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红君

所属系列:Lynn海

题名:红君

作者:lynn海

Tag列表:原创小说、BL、中篇、连载、双性、古代、狗血、强强

简介:尝了你的花,再赔你一朵花

https://s2.ax1x.com/2019/12/05/QGhWH1.jpg杳红爱上了世界上最美的人。

然后他发现,世界上最美的人,是个石头。

相思多年,不解相思。

渣攻贱受,狗血漫天,被雷到请自觉退出,你好我好大家好。

双性之身冷漠凉薄皇帝攻 x 酷爱女装浪荡轻浮刺客受

看清楚,是双性攻!双性攻!最后提醒一次这不是演习!紧急退出你还来得及!

1v1,HE,作者的梦想就是写出合格的虐身虐心厕所文学,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感谢企鹅鹅做的封面,爱你一万年>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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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大雨,杳红入宫面圣。

一重重宫门为他大开,直到惊动君王身边的总管太监,王公公执着油伞从屋檐下急匆匆跑出来,不顾雨水将自己淋了个满头满脸,先努力踮脚将伞举过杳红头顶,嘴里尖着嗓音,焦虑道:“红君今夜为何来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杳红手执一道免死金牌,一人闯过大内侍卫森严的守卫,这里人人都认识这位红君,但人人都不知道,京城最好的青楼里,有名的头牌红姑娘,为何手里会有这样贵重之物。

甚至有不少带刀侍卫还曾是红姑娘入幕之宾,虽未一亲芳泽,也对这位花魁心向往之已久,眼见她独自冒着大雨入宫,又有如此重物在手,竟不好阻拦她,任由她闯到了殿前。

王公公一跺脚:“洒家先去禀告陛下,您请去沐浴换衣,莫要风寒……”

“不必,我就这么去见他。”红君一身花魁的装束,头上插满金色的步摇,被水打湿,歪歪扭扭挂在乌发间,更有许多挽不住的头发垂下来,贴在她雪白的脸上。

红君或许真是风寒,声音不复往日黄鹂般清脆,又低又哑,说是个男子也毫不违和,她也不多看这位君王眼前的大红人王公公,径直往里走,侍卫再如何爱慕她,也记起了自己的本职,下意识抽刀上前,要阻拦大无礼的行为,红君尚未发话,王公公已尖声道:“大胆!红君乃陛下亲信,谁敢对他无礼!开门——请红君进殿——”

除了君王本人,王公公何时对人这般殷勤过,在场众人都在心底奇怪着,却见那红君正要进门,忽想起什么,侧过身,对王公公说:“我的马,乌云在何处?”

王公公不解其意,依然赔笑道:“回您的话,好好养在马厩里呢,每日吃食都照您的吩咐,未曾怠慢过。”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 权归作者所有

红君五指宛若葱削,透着玉般的质地,轻轻握着门框,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

她抬目望了望头顶的门匾,上书君恩浩荡四字,出了会儿神,才又轻声说:“王公公。”

“哎!您说!”

“这些年,我心底一直都很感激您。”红君说,“往后,一切就拜托了。”

王公公一愣,那张苍老的脸上一时竟透出几分情真意切的复杂之色来。

而红君已经头也不回的进殿去。

君王老早就听见外面的喧哗,他坐在书桌后,并未起身,依旧静静写着字。

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在窗外划过,室内不断被照得雪白,在巨大的雷声轰鸣后,君王抬起头,看见门边进来一人,浑身湿透,华美衣袍下摆正不间断往下滴着水,弄脏了室内金贵的地毯。

然奇怪的是,那人并不显得狼狈,只有无端的浪荡轻浮,进门后,就直直望向君王,一言未发,反而是君王本人放下墨笔,对侍奉左右的宫人吩咐了一句,他们才纷纷告退,并替二人关了门。

“何事。”君王示意人上前来,“闹这么大的动静,你是不打算要你这个红姑娘的身份了吗。”

红君一动未动,只是望着他。

红君心想,还行,至少不会因为这种事大发脾气,也算是对自己的情分了。

不过这点情分未免太过凉薄,如那飘摇的烛火,看着很温暖,其实连被这场雨淋得冰冷的身体也暖不回来。

红君忽启唇,笑了起来,只见花魁歪着头,纤长手指插入发髻里,自顾自一梳,近十支步摇就这么从指间滚落,掉了一地,声音还怪好听。

君王不动声色,红君披着头发,大拇指在嫣红的嘴唇上擦过,动作漫不经心,沾了一手的胭脂, 又拿袖子擦着脸,直到素面朝天,离人们印象中那个艳光四射的红姑娘远了,才悠然道:“是呀,资质愚鲁,不堪重任,特来归还禁军首领一职,往后红君就不是红姑娘,也不是朝堂上人人威风丧胆的绝命刺客——您另请高明。”

说着,又顺手挑落身上沉重的衣袍,就穿着单衣,赤脚从衣服堆里跳出来。

君王知道,别看这人身上看起来只有蔽体衣物,其实在那之下,藏满了暗杀用的武器。

本来是应该生气,是应该质问的,但对方的态度那么熟稔,含着往常那般有些轻浮,有些专注的笑意,说不出的戏谑,叫人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火,君王一时也拿人没办法,当红君不知是闹哪门子脾气,便无可奈何地说:“莫要胡闹,去换身衣服,我今夜还有正事要做,没精力盯着你……”

“您不需要盯着我,正事要紧,正事当然要紧。”脱去花魁服饰,卸掉妆容,站在原地的就不再是红姑娘,若是那侍卫进门来看,一定会感到无比的震惊。

这分明是一个实打实的男子。

红君的语气还是那么戏谑,轻轻柔柔的,像一门心思要给你不痛快,又像在床第间索吻时的情话,君王的心也忍不住一动,越发确定这人是来发脾气的,想到这些年红君的功劳,想到他的好,就算对方发脾气发得没个样子,也无法如何苛责了。

君王颇有几分狼狈:“杳红,来我这里。”

红君立在原地,仔细考虑了片刻,果真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背着手看君王,京中素来说那红姑娘艳光四射,就是个子委实太高,坐着还好,站着都让人不知道该如何下嘴。

的确如此,他与君王面对面,几乎一般高。

“何事啊陛下?”

他大逆不道地抬起手,抚摸至尊的脸庞,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一样,笑意越发深,染透那张素白的脸,红君说:“陛下可是千秋绝色,我这般的蒲柳之姿何能及,实在不敢在陛下面前,自称第一花魁啊。”

宫中无人不知,陛下即位前,最响亮的名声并非政绩,而是他的容颜,一度被称为有千秋绝色的天下第一美人。

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称呼了。

自从陛下登基,杀伐果断的风格为众人熟识后,就没人敢直视至尊容颜,也没人敢喊说出这个轻佻的形容,天下第一美人就只是存在于被尘封往事的桃花一角了。

当然,至尊容貌依旧,红君无论看多少次,都会感到那从未改变的心动。

陛下静静垂眼,任由红君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

他真是好看,男人的英俊,女人的美丽,小孩的可爱,老人的出尘,红尘有万种风情,他一分不肯错过,全落在了这张脸上。

后位空缺,宫中仅三妃。

俪妃端庄自持,抿唇一笑恍若惊鹊离枝,说不出的风流;柔妃妩媚多情,一双眼睛水汪汪,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要去捧起她的小脸儿,亲一亲这双含情带媚的眼;杨妃明丽大气,进宫前乃将门之女,耍得一手好红枪,骑着马从远方奔来,天地间一切都要拜服在她的大笑下。

虽未有嫔妃三千,可一人亦可抵一千。

只不过这样的美人放到君王面前,就显得逊色了,红君过去曾嘲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专程娶人进来嫖您呢。

然后被君王赶出去,在门外跪了两个时辰。

君王还嫌不解气,等他跪完了,又把他提进来,扔到床上收拾了一顿,逼着人说出我是您的荡妇,您的娼妓,才算完。

君王毕竟是君王,随心所欲,再加上这样的好颜色,谁能不喜欢啊?

自己为他蹉跎至此,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您还是没有临幸三妃吗?”红君亲吻着君王的嘴唇,呢喃道,“您怕什么,我说了,我这里多的是迷药,保管她们在您的龙床上什么也不能多想,只能张着腿承欢……您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君王搂住他的腰,接受了这个吻,平静道:“只是提不起兴趣而已。”

提不起兴趣,为什么,是因为有我在吗?

过去的他还会有这般天真的念头,现在却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未免太可笑了些。

“你今天究竟在发什么脾气?”君王一边将手探进怀里人的衣衫内,一边还能从容的审问,“如果是为了之前那桩事,我已经解释过,那是情况特殊,而且我可以确保你安全……”

“关师兄。”

红君开口,君王的声音就断了,红君半倚在这个怀抱里,每念一个字,都是欲念深重,都是情意至笃,他软软道:“关师兄,别管这些琐事了,您先疼疼我罢,我想您哪!”


双性君王攻,做好准备=w=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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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上君王的千秋绝色,红君本人能当上京城头牌,也绝非普通,他此刻面容洁净,眼因为情欲而微微眯起,托出眼皮上一颗灼目的红痣,浑身的妖气,都在里面了。

面对这样的美色,君王却依旧反应淡然,他手指勾勒着佳人脊骨的形状,像在他的背上描画风景,那样含蓄的爱抚叫红君手软腿酥,几乎是喘着气在求饶,而君王两手拢住红君的臀部,不紧不慢揉了一把,又分开臀缝,探指进去试了试,就笑了起来。

“杳红,怎么骚成这样。”他笑得意味深长,“大张旗鼓,气势汹汹闯进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弑君,谁想得到,下面都已经湿透了。”

杳红也笑了,他抱着君王的脖子,咬了咬他的下巴,才凑到君王耳侧,慢慢地道:“这骚水,可没您多啊!”

“你——”

没给君王暴怒的机会,杳红咯咯笑着,顺势将君王往书桌上一压,哪管奏折,伸手一挥,就将这桌上大半的东西扫了下去,墨汁溅上他的小腿,越显得他皮肤水洗过一样透白。

他压着皇帝,胸膛贴着胸膛,心口贴着心口,腰身一点点扭着,让两人硬起的阳具也贴在一起厮磨,清液湿哒哒流出来,把衣物弄得一塌糊涂,杳红又俯下身,亲了亲君王紧抿的嘴唇,还是笑着说:“您气什么,我说了,您这样就是最好的,您最好,您最美,我的心都在您身上啊,陛下,关师兄,陛下。”

君王寒着脸,而杳红径直脱掉自己的上衣,顺便也甩掉贴肉放的一身小刀武器,露出赤裸的上身。

谁见了都知道,这是被人操透了每一根骨头,才有的身体。

明明是男人,后面甚至还会恬不知耻流着骚水,不拿布塞着就要流到地上去,胸前那毫无用处的两点也大得不同寻常,红红的,可以放到指尖细细把玩,若揉得多了,他也能自行获得高潮,然后求着人操他。

杳红分开腿,坐在君王腰腹上,摊手道:“您看,咱们之间,我才是那个更像女人的,您同我计较什么呢?”

可能是这话说得不够甜,像在嘲笑人,君王脸色更难看,杳红叹口气,解开至尊的腰带,让他就这么躺着,上身衣着完全,只独独露出一根朝天挺立的阳具。

杳红蛇一样从他身上滑下去,跪在地上,替他卖力的口交起来。

吞到喉头,又完全吐出来,他第一次替人口交的时候差点呛得半死,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了。

等君王释放出来后,他自如地把所有白液吞下去,又把对方的衣服扯开一些,完整露出君王的下半身,君王陡然直起上身,想要阻止他的行为,可杳红用脸蛋蹭了蹭那根半软的阳具,就埋头,亲吻上藏在黄袍下,隐秘的肉缝。

他过去没干过这样的事,知道君王避讳,两人就都当这件事不存在,可这不是想着……这不是想着,也是最后一次了么。

杳红吻住那粒肉核,这快感大概也是君王从未尝试的,本来都已经抬起来的上身,也一震,倒了回去,他便借机多吮吸了几次,还用牙齿小心翼翼磨了磨,很快,那肉缝里就流出大量的潮液,他顺着一路舔吻下去,脸上都弄得黏糊糊的,鼻息间全是君王才能用的香薰味,混合着淡淡的腥臊,要让他就这么醉死过去。

他听见君王不复冷静的喘息,真是难得,能听见这个人这么脆弱的声音,早就该这么干了。

杳红说:“关师兄,我想您这儿很多年了,当个临别赠礼,给了我吧。”

“你说什么混账——啊!”

杳红扒开那对肉唇,含住当中颤巍巍的花,用力一吸,能感到大量液体喷进嘴中,他咽了下去,这不是好味道,只不过放在此时此刻,放在这个人身上,就都是琼浆玉露了,他贪婪地啜饮这一口穴眼儿,怎么也尝不够。

君王脸色通红,好似一朵带露芙蓉,他沉稳惯了的面庞上全是彻底的情动,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勉强直起身,抓住了杳红的头发,要将他从自己的下体前拉开,而他刚摸上那柔滑的发,杳红就已经伸出舌头,重重舔了进去。

“——!”

被忽视多年的女穴终于被人光顾,杳红的舌尖灵活得比妖精还可怕,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扫荡,他甚至含咬住了穴口,只伸着舌头,在那最敏感的地方,勾舌一撩,不出意外换来君王陡然无力松开的手。

杳红此前对女体的了解只限于医书,这次才知道,原来这小穴里面这么潮湿温热,夹着他的舌头,不肯放,而那上方敏感的软肉只消舌尖一顶,就能让人尖叫着潮喷出来。

君王当然没有尖叫,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不过这番表现能出现在他身上,同一般人的尖叫浪语也没区别了。

杳红一张脸上全是他喷出来的水,这么淫靡的场景下,他缓缓伸出舌头,在嘴唇四周舔了一圈,然后笑着说:“关师兄,您真好吃。”

君王霍然起身,直接抓住杳红的肩膀,将他甩到一边临时小憩用的软榻上,粗鲁地撕掉了他下身衣物,连扩张也不做,就这么把自己早已再度硬起的阳具重重挺了进去。

杳红长长呻吟了一声,想翻过身来看他,君王阴沉着脸,按着他的后颈,竟是连动上一动都不许了,由于刚才阳具和女穴已经各自泄过一次,现在狠狠抽插上百回都不见疲软,那物硬得可怕,烫得杳红想要大叫。

为什么只是想?

因为君王随手抓过撕碎的布料,塞到他的嘴里了。

这一晚,杳红活生生被操到一滴精液也射不出来的地步,就这样君王还不肯罢休,又逼着他给自己再次口交,最后才射在了他的脸上。

“……找死。”意识朦胧里,他听见男人这么低声骂道。

可不就是找死吗。

从此后,杳红就死了。


我都写了些什么羞耻普雷啊……捂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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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男人就睡在自己身边,背对着他。

黎明的微光洒在那背脊上,显得既强健,又有几分难言的窈窕。

这种反差在他身上完美融为一体。

这也是当然,阴阳之体,后天再如何锻炼,也改不了本质。

那头乌发好似缎子一样,杳红着迷地伸手抚摸,让它们在掌心像流水一样滑过,他若真有心,动作起来是谁也察觉不到的,所以君王依旧睡得很沉,任由杳红越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他还是这般的好颜色。

从落魄皇子,到太子,再到如今的至尊,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是自己看不透,一门心思爱着石头,还觉得石头会被自己感动。

“关师兄,我累了。”他低语道,“山高水远,您珍重身体。”

顿了顿,他意犹未尽:“关师兄……关重。”

过去还是师兄弟的时候,就很少直呼其名,而关重当了皇帝,就更没这个机会了。

他又喊了几声关重,眼底就积了一层泪,赶在它们落下来前,杳红起身,悄无声息下了床,拿了宫人准备好的衣物,披上身。

他走出殿门,王公公低头候在那里,杳红对他点点头,王公公极其轻地说:“乌云替您牵来了,您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杳红披着头发,望着远处宫墙外初升的朝阳。

许久,他轻声道:“不必,我来时一身无物,只有一匹乌云陪着我,如今,也只需要它陪我离开。”

王公公抹了抹泪:“您还是在为了那事怨恨陛下,是吗,陛下也是有苦衷的,您……”

杳红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不需要更多的借口了。

他大步走出屋檐下,乌云就在前面不耐烦地蹬着蹶子,看见他来了,鼻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声,杳红上前安抚自己的爱马,与它亲热,随后一跃而上,抓着缰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沉在朝阳里的寝宫。

这些年的往事如云如雾,萦绕着他,杳红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化作洒然一笑,他一扭马身,冲出了九重宫门。

或许等那人醒来,知道他已经离开后,也会气上一会儿吧。

握在手心的小红杏居然敢违背主人的意志,自己离开,这的确挺气的。

但大概也不会气多久,就会彻底遗忘杳红。

关重此人,位高权重,美貌无情,有一颗彻头彻尾的石头心。

……这样也好。

至少他不必再去担忧,那人会为了自己的离去而伤感。

山高水远,君自珍重。

杳红是整个江别山门,最小的弟子。

师祖将他带进山时,杳红还是个小婴儿,彼时正是严冬,皑皑大雪覆盖了绵延千山,枯枝被雪压得簌簌颤抖,师祖踏过几重山门,携一柄拂尘,守门弟子老远见到他的身影,当即级爬上高楼,敲响了有人高的巨钟,昭告全山上下,出来拜见老祖。

而杳红就呆在师祖的臂弯上,裹着师祖的外袍,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空的落雪飘到他的瞳孔里,化成两滴冰冷的水珠,顺着孩子苍白的脸颊滑下来。

婴儿第一次见到雪,充满新奇,伸着两只小手想去接一片,还小小的:“呀。”

师祖静静立在山门口,此时,他面前已经跪满了江别弟子,黑压压望不到头,最前方的是师祖的首席弟子,也是后来江别新的掌门,他正要率领众人给师祖问安,就看见师祖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男人低下头,望着手臂上的孩子,也陪着他,轻轻的呀了一声。

“呀?”

“呀。”

陪他玩了一会儿,师祖才抿着唇角,微微笑起来,他头发花白,面容却看不出年级,五官平凡,有仙人之姿。

他示意大弟子起身,便将孩子递给了他。

大弟子名唤邱明,师祖说:“此子与我山门缘分颇深,便记在我的席下,当你的小师弟罢。”

邱明手一软,差点将婴儿摔雪地里去。

他都已经年过三十,却要和一个小婴儿同辈分么?

婴儿由男人交给邱明后,似乎有所感知,一路上都没折腾过的孩子在此时大哭了起来,本来苍白的脸都涨得通红,那声音撕心裂肺,叫人听了十分难受,邱明忙抱着他哄了起来,而男人垂下眼睫,望着孩子柔润的面容,许久后,伸手替他将襁褓拉了拉,遮住了受凉的部分。

“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就姓杳吧,至于字……”师祖略一抬眼,四处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半点生动色彩,他若有所思道,“红字如何,杳红?”

邱明立时跪下来,单手托着杳红,震声道:“徒儿替师弟谢过师父赐名之恩!”

一时间所有人都单膝落地,声音充斥着山谷:“徒儿替师叔谢过师祖赐名之恩!”

回声层层扩荡出去,在千山间传得老远。


声音这么大,不会雪崩吗?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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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红三岁,能爬能走能跑,长相极其漂亮可爱,一时邱明的寝居门庭若市,江别上下弟子都赶来看这个传说中的小师叔,而小师叔也很给面子,呆在邱明给他做的小床上,无论来了谁,都会得到一张无差别放松的甜甜笑脸。

他眼皮上生着红痣,睁着看不出来,非得等睡着,或者笑弯一双眼才现出真容,他初来山门时体质虚弱,邱明花了大力气才将他的身体调养回来,如今脸色红润,活像一个年画娃娃。

杳红五岁,其调皮捣蛋的天赋属性初显端倪,邱明镇压未果,只得把他丢进弟子堆里,让他跟着开始习武,然而这只是助长了他的气焰,随着武术精深,不到十岁,其混世魔王的名头无人不知,百里外闻风丧胆,众人一改过去谁见了都要掐一把他小脸儿的作风,都恨不得避着者辈分高年纪小的师叔走,被这小魔王逮住了,准没好果子吃。

他一时闹着人陪他去后山师祖的桃园偷果子吃,一时藏进下山的队伍,想要溜出去看看外面的红尘人间,被人发现拎出来了,他也不踢打挣扎,乖乖叫师侄将自己拎在半空,不等人数落,就拖着音调,慢吞吞道:“师叔知道错了,师侄莫要计较,莫要计较。”

师侄:“……”

杳红又是作揖又是做鬼脸,哪里有长辈样,刚被人放下来,就一溜烟跑回山门,头也不回地道:“莫要同你师父说,免得他又要来罚我抄心法!”

杳红十二岁那年,云游多时的师祖归山,邱明第一时间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打包丢到了师父的寝居——你自己的徒弟,我替你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完璧归赵了。

杳红穿着习武的短袖短裤,站在男人的睡房里,仰起头看他,师祖不动声色坐在椅子上,与他对视许久,杳红才跪下来,不大情愿道:“杳红拜见师父。”

师祖领了他磕的第一个头,再要磕头就不让了,师祖说:“我回山的这一段时间,你就跟着我住,也让邱明休息休息,你师兄身为掌门,也没工夫时刻照看你。”

杳红说:“我不需要谁照看。”

师祖笑道:“是么,那很好,我也不会照看人,往后就拜托小红了。”

于是所有人纷纷丢弃之前那个无比虚伪的小师叔称呼,亲热地改叫他为小红了。

杳红再开朗,也承受不住这么乡土气息的昵称,谁这么喊他揍谁,这孩子别的不行,偏偏武道上天赋非同寻常,现任掌门邱明当初都没他这么有悟性,唯一可与之比肩的,也就师祖本人了。

杳红唯一不敢招惹的也只有师祖,别人喊他小红,他说掀桌就掀桌,师祖懒洋洋地喊小红给为师倒杯茶水来,他一句话不多说,倒好热气腾腾的茶,恭恭敬敬摆到师祖手边,得到夸奖顺毛若干。

一杯茶喝干净,师祖漫不经心道:“这次的毒味道重了些,旁人一闻便知,不合格。”

杳红微笑道:“对待旁人自然不必下这么大剂量的毒,可师父您百毒不侵,徒儿寻不着对付您的毒药,只有加大剂量这样的笨法子了。”

师祖放下手里的书卷,示意他过来,杳红刚走到他面前,男人就伸出食指,一点孩子的眉心。

有点痛,又不是很痛。

其他的师父这时就要开始实践出真知谆谆教导了,而师祖只是含笑望着孩子一日比一日明朗的脸庞,悠悠道:“笨小红。”

“……”杳红依旧微笑,因年龄尚小,功力不够深厚,声音中难免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您教训得是。”

师祖又一挥手,意思就是他可以麻利滚蛋了。

师祖在江别山呆了三年,杳红三年间刺杀师祖的次数不下百次,均以失败告终。

……失败就算了,失败后还要被对方念一句“笨小红”“傻小红”“呆呆红”,才是杳红最大的噩梦。

不错,江别山修的并非正经武道。

——这是占了一山头的刺客团体来着。

江别山门历史可追溯到百年前,其前身乃大内直属于皇帝的亲卫队,专为保护今上性命安全,以及服从命令去进行暗杀活动,后来朝堂动荡,几经周折,皇帝将这支队伍下放到民间,随时待命接受皇室任务。

现如今,江别山俨然成为地方的庞大势力了。

这些事情杳红一概不关心,他得到了师祖的承诺,但凡他可以稍微伤到师祖一次,就可以允许下山,去人间看一遭。

而等杳红长到十五岁,也到底没能伤到师祖半根毫毛。


唔,下一章攻君出场www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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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红趴在屋檐下的回廊上,外面是庭院,种了竹林,林间穿梭着春雨,他身穿练功服,长手长脚,露出大片洁白的皮肤。

少年人身形矫健好看,像山野里奔腾的一头白鹿。

路过的弟子看见小师叔这幅百无聊赖的做派,都禁不住微笑,杳红又翻了个身,朝天露出肚皮,一鼓一鼓,此时又不像鹿了,像猫,等着谁去揉一揉。

果真有人上前,蹲到他身边,轻轻揉了一把那小肚子,杳红侧眼,来人是邱明座下的七弟子,跟自己一样无父无母,取名叫曲靖和,平日最照顾杳红。

曲靖和英俊的脸上带着哭笑不得:“你又逃课?邱师父知道了不定怎么责罚你。”

杳红挥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师祖让我在这里等人。”

曲靖和奇怪道:“等谁?”

“我上哪儿知道去!”杳红嘴里含着草根,他愤愤地嚼了嚼,“那老头子为老不尊,成天使唤我,日后我执掌掌门之位,定要报复回来!”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杳红敢说了。他们第一次听到时,吓得齐齐扑上去捂住他的嘴,险些没活生生憋死他,倒是路过的师祖听见了他的狂言,淡淡一哂,拂尘微摆,道:“为师拭目以待。”

杳红生得……怎么说呢,极其漂亮,漂亮得近乎妖异。

他当时傲然仰头,微微眯着眼,露出那颗红痣,口中不屑道:“您就等着吧。”

那姿态太狂妄,太理所当然,美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

在场一半的弟子,说来惭愧,都禁不住这等活色生香的诱惑,礼貌性勃起了。

想起了往事,曲靖和又苦笑,而手下高傲的少年已经利索爬起身,他几步蹿上屋顶,不顾淅淅沥沥的小雨,手搭凉棚,向山下望去,喃喃道:“到底要等谁啊……”

他从白天等到夜晚,曲靖和来劝他去吃晚饭,可等出脾气的杳红却不肯走,他咬着牙狞笑道:“我倒要看看是哪方神仙,值得我在这里等一整天。”

等到午夜,雨倒是停了,寒露深重,除了提灯守卫的弟子外,整座江别山都陷入了沉睡。

杳红靠在檐下柱子边,双手环胸,抱一柄长剑,月华落在他的脸上,分不出何者更为皎洁。

他眼皮上的红痣格外灼目,杳红静静小寐,这个魔王只有此刻是乖巧惹人怜的,但这种时候,又实在太少了。

耳朵轻轻一动,杳红睁开眼。

一人一马,走过院门,除了马蹄在石板上的细微击打声外,再无多余动静,杳红还是斜倚柱子,看那人旁若无人进院,将马牵到一边树下系住缰绳。

来人一身黑袍,头上更戴着黑斗笠,似乎是赶了远路来的,身上带着未干的雨水。

杳红看了许久,冷不丁道:“喂。”

那人动作一僵,扭过头,就见到杳红轻巧跳下廊檐,将耳边垂落的长发挽住,唇角勾起一个江别众人见了都能感到胃痛的笑容,他讥嘲道:“可算等来这位贵客了。”

黑衣人还是不动,看着杳红踏月走到他身前几步远外,便说:“你是?”

“我叫杳红,我师父让我在这里等你。”他吐出那根嚼得不能更烂的草根,淡然道,“你又是何人,报上名来,我不会领着不清楚姓名身份的人去见师父。”

说着,他随意一伸食指,近乎颐气指使地勾了勾:“站出来,又不是我们刺客,躲着像什么样,把你斗笠也摘了。”

那人沉默片刻,依言照做。

他走到月光下,和杳红对立,左手摘掉斗笠,轻轻抖掉上面的露水,方才抬起眼睫,望向杳红。

“我是关重。”他平静地说,“当朝三皇子。”

杳红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对皇帝的后代自然更不了解。

可他听说过关重的名头。

当朝三皇子,由过世的惠妃所出,养在皇后膝下,如今方十七岁,在政绩上未有建树,但其名声却比几位兄弟更为响亮。

因为他长得好看。

好看到,被人推崇为当世有千秋绝色之称的,第一美人。

而此时,这天下第一美人就站在远离京城,简朴的小院子里,在场除了杳红与月色,无人可窥见他容颜。

他抬起眼,杳红就觉得,江别山亮了起来。

关重还是那般平静地望着他,说:“请带我去前掌门,清平玉那里。”

杳红一动未动,失神地望着关重,后者始终没有神色波动,直到杳红自己有几分狼狈地转过脸,咳了咳,才说:“跟我来吧……你可以戴上斗笠了。”

不需要再如何验证身份,这张脸就已经够了。

千秋绝色名不虚传。


啊,本文攻虽然是双性身,但他自始至终都是攻,受对他应该无反攻插入情节(最多摸一摸舔一舔)。

……但是后期若剧情有需要,受也可能反攻个两次。话先不说死了。

如有雷点,自行退出,靴靴合作。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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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红一路同手同脚,而他身后的关重不动声色,只在最初问了一句“马就放这儿吗”,就再无动静。

他声音也好听,冷淡,柔软,是暗夜从石头上流经的泉水,在寒风中结起薄薄的霜。

杳红从未觉得,山门前到师祖的住处,这一路竟然有这么短,转过几个院子,穿过几片竹林,他还未来得及想好,要同这前所未见的大美人说什么话,就已经走到了师祖门前。

他遗憾地瞪着门,便回头对关重说:“这就是我师父的住处,你……你要我陪你进去么?”

关重礼貌道:“不必,有劳。”

关重的眼睫极长极浓密,这么抬起眼看人时,有种勾魂摄魄的感觉,被月光一照,不似凡人,更类妖魔。

杳红与他对上目光,心重重一跳,先替他在门上扣了扣,又出言安慰:“师父人很好说话,你又是皇室中人,他不会为难你,放心好了。”

关重这次甚至没有回复,只是唇间略微提了提,勉强可以理解为那是个矜持的笑容。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关重便擦过杳红,径直开门入内,衣袍微微翻动,杳红下意识嗅了嗅,他分不出什么香料,只觉得这味道冰冰凉凉的,十分的好闻。

杳红有个师侄——说是师侄,也有二十出头了——在山下的小镇子里有个相好,他出任务的时候,都记得替那个姑娘带一盒胭脂。

那精致小巧的盒子揭开,飘出幽幽暗香,就是所谓的女人味了。

关重倒没那般露骨的香,脂粉是为了引诱,而他的每个神态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杳红也依旧脚酥腿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江别山门,没人有关重这样的气质,大家不出山时都在泥地里打滚,出山一趟又多是奔着杀人放火,哪怕最被娇养着的杳红,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山野凡夫的土气,而关重,看着他,你只觉得是仙人落到了人间,行在大地上,就是一场腾云驾雾的幻象。

当朝三皇子,为何深夜来访?

他真好看,睫毛到底有多长……

关重出现在这里,是否代表着时隔多年,皇室将再一次重用江别山门?

不知道他会不会多住几日,可不可以求师父,安排他住自己隔壁呢……

出神想着这些,杳红蹲在门外,漫不经心揪着地上的草,过了不知多久,门被推开,竟是关重,他探出一颗千金头颅,四下望了望,瞧见他果然蹲在那儿,二人均是轻微一怔。

关重先开口道:“清平玉先生请你进去。”

“哎?师父找我?”杳红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便埋头进了室内,师祖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桌子上摆了两杯茶,此刻他正慢悠悠为第三杯倒着茶水,杳红进来后,师祖头也不抬,招手让他过来喝水,并不把冷淡着脸站在一边的关重当回事。

杳红也不认为在这江别山,还要遵守什么皇室礼节,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他们,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样未免过于怠慢了千秋绝色。

师祖笑了笑:“就知道你还没走,干脆让你进来了。”

杳红瞥了一眼关重,直接开口问:“师父,你们在聊什么?”

师祖还是笑,见他喝干了水,就把杯子接过来,淡淡道:“今夜时辰也晚了,收拾房间未免来不及,你住的地方,我记得有一个耳房?让你师兄先在那里将就一夜,明日你再去替他收拾打算。”

“师兄?”

他的师兄只有现任掌门邱明一人,住的地方也是正屋,何需委委屈屈宿在他的耳房?

杳红猛然回头,看向关重,又扭头问师祖:“师兄?”

关重不言不语,垂首立着,身份分明如此高贵,却仿佛天生懂得看人眼色,不到他说话的场合,绝不开口提一个字。

直到师祖看了他一眼,他才说:“恩,红师弟。”

邱明只会扯着嗓子喊他的大名,偶尔气上头,还会骂他小魔王,其余人都是恭恭敬敬喊小师叔……敢当着他面喊小红的,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红师弟这个称呼,还真是很新鲜。

直让他心神一荡,已经脱口而出:“关师兄。”

师祖抚掌而笑:“甚好,这就成了,你们下去吧,明日用过午饭,小虫,你再来我这儿。”

很好,继小红后,小虫新鲜出炉。

小虫面色不改,朝师祖拜过一拜,就静静看着杳红,不说话,杳红这才醒过来,忙也拜过师祖,方咳了咳,尽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对关重说:“那就请关师兄随我来吧。”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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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红领着关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方才他还想着关重会不会留宿,没想到转眼他就要住进自己的屋子,真是天上掉馅饼,倒让捡了馅饼的人惴惴不安。

一路无话。

关重又戴回了斗笠,他很不习惯让自己的脸暴露在空气中,低着头,全程默默记着路,进了杳红的小院,才抬头,谨慎而迅速地观察环境。他微微一怔,前方种了一树红梅,积着露水,墙角还种了几株杂草,待到来年开花才可知是什么品种,石桌上放着茶具,屋檐下堆着翻了一半的心法,被飘进来的雨丝所扰,受了潮。

杳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天可怜见,他从未因为这些琐事而害羞过,见关重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的院子瞧,他便迅速扑过去,一把将皱成咸菜的书抱到怀里,结结巴巴道:“你先等等,我收拾收拾,我这儿有点乱……”

他匆匆忙忙地收拾,关重没管他的动作,走到梅树下,撩起斗笠的幕帘,半晌,伸手抚一抚树干。

“主要是我这儿平时不来人,我也就懒得打理了……”杳红又抱了新的被褥出来,从窗里看见,关重站在树下,正对着一束垂到他眼前的花枝微笑。

美人看花去,忘却身是花。

杳红呆呆停在原地,直到关重意识到什么,侧过眼看向他,手指一撩,又把幕帘放下来了。

杳红费了大功夫,才总算把耳房里堆的杂物腾干净,他自己住的话,这个等级完全没问题了,可等关重走进去,他瞬时就恨不得再花一整天的功夫从里到外收拾一遍……这哪里是给人住的地方!

杳红脸红得彻底:“不好意思,我平日该多清洁的……要不你睡我的房间,我房间干净得多,真的。”

“不必。”关重开口,他腰上也佩着剑,此刻进了屋也没解下,只温声对杳红道,“一晚而已,我也并不讲究这些,有劳红师弟。”

杳红看他手轻轻搭在桌子上,都想再将那好运的桌子擦个百来回,他干笑道:“师父也是,既然知道你来,该早让我们收拾才是,拖到现在,让你也不能好好休息。”

关重淡淡道:“想必师父是存了打磨我的心思,弟子该受着,不值得抱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杳红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便说了句那你早点歇息,便退了出去,替他关了门。

等隔壁的门也传来轻轻关上的声音后,关重才不易察觉吐了口气,他行到床边,摘掉斗笠发冠,在黑暗中也发着些微光芒的浓密乌发散下来,又脱掉宽大外袍,只剩下雪白的单衣,将佩剑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便就这么上床去休息。

他长发过腰,身形高挑,少年多是清瘦,从背影看竟难以分辨性别,在月光下,浑如一头化了人形的妖狐。

妖狐刚躺上去,动作就微妙地顿住。

他探手掏了掏,从被褥下拿出一本春宫图。

关重:“……”

性启蒙也是每个皇子要经历的,关重已十七岁,自然见过这物,为了某些锻炼,他还看得不少,此刻颇为挑剔地在心底评价,姿势单调,粗制滥造。

他将书放在一边,仰面躺在枕头上,正欲入睡,又被一物搁住了脖子,他已被磨得没了脾气,又撑着起来,拿着枕头抖了抖,抖出来一个人偶。

不知道丢在这里多少年了,人偶脸上的笑容都有些褪色。

关重注视着人偶,许久,他把人偶放到脸边,和佩剑搁在一个地方,这回才真正睡了。

第二日清晨不到,关重就醒了。

到了陌生之地,还能心无防备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无法在皇宫活到这个岁数。

他醒来的那一瞬间,就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关重披了衣,到窗边往外看,却是装束齐整的杳红已经在院落里开始舞剑,他锻炼得很好,身上的线条明快流畅,没有一丝累赘,光看着,就让人联想到正在成长大的树苗,有着勃勃生机。

关重在皇宫里,也学过一些功夫,可他看不出杳红这练的是哪门子武学,只觉得出手利落,收手干脆,眼神随着挥剑的动作一并刺出,俨然带着青涩的杀机。

果然,江别山的前身是大内亲卫队,刺客是他们的本职。

关重难得出神,多看了一阵,才去收拾穿着,等他出门时,又是一身裹得极其严密,随时可以出远门的样子,和昨晚的区别只是没再戴上那斗笠。

杳红大汗淋漓,无意扫见关重出来,马上收了剑,跑过去,站在两步阶梯下,仰头笑道:“关师兄起了?昨晚睡得好吗?”

并不好,陌生的环境给他带来了压力,他做了一夜的噩梦。

关重颔首:“很好,多谢牵挂。”

杳红上下打量,也看不出他身为皇子该有的娇气,倒觉得能安分在破屋子里睡一宿的关重可比自己好应付多了,便对他更喜欢了两分,笑着说:“现在时辰尚早,师父绝对没起,关师兄随我先去用过早饭吧?”

关重自然听从,还没走出院门,杳红却停下来,回头有些尴尬地说:“还是,还是我替关师兄将早饭带回来吧,免得关师兄陡然出现,引起,引起……”

引起围观。

这也太丢山门脸了。

关重了然:“那就麻烦红师弟了。”

杳红飞也般冲出去。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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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负责打饭的弟子见他十万火急冲来,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要知道这小师叔从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极少见到了他这么着急。

杳红喘着气,说:“所有东西,全部给我来一份!”

正巧曲靖和也来吃早饭,刚走近就听见这句话,笑着伸手摸了摸杳红的后颈,戏谑道:“食量见长啊,怎么,是担心自己长不高吗?”

杳红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绷着嘴角,难掩得意:“之后你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罢,不多做解释,接过装满了的食篮,又风风火火往回冲。

留下原地一干人发愣。

杳红赶回院子,停在院门前,关重坐在廊檐下,正翻他的书看,他身前不远就是梅树,花瓣随风飘到书页上,关重便轻轻捻住花瓣,随手散回风中。

杳红略微习惯他的美色攻击了,提着篮子就进院子,招呼道:“师兄来用早餐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每样都带了……师兄在看什么书?”

关重:“你放在这里的心法。”

杳红就哦了一声,继续从食篮里往外端出一碟碟早点,关重走上前来,顿了顿,说:“擅自动师弟的物品,十分抱歉。”

杳红愣住,立刻回头道:“哪里话,这些东西随你看,你我师兄弟,何需计较?”

二人对坐,关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慢条斯理往嘴里送吃的,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杳红咬着筷子,憋了一晚上,此刻忍不住出声询问了:“关师兄身为皇子,为何来我山门?”

关重咽下嘴里的食物,方说:“母妃生前同师父有些因缘,我求父皇,让我来此处历练,也算了却了故人的约定。”

杳红呆呆地:“那你为什么是我的师兄,再怎么也该是师弟啊?”

关重瞥了他一眼:“我自出生,就已记在师父名下,的确比红师弟入门早。”

关重心想,这人看着精明相,为何说话做事冒着傻气,这真的不是伪装,来骗自己放松警惕么?

杳红得到了解释,就不再怀疑,又笑了:“那关师兄可是要在山门长留了?师父下午才召见你,用过饭,我带师兄在山里四处走走,如何?”

他的语气真心实意,全无作伪,看起来……更傻了。

关重微微一笑:“红师弟真是热心肠,那多谢了。”

这应是他对杳红展露的第一个笑容。

关重太好看了,好看的人天生受宠,以至于在之后无数年里,杳红追在他身后,无论受了多少伤,也难以忘记当初这个灼目的笑容,盛开在简陋的小院里,成为一株有毒的名花,拖曳着他半生为关重赴汤蹈火,一路痴狂,一路入魔。

不过凡事终有尽头,愚蠢如杳红,也逐渐醒过来了。

走出那冰冷的高楼殿宇,离开繁华的京城,过往恩怨一并勾销,是他对关重最后的仁慈。

他骑着乌云,往南奔出百余里,赶了几天的路,料想关重大概不会这么有闲心,专程派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来捉拿他,方在一小镇歇脚,找了家客栈暂时住下。

他到的时候已是深夜,守夜的小二在大堂昏昏欲睡,忽见门前走进一道人影,虽不见面容,不过那窈窕的身姿已让人过目难忘,小二精神一振:“客官,咱们已经打烊——”

不等他说完,桌上已落下两锭银子,也不知是何时出的手,客官拉了拉斗笠,简单道:“替我喂马,送热水上来。”

他似乎十分的疲惫,削肩束发,连身上的黑袍的颜色,也要滴到地上,留下一滩不堪重负的墨迹。

客人上楼时,风吹起他的幕帘,小二惊鸿一瞥,便呆在了原地。

这竟是一个极其俊俏的男子,旅途的憔悴也掩饰不了他的风华,与这座朴素的小镇格格不入,是天生该在最繁华,最热闹的红尘里受宠的浪荡子弟。

热水送到房间,装满木桶,小二冲着那银锭子,殷勤道:“客官需要香料吗,咱们店里可有不少种类呢,就是京城的贵人路过,也得享受一番洗去风尘。”

客官站在屏风后,已经脱去了外袍,口里淡淡道:“不必,下去吧。”

分明是低哑的男声,却无端的撩人,哪怕是花楼里最好的姑娘,亦不及他半分技巧,再念起刚才窥见的容颜,小二下腹一紧,忙不迭关门出去了。

翌日,小二送早餐上楼,敲了几次门不见应答,进屋一瞧,那客人却早已走了。

马厩里的马也没了。

活像是个出没在暗夜的妖精,见不得日光,除了小二兜里的银两,以及那桶冷掉的水,没有什么痕迹证明他曾经来过。

这个上午,很快又造访了另一批尊贵的队伍,十八匹西域骏马,一看便知身手了得的士兵,这么大的阵仗,似乎是为了捉拿什么要犯,专程从京城赶来。

这下连掌柜也惊动了,亲自出来相迎,领头的人不与他废话,直接拿出一卷画纸,说:“这几日可曾有此人来过?”

掌柜展开一看,画上是个十分清丽的少年,穿着大红的衣裳,背着剑,微眯着眼对画外的人笑,就算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也很惹人喜爱。

少年眯起的眼皮上,有一点红痣,在雪白面容上红得太扎眼,如同画师不慎滴落的血。

掌柜迟疑道:“未曾……官爷,此人是逃犯吗?”

士兵面无表情道:“是,天牢里的一等要犯,若是见到他,第一时间上报官府。”

说罢,便回身朝队伍后方的男子报告去了。

那男子戴着头盔,不见面容,沉默地听完后,只说:“继续追。”

此时,小二探头探脑到了掌柜身边,原是为了问这支队伍到底是何方人马,却一眼看见那张画,惊异道:“这不昨晚的客人吗?”

头盔男子动作一顿,片刻后,他下了马,队伍自动让开成两列,他走到小二面前,隔着面罩,简单道:“你见过他?”

小二被此人身上骇然的气势吓得不敢动,结巴道:“是,是昨晚打烊后来的客人,比画上看着年长,气质也不尽相同,可应该是一个人。”

男子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还有呢。”

小二绞尽脑汁:“他让我送热水上去洗澡,除此外只叫我给他的马喂草,那马全身乌黑,只有眉心是白的。”

队伍哗然,小二听见他们窃窃私语:“不错,那是乌云……”

“是红君的爱马……”

红君……就是昨夜的客人吗?

头盔男子似乎还想问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从掌柜手里取回那张画,折起来,放到了胸前的盔甲里,便利索上马,一行人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掌柜心有余悸,过来责怪小二,不该在打烊后让人住宿,小二忙不迭应着,在心里却疑惑地想,这些人不是来捉拿逃犯的吗,可这男子何以这样小心对待这张画?

让人误以为画上的并非犯人,而是他此生挚爱。

他想起昨夜的客官。

那心灰意冷的模样,实在当不起红君这样艳色颇重的名称啊。


嚯嚯嚯,是我想写的追妻火葬场,好!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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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红自是不知有人在后追拿他,他根本没想过关重对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他除却最开始那几日心意动荡外,之后走得堪称悠闲,游山玩水一般。

他已经迟到了三年,不差这会儿。

他安慰自己,如此看来,就算往后离了关重,自己也还是活得下去,世间还有这么多好风景,何必栽在那一个绝色上?

这么玩了几天,就在他真的要觉得,他同关重再无瓜葛了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关重。

离京城越远,杳红越发混不吝,那个花楼里众星拱月的红姑娘是吃不得苦的,多少王孙公子为了讨红姑娘的笑脸,奇珍异宝不要钱的往楼里送,花魁门前的地板都被人踏破。

然而红姑娘真正需要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这些王孙公子在宴席过半,最放松的时候,说出的每一句至关重要的情报。

都会被他一一整理好,送到那个人案头。

红姑娘娇贵,杳红却肉厚皮糙,他是山里的孩子,承了风恩雨露长大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对他而言也并无不妥。

路边肮脏的小酒馆,有当垆沽酒的俏丽小娘子,也值得他进去坐一坐了。

几杯黄酒下肚,哪管过往爱恨,那小娘子红着脸扶起他,让喝醉了的客人睡到里屋。

睡到半夜,杳红就听见外面远远传来喧嚣,也许是路过的商队,他翻了个身,要再睡去,但那阵喧嚣逐渐逼近,马蹄声清晰极了,杳红无声睁开眼,坐起来,几下就上了房梁,静候这不知来路的人马。

这时,他依然没想到来的会是关重,只暗自琢磨,若是别人家自己的恩怨,他也不便插手,可那卖酒小娘子着实天真可爱,无论如何是要救一救的。

他听见外面的交谈声,心中逐渐生出疑惑,做了太久的刺客,对危机的感知是他的本能,杳红下了屋梁,透过门缝往外一瞧。

他看见了关重身边的一干近卫。

杳红陡然后退,心脏狂跳,下意识按住腰间的佩剑,片刻后,他扭身,径直要从偏门出去,不与这些人撞上。

许是这附近出了什么要事,关重让他的手下来看看情况……

推开偏门,乌云就在那里安静吃草,骑上它,就没人追得上他的踪迹,杳红思绪如乱麻,抬眼的一瞬间,就僵住了。

院子里,关重单手抱着头盔,站在水井边,一双眼睛无爱无恨望着他。

乌云在他身边,响亮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里的九五之尊,一身轻便,出现在了村野小酒馆,这个事实冲击甚至超过了关重亲自来追他。

杳红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两人对望半晌,关重开口道:“你……”

“看看,看看,这不是陛下么?”杳红扶着门框,夸张地笑了起来,“您为何不在御书房,我记得近日京城周边盗匪颇多,您不该忙着处理此事么?”

关重把嘴唇抿回去,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杳红最是受不了他这幅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

因为这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关重不做任何表示,他也甘愿为这个人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杳红慢慢收了笑,不摆出那刻意的浪荡,他低声问:“陛下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

关重这才开口:“带你回去。”

“……”杳红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关重将头盔放在井沿,向他走来,杳红不由得微微后退,背却抵上木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关重行到他身前站定。

关重说:“杳红,我原本十分生气,想着抓到你后,要好好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念头。”

他探手,冰冷的指腹落在杳红的眼睛上,杳红下意识眯起眼,任由他抚摸那颗红痣。

“但走之前,王公公同我说了一些话,他说你一直在埋怨我,心底有恨,所以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关重声音变得很轻,手上的动作也很柔和,摸过那颗小痣,又拢住了他半张脸,“如果是这样,那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我会补偿你的。”

杳红呼吸也要断掉了,关重无知无觉,自认为已经把事情说开,就收回手,淡淡道:“今晚就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我这次来得匆忙,还得急着回京处理政事。”

他转身要走,走了几步,没听见杳红跟上来的脚步,又顿住,疑惑地回头。

杳红的嗓子发紧,他轻声问:“你觉得我在埋怨你什么?”

关重眉心浅浅蹙起,他容颜极盛,露出这样的神色,让任何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要去替他抚平愁思。

“不是为了梁源那桩事么?”关重说,“你怪我事先不同你商量,明明知道你在他府上应酬,却派人围剿,险些伤到了你……我说了,我有把控,那些人绝不会伤你——”

打断他的,是杳红的哈哈大笑。

他笑过一阵,才渐渐止住,说:“这样的事这些年层出不穷,不值得我记挂。”

关重默了,依照他的心性,此刻是该为杳红这近乎嘲弄的态度而感到愤怒的,可一阵毫无来路的恐惧让他顾不得同杳红计较这些小事,又说:“那你是为了年前选秀的事吗,你也清楚朝堂现在的格局,后宫不能只有三个妃子,不让一批人进来分散这些人的注意,容易叫外戚干政,说到这个,我打算从你那里调两个人过来,在后宫潜伏着当我的耳目,免得人多出事。”

随着他每说一个字,杳红的心就冷一分,等到最后,他看着关重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恨意慢慢燃烧了起来,烧得他几欲作呕。

杳红冷冷道:“我在乎你有几个老婆干什么,顶着这幅身子,难道你敢操她们吗?”

关重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杳红直起身,手指扣着掌心,疼痛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收敛了那股怨气,平和道:“陛下,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不当你的红姑娘,不当你的下属,以后咱们不必再见了。”

关重眉目冷淡下来:“朕没同意。”

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自私自利,从来没考虑过别人,当初一句“我也没有办法”堵了杳红质问的口,如今又是一句“朕没同意”断了杳红最后的生路。

可我为什么一定要绕着你转?


说好的渣攻贱受,差一分一毫,都不算。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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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重也攒着一腔怒火,杳红之前莫名其妙的表现,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一觉醒来,身边就没了人——这是他头一次在黎明醒来,转过身,见不着那张沉睡的脸,关重几乎是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喊杳红的名字。却没得到那个轻飘飘的应答。

丢下政务千里迢迢赶来接他,结果又被这么冷漠以待,他身为皇帝,即位后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更何况他也实在不懂杳红在闹什么,该解释的,他都已经解释清楚了。

关重觉得自己大概是这阵子对杳红太过宽和,长了这家伙的气焰,杳红明里暗里闹出的事,不知有多少人来参奏,他都闭眼放过。也许是该收拾他一顿了。

正想着这些,他就看见对面的人,那张苍白面容上浮出了一个他很熟悉的笑容。

杳红以红姑娘的身份在外行走时,少不得要同达官贵禄虚与委蛇,他对外官方的表情就是这样,眼睛弯着,笑吟吟的,让人见了就喜欢。但他没这么对关重笑过。

他从没把对外的那一套搬到关重面前来,他递给关重的永远是一颗真心。

真心可贵,就在于难得。物以稀为贵嘛。

可关重见惯了真心,就不觉得这有什么稀罕的了。

这不是关重的错,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拿一山门的性命,去焐着一颗石头心,还指望它有一天为自己而跳动。

关重盯着他的脸,心烦意乱起来,说:“不要再讲这些胡话,带上乌云,同我回去。”

杳红摇了摇头:“我不回去,有人在等我。”

关重说:“谁在等你?”

他很清楚,杳红是一个孤儿,唯一的归宿就是江别山门,现在离江别山灭门已经过了三年,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人应该只剩下自己才对,还会有谁在等他?

杳红漫不经心地走向乌云,替它解开缰绳,又抓了一把干草喂它吃,口里说:“马上是清明,我赶着去给故人上一炷香,陛下,莫要耽误我的路程。”

关重张开口,一句“你的故人已尸骨无存”已经到了嘴边,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即使他不开口,杳红也能明白他的想法,杳红说:“衣冠冢总是在的,本来也只是个心意,不在乎那么多虚的,我一直没有回去,也是时候去看他们了。”

巨大的慌张抓住了关重的心,关重烦躁道:“那我同你一起去,我也是江别山门的一员,我给你一起去上香。”

杳红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说:“陛下,你忘了,师父临终前可是当着你我的面说了,将你关重逐出山门,从此再无瓜葛——你算个哪门子的一员呢?”

关重眼底最后的温情也消失了。

不,那大概不是温情,只是衡量多方利益后的退让而已。

今夜不得不用强,才能留下这狂妄的红君了。

关重吸了口气:“来人。”

杳红只是嘲笑着看他,说:“你忘了,你手下的人,一大半都是我训练的,你让他们来抓我?”

院子四面的墙外围着侍卫,等候关重的发令。

杳红越上乌云,手里握着马缰,他居高临下,对一脸冰冷的君王说:“只要我想,这里没人拦得住我,哪怕是你,关重,过去咱们比试的时候,我或许不能伤你分毫,可又有哪次,你真的抓住过我?”

关重怒极反笑,那优美的唇角勾起一个血腥气极重的弧度,只有炼狱里的艳鬼才能有这样的容颜,一半是修罗面,一半是桃花脸,叫人恐惧,引人疯狂。

即使走到了这一步,杳红看着他,还是会感到不忍。

关重总是轻易地就能勾起他最柔软的情绪,他心疼关重,就像心疼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痛关重所痛,感关重所感,关重皱一下眉,杳红先痛得死去活来。

他怎么就这么贱啊。

怎么能贱成这样。

杳红能感到自己眼睛发起热,他闭了闭眼,控制住那点不合时宜的泪意,淡然道:“关重,我不同你计较,你也别再来我跟前讨嫌……我们就此相别。”

关重猛然上前一步,手臂刺穿劲风想抓住他,很少有人知道君王有这么俊俏的功夫,江湖上众多的高手都不及他,而杳红已经一抖缰绳,轻喝道:“驾!”

大内高手齐齐出动,而杳红穿梭其中,如一头轻盈的白鹿,眼底带着笑意的流光,从天罗地网中出逃——就如他所说,在场的人,一大半都呆在他手下,除却红姑娘这个身份,他在关重身边扮演的最重要的角色,实际上是禁军首领。

既可以做那趁着夜色,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刺客,也可以当以一敌千的豪杰。

乌云撞开扑上来的侍卫,带他冲出重围,眨眼的功夫,一人一马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多么潇洒,多么任性。

杳红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那个浪荡的,长袖善舞的红姑娘,和那个冷漠的,心性残忍的禁军首领,都不是真正的杳红,他不贪图享受,对权力更谈不上渴望,他至始至终只是为了关重,才去扮演自己不喜欢的角色。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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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关重当年第一次在月下竹园见到杳红起,就知道,这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在远离争端的江别山门,千娇万宠着长大,学的是最为人不齿的刺杀,却干净得不可思议,浑身上下都是雪一样的白,好像经不起一点点的污染,让久居黑暗的关重看了,嫉恨不已。

他老是笑,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笑着喊他:“关师兄!”

关重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眼前的屋檐外,忽然垂下来一个头颅,杳红笑嘻嘻倒挂,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此刻的形象多么傻,只说:“关师兄,你在做什么?”

关重将书册扬了扬:“在读师父给的功法,有事吗,红师弟。”

杳红用力摇了摇头,就从那屋梁上下来,像一片飘落的竹叶,无声无息靠到了关重身侧,关重眉心微皱,不易察觉挪了挪,好离他远些。杳红探头来看他手里的书,脸微微鼓起来:“我知道这一本,可无聊了,山门里没人看得进去,关师兄,真亏你有好耐心。”

一面这么说着,杳红偷偷抽了抽鼻子,吸了一口关重身上的味道。

真好闻啊。

满山门都是臭烘烘的男弟子,只有关重的气息从头到尾都是这么干净,他们弟子私底下打赌,说关重是用了皇室特供的香料,杳红观察了一阵,不觉得关重是会讲究这个的人。

相反,他对自己的外貌形象如何,最是不在乎。

已同关重当了月余的师兄弟,杳红自觉彼此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就大喇喇伸手去勾他的脖子,说:“师兄,后山的果子熟了,要不要同我去摘几个尝尝鲜?”

却没有勾到,关重自然起身,错开了他的手,杳红有几分愕然地抬头看他,就见关重将书遮掩在唇边,微笑道:“红师弟好雅兴,不过我来山门太迟,自是要用些功,才赶得上诸位,就不去了。”

关重还未束冠,乌发仅拿一根木簪子挽上,更显得他肤色玉白,姿容不凡,即便穿着普通弟子的青袍,也掩不住一身的风流。

他第一次出现在全体弟子面前那日,整个山门都轰动了,出任务在外的弟子也特意赶了回来,就为了在朝会上见他一面,彼时关重同杳红一起,坐在师祖清平玉的身侧,掌门邱明则在带领大家学习心法,可没人在听掌门说话——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不言不语,垂首思索的美人身上。

之后很长的时间大家都还在恍惚中,说见过关重后,再看其他人,就都是庸脂俗粉了。

师祖特意将关重的住处安排在杳红隔壁,就是认为全山门最年幼的杳红,应该是最没可能因迷恋外表,而去骚扰关重这位千秋绝色的了。

……这可真是大错特错。

杳红简直不知道脸为何物,成日往关重那处跑,借着自己同他是师兄弟,美名其曰为互相督促学习,其实就是撺掇着关重同他一起上书掏鸟窝下河抓鱼吃,旁人来找关重,好歹都有个风雅的主题,邀请他一起赏月啦,切磋武艺啦,饮酒作诗啦,零零总总,关重都是婉拒。

别人被拒绝个几次,就知道美人性情清冷,便不再打扰,只有杳红从不气馁,他总能想出更多的理由来见关重。

烈女怕缠郎,哪怕是关重都经不住他这般来势汹汹的亲近,找了个借口,下山去置办物资,好避一避他。

凛冬来临,回山的路上,天空中飘着小雪,关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了同师祖说过一声,他谁也没知会,在山下小镇子中买好了过冬的棉絮,托人之后送上来,他又在四周走了走,摸清楚江别山的环境后,才慢慢往山上走。

落雪很快就在肩上积了一层,关重撑开油伞,在群山间宛若一只孤高的白鹤,风雪寒梅眷恋着他的温度,扫过他的身侧,而他眼底什么也映不出,一切都不值得他记挂一般。

快到山门前,关重眉心微微蹙起,有些排斥进去。

清平玉那人高深莫测,虽说和母妃是故交,也清楚自己的事,但他看自己,就真如看待虫子,高高在上,关重的每个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被蔑视,被忽略,被嘲讽的感觉自关重出生以来就如影随形,母妃过世得太早,他被养在皇后膝下,然皇后有自己的亲子,怎会在意他,不过是草草应付着他的吃穿住行,再加上关重这张脸好看得太突兀,无论是谁,太过靠近他,总有非分之想的嫌疑,而身为权贵者,是不该有这种长相的。

或者说,若真是权贵,相貌不过锦上添花,而他这种不上不下的,太出挑的相貌,只是添了供人取乐的话柄。

他可谓在议论与漠视这样的矛盾中长大。

关重习惯了这样的待遇,赞美还是贬低,亲近还是远离,都是一个样。

可清平玉表现得这么赤裸,完全不把他的皇子身份放在眼中,还是让他感到了不喜。

出神想着这些,道路前方出现了一株红梅树,在漫天的白雪中格外醒目,关重微微眯起眼,过世的惠妃当初也格外喜爱梅花,她的院子里栽满了这种树,被母妃抱着,拥炉赏梅,是关重不多的童年甜美回忆。

等走近一点了,他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红梅树。

而是枯枝上,歇了个穿红衣的人。

——那是杳红。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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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小师叔抱着他的佩剑,坐在树杈上,一条腿大喇喇垂下来,许多的雪堆在他身上,可他那身衣裳实在扎眼,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颜色,红白里托出他一张皎洁的脸,却不像路过的仙人,而是山野里幻化出的,活泼泼的精怪。

关重不由站定,迟疑了片刻,还是喊道:“红师弟?”

杳红慢慢睁开眼睛,他一动,身上的雪就跟着簌簌的落,飘向关重,他看向树下的人,脑子冻糊涂了似的,迷迷瞪瞪地。

关重不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便上前道:“师弟莫要在此处歇息,若是着凉,师父会担心的。”

杳红还是动也不动,赶在关重的耐心告罄前,他面色扭曲地揉了把腰:“我脚,脚麻了。”

关重:“……师弟来这里干什么?”

不等他说完,杳红没坐稳似的,忽然侧身从树上摔下来,下落的姿势狼狈,关重下意识上前一步,而等杳红脚尖落到积雪上时,已然无声无息,可见他轻功了得,关重瞳孔一缩,心说此人平日看着怠惰,实则私下用了不少功,不可小瞧。

杳红似乎是真的脚麻,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往前扑,关重要是闪开,难免落人口实,无奈下还是丢开了油伞,百般不情愿递出一个吝啬的怀抱。

少年倒进他双臂,轻飘飘的,比一片羽毛重不了多少,袖袍翻涌间,他竟然猛地抬起头,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硕大的烤红薯,怼到关重面前。

“我在这里等关师兄。”他笑嘻嘻道,“关师兄趁热吃,可甜了。”

关重盯着那个黑漆漆的烤红薯,十分想拒绝。

杳红拍着胸膛,自豪道:“我烤的红薯,师父吃了都说好!”

关重:……那你岂不是很棒。

于是杳红替关重举着伞,关重则捧着那红薯,大概是一直被杳红护在胸前,拿体温暖着,此刻捧在手里,就像捧住了一颗怦怦乱跳,火热滚烫的真心。两人一同往山门走,路上照例是杳红唠叨,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烦意乱,时不时还催关重赶快吃点东西暖身子。

红薯倒是真的香甜。

杳红问道:“难道没人替关师兄置办过冬的这些物什吗?皇室也时兴放养?”

这么并肩走在一起,关重身上淡雅的气息更好地钻入杳红鼻息中,香得他心摇神荡,关重身材高挑,又总是穿着宽大外袍,可刚才他接住杳红的刹那,杳红发觉他其实意外地纤瘦,比抽芽的柳树更加脆弱,油伞上积的那点雪就能压折他。

真像个姑娘啊。杳红不禁想。

关重淡淡道:“出门在外,本就理应自己照顾自己,若是事事要人服侍,不也让师弟你看了笑话?”

杳红眨着眼说:“不啊,关师兄这样的美人,就应该事事被人服侍,凡事亲力亲为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若关重讨厌的事物有个排行榜,被人夸赞容貌,毫无疑问,榜上有名。

他唇角抿紧,声音更加淡:“红师弟不也是美人么,这般的姿容,京城也难见。”

拿美人形容男子原本就有着轻薄之意,关重有心奚落他,结果杳红心无芥蒂地笑了,瞧着前方的路,率真道:“是吗,没想到我在关师兄心中,印象这么好。”

关重…….关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

最后,杳红听见他十分富有深意地来了一句:“应该的。”

确定了,此人不是什么扮猪吃老虎,就是纯正的傻子。

想通这一点后,关重忽然觉得,这些日子因疲于应付杳红,而特意躲下山的自己,是那么可笑,对方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哪值得自己这般警惕?

杳红正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无意间转过眼,就看见关重微微颔首,对无人的虚空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

那当然也是很好看,很炫目的,只是杳红看着他笑得这么讥嘲无奈,心里就跟着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刺痛。

小师叔被众人娇宠惯了,是江别山最高傲的一匹小鹿,不知如何安慰人,当下只好提声道:“关师兄!”

“?”

关重含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侧头看他,杳红举着伞,结结巴巴地:“下次你要再买什么东西,喊上我一起吧,我帮关师兄提包啊。”

关重顿了顿,便说:“好。”

一个送上门来供自己奴役的傻子,又在清平玉乃至掌门邱明面前说得上话,这样便利的人,关重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之后,众人发现,整个山门,唯一能和关重谈笑风生的,也就是锲而不舍的杳红了。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有关重的地方,就一定有杳红,总是能看见千秋绝色抱着书本,慢悠悠在前面走,而起晚了的小师叔一边套上外袍,一边急慌慌地追在后面,嘴里大声喊着“师兄师兄,等等我”。

一时众人内心都很复杂。

此前,谁见过那个小魔王,这般殷勤地对一个人好啊。

邱明座下,和杳红关系最好的七弟子曲靖和都有些吃味,趁着一起练功的时候,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跟杳红说:“你对关师叔这么亲厚,倒像你们才是一起长大的了。”

杳红挽了个剑花就收回来,完全没听出曲靖和话里的幽怨,还有几分沾沾自喜:“是啊,我同关师兄一见如故。”

曲靖和:“……”他哼了一声,“你是同人家那张脸一见如故吧?”

没想到杳红居然点点头,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我师兄绝色!”

正巧绝色就打练功场外路过,听见这句话,尽管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身边每一个对他好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杳红也不是例外——因色相所惑之人,最受关重鄙夷,若不是还要再在这江别山门呆上一阵子,他绝不会同杳红这样肤浅的人多说半句话。

心里转着许多的思绪,而实际上,关重只是脚步稍微停了片刻,就径直从练功场门前走开了,故他没听见杳红后面说的话。

“但我关师兄这般绝色,却还这般克己自律,可见他以前在皇宫,生活并不那么顺心。”杳红漫不经心道,“既然来了我江别,就是我的家人,我自然要对他好的。”

曲靖和盯着他那张满是少年英气的脸,又是疼爱,又是自豪,他揉着杳红的脑袋,叹了口气,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不知道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好意了,小红,你别那么一挑子热。”

为了这句小红,他俩在练功场打到半夜三更才算完。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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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如曲靖和所言,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间的相处模式,单纯就是杳红单方面的亲近而已,关重就那么理所当然做着自己,站在原地,冷眼看又一个愚蠢的信徒拜倒在脚下。

连师祖清平玉都过问了一句:“你同你关师兄,相处得怎么样?”

杳红给他敬完茶后,得意地回答:“很好啊,关师兄就属跟我关系最好,不信您去问问别人,大家都知道关师兄最喜欢我!”

清平玉喝了口茶,嘴里淡淡唔一声,不置可否。

杳红还在那里掰着手指头数,关重对自己有多少优待,说他会等自己一起去听早课,晚上找他一同吃饭的时候,也基本不会被拒绝……思绪却被清平玉打断,师祖意味深长地说:“与人深交前,切记看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不然吃亏的可是自己。”

这话杳红就不爱听了,眉头一下子皱起,不满道:“师父,您对关师兄是不是太苛刻了,平日也不爱搭理他,上回我还看见,人关师兄跟您施礼,您理都没理,直接走了过去——您不喜欢师兄吗?”

少年还未彻底长开,脸上还有一点点不明显的婴儿肥,显得他漂亮又稚气,眼睛干净极了,里面全是不谙世事的亮光,只有用日复一日的深爱灌溉,才能养出这么娇贵的孩子。清平玉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说:“没有,我对他,和对其他人没有分别。”

“胡说,您就没这么对过我!”

清平玉嗤的笑出声,弯着唇角说:“小红是我亲手养大的啊,能一样吗?”

杳红脸皮再厚,也有了些害羞,硬邦邦地说:“不可以偏心眼,师兄敏感细腻,您这样会让他觉得难过的!”

清平玉笑而不语,杳红又问:“师兄说,他的母妃同您是故交,他是为了完成当初的约定,才来这里……是这样吗,堂堂皇子,怎么说也不该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啊。”

“他的母妃,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朋友去世前,托我照顾他们母子。”清平玉就这么平静地把上一辈的秘辛说给他听,“不过他母妃现在也已经过世了,让他留在江别山,也算是我完成了诺言。”

杳红惊呆了。

“关师兄的娘亲,已经不在了?”

少年喃喃道:“怪不得他总是那么落寞,没有娘亲,一个人在皇宫里,肯定吃了很多苦……”

“你关师兄,用不着你操心,他没那么脆弱。”清平玉说,“不如说,他比这山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你且看着吧——顶着这样的命,能活到今天,关重绝非池中物。”

闲聊多时,杳红退出师祖屋中,他一路埋着头,想着清平玉方才的话。

关重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刚才不好问清平玉,却成了心里的一个疙瘩。

关重能长成那副模样,可以想象他的母亲一定也是绝代佳人,深宫与早逝的美人,无论怎么想都有内情。

还没走回自己的小院,就撞到了抱着书出来晒的关重,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有留意到关重,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走过去,倒是关重,头一回被他这么无视,顿觉惊讶,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脱口而出:“红师弟。”

杳红茫然地侧过头,看清是他后,欲盖弥彰扯出大大的笑脸来:“师兄。”

关重将书摊在亭子下,看了看他来的方向,便微笑道:“才去师父那里?师弟尊师重道,值得我辈学习。”

杳红有些不敢直视他那张耀眼的脸,目光闪烁,片刻后,才嘟囔道:“我也很敬重关师兄。”

“我?我没什么值得敬重的。”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关重素来是不爱接话茬的,这次却兴致很好的样子,甚至邀请杳红去亭子里坐一坐,一幅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杳红要推辞,关重就不做声地看着他。

没人能拒绝他这样的眼神。

杳红被迫与他相对坐下。

“师兄学业勤恳,为人谦逊,哪里不值得敬重了。”半晌,杳红才开口,“关师兄,来江别这么一段日子了,不想家吗?”

对面坐着的千秋绝色披着乌黑的长发,眉目在风里轻轻颤动,宛若一朵未绽放就已经倾城的花朵,他抿着嘴唇,淡笑道:“江别很好,我很知足。”

见他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杳红心一沉。

看来,他过去的日子里确实不太如意。

不然,何至于绝口不提宫中之事。

杳红斟酌着,说:“可师兄也离宫多日,想必也有人在思念你。”

关重笑容淡了点,眼睫微微低垂,杳红马上就觉得自己失言,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他咬着牙,心想,迟早也要坦诚相待,不如早点说开。

他便说:“其实我刚才,在师父那里知道了一些事。”

关重静静坐在那里,杳红深吸一口气,正要全盘托出,关重却先一步开口:“师父同你说了我母妃的事?”

杳红怔住,没想到三言两语,关重就已经推测出了他的心事,他面上赧然,难堪道:“我并非想要窥探师兄的私事,师父也没有跟我说多少……”

“无妨。”关重平和道,“宫中人尽皆知的事,现在隐瞒,也没有意义。”

瞧着关重这淡漠的神色,杳红越发过意不去,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从亭子里逃出去。

“不过有人怀疑我母妃同谁有了私情,质疑我的出身而已。”关重眼如琉璃,无比剔透,映出毫无伪装的人间,他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轻言细语,“我母妃为了证明清白,自尽了。”

一时,亭中极静,无人开口。

又是半晌,关重才弯眼笑了:“当然,我的确是父皇的孩子,不然我也不会活到今日,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师弟不必介怀。”

他站起来,走到那堆晒着太阳的书边,弯腰翻了翻,方说:“红师弟。”

杳红回不过神,关重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啊的应了一声,关重直起身,望着亭外的小院,头也不回地说:“红师弟,这些事,我虽同你讲,是因为在这山上,你我最亲近,但请你不要告诉旁人。”

风吹得他袖袍猎猎,身形纤弱而不堪一击,快要羽化登仙一般。

在这一刻,杳红不合时宜地想起,山门中那些私底下的八卦,都说这位关师兄武学上的悟性虽一等一,看着却不是个能打的,身形乍一看过去,同女子般窈窕,那腰细得手掌一拢就握住了。

往日,杳红自是不把这些小话当回事,甚至还颇为厌恶这些人背着关师兄这般胡言乱语,可这一刻,他凝视着关重飘逸长带下,那段腰身,视线着了魔一样无法从那里移开。

关重含笑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师弟可以替我保密吗?”

杳红猛地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胸口,急切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师兄信我!”

“我自然相信师弟。”

关重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清平玉他阻止不了,至少及时堵了杳红的嘴,免得他出去乱说话,主动提及往事并非他所愿,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关重可不愿意来到这么偏远的江别山,还有人整天盯着他的过往不放。

他的过往也很简单,同杳红几句话就说清楚了。

世间爱恨再离奇,大约都是一个话本子的厚度,所谓的人间悲欢,实在是寡淡得不值一提。

母妃为了保护幼小的自己,主动喝下鸩酒,倒在了最爱的梅树下,那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唇角边逐渐流下一道乌色的血,越流越多,染脏了纯白的宫袍,淹没过跪倒在她身边,关重的双眼。

“重儿……”惠妃挣扎着抬起无力的手,去抚摸幼子的面庞,彼时的关重还是个小孩,可他已经理解眼前正发生着什么剧变,他也明白,母妃是为自己而死。

所以他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哭出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怔怔流泪。

“你要活下去,活得比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久……”惠妃昔年名动京城,其美色才气皆是出众,关重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映出来的。惠妃呛咳着不断涌出的血,断断续续道:“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独特,重儿,你要一直走下去,母妃,会一直看着你的……”

那手心是多么温柔,带着暗香,最后一次爱抚过他哭湿了的面庞,便垂倒在了地上。

而关重在被路过的宫人发现前,就一直跪在惠妃冷却的尸体边,他手里攥着惠妃用血写下的陈情书,那上面极近动情地剖白了自己对皇室的忠诚,以死证明,关重是皇室血脉,而非流言所说的什么私生子。

美人惨烈的自尽,到底换来了幼子的苟且偷生。

而死去的惠妃,关重,以及从小照顾关重的奶妈,只有这三个人才知道,关重的确不是皇室血脉。

脚生六指。是某个族的特征。

于是在惠妃死去的当夜,关重亲手砍断了自己多出的那根脚趾。

但是那个族里的人,还有一个更根本的特征。


我咕太久,抱歉。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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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关重主动对杳红坦白了过去后,杳红对关重的喜爱与怜惜与时俱增,恨不得鞍前马后替关重代劳生活中的一切麻烦事,不希望有一丝烦扰去惹他伤怀。

旁人做出这般殷勤之态,或多或少会让人感到腻歪,但杳红不一样,他生性自由无拘束,讨好某人时,就像一头高傲的鹿奔至你身前,放下了过去的身段,全心全意围着你打转儿,乌黑的眼睛里只有眼前一个人的身影,时不时把角往你身上拱一拱。

换个心肠软的,这时就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脑袋了,而关重之冷漠难以想象,他一边心安理得接受了杳红的殷勤,一边偶尔还会抱怨杳红的不懂眼色,嫌他靠自己靠得太近,太没分寸。

整个江别山,所有人都知道关重生性冷情,都不去多打扰他,只有杳红,腻在他身边一叠声喊着关师兄关师兄。

关重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他,心里想,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傻的人。

——他的确有一颗捂不热的石头心。

不过他波澜不惊的心境,也在某天被打破了。

方圆十里的人家,均受江别山保护,有什么事也会委托给江别山,这天,一位青年男子来到山门前,用最后的力气敲响了巨钟,请山门出动人马,为他们复仇。

原来某家的女儿原已经与人定亲,却遭恶霸看上,强行掳去,未婚夫气不过,上门说理,却被恶霸反灭了全家。

未婚夫身受重伤,撑着来到江别已经不易,他交出了怀里,原本准备给未来妻子的玉环,作为报酬,放在了清平玉的手心。

“拜,拜托你们……”青年倒在血泊中,将身下的雪都融化了一块,他虚弱道,“拜托你们……”

关重和杳红立在清平玉身后,师祖半跪在地,一点也不在乎血水污染他华贵的袍子,对青年沉声说:“这桩生意,我们接了,你放心。”

青年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就着这个笑容,他双眼涣散开,已经没了气息。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纠纷,掌门邱明本来想随便派两个弟子去解决,清平玉却拂尘一摆,淡淡命令关杳师兄弟二人即可下山,完成这家人最后的心愿。

二人当然从命,连夜下山,奔往目的地。

关重还是第一次接任务,难免新奇,他不由侧头看了一眼身边,骑在黑马上,头戴斗笠的杳红,对方不见面容,整个人的气势却已经完全沉敛下来,如同一柄静静滑出刀鞘的杀器。

关重一怔。

月色照亮刺客们的前路。

关重原以为,只需要将这些人绑了,交给官府即可,没想到进了屋,杳红二话没说,就一剑刺穿了守门老伯的胸膛,他随手抽剑,任由尸体倒在一边,看也不看就往里走,关重只觉得今晚的杳红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看了眼睁大眼睛的尸体,什么也没说,就跟了上去。

剑尖滴着赤红的血,这一夜,杳红连杀十八人。

从正门到主屋,再到偏房,所到之处尸体成堆,无论男女,只要上来阻挡他的,杳红全杀不误。杀到一半,还想起来问关重:“要给师兄留两个吗?”

“……”关重在深宫长大,明里暗里解决掉的人不在少数,可他的行为,跟杳红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一刻,他对这个提着杀人的刀,心无芥蒂朝自己微笑的少年,感到了一丝畏惧。

倒不是说他怕杳红,家养的听话小狗,陡然张嘴,生生咬下陌生人一块肉,也会让主人觉得有些心惊的。

畏惧之余,又有着更多的兴奋。

冲撞着他不洁的血脉。

良久,他才缓缓说:“不了,脏手。”

恶霸躲在最深处,见二人踏着月光,施施然进屋,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连声喊着饶命,杳红剑尖杵在地上,这才说了第一句话:“被你掳来的那姑娘呢?”

肥胖的男人愣了片刻,目光有些游移,支吾着说姑娘被他送回家了,杳红顿了顿,偏头问关重,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男人:“师兄,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关重站在门边,仰头看天上的落雪,觉得今天有点冷,他拢了拢衣襟,头也不回:“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杳红半张脸上溅了血,另外半张脸则缀着那颗红痣,若是放在平时,对着这么张美人脸,胖子或许还会动点别的心思,可此刻,他只觉眼前是世间最为可怕的修罗。

只见少年闻言,弯唇笑了起来,一脚将男人踹翻,下一秒,长剑就将他的手钉在了地上。

在划破夜空的惨叫声中,他心平气和道:“那姑娘呢?”

胖子痛得只晓得抽气,杳红耐心地把剑旋转了一个角度,都能听见骨肉发出被搅碎的声音,胖子差点在地上打起滚,终于哭着说了实话:“已经死了,来我这儿的第一天就死了……不是我杀的!她自杀的!跟我没有关系!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杳红哦了一声,就把剑抽了出来,胖子还有点发愣,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简单就放过了自己,杳红走到关重身边,苦恼道:“怎么办,人都死了,东西给不出去,师父会不会怪我们。”

关重脸上蒙着面纱,他淡淡道:“是啊,真叫人为难呢。”

说着,他便先行往外走去,杳红也忙不迭跟上,胖子瘫在原地,右手血流如注,陡然放松下来,浑身汗如浆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忽然听见门外,那已经走远的少年想起什么,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

那就是胖子在人世,最后看见的东西。

一柄飞来的小刀,直直插入他的眉心,终结了他短暂卑鄙的一生。

他们在后屋,找到了个小小的土包,杳红翻开看了看,里面埋着腐烂了几天的尸体,从衣服打扮以及身形来看,应该是那姑娘没错了。

不过到底没法辨认她生前芳容。

杳红从衣襟里取出那枚玉环,放进尸体的掌心,替她将掌心合拢,紧紧握住未婚夫最后的遗物。

这也算是把礼物送到了。

然后他起身埋好了土包,四处看了看,又跑去削了快木牌,临到写字时,他才有些赧然地转向关重,说:“师兄,我字很丑,能不能麻烦你……”

关重没说什么,伸手接过来,拿小刀刻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并不清楚姑娘芳名。

杳红弯腰在他身边看着,便说:“她叫方莹。”

关重:“你怎么知道。”

杳红眯着眼睛,笑道:“之前来咱们山门的那个男子,他怀里有一块手帕,上面绣着姑娘的名字呢,肯定是方姑娘送他的,一看那绣工,就知道这姑娘心灵手巧,嘿。”

关重便没多说什么,刻了方莹之墓四个字就打算立碑,杳红拦住他,想了想,自己在碑下留了一行字。

——吴兴之妻。

这回,关重就没问他是从哪儿知道人家的名字了,保不齐又是他东翻西翻怎么发现的。

他们俩的字一个端正有力,一个歪歪斜斜,保不齐方莹姑娘正在地下翻白眼怪这俩莽夫。

杳红大功告成后,立在目前,合掌拜了拜,便高高兴兴地和关重往回走,一路经过众多尸体,他一眼也不看,只顾着同关重说话,倒是关重实在忍不住,问道:“师弟,你不介意这些人吗?”

“我介意他们干什么。”杳红奇怪道。

关重也不觉得需要介意什么,可他就是想问杳红:“他们中也许有许多只是受雇于这家,履行护卫的使命罢了,你全杀了,会不会显得太过……”

杳红恍然大悟,他剑上全是血,随便弯腰捡了一团雪,边擦边说:“人各有命,他们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也履行我身为刺客的职责,我受托要帮吴兴报仇,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为何不能杀?”

关重提醒道:“你不怕人寻仇么?”

杳红大笑:“那就来寻!江别怕过谁?”

两匹马就系在门口的大树下。

刺客们披着月色而来,留下一地血色,又披着月色而去。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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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关重看待杳红时,那目光就比之前要复杂得多了。

他原以为是个傻子的人,动起真章来,倒有那么几分魄力。

或许清平玉让他俩一同下山出任务,就是为了提点关重,杳红并不是你可以轻慢的人物,让他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那个男人的每个举动,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心里转着这些想法,忽然笑了起来。

也好,如此就更趁手了。

杳红在院门外,提高嗓音,催他一同去练武场,关重压下心思,拿起桌上的佩剑,起身出门,杳红正蹲在门边,笑眯眯地逗一只灰兔子,初春了,山里小动物很多,他们偶尔爱打点野味,但大多时候都不怎么为难这些小家伙,任由它们满山头乱跑。

他食指点着兔子毛绒绒的小脑袋,一手撑着脸,很专注地看着它在那儿吃草,听见关重关门出来了,他才不管不顾,把草从兔子嘴里撅出来,提着它两只耳朵,献宝一样送到关重面前:“师兄你看,可不可爱?”

关重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爱的。

可他点点头。

杳红就笑出一口白牙:“那我送去厨房,让他们给你加餐。”

他本来是说个趣话,想逗人开心,可关重真的低头微笑起来,他又愣住,好像没料到会真的逗乐这个人,呆呆看了片刻,才弯下腰,把蹬着腿的兔子放回地上,他揉了把发红的耳朵,不自在道:“走吧,今天可是半年一次的比武,咱们可不能迟到。”

关重正要往外走,忽然,他身形一顿,眉心也不易察觉蹙了起来。

杳红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关重表情空白,手也下意识捂住小腹,过了片刻,才声音自若地说:“没事,你先去吧,我要回屋拿点东西,随后就来。”

说罢,他甚至没法保持涵养,不等杳红回答,就直接转身折返屋中,重重掩门,上锁。

到了没人的地方,关重才放任自己咬紧了牙,然而他实在生得太美,就算做出个隐忍的表情,也只显得眉目脆弱,轻轻颤抖的眼睫如同挣扎破茧的蝴蝶双翼,失去血色的双唇间,显出一线吝啬的红痕,那样扭曲而魔性的美,叫人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又忍不住去抚慰他眉间每一丝哀愁。

然而关重不需要任何居高临下的安慰。

他本就是高傲而矜贵的皇子。假的,也一样。

他靠着门,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慢慢解开衣裳,门框将光折成几束,打在他光裸的身体上,不远处桌上立着铜镜,隐约映出一个窈窕的人影。

一个窈窕,不分雌雄的人影。

关重盯着裤子上那一小块血污,出了很久的神。

久到他都以为自己是这么站着晕了过去,才慢慢眨了一次眼,关重镇定地换了干净衣物,并打开抽屉,在最深处取出自己早有准备的布条,垫在了腿间,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陡然卸力般,踉跄坐在了椅子上。

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自母妃过世后,关重已经很久没尝过,这么想哭的滋味。

他呼吸急促,眼眶发红,手指重重发力掐进掌心,他不可以大吼大叫,更不可以破坏东西,他是三皇子,是天下第一美人,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等着看他的笑话,好在他跌落时上来踩一脚。长年累月,他都习惯将激烈的情绪困在这具怪异的身体里,时间久了,他的心也就彻底麻木了,再痛,也感受不到什么。

可这次……委实是给了他致命一击。

老天待他,竟不公至此。

又是半晌,关重木然地想起,他不能一直坐在这里,不去参加比武,事后难免遭人闲话,他勉力收拾情绪,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日光陡然入眼,关重抬手遮了遮。

他在指缝间,看见了等在原地的杳红。

关重整个都没法动了,僵硬地站在那里,杳红半靠着拱门,本出神地望着外面,少年身如劲竹,风拨乱鬓发,他是山野间最受宠的孩子,与关重这样在淤泥里偷生的下作东西完全不同。他猛然回头,看见脸色苍白的关重,眼睛就一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心道:“师兄,没什么事吧?”

“……没事。”关重嗓子发紧,“你没走?”

“我看师兄面色不大对劲,有些担心,就在等你。”杳红说着,就又自然地靠近一步,“师兄,你看着的确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这亲昵的一步触到了关重敏感的心,他突兀地退后,杳红怔住,关重别过脸,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小半个苍白而瘦削的下颔,他淡然道:“没有,我很好,多谢红师弟关心。我们这就走吧。”

太难看了。

他方才,甚至在担心离得过近,杳红会闻到他身上那肮脏的腥气。

杳红迟疑道:“师兄?”

关重手指缩在袖袍里,攥得死紧,他几乎在怨恨杳红为什么要留下来,就不能离他远一点吗,死皮赖脸呆在他身边,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有多么令人厌恶?

他控制着胸腔内快要涨破的怨气,淡漠如昔:“走吧。”

到了练武场上,关重虽不动声色,却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糟糕透了。

他已有十七,原以为到了这个岁数,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还是逃不过注定的命运……初潮来得太晚,他又一向不重视自己的身体,导致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就痛到他快站不稳。

女子竟每月,都要遭这样的难吗。

好像肠子都要活生生从那个隐秘的小口内被人拽出来。

关重背脊笔直,额角隐有冷汗,同杳红并肩立在看台上,台上已有几个师侄切磋起来,按照惯例,师兄弟之间是必须要争个高下的,他就算可以推掉同别人的比试,可同杳红这一场切磋却是避无可避。

他余光扫了一眼杳红,后者似乎正在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比试,他想,算了,这次就输吧,没办法,而且他若胜了杳红,说不定会遭到清平玉的厌恶,还会引来多余的关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出风头去背这样的风险。

没想到在这时,杳红稍微往他这边倾了倾,近乎耳语:“师兄莫怕,你身体不舒服,这次就让我输给你吧,你不必出全力,好好休息。”

关重愣住,杳红诚恳道:“所以师兄不用太担忧。”

他心里想着要输给杳红,是一回事,杳红亲口说要让他,却是另一回事。

因为有了这幅身子,他必须付出比寻常男子多一倍的努力,才能和他们持平,他必须终日惶恐不安,活在随时要被他人拆穿谎言的阴影下,他甚至不得不离开皇宫,来到千里之外的江别山,贵为皇子,却要和平民厮混在一起,他已经卑微至此,现如今——现如今,一个傻子,他连一个傻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日子,他到底要忍到何时?

一直积在喉头的那股火气差点破口而出,他忍了又忍,才冷声道:“不必,我虽武艺不如师弟精湛,但也没到要让你小心谦让的地步,师弟请务必全力以赴。”

杳红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下怔住,正想解释几句,关重却一甩袖袍,直接从他身边走开了。

杳红呆呆站在原地,曲靖和刚打了一场胜局,才下来,就看见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关重离去的方向,曲靖和皱起眉,上去就勾住杳红的肩膀,狠狠搂了搂他:“怎么了小红,关师兄甩你脸色了?”

“没,没有。”他恍惚得厉害,都没注意到小红这个称号,“我好像说错话了……”


快夸我!我今天可是双开!嘿嘿嘿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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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自的纠结烦闷中,终于轮到杳红关重二人站上比武台。

些许是方才血气翻涌,关重只觉下腹坠胀得更为厉害,那处似乎在源源不断往外流着血,他心下极为厌恶,然脊背挺得笔直,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台下众人逐渐聚拢,都颇有些玩味。

“这还是头次看关师叔亮功夫,还是同小红师叔比武……有的看了。”

“关师叔来咱们门派不久,怕是要略逊色于小红,这么个美人,还不如我上去替他打。”

“注意你说话方式,惹恼关师叔,小心他红师弟来找你麻烦。”

对话零零总总,一字不落传入关重耳中,他目光越发冰冷,直视着站在不远处的杳红,片刻后,唇边缓缓滑出一个说不上什么意味的笑容。

所有人都被他陡然绽放的笑觅得七荤八素,唯有杳红,愣住了。

“师兄你——”

“时间到!”弟子敲响锣鼓,拔高声音道,“请两位师叔开始!”

没有给杳红任何反应的时间,关重腰间长剑出鞘,他随意一甩,脚下如蹬轻云,已瞬间逼近到杳红身前,剑锋直指少年咽喉,杳红也即刻抽剑格挡开,二人身形交错,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过了十数招,可见速度之快。

金石交接声不绝,空气中几乎溅出些微的火花,原本只是冲着关重美色留下来的看客也不由收了狎昵之心,皆凝神,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台上的这场比武——杳红年龄小,然天赋非同凡响,坐在这个小师叔的位置上,也能服众,而关重初来乍到,若非因为其贵为皇子,再加上那一身皮相,山门中怕是有不少人要去找他的麻烦。

而今日,他们才算心服口服。

能与杳红缠斗到这个地步而不落下风,整个江别,也不超过十人。

就连远远坐在高台上的掌门邱平,都停下了手中的对弈,侧头观战,邱平赞叹道:“我原以为师父你只是限于故人的请求,无可奈何下才让皇子进山,如今看来,师父是瞧出他也有几分本事,才答应收他为徒弟吧?”

落座在他对面,清平玉捏着一枚白子,慢吞吞道:“我可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

他轻轻将棋子点下:“……只希望他早日看开吧。”

邱平:“什么看开?”

清平玉:“轮到你下了。”

台上台下,心境各不相同,杳红看着游刃有余,实则万分焦虑。

关师兄那苍白的脸色,明显是身体极其不适导致的,明明不需要这么较真,自己随随便便同他过几招,就可以败下阵,哪需要他这般费心尽力!

可每次杳红虚晃一招,想要认输时,都会被关重强行把垂下的剑锋挑回来。

继续。他无声道。

年轻的皇子注视着杳红的眼睛,眼神沉敛,不允许他退缩。

电光火石间,杳红想起比武开始前,关重的那个笑容。

如此自嘲,如此冷漠,就好像已经认定,自己真如世人口中所说,只是个空有外貌的花瓶贵人罢了。

“——!”

关重眼睛睁大,动作也迟钝了几分,只见杳红一步踏前,俊朗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瞳孔深处极为专注,递出的这一剑穿过关重阻挡的剑势,动作并不来势汹汹,犹如一片无意飘扬的落花,却击碎层层盔甲,直达人心口。

剑尖停在关重胸膛前三寸。

杳红抬眼,对上关重还有些错愕的神色。

“师兄,承让。”

他收回剑,同时带走那逼人的威压,关重背脊上不知不觉已经覆上一层冷汗,他站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输了。

虽说有身体的拖累,可他也的确使出了全力。

只是到底无法战胜这个红师弟。

思绪动荡,关重已经调整好表情,淡笑着开口:“红师弟武艺高强,让我受益匪浅,江别山门果真人才辈出。”

说着,他躬身一拜,毫无皇子该有的高傲,杳红一扫刚才沉浸在武术中时的冷漠,忙不迭扶起关重,自己又朝他拜了拜,才说:“有劳师兄让我……”

凑得如此近,杳红留意到,关重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了。

嘴唇上最后的血色也失去了。

他大惊,再顾不得其他,开口就要问关重还撑不撑得住,却收到关重一个警告的眼神,二人下台,一个弟子迎上来前,笑盈盈道:“两位师叔辛苦啦,掌门同师祖唤你们过去呢。”

关重颔首:“我这就——”

“麻烦你转告师兄师父,就说我刚才打斗不小心伤到师兄了,现在要带他回去包扎。”杳红打断他的话,强硬道,“之后再去给他们问好。”

弟子:“可是……”

“他们要责罚,也是冲着我来。”小师叔的语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再说一遍,“我要带师兄回去了。”

语罢,他竟直接拉过关重手臂,将他从比武场带走了。


前段时间考试,一直没时间更新,咕太久,手感全没了。

我想了想还是把马甲披回来,能完结再脱。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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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这江别山,关重未有一刻放下警惕,将自己柔软的肚腹暴露在未知的敌人下,于他而言是大忌。

他警惕着周遭一切事物,一切有可能到来的伤害。

可当杳红将他从比武场那里拉走时,他居然松了口气。

——他居然因为带走自己的是杳红,而松了口气?

荒唐!

走到僻静无人处,杳红才放慢脚步,正要说句什么来解释,手上一痛,却是关重先一步狠狠撤回了手,他愕然转头看他,关重胸膛微微起伏,竟是气得脸色都泛起了一丝异样潮红。

“关,关师兄……”

“师弟未免也太自我了些,不过一点小病小痛,先是劳烦师弟手下留情要让我,又是为了我公然违抗师命——师弟好生体贴,真是体贴极了。”

千秋绝色表情怒到极致,丽色惊人,在这种时候杳红居然因难以直视他容颜而感到晃眼,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关重说了什么,又慌忙道:“我并非看不起师兄,只是——”

关重抬起手,这个姿势单看其实是十分优雅的,但此时透露出来的含义不言而喻,杳红瞬间就闭上了嘴,只是焦虑地望着关重,一副恨不得把心肝剖出来给他的样子。

关重闭了闭眼,吐息几次才勉强稳定了情绪,他意志坚定,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如今却因为杳红一次次失控……何等的不体面!关重又不禁生出更多对自己的厌恶,他将这些心情压下,只淡淡道:“我明白师弟是好意,但大可不必,这样体贴的心情,还是留给师弟未来的妻子吧。”

杳红顿时愣住。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整个人开始冒热气,就要直接融化在关重面前。

“……一样的。”他蚊子样哼道。

“什么?”

“没,没什么!”杳红一激灵,又拉起关重的袖子,大声道,“不管如何,我先去山下给师兄请个大夫上来,给师兄把把脉看看身体。”

关重抽出袖子,说:“不必,只是有些疲惫而已,回去休息几日便好,劳烦师弟挂心了。”

杳红本想多劝几句,又怕真的惹恼了关重,当下只好眼巴巴看关重对自己一点头,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他的背影飘逸,很快就在竹林转角处消失了。

杳红呆呆站在原地。

远远还听得见比武台的喧哗声,顺着风送入耳里,可他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孤单。

我,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只是想让你高兴而已。

关师兄啊。他在心里叹息着说。关师兄啊。

如今想来,那段懵懂的时光里,他是何等热爱着自己的关师兄,彼时就算还不清楚关重最大的秘密,他也几乎将关重当做了琉璃人物看待,恨不得一丝风都不要吹到他,就那样小心翼翼守护着,用全部心血来浇灌这朵名花。

哈哈,关重看不上他也是自然,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深深厌恶着那么卑微的自己。

卑微,无知,愚蠢。

最后甚至拖上了一整个江别山门,就是为了成全关重一个人的至尊之位。

愚蠢!愚蠢!

杳红恭恭敬敬跪在清平玉的墓前,插好香后,响亮地磕了三个头。

太响亮太实在了,他再次抬头时,一缕鲜血流到了鼻梁上,贯穿那张虽洁白,却照样艳色逼人的脸。

墓前桂树垂枝,仿佛是逝者一个满怀柔情的垂眸。

您说得对。杳红默默地想。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您能不能起来骂我一顿。

叶子洋洋洒洒飘落枝头,窸窸窣窣声音不断,却无人应答他的心声。

而在杳红身后,这江别山唯一的悬崖上,密密麻麻全是墓碑,一眼望过去凄厉渗人,山风吹过时,仿佛能听见亡灵的叹息,仿佛随时都会从四面八方扑出恶鬼,吞噬了不知好歹闯入此处的人。

这里,是杳红的家。

他的家不在那冰冷的九重深宫,更非供奉着红姑娘的花楼,他的归宿,就是这片寂静的墓地。

不过再没人欢迎他回家了。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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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悬崖上一个人呆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关重来到了悬崖上。

杳红一条腿支着,坐在最前方清平玉的墓前,手边七零八落倒了一堆酒坛子,他听见了关重的呼吸声,汇在风里,成为山野间川流的光阴。

他不由得双手往后一撑,漫无目的地看着天空,想着,真是一塌糊涂。

这么多年,他活得一塌糊涂。

关重走过曲靖和的墓时,杳红说:“小心脚下,别踩了他喜欢的铃兰花。”

关重停下来,低头一看,那灰白墓前果然新种了几朵小花。

他一言不发,绕过横七竖八的墓碑,最后站到杳红身后,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清平玉的墓碑,杳红自顾自喝酒,面上渐渐浮出酡红。

“虽然师父已经把你赶出山门,但毕竟一场情分。”杳红说,“你人既然来了,就磕几个头吧。”

关重还是没说话,站得笔直,没有弯一下腿。

许久,杳红笑了:“我差点忘了,陛下九五至尊,是不跪任何人的,见笑,见谅。”

关重说:“不是我杀的他们。”

“我知道,你没有亲手杀人,陛下何须亲自动手。”几缕头发从带子里散出来,垂到眼前,杳红随意拨开,说,“你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关重:“那时情况紧急,我一路从京城奔回来,路上跑死了三匹马,赶到时,关兴已经带人包围住了整座江别山,如果我硬要救人,只会背上联合山门谋逆朝廷的罪名,到时连复仇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些空话,你同别人说说就罢,对着我,对着——我江别上下子弟的面,你敢说自己无辜?”

关重沉默了。

杳红轻描淡写道:“算了,也是我们蠢,要站到你这条线上,皇位争夺本来就不是我们这种乡野村夫该参与的,死了也没什么好抱怨。”

“……”关重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到十个字的话,就如迟来的热流,涌入杳红心头,他手指轻轻颤了一下,被这句话烫得无所适从,在短暂的恍惚后,更多的耻辱淹没了他的理智。

不会让我死,就是让我活着,任由你榨干我最后的心血……最后的爱吗?

好买卖,真是划算。

关重弯下腰,将手轻轻放在杳红的肩上,他的声音是极少见的低柔:“回去吧,杳红,我其实——”

“我不会回去。”青年冷漠道,“你要我再当你的红姑娘,再给你当牛做马,就这么一辈子吗?不会了,我不欠你的,关师兄,另请高明吧。”

按在肩上的那只手陡然加大了力,关重默了很久,一字一句有些艰难地说:“你不喜欢就不做了,跟我回去吧。”

他这么纠缠不休,是从来没有过的,多年来,殷勤赔笑脸的那个永远都是杳红,一朝身份颠倒,也轮到关重低下头来求他了。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不能再给关重更多的东西了。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花楼里度过的那些年,消耗殆尽了。

杳红拂下他那只手,关重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捏在掌心,硬拉着杳红转身,抬头面对他,杳红没有对上他的眼,直接一掌打在关重胸口,逼得他退后几步,关重衣袖穿风,又要来拉他,杳红不慎其扰,终于露出了怒色。

而关重居然比他爆发得更快,那张随着岁月逝去,越发美得极致的脸上,满是不解与羞怒,他近乎恶狠狠瞪着杳红,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在跟我翻这些旧账吗?这些事我又没瞒过你,跟着我去京城,难道是我逼你的吗,难道不是你心甘情愿的吗,现在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摆给谁看呢!”

“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杳红大吼道,“我不再心甘情愿了,我不想跟你回去,不想留在你身边,我想从此跟你永不相见山高水长再不交集,你听懂了吗,还要我再重复吗! ”

犹如受到致命一击,关重竟微微踉跄,旋即他讥笑起来:“我懂了,你就是吃醋了吧?”

“……什么?”

“选秀在即,你就是为了这事才特意跑出来吧。”终于为这一切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关重脸色放松不少,他眯起眼睛,口气亲昵中,带着叫人心寒的恶意,“你就是觉得我会出来找你,所以引着我来找你,好暂停选秀吧?这样的妇人手段,这样小家子气,可不适合你啊,红君。”

当着这数也数不清的墓碑,关重越说越快意:“说来说去,你就是怕我喜欢上了别人,让其他人替代了你的位置,兴师动众来这一出,就是想确认我有多看重你吧?现在朕亲自来接你,你也差不多……”

“滚。”

关重猛地打住话头。

杳红眼中没有一丝情感:“从这里,滚出去。”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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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君心难测,但杳红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关重的人了。

心高气傲,睚眦必报,这些成语放到他身上都很合适。

自己让他滚,高贵如他不可能忍得下这份羞辱,必然会立刻拂袖而去。

可关重没有。

只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怒到极致,憋了半晌,出来一句:“你让我滚?”

杳红面无表情看着他。

关重攥紧了拳头,脸都涨红了:“我千里迢迢来接你,你,你竟然这么对我,朕可是皇帝,换了别人,谁敢这么对朕,我必然会夷其三族——”

说到这里,关重顿住了,杳红大笑起来,他双臂一展,任由悬崖的风袖袍间穿过,无数冤魂在风里哭泣,一时云遮日光,世界陡然暗了半边,树叶沙沙作响,只听杳红轻柔道:“你以为你此刻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关师兄,你可是踩着我家人的尸体,当的皇帝啊。”

土壤湿润,草木生长。

逝者的体温如此遥远。

怒火,隐约悲哀,眷恋,还是珍爱,他也无法分辨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在这个瞬间,关重恍然想起了清平玉对自己说的话。

“……你体质特殊,那是上天欠你的。”男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撑着侧脸,也不看坐在对面的关重,口里漫不经心说,“不要把自己的怨尤,归咎到那些真心待你的人身上,否则早晚会吃大亏。”

那个男人从来都瞧不起自己,偶尔目光瞥过来,也带着审视与疏离,受故人之托庇护自己,但并不重视关重,随意在山门给了他一隅栖息之地,比起自己这个皇子,他更宠爱杳红那种无父无母的孤儿。

从小到大,他总是被疏离,被戒备,就算有人热切地凑过来,那也多半是心怀不轨之徒。

他起初也是这么想的杳红。

清平玉说:“你可找不到第二个呆呆红了。”

“大胆!”关重心慌之下,口不择言道,“朕乃天命所归,你方才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觉得没有你江门山派,朕就登不上皇位吗?居功自傲张狂至此,光靠你这一句,我就能治你死罪!”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整个山崖,都充斥着自己的暴怒的咆哮:“师父他们死后,朕已经追封江门为护国神教,邱明为大国师,零零总总近百口人,朕谁也没忘,谁也没落下,都尽可能奖赏以表哀荣,有谁能说朕半点不是!这天大的手笔,历代哪个皇帝做得到?!”

杳红的表情从怒极,渐渐到冰冷,最后归为木然。

无论关重说什么,他都是那样睁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看着他。

越是恐惧,越是心虚,关重就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心想,现在说再多,也说不通,我要把他带回去关起来,杳红肯定不会跟我真的生太久气,他不是那么心狠的人。

没错,他只是闹脾气而已,自己之前的确对他太冷漠了点,稍微放软态度,多哄两句就好了。

杳红怎么会真的要和自己决裂呢。

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抓住他,关重反而冷静了下来,淡然道:“别闹了,回去吧,这趟出来找你,已经耽误了太多事,不要再跟我犟了。”

犟。

杳红微微垂头,静静倾听那些细微的震动声——近百人马包围了江别山,马蹄不安地挠地,即使在山巅他也能察觉到那些动静。杳红翘起嘴唇笑了笑:“上一次围山,是你二哥要灭我满门,这一次却只是为了抓我回去?谁才是妇人手段,谁才是小家子气,陛下,我说你跟个女人家似的,不为过吧?”

自打知道关重雌雄同体后,杳红一直很避讳在关重面前提这些,他保护关重的自尊心,保护关重一丝一毫的脆弱情绪,过去挡在关重面前的盾到底转了个方向,变成一击必杀的匕首,刺入了关重的心。

只有上天才知道,究竟谁伤得更重。

他也曾发誓,要将一生的热爱忠诚都奉献给自己的心上人。

而如今,害关重伤心的人也是他。

“你说我什么?”

关重红着眼睛,似乎血泪泫然,分明杳红也没说什么特别难听的话,可他就是受不了,旁人如何羞辱他,关重都只会想着要百倍十倍报复回来,只有杳红,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关重痛得直不起上身,他多恨自己这诡异的身子,多恨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他是世间不该出生的怪物,行走在哪里都是异类,杳红不会看轻他,杳红爱他,杳红护着他。

这个给他真心的人,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

“要说像女人家,被我这种人肏的你,不更加奇怪吗?”关重冷笑道,“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暴露真实心思,你跟着我,你说你图什么,无非是图我权威,图我财富,图我美貌图我高贵,偏偏装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你真心为我好,你说你装这么多年,累不累?”

别人这么说话,多半会惹来嘲笑,关重说这话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谁叫他是万金之躯的皇帝,谁叫他是千秋绝色呢。

你但凡多了解我半分,就当知道我的心。

你但凡,但凡爱我一点,就不会舍得这么对我说话。

杳红轻轻笑着:“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既然你铁了心要抓我回去,我也懒得跑了,普天之下,我又能跑去哪儿呢?”

他陡然转了态度,关重皱着眉,不信任地打量他,杳红摸了摸后脑勺,摊手道:“走吧,来都来了,去泡个温泉,我就跟你走,这么多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一次,至少让我松快松快吧?”

他注视着关重的表情,微笑道:“还是说,你不想去那个一度暴露了你秘密的地方?”

真是轻松。杳红释然地想。

原来只要不把你当成掌中珠心头宝,我就可以不用活得那么卑微了。

不要把自己的怨尤,归咎到那些真心待你的人身上。

……否则早晚会吃大亏。


想不到吧,我又更了。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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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就在山下不远的小镇,自从江别山派没落后,这附近的镇子村落也都渐渐没了过往的繁华,杳红他们赶到时,那家温泉小客栈里没有其他的客人,老板趴在柜台后,瞪着眼睛打瞌睡。

他还记得杳红,一照面就吓一跳,以为是鬼魂,杳红忙安抚道:“是我,我没死,我是活人。”

一番说辞下来,老板差些搂着杳红大哭起来。

“小红啊!好大的火,好大的火啊!”老板是从小看着山上的子弟长大的,快四十的人了,哭得像个小孩,“你曲师兄上山去救人,也没能下来,好多的兵围着咱们,他们跑不掉,全死里面了……你还活着,你没死,你还活着!”

关重站在门边,围着面纱,禁卫军出动,全去检查这个镇子的情况了,他静静地看着杳红,而杳红只是任由老板搂着,时不时拍一拍老板的背,低声安抚几句。

“既然你还活着,那其他人呢?”老板眼睛又亮起来,“你师父,清道长,还有邱掌门他们,他们也还活着吗?”

沉默了片刻,杳红说:“……嗯,还活着,墓碑是埋给朝廷的人看的,他们都活着。”

老板又要说什么,关重走上前,淡淡道:“住一晚,池子没人用吧,今天我包店,别让其他人进来。”

二人便往温泉去,老板眯着眼打量了许久关重的背影,忽然说:“啊!你不是那个姑娘吗!”

他们脚步同时一顿。

老板无知无觉,再见故人让他悲喜交加,只说:“就当年,小红带着来泡澡的姑娘,泡到一半晕乎了过去,小红把你抱进客房的……这样啊,你们成亲了?”

杳红原本想立刻否定,话到嘴边,他顿了顿,反而侧头看向关重。

关重露出的一双眼睛不见什么怒色,里面的情绪太深,难以揣测,最后,杳红还是说:“没有,没有成亲。”

“那也是未婚夫妇了,不然怎么会一起泡澡呢。”老板乐呵呵道,“姑娘家长得真高!一看就是能生养的,小红有福了……”

“叔,我们先进去了。”

为了避免老板说出更多会被杀头的话,杳红忙不迭打断他,直接拉起关重往里走,为了避免关重暴怒下直接杀了老板,他刻意扣住了关重的命门,避免对方当场发疯。

生养,姑娘家……他都不敢这么说关重。

嘶。

关重乖乖地任由他牵着,低下了头,翩长眼睫垂落,姿态弱不禁风,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杳红心中恶寒越胜,到了池子边上,他立刻松了手,站开几步。

关重缓缓握了握刚才被他触碰过的手腕,半晌,才说:“大胆。”

“对陛下失礼了,您诛我九族吧。”

关重说:“不是你。”

杳红脸色变了,警惕道:“你要干什么,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我江别很亲近的人。”

关重揭下面纱,温泉里水雾拂腾,山石环绕,有一枝樱花花枝垂落到水面上,他雪白面容被熏出一点点红晕,比起平时的凛然不可侵犯,多了些诱惑。

杳红心脏跳得更快了,他皱起眉,避开关重的脸,冷声道:“叔不知内情,你何必——”

“朕没说要杀他,你急什么。”关重走近,修长的手指握住杳红的衣襟,轻轻一扯,就露出了纤长的锁骨,关重抿了抿嘴唇,淡淡道,“我在你眼里,是个一不痛快就要杀人的修罗吗?”

你不是吗。杳红想反问他。

上次来这里,他们还是师兄弟,一个面冷心更冷,一个则是殷勤含笑,脚前脚后围着师兄转,是江别最耀眼的双杰。

他那是还不知道关重身体特殊,热情地邀请师兄来这里享受,都不知道在关重眼里,自己是有多讨人嫌。

那时真开心啊。

很多东西都在时光里磨灭了。

但樱花还是一年一年的开。

登基后,关重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心情了。

这种……什么都掌控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珍爱之物逝去的滋味。

他忽觉口干舌燥,盯着杳红脖颈处那片肌肤,毫无预兆便垂头去亲吻,杳红没料到他忽然来这样,呆呆地往后退了半步,才想起来推他,推了一下意识到不可能推开,就逼着自己站定,硬邦邦地不动了。

关重知道他心里带气,不愿意给自己亲,千秋绝色何等高傲,从不勉强人,只有别人将就他,吹捧他,何须他去讨好人。

但他迫切地需要亲近杳红,需要吻他,需要感受对方的温度,哪怕是强来的也好。

“陛下。”他听见杳红嘲讽道,“故地重游,还能发情呢?”

“……”关重抬起头,仙人沾染情欲后更显妖异,他握着杳红后颈,近乎呢喃一般说,“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不等杳红说出伤人的话,关重果断道:“脱衣服吧。”

杳红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几下脱光衣服跳进池子,根本不看关重,就往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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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他不用看就可以想象出画面,这世间最美,最高贵,最无双的人,就在这破败村落的小池子边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外袍,内衫 ,衣带落地,头发挽在肩侧,然后下水。

在水声里来到他背后,伸手就紧紧抱住了他。

杳红皱着眉挣了一下,关重依旧紧紧贴着他,小声地说:“我不喜欢这种开放的地方。”

杳红就不动了。

关重是有胸的,虽然不大,但那微微的隆起贴在他背上时,依然有着强烈不可忽视的存在感,以前他们在一处胡闹时,杳红是没胆子提出要求去碰这两团的,他们就当这些女性特征根本不存在,杳红闭着眼被他进入,关重不想当女人,他就来好了。

这还是头回,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关重身体上女子的那部分存在,杳红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好笑,自己真像个负心汉,而关重就是那个哭哭啼啼拉着自己的弃妇,抱着自己不愿意松手。

这些想法光是在脑子里过一过,就是大不敬了。

半晌,杳红才说:“你这样我没法泡澡。”

关重在他肩上蹭了蹭,似乎是有些依恋,就拉着杳红来到了池边,关重靠着池壁,双手还是紧紧环绕着杳红,杳红无奈地倚在他胸前,头只要稍微往后倒一倒,就能枕到那对……上,他只好垂着脑袋,把热水往脸上拍。

可世上就没有比关重更难伺候的人,杳红就露了这么一点不肯跟他挨近的意思,关重就自觉受辱,他默了片刻,竟忽然伸手硬是扭着杳红转过身,和他胸部相抵,面无表情低头看他。

“你嫌我恶心?”关重说,“觉得不男不女的身体很诡异?”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干什么。”关重语气越发不善,“我都不在意,你躲什么。”

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关重,依着习惯,杳红不自觉就放软态度,低语告饶:“我是怕冒犯你,我怎么会觉得你恶心。”

“冒犯?比这冒犯得多的事都做过了,你怕什么。”

杳红到底看向了他的脸,想说什么,最后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乌黑的长发如墨水一般倾斜,搭在关重肩头,他肩宽腰细,皮肤极其润滑,旁人担了这样的体质,恐怕真的是件诡异的事,而关重……没人能像关重这样。

大概是老天都不舍得只让他拥有男性的阳刚,要把天下一切的美都送给他。

面对这等美色,保持理智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更何况美色本人还在积极地要和你亲近。

关重又吻过来的时候,杳红避开了,关重毫不气馁,托着他的脸,深深亲吻那对嘴唇,这一吻持续了很久,结束时,关重听见杳红很平静地喊他:“关重。”

以前,杳红称呼他为关师兄。

后来则变成了陛下。

关重其实并不如何介意杳红和自己之间的尊卑问题,他要求除杳红以外的所有人必须绝对的敬畏他,但对杳红本人反而放得很松,喊师兄,喊陛下,还是喊关重,都可以。

而在京城那些时间,杳红只会恭恭敬敬称他陛下万岁万万岁。

关重二字出口,倒让关重愣住了。

杳红说:“你为什么亲我。”

这个问题让关重更愣。

他知道杳红带自己来这里,无非是要找机会逃跑,所以他一错不错跟着杳红,不给他任何机会从自己眼里消失,他们本该互相试探互相提防,杳红却在这时,提出了这种问题。

这种本来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自然是因为我想吻你,所以我才吻你。

关重又明白,杳红要的绝不是这个答案。

那他是想问什么呢。

关重第一反应就是,他想我说,我是喜欢他才这么做。

但杳红,杳红是多么精明,多么心思深沉的人物,红姑娘,红君,禁卫军实际上的统领,这么多角色都是他在扮演,这种人,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吗。

而且他应当知道,关重是喜欢他的,到底互相陪伴了这么久,这点感情都没有,未免也过于冷血。

那这个问题就没有意义了。

于是关重还是给出了最初的答案:“因为我想亲。”

杳红没说什么,点点头,过了会儿,重复道:“想亲就亲了,原来如此。”

于是他们继续接吻。

关重还是不知道,杳红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他。

此时接吻显然不是好主意。

樱花花瓣顺着水流飘到他们身边,时光重合,他觉得自己搂住了十六岁的红师弟,那么热烫的身体,目光也那么炙热,亮闪闪地看着他,仿佛随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水雾蒸腾,关重这般理性的人,也有一刻恍惚。

如果怀里真的是十六岁的杳红,就好了啊。

至少如今的关重,不会再给他那么多苦吃。

会再对他好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