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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头不相信眼泪

所属系列:Mnbvcxz

《大魔头不相信眼泪》作者:mnbvcxz

文案:

大概是个天生分攻受的设定,攻叫施人,受叫承人。

师徒,年下,虐。

大魔头是个特别凶狠残忍的大魔头。

他嚣张跋扈无恶不作,身长九尺虎背熊腰,一口一个人脑袋,吃小孩儿的时候一口能吃俩。动则天地阴风阵阵,可止小儿夜啼。

世人都这么觉得,连魔教大部分教众都这么觉得。

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大魔头的小徒弟,一个被大魔头杀光全家带回山里当储备粮的可怜小徒弟。

其实大魔头没有身长九尺,他其实长得很好看,走路也不会阴风阵阵,反而会有股魅缘花的冷香。

他也不吃小孩儿,只会天天嚷着要小徒弟去给他打野猪,切成薄片放在铜盘上烤了吃。

大魔头是个施人,小徒弟也是个施人。

随着小徒弟渐渐长大,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渐渐无法控制。

小徒弟想走,但他不能,他要给自己全家报仇。

大魔头不说让人走,也不说不让人走,就这样一天天耗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天,小徒弟领命去给大魔头取一样宝物,灭了一个小门派,取回镇派之宝鲛人珠。

小徒弟看着那个躲在柜子里哀哀啼哭的小孩子,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自己,一时心软俯身去抱那个孩子,却被小屁孩儿猛地一刀刺穿肺腑。

刀上有剧毒。

毒很重,伤很深,小徒弟性命垂危,魔教七长老看着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惨样,纷纷说:“教主仁慈,快送他去了吧。”

大魔头嗤笑:“就这点小伤,你们就想抬棺材了,都给我滚蛋,老子自己的徒弟自己救。”

大魔王说得嚣张,人还是很心虚的。

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体百毒不侵,任何中毒的人只要日了他,也会变得百毒不侵。

大魔王赶走了所有人,自己扭扭捏捏地脱了裤子,慢慢往下,往下,往下,坐在了小徒弟因为中毒而高高举起的鸡儿上。

东西有点大,撑得有点疼。

大魔王深吸一口气,劝自己,这是救人,救人,对,救人。

小徒弟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妙的梦。

梦到一个温柔貌美的小美人乖乖巧巧地躺在他身下,被他日得嘤嘤嘤地哭,小白屁股一颤一颤的,可怜极了。

小徒弟嘟嘟囔囔地梦呓着:“别哭……别哭……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会……负责的……”

大魔王听着小徒弟的梦话,疼得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说:“本座……本座用得着你负责……嗯……”

大魔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忙小徒弟解了毒。

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还在往外流,也不知道这小王八蛋喷了多少,搞得他衣服湿了一大片。

大魔头看着昏睡在地的小徒弟,脸皮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渐渐变红。

不行不行。

要是被旁人知道这件事,他大魔头还要不要面子了!

大魔头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担心事情败露,于是他趁着小徒弟还在昏睡,一脚踹出去,把小徒弟踹出了魔教。

小徒弟中毒之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春梦。

他梦见一个软绵绵白嫩嫩的小承人窝在他怀里,用白嫩嫩的屁股夹他胯下之物,软绵绵地哭着,委屈巴巴地抱怨着受不住了,要怀孕了。

小徒弟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个软绵绵白嫩嫩的小承人坐在窗边,正一脸担忧地喂他喝药。

小徒弟急忙抓住小承人的手,满脸愧疚:“我……我……我并非是个轻薄之人,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的!”

小承人被吓了一跳,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慌乱地喊:“爹!爹!这个人醒了!”

小承人的爹是武林正道栋梁,小承人是个小栋梁。

小栋梁说,他们是在围攻荒梦山的时候,意外在山脚下捡到了小徒弟。

大魔头杀人如麻滥杀无辜,正道人士以为小徒弟也是大魔头魔爪下的受害者,于是就一道带回了武林盟。

小徒弟一阵恍惚。

他自幼被掳进魔教,恍惚十余年,在大魔头的淫威之下助纣为虐为非作歹,没想到天意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回到武林盟,让他有机会做一个好人。

小徒弟拿出腰间的玉佩双手奉上,向武林盟主行礼:“世叔,家父乃天云门掌门,十三年前天云门被魔教覆灭,侄儿也被掳入魔教。至今……至今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武林盟主老泪纵横,看着这个阔别十余年的老友之子,再看看自己娇滴滴秀气气的承人儿子,拉着两个少年的手,说:“这是缘分啊,是老夫与故友的,也是你们两个的。”

小徒弟是个直男,直男的思维特别简单。

这个小承人被他日了,他就要对人家负责任。

小徒弟留在了武林盟,和小承人过上了蜜里调油的生活。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品貌相当,小承人虽然出身高贵,却生性温柔体贴。

小徒弟在大魔头身边被颐气指使了十几年,哪受过这样温柔的待遇。

月光皎皎,人影依依。

小徒弟捏着小承人的小指头,犹豫着说:“我……我们……”

小承人微笑:“父亲说,等到铲除魔教,就让我们成婚……”

说着说着,他有些羞了,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小徒弟如梦似幻地看着这一幕,恍惚中像是看到了大魔头阴森森的冷笑。

小徒弟一个寒颤,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可怕的大魔头。

大魔头的日子不太好过。

当年医师离教时告诉他,他这具身体与任何人交欢,都能让对方百毒不侵,更不会有损本躯。

这是个秘密,若被天下人知道他有一具如此奇妙的身子,恐怕他能被不怀好意的人轮成一具尸体。

医师说不会有损本体,可大魔头却觉得不舒服起来。

他的经脉运行有些不畅,精力也有些不足。

好像那一日竟让他大伤元气,半月多都没缓过来。

小徒弟终于做了他梦寐以求的正道栋梁。

做正道栋梁也没什么不好,他能堂堂正正地骑马观花,能与江湖正道的世家公子们聚在一块儿谈天说地,能被人喜欢,会被人尊重,能在客栈里喝一壶酒,大大方方说出自己是谁。 这些都是他在魔教时不敢奢望的一切。

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可怕的大魔头。

那个大魔头,凶巴巴的,总是压迫他,折磨他,却又是他这些年来见过的,最亲近,最活生生的一个人。

魔教中的大魔头坐不住了。

一定是他的小徒弟哪儿不对劲,才让他这么难受。

大魔头谁都没告诉,偷偷换了身份跑到了武林盟的地盘里,要把他可恶的小徒弟揪回家。

小徒弟正在参加武林大会。

他虽出身名门,武功却都是大魔头教的。

内功剑法之中魔气甚盛,让在场的几位掌门都连连摇头,面露不悦之色。

小承人软绵绵地替小徒弟说话:“兄长被魔教掳去,十几年来受尽折磨,也无人教他正道剑法。他能保持一颗本心已是不易,各位师叔师伯,莫要怪罪于他了。”

小徒弟心中感动,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

更何况,他们……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他更要对这个小美人负责到底。

小徒弟暗暗决定,三日之后,他要在城楼上放烟花千朵,向他的小承人求亲。

为了这事儿,小徒弟跑遍了整座历州城,买下了所有的烟花,还请了几位投缘的世家弟子帮忙,分批次点燃不同的烟花。

又请了城楼旁的茶馆老板帮忙,购置了几大筐新鲜的桃花花瓣,待到烟花一响,便拿花瓣洒满整条管道。

小徒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这个救他性命的小美人,只能胡乱拿出最好的一切。

筹备完毕,小徒弟写了一张纸条准备小承人的桌上:“今夜戌时,东门城楼见。”

可他刚出门,就撞上了面如寒霜的大魔头。

大魔头拦住了小徒弟,阴森森地说:“跟我回魔教。”

小徒弟在大魔头的淫威下几十年,有着不小的心理阴影,硬着头皮说:“师父……”

大魔头身体不适,经脉一片混乱,他忍着难受不耐烦地说:“跟本座回去。”

小徒弟心中烦躁。

他这些年,被大魔头压迫得够狠了。

做牛做马,任劳任怨,替这个魔头四处为非作歹,如今好不容易逃出魔窟,又怎么愿意回去。

小徒弟咬咬牙,跪在地上说:“请师父恕罪。”

大魔头想起那日的事,和这小徒弟说起话来,竟莫名地没了什么威严。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做了什么事,要本座恕罪?”

小徒弟深吸一口气,说:“师父,徒儿……徒儿今日,怕是要忤逆您一回了。”

话音未落,小徒弟猛地拔剑出鞘,虚晃一招拢向大魔头面门,趁大魔头愣神之际,飞快地逃向了武林盟议事的前厅。

他想,大魔头再嚣张跋扈,也不至于冲进武林盟的议事厅里抓人。

大魔头被小徒弟这一番骚操作晃得一头雾水,他正疑惑着,却看到地上有个小小的纸团。

捡起来,展开,上面是小徒弟熟悉的字迹。

“今夜戌时,东门城楼见。”

大魔头微微皱眉,自语:“他不愿与我回去,却又留下这张纸条约我去城楼,难道他现在为人所制身不由己?”

大魔头虽然是个魔头,却也是个护短的魔头。

既然徒儿身陷险境,他就该救人。

戌时,东门城楼。

大魔头仰头看看天色,觉得天色还早,于是抓紧去魔教分舵召集所有人马,天黑前潜伏在东门城楼附近,全力营救他的小徒弟。

月黑风高,东门城楼附近的茶楼酒馆还热闹着。

小徒弟紧张兮兮地来到了城楼上。

他的信弄丢了,只能又重新写了一封放在小承人的桌上,也不知道人家看见了没。

心中不安,小徒弟又请熟悉的一位少侠去武林盟里找人再说一遍。

戌时到了,小徒弟迈上台阶,看到不远处昏暗的夜色里,已经站着一个人。

衣袂飘飘,长发如瀑,一握细腰,垂眸温柔。

小徒弟心头狂跳起来。

他和小承人认识了很久,久的像过了一辈子,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在剧烈的欢喜中晕眩和战栗着。

他喜欢那个小承人,直到这一刻他才能真正说服自己,他爱着那个救了他性命的小承人。

小徒弟等不及再靠近了,挥手冲着城楼下的同伴们示意。

七八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世家公子名门少侠,急哄哄地点燃了烟花。

“轰!”

一朵烟花升上夜空,猛地照亮历州城半边天。

站在前方的美人回头看向小徒弟,眸中三分疑惑,七分呆滞:“啊?”

小徒弟懵了:“师师师师父!!!!”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师父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承人呢?

他今晚要求亲的小承人呢???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盛放,红橙黄绿青蓝紫,小徒弟今夜买下了历州城所有的烟花,能放到天明。

大魔头看着这漫天的烟花,再看着小徒弟那副别别扭扭的模样,有点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把本座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本座陪你看烟花?”

小徒弟急忙说:“不是……”

大魔头看向城楼下,茶楼的掌柜正带着人往地上撒花瓣。

石子路被粉艳的桃花扑满,一直延伸到远处,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大魔头问:“那里是什么?”

小徒弟满头大汗地说:“是……是……”

大魔头懒得听徒弟磕磕巴巴解释,抬手拎起徒弟的后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翩然若仙,踩着满地落花走向长街尽头。

头顶是烟花盛放,脚下是桃花烂漫。

大魔头心中充满好奇,没注意身后徒弟绝望的表情,一步踩进了机关中。

黑漆漆的街道瞬间灯火通明,武林盟大大小小的公子少侠全聚在这儿,敲锣打鼓举着灯笼,笑嘻嘻地其声大喊:“嫂子!你就从了我们哥吧!!!”

一声锣响,尾音还未散去,敲锣的少年却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惊恐地看着大魔头喜上眉梢的脸,惊恐地呆滞在那里,惊恐地看着小徒弟。

小徒弟头痛欲裂,被这个烂摊子折磨的痛苦不堪:“我……师父……这……”

大魔头拿起一盏灯笼,美艳嚣张的脸被暖黄的光晕应得都温柔了许多。

他轻轻念着灯笼上的诗:“原结百岁好,还许来世期。”

看完这个,他又拿起下一个:“白发常来早,莫负良夜辰。”

大魔头回头看向小徒弟,问:“这是什么意思?”

敲鼓的少年乐了:“嫂子真是天真烂漫,这都是些情诗,施人们向承人求亲用的。”

大魔头故作嗔怒地看向小徒弟:“大胆,你居然当本座是个承人?”

小徒弟急忙说:“师父,这些东西徒儿并非……”

并非是给你的……

可他还没说完,却看到大魔头那张向来冷漠阴狠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意:“不过本座很喜欢,当你有孝心了。”

小徒弟:“…………”

大魔头把灯笼塞进小徒弟手里:“这个灯笼我要了,回头你挂我房中,记得每日换蜡烛。”

呆滞了许久是敲锣少年终于缓过劲儿来了,惊恐地大吼:“他是魔教教主!!!”

大魔头:“???”

小徒弟:“………”

沉默片刻之后,众多公子少侠:“杀啊!!!!”

“诛杀大魔头!!!!”

“为中原武林除害!!!!”

“杀鸭!!!!”

大魔头眉头一皱。

小徒弟下意识地喊:“师父快走!”

大魔头拎着小徒弟扔到远处:“别碍手碍脚!”

早就潜伏在此处的魔教众人见状也纷纷跳出来,喊打喊杀着要保护主人。

大魔头面无表情地一掌击退数人,经脉忽然一阵不适,脚下踉跄差点倒地。

一个教众急忙扶住他,一边挡刀一边乐颠颠地大喊:“属下祝教主新婚大喜!”

大魔头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滚蛋!”

现场武林盟的世家公子和魔教教众打成一团,现场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小承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看向旁边一脸无奈的小徒弟,弱弱地问:“相……相公……出什么事了……”

大魔头皱眉,猛地冲到小承人面前,一把拎起了柔柔弱弱的小承人,阴森森地问:“你瞎喊什么呢?!”

徒弟急忙过来:“师父!”

大魔头掐着小承人的脖子,眯着眼睛冷冰冰地问:“你刚才……叫我徒儿什么?”

小承人被掐得脸蛋通红,哭着求助:“相公……呃……救命……救我……”

徒弟抬手抓住了大魔头的手腕:“师父,放开他。”

大魔头看着自己的徒弟,又看着自己手中奄奄一息的小承人,心中一阵恍惚。

刚才,就在刚才,他差点以为,是他的徒弟,心悦与他……

可转眼间,为何……为何他的小徒儿,就有了妻子……

大魔头心中暴怒猛地用力掐住了小承人的脖子。

小徒弟见状,来不及再犹豫,一掌打在了大魔头胸口。

大魔头不曾防备徒弟如此之近的全力一掌,猝不及防被打飞出数丈之远。

他本想运转内力护住心脉,偏偏此时经脉却再次受制,来不及运转,便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脆弱的心脉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大魔头喉中腥甜,一口鲜血要喷涌而出,又生生忍住了。

他不能吐血。

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展现出自己的脆弱,不能暴露自己的破绽。

他是魔教教主,无数人虎视眈眈,想要他的权力,想要他的武功,想要他百毒不侵的身子。

他必须是强大无敌的,他必须,永远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众生蝼蚁。

大魔头咽下那口鲜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和那个柔柔弱弱的小承人。

小承人在他徒弟怀里嘤嘤嘤地哭着,委屈极了,可怜极了。

可惜大魔头天生最厌恶弱者,他运功在掌心,只想把这个可怜东西送去西天。

大魔头烦躁至极。

那股总也捋不顺的内力更是让他暴怒不已。

看着自己徒儿这样紧张地护着那个小废物,大魔头更难受了。

他说:“让开!”

小徒弟说:“师父,润白天性善良,又不懂武功,你为何要对无辜之人下杀手。”

大魔头更生气了,忍着喉间一口腥甜,怒道:“本座要杀人,还要讲道理不成!”

他手臂一抬,凌空夺了一名门少年之剑,懒得搭理那个懵逼崩溃的少侠,修长手指猛地握裂了剑柄,横剑如刀,毫不留情地劈向了小承人的脑袋。

小徒弟也怒了。

他恨着大魔头,却又无法抑制地感激着大魔头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对大魔头下手。

可大魔头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

为名也好,为利也罢,世人疯魔,不外乎为此等种种。

可大魔头怎么能这样,只为看不顺眼,就要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小徒弟抽出小承人腰间佩剑,用大魔头教过他的剑法,回应大魔头气势如虹的疯狂杀招。

他们是师徒,是主仆,是仇敌。

小徒弟年少入了荒梦山,一招一式皆是大魔头亲手调教。

如何出招,如何破招,都是大魔头一点一滴教给他的。

大魔头的气息越来越乱,他经脉之中的内力连连顿滞,几次都差点被自己的倒霉徒弟破了招法。

可大魔头不能有破绽,只要他流露出一点患了内伤的模样,在场的武林盟众人和魔教众人,顷刻间便能一同把他砍成肉酱。

大魔头冷笑着,边舞剑边强行压制乱成一团的内功,还要冷着脸嘲笑自己的土地:“你以为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碰到本座一根头发吗!”

可他心里却知道。

他撑不住了。

自从他帮这个倒霉徒弟解开剧毒之后,他是内力就越来越乱,经脉越来越涩,今日更是气血翻涌得厉害。

可他如今,已无退路。

若是就此逃离,明日他武功大减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不说武林盟会不会趁机发难,就是教中那向来不够安分的七位长老,都能把他碎尸万段。

他必须要带自己的徒弟离开,必须……必须带他的徒弟离开,才能保住他神功震天下的威名。

镇住武林盟,也镇住魔教上下。

可腥甜的鲜血一口一口涌上喉间。

他撑不住了,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大魔头狠命抓住了小徒弟,生平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示弱,他恶狠狠地在小徒弟耳边低语:“跟本座回去!”

小徒弟不肯:“师父,我真的过够了为虎作伥的日子了。”

大魔头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在了小徒弟胸口上。

这下换小徒弟惊住了:“师父……”

大魔头不敢再留在此处,他趁着夜色昏暗灯火葳蕤无人注意,猛地一掌击在小徒弟后颈上,扯下自己的腰带把小徒弟五花大绑,拎起来跃上城墙,带着小徒弟往荒梦山跑。

路上还不忘故作冷静地为教徒们千里传音:“逆徒已被本座亲手抓获,不必再战了,撤。”

大魔头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一路策马狂奔往荒梦山跑。

回去,只要回到他曾经闭关修炼过的洞穴中,就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重新调理经脉恢复武功。

回去……快些回去……

可荒梦山离武林盟足足七百余里,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荒梦山还在远之又远的地方。

大魔头渐渐压不住气海中翻腾的内力,看着自己五花大绑横趴马上的徒弟更是越想越气,那口气提不住,又是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

大魔头眼前一黑,带着自己的倒霉徒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无法控制地失去了知觉。

大魔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藏身在一处山洞里,身上盖着徒弟的旧衣服,模糊的视线看向洞口,逆着光看见了他倒霉徒弟的背影。

外套披在了他身上,徒弟只穿了一身短打,正弯腰收拾着柴火,年轻的手臂绷出肌肉有力的线条。

大魔头闭上眼睛,慢慢调息,让凌乱的内力各自归位,修补气海裂痕。

小徒弟点了火堆,起身要往外走。

大魔头心中一惊,猛地抬手成爪,内力骤发凌空把小徒弟拎了回来:“想走?”

小徒弟没有防备,差点摔了个屁股墩,他利落地拧腰转身想要扶一下石壁,却扶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整个人压在了大魔头身上。

大魔头闷哼一声,被压得有些不适,却牢牢抓住了小徒弟的手臂,不许这人离开。

小徒弟无奈地说:“师父,你受了内伤,我去给你抓点药。”

大魔头面无表情地说:“本座看你是想趁机逃走,向武林盟带他们来围杀本座!”

小徒弟看着大魔头这副摇摇欲坠还要死命耍横的样子,有点无奈,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这些年来,大魔头永远高高在上,把他当牛当马地使唤,他可从未见过大魔头这副模样。

身受内伤,朝不保夕,唯恐旁人趁机对他下手,却还死鸭子嘴硬地做出一副本座还能再日一回天的凶蛮样子。

这个样子的大魔头,不但不凶,还有点……楚楚可怜。

小徒弟不敢把心里话说出口,要是真说出来了,大魔头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和他同归于尽。

于是小徒弟耐心解释:“师父,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徒儿若是想报信,你现在已经在武林盟的地牢中了。”

大魔头自然知道。

可他不愿意小徒弟离开。

至少此时,他不允许他的小徒弟离开他半步!

大魔头说:“本座神功盖世,不过一点小伤,调息片刻就好,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等本座神功一成,我们就回荒梦山。”

小徒弟只好说:“那我去河边为师父抓几只鱼行吗?你饿不饿?”

山洞洞口就对着一条河,把小徒弟留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大魔头心中多少安稳了些,面无表情地答应了:“嗯。”

小徒弟拎着刚削好的木棍准备出去抓鱼。

大魔头忽然开口:“等等。”

小徒弟问:“师父还有何事?”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本座的腰带呢?”

徒弟默默从怀里掏出那根刚刚把他五花大绑的玄色金纹的外衫腰带,半跪着俯身递上:“师父。”

大魔头动不了,面无表情的说:“给本座系上。”

徒弟任劳任怨惯了,乖乖给师父系上腰带,问:“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大魔头说:“行了,滚吧。”

徒弟无奈地摇摇头,拎着鱼叉去给他的倒霉师父抓鱼吃。

大魔头爱吃野味,农户豢养的鸡鸭鱼犬他一概不吃,就爱吃山中野猪,河中游鱼,越新鲜的越爱,还要切成薄片,涂满酱料,烤熟了才肯吃。

可如今他们走得急,谁身上都没带调味之物,徒弟只好去寻了一块盐石,采了些许野茴香,好声好气地劝师父吃口。

大魔头倒是没怎么挑。

他如今经脉不畅气血虚弱,若再把自己饿着,才是真的天下第一大傻子。

大魔头双手捧着一条鱼,鱼背吃一溜,鱼腹吃一溜,一直烤鱼被他狼吞虎咽吃得只剩下鱼头和鱼骨。

吃饱了,大魔头终于提起精神开始算旧账:“那个弱了吧唧的小承人是你什么东西?”

徒弟不太高兴地说:“师父,他是我未婚妻,不是什么东西。”

大魔头心中酸酸疼疼的不舒服起来,冷哼一声,硬吃了两口没滋没味的烤鱼,便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讨厌弱者,尤其是柔柔弱弱的小承人。

更讨厌靠着软弱索求爱意的人,简直无耻之极。

强者,就该用武力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大魔头累了,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他梦到了那天的烟花,红橙黄绿青蓝紫,一朵接一朵带着火药的味道盛放在夜空中,五彩斑斓地映着孩子们欢快的笑脸。

脚下是桃花漫漫,前方是万盏明灯。

很好看。

那一切,都真的很好看。

荒梦山里没有那么好看的灯笼,他想带一个回去。

大魔头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了一阵远远的马蹄声。

他虽重伤,但是敏锐还在,立刻从梦中惊醒,提剑冲向洞口。

徒弟正从夜色中回来。

大魔头目光一寒。

徒弟没有察觉到师父的目光,下意识地抓住了大魔头的手:“师父快走,武林盟的人追上来了!”

大魔头知道,不会是徒弟向武林盟报信的。

可他心中仍是酸楚,仍是不悦,仍是满腔空旷。

只要想起小徒弟在武林盟中生活得那般快活,他心中,便一阵阵地泛着痛,泛着悲凉。

他说:“你既已弃暗投明,为何还要管本座的死活?”

徒弟说:“师父,弃暗投明是我意所至,可你是我的师……”

大魔头愤怒地一掌打断了徒弟的话:“你敢!!!”

这个逆徒……这个逆徒……竟敢……竟敢在他面前说什么弃暗投明!

何为暗?何为明?

难道荒梦山漫山遍野的梅花大雪,竟还辱了这孽徒的风骨不成?

徒弟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武林盟众人的马蹄前。

小承人吓坏了,急忙下马扶起徒弟,泪汪汪地说:“我……我见你被那魔头掳去,心中担忧,便……便求父亲带人来救你了……你别怕……”

大魔头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小承人哭哭啼啼的声音那么刺耳。

为什么这个柔弱的小承人就能如此恬不知耻地就地邀功?

明明是武林盟想要趁机除掉他这个魔头,这小承人却能说成整个武林盟倾巢而至,只是因为他要救徒弟的性命?

大魔头很生气,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气血又开始不稳。

徒弟远远地看着大魔头,胸口被打得一阵阵闷痛。

这个魔头,居然用那一掌暂封了他的内力。

可那魔头如今功力已大不如前,如今被武林盟围困在此,不许他救,难道这个大魔头还能自己逃出去吗!

大魔头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他知道的,他知道他的小徒弟比起魔教,更想待在武林盟。

比起他这个嚣张跋扈的混蛋,更喜欢那个柔弱温存的小承人。

他生气,他很生气。

可是他却没办法。

他对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王八羔子下不了杀手,可是……可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魔头有点心灰意冷。

他不后悔用自己的身体救了那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可这样遥遥看着他的小徒弟把别人拥入怀中,他到底还是伤心了。

大魔头从小在尸山血海中长大。

他的父亲是个疯子,只会不停地杀戮,杀戮,杀戮,没人教过他,什么是伤心,他甚至不知道,那档子让人不舒服的事,为何会被世人叫做肌肤之亲。

不喜欢的,杀掉。

喜欢的,抢来。

若是抢不到,那就毁掉。

这都是父亲教给他的。

可父亲没教过他,若是遇到一个人,喜欢了,得不到,又舍不得杀了,他该怎么办呢?

武林盟主策马挡在小徒弟面前,扬声说:“侄儿,今后叔父再不会让这魔头折辱你,快些起身,随叔父一同诛杀魔教之首!”

大魔头看着那张老脸就心生烦躁,他忘了自己经脉受损,身如闪电急袭武林盟主命门。

武林盟主抬手挥剑,与大魔头打了个天昏地暗。

不过交手三招,盟主就已察觉到大魔头经脉紊乱气息不稳,竟是内伤未愈之兆。

他藏在胡须下的薄唇微微一笑,得,让人扬名立万名震天下的机会来了!

这魔头向来不肯示弱,总是一副所向睥睨的倨傲模样。

若自己此时趁机把魔头斩于剑下,那中原武林,再无人敢觊觎他的盟主之位。

当真是,天赐良机啊。

小承人哭唧唧地抱着徒弟嘤嘤:“相公,相公你的经脉被封住了,那个魔头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大魔头听见这句话,目光恶狠狠地盯在了小承人身上,抽空一掌打向了小承人。

徒弟拽着小承人躲过这一掌,疯狂地拼命运功想要冲破大魔头在他经脉中的禁制。

大魔头不依不饶地继续杀小承人,连武林盟主都仍在身后不管了。

徒弟急得大吼:“魔头!你是不是天生无情无义,为什么三番五次要对无辜之人出手!”

大魔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徒弟,心中竟痛的有些恍惚:“你……你竟敢骂本座无情?”

他是薄情,是残忍,从小到大,他只知道强者为尊,不屑做柔弱之态。

江湖如豢毒之蛊,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可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又怎么敢说他无情?

他这辈子,唯一的那一点情愫,都倾注在了在了这个少年身上,哄着,护着。哪个这个小混蛋让他伤透了心,他都舍不得下手杀了。

可他的小徒弟,不在乎他了。

竟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柔弱废物,骂他无情无义。

大魔头伤心了,也气急了,他连那个讨人厌的柔弱小承人都懒得搭理,聚气成刃干脆砍向了徒弟的头颅。

徒弟经脉受制,根本无从抵抗,只好苦笑等死。

可大魔头的剑刃,却堪堪停在了他额前半寸的地方。

徒弟惊愕地看向大魔头的眼睛。

那个大魔头,有双灿若星辰,冷若冰潭的眼睛。

很好看,很孤独。

大魔头下不去手,他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他这一生就只剩这点牵挂,若要斩断,就再也没了半点活着的趣味。

徒弟苦笑:“师父……”

大魔头还未回答,站在旁边的小承人却在慌乱中抬起手臂,袖中暗箭飞出,尽数没入了大魔头的脊背之中。

大魔头猝不及防遭此重创,一口鲜血喷在徒弟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的小徒弟长大了。

脊背宽阔,胸膛结实,眉目俊朗,也学会了……不再听他的话……

大魔头被武林盟抓回了盟中,关在水牢之中,择日再行公审。

但在此之前,武林盟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让他的宝贝儿子,好好成亲。

大红的喜字贴在了门上,灯笼高高挂了长街十里,武林盟主唯一的儿子成亲,自然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作为新郎的徒弟却显得兴致缺缺,他站在水牢入口,远远看着那个被吊在寒潭中的人,心中复杂万分。

这是个魔头。

大魔头十几年来在江湖中作恶无数,不知屠尽了正道多少名门义士,如今伏诛,中原武林自当弹冠相庆,欢欢喜喜的才是。

可他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父母亲人都死了,被这个魔头所杀。

十几年来,这个魔头就是唯一陪着他的人。

如今,他连可以恨的人都快没有了。

大魔头醒了,他衣发凌乱,缓缓抬起头,下巴上有一道鞭打的伤痕,鞭痕一直蔓延到胸口衣衫之下,不知是哪位被他屠过全家的少年气不过,趁他昏迷过来狠狠发泄了一番。

徒弟到底是不忍心,他叹了一声走过去,按下机关,水牢中的冰水缓缓沉下去,让大魔头暂时得以喘息。

徒弟走到大魔头身前,拿出一颗药:“润白伤你的袖箭中带着毒,把解药吃了吧。”

大魔头冷笑一声,不屑地仰头,说:“本座自幼被毒虫蛊药喂养,百毒不侵,这点区区小伎,还不够给本座挠痒痒的。”

徒弟看大魔头精神还挺足,于是也不强求大魔头吃解药,而是拿出了金疮药,一点一点清理着大魔头身上的鞭伤和背后的剑上。

大魔头在冰水里泡了两日,皮肤像冰一样凉,被徒儿滚烫的指尖碰到,竟忍不住溢出了一声难以忍受的闷哼。

徒弟说:“师父,徒儿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师父,三日之后,武林盟会押你去邺州公审,为中原武林所有被魔教侵害的门派讨回公道。”

大魔头忍着那种奇怪的滋味,咬着牙根颤声说:“这小小水牢,也想困住本座吗?”

徒弟说:“若是从前,自然不能。可从前的师父,会被润白这样一个武功地位的人偷袭吗?”

大魔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武功……是从给徒弟疗伤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只有那天山洞里,徒弟守在他身边静静相陪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好受些。

这很不好,很不对,很讨厌,让他很不安。

天地有阴阳之道,世间之人便有施人和承人,施人与承人结合之后,承人便会被施人影响,对施人产生依赖。

可他又不是承人,怎会因为一次普普通通的解毒,就被影响到武功尽废的程度?

大魔头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了,沙哑着声音轻轻嘲讽着:“你那个只会嘤嘤哭的小娘子,下手倒是阴狠毒辣,怪不得把你迷得如此魂不守舍,像条狗一样跟在那个小东西身边。”

徒弟没有生气,他看着曾经高高在上嚣张跋扈的大魔头被吊在水牢中,有气无力地垂着锋艳的眉眼,白皙如玉的手腕被铁锁磨出红痕和鲜血,哪怕大魔头骂他是狗是猪,他都生不出一点气来。

他甚至有心情开起了玩笑:“师父,从前在魔教,我才像你的狗,一条猎狗,专门为你抓野猪的。”

大魔头应该是很伤心很生气的,可他想起小徒弟从小到大笨拙地学着为他抓野猪的样子,心底却泛着点说不出的得意和甜味,甚至要嚣张地笑出声了。

大魔头得意地低喃着:“本座到底是你师父,你就是做狗,也必须是本座的狗。”

徒弟叹了口气,轻轻托起师父的下巴,缓缓沾着金疮药敷在伤口上:“师父,你知道吗,这世间的人,除了敌人和狗,还会有别的关系。”

大魔头心中一紧,徒弟炽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两人离得太近了,连他身上的鞭伤都开始发烫。

大魔头强硬地说:“没有别的,你不做的狗,就是我的敌人,我早晚会杀了你。”

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和这个魔头实在是难以沟通。

他收起金疮药,转身离开水牢。

大魔头心中慌乱,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那你和那个小承人呢?你们是什么关系!!!”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他敬我爱我,我亦如此。师父,或许你一辈子,也不会理解这种情谊的。”

徒弟离开了水牢,牢中冰冷的潭水再次涌上,淹没了大魔头的胸口,也冲掉了徒弟刚刚敷在他身上的金疮药。

大魔头眼底酸痛,痛得他手指都在发抖,他冲着那道已经关上的石门喊:“你凭什么说本座不明白!你个逆徒!你凭什么!!!”

什么是敬?

什么是爱?

世人为何非要追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在意一个人,便拼了命的护着。

他讨厌一个人,抬手就杀了。

他神功盖世威震天下,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可以!

可为什么,被他护着的人,恨他无情无义。

武功远不如他的人,却总能处处压制于他?

他做错了吗?

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罗江湖,难道不是只要够强,就能得到一切吗?

父亲恨着世间弱者,要他一定做够强够狠的人。

他做到了,他武功天下无敌,他心狠手辣从不留情。

可为什么到了现在,他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呢……

今日是盟主家公子的大喜,新郎是盟主公子的青梅竹马,十三年前惨遭灭门的天云门唯一后人。

当时年少,两人也曾在门前花下玩耍,谁料变故陡生,天云门被魔教灭门,只留下这个侥幸逃生的少年,磕磕绊绊地活了十几年,竟又与儿时玩伴意外相逢。

当年竹马成了如今的救命恩人,何等奇缘,何等佳话?

大魔头在水牢中迷迷糊糊地暗中运气。

他是功力大减,他是身受内伤。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堂堂一方魔头,抬手可倾天地,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也不能被一群蝼蚁困死在牢狱中。

公审?

审你舅姥爷的奶子!

大魔头用了三天的时间,收敛一身功力,硬挨着寒潭刺骨的冷,强忍着那些趁机折辱他的鞭打,终于冲开了气海堵塞的脉门。

他腕上青筋暴起,低喝一声,锁着他的数条锁链尽数碎裂。

重获自由的大魔头阴森森地环顾这间禁锢了他数日的水牢,冷笑一声,凌空一掌击碎了石门。

“轰!”

徒弟与小承人已站在喜堂中,那些已经陌生的叔叔伯伯们喜气洋洋地恭喜着天云门有后了。

徒弟看着他温柔俊秀的妻子,心中有些欢喜,却也有些怅然。

新婚大喜,他本该……更高兴些才是。

可他空荡荡的心中,却着实找不到更多的欢喜了。

明日,那个大魔头就会被送去邺州公审,那人如此倨傲的性子,会不会气出病来?

小承人轻轻扯着徒弟的袖子,低声说:“相公,你没有在想我。”

徒弟笑笑,摸了摸小承人的头。

他既要了这小承人的身子,就该对人家负责,至于其他……日后,再说吧。

喜堂中正一片喜气,武林盟的公子少侠们起着哄要他们赶紧拜堂。

小承人有些羞了。

徒弟心脏空荡荡地叹了一声,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天地刚刚拜下,远处忽然响起一声轰然巨响。

所有人都无心再看新人拜堂,纷纷冲到院子里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一个武林盟里的少年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盟主!盟主!不好了!那魔头逃了!!!”

婚礼现场乱成一团。

有人惊惧,有人愤怒。

一时间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冲出武林盟,策马狂奔着追杀魔头。

武林盟主还算冷静,拉住报信的少年问了一句:“他可带走了什么?”

少年被吓得不轻,哭着说:“那魔头……那魔头带走了,带走了藏宝阁中的白骨珊瑚笛……”

武林盟主脸都绿了:“所有人跟我出发,决不可让此等神器落入妖人手中。”

徒弟问盟主:“白骨珊瑚笛便是武林盟镇江湖之宝?”

武林盟主说:“武林盟的白骨珊瑚笛,天云门的四色流光扇,青崖派的鲛人珠,朔风城的寒阎扳指,便是江湖中四大神器。珊瑚笛可惑人心神,流光扇锋利无匹,鲛人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寒玉扳指可使人武功大进一日千里。天云门早早被灭,流光扇十三年前便已落入魔教之中。青崖派不久前也遭遇灭门之灾,鲛人珠下落不明。朔风城远在长秦关外,不问中原世事。如今珊瑚笛也入了那魔头手中,终于武林,恐怕要遭大难了。”

武林盟主心中急切,匆忙便带人追了出去。

小承人被父亲说得有些怕,委屈巴巴地抱着相公的手臂:“相公,那魔头,真的会杀尽中原武林之人吗?那我……我不会武功,之前又偷袭得罪了他,若那魔头杀回来,定会第一个先杀了我这个旧仇人……相公,我好怕……”

徒弟想起了大魔头的脸。

那张脸那么好看,好看得不像个施人。

人却狠辣至极,半点也不像个温柔孱弱的承人。

他了解那个魔头,他了解他的师父。

那个人,从小就我行我素惯了,天下九州芸芸众生,那些活生生的人,在他心中与蝼蚁并无区别。

他想要吃野猪,那就派人去抓。

他讨厌哪个人,就派人去杀。

私心里,徒弟不愿那个魔头死在水牢或者公审之下。

可盟主说得却十分刻不容缓。

以那魔头的性情,若真得到了四样江湖至宝,定会卷土重来,把中原武林杀个尸山血海片甲不留。

徒弟把他柔柔弱弱的小承人妻子抱在话里,低声承诺着:“我会保护你,润白,你救了我的命,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决不让任何人伤你性命。”

大魔头其实不知道武林四大神器有什么用处。

父亲疯癫一生,常常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逼他发誓,要拿回这四样东西,然后灭了中原武林。

大魔头还是小魔头的时候,几乎夜夜梦魇,都是父亲疯狂狰狞的脸。

他要拿回这四样东西……

他要拿回父亲要的所有东西……

他要拿回来……他要灭了中原武林……

大魔头站在荒梦山的梅花林中看着新到手的白骨珊瑚笛。

果然是个宝物,像白骨,又像珊瑚。

说是笛子,却没有孔洞,吹也不响,看不出为什么让武林盟当宝贝供起来。

他看了几眼,就随手挂在腰上了。

下一个,是鲛人珠。

当初他派自己徒弟去青崖派拿鲛人珠,那小废物没得手,反而被青崖派八岁大的少掌门所伤,实在是丢人至极。

荒梦山上的梅花日日月月长开不败,红的像血,艳得像梦,看得多了,便也寡淡了。

可大魔头看着这片殷红的花海,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武林盟那天热热闹闹的喜字和红花。

他的小徒弟穿着喜服,金冠上坠着红珠,丰神俊朗,熠熠生辉。

大魔头看过话本,听过说书,他知道新婚是何等大喜,却总也无法感同身受。

当他拼死逃出武林盟的水牢,取了珊瑚笛正要逃走的时候,回首看着徒儿的背影,心中除了痛楚,就只剩痛楚。

他甚至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想着逃走,逃走,快些逃离那个喜气洋洋的地方,逃回一片冰凉的荒梦山,慢慢疗伤。

可内力却仍然乱成一团,挤压得他心口刺痛,甚至干呕恶心。

他到底怎么了……

是中了毒?

还是受了伤?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脆弱,连眼底都常常泛起酸楚,仰头看着天边那轮明月,都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大魔头一生从未落泪。

父亲厌恶弱者,他也厌恶。

只有弱者才会靠眼泪博取同情,那是他一生最为厌恶的行径,看见,就想杀了。

武林盟又围攻荒梦山了,大魔头懒得搭理,把七长老扔到前方迎战,自己回到武林盟里准备杀人。

大魔头原本的计划是,先找到鲛人珠,再杀了那个讨厌的小承人。

或许这个柔柔弱弱的小承人他这辈子里唯一一个那么讨厌却又一直没杀掉的人,就像只趴在他肉里哆哆嗦嗦的小蚂蚁。

不疼,不致命,但是太难受。

所以他连鲛人珠都懒得找,一定要先把那个讨厌的小玩意儿杀了再说。

武林盟里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跑去围攻荒梦山了。

大魔头来到喜堂里,这里仍然一片喜气洋洋,烧着红烛,贴着大喜。

摆在外面的宴席无人享用,放在那儿都变了味。

唯有壶中好酒还是好酒,大魔头心绪有些不稳,于是拎着一壶酒喝了一口,慢慢地在偌大武林盟里寻找那个讨厌的小承人。

他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

小承人武功不济,因此没有跟着大部队去围攻荒梦山。

徒弟也没有去,他被迫留下来陪伴自己新婚的妻子。

他们二人住在武林盟后面的院子里,谈诗作赋,闲话家常。

小承人说:“毅哥,你还记得那棵大柳树吗?小时候,你带我爬到树上,那里能看到整个历州城,很高很远。”

徒弟说:“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还记得一点过去的事,可那时候他太小,记忆都不够清楚。当十三年的时光碾过童年的日子,他能记得的,也只剩在被大魔头奴役中的那一点缝隙。

小承人柔软的手臂搂住了徒弟的脖子,软软地贴上去:“毅哥……”

徒弟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目光从小承人的脸颊滑到白皙的脖颈上。

他还记得那一夜的销魂温柔。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比那一夜更欢愉的时光。

他身下的人,那么柔软,那么温柔,滚烫的肉壁缓缓吞咽着硬物,妩媚的眼角挂着泪痕,唇瓣微微张开着,吐出甜腻的喘息。

他好像闻到了魅缘花的冷香。

徒弟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不是记忆,也不是幻觉。

大魔头真的站在窗外不远处,阴森森地看着交缠在一处的两人。

大魔头有点想吐,他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为徒弟解毒的那一夜。

他们也做了这样的事,赤裸着,像两条蛇一样纠缠在一起。

初时是他自己坐下去的,可后来,在毒发中失控的徒弟,却是真的狠狠要了他一夜。

他有点想吐,于是他冷冷地看着那一对新婚小夫妻,扶着旁边的大柳树,真的吐了出来。

徒弟本就兴致缺缺,被突然出现的大魔头打断,心里反而放下了许多。

他拎剑跳出窗户,有些复杂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吐胆汁的大魔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既然已经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魔头吐完了,冷笑着站起来:“逃?本座才不会逃!我只是……我只是……”

他喝迷糊了,眼前的徒弟都有了重影,迷迷糊糊中让他看到了十三年前那个哭唧唧的小孩子。

那时候,他的父亲终于死了。

一个痛苦了一生的疯子,终于咽了气。

大魔头心里高兴,为了庆祝,他决定先完成父亲托付给他的第一件事,去天云门抢四色流光扇。 那时候的他还不太喜欢杀人,他只是想拿走流光扇。

可当他一路杀尽天云门深处的时候,他才发现,懒得杀人,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一开始没有杀天云门门主的妻儿,可那个承人却不依不饶地试图暗杀他。

他没有杀那些低阶弟子,可那些弟子却嘶吼着要他的命。

麻烦,太麻烦了。

他蹲下来捡个装备,都有不知死活的一级号来打断他读条。

于是大魔头生气了,干脆利落地杀了个痛快。

唯有那个孩子没有给他惹麻烦,只是抱着爹娘的尸体带带地趴在那里,像只小猫似的。

大魔头临走前多嘴了一句:“跟我走。”

孩子倔强地摇摇头:“我打不过你,但我会陪我父母一同死在天云门。”

大魔头脾气上头了,这小东西想死,他偏偏不让,打晕了那个小屁孩拎着回了荒梦山养起来。

这一养,就是十三年。

没人能预测时光如何变幻,就像当初大魔头一时兴起养起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能让他心痛的男人。

大魔头在醉意朦胧中恶狠狠地质问着徒弟:“你刚才想干什么?”

徒弟无奈地说:“行夫妻之实。”

大魔头说:“就是把你的鸡儿插进他屁股里?”

徒弟没法反驳这句特别有道理的话,只好点点头。

大魔头不高兴了:“你为什么要插他?”

徒弟知道大魔头不通世事人情,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们彼此爱慕,便会做这样的事。”

大魔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他脑中一片混乱,好像变成了一个傻子:“只有彼此爱慕……才会做这种事吗……”

徒弟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得谨慎些:“也有 人单方面爱慕他人,强行与他人云雨,这叫强暴,是最为令人不齿的无耻行径。”

大魔头想,他的徒弟,大约是不爱慕他的。

那一夜,他们行夫妻之实的时候,这个王八羔子甚至没有意识,连胯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的徒弟不爱慕他,他却在徒弟昏迷时与徒弟行了夫妻之实,那他……算是强暴吗,是那种,最令人不齿的无耻行径吗……

大魔头心口颤着疼,他看着徒弟长大的脸,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对自己说:“本座……本座也未爱慕你!这算不得强暴,本座也从未爱慕过你!”

徒弟心中复杂。

仇恨与依恋一同交织在十三年的时光里,有时候他恨得痛不欲生,有时候却又感觉这个大魔头像只可怜的困兽,张牙舞爪,却始终被锁着咽喉,不知生死,不得自由。

徒弟轻轻把摇摇欲坠的大魔头扶起来:“师父,你喝醉了。”

大魔头说:“哪怕本座醉成一摊烂泥,也有本事杀了你和你的小情人!”

徒弟说:“师父,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么样,一切就都会怎么样。杀人不过一刀落下,可你杀人的时候,真的快活吗?”

大魔头不想听徒弟说这些屁话。

杀人不快活,难道被人杀快活吗?

还是要他像那个柔弱无骨的小承人那样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才能快活吗?

大魔头被徒弟扶着,他并非是喝了那么多酒,而是他的内力一天比一天难以控制,这会儿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应该是个睥睨天下的魔头,怎么能窝在自己徒弟怀里做出一副如此娇弱无助的模样。

大魔头恨自己的狼狈,更恨……更恨……

恨什么呢……

他能很什么呢……

很自己脑抽要拿身子给一个王八羔子解毒,还是恨那个王八羔子不爱他?

可父亲说,想要的一切,都要自己去抢,天下人不欠你钱,凭什么要把你想要的拱手奉上。

父亲说的对,父亲说的总是对的。

可父亲没有告诉他,若心中惦记着一个人,可那人不惦记你,该怎么抢,怎么夺?

小承人惊恐地站在徒弟身后,瑟瑟发抖地举着袖箭:“相……相公……这个魔头……我……我这就向父亲传信!”

徒弟急忙拦住:“润白,别告诉父亲!”

大魔头嗤笑一声,手掌轻轻拍在徒弟脸上:“蠢货,你这么心软,会死的。”

徒弟说:“师父,我不是心软。”

大魔头怔了怔。

徒弟叹了口气,说:“你重伤未愈,喝酒喝多了跑来送死,若是明日酒醒上了断头台,必然后悔憋屈死不安生。我今日不杀你,是等你功力恢复,堂堂正正战上一场,无论生死输赢,也算报答了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大魔头睫毛轻轻颤着,此时春意正浓,他眼角眉睫却仿佛挂着一层经年不化的薄霜。

养育之恩……

原来他们之间,竟还有一丝这样的情谊。

大魔头从来没想过他对这个王八羔子有什么养育之恩,他把人带回来,不过是太寂寞,给自己抓个玩物热闹热闹。

他太寂寞了,这一生,都太寂寞了。

大魔头仍然摆着他倨傲无匹的架子:“本座用不着你施舍恩典,三日之后,荒梦山下,本座与你一战,带上你的小媳妇儿,你若输了,本座就杀了这个小东西给你陪葬。”

徒弟说:“三日不可。”

大魔头冷笑:“你怕了?”

徒弟心中暗叹,大魔头如今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三日,能打架才怪。

可这话不能说,说出来,那魔头自尊心受挫,又要闹了。

徒弟说:“师父,三月为期,天云门旧址见。”

三个月,这魔头的功力,总能恢复到昔日七八成了吧,哪怕决斗输了,也能从容撤出武林盟的包围,保全一条性命。

徒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血海深仇仍在,父母的死状还日日夜夜回荡在梦魇中,可他却总是忍不住找借口,不受控制地想方设法为仇人留下生机。

大魔头呆呆地看着这个倒霉徒弟,心中一片恍惚。

就在刚才,就在他的倒霉徒弟面沉如水地约他在故人坟头决一死战的时候,他竟觉得心头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暖意。

太陌生,太诡异,一切都乱七八糟地诡异着。

大魔头甚至没有再生气,没有当场发作就要杀人。

他乖乖地走了,回到荒梦山空荡荡的石洞中,坐在金玉雕琢的王座上,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远处漫山遍野的红梅。

他有些慌了。

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慌乱地想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关心他死活的人,竟是那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小徒儿。

武林盟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天天嚷嚷着喊打喊杀。

魔教众人依附着他的武功生存,却时时刻刻想着分食他皮肉,取代他的地位。

只有那个倒霉徒弟,哪怕隔着血海深仇,也会想要让他活着。

大魔头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回忆着那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的模样,竟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出了声。

他比他的父亲幸运,至少等他死的时候,还会有一个人,活着替他伤心。

真好。

武林盟中,小承人正在和他的父亲下棋。

盟主说:“你正新婚燕尔,不陪着相公腻歪,找我这个老头子下什么棋。”

小承人神情低落:“毅哥他……他正专心练剑,为三月之后迎战魔头……”

盟主说:“他有此雄心,是好事,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润白,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可不能学那些只顾自己高兴的矫揉造作之态。”

小承人委屈巴巴:“我……我不是……毅哥习武,我怎会怪他不陪我。可是……可是孩儿就是心里慌,总觉得……总觉得毅哥和那魔头,有些情分,是我总也比不上的。”

盟主神情一变:“情分?”

小承人慌了:“我我我……我胡说的,父亲,该你下棋了。”

盟主若有所思地捏着棋子,心中渐渐有了计划。

大魔头在青崖派找到了那个心狠手辣的八岁少主。

八岁的团子阴沉沉地看着他,一手拿着毒一手拿着刀:“大魔头,我会杀了你的。”

大魔头说:“那你试试。”

团子把一手毒粉洒向了大魔头。

大魔头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还拎起酒壶喝了一口。

团子瞪大眼睛,又惊又怒快要哭了。

大魔头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段日子,他变得越来越心软,杀人的手法都不干净不利落了。

大魔头问:“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我早晚都会亲自找来的。”

团子眼眶红彤彤的:“我要在这里杀你为父母报仇!”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今天忽然不想杀人了,于是他坐在了青崖派的废墟上,和小团子面面相觑。

八岁的青崖派光杆掌门还握着那把刀,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的魔头,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还没想好该往哪里捅才能一击致命。

大魔头说:“你刀上涂的什么毒?”

小团子说:“恨别离,破皮就可致命,你那个狗腿子被我当胸捅了一刀,怎么还活着?”

大魔头看着这个马上就要夭折的孩子,沉默了很久,还是说了:“本座自幼被喂食千百种毒虫,早已百毒不侵。只要我想救,中了什么毒的人本座都能救活。”

小团子点点头:“可是大家都说,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何润白救了他。”

大魔头生气了:“是我救的!”

小团子茫然地眨眼,觉得这个魔头可能是傻子:“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救他的办法,是和他行了夫妻之实。用你们中原武林的话来说,这叫强暴,是无耻行径。”

小团子还太小了,小小的脑瓜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故事。

为了救人性命枉顾他人意愿发生的云雨,算强暴吗?

小团子思考了很久,问了一个对他来说更重要的问题:“你把什么都告诉我,是不是没打算让我活着?”

大魔头说:“对,你太麻烦了。”

小团子慢慢后退。

大魔头说:“别跑了,你也跑不掉。”

小团子哭了,他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像所有无助恐惧的孩子一样,哭得天崩地裂。

大魔头板着脸说:“你刚才不是很凶吗?哭什么?”

小团子哭得嗷嗷的:“呜呜呜……我快要死了……呜呜呜……我这么小,除了哭……呜呜呜……还能怎么样呢……呜呜呜……”

大魔头说:“本座讨厌爱哭的人。” 小团子使劲儿哭:“你不讲道理……呜呜呜呜呜……你伤心了,难过了,害怕了,就不会哭……哭吗……呜呜呜呜……嗝……”

大魔头想,他以前也是会哭的。

因为他害怕,因为他孤单。

他小的时候,也曾躲在荒梦山的角落里偷偷地哭。

可有一次,他偷偷哭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了,于是父亲把他扔进了万蛇窟中,让他被毒蛇啃咬了一天一夜。

他终于慢慢明白,眼泪毫无意义。

只有够强,够狠毒,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开始厌恶脆弱,他讨厌那些喜欢落泪的弱者。

这一次,大魔头没有杀人。

他很累,累到懒得出杀招了。

于是他捏着小团子的脸,说:“把鲛人珠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小团子打着哭嗝说:“不行!”

大魔头眼神一冷。

小团子哭唧唧地大喊:“我没有盘缠,还是个小孩子,我会饿死在这里的!我给你鲛人珠,你要把我送到武林盟!我要吃饭,我要吃肉呜呜呜呜呜呜……”

大魔头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坏掉了,他居然答应了这个荒唐的条件。

他从小团子手里拿到了鲛人珠,喂小团子吃了一粒忘忧丹,在回荒梦山的路上顺手把睡得正香的小团子扔进了武林盟的大院里,飘然而去,继续找寻下一件武林神器。

朔风城城主手中的寒阎扳指。

徒弟这几日都在书房中,独自闭关修行。

三月之后,他要与他的恩师和死敌决一死战,了结这十三年来的恩怨情仇。

忽然间,一个团子从天而降,砸破屋顶凭空坠下,狠狠摔在了他面前。

徒弟睁眼一看,叹了口气,得,老冤家一个,正是当初差点一刀捅死他的那位青崖派少掌门。

少掌门迷迷糊糊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最后的印象,就是一个人坐在青崖派的废墟里哭着,一边哭一边寻找毒药和武器,等着那个魔头亲自来。

他正迷糊着,忽然看见眼前的徒弟,吓得原地一跳,拔刀就要再捅一回:“你怎么还没死!!!”

徒弟制住这个原地发疯的小团子,说:“你这把刀才三寸长,能捅死谁!”

小团子气得跳脚:“不可能!刀上有我青崖派至毒恨别离!天下无人能解!你怎么还没死!!!”

徒弟愣住了,抬头看向刚刚走进书房的小承人。

小承人有些茫然,他端着饭菜站在门口,听不懂这个小团子在嚷嚷什么。

他在荒梦山下捡到徒弟的时候,徒弟胸口中了一刀,身上也有些擦伤,却没有半点中毒的痕迹,经脉中内力充沛,倒像是什么神功大成的模样。

小团子气哭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还是个小孩子,歇斯底里地哭了一阵,就把自己哭睡着了。

徒弟安顿好这个凶巴巴的小东西,还没收了小团子的刀,走出房门和小承人闲聊:“润白,我中了剧毒,你为何从未与我提起过?”

小承人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相公……”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当初救了徒弟,他也不过是请大夫来给徒弟看了看外伤,缝合伤口,开了些消炎生肌的药。

至于恨别离的剧毒是如何解的,他根本不知道。

就在小承人不知所措到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武林盟主忽然而至:“出什么事了?”

小承人慌忙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青崖派的遗孤找到了武林盟,恐怕那鲛人珠已经被魔头夺走了。”

盟主一拍大腿:“不好!四大神器已得其三,那魔头要去屠尽朔风城了!”

徒弟知道。

十三年,他太了解魔头的性格了。

四大神器是大魔头一生的执念,要不到,就灭人满门。

他一心想要再留大魔头三个月的性命,却枉顾了中原武林万千无辜义士,朔风城也将要重蹈天云门的覆辙,尽数葬送在那魔头手中了吗?

三个月……三个月……

他不忍,要留对方三月生机,可那个魔头,何曾领过他的情呢?

罢了,罢了。

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深仇,他这样自顾自地矫情着,又有什么意思?

天云门和青崖派都被魔教所灭,只因那魔头一己私欲,多少无辜之人枉送性命。

他怎么能再心软,怎么能……只要看到那魔头的眼睛,就像丢了魂似的,不但下不去手,甚至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像着了魔一样,只能哄着,依着。

在大魔头面前,他真像条狗。

徒弟握着手中的剑。

他的剑法都是大魔头所授,可他……可他到底还记着一点,天云门剑法浩气凛然的样子。

那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徒弟叫住了脚步匆匆的盟主,说:“父亲,我随你们一同前去朔风城。”

盟主沉默了一会儿,叹息:“毅儿,为父知道你在魔教太久,心中不免有些情谊,你既为难,为父怎么舍得你为难呢?”

徒弟说:“父亲,让我同去。天云门上百条人命,我要亲手向那魔头,一一讨回来!”

盟主欣慰地笑了:“好,这才是我武林盟主的儿婿,走,我们去朔风城助城主一臂之力!”

长秦关外,西方黄沙漫漫,东方大雪封林。

朔风城就在这二景相交的地方,一面风雪,一面黄沙。

大魔头有些冷了,找关外的猎户买了一件狐裘披在身上,迎着风沙霜雪走向那座遥远的孤城。

风雪之冷并不刺骨,大魔头心中却不安极了。

以他的功体修为,怎会被这样一阵风吹得冷呢?

他的武功到底出了什么岔子,竟损伤到了如此地步?

一切……一切都是从那一夜,他用自己的身子,替徒弟解毒开始的。

可偏偏那一夜的所有事,他都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

他的徒弟,虽然恨他,怨他,却也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在意他死活的人了,他怎么舍得,让这最后一个人,也厌他憎他?

徒弟说,不顾他人意愿与他人行夫妻之实,是十分令人不齿的。

他的徒弟,恨他,亦敬他,他心满意足,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不敢再做那个,让徒弟不齿的人。

朔风城已在视线之中。

大魔头深吸一口气,稳固心神继续前行。

拿到寒阎扳指,应该就能修复他功体缺损。

三月之后一战,无论生死,都至少为彼此留下了一个不太难堪的模样。

朔风城的城主年事已有六十年岁,哪怕武功如何强大,寒阎扳指的效用又有多强,他也渐渐地变老了。

城主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看着中原的方向。

下人来来报:“城主,鲛人珠,流光扇,珊瑚笛,均已落入了魔教之手,恐怕他们很快就要来朔风城了。”

城主说:“来的是谁?”

下人说:“魔教教主,霍厉。”

城主有点走神了:“嗯?你刚才说魔教教主是谁?”

下人心中一颤,缓缓跪倒匍匐在地:“城……城主……魔教教主,名叫……霍厉。”

城主没有生气,他一辈子都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抬手招来天边的海东青,问:“霍其情没来?”

下人颤抖着:“属……属下派人前去与武林盟交涉,武林盟主说,霍其情已经十数年……为此露面了。”

城主淡淡地问:“那这个霍厉,干什么的?”

下人说:“魔教内务很难探查,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城主说:“霍其情隐而不发,却让一个螟蛉子出来到处招摇闹事。如今他的计划已成七八,霍厉从明里而来,霍其情必然隐在暗处。传令下去,加强戒备,一旦遇到可疑之人,立刻抓来见我。”

下人试探着问:“城主,霍其情当年身受重伤,未必会亲自来……”

城主冷笑:“霍其情何等脾气,他若不亲眼看着我死,往后千秋万载的日子,只怕那口气都要顺不过来了。”

大魔头来到朔风城门下,也不客套,凭空化风为刃,一刀砍开了朔风城的大门。

红衣胜雪,黑发如瀑。

长秦关外的西北狂风吹得他衣发凌乱,挡住了那张锐艳不似凡人的脸。

一步,两步,朔风城的普通弟子根本拦不住他的脚步,只能一片片死在魔头风刃之下,哭嚎着连滚带爬。

有人要去禀报城主,有人要去向武林盟求援。

大魔头并不理会这些连滚带爬的蝼蚁。

他要的,只是朔风城城主受伤的那枚扳指。

寒阎扳指,传说中能使人武功大增的神器。

朔风城的城主二十八年前就是靠着这件宝物,从熙越江上行侠仗义与江匪为敌的无名侠士,一跃成为武功问鼎天下的一方霸主。

大魔头此生最后一件执念,就是要拿到那枚扳指,让父亲不要再夜夜化作梦魇折磨于他,让他从此安宁。

结束这一生的噩梦,只差这个扳指了。

城主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那个渐渐逼近的魔头,缓缓捻着拇指上的那个扳指。

扳指并没有什么蹊跷,不过是一件街头小铺上买的边角残玉,缺损的地方还的用黄铜补上的。

可那劣质的玉石中,却隐隐流转着一股至臻至纯的真气,与城主的气海丹田相呼应,便隐隐有呼啸山海之力。

寒阎扳指是至宝,可宝在何处,只有城主一人真的明白。

下人有些担忧:“城主,若霍厉真的是霍其情之子,恐怕……您当初为了拿到这扳指中的内力,也曾与霍其情有过肌肤之亲。”

城主嗤笑:“就楼下这个小废物?霍其情是鲛人皇室遗后,自出生起,体内便自有神力相护。你看这小魔头,却步履虚浮,招式凌乱,哪一点有霍其情当年的样子?”

大魔头一路杀进朔风城深处,举目仰望,和高处的城主遥遥相望。

武林盟众人还没来,城主便慢悠悠地先和大魔头聊聊天:“霍其情呢?”

大魔头说:“他死了。”

城主忍不住笑了:“死?如何死的?”

大魔头平静地说:“病逝。”

城主摇头莞尔:“傻孩子,你被骗了。霍其情是鲛人皇室,永生永世都不会死。哪怕你把他砍成十节八节,他都不会死。”

大魔头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老人。

他从未听父亲说过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什么是鲛人皇室。

可他的父亲霍其情,真的死了,在他面前咽了气,带着死不瞑目的恨意,化作了烟尘。

大魔头不愿回忆那些事,霍其情留给他的记忆,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东西。

他如今只想拿到寒阎扳指,了却父亲的遗愿。

大魔头稳住心神调整内息,随手拿了一柄长剑,起身跃向高楼,剑锋直指城主眉心:“我要寒阎扳指。”

城主说:“霍其情想要寒阎扳指,让他自己来找我拿。”

大魔头懒得再和这个听不懂人话的老人废话,长剑带着凛然寒意,猛地刺向城主命门。

城主从容接招,寒阎扳指中的内力早已被他全然掌控,内力凌乱的大魔头根本近不得他半步。

大魔头心中急躁,气海之中越来越乱,心跳疯狂加快,出招也越来越狠。

他知道自己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可城主四十余年的修行,又有寒阎扳指的助力,应招稳如泰山,根本不给他半分可以接近的破绽。

城主看着大魔头的脸,低笑:“你这张脸,倒是像霍其情。可惜骨子里,差太多了。”

大魔头咬牙不语,飞快进攻,生怕自己真气一泄,就要不甘不愿地死在朔风城了。

城主说:“霍其情要你做什么,找回那四件东西,还是灭了中原武林?”

大魔头一剑刺向城主胸口,眼看就要得手,却被城主狠狠一掌打在腹部,顿时被打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了女墙上。一口鲜血喷出,那些被他拼命控制的内力顿时一泄如注,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腹部慢慢涌出一股诡异的剧痛,那种痛与筋骨断裂腹脏受伤全然不同,是气海之后涌出来的痛楚,痛得他眼前发黑。

大魔头痛苦地喘息着,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颤抖着去触碰自己的肚子。

怎么了……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城主走到大魔头面前,俯身蹲下,轻轻抬起大魔头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说:“我今日,就替他灭了中原武林。但想要我的命,让他亲自来拿。”

大魔头喃喃道:“他死了……”

城主冷笑:“鲛人是永生不死的,你不知道,但我清清楚楚。”

大魔头闭上眼睛,他腹中痛得厉害,已经再也分不出任何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只有痛,那种让他心如刀绞的痛。

他痛到模糊的意识中,忽然想起了那夜的荒梦山,窗外梅花盛放,香得又美又凉。

他和他的徒弟交缠在一块儿,那是他这一生,和别人最亲近的时候。

武林盟的援军到了,冲过被大魔头破开的城门,冲进了三十年来从无访客的朔风城中。

盟主仰头大喊:“燕城主,魔教屠灭天云青崖两派,又从武林盟盗走了白骨珊瑚笛,你一定要留他性命,让他活活受罪,偿还中原武林一个公道!”

城主嗤笑一声:“公道?盟主,你我都知道,你不过是想在霍其情的儿子身上,再取出一个寒阎扳指罢了。”

盟主老脸赤红:“你!”

城主拎着大魔头的头发把人拎上墙头:“让你失望了,这人不是霍其情的亲生儿子,也未曾继承霍其情的体质。没有寒阎扳指,也没有鲛人珠,你从他身上什么都拿不到,死了这条心吧。”

大魔头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喃喃问:“寒阎扳指……鲛人珠……是……是从我父亲身上取出来的……”

城主说:“霍其情没有告诉过你?所谓流光扇,不过是从他身上斩下的尾鳍。白骨珊瑚笛,便是取了他一截椎骨。鲛人珠是鲛人心魂安放之所,而寒阎扳指……”

城主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有些怅然:“这个扳指,不过是他当年送我的小玩意儿,从江底沉船中捞出的旧物,后来便用来放置他的内力,好为我所用。”

大魔头从不知道,父亲要他寻回的那些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以为那或许是曾经属于魔教的旧物,被武林盟夺走,才让父亲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可原来,那些被中原武林敬仰尊崇的神器们,居然只是从一个魔头身上,取骨掏心,骗取而来。

大魔头痛得声音嘶哑,低低地自语:“我小时候……很好奇……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总是坐在轮椅上。他说……他当年愚笨,落入仇人陷阱,受伤之后,下肢便无法动弹了……”

他总是不懂父亲,他觉得他的父亲疯狂暴戾不可理喻,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让自己活得像鬼一样狰狞。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父亲,被骗了,被伤了心。

城主柔声说:“霍厉,告诉我,霍其情隐藏在何处?他准备如何报复我?你说出来,我就让你活下去。”

大魔头捂着剧痛的小腹,闭着眼睛痛苦地要颤抖着:“霍其情……他死了……”

城主说:“胡说,我亲手把鲛人珠从他胸中剖出来,他都没有死。鲛人长生不死,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大魔头喃喃道:“他死了……”

城主耐性用尽了,狠狠把大魔头摔到墙上,抽出下属的剑一剑刺穿了大魔头的肩膀,怒道:“和我说这些没意义,霍其情在哪里!”

大魔头轻声说:“他死了……”

霍其情死了。

在大魔头的记忆中,霍其情总是疯疯癫癫的,让他觉得害怕又厌恶。

只有霍其情快死的时候,用削瘦的冰冷手指抚过他的脸,喃喃地说:“我恨你。”

霍其情说的是“我恨你”,却是大魔头生平第一次,在霍其情身上看见除了仇恨之外的其他情绪。

所以他记住了霍其情死时的样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魔头看着天空,看着城主高大的身影,看着城主手上熠熠生辉的扳指,看着落下的剑锋,轻声说:“霍其情……死了……”

城主暴怒着,要一剑斩断大魔头的头颅:“闭嘴!!!!”

可那一剑还没落下,忽然一道寒光飞来,击断了城主手中的长剑。

城主皱眉。

这天下,还没人能断他冰刃。

大魔头彻底昏死过去,他躺在阳光照耀的石墙旁,身下一滩鲜血,缓缓淌开。

城主暴怒,目光更加阴戾,冰冷可怖地看着那个断他兵刃的少年。

少年抬手,刚才被他扔向远处的长剑乖巧地凭空回到他掌心里。

城主冷冷地说:“你是谁?”

少年说:“天云门后人崇毅,请教燕城主朔风剑法。”

城主轻轻笑了。

他心中烦躁至极,也暴怒至极。

霍其情养了个什么东西,竟是宁愿去死,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城墙下的武林盟还在叫嚣,要他交出魔头,还武林一个公义。

城主冷冷地看着手上的扳指,那玉料太一般,还有些碎裂的痕迹。

三十年前的熙越江,水清浪浅,他还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剑客,在江边喝酒,去船上看云。

有一天,熙越江上游忽遇几百里暴雨倾盆,水流一夜间顺江而下,掀翻了他的小船。

狂风大浪之中,他遇见了一个人,或者说一条鱼。

总是风平浪静的熙越江里,住着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鲛人。

鲛人说自己叫霍其情,是鲛人皇族之后,当年鲛人北迁,中途遭遇战火,误入支流,被困于此,再也回不了北海极处。

后来两人有了情愫,他送了霍其情一枚玉佩,霍其情便跑到熙越江深处,从一座沉船中找了一枚玉扳指还赠于他。

天真懵懂的鲛人尚不懂何为定情信物,更不懂人心贪欲,能可怖到何种地步。

城主看着昏倒在地的霍厉,那张脸确实与霍其情很像,但那不是霍其情。

三十年来,他嘲笑霍其情天真愚蠢,却又四处派人打听霍其情的消息。

他听说霍其情入了荒梦山,他听说霍其情在中原武林大杀四方,手段残忍心思阴毒,再也没有当初单纯好骗的模样。

他不急,他不过是个凡人,最多百年寿命。

霍其情那般记仇,必然会在他咽气之前,亲自找他报仇。

可如今,他已经六十岁了,哪怕身体再健壮,也不过还能活二十年。

他开始焦急恐慌。

他害怕,霍其情不会再来见他了。

直到他死,霍其情都不会再来见他了。

城主暴怒至极,对手下说:“杀。”

手下应声退下。

朔风城高耸入云的城墙忽然触动机关露出密密麻麻的弓弩,呼啸着向在场的武林盟众人射去。

武林盟众人本以为是来助朔风城对抗魔教,却没想到这竟是朔风城的陷阱。

盟主大怒:“姓燕的你竟做出如此行径!!!”

城主懒得搭理这个老头子。

三十年前,他们一同觊觎鲛人身上奇珍,配合演戏骗取霍其情的信任,然后各取所需,四散天涯。

彼此是什么样心狠手辣的混账东西,他们都十分清楚。

武林盟今日说是要来助朔风城抵抗魔教,其实却是想要趁机吞并朔风城,独占霍其情的遗物。

城楼下杀声震天,早已准备许久的朔风城众人带着淬毒的刀剑弓弩,围攻已经身陷死地的武林盟众人。

城主懒得再低头看一眼,他拎着断剑,冷冷看着这个断他冰刃的少年:“你是天云门后人,血海深仇,为何要拦着我杀这个魔教教主?”

徒弟看了已经昏阙在地的大魔头一眼,说:“我杀他,是为复仇。你杀他,是拿无辜泄愤。”

城主嗤笑:“他杀上我朔风城要取我性命,我杀他,怎么就成了无辜泄愤?”

徒弟说:“燕城主方才自己已经说过了,三十年前骗取霍其情内力,让霍其情疯癫至死。霍厉并未想要杀城主报仇,而只是想逃回先父遗物。城主不肯,霍厉再杀,合情合理。”

城主说:“你这个小东西,说话一套一套,那你此生,是不是从如此分得清是非对错?”

徒弟说:“是。”

城主大笑:“好,那我便告诉你。三十年前,合谋骗取霍其情信任的,便有你的亲生父亲。是他亲手斩下了霍其情尾鳍据为己有的,还给那血淋淋的东西取了个名目,流光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流光扇!当真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徒弟脸色变了:“城主莫要胡言!”

城主说:“我胡言?那你不如去黄泉下问问你的父亲,那镇派之宝流光扇,是从何而来的!”

话音未落,城主携一截断剑猛地攻向了徒弟。

寒阎扳指与城主内力融为一体,三十年来已是运用的炉火纯青。

徒弟从容应战,气海之中内息浑厚平稳,并不惧城主雷霆之势。

况且他今日上楼,并非为了与朔风城城主决一死战,而是……而是不忍……不忍他的师父,就这样惨死在城墙之上。

那个大魔头躺在地上昏睡着,红的衣,红的血,躺在朔风城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中,苍白的指尖落在腹部,再也不见曾经张扬跋扈的模样。

徒弟心如刀绞,好像大魔头受过的那些痛都和他每一寸神经紧紧系在一块儿,让他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徒弟无心再与城主缠斗,他一掌运出十成内力,朔风城内狂沙漫天雪花飞舞,趁着城主稳固内息之际,徒弟猛地冲上去,把大魔头从雪中抱起来,飞快地跃下城墙,消失在白雪深林之中。

长秦关外人烟稀少,徒弟带着大魔头狂奔数十里,才终于找到了一个为附近猎户看病的郎中。

郎中捏着大魔头的脉搏轻轻一按,心中便有了答案。他叹道:“胎气如此不稳,孩子竟仍然稳如泰山,老夫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胎儿。”

徒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郎中:“胎……胎儿……”

郎中说:“怎么了?你们不是夫妻?”

大魔头慢慢醒了。

他的身体有很强的自愈能力,自幼如此,常常被父亲嘲讽,是个天生受虐的种。

他腹中还有些痛,那种痛却已经不再尖锐刺骨,而是闷闷的,丝丝缕缕钻进经脉之中。

徒弟惊恐地喊:“我们怎么可能是夫妻,他是我师父啊!”

大魔头心中慢慢冷下去了。

原来……原来他竟还有期盼,期盼着他的小徒弟,对他也有些情愫。

郎中捏着大魔头的脉搏,问小徒弟:“那你师爹去哪儿了?”

徒弟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师爹……他哪儿来的师爹……

大魔头十三年来从武林盟看到魔教,看谁都觉得不顺眼,从未对哪个人青眼相加过。

况且……况且……

徒弟说:“我师父……他是个施人啊……”

郎中说:“可他怀有身孕,已经一月有余了。”

徒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才符合他为人徒弟的本分。

他嚣张跋扈的师父居然怀了身孕,可师父……师父为什么从未提起过?

原来师父这段时间精力不济武功受损,竟是因为怀了孩子……

徒弟看向躺在床上的大魔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魔头,居然……居然……

憋到最后,徒弟也只能喃喃说了一句:“大夫,抓药吗?”

大魔头怔怔地看着老郎中家简陋的屋顶,手指轻轻隔着衣衫抚过小腹。

那里还平坦着,看不出一点有什么身孕的痕迹。

可就在那里,一个小东西已经开始慢慢长大。

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只会是一个人的……

他的徒弟,他这辈子唯一有些暖意的人,那一夜,他们曾经行过了夫妻之实。

徒弟去煎了安胎药,默默喂大魔头喝下:“师父,喝药。”

大魔头低声说:“我不想要他了。”

他这一生,都无法对孩子的父亲吐露真情。

他的徒弟已经成亲,有了名正言顺的家室妻子,他又算什么东西呢?

徒弟说:“师父,是谁的孩子?”

大魔头轻声说:“重要吗?”

徒弟紧紧握着拳,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怒意,他说:“无论是什么人,他让你怀了身孕,又怎么能如此弃你于不顾!”

大魔头微微侧头,看着他的小徒弟年轻英俊的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没有弃我于不顾,只是……缘分太浅,不得善终。”

对,他的徒弟,他腹中孩子的父亲,没有弃他于不顾,甚至已经抛下了自己的发妻和武林盟,带他逃离朔风城,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只是缘分太浅,太浅了。

浅到让他不敢奢求还能再有以后。

徒弟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大魔头,心里难受得哆嗦。

他的师父,他嚣张跋扈倨傲癫狂的师父,何曾为了一个人,卑微退让到如此地步!

原来情之一字当真如此重要,竟让曾经无情无义的魔头,连被抛弃,都无怨无悔。

大魔头说:“你如果不想杀我报仇,就走吧。当日朔风城布下陷阱要诛杀武林盟众人,你的小娇妻,可在其中?”

徒弟低声说:“没有。”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别让我再看到他,我下次见面,还是会杀他泄愤。”、

徒弟不解:“师父,你为何一定要杀人?”

大魔头说:“我讨厌他,所以要杀他。你走吧,再烦我我连你一块儿杀。”

徒弟说:“师父……”

大魔头生气了,翻身留给徒弟一个后脑勺:“滚蛋。”

徒弟没有离开。

他也说不清自己对大魔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恨,自然是恨的。

哪怕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当初对霍其情造下的孽,可他恨霍厉已经恨了这么多年,怎么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可他放不下恨,却也放不下那个嚣张跋扈的大魔头。

于是徒弟叹了一声,不依不饶地说:“师父,喝药。”

大魔头说:“不喝,本座要打胎,喝什么安胎药。”

徒弟有点生气了:“你身受朔风城城主一掌,差点命丧与此,腹中胎儿却纹丝不动,他如此努力求生,你却要亲手杀了他!”

大魔头背对着徒弟,沉默着捂住自己的肚子,他又开始觉得痛了。

徒弟说:“喝药。” 大魔头不肯。

徒弟生气了,放心药把大魔头从床上抱起来:“就算明天要杀他,今天也要把安胎药喝……”

话音未落,徒弟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了大魔头的眼睛。

那双浓艳的,锐利的,总是阴沉暴戾的眼睛里,竟有一滴凄楚的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了发里。

这个魔头……他……他的师父……在哭吗?

大魔头还未擦去的泪痕猝不及防地撞进徒弟眼睛里,他几乎是恼羞成怒了,一拳打在徒弟胸口,想要像从前一样把这个不孝徒儿打出荒梦山去。

可他这一拳落在徒弟结实的胸口,却轻飘飘的毫无力道。

像落花,像飞雪,半点都不疼,只是轻轻柔柔地落在心尖上,戳得徒弟有些恍惚。

大魔头浑身经脉乱成一团,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眼眶酸痛的厉害,甚至想要大哭一场。

可他不能落泪,落泪是弱者卑微求饶的无耻行径,他不屑于此,他厌恨那些柔弱哭泣的小承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成了他最厌恶的那种人……

徒弟慢慢地,试探着把大魔头抱进怀里。

大魔头不太愿意,可是也没有多少挣扎的力气了。

徒弟轻轻抱着大魔头,十三年来,这个魔头总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他连打带踹,于是他从未察觉,他的师父肩膀如此单薄,腰肢如此纤弱,颈后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比他的妻子更加柔弱,更加不堪一击。

徒弟有些不安。

他的心乱了,却不知是为何而乱。

他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紧紧拥抱着的手指却一寸都舍不得松开。

大魔头挣扎不开,只能认命地窝在自己徒弟怀里,喃喃道:“崇毅,我的武功废了,你想什么时候杀我,就可以什么时候杀我,你高兴吗?”

徒弟说:“师父,不要胡说八道。你只是因为怀有身孕,影响了气海,因此才内力不顺。我会护着你,直到你产下胎儿,恢复武功。”

大魔头很想相信徒弟说的话,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他不只是经脉不畅气海淤塞,而是他那股生来便有的神力,消失了。

大魔头闭上眼睛,轻声说:“本座累了。”

徒弟轻轻叹了一声,说:“睡吧,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大魔头睡了。

他睡得并不沉,好像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并不相信徒弟在他耳边许下的那句誓言。

他觉得徒弟会离开。

就在今夜,从他身边离开。

黑漆漆的夜,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徒弟坐在屋顶发呆。

大魔头不愿与他说起旧事,他又何尝不是为了那些往事痛苦不堪。

因果轮回,冤冤相报,贪欲,恨意,恐惧,依恋。

这个江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为了一件珍宝,或者一本秘籍,厮杀得天崩地裂不可开交。

可他呢?

他和他的师父,又会走到什么地方,是决一死战,还是永不再见。

难道上天还肯眷顾,让他们像现在一样,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依旧是师恩似海徒弟孝顺的一对师徒?

远处,黑漆漆的雪夜深林中,响起了一串突兀的马蹄声。

徒弟起身提剑跃下屋顶,挡在了大魔头歇息的房前。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婚不久的小妻子。

小承人从马上匆忙冲下来,眼角还带着泪痕,哭着扑进了徒弟怀里:“相公!”

徒弟有些不自在地握着小承人的肩膀:“润白,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承人哭着说:“朔风城一战,父亲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你也失踪了,我又担心又害怕,就带着人在朔风城附近四处寻找,我终于找到你了……”

徒弟愧疚地说:“抱歉,事发突然,没有向你报信。父亲伤势如何?”

小承人趴在徒弟怀里无助地哭着:“大夫说……说父亲身中剧毒……箭簇伤及心脉,已经无力回天,除非……除非我能找到青崖派失落的鲛人珠。相公,你救救父亲吧……我求你……救救父亲吧……”

徒弟知道鲛人珠在何处。

大魔头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帮郎中脱了大魔头的上衣清理肩上的伤口,鲛人珠就在大魔头内衫衣袋里。

可是那鲛人珠……却是中原武林从霍其情胸中剖出的物件,他又怎么能替大魔头做主,用这样一件逝者遗物,去救当年的凶手之一。

小承人看出了徒弟的为难,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绝望,他挣开了徒弟的手,泪流满面地缓缓后退:“相公……你不愿帮我……你为什么……总要护着那个魔头……他杀了你的父母亲人,你为什么还要一直护着他!我才是你的妻子!现在性命垂危的人是你父亲啊!!!”

徒弟说:“润白,若我能救父亲,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子,但霍厉不欠武林盟什么,更不欠你我什么……”

他话未说完,身后却响起了大魔头懒洋洋的声音:“吵什么吵,坏了本座的美梦。”

徒弟回头,看着大魔头倚在门框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颗珠子,正是他从青崖派少掌门手中抢来的鲛人珠。

小承人看着那颗珠子,想要上前,却迟迟不敢,委屈得眼眶通红泪流满面。

大魔头冷冷地翻了个白眼,把那颗珠子在手里扔着玩。

小承人见徒弟不会再帮他,狠狠心,重重地跪在了大魔头面前:“教主,我知道……我知道你憎恨中原武林,憎恨我,可我的父亲,他操劳一生,如今却要死了。我为人儿女,不能看着亲生父亲命丧黄泉,请教主杀了我泄愤吧,只要……只要教主肯救我父亲!”

徒弟急了:“润白!”

大魔头冷笑一声,缓缓走到小承人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小东西,我认识你这么久了,第一次发现你居然不是滩烂泥,还有一点勇气。我知道,你的相公在这里盯着我,我不可能杀得了你,若我真杀了你,我的徒弟也会恨我一生,让我日日夜夜不能安宁。邢润白,我不杀你,我还会给你鲛人珠,但我有一个条件。”

小承人急忙擦去眼泪:“教主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哪怕是刀山火海,润白也一定为教主做到!”

大魔头漫不经心地后退两步,说:“杀了崇毅。”

小承人惊呆了:“你说什么?”

大魔头看了旁边同样错愕的徒弟一眼,说:“对,我就是要你杀了你的亲亲相公。不许一剑致命,我要你活生生地砍下他的双脚,斩断他的脊椎,然后再挖出他的心。”

徒弟皱眉不解:“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魔头居高临下地给了小承人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离去。

小承人狠狠心咬咬牙,猛地抽出长剑,砍向了徒弟的双脚。

大魔头早有准备,身如急电猛地闪现到小承人面前,一把握住剑身,把长剑捏碎在掌心,手中碎片看也不看地掷向身后。

林中响起几声惨叫。

小承人惊怒交加:“你!”

大魔头用折下的半截剑身抵上了小承人的脖子,冷笑:“邢润白,你在林中设伏,等本座放松戒备便会杀人抢珠。你以为本座是傻子吗?”

大魔头想要杀了小承人。

徒弟却拦住他:“师父!”

大魔头冷冷地说:“怎么,你要替一个刚才还想虐杀你的人求情?”

徒弟想起小承人向他挥剑的样子,苦笑着长叹一声:“师父,他到底是我的妻子,还救过我的性命。”

大魔头说:“放他回去,日后本座就要面对武林盟无穷无尽的麻烦。”

徒弟说:“我会护师父周全。”

大魔头冷笑着收剑,说:“崇毅,你我师徒之义,到此为止了。带着你的小娇妻滚远些,本座不想再见到他。”

徒弟没有去扶地上的小承人,而是跟在了大魔头身后。

大魔头走了两步,有些酸楚,也有些愤怒地说:“你还要干什么!”

徒弟说:“师父,我说了护你周全,就会一生一世护你周全。”

大魔头笑出了眼泪。

他的傻徒弟啊,怎么总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揽一身责任?

可除了责任,他的徒弟对他,还剩些什么呢?

他堂堂一介魔头,怎么能利用旁人的怜惜和责任,把想要的人绑在身边?

只有邢润白那等无能之人,才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他霍厉,不屑为之。

徒弟说:“师父,武林盟会对你穷追不舍,魔教也不会再对你言听计从,你如今的武功……”

大魔头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徒弟,举起手中的鲛人珠,慢慢捏成了碎屑。

小承人要疯了:“不!霍厉!霍厉你住手!那是天下至宝,那是能起死回生的宝物!!!”

大魔头慢慢拍掉掌心的碎屑,说:“鲛人珠已毁,武林盟要是仍然想追杀本座,本座随时奉陪。”

小承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魔头远去的背影,有怨,有恨,更多的却是绝望。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那是他父亲唯一的生机,却被那个魔头,轻轻捏碎,嘲讽地留给他一地狼藉。

徒弟沉默着俯身把小承人扶起来:“润白,你不该招惹他。”

小承人狠狠甩开了徒弟的手:“他宁愿……他宁愿把鲛人珠毁了,也不肯救我父亲性命,我都求他了,他都跪下求他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他怎么能……”

小承人泪流满面,呆呆地看着远方,半晌之后,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徒弟说:“世间奇珍异草并非只有鲛人珠一样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们去四海寻找,广募天下名士,总能救得父亲性命。”

小承人哭着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父亲如今,撑不过三个月了……”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三月之内,我定会找到办法救父亲性命。”

小承人抽噎着:“毅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差点杀了你……你为什么……”

徒弟说:“你为人所迫不得已动手,况且也未曾伤到我分毫,我为何要怪你?你与父亲当初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有所回报。润白,回家吧,什么都不要说,三月之内,我会去武林盟找你。”

小承人呆呆地问:“毅哥,你不跟我回家吗……”

徒弟说:“我向一个人许下了承诺,虽然他未曾接受,但我既已许下,就要兑现诺言。”

他要去护着他的师父。

直到……直到那个魔头武功恢复,不再需要他,他才能安心离开。

大魔头其实没有走太远。

他就在三里之外的一棵树上看月亮。

徒弟找到了他,叹息:“师父,何必?”

大魔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想看见那个讨厌的小东西崩溃绝望的样子,你不让我杀他,还不许他逗逗他?”

徒弟说:“师父,树上风大,你怀着身孕,下来吧。”

大魔头说:“我好不容易爬上来,你让我下去?”

徒弟无奈,只好说:“那我上去给你挡风。”

徒弟轻轻跃上枝头,脱下外套挂在身后的树枝上,挡住了那些吹向大魔头脊背的冷风。

大魔头说:“你既然有了家室,就不该太多分心在其他地方,让我像个恶公公,容不得自己儿媳和儿子亲近。”

徒弟哭笑不得:“师父,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大魔头轻声问:“你爱那个小废物吗?”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那日我受伤回教,跌下山崖,是润白救了我,他并非是什么恶人。”

大魔头轻轻笑了:“只是因为救命之恩,那若救你的是个相貌丑陋身形肥硕的男人,你也要以身相许?”

徒弟无奈地说:“那我自会另寻其他法子报恩,我与润白……着实是一见钟情。我那日重伤昏迷,梦中曾见一人在我身边为我疗伤,那时,我便爱上他了。”

大魔头错愕地看着远方那轮明月,手指僵在腹上。

徒弟低低笑了:“师父,你别笑话我,我从未相信世上真的会有此奇缘,我和润白尚未相见,他就已经入我梦中了。”

大魔头削瘦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声音发颤:“你还梦到什么了?”

徒弟有点不好意思:“我梦见……我要了润白的身子……”

大魔头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猛地冲破心脉,痛得他眼前一黑,从树枝上摔了下去。

徒弟急忙冲下去把师父抱在怀中稳稳落地,焦急地问:“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

大魔头看着徒弟焦急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竟痴痴地笑了出来:“奇缘……当真是一段奇缘,本座真该去抓个说书的来,让他把这段奇缘说给天下人,必会……千古流传……”

徒弟没心思再和师父开玩笑,焦急地说:“师父……”

大魔头胸中剧痛。

总有人说,命运弄人。

可谁能料到,他竟会被命运作弄到如此地步。

那一夜交缠,入了徒弟的梦,可当徒弟睁眼时,身边的人却是邢润白。

他怎能料到……他怎能料到……世事无常至此……

大魔头呆呆地看着徒弟年轻的脸,忽然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虚弱地顺着脸颊淌下去。

徒弟慌了:“师父!师父!”

可他的师父却一直在吐血,一直,一直在吐血,像是要把全身的鲜血,都葬送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皑皑白┲小

大魔头喃喃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徒弟急切地附耳过去想要听清楚,可听到的,也不过是一些很低很低是自语。

大魔头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马车里。

他的徒弟赶着马车,正带他往荒梦山的方向走。

大魔头使了点力气让自己坐起来,虚弱地掀开车帘:“你要干什么?”

徒弟说:“师父,我送你回荒梦山。”

大魔头说:“本座用不着你操心,去想办法救你的岳父吧。”

徒弟说:“师父,送你回去,我才能放心去南荒寻药。”

大魔头皱眉:“你要去南荒?”

徒弟说:“我听说南荒有一种灵草,生于万山深处银蛇盘踞之所,我去取来,或许能救盟主的命。”

大魔头呆呆地看着远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徒弟,生于虚伪狠毒的天云门,长于阴险诡异的荒梦山,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经有恩必报的脾气。

徒弟说:“师父,让我送你回荒梦山。”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回荒梦山,送我去熙越江的亭山码头。”

徒弟说:“师父……”

大魔头深吸一口气,说:“若不是朔风城城主,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竟是生于海中的鲛人,他从来不肯让我下水。”

徒弟只好带着大魔头去了亭山码头。

大魔头沉默着站在江边,看着来来往往的渔夫船家,从遥远的记忆力试图拼凑出霍其情的样子。

可再怎么回忆,他记忆中的霍其情也是一副枯瘦惨白的可怖模样,他无法想象三十年前的熙越江上,天真烂漫的霍其情是什么样子的。

大魔头沉默了很久。

徒弟说:“师父,燕城主说,你并非霍其情的亲子。江流急促,你不要下去。”

大魔头说:“崇毅,走吧,你我不是一路人。”

徒弟说:“道路宽阔,你我为何不能通行?”

大魔头说:“若你身受重伤,哪怕杀尽天下人,我也要救你。可我,若是有一天我入险境,需要你剪路人一缕头发来救,你也只会看着我死。”

徒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身陷险境,更不用牺牲旁人来救你。”

大魔头轻轻笑着:“你看,你就是这样。你该做个大侠,救天下万民,匡扶武林正义。可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魔头,我这一生,也只会做个魔头。”

徒弟说:“师父,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天云门,青崖派,武林盟,都遭到了自己的报应,你若仍放不下,我便去朔风城把燕城主也杀了。你心思柔软,并无嗜杀之心,为何总把自己禁锢在魔教之中?”

大魔头知道,他的徒弟说的对。

他并非真的嗜杀成性,对魔教也无甚感情,可他却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个真正的好人。

太好了,好的让人心寒。

大魔头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想起了朔风城城主手上的戒指。

那是霍其情,从江底沉船中找到的心爱之物,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鲛人,能给心上人献出的一切。

远处,一艘楼船停靠在江边,城主站在穿上,拿着千里镜遥遥看着站在码头上的大魔头。

那张脸,和霍其情真的像极了。

手下说:“城主,此人并非霍其情亲子,你……”

城主闭目遥思,淡淡道:“他身上确实没有霍其情的神力,可他身边那个少年,却武功强大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手下说:“城主,您是说,或许霍厉身上的神力,已被崇毅夺走了?”

城主看着远方,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水边木桥上,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

少年站在霍厉身后,焦急地随时准备把人揽回来。

手下说:“可那崇毅,不是武林盟主的儿婿吗?又怎么会和霍厉有一腿?”

城主说:“我也是觉得此事奇怪。霍其情性情那般刚烈,若霍厉是他的亲子,怎么半点也没学到霍其情的脾气,和一个已婚之人纠缠不清。”

手下不再说话,远远地和自家主子一起看着。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从熙越江的月色中探出头来的鲛人,晶莹如玉的脸,明净胜过月光的眼睛,天真温柔,趴在江边用尾巴甩起活泼的浪花。

凡人俗眼碌碌一生,何曾见过那样纯净璀璨的光华。

霍厉只是像了霍其情七分,剩下的三分像谁,他不敢说,说出来,他怕自己就成了城主刀下亡魂。

手下只好问:“城主,您打算如何处置霍厉?”

城主说:“抓起来,带回朔风城。不管他到底和霍其情什么关系,对我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徒弟紧张地站在大魔头身后:“师父,你要去哪里?”

大魔头说:“朔风城那个老东西说,我的父亲从前,便住在这熙越江下。或许那里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四大神器已经被我全部寻回,我不欠他了。”

徒弟说:“可燕城主也说过,你不是霍其情的亲子,你不是鲛人。武林盟的水牢都差点要了你的命,你怎么能冒险潜入江底!”

大魔头说:“他不知道,我是父亲的亲子。”

徒弟生怕大魔头跳下去,语无伦次地高声说:“你不是……霍厉,你只是霍其情养的兵刃,替他复仇的一把刀!”

大魔头说:“崇毅,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恨我,恨我入骨。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恨意。谁会恨一个陌生人呢?他恨我,是因为他不愿我活在这世上,却又舍不得杀了我。”

大魔头轻轻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跳进了茫茫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淹没四肢,渐渐侵入口鼻,钻进肺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鲛人,可他知道,他一定是霍其情的亲生儿子。

曾经他不懂,霍其情为何那么恨他。

直到在朔风城听到那段往事,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终于明白了霍其情那些年月的痛不欲生究竟从何而来。

当年的霍其情,也曾天真烂漫,与凡人行了夫妻之实。

可那人骗了他,骗得他几乎死去再不能站立,却在他腹中留下了一个无法杀死的胎儿。

霍其情看着他这个孽种,怎能不恨呢……

可大魔头不恨自己腹中的那个孩子,如果……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也一定会保护他腹中的孩子,活下去。

他比霍其情幸运,那个在他腹中留下烙印的人,没有朔风城城主那般残忍薄情。

大魔头其实不会水,他从小就被霍其情严厉禁止靠近湖海溪流。

于是他只是任由自己慢慢沉下去,他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河床最深处那艘腐朽的沉船。

大量的金银珠玉从破旧的船舱中倾泻出来,在河底布满了泥沙和虫贝。

这处斑驳不堪的遗迹,却是世间凡人苦苦追寻的富贵荣华。

大魔头快要靠近河床,却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搂住腰肢,猛地被人向上提起,不一会儿就浮到了水面上。 徒弟有些怒了:“霍厉,你还怀着孩子!”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水中,比在岸上自在的多。”

徒弟惊愕地愣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确信地低声说:“你……你当真是霍其情之子……”

大魔头冷笑:“怎么了?”

徒弟说:“快跟我上岸,此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霍厉是霍其情的亲生儿子,那他身上很可能还有另一颗鲛人珠。

此事若传出去,只怕霍厉的下场,会比霍其情更惨上百倍。

城主站在远处,说:“或许是我们错了,霍厉……也许是霍其情的亲子。”

手下瑟瑟发抖:“城主……您不是说,霍厉身上并无霍其情血脉相传的神力吗?”

城主说:“若他的神力,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呢?”

他早该想到了,崇毅出身天云门,一直武功平平在江湖中并无名气。可那日朔风城一战,却一招断他兵刃,在他眼皮子底下带着霍厉逃离。

如此武功如此内力,必然是有了奇缘。

可奇缘在哪里?

最可能的,就是霍厉。

城主说:“去把崇毅杀了,我要把霍厉带回朔风城。究竟是不是霍其情亲子,一验便知。”

大魔头湿淋淋地被徒弟拎上了岸,他想要把这个混蛋东西踹出去,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被自己的徒弟抱着来到岸边,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回忆着江底的沉船。

徒弟看着大魔头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慌了。

师父这段日子,总是神志恍惚,做什么都了无生趣的模样。

刚才师父跳下熙越江,不像是归家,竟像是自尽。

他开始害怕,他习惯了大魔头对他颐气指使的嚣张模样,如今看着大魔头这般魂不守舍凄楚温柔,慌得不像样子。

他紧紧抱着师父温热柔软的身体,努力安抚着:“师父……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那个抛弃了你的男人!”

大魔头轻声说:“他没有抛弃我……是我……不要他了……”

徒弟不知道师父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只是把那个好像被抽去筋骨一样的大魔头抱在怀里,身体贴着大魔头的肚子,那处地方已经微微鼓起,好像能让他感觉到孩子的存在。

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没人想要他,他却倔强得不肯死掉。

徒弟心里难受着,说:“师父,我陪你,我陪着你,好不好?”

远处,朔风城的刺客正在暗处靠近,淬了剧毒的箭支,对准了徒弟宽阔的脊背。

箭风呼啸而来。

大魔头惊呼一声:“小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忘了自己内力已失,箭头刺穿掌心,还是刺入了徒弟的脊背中。

徒弟抱着大魔头猛地转身避开一串箭雨,剑锋凌然之气横扫四方,暗处的刺客们纷纷闷哼着摔下屋顶。

大魔头有些头晕,低喃:“走……”

徒弟说:“师父,你没事吧?”

城主低骂了一声:“废物。”

他脱下大麾扔给手下,亲自提剑杀向徒弟。

徒弟一手抱着大魔头,一手提剑迎战。

箭上有毒,毒素入体,让他经脉紊乱运气不畅,被城主逼得连连后退。

城主面无表情地说:“崇少侠,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婿,却处处维护一个魔教妖物,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徒弟挽了一个凌厉剑花,侧身化解城主杀招,把大魔头牢牢护在怀中,咬着牙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为什么要处处维护一个大魔头。

他只是想那么做,便那么做了。

城主越逼越近,徒弟受体内毒素所侵,渐渐变得脚步虚浮剑招,退到了滚滚江水旁。

城主说:“把霍厉交出来。”

徒弟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破绽带着大魔头逃走。

可方圆十里已经全是朔风城的人,他还未找到破绽,就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发黑,恍惚中带着大魔头一起,跌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城主大怒:“别让他们跑了!”

江上被朔风城占据的渔船门纷纷撒下大网,水面上不断有淬毒的箭支激起水花。

徒弟无法回头水面上,只能抱着大魔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一直地往下沉。

两人的伤处都涌出了血花,在冰冷的熙越江里盛开着。

徒弟抱着大魔头躲在水下,肺中气息渐渐耗尽,哪怕他用内力放缓气息,也无法在水中寻到生机。

大魔头轻轻拍拍他的脸,指指自己,指向远处撒着渔网来来回回的渔船,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想用自己做诱饵吸引朔风城众人的注意,让徒弟从另一个方向趁机逃走。

徒弟摇摇头,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吐出一串泡泡,肺中的气息更少了。

他眼前慢慢开始模糊,却仍然紧紧抱着大魔头的身子,甚至想要笨拙地帮大魔头包扎手上的伤口。

可他只是个凡人,凡人无法在水下存活太久。

他快要死了,可能是现在,可能是下一刻。

江底之下光线昏暗,只能远远看着一些轮廓。

他看到了大魔头的眼睛,那双总是有些凶狠锋利的眼睛里,缓缓淌出一滴泪水,在江水中化作珍珠,慢慢落在河床的泥沙上。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徒弟恍惚中听过鲛人泣泪成珠的传说,可他也听说,鲛人流泪,便如泣血,一生只为一人落泪,泪尽,命绝。

徒弟慌了,他拼命去捂大魔头的眼睛,在水中无声地大喊:“师父……师父你不要哭……不要哭……”

大魔头流着泪摇摇头,受伤的手掌搂住徒弟的脖子,缓缓凑上去,给他的徒弟渡了一口气。

徒弟眼前彻底黑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江水和师父温热柔软的唇,在向他输送着生机。

魅缘花的冷香弥漫在水中,沁入他的五脏六腑,生出欲望与悲凉。

趁着徒弟靠他那口气还有神志,大魔王拽着徒弟,钻进了那座沉船之中。

沉船中是个颠倒的世界,脚下是破碎的挂灯,头顶是摇晃的地面。

世事污浊,凡人贪欲,一样都进不了这深深的江海之底。

这里只有江水和泥沙,千百年来守着这座沉船,荒芜但平静安逸。

大魔头从未被告知自己是鲛人。

他只能凭着感觉,慢慢学着鲛人的天赋,在沉船中支起一方天地,让他的徒弟能喘口气。

徒弟被憋得意识有些混乱,他的大脑只能拼命去寻找唯一能让他舒坦些的东西,比如师父柔软的唇。

于是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师父的脸,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贪婪地索求着生机,也索求着那股令人着迷的冷香。

师父今天真好,不生气,也不恼火,任由他予取予求肆意妄为,凌乱的衣衫和长发散在水中,好看极了。

一串串气泡从两人唇齿交缠的地方升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波涛之中。

入夜,熙越江上大雨倾盆,狂风怒吼。

江下破旧的沉船中,有爱意未明的人在抵死缠绵。

风雨太大,江上船只不敢再行,只好纷纷停靠在岸边。

城主站在大雨中,并未撑伞,寒阎扳指上的神力自会护他不受风雨侵扰。

他看着破涛汹涌的熙越江,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年,他还是个武林之中平平无奇的剑客,在熙越江上来回穿行,护佑这片码头的船家过客不被江匪侵扰。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雨。

他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直到一具温热的身躯靠上来,带着他来到岸边。

一个叫霍其情的鲛人,毫无防备地跟着他来到了混乱污秽的江湖之中,从此一生,再也没能回到江中。

霍其情天性温柔烂漫,不知世间险恶,更不知人心恶毒。

他那么傻,那么愚蠢,一步一步走进凡人的陷阱之中,献上真心,献上身躯,献上了一身天赐神力,才明白他爱的人,到底有副何等狠毒薄情的心肠。

太蠢,愚蠢至极。

城主冷冷地看着江水,低喃:“霍其情,你怎么生了一个和你一样蠢的儿子?”

下人来报:“城主,武林盟得到消息,大批人马往码头来了,我们要不要暂避锋芒?”

城主嗤笑:“避锋芒?我本就想屠尽武林盟,如今他们送上门来,岂能放过?让弓箭手埋伏两侧,见人便杀!”

徒弟体内的毒物渐渐消失,他在水中恢复的神志。

这才惊恐地发现,他把自己的师父压在了身下,深深吻着师父的唇,师父内衫上的腰带已经被他扯下,顺着水流飘向了远方。

徒弟急忙试图结束这等欺师灭祖之举,可他在水下无法呼吸,差点再次憋死。

好在大魔头急忙搂着他的脖子又吻了上来,这才挽救了徒弟的性命。

四周包围撒网的渔船已经不见,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对岸游去。

徒弟气息不足了,大魔头就按着他的后脑勺渡一口气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

柔软的吻那样温柔地落在唇上,徒弟的气息更不稳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师父生出绮念。

可这个吻,还有怀里的身子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他已经在梦中索求了一万次,早已不再对彼此感到一点隔阂。

这是施人和承人之间特殊的感应,只有彼此唯一的云雨,才能形成这样微妙的联系。

他们游到对岸,筋疲力尽地贴在一起躺在湿漉漉的枯草中,温热的身躯透过湿透的衣衫交叠在一起,粗重的呼吸彼此交缠,弥漫着魅缘花甜腻的冷香。

徒弟扭头看向自己的师父,却不小心吻到了师父柔软滚烫的脸颊。

对岸火光似霞杀声震天,竟是两拨人马在大雨瓢泼的夜色中死战,杀得江水染红,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下饺子似的掉进熙越江里,又被江流冲走,没有在这里停留半分。

大魔头腹部有些痛,他隐忍地咬着牙关不肯让自己发出声来。

徒弟有些慌了:“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大魔头不肯说,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捂住腹部,痛得脸色惨白。

徒弟抱起大魔头:“师父,我带你去看大夫。”

大魔头有气无力地低声喝骂着:“滚……滚回武林盟去……照顾你的小娇妻……给你……给你的老岳父尽孝……滚……滚啊!”

徒弟一声不吭地带着大魔头离开了战火连天的熙越江,冒着大雨在邺州找到了一家医馆。

郎中快要歇下了,不耐烦地冷着一张脸:“干什么干什么?”

大魔头已经快要昏过去了,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难堪地沙哑着声音怒吼:“你把本座放开!”

徒弟硬生生挤进了医馆中,急促地说:“大夫,我师父怀了身孕,已经两月有余了!”

大魔头羞愤欲绝,他生平最恨别人说他长得像个承人,可现在他却结结实实的成了一个承人,还怀上了孩子,被人抱着来医馆安胎。

可他腹中越来越痛,痛到快要叫出声了。

于是,哪怕再羞愤,他也要乖乖躺在床上让郎中给他诊脉。

郎中诊了一会儿,皱眉:“你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你的夫君呢?”

大魔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郎中责备地看着他:“承人初孕,需要夫君长陪在身侧,日夜照拂,常常云雨,才能安抚胎心,通开生门。你自从受孕之后,可曾与夫君行过房事?”

大魔头下意识地看向徒弟。

可这事解释起来实在太过艰难,大魔头只好在满头冷汗的剧痛中斟酌着回答了一句:“没有。”

郎中也看出了大魔头的为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承人初孕会十分艰难痛苦,若是你夫君已然不在,这孩子还是打掉为好。否则,等你足月生产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大魔头倔强地说:“不会……不会……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便是这样生下我的……不会……”

郎中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去给你配药,是死是活你自己选。良言难劝想死的鬼啊……”

大魔头痛得蜷成一团,额头满是冷汗。

徒弟眼底有了痛楚的怒气,他用力扳住大馒头的肩膀,低声问:“师父,你到底怀了谁的孩子?你肚子里到底怀了谁的孩子!!!”

大魔头隐忍着泪水,在剧痛中颤抖着沉默。

他不喜欢自取其辱。

他的徒弟已经为人夫君,此时若再说出那夜的事,除了自取其辱,还有什么用处?

不如就这样过去,就当那一夜救人的不是他,抵死缠绵的人也不是他。

只是一宵春梦,他的徒弟甚至都不记得那夜曾喊过谁的名字。

那一夜的恶果已经结在他腹中,是去是留都该由他独自承受,与他的徒弟,其实没有半分干系。

徒弟越发焦急,他本不是个如此暴躁的性格,可他现在却急得要发疯了。

焦急中带着愤怒,怒到手臂上青筋暴起,一身尚未被他全然掌控的内力发了疯一样在体内乱窜,逼得他眼底赤红,几乎要捏碎大魔头的肩膀。

大魔头越抗拒隐瞒,他就越暴怒痛苦,连“师父”两个字都不肯教了,恶狠狠地低吼:“霍厉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是谁占据了他如此嚣张跋扈的师父,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隐忍悲伤至此。

大魔头闭上眼睛:“崇毅,我与你,师徒缘分尽了。”

徒弟眼底泛着暴怒的血光,逼近大魔头的脸:“霍厉,我问你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或许是江底的吻太缠绵,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内力让他有些无法自控。

他心底慢慢生出的那股独占欲几乎要把他逼疯。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你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就提着你家小娇妻的人头来见我。”

一滴清泪从大魔头眼角滑落,这里不是江河湖海,鲛人的泪水不会凝成珍珠。

他和所有平凡的俗人一样,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徒弟慢慢冷静下来,他有些疲惫地看着床上的大魔头:“霍厉,让别人互相残杀,让你有这么开心吗?”

大魔头心灰意冷地低声说:“本座本就是如此恶毒的人,你既然看不惯,就离本座远些,省得本座哪日发疯的时候,误伤了崇大侠。”

徒弟沉默着看向大魔头。

他不知道他对这个魔头到底有什么无法言明的情谊,可他们两个,原来真的不是一路人。

霍厉虽不嗜杀,却也是我行我素的邪道之人。

不在意旁人性命,只为自己高兴,便可随意操控他人。

徒弟说:“霍厉,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护你的时候,是真心的。”

大魔头沉默着闭着眼睛。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他的傻徒儿是个好人,舍不得杀他,拼死都要护着他。

可他却也知道,他的傻徒儿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无法让他感到安全。

只有蛮不讲理的眷恋,只有不顾一切的偏爱,只有一个为他发疯为他不顾一切的人,才让他有拥抱爱情的勇气。

他大魔头一生嚣张跋扈树敌无数,孤独也孤独惯了。

哪怕心里再痛,他也清楚的明白,他的徒弟是个好人。

可他是魔头,魔头不能爱上一个好人。

徒弟说:“我会找到那个让你受孕的人,哪怕你不说,我也会找到他,让他跪在你面前道歉。”

大魔头急忙说:“别去……”

可徒弟已经离开了。

大魔头急得从床上爬起来,想要阻止他的徒弟干傻事。

他的徒弟是个一根筋的傻子,继续这样查下去,迟早会查出那夜的真相。

到那时,他还有何面目见人,又有什么勇气继续在徒弟面前演一出张扬狂妄的无畏模样?

大魔头冲出房间,在大雨中高声呼喊徒弟的名字:“崇毅!崇毅!崇毅!!!”

他踉踉跄跄地前行,他甚至想要亲口说出那夜的真相。

大魔头的泪水混在大雨中,天地茫茫,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独绝望。

他的徒弟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在武林盟里的那个家,守着他的娇妻,想办法去救他的岳父。

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本就……不是同路人啊!

大魔头已经武功尽失,连在大雨中站稳的力气都没了,在腹部的剧痛中摔到在石板地上,苍白的手指用力抓着地上的青石。

这时,一件大麾披在了他肩头,一双有力的手臂用大麾把他裹着从地上抱了起来。

大魔头神志恍惚,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衣领:“崇毅……”

可头顶却响起了朔风城城主苍老冰冷的声音:“果然是那个小兔崽子,拿走了你的神力。”

大魔头被城主带回了朔风城。

朔风城在北关之外,十分寒冷。

大魔头疲惫地昏睡着,腹中的痛楚总是不肯缓解,痛得他都没力气去思考城主到底要做什么。

城主把大魔头关进了朔风城的地牢里,沉默着仔细端详那似曾相识的张脸。

那张脸,和霍其情很像,只是太瘦了些,瘦得五官有些过于锋利,让人不太能生出亲近之心。

城主狠狠捏住了大魔头的下巴,问:“霍其情在哪里,说!”

大魔头呻吟着慢慢睁开眼睛,痛苦地低喃:“他死了……”

城主粗糙苍老的大手顺着大魔头的下巴慢慢握住了大魔头白皙的脖子:“我知道鲛人不会死,但是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听话,告诉我,霍其情在哪里?”

大魔头闭上眼睛,他实在没有力气和这个疯子说清楚了。

城主在极怒中红了眼睛,眼底是痛楚的泪:“我问你霍其情在哪里!他不会死!他根本不会死!!!他是个鲛人,他是永生不死的!!!”

大魔头轻声说:“鲛人……会死的……心碎而亡……泪尽而死……”

城主苍老的手指颤抖着,不肯相信地狠狠攥住大魔头的脖子:“你骗我……你居然敢骗我!霍其情怎么教的你!你怎么敢骗我!!!”

大魔头看着城主疯癫的样子,好像又看见了十三年前的霍其情。

大魔头有些恍惚,喃喃问:“可是……你是谁呢……霍其情死了……你为什么要难过……”

城主如遭闷棍,猛地松开手后退数步,一口鲜血喷出。

他从不肯相信霍其情已经死了。

那个鲛人,长生不老,不死不灭,是存活在人世间的异类。

不过短短三十年,他一介凡人依然活着,那个鲛人……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三十年转瞬即逝,他还记得霍其情的样子,每一根发丝,每一片鳞片,笑或哭的动人模样,一寸一寸都烙印在他心底。

这些年,他坐拥朔风城,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可他每一天,都在甜蜜的噩梦中狂笑着醒来。

他梦见霍其情来找他报仇了,他梦见那个天真的鲛人来到他面前,哭着一刀捅进他的胸口,痛哭着大骂他当年何等无情残忍。

他日日夜夜都盼着那一天,他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挖出河流,他敲碎雪原冰河上的冰层,他每天都会在朔风城下的河流边静静地等着,等那个愚蠢的鲛人来找他报仇。

可他等了三十年,却只等来一句,泪尽而亡。

霍其情死了。

或许是为他,或许不是,一个人在荒梦山的漫天红梅中泪尽而亡。

至死,都没有来亲手杀了他。

大魔头痛得厉害,他几乎无法听清楚城主在他面前发什么疯,只是不断地疼昏过去,再疼得醒过来。

城主疯了一样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睁开眼睛,怒吼着喊:“我不许你死!霍其情已经死了,你要替他受罪,我不许你死!”

大魔头轻声说:“我不会死的。”

城主喘着粗气,颤抖着抚过大魔头的脸。

大魔头说:“我爱的人,不爱我,但他不会让我心碎至死……”

城主狠狠扇了大魔头一个耳光:“谁准你这样和我说话!”

大魔头觉得有点想笑,于是他真的笑出来了。

他看着城主这张疯狂的老脸,依稀能从苍老的皱纹中看出一点当年还算英俊的模样。

他看着,看着,在这张脸上看到的样子,终于明白了霍其情为什么会用那种充满恨意的眼神,死死地看了他一生。

他的相貌,像那个辜负了霍其情的人啊。

大魔头轻声说:“燕城主,霍其情他恨我……他养了我十三年,却每一天都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可他却从未对我说过那些过去的事,你猜,他恨你吗?”

城主颤抖着死死盯着大魔头的脸。

剧烈的疼痛漫延过三十年的时光,回溯到那个他拥有了霍其情的夜晚。

那一夜,那个愚蠢的鲛人像个傻子一样向他交付了一切,而他,选择了剖开霍其情的心,让武林盟取走了那颗能够起死回生的鲛人珠。

霍其情太单纯,太好骗,只是一场他和武林盟众人彼此配合表演的一场戏,那个傻乎乎的鲛人就急得哭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把天生神力在云雨交缠间注入了他的身体。

而他,自会遵守承诺,把失去武功的霍其情交给武林盟处置。

至于那些人取走了什么,他不关心。

只是一个鲛人而已,连完整的人样都没有,却妄想和他共渡一生。

他不后悔,哪怕再重来一次,十次,千万次,他仍然会在那个夜晚拿走霍其情的神力,以此为代价,从一个无名剑客一跃成为一方霸主。

他不可能为了一个鲛人,在熙越江上碌碌无为地过完这一生。

他不可能这样做,他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登上高位!

可三十年的噩梦为什么那么深刻,锥心刺骨的痛楚为什么要逼得他发疯。

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那个人,他在等死,等霍其情亲手来结束他,或者恨他一生。

霍其情再也不会给他答复,爱,或者恨,都已经化作泡影。

只留下一个和他那么相似的孩子,在世上长大,重复着霍其情的老路,怀上负心之人的孩子,一个人活着。

城主好几天都没有再来见大魔头。

那张和霍其情太过相似的脸,噩梦一样不断地在提醒他,回忆起当初的故事。

霍其情……死了……

城主站在朔风城下的河边,风沙会掩埋河道,于是他每年都会让人重新挖开河谷,让水流过朔风城下,幻想着霍其情回来找他报仇。

他这一生嚣张狂妄惯了,总觉得万事都能随心所欲,只要他肯等,总能等到心里的那个人回来。

鲛人永生不死,只要霍其情来找他,他愿意为霍其情做任何事情。

可霍其情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去,是爱是恨,都没有留给他只言片语。

手下来报:“城主,霍厉快不行了。”

城主猛地抬头:“什么?”

手下瑟瑟发抖:“郎中说,他怀着身孕,却从未有夫君陪在身侧,必会痛苦万分,痛到极致,也会送命的。”

城主沉默了一会儿,说:“去把崇毅抓来。”

手下说:“崇毅武功极高,我们恐怕……”

城主说:“那就告诉他实情,他那一身武功都是从霍厉身上来的。我要他的武功,若他不来,我就杀了霍厉把两具尸体一同挂在武林盟的大门前。”

手下退下去了。

城主沉默着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垂眸就能看见长秦关绵延万里的浩浩山河。

他的后半生都与这片荒凉之地相对无言着度过,他开始怀念三十年前的熙越江,怀念滔滔江水,怀念泛舟江上的烟雨,怀念从江中探出头来的那个天真鲛人,怀念那段醉里吟诗泛舟纵剑的时光。

他可能是真的老了,只有老人才会失去欲望和斗志,痴痴地回头望着过去,抬手触碰着虚无,也会泪流满面。

他说:“霍其情,你那天,不该救我。”

若不见,便不生贪念。

不生念,他就还是熙越江上逍遥快意的平凡剑客,虽粗酒布衣,却也不必如此孤独成狂,痴痴念念着自己的死期。

他今年六十岁,习武之人常受刀剑之伤,或许寿命还不及山中樵夫田中农户。

他命数快要尽了,不知路过奈何桥边时,还能不能在忘川河的倒影中看见一点念想。

但应该,看不到了吧。

城主疲惫的闭上眼睛,鬓边花白的头发已经全是银丝。

他真的已经,太老了。

朔风城的人以为崇毅已经回了武林盟,因此过去寻找。

可崇毅却不在武林盟。

他孤身一人去了南荒,寻找传说中被银蛇围绕的那株仙草。

至于霍厉,他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

再想,就是离经叛道,罔顾人伦,对不起润白,更对不起师父的养育之恩。

他一个人快马加鞭冲向南荒,一路风餐露宿昼夜不肯停歇,只想快些找到仙草,偿还润白的苦楚,与霍厉理清恩怨。

武林盟中,精神抖擞的盟主面色阴沉,沉默着听手下向他汇报大魔头的动向:“他被朔风城抓走了?”

手下说:“是,盟主。朔风城抓走了霍厉,又派人到处搜捕崇毅,有些人已经摸到武林盟附近了。”

盟主冷笑一声:“果然,朔风城那个老东西,是要借机包庇他的孽种。”

小承人惊愕地问:“夫妻,那霍厉与朔风城城主……”

盟主说:“姓燕的当年与霍其情有肌肤之亲,所以才得到了霍其情的内力。那日武林盟抓到霍厉时,我就觉得十分奇怪,霍厉的相貌与我一个故人相似。如今看来,那霍厉分明就是霍其情给姓燕的生下来的种。朔风城如此迫切地寻找崇毅,就是为了救霍厉的命。”

小承人心中有些发颤,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缓缓散开:“父亲……我……我不明白……”

盟主叹了口气:“润白,你在为父面前也要装傻吗?崇毅被青崖派剧毒所伤,你捡到他的时候,可曾见过他身上有半点中毒的迹象?这些日子,你派人去云州抓了一个曾为魔教效力的大夫,可问出什么了?”

小承人绝望地闭上眼睛,颤抖着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我已经把那个大夫杀了,此生此世,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件事。霍厉哪怕为了自保,也不可能说出他身体能解百毒的秘密……父亲……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毅哥他爱我,只要这件事永远瞒下去,他就会永远爱着我……”

他说着说着,委屈地哭了出来,抱着父亲的大腿,哽咽着痛哭着。

盟主轻轻摸着儿子的后脑:“崇毅是个好孩子,可惜他心思被魔教妖人所惑,才屡屡伤你心魂。父亲答应你,等崇毅从南荒回来,世上便再无霍厉此人。”

朔风城中很冷,于是处处生着火盆,木炭总是烧得很旺。

大魔头在一阵剧痛中醒来,颤抖着从床上爬下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他刚出门,就撞上了想要进来的城主。

城主阴沉沉地看着大魔头:“你要去哪里?”

大魔头说:“城主既然不想杀我,那我就该离开这里了。”

城主说:“我不杀你,你就能活下去吗?”

大魔头忍着痛,说:“我不是霍其情,不会为谁心碎而死。”

城主勃然大怒,想要发火,却又不知道该发在谁身上。

最后只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我已派人去抓崇毅。你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着不肯对崇毅说出实情,我就替你说清楚,看他会不会让你心碎而死!”

大魔头惊怒交加:“你不要管我的事!”

城主冷笑:“霍厉,你真是一点都不像霍其情。胆小懦弱,愚不可救。”

城主把大魔头关进了朔风城中,不许大魔头离开朔风城半步。

大魔头武功尽失,也懒得再和城主折腾。

只要城主别去杀他的徒弟,他如今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还怕有人说什么难听的话吗?

大魔头每天不太痛的时候就在朔风城里乱逛,痛的时候就缩在卧房里发抖。

这一天,他感觉好了些,又在朔风城里乱逛,却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

两个朔风城的弟子正在耳语:“我听说武林盟传来消息,崇毅维护魔教妖人违背武林公义,要被押到邺州公审处死了。”

另一人说:“那崇毅不是武林盟主的儿婿吗?”

那一人道:“儿婿又如何?崇毅三番五次为了维护霍厉伤透了盟主儿子的心,盟主巴不得找个机会,亲手杀了这倒霉儿婿呢。”

大魔头腹中又开始剧痛。

他想要跑去找城主,可他和城主的关系实在太过诡异,贸然请求城主帮他救人,他自己想想都觉得难堪至极。

不……不行……

他要去武林盟,他要亲自救他的徒弟出来。

武林盟要的是他,恨的也是他。

只要他肯出现,他的徒弟,一定会没事的……

大魔头想跑。

可城主把他看得很严实,绝对不许他离开朔风城半步。

朔风城下三道城门,个个都被卫兵守得严严实实,绝不会让他溜出去。

大魔头心中焦急,看着远处巍峨绵延的长秦关,心中低喃:“鲛人是永生不死的,鲛人是永生不死的,鲛人是永生不死的……”

他咬咬牙,从朔风城高高的城墙上猛地一跃而下,重重跌进了厚厚黄沙中。

腿骨清脆地折断,一股剧痛钻心而来。

趁着无人发现,大魔头拖着一条残腿扑进了朔风城旁的河流之中。

这条河能直通熙越江。 大魔头沉入水中,慢慢寻找着自己血脉中属于鲛人的那份天性,摸索着往前游。

他要游回中原。

徒弟在南荒无功而返。

当地的老人用笨拙的中原话告诉他,南荒从未有过这样的神物,中原人常常追寻长生不老之法,却从来无人寻得。

徒弟失望地回到中原,却在半路上遭到了神秘人的劫杀。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面具,手中用的都是朴实无华的平凡长剑,一言不发地就向他袭来。

徒弟轻松击退了这第一波刺客,策马疾行。

不过数步,却又有刺客前来,刺客们织起一片寒光大网,要把徒弟困于此处。

徒弟一路备受骚扰,这些人并不想杀他,却拼命阻拦他回中原的路,甚至炸断栈桥,伐木阻路。

徒弟原本未曾多想,可一路受此侵扰,心中却越来越慌。

有人不想让他回去,至少现在……不想让他回去。

中原出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人要这样费尽心机地阻拦他回中原!!!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他想起熙越江江底冰冷的江水,想起红衣乌发在水中散开时凄冷清艳的模样。

他想起他的师父在水中看着他,眼角滑落的泪痕化作珍珠坠落江底,融入尘泥之中。

他心中慌乱地狂跳着。

不……不能再被这些人阻拦,他要回中原,他要立刻回到中原!

大魔头一路游到了熙越江上游,距离武林盟驻地只剩二十余里。

他狼狈地从水中爬出来,趁着夜色拖着伤腿疾行,想要去武林盟附近看看情况。

武林盟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常,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卖灯笼的小贩还在吆喝还在叫卖,灯笼上写着缠绵的情诗,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大魔头偷偷在角落里抖掉自己身上的水,半干的头发束起,想要买一盏灯笼。

这次若能救出徒弟,他就回荒梦山继续做他的教主。

荒梦山太黑了,教众们做的灯笼都好丑,他不喜欢。

卖灯笼的小贩正吆喝着,看到一张清艳至极的脸映在灯下,忍不住愣了一愣,呆呆地抱着灯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大魔头轻咳一声,说:“我要买一盏灯笼,你帮我留好了,我一会儿来拿。”

小贩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您挑,您挑。”

大魔头细细挑了一盏,灯上写着,“白发常来早,莫负良夜辰”。

鲛人是长生不死的,他此生不会有苍苍白发。

可他喜欢这首诗。

只是他的徒弟送给他的孝心。

大魔头轻轻笑了。

他递上铜钱,让小贩为他留下这盏灯笼,又问:“你可听说过,崇毅被武林盟关押的事?”

小贩说:“崇毅啊,那个武林盟叛徒吗?他试图逃跑,已经被武林义士们所杀,尸体放在西城义庄了。”

大魔头脸色惨白,腹中痛得要命。

他的徒弟……死了?

不……不可能,那个小王八犊子拿走了他的内力,应该天下无敌才对,怎么……怎么可能被武林盟所杀呢?

大魔头冲向了西城的义庄。

深夜里的义庄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招魂幡时轻柔沙哑的低语声。

义庄里放着很多棺材,大魔头一个一个踹开看。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这个呢?

他的徒弟到底被那群混账放在了哪里?

到底放在了哪里!

大魔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一副棺材,他的徒弟果然躺在里面。

闭着眼睛,僵硬地躺在棺材里,脸上是沉沉死气。

大魔头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再也无法思考,更看不清旁边还有何物。

大魔头颤抖着捧起徒弟的脸,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是不是假的。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唯一一个,会把他放在心上,会救他,会想让他不要死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死掉……

他的徒弟是个很好的好人,不像他一样狠毒暴戾,好人就该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不该这样死掉,更不该……因他而死。

大魔头轻轻哽咽着,无声的泪水缓缓滴落在那张苍白铁青的死人脸上:“不……不应该这样……崇毅……你要做大侠……你是要做大侠的……”

他不能让他的徒弟就这样死掉。

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他能起死回生的!

鲛人珠……对……鲛人珠可以起死回生!

可霍其情留下的鲛人珠,却被他一气之下毁掉了。

大魔头眼角落下泪痕,慢慢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他是霍其情的儿子,他的胸中,也有一颗鲛人珠。

鲛人珠,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大魔头慢慢起身,踉跄着把那具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忍着腹中剧痛低喃:“崇毅,这里……这里不安全……我带你……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一定能救你……本座何等人物,怎么会……怎么会连你都护不住!”

他拖着那具尸体在大雨中踉跄前行,找了一个偏僻的树林,颤抖着把尸体放在地上,慢慢抚摸着自己跳动的胸口,狠狠心,五指猛地插进了胸口中。

痛……好痛……

鲛人是不会死的,可痛却一点都不比凡人差。

他在雨中痛得直笑:“崇毅……你个……你个混账东西……这一次,这一次醒来,你该知道,是本座救了你的性命吧……”

鲛人珠被他生生从胸中挖了出来,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在漆黑的雨夜中幽幽地泛着莹莹蓝光。

那是一个鲛人,多么温柔的痴念。

大魔头轻声说:“崇毅……我们回荒梦山吧,本座救了你的命……你要……你要报恩……”

大魔头正要把鲛人珠塞进尸体口中,却发现徒弟的脸有些不对劲。

大雨冲刷着那张苍白的脸,竟把那张脸冲得微微有些变型。

大魔头颤抖着:“不……不对……不对劲……”

他握着那颗莹莹发光的鲛人珠,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摸那张脸,地上的尸体却猛地坐起来,握住他的手,抢走鲛人珠,毫不犹豫地一刀捅穿了大魔头的肩膀。

鲛人是不会死的……

大魔头被钉死在地上,愤怒痛苦又绝望地看向前方。

尸体抹去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人捧着鲛人珠,恭恭敬敬地向黑暗的角落里说:“少爷,拿到了。”

大魔头僵硬地循声看去。

武林盟主和他的儿子从林中走出来,下人为这对父子撑着伞,生怕雨水伤到二位矜贵的身子。

小承人缓缓走过来,低低的笑着,俯身看着大魔头的脸,轻声说:“霍教主,鲛人珠真好看,对不对?”

他从手下手中拿走了那颗鲛人珠,飘飘然然地往回走:“父亲,我问过那个大夫了,霍厉的身体可解百毒,您老人家享用完了,可别忘了盟中出过大力的兄弟们。”

大魔头在地上挣扎,像只脱水之后垂死的鱼儿,痛苦地沙哑着质问:“崇毅呢……崇毅……崇毅呢……”

小承人说:“霍教主放心吧,毅哥好好的,让我替他向您问一声好。天云门灭门之仇,今夜终于算是了断了。”

大魔头耳边嗡嗡作响着,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是不断回荡着小承人说得最后一句话。

“天云门灭门之仇,今夜终于算是了断了……”

“灭门之仇……了断了……”

原来他十几年的栽培,几次出生入死想救,献上一身功力。

他所付出的这一切,原来从未被他的徒弟放在心上。

他的徒弟,始终放在心底的,只有天云门灭门的仇恨。

泪水消融在大雨中,漆黑的深夜里,谁也听不见一个鲛人的哭声。

传说,鲛人泪尽而死,心碎则亡。

大魔头从来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是肉做的,好好地待在心口里,怎么会碎呢?

可今夜,当他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当他被武林盟像条狗一样拖回去的时候。

他想起那盏还没来得及带回荒梦山的灯笼,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点清脆的声音。

他的心,终究还是碎开了。

徒弟一路被人追杀伏击,费了比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赶回中原。

一回中原,他就听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传闻。

说他背叛武林盟已被诛杀,尸体停在义庄里芸芸。

这些传闻好笑又好气,徒弟心中疑窦丛生,不知道什么人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才到处传扬他的死讯。

徒弟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武林盟,却见这里平静如常,门口的弟子见到他,仍旧客客气气地叫:“崇少侠回来了?”

徒弟牵着马走进武林盟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盟主和小承人在凉亭里下棋,看到他过来,父子二人都停下手,热切地招呼他。

小承人更是欢快地蹦进了他怀里:“夫君你回来啦!”

徒弟愣了一愣:“父亲的身体……”

小承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你不肯帮我,我自有别的办法救父亲。我从云州请了一位隐世的神医来,他不但治好了父亲的伤毒,还治好了父亲多年的旧疾呢!”

武林盟里花香鸟鸣,彩蝶飞舞。

成群的弟子在空地上练剑,厨房那春日的鲜花做了点心,端出来让离家多日的姑爷品尝。

一切都正常极了。

可徒弟心中却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慌乱和焦虑,他像一个被包裹在温软水球里的人,喘不过气来,拼命想要挣扎,却总是被包裹在里面,几乎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中原武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是谁在散播他已死的谣言。

武林盟中的人对他一如既往,只有那些低级弟子被他抓住问话时,会慌乱地左顾右盼拼命逃开。

一定……一定是有事情在瞒着他,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徒弟平日里常在武林盟中走动,他是盟主的儿婿,盟中弟子自然对他恭敬有礼。

可这些天,弟子们却总是有意无意阻拦他进入后山。

每次他靠近后山,都有人忽然说出,或是说盟主找他,或是说少爷找他,或者说要和他切磋武功,总是不肯让他过去。

弟子们也是如此,徒弟心中越是疑窦丛生。

于是一天夜里,他甩开身边人的视线,一个人潜入了武林盟的后山之中。

后山中黑漆漆的一片,连月色都照不进这片山谷。

徒弟举着灯笼沿着山谷一直走,走到了一扇石门前。

石门上并没有什么机关,料想是盟主觉得无人会来,因此便未曾过多费心。

推开石门,是一道向下走的石阶,走着走着,就走入了水中。

徒弟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他提着灯笼的手都在发抖。

这里……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处这样的密室?

为什么所有人都瞒着他,不肯让他靠近后山。

密室中,到底关了谁……

灯笼昏暗的光芒慢慢照亮前方。

一个人,被关在密室深处,双手高高吊起,下半身垂在水中。

那身红衣已经破烂不堪,手腕被镣铐磨出了血痕。

徒弟心中大震,脸色骤然惨白:“师……师父……”

被吊在那里的大魔头好像看到了光影,迷迷糊糊地低喃:“灯笼……”

徒弟冲了过去,拼命砍向吊着大魔头的铁链。

可那铁链却不知是何物所做,竟刀枪不入。

大魔头迷迷糊糊感觉到了热气的接近,惊恐地颤抖着,呜咽挣扎着想要后退。

徒弟颤抖着把大魔头抱在怀中,狠狠抱着:“师父……师父……是我……是我……他们竟然……他们竟然!!!”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中原武林到处流传着他被武林盟所杀的传说。

他的师父说过的,若有一天他身陷险境,他的师父哪怕杀尽天下人,也会救他。

武林盟贪图鲛人珠,竟然……竟然连这样无耻的行径都做得出来。

大魔头茫然地看着头顶,那里空荡荡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盏灯笼被扔进水里,熄灭了,正顺着冰冷的水流打着旋儿。

徒弟胸中泛着一股炽热的怒气,那些太过强大的内力在他经脉中疯狂嘶吼着。

他的眼睛渐渐充血,手背上的青筋鼓胀着快要裂开。

颤抖的手指握住铁链,猛地扯断了粗大的枷锁。

一声刺耳的声响,大魔头软绵绵地跌进了徒弟怀中。

徒弟想要说话,他想质问大魔头为什么这么傻,如此愚蠢的传言都肯信。

他想问问大魔头为什么要来,他只是个叛出师门的不孝徒弟,如何值得师父这般不顾一切地救他。

可他喉咙里充着血,腥甜的味道从舌根漫延到舌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彻底失控的内力从指尖溢出,甚至要在大魔头的白皙的肌肤上捏出青痕来。

身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是他的妻子带人来了,惊慌失措地喊:“毅哥!”

徒弟回头,充血赤红的眼睛狠狠盯着他的妻子和父亲,眼底溢出杀意,抱着怀中人的手在发抖。

他明白了。

这件事,他柔弱单纯的妻子,原来也参与了其中。

徒弟低头把大魔头抱起来,大魔头身上湿透的长衣垂下,露出白皙大腿上恐怖的青紫。

这群人……这群人不止取走了鲛人珠,竟然……竟然把那个嚣张肆意的魔头关在这里,做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行径!

徒弟摇摇欲坠,怒火和恨意让他的内力疯狂翻涌,所有经脉都被内息狠命冲撞,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小承人被他充满恨意的目光吓坏了,连连后退:“毅哥,毅哥你……你听我说……”

徒弟沙哑着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还怀着孕,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小承人哭了起来:“毅哥……我不是……不是故意这样的……霍厉的身体……霍厉的身体可解百毒……父亲受伤了……”

徒弟如遭闷棍,一口鲜血喷出,呆滞地站在冰冷的潭水中,不敢去看师父的脸。

那天……那天青崖派的少掌门说,他中了恨别离的剧毒,是无药可解的…………

小承人缓缓靠近:“毅哥……我们没有办法……是真的没有办法……你不要生气了……”

徒弟轻轻喘息着,他努力想要压制住胸中那股痛苦的真气,却觉得越来越痛,整个胸腔都要炸开了。

他想起了那一夜缠绵入骨的温软,治愈了他被毒物折磨的苦痛。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润白,便以为那是润白救了他。

可那个真正救了他的人,他的师父,却一个人在远方孤独地看着月亮,甚至……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真是个天下第一的傻子,居然一遍一遍地质问,他的徒弟怀上了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还能是谁呢!

师父那般清高孤冷的人,谁都瞧不起,谁都看不上。

他在师父身边十三年,何曾看见师父容许过哪一个人近身,更别说为那个人百般维护,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只有他……

他的师父,除了他,又会为谁委身于下?

而他以为天真善良的小妻子,又有一副何等狠毒的心肠?

徒弟紧紧抱着他的师父,沙哑着低喃:“师父,我带你回去,我们回荒梦山……我们回去……”

小承人了解崇毅,这个人心思柔软,正直善良,从不与人结缘,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

于是他拦住了自己的父亲,让弟子们让开一条路。

只要放两人离开,以崇毅的性格,就不会再让霍厉回来寻仇。

徒弟抱着大魔头跌跌撞撞地从水潭中走出来,赤红的眼睛看着武林盟主理直气壮的神情,他又想起了大魔头被囚禁在这里会经历什么。

这个老人……这个江湖……满脸都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为一己私欲做尽恶毒之举。

这样的武林,这样的江湖,这样的世道。

他却想要做一个匡扶正义的好人?

徒弟笑了起来,他抱着怀中虚软的大魔头,看着盟主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赤红着眼睛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盟主心中发毛:“崇毅,你……”

徒弟猛地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在盟主面前,狠狠掐断了那个老人的脖子。

小承人惊恐地惨叫出声:“崇毅!!!”

徒弟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小承人。

那曾经是他的妻子。

柔弱,温柔,善良,让他倾心不已的人。

他到底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

徒弟慢慢走近他曾经的小妻子,沙哑着声音问:“你那日救我的时候,我身上可曾中毒?”

小承人颤抖着,不敢看徒弟赤红的眼睛:“崇毅……崇毅……是你说心悦我……是你说的……”

徒弟低头看向怀里的大魔头,低声说:“我认错人了……”

小承人急忙向徒弟身后的弟子们使了个眼色。

弟子们趁徒弟晃神的间隙试图偷袭。

却被徒弟一身凌乱疯癫的内息震出了三尺之外,惨叫吐血。

徒弟本就已经心神激荡痛不欲生,再受此刺激,竟抬手插入了小承人的胸腔内,问:“鲛人珠呢?”

小承人这一生哪受过如此痛楚,痛得脸色惨白,惊恐地低头看着徒弟的手指,插进了他的肋骨之中。

徒弟怒吼:“鲛人珠呢!!!”

小承人感觉到那只手已经在他身体里,随时都会捏碎他的心脏,于是他颤抖着,哭泣着,祈求崇毅能放过他:“在……在我袖袋中……不要……毅哥……不要杀我……”

徒弟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依旧像初见时那样,无辜,脆弱,楚楚可怜。

他五指在小承人胸中握紧成拳,把那些细瘦的肋骨和脆弱的心脏一同捏碎在掌心里。

武林盟主的儿婿,大名鼎鼎的仁侠崇毅,走火入魔,疯了。

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岳父,屠尽武林盟,带着魔头霍厉回到荒梦山。

回到荒梦山里,他又杀掉了试图趁霍厉病弱谋反的七长老,带着霍厉隐入荒梦山深处,再也不见世人。

世人都说,他在霍厉身边太久,已被魔气所侵,所以才会走火入魔以至疯癫。

可只有崇毅自己知道,他没疯,他只是终于想通了。

原来这个世道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好人,他也做不成一个真正的好人。

武林盟看似冠冕堂皇却阴毒狡诈,霍厉残忍暴戾杀人无数,对他却永远捧着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他做不了好人,也弄丢了真心。

没人敢再提起大魔头在武林盟中的那些时日遭受了什么,崇毅也不敢提,他只敢小心翼翼地守在师父身边,默默地守着,陪着。

大魔头沉默着坐在水边钓鱼,他肚子已经很大了,自己却毫无所觉。

徒弟问他痛不痛,他也只是摇头,看着水面的潋滟轻声说:“饵不好吃,鱼儿不肯上来。”

徒弟说:“师父,大夫说……”

大魔头闭上眼睛,不再听了。

徒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于是只能坐在师父旁边,和他的师父一起看鱼线在水波中轻轻颤动着的样子。

大夫说,承人初孕,会痛到极致,需要夫君陪伴云雨,才能好好地生下孩子。

可他的师父,不喊痛,不皱眉,也不肯让他亲近,只是一个人沉默着,似乎在思索,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天渐渐黑了。

外面风冷,徒弟强行把大魔头抱起来,抱到屋里暖和着。

大魔头并不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渐渐黑下去的荒梦山,看着山峦的轮廓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他小声说:“灯笼……”

荒梦山太黑了,需要挂上些灯笼才好。

传说武林盟经此一事一蹶不振,朔风城趁虚而入,独霸中原。

但这些和荒梦山深处的人都没有丝毫关系了。

大魔头依然沉默着看向远方,白天钓鱼,晚上看天,低低地嘟囔着要灯笼。

徒弟不知道他要什么灯笼,便焦急地派人四处买。

有大红灯笼,走马灯,一盏一盏挂在树梢上。

大魔头抬头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闭上了眼睛。

徒弟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不喜欢?”

大魔头摇摇头,沉默着不回答,脸上有些疲惫,也有些恍惚。

他曾经爱上过一盏灯笼,那是历州长街上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他的徒弟在万众瞩目之下递给他的那一盏。

那盏灯笼很亮,很温柔,让他这一生寂静空洞的漫漫长夜中,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被爱着。

可如今,那盏灯笼已经熄灭了。

心死的人,再多温柔爱意都是徒劳。

一盏灯笼扔进大海里,又怎么会在冰冷的海水中继续亮着。

他不恨他的徒弟,甚至不恨武林盟那群畜生。

他只是觉得疲惫又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小时候,父亲要他拿回四件神器。

长大后,他渴望有人爱他。

可如今,四件神器已经寻回,他也不再渴望有人爱他。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只是默默忍受着腹中的痛,一天一天地拖延着不肯死。

鲛人心碎之后还会再活一阵子,霍其情苟延残喘了十三年,他呢?他又还能活多久?

这一天,大魔头腹中仍然很痛。

他沉默着坐在窗边,他的徒弟正蹲在小溪旁的泥沙里卖力地抓蚯蚓。

蚯蚓做鱼饵,是最好的东西。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腹中的痛越来越厉害了。

痛得他脸色苍白,额头渗着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案上。

痛……

好痛……

大夫说,若孕期不与夫君云雨,早晚会被腹中胎动活活痛死。

可他不愿,他不愿用任何手段,去逼一个不爱他的人和他行房。

他的徒弟爱他,只是太多愧疚,又有太多责任。那个永远都很好很好的好人,才会如此贴心温存地照顾着他。

他大魔头何等人物何等身份,不屑于学小儿女娇柔楚楚之态,祈求旁人垂怜。

他撑得住……

霍其情撑下来了,他便一定……一定撑得住……

徒弟抓了一筐蚯蚓,刚在河边洗完手,抬头却看见他的师父正痛得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冲进去嘶哑着问:“霍厉你到底要疼到什么时候,才肯抬头看我一眼!”

大魔头不抬头,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痛着。

这份痛楚活该他一人承担,与旁人毫无关系。

徒弟眸中升起了赤红血色,隐隐又有走火入魔之征兆:“霍厉……”

大魔头沙哑着声音说:“滚。”

徒弟眸中怒意更盛。

大魔头痛得缩成一团:“本座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徒弟脑子一阵猩红,愤怒地把大魔头狠狠按在了桌案上:“是,你不需要,你能忍,你不会死。你不需要我帮你,你自己受得了那份罪。但我不行,霍厉,我看着你这副样子,就想把你肚子里的那个混账东西艹出来你知道吗!!!”

大魔头狠狠推了徒弟一下,说不清心中愤怒和痛苦哪个更多:“这是你的孩子!”

徒弟说:“我根本不想要他,他让你武功尽失,让你疼得昼夜不眠,他让你拒我于千里之外。霍厉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要不是你体质特殊我早就一副红花下去让你流掉了!”

大魔头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哽咽着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不想要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徒弟说:“我是为了你,霍厉,你为什么不肯抬头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大魔头不肯抬头。

他一生都不愿做个弱者,却一次一次在他的徒弟面前丢尽了脸面。

他怕自己看到怜悯和同情的目光,他怕看见愧疚,看见他的徒弟再一次只是想要对他负责任。

徒弟胸中怒意越来越窝火,他本就不太能控制这一身内力,走火入魔之后更是性情暴戾极了。

从前看大魔头那副摇摇欲坠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只能强忍着暴怒。

可到了如今,可这人都快痛死了,却还想推开他,宁愿一个人死,也不肯让他亲近。

徒弟狠狠扯开了大魔头的衣衫,露出莹白如玉的大腿,和高高鼓起的小腹。

大魔头快要被吓疯了,他拼命挣扎着,哽咽着怒吼:“你想干什么……崇毅你他妈放开……你放开我……”

他回忆起那些恶心至极的记忆,脑袋一片空白,手肘在绝望中重重地撞在了桌案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一根滚烫巨物重重地捣进了身体中。

大魔头无助地惨叫一声,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躺在那里,目光涣散着看向上方,他的徒弟熟悉的脸慢慢靠近。

年轻英俊的脸上慢慢泛起赤红的纹路,是入魔已深的征兆,连声音都阴沉沙哑了许多。他在师父耳边低声说:“霍厉,我不管你还有多少心事多少苦楚不肯说,我耐心用尽了,我不能让你疼死在我面前。”

大魔头已经痛习惯了。

每当痛到受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霍其情。

那个枯瘦,苍白,总是坐在轮椅上,遥遥望着北方的霍其情。

他比霍其情幸运,却也没有什么不同。

徒弟发着怒,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着胡话,滚烫的巨物捣得他心肝肠胃都有点难受。

可他却真的不痛了。

崇毅口口声声咬牙切齿地说恨那个孩子,可腹中的孩子却一点都不讨厌这个暴力的父亲,他被安抚着,慢慢乖巧下去,不再折磨着大魔头疲惫的身体。

大魔头睡着了。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他在梦中看见了那盏灯笼,挂在很远很远的山尖儿上,远远地照着他脚下的路。

荒梦山的灯笼,太丑了,不画花鸟,不写诗文,白生生的一盏挂在门口,像是要给谁送终。

大魔头在睡梦中摸摸自己的胸口,鲛人珠已经回归原位,可他的心,却早已碎掉了。 第二天醒来,大魔头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迷茫地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叶和树下零星的影子。

徒弟在河边做饭,一头可怜的野猪已经被放血洗净剥去厚皮,呲着獠牙倒挂在树上。

大魔头沙哑着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徒弟脸颊上泛着阴暴的血痕,还在走火入魔之中,努力让自己好声好气地回答:“你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吃东西,我早上看见一头野猪在河里洗澡,就顺便杀了。”

大魔头怔怔地看着徒弟架起火堆,支上一块平滑干净的石头,在火上慢慢烤热。

这人都走火入魔到六亲不认了,却还记得他喜欢吃野猪肉。

徒弟阴沉着脸,挥舞长剑从野猪身上削下肉片,用酱料腌上,又割了块猪油在石板上擦拭,烤野猪的动作熟练到炉火纯青。

大魔头说:“我吃不下。”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脸颊上的血色魔纹沉默着漫延到了眉心,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起身拎了一兜果子过来,山上新摘的野果,晶莹剔透红润诱人。

大魔头怔怔地看着他的徒弟,说:“崇毅……”

徒弟粗声粗气地说:“吃了。”

大魔头默默啃着一个果子:“我又没说不吃……”

这是他们从武林盟回来之后,大魔头第一次用正常的语气和他说话。

徒弟被激荡的内力冲得头脑发昏,站在溪边摇摇欲坠,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

大魔头说:“你拿走了我的内力,又不像燕城主那样借物存储好生修炼,早晚要经脉崩裂而死。”

徒弟眼底泛着入魔的赤红色,说:“你担心我会死?”

大魔头轻声说:“我什么时候想过要你死,哪怕……哪怕武林盟说,抓我,是你授意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你死。”

徒弟紧紧绷着那根神经,绷得头痛欲裂,他说:“他们都死了,我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

大魔头怔了一下:“你的润白呢?”

徒弟暴怒:“别提那个恶心人的东西,我早就把他杀了。”

大魔头呆在那里。

徒弟在石板上烤好肉片,恶狠狠地用筷子夹着怼到大魔头嘴边:“吃了。”

大魔头被徒弟这副阴狠蛮横的样子吓得不轻,呆呆地张开嘴把肉吃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的徒弟:“你……你杀了武林盟主……和他儿子……”

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在荒梦山中了。

身边陪伴的只有已经走火入魔的徒弟,偶尔会有魔教中的教众来汇报些事务,他从来没有问过,在他回到荒梦山之前发生过什么,旁人更不敢对着他提。

原来……原来那些折磨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是他永远温柔正直要做好人的徒弟,亲手杀死的。

大魔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徒弟已经把第二筷子肉塞到了他嘴里:“不疼了就好好吃东西。”

徒弟已经彻底变了性格,他变得阴沉暴戾,且充满了蛮横的控制欲。

从前还能忍一忍,但自从那天他再一次突破了大魔头的身体之后,那点仅剩的尊敬和隐忍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逼着大魔头吃饭,逼着大魔头休息。

每次大魔头只要微微露出一点痛楚皱眉的样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大魔头按在床上一顿蛮干。

大魔头的样子比他想象中好一些。

这个魔头没有彻底被毁掉,没有一蹶不振,没有痴痴傻傻。

还会生气,还会说话,还会再逼急了的时候像从前那样踹他骂他。

大魔头身上这点活人气儿支撑着徒弟最后一点理智,他忍着那些原始暴怒的冲动,默默地钓鱼,砍树,抓野猪,做灯笼。

大魔头昏睡的时候,总会低喃着灯笼两个字。

他不知道大魔头到底想要什么灯笼,于是一天做一个不一样的,一个接一个挂在后山高耸入云的老树上。

日子久了,那片山林里都挂满了灯笼。

长的,扁的,方的,圆的。

等天黑的时候,他就去林中把灯笼都点上,抱着大魔头去林中看灯笼,沙哑着问师父喜欢哪一盏。

大魔头只是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笼,神情温柔地恍惚着。

徒弟有些急了:“你到底喜欢哪一种灯笼?”

大魔头沉默了很久,才问出了那个压在他心底的问题。

他总觉得那个问题太过矫情,难堪到说不出口。

他问:“那天我去历州找你,城墙上有烟花,长街上有灯笼,那些,是给我的吗?”

徒弟手指轻轻一颤,他早已不愿再去回忆那一天。

大魔头没有再问,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天,是他误打误撞跑进了徒弟给别人准备的浪漫和温柔中,却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从此拥有了爱情。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从此以后,全都是你的。”

大魔头心中空洞的冰冷微微燃起一点很小的火苗,可火苗太小了,转瞬间就淹没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第二天一早,大魔头发现徒弟在河边忙。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发现徒弟从河里捞出了一个粗陶坛子,放在河边撕开油纸,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洗干净。

大魔头疑惑地问:“你在做什么?”

徒弟说:“腌了一坛油鲅,已经出黄油了,煎烤都会很香。我把上面的盐洗一下,省得一会儿你又喊咸。”

大魔头皱眉:“崇毅,我最近是不是有点飘,连师父都不叫了。”

徒弟冷冰冰地瞥了大魔头一眼,压抑着暴躁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你张开腿让我艹了,我就叫你师父。”

大魔头:“…………”

徒弟把腌好的油鲅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下油锅炸到金黄酥脆,油脂咸香的味道飘了好远,附近山里的小野猫都探头探脑地想要偷吃一口。

鲅鱼肉厚汁丰,就是略微咸了些,大魔头不知不觉被徒弟哄骗着吃了三个白馍。

徒弟沉默着看大魔头吃东西,想起昨夜的灯笼,低声说了一句:“霍厉,从此之后,我什么都给你。”

大魔头吃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些,抬头看着徒弟,他不太确定,也不太相信这句话能有几分真。

他的徒弟天性善良柔软,只是因为走火入魔才会如此暴戾偏执。

若有一天……若有一天恢复了理智……

大魔头沉默着看向远方,一排大雁正在经过,他轻声说:“崇毅,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等天一暖和,大雁就会回到北方去。”

徒弟放下锅铲几个起落跳上树梢,抬手飞几块薄薄的石片,一排大雁被尽数打落掉在了山涧中。

徒弟从树上跳下来,平静地继续炸鱼块:“想吃大雁吗,我一会儿去捡过来。”

大魔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他不恨,却也没那么爱了。

因为他知道,他的徒弟早晚会有一天,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去走自己的路,去做自己的大侠。

徒弟拎来了大雁,拔干净毛剁成小块儿仍在大锅里炖汤,还放了仔姜和香芽。

一只小野猫蹲在树上馋的不行,又不敢下去,只敢在树上喵喵叫。

大魔头抬头看向小野猫。

徒弟也抬头看向小野猫,手里的石子蠢蠢欲动。

大魔头急忙拦住徒弟:“你别动,我不吃猫肉。”

徒弟默默放下石子,继续炖汤。

大魔头从锅里夹了一块肉,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期待地看着树上的小野猫。

是只奶里奶气的黄花狸,在树上呆头呆脑地看了一会儿,顺着树干慢慢爬下来,叼着那块肉跑了。

徒弟说:“不要随便喂野物,会被缠上。”

大魔头说:“我看见这只猫,就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呆头呆脑的,躲在那里不哭也不叫,就两眼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

徒弟沉默着不说话。

大魔头低头玩了一会儿地上的草叶说:“崇毅,我杀了你天云门满门,收养你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你反噬复仇的那天。”

徒弟很生气,他一生气就头脑发昏:“霍厉,我早就不想找你报仇了!你还要我再说多少遍!!!”

大魔头说:“我知道,你知晓了天云门和霍其情的往事,不忍再对我下手。”

徒弟气得掀了锅子:“霍厉!!!”

大魔头躲闪不及,被泼出来的滚汤烫到了手。

徒弟急忙把大魔头抱到溪边,用冷水冲刷那片被烫红的肌肤,阴沉地威胁道:“霍厉,你别惹我,我现在还能这样和你说话,一定是因为我走火入魔之前脾气特别好。”

事情的结局是,徒弟又屠宰了一只大雁,给大魔头重新炖一锅汤。

汤炖到一半,天忽然开始下雨。

于是徒弟和大魔头只好把锅搬到屋檐下继续炖。

天渐渐黑下去,雨稀里哗啦地敲打着屋顶上的瓦片,树叶草丛都被冲刷得沙沙响。

他们两个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慢慢地等那锅大雁肉煮熟。

徒弟脸上走火入魔的纹路若隐若现,在黑暗中泛着阴厉的光,有些吓人,但大魔头其实很喜欢。

他抬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徒弟的脸上。

徒弟皱皱眉,没有躲开:“看什么?”

大魔头说:“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我的内力,时日一久,会筋脉爆裂而死。你最好学学燕城主,找个可以寄托的物件,帮你运转存储这一身内力。”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在昏暗的天光中,低声说:“这些内力,我会还给你。等你生下孩子经脉恢复,这些内力就还是你的。”

大魔头说:“我不需要了。”

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成灰烬,空荡荡地凋零在胸腔里,拼不起来了。

徒弟看着大魔头在黑暗中宁静平和的模样,心中却越来越慌,他猛地抓住了大魔头的手:“霍厉,你想干什么?”

大魔头平静地说:“崇毅,鲛人……也是会死的。”

心碎之后,寿数便一天一天地开始倒计时。

他随时都会死去,或许百年之后,或许就是明天。

他不放心崇毅,他不放心这个已经为他走火入魔的徒弟,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徒弟又怒又痛,他恍惚中好像猜到了大魔头想要干什么,他体内真气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颤抖着手指双目赤红:“霍厉,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冲到北海去,找到鲛人新居之地,把你的族人全都杀光!”

大魔头哑然失笑:“我与他们又没什么交情,你爱杀不杀。”

徒弟凶狠的眼里都要掉下泪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足够强大,也足够狠毒,他变成了一个比师父更加残忍自私的魔头,一心一意只想着他的师父。

可他为什么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就好像,哪怕他在这里耗上一辈子,都没法再让大魔头的心微微动一下。

大魔头平静地看着徒弟。

徒弟暴怒地想要发疯,可看着满锅热腾腾的大雁肉又想起上一锅肉汤掀翻时大魔头惋惜的神情,于是他憋住了。

他默默地憋在原地,憋着,憋着,胸中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出来,喷在了大雨中。

天很黑,大魔头看不见东西,只能闻到一些血腥味,他皱眉问:“怎么了?”

徒弟擦擦嘴角的血,沙哑着声音说:“没事,杀了一只野猫。”

大魔头哭笑不得:“你杀野猫做什么?”

徒弟说:“你不是说,你喂野猫,只是因为想起从前的我吗?”

大魔头不明所以:“啊?”

徒弟理直气壮地:“你都有我了,还要猫干什么?”

大魔头无言以对,只想尝尝肉熟了没。

他想说,猫怎么能比过你呢?

你杀了野猫我不过生点气,有些惋惜。

可谁若是杀了你,我追到天涯海角,都会要他偿命。

大魔头看着徒弟在黑暗中的轮廓,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不会再痛了。

可爱或恨却不会因为心碎而消失,霍其情心碎之后,恨了他十三年。

他心已碎,却依旧能察觉到每一丝微薄的暖意。

他的徒弟走火入魔半疯不癫,却彻底活成了他从前不敢期待的样子。

一个偏执的,疯狂的,蛮不讲理的人,蛮不讲理地把他放在心里,从此大千世界花草虫鱼人鬼鸟兽,再他徒弟心里都再无半分容身之处。

唯有他,三界九天,四荒十海,天地纵横千姿百态都失了颜色,只有他,只有他活生生地活在那颗年轻滚烫的心里,被狠狠地揉进了血肉之中。

大魔头吃了一块大雁肉,轻声说:“崇毅,我想要一盏灯笼,上面写着诗,画着画,写着,原结百岁好,还许来世期。你能帮我做一盏吗?要大红的蜡烛,石头的灯托,挂在屋檐上,很好看。”

徒弟做了很多灯笼。

他买来很多蜡烛,很多油纸,很多很多竹子,在河边做灯笼。

一盏,两盏,三盏。

画上花鸟虫鱼,写上情诗喜词。

大魔头站在河边,静静地仰头看着那些灯笼,轻声说:“真好看。”

徒弟说:“你喜欢,我能再做一千盏。”

大魔头笑了,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

徒弟体内的内力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烛光映着他年轻的脸,脸上赤红的纹路渐渐漫延,入魔的欲望越来越深重,几乎要涨破气海丹田。

他不受控制地靠近自己的师父,紧紧把那人抱在怀里,狠狠地抱着,恨不得把大魔头揉进自己身体里,粗重的呼吸带着热气直往大魔头脖子里钻。

徒弟不安地低声说:“霍厉……我控制不住他了……我如果死了,变成鬼也要留在你身边,我……”

他话音未落,面前却慢慢升起一片幽幽的莹蓝光芒。

大魔头把鲛人珠从自己的胸中剖出来,轻轻放在了徒弟掌心里:“拿着,它会帮你控制内力。”

徒弟怒了:“霍厉!你想干什么?我不是姓燕的那个混蛋,我从来没有想过从你身上索取这些东西……我要的是你,霍厉你明白吗我要的是你!!!”

大魔头说:“我知道,所以我才会给你这个。崇毅,拿着。”

徒弟不肯接。

大魔头说:“崇毅,我不要你这样疯疯癫癫地陪我一生,我霍厉不喜欢疯子。我要你学会运用身体里的内力,我要你冷静,清楚的想明白,你是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徒弟狠狠攥着那颗光芒温柔的鲛人珠,体内的内力果然开始慢慢流淌,与莹蓝的珠子互相融合净化,他脸上的血纹渐渐褪去,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徒弟失去了知觉。

徒弟陷入了一篇柔软的黑暗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沉在江水之中,只能朦胧地看到水面上的微光。

心中的暴怒焦虑和愤怒不安都渐渐在水中融化,他终于平静下来,静默地思考这一生。

他在水面上看到了大魔头的脸。

他的师父静静地看着他,低声唤他的名字:“崇毅……”

徒弟挣扎着想要从水中出来,无声地大喊着:“师父……师父……”

大魔头看着他,带着一点苦涩的迷茫:“崇毅,你会后悔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等你醒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徒弟拼命摇头:“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后悔……师父……”

可不管他如何呼喊,水面上的大魔头都听不见。

大魔头说:“我走了,荒梦山……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灯笼很好看,我会记一辈子,再见。”

徒弟疯了一样使劲往上游,可不管他多么拼命,都离不开这潭死水。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父起身离开,摇摇晃晃地走向远方。

徒弟喉中一股腥甜涌出,那种痛和走火入魔时不同,是种清晰的痛楚滋味。

师父……师父不再信他了。

师父不相信他也会抛弃所谓道德仁义,不相信他也能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

不相信……他爱他……胜过世间所有……

徒弟见自己挣扎不出,心知自己必是依然被心魔所困。

如今之计,他只能拼命说服自己,快些与鲛人珠融合,学会使用从师父身上得来的这股内力。

他要尽快醒来。

师父如今怀着身孕,又失了武功,一个人离开荒梦山何等危险,若再遇到武林盟的人…… 徒弟不敢再想,闭目凝神,全心全意去感知四周水流,努力早些醒过来。

大魔头想去北海。

他并非是真的鲛人,此去……也不过是去看看,看看那个让霍其情一生不得归去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坐马车来到北荒,又搭了一艘出海捕捞珍奇鱼虾的渔船,继续往北走。

渔船走了半月,到了浮冰飘荡的极寒之地。

渔民们不敢再往前走,大魔头便谢过了船长,下船踩着浮冰继续前行。

海上风大的时候,他就会去水中游一会儿。

水底的鱼儿似乎天生便与他熟悉,纷纷靠上来,带着他一同前行。

就这样又走了半月,传说中的北溟远洲依旧渺无踪迹,却有一艘大船从南方而来。

船头上,挂着朔风城的大旗。

大魔头想起霍其情的下场,急忙躲进了水底。

城主站在船头拿千里镜看着前方,恍惚中好像看到一个人影跳下浮冰钻进了水里,难道……难道他们已经接近了鲛人北迁之后的住处?

城主说:“来人,下水查看。”

大魔头在水中慢慢游着。

忽然发现后面有几道影子追了上来。

大魔头急忙加快速度,想要摆脱这些人的追赶。

可他毕竟怀着身孕,在水下速度快不得,很快就被一张大网当头罩下,数十个善水性的朔风城弟子一同把他拽上了水面。

大魔头腹中隐隐作痛,在网中挣扎了数下却不得自由,只好暂且忍耐,任由这些人把他拎到了甲板了。

大魔头一身冰冷的海水,很快在寒气中凝起了一层白霜。

城主匆匆走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魔头的脸:“霍厉?”

大魔头冷笑着喘息:“城主以为本座死在武林盟了?”

城主一声不吭地俯身蹲下,解下身上大麾把大魔头包裹起来,对下人吼:“把船舱里的火堆升起来!”

大魔头被城主反常举动吓得不轻。

城主说:“崇毅带你离开武林盟之后,便封锁了荒梦山,我几度要去见你,都被崇毅拦在门外。”

大魔头闭目嗤笑:“城主,鲛人珠我送给崇毅了,你抓我,已毫无意义。”

城主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而是对下人说:“停船,准备返程。”

大魔头说:“你要是打我腹中孩子的主意,我现在就杀了他。”

城主把大魔头放在火堆边,问:“你来北海做什么?崇毅又伤你心了?”

大魔头低笑一声,说:“崇毅可比不上你心狠手辣,他曾经伤过我的心,但他不会要了我的命。”

城主说:“我来北海,寻霍其情的魂魄。”

大魔头说:“霍其情是心碎而死,魂魄早已不存于世。况且,你都一把年纪了,就算霍其情复活,他瞧得上你吗?”

城主不想再和自己儿子争执这种事情,只是倒了一碗热汤塞进大魔头手里,说:“喝了,先返程送你回去。”

大魔头说:“不必了,我已决意去北海。”

城主的脸色冷下来,说:“崇毅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怕得慌张逃窜?”

大魔头说:“他没……”

话音未落,船下海水忽然凭空涌起波澜万丈,狠狠打在了大船上。

一道人影打碎了船舱的墙壁,猛地把大魔头抱起来,回身站在了浪尖上,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大魔头惊恐地扭头看徒弟的脸:“你走火入魔更深了!”

徒弟平静地说:“没有。”

说着,他抬手从掌中化出一把水刃长刀,遥指着甲板上的城主,目光冰冷凝霜:“燕城主,久违了。”

城主冷笑一声,意念催动扳指中的神力,也凭空掀起数丈高的海浪,和徒弟遥遥相对:“你知道霍厉是我什么人。”

徒弟说:“你这等无情冷血的东西,连妻子都杀得毫不留情,哪来的脸再向我讨要儿子?”

大魔头看着徒弟,他忽然确定,这货已经不再走火入魔了。

这种理直气壮条理分明的道德谴责,只有没入魔的崇毅干得出来。

大魔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先打,放我下去。”

徒弟紧张地抱着大魔头不松手:“师父,他又要对你做什么!”

大魔头说:“他什么都没做。”

徒弟不肯放手:“你要做什么?”

大魔头低声说:“去北海。”

徒弟说:“我陪你。”

大魔头看着徒弟年轻英俊的脸,恍惚着:“为什么?要对我负责?”

徒弟说:“要你对我负责。”

大魔头好笑地说:“好啊,你先把姓燕的杀了,我就对你负责。”

徒弟毫不犹豫地一刀砍向了城主的脑袋。

城主也不甘示弱地回砍着。

两人在海上斗得天翻地覆,海底的鱼虾螃蟹都被搅得上蹿下跳。

大魔头看着两个斗成一团的老冤家,终于找回了一点做魔头的兴趣。

可他还没笑一会儿,就觉得腹中剧痛,闷哼一声紧紧抓住了徒弟的衣服:“崇毅……”

徒弟急忙收手去看大魔头的状况:“师父!霍厉!霍厉!”

大魔头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别……别打了……先别打了……”

他腹中的孩子,竟在这种情况下要生了。

徒弟抱着大魔头冲进了朔风城的大船中,大吼:“有大夫吗!船上有大夫吗!”

城主紧随其后跟进来,对一个瑟瑟发抖的手下吼:“快去看看我儿子!”

大魔头在剧痛中翻了个白眼。

儿子……屁的儿子……嗯……

他太痛了,痛得都快昏过去,没空再骂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

痛了足足三个时辰,那个在腹中折磨他好几个月的小东西才生下来,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小东西,哭得地动山摇。

徒弟急忙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大魔头抱进怀中,哆哆嗦嗦地说:“没事了……师父……没事了……出来了……活的,是个活的,没事了。”

大魔头沙哑着声音说:“小心……小心那个老不要脸……对孩子……对孩子……”

徒弟说:“有我在,没人能伤到我们的孩子。”

大魔头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他的徒弟长大了,已经足够坚定,足够聪明,有足够的力气保护他。

他终于可以放心休息了。

城主没想对孩子下什么手,他把这一家三口送到鲛人聚集地,然后被海皇无情地赶出了北海。

他心有懊悔,可霍其情已经死了。

心碎而死的鲛人,留不下魂魄,他已无处可寻。

大魔头和徒弟留在了北溟远洲,一生都未再回中原。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崇毅死在八十九岁那年,他葬礼那日,霍厉心碎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