咬牙:“拿笔墨,我写信去求秦湛文!”

副将惊了:“将军,你怎么能向妖人低头……他本就想要羞辱你……”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说:“拿笔墨!你我可以死在崇吾关,为将者,不惧死。可中原的百姓呢?可九州的山河呢?你要让天下苍生,为我这一日低不下头陪葬吗!”

萧景澜还在历州。

他捧在掌心里狠狠疼过也狠狠欺负过的那个小傻子,还活在历州。

若是这一生,萧景澜不会再原谅他,不会再愿意见他。

那至少……至少……

他要守住西北,要让他的小傻子,好好的,无忧无虑,再无颠沛流离地过完这一生。

这是他唯一能偿还给萧景澜的东西了。

今日是县令公子新婚的第一天,丫鬟们捂着嘴偷笑,看那个有些笨拙的新少夫人为少爷更衣。

少夫人一看就是没伺候过人的,连少爷的腰带都系的像条麻绳。

褚英叡捏住萧景澜的手,宠溺地低笑了一声:“不会就乖乖坐着,相公给你穿衣。”

萧景澜的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昨日拜堂累着了,他轻声说:“我去倒茶。”

他曾经是相府的小少爷,家道中落后虽然受了不少苦,可戚无行把他当个玩物养着,吃饭都要一口一口地喂,从来不让他干一点活。

他只是小时候听府里的婆子和小丫鬟聊天,说起成亲后的那些事,知道该给相公系腰带,再倒一杯新茶。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那他这样做,总不会是出什么大错。

这次褚英叡没拦着,让萧景澜去端了茶水过来,就着新婚妻子的手喝了一口,低声说:“景澜,我真高兴。”

秦家与戚家从边关斗到内宫,向来是两不相让。

一个百年世家,一个新晋贵胄,谁也不会服谁。

秦湛文听到戚无行有书信给他,差点一口茶喷在满桌子奏章上。

小皇帝轻轻颤了一下,没敢出声。

秦湛文好笑:“怎么着,戚将军给我选好坟头了?”

信使说:“回太后,属下未敢看。”

秦湛文伸手:“行了,信给我。”

宫中刚刚安定下来,秦湛文累的很,还没腾出精力去整治各方势力。

倒是没想到,戚无行会主动给他写信。

里面是薄薄一张纸,被西北风沙吹得翻卷干黄,好像一捏就能碎掉。

秦湛文边看边喝着茶,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戚无行……

那个蛮横倨傲的疯子,被射成刺猬都能单枪匹马杀进敌阵斩敌首的西北大将军,居然在向他求饶。

信是戚无行自己写的,笔迹粗犷,也没什么文采,意思却很明确。

要钱,要粮,要刀枪剑弩,要一大批草药和医生。

如果秦湛文答应,待边关稳固,戚无行将会交出崇吾郡全部兵权,自缚回京任其处置。

秦湛文轻轻抚摸着杯口。

他也没想让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在西北,更不会让蛮族攻入中原。

压着前朝不给钱粮补给,只是故意要熬一熬,让戚无行的亲信部队死的死散的散,再派人前去收编笼络。

崇吾郡三十万大军,就可以尽数归秦家掌控。

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这么快就选择了认输。

秦湛文放下那张纸,说:“行吧,派个人送点东西过去,顺便做做监军。等时候到了,就把戚无行带回让我好好羞辱羞辱。”

萧景澜没来得及歇息,他跟着褚英叡去了褚家祠堂。

褚家是当地大户,又有褚英叡的父亲做了县令,在明宏县里十分风光。

祠堂是族中人各捐银两所建,当地百姓感念褚县令恩情,家家户户也添了些。

这祠堂就建在城中大道的尽头,虽不豪华,却十分干净宽敞。

褚英叡牵着萧景澜的手走进祠堂里,供台上点着香烛,火盆里烧着值钱,招魂幡在日光下轻轻摇晃着,祠堂深处有些暗,不少族人或坐或者,目光明灭不定地端详着萧景澜这个外人。

萧景澜有些不太舒服。

昨晚的喜堂灯火通明热热闹闹,他又是新妻,不能在外面呆太久,这些族人也都没有怎么看他。

可今日是祠堂祭祖,本就庄严肃穆不可玩闹,那些打量的目光就如针芒在背,让人心慌。

族中的老者敲了敲椅背:“英叡,你手边牵的,是何人?”

褚英叡拽着萧景澜的手,一起对着祖宗排位跪下,说:“祖爷爷,是我的妻子,他叫景澜。”

萧景澜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他娇贵惯了,在相府中从来都是旁人跪他。后来在戚无行身边,戚无行虽然喜欢罚他跪,却总带着三分戏弄和旖旎。

他从未这样郑重地跪过谁,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老者见这位刚入门的新妻还算乖巧,便点点头,说:“起来吧,小六子,给嫂子看座。”

褚英叡欢喜地带着萧景澜走过去,他坐在老者身旁,那个叫小六子的少年便搬了一张小凳,放在了褚英叡的座位旁。

萧景澜低眉垂目地坐在小凳子上,白皙的手被褚英叡握着。

褚英叡握的并不用力,只是松松垮垮地托着,不像戚无行那个疯子,总是捏的他骨头都快断掉,才肯松开。

祭完祖宗,褚英叡作为长房长子,跟着父亲兄弟一起出门去祖坟再祭奠一回。

褚英叡的祖爷爷已经年迈体弱,就留在祠堂里,和萧景澜喝茶。

萧景澜怕生。

他年幼时遭逢变故,痴傻了数年,父兄怕他出事,于是常年把他养在相府里,很少要他出门见人。

可现在,他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团团围住上下打量,偏偏他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缩到谁背后,避开那些让他害怕的眼睛。

他强忍着煎熬,低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给老人倒茶:“祖爷爷……您喝茶。”

老人没有喝茶,只是上下打量了萧景澜一番,喉咙浑浊嘶哑,慢条斯理地说:“景澜,听说你曾经是位世家公子,后来家道中落,是英叡冒死救你一命,你便随他回乡了。”

萧景澜低声说:“是,祖爷爷。”

老人叹了口气:“景澜,我们褚家是个普通人家,在这明宏县世代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家里本不想让他娶个世家公子,小姐少爷们都娇宠惯了,过不了咱们的苦日子。”

萧景澜低着头不吭声。

他本就不擅长应付人情世故的琐事,嫁给褚英叡心中太多愧疚,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又再欠褚英叡更多。

老人瞅着萧景澜这副低眉顺目的样子,确定新媳妇应该是真的家道中落无人可依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后半截话:“褚家不是你的那个娇生惯养的地方了,在这儿,多少要受点委屈,你别和英叡闹。”

萧景澜小声说:“是,祖爷爷。”

他早就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相府小少爷,不是那个面见圣上也不下跪的小国舅了。

萧家的风光早成了过眼云烟,他欠了褚英叡一条命,一辈子……都还不清。

世间的事,不是都说得清恩怨对错。

戚无行拎着刀,来崇吾关外叩谢圣恩。

监军的太监扯着嗓子笑:“戚将军,陛下和太后的恩典到了,你可要好好守着这西北,莫要辜负了皇恩啊。”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跪地叩首:“末将戚无行,叩谢陛下圣恩,叩谢……太后慈恩。”

太监活动了一下肩膀,说:“禁军押运粮草至此,也都累了,戚将军……”

戚无行皮笑肉不笑地说:“早已为公公和各位禁军将士准备了住处,请公公歇息。军中艰苦,备些粗食薄酒,还请公公海涵。”

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进崇吾郡中。

戚无行说:“末将包下来崇吾郡中最好的客栈,虽然简陋了些,但好在干净,公公……”

太监一挥手:“咱家既是来做监军,就要与将士同住,听说戚将军住着的小院风景甚好,不知道能否给咱家拼张床榻,暂且歇息?”

戚无行眼底的厌恶几乎要杀人了。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太监是秦湛文的亲信,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不能得罪掌管了京中大权的秦湛文。

戚无行抬手招了招:“副将,去把我住的房间好好打扫收拾一番。我那床太硬,把前些日子缴获的皮毛都给公公铺上。”

太监得意地笑:“那就多谢戚将军款待了。”

戚无行皮笑肉不笑地说:“公公别客气。”

那个地方说是小院,其实也就是几间破屋子围在一起,留出一个小小的天井。

天井里种着的槐树前些日子被风吹折了,戚无行刚刚扶起来,拿旧衣裳和木头绑好了,每日骑马去十里外的山谷中取来清水小心翼翼地浇着,只盼明年春天,这棵小树还能开一两朵花给他。

让他在这片荒芜冰冷的风沙里,闻一闻梦中的槐花香。

太监在戚无行从前的房子里住着,连东西两边的杂物间也住满了禁军。

戚无行就去和将士们挤大通铺,第二天照旧五更起身,骑马去长夜山旁的山谷里取水。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听到小院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笑。

那太监扯着嗓子喊:“昨日进来的时候晚了,咱家竟没看到这风沙漫天的地方,竟还养着这么一棵槐花树。”

戚无行拎着水进去。

太监正站在槐花树边,揪着几片仅剩的叶子。

戚无行表情冷下去:“公公,这树是我的。”

太监在禁军堆里呵呵笑:“戚将军,你写信给太后,说边关战事吃紧,将士们连树皮都吃下去了。怎么着?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养花?”

说着,他又扯下几片树叶,吹蒲公英似的呼地吹进风沙里,又笑起来。

戚无行心中一阵巨痛。

那是他最后一点念想,是他一次次冲进沙场,半死不活地被拖回来时,唯一能觉得温软的念想。

这棵小树站在这里,还活着,就好像他的小傻子还在。

还会每天夜晚和清晨窝在他怀里,说着孩子气的绵软傻话。

胸腹的伤隐隐作痛,戚无行面色铁青森然,怒不可遏地霸道对准了那个太监:“李公公!”

太监尖叫起来:“你想怎样?戚无行,咱家是太后和皇上谕旨派来的监军,专司检查尔等边军!戚无行,你敢动咱家一根汗毛,太后便收了你的脑袋!”

禁军们把太监团团围住,拔刀相护。

晨练的崇吾军也纷纷聚集到小院门口,不知所措地手按刀枪,此起彼伏地问:“戚将军?”

“将军,出什么事了?”

“将军!”

戚无行气的发抖,也痛得发抖。

他紧紧握着刀,刀刃对准那张厌恶的老脸,一点一点把刀尖放下,痛得像是在挖开他自己的心。

不能……不能得罪此人……不能得罪秦湛文……

太监见戚无行服软,笑得更加猖狂:“来人啊,给咱家把这树砍了,做柴火烧。战事紧急,主帅却在阵前养花,像什么样子……”

后面的话,戚无行听不到了。

他拎着刀,慢慢地走向等在小院门口的将士们,嘶哑的喉咙低声说:“无事……无事……”

一身血战的累累伤痕没有让他倒下,没有后援补给苦战数月没有让他倒下。

抛开皮肉,烧焦筋骨的痛没有让他倒下。

那棵小小的,柔弱的槐花树,被无情地斩断,平静地倒在风沙里时,一阵巨痛却猛地涌上心口。

戚无行拄着刀踉跄着跪下,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他的那点念想……终究……保不住了……

入冬了,历州很冷,西北只会更冷。

雪飘在风沙粗粝的城墙上,也飘到中原宁静的小城中。

萧景澜在看着账目。

前些日子,褚英叡随父亲去了一趟历河,想要加筑河堤,防止来年春汛成祸。

他天生爱土木江河之术,本想同行,为百姓安宁尽一份心力。

可他如今已不是萧景澜,而是褚家的媳妇,族中长者不愿他出门,便只能留在家中,筹备年关祭祖的琐碎之事。

褚家待他很好,褚英叡……亦待他很好。

知道他怕生怯人,便由着他日日待在后院闭门不出,有些闲言碎语,褚英叡也替他挡着。

祭祖的铁器不小心刺破了指尖,萧景澜急忙擦拭血迹,把苍白的手指藏在袖中。

这些铁器是褚家祭祖的圣物,若是弄脏了,又要被老人家斥责,惹来许多麻烦。

外面敲着锣,像是县衙里在吆喝什么事。

萧景澜从半开的窗户里抬起头,问门外的丫鬟:“什么事?”

丫鬟说:“今年天冷的厉害,西北更冷,各地都在为西北的将士捐赠冬衣棉被,怕这个冬天不好熬。”

萧景澜怔了怔。

西北……

戚无行,如今可还在西北?

丫鬟说:“少夫人,您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这种场面上的事,管家会打理好,您就别管了。”

萧景澜缓缓关上窗户,苍白的手掌放在唇边,用力呵气。

太冷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

雪下的又碎又硬,细沙似的打得人皮肉生疼。

西北……很难熬吧……

萧景澜又推开了窗户,说:“小桃,我写封信,你托人替我送到云州去,好不好?”

萧家虽然败落了,但他的父亲叱咤朝堂二十年,总还有些积蓄。

那些银两放在云州萧家老宅里,由几个萧家的家奴打理。

虽不知还有多少,但给崇吾关的将士买些棉衣被褥,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崇吾关太苦了,连戚无行这个主帅,都睡在铺了一层薄絮的硬板床上,这么冷的天,怎么熬得过去。

萧景澜写了一封信,给云州的旧人,说起为崇吾军捐赠一事。

可信还未送出县城,就先被送到了祠堂上。

萧景澜跪在祠堂下,低着头。

老人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沙哑着怒声质问:“萧景澜!”

萧景澜闭上眼睛,握着拳,低下头。

老人把那封信扔在了脚下,喘着粗气:“萧景澜,我知道你是个大家公子,瞧不上我们褚家这点薄田小势。可你进了褚家,就是褚家的人,私自拿这么大一批银两送到西北,是何居心?”

萧景澜低声解释:“祖爷爷,我听到县衙说崇吾郡守军缺少衣食,才……”

老人的胡子一颤一颤,快要气笑了:“崇吾守军?你是为了崇吾守军?是为了你那守在崇吾的旧情人吧!萧景澜,你真当我们褚家偏居一隅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景澜脸色惨白,仓皇解释:“祖爷爷,不是……我不是……西北……西北艰苦,我是亲自尝过那种滋味,才会倾尽家财为将士们购置冬衣……”

老人浑浊的眼珠迸出讥讽的怒意:“尝过?你当然尝过,从西北回来的兵,谁不知道崇吾郡的戚将军有个小情儿,捧在手心里宠着。萧景澜,你旧情难忘老头子我管不着,但你别污了我们褚家的脸!”

萧景澜手指轻轻地颤抖着。

旧情难忘……他对戚无行……旧情难忘了吗……

没有啊,他没有啊。

他放下了,死心了,把自己当做补偿,去偿还他欠下的那条命。

他只是……只是不忍。

那是边关,是尸山血海的沙场,是将士们拼上性命守住中原安稳的防线。

世人都说萧丞相是奸臣,他是奸佞之后,活该遭此报应。

所以,他想要拿出奸佞的那点积蓄,为边关的将士换来一冬的棉衣。

错了吗?

或许……是错了吧。

他生来就是错的,从此之后,一步一步,都是错的。

老人的拐杖敲着地,他说:“萧景澜,我褚家在历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英叡喜欢你,别的事都可作罢了。但你悄悄送钱给旧情人,这件事传出去,就是逼老头子我自绝于祖宗灵位之前!”

萧景澜慌忙认错:“祖爷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老人敲了敲拐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六子,上族规!”

那个少年便捧了一本书上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老人。

老人把厚厚的族规扔给萧景澜:“念你初犯,英叡又不在家中,我们这些老头子若罚你太重,怕人说我们欺负你。你便在祠堂中抄这族规,抄一页,向祖宗灵位叩头九次。抄完十遍,你就回家吧。” 褚家的族规很厚很长,萧景澜一个人跪在祠堂里,一笔一划地慢慢抄着。

他无事可做,跪着和坐着都一样难熬。

夜很长,天很冷,萧景澜仰头看着祠堂里的招魂幡,再次深深叩头,低喃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抄了一夜还未抄完,天明时,萧景澜摇摇欲坠地跪在那里,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金纸般的颜色。

“正家门之风……令……子孙记……”

萧景澜神情恍惚地低喃着,惨白轻颤的手指松松垮垮地捏着笔,写出歪歪扭扭的字。

小时候,他曾见过父亲罚兄长抄过家规。

他那时还年幼,也不知道哥哥犯了什么错,大雪天里被父亲赶到思过堂跪着抄家规。

下人们说哥哥犯了大错,差点牵连整个萧家,所以要罚。

才四五岁大的萧景澜偷偷包了点心去看哥哥,却看到父亲带着下人在思过堂外放了一圈炭盆,从关外运来的金贵炭火在大雪里烧得红彤彤的,生怕冻坏了在里面思过的大少爷。

可今夜没有炭火,也没有偷偷塞进窗户里的点心。

这里不是相国府,不是萧家。

这里……不是萧景澜的家。

褚英叡刚回家,就听说萧景澜被祖爷爷拎去祠堂了,一夜都没回来。

他换了衣服来到祠堂,就看见萧景澜独自跪在灵台下,正摇摇欲坠地抄着族规。

褚英叡脸色不太好看了起来,大步冲进祠堂里:“怎么回事?”

小六子从祠堂旁的小屋里打着哈欠走出来:“哥,是祖爷爷让嫂子在这儿抄族规的,他还没抄完,你赶了一夜的路,先回家歇息去吧。”

褚英叡把萧景澜从地上抱起来,萧景澜神志恍惚地软在他怀里,捏着笔,还在神志不清地虚划,虚弱低喃:“不可行不义之事……不可起……不德之心……”

褚英叡夺过笔扔在地上:“别抄了,跟我回去,不许再抄了!”

祠堂的大门打开,褚家的族人们跟着老者一起慢慢走进来。

老人的拐杖一下一下敲着地面,严厉地呵斥:“英叡,你在干什么?”

褚英叡也有些恼了。

他不过离家几日,怎么一回头,自己的妻子就被罚进了祠堂?

他抱着萧景澜,说:“祖爷爷,景澜有什么天大的错处,要这么罚他?”

老人吹胡子瞪眼:“英叡,祖爷爷这是替你罚的。萧景澜和旧情人私通,要拿近万两银子送去崇吾关,你说他该不该罚!”

褚英叡僵了一下,低头看向怀里的萧景澜。

萧景澜恍惚着慢慢睁开眼,又疲惫地闭上了。

褚英叡低声问:“景澜,你和西北还有联络?”

萧景澜困了,他一夜没睡,又累又困,像是一条干死在湖泊里的鱼,魂魄里只剩嘶哑的呼吸,他微弱地解释:“听说衙门在为崇吾守军募集冬衣……我便想……便想……”

褚英叡沉默了一会儿,说:“募集冬衣是历州府从上往下的指令,明宏县听命行事罢了,这些事情县衙会处理好,你不要多管。”

萧景澜茫然模糊地睁着眼睛,好像在看谁,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那些陌生的脸在他眼前虚无地晃动着,扭曲得像是炼狱阎罗图。

他忽然想要再做一个瞎子。

什么都看不见,就不会为别人的目光而难过。

他只是想要为边关的将士捐赠冬衣,是……捐赠冬衣啊。可为什么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像是在说,说他错了,说他做了天大的错事,说他有辱褚家的门风,说他……是个坏人。

褚英叡掩饰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景澜,我是因死而离开的崇吾,若是被人发现,便是逃兵之罪。我们……还是莫要和西北有什么牵连了。”

萧景澜低下头,小声说:“好。”

褚英叡有些心虚地又补充了一句:“古来将军百战死,西北这个局面,你我离得越远,就越安全。”

萧景澜有些听不明白了。

可他太笨了,笨得总是做错事,他觉得褚英叡这话说的不对,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了。

将军百战死。

戚无行十六岁驻守崇吾关,十几年来何止百战。、

那戚无行……什么时候会死呢?

萧景澜迷迷糊糊地想着,也想的不太明白。

他太笨了。

褚英叡把萧景澜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对老者说:“祖爷爷,景澜身子不好,就不要再罚他了,您要是不解气,明天我来把他剩下的族规抄完,好不好?”

老人松了口:“都怪你这个混小子,取回来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行吧,把人带回去好好教教规矩。”

褚英叡笑着说:“谢谢祖爷爷心疼孙儿。”

老人说:“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没什么,你是县衙公子,也用不着妻子来洗衣做饭。可你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给褚家添丁才是大事。”

褚英叡微微僵了一下,沙哑着说:“祖爷爷,不急。”

老人是急了:“难不成你娶回来的这个媳妇儿根本不是个承人?他若是不能给褚家添丁,你是要祖爷爷我自绝在祖宗灵位前吗!”

褚英叡说:“景澜身子弱,还未调养好,要再等等……”

老人气的摔了拐杖:“褚英叡!”

褚英叡抱着萧景澜匆匆行了个礼:“祖爷爷,我先带景澜会去休息了。”

说完,他也不等老人再说话,急匆匆地带着萧景澜离开了祠堂。

萧景澜在祠堂跪了一夜,大病了一场,十几天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褚英叡的母亲端了补汤来看儿媳,在外面和儿子小声说这话:“叡儿,你跟娘说实话,景澜是不是个施人?他生的俊俏漂亮,娘一直也就没多问。可若他不是承人,你也要娘提前有个准备啊。”

褚英叡低声说:“他当然是承人。萧家的大少爷就是承人,景澜比他哥哥生的还要细嫩,怎么可能不是。”

褚母缓缓地低叹着:“也要找大夫看看才安心。”

褚英叡劝道:“景澜身子不好,你们别再让他多操心……”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是怕他听到吧。

萧景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抚过平坦的小肚子。

他是个承人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兄长年少入宫,后来很少见到。父亲忙于政务,又不善于和孩子们玩闹。

他是萧家的傻少爷,智力缺损,恍若稚儿,谁会和他说起这种事?

只有戚无行那个疯子,不管不顾地要让他生孩子,什么邪术妖法都用上了,到头来,戚无行也没能在他肚子里留下什么东西。

褚家想让他生孩子。

如果……如果他生一个……褚家的孩子,能偿还他亏欠褚英叡的那条命吗……

能还吗……

又是一年春,关外的雪渐渐消融,趁着西北部落迁徙寻找牧草的时候,戚无行带了一支精兵冲出崇吾关,打了蛮族一个措手不及。

酣战十七日,杀蛮族精兵五万,七千兵马剩不足三百人,戚无行身上的血浸透了胯下战马的鬓毛,于漠北其坦湖边生擒蛮族可汗,悬于马下凯旋而归。

他带着不到三百的将士,鲜血淋漓地策马奔回崇吾郡。

监军李公公站在城门大道前,笑吟吟地宣读圣旨:“西北将军戚无行,屡抗圣意,擅自出关,致使边军损失惨重。念戚无行镇守边关数年有功,朕不忍重惩。令戚无行交出兵符将令,即刻回京受审。”

戚无行从马上拎下蛮族的可汗,面无表情地扔在地上,跪地低头:“末将,领旨。”

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他答应秦湛文的条件。

秦湛文给他兵马粮草,等到狡兔伏诛,他便要甘心做个待烹的走狗。

蛮族十三部落失了可汗,必定乱成一团。

部落之间彼此征战厮杀,想要进攻中原,少说还要数年光阴。

哪怕他不守在这儿了,他的小傻子,也还能过几年安宁日子。

太监笑道:“那戚将军,咱们启程吧。”

萧景澜再也没有提西北的一个字。

他做着褚家的少夫人,每日闲得无聊,就看着天发呆。

他画了很多很多的图纸,辰江,会水,青阳河,桃叶渡。

水利、防洪、灌溉,这些图纸没人会用,也没人想看。

他便自己寂寞地画着,一张一张,一摞一摞,堆在书架上。

他平时不去前院,那里常常有客人来,他不方便见。

可今日,房中的砚台被他失手摔碎了,丫鬟也不在,他只好自己去前院找管家再要一方。

穿过小小的花园,前面就是县衙。

褚英叡的父亲常在这里处理公务招待客人。

萧景澜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避开会客堂和书房,想要从紫藤花下穿过去,直接去账房找管家。

忽然,褚县令的客房里想起一声巨响,像是摔碎了什么东西。

褚夫人哭着劝:“老爷,您别动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萧景澜怔了一下。

褚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怪我……怪我非要让叡儿进京,让他跟着什么相府的公子去军中。是我错了,才让我儿被奸人残害,才让褚家绝了后……”

褚英叡的声音低低地响着:“父亲……儿子实无法说出口,才……才隐瞒到现在……”

褚县令气的喉咙都在发抖:“我以为……我还以为逍遥谷中是被世人谣传的鬼蜮,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真的是一群恶鬼!竟对我儿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萧景澜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却不小心踢到了花架下的水壶。

“当啷"一声响,屋里的褚英叡大喝:“谁!”

萧景澜慌忙顺着花架跑了。

褚英叡追出来看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刀,没有再追。

褚夫人哭得眼眶都肿了,她喉咙轻轻颤着,说:“叡儿身体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咱们……咱们要想个别的办法,让景澜尽快怀上褚家的孩子。”

褚英叡紧紧握着拳:“娘,儿子不成了……鬼医他……”

褚夫人慢慢擦去泪水,轻声说:“总还有别的法子……”

褚县令痛不欲生:“还有什么法子?”

褚夫人温温柔柔地说:“夫君,长房这一家,你弟弟去的早了,可小六子是咱家最近的孩子。那孩子……从小崇拜叡儿,这事,可以请他帮忙。”

褚英叡不高兴:“娘,景澜是我妻子……”

褚夫人瞪他一眼:“难道你要全县城都最知道,县令家的公子,被弄成一个承人了吗?”

褚英叡狠狠地咬着牙,无话可说。

他已经回不去西北,也无法再去京中。如今,也只有明宏县认他这个县令公子。

若是被人知道……若是……

褚夫人叹了口气,泪眼涟涟:“儿啊,你喜欢的人又不是萧景澜,只是……只是兄长故去了,你才娶了胞弟。萧景澜既然觉得亏欠于你,就该替你守住名声。你若张不开口,娘去和他说……娘……”

褚英叡打断了母亲的话:“我自己说。”

褚夫人轻声说:“记得给他买些他喜欢的物件,哄一哄,再说。”

褚英叡的拳头松开握紧又松开,说:“萧景澜不知道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你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皓尘,我……不想和他聊这这事儿。”

春暖花开的时候,连天牢中都是槐花的甜香味儿。

听说天牢后面隔着一条街就是当年的相国府,先帝年少时,常常与相府的少爷一起邀京中权贵子弟才子少年们,在花下吟诗作对,谈论往事今朝。

几次先帝登基之后利国利民的大计策,便出在当年少年们的笑谈与争辩中。

戚无行仰起头,看着高处狭小的那扇窗户,白云悠悠行碧落,不见旧月当年人。

那时候,他是相国府的家奴,少爷们谈事的时候,也喜欢叫他过来一起喝酒。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觉得很好。

花很好,酒很好,那个聪明伶俐像是个小神童似的孩子,在席间玩闹的样子,也很好。

狱卒敲敲粗大的铁栏杆:“戚无行,出来做工了。”

这苦工也没什么苦的。

只是秦太后觉得京中养着一大批洗衣做饭的宫女太监实在浪费小国库的银子,就打起了囚犯的主意。

平时宫中下人们的普通衣物用具,尽数送到牢房里浆洗,连桌子缺了腿,椅子掉了漆,面盆磕伤了底,都要让犯人们来修。

戚无行倒不觉得这算什么羞辱。

他是奴籍出身,什么羞辱没有受过,不过洗洗衣服,做做杂活罢了。

做杂活的地方在个宽敞的大天井里,风大的时候,隔着高墙偶尔能飘进来一两朵槐花,小小的,白白的,软嫩嫩的小骨朵,让他觉得欢喜又难过。

这天,秦湛文来到了天牢里巡视,径直蹲在了戚无行面前。

戚无行抬起头,不卑不亢平静地说:“秦太后。”

秦湛文说:“我找到萧景澜了。”

戚无行捏的手中的木头咯吱作响。

秦湛文说:“你说他跳下城墙后,失踪了,可我的人,却在历州见到了他的人。”

戚无行缓缓吐出一口气:“秦太后,权势富贵,您掌控的够多了,何必和一个傻子计较后半生的日子。”

秦湛文轻轻摇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笑,戚将军恨萧家入骨,到头来,竟为了萧家那个傻子少爷,向我低头。”

戚无行平静地说:“兵权将令,叱咤风云的日子,我过够了,秦太后什么时候想动手,我随时奉陪。”

秦湛文歪着头,说:“我不杀你,戚无行,我秦湛文自认是个小人,所以从不辱杀英雄。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

萧景澜正在拼凑那方被他摔碎的砚台,褚英叡走进来,他便有些惊慌无错地松了手。

褚英叡沉默了一会儿,蹲下身帮萧景澜捡起砚台,说:“砚台碎了,就找管家要一方新的罢。”

萧景澜小声说:“嗯。”

褚英叡说:“景澜,有件事,你要帮我。”

萧景澜点点头。

褚英叡说:“当年我被戚无行重伤,又辗转流落至逍遥谷,因此……因此身体大损,已经无法再让你受孕。”

萧景澜捏着袖口,茫然无措地看着褚英叡,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他是个长在豪门深院里的痴傻少爷,哪怕家道中落,自己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也依旧……依旧猜不到人心之恶,能毒至何等境地。

戚无行是他见过最坏的人,那个坏人,总是欺负他,已经很坏很坏了。

褚英叡捏着萧景澜的手,低声说:“景澜,为褚家生一个孩子,或许不是我的,但你要给褚家生一个孩子。”

萧景澜的耳边回荡着可怖的嗡鸣,他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几乎无法听清褚英叡在说什么。

当年那一剑,戚无行握着他的手捅进了褚英叡的身体,为了救他,一个征战沙场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人生尽毁。

他太愧疚,太愧疚了……

戚无行镇守西北无法偿命,兄长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不该再被牵扯。

那便由他来还不,拿这命,拿这身,全部偿还给被他亏欠过的人。

可他想不到的……他这么笨,怎么能想到,他需要偿还的,是多么可怕的一生。

褚英叡攥得用力了一点:“萧景澜!”

萧景澜缓缓抬起头,喉咙嘶哑着吐出虚弱地声音:“不……英叡……不要……不要……”

褚英叡眼睛发红:“萧景澜,你和我都没得选,这是你欠下的!”

若是被人知道……若是被世人知道他被人强行逆改了身子,变成了承人,他和褚家,谁都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

他爱慕了萧皓尘多少年呢?

记不清了,从萧皓尘未入后宫他便爱慕着,为萧皓尘征战沙场,做皇后膝下走狗。

他以为自己会无怨无悔……他以为他这一生,都能无怨无悔。

可他为了那一句嘱托,被戚无行杀死在刑架上的时候,他后悔了。

当他从混沌中醒来,知道自己身体被彻底改变的时候,他怨了。

都是为了萧景澜。

为了这个相府的傻少爷,他无辜受了多少苦楚折磨,母亲也差点因此疯掉。

萧景澜傻傻地要补偿他,要拿自己补偿他。

那他凭什么不收下?

他凭什么还要假装大度地献出自己早已被毁灭的一生。

萧景澜要偿还吗?

那就,一还到底吧。

萧景澜仍然在傻傻地摇头,喃喃地哽咽着:“褚将军……我欠你的……让我拿命还,我不会说一句话……可你不能让我做这种事……你不能……”

褚英叡沙哑着说:“你这几天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到时候,小六回来找你。”

他起身离开了。

他知道,萧景澜会答应。

这个小傻子,欠了人什么东西,就一定要还回去。

他知道。

他胸有成竹。

褚英叡回到书房里,那里放着一些他的旧物件。

是他死在崇吾时,朝中派人收拾了他在演武堂学舍里的一些东西,送回了家。

有他当年用过的铁剑,抄过的兵书。

兵书上有萧皓尘写下的字。

“愿君千里去,挥剑斩月华。”

漠北有个月亮湖,蛮话说叫其坦。那里是蛮族部落的核心,供奉着十三部落一同信仰的鹰神。

那年,他十六岁,将要随军前去崇吾,萧皓尘那时已做了皇后,却还是特意偷跑出来了一趟演武堂,为他提了两句诗。

行军匆忙,他没来得及带走这本兵书,却从未忘记萧皓尘的这份情谊。

那是萧皓尘的情谊,他仰慕过,敬爱过,从未忘却过的情。

可萧皓尘死了啊。

死在重重深宫的煎熬里,死在一场破绽百出的重病中。

只留下他守着一份可笑的情谊,还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萧景澜不是他爱的那个人啊,只是一个,荒唐的,想要补偿他的傻子。

他还有什么可以让萧景澜补偿的呢?

只有他这点残存的名声了吧,只剩这一点了。

萧景澜呆坐在地上,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着。

他在屋里坐到天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房子,踩着墙边的杂物摇摇晃晃地爬上去。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爬过了相府的高墙,偷跑出去玩。

小小的孩子只顾自己快活,却不知道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

当他回来的时候,院子里一地的鲜血。

两具尸体被拖着走过小花园,连地上的槐花都被染成了红的。

后来他再也不敢逃。

他怕下一次逃走,会让又一个无辜的人因他而亡。

他只是……只是想出去看一眼。

在他彻底被毁掉,彻底献祭上自己的一切偿还罪孽之前,再出去看一眼。

或许有个人在墙外,还在等着哪一天早上,在窗口放一碗槐花甜汤。

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萧景澜仓皇逃出来,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天色已晚,长街灯火阑珊。

萧景澜茫然四顾。

今日谷雨,县城里有花节。

萧景澜被人群冲着走,不知不觉到了城中央。

这里搭着戏台,唱的戏萧景澜听不懂,他焦急地挤开人群,却被撞到了木头上。

茶馆的木栅栏隔着三丈远,馆里的先生在说书。

说的是一出有名的书,说前朝三百年,有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姓沈。

家在宫门外,独占了两条街。

豪车名马,奴仆千人。

在内独揽朝政,于外左右官吏,门外拜会的小官,一日能排到京城门外去。

萧景澜微微恍惚了一下,就站在外面听。

这本书很有名,九州内外的百姓都爱听个趣。听听京中的达官贵人过什么日子,吃什么,用什么,听什么戏,就觉得苦日子还能过下去。

萧景澜听着听着,唇角却微微勾起一点笑来。

当年萧家盛景,可不输这位沈权臣。

败落……也不过几年光景。

说书先生又说了几段沈权臣招猫遛狗的趣事,却不再说了,话锋一转,落到了别处:“如此风光二十年,新帝渐渐长大,便不再被臣子掣肘,一番谋划之下,除了相国党羽。兵变那一夜,领兵前来抄家的,诸位可猜得到是谁?”

听书人面面相觑,嘴里的瓜子都没了味儿。

角落里,一位长衫老者叹了声:“是那位出身相府的将军罢。”

萧景澜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人认出来。

可他又舍不得走。

总要听听……总要再听听……

先生一拍惊堂木:“正是这位将军。将军年少前去边关,父母却在家中因一点错处,被奸臣活活打死。既然奸臣依然伏诛,将军便又回了边关。往后,京中断粮断钱,将士们几乎要被活活冻饿致死。将军却一步不曾退,拼死杀敌,活捉蛮族之王,保住了中原安宁。诸位说,此人算不算得是个英雄。”

萧景澜低着头,偷偷地笑着,眼角却有泪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他只是为戚无行高兴。

那人是个英雄哦,虽然很坏很坏,可世人,都认他是个英雄呢。

长衫老者捻着茶杯,叹道:“可这英雄,也没落得个好下场。陈先生,戚将军上月十五,便被太后下令斩首处决,你我在这里义愤填膺的,又有何用处?”

惊堂木落下,烟花在身后炸开。

说书人又说起了别人的书,萧景澜站在栅栏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清。

戚无行……死了。

那个西北风沙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活着的时候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今……如今死了……却像一阵风,轻飘飘的过去,让他连哭,都觉得喉咙发紧,眼睛干涩。

他歇斯底里地蹲在地上,却只能哭出一声干裂的哀嚎。

谷雨花节的笑声太过热闹,西北的风沙却吹进了萧景澜的肺里。

他的一生,那么短,那么荒唐,没有好好做过什么事,也没能好好爱过一个什么人。

戚无行死了……死了啊……

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生来便是个傻子,若他不是京中盛赞的相府神童。

那一年,他傻掉的那一年,父亲不会盛怒之下取了戚家父母性命……戚无行……戚无行也不会死……

戚无行是个英雄,英雄……怎能因此而死……

若他是个傻子就好了。

若他……生来就是个傻子……就好了……

风呼呼地吹,赶庙会的女子们抛着花笑着跑过。

楼上喝茶的少年红了脸。

褚家的人正匆匆地四处寻找萧景澜的踪影。

萧景澜蹲在那里,他恍惚着抬头,灯火阑珊里,看到槐花一粒一粒地开着。

西北的风沙这样蛮横,怎么养的出一束槐花?

冷峻蛮横的将军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蹲在树边,伤痕累累沧桑粗糙的大手,浇着水,捧起了一朵落花。

萧景澜痴痴地笑着,用力地笑着。

管家终于看见了萧景澜,急忙招呼人过去:“少夫人在那里!”

萧景澜轻轻歪头,喉咙里呼啸着血腥气,他说:“戚无行,我傻了。”

戚无行换了身份,一人一马,拎着一个旧包袱,喝酒走过管道。

自从秦湛文放他离开,他已经自己走过了很多地方。

前半生,他活在恨意里,过得焦虑又残忍,只有杀戮能让人觉得平静,只有斩下人头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快活。

直到……直到他拥有了那个小傻子。

那个傻乎乎的,软绵绵的小傻子,总是那么善良,哪怕自身不保了,也傻乎乎地对每个人好。

傻的好笑。

可这回,他却想做点傻事。

他帮陌生的农夫耕地,教街头的孩子习武,救了一个被恶霸强抢回家的少女,给瘸腿的老人做了一把拐杖。

他离开京城,沿着天堑山走,从邺州绕到潺塬,江南下着小雨,夕阳雾蒙蒙地垂在水面上,船家女羞红了脸,给他煮了一锅莲子羹,谢谢他教自己和弟弟识字。

戚无行道了谢,那个小傻子总归道谢。

给他一碗甜汤他会软绵绵地说谢谢你,给他一张肉饼,他也要乖乖地仰着脸说你真好。

小傻子真傻,哪怕变聪明了,也傻乎乎软绵绵的像个孩子。

戚无行捧着莲子羹在船头喝了两口,问:“潺塬城有槐花吗?”

船家女拎着裙摆摇摇头:“北边多一些,至少要到历州才有呢。”

历州……

小傻子,现在还在历州吗?

褚县令家新娶进门不久的少夫人,傻了。

整个谷雨花节上的人都看到,少夫人站在茶馆外,一边笑一边哭,像个疯子一样,喃喃着低语:“我傻了……”

从此之后,明宏县里再也没人见过那位漂亮得像小神仙似的少夫人。

萧景澜住在县衙后面的小院里,他其实没有像疯子一样可怕,只是喜欢痴痴傻傻地一个人坐着,画那些没人看懂的图纸,偶尔低喃几句听不清的话。

他傻了,褚家……终于有了理由不再勉强他生子,开始张罗着给褚英叡纳妾。

没人再管他了。

每天,丫鬟送过来三餐,收走脏衣服,便任由萧景澜在小院里孤零零地呆坐。

可今天,县衙里有些热闹。

褚英叡要另娶新妻了。

新娶的承人是县里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模样还算清秀,也读过诗书,应试几次不中后,就在县里开了私塾。

这几年父母最近接连生病,私塾也办不下去了。县衙里出过几次要钱,他感念褚县令的恩情,所以便允了亲事。

虽名义上是个妾,但褚家是拿正妻大礼来娶,聘礼给的比娶萧景澜时还要多几样。褚夫人私下应承着,萧景澜已经疯了,他若过了门,实际上就是正夫人。

为了娶这个妾,褚家大办了几日酒,请了戏台热闹热闹。

这一切都和萧景澜无关,他画着城防图,炮台,弩塔,运输弹药的缆道,陷阱和哨台。

他还记得崇吾关的模样,那里缺了些布置,将士们打的很苦很苦。

褚夫人来到小院里,轻轻敲了敲门。

萧景澜抬起头,乖乖地看着褚夫人。

他天生就是个如此温软的脾气,连疯了,也软乎乎的不闹人。

褚夫人递了一块糖给萧景澜,萧景澜便乖乖接下吃了,小声说:“谢谢你。”

褚夫人说:“景澜,今日……英叡要娶一房妾,他虽说了要你休息,可偏房进门,你总要出去喝杯茶才像样子。”

萧景澜委屈地小声说:“茶好苦,要喝槐花甜汤……”

褚夫人说:“这是盛夏,哪来的槐花给你做甜汤?”

萧景澜焉头搭脑:“哦……”

褚夫人板起了脸:“你若让褚家丢了人,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满屋子废纸!”

萧景澜慌忙把桌上的图纸抱在怀里,委屈地要哭:“不……不要……不要烧……”

褚夫人作势要把灯油倒上。

萧景澜害怕地哭了:“我去……呜呜……我喝茶……喝茶……”

这些图是宝贝,是……是他要……他要……

他要拿去给谁呢?

不记得了,可那一定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就算死,都不能弄丢。

褚夫人这才脸色缓和了些,对身后的丫鬟说:“给少夫人梳洗收拾一下,别让外人觉得,我们褚家苛待了疯媳妇儿。”

萧景澜瘦的厉害,他本就骨架小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这些日子又无人照顾他的衣食,看上去更小了。

丫鬟们把府里那些像样的金贵衣裳全翻出来,一层层套在萧景澜身上,才面前裹出点丰腴的样子来。

萧景澜呆呆地坐在那里任由他们摆弄,此时盛夏,天气热的人满头大汗。

他裹着这么厚的衣服,没一会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他傻了,他害怕这些人烧掉他的画纸,于是还是乖乖地坐在那里,一下都不敢挣扎。

丫鬟又催着萧景澜喝了一大碗热水,脸上熏出些血色了,七手八脚地搀着往外走。

戚无行本不想再回历州。

萧景澜在此与他诀别,带着他所有的罪孽和爱欲,沉入了那座小城中,对他说再也不见。

他这一生,给萧景澜带来的痛已经太多了,或许永别,才是小傻子真正的解脱。

可他忍不住,他看着水,看着树,看着江南琳琅满目的花,就开始惦记他的小傻子。

小傻子爱喝槐花甜汤,是在相国府做少爷时留下的娇贵毛病,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替他去摘新鲜的槐花。

就来看一眼吧,看看历州的槐花开的好不好,看看……小傻子有没有摘到花。

他进了城,把包袱往桌上随手一扔,要了一碗咸菜汤,两个粗粮馍,就这样凑合着吃,却发现大晚上正饭点,店里却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戚无行和掌柜开玩笑:“掌柜的,您这生意不太行啊。”

掌柜的打着算盘,笑道:“不是和您吹,平日里咱小店您这个点来,只能端碗站着吃了。今天不是赶上了吗,县令家的公子要纳妾,县衙外面摆了三条街的流水席,全县城的闲人,都去凑热闹了。”

今天褚县令的公子要纳妾。

全县城的人都惋惜,那么漂亮金贵的一个小承人,怎么刚过门就疯了?

褚夫人抹着泪和她的手帕交们低低诉苦:“景澜早就有这个病了,时好时坏的,可英叡喜欢,我们做父母的能怎么办。他过门这些日子,褚家上上下下都那他当个宝物伺候着,可那孩子也是命苦,还是发作了……”

萧景澜乖乖地坐在褚夫人身边,魂不守舍地发呆。

他太热了。

这么热的天,连褚夫人这个女主人都只穿了一件绸缎的外衫,男人们大敞着怀,女眷们也是内裙配着纱衣。

历州民风开放,这么热的天,大家谁也不愿活受罪。

只有萧景澜穿的严严实实,脖子上全是汗,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好热啊。

相府里没有这么热的天。

西北也没有。

他这么热,却被一层层的衣服绑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敢动,恍惚着承受煎熬,眼睛呆呆地看着大门。

阳光照在石板上,晃得他一阵阵晕眩。

崇吾郡在北方,他总是冷得半夜往那个男人怀里钻,怎么会这么热呢……

戚无行连包袱都落在了店里,急匆匆地冲进了褚家。

门口的小衙役见他穿着破旧短打,伸手要拦:“蹭饭的去街上找座位,里面都是贵……”

戚无行一把推开了那个小鸡崽子似的衙役,愤怒地冲进了褚家,怒吼:“褚英叡!”

他接受了,这个结局,他接受了。

小傻子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不会再软乎乎地趴在他怀里睡觉。

小傻子要和褚英叡在一起,他接受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这辈子战死在边关,永远不再打扰萧景澜的生活。

可他不过是离开一年,那个小傻子就被欺负了。

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褚英叡,看上去公明大义的褚家,居然把他的小傻子欺负了。

纳妾……凭什么!

那么好,那么傻的小傻子献上了自己的一辈子,褚英叡居然还要纳妾!

褚英叡牵着新妻的手在喜堂上,正听着长辈训话。冷不防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却是血海深仇的那个仇人,赤红着眼冲进了他的喜堂。

高堂上的褚县令猛地见到戚无行,站起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轰他出去!”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对他的儿子下此重手,让他好好一个儿子,成了废人。

当年戚无行要镇守西北,他们全家只能忍下深仇回到历州,可戚无行居然又来到了这里,居然还要打扰他儿子成亲。

戚无行一眼就看到了萧景澜。

他的小傻子坐在褚夫人身边的椅子上,这么热的天,却被厚实地裹了好几层衣服,苍白的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好像已经傻了,痴痴地看着前方不说话。

戚无行握紧了拳,沙哑着说:“褚英叡,你若不珍惜景澜,何必要娶他?”

褚英叡握着新妻的手,咬牙冷笑:“萧景澜嫁我是为赎罪,因为真正的祸首,还活着,我褚家的怨不问萧景澜,又该问谁!”

萧景澜忽然乖乖地笑了一声。

戚无行心中一颤。

萧景澜额头的汗脱水似的不停地流,他软绵绵地伸出手:“喝茶。”

傻了。他的小傻子,好不容易才聪明回来的小傻子,活生生又被逼傻了。

戚无行痛得心口发颤,挥拳就要打向褚英叡的脸:“褚英叡你个混账东西!!!”

褚英叡一把握住戚无行的拳头,冷笑:“难道你还要再杀我一回?这次,萧景澜可没有第二条命替你还债了。”

戚无行颤抖着手,慢慢放下来。

他喉咙里溢出了血,定定地看着萧景澜,沙哑着说:“让我带他走,褚英叡,你不要他了,就让我带他走。”

褚英叡清俊的脸微微扭曲着,他看着戚无行那副痛彻心扉地模样,居然笑了出来:“带他走?你凭什么?你们杀了我,你们一起杀了我!我在逍遥谷里被折磨了那么多年,萧景澜只是傻了,就能偿还吗?你们能偿还吗!!!”

戚无行咬碎了牙。

被裹在衣服里的萧景澜傻乎乎地笑着,瞳孔慢慢涣散着,像是已经昏厥,又好像依然醒着。

戚无行猛地抽出了刀。

喜堂里乱作一团,宾客们尖叫着逃窜,衙役们拎着长棍冲进来。

戚无行狠狠地把刀丢在了地上,沙哑着说:“褚英叡,我欠你的,你自己来取,”他抬头看向褚县令,“我现在不是西北将军戚无行,若是您心中仍有怨恨,就在此杀了我。但我敬您,也信您,若我死在四处偿还了欠褚家的债,请您放过萧景澜,把人送回云州萧宅,您可答应?”

喜堂里的宾客都已惊慌失措地做鸟兽散,有些还趴在门口偷偷观望,不知这是何处来的恩怨情仇。

褚英叡脸色铁青:“戚无行,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旁边的新妻却猛地掀了盖头,露出一张白皙清俊的脸来,他问褚英叡:“夫君,此人与你,是何仇怨?”

褚英叡咬牙切齿:“当年崇吾关,他一刀差点要了我的命。”

新妻沉默了片刻,忽然蹲身捡起了那把被戚无行扔下的刀,毫不畏惧地举刀对向了戚无行:“我夫君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戚无行沙哑着说:“他说的没错。”

新妻说:“杀人偿命,你当受这一刀。”

褚夫人有些不安地厉声说:“你给我退下!”

新妻说:“娘,你既然答应了要我做褚家的正妻,此事,我便做的了主。”

褚夫人被噎了一口,也不敢下场夺刀,只能僵在那里。

新妻又问:“萧景澜是你何人?”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我挚爱之人。”

新妻说:“为何要嫁给褚英叡?”

戚无行沉默了一会儿,痴痴地看着椅子上的萧景澜,说:“为了……为了赎罪,我犯下的罪。”

他的小傻子还坐在那里傻笑,好像时光从未过去,相府里的槐花映着春末夏初的阳光,甜滋滋的,软绵绵地落在人掌心。

新妻说:“命当以命偿,但我夫君既已活着归来,我也不能娶你的性命。今日我要断你一臂,戚无行,把你当日伤我夫君的那只手留下。萧景澜,你带走。”

戚无行平静地说:“好。”

新妻是个书生,并无斩断旁人手臂的力道,他把刀还给戚无行,三步并作两步走上高堂,扯下了萧景澜那一层层捂死人的厚衣衫。

萧景澜没了那些衣服支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戚无行握着刀抬起头,说:“褚英叡,若我是当年的戚无行,今日褚家……无一人能活过明天。”

褚英叡猛地拔刀:“来啊!戚无行你来啊!”

戚无行怜悯地看了褚英叡一眼,举起刀,面无表情地斩向自己左臂,用了十成力道,生生砍断了整条胳膊。

褚夫人哆嗦着被吓昏了过去。

新妻闭着眼睛不去看。

褚县令声音发抖:“你……你……戚无行你……”

戚无行利落地点住了自己胸肩几处大穴止血,撕下旧衣服草草包扎,大步走过去,用剩下的那条胳膊,轻轻抱起了昏迷的萧景澜。

褚英叡眼睛赤红,看着萧景澜被带走,竟疯了似的冲过去要杀了戚无行:“你别想走!戚无行!你别想把萧景澜带走!他要赎罪!他要一辈子对我赎罪!是你欠下的!是萧皓尘欠下的,萧景澜要还给他!他要全都还给我!!!”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背对着褚英叡抱好怀里的人,等待那一刀落下。

他已不再是当年的戚无行。

他爱上了一个那么善良那么柔软的小傻子,再也不会肆意杀戮,横行妄为。

褚县令喝住了儿子:“英叡!”

褚英叡颤抖着,刀锋停在戚无行背上,痛苦地嘶吼:“萧景澜!!!”

可萧景澜傻了,他傻乎乎地窝在戚无行怀里,不会愧疚,也不会再笑了。

或许有一瞬间,他爱过这个小傻子吧。

那么傻,那么乖,和他惊才绝艳的哥哥一点都不像。

他怎么会爱上一个傻子?

褚县令闭上眼睛,说:“走吧,戚无行,带着萧景澜一起,再也不要回历州,再也不要……”

戚无行缓缓躬身,沙哑着说:“多谢。”

此时盛夏,骄阳似火。

戚无行抱着萧景澜走出褚家,他的小傻子很瘦弱,他一只手臂,也抱得过来。

小傻子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了一声:“戚无行,我傻啦。”

戚无行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哑声说:“嗯。”

萧景澜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当年流放西北的路上,那个委屈巴巴的模样。

戚无行低声说:“你喜欢做小傻子,一直傻着也好,澜澜,我等你愿意醒过来。”

萧景澜闷闷地笑,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戚无行带着萧景澜去了逍遥谷。

他的断臂留在了褚家,算是为自己当年的疯狂赎罪。

鬼医和谷主很喜欢萧景澜,一个摸摸头,一个捏捏手,把小傻子照顾的很好。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慢慢习惯了逍遥谷,便和谷主告别,要离开此处。

谷主一袭红衣在风中落了满身花瓣,面具后看不清悲喜的脸淡淡笑着:“你有事要做?”

戚无行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澜澜不愿见我,他若清醒了,看见我,只会生气伤心。”

谷中摇着折扇,叹息:“俗人啊,总是一意孤行地觉着,这样对他最好。可凡人不过几十年日子可活,能守一天就赚一天,你这人怎么学不会赚便宜呢。”

戚无行小心翼翼地给小树苗浇水,他失了一臂,动作有些笨拙:“澜澜不愿见我。”

他喉咙里泛着苦涩的血气,浓烈的悲苦震颤着四肢百骸隐隐作痛。

他做错了太多事,太多事。

那些事是无法尽数弥补的伤口,那是他亲手一刀一刀在萧景澜身上划下的口子,血淋淋地疼着,或许一生都无法愈合。

可那时候,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做是对的……

谷主从不勉强别人,他收起折扇翩然离开,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随你。”

戚无行浇了花,用新摘的槐花煮了一碗甜汤,小心翼翼地放在萧景澜窗前,探头去看他的小傻子在干什么。

小傻子窝在床上,把自己团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咬着被子,喉咙里像是小兽低幼的哭鸣:“呜呜……”

戚无行慌了,急忙冲进去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起来,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澜澜……怎么了?是不是床太硬,被子不舒服,还是饿了……”

萧景澜红着眼眶,像个小孩子似的吧嗒吧嗒掉眼泪:“哥哥进宫了……不要哥哥走……”

他疯的一阵一阵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总是嘟嘟囔囔地说些过去的事。

戚无行轻轻拍打着萧景澜削瘦的脊背,轻声安抚:“不走……不走……”

萧景澜闭上眼睛,好像要睡了。

逍遥谷的日子过得比外面好,他最近长了点肉,嘴唇也丰润着有了些血色,乖乖软软的有些动人。

戚无行抿了抿干裂的唇。

他很久没尝过这么柔软的滋味了。

萧景澜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嘟囔:“戚无行……”

戚无行心头轻轻颤了一下,俯身凑近了听:“嗯……”

萧景澜软绵绵地梦呓:“不要打我……痛……”

戚无行心中苦涩地愧疚着,刚要安慰一下这个小笨蛋。

小笨蛋却委屈巴巴地继续低喃:“屁股痛……”

戚无行脑海中有东西轰隆一声炸响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想起那抓着这个小傻子去西北的慢慢长路,想起风沙拍打窗扇的时候,床榻上白嫩嫩的小屁股。

那么小,那么软,圆滚滚的屁股蛋,白的像枝头小小的槐花骨朵。

戚无行苦笑,沙哑着自言自语:“小傻子,我惦记你身子呢,也不知道害怕。”

萧景澜不害怕,他抱着戚无行的胳膊软绵绵地打着小呼噜。

那一天,戚无行没走成。

小傻子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害他只能贴着那具软绵绵热乎乎的身子,睁着眼睛熬到了天明。

逍遥谷是个不见人间的世外桃源,凡人们抢破头的那些金银玉器洒了一地无人要,每天被谷里的恶人们踩来踩去。

心事重重的谷主总是一个人站在山头望着北海,鬼医就天天侍弄他的药草和毒虫。

戚无行也闲下来,他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伺候那个小傻子,小傻子很好伺候。

他不跑不闹,乖乖软软地每天看书画画,饿了就软绵绵地要饭吃,渴了就委屈巴巴地要水喝。

戚无行坐在石凳上替鬼医捣药,隔着落花和药草的香气,偷看那张清俊精致的小脸,专注地撅着小嘴的样子。

萧景澜抬起头,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看着他,软绵绵地说:“屁股痛。”

逍遥谷里的座位都是随意劈砍出的石凳,小傻子那个嫩嫩的屁股坐久了,都会被硌出红印来。

戚无行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物件给萧景澜做个垫子。

逍遥谷里都是习武之人,睡觉都无须被褥,这里荒废太久,几百年前留下的那些绫罗绸缎早已腐朽不堪,没有涌出。

萧景澜委屈巴巴的,大眼睛说湿就湿,眼看着就要把自己委屈哭了。

戚无行僵硬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澜澜,那……坐我腿上好不好?”

萧景澜站起来,抱着他书就钻进了戚无行怀里,坐在男人结实粗大的腿上继续看书。

戚无行深深吸了口气,无法分辨是花香,还是萧景澜身上太香,他有点醉了,想亲亲唇边那个白嫩的小耳朵。

萧景澜看了会儿书。

鬼医拎着药篮走过来:“戚无行,你跟我去后山抓条蛇。”

戚无行脱下外套垫在石凳上,让萧景澜坐着,又摸了摸那个小脑瓜:“澜澜,我和前辈去后山,带野果回来给你做点心,好不好。”

萧景澜很乖很乖地用力点头:“做点心。”

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很好哄,什么都不知道。

戚无行拎着刀和鬼医进了深山。

萧景澜怔怔地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路间,手中的笔滴了好几滴墨,他也没有发觉。

谷主靠着树懒洋洋地站着:“澜澜,好些了吗?”

萧景澜抬起头,有些惊慌失措地合上书:“谷主。”

谷主说:“这几日我总看你一个人发呆,便知道,你想起些什么了。”

萧景澜低下头,小声说:“谷主,我……我知道,我做错事了……”

谷主乐了:“你做错什么了?”

萧景澜轻声说:“我已痊愈,却一直……一直欺瞒你们……”

谷主摇头:“我们无所谓,你是在骗戚无行吧。”

萧景澜难过地攥紧了书页,喉咙里有些无助的哽咽:“我只是……若不这样,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他留下……谷主……我该恨戚无行的……可我现在……我现在只想……”

只想被戚无行这样抱在怀里,白天,夜晚,凑在耳边说着亲昵的话,听那个沧桑低哑的声音,温柔地喊他澜澜。

他和戚无行之间,隔着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痛,几度别离生死,若非他傻了,他……怎么还有借口,骗戚无行留下。

“我只想让他留下……”

逍遥谷的风很轻很软,总是伴着淡淡的花香,让人有些如梦的恍惚。

谷主静静地听完萧景澜的话,却笑了:“小傻子,想把戚无行留下,装傻可不是最好的法子。”

萧景澜惶然无助地仰头看着谷主,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谷主捏着折扇,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景澜清秀精致的小脸顿时红了,红的比树上的红果还要艳,他磕磕巴巴地说:“谷主……这……这……”

谷主笑吟吟地欺负孩子:“你若觉得没把握,去找鬼医要些药来,他那儿啊~什么都有。”

说完,摇着扇子走了,留下萧景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石头上,身下还垫着戚无行的衣服。

戚无行天黑才回来,给鬼医抓了一条毒蛇,两罐毒虫,还采了一些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药草。

鬼医回了他自己的住处,戚无行蹑手蹑脚地来到萧景澜住的房子外,却发现床上没有人。

他怔了怔,这么晚了,小傻子会跑去哪里?

鬼医把药筐扔地上,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却看到门口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这儿是逍遥谷,那个武功如鬼似神的死不老就住隔壁,他也不担心是歹人摸进来,随口问:“谁啊?”

萧景澜脸还红着,左脚拌右脚地踉跄着冲进来,磕磕巴巴地说:“前前前辈,我……我想找您要点药……就是那种……那种……”

鬼医看见这小红脸,几乎能从萧景澜脸上看出字来,他嗤笑了一声:“香魂膏,春情散,巫山丹,你要哪个?这儿还有一点孕水,施人喝了都能怀,也来点儿?”

就在戚无行急得快要把逍遥谷翻一遍的时候,他看到他的小傻子回来了。

萧景澜游魂似的慢慢走回来,看到他站在窗户外,居然吓得哆嗦了一下。

戚无行心口一疼,他留给萧景澜的伤太疼了,他的小傻子哪怕傻了,都依然怕他。

萧景澜左脚拌右脚地跑进屋里,连声都没敢和戚无行吭。

戚无行生怕小傻子摔着,硬着头皮跟进去,小心翼翼地护着:“澜澜,你去哪里了?”

萧景澜小脸红扑扑的,他抱着被子背对戚无行躺着,喉咙发紧,软绵绵地小声说:“我……我口渴……渴了……”

他怀里揣着一堆药,香香的,都是鬼医塞给他的,也不知道哪样怎么用。

孕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喝下去了,前辈说……说弄点什么让戚无行喝下去,就好了。

可他没准备好这么快,今天太晚了,天……天都黑了,弄起来……今……今晚还怎么睡……

戚无行倒了杯温水给萧景澜,不知道他的小傻子今天怎么了。

水倒好了,萧景澜却不喝,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转过身去。”

戚无行不知所措地乖乖听话,背对着萧景澜站好。

萧景澜红着脸爬起来,也不知道拿出来的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双手握着就使劲儿往碗里倒,倒进去一堆香喷喷的东西。

萧景澜快哭了。

前辈……前辈骗他的吧……这么香的东西,怎么才能让戚无行喝下去啊……

但事已至此,由不得他后悔了。

萧景澜鼓起勇气命令:“戚无行,你……你喝水……”

戚无行回过头,有点无奈地看着萧景澜,乖乖端起碗,却闻到了一股酥麻入骨的香气,有些膏体还在水里没化开。

萧景澜羞愤欲绝。

戚无行沾了点膏在指尖上捻了捻,喉咙发紧,声音低沉了下去。

他说:“傻澜澜,这东西不是让人吃的,是……抹在你那处,做松软顺滑之用,鬼医没有和你说明白吗?”

萧景澜屁股一紧,惊慌失措地往床角缩:“我……我……我……”

鬼医前辈自然是说过的,每一样的用处,都说过的。

可他又羞又慌,生平第一次偷偷干坏事,还是下药让那粗壮汉子来弄自己的屁股,哪还记得清前辈说过什么。

戚无行看着他的小傻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对着软绵绵的嘴角亲了一口。

萧景澜轻轻颤了颤,闭上眼睛往角落里缩。

戚无行一点一点跟上去,把萧景澜逼到了角落里,低喃着说:“澜澜,我不用你下药,只要你看我一眼,我都能弄你一晚上,你信不信?”

萧景澜闭着眼睛使劲儿摇头,可他还是不敢看戚无行了。

戚无行低声说:“香魂膏放哪儿了?”

萧景澜从兜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全是鬼医给他的。

戚无行把香魂膏挑出来,指尖沾了一点,伸进了萧景澜的衣服里,低声说:“澜澜,只要你想,哪怕不说出口,我也不会舍得离开你。”

这是一夜春宵好梦。

萧景澜羞得泪流满面,恍恍惚惚地被弄到了天明。

天色大亮的时候,戚无行还未罢休,愧疚地一口一口啄着他的脸,低喃:“澜澜,对不起,弄肿了,我一会儿去给你拿药。”

萧景澜细嫩的喉咙微微有些哑了:“我……我骗你的……戚无行……我骗你……”

戚无行叹了口气,更加温柔地亲亲那个小脸蛋:“傻澜澜,你这么笨,怎么骗得了人。不要总欺负自己。这个世界把你欺负得够惨了,坏一点也没关系。”

他的小傻子天性太过善良,无论发生什么,总是在责怪自己。

可他怎么会生气呢?

他的小傻子舍不得他走,装傻也要黏在他身边,他欢喜得像是躺在糖水里,怎么还会怪小傻子骗人。

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苦楚伤痛,煎熬了那么多年。

小傻子傻傻地躺在他身下,像是当年初见,相国府里咿呀学步的小少爷跌跌撞撞地摔进他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背着小手摇晃脑袋。

那么傻,那么干净,历经了磨难,依旧是当初天真的孩童模样。

戚无行用剩下的那只手把小傻子抱起来亲了亲,说:“乖,等我一会儿,给你烧热水洗澡。” 萧景澜红着脸躲在被子里,腿都麻了,也跑不掉。

戚无行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去井边打水。

他只剩一条手臂,多少有些不便,但照顾这个小傻子还可以胜任。

鬼医早起来照顾他的晨昼花,抬头瞄了戚无行一眼,说:“你去西谷找千机老头给你弄条假胳膊吧。”

戚无行说:“照顾澜澜还够用。”

鬼医说:“那小傻子昨天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孕水,明年你这一条胳膊,不好抱孩子。”

狂澜番外.1

逍遥谷是世外之地,几百年前的传说里,这里曾经是叶氏掌控之地,一度繁华盛景,被称为漠北远京,据说其纸醉金迷之状,胜过如今的京城。

可那都是传说了。

逍遥谷里散落着当年漠北侯府的金银珠玉,倒塌着金瓦红墙,破旧的牢笼裸露在礁石上,无声地年年岁岁听着海风。

这里现在叫逍遥谷。

谷主是个来历不明的怪物,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武功高强,却从不离开漠北。

他偶尔收留些四处逃难而来的人,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招惹的是非。

可若是谷主觉得此人不合自己的脾气,也会说杀就杀,把尸体扔给鬼医用来炼药。

这些都是谷里人一个老头和萧景澜说的,说得神神秘秘,时不时四处探头探脑。

萧景澜挠挠头,他实在不觉得谷主是那种会人。

他觉得谷主像是京城里那些簪花摇扇的风流公子,说话也逗趣,时不时拿些小事戏弄他,又会拿花草枝叶做些哄小孩儿的玩意儿。

萧景澜问:“那什么样的人,和谷主脾气不合呀?”

老头捏着胡子,神神秘秘地说:“这可是摸不着的东西,不过老朽入谷已经六十年,凡是半夜里去拜见谷主的人,第二天的尸体都会挂在鬼医门口风干着做腊肉,你说可怕不可怕。”

萧景澜更迷惑了:“那些人为何要半夜里去拜见谷主?”

老头哑口无言,悻悻地低下头,打磨着手里的石头。

他在给这个小傻子的相公做一条手臂。

好在谷里什么珍稀名贵的材料都应有尽有,外面千金不换的寒岩玄铁不要钱似的一筐一筐扔在这儿,再多做条腿的料都有。

谷主漫不经心地飘在门外:“澜澜,过来。”

萧景澜噔噔噔跑过去了,他对谷主有种天然的儒慕,可能是他被父兄照顾久了,于是特别依赖这样风度翩翩温文有趣的男人。

谷主摸摸小脑瓜:“你哥哥来了。”

萧皓尘是来逍遥谷过年的,还带了小猪过来。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天快亮了,叶翃昌就躲进了萧皓尘的斗篷里没出来。

他们兄弟二人有些日子没见了,萧皓尘摸了摸弟弟的头,温声说:“我去过历州了,褚英叡的事本就不是你的错,你早该告诉为兄才对。”

萧景澜眼眶红红的,抱着哥哥不吭声。

萧皓尘叹了一声,说:“好了,我不欺负你,别哭。”

萧景澜还没缓过来,戚无行却已经和鬼医去后山打猎回来了,拎着一堆猎物有些欢喜地笑道:“澜澜,今天给你炖大雁……”

话音未落,他却看到了萧皓尘。

气氛微微凝固了。

叶翃昌躲在萧皓尘的斗篷里,磨了磨牙。

要不是当年姓戚的谎报他小舅子死讯,他和皓尘,又怎么会折腾到这般地步?

狂澜番外。2

逍遥谷里今天很安静,戚无行在屋里用一只手做灯笼,叶翃昌燃着他周身的鬼火,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沉着脸。

戚无行做好了一盏新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去烧新的竹片。

叶翃昌鬼气森森地说:“秦湛文没有杀你?”

戚无行平静地说:“没有。”

叶翃昌沉默了一会儿,说:“把澜澜照顾好了,等你死了,我找人给你安排投个好胎。”

戚无行说:“不必了。”

叶翃昌于是没再说话。

戚无行说:“澜澜身子弱,我叫他别吹风。”

说完,他站起来走出房间。

叶翃昌碍于鬼体不能出门见太阳,只能悻悻地留在屋里发呆。

萧皓尘在和弟弟闲聊,聊起一些往事,说起当年在相府里,有个小傻子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只小猫似的,生怕被绊倒。

萧景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小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戚无行走出来,先恭敬地对萧皓尘行了礼,又对萧景澜说:“澜澜,衣服披上。”

萧景澜乖乖披上了戚无行的外衣。

戚无行半跪再萧景澜身边,又拿新做的软垫给萧景澜垫上:“鬼医前辈嘱咐你不要见凉,和皇后去屋里聊,好不好?”

萧皓尘微微皱眉:“景澜怎么了?”

萧景澜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没没什么……我……我……”

戚无行知道这事儿瞒也无处瞒了,干脆低头全盘托出:“皇后,澜澜有身孕了。”

萧皓尘猛地站起来,长剑就落在了戚无行头顶,厉声问:“景澜是个施人,怎么会有身孕?”

戚无行说:“我在崇吾郡时……得到的秘法。”

萧景澜心惊胆战:“哥哥,你……你别,这次……这次受孕是我……是我自愿的……不是他逼我。”

萧皓尘的目光却更冷了:“还有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