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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死心累

所属系列:Lynn海

题名:夫死心累

作者:lynn海

Tag列表:原创小说、BL、连载、古代、轻松、狗血、重生、NP、大长篇

简介:无脑沙雕,爱恨纠葛,全程放飞

一个没嘴的我该如何拯救一个没嘴的你

傲娇攻x3

傲娇受x1

坏消息:我老攻全都不说人话

好消息:我也不说人话

原名《夫人们前仆后继去死我心好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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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洞房花烛。

我连字儿都不大会写,要是能金榜题名,说明老天爷这眼瞎得有点厉害,至于衣锦还乡……您是不知道,我住的地方是个山旮沓,别的没有,就一堆特产——土匪。

衣锦还乡唯一的下场,大概是被我这帮特产兄弟扒了衣服拿去卖吧。

那就只剩洞房花烛了。

于是我可着劲儿抢民女……娶夫人,但是运气不大好,抢回来的第一个,是男的,第二个也是男的。

英娘说我脑子有问题,我无法反驳,只能嘟嘟囔囔地说:“能怪我吗,谁让他们都长得跟花儿似的,大老远一看谁知道谁分得清雌雄啊。”

“那你至少看得见他们那身高吧!高你一个头了都!”英娘卷着书,狠狠抽我脑门儿,“站在那儿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要不是喂了软筋散,一个山头的人都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你怎么认成女的!”

我捂着额头往旁边让了让,愁眉苦脸,英娘叹了口气,拿开我的手,替我揉揉脑门儿,才说:“喜宴已经摆好了,新……娘子也就位了,你也换了衣服去吧。”

我哭嘞:“去什么去啊!给看给摸不给吃,这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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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我说完,英娘就开始拧我耳朵了,她怒喝道:“还不是你又抢个男媳妇儿回来!怪谁去!”

我三夫人虽生得高挑,但身形很匀称,气质很不得了,穿那一身黑风岭品味的喜服也不显得俗气,红盖头一遮,叫俩丫鬟扶着,弱不禁风地站门边,跟幅画儿似的。

脚软成这样,估计是已经被英娘喂过软筋散了……我琢磨着,刚想过去亲自扶我夫人,手底下那帮土货就凑过来了,眉开眼笑地跟我说:“这回错不了,女的女的,肯定是女的,这气质多娇柔啊!”

“可不得是女的吗,都成三回亲了,再娶不着真货,英娘发火了谁顶得住啊!”

“恭喜老大,新得娇妻!百年好合,生他一山头的大胖小子!哈哈哈哈哈!”

傻成这样,简直没耳听。

我偷偷瞥我娇妻,他任人搀扶着,无动于衷地站那里。

这么坦然,该不会真是女的吧。

我硬着头皮上去,丫鬟嘻嘻笑着把人交给我,脆声道:“少爷可扶好!新娘子摔跤不吉利!”又推着我们的背,催促赶紧开始拜堂。

黑风岭不信神佛不拜天地,我死了爹娘,高堂便只坐了跟我亲姐没区别的英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根本不敢接触她的视线,赶紧拜下去,我三夫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弯腰,马上就有人训练有素压着他的脖子,逼他低头。

我发誓我听见了磨牙的声音。

三夫人很烈,今晚有的折腾了。

草草结束仪式,丫鬟就把人送洞房去了,我留下来应付宾客,打心眼不想回去面对这个男媳妇儿,眼瞅着月亮爬上枝头,英娘又开始瞪我,到底还是拖着脚步,醉醺醺地往新房去了。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我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先敲敲门,说:“别怕,不碰你。”这才推门而入,三夫人一身红衣坐在床边,我打了个嗝,歪歪扭扭走到他面前,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缩紧了,如果没吃软筋散,大概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毕竟我很清楚他到底是谁。

我一把扯下他的盖头,对上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我避开他的视线,仔仔细细确认他眼角的泪痣,又托着他的腰,撩开新娘装的后衣领,看见他背脊上有一道细长的旧伤,这才放心地往床上一倒,困意深重地说:“先睡吧,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今日,你们所有人对我的侮辱……我记住了。”三夫人身体绷得很紧,一字一顿道,“此仇,必报。”

“好,好嘞,我也记住你的话了。”我被灌了太多酒,话都说不清楚了,闭着眼勾到他腰,轰的一下就把人拉得倒在我身边,他挣了挣,我能感觉到他警惕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把手盖到他的眼睛上,重复道:“睡吧。”

吃了黑风岭的特制软筋散,再厉害的高手也变成了病猫,我根本不怕他对我下手,安安心心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发现三夫人背对我躺着,我轻手轻脚起身,注意到他眉头皱得很深,眼下乌青,像是折腾一晚,刚刚才不情不愿地睡着。

他是被封了武功,警觉性还在,我刚看他两眼,他就睁眼,厌恶道:“滚下去。”

“好。”我耐心道,“睡醒了就来后院找我。”


我来了我来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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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多说话,免得他失控发狂,替他掩了门,我对守门边打瞌睡的丫鬟说:“等他醒了,看他用过饭,再带来前堂。”

丫鬟揉着眼睛:“是,少爷。”

我看她也精神不好,就说:“把他带来后院,你就回屋歇息吧。”

丫鬟笑着点头,又拉一拉我袖子:“恭喜少爷。”

恭喜什么啊恭喜,里头那位还在发脾气呢。

我苦笑着点头,往后院去了。

果不其然,我大夫人二夫人正在里面嗑瓜子闲聊……才怪,我站在院门,复杂地说:“吃了吗。”

没人理我。

大夫人继续舞剑,二夫人继续制毒。

我习惯了这样冷漠的待遇,摸着后脑勺走进去,石桌上摆满二夫人的家当,我随手拿起装着深紫色浓稠液体的罐子看了看,发现我都不认得这是山上哪种植物的汁液,便不耻下问:“这是……?”

他眉眼俱弯,轻声细语:“尝尝。”

我诚恳道:“尝了会有什么后果?”

他比我更诚恳:“暴毙。”

“……”我默默把罐子放回去,又去看他刚刚研磨出的白色粉末,“这又是?”

他还是那句:“尝尝。”

我二夫人打算谋杀亲夫的意念非常强大。

还没来得及哀叹我的不幸,一把剑就搁到我脖子边了,我抬眼一看,大夫人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你又抢了一个回来。”他冷冷道。

我试着开玩笑:“夫人这是吃醋——”

要不是我躲得快,剑差点把我脑袋割下来。

我大夫人打算谋杀亲夫的意念,胜于二夫人。

英娘啊,我太难了。

大夫人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两指推开剑,正想回答,院门被猛地推开,刚才守门那小丫鬟惨白着一张脸跑进来,跪到我面前,说:“三夫人出事了!”

二夫人哈的笑了。

大夫人还是面无表情盯着我。

我觉得这下有点没面子,便装出严厉的表情说:“怎么会出事了,昨晚还好好的,是不是早饭不合口惹他发怒了?”

丫鬟眼泪都要下来了:“我不知道,我听见里面砰砰的响,进去一看,三夫人在拆房!”

“在干啥?”

“拆房!”丫鬟冲我比划,“他在用椅子撞墙,床都已经他弄塌了!”

我确定他是吃了软筋散的。

吃了软筋散还能弄出这动静,不愧是……嗯。

我放下心:“他那是在撒气呢,让他拆吧,啊,不管他。”

“但他一边拆还在一边念叨着少爷您!”

“这就开始惦记着我这个丈夫啦?”

“他撞一次墙,骂一句不要脸的臭土匪,撞一次墙,骂一句断子绝孙的臭土匪,撞一次墙骂一句——”

“可以了。”我及时打断她,“我知道了,我去看看情况。”

二夫人已经笑得快握不住杵了。

我赶到的时候,三夫人坐在一片狼藉里,静静地喝粥吃菜。

下人们瑟瑟发抖缩一边,不敢接近这个被软筋散桎梏着,还能有如此威力的怪物。

我刚走过去,他就叫我站住。

我止步,看了看这一圈他的发泄结果,肉痛了一下,便用丈夫的宽容姿态说:“你心情不好,砸就砸吧,你要是爱听响儿,回头我给你砸胡桃。”

“不用。”他冷笑着,“你把头伸过来,我给你砸一个看响不响。”

三夫人谋杀亲夫的意念,也不逞多让呐。

不振夫纲是不行了,我双手拍上桌,凶神恶煞道:“这里是黑风岭,管你是什么人,进了黑风岭,就要听我说话,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你要怎么不轻饶?”他轻蔑道。

我微微一笑:“夫人,你说呢?”

他筷子掉了,破功了,惊恐了:“你真是变态啊!”

连娶三个男夫人,现在说自己不是变态也晚了点,我高深莫测道:“对,我很变态,你怕一点。”

他一副恶心得吃不下饭的模样,半晌:“断子绝孙的臭土匪!”

夫纲重振成功。

我和蔼地等他吃完,这才领着他去后院见另外两位前辈,当然,三夫人死也不肯听我的安排,所以我不得不采取了点激进手段——

我扛着被点了穴的他走进院子,那两人还在那儿呆着,见我们进来,不约而同看向我肩上呜呜直叫的倒霉蛋。

我把他放在秋千上,按着他肩膀,开始介绍:“这是小秋。”又给三夫人介绍另外两个人,“那是阿药,那是冰儿,大家以后和谐相处。”

大夫人冰儿漠然地抱剑而立。

二夫人阿药温柔地对新人说:“要喝茶吗?”

三夫人小秋……我解了他的穴,他怒道:“我不叫小秋!谁给我起的名字!”

我静静道:“我起的。”

“为什么!”

“因为你坐在秋千上。”

这个理由过于无懈可击,以至于他词穷了。

“莫要与我们这位相公争。”二夫人阿药笑着打了句岔,“专心想着怎么弄死他就可以了,小秋。”

“所以说谁是小秋啊!”

“小秋,日子还长,别急。”小药婉婉道,“相公,小秋又是你怎么绑上来的?”

我简洁道:“他在山底下茶馆歇脚,我就往他茶里面放了点蒙汗药——”

“你那是一点?”小秋抓狂道,“要不是我身体强健非比常人,差点就直接睡着见阎王了啊!”

“那说明我很尊重你,全力以赴对待你。”

“……你去死吧!!!!”

阿药说:“你到底搁了多少。”

我拇指食指比出一点点:“蒙倒一头大象的量吧。”

众人沉默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好笑,就说:“谁让他一看就知生性凶猛,动物园对待戾气过重的野兽也是要上麻药的……”

众人继续沉默。

良久,冰儿开口说:“何为动物园。”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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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很快就和冰儿阿药打成了一片。

冰儿负责和他比武宣泄火气,阿药负责暗算增加情趣,三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我深觉自己幸运,三位美妻从不争风吃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同心协力一起对付我,这是几个男人能拥有的艳福啊?

英娘说:“没出息的,你迟早要死在床上!”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至今我都未曾动过这三位夫人一根手指,只好硬着头皮说:“怎么会。”

“你那几个媳妇儿都要密谋造反了,你还跟这儿猫着……这个字写错了!重来!”

她啪的一下用戒尺打我手背上,痛得我抽了口气,挂一边的鸟笼里关了只玄凤鹦鹉,见我挨打,幸灾乐祸地叫起来:“呆瓜!呆瓜!”

我含泪拿起毛笔,照着字谱一笔一划继续写,英娘给鹦鹉喂食儿,又咕哝着念叨我娶男媳妇,冷不丁考我:“我上个月教你的那句最重要的话是什么!”

我一个立正:“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又赶紧收口,“错错错了,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英娘满意道:“不错,是这个理,万事万物都要遵循这三纲,此乃我朝治国理政之基础,那我又问你……”

“虽然这些都是一派胡言。”

“你说什么?”

“没什么,您继续。”

英娘怀疑地看着我,说:“君子有三畏,分别是什么?”

我字正腔圆:“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背得好,正是如此。”英娘缓声说,“我们虽为草寇土匪,更不信天地神佛,可这天命,并非仅仅是指庙堂里摆放的一尊泥偶,我们要听从的不是虚无神明所给出的预言……钟儿,你爹娘一生无愧于心,你也要如此,人人生来背负天命,找到它,理解它,并为之付出努力,这就是我们该走的路。”

我拱手:“是。”

英娘喝了口茶,示意我继续写字,她托着腮看了我一会儿,目光逐渐柔软怜惜,英娘伤感道:“若非你几年前遭了风寒,损伤了记忆,现在也不至于再跟着我学这些……要知道你爹娘,可是饱读诗书,学识远近闻名……”

我最怕她提过去的事,忙打个哈哈揭过去,英娘却越发难过:“是我辜负了伯父伯母,没照顾好你,倒让你沦落到这一步……”

玄凤又开始叫:“呆瓜!呆瓜!钟儿!呆瓜!”

我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把英娘安抚住,她抹着泪往外走,叹息着说:“男媳妇就男媳妇,只要愿意和你好好过日子,男媳妇也未尝不可……”

等英娘背影看不见了,我才长长舒口气,瘫到椅子上喝茶,一边斜眼看鸟笼。

玄凤扑腾翅膀:“天命!天命!天命!钟儿!你的!天命!”

我淡淡道:“别叫了,我知道。”

“人!齐了!天命!”

“我知道,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它被我当成太监,顿了两秒,就又开始啊啊啊地叫起来。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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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完字,我又去寨子里四处走了一圈,不久前我们半道劫了个贪官家属的车队,狠狠赚了一笔,连吃几天大鱼大肉,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违法犯罪后充实的笑容。

“老大,老这么干不会出事吗?”

我挥挥手:“不怕,我心里有数。”

他们就放下心来,跟我说那些财物大多都分去附近村庄的穷苦人家了,我略一点头,他们就开始来打趣我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老大,三个媳妇儿啊,能行吗?”

“我前天打了头鹿,这鹿鞭可是好东西!”

“今晚就给老大补上!”

我:“……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过来啊。”

更糟糕的是,我扫见冰儿从旁边路过,他听见这话,步伐明显一顿,凉凉地瞥我一眼,一言不发走远了。

那眼神儿……透心凉,心飞扬。

当晚饭桌上果然有一道红烧鹿鞭,冰儿从一开始就抱胸坐着,不肯拿筷子,一个劲盯着我的脸看,而阿药只看了一眼那菜,就似笑非笑地瞧我,避开鹿鞭,吃其他的去了。

我有口难言。

小秋则说:“都傻着干什么,菜里有毒啊。”

“怎么会。”我艰难道。

“好东西呢。”阿药悠然道。

阿药药理方面造诣极深,几日相处下来,小秋对他颇为信任,当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那道红烧鹿鞭他一个人吃完了。

也不知道是年轻人火气旺还是怎么,当夜就出了岔子。

小秋站在院子里,浇了几桶凉水下去都止不住,我被他吵醒,披衣起身,欲言又止看着他,本来想说,找个不忌讳男女之事的丫鬟来替他解难,他却猛地转身看向我,瞪大眼睛,满是警惕地说:“你不准过来!”

我无奈地摊手:“好,不过来。”

他脸色涨红,英俊五官皱成一团,反而显出了一点少年人的天真气,小秋怒道:“都怪你!”

“……好好好,怪我。”

又是推门声,阿药打着呵欠,披一件深色外褂走出来,乌发垂肩凤眼带泪,他靠在柱子边,用看实验品的目光饶有兴致打量着小秋,侧头对我说:“看来被软筋散压久了,后遗症就会体现在这些方面。”

我更无地自容,阿药侧过头,借着月光注视我,片刻后,说:“大好的机会,现在他饥渴得找个洞就能发泄,你不去试试?”

我皱起眉:“你这话说的……”

阿药笑起来,手指尖绕了绕发尾,温柔道:“伤到你了?可这说到底,你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是想做那事,又是要干什么呢?”

我只当没听见他这话,凝视着暴躁得快发狂的小秋,冷冷地说:“还有什么办法帮他吗?”

“都是男人,欲火上头,发泄出来不就完了吗?”他无辜而讶异,“怎么,你还真心疼啊?”

我不再理会,大步上前,走到小秋身边,不等他大声赶我走,就一手刀精准砍在他后颈上。

阿药吹了声口哨。

我抱起软倒的小秋,将他带回我的房间,路过阿药时,我停了一下,他虽然懒洋洋靠柱子的动作不变,但周身的气氛明显紧绷了起来。

我说:“别跟这儿站着了,回你屋去,外头冷。”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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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真的弄晕小秋,轻轻将他放到床上,他手脚虚软无力,眼睛被过盛的欲望逼出了血丝,就那么不甘地看着我,好像随时要把我咬死,再一口一口吞下肚。

“你要是敢——”

我没给他说完这句话的时间,直接扯开他已经绷得很紧的裤子,那话几乎是弹跳出来,立在那儿,虽说我早就知道我这几个媳妇儿不仅其他方面是人中龙凤,连这玩意儿都尺寸傲人,但傲人到这个地步,也是没想到的。

我一时间都大脑宕机了。

直到听见他压抑地,颤抖地说:“你要做什么。”我才如梦初醒,一条腿压上床,把头发往耳后挽了挽。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我动手动脚,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就算是出身一等名门,堪称天之骄子的他,身中软筋散,又被情欲所困,此刻也只能发出无用的警告,任我为所欲为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哪个不是一等名门出身,不是天之骄子呢。

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动手动脚。”我喉头发出模糊的笑,“我动嘴就够了。”

我俯下身,将他挺立的阳具含进了嘴里,吞进了喉咙。

一炷香。

两炷香。

三炷香。

鸡打鸣了。

天亮了。

……就该给他找个丫鬟。

我劳作一夜没睡,小秋此刻又霸占了我的床,拖着累得要死的身体刚走出房门就被吓一跳——大清早的,柱子边居然站着人。

我以为是阿药没有走,近了一看,发现是冰儿。

他一般起得早,就是中了软筋散,也会按时起床练剑,然后是读书,我有一书房过世父母留下来的书册,都给他翻出来了。

我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啊,辛苦了。”

他浓黑的眼里映着我的身影,又慢慢地,往我身后的房门一瞥。

“昨晚你们干什么了。”他说。

这话给我一种被正宫捉奸在床的错觉。

我尴尬道:“帮他纾解纾解,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明明他什么也没做,我的心头却涌上了一股危机。

但很快,他就漠然地说:“饥渴到这种程度吗,闻人钟。”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连名带姓喊我。

黑风岭安安静静的,风声就是这座山的呼吸,绵长悠远,最终与我的心跳融为一体。

我愣了两秒,才嬉皮笑脸地说:“好冰儿,我够会忍的了,娶了你这么久,我何时枉顾你意志,碰过你一根手指?这么说我太过分了吧。”

他转身走了。

我唏嘘地望着他背影,舌尖顶了顶破皮的口腔内壁,又歪头笑起来,随便找个房间进去睡觉了。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穿着异于这个时代的蓝条病服,戴着呼吸罩,艰难地苟活,我已经不大记得父母真正的脸,因为我记忆里,他们总是在哭,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

以至于我死后,还在想着要去擦干他们的眼泪。

还想着要赶快好起来,回家里去,不要让他们等太久了。

主神找上我或许就是因为我执念太深,很适合被当成工具人,等我意识到时,我已经成为闻人钟了。

一只玄凤鹦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首次看见的生物,它停在我枕边,在我醒来后,告诉我,我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阻止这个世界的崩坏。

……wtf,你管这叫简单?

但我听见事成后可以实现任意一个心愿后,我就觉得再苦再难也要把这事办妥了。

毕竟我想回家。

小秋躲了我两天,最开始我还以为他真的逃出黑风岭了,可吃饭的时候他也会出现,不等我开口,风卷残云解决掉面前的食物,就又跑了。

我:“……”

我收回尔康手,颇为忧郁地叹气。

这事怎么看都是我比较吃亏,我不知道他害羞个什么劲。

阿药夹了一箸菜,道:“真年轻啊……”

冰儿则不予置评,偶尔抬起眼看我。

我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老让小秋这么逃避下去也不行,我就开始堵他,这家伙吃了软筋散都跑这么快,我不敢想他正常状态下,武力值到底有多高。

“小秋!小秋!”我一边追一边喊,“你跑什么,你听我说!那就是一个意外!”

他撒丫子拼命狂奔,头都不回的。

“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可能看你就那样受折磨吧!”

“你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还是把他追上了,拽着他手臂,上气不接下气,他被我一碰,就不动了,涨红着脸不看我,脖子上青筋绷紧浮出。

“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我真诚地说。

他立刻扭过脑袋,睁大眼睛瞪我,我继续说:“反正也没做到最后一步,而且都是男人,就不要这么——”

“闻人钟!”他气急败坏地,“你真是个人渣!”

我好冤,我好苦。

我试着理解他的想法:“你想要我负责?”

他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眼神逐渐飘忽,我大力拍他肩膀,笑道:“好啦,知道你不会这么想,走了,回去了。”

小秋开始和我冷战。

我本来还想再多了解了解他情况,不愿意关系一直这么僵,但玄凤对我发出了警告。

我必须开始履行我的天命了。


忽然收到评论,摸着后脑勺决定在这边也更一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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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夜里,我就把他们三个喊来了。

我坐在桌边,冰儿最先走进来,没靠近我,站在门边,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就是气鼓鼓的小秋,也不肯靠近我,拖了个木凳子,在离我老远的地方抱胸坐下,趾高气扬地说:“有事快说。”

我喝了口茶:“等人到齐。”

鸟笼就挂在一边,玄凤人畜无害歪着头,眼睛静静望着屋里每一个人。

又等了一会儿,阿药才进来,似乎是刚沐浴,头发还是半湿,眉目沾着水汽,他这样很像山野里幻化出的妖精,我下意识移开眼,他倦怠地走到我旁边落座,自顾自倒茶,说:“这么晚了,相公有何事要说?”

我看了眼玄凤,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说:“我虽为草寇,但相处这么一段时间,我也知道几位夫人都不是普通人,想必都是一等一的俊杰。”

阿药耸耸肩,冰儿脸色不变,而小秋则嘲讽说:“那不还是被你带这儿来了。”

“我也有些人脉,发觉不对劲后私下查了查你们的身份……”

话说到这一步,阿药和小冰还是一脸淡然。

看我大夫人二夫人的反应,他们大概也早就知道自己瞒不住身份。

这么多日子,他们一直在跟我上演“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但我要装作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好更彻底地了解到你究竟是谁”的戏码。

唯一的傻白甜就是小秋了。

我轻轻叹口气:“现在的重点,不是你们的身份,我其实也不在乎你们是谁……总之,我打算放你们走。”

这下冰儿和阿药也保持不了淡定了。

冰儿几乎是立刻抬头看向我,满眼控诉,脸上大写着“抛妻弃子陈世美”几个字。

而阿药手抖了一下,他镇定地放下杯子,默了片刻,说:“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我爽过了。”我搬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龇牙笑道,“本来就是想抢几个民女上来过过瘾,阴差阳错抢成了男人,好在你们长相都不差,将就着也能看,但现在也看腻歪了,你们又不能给我生孩子,留在山上也没什么用,不如把你们送回去,还你们自由。”

“是吗。”阿药轻描淡写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 还敢如此对待我,你不怕我报复吗。”

“药王谷医者仁心,还请你高抬贵手。”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一马车黑风岭特产草药,算作给袁大师兄的赔礼,希望你拿了东西,就不要再记恨此事。”

“你觉得可能吗。”他嘲笑道。

我觉得……不太可能。

可没办法啊,强抢民男这个馊主意是玄凤说的,领导话事,我们当下属的能说不字吗。

我的本意只是想找个理由牵绊他们一下,好让他们不要那么积极地奔着必死的命运去,牵绊一下就行了,但玄凤偏偏要我当霸道总裁!我也很恼火的!

“告诉我。”

我转过头,对上冰儿幽静的眼睛,他从黑暗里站出来,走到烛光里,就像一头在冬日里蛰伏已久的兽。

“告诉你什么。”我说。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

我顿了顿:“刚才就说了,我只是为了爽一把过瘾——”

桌子被劈裂了。

阿药及时闪开,免得溅到一身木屑,我则僵坐在原地不动,在尘埃里,伸手一抹脸上被飞扬的木屑划出的伤痕,拇指就见了血。

冰儿收回剑,平静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好暴力呜呜呜呜呜呜。

我要去法院告他!

……法院归他家管来着,草。

“我一个无名小卒,我能有什么——”

“闻人钟,十七岁,令尊闻人宁乃西宁县父母官,令堂郑慧,出身书香门第,你七岁时双亲遭奸人暗算,后住在叔父家,然叔父闻人达待你并不好,不到两年就在私下吞掉了你的家产,并寻了个理由将你赶出府,幸好你奶娘在世,于是你便住进她家中。”

“但闻人达担心你长大后会来报仇,夜长梦多,就重金聘请极光阁杀手取你命,然你福大命大,居然侥幸躲了过去,就这么苟且偷生了几年,闻人达到底不安,放火烧了你奶娘的房子,奶娘一家葬身火海,你也不知所踪。”

他说话毫无凝滞,行云流水,等他停下时,小秋早就呆了,而阿药则微微笑了笑:“殿下心若明镜。”

冰儿不在乎阿药说了什么,只一味注视着我,说:“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逃出闻人达的包围圈,第二个问题,为何来到黑风岭做土匪,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要救我?”

我就知道他绝对已经和自己的暗部联系上了!

明明早就可以离开,偏偏继续吃软筋散,留在黑风岭,就是想弄清楚我的真实目的。

老底都被人揭了一半,我僵着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眼睛极黑,当中燃着一点烛火的反光。

就这么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那我就说清楚一点——为什么刻意拦下我,不让我去秦王府赴宴?”

秦王嫁女,大摆宴席。

邀请宫中皇子皇女来王府小住,太子监国,政务繁忙,故不在邀请名单上。

这就是大夏国二皇子,姬宣的第一个死劫。

因为这场宴会就是给他准备的鸿门宴。

我继续装傻:“我听不——”

这次才说三个字,剑尖就抵上我喉结了。

我大夫人雷厉风行,想必要我一条小命也是说干就干。

不知道为何,在这种危急关头,他的声音反而听起来温柔了点:“你说实话,我保你不死,就算袁无功也动不了你。”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阿药眯着眼笑,“我要杀谁,谁就非死不可,宣殿下,要试试吗?”

姬宣还是不理会他,说:“我已得到消息,秦王设局要害我,这次我出行匆忙,又对他并无疑心,也许真要中了他的奸计,若是如此,你反倒救了我一命……”

我尴尬道:“好说,好说。”

阿药看我跟他打太极装傻,耸耸肩,打着呵欠说:“我其实也很好奇,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我本来想找个山水如画的地方自尽,偏偏被你拐来黑风岭,还在你这儿发现了一大堆从未见过的草药,不把它们研究彻底,我死都不安心呐。”

来了,这就来了。

这就是药王谷大弟子,袁无功的第一个死劫。

就他妈离谱,比起姬宣,这位是觉得活着没劲儿,要寻短见跳崖自尽。

玄凤跟我说他的死劫时,我整个儿都裂了。

我上辈子天生顽疾,久病不治,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对能跑能跳能笑的人生多么向往,偏偏世上有袁无功这样的人,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也正因此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生命。

讲真我想抽他。

但打不过。

气死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说:“所以你究竟为什么会想放弃生命?”

他勾着嫣红的唇角,撑着脸,笑得意味深长:“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

“……”

他戏弄了我两句,凤眼带钩,轻轻一瞥姬宣,就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那么第三次——”

小秋被我们几个同时盯上,差点炸毛:“干嘛!看我干什么!”

姬宣淡淡道:“你说你只是在山下茶馆歇脚,那你原本是要去何处。”

小秋换了个坐姿,冷笑道:“咱俩很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凭你是什么皇子?”

他说话口气这么狂放,和之前那咋咋呼呼的小可怜模样相差甚远,袁无功惊异地眨眨眼,又瞥了眼姬宣,便笑而不语,露出了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但姬宣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只平静地说:“你不愿意说也无碍,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了。”

我有什么企图,小秋在乎吗?哈,我大夫人这次可打错了如意算……

等等,你为什么陷入了沉思。

等等,你干嘛露出一脸被说服的表情。

你不要过来啊。

幸好,他很快又不屑地说:“他的企图不是很明显吗。”

我:“?”

小秋吐字清晰,铿锵有力:“他不就是垂涎我的美色,想对我为所欲为么。”

为所欲为这三个字几乎产生了回音。

我还真听见回音了。

“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

……不是回音,是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玄凤在瞎叫。

这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鹦鹉,有无数次我都想把它烤来吃了算了。

我抹了把脸,恳切道:“你说的很对,我就是看上了你的美色,把你绑回来当媳妇,别的什么理由都没有。”

他脸色红润了点,哼了声,又似乎不大情愿地说:“我说了,此仇必报,但……但看在你良心未泯,愿意放我出去的份上,你只要完成一件事情,我就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玄凤又叫了一声。

“你既然说你知道我是谁,那你可清楚我下山的目的?”

我当然知道!

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就是不想你去踩这个雷!

小秋自顾自道:“我下山是找我师父早年流落在外的女儿,听说她就在京城,我在你这里耽搁这么久,你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你师父?”袁无功撩起眼皮子,“寒山真人吗?”

小秋傲然道:“正是。”

“传闻寒山真人隐居已久,整个寒山派都随了他,几乎不现世,过往有几个小门派不懂事上门去招惹,寒山只派了一名弟子,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此后江湖上无人敢轻视这个低调的门派……”袁无功笑盈盈道,“最神秘的门派,没想到是让我以这种形式见上了,可见人生奇遇处处皆是。”

姬宣也沉声说:“寒山派也罢,寒山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江湖上风传已久的绝顶高手,能在这种小地方遇见才算奇事。”

“一个拥兵自重的皇子,一个药王谷堪称圣手的大师兄,再加上寒山派的镇门弟子……呵,我们这位相公,可真是有识人之术。”

我知道他们的身份,是因为我有玄凤给我科普背景。

但这几个人被我关在黑风岭,也能查出彼此的来路,就真是神奇了。

不愧是天选之人。

小秋淡淡说:“闻人钟,答应吗?你替我找到我师父的女儿,这件事既往不咎,那边那两个人要来找你算账,我也可以当你的靠山。”

这几个人中,就小秋心最甜,善良不记仇,若非他身份特殊,我其实是很愿意结识这样的大好人。

“我没打算找他算账,我说了,只要他老老实实说出内情,我保他不死。”姬宣冷漠道。

袁无功扣起食指敲敲桌面,不满道:“怎么像只有我一个是大坏人,我也很心软的,相公这么有意思一个人,要我真动手杀了我也会舍不得。”

我可谢谢您嘞。

眼看场面快要陷入混乱,我重重咳了一声,对小秋说:“好吧,我陪你去京城找这个姑娘,事成后你我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小秋嗯了一声。

“我叫谢澄。”他说,“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了。”


但是搬文好枯燥,垂头丧气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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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黑风岭稍作休息几日,我同英娘谎称是出门办事两月,便下了黑风岭,来到官道上。

没了软筋散制约,小秋同学堪称猛虎下山狗熊出洞,那叫一个意气风发气宇轩昂,我一直担心他会给我使些小绊子添堵,但小秋意外地大方,活动活动筋骨,就与我下山去。

……现在我们四个人,就沉默地站在官道上。

小秋面无表情按了按指关节:“你什么意思。”

姬宣淡淡道:“我也要回京,更何况我们还没弄明白闻人钟身上的秘密,所以我和你们同行。”

“你可是二皇子殿下,出了个差错,草民承担不起责任。”他嘲弄道,“还是劳烦殿下请自己的暗部护送吧。”

“暗部已经在离此处三里外就位。”姬宣对我说,“最近不甚太平,要是不想被卷入什么纷争,你同我一起走比较安全。”

小秋怒道:“闻人钟下山是给我办事,你拐什么拐!”

姬宣:“他给你办事是受你威胁,我说了,只要他说出实情,我保他——”

“一起就一起吧。”我居中调和,温声细语,“正好大家都熟,一路做个伴也好。”

小秋更怒:“我才不要!这家伙在黑风岭就是一副冰块样!谁想跟这种人同行!”

“小秋……”

“谁是小秋!!我叫谢澄!!!”

“那我也一起吧。”

“什么!!!”

袁无功绕着发尾,笑得无辜而纯真:“我也和你们一同上京。”

小秋……谢澄出离愤怒了,他把袖子一撸,拧眉道:“我是去办正事,你们现在是合起伙来耍我吗?”

袁无功眼睫一垂,姿态无限忧郁:“大家好歹都是被逼过婚的人了,一条船上来一条船上去,左右我也无事,怎么能脱离友爱的大家庭呢?”

谢澄差点气吐血。

袁无功用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挠挠我下巴,怜惜道:“你说呢,相公。”

我:“……走走走。”

这几个人我是一个也得罪不起,之前强抢民男也实在是玄凤逼迫情非得已,现在没了软筋散帮我当凶兽的项圈,我是谁都不敢惹的。

我们用了姬宣暗部准备的马匹,向北奔去,一路上我都能接受到谢澄时不时投过来的哀怨目光,但我坚定地当做没看见。

玄凤我没带出来,但我知道,我无论去了何处,它都会出现的。

毕竟我还没履行完天命。

之前在黑风岭,他们彼此没彻底翻牌表明各自身份前,还在虚与委蛇勾心斗角,现在话都说开了,基于这一段世间难寻的缘分,再加上长路漫漫无聊,反而互相能够和和气气地说话了。

袁无功先去骚扰姬宣:“二殿下,你是怎么被诓上山的?”

姬宣面无表情道:“别问我。”

袁无功又去骚扰谢澄:“小秋秋,你这是第一次下山出门吧,可还是童子身?要我们相公帮你……哦对,我都忘了,他已经帮你泄过火了。”

谢澄额角青筋直跳:“你闭嘴。”

真的是非常和气。

最后,袁无功策马离我近一点,歪过身子同我小声道:“他们都好凶哦,是不是。”

不要把我拉进战场好吗。

“相公,你偷偷跟我说。”他压着嗓子,好像真的是要跟我说悄悄话,“我们当中,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差点咬到舌头,又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风沙,在马背上咳个半死。

“我我我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什什什什么——”

“哎呀,相公就不要同我隐瞒了,我又不是那种会争风吃醋的主!”他越发上瘾,越发投入,“是二殿下吗,相公喜欢那种冷酷冰山吗,小秋秋也不错,可爱得很呢,当宠物抱回去也是好选择……”

赶在另外两人发飙前,我诚恳地说:“大佬,收了你的神通吧。”

“大佬?”他疑惑地嗯了一声,就把这个小小的问题抛在一边不管了。

他忽然安静下来,却让我更加警惕。

我转过脑袋一看,他翘着嘴角,一手放松地握着马缰,笑得我胃痛。

袁无功愉快道:“看来相公是最喜欢我了。”

……那什么,英娘,我大概是回不来了……

时值初秋,沿南往北,可见大雁高飞,金色的叶子纷纷扬扬洒满官道,马蹄踏过就踩碎了它们。

前生我缠绵病榻,从未有过这样长途旅行的机会,所见世界也不过就是窗口那么大小望出去的天地,而成为闻人钟后,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打打杀杀的,心累得不行,哪里有机会这样放松。

虽然身边跟的这几个都是人间兵器级别的重量级怪物,但不妨碍我放飞的好心情。

我极力克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很快就发现这并没有必要。

因为谢澄比我更好奇。

他一直呆在寒山派,又是个常年修炼的武痴,除非踢馆(“什么是踢馆?我只是去教训那些挑衅我们门派的人!”),绝不出户。他对世界的了解甚至比我还少,一双眼睛亮闪闪地四处看,还会很矜持地跟我分享他的小发现。

怪不得这三人中就他最好搞定,一碗蒙汗药就把他放倒了。

谢澄也怪可怜,干干净净的一人,刚走进红尘,就遇上了我这种死变态。

自己说自己是变态的感觉真别扭。

晚上入住客栈,姬宣本想同我们一起住进来,被他忽然现身的暗部属下死谏后,还是去了附近被他们安排打点好的住房。

我,谢澄,袁无功,我们一人一间屋,定了第二天出发时间后,便各自歇息了。

我正准备进屋,袁无功就喊住了我。

“相公。”他深情款款,“我会梦见你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他这样真的又油腻又神经病。

长得帅也顶不住这么作践。

进屋,沐浴,站在窗边让自然风吹头发。

明月枯枝,怪想吟诗,吟来吟去,全是作弊,李白杜甫唐伯虎,而我只是个废物。

一只麻雀飞到我手指边窗框上,跳了跳,又扑腾两下翅膀,静静看我。

我也静静看它,片刻:“玄凤?”

麻雀发出麻雀不该有的嘎嘎声。

然后它用之前鹦鹉的声音说:“上京,死劫,死劫,谢澄。”

“我知道,他死劫还没过完。”我摸了摸麻雀的脑袋,“我会看着办的。”

麻雀舒服得眯起眼睛,又让我摸胸前的白毛,我低声道:“秦王大约不会死心,姬宣回京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路上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

“钟儿,放心。”它又开始抖翅膀,“钟儿,安全,我,保护,钟儿。”

这家伙说话这么中听的时候真不多见,我刚对它改观,它就冷酷无情道:“你,出事,世界,就,毁灭,啦。”

“……”我收回手,唾弃自己居然被糖衣炮弹迷惑了,“是是是,我是救世主,我死了谁去保护这几个天选之人。”

它严肃地点点头。

那模样像极了我前世看的那些新闻上的资本主义吸血鬼。

我做了一晚上被吸血的噩梦,根本没睡好,结果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敲我门,也亏我被这操蛋的救世主生活磨炼得脾气好,不至于发火。我半闭着眼走到门前:“哪位。”

“我。”门外传来谢澄低沉的声音。

我打开门,谢澄抱着个枕头,眼角红红的,像个委屈的小媳妇,我困得意识不清醒:“怎么了,还早啊。”

他人高马大堵我门前,路过的人估计心里要犯嘀咕。

我打了两个哈欠,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

“我那屋……”他很小声地说,“有蟑螂。”

“……什么。”

“蟑螂。”谢澄说完露出了很恶心的表情,“有我半个手掌大,就在我床边上。”

“所,所以呢。”

他盯着我,眼睛更红了。

我认命地让出半边身子:“进来吧。”

我跟他挤啊挤的睡下,彼此背对着,被他这么一搅和,我的困意减轻,盯着墙壁半晌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动来动去,怕打扰到谢澄。

我闻得到谢澄身上皂角的味道,明明都是用的一家客栈的洗浴物品,但落在他身上,就和我自己的不一样。

窗户半开,夜风缓缓送进来。

很远的地方有狗叫。

渐渐地,困意又袭来,眼皮子开始打架,偏偏这时谢澄出声说:“闻人钟。”

“嗯……嗯?”

“你其实没有这种癖好吧。”他背对我,低声说,“你不喜欢男的,是吗。”

“我……”我昏昏沉沉的,“我也不知道……”

前世我没有恋爱的机会,更无从得知我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但为了宽谢澄的心,我敷衍地安慰道:“没事,我不会动你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窝边草……”他似乎哼笑起来,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背,他体型是习武之人特有的匀长漂亮,在黑暗里一路起伏,直到淹没进我看不见的地方。

“嗯。”我说,“所以不动你,睡吧。”


三更,虽然是搬文但也是三更!嚯嚯!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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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说:“啊。”

袁无功说:“竟然这么快就——”

袁无功说:“小秋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清纯,但背地里都已经和相公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谢澄站我背后,脸色涨红,偏偏又找不到理由反击,毕竟是他自己主动敲开了我的门,并毫无反抗睡到了我的床上。

孩子被调戏成这样,我出言调解道:“他只是怕蟑——”

“我,我就是怕闻人钟跑了!”谢澄打断我,声音抬得很高,“他素来无耻,要是趁着夜黑人静,独自溜回黑风岭可怎么好!”

我们三人站在客栈外,迎着晨光等姬宣,袁无功顺手往自己那匹黑马嘴里塞了把粮草,他笑道:“就这么个小客栈,若是相公真要走,凭你的功力,难道隔着墙壁,听不见相公房里的动静吗?”

谢澄脸色更红,简直和番茄没什么区别了。

唉,不管武功多么高强,实力多么深不可测,谢澄说到底,也只是个初次走进红尘的小孩子,害羞又敏感,做大人的该多让着他点。

上一辈子,我死在十七岁,又在这边的世界呆了好几年,两世加起来,我看谢澄,就真的是在看一个小孩儿。

虽然这个小孩儿一剑可以削掉半个山头吧。

我瞥了袁无功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袁无功就乖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勾人的凤眼,眼角轻颤,冲我弯起来。

这时,姬宣也牵着马来了,他奇怪地看了冒热气的谢澄一眼,又看看卖乖的袁无功,最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来。

“走吧。”他淡淡道。

从黑风岭到京城,骑马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我问谢澄,他师父寒山真人,可交代过关于女儿的什么事吗。

谢澄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跟我对上,揉着耳朵说:“师父的女儿走失时才三岁,小名叫小花,如今大约十八九岁上下……有消息打听到,当年动乱,有很多小女孩子都被人贩子卖到了京城,所以我先去京城碰碰运气。”

姬宣冷不丁插话道:“若真是如此,真人的千金多半是在花楼一类的地方,我记得有几位姑娘曾提过,自己是从外乡被贩卖到——”

“哟,清高如二殿下,也会去花楼这样的地方啊!”袁无功故作惊讶,“真是失敬,没想到二殿下也有这么像人的一面!”

姬宣没把他的挑衅当一回事,继续说:“花楼的姑娘年龄都差不多,如果有外貌上的特征就更好辨认了。”

谢澄皱起眉,说:“旁的没有,只说她后颈上有三颗红痣……但这样隐私的地方我怎么好去看。”

姬宣点点头:“有了这个就好办多了,我会派人去搜查的。”

过了一会儿,谢澄才说:“多谢。”

“不用谢我。”姬宣说,“寒山派欠我的这个人情,我会好好使用的。”

看着谢澄被噎得半死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偏过头笑了起来。

笑完了,心情也跟着轻松许多。

亿万世界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它们都会孕育出天选之人。

天选之人是支撑世界运转的核心,他们强大傲慢,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他们的命运联系着世界的安危,这么不得了的怪物……也是人。

会怕蟑螂的人。

说话不怀好意,会插科打诨的人。

心如明月清清朗朗的人。

他们活在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上。

就算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任务,出于良知,我也该帮他们度过这几个死劫,好让这个世界不至于走向崩塌。

更何况,我也不希望看见他们死去。

不管他俩菜鸡在吵什么,袁无功笑着朝我低语道:“跟着相公,日子变得这么有趣,谁还会想着寻死呢?”

我看了眼袁无功,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可也已经习惯他这作风了,并不觉得自己被耍弄,便只说:“那就好。”

他似乎短暂一愣,眼角弯弯的,笑得更深了。

心情从被逼给无良上司打工,过渡到半推半就帮他们一把,眼前的一切都明亮多了。

我正要开口问姬宣昨晚休息得如何,姬宣就一副若有所觉的样子抬起头,而谢澄也警惕地捏住了马缰,放慢速度,朗声道:“谁!”

此时我们一行人正穿过银杏树树林,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视线尽头都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谢澄倒转过马头,漠然地说:“要玩游戏吗,好啊,我来找你们,找到了就全杀了。”

我:“……”

昨天还在我床上哭唧唧怕蟑螂的小白花,转眼就露出了食人花本性凶猛的一面。

一只麻雀趁乱飞过来,停在我肩头,我抬手摸摸它的头颅。

“不出来是吗?”男人反手按着后颈,掰了掰脖子,眼睛亮得可怕,“那就来玩玩吧。”

姬宣:“等——”

身边刮起一阵腾然大风,谢澄已经从马上飞窜出去,轻盈地越上临近的一棵树,枝叶摇晃,肉眼难以追上他的行动,我只觉一道虚影在树枝间闪过,然后便是噼里啪啦毫不客气的一顿暴揍声,一个接着一个的刺客就鼻青脸肿地从树上被丢了下来。

哇,哇哦。

我麻木地看着眼前下饺子一般的场面,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就谢澄这样的战斗力,到底要怎样的死劫才困得住他啊。

我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啊?

袁无功手放在唇边,懒洋洋道:“小秋,留个清醒的,别全部弄死了啊——”

“别喊我小秋!!!”

谢澄拎着最后一个清醒的人跳下来,一把丢到我们面前,不耐烦地说:“这是谁招来的人,自己认领。”

可怜的刺客在接下这桩倒霉差事前,约莫也是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冷面高手。

我盯着刺客那开了染坊的脸,再看看谢澄不屑的表情,同情地想,兄弟,你把路走窄了。

玄凤所言,字字回响在我耳边。

谢澄,寒山派真传弟子,内定下任掌门,如无死劫,迟早会一统江湖,当上武林盟主。

如无死劫……他就是未来的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多么不开眼,才要往他手里撞啊。

又是数道黑影落下,为首那人面色凝重沉重,重得头都抬不起,刚说一句“属下失职”,姬宣就滑下马,淡声说:“罢了,是我没拦下他,你们继续警戒周边,出现新的刺客,随时来禀报。”

“是!!!”

谢澄听出点不对味了:“你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踪?”

“那边那个笨蛋太莽了,但身手还可以,刚才他那几招你们看清了吗?”

“勉,勉强!”

“嗯。”姬宣走到瘫成一团软泥的刺客面前,蹲下来,口里说,“那就好好学。”

“是!!!!!”

被彻底忽视的谢澄开始跳脚,愤怒道:“喂!你当我是什么了!”

袁无功:“刚才他不就说了吗,笨蛋啊。”

谢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视身后的嘈杂,姬宣掐起刺客的脸,忽然顿了顿,他回头刚要说什么,谢澄就翻了个白眼,说:“我把他下颔关节卸了,免得他咬舌自尽,你要问话就自己装回去。”

姬宣却不是问他这个,他说:“闻人钟。”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尴尬地指了指自己:“你喊我?”

姬宣深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只好走到他面前,说:“什么事。”

“你觉得这会是谁派来的?”

我沉默片刻:“我怎么知道。”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把我瞧出一背冷汗了,方低头,自顾自道:“被你拦下来没去成宴会,秦王肯定很不甘心,我判断这会是秦王派来的人,你觉得呢?”

“你的判断肯定是正确的,你说是,那就是。”我笑了笑,“冰……宣殿下,山贼是给不出什么好建议的。”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掌心轻轻拍拍刺客的脸,随后干脆利落把对方的下巴上了回去,在对方恐惧的瞪视下,悠然道:“那你呢,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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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秦王派来的人。

秦王是当今圣上的七弟,表面上同三皇子姬煌交好,但其实私底下却是太子党,太子姬玉为嫡长子,小小年纪就立了储,圣上近两年身体不佳,便由姬玉监国理政。

太子稳重宽厚,得文武百官之心,三皇子聪慧伶俐,又是惯会迷惑圣上的贵妃所出,这两人多年来一直针锋对麦芒。

而二皇子姬宣出身普通,母亲是普通宫女,一次偶然怀上了他,姬宣在一众皇子中毫不起眼,更何况他很早就请命去边疆历练,多年不在京城,可以说是对夺嫡之事一点威胁力都没有,谁也不在乎他,谁也不会特意为难他。

直到两年前,他大败敌军,班师回朝。

“宣殿下在这朝中可是如履薄冰啊。”

不出三天就能赶到京城,为了能及时拦截姬宣,这之后的刺杀只会更加恐怖密集,故姬宣提议我们住一起,好互相有个照应,大家都没有拒绝,接受了他的安排。

我们住在附近镇子一所姬宣名下的小院,用过暗部准备好的晚饭,便都聚在了堂前小花园里赏月。

本来身处随时都要被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死士刺杀的情况,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担心。

左右看了看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大猫谢澄,又看了看淡定从容指挥着下属警戒四周的姬宣,深深觉得,就这阵容,天王老子来了也能杀给你看啊。

“秦王好歹也是你叔叔,真是下得了手啊。”

袁无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药粉,轻轻抖出来一点放在指尖上,便招来了好几只青蓝色的蝴蝶,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那点光落在每个人眼底,我不由得后背起了层冷汗。

谢澄靠在一个小秋千上,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只是望天出神。

“秦王一直都是太子派。”姬宣说,“此前他们帮着同三皇子姬煌斗,没有注意我,不过现在我手上握了虎符,军功在身,他们不安也很正常。”

袁无功随手撕了一只蝴蝶的半边翅膀,递给我,我摇手拒绝了,他就丢到地上。

袁无功笑了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宣殿下,你不冤。”

大约是因为我们都是江湖人士,素来与朝廷没有牵连,姬宣才敢同我们说这些话。姬宣平静道:“嗯,这是应该的,换了是我在他们那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会的。

玄凤同我说过,姬宣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其实是重情。

他的第一个死劫,是被秦王宴会上埋伏的死士杀害,就是因为他太过信任自己的叔叔,不信对方真的会下此杀手。

在边疆军营呆了太多年,反倒养出他这么副性子。

面冷心热,甚至是心软。

是他的失败。

秦王这次给他上了一课。

发现那是一场鸿门宴的时候,想必姬宣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回京后,你要把此时回禀圣上吗?”袁无功问道。

姬宣沉思着,还没说话,我开口道:“最好不要。”

他看向我,我迟疑片刻,还是说:“一来你并不受宠,二来证据不足,贸然捅上去,反而会被姬玉姬煌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顿了顿,我补充道:“……嗯,我只是这么猜测而已。”

他面容英挺,嘴唇颜色很淡,这么看着我时,仿佛要把我吸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许久,他笑了一下,点头说:“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我开始后悔当初给他取名叫冰儿。

这哪里冰了。

现在改名暖暖还来得及吗。

“谁关心你家那点破事儿。”忍耐许久,谢澄终于憋不住了,他打着哈欠道,“明天还要早起赶路,都早点睡吧。”

袁无功把最后那点药粉往空中一洒,引来一团青蓝的蝴蝶争相追逐,于是众人各自回屋睡觉。

秦王小女年方十六,火红的嫁衣好比天边的云霞,她头上那支簪子是自己送她的新婚礼物,开山挖出来最剔透的一块玉,请了京城最好的工匠,用了足足两个月才打磨出来。

“宣哥哥。”这样美的妹妹递给自己的一杯酒,他怎么会拒绝呢,“你能来,我真欢喜。”

一杯酒下肚,神思逐渐恍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迷离,他看见秦王就在不远处,坐在高堂上,看着爱女与新郎对拜,笑意盈盈的。

像在看女儿,也像透过人群,看向快坐不稳的他。

那眼神,就和临行前,嘱咐他一路小心的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多热闹,多喜庆的场面啊。

他听见了暗刀出鞘的声音。

我猛地坐起来,满头大汗,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玄凤从窗边飞过来,落在被面上,仰头看我。

“我……”我口干舌燥,抓着被角,说不出完整的话,“我刚刚梦见……”

窗外明月高挂,夜还深,我喘了会儿气,终于醒过神。

玄凤没有聒噪,毛茸茸的脑袋顶了一下我的手指,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我……”我又试着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都吞进了肚子里,咧嘴笑了笑。

跟一只畜生倾吐心绪,未免显得太可笑了些。

我的存在导致世界线发生变动,所以我要去体会他们每次死前所感受到的一切吗。

心口还残存着被利刃狠狠刺入的感受,带着血,破开肉,一刀毙命。

我有些迷茫地抚摸着玄凤,靠着床头心有余悸。

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刻地感受到前路缥缈。

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目睹姬宣临死前的一幕,灵魂在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躯里,发出无人知晓的悲鸣。

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笛声。

“……”

我走到院子里,仰头看去,迎着清风月色,屋檐上坐着吹笛子的人。

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垂眼望过来。

对视片刻,我说:“你这算扰民。”

“……”姬宣没生气,拍拍旁边的位置,“上来坐。”

我左右扫视,便三步踩着柱子上房,就是落地姿势不太优雅,差点踹翻一片瓦。

不错,很形象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隔着一段距离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看月亮,姬宣则继续开始吹笛子。

我这才发现他吹的不是笛子,就是随便摘的一小片叶子。

真亏他能吹出这种演唱会的效果。

虽然前世我也没机会去过什么演唱会。

姬宣跟我没什么话好说,碰巧都失眠,搭伴坐会儿而已。

闭上眼还看得见他的死相,而姬宣本人此刻就坐在我身边,想到梦境里,姬宣至死难以相信,是至亲在谋害自己,我就有点不大舒服。

我忍不住偷偷瞥他,这一瞥便愣住了。

姬宣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的一小截簪子,伸手取出来,递给我:“你在看这个?”

我没接,谨慎道:“嗯……很漂亮。”

那支玉簪缀着流光,在他手指上旋转了一圈,姬宣平淡道:“这是我本来打算送给妹妹的新婚贺礼。”

“……啊。”我尬得头皮发麻,“嗯。”

下一秒,姬宣掌心合拢,一声脆响,簪子就断掉了,他随手往下面一扔,便严肃地说:“没了。”

我重复道:“没了。”

这是哪儿来的智障对话。

那么贵的簪子,你不要给我啊。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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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开始吹叶子,我听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什么。”

他停了下来,我摸摸耳朵,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很耐心地等着我,没有催促。

半晌,我才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叔父吗,就抢我家产还要杀我的那个闻人达。”

姬宣微微颔首。

我松口气,继续道:“他一家基本算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但这种倒霉亲戚不要也罢,还不如英娘呢……英娘是我奶妈的女儿,你知道的吧。”

他依旧不开口。

“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英娘,对我如对亲弟弟,而与我血脉相连的亲叔父视我如仇人,可见血缘这种东西并不是那么靠谱的。”我说,“谁对我好,谁才是我的亲人。”

姬宣说:“谢谢。”

我还要一大箩筐准备好的鸡汤没吐完,他就干脆利落给我道谢了,让我还怪失落的。我不太信任地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吗?”

他手指间捻着那片叶子,转来转去,我侧过头,发现他正对着那轮月亮微笑。

姬宣确实是很出众的人。

他就像被月照亮的一块美玉,经不起一点摧折,于无人处散发出温润的光。

“闻人达对你不好。”他轻声说,“所以他不算你的亲人。”

我笑着点头:“他当然不算,比起他,你们几个还和我正经拜过堂,可比他亲多了。”

姬宣知道我没恶意,所以他还是在笑。

“他派极光阁的刺客来杀你,你没想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我大笑起来:“迟早的事,好歹我也是黑风岭的老大呢。”

“那极光阁那些杀你的刺客呢?”

“他们就算了,我这不还好好的吗。”我慢悠悠道:“对我好的才是我的亲人,想害我的,就算亲人我也照杀不误——这个年头,人人都该这么活。”

姬宣沉思许久,释然地说:“是这个理。”

又说:“要我帮你杀了闻人达吗?”

这个话题转得太猛,差点把我从房梁上甩下去。

我背脊飕飕冒着冷汗,强装镇定咳了咳:“你不记恨我绑你的事了?”

姬宣弯着唇角,看我一眼,似乎逗我这件事让他感到了身心愉悦。

姬宣语气很无聊地说:“我要真记恨你,你会知道厉害的。”

行,这就把天聊死了。

我们还是继续看月亮吧。

我生无可恋抱住膝盖,他又看我,就笑了起来,把叶子放回唇间,抿了一下,问我:“听什么。”

霍,居然还可以点歌,我来了兴致,手脚比划打算点个菊花残满地伤,顿了顿,沮丧地说:“算了。”

“算什么算了。”

我蔫了:“我是山贼,粗人啊,没你风雅,没听过什么小曲儿。”

“我不风雅,我也是个粗人,皇宫没多少人看得起我。”姬宣淡淡道,“你想回黑风岭吗,想家了?”

家啊。

我望着月亮,心绪散漫开来,很久才想到,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这月亮更远,伸手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

我沉默太久,久到姬宣疑惑地看过来,我才微笑着说:“没有,这才出来几天,我答应了小秋,会帮他找到师父的女儿。”

之前袁无功撒的那团药粉劲太足,有几只青蓝的蝴蝶飞上屋檐,在我们身边打着圈,羽翼发亮,带着一串磷粉,最后在月光里消失不见了。

姬宣吹的曲子我没听过。

但很好听。

隔天早上,谢澄用一对重得要死的熊猫眼,麻木地看着我。

“昨天晚上你们聊得很开心啊。”他满腹怨气地说。

我:“……”

姬宣主动把几匹马都牵了过来,堂堂皇子殿下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他随口说:“还行吧。”

谢澄被堵得直瞪眼。

一边袁无功走过来,白皙的脸上居然也挂着一点黑眼圈,只是没谢澄那么明显,这俩人昨天不知道旁听了多久对话,武林高手耳力强悍,都一声不吭忍下来了。

男人八卦起来也很要命。

袁无功笑着同姬宣说:“吹的是《折杨柳》?”

姬宣又恢复到平时的一脸冷漠,自顾自走开去布置暗部的阵型了。

“折杨柳,折杨柳……哈哈,好啊。”袁无功站在原地,念了几遍意义不明的话后,笑出了声。

他一偏头,就发现我一直在注视他。

“……”袁无功挑起眉,“相公?”

我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摆摆手,跑去给马喂粮草了。

结果他跟在我后面,我弯下腰抱草,刚抬起身子,背就撞上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挺疼。

袁无功站在我身后,也朝我弯下腰,紧紧贴着我,他在我耳边用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说:“怎么了嘛,相公,和阿药说说呀。”

我憋着气:“你起来。”

“不嘛,说嘛。”他一步不离,甚至伸手搂住了我的腰,腰胯亲密无间贴在一起,“人家不要和相公之间有秘密啦。”

我挣了一下,就感觉到他的手警告性质加大了力度。

袁无功笑得更柔了:“嗯?”

“我在想……”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袁无功为了听清,不得不从身后越过我的肩头,将耳朵贴近我的嘴唇。

“我在想……”我对着他耳朵大声道,“你压得我腰酸!滚起来!”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一行人打打闹闹,总算进了京。

本人是穿越过来后一直在山野打滚的村夫,小秋是闭关多年不出,与世隔绝的半个仙人,我俩没见识的土货面对眼前花红柳绿的人世,一起惊掉了下巴。

“你看那那那那那那个!”我口齿不清道,“那是什么?杂技吗?会吐火哎!”

小秋:“看见了!真的在喷火!啊!还有胸口碎大石!那么大的石头我都做不到,京城竟然有这样的武林高手!!”

“我们凑近点看吧!”

“你别急着过去,我先观察一下,万一是歹人恶徒怎么办……”

袁无功和蔼地笑着,替我们把掉到地上的下巴捡起来,挨个儿安回脸上,他一手拉着我俩的缰绳,免得我跟小秋俩疯狗一个没留神就窜出去了。

一辆软轿停在我们身侧,帘子掀起来寸许,人群喧哗中,姬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先回宫,你们在外面逛,晚上住我府上,进门把这块腰牌给管家看就是。”

袁无功装模作样作揖,扬手接住牌子,笑道:“听凭宣殿下安排。”

“啊!那边有卖糖人儿的!小秋你吃过那个吗?”

“听说过……是能吃的吗?”

“走走走我给你买去——阿药!走啦!”

不等他俩结束对话,袁无功就被我硬生生扯着向小摊出发,走了几步,我又回头,冲姬宣摆了摆手,那帘子抖了抖,便放下来,轿子也径直离去了。

我给谢澄买了能吃的那种糖人儿,又看了眼抱胸而立的袁无功,也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袁无功嘴角抽搐,还是没立刻丢掉,拿在手里,朝我们说:“你俩现在有什么打算?”

谢澄嘴里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道:“我打算贴寻人启事……”

“真人的千金都走失这么多年了,现在才贴寻人启事是不是晚了点?”袁无功循循善诱,“之前姬宣不是说了吗,这些被卖来京城的姑娘多半在花楼,那我们为何不先去花楼碰碰运气呢?”

谢澄手里的糖人掉了,被我眼疾手快一把捞起。

他耳垂通红,紧张得结巴:“你,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去花,花,花……”

我插嘴道:“可姬宣不是说,他会帮忙打听吗?”

袁无功摇了摇食指,意味深长道:“姬宣那样清高的人,你觉得他在花楼这边能有多少人脉呢?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眼见为实呀相公。”

小秋还在麻木地复读:“花,花,去花楼吗……”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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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他望了望日头,建议先去吃个饭休息,等黄昏时分再去花楼打探消息。

按照袁无功的介绍,我们去了京城一家不错的酒楼,我原本担心在这种皇城跟下,三个外地人容易被排挤看不起,结果发现会被排挤看不起的只有我和小秋。

袁无功刚走近,门口的小二脸上就立马堆满了笑容,搓着手迎上来:“袁公子来啦!袁公子很久不现身,小的还以为是咱们这里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里面收拾出来上好的雅室!袁公子,您和您朋友里面请。”

袁无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把扇子,单手径直打开,遮住微笑的嘴唇,便领着我俩正大光明走进去了。

从一路到二楼,无数人从屏风隔出的小空间里探头来看我们——看袁无功。

“那不是袁公子吗?”

“他回药王谷有好几个月了……”

“他身后那两位又是何人?”

袁无功又潇洒将扇子合拢,冲每个粉丝展颜一笑,转头看向我们时,脸上面无表情:“快点跟上。”

小秋被连带围观,他也面无表情搓着自己手上的鸡皮疙瘩,说:“哦,其实你也很讨厌被这样——”

他脑袋被袁无功不容分说搂住,呜呜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袁无功故作惊讶:“什么?你说你快饿死了?那还耽误什么,我们赶紧上去给你点菜补补!相……闻人!快走,小秋要饿死了!”

满满一桌的佳肴,小秋单方面和阿药冰释前嫌。

我说:“你以前经常呆在京城?人气可以啊。”

袁无功拼命摇扇子,长叹道:“师门不幸。”

我:“?”

袁无功便解释道:“宫廷御医一大半都得来药王谷拜山头,按规矩,药王谷也是需要派几个弟子长期留在京城以备不适。”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像是懒怠,像是讥嘲,“药王谷成立之初,宣誓生死前无高低贵贱,一代又一代,真是把这条谷规践行得极好。”

我哑然。

袁无功笑笑,跟我挤眉弄眼:“当然啦,生死前无高低贵贱这句话原本就是错的,王室尊贵如当空日月,怎能——”

“不。”我极轻地说,“生死前无高低贵贱。”

袁无功又顿了片刻,笑着绕过了这个话题:“一般来说,派几个内门资质优秀的弟子来就可以了,但是全谷上下一致觉得我最清闲,所以就把我发落来这里了。”

我跟他就这么慢悠悠聊了好几句,都没动筷,小秋嘴里塞满食物,举着个鸡腿,无辜地眨巴眼睛:“你们不吃吗?”

吃,当然得吃,袁无功负责给钱,不多吃点简直对不住他那张风靡京城的脸。

在黑风岭的时候,我就知道小秋食量奇大,习武之人似乎消耗得特别快,我看他风卷残云一通狂吃猛塞,袁无功点菜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吃的速度。

最后袁无功也抓狂了:“你个子也不算特别魁梧啊!怎么这么能吃!”

谢澄鄙视道:“我还在长身体呢,你懂什么。”说罢又往碗里添了一勺蛋羹。

“我不懂?”袁无功狞笑起来,“等会儿我在菜里给你加点料,你这辈子就别指望长身体了。”

“你敢!”

我笑着端一盏茶,看他俩吵架。

前途灿烂,阳光灿烂。

玄凤飞出来,停在我旁边的窗框上,我们这一桌在二楼临街,望出去就是京城繁华的一角。

他俩吵得很起劲,我就从碗里捡了些米饭喂玄凤,它却不吃,蹦跳两下,似乎示意我往外看。

我便看出去。

霍,经典桥段。

但是经典归经典,你不是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管这桩一看就要惹麻烦的事吧?

玄凤小鸡啄米式点头,诚恳地与我对视片刻。

行叭。

日行一善,是山贼的基本修养。

不等小秋他们反应过来,我手在窗框上一撑,整个人便直接从二楼越了出去,在落到地面前,一脚狠狠踹在那个害我不得不惹麻烦的人胸膛上,顺利借力,着陆。

路人惊呼四起。

好说,给个六六六夸赞就可以了。

我顺手把人姑娘往身后拨了拨,面沉如水,对还在地上呻吟的男子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这般淫邪举动,莫不是真当京城没了王法?”

“什么人如此放肆!”

几名家丁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扶起被我踹翻那人,男子衣着讲究,面色暗沉,看得出是长期纵欲导致的亏空,他叫人扶着,胸前好明显一个脚印。

男子恨恨地望着我:“好大的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侧头,对在我背后瑟瑟发抖的姑娘低声说:“要开打了,闪远点,别伤到了你。”

事发突然,还来不及看清姑娘的脸,她抓着我手臂,发旋可怜地颤抖着,方才叫那男子逼到墙角调戏,险些就被上了手,可让她吓坏了。

我理解她的恐惧,但这么被抓着,真的不方便干架啊。

而家丁的拳风已经呼啸而至,我只好又低声说了句得罪,搂着她的纤腰,利索地旋转半圈,抬腿将人远远踹开,她吓得直叫,余光一瞥,我顾不上太多,又一把将她按到胸前急退两步,家丁见从后偷袭姑娘不成,还来不及换路数,就叫我一拳砸了个鼻血长流。

“这么多人怎么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男子急得直跺脚,“攻他下盘!打他啊!”

正等我要腾出精力去对付主犯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小秋阴恻恻地搭着男子的肩膀,重重一拍:“……打谁?”

男子下意识回道:“打那个狂徒……”

小秋嗤笑一声,不悦地看我怀里的姑娘一眼,又一瞪我,瞪得我莫名其妙,他转手就是记上勾拳冲着男子的下颔去了。

“我就是狂徒。”谢澄说着,甩了甩手腕。

狂徒很快就被闻风赶来的官府压倒了。

还好有袁无功守在旁边,没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外加刷脸就能免单的神医身份,今天之事恐怕不能善了。

但就算如此,那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倒霉男子依然对着官兵很猖狂地叫嚣,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他可是高高在上——

“放肆!”

我惊讶地低下头,一直抓着我手臂,从头到尾躲在我怀里的女孩松开了我,她走上前,扬声道:“若无这位少侠相助,你可知你会犯下何等深重的罪过?陈大人素来清廉正直,未曾想竟会教育出你这样的儿子!”

比起她方才那小白兔的姿态,如今这样凛然刚强的背影倒让我眼前一亮。

说话间,人群中又钻出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堪称是连滚带爬扑到了女孩跟前,连连磕头:“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女孩没有搭理他们,回头看我一眼,便微笑起来,轻快道:“多谢少侠,此恩深重,湘将谨记在心。”

她通身打扮朴素,模样却十分清丽出尘,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劲,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我一个贼,最怕引人瞩目,此刻人群聚集,便摆摆手,说:“不足挂齿,姑娘无事便好,就此别过。”

“少侠贵姓?”她按着心口,很恳切地问我,“湘的恩人莫非连姓名也不愿告知?”

我还没回答,谢澄一把搂住我脖子,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很不爽地说:“都说了不足挂齿,你又何必纠缠,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可……”

谢澄力气大得让人难以忍受,拖着我直接走了,而刚刚还在和官兵交涉的袁无功最后交代了几句,也赶紧跟上我们,他远远看了看一脸失落站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失笑。

而谢澄还忙着骂我:“你疯了吗一个人就那样跳下去!”

我被他夹在手臂下,头都抬不起来,闻言勉强道:“楼又不高,而且人姑娘被调戏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谢澄更怒,开始疯狂揉我头发:“你当初抓我上山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慷慨的一面,我明白了,闻人钟!你是不是见色起意,你,你这个混蛋!”

别的都好说。

就是他这怒点略微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然他有一好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不算难哄,我虽不明白他在同什么闹别扭,但耐下性子跟他说了会儿话,又把他往胳膊肘下搂了搂以显哥俩好,他就红着脸笑了。

“哼。”谢澄耳垂也是红的,他嘀咕道,“油嘴滑舌,不是东西。”

我装作没听见这句话,同袁无功道:“方才看你神色,你似乎是认识那位少女?”

袁无功噙着笑,说:“不是不是,怎会认识,不过那倒的确是位贵人。”

他悠然地展开扇子,道:“还会再见面的……嘿,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俩就看着他装神弄鬼。

小秋极小声地说:“他为什么望天?有彩虹吗?”

“不……那大概是在凹造型。”

“何为凹造型?”

“就是——”

袁无功大声咳了两下。

我俩马上分开,眼观鼻鼻观心作无事状。

袁无功本来还想摇扇子,现在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好悻悻收了扇子,方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去花楼,寻寒山真人的那位千金吧。”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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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河畔十八里,花船连着花船,灯火接着灯火,歌舞织就一片温柔乡,夜色沉甸甸压下来,也损不了人世这一点通明的爱火。

我远远听见那放荡笑声,心就先紧了紧,又不免口干舌燥,袁无功自若地往前走,明明没有回头,却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相公。”他含笑道,“娇妻环绕,你可不能被这些庸脂俗粉障了眼啊。”

我何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到底心绪激荡,被他这么一说,好气又好笑,倒是本来紧张得腿打颤,不把他衣领子抓着就随时要轻功遁逃的小秋,听了袁无功这话,反而平静下来,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略感羞恼:“……看什么看,进去了。”

本来是袁无功走在前,这下换我闷着头大步超过了他,可一入那花楼门前,守着的姑娘就笑意吟吟来近我身:“公子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我这儿?”

比起之前我救的那位湘姑娘素淡,这位她身上香气扑鼻,吐息更是兰泽芬芳,险些掀我一个大跟头,我不敢直视她脸,目光下移,又落到她挤出的胸乳上,目光再次下移,便看见白花花毫无遮掩的美腿。

前世我久居病房,没来得及和同龄女郎如何嬉戏,而这个世界古板封建,黑风岭地处偏远,更是少见这样大胆的情态。

我最熟的异性不过英娘,英娘之貌美惹人称赞,但她性情守旧,又是我亲姐姐一般的人,我怎会对她乱动心思。

眼见着这衣着暴露的花楼女子半边身子都要趴到我肩上,我当机立断,说:“稍等。”

我转头躲到袁无功身后,推着他往前走,捏着鼻子道:“你跟他说。”

袁无功:“……”

有了袁无功这位天生的浪子,我们这才算好好进了楼,小秋全程低着头也就罢了,我一个深恨俗礼之人,面对这如山如海的活色生香,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干脆自暴自弃牵着袁无功的衣角,由他带着我走了。

而小秋则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们小鸡跟母鸡一样亦步亦趋。

袁无功:“……”

袁无功抬起一臂,轻抵在要往他怀里靠的女子肩上,柔声道:“我三人只是想寻个清净角落喝酒而已,姑娘可否带路?”

来了这花楼,还说什么清净角落,妓子们都咯咯笑起来,花枝乱颤的,媚眼不断抛给他:“官人真是,我们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呀?”

袁无功还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可家中悍妻是会吃人的。”

我:“……”

他反手扯了扯衣带,似乎是在整理着装,说着惧内的话,动作却十足的漫不经心,那样清俊的姿态里带着一丝叫人迷醉的浪荡,仿佛是刻意要放弃修仙,在人世寻欢作乐整整一百年的逍遥散人,即便是见惯风情的这些小妓子,也顷刻在他面前红了脸,难以说出更多的调戏之语了。

于是惧内的仙人牵着面红耳赤的悍妻,悍妻又牵着另一位夫人,这才磕磕绊绊在顶楼私密的雅室内坐了下来。

袁无功面无表情看着我们。

我俩肩并肩,坐他对面,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敢拼命喝茶。

“茶里有催情的药。”他淡淡道。

我差点没喷出来。

袁无功冷冷道:“是谁身负师命,刻不容缓,一路叫着嚷着催我们赶路,怎么临到门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谢澄羞得抬不起头,我便说好话道:“孩子还小……”

“小?”袁无功冷笑,“逮着你,让你替他泄火的时候,可没说他小。”

谢澄:“?!?!!”

谢澄原地炸起全身的毛。

幸好很快就有几位曼妙女郎敲门而入,不然光靠我一人真不一定能按得住谢澄。

袁无功投来最后鄙视的一眼,便娴熟地将美人抱到大腿上,他搂着人的腰,惬意地靠着软榻,那姑娘娇笑着同他道:“公子不是说家有悍妻吗?现在又这般同奴家亲近,不怕回了家被念叨?”

袁无功抬眼,目光从那纤长眼睫下往外一撩,似笑非笑,多情也无情,他把脸埋到妓子的颈窝里,随口道:“无妨,我那悍妻也给我戴了不少绿帽子。”

妓子:“……?”

袁无功懒洋洋道:“一报还一报了。”

我这会儿忙着应付妖娆大姐姐,分身乏术,也就没空去计较他这句话,这里的女郎似乎没见过我和谢澄这般害羞的郎君,深感稀奇,几乎是调笑着往我们身边凑,宛若身份颠倒,她们才是花钱买我俩一笑的嫖客。

我不敢抱她们那丰腴的身体,却偏偏要挤在我身边,手臂被两边女子颤巍巍的美乳夹着,又让她们不带停地打听着来路身家,我在这片莺声燕语中坐立难安,求救地看了眼袁无功,他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我的视线,只顾着寻欢作乐,外加幸灾乐祸看我俩木头笑话。

而小秋比我还惨,看他那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的模样,深陷狼群都不会让他如此慌张。

就他,要问出那位千金的下落,我看得等到过年去。

我不由在心里叹口气,颇为悲凉地想,指望这几个天选之人,我还不如多吃几碗饭,自己动手来得更快。

抱着我脖子的小妓子越发过分,开始明目张胆地把手往我内衫里摸了,我抓住她的手腕,顺手就把她提起来,将她横抱在怀里,小妓子呀的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恐,我低下头,没多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

直到她慢慢安静下来,几乎在我怀里手足无措地瑟缩成一团,我才说:“听话?”

她脸红透了,眼睛也水润润的,好半晌,才嗫嚅道:“……听话。”

我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又盯着她看了一阵,小妓子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我终于笑了笑。

“嗯,这样就好。”

“……”

她不作声地把脸往我怀里埋。

绕过这一茬儿,我就可以从容地开口,单刀直入:“你们这里可否有一位姑娘,后颈上有三颗红痣?”

袁无功吃着葡萄,笑着接茬儿:“他有个妹妹自小走丢了,上哪儿都要这么问一句,你们别见怪。”

原本吃醋准备闹腾的妓子就乖乖缩回我大腿上,皱着眉想了很久,另一位杏眼姑娘答了:“三颗红痣的没见过,倒是有个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女孩子,一直在后颈上画了朵海棠花。”

小秋眼睛立马亮了,急道:“可有见过她卸妆的时候?”

我怀里那位横了抢先开口的杏眼姑娘一眼,不太服气地说:“喜爱在后颈上画花的人可不止她一个,除了海棠,还有桃花与百合呢。”

我抚了抚她的后颈,温和道:“那是谁最先带起来这样的风气呢?”

“就是海棠。”她想了想,“但她最好不是公子你的妹妹。”

“为何?”

小妓子心无芥蒂道:“因为她已经死啦。”

所有人都静了片刻。

倚在袁无功身边的女子年岁稍长,她尴尬地笑了笑,嗔怪道:“小五,当着官人的面说什么话呢,还不赶紧给这位公子敬酒压惊?”

小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害怕地看我,担心我会当众责难她,我看了她一会儿,挑起眉笑道:“吓到我了,给我也剥颗葡萄吃?”

她松口气,复又娇笑起来,纤纤玉指捏着水灵灵的葡萄往我嘴里送,我还是一眨不眨看着她,吞了水果后,说:“怎么死的。”

“……”小五又迟疑了片刻,看了袁无功身边那女子一眼,后者无奈地点点头后,她方搂着我脖子,揭开了话匣子。

小五说:“大约是今年开春的事,京城里连发生了几桩命案,死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而犯人到现在都没有抓到——海棠就是死在对方手里的倒数第二个人。”

“为什么确定都是同一人所杀呢?”袁无功问道。

小五打了个寒噤:“因为她们都有被剜眼割舌,眼珠和舌头就摆在尸体头边,可渗人了。”

不等她夸张说死状有多恐怖,袁无功继续问:“那么致命伤又是什么?”

几个妓子彼此对视。

“被剖开了小腹。”这回是那个年长女子回答了,“失血过多而死。”

被剖开小腹而死,这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杀人方法真是到哪儿都有。

看来不论古今中外,变态们的想法总能跨越时空高度契合啊。

年长的妓子又说:“后来仵作才查明,这几位被害的少女,都怀有身孕,海棠也是如此,她爱上了自己的客人,妄想为对方生下一个孩子,以为这样就会被人从花楼接出去……”

其他的妓子脸上不约而同浮出嘲讽的神色,嘲讽,又带着说不出的怜悯悲哀。

说到底,花楼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袁无功却毫不在意她们的感受,只顾着兴致勃勃地追问:“既是怀有身孕,又被剖开小腹,行凶者还干了什么?她们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怀里的小五发了个抖,她下意识用手掌掩住自己的小腹,说:“没了。”

袁无功扬起眉毛。

小五一字一顿道:“孩子不见了。”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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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花楼也慢慢安静下去,河面倒映着幽微的灯光,只有那些狎昵的调笑喘息声依然深深浅浅在各个角落响起。

这种地方果然不应该多来。

在打更前我们赶到了姬宣的王府,袁无功捏着那块腰牌,研究了一下禁闭的大门,回头对我们神神秘秘道:“这么晚了,还敲门,不好吧?”

谢澄从花楼出来后,一直双臂抱胸,一脸沉凝,难得露出了在思考着什么的神情,闻言,他没好气道:“那现在转头去客栈?”

“不不不不,你看相公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就近吧。”袁无功笑嘻嘻拉起我的手,道,“直接跳墙进去就好了。”

谢澄觉得无所谓,甚至表示这堵墙有点矮,体现不出真正的技术。

我……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拒绝,就已经被袁无功强硬地搂住了,他手掌随意地在我腰线上一抚,便带着我稳稳翻过墙,落在院内。

正好对上就坐在院子里喝茶的姬宣。

他举杯停在唇边,复杂地看着我们几个小贼。

“……”姬宣说,“……”

我懂,我都懂,这种无力吐槽的感觉我也时时都有。

最终,姬宣深吸口气绕过了这一茬儿,直接说:“上哪儿去了,这么晚。”

袁无功还是搂着我,坦然道:“我带两个小亲亲逛花楼去啦!”

谢澄:“谁是你小亲亲!”

姬宣面色不改,点点头:“是为了寒山真人千金吧?有消息了吗?”

“嗯……算有吧。”

袁无功本来打算继续说下去,忽低头看我,便对姬宣道:“明天再说吧,现在大家都累了。”

我忙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说:“没事没事。”

姬宣也跟着注视我,片刻后,他放下茶杯,起身道:“给你们的房间都准备好了,跟我来吧。”

他们先把我送到了房间,道过晚安后,三人便沿着廊檐远去,关门前我听见他们的谈笑声,卷着一丝梅花的香气,远远传来。

“宣殿下,告诉你一个好事情吧?”

“说。”

“咱们相公,意外地会玩哦!看来以后能在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呢!”

“各种各样的事情是什么?”

“小秋还小,嗯……到时就知道啦。”

我猛地推开门,大声道:“最会玩的那个是你吧!”

袁无功忙不迭推着另外两人逃之夭夭了。

翌日,我们把花楼里探听来的消息告诉姬宣后,姬宣并不惊讶,他道:“我离京前便有此事发生,没想到过了这几个月,行凶者还没被捉拿归案。”

谢澄有些心烦意乱,尽管他师父的女儿就是被害者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感到了十分担忧。谢澄说:“你不是说会帮着在花楼问问情况吗,你那头又探听来了什么?”

姬宣摇头,道:“京城花楼零零总总有十几所,目前还没问到什么可靠的消息。”

谢澄便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嘴,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忽然大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我出去看看。”

我刚要拦他,然谢澄的轻功是多么了得,推门的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空留我在那儿伸着尔康手发呆。

姬宣说:“也好,他在屋子里肯定坐不住,依照谢澄本领,也断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我气冲冲地白了他一眼。

还不会遇上什么危险,谢澄的第一次死劫就在京城,还没过啊!

就这样还一个人跑出去……愁死我了!

姬宣观察着我的表情,把一盏茶推给我,淡淡道:“昨日我进宫,父皇问我,为何不去参加婚宴?”

哦豁,我都忘了这茬儿。

“你是怎么回答的?”我顿时把谢澄抛到脑后,紧张道。

他凝视着我,很轻地笑了一下:“能怎么回答,说我是被一个小土匪抓上山,当压寨夫人吗?”

那我连着整个黑风岭,就彻底凉了。

扣押当朝皇子……不知道断头饭是什么味道。

还好姬宣没打算戏弄我,望着我那五雷轰顶的悲催表情,他又偏头笑了一下,便说:“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去了……我还在想,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担心我会报复吗,原来是你根本没想起这回事。”

我苦着脸喝了一大口茶,又呸呸呸把叶子吐出来:“殿下这份大恩大德,小贼永世难忘。”

他皱了皱眉。

我差点没给他磕头:“我就知道,殿下是个如兰如玉般高洁的大善人,殿下辛苦了,殿下您喝茶!”

姬宣的眉皱得更深。

袁无功一直捧着脸看我俩互动,他眨了一下眼,笑眯眯道:“原来如此,殿下?”

姬宣:“……”

袁无功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袁无功表示自己偶尔还是要当个称职的大师兄,不能给药王谷抹太多黑,于是在御医苑第五次派使者上门请见时,他就溜溜哒哒跟着人进宫去视察情况了,没个三五天估计不会回来。

而谢澄则一心扑在缉拿开膛手杰克上——不好意思这是我取的名——他心烦意乱地说:“师父的女儿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下落,总不能看着人被杀吧。”

姬宣介绍他去了京兆府,谢澄原本还被人看不起,毕竟他江湖上没有名声,初来乍到的,没几个人不信任他的实力,谢澄二话不说就在人练武场上脱了上衣打了几架。

当天就被挂牌当了个小捕快。

也是三五天都没见着他人。

至于姬宣。

他一头扑在调查太子和秦王的私下往来交集上,明明就在府上,但吃饭都见不着他人。

半个月,我当了半个月的空巢老人。

“好无聊啊——”

我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

“好无聊啊啊啊啊——”

我从床那头滚到床这头。

王府上的管家闻风赶来,从窗边冒出头,安慰我道:“宣哥儿吩咐过,闻人小少爷出入随意,您大可到处去逛逛。”

我头朝下,垂在床边,弹了弹腿,哭丧着脸:“怎么到头来就我一个人闲着啊。”

管家往旁边挪了挪,让阳光顺着窗棱洒到我身上,不知为何,他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慈爱,慈爱到满溢,仿佛我就是他九代单传的宝贝金孙一般。

天知道跟我算半个青梅竹马的英娘,都没这么溺爱过我。

我起初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被他神出鬼没的身姿吓得一惊一乍,现在已经是习惯了。

“要不去庙会?”他建议道,“凑个热闹也好,闻人小少爷家住得远,来京城要玩尽兴才好。”

中午吃得太饱,没人跟我抢,一桌子山珍海味全进了我的肚子,我抱着小腹,又艰难地翻了个身,小腿上下晃动,管家始终笑着看我,一脸褶子都给笑出花来了,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再闹腾,便坐起来,百无聊赖道:“好吧。”

本来我是想跟着谢澄的,毕竟他那死劫还没过,让他落单我怪不放心,但谢澄出门前一瞪我,硬生生把我迈出去的步子给吓回来了。

“好好跟屋里待着,少添乱。”他不耐烦地说,“你别出岔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觉得他已经忘记了初心,我来京城不就是为了帮他找小师妹吗。

但他没给我挽留的机会,谢澄甚至叮嘱姬宣,一定要看好我,别让我到处乱跑,免得被开膛手叼跑了。

我不太想知道,我在这几个人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

管家提醒我,让我跟姬宣打个招呼,我寻思姬宣也忙,估计没空搭理我这种小人物,便没去打扰他,快快乐乐上街了。

玄凤越过外墙,落在我肩头,在我侧脸矜持地蹭了蹭,我拇指摸了摸它的喙,发现这次它又换回了一只凤头鹦鹉。

“钟儿。”它开始摇来摆去,“钟儿,想什么,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漫不经心道,它对我这种敷衍的回答很不满,轻轻地咬了咬我的手指,我就笑了,说,“我只是在想,到这个世界也有好几年了,一天天过得糊里糊涂,就跟着你的安排走,好像还真没什么机会像现在这样逛街。”

玄凤动作僵了僵,把头埋到了翅膀下面,似乎很心虚。

半晌,它才很气短地说:“天选之人,不能出事。”

我并不是要怪它,温和道:“嗯,我知道,一切以他们为重。”

玄凤默了片刻,一扬翅膀,又叫唤:“钟儿,也重要!重要!钟儿!”

它有这份关怀我的心,是很好。

但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呆太久,让玄凤都忘了,我并不是闻人钟呀。

我只是……无足轻重的我而已。

一个迟早会离去的孤魂野鬼。

14

============

我刚成为闻人钟时,这具身体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被一场高烧夺走了性命,再次睁开眼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闻人钟了。

或者说,世界上从头到尾就只有闻人钟,真正不存在的,则是他体内鸠占鹊巢的我而已。

“哈哈,回想起来,刚来那会儿,我真的做了很多蠢事。”

玄凤停在我肩上,夜色深沉,庙会的灯光沿着长街蜿蜒,直到远处京郊山上的寺庙也还亮着灯,两侧的小摊卖着黑风岭附近的小镇不会有的工艺品小玩具,人们笑笑闹闹从我身边走过,而我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我买了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一个小女孩举着糖葫芦奔跑,不小心撞到我腿上,我把她扶起来,她就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面具。

我在面具后露出微笑,对玄凤继续说:“闹自杀啦,大吼大叫啦,英娘和奶妈那会儿没把我拿出去扔掉,真是算她们心肠好……噗,真是狗都嫌的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浑成那样。”

一觉醒来,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身边还有只烦人的鸟,一个劲儿让你去完成任务。

这是什么感受?

我来告诉你。

我来这个世界的头三个月,由于到底适应不了精神与肉体的分离排异,自杀了五次,自杀未遂五次,摔坏碗具无数件,毁坏家具无数件,人称我为暴躁小王子。

这个人称,其实也只有英娘这么叫我,她从不怕我那股疯劲,每次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后,她就会把我抱在怀里,像哄婴儿一样,轻轻地摇晃我,一下一下拍我的背。

我咬紧牙关,战战兢兢呆在她手臂间,心里恨得滴血,因为刚才被逼着吐出了鼠药,声音显得很沙哑:“为,为什么要拉我回来?”

英娘一言不发。

“我想死啊!你听不懂吗?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啊!”我痛哭出声,“你什么也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抓着我不放?我只是不想活下去了……我不想活在这种地方啊!!”

她安静地听完我的话,嘘了一声。

“我们小王子。”英娘那时也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女,说话的口吻却比我成熟得多,她揉着我冰冷的耳垂,笑着说,“是呀,我舍不得不要我们小王子啊,你这么可爱,我多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怪我吧?好不好?你生姐姐的气,别跟自己为难了,鼠药很好吃吗,你是不是想吃甜食了,我带你去买糖好不好?”

我紧紧闭上眼,热泪却依然不断涌出。

英娘拍着我的背,怅然道:“受苦了。”

她以为我要自杀,是因为年幼失去父母,又在叔父闻人达那里遭受了虐待,才想不开。

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什么都不懂,我依然不再忍心害她为我担忧。

她其实比我还小呢,真正的我死在十七岁,她不是我的姐姐,她应该是我的妹妹。

玄凤从一边枝头上飞过来,停在我胸前,歪头看我。

英娘笑了,说:“你高烧好了的那天,这只鸟就跟着你了,莫不是神鸟?是它治好了你的病吗?”

我冷冷与玄凤对视。

许久,我说:“应该是吧。”

“那之后,就是闻人达派极光阁的杀手来结束我,但我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只是到底连累了奶妈……”

我漫步在街市,悠然地回忆着过往,说:“当然不是我真的福大命大,还是要多谢你救我。”

玄凤在我肩上左右踩了踩脚,不安道:“我救你,我,我救钟儿,当然!当然!”

“不过你既然早就知道会有杀手来,就应该早点告诉我。”我笑着说,“只把我一人引开,英娘和奶妈就放着不管,不太好吧?要不是我反应得快,及时赶回去,连英娘都要死在那场火里面啊。”

它又把脑袋埋到翅膀下了,传来窸窸窣窣梳理羽毛的声音。

这个事情我们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争吵,今天难得好心情,我也不想翻旧账,便深吸口气,绕过这一茬儿,随手买了袋坚果喂给它吃。

玄凤从我手指上叼走果子,小心打量我的表情。

我只顾着抬头看满是星子的夜空。

似此星辰非昨夜。

我也曾透过病房那一角窗户,在无数个孤寂的长夜里仰望夜空。

可望见的不是同一片夜空,也不是同一片星子。

甚至也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都不一样。

小小感伤了片刻,我很快又振作精神,心说那三个天选之人不理我,难道我就不能给自己找点乐子了吗?开什么玩笑!

仔细想想,这半个月独守空闺等着他们临幸的我真是个大傻子,这里可是京城!跟黑风岭那种三十六线小城市不一样,这里可是……首都啊!

不忙着去各个景点打卡,一天到晚就在屋里颓着,可真有你的闻人钟!

我二话不说就要赶着去最近一座据说很灵验的月老庙,在门口买个游客纸扇游客玩偶游客零食大礼包多妙啊,拿回去哄小秋那种熊孩子最合适了。

我斜戴着狐狸面具,提了一袋子小玩具,月老庙前寥寥几人,大约都去逛街市了,反而来这里的人少了很多。

但不论人有多么的少,来这里的……都是成双入对的情侣。

人群中,为什么出现了我这个叛徒。

我面无表情换了只手提袋子,装作看不见其他人对我的指指点点,大踏步走进庙中,远远看了眼月老的石像,我没心思靠近,只绕着庙走了一圈便算到此一游。

庙后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只瞧见有个年轻姑娘正吃力地踮着脚,把手中的一个红色祈神符往树枝上挂。

她也是除我以外唯一落单的,我生出同为单身倒霉蛋的亲切感,看她实在踮脚踮得很辛苦,便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我帮忙。

她被我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我无害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她才松了口气,红着脸笑起来。

“要自己挂上去,才会受到月老的祝福。”姑娘为难道,“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谢谢小公子了。”

我点点头,抬头看了看这挂满信徒红绳的树,无数祈神符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不由生出些恍惚。

我出神的时候,姑娘已经挂好了符,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隐约听见她似乎在许愿心上人能早些明白她的情意。末了,又对我笑笑:“小公子不向月老祈祷吗?”

“我?”我挠了挠唇角,笑道,“我没想过这些事,而且缘分这种事……我不是个特别有福气的人,就算向神明祈求姻缘,多半也会事与愿违。”

说完这些话后,我瞥见姑娘同情的神色,便改口道:“不过拜一拜也无妨,万一真的许我一段好姻缘呢?”

她重新笑了,目光温柔地注视我,闻人钟这幅皮相似乎天生讨女孩子的喜爱,不比那三人咄咄逼人,我身边接触过的姑娘都很愿意把我当弟弟看待。

呃,等等,这岂不是传说中的,万年备胎?

“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安全,小公子也早点回去吧。”姑娘叮嘱我道,“别贪玩哦。”

看吧,果然将我当弟弟了。

玄凤从我进月老庙后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现在又落到头顶的树枝上,无声地注视着我们。

我目送她远去后,心说来都来了,不拜白不拜,就搓着手,认认真真开始许愿。

许的不是姻缘。

我念念有词:“保佑冰儿阿药小秋他们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什么劫难,就这么顺利地往下走,希望他们能万事顺心,永不折腰。”

我念念有词越发投入:“希望英娘能快乐无忧,这辈子再也不要遇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混球……”

“希望黑风岭蒸蒸日上,大家攒够钱早日金盆洗手,各自下山成家立业去,不要再当山贼了。”

月老:……

我心安理得地想,长年接爱情单子的月老是时候扩展业务了。

卡也打了,纪念品也买了,是时候睡觉休息,我放松地伸了个懒腰,不打算走大路和人打挤,换了条小路回王府,一边和玄凤闲聊,一边想着那三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安静的巷子里,玄凤叫了一声。

月亮从云彩后钻出来,在人世洒下一片清辉。

照亮了不远处转角角落,背对我蹲下的人影。

以及他手下,躺倒的女尸。

15

============

我停下脚步。

很远的地方传开人群的喧闹,更衬得小巷寂静无声,那人意识到我的靠近,不易察觉地侧过头,夜色里我难以辨别对方的脸,但这点月光足够让我看清他在干什么。

“好家伙。”我轻声道,“小秋绝对会嫉妒死我的。”

对方一身夜行衣,自知事不成,猛然起身往巷子外逃去,我顺手从我那袋纪念品中抽出一条月老的红绳,在手里一抻,再次挥出去时,软绵绵的绳子犹如长鞭,狠辣无比地缠上了夜行衣的小腿,硬是将他拽倒在地。

我虎口卡着绳子,笑了笑:“月老的绳子看来还是比想象中——”

不等我说完,夜行衣从地上窜起来,不再想着逃跑,而是几步就近到我跟前,手中银光闪烁,赫然是一把开膛用的小刀!

那上面还沾着受害者未凉的血。

“——有用。”我说完了话,旋身避开刀锋,一掌带着风声劈下去,重重打在对方手臂上,清脆的咔嚓响声后,小刀掉地,我一脚将其踹开,正要将夜行衣彻底擒拿,那躺在地上的女尸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人竟还活着!

我登时愣住,然在这等紧要关头,一秒的失神足够扭转战局,夜行衣瞅准机会从我手下逃出去,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出数米远了。

我刚要追上,那受伤女子却在低低痛呼,借着月光一看,她腹部的衣服已经被血污染红,不立即送去就医怕是来不及了,我咬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夜行衣逃窜的背影,便跑去女子身边看她的情况。

险些就要被彻底剖开的肚腹,被塞了黑布的嘴,她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眼里更是浸满泪水,即使如此,我也看出了她就是方才在月老庙和我说话的姑娘。

前后不过两炷香功夫……!

我顾不得太多,抱起她的上半身,回头厉声对玄凤道:“去最近的医馆喊人,快!”

玄凤鸣叫一声,顺着巷子疾风般掠过,很快就消失了。

“痛,好痛……”我解开她嘴里咬着的黑布条,她似乎被喂过麻药,意识十分涣散,但依旧在痛呼,“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我不想死……”

我点住她身上的几处大穴,勉强止住从切口处流出的大股的血,姑娘本能抓住我的袖子,泪水流得更急:“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我发誓。”我从胸前取出一个小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让她服下,她呛咳不止,目中全是恐惧,死死望着我,似乎怕我抛下她。

我想起她之前笑着叮嘱我,最近不太安全,要我早些回去。

如果她死在这里,她心中的情郎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爱慕自己的姑娘,死在离月老庙百米远的地方,只是为了向上天祈求一段与他的美好姻缘。

她与我不同,我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死了也无所谓的。

“你叫什么。”我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怕,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呼吸变得困难,勉强道:“我,我叫白芷……”

“白芷是吗?好名字,这也是一味药材名,你不该命绝于此。”我回视她的眼眸,握紧姑娘逐渐冰冷下去的手,一字一顿道,“白芷,你不会死的,月老庸碌,上天无能,但我发誓,你不会死的。”

玄凤最后引来的不是什么普通医师,赫然是数日不见的袁无功。

他一身玄衣,见我抱着快昏过去的姑娘半跪在地,袁无功神色顿时沉下去,我们没时间交流彼此为何会在这种地方,他一面从袖袍中抖出一袋银针,一面蹲下来查看伤情,我顺势让开,单手撑着墙,微微喘息。

“怎么回事?”袁无功直接撕开姑娘的上衣,望见那一道微微敞开的血线,惊道,“莫非是那个至今未缉拿归案,专杀年轻女子的行凶者?”

我靠着墙,低声说:“应该是,我与他过了两招,叫人逃了。”

袁无功紧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检查伤势,长出一口气。

“这姑娘运气好,没受什么大伤,估计是你赶来的时候,对方还没真的使力剖她肚子,现在是吓晕了。”袁无功又收回银针,捻起那被血浸透的衣服,自言自语道,“既然只是一点皮毛伤,怎么会出这么多血……”

“钟儿!!!”

玄凤炸开的声音如惊雷,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它急速拍着翅膀,不断地喊:“钟儿!钟儿!钟儿!”

袁无功奇怪地看了眼玄凤,做了个简单处理便将姑娘抱起来,准备送到医馆好好诊治,随口对我笑道:“是你的鸟?还挺聪明,刚才就是它来叫我的,一路喊着钟儿钟儿,可灵性了。”

我把脸藏在巷子的阴影里,只说:“你快去吧。”

袁无功也知事情不容耽误,带着白芷很快走掉了,他们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我也再撑不住胸中的那股气,沿着墙,猛地滑坐在地。

玄凤的尖叫声快要破音了:“钟儿!钟儿!”

“闭嘴,休息一下就好。”我闭上眼睛,又从之前那玉瓶里取出药丸,给自己吃了一颗,玄凤落在我膝头,乌黑的眼珠不安地看着我。

我手指有些发抖,摸了摸它小小的脑袋,又扭头剧烈咳嗽起来。

“钟儿!”

“好了好了,没事,我吃了吊命的人参丸。”

“你怎么!又!”玄凤狂躁得恨不得啄死我,“钟儿!钟儿!”

我咳嗽着笑,放松下来,瘫在角落,仰头看着月亮。

既然有袁无功,再加上我刚才的处理,白芷应该是不会有事了。

我没有违背诺言。

这就很好。

我喃喃道:“拜神求佛果然没有用,到头来,能救人的,还是只有自己啊……”

“哈哈,哈哈哈!”

我畏天命,但我知道,天命才是对的。

三位天选之人乃此世的根本,他们的命运牵连着浩荡的红尘,我要救他们,因救他们就是救世。

要我救世,又要我无视身边向我求救的人,譬如当年在那场大火里,奄奄一息的英娘。

我畏天命,但我仍不完全听从它。

既要我救世,就救得更彻底一点好了,英娘如此,白芷如此,这身随时该为三位天选之人牺牲的血肉精气,分一点给旁人又如何?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我救世人,何人救我?

我支撑着回到王府,一头倒上床,气血大亏的滋味并不好受,我知道自己必须起来吃点东西补身体,可却挣扎在醒不来的噩梦里,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谢澄闯进我的房间,粗鲁地喊醒了我。

“那个药不死人的家伙说你昨晚看到了那个开膛手?”谢澄掀开我的被子,大声道,“你还跟他过了几招?你怎么就没抓住呢,多好的机会啊!”

我脸埋在枕头里,头痛欲裂,闻言,侧过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谢澄被我骇得倒退一步,“干,干嘛,脸色这么可怕是要吓唬谁,我问你话呢。”

我揉着太阳穴,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怔怔地呆坐着,谢澄小心翼翼靠过来,戳了我手臂一下:“喂,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沙哑道:“拿点吃的来,最好是那种补气补血的。”

“你都还没回答,反而先使唤起我来了?!”

我注视着他。

片刻后。

“拿拿拿,我拿行了吧!”

喝完一碗红枣粥,总算才觉得不会下一秒就要过奈何桥,但整个人依然十分疲倦,天旋地转的只想睡觉。

我抱着被子,眼皮又开始打架,谢澄还在喋喋不休:“那个人长什么样,你怎么撞见的,跟他过了几招,他武功是什么路数,还有还有……”

“没过几招,急着救人。”我低声说道,“你去问白芷吧,她怎么样了?”

谢澄扁了扁嘴:“没多大事,一点小伤,那姑娘还没醒呢。”

“那你等她醒了再问。”

我倒回枕头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体温好低。”谢澄撑着我的床,居高临下注视我,“怎么了,生病了吗?”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肩膀真是宽,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是一团能让饥渴之人心甘情愿拥抱的,滚烫的火。

我感到拘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没有血色的嘴唇:“昨天风吹多了。”

“我喊那个毒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疲惫再度淹没了我,自己也快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刚才的噩梦又连了起来。

我站在太平间,自己的尸体边,低头看那张死人才会有的,惨白的脸。

被病痛折磨多年,死去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宛如骷髅。我长久凝视着过去的那个我,他不英俊,不健康,和闻人钟天差地别。

但那才是我。

“儿,儿子啊……我的儿子……”

“呜呜呜,呜,你回来吧,你要了妈妈的命啊……”

一个女人跪在床边,牵着死者的手,满脸都是苦痛的眼泪,她的丈夫半抱着她,强忍悲痛,安慰道:“儿子很坚强了,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累了,让他走吧……让他解脱吧。”

“不!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儿子死!”母亲绝望地摇着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快要在她的眼泪里溺毙了,“他才十七岁!什么都还没有做,这么小……我的宝贝才十七岁啊!”

我走到她身边,低声喊:“妈妈。”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泣。

我慢慢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回来的。”我紧闭着眼睛,感觉到热意在眼眶里不断聚集,“我是你们的儿子,不会是其他人。”

“请你们再等等我。”

“钟,钟儿……”

火势滔天,照亮半边夜空,燃烧的横梁断裂,砸落在地,激起一片极其呛人的尘埃。

少女被一块巨石压在废墟里,洁白的脸上全是脏污,她艰难地仰起头,目视前方,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像是要求救。

但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快走!别过来,危险……走啊!钟儿!”

玄凤扑簌着翅膀,火星子都快溅上它的羽毛,也焦虑地叫着:“钟儿!钟儿!别进去!”

我远远望着这一幕,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依然能闻到房屋被烧焦的味道,而视线范围内,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少年不曾回头,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淋在身上,转身便闯入火场,他用湿透的毛巾捂住唇鼻,眼中只有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甚至不算少年,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钟儿!”玄凤尖利地喊他,“钟儿!”

“闭嘴。”少年静静道,“除非老天开眼,降下大雨扑灭这场火,否则我非进去不可。”

当然没有一场能扑灭这般灼烈火势的大雨,极光阁动手总是干脆利落,不会有人能从这场火里逃生。

上天永远闭着眼睛。

少年的身影在火中逐渐扭曲,他躲开无数坠落的断木,终于抵达少女的身边,跪下来,奋力搬起那石头。

双手刚碰上去,就发出滋滋被烫伤的声音,他面色不改,用常人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巨力搬开了石头,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将下身被压至瘫痪的少女抱起来,又看了眼一边已经断气的奶娘。

他那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上,一瞬间浮出了极深的哀戚,少年咬了咬牙,便背对着奶娘,大步冲出废墟。

玄凤最后鸣叫一声,翅膀扑过,大火自动分开,为少年开路,让他得以逃脱。

他将进气多出气少的女孩放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身的伤,忍耐多时的泪终于落下,打湿了少女的脸。

“姐,姐姐。”他哭道,“我害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英娘勉强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少年面庞上,她恍惚地笑了:“没事,你没事就好……”

她平时是多么泼辣的人,总是揪着少年的耳朵,逼他写字念书,总是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他,说,我们钟儿,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当人上人的,就像你父母那样。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

温柔是一种致死的品格。

英娘艰难地抬手,要去替闻人钟擦眼泪:“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王子,我爱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爱你,弟弟。”少女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爱你。”

“不!!!!!!!!”

他睁大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抓着英娘软下去的手,浑身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他拼命俯下身,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进英娘的怀抱中,想要逃避现实,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那样子其实是很滑稽的,也显得很懦夫。

我蹲在姐弟身边,下巴搁在膝盖上。

“玄,玄凤!”他颤抖着,手指一把抓住鹦鹉的羽毛,“救她!拿什么换都行!救救她!”

迟迟不肯降雨的天阴云密布,在此刻,细雨淋漓,雨势渐大。

大雨倾盆。

他的嗓子已经彻底破了,变声期用这种声音说话真是难听得很。

“玄凤!!!!”他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神色狂乱地说,“我求求你!你肯定有办法的,救救英娘,不要……不要让我的姐姐死啊!”

鹦鹉陷入了静默,雨水打湿每一片羽毛,贴在它发抖的身体上。

“钟儿。”它简单道,“救,钟儿,救,救。”

我没兴趣再看下去,站起来,仰着头,任由那不间断落下的雨落在我的瞳孔里,汇成海洋,淹没过英娘,淹没闻人钟,淹没玄凤。

最终淹没过我。

16

============

我睁开眼睛。

袁无功的手指还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稍微一动,他就抬起眼,眉目舒展开。

“哟,相公醒了。”他坐在床边的雕花小木凳上,笑起来,“还好吗。”

我眨眨眼,过了一会儿,要坐起来,他忙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温柔而不容拒绝,又把我塞回被子里。

“我……”我吞了口唾沫,“什么时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相公,你睡了一整天了,还说了好多呓语。”

那还好,问题不大。

卧槽,等等。

虽然我把自己的生命值分出去,强行将白芷的致命伤给扭转成轻伤,但她衣服上的血还在啊,这么大量的出血跟那么小一个伤口肯定不匹配,袁无功好歹也是个神医圣手,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我警惕地抓紧了被子。

“小秋急匆匆来找我,说你状况不对,我回来一看,你就跟床上躺着,嚯。”他替我掖着被角,耐心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说:“呸呸呸,不吉利。”

他又笑,拿丝帕给我擦额上的冷汗,动作贴心,如同真是一位贤惠的小媳妇,我刚要试图解释,袁无功便抬起手,说:“啊,不用找借口,什么都不用说,人呢就是要有点神秘感,不然就像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那多没劲。”

我又默默把话吞回去。

也行,他就喜欢玩儿刺激的。

“接下来几天,相公的饮食起居都要听我安排,姬宣也已经吩咐厨房,要给你开小灶。”他一本正经道,“气血亏成这样,也就幸亏相公有我,不然长此以往,不短寿才奇怪呢。”

我说:“谢谢。”

袁无功正整理着自己的医疗小木箱,闻言,侧过头与我对视。

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阿药。”

他眯起眼,意味深长道:“不用,相公,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救你的。”

“……”我迟疑道,“你是不是……”

门忽然被推开,谢澄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嚷嚷着:“我知道了,白芷说,那混蛋是先拿麻药把她迷倒,正准备下手的时候闻人就赶到了,估计那麻药是用来缓解受害者的痛觉,但是……”

“静声。”姬宣跟着走进来,“闻人钟还在休息,别打扰到人家。”

姬宣说着便自然地望向我这边,数日不见,他换了不同于宿在黑风岭时的华丽服饰,玉冠束发,薄唇淡淡,容颜美好足以让所有人侧目,不像足以让太子忌惮的常胜将军,像春夜梦里最好的情郎。

见我醒了,他愣了片刻,立刻走近床前,却是先问袁无功:“他怎么样?”

袁无功摊手:“你自己看喏,还活着,没死。”

皇子殿下亲自来问候,身为卑贱的山贼,我忙坐起来,靠着床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呃,我低血糖,让各位见笑了。”

姬宣认真地说:“何为低血糖?”

我:“……这个不重要!小秋,白芷姑娘还说什么了?”

谢澄一屁股坐在床边,挫败道:“没说什么了,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没聊几句就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我缩了缩脚,给他多留一些位置,谢澄敏感地看过来,盯着我苍白的脸,口气很不好地说:“不是让你别乱走吗,就不能老实一点呆着,少添麻烦吗?你看你现在又卧床不起了,还要麻烦我们来照顾你……”

“小秋。”袁无功温和道,“昨天要是没有相公,死在开膛者手下的,就又要多一人了。”

谢澄哽住了,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

“而且有我在,相公很快就会好起来,不用你们操心的。”

听了这句话,莫名其妙的,谢澄的表情更臭了,目光不善地望向袁无功。

姬宣眼睫垂落,一言不发。

他们或坐或站,气场都是强大到要把房间掀翻的地步,被这三个天选之人包围着,真病秧子本人,总有种被命运一口叼住后颈的不适感。

袁无功兴趣盎然地观察每个人的神色,那眼神里打量的意味,让我想起上辈子,在电视上看见的科研人员。

末了,他忽自顾自念起诗来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嘿,想来这位开膛手,还是一等一懂礼之人。”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

姬宣:“何意?”

袁无功笑得很诡秘:“这半年,所有被害女子,都怀有身孕,包括昨晚那位白芷姑娘,但除此之外,她们还有另外一个最大的共同特征……”

“等等,这姑娘也怀孕了?”

“当然。”他对惊呆了的谢澄说,“这也是为什么白芷精神不好的原因,毕竟她刚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不久,孩子就没了。”

我皱起眉:“她身体还很虚弱,你这就把事情告诉她了?”

袁无功对我轻柔道:“相公,我对我的病人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满京城都知道,被开膛手盯上的都是有孕在身的女子,她遭此厄难,自己岂会不清楚有什么结果呢。”

又自若地继续说:“她们都是所谓的未婚先孕,花楼的海棠姑娘是如此,白芷也是如此。”

“挖眼割舌,剖腹取子……”

“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不贞不洁的女子,如此传统守节懂礼,我们真是看低凶手的志气了。”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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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对此事颇为感兴趣,主动要去看那几位保存完好的死者尸体,谢澄跟着去了,回来后上吐下泻,跑我房间里,跟我嘀咕,说那个毒医简直不是人,那么恶心的东西居然也能笑嘻嘻地看下去。

我觉得他模样又可怜又可笑,他说到一半便停下话头,露出一贯的警惕目光:“你在笑我吗?你觉得我身为男子不该芥蒂这些事?”

寒山派的真传弟子确实不该惧怕人的死相,即使是被挖眼割舌受尽折磨死去的模样。

谢澄有些不安地左右晃了晃,我本来想说,我是觉得他像个小孩子,很可爱,但这话未免轻薄,还没想好该拿什么话去应付,他就猛地站起来,气冲冲地丢下一句他还有事,便离去了。

玄凤飞过来,冷酷无情地评价:“毛病!毛病!”

我深以为然。

我掀开被子,露出穿着整齐的装束,方才谢澄招呼都不打就跑进来,害得我只能这么躲回被子里,好不容易他走了,我也可以嘿嘿嘿了。

“钟儿!”玄凤站在我肩膀上,不认同地说,“养身体!别乱走!钟儿!”

我把枕头团起来塞被子里,装作我还在睡觉,偷偷摸摸把脑袋探出房门,确认无人监视后,便踮起脚溜之大吉。

白芷目前还呆在医馆,那医馆据说是药王谷特设在京城备用的,袁无功等同于那里的主人,把她安置在那里合情合理。

她和我是唯一活下来的目击者,谢澄本指望从她口里探听出一二,然白芷郁郁寡欢,终日不开口。

我去看她时也果然如此,靠着枕头坐在那里发呆,直到我喊她的名字。

我笑了笑,问她我可不可以走近一点。

姑娘面庞消瘦,手捂在小腹上,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是那天那位小公子……”

我点点头,她急着又坐起来一点:“恩公快请坐!我……白芷未能立刻登门答谢,恩公不要怪罪。”

“恩公太言重。”我笑道,“身体如何?”

她苦笑着抚摸小腹,没答话,我观察她的表情,半晌后,她才说:“我以后无处可去了。”

“为何?”

白芷低着头,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肚子,她语气不自然地说:“现在外面大概都在疯传我被开膛手盯上的事了罢?开膛手只杀有孕女子,虽非我本愿,但未婚先孕,怀的还是一个劫匪的孩子……恩公,流言何其可怕,我有何颜面见人?”

我挑起眉:“开膛手和你有什么关系?”

“……?”

“你离家多日不归,袁无功已经特意上门去为你解释,药王谷看你资质颇佳,想收你为外门弟子,令尊令堂已经同意了。”

白芷傻了。

“你没有受过伤,没有开膛手,那日去月老庙遇见了神医后便在他的医馆学习……不会有其他的人知道,你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我慢慢笑了,说,“你有家可回,放心。”

她还是傻傻地看着我,回不过神。

随后潸然泪下。

原来白芷家中于两月前遭过强盗,她在劫难中失身给劫匪,后被路过的金吾卫将军所救。

那位将军也正是白芷心许之人。

英雄救美,虽说救得有点迟吧,但白芷从此眼中就只有他了,不过她自觉失去清白,并不奢求姻缘,只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情意。

然上天对这个少女格外苛刻。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可能是月老在惩罚我吧,这般脏污的身体,也敢去神庙里参拜。”她苦笑着说,“所以才会遇到这种事,要是没有恩公,我早该死了——说来也奇怪,我明明记得小腹被人剖开,那种痛苦现在也还会让我做上许多个噩梦,可,可我身上却并没有那么严重的伤,就连孩子也只是受惊过度才没的……”

“所以你是受惊过度,记忆一时混乱也很正常。”我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别想太多了,孩子的事节哀顺变。”

她复杂地抚着小腹。

许久后,白芷才语气怅然道:“真奇怪,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以来,没有一日不希望这个孽胎从我身上消失,我总是梦见自己产下死婴,又梦见死婴变成那个劫匪的模样,要来索我的命……”

我没有打断她,最后,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但等我真的失去祂了,我又觉得非常,非常……我不应该出门,是不是?明知道自己有孕,明知道开膛手还未被捕,我却特意走了夜路,我其实是故意要寻死罢?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下去,可是我还是,我还是会觉得对不起祂,我昨晚又梦见祂,喊我娘亲,问我为什么不要祂——我不是一个好娘亲,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泪水涟涟地看着我。

“恩公,你不该救我这种人。”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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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开口,她大约以为我是默认了这句话,神色变得更凄楚,纤纤素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

我背脊上慢慢渗着冷汗,手脚都变得冰凉。

气血大亏不是小事,就算有姬宣不计代价给出的灵芝药材做底,又兼袁无功的看护,三四日的功夫并不能让我大好。

躲过王府的护卫溜出来,又走这么远的路,事实上我现在已经开始有点喘不过气。

我说:“劫匪侮辱你,难道要怪你貌美?开膛手盯上你,莫非只是因你走了夜路?你是孩子的娘亲,你该爱祂,但爱祂之前,你得先爱自己。”

玄凤替我在我外面放哨,要是谢澄他们过来了,随时准备提醒我开溜,而此刻它飞进来,在我身边拍着翅膀,小小的眼珠子担忧地望我。

“我救你是我的选择,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又给自己喂了一颗丹药在嘴里含着,这才能平淡地把话说完,“白芷,好好想想,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话。”

她似乎难以面对我,别过去脸,鬓发颤动,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更显干枯了。

呃,我好像把话说太重了。

不不不,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翩翩君子,打听打听黑风岭,本人可是山贼啊。

臭名远扬无恶不作,还绑架过当朝皇子,简直可怕!

不要怂!骂她!骂醒她!

白芷闭目,默默垂泪。

呃,呃。

无恶不作的山贼面对少女的泪眼,开始抓耳挠腮。

就在我纠结到炸的时候,听见她小声说:“我当时说,我不想死。”

我顿了顿:“现在呢。”

“……我想活下去。”白芷难堪道,“至少不能是因为这种事而死,我还想继续往前走。”

我老怀大慰:“这就对了!”

不过问题这就来了,白芷受辱这件事,连她父母都不知道,那位开膛手是怎么盯上她的呢?

白芷迷茫地说:“我私底下去了一个小药铺,让人替我把脉确诊……可我是易容了的呀。”

“你怎么易容的?”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戴了一个幕篱。”

“就这?”

“……嗯。”

涉世未深的少女真愁人。

但这下基本可以锁定开膛手消息来源的范围了。

我正要跟白芷分析这个事情时,玄凤扭过头,直勾勾看向某个方位,随后啄了我两下。

“钟儿。”它口吻有些幸灾乐祸,“哦豁。”

哦豁什么哦豁,你个鹦鹉能不能说点阳间的话?

房门被推开了。

面沉如水的姬宣携着雷电暴雨走了进来。

蓬荜生辉,高贵的皇子殿下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哈……

我的一串马屁还没拍出来,他淡淡地问我,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千钧压力:“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在床上休息。”

哦,哦豁。

姬宣看了一眼还处于不明情况中的白芷,便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的穿着,我马上说:“里面的衣服很厚!真的厚!不信你摸!”

他懒得理我的狡辩,对白芷点点头,说:“闻人打扰你了,姑娘好好休息。”

“不不不,恩公并未打扰我……”

姬宣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很平静地安抚了白芷,让她安心休养,毕竟拖上这么半年都没捉到犯人,对姬宣这个皇室来说也挺丢人的……

我惴惴不安在一边搓着手指罚站,直到同白芷告别,约定之后会再来看她后,我才与他姬宣走出医馆,姬宣又面向我,从他的表情很难猜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开什么玩笑,二皇子城府极深这已经是堪称背景板一般的常识了。

城府极深的二皇子弯下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还能走吗。”

我靠着墙,撑着一口气说:“勉强。”

“吃药了吗?”

“吃了。”我笑了笑,“宣殿下,你可别出卖我,我溜出来这事别告诉小秋阿药他们好吧?我可不想被碎碎念到死。”

姬宣眉心不易察觉地皱起,他沉默着,我又笑着说:“但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

他还是不回答。

“宣殿下?”

“不必这么称呼我。”他终于说,“从一开始,我与你便没什么身份差距,事到如今也不必刻意恭敬。”

我歪着脑袋,眨眨眼,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儿,姬宣脖子发红,为了立刻转移话题一般不自然地说:“怎么发现你……你要是不来这里看望这位姑娘,我才会觉得奇怪。”

“哦——”

“而且你出王府,管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担心你出事……”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脖子越发红,都透出一丝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纯情来,姬宣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打住话头,简单道:“轿子就在外面,走吧。”

我脚下一移,挡住他的步伐。

“宣殿下。”我背着手,笑眯眯道,“你其实不只是不记恨我,对吧?”

他静静地站着,低垂着眼睫,视线凝聚于我脸庞,在人来人往的街市边,姬宣就像一株难以攀折,高贵而矜持的墨兰。

他没有否认。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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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我坐在软轿里,搓着手同姬宣分享我的想法:“我个人认为,基本可以把视线锁定在这两个地方,一是白芷去的那家药铺,二是那个救了白芷一家的金吾卫将军,凶手专杀未婚先孕的少女,也只有他们才知道,白芷可能有孕的事。”

姬宣认可了我的分析,往我手里放了一个温暖的汤婆子,补充道:“还有入室抢劫的那一伙强盗,他们现在都羁押在天牢中,原本是决定秋后问斩,但不知出于何故一拖再拖,至今都还未处死。”

我惊讶道:“宣殿……冰儿你居然连这些事都查清了?我以为你这些日子,忙着查太子和秦王的事……”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查这点情报的功夫还是有的,谢澄小师妹的事我也一直在查,只不过还没有回话罢了。”

我抱着汤婆子,撑着脸,盯着他的脸看。

姬宣眼睫始终低垂着,仿佛对地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是不肯与我视线接触。

最后,他忍无可忍道:“何事?”

我眨眨眼,说:“没事啊。”

我的态度不够诚恳,他眼眸到底看过来,不善地望我,常年呆在边陲军营,千锤百炼下来,姬宣一旦冷下脸,气质那可不是一般的生人勿近,方圆百里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当初给他取名冰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果然还是该叫暖暖啊。”我感慨道。

姬宣:“?”

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刚说的话。

姬宣转头就把我卖给了袁无功谢澄,说我不遵守医嘱到处乱跑,他俩一个才打哭京兆府的半数小捕快,火气未散地回来,一个才在御医苑指点江山,说哭一帮年过七十的太医,都在那儿听姬宣告状,我心知不妙,当场就想开溜,结果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呼啸扑过来,把我第一时间团进被子里,没给我挣扎的机会,七八个下人训练有素将我扛起,打包扔回了床上。

我:“等等你们听我说,我其实已经好了,我现在就起来绕着王府跑十圈呜呜呜呜呜呜!”

袁无功侧坐在床边,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张开嘴。

“舌头伸出来。”他淡淡道。

轮到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照做了,他仔细看了看我舌头颜色口腔情况,又把了会儿脉,便坐着默了片刻。

谢澄比我还急:“怎么样啊?!”

“如果他接下来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再养个几天就能大好。”袁无功说着,便从袖袍里取出一条绳子……等等,你随身带绳子干什么!

他把绳子交给谢澄,说:“我医馆那边事多,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狱卒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我:“?!?!!”

谢澄一边嘟囔着“我也很忙我还要找师妹呢”,一边麻利地把我连着被子捆了起来,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做这种混账事的时候居然还在笑,嘴唇掀起,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简直没辙了,对着负手站在屋檐下望天的姬宣,发出最后的求救:“宣殿下,冰儿,冰儿!我真没问题了,我就,就是还有点虚,但真不需要卧床不起你信我!!!”

冰儿二字出口,管家就一副犯了心疾要晕过去的样子,捂着胸口,被一众下人扶到边上掐人中去了。

冰儿回过身,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只听他说:“一条绳子恐怕捆不住他。”

谢澄虚心接受了建议,给我又加了一条。

我人傻了,我人没了。

姬宣淡定地和谢澄他们说我们刚才的推论,表示大家分头去打听消息,以药铺,天牢,以及那个救人的将军这三处为基点,尽快找出开膛手,不然这日子是没法安生过了,而我,官方钦定的堂堂救世主,别说参与讨论了,就只能跟条蛆虫似的在床上拼命挣扎。

然后被缓过劲儿来的管家怜爱地摸了摸头,又给好心加了一条绳子。

我:“……叔,大可不必。”

管家大声地:“叔耳背,叔听不见,给小公子炖汤去了。”

当晚,我还在滚来滚去叫苦连天的时候,姬宣的下属传来了消息。

白芷问诊的那家小药铺,在前日被人灭门了。

据街坊邻居说,灭门发生在前日夜里,头天黄昏还去药铺求过方子,当晚他们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听见,第二天直到晌午都不见药铺开店,相熟的人敲过门后,从后院翻墙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的人已经死绝了。

“可吓人了,店员睁着眼睛倒在柜台后,血流得到处都是……”

“是哪个天杀的这么没良心哟,老张那闺女才六岁,也被割了喉……”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下这么重的手。”

“小药铺能得罪什么人啊!”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嘴里含着参片,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

药铺开在巷子里,如今门前已经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面无表情地充当门神,邻居们隔着一段距离,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捂着嘴窃窃私语着。

还有个大娘,看我跟那儿蹲着发呆很久了,过来怜爱地拍拍我的肩膀,给我递了一把炒米,我更茫然地抬头看她,大娘给我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就回到自己老姐妹那边去了。

依稀听见她含泪跟人说:“世道不顺啊,老张家被灭门不说,这么个漂亮娃娃又是傻子,不知道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我把炒米分了几颗给蚂蚁,看它们搬着自己身体两倍有余的粮食哼哧哼哧钻回洞里,不由笑起来,正想伸手稍微捣个乱,一只云雀落在地上,作势要去啄蚂蚁,我赶紧也给它分了一点。

云雀嫌弃地用爪子把炒米踢开,说:“钟儿!怎么,一个人!”

我抚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没回话,听见隔墙一声清啸,就赶紧站起来,在一众大娘的指指点点中笨拙地绕过墙角,又小跑几步,正好撞上谢澄跳墙而出的一幕。

身上衣服太多,我走路左摇右摆的,活像只小鸭子,谢澄落地的第一时间就把我拉过去,一边给我拉紧领子,一边问:“有人来吗?”

我老实道:“没有,还是那俩官兵守着,不许闲人进去。”

他轻轻哼了一声,咕哝了句尸位素餐,依旧拉着我的领子不放,审问我:“让你放风,没乱跑吧,有谁找你麻烦了吗?”

我拨浪鼓摇头以表清白,问道:“你呢,发现什么了吗?”

谢澄沉吟片刻,隔着袖子拉起我的手,沿着巷子慢慢往外走,半晌,才说:“没有,凶手做得很干净,不曾留下什么多余痕迹,里面的人皆是一刀毙命,从伤口来看,凶手一丝恻隐之心也没有,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

我别扭地晃了晃手臂,谢澄警告性质加重了力度,又说:“这么看来,将白芷有孕之事泄露出去的,果真就是这家药铺了,否则也不至于承受这样的祸事……”

“不一定。”我说,“声东击西掩人耳目,这家药铺也可能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谢澄听后,长长叹口气,我就说:“怎么啦?”

“我此次下山本是为寻找师妹。”他颇为颓丧地说,“如今师妹的下落半点未曾打听到,这也罢了,又摊上这般麻烦的事。”

玄凤落我肩上,我俩一起歪头看他。

“若真找不到师妹,我可无颜回山见师父了,唉……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比起开膛手,我还有其他要做的事啊。”

“还特意跑来这种地方,像个傻子一样。”

谢澄如此这般的抱怨几句,郁闷了好一会儿,无意间对上我的视线,他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毫无防备地看过来,让人想起泉水,想起玻璃球,想起所有值得珍爱的,脆弱的事物。

但我心知肚明,谢澄绝非是需要我这种路人甲去珍爱的脆弱事物。

他迟早会成为天下第一。

……未来的天下第一,现在还是会为过于残忍的死相,而心生不忍,心生牵绊的小少年。

“那咱们不管啦?”

他本能地回答:“那怎么行!”

我笑出来,困难地抬手,拍了拍他脑袋。

他马上后退一步,警惕道:“干什么。”

“你是寒山派的镇门弟子,是吧?”

“是又怎么样?”

我两手塞进鼓鼓囊囊的袖口,笑道:“好,很有镇门弟子的觉悟,我对你们寒山派刮目相看了。”

说罢,我继续往前走,谢澄则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追上来,质问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在讽刺我吗?”

“现在就等姬宣那边的消息了,他派人去查天牢里那几个犯人,看他们背后是否藏了什么人。”我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对此不抱乐观态度,虽说他们确实侮辱了白芷,然这并不能保证白芷一定有孕,凶手若是有如此不可靠的信息来源,与他之前缜密的形式手段,就大相违背了。”

谢澄只好接着我的话说:“你的意思是?”

我就停住脚步,笑容满面地看向他。

谢澄简直警惕得要贴墙上去了。

“我们去找当初救了白芷的那个将军吧!”

“不行!!!”

谢澄的唾沫星子差点没喷我一脸:“就是因为你软磨硬泡我没办法,才背着那两个人偷偷带你出来——出门前口口声声说不乱走不乱跑,只替我放风,现在又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

“你信不信我告诉那个管家,说你又溜出来了?”

我怂了。

太卑鄙了小秋同学!做人不能这样的!

“你呢,就老老实实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去找那个将军,带上你这个废物也是给我添乱。”

谢澄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我满脸颓丧,而他二话不说便把我往手臂下一搂,强硬地揽着我往王府的方向走,我试图抗争,均被他无情镇压。

个倒霉孩子,如果我不是挂记着你的死劫,我才不要管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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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有人在喊我。

“恩公!”

我以为是白芷,还在奇怪她怎么离开医馆,回头一看,却是另一位娉婷少女,戴着幕篱,隔着道路同我打招呼。

“恩公。”她提着裙子跑过来,重复了一遍便摘下幕篱,现出秀美绝伦的脸,少女认真道,“那日离别后,湘一直祈祷着,哪日能与恩公再见。”

我迟疑着:“你是……”

“请叫我阿湘。”阿湘落落大方仰起头,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见我慢慢回忆起了她,她笑意深了一些,“恩公以为湘是谁?看来得到恩公搭救的,不止湘一人。”

她态度爽利,心思细腻,叫我心生好感,谢澄站一边,不爽地咳嗽一声,阿湘看了他一眼,礼貌地点点头:“这位也是那日见过的少侠。”

不等谢澄答她,阿湘又将目光落回我身上,双手交叠捂着心口,一字一句地:“上天引领着湘与恩公再见,京城何其广大,更何况我也不常出……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请告知湘你的名讳,来日好在家中为恩公立上一尊金身,为恩公焚香祈福。”

这话就过了,我这人本来就福薄,给我塑金身还不是在折我的寿啊。

好女至此,谁能拒绝她嘴里任何一句请求?

我弯下腰,好与她平视,阿湘微微怔忪,我笑道:“金身免了,那不是什么大事——我叫闻人钟,这位是我的同伴,谢澄,湘姑娘,幸会。”

她默默念诵了一遍我的名字,说:“湘听闻西宁县过去曾有一任父母官,清誉颇佳,便是姓闻人的,可与恩公有什么关系?”

我没料到她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惊异地望着她,说:“那是我的爹娘……湘姑娘博闻强识,令人敬佩。”

阿湘摇摇头,沉静道:“闻人宁夫妇两袖清风,爱民如子,若是不识,才真正是湘的无知。”

少女一举一动皆矜贵无比,非长期养尊处优而不能培养出来,乡野村夫本人面对这等好女,一时间有些词穷,阿湘立刻就看出了我的局促,便又笑着说:“虽说湘很想在与闻人公子畅谈,然误人急事不可为,公子莫要介怀,改日再叙便是。”

谢澄早就想走了,闻言大松一口气,随便道:“他哪儿来什么急事,这么个病秧子,别在哪儿倒下就不错了……”

“恩公身体不好?!”她立刻道,“为何?恩公那日所展现的武艺甚好,身体应该很康健才对。”

这下可算打开了话匣子,他俩就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讨论起我的健康问题,谢澄早有一肚子话要抱怨,拉着阿湘说个没完,从我睡觉踢被子不老实到我吃饭只吃一碗心里没数,零零总总事无巨细,把我数落得狗血淋头,阿湘频频点头,时不时对我投来微带责备的目光。

“明明就是病秧子!还整天逞能!英雄救美这种事一般人能随随便便做吗你评评理?”

阿湘:“……太不应该了!”

末了,谢澄又要拎着我回去,阿湘便说:“既然闻人公子左右也是回去休息,不如去我府上,我请几名大夫来替公子看看,也许能有些益处。”

谢澄看了我一眼,我心说回王府后有管家在,更不好脱身,还不如去阿湘姑娘家,到时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我便拱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其实家中有袁无功这个大夫在,我对阿湘口中所谓的神医是不太感兴趣的,更何况我只是单纯的生命力下降,多养养就好了。

但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单独行动的借口!救下白芷后,我一直生活在那三人的监视下,连一顿饭吃几碗这种小事都不能自己说了算,总算找到一个喘息的当口了。

阿湘估计也是贵族女子,只是拍拍手,各个角落就冒出她的护卫,从巷子里店铺里钻出来,还有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吓得路人都避着我们走。谢澄一见这阵势,这才算放心把我交给她,我虚伪地劝他赶紧去找那个将军,不要耽误了时间,一路小心哟赛有拉拉古德拜……

谢澄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赛有拉拉古德拜,就被我推着后背,一头雾水地赶走了。

坐上阿湘家的轿子,阿湘不比方才坦然,不大好意思地说,她家家规森严,管教颇严,请我戴上眼纱,让她领我进去。

尽管觉得奇怪,但看她的歉意不似作伪,便还是取了眼纱戴上,开玩笑道:“这下就是被卖了,也没办法了。”

阿湘这才释然地笑了:“我不会那样做的,公子是我的恩人。”

又细细地问我,大老远来京城是为何。

我同天选之人那些恩怨自是不好说给她听,只说是与同为乡野村夫的谢澄一起来见见世面,开阔眼界,想离王室更近一些,好呼吸一点祥瑞之气。

谢澄听了可能要打人。

我这头天花乱坠胡说八道,阿湘不以为忤,噗嗤笑了。

“你会呼吸到的。”她轻快道。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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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湘约莫是清楚闻人钟双亲作古多年的事,并不与我提过往,只说些京城的趣事,我也乐得轻松不用撒谎,隐瞒自己其实是个山贼的事。

说起来,玄凤当初究竟为何要我去黑风岭呢,还要占地为王当个山贼,分明那里距离三位天选之人十万八千里,算不上方便啊。

当然,我弄不懂的事不止这一件,来到这个世界后,我总是在迷茫,总是在质问,也在一次次屈服中,渐渐懒得去过问了。

只要能让我完成任务,早日回家,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其实,在这次遇见恩公前,我一直很遗憾没能知晓恩公的名讳。”她笑了笑,“之前若是没有恩公,不知道我要出丑到何等地步呢。”

我闭着眼,也笑着说:“怎么会,就算没有我,肯定也会有其他人来救你的。”

“不会,那个狂徒是大理寺卿陈康的独子,生性顽劣,京城无人不晓,除了恩公,谁会替我一个小女子出头?”

我一时无语,她慢慢地说:“贵族势大,王权衰弱,皇城脚下纨绔尚敢横行,世态如此,我也不怪行人的胆怯,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但能遇见恩公,知道世间除我兄长外,到底还存有节气高洁之辈,也不算我白遭这一番羞耻了。”

戴着眼纱,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顿了顿,只说:“且看湘姑娘的品性,就知你的兄长也当是人中英杰。”

“是的!”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高涨唬得我一震,阿湘拍手笑道:“若是恩公见过我兄长,也当与我一般钦佩他!”

我说:“是吗,我不信。”

“是的,是这样的。”她沉静非常,只有提到兄长时,才终于表露出了一丝小女儿的爱娇天性,阿湘感慨道,“你们应当见见,你见了,就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什么,懂你原来是个兄控吗。

车轮滚滚,眼纱蔽目,熏香让我昏昏欲睡,偶尔碾过小石子带来的颠簸更是催眠,我听见阿湘在轻声问“恩公可是困了,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我迷糊地嗯了一声,她给我腿上添了一条毯子,撩开帘子,低低吩咐车夫加快速度,莫要让我等急了。

我本想说无事,然身体到底还是太虚,阿湘体贴,我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当真靠着车厢睡了过去。

不知谢澄找到那位将军没有,他那直肠子,真的知道该如何套话应对吗?

也不知他那应在京城的死劫,何日会至……

“……车中何人……竟敢不……跪拜……!”

“与皇兄何干……急事,恕湘先……退。”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吵醒了我,我惯性想揉一揉眼睛,却摸到了冰凉的眼纱,想到阿湘的嘱咐,便未将其取下,发觉轿子已然停了下来,只有我一人坐在其内,便摸索着,掀开帘子探出手去。

我道:“湘姑娘?”

谈话声陡然一停,随后响起一声嗤笑,我听见脚步声奔我而来,阿湘与我手背挨了挨,示意我宽心,又回身朝方才对话的人道:“湘今日不便,这就告退了。”

“听闻小妹大张旗鼓喊来御医苑的人,为兄担心你身体有恙,特意来此候着,原来就是为了给这个瞎子看病?”之前那嗤笑声的主人傲慢道,“小妹,你可是有未婚夫婿的,这般不检点,怕是惹人闲话?”

阿湘始终站在我身前,她淡淡道:“婚事我不曾应允,除了父皇与兄长,谁能替我做主?你吗,三皇兄?”

她一句话就成功堵了对方的嘴,我不禁在心里为阿湘的彪悍疯狂叫好,而阿湘的战斗力远不止于此,她彬彬有礼道:“拦下我的轿子,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三皇兄日子清闲,小妹羡慕尚且来不及,这就告退,不打扰三皇兄散步的雅兴了。”

文人骂人,果然够阴阳怪气!

对方也果然气坏了,怒道:“姬湘!你不过仗着姬宣回朝,有人替你撑腰,若他再回边疆,这个婚事,还轮得到你应不应允?”

姬湘回了一声冷笑,直接上了轿子,拉着我坐下,她干脆地对马夫道:“回我宫去,莫要耽误时间。”

“姬湘!”

在怒不可遏的指责与车轮滚滚的声音中,我眼前陡然一亮,姬湘收回手,将眼纱随便放在了一边。

“这东西没什么用了。”她若无其事道。

我看了她片刻,没说什么,先去撩开一边小小的窗帘,往外觑了一眼。

啧,难办。

看来等会儿偷跑的计划是只能告终了。

姬湘坐在我对面,手在大腿上搅来搅去,惴惴不安地说:“我并非要害恩公,只是不愿让最无关紧要的身份来左右恩公与我的相处……”

“嗯。”我放下帘子,这一觉睡得很饱,堪称神清气爽,我说,“嗯,我知道。”

她小心打量我的神色:“你不生气吗?”

我撑着下巴,懒洋洋笑了起来:“气啊,好气哦,公主殿下,你打算怎么摆平我?”

她愣了一下,释然地微笑,我这才说:“给我带眼纱,就是为了不暴露身份?”

姬湘脸颊发红,不好意思地:“是不是太蠢了?我没想到姬煌会堵在那个地方……”

我仔细打量她眉目,终于知道我之前一直从她身上体会到的似曾相识感从何而来。

这秀丽的眉眼,不动声色的体贴之处,高雅的谈吐。

我哑然失笑。

原来是我家冰儿的妹妹。

是小冰儿。

想清了这一层,我沉思着该如何向她阐明我和姬宣之间的关系,而姬湘见我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便自在许多,恳切地朝我说:“恩公身体不好,方才就在马车里睡着了,要好好调养才是,宫中近来有神医返回,我请他替你看看,多少也能有帮助。”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满脑子依然是“若是她知道,我曾把她最敬爱的兄长当压寨夫人抢上山,我现在跪下来求饶还来得及吗”……随后察觉不对。

要说近日回宫的神医——除了家里面那个发令把我捆起来的狗东西,还有谁?

等等,狗东西看见我在这里,岂不是知道我又违背医嘱偷跑出来了?!

我立刻说:“算了,不用看了,我这就回去了!”

姬湘:“可是……”

我顾不得多解释,着急忙慌要下轿,马夫却在外面道:“殿下,已经到了。”

马夫又说:“啊,御医苑的人似乎也已经到了,就在殿门外候着呢。”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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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总有这么一些致命的坎坷。

有句古话说得妙:

“生活,就像强奸,反抗不了,享受就好。”

我温情脉脉地拿回眼纱,蒙到脸上,温情脉脉地,装作瞎子,跟着姬湘进屋去,温情脉脉坐定,等待那位传说中的神医。

我,享受地躺倒在了命运的铁蹄下。

神医,长久地凝视着我的脸。

神医含笑道:“这位瞎眼公子,是公主什么人,好生面熟。”

上次我脚踢恶霸搭救姬湘时,袁无功出场存在感并不高,姬湘似乎没想起他来,只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身体最近很是虚弱,能不能想个法子替他改善改善。”

我说:“你好思密达,我是外国友人思密达,很高兴认识你思密达,拜托你了思密达。”

姬湘:“?”

神医意味深长地拈住我手腕,开始把脉,他模样十分正经,但手指却含蓄地在我脉搏上轻轻一抚。

也不知道他是按到了什么麻筋,霎时间我全身都酥软了下去,险些叫出声来。

“你猜怎么着。”他声音低得像是情人在诉衷肠,“公主这位朋友,让我想起一个人。”

姬湘深知这位神医谱大,便配合地说:“是谁呢?”

袁无功说:“我相公。”

难,难顶思密达。

姬湘下巴顿时落地,袁无功收回手,柔声道:“相公,玩够了吗?”

我默默扯下眼纱,局促地在手心揉成一团,袁无功笑盈盈地望着我,外人看他也许觉得这是宠溺的笑容,只有我这种深知他恶劣本性的身边人,才知道他现在多半在琢磨着要怎么给我一点颜色看。

别拿我试药,也别在我碗里放黄连啊!

都是小秋的错,是他带我出来的,你找他算账去!

我我我我错了行不行,我这就回去把自己捆起来,谁喊我我都不出门了!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我当场就跪下来给袁老爷磕头认错了。

姬湘艰难道:“你们……”

袁无功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劳公主为我家老爷操心了。”

“你们是……”

“难怪小秋着急地跑来找我,说看见相公被人带进了宫,让我赶紧来看看情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秋怎么会知道我进宫?”

“你们分离后,他便一直跟在你们后面。”他朝我眨眨眼,“到了宫外跟不进去了,就来找我搬救兵,算他脑瓜子灵活。”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谢澄居然会对我的安危在意到这个地步,想到刚才我还打算把锅推给他,不免眼泪花花生出点感动来。

好小子,没白疼你一场!

袁无功悠然道:“毕竟他也跟我一样,视相公为唯一,如何能任人带走你呢?”

姬湘:“……”

姬湘:“这个小秋,莫不是刚才那位少侠,他也是恩公的……”

姬湘:“啊,没什么,我都明白,我不介意这个的!男性之间也有真情,我理解!”

姬湘:“祝你们幸福!”

我惊恐地:“等等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袁无功似笑非笑:“那我替小球和冰儿谢过公主殿下了,啊,冰儿就是——”

我当机立断把眼纱塞进他嘴里,对姬湘诚恳道:“时辰不早今天我们就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湘姑娘赛有拉拉古德拜。”

姬湘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赛有拉拉古德拜,我就已经拼命推着袁无功往门外走了。

撞上迎面走进来的姬宣。

我:“……”

生活,就像强奸,反抗不了,享受就好。

也别再让我救这几个倒霉孩子了,大家一起死死掉算了。

姬湘一见姬宣,立刻从桌边站起来,笑道:“兄长!你今日怎的有空?”

姬宣看了我们一眼,便淡淡地回答:“没什么,过来看看你。”

姬湘提着裙子小跑过来,亲热地搂住他一条胳膊,难掩孺慕之情地蹭了蹭他,显然兄妹关系很融洽。又向姬宣介绍我们:“兄长,这位是药王谷的圣手,袁无功袁大夫,我特意请他来替旁边这位……啊,这位少侠是我的恩公,我向你提过的,就是之前那个救了我的人!”

她叽叽喳喳,在三皇子姬煌面前煞得跟什么似的姑娘,到了姬宣这里,就如一只快活的小喜鹊,生怕有哪里介绍得不够详尽,让双方产生抵触情绪。偌大房间除了她的声音外,安静得连呼吸都多余。

而等她说完,也没人开口,我,姬湘,还有袁无功,我们三人就这么面面相觑。

姬宣面无表情挑了一下眉。

我的额角,缓缓流下一滴冷汗。

“……”长时间的沉默后,姬湘疑惑地偏了偏脑袋,似乎觉出了不对劲。

末了,姬宣才说:“原来是你帮过湘儿。”

我忙道:“小事小事,不足挂齿。”

姬湘立刻笑道:“恩公惯是谦虚。”

“的确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是我姬宣没有欠人恩情的道理。”他慢慢地说,“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要原地消失!再把今天的记忆打包粉碎掉!

袁无功笑着打了句岔:“罢,罢,一家人何必算得这么清呢?夫妻间不就是你欠我,我欠你,不分你我么。”

又在姬湘再次傻掉的表情下,含笑吐出几个字:“打个比方而已。”

姬宣却一改方才的说法,道:“不,正是这个道理,你觉得呢,闻人,你要我还你这份人情吗。”

我已经快要站不稳,虚弱地倚着门,勉强道:“不不不不不必了,怎么敢挟恩图报……”

姬宣凝视着我,唇角忽然微微一勾:“你挟恩图报试试啊。”

……这话什么意思。

他这么冤大头吗。

我尚在那儿为解读话里的内涵而抓耳挠腮,姬宣对袁无功道:“谢澄急匆匆来找我,要我进宫来看看,早知道你也在这里,我就不走这一趟了。”

“哟,小秋嫌我镇不住场,又找了你啊?嗯……我记住了。”

“谨慎是好事,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更何况是宫里,他有这份警惕,倒让我更放心些。”

他俩兀自开聊,把我跟姬湘抛下一边,姬湘静静观察了许久局势,不等我靠近她解释这一切,她出声道:“兄长。”

姬宣停下话头:“嗯。”

“你同闻人公子他们,认识?”

姬宣顿了顿,沉吟着,考虑该如何回答,眼看袁无功一副跃跃欲试要抢答的样子,我当机立断道:“的确认识,我上京的途中,无意结识了宣殿下,如今也住在他的王府上,托殿下的福,不至于在京城无依无靠。”

“竟有这样的巧事,原来救我的恩公,是兄长的朋友。”姬湘宽慰地点点头,说,“那我之前隐瞒身份的行为真是让恩公看笑话了,莫介意……”

“你别喊他恩公。”姬宣说。

姬湘愣了片刻,了然道:“恩公太生疏,那我喊闻人公子便是……”

“也别喊什么公子,他就一莽夫。”

连续两次打断,姬湘彻底被姬宣弄糊涂了:“那我该怎么称呼呢?”

袁无功:“哥夫啊!”

我:“叫我闻人就可以了!!!!!!”

我捂着狂跳的心口,感觉自己只差一点就要背过气去,怨恨地看了眼袁无功,他还叹息,为自己的精妙的想法没得到认同而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

皮还是你皮,你可真是个皮皮虾,别裹乱了歇歇吧。

姬宣嘴唇动了动,目中神色涌动,然而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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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这些琐事揭过,虽然我看姬湘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怀疑人家姑娘心细如发,估计是猜到了什么,总之,时辰也是差不多,姬湘一再挽留,我们在她宫中用午膳,饭菜自是讲究,我吃来吃去,总觉不如过去在黑风岭时,我姐英娘挽起袖子,随便下厨弄的两盘小菜更香甜。

饭桌上便又提到了开膛手的事。

两位皇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袁无功大大咧咧地,用干净的筷子在空中一划,道:“那凶手就是这般剖开有孕女子的小腹,取走婴儿,手法可谓千锤百炼干净利落,比我们药王谷某些弟子开刀的手艺可好上太多了。”

我制止他:“当着女孩子的面别说这些,吃饭呢。”

“无妨,我几次离宫,也正是想要探查此事。”姬湘拿手绢按了按唇角,斯斯文文地说,“凶手行事手段残忍,京城人心惶惶,必须早点将其捉拿归案。”

“公主心有沟壑,乃成大事者。”袁无功赞了一句,又笑道,“我们此前一直将重点放在分析凶手的品性上,毕竟他行事风格太分明,常人难以做到,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凶手为何要取走那尚未落地的婴儿?”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姬湘蹙着眉,不语,姬宣放下筷子,淡淡道:“古有秘法,取十腹之子,合以一人赤胆忠心,能煎成青春不老药。”

“这就是了。”袁无功打了个响指,轻松道,“先说说我的推论,我认为,什么未婚先孕,什么挖眼割舌,都只是转移大众视线的手段……”

他筷子尖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勾画起来。

“他杀的第三个人,是住在河岸边渔夫的女儿,与青梅竹马的堂兄私通有孕,他剖开姑娘的小腹,任由肚子就那样敞着,将尸身放在她家的小船上,发现她时,小船就悠悠在岸边飘着。”

袁无功勾画出扁舟的模样,又在那上袅袅添了几笔,算作船边垂下来的一只手。

“然说是私通,实则两家早就有意彼此的儿女,只不过为着些父辈之间的不愉快,没有谁低头下一纸聘书,但就算如此,这对堂兄妹还是这般往来着……那姑娘的堂兄见了尸体,没几天就疯了,一个月后便投河自尽。”

“我之前说凶手守节懂礼,然再苛刻的礼法,面对这样的情形,大约也会觉得无言以对。”

众人听得入神,袁无功又随手拂去那副水画,道:“类似的事不止这一件,我这些日子走访受害人的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凶手不过打着惩治不洁女子的名头,杀人夺子罢了。”

“不论如何,只要顺着白芷这条线,我们就一定能捉住凶手的尾巴。”我说,“药铺已被灭门,现场看不出异样,剩下便是救白芷的那位将军,以及那尚关在天牢中,侮辱白芷的匪徒……”

姬湘抬起手:“请问白芷是……?”

我简单跟她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对白芷受辱之事几句带过,重点放在了之后她遇袭上。

等我科普背景结束后,姬宣便在此时说:“天牢那边,我已经查出些头绪了。”

可他没继续往下说,目光往两边候着的婢女身上一扫,姬湘马上会意,对她们道:“都下去吧。”

等屋子里只剩我们几人后,姬宣才说:“寇德之前以审问犯人的名义,曾去过天牢一趟。”

姬湘道:“可他去那里也很正常,如今太子监国,奉太子之命暗中查询事务,这说出来没人会怀疑的。”

“但正是在寇德去了天牢的不久后,白芷便遇到了开膛手。”姬宣说,“你不觉得这其中有关系吗?”

姬湘陷入了思索。

我作为懵逼群众,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了:“寇德是谁?”

姬宣看了我一眼:“太子的人,号称是大内最无坚不摧的一把利刃。”

“你的意思是,此事和太子有干系?”

姬宣正要说话,姬湘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兄长。”

她如此逾矩是十分罕见的,以至于整个饭桌都安静了下来,我跟袁无功闭上嘴,这对兄妹二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姬宣牵了牵唇角,淡淡地笑道:“无碍,湘儿。”

姬湘依然死死盯着他不放。

我看不透他俩的机锋,只觉姬湘神情严肃,而姬宣又异常固执,僵持半晌,袁无功若无其事道:“相公,吃饱了吗?”

我:“啊?差不多了。”

“那咱们走人吧,小秋多半还在外面等着呢。”他笑眯眯地拉着我站起来,“那家伙急了,可不管这里是皇宫还是哪里,都要打穿墙来找你的,咱们还是别给他头上安这么大罪名了。”

我就这么被他半强迫性质地推出门外,根本没找到反驳的机会,只好努力转过头和姬湘说“那,那我们就先走了”,却发现她正复杂地望着我,闻言,很勉强地朝我笑着点头。

外面日头正大,我现在身体没好全,一站出去就觉得头晕眼花,袁无功拿宽大的袖袍给我挡太阳,一面回过头,和姬宣短暂对视了片刻。

袁无功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就拉着我,施施然走远了。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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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高墙红瓦,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了,我才开口问刚才的事。

袁无功摸出他摆谱必备的扇子,没有打开,就这么抵着下唇,口里笑道:“做人要识趣,人家留你用饭,就别添麻烦,不该听的话要少听。”

我只略一顿,就想明白了。

正要说话,袁无功却横过手来,将扇子轻轻点在了我的嘴唇上。

“相公出身草莽,第一次来这宫里,可别太兴奋了。”袁无功意味深长地说,“不比其他地方,相公还是少开口的好。”

又故作一惊一乍地四下看了看,便压下身,凑在我耳边低笑着说:“当然,相公要真的愿意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太子的是非,那我也不会阻拦。”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明白,然而直到他直起身,我都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气息炙热,拂过毫无防备的皮肤,连带着半边身子也跟着酥了。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我皱着眉揉耳朵,袁无功眨着眼睛看我,忽然说:“啊,相公被我打动了吗?终于意识到阿药对相公这一片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赤忱忠心了吗?”

“那倒不是。”我随口道,“别凑这么近说话,我长耳朵了。”

他默了片刻:“……行。”

出了宫门,远远就看见小秋在那儿跟守卫吵架,正嚷嚷着自己的同伴被绑架了,要进去找人,守卫怎么可能放他这种身份不明的人进去,交叉长矛,充满压迫性地挡在他身前。

我相信对于谢澄来说,这点威胁连挠痒痒都算不上,要是他有心,把在场所有人揍趴下也不是个事儿,然在王府老管家的耳提面命下,他脾气见长,这种情况下都没跟人真的动手,已是体现出十分的忍耐力了。

我忙招手唤他,谢澄一见我,脸色就沉了,不管那些守卫,只是一个晃眼便到我身前,不由分说抓着我的手腕,喋喋不休地询问道:“你没事吧?被人欺负了吗,我进不去,只好让那两个家伙进去救你,是不是来晚了?啧看你这气色就不好,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吗?站太阳下干什么,不怕被晒晕啊,过来!”

英娘都没他这么婆妈,一番不停歇的开炮下来,真是念得我耳朵起茧,谢澄把我拉到一边阴凉处,上上下下确认我的情况,满脸警惕,他说话如落雨击叶,又快又清脆,我都找不到插话的当口,只得无奈地让他抓着,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开口,刚说句“我没事……”,就又被他打断了。

“没事什么,什么没事,你嘴里就没一句真话!”谢澄根本不信我,扭头看了眼袁无功,袁无功笑着点点头,他才将信将疑地吁口气,过了片刻,慢慢放开我。

他轻轻哼了一声,似乎现在才察觉出自己异常的激动,英俊的脸发着红,很不高兴地别过头,说:“害我白担心,耽误多少功夫……光围着你转了,什么事都没做成……”

我揉着被他抓痛的手腕,盯着他这副模样看了片刻,哑然失笑。

小孩儿。

我说:“好了,多劳谢少侠关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澄一听谢少侠这几个字,连带着耳朵尖也红了,这哪里有武功高手的架子。谢澄故作若无其事去和袁无功讲话,谁料袁无功丝毫不体贴,笑眯眯张口就来:“你这模样,倒真像是相公的童养媳,真可爱呀。”

谢澄不脸红耳热了。

他撸起袖子,先在皇宫跟前和袁无功打了一架。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那头刀光扇影特效连天,我自认能力不足劝不动,便不去蹚这个浑水,就猫在一边嗑瓜子儿,还顺手给旁边张大嘴巴呈呆滞状的守卫大哥递了一把。

等那俩人带了几处挂彩,怏怏地朝我走来时,我都已经跟姬宣聊了半晌的天了。

袁无功拿扇子遮住自己嘴角的破皮,努力撑出一身打了折的风流气场:“……宣殿下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不同令妹多说会儿话吗?”

姬宣拉着我站起来,帮我拍了拍衣袍上的瓜子皮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晚来一步,就要错过了这么精彩的打戏。受教。”

这下别说谢澄,连袁无功都有些挂不住脸了。

只见这一向保持高深莫测的神医,老大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他忽然一拉我手臂,低下头,食指点了点嘴角的伤口。

我原本还留在姬宣身上的注意力,被他扯过去:“……怎么了。”

“小秋他打我!”袁无功气冲冲说完这一句后,眼神又哀怨下来,“还打我脸,你看,都变丑了!”

谢澄出离愤怒了:“撒什么娇!男人的脸打两下又怎么了!”

袁无功并不理会他,只是捉着我的袖子,又要我看他眼下浅浅的淤青,说实话我也觉得男人的脸打两下没什么,俗话不都说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么,但袁无功这相貌太讨好,丹凤眼薄嘴唇,天生含情面,受一点伤都让人觉得是明珠蒙尘白玉染瑕。我见他细细的长眉泛开涟漪,很不好受的模样,不由自主手就替他揉了两下。

“好了好了,回去找点药擦擦就好。”我揉着他的脸,扭头对谢澄道,“你呢,受伤了吗,有哪里疼?”

谢澄当场甩手走人。

我略感懵逼:“脾气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急着要去追任性小孩儿回来哄好,姬宣和袁无功就自在地跟在我身后,我听见姬宣淡淡地朝袁无功道:“别真欺负过头了,他动起手我不一定拦得住。”

“你拦不住,相公拦得住呀。”袁无功笑嘻嘻道,“行了,我这算什么欺负,逗小狗罢了。”

顿了顿。

这个沉默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落叶,风丝,就连阳光也无法再从云层穿透。

人间在他的一次停顿中陷入死寂。

只听袁无功好整以暇地,用一种近乎阴恻恻的口吻道:“比起无关紧要的小狗,更有欺负价值的人……是你呀,宣殿下。”

一扫方才的戏谑,此刻的男人不再是黑风岭二夫人阿药,不再是那个懒洋洋,可以被随意使唤的轻浮哥儿。

救人无数,杀人无数的药王谷大师兄拇指往自己脸上的伤口随意一抹,那些破皮青肿便尽数消失不见了。

“没人可以戏弄我。”他又慢慢笑起来,“你或许从药王谷那帮废物嘴里听说过关于我的事,但真相是如何……真相往往比闲言碎语,更不堪个一千倍——不,是一万倍呢。”

面对这样的话语,姬宣还是那淡淡的口气:“闻人钟在偷听。”

袁无功立时停住话头,而我忙不迭迈开步子,奔着前面的小秋去了。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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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以为方才他跟谢澄菜鸟互啄……高手切磋的时候,姬宣是在伙同我嘲笑俩大男人的幼稚,但实际上,姬宣低调地从宫门走出来,就蹲我旁边,问我之前和姬湘相处得如何。

尽管我很想说,要不咱们换个姿势大哥你好歹也是尊贵的皇子殿下……可姬宣萝卜蹲的样子也是清风朗朗优雅非常,和我这种土货山贼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就把这些话吞了回去,只说:“湘殿下是很优秀的人,不愧是你的妹妹。”

“是吗。”他不置可否,眼睛望着那头谢澄他们舞出的刀光剑影,看起来一派的专注,我也就跟着心无旁骛旁观了起来。

可半晌,他忽然说:“你生气了吗?”

“什么?”

他又沉默了片刻,直到谢澄击出的一道掌风打落了我们头顶的树叶,他才平静地接道:“没什么,没生气就好。”

落叶纷纷,我注视他如玉的侧颜,福至心灵:“你是说刚才用饭时的事吗?啊,那没什么,有秘密很正常,谁没有秘密呢?更何况你们身份这般高贵,我又只是个外人,湘殿下警醒些是应该的。”

姬宣说:“……嗯,她没恶意。”

我笑了:“我知道啊。”

姬宣慢慢转了转眼珠,终于看向我。

目光说不出的复杂。

“……你真的是山贼吗。”他低声说。

我嗑瓜子正乐呵,没听太清,下意识嗯了一声,他便闭紧了口,固执地看向战得正酣的那二人了。

姬宣这人就这样,心思细腻,还死倔,他要是有心沉默,拿刀来撬他嘴,都得不到一个字的回答。

理所当然的,晚上我偷偷摸摸去他房间,打听有关袁无功的事时,被他二话不说无情拒绝了。

他甚至连门都没让我进,抱着胸靠着门框,月光打在肩上,好一副不近人情的冷酷嘴脸。

“都说了,我不是背后打听别人的隐私,我就是,就是……阿药也是我的夫人啊!他有这么重的心事,我总得知道一下内情吧!”

他静静听我一通没有头绪的乱扯,末了,惜字如金地:“原来你真当他是你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你夫人,你们夫妻的事,何必问到我头上。”他唇角划开了一丝冰凉的笑意,“我又只是个外人。”

我傻了,眼看着他就要关门,忙一把拽住他手臂,欺身上前,姬宣军功累累,多少荣光加身,分明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此刻却被我拉得一个踉跄,我抓住机会跳进屋里,反手就利索关了门拍了锁,而姬宣被我这一连串骚操作震得惊愕过度,眼睛略微睁大,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放松下来,懒懒地道:“怎么能这么说,他是夫人,你是内人,都一样啦。”

我本意是要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已经做好了冷场的准备,谁料姬宣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不再提要赶我的事,还允许我坐到他桌边,甚至开始动手煮茶。

“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我牛饮三杯整理思绪,斟酌道:“你可还记得阿药提过,他……一度想要寻短见。”

姬宣面色不改,兀自低眉喝茶。

“阿药那般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好端端怎么会想到寻短见?是不是药王谷中有些我们不知道秘辛,才引得他做了傻事……”

“没人能杀得了袁无功。”姬宣说,“除了他自己。同理,如果不是他真的了无生趣,天大的事也摧折不了他。”

“我知道,这我也清楚,那可是阿药。”我急道,“可事实上,他的确走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若不是我……总之,他是很厉害,可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弱点。”

姬宣说:“那你想如何。”

“我……”

我一时词穷。

与其说是词穷,姬宣这句不轻不重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我顿时愣住了。

大晚上的不安宁,跑他这里来打探消息,可我究竟想干什么呢。

天命在身,我无法对这几个天选之人坐视不理,但说到底,我只用完成任务,帮他们躲过几次死劫就足够,他们究竟陷身于何种困境,有怎样的焦虑,其实都与我没什么太大干系。

哪怕他们是生不如死地活着,于我也没什么所谓。

我和他们,和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真正相交。

我只是一个外来者。

一个提线于主神手中,没有自我的傀儡。

傀儡要有傀儡的自觉,这段时间,是我太放纵自己了。

见我发怔不语,姬宣又说:“他的事你插手太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比起袁无功,你现在更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赶快帮谢澄找到师妹,然后就可以回你的黑风岭吗?”

他直视我躲闪的眼睛:“你不是想回家吗?”

夜风从微微掀开一角的窗格中吹了进来,那滋味比冰水浇头还要带劲,隐约能听见几声哀泣似的鸟鸣。

姬宣说得对,我要回家。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思念着故乡。

每一分每一秒。

“嗯,我要回家的。”我放开了刚刚为止都一直死死攥在掌心的茶杯,笑道,“嗨,你说我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大半夜不睡觉,来跟你聊这些有的没的,见谅啊宣殿下。”

姬宣没有应声,只任由我在他面前浮夸地表演,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姬宣心里都明白,只是他从不轻易表露于外。

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疲倦,救下白芷付出的代价依然笼罩着这具身躯,手脚很难暖起来,很容易失去精力,夜色中寒意浸体,我不动声色发了个寒噤,与姬宣也没什么话好说,便起身告辞了。

他点点头,送我到门口,我轻佻地摆摆手,就要离去,这时姬宣又叫住我。

我转过头,发现他又用那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我。

我其实很害怕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月光如薄纱,眼前一切都不真切,庭院,石桌,池水与姬宣。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我仿佛在这里,又仿佛置身他方。

许久后,我挑起眉,主动笑着开口:“冰儿,别为我操什么心,我只是一个谁都不会在乎的山贼,皮糙肉厚经摔打,你和我不一样——妹妹那么可爱,就是为了她,你也得保护好你自己,多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吧。”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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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榻的最深处,到后半夜就下起了雨,雨水噼噼啪啪击打着屋檐,又顺着飞起的鸟翼溅落到更远的池塘里。

窗框也被敲得作响,树叶的影子映在上面,显出嶙峋的形状。

我紧紧闭着眼,把后脑勺也兜进被子里,上一世,我听说很多女孩子睡觉的时候都喜欢抱着毛绒绒玩偶,那时不太能理解原因是什么,此时却懂了。

怀中空空如也的滋味不太好受。

救英娘那一次,后遗症可没这么重,睡个几天起来,就又精神百倍了。

而这次救下白芷,却像去了半条命,别说这具身体,连灵魂都跟着衰弱下去,又遇上入冬,肺腑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凝结成雾的冰寒气。

往后履行天命,去替这几个天选之人挡死劫,怕不能善了。

怪道玄凤不许我随随便便救人,圣父不是这么好当啊。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说出这句不知是什么时候看见的网络用语后,我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雨水温柔而绵密,将我笼罩进寂静的深渊。

“为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吗?”

“养我到这么大,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吗?”

“回答我啊……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

空旷的祭坛上,男人双手被锁,半吊起来,他似乎身中迷药,脚连支撑起身体的力量都没有,腹部更是隐隐渗出血,湿透了乌黑的衣裳。

也得亏他穿着黑衣,否则形容也过于凄惨了些,这一身数不清的伤处,不知是同人死斗到了何种地步,才被生擒住。

一呼一吸间,他浑身那烙铁打造般坚硬的肌肉都在绷紧颤抖。

重伤下,男人依然尽力仰起了头颅,明明肋骨已经断了两根,却不显颓势,他乌黑的额发散下来,一双眼睛里蕴满暴烈的火焰,要连带着目及之处的一切人事,一起走向毁灭。

“你让那个人来,我要自己问。”他反手攥紧铁链,一字一顿地,“就算今日要死在此处,我谢澄也要死个明白,究竟是谁要杀我,究竟为何——要杀我!!!”

他武力实在高强,在这种情形下,光凭着怒吼就能让大殿瓦宇震颤,声音传出数十米外,功力差一点的人大概当场就会口吐鲜血晕过去,数根玄铁打造的链子不时发出叫人胆寒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在他手下报废。

“我要见他!我的命不是你这种人能拿走的!废物,撇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以为自己能在我面前活过几招?废物!都是废物!卑鄙小人!”

说到激愤处,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血肉撕裂更严重,几乎能听见那细微的响动,他不由低头嘶哑咳嗽起来,那沉闷的声音是从肺里直接传出来的,叫人听了便心里十分难受。

直视垂死挣扎的猛兽,最无情的猎人也要生出一丝怜悯。

可惜他面对的,是比那更冷漠,更残忍的存在。

等了许久,直到大殿再次回归寂静,男人又低声笑了:“不对,废物的是我,我才是那个事事要人担忧的废物,事已至此,你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我谢澄不是输不起的人,一条命而已,你拿去就是了!”

离他稍远的阴影处,似乎站着一个人影,正垂眼注视着他。

一滴水珠从房梁上滴下来,碎成千万瓣,千万瓣的影子里,都倒映着囚徒末路。

“但是……”他眼神些微放空,一改刚才的强势高傲,说出口的话近乎软弱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幅凄惨的模样,我死也不想让他知道啊……”

“不听他的劝告,一个人跑出来,最后却死在你这种人手下,这种事情,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我呢……?”

“我,我是谢澄,我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的高手……哈哈,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在这里啊!”

痴狂到头,他猛然止声,谢澄闭了闭眼,不再嚷嚷着要见谁,那道人影逐渐靠近,他紧闭的眼皮下沁出一滴泪珠,没来得及落下去,就沾湿在眼睫上。

掏心的那一瞬间,他并不觉得痛,也许在感到疼痛前,他就已经死了,那既然如此,为何他还会觉得冷呢?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生物。

“我……我……”

谢澄的眼睛逐渐散开光芒,那永远骄傲抬起的头颅也重重垂了下去,下巴抵着胸口,残存的最后一丝鼻息,穿过胸前那个空空如也的,牵连着血丝的洞。

谢澄是感觉不到痛了。

而我是在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中醒来的。

痛……真的痛,好痛!

有什么正压着我的心口,蠢蠢欲动要挖出那颗心脏!

连呼吸都难以维持!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低下头,就和乖巧呆在我衣衫内,贴着心口肌肤取暖的玄凤对了个正眼。

被迫从窒息中醒来的我,青白着一张脸:“……”

玄凤埋头啄了啄自己的羽毛,乌豆眼纯洁而无辜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两根手指掐住它,把它从我衣襟里拎出来丢在一边,便捂着胸口拼命顺气,玄凤张开翅膀,落到我枕边,愉快地歪着脑袋:“钟儿,钟儿!”

我轻轻一弹它脑袋,坐起身,玄凤支撑不住往后栽倒,又蹦回来,跳到我肩膀上,挥着翅膀道:“钟儿!”

缓过那一阵剧痛和窒息后,我迟疑地按着心口,过了好几秒,拿开手,小心地撩开衣裳看了看。

没有洞。

玄凤:“怎么,啦?”

我嘴唇发着抖,翻身下床,连外袍也来不及穿,匆匆抓过腰带就跑出去,外面已是天色大亮,管家正在给我窗下的几盆绿植浇水,见我赤着脚就跑出来,大惊道:“闻人小公子!鞋!鞋!仔细着凉!”

昨夜下过雨,地上湿滑,我穿过回廊与院落,不慎就在泥地里摔了一跤,又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终于奔到谢澄居住的屋子前,顾不得其他就闯了进去,大喊道:“小秋!”

没人回答,屋内床榻上,被子叠成了四四方方一个豆腐块儿。

我又连着喊了好几声,都得不到应答,这下是真的要窒息了,冷汗瞬间就流了下来,险些站不稳,还好一把握住了门框。

难道他真的,真的——!

我声嘶力竭:“谢澄——”

“怎么了?”

身后传来声音,我猛然转身,谢澄梳着高马尾,半裸着上身,条条鼓起的结实肌肉上沾满汗水,似乎刚刚晨练回来,连眉目间都带着水汽。

他身后是潇潇竹林,叶子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正诧异地望着我。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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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就失去了全身的气力,滑坐到了地上,抱着脑袋,长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谢澄立刻半蹲到我面前,奇怪道:“喊我做什么,有事吗?……等等,你这什么打扮,怎么这么脏,还只穿了里衣……鞋子!你鞋子呢?!”

他硬是把软成一滩烂泥的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强迫性质地逼我进屋,等管家领着一众抱了冬衣的下人赶到时,我已经被谢澄裹上了三层被子,手里握着热水,战战兢兢坐在桌边取暖了。

“疯了,真是疯了!自己不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多大人了都!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啊?知道外面有多冷吗!赶死也没你这么急的!”

他被我气得半死,从管家手里夺走姜糖水,塞到我手里,粗暴道:“多喝热水!喝完!”

我把杯子握在手里,只是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谢澄本来还有火气没发完,被我看着看着,他耳垂又慢慢开始发红,声音也降了八个调,不自然地说:“干什么啊,这么盯着我看,能看出花来啊?”

我摇摇头,狂跳的心脏这才勉强听从指挥,一步一步回归了正常频率,一口气喝光汤,管家又张罗着要给我换衣服,我裹着谢澄的被子就挺舒服,神经陡然放松后浑身倦怠得要命,眼瞅着老人就要上来扒我,我屁股挪了挪,往谢澄身前靠了靠。

他眉梢微妙一挑,看了会儿我的发璇,对管家淡淡道:“放这儿吧,等会儿我给他换。”

管家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谢澄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衣服还是没穿好,原本他晨练结束都是要冲个澡的,被我这一顿折腾,什么都泡汤了,就这么打着半边赤膊,带着一身不加掩饰的阳刚气息,百无聊赖地捏着指节玩。

“到底出什么事了。”谢澄说,“干嘛,做噩梦了?昨天进宫把你吓到了?”

我含糊道:“嗯……也不是……”

说到一半,我眼神就时不时往他胸口瞟,谢澄莫名其妙跟着低头看了看,脸色忽然大变,起身噔噔噔后退好几步!

“就算你贪图我的肉体,我也不会答应你的!”他抓着衣襟捂住胸肌,惊慌失措,“我,我不好男色!”

我表情麻木了。

我压抑道:“你脑洞,大是大的。”

谢澄:“?脑洞?”

我拍拍椅子,他这才不情愿地坐回来,但依旧一副随时要夺门而出的样子。

这么生机勃勃,和昨夜那个梦里的他大相径庭。

我不由自主又对着他的脸出神,等意识回笼时,谢澄已经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用力侧头不注视我,从脖颈红透到耳垂,忍耐得眼睛里都依稀有水光了。

“啊。”我忽然笑出来,“哎,你这,都说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会动你的。”

梦里的谢澄哪怕锁链加身,也有着不可置疑的威慑力,光是眼神就能凌迟一个人,可现在和我隔着一杯姜汤的他,却稚拙青涩得像另一个人。

他哼哼唧唧地:“我又不怕你。”

“嗯,好,坐过来点。”

过了片刻,他拖着椅子,谨慎地靠近我两寸,他身上的热度再次拂来,把空气里残留的雨水气息全部驱散干净,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啊……像被阳光晒透的棉絮味。

还像小猫的味道。

“我做了个噩梦。”我闭着眼,微微笑了,“梦见你死了。”

谢澄毫不留情发出嗤笑:“怎么可能。”

我默了,然后笑起来:“所以是梦啊。”

“我怎么死的。”他偏偏计较了起来,这么说道,“如果你敢梦见什么丢人的死法,我非要你好看不可……”

我越发忍俊不禁,顾不上回答,只是侧头遮着脸笑。

“喂!问你话呢!”

“你多大了,谢少侠?”我强忍着笑意,手掌依旧盖在嘴唇上,“不要把这种事情当真啊。”

谢澄又生气了:“你自己先开的话头……”

“放心吧。”我漫不经心道,“你不会死的。”

他猛地闭上了嘴。

很久后,才强撑着说:“你又怎么能保证?”

“我就是能保证啊。”我睁开眼,笑着与他对视,“而且你是谁,你可是谢澄,谢澄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啊!”

我的身影映在他近乎透明的瞳孔里,他慢慢地眨一次眼,里面就像开出一朵无名的小花,很慢地舒展花瓣,然后砰地一声,就盛放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轻轻抽搐了一下。

只是抽搐了一下,我就自然地收回了手,揣进怀里。

又过了好一阵,谢澄才结结巴巴地:“油嘴滑舌!油嘴滑舌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仔细回忆了方才说的话,实在句句属实,谈不上什么油嘴滑舌。

“我看你也没什么别的话要说,再喝一碗姜汤就赶紧走吧,我这儿还有事呢。”

我说:“什么事?”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忘了?我不是要去找当初救下白芷的那个将军吗,看看他那里会不会有什么线——”

“你一个人去?”我打断他,“不行。”

“一个人又怎么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尽管不清楚昨夜的那个梦,是单纯的梦境,还是某种事件的预兆,可这一刻我无法深究太多,面对眼前这张朝气蓬勃的,干净年轻的脸庞,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就算有朝一日他要陨落,也不会是我还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不会是此刻。

只要我还在这里,太阳就永远不会落地。

“我说,不行。”我再次把他的话打断,赶在他发火前,安安静静地道,“接下来,直到找到开膛手,结束一系列事件前,我都会跟着你,寸步不离。”

他重重拍了一下桌,眼睛睁圆了,愤怒道:“你当我是废物啊!”

“你不是废物。”

“那你干嘛要像个护卫一样跟着我!”

我喝了一口姜汤:“因为我担心你。”

“……”

他很想找句话反驳我,瞪着我憋了很久,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还是不甘心地咕哝了:“你这就是把我当成废物……”

我又笑了:“天下第一怎么会是废物,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山贼爱操心罢了,将就将就我,谢少侠。”


小秋: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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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衣裳,躲过管家的眼线,我同谢澄出了王府,直奔那位当初搭救白芷的将军所在地——金吾卫屯所。

走到一半,我俩没生活经验的人才懵懂想起,一没身份二没熟人三没邀请,谁会放我们这种三无人员进去找人啊!

这可真是致命的打击,想来谢澄可是玄凤口中板上钉钉的未来天下第一,而我好歹也是个……半个……不,小小小半个救世主,眼下居然在拯救世界的首道关卡上就扑了街,简直丢尽了救世主和绝代高手的脸面。

说好的拯救世界刻不容缓呢?!

谢澄按了按指关节,无所谓道:“没事啊,咱们直接进去就行,不用找什么门路,大门不就开在那儿么。”

我说:“今天你要是用武力硬闯了,明天咱俩就会被满京城通缉了——朋友!金吾卫!城管!什么概念,公安你懂吗!送人头也没这么急的!”

“公安?……那你说怎么办,回去带白芷来,让她喊那个什么将军出来?”

我跟他猫在屯所对面的墙角,肩挨肩手碰手,宛若两个特别英俊的叫花子,甚至都有路过的小姑娘红着脸打算给咱们递铜板,被我拒绝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澄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起身就要走:“破事儿真多,就烦这些没用的破规矩,所以我才不想下山……你在这儿等着。”

我:“?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答,边走,边随意取下腰间长剑,反手握住背在腰上,剑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肩胛骨,就这么迎着屯所的大门去。

说起来,这把长剑还是我给他买的,谢澄进京后发现是个习武之人都会在身上挂把剑后,他还在大街上,就不顾他人目光,大肆嘲笑了一番这帮需要依赖外物来增强实力的弱鸡,一双眼睛却不断地瞥向旁边的武器店,故作高姿态,在人店门口来回踱步,石板都给磨平几寸。

我花了两钱银子就哄好了孩子。

回忆打断了我的思绪,反应过来时,谢澄已经走到了金吾卫屯所的大门前。

门前空无一人,没有守卫,毕竟只有城管收别人摊的份,谁敢砸城管的场子呢?

谢澄左看看,右看看,我正要赶过去,只见他随手丢掉剑鞘,挽了个剑花,下一刻用难以想象的巨力,一击就将剑端深深钉进了大门前的石板地上!

天知道两钱银子的剑有多脆弱!

石板顺势龟裂,以谢澄为中心,裂痕延伸出去两丈有余,发出叫人牙酸的咔吱声,一时所有路过的行人都被他这一下震住了,纷纷僵在那里,而我更是下巴直接掉地,片刻后,痛苦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寒山门派,寒山真人座下真传弟子,谢澄在此 。”他松开剑柄,剑身依旧在微微震颤,隐约可以听见嗡嗡声,愣是把不值钱的寒酸铁物,撑出了绝世名剑的气场。

一众人尚还傻在原地,而肇事者毫无捅破了天的自觉,一副习以为常的惯犯姿态,一看就是常年踢馆的个中好手。谢澄声音带了内力,不刺痛耳膜,却能传出很远:“——听闻京中最骁勇者皆在府上,特来登门请教。”

好家伙,踢馆踢到金吾卫头上了。

在装作与此人不认识当场逃窜,和留下来陪他一起被满京通缉间,我只花了一秒做决定,就毫无愧疚地躲到一边小巷里,探出半个脑袋谨慎观察局势。

这么大的动静,里面是死人也得掀棺材板来骂娘了,很快那扇红木大门就被打开,里面涌出十来个金吾卫的小兵卒,皆是佩刀着铠的模样,迅速便将谢澄包围起来。

谢澄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偏了偏头,望向我的方向,见我鬼鬼祟祟躲在墙角,他嘴角似乎抽了一抽,最后只是并拢两指朝我挥了挥,示意没我事,呆着别乱跑就行。

别说,就算被环绕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士兵中,谢澄的身姿也依旧十分打眼,少年的豪气肆意与高手的目下无尘融为一体,与在我面前时不时就脸红闹脾气的任性小孩儿完全是两个人——也只有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谢澄真的是实打实的天选之人。

这么多人都围着谢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避免地被他震慑被他吸引,他就像天生的聚光体,不出鞘则已,一旦现身于世人面前,必然会光芒万丈。

而他从头到尾,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他这么耀眼,也就不怪我愣了片刻。

这些日子他脚前脚后围着我转,我都忘了,他本来是应该活在传说里的天上人。

挺好,挺好,看来他就算不靠武艺吃饭,也可以刷脸维生,孩子怎么都不会饿死,这就让我这个老父亲放心了。

“家师曾教导谢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京城卧虎藏龙,似谢某这等初出茅庐之辈数不胜数。”他淡淡道,“金吾卫英勇自不必提,想请府上将军折面,好使谢某讨教一二,回山复命后,此行才不算一无所获。”

嚯,您瞅瞅,连客气话都无师自通了!

我满心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宽慰,看得出神,就听得身侧有人轻声说:“哎哟,寒山门不是神隐江湖已久吗,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这么号人物……等等,谢澄这名字倒是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正要接话,然而对方的下一句就是:“嗨,管他是谁,这小子踢馆也踢得太明目张胆了一点吧?啊?!真是爹可忍娘都不可忍,这么嚣张,从小到大没少挨打吧?”

我:“……”

我忽略了那丝异样感,试图给自家傻儿子说话:“高手都这样,好歹是寒山门派镇门弟子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高手又怎么了,我见过的高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谁像他这么欠揍,竟然踢馆踢到城管头上了……”对方又顿了顿,“等等,他说他是谢澄?”

我终于回头,说话的是个穿白袍的年轻人,骨相利落,面容英朗,他站在我身后的巷子里,没有看我,兀自怔怔望着谢澄,良久,只见此人一拍大腿,一字一顿道:“卧了个大槽!”

我:“……”

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废文毕竟是快乐老家,那就来点儿福利,先定个万里长征大目标,收藏过千放送特别番外。不错,虽然很难完成但人要有梦想。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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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犊子了,上天为何要为难我这个勤勤恳恳的公务员?我不招惹天选之人,天选之人自己找上门,我现在称病回家还来得及吗?啊?!我不想和天选之人杠上啊啊啊啊啊!!!”

白袍年轻人虚弱地捂住胸口,一手撑墙,面色无比凄楚仿佛下一秒就能猛男落泪,他绝望地看向谢澄的方向,痛苦摇头,哽咽道:“流年不利,我真傻,真的,我早该料到,年初求签,一百根签里抽中唯一大凶那一根时我就该料到——我就该料到今日!”

我:“那个……”

“也罢,事已至此,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男人不能说不行,大不了让他把我揍一顿,十八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走就走,谁怕谁!”

“那什么……”

“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房贷还没还完,上天啊,你究竟为何要如此残忍对待我这样一朵水灵灵的娇花!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这是按揭压债一身而死于水逆,嗷,这是什么世道!”

“我说!”

他被我吓了一跳,警惕地打量我:“咱们认识?”

我深吸一口气,食指指向谢澄:“你认识他?”

“认识啊,他刚才不就说了吗,自己是谢澄啊。”

青年眨巴着眼睛,好一副茫然无辜的小白兔样,见他如此不上道,我只好气沉丹田,沉声说:“——他是谢澄,那天选之人又是谁?”

我与他久久对视,他沉默着,试探道:“天王盖地虎?”

我面无表情。

“不知道这个梗吗?”年轻人苦恼道,“差了年代吗?不应该呀这么老少咸宜的梗……哦有了!有了有了!”

他满含期待:“偶变奇不变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

还是别认这个老乡算了。

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没有任何一刻的心情比得上此时的复杂。

我望着正在抓耳挠腮试图和我对暗号的老乡,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惆怅都没了,沉默许久后,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表明身份,他一个激灵,扬手道:“等等,这个准没错,这个必须能接上!”

我心说不好,还没来得及打断,他已经怒吼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我有气无力,“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老乡激动得嗓子都变调了:“亲人呐!”

这位亲人老乡不同于外表的清朗潇洒,行事实在过于热情,当下就伸长了手臂要来搂我,我象征性地躲了一下,就挺直了腰板,单手环住青年靠过来的背脊。

“好了。”我说,“好了好了,见到你我很高兴……”

他埋进我的颈窝,吸了吸鼻子,不同于方才的浮夸做戏,瞬息间,声音已然带了一点点哽咽:“你真的是……”

“我是。”我又拍了拍他的后颈,“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数学不太好啊,兄弟。”

他一下子就笑出来,我们分开,但他还是握着我的手臂,身体微微发着抖,连带着我也跟着颤抖。

他抿着嘴唇,只是看着我笑,薄薄的眼皮泛起红,酒窝里也攒进了一层泪意。就仿佛这里不是金吾卫屯府前,而是某个十字街口,红灯亮起,我们在人行道前碰拳。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见到你,我很高兴。”

青年笑意越深,泪意越重,这才慢慢放开我,手指尤在发抖,他轻声回道:“嗯,我也是,兄弟。”

还没等我开口问这位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青年名姓,如此感人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一幕就被迫终止——我的肩膀就被人往后重重一拉,紧接着后背就贴进另一个滚烫的怀抱,谢澄充满质疑与威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谁?干什么的,别碰他!”

还冒着眼泪花的老乡下意识退了两步,表情有一秒空白,谢澄不顾身后一众追着他来的士兵,又低头,皱着眉看我,拍拍我手臂又拍拍我背,好像我是上哪儿沾了一身的灰,嘴里说:“没事吧,他欺负你了?”

我忙说:“没有,他是我,呃,是我——”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脑子乱得一塌糊涂,舌头都打结了,幸好老乡是个能顶事的,只见他迅速收敛了脸上那点外露的情绪,用力一抹下颔,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等再抬头时,就是一张毫无差错的笑脸了。

他说:“我同这位少侠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至于你——走吧,里面有地儿。”

我:“?”

谢澄扬了扬眉毛,这时,方才还围着谢澄的那些金吾卫军士才注意到我老乡的存在,纷纷手忙脚乱站定,然而口里还是惊讶地嚷道:“绪将军?”

“将军,这小子自称什么寒山门弟子,上来就毁我们的地儿!”

“什么小鱼小虾也敢来金吾卫将军面前撒野,今天非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什,什么玩意儿,谁是金吾卫的将军——?

在这些嘈杂的背景音中,我老乡——现任金吾卫将军,他的笑容不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从头到尾都专注地凝望着我们,甚至在我傻了吧唧张大嘴时,他还冲我轻轻眨了一下左眼。

青年弯下眉目,配上一身装逼专用的白衣,不像武将,更似文官……您说说,同样都是倒霉催的穿越人士,怎么人家就混到了公务员部长级别,而我还是个刀口舔血脑袋系腰带上的山贼呢?没人管管吗,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这头在内心疯狂咆哮,只听这年轻的将军平静地说:“登门讨教?可以,请。”

事实说明,现代人有两张脸是基本操作。

在我面前眼泪汪汪恨不得整个儿黏上来的老乡,一亮相到人前,那气场,那姿态,别提了,简直酷炫狂霸拽,身高两米八!

尽管我合理怀疑他现在其实慌得一批。

面对天选之人,这个全世界最大的挂逼,就算酷炫拽如我老乡,也有些顶不住。

老乡顶着一张从容镇定的脸,面对踢馆恶霸既不居高临下也绝不一再忍让,这等气态,引得众人赞不绝口,而只有我听见他喃喃:“这他妈怎么打,打死了算谁的?……不,被打死的肯定是我啊!”

他明显是清楚天选之人意味着什么的,进退维谷两股战战,我于心不忍,就转头跟谢澄咬耳朵:“其实没必要开打的,我们的目的只是进来找人,这不已经进来了吗?而且这位将军人挺好的,等会儿我们直接问他白芷那事儿……”

谢澄漠然地擦拭把柄两钱银子的剑——他还特意把剑又拔了出来。谢澄说:“怎么就一见如故了?”

“怎么就人挺好了?”

“光天化日,一上来就搂搂抱抱的,你还有没有基本的廉耻心!”

我被他当场堵回来,噎个半死,心说我就跟老乡抱一抱怎么就没有基本的廉耻心了,还没梳理好这个逻辑,谢澄就已经杀气腾腾向着中间那块空地走去。

直面雷霆的我老乡:“……”

我老乡肉眼可见地流下一滴冷汗。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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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眼念了一声佛……准确来说,是闭眼念了一句“马克思大法好牛鬼蛇神都打倒”,就强自镇定下来,取了长枪,往地上一杵,立在谢澄对面。

开打前本来还说得再假惺惺客套两句,譬如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废话,结果谢澄上来就:“我不会输的。”

谢澄朝我的方向快速一瞥,加重语气重复:“不可能在这里输给你,做好准备。”

一时两边观战的人都被谢澄这不可一世的狂傲姿态激得大声叫骂起来,而我老乡脾气再好,此刻火气也上来了。他冷笑着抬眉,道:“前两天还在听我京兆府的兄弟说,这段时间二皇子殿下往他们那儿塞了个新人,打遍京城无敌手,想来就应该是这位谢兄弟了吧?”

谢澄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还是不时瞥向我的方向,根本就没听清其他人在说什么,我老乡大怒,满脸要和天选之人同归于尽的酷烈,当场横扫长枪,朗声道:“那绪某就来领教了!”

回头想想,玄凤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穿越人士,但这也没法解释我老乡为何在这里,毕竟你看,主神都让我一个倒霉客服对线三个天选对象了,这充分说明了打工仔的稀缺珍贵,难不成天选之人都是大白菜,我老乡那边也占了几个名额?

可如果我老乡跟我不一样,不是来刷拯救世界任务线的,那他为什么会知道天选之人的事呢?

我闭着眼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一道剑气劈开人群朝我冲来,我依旧闭着眼睛,偏了偏脑袋,劲风擦着脸颊扫过,头发割裂,身后不远处的柱子上瞬时留下一道不浅的凹痕。

“你疯了!没看见那边站着人啊!”

“要不是你躲开,我能打到那边吗!……闻人!别跟个柱子似的站着不动,走远点!”

“哇你小子可以的,竟然凶我一见如故的朋友,吃我上勾拳!上勾拳!上勾拳!”

唉,不想这么多了,等他们打完了,我直接问老乡就是了。

这么多年的社畜打工生涯,让我悟出重要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做人,要简单点,没事别为难自己。

不过亲爱的老乡,你一个使长枪的,跟这儿上勾拳,不大合适吧?

“上勾……我假装要打上勾拳其实是诈你哒!白鹤亮翅!黑虎掏心!啊哒哒哒!看招,豪油根!”

……当我没说。

看我老乡跟谢澄打得有来有回,我越发觉得世事不公,这感觉就像是……人家拿了异世界龙傲天爽文剧本,大杀四方金光闪闪,而我就是负责衬托龙傲天,给观众姥爷增加爽度的无名小配角……不不不,你好歹给我搞个双男主剧本啊!这样的烂桥段就算放到x点中文网也没人会喜欢的!

我幽幽叹了口气。

别的不说,就这种剧情,真他妈要逼我当反派啊。

他俩足足打了两炷香才算歇,谢澄朝满脸写着不甘的我老乡冷哼一声,就大步向我走来,我忙调整好心情去面对我的客户,正要狗腿几句,他就强硬地抬起我的下巴,逼我仰头面对他。

我:“?”

谢澄仔细地检查了一会儿,确认我没有被刚才那道剑气所伤,才松开手,我老乡这时也狼狈地拨开围住他的下属,紧赶慢赶冲了过来,大声道:“兄弟,有没有被误伤到!不是故意的别介啊!”

我笑着摇摇头,说:“分出胜负了?”

我老乡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咬着牙说:“谢少侠武功高强世所罕见,绪某自愧……不如……”

谢澄微笑起来。

他恶劣地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听得我老乡额角青筋直跳,末了,谢澄才懒洋洋道:“绪将军莫要自谦,世间如将军这般人物实在少见,今天谢某算是长见识了。”

眼见着他俩一言不合又要开始干架,我赶紧说:“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有要事在身,烦请将军找个僻静之地,好叫将军知道我们的意图。”

我老乡这人爽快利落,没有二话,安抚好那些因他输了场子而愤愤不平的士兵后,他直接把我们带到一边树下,我正要开口询问他有关白芷的事,嘴只张到一半,我老乡伸手打断了:“等一下。”

他大拇指朝后指了指:“你不是来踢馆……不是来登门讨教的吗,光和我一个打怎么够,喏,把那边所有人讨教完了,再过来吧。”

谢澄好似一尊武神像,守在我身边,他深觉受辱,嗓子也沉了好几个度:“就这种小兵小将,也配和我打?”

我老乡眯起眼:“好大的口气,方才也不过赢了我两三招,这就开始瞧不起我手下的人了?寒山派的人都是像谢少侠这般的做派吗?”

“你……”

“小秋,将军说得也不错,既然是来讨教,就讨教个够本吧。”

我一发话,谢澄就有些着急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老乡抱胸,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我失笑,尽管场合不对,还是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眉心,道:“将军还会吃了我吗?快去快回。”

他这才不太情愿地走了。

走了几步,回过头,迟疑地看着我。

比起在黑风岭那会儿,谢澄真的变了很多,所以我说他是个老好人。

好孩子。

我笑着伸手,朝他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我老乡:“哟,关系挺不错嘛。”

我不置可否,望着谢澄离去的方向,确认他彻底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内容后,方微笑着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

我老乡没有立刻开口。

我也一样。

我们都只是站在墙下,在风里出了一会儿属于自己的神。

很远的天空,流云缓慢地从我们头顶走过。

很久后,他才说:“不管怎样,自报家门总是有必要的——绪陵,前世今生都是绪陵,上辈子死于车祸,而如今已经在这里活了二十二年了。”

他顿了顿,说不说什么意味地笑了笑:“二十二年。”

前世今生这个词用在这里,就很有意思。

一只红嘴蓝鹊不知何时停在了墙头,长长的尾巴离我的脸很近。

“其他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有一件事必须要问清楚。”绪陵说,“兄弟,胎穿还是魂穿。”

不得不说现代人就是好交流,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

“魂穿。”我说。

他点点头,指着自己说:“那我是胎穿,上辈子我是为了救一个小孩儿才被车撞死,主神许诺让我在这个世界重活一世,说是给我的奖励——我也是搞不懂了,真想奖励我,好歹也让我去未来时代啊,把我弄来这个空调都没有的世界,故意和我过不去啊?”

我忍俊不禁,偏头遮了遮下颔,绪陵打量着我的神色,也释然笑了:“好了,不要那么严肃嘛,大家都是老乡,老乡难道会害你吗?俗话说得好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笑得止不住:“俗话还说,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两刀。”

绪陵:“啊这……”

那只喜鹊叫了一声。

“好了,我自报家门了,轮到你了。”他干脆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十分亲热地凑过来,“来吧小兄弟,决定咱们谁喊谁哥的关键时候到了,先说好算上前世今生我都快五十了,你喊我爸爸都不吃亏……”

我配合地让他压低了肩膀:“我跟你不同,只有魂魄附在这具身体上,至于原本的身体……大概已经被火化了吧?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到十岁就病逝了,这才让我白白捡了便宜——闻人钟,喊我闻人就好。”

绪陵眨了眨眼,我也眨了眨眼。

“这就完了?”他说,“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自己的名字啊!”绪陵理所当然道,“难道你和我一样上辈子也叫绪陵吗?这个小弟弟是闻人钟,那你是谁?”

流云彻底挡住了太阳,世界晃晃悠悠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别人呼唤我,还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

名字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只是个异乡人。

顶着绪陵真诚的眼神,我一本正经道:“我是路人甲。”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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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陵告诉我,作为对他大无私救人的奖励,主神使他重生到这个世界,许诺他可百无禁忌随心所欲,想当龙傲天当龙傲天,想做叶良辰做叶良辰,只要有能力,逼着封建王朝洗心革面踏入社会主义的温暖怀抱,全国上下一起学习马恩思想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一点要注意。

“那就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绝对不要招惹天选之人,惹上他们,主神削我没商量。”他竖起一根食指,认真地说,“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离二皇子殿下……啊你知道二皇子吗?他也是天选之人,我一直都离他远远的,生怕招惹上什么祸端,还好他多数时候远在军营,一般情况下都遇不上,不过说到这二皇子那也是奇人,改天有时间我细细跟你讲道讲道……”

我合理怀疑他前世有天津血统,不然说话怎么跟唱相声似的,可怜我张口半晌,都愣是没找着机会接话。绪陵抹着眼泪,一唱三叹:“也不知道怎么,小闻啊,你说,这些天选之人最近怎么扎堆往京城跑呢?二皇子回朝不说,一向神出鬼没,不按常理出牌的药王谷圣手,如今居然也安安分分在御医苑呆了两月有余,更何况今天我还撞上了谢澄!啊!天要亡我绪陵不成!”

我:“……鄙姓闻人,谢谢。”

“好的小闻,你说这一切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为什么?按理来说他们仨八竿子也打不着一起,一齐出现在我附近这谁顶得住啊!”

我……我不想告诉他这是为什么了。

感觉在这里开了口,就是朝着捧哏那条不归路上又进了一步。

所幸绪陵也只是逮着我吐槽个两句就罢,话锋一转,又搂着我道:“对了兄弟,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和谢澄认识的?能和天选之人这般亲密,我敬你是勇士!”

我明明全程没说几个字,依然感到无限疲惫。

我叹口气:“因为他是我抢回来的夫人。”

全胜回来,准备向我邀功的谢澄,就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

绪陵:“卧槽?????”

谢澄:“……”

骄傲的江湖少侠手里还提着剑,眼神清亮得不可思议,就这么定定看着我们,片刻后他低下脸,用指节轻轻蹭了蹭自己的鼻子。

等再抬头时,谢澄又变回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了:“打完了,现在没话好说了吧,谈正事先。”

我们重新在一处廊檐下的石桌边落座,我简单向绪陵说明了来意,这会儿谢澄回来了,绪陵就收敛了姿态,不言不语沉思的模样还真有几分震慑大内的将军气质。

半晌,绪陵道:“若说白芷姑娘逢难那日真为我金吾卫中人所搭救,那我回去一查那日巡防时辰路线,就可知大概是何人所为……不过,闻人兄弟,你既然找上我这里,只是受白芷姑娘所托,向那位同袍转达谢意——还是别有用意?”

对上他探究的双眸,我坦然道:“我怀疑这位将军,暗中与近日满京通缉的开膛手有瓜葛。”

长剑陡然出鞘!

却是谢澄,他霍然起身拔剑,瞬息间剑身便横挡在我面前,狠狠一震,而与他对峙的则是绪陵——绪陵已然抖出随身软剑,没有半分差错地指向我,若谢澄慢了半步,大概他的剑已经架上了我的脖颈。

剑尖抵着剑身,隐约有金鸣声。

“……只是怀疑。”我微笑着说完,“何必动怒。”

“在我的地界上,放话怀疑我的人,我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你当我是死人?”绪陵持剑的手臂极稳,淡淡道,“证据呢?”

我示意谢澄稍安勿躁,缓缓把发生在白芷身上的事向绪陵道来,末了,道:“自然,绝大的可能性,是白芷问诊的那家药馆泄了密,但凡事要做到周全,知晓此事的,除了那侮辱白芷的贼人以及药馆外,就只剩这位不知名的将军了,我来只是为了确认——毕竟药馆已被灭门,谁都会觉得是从它那儿走漏的消息,正因为谁都会这么觉得,我才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你怀疑是祸水东引?”绪陵皱着眉道,“可你刚刚也说了,还有天牢里的那伙劫匪——”

“如果白芷遭遇开膛手一事真跟他们有关,那就麻烦了。”

“为何?”

我没开口,过了一阵,绪陵收回剑,而谢澄依然护着我,眉目间那种氤氲的煞气之重让观者胆寒,除了在黑风岭那段日子,我已很久没见过他这般姿态。

我轻轻拍了拍谢澄的手臂,又片刻,他才收了剑,冷声道:“再动手,我就视将军为敌人了。”

绪陵没理会他,只是沉着脸,我招招手,绪陵会意地朝我倾下身,我靠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寇德是何人,你可知晓?”

绪陵皱着眉道:“那不是太子的人么,他跟此事——”

绪陵忽然止了声。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坐回去,笑吟吟道,“对绪将军来说,更希望事情向哪个方向演化呢?”

临到傍晚,我和谢澄才从屯所出来,门口的几个守卫都是咬牙切齿瞪着谢澄,咬牙切齿中又夹杂着一丝庆幸,大概是谢天谢地这尊夭寿的大神终于要离开了。

绪陵送我们到门口,对我们道:“后日我会给你们答案,你们如今住在何处,兹事体大,届时我亲自上门拜访。”

谢澄傲然道:“姬宣那儿。”

绪陵:“姬……二皇子府上?!”

谢澄还是那么傲慢地点头,绪陵傻了一阵,再转头看我时,那眼神就很复杂了。

可能他正在琢磨,我又是怎么把姬宣这个天选之人抢到手的吧。

我失笑,本想解释,绪陵却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按了按我的肩膀,对我说:“不论如何,能见到你都是一件好事。”

绪陵笑道:“保重,兄弟。”

两日后,绪陵应约上门。

我早早叮嘱了管家,说届时会有人来,让他放进来就是,管家将信将疑地:“小公子请的客人是哪位?”

我说:“绪陵,金吾卫的绪陵绪将军,您知道么?”

管家说:“原是绪家的晚辈,自是晓得,既然是小公子开口,那他若上门,老奴请进来便是。”

管家这头答应得顺溜,可等绪陵进我屋后,抓着我为他倒的茶,一口下去牛饮满杯,他一手拼命给自己扇风,喘着气道:“不愧是二皇子的管家,我在前厅时他就过来事无巨细地询问我的情况,活脱脱一笑面虎,没说几句呢,底裤都快被他扒下来了,可怕!”

我心道管家不是挺和蔼可亲一人儿吗,绪陵又抹着嘴,说:“听说二皇子远在军营时,就靠着这位老人便能把京城这边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我轻率了。”

“那么,之前说的那件事,找到人了吗。”

绪陵平复气息,点了点头,道:“找到了,是我麾下第二队队长,名唤景瑜,那日他在东市巡逻,路至白芷姑娘家中附近,察觉到异样,才救下了人。”

我替他把茶满上:“你觉得这人有问题吗?”

绪陵没有立刻回答,又喝了口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在我屋内东张西望一番后,他凑近我,神秘地说:“谢澄就跟你睡这屋啊?”

“……”

我无奈地看着他,绪陵嘿嘿笑起来,挤眉弄眼地:“那二皇子呢,也睡这儿吗?你们仨睡得下?”

“想什么呢。”我轻斥道,“三个大男人,睡一起干什么,打扑克吗?”

“哇扑克!久违的名词!来到这边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扑克了,你会斗地主吗?会打双扣吗?会炸金花吗?”

两现代人在一起就容易满嘴跑火车,天南地北都能瞎扯,等我意识到时,我们的话题已经彻底歪出了十万八千里,甚至说干就干,当场开始制作扑克牌了。

绪陵手握毛笔,凝神在一张裁成巴掌大小的宣纸上,那侧面真是英俊到让人怦然心动,只见他闭目沉思片刻,运笔如飞,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已经画好了一张鬼牌!

“景瑜那人是我一手提拔的,他家世代是我绪家家臣,我与他也算一同长大。”绪陵把纸提起来抖了抖,放在一边去晾干墨迹,“为人本分老实,甚至老实得过了头,头脑不算特别灵光,但交给他的事情,虽说不至于办得十全十美,却也尽心尽力了——你要说他与开膛手有勾结,我倒想问,他图什么?”

我坐在一边裁纸,每三张便并在一起贴好,以防牌面透光,面对绪陵略显尖锐的提问,我悠然道:“你若真要问我他图什么,那我自然答不上,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一步,还是请让我见一见这位景将军吧,如果可以的话,也让白芷见见她的救命恩人,毕竟自初见后,白芷还没能当面向人道谢呢。”

绪陵笑了:“那巧了,我已让景瑜候在府外,就等着你发话呢。”

“那巧了。”我也笑了,“白芷也就在隔壁房间,就等着绪将军带人去见她呢。”

绪陵放下笔,侧过头,久久注视我。

“我忽然发现一个事实。”他说。

“请讲。”

绪陵接过我递给他的宣纸,再次拿起笔,低头继续描画,口里笑着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你成为朋友而已——大小王画好了,喊他们来吧。”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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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说了,我便搁下裁纸刀,起身出去喊人。

“不过你是用什么名义让这位景将军过来的?”我边推门往外走,边说,“就单纯是说有人想见他一面,还是——”

门打开的瞬间,站在外面的人就敏捷地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脸色不变,那淡漠的表情就仿佛刚才差点被门板砸到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又前进一步,淡淡道,“刚来。”

我:“……嗯。”

姬宣一身深蓝衣袍,高冠束发,腰间系一块玉佩,气质越发显得出尘,只是不知为何,额际微微渗着一丝汗意。他越过我,往里一望就收回视线,不开口,就沉默地注视我。

正巧,身后屋子里,绪陵也在问:“谁来了?”

我叹口气,没让他进去,反手就关了门,想了想,又再次把门打开。

我对姬宣说:“稍等。”

我关上门,大步进屋,绪陵还在描他的鬼画符,我直接走到他身边,绪陵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我一手压上桌,沉声道:“对不住了。”

“怎,怎么了到底?”

我沉默了片刻,绪陵越发疑惑:“是景瑜已经来了吗?还是谢澄?谁啊到底?”

“本来不想让你们在这个时间点见面,但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那只好请你上我的贼船了。”

“不,等等,到底什么意思——”

我转身开门请姬宣进来,男人便不动声色跟着我踱步入屋,姬宣的气质太独特,由不得人忽略,绪陵带着茫然不解,眯着眼打量姬宣,渐渐,表情就不太好看了:“宣殿下?您今日不是要同兵部尚书大人商议要事吗,现在怎么会……”

姬宣没回答他的问题,只看了看我们摆了满桌的鬼画符,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个什么,最后他果断绕过了这一茬儿,侧头对我淡淡道:“这是我的王府。”

他说话不轻不重,也听不出喜怒,却使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好意思,没经过宣殿下的允许,擅自邀请朋友上门,我……”

“——是臣逾矩了。”

绪陵立刻打断我的话,他从书桌后走出,径直来到姬宣跟前,单膝跪地,绪陵低着头,膝头撑着手臂,他沉声道:“臣不应该在未提前拜贴的情况下贸然上门,宣殿下怎么处罚都不为过,不过请殿下不要过分责骂闻人,他只是好心邀臣游玩罢了。”

听了这番话,姬宣眼皮子也没垂一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的模样或许是皇子殿下该有的姿态,而我只感到陌生。

不过再陌生,我也不能让绪陵一个人顶在前方。

我急忙:“宣殿下,我也有错,我应该先向你征求——”

“宣殿下。”姬宣说。

我的话断在嗓子里。

姬宣看着我,用那不轻不重,不知喜怒的声音,慢慢地重复一遍:“宣殿下。”

还低着头的绪陵:“?”

我哑然,半晌后,结结巴巴地:“冰,冰儿。”

他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终于笑出来,姬宣一直注视着我,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朋友还在呢,给点面子。”

姬宣眼睫低下,再开口时,语调就平和许多了:“管家派人通知我,说你请了绪将军来家里做客。”

尽管他惜字如金,话外之意却难以遮掩。

原来是担心我一个人面对绪陵,会出什么岔子,才急着赶回来。

我心底情绪复杂,姬宣已让绪陵起身,他这才舍得露出一丝极其吝啬的笑意:“绪将军不必客气,早听闻将军美名,我常年征战在外,也与将军神交已交,此次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绪陵:“殿下谬赞了,殿下才是,赫赫战功威名在外,臣一直期盼着某一天能有个像这样的机会能与殿下交谈……”

“绪将军年少有为,相见是迟早的事。”姬宣的笑意未达眼底,“但我更好奇的是,将军如何同我府上的闻人钟相识?”

绪陵快速朝我一瞥,便诚恳地胡说八道起来:“那日闻人少侠上我屯所处寻人,我于人海,于电光火石间同少侠四目相对,见他丰神俊秀身姿卓然,心中便起了一丝不平静的波澜,想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

“咳咳!”

我重重的咳嗽也没能打断绪陵的即兴演出,只听他摇晃着脑袋,洋洋得意说完了最后几个字:“一见钟情式知己吧!”

我想他大概是想表达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那个意思……

而姬宣:“……”

姬宣微笑着:“嗯。”

他俩之后接着尬聊的功夫,我倚在一边,端着茶杯,没有再参与进去,只是安静旁听。

嗯……

说不定这样的发展更好。

我垂下眼皮,慢慢喝了口茶水。

不过二位,打官腔也差不多得了吧?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是上我这儿来相亲的呢。

寻思着隔壁白芷和府外的景瑜都该等急了,我最后还是拍了拍手,打断他们的对话,姬宣目光扫向我,我朝他笑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接下来的事也务必请宣殿下参与,不然光靠小小的闻人钟,可是没办法推动接下来的发展的。”

管家领着景瑜进门时,谢澄早就顺风摸过来,虎视眈眈坐在我和绪陵中间,不知为何这小子总对绪陵有些敌意,想来这大概就是高手间的针锋相对吧。

谢澄:“哼。”

绪陵:“?”

绪陵回了个看似礼貌实则懵逼的微笑。

他自认识了我,时时刻刻脑袋上都顶着个巨大的问号。

而白芷也已经在我身边靠后的位置上坐下了,她昨日得知我有意安排她与救命恩人见面后就一直很紧张,随着时间推进,当她看见人影映在门上时,一张清秀的脸更是变得煞白,手指刹那间就收紧了。

我压着嗓子询问她:“不舒服?喝点茶。”

“我,我这样会不会很无礼,贸然就来了,明明那日后就再也没见过,也不知道将军会怎么想……”她也小声回我,“我还是回去比较好。”

“怎么回去,人就在门外,你要跳窗吗?”

她不作声了。

没我的吩咐,管家不会让人进来,也是怪哉,这位老人亲近我简直过了头,明明姬宣也坐在这里,身为王府老奴,他却只隔着门对我道:“小公子,景将军到了。”

我看了眼姬宣,这位稳稳端坐,只顾着低眉喝茶,对下人的僭越不以为忤的样子,我便清清嗓子,最后对白芷说了句“别紧张,他是恩公,我也是恩公,我给你撑腰啊”,便提声道:“请人进来吧。”

白芷的脸色已经是惨白了。

但没有给她原地打地洞钻进去的时间,管家身后,已经跟进来了一位年轻男子,绪陵马上笑着抬手,刚想发声,又忌惮地看向了姬宣。

我也不再开口。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管家鞠了一躬便退出去,只留那年轻男子站在原地,男子面对这一屋子的人,明显是十分紧张的模样,呆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拜下来:“臣景瑜,见过二皇子殿下,绪大人。”

沉默多时的姬宣放下茶杯,那轻微一声脆响几乎敲在房间里每个人的心弦上。

他平静地:“起。”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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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三四,容貌端正,不过神情似有怯懦,也好理解,毕竟没几个人能在姬宣面前浪荡不羁做自己——除了袁无功谢澄那俩挂逼。

与屋内地位最高的二人见过礼,做完自我介绍后,景瑜便自然地望向了我,似乎在思考能与姬宣绪陵同坐一堂的我,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只是淡淡笑着,开口道:“这便是景将军了,劳你大老远前来,实在是辛苦。”

绪陵拍拍我的背,笑道:“景瑜,这是闻人钟少侠,是我朋友,同我缘分非常,日后估计还有来往的机会,这就算认识了。”

景瑜忙接道:“原来是闻人钟少侠,久仰久仰。”

姬宣看了绪陵放在我背上的手一眼,漠然道:“是吗,他的名声什么时候这么大,我竟然不知道。”

这就不给面子了啊小老弟。

他这一开口,气氛瞬时就僵住了,别说景瑜,我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货色也觉出了难堪,只好干笑两声,说:“景将军太客气,闻人初来京城,哪里值得将军久仰。”

“闻人迟早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绪陵察觉不出尴尬的气氛,心无芥蒂地搂住我,爽朗道,“苟富贵莫相忘啊兄弟,哥们儿的前途就都靠你了。”

绪陵——一个大多数时候都游离于状况之外,但总能在第一时间制造出和谐氛围的奇人,我愿称你为破冰好手。

我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姬宣没再说什么,也不再看我们,兀自把玩起手里的茶杯。

他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而景瑜这才注意到藏在我身后的白芷,他的表情刹那间就变得古怪之极,足足好几次吐息后,方轻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顺势让出半个身子,但没有立时将白芷推出去,只笑道:“景将军可认识白芷姑娘?”

“……”景瑜也朝白芷拱了拱手,斯斯文文地,“白姑娘,近来身体可好?”

这厢白芷红着脸应答,那厢,我们一众吃瓜……哦没有瓜,我们一众嗑瓜子群众,强势插入围观。

绪陵小声地:“什么情况,她那个他啊?”

我也小声地:“嗯嗯,那个好久了,你看这脸红的,上次我在山上撞见一只猴子来偷我们寨里的果子,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啊,屁股都没她这样红……”

谢澄迷惑地:“那个是哪个?你们在说什么?”

“看你小子生得机灵怎么情感方面如此不开窍,故事会知音看少了吧?过来过来,让万能的绪哥给你补补青春双性课堂……”

“放手别碰我!离我远些!”

“哎哎你们小声点,尊重一下少女情怀可以吗!白芷要打人了!”

景瑜面色抽搐,他看看被臊到言语不能,站在原地,正用手指疯狂揪扯闻人钟衣角的白芷,又看看已老僧入定闭上眼,神情无比安详宁静的姬宣,瞬息思考后,景瑜凌波微步到了门口,隔着门谨慎问管家:“这里的确是二皇子府邸吧?我没走错地吧? ”

隔着门,管家也无比安详地回答他:“没有的事,景将军,这里的确是宣殿下的家。”

原来如此。

传说中英勇善战,冷漠强大的二皇子姬宣……身边居然聚着一群无视时间场合,随时随地都可以大发戏瘾的天生旦角。

可见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景瑜一脸被刷新三观的表情。

天生旦角之一——本人咳了咳,和蔼地说:“总之先坐下来,喝盏热茶吧?”

景瑜被绪陵唤来这里,但并不清楚是为何意,毫无防备见到白芷的一瞬间他明显有些动摇,只不过没有将疑惑与惊讶道出口,就算坐下来了,也还是不时看一眼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他到底忍不住问了:“白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芷脸颊染着轻红,她垂着眼眸,轻声回道:“那日匆忙,未来得及知晓景将军名姓,是闻人公子好心告诉我,救了白芷的恩公会来这里,所以……”

“俗话常道,破坏恋情的混蛋是会被马踢死的。”我撑着脸,懒洋洋开口道,“好说,好说。”

景瑜哈哈笑了:“闻人兄惯会开玩笑!”

肉眼可见的,他原本紧张的神经因为轻松自在的氛围而渐渐放松下来,还主动说:“不过景某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白姑娘……”

“是吗。”我随口说,“你以为她死啦?”

景瑜:“……”

他陡然变了表情,我趴到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好半晌,景瑜才艰难地说:“怎么会,只是偌大京城,要再见并不是容易事,一时有些没料到罢了。”

白芷也帮腔道:“我也没想过会有能和景将军再见的机会,多亏了闻人公子。”

我朝白芷扮了个鬼脸,景瑜惊疑不定地打量我,又说:“怪不得昨日绪大人来问我几月前的巡逻路线,看来是受闻人公子所托,景某愚钝了。”

“没提前跟你说明情况,是我对不住你啦。”绪陵越过桌面,伸手重重按了按景瑜的肩,笑得好似一头打着拆家主意的哈士奇,“但也没差,这就是所谓的惊喜啊!”

光看景瑜那一脸笑不出来的如丧考妣,就知道这个是绝对惊大于喜。

而哈士奇还跟那儿继续汪:“你小子可以的啊!英雄救美!这么大的功劳都不往上说,我要是早知道了,不得给你琢磨点奖励啊?瞒着干什么!”说着大力拍景瑜的肩,拍得后者险些跪地上去。

景瑜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也对,毕竟事关姑娘家的……嗯,是我不长脑子了。”绪陵转头就对白芷说,“放心,闻人为了找人,就只告诉过我是怎么回事,还只是说了个大概……”

“没事,事到如今,再来拘泥这些琐事就太不知感恩了。”白芷宽容地微笑着,“多亏了二位,我才可以有机会当面向景将军道谢。”

她顿了顿,面向我而坐,一双眼睛真诚又温柔,反而叫我不自在地直起身。白芷说:“我也一直想再向闻人公子正式道谢,毕竟之前白芷尚困顿在怨憎情感中,不但没有好好道谢,还给恩公添了许多麻烦——千言万语难以总结,我能活到今天,我能站在这里,我能继续做自己,都是因为你。”

“——谢谢你。”

她说完这一席话后,一时间再无人出声。

就连我,也是怔愣许久才笑着摆手,说:“言重言重,举手之劳而已,若非白姑娘有一颗坚强的心,我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不是这样的。”她柔和地说,“我已经记不大清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直握着我的手,如果没有公子的承诺,说不定我是真的坚持不到最后,更何况公子不但救了我的人,更——”

“好了好了,打住,打住啊,再说下去我就要折寿了。”我拿手遮盖住下半张脸,狼狈地别过眼睛,“多大点事,被你说得跟我拯救了全世界似的,还没到那一步呢……”

“对她来说。”姬宣忽然开口道,“你的确救了全世界,如果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都说了没到那一步——”

白芷凝视着我,轻声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条命而已,恩公认为,救命之恩,是不值一提的吗?”

我被两头堵,彻底没话好说了。

若非眼角余光扫到明晃晃坐在那里的景瑜,我可能真的要当场扮演鸵鸟,把头埋到地里去,给这屋子好好整整地基。

“明明今天的主角是景将军,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忙不迭转移话题视线,无辜被我拉出来挡枪的景瑜还没来得及喊个冤,就对上了白芷那持续闪耀着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中遇见了你的目光,顿时话语一滞,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接受了自己背锅王的命运。

等白芷心满意足结束了自己万字感恩小论文后,他才搓着自己发红的脖颈,问道:“不过刚刚听白姑娘那意思,闻人兄也在何处搭救过她?”

谢澄发出一声冷笑,踢了踢桌角,面无表情地说:“那可不,这头充英雄救完人,回头身体就垮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么身娇肉贵。”

他跟着姬宣,好的不学,阴阳怪气倒是毫不落下。

我只当他没开口,望着景瑜,微笑着说:“景将军知道开膛手这一号人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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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我就知道答案了。

我不再看景瑜那略微发白的神色,垂下眼眸,自顾自喝了口茶。

主犯?

不,如果开膛手就是这个人,依照姬宣他们的能力,不会花了半年时间都没有捉拿归案,同这帮天选之子厮混久了,废柴如我也勉强会从人群中分辨出气场厉害来,我从景瑜身上可看不到什么绝世高手应有的一面。

……共犯?

就像绪陵说的那样,景瑜他贪图之物是什么呢?同金吾卫上将军绪陵交好,年纪轻轻也算有所成就,只要他就这么继续往前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站到更高的地方吧?

毕竟有绪陵在前面替他铺路——那也就是说,他想要的东西,是金吾卫最高长官也给不了的。

欲望这种东西并不稀奇,无非也就那么几种。

让我来探探路吧。

“哎呀,一下子问这种问题的确是我不过脑子了。”我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无奈地说,“毕竟我也被那家伙重伤,现在身子骨都没好全乎,一天到晚被管家追着喂燕窝,整个人都肥了三圈……想到景将军或许会清楚开膛手的情况,我一时心急了。”

还好袁无功不在场,否则可能就要立刻无情拆穿我的虚弱并非来自外伤了。

没等我继续演戏,只见白芷美目焦虑地望过来,朝我倾过身,关心道:“今日一打照面我便觉得公子气色还是不佳,没想到伤还是没好,是白芷给公子添的麻烦——我最近在医馆跟随大夫们学习,也勉强算学了些皮毛,可否让我替公子把把脉?”

这姑娘太一板一眼,我顿时后悔在她面前提这一茬儿,还想着怎么迅速绕过这一茬儿,忽听谢澄大声冷哼了一下。

“……”

小伙子,我现在很忙,没空搭理你,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谢澄抱着双臂,用那双含着刀光剑影的眼上下打量我,半晌,嘴角要笑不笑地微微一勾:“胖了三圈?我看你瘦得像鬼。”

我:“……一个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何必较真。”

看来不但和同为现代人的绪陵呆在一起容易歪楼,这帮古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景瑜,你怎么不说话。”

自我开始飙戏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绪陵开了口,他靠着椅背,眼睛微微眯起来,尽管语气还是半带玩笑,但表情已经没那么轻松了:“怎么,人多你不好意思?”

景瑜有些慌张地:“不是,我只是在回想有关开膛手的事——闻人少侠,你问这个问题那可就真多余,满京城谁不知道开膛手呢?因为他的缘故,我们金吾卫的工作重了不知多少倍,那次救下白芷姑娘,也是我在平日巡防外又多花了些时间走了一圈,才——”

“那辛苦景将军啦!唉,要我说呢,就算是个贼,也要讲点道义吧?所谓盗亦有道就是这么个理,你看这位,嚯,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剖了人肚子拿了东西就走,我这个山……山里出来的淳朴孩子都看不过去了!”

差点差点,险些当着绪陵这位人民警察的面暴露自己倒霉山贼的身份,妈的想想都气,要不是对比差距太过惨烈,我能这么躲躲藏藏支支吾吾吗!呔!

白芷听到剖了肚子那几个字时面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心有余悸地捂上了自己的小腹,随后,她又好奇了起来:“我知道开膛手只杀孕妇,可他要拿什么东西呀?”

我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像白芷这样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大人的确也不会将这些更深一层的腌臜事讲给她听吧?在被施暴前,她也许还会天真地以为,男女只要牵一牵手就会生小宝宝呢。

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遭遇之后那一连串的事变。

谁也不会想到,不谙世事的少女,会成为另一个倒在血泊里的牺牲品。

面对她那懵懂干净的脸,想到她失去的孩子,我一时语塞,竟编不出什么合理的谎言来回答她的疑问。

为了试探景瑜,让这么个受过伤的姑娘来此地,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大约连畜生也不如。

在无言沉默中,我在心底对自己讥讽地微笑起来。

干了狠心的事,就不要在此刻退缩。

踌躇不过片刻,正要下定决心开口,却听姬宣淡淡道:“那个开膛手,是以夺走人腹中之子为目的而展开行动的,之所以挑选孕妇也就是为了这个。开膛只是手段,夺子才是目的。这就是真相。”

他竟然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把真相说给受害者听了!

我猛地看向姬宣,他错开我的视线,直视白芷,平和地说:“这就是真相。”

白芷霍然起身!

我也立刻跟着站起来,她抓着桌子的边缘,每个指节都用力到快断裂的地步,浑身更是剧烈颤抖着,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狠狠瞪了姬宣一眼,姬宣浑然无事发生状,坦然地对景瑜说:“救人就要救到底,既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应该多长个心眼,预防一切可能性……不是回回都有闻人钟来兜底的。”

景瑜低了低头,没说话。

“那,那个,对不起……”我语无伦次,“我没想到你不清楚这件事,我……但我保证,你的孩子并没有被对方夺走,你看,你只是受惊过度才……总之,是我考虑不周,我现在送你回去吧?”

她呼吸变得混乱无序,过了一会儿,白芷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用力闭上眼睛,又坐了回去,双手交叠放在膝头,面向所有人,一字一顿道:“他要我的孩子做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肯定的是,对方收集这么多腹中子,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姬宣自始至终都没因白芷的变化而表露过一丝动摇,直视白芷,道,“少了你的孩子,他肯定要拿别人的去填,这毫无疑问。”

白芷的表情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谢澄也微妙地动了动,踢了踢桌子腿,不耐烦道:“这些没用的话还要再提吗?不管他要再杀多少人,总之赶快把他抓住就行了吧。”

“如,如果是这么说,那我宁愿我的孩子是被开膛手拿走的……”白芷似哭似笑,“那至少也算有些价值,不像现在这样,受惊过度?那是什么啊——”

“不是这样!”

景瑜按着桌子,抬头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可以通过你的损失来解决的,难道光靠你的牺牲,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一改进屋后畏缩谦卑的态度,说话口气既严厉,又透露着难以掩盖的悲伤。

“请不要,请不要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错的那个人不是你。”

前面还算义正辞严,后面声音就越来越小,到结尾处时,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了。

白芷眼圈微红,茫然地看向他。

“你没有死在那个人手下。”他轻声说,“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真是听够了。”

谁也没反应过来,绪陵手一抬,直接掀翻了桌子,茶壶玉杯哐当碎了一地,他出手快如闪电,顷刻间就按着景瑜的后颈,将他狠狠压到了地上,那样迅猛的速度,大约在场也只有谢澄能拦得下来。

年轻的金吾卫上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幼时玩伴,说话不带半点感情:“不绕圈子,不玩花样——你和开膛手,是什么关系。”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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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话音落地,整个房间的气氛也彻底凝固了。

绪陵手腕轻轻一抖,指节就抵上了景瑜上下滚动的喉结,他卡着力道,没有彻底让人窒息,给自己的兄弟留下了坦白的余地,但时间一分一秒流去,景瑜始终沉默。

“……不承认,不否认,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许久,绪陵说,“你会失去表明真心的机会,会就这么作为开膛手的共犯,甚至是开膛手本人,被我带回屯所,让所有这段时间加班加点巡逻的弟兄把你揍个半死后,再带着一身遭人厌弃的唾沫被押往京兆府——你想看见这样的结局吗,阿瑜。”

白芷勉力扶住桌角,颤着嗓子:“景,景将军怎么会……一定是个误会……”

绪陵头也不转,抬起一手,坚决地打断了她无力的话,他直勾勾望进景瑜灰色的眼睛里,那样灼热的视线足以让所有良心未泯的罪犯忐忑。绪陵又重复一遍:“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杀了我吧,阿陵。”景瑜嘶哑道,“不用把我带去京兆府,就在这里,你杀了我吧。”

“你!!!!”绪陵怒喝道,“闻人怀疑到你身上时我还一万个不信,我振振有词,我在心中未曾对你起过半丝疑心,因为我自以为清楚你是什么人……你我一同长大,从小到大,除开爹娘小妹,你是我最亲近之人,景瑜!!!你竟真的参与其中!!!!”

景瑜惨然一笑,闭了闭眼,轻声说:“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

“……”

绪陵凝视着他,呼吸变得急促,五官更是逐渐扭曲,怒气使他手上的力道也失控,景瑜被掐得脸色通红,额角青筋迸出,临死前最后几秒,景瑜深深看了绪陵,便艰难地转了转鼓出的眼珠,望向了一边眼含热泪的白芷。

那无疑是很可怕的一眼,瞧瞧,人家姑娘眼泪直接掉下来了。

“好啦,屈打成招可不行。”千钧一发之际,我抓住了绪陵的手腕,硬生生扳开了他僵硬青白的手指,空气陡然涌进受创的喉咙,哪怕是一心寻死的人也无法抗拒生存本能,景瑜大口喘气,紧接着就是带着血腥味的剧烈咳嗽,伏在地上,刚刚还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落魄得连条狗都不如。

而绪陵任由我抓着手,胸膛剧烈起伏,手臂肌肉硬得发指,不肯放松,我微笑着望他,直到他慢慢软下来,我才松开手,转而强行勾住他的肩膀:“不论如何,话要说清楚嘛,这天气也不热,怎么两位还上起火了?石老——麻烦带两碗凉茶进来!”

门外等候吩咐的管家应了我一声,便去照办了,我依旧搂着绪陵,带着一脸阴沉的他到旁边坐下后,才得空对景瑜笑眯眯道:“将军何必这般心急,你若真牵连其中,届时少不了一碗断头饭,但这地儿是宣殿下的,我可不想在这里沾血,就先起来说话吧,嗯?”

“也别起来说话了。”姬宣道,“跪好。”

哦豁。

我自觉闭嘴,耸耸肩,乖巧让出舞台。

姬宣换了个坐姿,双腿微微分开,垂下头看向景瑜,姬宣还是姬宣,表情神态没有改变,屋内所有人却都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强大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寸寸地,碾在每个人心头。

这大概就是货真价实的王霸之气吧。

封建社会不可小觑。

景瑜挣扎着跪好,脖子上一个极其明显的掐痕留在那里,可见绪陵方才下手究竟有多狠,姬宣视若无睹,只语气淡漠地说:“我长年在外带兵打仗,行事或许不比绪将军那般温和,若是换成在军中时,我手下有谁胆敢吃里扒外私通敌军,我的手段你不会想要知道——死是最简单的事。”

这句式有点耳熟。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恍然大悟——他以前也对我说过,他要是真的记恨我,我会知道厉害。

“……但你现在还能好生生呆在这里,不是我耐心好,而是我看在绪将军的面子上,给你留着舌头说明真相的机会。”姬宣瞥了我一眼,“你愿意浪费这个机会,那是你的事。”

说罢,他就起身往屋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两炷香后我再进来。”

他推开门,顿了顿:“闻人,谢澄,你们也出来。”

“咦,我也要吗?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围观群众不会坏大家雅兴的——”

他又瞥我一眼,说:“谢澄。”

谢澄二话不说拎起我后衣领,动作之熟练令人发指,我一个病歪歪的小虾米,如何敌得过,当下只好屈辱地被他挟持着出了门,都不敢回头看绪陵的表情,怕他骂我给现代人丢脸。

到了门外,谢澄也没放我下来,就着这个提我衣领的姿势,边沿着回廊走,边和姬宣说:“你不听着能行吗?”

“我们不在,他才好开口。”姬宣示意谢澄放我下来,“有白芷和绪陵,景瑜开口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

谢澄松开我的衣领,我好不容易脚够着了地,他又隔着衣服拽着我的手腕,皱着眉问:“何况什么?”

“何况我让管家往给景瑜喝的凉茶里加了药。”姬宣安然道,“袁无功研制的,服下后会放松人的思绪,降低警惕,更容易吐露真情。”

这就是古代牌治肾亏不含糖的吐真剂吗。

果真是科技改变生活。

“但如果景瑜到最后也没有说出真情该怎么办?”

姬宣伸手替我理了理后衣领,反问我:“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笑了:“我不敢说。”

“但说无妨。”

“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活在世上就有牵绊,景瑜也不会例外。”我悠然道,“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实在无需担忧。”

姬宣看了我一会儿,也笑了:“嗯,所以希望两炷香后,无需我们来使这些手段吧。”

谢澄眉头依旧皱着:“所以那景瑜到底是不是开膛手啊?”

“我赌不是。”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过头,袁·科学狂人·吐真剂开发者·无功一袭玄衣,正靠在回廊尽头的柱子边,笑吟吟瞧着我们。

近几天一直没见到他,问管家也打听不出什么,若非玄凤未发出警告,我都要以为他的死劫提前到来了呢。

袁无功目光落到我图轻便而略显单薄的衣着上,眉梢轻轻一抖。

我顿时虎躯一震,下意识就动手扒下谢澄的外衣,在后者不满的抱怨声中手忙脚乱裹到了自己身上。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多加两钱黄连的补药好苦,拿着银针温柔问你扎屁股还是扎脸庞的神医好毒……

“你怎么知道不是。”姬宣说。

袁无功溜溜达达走过来,食指在太阳穴边绕了绕,他笑道:“打赌这种东西,十拿九稳就没意思了,我现在已经下注了,宣殿下,你觉得呢?”

姬宣沉默,袁无功又抛了个媚眼来撩我:“相公,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就是!”谢澄只着雪白单衣,没好气道,“瞧那畏畏缩缩支支吾吾的样,我打心底就看不上这种人。”

袁无功一拍手:“好!小秋说景瑜就是开膛手,而我说他不是,那这个局就算成立了,不过我一时间也想不到究竟要赌什么才好……这样吧,相公。”

猝不及防被点名,我下意识嗯了一声。

袁无功弯起那双狭长凤眼,笑得春光灿烂,笑得我头皮发麻:“赢了的那个人,相公你需得给点好处才行,不然我和小秋就没法玩了。”

我深感委屈:“我又没和你赌,怎么好处还要我来给?”

袁无功定定注视我。

我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你知道上一个在我手下疗伤,但又不听医嘱终日蹦跶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我吞了吞唾沫,鼓起勇气争取权利:“可我最近又没有闹事——”

“拖了这么久也还没好全,这算在砸我招牌你懂吗?”

“我不是故意——”

“你带着小秋去金吾卫踢馆这事,真以为我毫不知情?”

“我——”

我眼巴巴看向谢澄,试图求救。

只见谢澄扭扭捏捏地别过脸:“好处……哼,我又不稀罕他的好处,但我赢定了。”

姬宣事不关己,漠然抱胸看向一边。

袁无功再低语轻唤:“相公?”

我叹了口气。

“好吧,好处。”我说,“我记下了。”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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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娶多了就这点麻烦,看着是赏心悦目,一旦开了那一张张樱桃小口,本大老爷们儿就活像是一头扎进了花鸟市场,吵,吵就算了,男人嘛有几个没被老婆念叨过呢,但你们不懂,我家这几位,那是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啊!

譬如我这头许诺了袁无功要给他们好处当赌注,那头姬宣就不大高兴了。

当然他高兴不高兴都是一张冷若冰霜的美人脸,等闲人根本无法通过这张脸揣测他的心绪,所以二皇子姬宣城府深不可测已成所有人的思维定式。可也许是相处久了的缘故,如今我只消偷偷一瞥他,就能明白姬宣的真实心情——现在,就是他极度烦躁的时候。

我立刻踮起脚贴着边上走,谢澄浑然不觉风暴即将来临,还跟那儿伸着脖子挑衅袁无功:“况且你刚才根本就没在屋子里吧,你怎么敢断定景瑜一定无辜?可别说你长了千里眼!”

“你有个误会。”袁无功一把逮住我后衣领,将意欲遁逃的我拽回来,嘴上慢条斯理地,“我并非要替他开脱,我只是认为开膛手不会这么简单就被你们找出来而已。”

谢澄不屑地切了一声,又低头看我,从鼻子里哼哼着:“听见没,他这可是在质疑你,事件不会这么简单就被你解决,让你别自大了。”

我拼命想从袁无功手里挣开,衣领把脖子勒得青筋都出来了,他若有若无抬手一抚腰间行医用的小布袋,指尖亮光一现,几根银针散发着凛然的寒气,我又咽了口唾沫,不再挣扎,转而诚恳地说:“神医大人说得对,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是我脑子太糊涂了。”

袁无功微笑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假惺惺地安慰道:“相公莫要自谦,能让那位绪将军听凭安排,把景瑜带到这里来,就已经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了。”

结合上他拍我脑袋瓜的这个动作,我总觉得他后面还有一句:

响吗,响就是好脑袋。

袁无功笑眯眯:“那相公想好了吗?”

我歪了歪头,他手稍一顿便自若地收回去,袁无功解释道:“不论如何,等我们再回到那个房间时,结果就会出来——想好奖励了吗?”

不等我回答,沉默多时的姬宣径直道:“不一定,且不说景瑜是否会如实供述,就算他真的开了口,真相如何还需要我们自己去检验。”

居然没有炸毛龇牙!哈利路亚!我如蒙大赦:“甚是有理!有道是实验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用在此处可太恰当不过了!”

姬宣黑沉沉的眼睛望向袁无功,片刻后,他轻轻扬了扬眉,唇边牵出一个寡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笑:“现在就急着下定论,为时过早。”

袁无功也扬起眉头。

姬宣不理会他,抬臂搂过我肩头轻轻一带,就将我从袁无功手下解救出来,垂着眼,慢慢地替我抚平衣衫上蹭出来的褶皱。谢澄巴不得有谁来挫袁无功的锐气,当下大声嘲笑起来:“姬宣说得对,急什么,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就这么稀罕闻人钟的好处吗?”

“是啊。”

“……”

谢澄嘴型登时僵在原位,眼睛更是睁得溜圆,如果把手贴在脸边,大概就是一幅完美的跨时空《呐喊》了。

袁无功笑得轻松极了,直视着我,昳丽的眉眼是浑然天成的情深似海,他半带玩笑地说:“我就是这般心急,就是没见过世面,相公,你会看不起我吗?”

那总是藏满毒箭的薄薄的唇瓣此刻弯着暧昧不清的笑意,眼底的情绪放出去足以填平山路十八弯,想要弄清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比登天还难……谁家老婆会这么难搞。

“……”我挠了挠侧脸,“挺好啊,谁不想要奖励?我都这么大了,英娘承诺我只要小考合格就做好吃的时候,我也期待得不行——没什么好看不起的。”

袁无功眨也不眨:“所以你不会嫌弃我?”

我安静了一会儿,笑了笑:“抬举了,我哪有这个胆子,况且我一直认为敢于说出心声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

这下不光谢澄光速瞪向我,连姬宣也低头来看我了。

这群人最近不大对劲,老一惊一乍的,很没有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身为天选之人这般不稳重,说出去是要被人嘲笑的。

而我身为小小小半个救世主,更多时候算跟在这些天选之人背后擦屁股的保姆,怎么能对他们的堕落坐视不理?便忽略了这两道幽怨得莫名其妙的视线,振作心情,拍着胸膛坦然道:“放心吧,我说了,这件事我记住了,只要你赢了,好处随你开口。”

“……呃,当然,要在我钱包允许的范围内。”

在我垂头丧气补上最后一句后,袁无功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他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但像现在这样畅快大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神医意味深长地说:“当然,我不会讨要相公给不出的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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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进展的确不会如此顺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尽管有绪陵狂风暴雨般的威逼怒喝在前,又有白芷好似无尽秋雨的无言垂泪在后,景瑜依然没有说出内情。

可见袁无功牌吐真剂并不那么管用。

等我们赶回屋时,景瑜已经被暴怒的绪陵活活打断了两根肋骨,管家在旁边哎呀哎呀地,就是不上去拦,只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废话,像什么“绪将军莫动怒太过,肝火旺盛仔细伤了脾胃”“想来也是有苦衷”“血,血不要弄到地上呀多难收拾啊”。

合理怀疑他的真心话只有最后一句。

白芷还是坐在原位,一手搁在桌上,肩背神情皆是僵硬无比,我们进门时,正好听见她开口问:“是有苦衷吗?”

“……”片刻,景瑜偏过被绪陵揍得歪过去的脸,吐掉半颗染血的牙齿,声音居然还挺淡然,“这不重要。”

绪陵一脚把他踹出三米外:“重不重要轮得到你想当然吗?!”

他盛怒下的力道何其大,这带风的一脚简直能踢断柱子,景瑜没死也得去半条命……等等,他是不是朝着我的方向踢的?!

管家陡然睁大眼:“小公子小心!”

我只觉眼前一花,景瑜狼狈不堪的身形堪堪停在我身前几寸外,从旁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接住了被绪陵踹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他,我扭头一看,谢澄面沉如水,手腕轻轻一抖,又把人扔了回去。

“注意点。”他不大高兴地皱眉,又顺手把我往背后拨了拨。

姬宣上前一步,停在地上那滩血迹前看向奄奄一息的景瑜,按理来说景瑜没照实交代他应该发怒才是,可姬宣非但不恼,还微微笑了,声音里也带着丝微不可查的愉悦语调:“看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动不了你,那就来用用我们的手段吧——石安,把他带下去吧,回头我再来审。”

管家责备地看了绪陵一眼,便低声应了是,门外进来两个侍卫,训练有素架起绪陵,正要拖出去时,绪陵却道:“慢着!”

男人眼里涨着血丝,指节开绽爆裂,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喷着刀剑般逼人的气息,绪陵用力深呼吸,口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景瑜说到底也是我金吾卫的人,现在事情没查明,理应由我带回去审问,就不劳宣殿下操劳了。”

管家皮笑肉不笑:“绪将军这是哪里话,我们宣殿下执掌边境军权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还算不上操劳。”

“将军,不必为我着想了。”

景瑜瘫坐在墙边,手捂着腹部,虚弱地咳了咳:“到此为止吧。”

绪陵还欲开口,老人眯缝起藏在一层层褶皱后的眼睛,低着嗓子,谦卑而柔和地道:“避嫌这个道理,堂堂金吾卫上将军,是不需要我一个老奴来提醒的吧?”

气氛越发凝肃,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每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姬宣和绪陵都是将帅出身,平日不动真格也就罢了,此刻两方毫不退让,那碰撞出的火星子简直是肉眼可见。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了一点。

姬宣这个二皇子,的确不受宠。

否则就算大喇喇如绪陵,再如何情绪波动,开口前也该再三思量。

这么多年,他每次回京城述职时,除了这个由石老保护起来的小小的住所,大约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姬宣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

孤独到,因贪恋那一丝并不存在的亲情,最后死在了叔父秦王的暗算下。

孤独到连像我这样泛泛之交的山贼,也可放在身边宽忍对待。

我不由微微眯起左眼,插言道:“绪将军莫非是怀疑宣殿下不会秉公处理此事?大可不必有此担忧,这世上再没有比殿下品性更加高洁出众者了。”

余光里,姬宣朝我这边侧身望了过来,我并没注意他,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表情,只直视着绪陵,微笑着续道:“宣殿下自回京后,针对开膛手一事的调查一日未曾停歇,其劳心为民上下皆知……”

“劳心为民。”绪陵重复了一遍,他冷冷看着我,“闻人钟,你跟我来这一套?”

我笑意淡了淡:“上将军大人,皇子殿下面前,请慎言。”

“闻人钟你——”

“这是何物?”

袁无功那标志性的轻佻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众人皆看去,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屋内书桌边,弯腰拿起了桌面上平铺着的几张画满涂鸦的宣纸,我和绪陵一时都怔住了——

那是我们方才嘻嘻哈哈画的扑克牌。

袁无功两根手指拈起宣纸,疑惑地打量上面的图案:“这画的是……女子?拿着玫瑰,戴着的这是什么?花冠?”

绪陵再顾不上和我针锋相对,立时愤怒地回身道:“什么花冠!那是皇冠!Queen!Q你懂吗!”

“戴着皇冠的女子……”袁无功摸着下巴,“画这东西是作何用处?”

绪陵语穷,快速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没什么用处,就随便画画,随便画画而已。”

袁无功亲切道:“擅自以抹黑的方式描画王孙贵族,按律是要当斩的哦。”

“什——等等!我哪里抹黑了!我画得辣么——用心!辣么——好!”

绪陵一把从袁无功手中夺下画,正气凛然:“这玩意儿的好你不懂,不懂就别瞎说!”

“那是我见识短浅了。”袁无功摊开手,笑吟吟不再开口了。

但叫他这么一打岔,绪陵刚才那涨到极致的情绪也落了下来,捏着手里的扑克,欲言又止地朝我这边看,踌躇半晌,才一把将神志昏沉的景瑜从地上拎起来,二话不说就塞到了我怀里。

怀里一沉,我:“?”

景瑜:“……”

陡然接到这么个大活人,心情真是不一般的复杂。

“不管怎么说,景瑜都是我兄弟,此事可疑,我要查个明白。”绪陵按着我的肩膀,沉声道,“这段时间,我把他交给你了。”

我说:“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

“在场所有人,你我关系最紧密,我不信你信谁。”他不由分说地,“出了事,我也找你。”

我生平最怕两种人,一种是似英娘那般泼辣爽利的女子,随时就要来揪我耳朵打我手心,一种就是绪陵这样蛮不讲理的……老乡。

老乡都是债啊。

我越过他,看着姬宣。

姬宣不置可否。

我便一手接住了景瑜站不稳的身体,说:“我只给你五天的时间,这五天我尽力保他不死,但要是没结果,绪将军,你自己同宣殿下去说。”

这话我说出口都嫌心虚。

这是得有多大脸,才能在堂堂二皇子殿下手里保一人安全啊,我算什么东西,天台配钥匙我配个几把?

也就姬宣不跟我计较了。

只不过姬宣虽不计较这个,却有其他的话要说。

“石老。”他淡声道,“把人拖下去关着吧。”

就轻描淡写把到处吐血脏兮兮的景瑜从我怀里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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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陵倒是潇洒,把人往我这儿一扔,自己就跟阵风一般冲了出去,活生生一个大男人就这么交到了我手里,我一时有些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在愁着呢,旁边,袁无功兴致勃勃地道:“事情都结束了吗?那太好了,我把人带走了!”

我疑惑地看他,心说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神经,景瑜不是要关押在这儿的地牢里吗他打算把人带去哪里……结果袁无功拉住我的手臂,左右摇了摇,亲热地同我道:“这么多天了,相公也该好好放松,走吧,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被他晃得站不稳,眼角余光还是不断往景瑜被人拖走的方向瞥,袁无功又伸手不依不饶捧着我的脸搓面团似的使劲晃,我只能收回视线,抓着他的手腕,用被挤出来的鸭子嘴含糊告饶:“别弄我别弄我……去去去,跟你去行了吧!别弄我了。”

他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一下子掐住我的腮帮子,眯起漂亮的眼睛,凑近了看我,那种因容貌过盛而带来的压迫感一瞬间就逼至眉睫,烧得我心慌。袁无功近乎威胁道:“不情愿?那也行,我最近新得了个药方,正好在你身上用用——”

“别说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我们这就出发!”

我,威风堂堂的山贼头子,刀口舔血,见惯世间大风大浪。

轻易地屈服在了毒医的淫威下。

就要被袁无功拉出门,管家上前喊住我:“闻人小公子。”

我扭过头,管家的表情有些复杂,半晌,才说:“谢谢。”

姬宣已经离开房间去审问景瑜,谢澄则在桌边聚精会神看那堆鬼画符,除了我和袁无功,没人注意管家的话。

“……”我笑了,“我好像没做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吧。”

老人摇摇头,沙哑道:“已经足够了。”

说罢,他深深朝我鞠了一躬,便追着姬宣而去了。

说是刻不容缓,袁无功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改了口,说要先休息一晚,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袁无功时,发现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了,这厮近来神出鬼没,只要别作死太过,我基本上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大佬浪了。

本打算旁听对景瑜的审讯过程,刚来到地牢门口,就被侍卫礼貌地拦住了。

“石管家吩咐过,地牢湿气重,不适合公子久留。”他们一板一眼地,“公子止步。”

我试图讲道理:“我也不会呆很久,我就下去看看情况……”

“请公子止步。”

没办法了,我只好开始蹲姬宣的点,终于等着他从下面出来,便登登登跑过去找他求情。

姬宣正拿着一块湿帕,慢条斯理擦手,许是从昨夜到现在都一直呆在地下的缘故,他的皮肤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苍白两分,多了武将不该有的孱弱意味。

结束了残酷的审讯,背对地牢而立,果决下达命令的姿态,让我不由得长久凝视。

我不该这么想他,我却总觉得姬宣脆弱。

我注意到他下颔上沾了一滴血,在那素白肌肤上,红得扎眼。

他随手将帕子交给身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他们把守好门关,才终于看向我。

我忙不迭端出乖巧的笑脸。

“你还真是不客气。”他开口便这么说道,“不知道是从哪里吃来的熊心豹子胆。”

我微微一怔,随后有点委屈,心说自己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怎么就扯上吃保护动物的事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我在姬宣面前,好像的确有些放肆,仗着人家不同我一般见识,就越发不知轻重了。

这样很不好。

我顿时收敛起来,谨慎道:“如果宣殿下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

“你同绪陵交好,不便在此时现身。”他却打断我,“一则是避嫌,二则也是……”

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硬邦邦道:“总之你别下去。”

一则是避嫌。

二则,大约是为了我不至于和绪陵生出嫌隙。

他不需要说,我也明白。

人人都希望得到回报,只有姬宣,永远不希望别人瞧出他那隐藏在淡漠外貌下的真心。

“好吧。”我说,“我不下去了。”

答应得太轻易,他反而怀疑起了我,眉头都轻轻蹙了起来,我摊开手,叹气道:“你别下手太重就行,毕竟我夸下海口,要保他性命无忧。”

他简短道:“放心,我有数。”

我摸摸后脑勺,说:“那我就歇着了?”

他斩钉截铁:“歇着。”

“……”我笑起来,“好的,我知道了。”

我便伸手,指节蹭掉了那滴血。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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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歇着的状态,持续到了午饭后。

消失一上午的袁无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也不解释自己是去了何处,不由分说拉着我上街去,而等我们真的出了门,身后却缀了条名为谢澄的小尾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袁无功斜眼瞧着谢澄:“这位谢姓少侠,有何贵干?”

谢澄左顾右盼,假装是偶然和我们一路已经很久了,闻言,停顿了几秒才侧过头,睁大眼,摆出惊喜得十分情真意切的脸:“哟,你们也出门啊!”

讲真他的演技能有他武功的一成,都不至于糟糕成这个样子。

袁无功轻柔道:“小秋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我,我随便转转,你们不用管我。”

袁无功拖长调嗯了一声,眯着眼道:“那你先走。”

谢澄:“……”

谢澄心虚气短:“我还没想好去哪里。”

我便道:“没想好去哪儿就回屋歇着,现在开膛手没抓住事情没出结果,你一个人找在外面逛,出了事谁都来不及救你。”

我其实是心里还记挂着之前梦见的谢澄被掏心而死的事,不愿让他一人呆着,但话说得不够婉转漂亮,心高气傲如谢澄哪经得起这般蔑视,顿时炸起全身的毛,羞怒道:“谁需要你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同你的好阿药快活去吧!”

我马上改口:“我不是要管你,我的意思是……我,我……”

“行了!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耽误你二位寻欢作乐,回头可别怪到我头上来。”他耳朵涨得通红,嘴里冷笑一声,竟然动了真火,头也不回拂袖走人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脾气没个定数。

有段时间没被他正经甩脸色,再次体验到当初在黑风岭时他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德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了。

还要开口拦他,袁无功却道:“不用总是担心小秋的事,他武功高强少有敌手,无论何种险境,自保不成问题。”

我愁苦道:“可他缺心眼啊!”

袁无功:“……你说得也不错。”

我望着谢澄背影满心焦急,只听袁无功忽幽幽一声轻叹:“相公真是偏心眼呵。”

“袁大夫何出此言?”

“终日为小秋烦忧,时时不忘维护维护冰儿,相公的眼里只装了他们,哪有我的容身之处。”他怅然地擦拭眼角,“可知我夜夜独枕的空虚寂寞……”

我揉着眼角,无可奈何地看大佬飙戏。

“每个深夜我从梦里醒来,都是面颊湿透枕巾斑驳,窗外明月洒落,照亮一颗孤独思念着情郎的心……”他哽咽的姿态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格外惹人怜惜,乌睫纤长红唇润泽,忽略那秒杀京城九成男性同胞的长腿宽肩,这可真是个盈盈娇弱的美人。

一时不明真相的路人纷纷向我投来包拯看待陈世美的责备目光。

“罢了,我自知色衰爱弛,不如小秋年轻俊美惹人喜爱,相公的心不在我这里,也是应当。”

“……”我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一手搭着他的肩头,“歇歇。”

想着依照谢澄那身武功,我一时半会儿不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街的另一头,我才疲惫地问袁无功:“说吧,喊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袁无功摇出扇子半遮嘴唇,俨然是戏瘾还没犯完,照旧摆出伤心不已的表情:“相公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怀疑阿药一片痴恋之心,我只是觉得前段时间相公没能好好放松,想着带你出来散散心……”

我耐心地等他胡说八道完,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再不进入正题,我就去找小秋了。”

“相公性子怎的这般急。”袁无功一把将我拉回来,他牵扯唇角,平静地笑着,“总之,我们先走吧?”

我不问袁无功要带我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而他也不打算说明,嘴角微微勾着,走走停停不慌不忙,真当是来郊游一般,路过有卖糖人儿的小摊,还会笑着问我要不要买一个。

袁无功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街上的人群。

他打量人群的时候,我就仰起头望着天际,那里远远有很多只飞鸟,阵型排来排去的,一会儿是个人,一会儿是大,非常有意思——不知道玄凤有没有在里面。

这时,我注意到了袁无功的视线,他不知何时已经侧过头,定定看着我了。

“相公在看什么?”他很认真地问道。

我想了想,还是说:“我在看那群鸟。”

他跟着我看过去,像个小孩子一样攥着拳头,抵在下颔,半晌,又问我:“相公知道那是什么鸟吗?”

我说:“太远了,看不清,也许是南归的大雁吗?天太冷了。”

“有可能。”袁无功说,“我也只见过大雁会排出这种阵型……”

跟他聊了几句狗屁不通的鸟话,我思绪散漫,颇有些挂念玄凤,有几日不曾看见它听它聒噪,也不知道它是跑哪儿去了。我便不自觉四下环视,企图从每一只停在树影间的鸟类身上,找到那个会一板一眼压榨我劳动力的吸血鬼影子……

“相公真是很特别的人。”

冷不防听见这句话,我呛了一口扑面而来的冷风,咳嗽着看向袁无功,他依旧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见我茫然,他眼角深深弯起来,好像要把我装进去。

他近乎呢喃:“就这么跟着我走,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我思考了一下他在此时把我卖给人贩子的可能性,诚恳道:“不怕,没有人贩子会收我这种年龄的货色。”

“但是可以拿你去当奴隶。”他笑着说,“入了贱籍,想脱身就难了。”

“你说得很对,可我本来就是山贼。”我耸耸肩,“已经是至贱无敌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眼睛略睁大了点,随后眉目一点点舒展开,笑得更加深了。

“我想请相公去见一个人。”最后他告诉了我他的真意,“到时候可能有需要麻烦到相公的地方,相公要是愿意出手相助,那阿药感激不尽。”

我猜不到袁无功想我见的人是谁,心却放了一半下来。

毕竟跟他出来前,我已做好要被捅个三刀六洞的准备。

袁无功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舍弃,难保不会因为一时意动,拿我这种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的路人甲开刀。这完全有可能,不,这简直丝毫没有违和感。

他因一时意动随我上京,也会在兴趣消失后把我抛之脑后。

既然最坏的可能性我早有预料,那么他此刻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

我说:“好。”

我说出这个字后,他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复杂,我以为他是被我的果决给感动到了,结果他抬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按上我颈部跳动的血管。

“……”他勾着嘴角,“嗯,相公身体已经好多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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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带我来到了药王谷开在京城的医馆,之前我探望白芷,来过这里一次,倒也熟门熟路,他领我进去,几个药童都停下手里的事,朝他欠身,袁无功没管他们,只朝着里面的房间走,那些药童也没什么被人无视后的不满,直起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继续分拣药材。

我还在想,这里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值得袁无功这般上心,不免抱有了期待,等真正见到人后——

我揽过袁无功的脖子,迫使他弯下腰附耳到我嘴边,我小声问道:“你确定要我见的人就是这位?”

“怎么。”他含着笑,半是责怪半是戏谑,“相公看不起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

我又回过头,迅速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左看右看,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病恹恹的平头老百姓,八字胡小眉毛,眼下正打着小呼噜睡觉,口水一路从嘴角流到枕巾上……离我心中预想的什么前女友白月光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袁无功好整以暇地:“相公,有时候想得过多,也不是好事情。”

还不是赖你搞得这么神秘!

我没好气地松开他:“所以你要我干什么?”

他马上正经了,背着手乖乖回答:“我想请相公帮我救这个人。”

“嚯,药王谷的圣手神医治不好的病,我就治得好啦?”

我深感荒谬,抬腿就要走人,袁无功没有拦我,只在我身后静静地说:“此人去城郊伐木时误服断肠草,虽经我极力医治,但送来前到底拖了太长时间,就算是我也治标不治本……如果不出意外,他大约活不过三年。”

我眼角瞥向床上的病人,没醒。

“毒入四骸,药石难救,我才疏学浅,叫相公见笑。”

我沉默着,到底脚步停下来,转过身,望向他说:“这种事情你应该向师门求助。”

他轻蔑地笑了:“我解不了的毒,药王谷的人就更没辙了。”

“那我也没辙,我对药理一窍不通……”

“怎么会。”袁无功轻描淡写,“白芷不就是相公救的吗?”

许久许久,我才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啦,相公和我就不要打什么哑谜了。”他笑眯眯地,过来拉我的手,“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相公有多么特别了,毕竟相公可是有……”

他声音渐低,嘴唇轻动:“……神力。”

我不吭声,他弯下腰,恳切地对我道:“相公,我答应过这个人,会让他尽早回家和家人团聚……”

我听见自己冷漠地说:“你不是说他还可以活三年吗,那现在就可以放他回家和家人团聚。”

袁无功眼神黯淡,他慢慢松开我的手,垂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他要是纠缠不休我还有办法应付,可他这么沉默下来,我反而浑身不自在。

而我不自在的原因,绝非因为我害袁无功伤心。

“……你让我不要同你打哑谜。”我揉着眉心,“那你就先不要再演了行吗,累不累?”

袁无功眼睫低垂,好似无限伤感,他轻轻地叹着:“相公为什么说这话?”

因为你演戏不走心到我恨不得喷一句负分滚粗的地步。

仗着脸好就扛大制作,放现代你这算票房毒药懂吗?

病人始终没醒。

究竟是真的因为身体虚弱,还是事先就被人迷昏过去了呢。

“……因为你不可能医不好断肠草的毒。”我叹了口气,“黑风岭地势偏僻,不知生有多少毒性凶猛的植物,你都敢随便拿来下酒,断肠草只是其中不甚出奇的一种,没理由会让你犯难。”

“也许这次情况特殊。”

“那不更好吗?”我直视他,“对你来说,难以治愈的病,不应该是世界上最刺激有趣的游戏吗,享受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急病乱投医到我这里。”

他端详着我,忽然笑了笑:“那就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玩游戏太无聊了吧。”

“但我不爱玩游戏。”我简短道,“不奉陪了。”

“那神力之事呢。”他说,“相公不否认吗?”

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得面对这一关,但没想到他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同我摊牌。

白芷遇袭流产,身体本身却毫发无损,她自己以为是受惊过度导致,不曾起疑心,但这话到底是说来哄人的。

再加上我紧锣密鼓就变得体虚不支。

袁无功早就察觉到异样了。

他不提,我也就装鸵鸟,不想处理。鸵鸟的报应这就来了。

袁无功说:“我替相公对外遮掩,这些日子也未曾对此事多做探听,这换不来相公的一句实话吗?”

我淡淡道:“实话你不会信的。”

“只要相公愿意说。”

我侧过身,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实话就是,我若有神力,便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只是路人甲而已,神医大人,你太高看我了。”

我不清楚袁无功的真意是什么。

也许是他那爱磋磨人的怪癖作祟,也许是冒险者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也许是他身为医生,本能渴望着习得超出世间常理的治愈之术。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失望了。

走出医馆,袁无功似乎没有跟上来,大概是我刚才的话太不客气,神医大人拉不下这个脸面再来找我。这样正好。我回身望着医馆的方向,定定出了片刻神。

一只毛绒绒的山雀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肩膀上,用脑袋熟练地蹭了蹭我的下巴。

“不用担心。”我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山雀小小的喙张了张:“我知道,不担心。”

我没有应声。

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更兼有络绎不绝的马车小轿,今天是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日光充足,人们都在属于自己的路上积极奔走……我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钟儿。”山雀轻轻唤我。

阳光淋在我头顶,我缩在袖袍中的手依旧冰冷,掌心一握,便是潮湿黏腻的冷汗。

我又想起袁无功对我的试探。

他试探我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对我谎言连篇,对我提防再三,都不是奇怪的事。

为此些微动摇的自己,才是最奇怪的。

闻人钟。我告诫自己,习惯就好。


就算是二夫人的亲妈,我也觉得如果不是受从始至终都这么稳,换谁来这条支线都只能打出be……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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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今天也办不成什么正事,索性随意找间茶楼,点了一壶清茗二三小菜,在楼上要了单独的包厢坐进去,等店家的人下去后,玄凤便从我肩头跳到小桌上,脚来回踩了踩,又抬头望我。

它出场得毫无预兆,此刻说的话也足够突兀:“钟儿,你生气了。”

我给自己倒茶:“没有。”

它又跳到我手腕上,扑棱着翅膀,随着我喝茶的动作靠近我眼睛:“你生气了。”

我不以为意,懒得再和它争论,它歪着头看我,却问:“为什么。”

这只鸟相当固执,也不知道是随谁的性子,固执死板又不知变通,一个问题既问出了口,没要到回答前它能缠你缠个三天三夜。

这点,我深受其害。

它乌黑的眼眸映出我无甚表情的脸庞。

“不是生气,只是有点烦。”我转了转茶杯,如是回答,“袁无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想到接下来不但要找开膛手,还得留神袁无功的算计,就觉得有点烦。”

我顿了顿,又笑道:“当然,烦躁也是一种愤怒。”

山雀说:“你在伤心。”

这只死鸟的敏感多思确实有惊到我,不去投稿知音分析男情女爱真是可惜了,我眼一眨,它看上去比我更烦躁,用力啄了啄自己翅膀下的羽毛,嗓子越发尖利:“你伤心了!”

它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袁无功明知你要使用能力,会付出巨大代价,只为满足他一己私欲,依旧引诱你上钩,他根本一丝一毫都未替你着想!”

我笑着抚摸它的背脊,说:“是啊,但这又没什么。”

它哑然,我悠悠道:“他没义务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量,之前替我看诊已是仁至义尽,看开点。”

它还想再说什么,不等它开口,我指尖轻轻点在它小小的脑袋了。

“可以了。”我低声道,“我会继续完成天命的,不必担心……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我很清楚玄凤的想法。

它担心我会因此事对袁无功生出怨气,从而懈怠履行天命的职责,与其让我把情绪藏在心底,酿出大祸前,还不如借由它之口替我发泄。

说白了,也就是在暗示我,也与你同仇敌忾,也陪你一起骂甲方了,小钟啊,一码归一码,工作的事还是得好好做。

领导的话术。

它愣住了,仰着头,就这么呆愣愣地望着我。

我以为它还会争辩两句,好给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可它没有。

玄凤飞出了窗外。

又喝了一盏茶,我昏昏欲睡之际,店家上来轻声询问我,没有多余座位了,可否让其他客人来我这包厢拼个桌。

我答允了,他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位客人进来,我夹了一颗花生喂到口中,没有多看他们,略微侧过脸点点头,就算和这两位拼桌砍价的朋友打过招呼。

反而是对方主动开口与我道:“打扰这位兄台清静了,包厢的钱我会负责结清。”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我的笑容立刻真切了许多:“不必不必,您太客气了……”

扭头一看,我顿时一怔,嘴上却自若地续道:“怎么好意思让初次见面的人请客。”

“应该的。”

男子不把我虚伪的推辞放在心上,他含笑着推出一袋银两,示意自己身边的侍从先下去付账,跟着他的魁梧大汉拿了钱袋,便沉默着退了出去。

他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勉强,风度甚好,给我留足脸面,这下我不但笑容真切,言辞还热切:“今日天气好,大家都上街来了,这茶楼也就比往时打挤些。”

“是啊。”男子看了眼外面的日头,笑道,“虽然不会下太久,但还是希望这家店备了足够多的伞具吧。”

又礼貌地问我:“你带伞了吗?”

这人话语前后的逻辑我一时没大理清,我茫然且敬畏地:“没有……带伞是要防晒吗?这大冬天?”

男子哈地笑出声,看着我摇了摇头,没继续这个话题,这时他点的毛尖也上来了,便不再理我,专心致志喝起茶。

倒是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对方实在是有一头显眼的白发。

再搭上隽秀儒雅的容颜,广袖宽袍端坐于茶座前,不似红尘庸人,白发拖曳,水汽蒸腾,倒叫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哪路神仙下凡游历。

也就幸亏本人是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什么杀马特非主流七彩战队,都通过网络见识了个彻底,比起爆炸头莫西干头,这一头纯天然的白发也就顶多让我多看一眼,别的待遇就没了。

我继续吃花生。

对方慢慢喝茶。

两炷香后,我确定玄凤不会再回来找我后,擦擦嘴,说了句那我先走一步,我起身欲打道回府,这时,那几乎不发出声响的白发杀马特……白发男子拦住了我,我不解其意,他示意我稍等,朝外喊了一声:“影鹰。”

“在。”

“把我们的伞,分这位兄台一把。”

我拿着伞,更懵了。

男子执着玉白的茶杯,微微笑起来。

他和气地道:“算是我的谢礼,路滑,兄台慢走。”

我这时终于注意到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淡,流转的眼波如璀璨的星河,光华潋滟,带着高高在上的慈悲。

他对我的窥视不以为意,神色始终淡淡的,我总觉得我应该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最后只好笑纳了他的好意。

影鹰冷冰冰地重复主人的话:“慢走。”

回程的路上,风云转变,天降大雨。

街上的人收摊的收摊,跑路的跑路,我就在一片惊呼喧哗中,打开了那柄伞。

雨天果然路滑。

顶着雨,离姬宣的王府只差百余米处,路边有家小酒肆,撑着茅屋棚,香味在雨水中也飘到我鼻前。

我原本还想着其他的事,望见了酒肆,脚步渐慢,最后停在了店门口。

“干什么。”屋檐下宽板凳上,喝酒的男人冷冷问我。

伞面抬起,我看了眼天,又看了看他,说:“怎么在这里喝酒,回去啊。”

谢澄拎着酒壶,眼下熏了浅浅的红,他头发上缀着几滴雨丝儿,面无表情仰头喝了一口酒,声音依旧冷漠:“你不是嫌我跟着你们碍事儿吗,我躲远了。”

他往我身后一扫:“毒医呢,怎么没跟着你?”

我诚实道:“我们吵架了。”

“哦,所以你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就有心情来找我。”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说话比以往更不客气,一句顶一句,凶戾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好像我但凡敢惹他生气,手里的酒壶就要往我头上招呼了。

谢澄闷头沉默了片刻,哑声道:“你总是被很多人围着。”

我收了伞,步入草棚,扬声对屋里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的小酒娘道:“来碗热酒。”

板凳很长,我坐到另一边,谢澄不自在地动了动,我马上道:“小心,坐稳当,别摔了。”

“不用你管。”

热酒呈上来,我顺手递给谢澄,他手里那一壶冷的则被我拿走,对着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谢澄愣愣看着我,头发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轻轻弹落下来。

“是吗。”我轻松道,“可不管我身边有多少人,我都始终在围着你们转。”

街上的行人踩着水匆匆跑过,我将手揣进袖口,深觉京城严寒,很久以后,谢澄才说:“……你们吵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是大事。”

他闷闷地嗯一声,我又喝了口酒,说:“等雨停了……”

“……”

“咱们再重新去到处逛逛吧?”

谢澄眼睛微微睁大,我笑道:“反正景瑜也被关着的,没我们的事儿了,我们可以用过晚饭再回去。”

那碗热酒被他端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姿势,雨水打在头顶的茅草蓬上,发出簌簌声响,谢澄回过神,把脸埋到碗边,声音又变得很冷淡:“雨停了再说吧。”

“雨会停的。”我微笑着说,“有人告诉我了。”

他鼻子里轻轻哼着,朝我这边坐了坐。

我低头一看,得,手腕又被抓住了。

他的体温炙热,隔着布料,几乎能把我冰冷的肌肤烫伤。

“让你赶我走。”他的语气不满又得意,“要是我在,那个毒医欺负你,我还能站在你这边。”

我哈哈大笑:“真是可靠啊小秋同学,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交叠的手放在板凳上,谢澄侧过头看我。

他说:“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那我就记住这句话了,谢少侠。”我笑眯眯道,“那我下次被人欺负了,就要哭着大声喊你的名字了,你可别嫌丢人。”

谢澄唇角小小翘了起来:“好啊。”

来自天下第一扛把子的承诺,这确实是叫人安心,我心说袁无功要是真的太过分,大不了就让谢澄把他揍一顿,不服就打到服为止。

我美滋滋喝着酒,然后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雨水不知何时变成了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半空飘落,覆盖在潮湿的地面上。

冷冬到了。


如果这本也有攻略值这种东西的话。

那么此刻的进度条应该是——

大夫人:55%

二夫人:25%

三夫人:65%

以及主角受:1%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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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和袁无功单独出行丢下谢澄,明显是惹怒了谢澄,孩子怒到一个人跑出来喝闷酒,尽管我也想不大通都是成年人了,就这么点破事有什么好委屈的,又不是连体婴谁能十二个时辰都连在一起,但还是想办法要来哄他一哄。

幸好,谢澄也挺好哄。

带他去上次初来京城时,袁无功带我们去的那家酒楼好好吃了一顿,我忍着肉痛,给胃口奇大无比的谢澄点了满满一桌菜,他拿着筷子,故作矜持地:“点这么多干什么,就我们两个人。”

瞧着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我又气又想笑,最后只是言简意赅:“吃你的。”

酒楼外风雪早已停歇,弦月高悬,我摸了摸怀里扁下去不少的钱袋,心道幸亏英娘善解人意,前两天就给我寄了生活费……呃,不过随着生活费附上的信里,她也在催问我怎么耽搁这般久还不回黑风岭,问我年底能不能到家。

我敷衍地回信,跟她说很快事情就能办完了。

这恐怕也只能说来敷衍她。

好不容易遇上了天选之人,不彻底渡过他们的死劫,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在想什么?”

谢澄正疑惑地看着我,嘴角粘着饭粒,眉目清朗,越发显得他像个不知事的小少年。

我实话回道:“我在想那封信,英娘在催问我什么时间回去。”

谢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啪的放了筷子,抱起手臂,他语气嘲讽地说:“嫌我耽误你时间了?你别忘了,你之前把我关在黑风岭的仇,我可还没报。”

“我不是……”

“来京城这么久,我师妹的影子都没见着不说,现在我又还陪着你找什么开膛手,闻人钟,你不觉得我已经对你够好了吗?你还敢嫌我麻烦?!”

今日袁无功的试探已经让我颇为头痛,下午在茶馆里见到的那个人我也必须要多留个心眼,更何况还在考虑等会儿回府了,得去姬宣那儿打听打听关在地牢里景瑜的情况,这么多事情累积下来,我实在对谢澄这说风就是雨的小孩子脾气感到疲惫,不由揉着太阳穴,叹息道:“我有说我嫌弃你这种话吗?”

“那谁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行吧。”我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觉得了,那我还是不要让你的想法走空才好,我先回去了。”

说罢,我站起来,径直要往外走,谢澄骇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拉我,我被他一拉就站定,低下头看他,谢澄耳朵通红,目光也有些游移,但他嘴上依然不饶人:“我也没说你什么,你突然闹什么脾气。”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硬是把我拉回来坐下,拿起筷子,沉默一会儿,谢澄恨恨道:“都怪这里的官府没用,连个犯人都抓不到,还要连累你我的功夫。”

一边骂着,一边给我碗里放了个大鸡腿。

我:“……”

是真的被这小子气笑了。

接下来几日都是风平浪静,我听管家说绪陵这些天在外头风风火火,四处调查,折腾的动静有些大,把全京城上下的目光都吸引到他那边去了,

“也算他聪明。”管家拿了软尺在我身上比划,漫不经心地道,“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绪将军身上,宣哥儿才更好动作,束手束脚始终不是宣哥儿的作风。”

我嗯嗯点头:“宣殿下是否已有些眉目了?”

管家示意我抬臂,扯着软尺,量好从我指尖到肩膀的长短后,又半蹲下来给我量腰围:“应该是吧,别看宣哥儿低调,心里跟明镜似的……小公子,怎么腰身这般细!吃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我看他昨晚就没回来,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管家又不自觉被我扯开视线:“昨日他是进宫去看望公主殿下了,他们兄妹一母所生,在宣哥儿被指派到边疆前都是一同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说来,小公子似乎是认识湘殿下的?”

我笑道:“有些缘分。”

管家唔了一声,他收了软尺,扬声朝屋外喊道:“把东西都拿进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两排仆人鱼贯而入,顷刻间,我面前就堆满了各种材质的……衣料,满满当当,把原本没什么家具的房间都塞得寸步难行了。

“天气越发冷了,小公子又体虚,得早做打算。”管家搓着手呵呵笑,“我瞧着正红很不错,很衬小公子的肤色,年轻人就得看着亮堂才好。”

我嘴角微微抽搐,脚下开始谨慎地往门边挪:“我,我都无所谓,什么我都能穿……”

“怎么能无所谓呢。”这次是京城专门给宫廷相侯做衣服的裁缝一脸不赞同地开口了,“小公子现在住在宣殿下这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代表着宣殿下,若是穿着过于寒酸破旧,旁人不知还得怎样在背后讥笑宣殿下呢。”

“还是多看看吧。”他俩异口同声。

我还能说什么。

那当然是乖乖稽首,说听凭二位决定了。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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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从斗篷轻裘雪青绛紫下逃生,我心有余悸往自己屋里走去,忽听正门那边传来动静,过去一看,姬宣正下了轿,抬脚跨过门槛。

他披了一件玄色的大裘,里头隐约埋着金线,除了那通体的出尘气质和漂亮的脸蛋,他依然低调得不像王孙贵族。

姬宣心有所感,抬头向我看来。

我躲在柱子后,只冒出脑袋,他愣了片刻,竟是莞尔,语气难得温和地道:“躲在那里做什么,不冷吗?”

我手指尖挠了挠柱子,姬宣快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打量我,我略感不自在,刚想往后退,姬宣道:“石老没给你做新衣服吗?”

姬宣伸手拍了拍我肩膀:“这么薄。”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傻笑:“我刚刚才从石老那里逃出来,你可别把我送回去。”

他望着我,抿唇笑了,旁边跟着他的随从很有眼力劲儿,立刻递了个暖手的汤婆子过来,姬宣顺手交给我,便朝着里屋走去,我下意识跟着他,说:“你去看湘殿下了吗,殿下身体可好?”

“你怎么知道我去湘儿那里了?”他自问自答了,“多半是石老告诉你的。湘儿挺好,还问起你的事了。”

“问我什么?”

他面无表情:“问你究竟是怎么认识我们的。”

我:“……你照实回答了?”

他懒得理我,头也不回地换了个话题,问道:“我昨日不在府,景瑜可有什么动静?”

我愕然道:“我怎么知道。”

他瞥我一眼。

“不是你让我别管吗?!”

姬宣神色严肃了一秒不到就破功,他摇头失笑,在我后腰上重重一拍,什么也没说,抛下站在原地迷惑的我离开了。

他身后的仆从也都忍着笑,绕过我追着他走了。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我揣着那个汤婆子,脸上迷惑的神情才渐渐淡去。

我的确听了姬宣的话,没有去地牢见景瑜。

但谁让我天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呢。

跟在姬宣身后,最后一个仆人在行过转角前,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易察觉地点头,表示我已经知道了。

996,996,劳模加班就是6,撸起袖子加油干,福报等你就是赞。

……唉。

我揉着眉心,转身离去。

是夜,我来到地牢。

景瑜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我一路走过去,两侧点着昏黄蜡烛,地上犹带水渍,石壁透着森森寒气,夜半三更的,确实很有个恐怖片的氛围。

我百无聊赖站在牢门外,说:“找我有事?”

“……没想到你真的能来。”牢门里,景瑜靠着墙,淡淡道,“外面的守卫呢?”

他还是穿着被抓那日的衣服,身上被绪陵揍出来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脖颈上缠着绷带,明显是已经请过大夫。

甚至身边还放着足够御寒的被褥棉袄,足够……他摆出这么个孤傲姿势来和我装逼。

姬宣果然给了我这个面子,没打算弄死他。

也太给我面子。

我看着他。

景瑜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开口,静静回视我。

“是我,在问你问题。”我跺了跺脚,又抱着手臂上下搓着,“我很怕冷,你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我就回去了。”

他眨眨眼,一时没能说出话,我顿觉不耐烦,脚又冷得厉害,当即回头要走人,景瑜忙道:“哎哎哎,等一下,我真有话要说。”

我这才勉勉强强又回到牢门前,挑起眉毛审视他,景瑜苦笑道:“真的是你救了白姑娘吗,看着不像……等等!我说我立刻就说!”

我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开膛手。”景瑜道。

我点头:“继续。”

他看神经病似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为我过于平淡的反应而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知道开膛手是谁。”

“真棒。”我掏了掏耳朵,“那你现在是打算背弃太子,投靠宣殿下了吗?”

“……”

在数秒死一般的沉默后,景瑜难以置信地:“你全都知道?!”

我开始替绪陵犯愁。

有这么个脑子不好使的朋友,一定会经历很多坎坷吧。

景瑜也不靠墙了,他直起身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我,喃喃着:“难怪绪陵那家伙会这么信任你……”

如果现在告诉他,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口一诈而已,未免太过残忍。

我怀着怜悯的心态,保持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不过景瑜也没那么容易上当,他眯起眼,道:“你怎么会觉得此事和太子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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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在这之前,没有人真正将开膛手,将景瑜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包括姬宣。

也不对,冰儿心思缜密,从不轻易将没有根据的猜测宣之于口,或许他心里早有怀疑,只不过没同我们讲罢了。

太子是何人?

“也不是什么难事,稍微把前后线索理一理串一串,很容易就能推出来。”双臂抱胸御寒,我淡淡地朝他笑一笑,“不过谢谢你肯定了我的猜测,此事太子果然逃不了干系。”

景瑜面色异样,半晌:“……你诈我?”

“哪儿跟哪儿呢,我可没有那般高明的手段。”我举手投降,“我要真是聪明人,就不该下来见你,彻底将你交给宣殿下处理才好……要是被人看见我半夜与你密约,传到殿下耳里,我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自然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毕竟本世界比天选之人还大的外挂,玄凤大领导就在地牢门口守着,我让它在那里呆着看门时它还颇不乐意,夜露深重寒风瑟瑟,它扑扇着花花绿绿的翅膀,在我脸上半是亲昵半是责怪地啄了一下。

“钟儿!”它大声地,“坏!”

山贼哪儿有不坏的?

过了会儿,景瑜才低声道:“太子的事我不能说,你杀了我也一样。”

我说:“我知道啊,也没指望你真会老实开口,绪将军在时都撬不开你这张嘴,更何况我单枪匹马,我来见你,只是来听听你有什么能对我说的话而已。”

景瑜似有松动,一口气还没喘匀,我又面不改色接道:“反正宣殿下也拜托袁大夫加紧改良他那个吐真剂的配方了,你就替他试试药吧。”

“……”景瑜怒道,“将军怎么会同你这种无赖交好!”

他这幅模样倒比第一次见面畏畏缩缩左右徘徊时更像个人了。

我哈哈大笑:“谬赞谬赞,本人虽非无赖,但也差不离,所以兜兜转转,你喊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隔着冰冷的铁栏,他把背脊更好地往墙上靠了靠,方缓缓开了口:“你是阿陵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陷在这摊浑水里——告诉阿陵,别管我,也别管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你们都离宣殿下远些吧。”

他颧骨带伤,形容狼狈,神色里透着倦怠与依稀的自嘲:“毕竟十腹之子已经凑齐了。”

“十腹之子究竟是什么。”我半蹲下来,手搭在膝头,眉头不由皱起,“犯这样遭天谴的杀孽,究竟能起什么用。”

景瑜嗤笑一声,目光不知涣散去了哪个点,只听得见他声音里有无限的压抑:“十腹之子,合以一人赤胆忠心,能保人青春不老,长生不灭——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我:“哦懂了,皇帝病重,太子献药,然后呢?”

景瑜:“……”

我又说:“既然你说十腹之子已经凑齐了,那剩下的赤胆忠心呢,这玩意儿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景瑜:“……至刚至强者活体状态下生剜而出。”

原来如此。

谢澄的心。

我不明白我这一刻到底有何感想,脸色没有任何波动,我平静地问道:“不论你之前干了什么,我就问你一句,从这一刻开始,你是我们的敌人吗?”

闻此言景瑜眼角轻轻抽动,仿佛又要嘲笑,我抬起一手,微微颔首,弯着嘴角说:“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景瑜不把我当回事,挑衅地说:“如果我就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一把不知从何处飞出来的锋利小刀,以雷霆之势穿透了他放在一边毫无防备的手掌,将其死死钉在了地面,景瑜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额上冷汗顿出,随即便咬紧了牙关,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牵连着血肉,用力拔了出来。

我拍拍衣服站起身,笑嘻嘻道:“好啦,我知道了,既然不打算和我们为敌,又没办法反抗太子,那你就继续呆在这里吧,至少呆在这儿不会死。”

景瑜从喉头硬是挤出声音:“……那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

我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身:“差点忘了。”

景瑜面无血色地瞪着我。

我伸出手:“刀还我。”

翌日,我偶然听见管家在向姬宣汇报,地牢里独自关押的景瑜不知怎么弄伤了手。

姬宣:“有人入侵?”

管家:“守夜的侍卫并未察觉异样,若真有人入侵,也没有理由不将景瑜灭口,而只是这么小打小闹地留个伤。”

姬宣并不如何在意,漫不经心地:“也是,故意留下入侵的证据给我们追查,对方不可能蠢到这个地步。继续对景瑜保持严加看管。”

管家:“是。”

愚蠢的我屏声屏息,沿着墙角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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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抓到景瑜那一日起算,在第七天的深夜,绪陵再次造访。

他直奔我的房间,进门就嚷嚷:“奶奶个腿累死爸爸了他娘的,三天没睡觉了你敢信?!要不是为了景瑜那个龟孙子谁会这么拼啊交这么个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短短几句话里族谱过于错综复杂,我得好好理理。

绪陵还要吐槽,话音戛然而止。

屋里不只有我。

谢澄冷冷地:“说完了?说完了就坐下,还要我一直抬头看你?”

袁无功摇着他那大冬天也不离手的扇子,笑容满面:“喝茶吗?”

姬宣……姬宣一言不发。

绪陵木然地反手关上门,几步到桌边坐下,又想起来,起身和姬宣见了礼:“方才失礼了,宣殿下。”

姬宣不置可否,我替他把话说了:“说了只给五天时间,绪将军,算算这是第几天了。”

绪陵马上就忘了人间炮弹天选之人近在身侧:“害,咱俩谁跟谁啊,宽限两天权当体现坚不可摧的友谊了!”

老乡都是债,此话诚不欺我。

我明明想顺应气氛装得严肃点,也实在架不住绪陵这人咋咋呼呼,憋笑憋得直抽抽,我道:“将军还得多谢宣殿下,换了旁人,景将军的日子恐怕就没这么舒坦了。”

绪陵说:“这个我自然清楚。”

说罢,他没给我丝毫反应的时间,当即一撩袍子双膝跪地,端端正正朝着宣殿下拜倒叩首,声音清朗:“殿下,臣有罪!”

他跪得来势汹汹,而能坦然接上“你有何罪”的姬宣,则堪称已经修炼到泰山崩于眼前而无动于衷的境界了。

“身为金吾卫上将军,臣未能第一时间发现下属的异样,未能尽职守责,若臣早早意识到景瑜为太子所迫,开膛手便不会逍遥至今,便不会有那么多枉死女子!”绪陵一字一句都含血带泪,“事已至此,罪孽难清,不求殿下开恩,只愿殿下给臣戴罪立功的机会,臣必将开膛手寇德的头颅,呈至殿下眼前!”

姬宣定定看了他两秒,却冰冰凉凉地笑了:“将军,你可知就凭你这番话,就足够摘你全家的脑袋了——将矛头直指太子,谁给你的胆子?”

绪陵刚要开口,我打断了他:“稍微等一下。”

一手一个,我拎着谢澄袁无功,径直往门外走,谢澄象征性反抗了两下就没动了,嘴里不满地朝我抱怨:“干嘛呀我们不能听吗……”

袁无功倒是十分惬意地任由我拎着,为了将就我们之间那点身高差还特意弯下了腰,他懒洋洋地劝慰谢澄:“乖乖跟着相公走,咱们当夫人的,讲究的就是三从四德温良贤淑,总闹脾气唱反调算什么事呢?”

就是他这个劝慰的内容有些不大对劲。

谢澄似乎被恶心透了,不再开口。

到了门边,我停下来,略微侧头朝屋内一坐一跪的二人颔首示意,不再看他们的表情,大步出去了。

姬宣没有拦我。

看来姬湘劝了他很多。

他愿意避讳我,这是好事情。

把没事儿总爱往外跑总爱来我这儿串门的谢澄押回房间,又甩掉袁无功这块狗皮膏药,说狗皮膏药真是一点也没有贬低他,他扯着我的袖子,黏黏糊糊,硬是扯着我不许走。

“相公。”他眼睛里含着水,含着情,语音婉婉,“你还在为那日的事生阿药的气吗?”

我拂开他的手,说:“什么事,我不记得了。”

他哎了一声:“不要生气了,我不会再那样试探相公了。”

我没吱声,眯着眼看他,袁无功坦然回视我,忽然间,他朝我俯下身,我以为他是要说什么悄悄话,正要洗耳恭听,他却在我脸颊上亲了亲。

“……”

袁无功后退一步,很真诚地说:“我很喜欢相公,相公不要这么警惕我就好了。”

月华染得他满身银霜,好比天上仙人,那姝丽的容色,优雅的口吻就足够惹人倾心,更何况这人间难寻的仙人正全心全意望着你呢。

满园的幽蝶不合季节地出现在我们身侧,追逐着袁无功的袖袍手指,此情此景,他软软勾着唇角:“我们和好吧?”

我说:“先把药粉收起来吧。”

袁无功先是一怔,慢慢地,他笑意浸满眉目,一点一滴满溢,充满浓烈而无声的恶意。袁无功叹息着:“我想了很多法子,才在不伤害引蝶功效的基础上,给这味药添了催情的作用,这可不容易做到,相公好不解风情。”

他将藏在袖口的药囊往阑干下一扔,大簇大簇的蝴蝶争相前往,而袁无功始终望着我的眼睛,语气里越发哀怨,我微微一笑,手背随意地在脸上一擦,说:“你就当我不解风情吧。”

我摆摆手,转身离去。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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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个避风的亭子坐下,望着远处我房间里亮着的灯,等姬宣绪陵他们把话说完。

一只画眉飞到我肩头,和我一起看那盏灯。

看了一会儿,它把头凑过来,在我脸上被亲的地方狠狠蹭了蹭。

“他也坏。”玄凤如此说,“更坏。”

“谁让你们主神安排他当天选之人。”我伸手摸摸它脑袋,并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里,“没出格就行,也就是爱玩儿而已。”

玄凤:“唉,那你,还好吗,他那药……”

我:“谢澄的死劫估计就是最近,你注意点,有事赶紧提醒我。”

提起正经事玄凤也不含糊,立刻忘了袁无功对我下药那茬儿事,严肃地点点头,我打了个响指,又笑道:“也顺带注意点我的情况,我到时可能要玩把大的,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作没了,你一时间也不好找下一个打工仔当代替。”

玄凤奇怪道:“钟儿不会,死啊。”

“……咦?”

玄凤比我更懵:“咦?”

“这是什么重要前提!这种重要前提你能不能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我当场暴起,抓着它的鸟脖子拼命摇晃,“信不信我不干了!我这就去消费者协会告你们!玩儿我呢!”

它被我掐得直翻白眼:“都,都可以,分享生命值了,三个天选之人排队等,等着呢,怎么可能,让你死咳咳咳咳!”

我手上使劲掐得更厉害了:“那我救英娘和白芷的时候你干嘛一副晚娘脸,我又不会死!”

“不会死是,不会死,但会,陷入,假死啊!”它两个眼珠子都鼓出来了,“生命值过低自,自动锁血,陷入假死,假死一次没个三五月,是,不会醒的,这不严重吗?!”

我猝然松手,玄凤歪倒在桌上,舌头吐在一边,羽毛凌乱,爪子不住抽搐,好一副遭恶人……恶鸟凌辱的凄惨模样。突如其来的新情报让我精疲力竭,捏着下巴,沉思许久后长叹一口气,我道:“这样也好。”

“不好。”玄凤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低头梳理着羽毛,“假死期间,天选之人无人庇护,无论哪个没了,都算你任务失败。”

倒是没立刻想到这一层,我咂咂嘴,顿觉局势难搞,而它怒火未消,朝我狠狠呸了一口:“正经点,少浪!”便气呼呼展开翅膀飞走了。

我很浪吗?

没能把这个颇具研究价值的命题思考出究竟,那头我的房门开了,姬宣先一步走出来,绪陵紧跟其后,他们又最后简单交谈几句,绪陵朝姬宣拱手再一拜,方大步离开。

姬宣则留在原地,遥望着月亮正考虑着什么,我犹豫着该不该打扰他,又记挂着方才袁无功口中他给我下的药,不过这会儿也没起什么作用,想必是他失手了。左右徘徊,我脚步一转,快步追上了绪陵,绪陵似乎也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根本没走出多远,就在转角的墙后候着我。

“怎么。”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安置好那两位夫人啦?”

我示意他往边上靠靠,于是绪陵分我一半墙角,我跟他蹲在那儿躲风,绪陵随意道:“景瑜没出什么问题吧?”

“还成。”我回答,“我给了他一点教训。”

绪陵:“人还活着吧?没弄残吧?”

“倒没有,活得好好的。”

“那就行。”绪陵舒了口气,“干了蠢事,你替我教训教训也是应该。”

我把头歪靠在手臂上,偏着脸看他:“你这是不打算躲了?要跟宣殿下站边?”

绪陵垂下眼,说不出情绪地笑笑,必须承认,他这人有副相当占便宜的好皮囊,是标准的英雄脸,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将其视为正人君子,而总是嬉皮笑脸插科打诨这一特质,无疑给他平添了更多的人格魅力。

但他在夜风中这样笑时,就不像英雄了。

更像时光里疲惫的流浪者。

“我这人没什么远大抱负,上辈子也是,这辈子同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我的最高追求……虽说现在还是大龄单身处男吧哈哈。”他往掌心里哈着气,说,“胸无大志,但有时实在是……身在局中,命不由己。”

太小看自己了,都是金吾卫上将军了,正经三品官员,口气这么凡尔赛信不信我打你啊。

“嗯。”我应道。

绪陵笑着:“你看出我是在利用你,调节气氛,软化宣殿下他们的情绪了?”

我弯了弯唇角,绪陵又道:“我不想和人站队,毕竟脑子不灵活,没那个本事把自己全家老小身家压上赌桌,即使宣殿下是天选之人,我也不能轻易冒险——我绪家代代忠诚皇帝陛下,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只忠诚于皇帝陛下。”

他口气越发坚决:“近年陛下龙体欠佳,太子监国理政也非一日两日,继承大统堪称板上钉钉,即便是天选之人,宣殿下现在就是有心要动作,只怕牵一发动全身,于时政大局有弊无利,我——”

“绪大哥。”我忽然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你的真实吗?”

绪陵短暂一愣,而后半是愕然,半是不解地笑道:“不然呢?”

我顿了顿,说:“你究竟查出了些什么?”

绪陵说:“你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闹得满城风雨的开膛手,背后藏着的……就是太子,陛下缠绵病榻神志不清,为了什么可笑的古籍秘方,他们需要献祭十对母子的性命,好赢取陛下信任,确保传位给太子。”

“那通过这号称能长生不老的秘方,皇帝的身体好起来了,那他这太子岂不是还要长长久久当下去?”

绪陵阴沉道:“你真觉得世上有能让人长生不老青春不灭的秘方?退一万步就是有,也绝不该通过这种手段取得。”

“也不知道太子究竟是从哪儿晓得这样的秘方……”我喃喃道,“他都已经是太子了,何必做到这一步。”

头一次听见他冷笑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

“管他什么人心什么象,换做是我,想到卧榻旁边站着个天选之人,那怕是要做上一整晚噩梦。”我轻轻松松道,“据我所知,太子姬玉贤良仁善的美名可是广为流传,要是传出什么谣言,将他与凶恶的开膛手联系在一起,怕是要在朝中引起大风波……”

说着,我将衣衫领口稍稍扯开,在脸边扇了两下风,绪陵刚想开口说什么,又顿住,奇怪地问我:“你脸怎么这么红?”

脸怎么这么红,非常好的问题。

因为某位没有下限的神医,不顾我气血两虚的身体,大大方方给我下了迷情药。

感情他这药还是有延时性的,见效未免太慢了些。

我攥着拳头抵在唇边虚咳两声,压下喉底突如其来的燥热,平静道:“没什么,不用管——那景瑜呢,既然你之前说他是为太子所迫,那你现在是打算把他带走吗?我建议不要,太子会忌惮宣殿下,不会轻易对他府上人出手,你如果轻易将他带出去,怕反会误了他的性命。”

绪陵:“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想再把他放你这儿多……不是我说,你真没问题吗?你这状态不对劲啊!你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神智渐渐开始变得混沌,即便想就着话题继续聊下去,也实在难以为继,我暗叫不好,撑着墙站起来,忍着天旋地转之感,指甲一把狠狠掐进掌心,我面上朝他笑道:“没问题,这样吧,景瑜就暂时留在宣殿下这里,我会替你照顾着,至于其他的事,咱们下次再说。”

药物作用下,虚软无力的四肢无法撑起沉重的身躯,我竟有些站不稳,控制不住往下滑,绪陵反应极快,忙撑起我,握着我的手臂,将我架起,一碰到我他便惊讶地嚷嚷开:“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啊。”我闭了闭眼,勉力道,“不好意思,麻烦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好像有点,有点走不动了……”

到底是将军,他身体比我强健太多,扶着我走了几步,嫌姿势不方便,干脆一把将我背起,我趴在他肩膀上,能感受到胸膛下肌肉流畅起伏耸动,寸寸皆隐藏着习武之人的爆发力,即使是眼下这么尴尬狼狈的时候,我也心生嫉妒,恨不得拽着命运之神的领子,质问对方给剧本的时候能不能讲点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要不要这么区别对待。

绪陵攥着我的手腕,又把我往肩上颠了颠:“什么情况啊你,被人下药了吗?”

“……就是被下药了……”

“操????”绪陵吓了一跳,当场走不动了,“那我现在是给你找几个姑娘来还是怎么??”

国家公务员公然嫖娼这说得过去吗,我没好气地往他头上一推:“洗个冷水澡就好。”

跟他说话间,绪陵就把我送到了房门口,他把我放下,挠着头急着要去找冷水,没料到一个转身,管家神出鬼没,就阴恻恻站在他身后,几乎是紧贴着他,骇得娇弱脆弱柔弱的绪陵差点没炸出一声尖叫。

管家皮笑肉不笑:“绪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绪陵支支吾吾说不出究竟,在他身后,我倒在床上,喘息越发急促,已是强弩之末,我强撑着道:“是我留他说话……绪将军,今日就不送了,慢走。”

“可是……”

管家探出头,语气带了焦虑:“小公子?小公子身体不舒服吗?”

全身都在发热,皮肤滚烫不可思议,身体的变化剧烈得让人无法忽视,我深深呼吸,咬着舌尖,将所有荒唐淫乱的念头一一收拢粉碎,任由下体半勃,我手扣着床板,语调竭力维持平稳:“没有,石老,您帮忙送送将军,闻人就失礼了。”

管家还想再问,绪陵却斩钉截铁道:“好吧,那我改日再来打扰,你好好休息。”

我感谢他的体贴,门被关上,脚步声离我远去,等到彻底听不见后,我按耐不住,把脸埋进被褥,咬着牙闷着声音,发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呻吟。

我真是高估了袁无功的人品,这家伙就没有人品两个字可言!

我紧紧闭上眼睛,心脏起搏到疼痛的地步,只觉巨大的情潮被禁锢在四肢百骸,一个不小心就会冲破束缚,身体成了布满裂纹的容器,随时就要在这样霸道的药力下,自己走上毁灭的道路。

理智摇摇欲坠,迟钝的味蕾尝到满嘴的血腥,迟疑许久后,到底将手伸进被褥,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我在床角蜷成一团,在窗外皎皎明月照映下,隐忍地自渎起来。

附身在这具躯体上,除非生理需求忍无可忍,我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毕竟鸠占鹊巢,不好太过失礼,眼下却是硬生生被逼到了这一步,如果不是考虑到袁无功是天选之人,我真……真他妈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我自己也该打,我大意了。

我不该给予他任何信任。

真是天道好轮回,当初谢澄在我黑风岭吃多了鹿鞭,也遇上了相同的情况,如今报应就到了我自己身上。

嘴里呼出一口炙热气流,我满脑门青筋,一拳重重捶在床上,难受得想要拿头撞墙,这般情急手上也越发用力,却因缺乏经验,始终出不来,只是涨热着在掌心跳动,我眼前一片血红,失去视力的同时,我狠下心,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打算把自己活生生掐晕过去。

至于这种情况下,比起掐晕,恐怕直接掐死的可能性更高,这就超出我的考虑范围了。

窒息,情欲,种种感受纷沓而来将我淹没,恍惚中,不合时宜,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是了,很久以前,在我还不是闻人钟时,我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戴着呼吸罩,全身插满管子,在一个个被医生宣判死刑的夜晚里,熬过了所有无人分担的折磨。

我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活,我有一对太爱哭泣的父母。

好日子过太久,我都忘了,忍受是我的必修课。

如今只当温故知新。

我颤抖着笑了笑,慢慢松开手,不再想着释放解脱,只紧紧抱住了自己,靠在墙边,数着剧烈的心跳,数着混乱的呼吸,耐心等待太阳升起。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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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黑暗里熬了多久,甚至说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唯一真实的只有压抑本身,身体与神智早就被欲望的火焰彻底烧融,搅合成一团不知所谓的污泥,勉强塑成人形的模样。

我听见有人在痛苦喘息,沙哑难耐,我听了很久,都替对方心焦起来,希望有谁大发慈悲能来帮帮他,把他从折磨里救出来,如果没有人干得了这样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我稍微休息一下,马上就会去找他,可又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就是他。

绪陵前世今生都是绪陵,至少在此刻,我就是闻人钟。

“……呀,看着好难受,要不要喝水呢?”

我喉咙干得冒烟,除了呻吟说不出其他的话,很快就被人扶了起来,水杯送到嘴边,我急不可耐,大口大口喝着,许多水珠沿着下颔滚下去,打湿了被褥衣衫,也全顾不上。

于是这狼狈的姿态理所应当叫人嘲笑了。

我觉得这个轻慢的笑声很熟悉,但我想不起究竟是谁。

“中了我的药,想靠着硬撑熬过去,恐怕要吃些苦头哦。”对方半搂着我,让虚弱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的我靠在他颈窝里,他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我的手臂,明明将一切尽收眼底,却还是在笑,“相公,要阿药救你吗?”

相公是谁?阿药又是谁?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点甜,有点苦,带着熟悉亲切的草叶香,我不排斥这个气息,我是药罐子里长大的,我对所有医者天生抱有好感。

原来是这样,我生病了,医生来救我了。

“我……我不是很舒服……”犹如找到了定心骨,我依偎在他胸前,吞咽着唾沫,艰难地道,“我好热……”

“当然会热啦,不仅会热,还会痒呢。”他说话像唱歌,好听极了,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揉我的腰,“要不要脱衣服呀?”

我眼底发热,看不清东西,过了会儿,茫然地摇头。

他并不强迫我,扶着我躺回枕头,自己撑着头和我一起睡下来,伸着手拍我的背,哄我睡觉似的,但我如何睡得着,体内的火烧得越来越旺,背上全是汗,内杉湿透黏在皮肤上,我难受极了,而他善解人意,再次把我搂到怀里,不脱我的衣服,只是手伸进去,贴着我的脊骨轻轻地摸着。

“我不舒服。”我哽咽道。

他的体温好低,冷血动物也不过如此了,我贪恋这阵凉爽,非但不阻止他的动作,还控制不住朝他贴过去,他笑嘻嘻将我一把抱住,嘴里像模像样叹息着:“相公好会撒娇,阿药的心都要化了。”

下体硬得发痛,硌在他大腿上,他宽宏大量,一点也不嫌弃我,反而一直在吃吃地笑,我又觉得他讨厌起来,只顾着嘲弄我,却不肯帮我脱离这种折磨。

正想离他远些,一声招呼也不打,他忽然伸手就握住了我那处,隔着布料,那种刺激的感受也令我战战兢兢发了个抖,一时不能动也不能再说话,他的手比我大,手指修长灵活,哪怕是做这种事情,也从容不迫得近乎可恶。

也许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似梦魇絮语了:“要我救你吗?”

我喉咙里倒着气,费尽了最后的理智,才没抓着他手腕逼他为我缓解情欲,他一点也不清楚别人为他做的忍耐,还一个劲在我耳边吹风:“你就说一句话,我便来救你,好不好,就一句话……”

我犟不过他,后牙槽紧了紧:“说什么?”

他笑了:“你就说,‘我不为那天的事生阿药的气了’,就说这句。”

“……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我往上提了提,让我更好和他脸对着脸:“就说,‘我们和好吧’。”

我迷蒙着看他,他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凝望着我,眼睛闪烁,是那么闪烁着的一双眼啊,把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擦干净放进去,也不会有这般跳动的光彩。

我沉默太久,他按耐不住,手上估着力道紧握着我勃起的阳物,催促道:“我们和好吧,你说呀。”

“我,我们和好吧。”我面色通红,发音别扭地,“我们和好了。”

头顶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在天上有地下无,快要将我焚烧殆尽的快感中,我睁眼看了看。

是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站在窗框上,低头注视着我与他。

没错,在我们干这种事的时候。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玄凤同志。

玄凤大领导。

高贵的主神代理人。

就蹲在边上,聚精会神地看。

看。

一直看。

虽然盖着被子,虽然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但它就是在看。

看,看,看,也不怕长针眼。

乌鸦飞走的动静惊醒了我,我猛地睁开眼,窗外已天色大亮,如果不是胸前搭着一条手臂牢牢束缚着我,必然当场就坐了起来,我全身僵硬,半晌,扭过头。

罪魁祸首睡得非常安宁,非常甜美,非常……无辜。

“……”我推推他,“醒醒。”

他拖着调子,发出又软又黏的鼻音,乌黑的眼睫始终垂着不肯抬起,我压着满腔恨不得把他暴揍一顿的火气,闭眼吸气,直接掀掉他的手臂,刚想坐起,那狗皮膏药阴魂不散贴了上来,啪的一声手臂就又环住了腰,他从背后紧紧搂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做作至极地打了个哈欠。

“这么早。”他嘴唇贴着我的耳垂,气息滚烫,我整个儿都陷在他怀抱里,“不再睡会儿?”

我平静地:“放手。”

“不要,我冷嘛。”袁无功浑身柔若无骨,力气却大得像个怪物,他使劲蹭我,“相公好冷漠,明明昨晚在床上是那么热情,缠着人家不肯放手……”

不听他编排的污言秽语,我两根手指掐住袁无功的手腕,慢慢加力,嘴里重复一遍:“放手。”

我转过脸,他眼角带泪,神情委屈极了,洁白的牙齿轻咬着红唇,声音怯怯:“相公明明答应我了的……”

“答应你什么。”

“答应不生我的气了。”眼见着那滴泪水就要掉下来,“答应和好。”

我冷笑着反问他:“你真的觉得那算答应?”

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我挣开他,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把衣衫系拢,袁无功眼巴巴看着我,小声地辩白:“你就是答应了。”

没必要生气,我其实没遭受什么损失,还免费享受了一次神医的服务,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完全不吃亏,不用表现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处女。

没必要和天选之人生气,我也没那个立场和资格。

我沉默半晌,垂眸看他:“没有下次。”

他忙不迭坐正,乖乖道歉:“我错了。”

他一下子靠过来抱住我的腰,柔声细语:“我错了,相公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我在心底沉沉叹气,调整好情绪,犹豫着,伸手摸摸他的后颈,他身体微妙僵硬了一瞬,就仰起头,开心地朝我道:“相公不生我的气了。”

“嗯。”我收回手,“不生气了。”

我让袁无功慢慢整理起床,自己先走出这弥漫着异样气氛的房间,然没走出几步,就被管家逮住了。

我还在想理由,如何把昨晚的事敷衍过去,他就先向我躬身,倒没有问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关心我身体。

管家对我之关切周到非比寻常,前世我并未享受到祖父辈的慈爱,反而在这位老人身上找到了被溺宠的滋味,我满心感动,想让他不用这般替我操心,管家开口道:“宣哥儿是已经回去了吗?”

“……殿下?”

“是啊。”他疑惑地望向我身后,没看见姬宣的身影,又对我说,“宣哥儿特别叮嘱过我,小公子有哪里不好了都要告诉他,昨夜小公子那般情形,我送走绪将军后,便去汇报给宣哥儿了。”

宛若惊雷当空劈下贯通四肢百骸,我僵立着,很久后,勉强道:“所以殿下昨夜是来寻过我的?”

“你们没见到吗?”

“……”

“他是来过哟。”

我和管家一同看去,袁无功不知何时已披着外袍靠在门框边,周身那颓靡的气质好比一朵盛开到极致后腐败的山茶花,他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我让他回去了。”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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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风岭的那些年,太子姬玉的美名便有所耳闻,大夏国正宫嫡长子,从小作为储君培养,其品性仁善颇得人心,虽未登基,但已掌监国理政重权,继承大统后必然会开创太平盛世。

我对太平盛世不感兴趣,也无意去揭开太子仁善皮囊下的真相,可他既然要拿谢澄的心脏来故弄玄虚,这就要重新来好好说道了。

再加上姬玉先前还联合秦王暗中想要姬宣的命,这笔账姬宣不提,我也没有忘。

嚯,这么一想,我还真没理由放着这位太子殿下不管。

我向袁无功确定那催情的药不会再发作,便准备出门,送走管家后袁无功不肯离开,倚着屏风,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换衣,我并不避讳他,随手将脱下的白色单衣丢到床上,头发没有束,垂到了腰间,上身未着一物,我弯腰去拿管家给的新衣。

“相公腰好细。”他在我身后,听不出真假地赞美道,“昨天抱的时候就知道了,但这么一看,真是比姑娘还纤细呢。”

我:“彼此彼此。”

他十分温柔地:“相公要出门吗?是打算去哪里,阿药能一起吗?”

我整理着袖口,闻言瞥他一眼:“怎么,之前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你一次,现在竟这般闲?”

“不不不,相公,之前种种都是阿药的不是。”袁无功夸张地捂着心口,语气好诚恳好不做作,“以后阿药定事事都依相公,相公说东绝不往西,相公说——”

“好了。”赶在他戏瘾大发前,我笑着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

他看着我往外走,在我抬脚跨出门槛时猝不及防发问:“这次是真和好了吧?!”

那自然距离真正的和好还有个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但也没所谓了。

“和好了和好了!”

我出门有我的打算,我不打算告诉袁无功具体是什么,而此刻知晓谢澄的心脏为人觊觎,与其让他和我一同出门,倒不如将他放在铜墙铁壁的王府内更为安全。

一个人走到了大门前,只差几步就能出去,我望了望天,按着眉心,叹了口气。

有几位路过的侍女主动嘻嘻笑着与我打招呼,不知为何,府上的人似乎都挺喜欢我,只要我落单,一会儿有人过来给我塞手炉,一会儿又有人给我围披风,再耽搁上片刻,水果零食也齐全了,我起初以为是管家的吩咐,后来发现不是。

我朝她微笑,她刚想开口说句什么,我道:“——宣殿下在书房吗?”

这个时候他一般就在书房。

我驻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他那标志性的淡漠嗓音:“进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隔着门轻声问候:“殿下事务繁重,也要注意身体,多休息才是。”

“……”他的声音并无异样,“何事。”

我的手不自觉抓住了眼前门框上的雕花,食指局促地挠着,我迟疑道:“昨夜殿下是不是来寻过我?”

姬宣坦然道:“是。”

我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在说什么:“我跟阿药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昨夜情况特殊,他帮我稍微……”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打断了我,“夜里你们夫妻爱如何,便如何,我没那般不识趣。”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急道,“真的什么也没有,你也知道阿药那性格,他就是小孩子脾气喜欢折腾喜欢玩闹,同他认真你就输了,更何况——”

我的话没能说完,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姬宣那张玉面上带着清晰的怒意,我差点被门砸到,踉跄倒退一步,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当我乐意了解你床上那点腌臜事?”

我滑稽地张着口,陷入哑然,他胸膛因情绪激烈而微微起伏着,手指紧紧扣着门板,居高临下看了我片刻,他眼瞳中波涛般涌动的色彩被强制压制下去。姬宣漠然地转过头,往里面走去,他道:“你来就是为说这个?”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允许跟着进去,犹豫着还是跟上,书房内没有烧暖炉,冷得像进入了一个冰窟,哪里像是一国皇子该呆的地方。他回到书桌后,提笔继续写方才被打断的书信,我期期艾艾着,没什么自信地告诉他:“石老说你昨晚来找过我,担心我身体……”

他没有抬头:“那你身体还好吗?”

我低落道:“现在没什么了,谢谢殿下关心。”

他不再开口。

我用左脚尖支撑着全身重量,又换成右脚尖,换来换去的,最终我低下头,轻声说:“那就不打扰殿下了,我先出去了,殿下一定要记得休息,别把自己逼太紧。”

我转过身,慢慢往门边挪着,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他冷冷的命令:“站住。”

啪的一声,姬宣放下笔,双手撑在桌面,我扭过上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话还没说完。”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我允许你说完。”

尽管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是如此冷硬,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我却在这一刻,从心底冒出了一点不明究竟的委屈。

只有小孩子才会委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垂着眸,半晌,耸耸肩,笑道:“没什么话了,只不过我昨晚那个样子,是因为自己不小心,中了药,但现在也没问题了。”

他脸色立刻就变了,紧接着:“袁无功干的?”

我没吱声,眉头微微皱起,他竟是上了火,疾步到我身边,气息急促,声音提高了不止两个调:“他强迫你的?!”

男人与男人,有什么可强迫的,退一万步就算是强迫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

难道我还要让姬宣为我出头吗?

就因为这点儿破事,让两个天选之人为我起龃龉?

开什么玩笑呢。

我轻松道:“阿药没什么坏心,不用和他一般见识,再说了,我也没吃多少亏。”

他眼睛睁大,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变得铁青一片,姬宣压抑道:“所以你这是在袒护他?”

我端详着姬宣:“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认真。”

有侍女从屋外经过,扣了两下门,似乎是新人,她轻声细语询问殿下需不需要烧起炭火,需不需要呈上热茶。

立刻就有其他人小声呵斥了她,殿下在书房时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殿下也不需要炭火和热茶。

仓皇的道歉声结束很久后,我们都没有一个字交流。

在我打算离去的前一刻,他问:“那什么是值得你认真的?”

我便认真地思考着,末了回答他:“不多,你算一个。”


二夫人是生性不羁爱刺激,大夫人是长了嘴却不用心思基本靠猜,三夫人则年少轻狂易上头,呃。

个人感觉主角受有点难。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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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午出的门,深夜才赶回,管家早就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等着教训我,见了我第一眼就要拿新做好的裘衣围我身上,把我推到桌前,拍手让下人们上菜。

我晕头转向,干脆放弃思考听凭安排,管家絮絮叨叨,责怪我出门也不带顶轿子,就自己这么风里雨里走,我困得眼皮子快睁不开,举着筷子,嘴里嗯嗯嗯地应和着管家的话,没应和好还要挨敲。其他仆人瞧我这怂样,都尽量在不被管家发现的范围内嘴角上扬,一个个忍笑忍得全身发抖。

“我错了我下次一定……”我往嘴里麻木地塞吃的,“一定出门报备回家守时多穿衣服多喝热水……”

管家颇有气势:“下次一定?”

“……一定。”

侍女抿唇而笑,在角落拿着蒲扇慢慢摇,照料着那一盅补汤,随时预备给我呈上来,屋内香炉里燃着白烟,不遗余力腌透了房间每一寸。

我昏昏欲睡,看着眼前的一切,管家还在问我今日是去了何处竟耽误了这般久,我开口道:“殿下一直都是那样吗?”

“什么?”

我撑着头:“不需要炭火和热茶,他一直都是那样吗?”

管家愣了愣,无奈地道:“宣哥儿长期镇守边疆,习惯苦日子了。”

我闭上眼睛,管家迟疑着,又道:“小公子是在心疼宣哥儿吗?比起另两位皇子,宣哥儿出身并不算高贵,更何况还有湘殿下要照料,宣哥儿是自愿领命去戍守……”

“也不是心疼。”我说,“只是觉得没人会习惯苦日子。”

管家笑起来。

我强打精神,问起其他事:“殿下今日和神医大人见过面吗?”

管家没有立刻回答,我掀起一边眼皮子,侧头看他,管家静静道:“袁大夫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彻底坐直了,管家补充:“宣哥儿下了逐客令。”

在外面忙了一天,原以为回府后能好好睡一觉,看来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忍不住抬起手,指节抵着眉心重重按了按,管家看出我情绪不佳,宽慰我道:“就算有什么纠纷,那也是宣哥儿和袁大夫之间的事,不会怪到你身上的。”

我无言以对,一时更是百感交集,指节将眉心摁出一个通红的印子后,才放下手,叹息一声便起身,道:“他走前有说过今夜宿在何处吗?”

管家并不太在意袁无功的死活,只顾着替我布菜:“药王谷在京城也有许多可供谷中弟子落脚的医馆,袁大夫又是谷主座下亲传,想来不会没有住处。”

“是吗。”我说了一声,顺手从一边静立着的侍女手上接过方才脱下的披风,重新围上身,管家忙道:“这么晚了,小公子是要上哪儿去?”

一打开门,冷风就扑面吹得眼睛也睁不开,我不由发了个冷颤,回头朝他笑了笑:“没事,我去看看情况便回来。”

袁无功的死劫大约不在这一时片刻,不过他究竟是因我才被姬宣赶出去,又是我尊贵的客户天选之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慰问一番。

不过还是被管家苦口婆心劝了回来。

老人拉着我,双膝扑通就要跪地,一脸臣有死谏的酷烈神情:“宣哥儿今日心情始终不好,午后传了袁大夫去书房,俩人也不知道在里头说了些什么,袁大夫出来时倒还有个笑脸,宣哥儿却是气得晚饭也没用,这会儿也一个人闷在房里——小公子,你要是这会儿出去找袁大夫,宣哥儿心里恐怕就真过不了这个坎了!”

何等声情并茂,我一手扶着管家,整个人傻了,嘴巴张张合合:“我,我偷偷出去就是,你别告诉他不就行了……”

管家悲痛大呼:“老奴身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怎敢对宣哥儿有半分隐瞒!”

我:“可这天寒地冻的,我就出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确定他有地方住就回——”

“这一眼就要了宣哥儿的命啊!”

管家满脸皱褶泪眼婆娑,好似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晕倒过去,但抓着我手臂的力气出奇的大,哪里像是花甲之年的人该有的,比我这个青壮年还要青壮年。趁着我茫然不知所措,他索性推着我往姬宣的书房走去,一路钳制我的同时还不忘擦眼泪,语气近乎哽咽:“我们宣哥儿,是最善良最和气,心肠最柔软的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妹妹姬湘湘殿下又是女孩子,在宫里帮不上忙,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是受了多少磋磨,才勉强活下来长这么大,虽然这话不该做仆人的来说,但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未免太不讲兄弟情谊了些……”

一路这般同我絮絮叨叨,我顾不上反抗,听得他沉痛讲道:“当初两位殿下的母妃过世便很有蹊跷,在深宫里失去了母亲更无人庇护他们,若不是当时宣哥儿主动去同圣上请求去边疆历练,怕湘殿下早就被随便嫁到什么部落去和亲了。”

回想起之前与姬湘相处时,似乎也听说过这方面的信息,三皇子姬煌意图将她嫁出去来谋求什么利益,也就亏得姬宣军功赫赫,否则无权无势的姬湘也不会长到十六还未出嫁。

这对兄妹的不容易我从前便了然于心,却没有一次如此叫我不忍,管家偷偷从足有三层褶子的眼皮下打量着我,我无意扫见了,他便肃穆道:“这么多年,小公子是第一个在王府长住的客人……”

我好笑地说:“怎么会,还有谢澄他们。”

“那不一样,谢少侠自然是人中英杰,上哪儿都该被敬重,该被礼遇,该被奉为座上宾——可宣殿下的王府没有这样的道理,宣殿下也不惧怕任何人。”管家拍了拍我的手臂,语气越发慈祥,“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原因,小公子比老奴更清楚。”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准备炭火和热茶吧。”

姬宣还是在书房,入了夜,里头比我白日来时加倍的冷,简直称得上一句阴风阵阵寒气飘飘。姬宣书案前垒着成山的简文,也不知道武将哪有儿这样多的事要处理,一眼望过去,我竟看不见他人,只有那微微跃动的烛光将姬宣的身影投在书架上,成为被分割成无数块形单影只。

我看不见他,他自然也看不见我,不过他既没开口问,我也懒得去打岔,直接开始往屋里抱火盆,仆人们惴惴不安挤在门外,为我大胆的举动而充满惶惑,管家却抱着手臂笑眯眯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朝我点点头。

有人要给我搭手,被我拒绝了,我对物件摆放布局什么的一窍不通,回忆着自己房间的布置,依数摆好取暖的炭火和安神的香炉,直起身揉一把腰,转头就对上了姬宣的视线。

从无数公务交错的缝隙后,他浓黑的眼眸里点着烛光,这么大间屋子就只燃了他桌前那两盏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堂堂皇子殿下何必节省至此。

不言不语,没有情绪,他只是看着我。

“……”我揉着腰,说,“等会儿。”

我出门去端茶,早有侍女托着茶盘在外候着,上面还很贴心地备了两碟精细的点心,我朝她道了声谢,她很不安地说:“殿下说了,不许人打扰……殿下不会责怪您吗?还是奴婢送进去吧?”

我微微笑着,从盘子里捡了块儿喂进嘴里,口感绵软细腻,甜度刚刚好,没见识的山贼当即差点没两眼飙泪,被这等美味给征服了个彻底。我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也要带英娘来京城长长见识,口里对侍女笑道:“放心,我皮糙肉厚,大不了让你们殿下打两顿,出不了事。”

像模像样端着茶进去,手被占着,只好很不讲礼仪地用脚轻轻关上门,姬宣已经低下了头,不再看我这边,我径直走过去,把茶盘放在他手边不远处,他还是不抬头,肩上披的那件大衣看着倒挺厚,可他脸色依然苍白,连暖晕晕的烛光也救不回来。

“殿下。”

我喊他,他嗯了一声,把笔搁在架子上,胸膛起伏做了个深吸气的动作,他仰头等我讲明来意,我一手搁在他椅背上,面带微笑,没型没款压下身,与他隔着极近的距离凝视彼此的眼睛。

几乎是在我凑过去的同一瞬间,他的肩背就微微僵硬了起来,姬宣稍稍偏过脸,平淡地说:“是来问袁无功的事吗?没错,我让他离开了,他毕竟是药王谷的圣手,地位非同一般,久留在此也只会叫有心之人生出其他的猜疑。”

我顿感无聊,直起身去倒茶,他停了片刻,用一种冷漠得很刻意的语气说:“所以你不用觉得我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做的这个决定,我有我的立场。”

茶香倾泻,我陶醉地深吸一口,把杯子推给他,他看看茶杯,又看看我,最后还是端起来,嘴唇在我手指碰过的地方靠了靠。

也许是烛火带来的错觉,也许只是单纯我眼神儿不行,他的手指似乎在发抖。

“你是来向我辞行吗?”他很轻地问我。

“啊?”我惊讶道,“赶他就赶他,连我一起赶吗?”

姬宣说:“不是我要赶你,是你自己不想留。”

“胡说八道,搬家是不可能搬家的,这辈子不可能搬家的,挣钱又不会挣,就是在咱们冰儿家里赖着当钉子户,才能勉强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我后腰靠着书案,大声砸吧砸吧嘴品味茶香,充分彰显着土包子本色,“而且冰儿又是人才,说话又好……虽然说话不怎么好听吧,但咱俩谁跟谁啊,我超喜欢这里的!”

姬宣唇角扯了扯,像是一个欲盖弥彰的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谢殿下,那小人恭敬不如从命。”

说时迟那时快,我出手如闪电,虎口扶住他的下颔,逼他朝着我仰起脸,对于姬宣这等将领而言,我的动作并不算完全无法防备,可他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浑身僵直,眼睛瞪着,就这么看着我从碟子里挑挑拣拣出一块卖相最佳的点心,两根手指拈着,塞到他嘴边。

“不吃饭,不喝水,就跟这儿坐着,这儿不冷吗?去被子里怄气也比这里强。”我还是笑,点心往他唇珠上用力挤了挤,酥渣簌簌落着,污了他的衣裳,“张嘴,我替你试过毒了,好吃得很。”

他握住我的手腕,硬生生逼我拿开了两寸,姬宣每个发音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大胆。”

我说:“殿下可以赐我死罪,但我得先把我夫人喂饱,谁家摊上这么别扭的媳妇儿都要头疼,烦请殿下等我一时片刻。”

这回他哆嗦的不只是手指了,嘴唇也跟着颤。

他那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我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刁蛮恶霸,在欺负纯良少女的错觉,我咳了咳,心虚地收回手,故作若无其事:“管家他们都很担心你,以后不要这样跟自己较劲了,你有气你直接跟我发,我又不是不让你打,脾气发出来不就好了吗……”

自己听着都觉得说出口的话有气无力,也就不怪手只缩到一半便被他拦住,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量紧了紧,姬宣始终盯着我的眼睛,他倾过身,动作幅度并不大,甚至说得上极度克制,偏偏给人以莫名的压迫,他别在耳后乌黑的长发顺着肩侧滑下,那跟武将不在一个画风里的纤长眼睫缓缓低垂,等我意识重回时,姬宣已经在仔细咀嚼那块我喂给他的点心了。

“你没做错什么,我打你干什么。”他又瞥我一眼,“我是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吗?”

花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大力送上马屁:“怎么会!殿下之高洁品格哪怕当空朗日也难以比拟,纵观世间也难找到第二个似殿下这般风光霁月之人,能与殿下相遇实在是我三生有幸,只恨不能托身为殿下身侧花草,日日仰赏殿下风姿,可叹白活近二十年,直到见了殿下才知道何为真男人大丈夫……”

“哈。”

我猛然住口。

姬宣端起茶杯,一口喝干,他放松地靠着椅背,歪着头看我:“继续说。”

我:“才知道何为真男人大丈夫,才,才……”

我彻底卡壳,他也不在意,长指悠闲地敲敲杯壁:“倒上。”

我倒茶。

他吹一吹茶面:“继续。”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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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疲惫地从他房里出来,已经是半夜三更,这一辈子从来没连续说过这么多好话,到了后面把人中龙凤世间英杰这些话不知道车轱辘了多少遍,直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姬宣十分好心,每当我借着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就会为我倒茶,温情地说不急,咱们慢慢来。

真是谢谢他了。

我哭丧着脸:“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万分惊讶地:“你何错之有?”

我只差给他跪下:“以下犯上嚣张跋扈,小人大错特错!小人罪无可赦!请殿下明日大早就将小人关去地牢和景将军作伴,现在就先容小人告退回房,为日后的牢狱生涯做好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你我之间的关系,何至于此。”他款款将我扶起,语音含笑,“地牢寒凉,你又体弱,我怎会让你去那种地方,言重,太言重了。”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真诚道:“只要能让我睡觉,地牢也是可以的殿下!”

姬宣笑意减弱一分。

我:“……冰儿。”

炭火的热度渐渐暖透房间,姬宣靠回椅子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半晌,他才说:“你不问我今日同袁无功说了些什么吗?”

我很配合地问道:“说了什么呢?”

他眼睫太长,密密掩下时泄露不出半点情绪:“我问他突然发什么疯,他说……”

“说什么?”

姬宣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忘记他说什么了。”

我:“……”

我:“好的。”

姬宣似乎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恼火:“往后你少跟他见面,他这人心思太深,作风不定,谁也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是啊。”我不能更赞同,“太难搞了。”

姬宣满意了一点,视线犹疑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中了他那药,身体可还有不舒服?需要再喊个大夫来吗?”

“不用,他还是有分寸的,就是想在我身上找乐子而已,倒不至于多歹毒,况且若他真想害我,恐怕寻常大夫……也救不了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姬宣眉目却阴沉了下去,为了避免他走上一条和天选之人针锋相对的不归路,我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这事儿你记得别告诉小秋。”

“为何?”

我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地笑道:“小秋性情直率,我怕他知道这事儿,要替我出气,找阿药的麻烦。”

姬宣问道:“这样不好吗?”

我避开他的视线,若无其事道:“我说啦,没必要认真,他有这份心我就很感谢,更何况……”

“何况?”

“何况冰儿这般靠谱,出手霹雳,好生威武!”我用力鼓掌,“实在是太叫我感动了!”

“感动?”

“超感动!”

姬宣像是憋不住,低头笑了一下,他挥了挥手指,那点笑勾在唇边没来得及消失,他道:“别的不会,好听话倒是一箩筐,今天就这样吧——回去休息罢。”

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往外逃,逃到门前,我一个止步,回头望去,姬宣落座在书案后,挑眉回视我。

“你。”我说,“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他笔尖沾一沾墨,随口问:“怎么,赞美之词还没抒发完吗?”

我目光下移,落到他执笔准备批改的文书上,斟酌着词句,不等我开口,姬宣说:“我很快就休息了,也让石老回屋睡觉吧,别在外面守着了……”

“冰儿。”我说道,“你有需要,随时喊我。”

他写字的动作停住,抬头看我,好像觉得我这话来得莫名且好笑:“我有什么需要?”

“昨夜绪将军与你的谈话,我不会加以置喙,毕竟我只是小小的山贼。”我语气平淡,“但殿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你有需要,我愿效犬马之劳。”

方才还很轻松愉快的氛围转瞬就消失了,连带着姬宣脸上那罕见的笑容。

转瞬间,这里就只剩下了低贱的山贼和高贵的皇子。

这是自然,陡然提起敏感的话题,无论是谁都会加以戒备,如果姬宣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都要怀疑他莫不是个披着高深莫测皮囊的真傻子了。

姬宣不是傻子,我为这个感到怅然。

“殿下当初一度险些被秦王刺杀,而如今京城局势更是波谲云诡,我只是旁观尚觉心惊,更遑论殿下。”我一字一句都放得很慢,“任何事情,开膛手也好,太子也罢,任何事情——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紧紧盯着我,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语而有半丝松动,末了,说:“所以你今晚来,真正的目的是想说这个。”

一半一半吧。

他没有询问我的意思,我就只说:“殿下还是早点休息罢。”

为了不叫姬宣多心,翌日我也强忍着没去找袁无功,只打算出门去办我的事,管家给我送新衣来时,还心满意足地说:“多亏小公子,总算能给宣哥儿那书房添点热气儿了。”

我摆摆手,又察觉到不对:“……石老,您做了多少衣服,我快穿不过来了!”

“穿得过来穿得过来,上午一件下午一件晚间又一件,只有不够的,怎么会穿不过来呢?”他亲切地替我系腰带,“老奴也只是按照宣哥儿的意思照顾您罢了,这都是应该的。”

我僵着,颇觉荒唐地摇摇头,笑着走了出去。

我今日约了人喝茶,此时时辰尚早,寻思着还可在街上找点事情打发光阴,却在大门前叫谢澄堵住了,这小子平时恨不得把脸仰到天上去,却敏锐地察觉到府里少了人,这便过来问我是发生了什么。

我装傻装得一派真诚:“我也不知道呢,不如你去问问宣殿下?”

谢澄撇撇嘴,说:“我才不要去他那儿受冻呢。”又一把强硬地将我搂到胸前,坚实肌肉不由分说挤着我,也不知道他在自顾自亢奋些什么,“不管了,我也早就看不惯那个毒医了,他走了正好,省得惹一身晦气——你现在是要出门吗?”

我被他不知轻重地卡住了脖子,勉强推着谢澄的小臂,呼吸得万分艰难:“我跟人有约,出门办些事。”

“约了谁?”

我笑,他眨眨眼,不情愿地松了手,嘟囔:“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哼,你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当我很闲吗,我也要出门。”

说到后面,谢澄又趾高气昂起来:“喂,你约完人,别忘了帮我找师妹!现在开膛手的线索也有了,我要赶紧找到师妹,完成师父给我的任务。”

他实在是没城府缺心眼得十足可爱,我瞧他撑着架子充大尾巴狼,忍不住逗他:“这段时间不听你提起,原来你还记得你有师命在身。”

谢澄登时发怒:“要不是陪你在什么开膛手身上耗时间,我早就找到人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错了,谢少侠。”双手合十告了回饶,我笑眯眯地在他肩膀上一拍,“那我们就各干各的活吧,回见。”

“喂!”

他方才跟我问起袁无功时就很没头没脑,视线时不时凝在我身上,又很快溜走,整个人都是漫不经心又紧张焦虑的状态。谢澄再次打断我的步伐,他立在我身后,又半晌不肯开口,好一会儿抬手重重挠了挠后脑勺,磨磨蹭蹭地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那模样几乎有些说不出的狼狈,仿佛是叫什么东西逼到了角落里,别无办法地显露了真心。我大感好奇,倒退着走回来,谢澄耳垂通红,在胸前衣衫内摸索,动作又定了很久,他咬咬牙,也不看我,手差点怼我脸上:“你拿着。”

山贼贪财的本性在此刻暴露无遗,我满怀期待地看去,以为这次可算能见识见识寒山派压箱底的宝物,心说难道是天山的雪莲千年的人参?不管什么都行我这人特好将就一点也不挑……结果躺在谢澄手心的,却是个形状十分普通的铃铛。

用红线串起,金漆剥落,寒碜得好像是稚童丢在路边不要的小玩具。

“拿着!”他凶得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我顿了片刻,拈在指尖拎起来,认真地打量着,谢澄别着头,视线游移,不自在地解释:“平时别乱摇,遇到危险时……你就用这个喊我,我会立刻赶来的。”

我看他一眼,便随意摇了两下,笑着说:“真神奇,我这么摇你能听得见吗——”

重叠的铃声立时响起,一处在我指尖,一处……

谢澄手忙脚乱捂住脖子,他脸色涨红,下一秒脑溢血而死都不奇怪,只见谢澄猛地朝后跳了一步,气急败坏地道:“让你没事别乱摇!”

我忙止住铃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谢澄慢慢放下手,我们相对无言。姬宣府上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这个季节也有绿叶,难得的日光穿过叶子的缝隙,落在谢澄年轻骄傲的脸庞上,他那泛红的耳垂如一滴红血珠,泛着微微透明的光,仿佛能轻易被采撷下来。

“……”我迟疑了一下,说,“这东西应该是你本来打算交给是师妹的吧?放我这儿……或者这样,之后你来找我拿,我肯定会立刻还你——”

“不是。”

他迅速打断了我,我又安静下来,那枚铃铛带着不知从何烘烤出的温度,在我丧失精血后,长久变得冰寒的手心也散发着安定的暖意,谢澄低眉凝视着那枚铃铛,嘴唇微微开启着,欲言又止。

可他最后只是用一种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你太弱了,我把你从黑风岭带下来,自然也要原样送回去,你这么弱,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什么地方,只会损害我寒山派的名声。”

这当然不是谢澄的真心话。

我能辨别。

可他这样的说法却于瞬息让我的兴致寡淡下来。

我无聊地说:“嗯,好,那之后我再还你。”

“……”他带着点不安地说,“你不想要吗?”

我把铃铛收进袖口,妥帖地拍了拍,淡淡笑道:“怎么会,我只是太受宠若惊,谢了小秋。”

他装出无所谓的姿态,自以为不易察觉地小心打量我,那种强自压制的不安情绪在我眼底一览无遗,我眼睫微低,发觉自己好像在闹脾气。

啊完蛋,彻底完蛋,先是在姬宣那里犯委屈,又是来谢澄这儿闹脾气,闻人钟同志,你今年几岁了,你还是小孩子吗,身为救世主这样没用真的好吗?请你清醒一点闻人钟同志!

我仰起脸,开朗地道:“我就靠这个救命了。”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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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谢澄说话的这会儿耽误了功夫,等我匆匆赶到相约之人指定的地点时,已是日上三头。望着门匾上描刻的太史局三个大字,我略感烦躁地叹口气,最终还是灰溜溜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进去了。

绕过千回百转的廊柱,在一扇红木制成的门前停下,隐约可见里面是纱帐掩映的茶室,熏腾的水雾如梦似幻,两位静立的仆从广袖长衫,分明是男子,姿态里却带着仕女般的静雅秀美,见我来了先是向我展臂一拜,其中一人便去里屋请示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另一位少年始终低垂着头颅不与我对视,做足了恭谨,很快先进去的人便来回复,又朝我拜下,他开口的嗓音也仿佛少女:“大人请您进去。”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对方表现得有些异样,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便撩起眼皮,目光充满谨慎,又难掩好奇地打量着我。

进门后又是长廊,茶香熏香,水雾烟雾,昏沉沉混成一团飘上雕梁,又慢慢往下坠,这条路太长,走到中间两头都是迷离之景,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就算是神棍,有必要把自己住的地方也弄得这么装神弄鬼的吗,有必要吗?

刻板印象不可取。

我无奈地伸手在脸前拂了两下,低低咳了一声,前方水雾深处,一道人影渐渐浮出,赫然走出一魁梧大汉,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与周围堪称高雅圣洁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见了我,侧过身让开:“主人在里面等你。”

我实在忍不住要跟他吐槽:“你们大人住在这里是真不怕得支气管炎啊?多呛啊这一天天的……”

他不问我什么是支气管炎,无动于衷保持那个请我进去的姿势,隐隐带着压迫,好生无趣一人,我没话找话又跟他搭腔,这次再也没有回应了。

穿过不知多少层帘帐,在我快被这弯弯绕绕的迷宫逼得失去耐心前,终于来到内殿,画柱高耸撑起天地,香息形成实体四处坠荡着,气温与外头的风雪交加根本是两个概念,让我不由松开领子最上方的一颗扣结,摆设虽极尽奢靡,却并非井井有条,到处散落着龟甲古籍,笔架宣纸,还有许多不明用处奇形怪状的工具,使本来就足够装神弄鬼的房间更加氛围不明起来。而此方的主人显然在追求逼格这件事上进取心永无止境,更是在内殿中心挖出一大口白玉水池,栽着睡莲,正无视时节地盛放着,水池深处还沉着几个坏掉的罗盘。

和这里比起来,我正经皇子出身的宣殿下何止像个苦行僧,简直是街边要饭的。

主人就靠在水池边,手肘倚在身前棋盘上,拈着一枚黑子,正全神贯注自我博弈中。

“啊哼!”

我重重一咳,对方恍然未觉,再一咳,他连眉毛都没动过,只好走上前去,弯腰看了看棋盘厮杀得血流成河的局势,他自四面来风八方不动,我却没这能耐,最后按着眉心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撑着脸,耐心看他下棋。

池中不止养了莲花,还有许多小指长的金鱼,甩着薄雾一样的尾巴在莲叶下时隐时现,水声潺潺,我凝视着棋盘,目光一动不动,直到对方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方听见他含笑道:“神使来了。”

我支着下巴,依旧垂着眼睫,只打了个哈欠:“昨日还伞时就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小人只是八百里外一无名山头的小贼破落户,实在不是大人口中什么神使,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神使哪里话,我折损十年寿命方窥得的一线天机尽数系在神使身上,若神使一味推避,那人世万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他:“哈哈!我开玩笑的,若真的靠神使一人便能救万民,要我何用呢?”

我:“哈哈!原来你开玩笑的!太好笑啦!”

他:“当然要我先找到神使,神使才能发挥全部作用啦!”

我们又沉默了片刻。

对方:“来一局?”

我:“小人只是山贼不会下棋这般高雅的活动……”

虽说这个世界和我原本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在一个时空,甚至这里连地球都不是,但二者还是有很多相同处。

比如山贼抢亲。

比如封建帝制。

比如围棋。

活在封建帝制下,父母早亡无法接触文人玩艺的山贼闻人钟自然不会下棋。

但我会。

前世在那张病床上,我为数不多的乐趣恐怕就是下棋。

十五岁那年趁着手术前难得的悠闲时光,还代我姨母家的表哥去参加了区里的围棋大赛,给他的展览台上添了座银奖。

没拿到金奖的原因是表哥也没想到我能下到这个地步,为了不引来太多关注,被识破我是用的别人的身份,他让我放弃了最后一战。

其实也不得不放弃。

毕竟我连支撑着身体去领奖杯都没有了,从赛场走出来后身体就极速恶化,直接插着氧气管子送进了icu。

表哥本来就与我有五分像,戴了口罩去领奖,谁也看不出差错。

手术结束后,麻醉劲儿没有完全过,我妈握着我的手,半跪在推车边,流着眼泪怪我,为什么一定要强撑去下那劳什子棋,耗费精力对旁人来说睡两觉就好,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睡不醒。

我伸出枯瘦的手,摸摸她沾满泪水的脸庞,然后说,我错了。

日夜轮转,暴雨艳阳,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变迁的时光里,始终陪伴我的只有膝上这方寸格局,黑白两色交错,却有自在天地。

我疏于此道多年,一直克制着自己扮演好闻人钟,方才见他左右手博弈,倒是勾出了我的瘾,故出神凝望许久,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还是闻人钟。

闻人钟不会下棋,我也不会。

我不再看棋盘,对方也不强迫我,只颇为遗憾地收起了棋子,玉石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给我以怀念之感。

他又微笑着说:“神使现在还宿在二皇子府上?”

我点头,他拎着棋篓看了看,忽手一扬,把所有的棋子哗啦啦都倒进了水池里,惊得里面的鱼群纷纷逃窜,动静大了些,先前那出来招呼我的大汉立刻从帘帐后现出身形,警惕地观望着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使自然有自己的安排,但我还是建议尽快从二皇子府上搬出。”男子漫不经心地,“免得牵连进去。”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史大人,您对眼下京城的局势有何评判?”

“评判?没有评判。”

水池波纹渐歇,他白发玄衣的影子倒映其中,与上次在茶楼所见时一般的清俊优雅,男子又笑着望向我:“我只是偶然习得玄术,偶然……像今天一样,得到倾听天意的机会,至于我个人的意愿,在天意面前是最渺小,最无从提起的。”

我说:“置身人潮,谁能超然于外?大人方才让我不必推避,大人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他笑起来:“神使还坚称自己是山贼吗?”

我顿住,失笑,他从自己宽大袖袍中取出一枚烤得裂开的龟甲,递给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翻看几遍,盯着那些裂纹,迟疑地说:“龟甲也能烤来吃吗?”

“凡人要靠种种手段,在无数机缘巧合下才能窥得半点天机。”他拿回龟甲,手指轻轻抚摸过裂纹,“在上天眼中,我们的行为大约就真如儿戏——时候也差不多,神使在我这里用顿便饭吧。”

午膳是烤王八。

魁梧大汉送饭上来时,嘴角仿佛在微微抽搐,一声不吭把吃食放我面前,我揭开盖子,盯着那死不瞑目的乌龟也是久久无言,而对面,男子用的却是清汤豆腐,水煮白菜,他怡然自得拿起筷子:“神使趁热吃。”

我:“……”我把那盘菜推远些,直接说,“大人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不需要神使为我做什么。”他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缓慢咽下后方道,“天意便是让我辅佐神使,我更想知道,神使需要我做什么,神使昨日没给我答案,今天会有变数吗。”

昨日我出门本是想打听太子的行踪,却在半途被之前有一伞之恩的白发杀马……白发男子拦住了,我表示马上就近去给他买一把,被他婉拒,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请他吃饭以偿恩情。

等菜上桌时,他若无其事来了一句:“神使真是年轻啊,我原以为会是更年长的人,没想到是这么英俊的少年。”

我:“……?”

他淡淡地笑着:“现在才说未免唐突了些,在下李严,在京中太史局领了个闲职,整日无事,也就占占星,推推命数,数月前卜得一卦,心中早有忐忑,幸好赶在大变前终于找到了卦中的人。”

“虽不比神使日理万机,所幸在京城这巴掌大的地方,我也算能起到些微末作用。”

说着,他施施然拂袖起身,向我深深一拜。

“李严愿为神使大人驱使。”

能想象我那一瞬间的感受吗?

姬宣说他与谢澄两情缱绻所以要杀了袁无功跟我一道私奔……都不会给我这么大的冲击。

我故作镇定:“抱歉,你好像找错人了。”

换回鹦鹉外壳儿的玄凤就在这时从窗外飞了进来,不计前嫌地站在我肩膀上,熟稔地拿头顶我脸庞,然后说:“钟儿!瓜子!剥!钟儿!”

李严感动地:“啊,这莫非就是神鸟?竟能口吐人言,果然非同凡响!”

我:“不,它能说话是因为它是鹦鹉……下去!”

玄凤跳到桌子上,非常人性化地白我一眼,自己蹦到瓜子盘边上,叼着一颗嗑了起来。

李严鼓掌:“非同凡响,非同凡响!”

我想把玄凤从窗边丢下去。

好说好歹才把他送走,结果分别前,李严又握着我的手,邀请我第二天去太史局和他再叙,我非常努力地拒绝着,可他那头白发实在是太过显眼,世外高人的气场拉满,我们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路人都聚成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一头白发!”

“我听说太史令大人今年不过二十多,也是一头白发,仿佛是因为推算天机过度损耗了寿元……”

“开什么玩笑,太史大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不过另一人是谁?”

我屈服了。

哪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山贼,也不如这位清高出尘的太史大人不要脸。

“……其实神使大人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向。”李严拿起绢巾擦嘴,笑得十分具有蛊惑力,“只当是多了一样趁手的工具,需要我的时候,我必会为神使大人赴汤蹈火,不需要我,我也绝不会来打扰。”

我麻木地说:“你现在就很打扰。”

李严笑着问:“神使真的不需要我吗?”

那名叫影鹰的大汉在我们吃饭时,一直守在李严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我拨弄了一下盘里的乌龟,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你卜的那卦上究竟写了什么。”

李严看着我,他那白发挽在身后,落在玄衣上仿佛是下雪,是格外不染烟尘的一个人。李严道:“我能力低微,只占得有神使奉天意而来,而选择辅佐你,则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抬眉:“你这么相信我?”

李严沉默,随即展颜,他微笑道:“我与神使相识不过几日,即便说我愿将全部身家毕生心血交付神使,神使也不会相信——一切都是天意,我此刻的选择,也只是天意的体现,与其说是我相信神使,倒不如说是我遵从天意。”

“……好唯心主义啊。”

我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自己找错人吗?”

李严愣了,他身后,影鹰冷冷道:“就算是神使,也不该怀疑主人的能力。”

“影鹰。”李严制止了他,又朝我解释,“自从卜得此卦后,我便一直在观察京城动向,最终在二皇子身边发现了神使,神使也不必奇怪,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他笑道:“神使真的是非常耀眼的一个人。”

他是用一种真心实意的语气说出这话的。

我的掌心无意识拢住案角,手指来回敲了敲。

李严将话都说到了这一步,也不见玄凤跳出来,是否说明主神其实是默许了李严这类占星师的存在,那我即使是承认自己外来者的身份,应当也不会违背与主神的诺言。

我又看一眼李严,觉得他有些可怜。

天道并非深不可测,只找了我这么个废柴来当救世主,就可见天道无能了。

天道无能,所以凡人自当奋勇向前。

我松开案角,带着些微笑意,说:“既然如此,李大人,希望你来日不要为今天的话而后悔,上了我的贼船,要下来可就难了。”

李严面色白如雪,唯腮上生出两团晕红,目中水润发亮,他近乎陶醉地望着我,喃声说:“不会。”

他发着抖,道:“天意如此。”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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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史局出来前,李严又喊住了我。

“一遍一遍地重复,想必神使也感到十分不耐烦了。”他拉了拉身上滑落的宽大披肩,白发拢进了衣领中,拖曳着长衫站在细雪飘落的屋檐下略有瑟缩。

京中传言,太史大人早年推算天机过度,损耗了寿元,如今一看,他确实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只是在风口略站了一会儿,就咳了好几次,本来不佳的面色更是难看。

李严说:“赶在变故发生前,神使还是搬出来比较好,二皇子那里……到底不太安全。”

影鹰一直盯着他肩头沾到的白雪,满脸很想伸手拂去,却又不敢逾矩的纠结表情。

见我只是微笑摇头,李严不再劝,他也朝我笑了,说:“神使交付的事情,我会尽快去查清楚的,还有神使让我找的那个后颈有痣的姑娘,最多三日,我也会给神使答复。”说着,他促狭地朝我眨了下左眼,“虽不比极光阁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神使大人还是可以多信任我一点,至少不必后悔向我泄露天机。”

我顿了顿,道:“有劳了,三日后我会再来拜访。”

正走出几步,李严忽又唤住我,他似乎迟疑了片刻,拍了拍身边影鹰的肩膀,说:“神使一人在外,难免行事有不方便之处,影鹰便跟着你吧。”

影鹰如遭晴天雷劈:“!!!主人!”

李严没理会他,只将他往我这边推了推,很坚持的样子,影鹰仿佛天真无忧长至及笄的小公主,一朝猝不及防被告知要送去蛮夷之地和亲,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大义凛然,望着我的眼睛里,写满“你得的到我的肉体,得不到我的心”。

我:“……”

我:“算了,我自己一人行动也方便,不用……”

李严淡淡道:“影鹰,如果神使大人不需要你,那你就在这里自裁了断吧。”

刷拉一声银光四溅,影鹰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面无表情就把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只等李严一声令下即可当场血溅三尺,而李严始终按着他的肩膀,淡笑望着我。

“……我仔细想了想,多个人帮忙也挺方便。”按了按眉心,我被逼改口,“把剑收起来,跟我走。”

自然我不能让影鹰堂而皇之随我进府,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安置他,影鹰便冷漠地开了口:“我会自己找地方藏身,你有事便在窗台上放一根树枝,我就会来。”

我提醒他:“你也许不太清楚,二皇子本人的武艺便十分高强,更何况他府上……还有一位实力更加深不可测的人,你出入一定要小心。”

我说的是谢澄,这小子老在我身边闲转悠,明明也是顶尖高手世外高人的定位,轻易不出世,见面即见血,这么一号人物,却愣生生自己把逼格降成了阿猫阿狗。不过谢澄对我来说是一只摊开肚皮无害而柔软的小猫咪,整日不是扑蝴蝶晒太阳,就是在我脚边转来转去,要是不及时去摸它还会被单方面冷战,但对其他人来说,恐怕这只甜美的小猫咪只消轻轻一伸爪子,就能顷刻要了他们的命。

影鹰大概没怎么在意我的话,丢下一句知道了,几个轻松起跳,身影就消失在了围墙后。

我忧心忡忡,本想回府,思考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拐上了去医馆的路。

白芷遇袭后我来这里探望过她两次,也算熟门熟路,这会儿一进去,打眼就瞧见她正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药童学着辨认药材,有人问我是来看什么病,白芷听见动静抬头朝我一看,马上笑着迎过来:“恩公!”

我手背在身后,眉毛微微抬起:“恩公?”

她素色衣裙,头发挽起,虽无多余装饰却自有一番韵味。白芷不好意思地改口:“闻人公子……闻人!闻人!”

我这才收回作势往外就走的腿,目光在大堂扫了一圈,却听白芷问我:“恩……你怎么突然过来了?难道身体又有什么不舒服吗?”说着也不在意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大堂,不顾男女大防要来摸我额头,我虚虚握住她手腕,轻放在一边,便扮了个鬼脸:“怎么会,你看我像是病人吗?你最近就一直在这里?”

“是呀,袁大夫帮我跟家里说药王谷收我做外门弟子,所以我现在就一直在这边帮忙。”她还是带着些忧虑地观察我脸色,诚实回答,“袁大夫还说等我多积累些经验后,带我回药王谷挂个名,他考虑收我为徒。”

这回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了:“他承认收你为徒?”

白芷说:“是啊,本只说让我当外门弟子好避避风头,可袁大夫来考察了我两次,就问我是否有意真的在此道上走下去……我呢,其实我以前从未没想过这些,只等着到了年龄爹娘替我说一门亲事,往后便是跟着夫家的人活,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没想过自己独自一人能做什么。”

我没有急着询问袁无功的事,更没有打断她,低头听她慢慢对我说:“也是阴差阳错得到这个机会,这段时间在医馆学习,我便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或许我也能和这里的大夫一样,抓药问诊,救人于生死危难,我知道我是女子,也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我只是偶尔会想想……”

“怎么会。”我轻声说,“这不是很好的一条路吗。”

她脸更红了,领着我往里面走,声音轻飘飘传来:“可我并不如其他人那般无私。”

“何意?”

白芷回头,口气一如既往的柔和:“我的初衷只是想调养恩公的身体而已,医者仁心,而我……白芷只是个气量狭小的女子,恐怕当不起这样的评价。”

一时无言,白芷又迅速说起了其他的话题:“景将军,他还好吗?”

“啊……”

本来挺好的。

就是被我一时兴起,往他手上插了把刀。

但这话可不能和眼前这个视景瑜为心上人的少女说。

我镇定道:“挺好,吃得好睡得好,比在外面还逍遥。”

白芷有些忧伤地笑了:“你不用安慰我,他做了开膛手的帮凶,无论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心里都有准备。”

我:“将你出卖给开膛手,是他对不起你在先,你不用为他感到难过。”

“话是这么说……”白芷吸了口气,轻轻叹出来,“也到底当初是他从匪徒下救出我,恩怨究竟怎么算,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呢。”

我还想安慰两句,又觉得她看得比我更透彻,便不再多说惹人伤心的废话,但在心底暗自下定决心,回去后再把景瑜揍个一二三四五六顿,就当给白芷出出气。

袁无功果然是回来医馆住了。

“我记得他是前天深夜回来的吧?也没说原因……生气?没有生气哦,袁大夫那个人总是笑眯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但那天是我去替他打扫的房间,袁大夫和我聊天时心情还挺不错的。”

白芷带我来到袁无功房间,里面家具相当简单,一床一桌,两把凳子,连个帘子都没有,那床看上去也硬邦邦的,与袁无功的那花里胡哨的外在完全是两个概念,简洁得近乎无情。也有可能是他不常来此住的缘故。

“他现在进宫去了,一大早就有宫里的人来请。”白芷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里面浮着我不认得的药草,“你有急事的话,可以在这里多等等,晚上他应该会回来的。”

我喝了一口,不苦,想了想道:“不用了,我只是路过,他有地方住就行了。”

白芷:“你同袁大夫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白芷宽容道:“因为一向都是袁大夫去找你,围着你转,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主动来找他,所以我觉得会不会是你们之间吵架了。”

我:“呃……”

也没到吵架那一步。

简而言之,他一时兴起给我下药,我们情之所至,互相撸了一发,然后他就被更情之所至的姬宣赶出去了。

非常曲折的桥段,也非常符合袁无功的人设,就不拿出来污白芷的耳了。

“对了,有一事我还要拜托你。”

白芷放下给我添水的茶壶,她立马竖起耳朵:“请说。”

我只犹豫不到片刻,便隔着桌子倾过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白芷嗯嗯应着,逐渐的,她面色微微起了变化,正要回话,房门就被陡然推开了。

我俩受惊,同时后退远离彼此,转头看去。

“稀客啊。”

方才话题中的男人两手撑在门框上,宽肩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人看进来的好奇目光,他一身正红外袍,乌黑长靴,皆绣着波浪似的雪白花纹,腰间坠着玉佩,总是散着的长发拿了根带子系了起来,把那张唇红齿白得极其妖丽的脸完全露了出来。

这身打扮太过正经,正经得我险些没认出这是谁。

“袁,袁大夫……”

直到白芷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袁无功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放下唇角,依旧直勾勾看着我。

“稀客啊。”他重复了一遍。


有没有被我迅疾如雷的更新震惊。

尽管是搬文。

但这影响我勒索评论并威胁没有浇灌当场枯萎吗?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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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明白他这一脸不善是为了什么,但冲着我来这点倒是毫无疑问。

一口喝干白芷给我倒的茶,我站起身,随着我的动作,袁无功的瞳孔也微微跟着移动,眼角生着几根红血丝,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怕,宛如一只吊诡的艳鬼,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光是收起笑容,就能有着如此大的气质转变。

但他很快又笑了:“相公竟然会光临寒舍,实在是实在是……有何贵干?”

我没搭理他,侧过脸对白芷道:“就是这样,麻烦你了。”

白芷还沉浸在我刚才告诉她的话中,发着愣,好一会儿才结巴着应了我,我朝她笑了笑,便大步要走出房间,刚到门前,门框狠狠一震,我盯着挡在我面前的这条手臂,片刻后,抬起下巴,看向他。

他眼底血丝未消,已是笑吟吟的甜样:“相公还没告诉我,是来干什么的。”

“袁大夫,他,闻人他是来……”

“白姑娘。”袁无功忽然扭过头看向白芷,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而已,却迅猛得可怕,带着股狠劲儿,白芷被吓得喉头一哽,剧烈的倒抽气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歪着脸笑道,“外面的病人排起长列了哦,不去帮忙,恐怕之后要被我那几个药童责怪。”

门被白芷小心关上了,她出门前一再看向我,似乎很担心我俩打起来,我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无事,白芷才惶惶不安地离去了。袁无功放下手臂,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我刚才用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水,他头也不回,说:“是姬宣让你来的吗?”

背靠着门,我抱起双臂,袁无功的笑声阴恻恻的:“还是相公你自己跑过来……可怜我这条丧家犬?”

“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我淡淡道,“你何曾有一时片刻视宣王府为家,只是被主人下了逐客令,不必如此作态吧?”

他冷笑道:“哪里话,相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宣王府也不例外。”

我打量着他,指尖在手臂上有节奏地敲着,袁无功眼角余光观察着我,他忽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庞,语带哽咽:“相公为何昨晚不来找我?就算被冰儿讨厌,我也不会在乎,可相公不管我不要我,才让我觉得难过,我一直等到天亮,就坐在这里,可是相公一直没有来,今天被喊去宫里,也是想着相公会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办完事立刻就回来了。”

他捧着心口,眉头微微蹙起,泪雨朦胧:“刚才发脾气是阿药错了,谁让我一进门就看见你和白姑娘靠那么近……相公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那样。”

我头靠着门框,想了想,笑着说:“我不喜欢白芷吗?”

“……”袁无功表情空白了一瞬,连眼泪都忘了流,紧接着他立刻换了进攻的方向,“我也知道相公为人,相公正直善良,心肠又软,昨夜相公不来找我,肯定是被冰儿拦住了……明明已经把我赶了出去,却还要拦着相公,不准我见相公,他何苦做到这一步?”

越说情绪越激动,他噔噔噔来到我身前,握住我双肩,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人脸几乎与我额贴额,袁无功泣道:“我就不可以发脾气吗?”

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尽是挑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说,光把他的台词拎出来品味,简直能成为绿茶之耻。

但显然,他的优势不在于这糟糕的词本。

袁无功眼睫密密垂下,泪珠成串,汇聚在下颔,不间断往下掉,有的更是被抿进那颤抖的双唇间,成为沾染露水的花瓣,显得格外,格外诱人。

我望着他的嘴唇,等我抬起眼时,他正好也睁开眼,迷离而悲伤地望向我。

“你想我和冰儿翻脸吗。”

我横起手肘,抵在他胸膛上,但他头颅垂得极低,那残留的泪水还是一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手指插入他鬓角的发,随意一梳,难得他束得好好的头发就又回复成浪荡子的形象,我以指腹慢慢揉着他温热的头皮,手肘没有松力:“你希望我怎么做,说来听听。”

袁无功眼睛逐渐睁大,他面上浮出薄红,扭捏地说:“我希望相公喜欢我。”

“可我本来就喜欢你。”我笑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袁无功用力摇头,难过地说:“还不够,相公要喜欢我喜欢得一天看不见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心疼我,舍不得我,要听我的话,要对我更好更好——就像我喜欢相公一样。”

我看着这张薄情寡义的脸,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从他发间抽出手,转而捏了捏那精巧尖削的下巴。

我说:“放心,我对你的好,一定比你对我的,多得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茫然。

但很快,他就破涕而笑,退后一步不再硬压着我:“那太好了!”

我本来就只是来确定他有地方住,现在达成了目的,多留无益,我忽略掉心底生出的淡淡疲倦,拍拍他的脸就要走人。

袁无功说:“既然相公这么喜欢我,那我一定要给相公回报,不让相公吃亏才好。”

他弯着唇角,声音轻得我需要努力辨认口型才能勉强领会:“圣上最多还能撑得了三个月,相公要有什么动作,需得快点了。”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时间紧迫。

据景瑜所言,十腹之子已经凑齐,也不知道在白芷后,又是那家女子秘密遭了毒手,但既然十腹之子尽数入手,那唯一剩下的就是赤胆忠心了。

十腹之子加上赤胆忠心究竟能不能制成长生不老药,这事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就算真的能做成,我就能任由有人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代,拿眼前无辜的小秋当踏脚石吗?

我可是是很清楚的。

被掏心究竟有多痛。

当晚,影鹰奉我命潜入了夜色深处,不得不说多一位帮手后生活就变得有效率许多,有任何考虑都可以立刻付诸实践。他走后,我趴在窗台上久久出神,一只全身雪白的信鸽就如从月色中飞出,羽毛翩然飘落,它最终落在我探出的手指上。

“三个月。”信鸽语气僵硬地说,“死劫,三个月,谢澄,死劫。”

我有气无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信鸽拍拍翅膀,又飞到我头上,安然窝下,这回它声音就大摇大摆许多了:“死劫死劫死劫——”

愣是把死劫两个字唱出了格叽格叽格叽的风采。

“你高兴什么,天选之人有难,你不该着急吗?”

我感到玄凤埋头啄了啄我的头发:“完成任务,钟儿,回家。”

“………………”

我一言不发,只伸手拍了拍这拿我头发做窝的讨债鬼。

“李严,特殊,暴露也,没关系。”玄凤又说,“但也要,警惕,李严,警惕,袁无功,姬宣,谢澄,警惕,警惕,警惕。”

它这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的说话方式我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头疼地按着眉心,挥挥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绪陵,白芷,石安,英娘……”它跟报菜名似的报人名,基本我有点印象的一个没落,“都警惕,警惕。”

我不耐烦道:“怎么是个人就要警惕,我警惕英娘干什么我警惕……”

“别,喜欢他们。”玄凤紧紧贴着我的头皮,小小的身躯无比温暖,它一动也不动,“别喜欢,他们。”

“……”我说,“知道。”

呼啦声响,它翅膀抖开,雪白的羽毛铺天盖地,遮住了我的眼睛。

它的声音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同情:“喜欢,会,痛的,钟儿,别,喜欢。”

真是说些废话。废话就算了,还这么酸唧唧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信不信明天就把你红烧清炖了。

这个道理,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草,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喊袁无功为二大爷,笑死,确实很大爷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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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李严重复了太多遍天机天意这些话,这晚我久违地梦见了主神的事。

我身为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手术台那盏亮得不可思议的灯上,心电图机发出尖锐的鸣叫,我躺在手术台上,视野里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朦胧,即便想要回应,医生护士说的话也慢慢听不大清。

尽管如此,父母那剧烈而痛苦的嚎哭却一清二楚回响在耳边。隔着玻璃墙,隔着我的主治医生无力放下的手臂,我艰难地侧过脸,用尽了全身能挤出的所有力量,转动眼珠子,将涣散的视线,凝聚在那两张涨得通红,流满眼泪的脸上。

死亡笼罩在我的头顶,镰刀勾下,从我喉咙夺走最后的呼吸,但奇怪地是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甚至很久都没感到如此的平和,如此的安宁。

我早就该死了,很多年前起就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此后每一个春夏秋冬都是苦苦挣扎,长长的纸条写满疑难杂症,从病床的这一头,一路延伸向另一头,没人能说得清我为什么还活着,一条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生命,活着真的是活着吗?

我总是笑着告诉主治医生,今年我也要让他的预言成空了,砸了他的招牌,可不要怪我。

他是个很严肃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打扮得一丝不苟,我很小就住进了这间医院,除了父母外,他恐怕是我接触最多的大人。

主治医生拿着钢笔刷刷写药单,听见我这么说,他回答:“那就砸吧,没什么不好。”

所有人都在同情我,都在小心对待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已经躺进棺材的人,只差替我把盖子合拢了。

这位医生见惯生死,从不动容,但站在此刻的我身边,在无菌室里,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了。

“你很努力了。”他摘下口罩,轻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努力的人……晚安。”

他错了,我并不是这么出色的人。

如果我足够出色,我的父母为何还在流泪?

他们无力地拍着墙,要不是场合不对,我可真担心我家要被医院追着索赔,虽说家底还算殷实吧,可这么多年下来给我治病不知道花了多少,何苦在最后又添新账。

这么出色的父母,生下的儿子却无比孱弱,我劝过他们,趁着年轻再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人就是这样的,无论有多深爱,只要有了新的希望,就能找到前进的理由,但我这么说后,我妈前所未有发了大火。

“我只要你这一个儿子!”看她那表情,我但凡身体好点就得挨揍了,“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工作很忙,却尽可能陪在我身边,给我削苹果,和我聊天,不时责备我在围棋上花的时间太多了,娱乐可以,但不能损害身体。

她和我爸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怔怔看着我发呆。

我有时候扪心自问,自己真的配得上他俩吗?

无以为报,也就多活几年,看看能不能撑到我弟弟出世。

可惜他们太固执。

事到如今他们哭成这样,也要怪他们自己,明明也是商场上精明能干的人物,怎么连经济学都没学明白?沉没成本,及时止损这种道理还要我来教吗?

生死的洪流宽广无边,母亲长发凌乱,已然站不稳,踉跄着滑倒,就着这个姿势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痛哭,而父亲一手要去扶她,眼睛却始终看着我的方向。我爸长得帅,可惜的是我已经不记得他没有白发是什么样子了。

真舒服啊,一点不难受,也不会喘不上气,四肢里如影随形传来的刺痛也消失了,我泡在温泉里,全身暖洋洋,只觉再也没有这般享受的时刻了。

“不要走!不要走!”

“儿子!我的儿子啊!你看看妈妈!你再看妈妈一眼!”

“……我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死亡,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解脱,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局面?

整个人被毫无预兆地从温泉中抽离,带来轻微失重感,我不着一缕,湿淋淋跪倒在铺满星辰的穹顶下,想要抬头,却被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除了跪地叩首,不被允许做出其他的动作。

“——你此生受苦甚多,本可从此归于虚无,化风成雨,不再受到任何束缚,但现在,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

那声音缓缓在我头顶流淌,面对万千世界的最高神明,我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没有,跪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只能紧紧抱住自己。

祂问我:“你愿意为了你的父母,踏上新的旅途吗?”

我不能言语,泪流满面。

也许过了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我终于仰起头,伸出尚在发颤的双手,星辰浩瀚,我看不见主神的身影,但我知道祂就在繁星间。

我哽咽道:“……我愿意。”

我知道的,我父母背着我,在准备我的十八岁生日宴会,他们订了足有五层的蛋糕,要用彩带气球铺满整个会场,要把时节里能找到的所有的花都堆在我眼前,我爸甚至专门定做了一套玉石打造的围棋,打算在我成人的那一天送给我。

不同于我妈,他话不多,感情表达也没那么外露,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们并不怎么聊天。

我印象最深的,就只有他对我说的一句话。

“撑不下去了,也没有关系。”又一次劫后重生,昏睡中清醒过来时,我爸坐在我床边,抚摸着我的额头,不知道重复这个动作过了多久。夜深,周围好安静,如果不是这样,我都会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爸说:“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地做自己。”

那套黑白棋子,还躺在他的书房里,礼物还不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被送出去的一天了。

——这怎么行?

高空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再看,灵魂的传送仿佛将意识彻底撕裂,我无法抵抗,只能用力闭上眼,在心中喃喃发誓。

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会错过我的成人礼。


本人够意思吧嘿嘿。

今天的份没啦拜拜。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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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把这样的我当成神使,真是天大的错误,除了是主神半吊子的传声筒外,我哪里符合神使的形象?

“闻人钟!!!”

我一个鲤鱼打挺,掀被坐起,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还没下床,房门便被重重推开,谢澄裹着寒气从外面冲进来,扬声道:“喊你多少声了,怎么没回话……还没起床?快起来!咱们出门!”

我埋着头穿鞋,含糊道:“有事吗,这么急……”

“我有我师妹的消息了!”谢澄差点没一脚踢飞我床边的椅子,他的语气兴奋极了,“师妹果然就在京城!”

“啊是,是吗,那很好啊……”

“好什么好,你快跟我一起去找她!”谢澄急得要来拉我,结果他力气太大,把我半边衣领都给扯开了,露出了锁骨和胸前一点肌肤,他又被烫伤般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结巴且大声道,“你快点收拾!”

我前脚才拜托李严去找他师妹,结果谢澄这就声称有消息了,我满心疑惑,跟着谢澄出门,他腿长,步子跨得大,我被他拽着也快跟不上,谢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把我往他身边一拉,抱怨道:“怎么这么慢!”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丢下我的意思,我一觉刚醒洗漱也没有就跟着他出门,走到街上也回不过神,莽莽撞撞往人家早点摊上冲,所幸在栽进油锅前,被谢澄一把及时扯回来。

“你!!!!”

我无辜地望他。

谢澄想骂我又骂不出来的憋闷表情,他重重叹口气,去买了油饼豆浆塞我手里,道:“吃吧吃吧……”

我接过来,掰成两半:“你吃了吗?”

谢澄不屑地:“我在山上的时候,三五天不进食也无事——”

“吃吗?”

“……”

我们在小摊摆出的桌椅边坐下,谢澄一脸不甘心地嚼着我分他的那半饼子,腮帮子鼓鼓的,那副样子实在是招人喜爱,过往的妇人都要笑着调侃他两句,也就得亏没人知道这便是江湖最神秘,实力最强大寒山派的镇门弟子,否则真是给他师门丢尽脸面。

我细嚼慢咽:“你是怎么找到的?”

提起这事儿谢澄可就不困了:“指望你帮忙,还不如我自己出去转两圈来得强——我不是在京兆府有个挂职么,昨日出门遇着个小毛贼当街行窃,我顺手就把人逮了回去,一搜身,原来这家伙是个采花贼,专偷姑娘家的私,私密物。”

谢澄咳了咳,又兴致勃勃地道:“这家伙也不禁问,我稍微吓他一下,他就倒豆子似的,上至踩点望风下到撬门爬窗事无巨细全说了……”

我不想问谢澄究竟是怎么稍微吓的,只默默在心中为对方上了炷香。

“这一说,他就讲到他之前在一户人家里曾见过一幅画儿,画上的姑娘低头拾花,姿态娴雅非常,后颈上正正便有三颗红痣!”

谢澄双手用力一握:“除了我师妹,天下谁还往那地儿一长长三颗红痣!”

我:“……呃,嗯,所以呢?”

“所以现在咱们就去那户人家里问个究竟!一定要打听出画上的人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

谢澄一把揪下我送到嘴边的饼子,腾地拉着我站起来,眼睁睁看着到口的饼子飞了,我呆滞地咂咂嘴,拗不过谢澄这股热情劲儿,只好说:“那就先去看看吧。”

谢澄这般激动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下山至今已有大半年,却连师妹的线索都没找到一条,对于谢澄这种重度宅男来说,肯定是非常焦虑的一件事。

“谁是宅男!……宅男是什么意思?”

那户人家住在城边,等徒步过去天大约都黑了,自然这是针对孱弱无力本人的说法,谢澄轻功天下无双,动起真格一天内绕着京城转个四五圈,把这里辟成他的个人专属马拉松赛场也不在话下,但那未免太招摇,我们便索性喊了一辆马车。

坐进轿厢,谢澄才算把一腔热烈情绪压了压,他习惯性抓着我的手腕,不爽地瞪着我,我笑着解释:“宅男就是……你之前不是一直呆在山里修行习武吗,应该很少离家门派独自历练吧?”

“少看不起人,说得好像我离不了家似的。”他皱着脸轻哼,指尖在我的命门上带着威胁意味敲了敲,“我可是师父唯一的亲传弟子,有事情不交给我交给谁?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独自出门的时候,那会儿可比现在凶险多了。”

我撩起一侧小窗的帘子,往外看了眼,随口道:“凶险?对谢少侠来说,世上还有谁能伤你的分毫吗?”

回头一看,只见他脸绷得紧紧的,眉梢嘴角奇怪地抽搐着,正全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笑容,但那得意洋洋的语气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谢澄虚情假意地怪我:“怎么说话的,我也有弱小的时候啊,不可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当然啦,就算是那时,能伤我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你的话也不算完全错啦!”又挺一挺胸膛,骄傲道,“我参加武林盟举办的试剑大会也就十三四,多少人数倍年长于我,我拿的可是头筹!明明那会儿我弱得一根手指就能被碾死,但架不住周围人比我更弱,真没办法呀。”

我静静地微笑旁听。

“我的意思也不是说我就可以不思进取了,人肯定要往前看,只不过平心而论,我确实要比其他人厉害出那么个一点两点三点,有时候我也苦恼,这么下去以后找不到对手该怎么办呢,那多孤独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澄一手牵我,一手撑脸,状似无限忧郁:“高处不胜寒啊。”

我:“……”

我伸手就狠狠揉了一把他的高马尾,车厢狭小,谢澄毫无防备被我揉了个正着,反应过来后他眨眨眼,惊恐且无措地望着我,谢澄几乎是弹跳起来,肩膀撞得轿子狠狠一震:“你干什么!”

我若无其事缩回手:“这么说来,你从来没在别人那里吃过什么亏?”

谢澄万分警惕,过了一会儿,找了个离我最远的地方重新坐下,才说:“也不是……有过那么一次,就是试剑大会结束后,我被人暗算了。”

回忆起过往,他神色变得不太好:“胜负乃兵家常事,但那几个败在我手下的小人,却偷偷在我茶水中下毒,更在我回山的路上设下埋伏,意欲击杀我,我一时不慎着了他们的道,花了好大功夫才算逃出重围……”

我表情怪异:“所以你当年就上过一次的当,在我这里又来了一次。”

谢澄:“……对哦,你也是在我茶里下药,才把我绑上的黑风岭。”

危机逐渐逼近,我舔了舔嘴唇,马上要转移话题,谢澄却阴阴一笑,二话不说就将我揪过来按在大腿上,地儿就这么大,我如何能反抗他,能做的就是一通滋儿哇乱叫,而他毫不留情扬起手掌,啪啪啪,劲风扫过,在我腰上就是重重几下,边打还边哼哼着说:“以后还敢不敢那样干了!你再敢乱抢什么民男民女,我饶不了你!”

“我错了我错了……”我像条被扔上岸的咸鱼,在他腿上直蹦跶,哈哈大笑着,“我不敢了好吧?再也不敢了!”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这世上还有人比你胆子更大吗?”他不肯松手,维持这个姿势不许我离开,“换了旁人这么对待我,你知道他死了多少次了吗?你到底懂不懂?”

“懂,我懂,小秋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我无以为报。”我笑得咳嗽连连,只觉得他是在给我挠痒痒,后腰原本就敏感十分,哪里经得住这般对待,眼见着他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我忍不住来回翻滚起来,刚要借机离开,谢澄忽迅疾出手,一把握着我的后颈,强硬地将我上半身捞起!

谢澄低下头,几缕发丝拂到我脸上,他面容英俊,有着即将成人前充满矛盾的,又叫人难以移目的美,既青涩十分,又暗藏杀机。谢澄微微眯起眼,表情不露锋芒,声音里倒是带着讥嘲的笑:“你懂什么。”

我大可笑嘻嘻来一句“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望着他狼一样寒光凛凛的双眼,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好像听见铃铛在响。

“……那,那你之后教训那些暗算你的人了吗?”

最后只能这么干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嗓音飘忽发虚,谢澄又意义不明盯着我看了片刻,才慢慢地松开手,允许我腾地坐正,我也不清楚我突然在紧张什么,但既然他肯放手,我便大大松了口气,重新自在起来,而谢澄看着自己方才桎梏着我的掌心,眼里闪烁着极为复杂的光,终于他靠回车壁,用那只手撑着脸,不怎么专注地回答:“当然,参与埋伏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部收拾了。”

“哈,哈哈,但被下药暗算还可逃出埋伏,这正说明了你的厉害啊!”

谢澄这回却并没有因我的话而立刻自满,他用着超乎寻常的平静口气,淡淡道:“那是因为别人救了我,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我屏息,小心地问:“谁救了你?”

谢澄默然。

车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小,似乎已经离开了繁华的中心地带,即使如此,也足以衬托出车内的寂静。正因为他平日是如此跳脱,如此活泼,所以才显得此刻的沉默有多么反常。

那不发一言,垂眸沉思的侧脸,简直像是被触动到了隐藏得最深的一根心弦。

这副模样太罕见,我竟望着他怔怔出了神。

也就在这时,谢澄倏地抬头朝我看来,目光如炬,带着刺探的意味,烫得我不自觉一颤,张了张口也说不出话。

许久,谢澄道:“你——”

车轮的转动渐止,马匹响亮地发出嘶鸣,及时打断了谢澄的话,我猛的倾身揭开帘子,车夫在外轻松地喊道:“两位客人,地方到了。”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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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澄报出京兆府捕快身份后,我们顺利被那户的主人家迎了进去,虽住的地方偏僻,但瞧着屋里的摆件布局倒是知书达理之家。谢澄无心应酬,只顾着到处找着那幅画,我便与略带不安的主人家笑着打了几句太极,他试探性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人犯了什么事,我随口扯谎:“不是不是,这附近流窜有小贼四处作案,我们便各家各户来提点——最近家中可有少了什么东西?有无被人翻动的迹象?”

主人家安心了不少,脸色却又立刻变白了:“官爷,不瞒您说我家里正有个闺女,若真进了贼这事儿传出去我闺女还怎么与人说媒……贼是肯定没进的!但您也在我这屋里到处看看,万一有什么问题……”

我一路安抚着他,谢澄不耐烦听我们说这些,开门见山道:“你家里有藏着什么画卷吗?画人的那种。”

那幅画就挂在书房,却是如那个采花贼说的那样,“少女容颜如玉,低头拾花举止娇柔,即使知晓那是画中人也忍不住要一亲芳泽,后颈三颗红痣更是不俗,若世间真有此女,定要想尽办法娶其为妻”。

说得倒是挺文绉绉,如果他本人不是一脸麻子五短身材,边说边流哈喇子就更好了。

“好美的女子!也不知画的是哪位佳人!”我赞叹出声,“若愿割爱,多大的价钱我也出!”

主人家笑道:“不瞒官爷,这幅画是上月他人所赠,官爷若喜爱,画送官爷就是。”

谢澄道:“送你画的人是谁,有说这画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吗?”

他的口气好像审问犯人,相当不客气,幸好主人家正战战兢兢着没在意他的态度,如实回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的,据他说,这幅画只是摹本,是他在另一位画师家中见了原物,实在喜爱便将原物借走一段时日,临照着摹写下来……”

“所以这画的到底是谁?”谢澄额角青筋直跳,已经是处在耐心全面崩盘的边缘了。

主人家茫然摇头:“不知道。”

谢澄:“……”

“罢了罢了,世事总不会进行那么顺利。”我拍拍谢澄的肩膀,朝主人家亲切地笑道,“那能否告诉我们那画师的住所,如此佳作,总要上门拜访作者才算尽了礼仪。”

顺着主人家的指引,我们又赶到画师所在的地方,这回谢澄可没坐马车的兴致了,出门的那一瞬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我夹在手臂下,带着我腾空跃起,几个呼吸间便沿着屋檐飞出十丈有余。

我呛了几口冷风,仰头咳嗽着道:“你放我下来,我也不是不会轻功……”

“得了吧,就你那病歪歪的样子,没被风吹跑就不错了。”他把我往上一提,手臂弯就勾住了我的腰,尽管带了个拖累,身形依然如燕般轻盈,从人们头顶掠过,却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你来认路!”

谢澄,是非常好的交通工具,除了马力过足容易把人掀翻外没什么缺点,外形绝佳还经济实惠,实乃居家旅游必备之物。

“呕——!!!”

我埋头在路边草丛里疯狂干呕,谢澄满脸不甘,在我旁边踱来踱去,骂道:“我跑得又不快,有这么难受吗?真娇气!”

“什么叫跑得不快,请问——呕——请问你的标准是什么?”

“是我自己。”

“……呕呕呕!!!”

他嘟囔着娇气死了真难伺候,还是半跪到我身边,轻轻拍抚起我的脊背,我干呕了半天也吐不出东西,疲惫地要站起,却因为蹲太久大脑缺血,眼前登时一黑,踉跄着一头砸在谢澄那硬邦邦的肩膀上,他伸手环住我,低头看着我青白的脸色,半晌,道:“明天再来吧,今天就算了。”

“那怎么行。”我愕然道,“你那么急,好不容易有线索了,为什么要等明天。”

他啧了一声,埋怨似的瞪我一眼,不再理我,上去就敲门了。

虽只是画室,楼宇却错落有致,飞檐红瓦颇有情调,再回忆画卷上女子的模样,能如此细致画出对方的美貌,画师本人想必也是不俗之辈。

我劝谢澄不要过于急躁,由我来周旋便好,很艰难才把他安抚好,我们被小童请进去,坐在大堂喝茶,画师很快就擦着手匆匆从里面走出,简单说明来意后,他讶异地扬起眉头:“你们的意思是,慧姑娘很有可能是这位少侠师父失散的女儿?”

听见了慧姑娘三个字,谢澄明显激动了起来,我按住他的手臂让他不要妄动,朝画师颔首,画师沉思着,半晌道:“如此算来也对得上,年龄正好是十八,其他细节……你们可还有其他的信物?”

我看了眼谢澄,谢澄立刻道:“她是否有一块玉佩,上面刻着雨华二字——那是我师母的名字,师母亡故后玉佩便交给了我师妹,若她有此物,那八九不离十,她便是我要找的人!”

画师眉头深深锁住,半晌,他叹道:“既然如此,我便替你引见一下,给你们和慧姑娘互相识别的机会。不过你们可知,慧姑娘现在身处何处?即便她真是你要找的人,恐怕你们也不能带走她。”

谢澄手指节噼啪被捏响了,他侧脸轮廓深邃分明,神色冷峻,说出的话与其理解为傲慢,更类似于陈述性质的宣言:“只要她就是我师妹,不管身在何处,上天入地我也能将她带走,谁也拦不住我。”

这话跟我毫无关系,我的心跳却忽然漏了一拍,轻轻一咳镇定下来,我对那面有难色的画师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是要先确认清楚才有后续的事,那这位慧姑娘如今究竟在何处?”

画师复杂地看着我们,他低声说:“我专为宫廷王侯作画,这幅画,是画的太子殿下贴身侍女,慧心姑娘。”

………………这可真是。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山重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

玛卡巴卡,沙卡拉卡。

最高明的阴谋,只需最简单的操作手段。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圈套摆我面前,我却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扫雷。

槽点过多,我脑子都乱了。

比起瞬间石化的我,谢澄却并不在意这个,他唯一的表示就是眉梢轻轻一挑,除此外拿个放大镜都找不到有什么不同,光从表情上看根本猜不到他此刻在琢磨什么,简直沉稳得判若两人。随后,谢澄便一反常态的以坦荡姿态笑道:“那就麻烦你帮我二人将事情原本转告这位慧心姑娘了。”

画师答应他会找时机把这件事告诉慧心,至于要不要与我们见面,则交由这位姑娘自己判断,我们自然满口应下连连道谢,等离开了画室,谢澄双手背在脑后,他望着天,忽出声道:“这是个圈套吧?”

我:“?!!?!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鼻子皱了皱,说:“太巧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那个太子,不是暗算过姬宣吗,是咱们的敌人吧?忽然就蹦出来告诉我师父的女儿在他那儿,可信度不怎么高啊……”

他随口说着自己的分析,无意回头看我,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泪流满面,语带哽咽:“孩子长大了,懂得用脑了……苍天在上,哈利路亚……”

谢澄的脸登时爆红,他在我肩上不轻不重推了一把:“什么意思,这么瞧不起我。”

我反手抓住他,一步逼上去,目中充盈着感动与慈爱:“还把冰儿当成自己人,真是好孩子,跟阿药那个皮皮虾不同,咱们小秋,真是最乖最乖的小孩了……”

谢澄:“……”

他面无表情拍落鸡皮疙瘩,把我扔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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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一肚子怀疑,当翌日画师派人来告诉我们,慧心同意与我们见面后,我和谢澄还是应约前去。

谢澄是这么说的:“如果她是我师妹,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是联合起来给咱们下圈套,那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你打算怎么办。”

谢澄淡淡笑了,伸指一弹,几丈外一株盆景树轰的炸飞了出去,尘土四起烟雾弥漫,叮呤当啷破碎一地。

“稍微,稍稍微微给个教训就好了。”他一脸认真地说,搓了搓自己杀伤力好比微型核弹的手指,“好歹是太子,我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在姬宣这儿住了这么久,还是别给他惹麻烦。”

我又流下热泪,边抚摸他的脑袋边找纸擦泪,片刻后,我动作一滞,僵硬道:“那盆景,好像是石老精心养护的,每天都会定时来给它修剪打理说说话。”

谢澄二话不说揣上我就开溜了。

和慧心姑娘约的地方在离太子府不远的一家茶馆里,太子自建国理政以来多是住在东宫,偶尔出来体察民情才会在外面置办的太子府里住个几晚,也不知他最近又是在哪里。

我和谢澄赶到时,透过屏风以及放下的纱帘,可以看见矮桌边已端坐着一位少女,谢澄脚步微微一顿,他加快步伐与我一同走进去,那少女听见动静便抬头朝我们望来,尽管只是眨眼都不到的瞬间,也让我有种被彻底打量评估了的错觉,随即,她便心无芥蒂露出了清浅的笑意。

“事情我已从褚先生那里大概知悉了,二位请坐。”少女与画上相差无几,甚至容貌要在那之上,山水般静秀,兼具百花般娇媚,落落大方的姿态更是叫人心生好感,确实是个罕见的美人。慧心带着笑意,素手纤纤为我们斟茶,她柔声细语:“那么,请问哪位公子才是我的师兄呢?”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已经不加犹豫停在了谢澄的脸上,显然鹤与鸡不同,谢澄一身出众气质哪怕穿破麻布袋也不能掩盖,是人都能看出我与他的区别,难怪美人自第一眼后,就没有将视线从谢澄身上移开寸许。

面对无情的事实,我心态良好,主动承认道:“我只是打酱油来的,这位才是正主,现在就想双方再互相识别确认一下,免得闹了乌龙……”

“怎么会。”她眼尾形状正如花瓣,一瞥我后便轻轻笑了出来,“来这里之前,慧心心中尚且存有疑惑,见了师兄的面,疑惑便顿消了……”

我看了眼谢澄,示意他该发言了,但这家伙居然,居然盯着虚空在发呆!

来的路上那信誓旦旦见面就问清楚,一言不合就拍案走人的话吃狗肚子里面去了是吗?!

我只好配合道:“为什么呢?”

“似师兄这般英俊,这般出尘的侠客,何苦来费心骗我一个小女子。”她抬起手,袖口掩着娇艳的嘴唇,笑道,“却是我怀着试探的心思来见师兄,很是失礼,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说着,她袅袅娜娜起身,水袖如云就要拜下,谢澄却在此刻漠然出声:“姑娘言重,坐下说话。”

话是这么说,他整个人坐得稳稳当当,肩背挺直如出鞘刀剑,完全看不出怜惜美人要亲身来扶的意思,慧心身姿略微一停,她依然坚持俯下身赔了礼,才又落座,再抬头时,妙目里带着薄薄的水光。

慧心酸楚难忍地:“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死了和亲人团聚这颗心,未曾想过上天厚待我至此,师兄,你一路来寻我,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谢澄没回答,顷刻间慧心的眼睫上就挂了水珠,她拭了拭泪,将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隔着桌子推过来,温柔地道:“师兄请看,这便是慧心自幼就带在身边之物,其实时日久了,也不指望能通过玉佩找到家人,只是心里……到底存了念想……”

她又忍不住低声啜泣,美人在眼前嘤嘤哭泣伤心万分,我实在过意不去,出声安慰道:“慧姑娘莫急,且等谢澄他辨认后再——”

“谢澄?”

慧心忽睁大眼,口气惊异极了:“师兄叫谢澄?”

谢澄拿起那块玉佩,在掌心来回翻看着,闻此言,他眼神意义不明地看过来,面不见喜色,嘴唇抿得极紧,慧心又重复一遍:“师兄真是叫谢澄?”

“又如何。”谢澄淡声道。

慧心眼底情绪变幻莫测,定定瞧着谢澄,许久后,她倏然绽开笑容。

“师兄背上的伤可还会作痛?”慧心微笑着说,“雷雨夜可还会害怕?”

卡擦一声,那块玉佩生生被谢澄瞬间爆发的指力捏得出现裂痕,慧心的笑容喜悦又透着怀念,她凝望谢澄因惊愕而彻底变色的面容,轻声说:“故人重逢,慧心甚是高兴。”

“……”谢澄哑声道,“你,你是小家?”

“彼时我思念至亲,又不敢将姓名告诉陌生男子,只好假称小家。”她语气伤感,“命运弄人,原来我离回家,曾只有一步之遥。”

谢澄猝然放手,玉佩砸在了桌上,他紧紧注视着慧心,我从没见过他动摇至此。半晌,谢澄堪称失魂落魄地道:“那,那时我因中毒,双眼不能视物,如果没有小家搭救,恐怕早就死在乱葬岗了,你……你后来为什么不辞而别?我甚至没能和你说上一句话……”

慧心难过地道:“那时我也只是随太子南下出游,我年岁尚小,又贪玩,听闻附近有试剑大会便一个人跑出来,谁知会遇见倒在林子里的师兄?我,我是女子,不便与外人交流,又不知师兄品性,虽救了师兄,也不敢过多交流,等师兄差不多痊愈了,便回到了太子身边……”

“我虽不得你音容,却全赖你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连你姓名也未曾知晓,你就离去了。”谢澄喃喃道,“只留了一张纸条给我——”

“——江湖路远,有缘再会。小家留。”慧心和他一起将话说出口,双方又均是猛地住口陷入默然,只是怔怔凝望彼此。

我全程没有插口,静静旁观。

“师兄可还要什么信物,我这里只有一块玉佩,对爹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但师兄尽管问我。”慧心慌忙垂首擦泪,又笑着说,“我一定如实回答师兄。”

“不必。”谢澄握着拳头,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轻声说,“你那时宁可沉默,也不愿欺骗……我信你,小家。”

慧心道:“师兄不必再耽于假名,唤我慧心就是。”

谢澄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有点失落,低哑应道:“好,我知道了。”

又立刻振作起来,道:“那你回去尽快收拾,我明日就带你回去见师父。”

慧心却摇了摇头,忧郁地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女,殿下对我有大恩,我已发誓要终身侍奉他左右……师兄,谢谢你来找我,但我不会回去的。”

“师父十分思念你……”

“那劳烦师兄替我带话,女儿不能尽孝跟前,还请爹宽恕。”她眼中又浮现了雾气,“但女儿已经找到了归宿,不必为我担忧。”

谢澄急切道:“可——”

“师兄,当年若不是太子殿下好心,不问原因便给予我那么多名贵药材,师兄的伤也不会好得那般快。”慧心说,“我深感殿下恩德,此心已定,师兄若真怜惜我,就不必再劝我。”

谢澄的话被她尽数堵回,换了平时,这般憋屈他早就掀桌大闹,可面对小家,他隐忍克制得不像自己,垂下头,看着桌面的纹路发呆,慧心眼底掩着复杂的光,她刚要柔声再劝,我笑着开了口。

“不也挺好吗,师妹找到了归宿,又是高贵的太子,做师兄做父亲的都该放心了。”

我拿起那块玉佩,还给慧心,她微怔片刻,就满怀歉意地对我说:“方才情难自禁,叫这位公子看笑话了。”

“怎么会,慧心姑娘和谢澄相隔数年再遇,感人至深,我甚动容。”我恳切地道,“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慧心姑娘为我解惑。”

慧心笑着问:“何事?”

“既是假名,想必下笔那一瞬颇有犹豫。”我说,“慧心姑娘彼时与至亲分散,飘摇在外,又一直留有玉佩存着团聚的心思,为何不选择自己儿时的小名,偏要写下这个家字呢?”

慧心陡然色变。

谢澄一幅思索的神情,也渐渐回忆起来:“是了,那个家字看起来写得有些别扭,盖头写得倒像是个士……”

“不是士,是慧的顶部。”她打断谢澄,口里叹息一声,道,“我也有犹豫过要不要将真名告诉师兄,只怪我那时胆小,没有这样的勇气。”

谢澄安慰她道:“你救了伤痕累累的我,就已经是非凡的勇气了。”

我笑吟吟坐在一侧,等他们告一段落,悠然道:“既然要告知真名,为何不直写慧心,偏要写那个小字呢?”

若不是谢澄还坐在那里,慧心恐怕就要从桌对面扑过来撕我了,只见她因后牙槽咬得过紧,脸部绷得厉害,半晌,她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在太子殿下身边,本就是被唤作小慧的。”

“原来如此。”

我望着她,笑得越来越深:“原来如此啊。”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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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慧心相认,谢澄欲言又止,自从慧心道出自己小家的身份后,他就一直是这么恍惚的表情,如坠云雾,目光在她的脸上不住游移,仿佛分不清这里究竟是经年的梦,还是时光尽头终于来到的重逢。

他不敢去碰慧心,确认她是活人,却下意识来牵我的手。

趁着慧心被人喊出去的功夫,我反手抓住他,凑过去低声问:“怎么。”

“我感觉好像在做梦……”他那虚弱的样子极具观赏性,“你掐我一把。”

我沉默片刻,眼睫一垂,淡淡笑起来。

“只是再见了过去的一个人而已,至于这么动摇吗?”我的大拇指抚摸着他虎口,嘴里轻声说,“而且那张条子不是告诉你了吗,江湖路远,有缘再会——总是有机会再见的。”

谢澄摇了摇头。

他十分复杂地看着我:“你不明白,小家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他没有说完,嘴微张着,眉头更是皱起,用不明原因的伤心神色注视我。

“我本以为……”良久,谢澄小声说。

“什么?”

谢澄又不肯说下去了,他叹口气,放开我,说:“没什么,我多想了而已。”

我眯着眼看他,纱帘被撩起,慧心罗裙曳地,亭亭站在那里,笑道:“殿下似乎有些事要我回去帮忙,今日就不再多叙……师兄。”

那双朦胧美目望过来,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她动容:“你能多在京城留一段时日吗,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

谢澄顿了顿,说:“好,你随时找我都可以。”

慧心展颜,她躬了躬身,便要先行离去,谢澄忽站起来,动作之莽撞甚至撞翻了面前的矮案,他冲动地道:“小家——”

我一动未动。

慧心回过头,依旧笑着:“师兄?”

“我一直有话没能告诉你,当年你就那样走了,我一直都很后悔……”他急促道,“能被你搭救,是谢澄最大的幸运,我从来都不觉得你那是多此一举,以前我不懂事,说了很多浑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一直都记得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他的声音回响在厢房内,震得我心跳如雷,我闭了闭眼,伸出手去扶那翻倒的桌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剧烈发抖。

慧心似乎愣住了,但很快她就调整好情绪,深深地笑着点点头,没有回应,转身离去了。

谢澄失力坐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脚把我刚摆好的桌子又踢翻了。

“没想到她就是我师父的女儿……”

谢澄靠着墙,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若是当年我留住了她,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是啊,就不必下山辛苦这一遭,不必被山贼绑回去羞辱,不必寄人篱下,不必参与到别人的破事中。”我再次把桌子扶正,拍拍手上的灰,“真的是太辛苦你了,怎么当年就没有拿根绳子把她捆起来守着呢,失策啊。”

谢澄奇怪地看我:“你生什么气?”

我微笑道:“没有生气,实话实说。”

“不不不你绝对生气了!你居然会生气!”他刚才明明还颓丧得不行,满眼都是时光啊世事,春花啊流水,现在就又兴奋起来,抓着我的肩膀不准我避开,我把脸扭到一侧,他也不耐烦地以两指扳着我的下颔,逼我面对他。

谢澄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语气带着明显的笑:“你这就是在发脾气,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要发脾气,你——”

他声音猛地顿住,手上力也一松,我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蹙,牙齿也不自觉咬住了一点嘴唇,他呆呆看了我一会儿,放开下巴,转而小心握住我的双肩,轻轻摇着:“喂,怎么了,真的不开心吗,别这样啊……”

我拂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平静笑道:“想知道啊。”

谢澄老实点头。

“那你把耳朵凑过来。”

谢澄乖乖凑过来。

我望着这近在咫尺的脑袋,深吸气,再吐气,又深吸气,上手就重重拧住他的耳朵,咆哮道:“你这个白痴!!!”

当夜,影鹰入我屋来汇报情况,他站得笔直,一眼也不看我,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来就干巴巴道:“太子近日一直呆在自己的寝殿,没有出宫,现在朝内大事均由他拿主意,陛下的病情之重已经不能见人,若无太子首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面圣。”

我披着大衣坐在桌边,若有所思:“那这岂不是最糟糕的局面……”

“陛下有绪家。”影鹰冷漠地说,“绪家手握禁军,一声令下可在京城上空万箭齐发,他们只忠于当朝皇帝,在太子没继位之前,绪家永远是皇帝手中的利刃。”

绪陵也说过类似的话,绪家世世代代只忠诚于皇帝陛下,但他家境这么牛掰也实在超过我的预料,时至今日我又得骂主神不公,这差别待遇搞得太厉害了,真不怕我火起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啊。

我无奈地吐了口气,影鹰又道:“至于你让我关注的寇德,太子的左膀右臂,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一直跟在太子身侧……”

“也是,毕竟十腹之子已经到手了,没必要再让自己的心腹在外奔波。”我漫不经心道,“要是我早来几个月,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枉死女子。”

听了这话,他不由看我一眼,我一手五指来回敲了两遍桌子,偏过头对影鹰道:“太子一直在宫中,那三皇子呢,眼见着太子坐大,他没有任何反应?”

“三皇子姬煌就是个草包,昨日才去东宫叫嚣,说太子囚禁父皇居心不轨,被赶了出去。”影鹰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所谓的太子和三皇子争斗,是怎么传出来的。”

我笑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对手是草包呢?”

影鹰默了,我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湘殿下可还好,近日变数颇多,她一人独自在宫中,可有不便之处?”

“公主与二皇子同母所出,二皇子一直有在宫内打点照拂她。”他语气有些怪异,“不过有一事很特别。”

“何事?”

“公主似乎出入东宫颇为频繁,与太子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影鹰迟疑了片刻才道,“不过这都是宫里的传言,我还没有证实。”

“那就再多看看。”

我沉吟着,影鹰沉默许久,他冷漠道:“你知道你现在要我探听的这些消息,传出去是杀头的大罪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太子行得端坐得直,你就是把眼睛贴他身上,也找不出可被指摘的问题。”

“那是太子。”

我抬起头,反问:“所以?”

影鹰的语气极其冷硬:“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别牵连到李大人。”

“说得也是,太史大人清高出尘,还是下下棋喂喂鱼,过他的小日子就好,没必要参与进这些烦心事。”我完全赞同,“那你回他那儿去?”

影鹰:“……”

他憋屈得要命,毕竟李严已经申令,若我不需要影鹰的帮助,影鹰即刻自行领死,影鹰就是从我这儿解放也不能再回到李严身边。

他郁闷地不说话了。

我逗了他一句,原本想不通李严为何让这么没情没调的人当自己贴身护卫,现在却忽然有些理解他,这不是非常好玩儿的一个人吗?

我笑道:“你再去太子那儿,帮我查他身边一个侍女,叫作慧心,你帮我查清她是何时出现在太子身边,平日里又做些什么。”

影鹰皱起眉重复:“一个侍女?”

“一个侍女。”

“这个侍女有什么问题吗?”

“嗯……简而言之。”我说,“她在我这个正主面前来回蹦迪了。”

影鹰:“?”

送走一头雾水的影鹰,我依然坐在桌边,慢慢喝那杯冷尽的茶,半晌,我抬头,呼出一口气。

一只燕隼停在头顶的梁柱上,此刻尖利的叫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放下杯子,闭上眼说,“但现在被人占了先机,即使说出来谢澄也不会信我。”

也许因为这回换成了猛禽,玄凤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带着杀机:“假冒,冒牌货,假冒,假冒!假冒!假冒!假冒假冒!!!”

燕隼刷拉张开翅膀,烛光摇晃,羽毛在我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面对它杀气蓬勃的嘶鸣,我不为所动,只平静地说:“啊,但那没关系,我盯着呢。”

我伸出手臂,一阵翅膀拍打声后,玄凤踩在了我的小臂上,利爪小心地勾着我的衣服,我拍了拍它的喙,抬眉笑道:“而且说到底这事儿也怪我,那会儿想不开闹别扭,不肯跟天选之人有过多交集,仗着他看不见,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才给了人可乘之机。”

它把毛绒绒的脑袋蹭过来,我又挠了挠它的头,思索道:“不过这个慧心是怎么知道当时的事呢,她当时也在那里吗?”

玄凤说:“监视!监视!”

“嗯?她那时就已经在监视谢澄了?这么早?”我更想不通了,“那可是谢澄货真价实第一个死劫,如果我不赶着去谢澄可就真没了,她若想要当谢澄的救命恩人,故意设计谋害他,也不该直接把人害死吧。”

玄凤拿翅膀拍我脸,提醒我:“钟儿,代价,付了,代价。”

“是啊,就算是我,也是付了代价,花好大力气才算把他救回来。”我愁眉苦脸,“他可是我在英娘后救的第一个人,天选之人就是天选之人,可费生命值了,差点没把我抽干。”

玄凤忧郁地叫了一声:“好亏。”

“天选之人是这样啦,没办法没办法。”我跟它同为主神打工人,互相安慰着,玄凤被我挠头挠得眯起眼,它又说:“赤胆忠心,试炼。”

我的手停住了:“你的意思是,那场埋伏其实是针对谢澄的一场考验,看他究竟能不能成为至刚至强者,拥有赤胆忠心?”

玄凤矜持点头。

我恼火道:“这些事你怎么当年不说!”

它无辜地与我对视,我又想起这货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个复读机,除了提醒我天选之人死劫的大概时间地点外,其他什么用都没有,跟别人家主角的金手指完全不一样,它不但不能带我装逼带我飞,还只会变着法气死我。

也许是我的嫌弃太过明显地表露在脸上,玄凤狠狠啄了我一口便飞到桌子上,我不以为忤揉揉脸,再次叹气。

“我那时也真是……”我低声笑着,“也真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狗都要嫌我。”

我说了,我并非李严以为的那种形象光辉的神使,也绝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一往无前的勇士。

尽管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可真正来到另一个世界,活在别人的身体里,那种滋味非亲身体验而不能理解。

光看我在刚穿过来那会儿自杀了多少次就明白了。

孤独,恶心,恐惧,迷茫,害怕,混乱,痛苦,质疑,负面情感的爆发是那时的我不能承受的,而当我首次看见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时,前所未有的崩溃终于击垮了我。

那时我才真的明白,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苟活在别人的身体里,朝着一个也许根本不能实现的目标前进,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心愿实现。

我已经死了。

因为父母在哭,我必须活着回去。

但我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有闻人钟,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受尽病痛折磨,吐出了在人世最后一口气,躺在手术室那张冰冷的床上,我早就死了。

我,我是——

“钟儿。”

延伸的思绪被强行打断,我双眼失焦,茫然地看着玄凤,它前进一步,禽类特有的瞳孔正一寸不离注视我:“不能,说,出来。”

它说:“名字,是你的,羽衣。”

这里有一个传说故事。

仙子下凡玩耍,面对清澈的湖泊心痒难耐,脱下自己那充满法力,华贵的羽衣,下水沐浴,而路过的羊倌无意瞧见了这一幕,仙子举世无双的美貌深深吸引了这个男人,那不是人世所能有的奇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是如此美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敲动着我的心房,如果不遇见她,也许还能碌碌终生不求其他,可为什么,她要从那高高在上的九天降落,来到我伸手可及的眼前?

我因她误了终身。

那一刻羊倌便明白仙凡有别,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他将永不能再见她,此后必将饮恨自尽。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放心。”我慢慢镇定下来,喝了口冷茶,“我永远不会脱下它。”

我轻描淡写地说:“当初给谢澄写那张条子的时候,我不是也及时收手了吗——我不会向任何人说出我的名字,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刻。”

江湖路远,有缘再会。小家留。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只是路人甲。


其实这里基本已经点出主角的真名了。

但根据之前在旧站那边的经验来看,大家好像都没有如何注意这个问题……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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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鹰很快就传回消息,那个慧心确实是太子的贴身侍女,服侍多年,其美貌才气在京城算有些名头,这般美人即便身份低微,收入囊中也是乐事一桩,并不会有遭人诟病之处。她在东宫早已有着形同侧妃的地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难怪不愿随谢澄回山。

若她真是寒山真人的女儿,兴许我还要为难,但事到如今我几乎可以板上钉钉,这就是太子派来接近谢澄的冒牌货,不知从何知道了当年的事,也清楚了真人女儿的特征,披上了别人的身份来作妖。

……可这依然说不通。

时间线拉得太远了。

谢澄参加试剑大会后遇袭,也不过十四,距今足有四年,且他一直身处寒山潜心习武,如何会被千里之外的太子党看重,发掘出来经历这场为他准备的试炼呢?

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都是阻止谢澄和慧心接触,阴谋两个字明晃晃摆我面前,她借了我的好人好事去做人情也就算了,不过既然一脑袋都撞到我这个正主怀里,我一点反应都没有,真当我是死的吗?

呃,本人确实是死的。

我开始迂回地暗示谢澄其中有诈。

谢澄倒也没立刻为我污蔑他的小家而生气,皱眉思考了一下,他反问我:“如果她是冒牌货,那为什么会知道我师妹的特征,退一万步,是因为我之前在京城到处打听师妹走漏了风声,那她为什么会有我师母的那块玉佩?玉佩的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我:“……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太子的侍女既是你的师妹,又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当然觉得。”谢澄干脆利落地换好鞋子,大猫一样伸了个柔软的懒腰,头也不回准备出门去赴约见慧心,“但当年的事除了我和小家再无第二人知晓,而小家……是个好人。”

谢谢你现在给我发这张好人卡但我不需要啊啊啊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扑上去搂住他腰,瘫在地上任由他拖着我前行:“实不相瞒我对那位慧心姑娘一见钟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再这样下去必然相思过度而死,请你带我一起去见她吧!”

谢澄动作顿住了。

他慢慢回头,垂眼看我。

我带着满脸做戏的悲痛,对上他刹那间冰冷下来的表情,只觉周遭气温刷刷直降跌破冰点,更在心里默默打了个抖。

谢澄俯下身,带着无限耐心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他温柔得毛骨悚然:“那就更不会带你去了。”

最后我千叮咛万嘱咐,遇到危险让他一定要摇那个铃铛喊我,谢澄不耐烦地:“那是给你用的,我怎么可能遇到危险……行了行了,知道了。”

说着他长臂一伸,按住我的后脑勺,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以为他是要按F键一爪子把我脑袋捏碎……可谢澄只是试探性上下轻轻抚摸我的后颈。

目光专注。

光滑的瞳孔里有水波在荡漾。

“我很快就回来。”他眼睛明亮,困惑地笑着,“你在不安什么?她是小家,那也只是锦上添花,难道我就不回来了吗?”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是哪里给了他我在不安的错觉,谢澄认真看了我片刻,他指尖滚烫,只是收回手,我就感到一阵热度随着他的动作离我远去了。

“别不高兴。”并不是远去,那火热的掌心转而贴了贴我的脸,谢澄潇洒道,“记得摇铃铛。”

原本打算跟在谢澄后面以防万一,考虑到现在我跟他有铃铛联系,就没做到这一步。我略做思索,觉得还是把这事儿跟姬宣说一声比较合适,毕竟对方是他哥派来的奸细,跟他商量着事情会更好办。

走到一半,又意识到不对。

如果谢澄真在此事中起着重要作用,那站在姬宣的立场,比起惶惶不可终日的保护,一刀宰了他,让赤胆忠心永远无法落入他人之手不是更好吗?

自然,依照姬宣的品性,他大概率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谢澄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可姬宣不是一个人……他的存在,就意味着众多希望,兔死猢狲散,他还有姬湘,有这一个王府的人要保护,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姬宣有姬宣的立场。

我也一样。

“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你呢放一万个心,什么牛鬼蛇神在你绪哥面前都不是事儿!”

捋直我的脖子,唯一跟我立场相同的主神亲儿子绪陵,一边哗啦啦往我嘴里倒酒,一边沉痛摇头:“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哪怕前方是什么刀山火海,我也认了!这,就是社会主义兄弟情!没别的话说了,干!”

我呛得七窍升天,趴在桌边呕吐连连,绪陵俨然是把烈酒当漱口水的豪杰,随口饮下对我而言是致死量的烈酒后,他摸着下巴道:“不过那个慧心,真有那么漂亮吗?”

酒楼喧哗,今夜有个什么庙会,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潮,也是借了金吾卫上将军的名头,我们才在这视野最好的临街私密厢房找到了位置。

“……所以你要为了女人插兄弟两刀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还是得看看对方品貌,我就喜欢那种清纯中带点小性感,性感里带点小知性,知性里透着点小活泼,活泼里透着点小娴静的姑娘,我要求其实也不高。”绪陵豪爽大笑着重重拍我的背,用力之猛,险些拍得我的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喷出去,“开玩笑,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是那种为了美色背叛兄弟的人吗!我是吗?!”

我顿时感动:“哥你真的太够意思了……”

“那是当然!哈哈哈!”

绪陵又喝了口酒。

“所以那个慧心,漂亮吗?”他非常认真地问。

在被我一顿拳打脚踢后,绪陵哎哟哎哟地叫着讨了饶,他靠在窗边,懒洋洋道:“好啦,情况哥都知道了,等哥把这杯酒喝了,就去把这个蛇蝎美人的家世扒个底朝天,再拍谢澄脸上,押着他来给你赔礼道歉……”

“倒也不用这么狠。”我给他把酒满上,“找到证据,证明她是冒牌货就行了,其他的我自己处理。”

绪陵半眯着眼,挑了挑眉:“我怎么感觉,你这回劲头很足啊。”

我把酒杯推给他,微笑着说:“都被人当面骑脸嘲讽了,劲头能不足吗?”

“那也是哈,换我的话当场就要掀桌骂娘了,哪里来的小瘪三,敢披你爷爷的皮做人情!怕不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般红!然后上去就是一顿狂揍,啊哒哒哒哒哒哒……”

“不过绪陵……”

“绪哥,喊哥。”

“……哥。”我深吸一口气,“你帮我拆穿慧心的身份,等同是和太子作对,这样没问题吗?”

绪陵喝酒上脸,他扯开自己的领子,舒舒服服地靠着墙,偏头看街上涌动的人群。

过了会儿,他才说:“三方面的考虑,一是绪家原本就只忠于皇帝,哪怕是储君太子也不例外,太子现在几乎半囚禁了陛下,朝堂上也明里暗里敲打着我家,家里的那些老祖宗一个个都已经快坐不住了。”

“还有呢。”

“二是我清楚这个世界的根基,天选之人若意外亡故,没人逃得掉这场劫难,以往我想着就算太子登基,二皇子手握重兵,也不至于被轻易杀害,但现在看这架势,这两人怕是要不死不休——而且太子已经做出这样的尝试了。”

他指的是太子联合秦王对姬宣的刺杀,这事我已经提前告知过绪陵。

“至于最后一点嘛……”他拍拍我的肩,在街市灯光的照映下,笑出一口白牙,“谁让你是我老乡呢,老乡都是债啊兄弟。”

个人感觉这话我来说比较合适。

我举杯一口饮尽,向他亮出杯底。

然后再次吐个昏天黑地。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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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人潮,赶在庙会结束前,绪陵艰难地把我扛回府,我挂在他肩上,搂着他痛哭流涕:“哥,你是不知道,我心里苦啊……”

“好好好苦苦苦,哥都知道,别哭了啊乖……你才喝多少酒,满打满算有一两吗,不都被你吐了个一干二净吗,你是一杯倒吗你!”

“我没法不哭,我真的太难了,老天爷未免太不公平……”话到一半,我捂住嘴干呕,绪陵惊恐道:“你悠着点可别吐我身上!”

我摆着手,脚在他腰上蹬了蹬,绪陵叫苦连天把我往上背,我打个酒嗝,又继续说自己的心事:“还好遇见了你,不然我这些话憋了这些年,都找不到人说,哥你不知道,我好想回家啊……在这边真的太累了……”

“我懂的,弟,我都懂。”

“我死的时候,我爸妈可难过了,他们一直在哭,我从没看见他们哭那么厉害……我一点都不孝顺,要是他们没生我就好了……”我死死勒着绪陵的脖子,凄楚地说,“我要是不回去,他们该怎么办啊……”

“松手弟,你这是谋杀,咳咳咳,松,松手!!”

绪陵咳了好会儿才缓过劲,他颠了颠我,背着我穿过漫天的喧嚣,绪陵直视着前方,淡声道:“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他们不会后悔生下你,你不用觉得自己对不起谁。”

“话是这么说,可我没法不这么想……”我一个激动,又要勒他脖子,“你是谁?让我回家!放我回去!放开我!”

“你他妈别勒我……别挣!别乱动,小心,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我双腿夹着他劲瘦的腰,扯着嗓子哀嚎:“救命啊!抢劫啦!绑架啦!杀人灭口啊啊啊啊啊啊!!!”

绪陵白眼一翻就要活生生背过气去,着急燎火要来捂我嘴,我跟他就在王府大门前互相撕扯起来,忽然间大门大开,卫兵们举着火把从里面冲出来,打头的还是姬宣身边常带着的亲信,见此状他大喊一声:“谁人敢在此闹事!……闻人公子?你们这是在……还不快放开他!”

我跟绪陵就像被公安逼到角落,拿手电筒直射着的犯罪分子,维持着你抓我脸我扯你领子的姿势,纷纷僵在了原地,而我只是愣了片刻,嚎哭得更厉害了:“有人在吗?救救我啊!!”

绪陵都要哭了:“我求你了,把嘴闭上吧!”

卫兵分成两列,姬宣一身黑衣,从里面缓缓踱步而出,他面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漠,只是静立就自然而然有着倾泻的气势。在见了我们纠缠的情状后,他那已经不是冷漠了,分明是在用看死人的表情看我俩。

姬宣负手:“绪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绪陵满头冷汗:“这,这个,哦对,他喝醉了,我送他回来!对对对,人我这就送到了,原物归还!”

他立刻要把我从背上放下,我却敏捷地四肢并用紧紧抱住他,哭得好不伤心:“哥你不要我了吗?哥你不是我最亲的哥了吗?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了吗吗吗吗?”

“你放手!我俩素不相识谁是你哥!阿弥陀佛这位小兄弟莫要乱认人,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跪下给你磕头了祖宗!”

我拼命把脸往他颈窝里蹭,绪陵费了好大力才把我从身上撕下来,像对待易燃易爆物一样,忙不迭把我丢开:“人我这就送到了,诸位晚安做个好梦,我就不奉陪了!”

“哥——”

他逃窜的速度更快了些,堪称火烧屁股,眨眼便消失在了天边。

我趴在地上,又打了个酒嗝,有卫兵要来扶我,我茫然地看他片刻,就把手递了过去,结果他又一脸尴尬地收回了手,让我扑了个空,我眨眨眼睛,有些没面子地挠挠脸,决定自己站起来,正要想法把烂泥一样的身体从地上拔起来,另外一双手出现在眼前。

白白的,长长的,漂漂亮亮的手。

我伸长脖子仔细看,发现也不是特别漂亮,有好多伤痕茧子,只不过在火光下看得不是特别真切罢了。

“干嘛。”我嘟囔着,“我自己起得来,谢谢。”

那双手坚定不移等在那里,笃定我不会拒绝似的,我忽然起了玩心,直接在这两只手上重重打了一下!

“……”

四周一阵压在喉咙里的倒抽气声。

“生气吗?”我诚恳地问。

“不。”他回答。

“你生气吗?”他又问。

我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笑着说:“我生什么气?”

“……没生气就行。”他不再等我,像拎起一只小猫崽子,双手提在我腋下,将我抱了起来,我打蛇随棍上,用和刚才对付绪陵同样的方式,双手双脚迅速缠了上去,凑在他颈窝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没生气哟。”我摸摸他后脑勺,笑嘻嘻道,“我不会生冰儿的气,别伤心啦。”

等姬宣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的酒已经醒了一些,不至于继续大闹,但反而更加难受起来,他送我回房,将我抱到椅子上坐下,比起外面,屋里暖和极了,我的房间这么舒服,为什么他住的地方却冷冰冰的呢?

我转着眼珠子,想着这个道理,想不通,就开始嘀咕不舒服,他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转头对跟着我们亦步亦趋的管家道:“醒酒汤准备好了吗?”

管家立刻让人上醒酒汤,仆人们也都匆匆忙忙的,又是给我用热毛巾擦脸,又是往我膝盖上添被子,我老老实实坐着由他们折腾,吸了吸鼻子,又忍不住嘀咕:“我不冷。”

醒酒汤很快从小厨房端过来,管家本想来喂我,碗却在半空被姬宣不由分说接了过去,他坐在我身前,面色不喜不怒,拿着勺子在褐色的汤水里搅了搅,舀起一勺:“张嘴。”

我凑近了一闻,礼貌性质没吐:“苦的。”

姬宣看我一眼,自己低头尝了尝,他严肃地说:“不苦。”

“真的嘛?”

“你自己试试。”

那张伟光正的脸是如此有说服力,我将信将疑地就着他用过的勺子喝了一口,五官顿时皱成一团:“苦的,还酸,好酸。”

他重新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丝毫没有欺骗了善良酒鬼的心虚感:“嗯,喝完就好了。”

管家立在一边,看我被恶心得伸脖子瞪眼睛,舌头都吐了半截在外露着,活像条可怜的哈巴狗,他出声提醒:“苦是苦了点,但效果好,小公子可别吐出来。”

“他不会吐的。”姬宣一勺勺喂我,语气淡淡的,“这么乖。”

这话顺耳,我表示赞同:“你很有眼光。”

一碗苦汤下去,不恶心不想吐了,就是头还晕,看谁都是三头六臂,姬宣更是以足球队的形式呈现在眼前,天晓得绪陵究竟给我灌了什么酒。我瘫在椅子上发呆,守门员姬宣起身试我脸庞的温度,前卫姬宣从侍女手里接过绢巾给我擦嘴,中锋姬宣让人去打水给我洗漱,后卫姬宣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和绪陵关系变得这么好,要和他喝这么多酒。

后卫姬宣有点不高兴似的。

“啊……绪陵,恩,绪陵,绪哥,我跟他喝了酒,我只喝了一点点哦,但我喝醉啦!”我笑容满面,随他给我脱衣服摆弄,“不行吗?”

喝酒就是好,全身都热了起来,比袁无功先前给我开的那些补药强多了。这种泡在温泉里的感觉我曾经也有过,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脑袋转得很慢,良久才想起,是我临死的时候。

不耐烦慢吞吞洗漱,男人嘛几天不洗澡都不是大事,男人味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我嚷嚷着困了要睡觉,姬宣把我放到床边,他则侧身坐在一边小板凳上,打算亲自给我脱鞋子,不等管家阻止他,我自己两条腿挣吧挣吧就甩开了长靴,穿着内衫滚上铺,一头埋进了枕头里,不见人了。

姬宣拍拍我的大腿:“洗个脚再睡。”

“不用。”我瓮声瓮气地说,“我的脚是香的,想不到吧。”

姬宣:“……那你还挺厉害。”

我从枕巾头发里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他,姬宣显然不指望我配合了,在金盆热水里绞了帕子,仔细给我擦手,我被他挠得有点痒,憋不住笑了一下,又想起他刚才的话:“你不喜欢我和他出去吗?”

“我没有打算限制你的交友。”

“那后卫怎么不高兴?”

姬宣看我,他卷起我的袖子,湿热的毛巾顺着手臂擦上来,他摇摇头,轻轻笑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也看他,过了一会儿,把脸重新埋进枕头:“我有很多秘密,你想听吗?”

“你想说吗?”

我抬起头,张着嘴想了很久,诚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那就挑你能说的。”姬宣头也不回,朝着身后的仆人们挥挥手,于是他们都欠了身,安静地退出房间,管家也不例外。

他只是在掩上门时,目光难掩忧虑地注视着我们。


后卫姬宣:你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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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的……能说的,我想想,能说的有哪些呢……”我歪着脑袋,嘴咂巴两下,“好像全部都不能说,等等,为什么要我说,你没有秘密吗?你肯定有秘密。”

他不为所动:“是吗。翻身,换另一边。”

我把另一只手递给他,摸着自己鼓鼓的肚皮,姬宣擦着我每一根手指,他做这些琐碎事时依旧不急不躁,和平日看书写字时的神色如出一辙,渐渐地,我也跟着平静下来,只是呆呆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殿下。”我问他,“你有多大把握?”

姬宣擦完我的两条手,他把帕子丢回盆中,手臂揽起我,替我调整好睡姿后就扯过被子,团团盖我身上。

他掖着被角:“你指的是?”

我注视着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闻人。”姬宣收回手,他坐在矮凳上,正如任何只绽放在悬崖上的幽兰一般旁若无人,一般出尘夺目,他安静地说,“我有告诉过你吗,我只是个粗人。”

“什么?”

“没有志向,心气也不高,活一天算一天,在这世上呆着只是混日子而已。”他随意地说,“我可能确实不适合出生在帝王之家,像你一样,当个山贼也许更痛快。”

他说这些话时眼里没有我,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很快又笑着看向我:“我差点忘了,你也不是生下来就当了山贼,不得已才走的这条路——你过得比我艰难多了。”

说着,姬宣摸了摸我的眉心,那种温柔的触感叫人眷恋,他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着:“你也是有万般不得已啊。”

“……我的事暂且不提,殿下,现在情况紧急,你若不争,往后想要翻盘就难了。”我试图直起身,“景瑜已经说了,太子集齐十腹之子,离长生不老药只差一味赤胆忠心,若让他全部拿到手……”

“就算如此,难道他会把制成的药献给父皇吗?”姬宣无声地微笑,“太子早已成为事实上的皇帝了,闻人,迟迟未登基的原因是他下毒囚禁父皇,失去了绪家的拥护,又忌惮我手里的兵权……长生不老药对太子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大局早定。”

我傻了,紧接着激动地叫起来:

“下毒?圣上病重竟然是因为太子动了手脚?可这样的消息必定死死封锁,太子怎么会让殿下你知晓?”

还好这里是姬宣的地盘,不然这几嗓子嚷出去,我都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

姬宣收敛了笑,他定定凝视着我,那种姿态像在等待着什么,而我头痛欲裂,思维却拨云见日般清明起来:“——是袁无功。”

“你跟他早就达成了同盟,大约之前将他赶出府,也只是为了麻痹太子掩人耳目,你不便窥探的宫闱内幕,全都经由他传递出来,毕竟……谁能彻底防备大夫呢?”

一口气说完后,我陷入了沉默,姬宣既不承认也不否定,眼睫微微颤抖着,双颊仅有的血色也褪去了。

他终于不再看我。

良久,我奇怪而短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赶他是因为——”又用力咬住舌尖,及时打住话头,我闭着眼揉眉心,说,“殿下既然掌握到了这一步,那对赤胆忠心的下落,想必心里也有数了吧?”

“嗯。”

“您打算如何处置小秋?”

姬宣彻底扭过头,语气倒还很稳:“我不打算如何处置他,只要他别乱来,我保他安稳离京。”

“什么叫乱来,小秋现在日日和太子的侍女见面,这在殿下眼中算乱来吗?”

我的语气不自觉变得尖锐,姬宣收紧搁在膝头的手,他口吻压抑地道:“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赤胆忠心,长生不老药,都不会影响大局——”

“所以小秋的生死,也无关紧要?”

听了这充满戾气的质问,姬宣沉默片刻,叹道:“你这只是在胡搅蛮缠。”

我简直是用生生吞下心头血的毅力,才忍下了一句逼到喉头的脏话,我随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喝多了失态,殿下见谅。”

“我知道你一直盯着谢澄,有你保护,谢澄那边出不了大错。”他此刻的脾气好得惊人,并不把我的冒犯放在心上,姬宣缓缓道,“我也不希望太子手里握有长生不老药,不管是真是假,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出现在人世,它只会引来无尽的纷争。”

他这句话仿佛是在暗示,他没那个打算把谢澄的性命交给太子,我稍微放下心,又觉得不可理喻:“殿下方才还说,自己心气不高没有志向,可殿下的所作所为,不像是无意于皇位的人该有的。”

“我确实无意于皇位。”

这话在我耳中听着有说不出的讽刺,很有种富二代创业不成就只能回家继承亿万财产,却还要和乞讨的穷人哭梦想没能实现的魔幻感。不当场讥笑为难他是我最后的忍耐,酒意一波波冲击着太阳穴,在激我爆发,情绪化的当下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不想再谈下去,翻过身背对着他,平静地说:“劳烦殿下照顾了,夜已深,您也早些歇息吧。”

“那天你来书房找我。”

姬宣在我身后,那轻声诉说的语气像在试图跟我辩白:“那时我就告诉你了,我是基于我的立场做的这个决定。”

“是啊,您没有隐瞒,是我自己想太多,丢了大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姬宣并没有欺骗我,只是我一厢情愿,把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理解了而已。譬如擅自觉得他把我当朋友,为了我这个朋友而对袁无功发火。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这么一想,我对姬宣发的这些火,就很没道理了起来,姬宣也是,都被这样阴阳怪气了,他为何不像对待袁无功一样,让我滚出去呢。

“闻人。”他似乎很疲惫,说话有气无力地,低哑道,“那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我说:“非得讲出来不可吗?”

他没回答,我还想借着这口气再刁难几句,话到嘴边又叹了口气,到底是尊贵的客户兼皇子,我有几个资格这般放肆,便将所有情绪全部咽下肚,好好体会了一番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

我心平气和地说:“别想多了,殿下,我只是跟着谢澄来这里,等事情结束了,我自然也会离开,无论我是什么立场,都不会影响到您,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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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折腾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只是第二天扶着酒醉后疼痛不已的脑袋起身一看,姬宣已经离开了。

我重重倒回枕头上,拿手臂遮着眼睛,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长叹了口气。

看来我这人酒品不大行,又哭又闹也便罢了,但昨夜的事,得向姬宣道歉才行。

姬宣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就像他说的那样,一切都是立场问题,在这个时间点他肯冒着被太子怀疑的风险收留我与谢澄,就已经是不易,而我非但不为他的体贴心怀感激,还向他发泄自己的情绪,这说一句恩将仇报也不为过了。

发泄情绪,那是孩子的特权。跟我无关。

已经给人家添了诸多麻烦,再死皮赖脸留在这里也很是不合适,倒不如另寻他处来得妥当,至于谢澄的安危问题,姬宣既已知晓赤胆忠心之事,又不愿真让太子制成长生不老药,那想必他也会分出余力来保护谢澄,我和谢澄之间也有铃铛联系,即使出了事不至于全无知晓。

那就这么定了,谢澄留下,我走。

主意打定,我立刻换衣去寻姬宣,想向他辞行,一路行得很慢,我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心里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说来也的确奇怪,一天天看着姬宣没什么动静,却在不动声色间掌握了如此庞大的信息,他透露给我的必是其中万分之一,太子下毒,圣上被囚,绪家翻脸,以及这连发的凶案背后隐藏的长生不老药,甚至连谢澄在其中的身份都猜了出来,姬宣究竟是如何在这动荡的京城人潮里抽丝剥缕,了解到这么多隐秘的事呢?

长期戍守边疆的武将,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还没理出头绪,书房就已在眼前,望着紧闭的房门,我心里微微紧张了起来,昨夜混乱后的首次见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总,总之先道歉,对,先诚恳为昨夜的失态道歉,冰儿如果发火,就顺理成章提出离开,没错,就这么办。

踌躇好几次,也没勇气叩响眼前的门,我攥着拳头,干脆噤声屏息放轻脚步,踱到一边窗下猫着,继续推敲一会儿要说的话,正好有我相熟的侍女端着茶盘走过来,看我这幅挠头搔耳的情形她抿唇一笑,正要唤我,我忙竖起根手指,拼命示意她别泄露我在这里。

“谁?”里面忽然传来姬宣的声音。

侍女朝我点点头,就自若地上前开口回答:“是奴婢,打扰殿下,来送新泡好的热茶。”

“不用,下去吧。”

“是。”

遭到主人的拒绝,侍女望着手里的茶盘,也轻轻叹息,一转头就对上我睁大的眼睛,她倏然失笑,在我身边姿态优雅地蹲下来,捡了块茶点心喂到我嘴里,我满口食物不能发声,只向她竖起两手大拇指,她就笑着离去了。

我舔着嘴唇,心里安定不少,正要下定决心去敲门,却听见屋里有管家那沙哑的嗓音:“昨夜,宣哥儿同闻人小公子吵架了?”

“……”

管家替我说好话:“小公子年纪轻难免贪杯,也是喝醉了,何必同醉酒的人动气呢?”

姬宣淡淡道:“我没有生他的气。”

“那宣哥儿怎么一早上又不用膳又不说话?昨夜回房还那般晚,我原以为你在小公子房里睡下了。”

“他看起来像第一次喝醉,夜里容易出差错,我就多留了会儿。”姬宣道,“是我自己做的不好,他发火无可厚非。”

管家讶异极了:“小公子跟您发火?小公子……那可是闻人小公子,他居然也会发火?”

听他的口气,好像比起我冒着大不韪向当朝皇子发脾气,我生气这件事本身更值得惊讶。

姬宣也无语了片刻,他道:“闻人心地纯善,和我不同,我们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怎么这样想,殿下也一样的品性高洁,同小公子再合拍不过了。”管家劝慰他,“究竟是为了何事,才叫小公子好端端生起气来?难道是当年的事被他……”

“不是。”

姬宣打断了他,屋内沉默半晌,勾得我心痒难耐,恨不得将耳朵伸进去听得更清楚,整个人也不自觉扒在窗边。

“不是。”姬宣的叹息声宛如尘世里一道裹着哀愁的风,密密缠上我的心头,“若真是当年的事被他发现了,恐怕就不是朝我发火这么简单了。”

管家讷讷着:“那到底不是您亲自动手,更何况极光阁本来做的就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这无论如何也不该怪到您头上来。”

姬宣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嘲弄意味:“我看着他们用油淋湿房梁,一把火扔上去,女人小孩都困在里面,谁知他那天出门,没烧死他纯属是个意外——我在黑风岭见到他和那个英娘时,我就觉得,这个世上果然是有报应的,或迟或早,报应总会找上门。”他还在笑,“对我而言,他就是地府的阎罗,在人世的化身啊。”

管家低声说:“我留心了他很久,他……没有要报复您的意思,素日心眼儿也好,体贴,活泼,府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我有时甚至觉得,这么防备着人家,叫他知道了得多难受……”

点心的甜味落到胃里,翻涌成难以言喻的酸苦,齐齐逼到喉头,烧心的呕吐感摧折着我,任何与苦痛有关的滋味对我而言都不陌生,烈火加身也好,将不是天选之人的英娘白芷硬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来也好,哪怕被人视为阎罗,任何苦痛,我都可以忍耐。

我仰着头靠在窗座下,没有动弹,只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闻人钟还不清楚真相,如果他知道,我就是极光阁的阁主,在黑风岭时他就会动手了。”

姬宣的语调总是那么平板,丝毫起伏也无,漠然的,平淡的,就像这个世上不存在真正能让他动容的事物。

我过去以为,这都是假象,真正的姬宣其实是个非常温柔,非常心软的人,可事实证明,我这人老是把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理解,这是我的坏习惯。

姬宣给我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

“所以那时我联系上了暗部,也选择留下来继续观察他,但凡他流露出一丝杀机,我都会立刻要了他的命,连带着山上所有的人。”耳边,他正一言一语陈述着自己的心思,“后来袁无功和谢澄也都被他绑上山,人多了起来,也更方便我动作,黑风岭巴掌大的地,我很快就调查完了……”

有一瞬间我很想离开,可这时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打草惊蛇,除了留下听到最后,我别无他法。

只听姬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道:“谁能想到,他居然真的只是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而不是自立为王扩建势力,好伺机对付他叔父闻人达和疾风阁……他当山贼,就只是单纯被我逼到那条路上去的,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这是有多,愚蠢的想法啊。”

管家低低道:“这只是因为,闻人钟是个好孩子。”

“没有父辈庇护,好孩子活不长。”姬宣为他们的对话画下简洁的句号,“我说了,他没死,纯属意外。”

我终于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并肩看月亮的晚上,姬宣问我的问题。

“……他派极光阁的刺客来杀你,你没想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迟早的事,好歹我也是黑风岭的老大呢。”

“…………那极光阁那些杀你的刺客呢?”

原来他从头至尾,就没对我放下片刻戒心。

也许是因为主人长年在外,姬宣的王府不比其他官员大将的豪宅,人来人往宴会连连,总是很寂寞,很安静,但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会有小鸟从围墙外飞进来,飞到我膝头,对着我鸣叫。

玄凤低下头,翅膀遮住头,伏在我腿上,我伸手去摸它时,它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着悲悯的色彩。

我对它笑了笑。

“……”玄凤张开嘴,尖锐的鸣声凄厉得让人不忍,如同应和它的呼唤一般,瞬间,大大小小的鸟鸣响彻院中各个角落枝头,就连头顶天空,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无数振羽而过的鸟儿,双翅遮天蔽日,都在一齐啼鸣。

“钟儿。”震耳欲聋的鸟鸣中,玄凤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怪它,为何早就知道这件事却隐瞒我,这不是玄凤的义务,站在玄凤的立场,多余的情感会影响我这个打工人的判断,不告诉我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玄凤也是,姬宣也是,袁无功也是,谢澄也是,就连绪陵李严等人,也是一样。

昨夜姬宣又问我,你的立场是什么。

我那时心里有气,不愿回答。

我的立场,就是希望他们万事顺心,永不折腰。不是单纯出于完成任务的需要,我发自内心,发自内心——

可我的心在立场面前,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价值吗?

还好没有回答,否则姬宣知道了,该将我嘲笑成什么样啊。

我扶着酸麻的腿站起身,赶在管家出来查看情况前,借着鸟鸣的庇护无声离开了。


为大夫人点蜡。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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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会麻烦,神使千万不要这么想,我还要担忧寒舍简陋,入不了神使的法眼,委屈了您。”

李严身形清瘦修长,他一如既往拖着披帛,脚上仅着白袜,穿过铺满绒绒地毯的长廊领着我去房间,廊外雨丝星点,偶尔飞进屋檐下。我跟在他身后,简单道:“怎么会。”

的的确确是怎么会,李严住所之奢侈古雅与寒舍两个字毫不沾边,我没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时那般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就已经是我心不在此的缘故了。

李严侧过身,笑着看我一眼:“大人介意我过问一句,忽然转变心意,搬出二皇子府的原因吗?”

雨丝倾泻,飘在我脸上,我随手以大拇指抹去,嘴里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啊……”李严没再问下去,带我去了打点好的卧房,他舒舒服服在暖桌边坐下,拉了拉披帛,语带关切道,“有什么缺的要用的,大人只管开口,告诉影鹰告诉我都是一样。”

我同他一起坐了,李严观察着我的脸色,他唇珠绽开,又是微笑起来:“大人不必担忧,即便同二皇子起了什么误会,之后皇子也一定会明白大人的苦心……”

我手背撑着脸,闻言失笑:“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同皇子发生争执才离开的吗?”他肃容,“大人看起来可像是心里带气啊。”

“啊,争执。”昨晚确实有过争执,然我已经快忘了。

我漫不经心道:“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李严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慰问了几句便贴心地起身,他替我将门掩上,对守在门外的两个侍童叮嘱了几句就飘然离去,留我独自坐在这宽敞的房间。

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

雨幕密密麻麻映在瞳孔上,枝叶飘零,我侧过头出神地看了会儿,而玄凤不知何时也跟进了这里,在我脚边不甘寂寞地跳来跳去,终于,下定决心蹦跶到我手臂上。

“钟儿。”它来回踩着脚,“还好,吗?”

我回过神,敷衍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嗯,还好,我刚才在回想以前的事。”

它歪着头,我大大方方解释道:“姬宣就是极光阁阁主这件事我没想到,不过细究起来也是应该,否则平白无故,他为何对我这般周到,当初在黑风岭我为拦下他赴鸿门宴,强将他困在山上,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早就不能忍受,姬宣贵为皇子,自尊只会更强,却在事后完全没有找我麻烦的意思,这显然不正常。”

玄凤一身羽毛被雨水打湿,它不住低头啄着自己的翅膀。

“但想到他其实一直在戒备,在观察我,就很好理解了。”我微笑道,“当初我被你支开,逃过了被火烧死的命运,又不听你的阻拦强行救了英娘,这落在胸有成竹的姬宣眼里,肯定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难怪他将我形容为地府阎罗——他起初大约也一直在警惕,警惕我何时要来为过往的仇恨向他索命,毕竟英娘的母亲,闻人钟的奶娘,就是在那场火灾里过世。”

这么大一段话,玄凤听后的唯一表示却是:“你,不会,死。”

我没理它:“管家那边的态度也能解释得通了,我还在奇怪,素不相识的为什么一上来就对我这般好,原来是清楚了闻人钟的底细,存了替主子试探的心,所以才一再来接近我吧……”

“不,是。”

玄凤轻轻打断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麻雀,它垂着脑袋,近乎执拗地说:“不是,这样。”

我沉默片刻,用袖子替它擦起身体,我道:“我明白,不全是如此,即便是极光阁阁主,冰儿也还是冰儿,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不是作伪,这我知道,我知道的。”

玄凤乖乖任由我动作,主动举起翅膀叫我擦抚,它乌黑的眼珠子不解地望着我:“那为什,么,伤,心?”

又来了,知音首席作家玄凤同志,它带着自己对家庭纠纷男情女爱的见解又来了。我被伤心这两个字激出一身货真价实的鸡皮疙瘩,忍着恶寒,掰正它走偏的想法:“不是伤心,单纯有些意外而已,极光阁可是闻名江湖的暗杀组织,要打理它需要不少精力人脉,姬宣长年在外,光是忧心战事就来不及,哪里来的功夫成立这极光阁呢。”

我试图和它讨论正经事,玄凤却消极怠工,恹恹趴在我掌心,我吸了口气,继续说:“无论如何,你放心,就算知道了这档事,也不会影响我今后的判断,说到底极光阁也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真正要杀我的人不是姬宣,这点我分得清,不至于像姬宣以为的那样,要因这个向他复仇。”

它仰起头。

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玄凤说:“那为,什么,伤心。”

我再也说不出话。

傍晚,李严来我房间,他一拍手,就有侍童将膳食送进来,俨然是要和我共进烛光晚宴的架势,也不清楚太史局的油水究竟是有多足,才能养出李严这一身矜贵骨肉。

寄人篱下,我自听从主人的安排,揭开盖子确定不是烤王八后,便快乐地一头栽向美食,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饕餮。

李严面前照旧摆着一盅清汤豆腐,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咽下后方慢条斯理道:“方才二皇子府上的人来了。”

我忙着啃骨头,忙里偷闲:“是吗。”

李严悠悠地:“倒是恭恭敬敬的,客气话就不提,还送了一大堆东西,满满当当堆在门口,千叮万嘱让我一定照顾好他们的闻人公子,刚才我挑着看了看,尽是些补品药材,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我嚯了一声:“李大人身体像是不太好,巧了俺也一样,咱们一起把这些补品炖汤喝吧!”

李严十指交叉撑着下巴,他笑盈盈望我:“我还以为神使要让我把这些东西还回去。”

“为什么,送都送了。”我奇怪道,“里面有毒吗?”

“倒也没有。”

“那不就得了,是送给大人您的,安心收着,天天吃白菜豆腐身体怎么能好。”

我埋头又不知疲惫地啃起骨头,李严还是笑着:“神使是怎么同皇子说起你我的关系?”

啃骨头的雅兴被一再打断,我无奈地说:“随口瞎编,说偶然认识的朋友没想到是传说中的太史令大人……”

李严绕了绕自己的白发,不知道在想什么,自顾自又笑了,我耸耸肩,刚要拿起吃的,却听李严道:“之前神使要我查的事,已有些眉目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骨头,又看了看李严,终于意识到,今日我与美食无缘。

我推开盘子,拿起一边的毛巾擦手:“嗯,请讲。”

雨一直下到夜里也不见小,更有电闪雷鸣的趋势,李严走前给我屋里又加了几炉炭火,味道也不呛,散发着檀香,不知道是什么金贵的品种。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许久也难以入睡,睁着眼睛看那一角布满水珠的窗玻璃,偶尔有闪电的影子映在那上面。

不知翻来覆去折腾了多久,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睡意,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后极轻地吱呀一声,门似乎被人打开了。

再无动静,我闭着眼睛躺在那儿,雨水不间断地落着,完美地掩盖了脚步声呼吸声,忽然间,我听见有人在我上方道:“你醒着?”

我猛地睁开眼,瞳孔收缩,刚要说话,一只冰冷的大手迅速捂住我的嘴,来人正站在我床边,深深弯腰注视着我。

又是闪电,照得对方侧脸雪白,高挺的鼻梁轮廓清晰,打下一片阴影,雷鸣滚滚而来,他似乎略微发了个冷颤,就干脆盘腿坐下我床边,收回捂着我嘴的手,转而不太熟练地替我掖被子。

“小……秋?”我惊讶地看着他,“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谢澄一身黑衣,发丝湿成一缕一缕,紧贴在鬓角,明明是很狼狈的模样,却透着青涩的英气,容姿俊美得难以侧目。他满不在乎地用内力烘烤衣裳,很快又变成暖乎乎的小太阳,谢澄不高兴地说:“我回去,你没在,问了人就来找你。”

我有点感动,但我更关注其他:“你和慧心姑娘在外呆到这么晚才回去?”

“……”

难得他没和我拌嘴,幽怨地看我一眼,谢澄便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我枕头边,半晌,他道:“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这两天谁都担心我生气,我失笑:“没有,你觉得我像是生气了的样子吗?”

谢澄的脸埋在双臂间,闻言,他闷闷地:“那你为什么要走,是在躲我吗?”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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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

他没有动,也没有从手臂间抬头。

“我不是在躲你。”我轻轻按着他后颈的穴位,温声道,“我有自己的考虑,但那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导致的。”

“那,那是姬宣惹你生气了?”

他露出一双眼睛,迷茫地说:“那个管家说你们没吵架,但姬宣说你生他的气所以走了,到底是哪个?”

姬宣估计还以为我在为昨天晚上的争执怀恨在心,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

我淡淡笑了,摸摸他的眉心:“一半一半吧。”

“什么叫一半一半,没吵架,但你在生他的气,可没吵架……我弄不懂你们了。”说着,谢澄的火气压不住又要冒起来,“我去把姬宣拉来,我让他给你道歉。”

“小秋。”

我喊住他,我掀起被子,让出一半床铺:“别折腾了,过来。”

他愣住,借着隐约的光,他的脸似乎微微红了,许久谢澄才走过来,脱下外衣和鞋子,小心地上了床,谨慎在我身边睡下。

尽管淋了雨,但这会儿他身上比我还暖和得多,谢澄仿佛在顾忌着什么,不肯挨着我,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我怕他掉下去,索性搂着他的背,将他揽了过来。

谢澄靠在我的胸前,他肩背肌肉僵硬如岩石,随时就能暴起窜到天花板上,我没在意,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等到他渐渐放松下来,我重新闭上眼睛:“好了,先睡吧。”

“……嗯。”他应着,“你冷吗?”

谢澄环住我的腰,把我往他身前勾了勾,像是想把自己的体温分给我,炙热掌心将我的头压到他颈窝里,双腿也在不知不觉间缠上了我,被这阵热度包围着,我平稳地在睡梦中下坠,只差瞬息就要彻底睡着前,又听见他说:“慧心说,太子希望招纳我为门客,等往后行了登基仪式,许诺将军之位。”

“……是吗。”

我刚要抬手轻轻挣开他,谢澄早有预料,立刻加重力道把我按在怀里,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留给我。他安抚似的道:“我没马上答应,我让她先等等,等我来问过你。”

“问我?”

黑暗中,谢澄的长发如海藻般淹没了我,他的嘴唇凑在我耳边,呼吸也跟着拂上来:“你怎么想的?”

无言许久,我才道:“宣殿下肯定不愿意你成为太子的人。”

“姬宣的想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听你的意思。”谢澄又变得不满,“你不是在生他的气吗,为什么这种时候也要替他着想?”

“我们都受了他的照顾,替他着想也是应当。”

“不就是在他那儿住了几天吗,这算什么照顾,大不了之后我想办法把这个人情还了。”

谢澄哼了一声,双手双脚都抱了上来,怕我跑了一样:“这些年慧心受了太子恩惠,不愿同我回山,我想着成为太子门客,替他做几件事,把慧心的恩情还完就带她回去,免得她在京城这些糟心事里越陷越深。”

“你倒是很替她着想。”

谢澄默了,他声音冷了几分:“你不是也在替姬宣着想吗,凭什么这样说我。”

我不想和他再抱在一起,伸手就要把他扣我腰上的手臂弄下去,谢澄却莫名激动起来,他不由分说翻身就将我压倒,被子盖在我们身上,我们鼻尖抵着鼻尖。谢澄焦躁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自从我和师妹相认后你就一直在摆脸色,你是哪里不高兴了?谁给你不痛快了?”

这一通抢白叫我无言以对,我别过脸,看着窗子,平静地说:“没有不高兴,也没谁给我不痛快,你做得很好——这样说可以吗?”

下颔覆上两根铁铸般的手指,硬是把我的脸扳回来面对他,谢澄在离我极近的距离,咬牙切齿地说:“不需要你这样敷衍我,我心里清楚着,你不喜欢我和师妹走得近,你觉得我找到师妹就不会再听你差遣,但你也不是喜欢我,你喜欢的人多了去了,无论是姬宣还是那个毒医,你时时刻刻都在替这些人着想,轮到我时,你就只会甩脸色。”

别生气,小秋就是这种脾气,一旦上头便会不管不顾,这些话也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心话。

我倦怠道:“你想多了,我对你们一视同仁。”

谢澄怒道:“谁稀罕你的一视同仁!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你却……”

“那你想要什么?”我凝视着他,认真地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谢澄顿时语塞,他从我身上翻下去,坐到床边背对着我,我跟着慢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靠在墙上。

“所以你不希望我替师妹,向太子还人情。”他冷冰冰地说,“是这个意思吗。”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又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百感交集这个词大约很适合我现在的形容。

我平淡道:“别来问我的意思了,小秋,凡事依赖别人的主意,唯一的结果就是会将一切挫折失败怪罪到别人头上,我只是小小山贼,没那么大能耐可以替你出主意,更何况我即使说了我不希望你和慧心走太近,不希望你成为太子的匕首,你就会老老实实照做吗?”

他一动不动坐着,我以前从未发现,谢澄肩膀这样宽,像一堵墙。

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让一堵墙为我倒塌。

只听谢澄嗤笑起来,他起身,径直头也不回地走了。

玄凤其实有给过建议,干脆直接告诉谢澄,我才是当初乡间药铺里救下他的小家,让他自行断了和慧心的联系。

我给出的回复是现在被人抢占了先机,当年的事缺乏证据,谢澄不会相信我的话。

但我很明白,这只是借口。

躺在床上愣愣发着呆,直到谢澄离开很久后,我才想起一件事。

他其实很怕雷雨。

“……”我扶着床沿起身,地板冰凉,我一步步走到门边,推开的一瞬间,扑面的雨丝就将我掩埋,让我窒息。

回廊寂静,除了雨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也不再见谢澄的身影。

在黑风岭的那段时间,谢澄起初十分讨厌我,我被英娘押着,要和新娶的夫人同房,每每他都是一脸不堪羞辱,我但凡敢碰他一根手指,就要咬舌自尽给我看的刚烈表情。

于是我选择打地铺,让娇贵的三夫人睡床上,一觉下去没抱着温香软玉也就罢了,还腰酸背痛,第二天捶着老腰唉声叹气和兄弟们下山抢劫,却要叫这帮莽货调侃夜里在女人身上太过用功。

什么时候起,谢澄不太排斥我的靠近呢。

我想起来了,也是那天,连着两个月的干旱后,黑风岭一带终于迎来了一场暴雨。

电闪雷鸣声势浩大,却是喜报,所有人都忙着出门接水洗衣,雨丝刚落下来的时候,我刚好干完一票,和人从山下有说有笑地回来,乌云陡然密布聚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暴雨劈头盖脸淋了个透心凉。

“可算下雨了!”身边的人都在欢呼,“底下村里的庄稼能活了!”

“头儿!我去接水,我婆娘一直催我去挑水洗衣服,现在可不用跑那么远了!”

一帮人在雨幕里可劲儿撒欢,我伸手接了一捧雨,想到英娘终于不用为今年的收成而发愁,也心情好了起来,就笑道:“等我拿个盆子,我也接水——”

轰隆雷鸣盖住了我的下半句话,我脸色刷的白了,看向泼墨般的天空,我喃喃:“完了……”

“头儿,你说什么——?”

我转头就往寨子里冲,远远抛下一句:“我先回去一趟!!!”

我一路冲回院子,英娘正在指挥着女人们把晾在屋檐下的衣服收进去,见我全身湿透冲进来,她愣了一下,放下活计,随手扯了毯子,快步朝我走来,兜头抱住我:“冷到了吧?把身上擦干,我去烧点姜汤,等会儿也分出去……”

“小秋在哪儿?”

英娘一边给我擦头发,奇怪地看着我:“小秋?你那个三夫人吗?应该在自己房里吧,没见他出来。”

我把毯子推回给她,就往屋里跑:“多煮点姜汤,淋到雨的人不少!”

“等……你急着干什么!”

女人们叽叽咕咕笑起来:“钟儿也到了这个年龄,娶了媳妇,半日不见都牵挂,怎么会不急呢?”

“说起来我还没仔细看过他这几个媳妇,但都不能生养吧?”

“不生养有什么,咱黑风岭多养得起区区几张嘴。”英娘强硬地终止对话,拍拍手,“好了,动作快些,不然褥子可全湿透了,晚上睡什么!”

闪电接连划破天幕,暴雨倾盆,我穿过茅草蓬,总算跑回房,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小秋!”

我大步走入,连连喊他:“小秋,小秋!你没事吗?小秋!”

“别喊我小秋。”

我循声望去,屋里昏暗,谢澄坐在离门窗最远的墙角,一手搭在膝头,雨水在他脸上留下泪痕般的阴影,若非他出声,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原本闭着目,此刻一抬眼,瞬间逼上眉睫的刀光剑影逼得我差点后退,简直是暗夜丛林中的一匹孤狼。

谢澄看了我一会儿,乏味地靠回去:“有话就说。”

“你,你没事吗?”

随着我这句话,闪电再次落下,雷鸣随之震荡,谢澄眉头微微皱着,他漠然道:“什么意思。”

我没再开口,只观察着他的反应,雨势滂沱隔绝一切,仿佛世界缩小到只剩这一个房间,只剩我二人。

又是闪电。

谢澄忽然口气生硬地道:“没事儿就出去,看见你就心烦。”

我说:“是吗。”

我到床边,抱起干净的被子,向着谢澄走去,他始终皱着眉,警惕着我的一举一动,赶在我要到他身前,他出声道:“你干什——”

我单膝跪地,就像刚才英娘对我那样,把他连头带身体,整个儿包进被子里,双臂环上去,我紧紧搂住了他,谢澄几乎是立时挣扎起来,然他此刻身中软筋散,力道上根本赢不过我,只能屈辱地被我搂在怀里。

“你,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着抖。

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难道告诉他,上次费老大劲儿救你小子的时候,知道了你看着厉害,其实内里就是个怕打雷的怂包?

许久,我才说:“英娘在煮姜汤。”

“什么?”

关键时候我总是不太会安慰人,僵硬地道:“你也来一碗吧。”

谢澄比我还僵硬,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却并不是一个柔顺依附的姿态,他沙哑道:“我又没淋雨,喝那个干什么。”

“好喝的,又辣又甜,她平时可不会煮姜汤,错过机会就没啦。”我慢慢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只吓到浑身炸毛的小猫,除了把他搂在怀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喝一点,好不好。”

“少用这种哄人的口气。”

话是这么说,他的身体逐渐放松,虚虚靠着我,隔着被褥,依然能感觉到他在不自觉发着颤。

我只迟疑了瞬息,在一道道闪电中,就将手伸进被子里,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是在小家这个身份后,谢澄第一次默许我的陪伴和靠近。

但那天直到雨停,我都没有再和谢澄有任何交流。

他永远不会清楚,我为什么会知道他害怕雷雨的事。

十四岁身中剧毒双眼失明的谢澄,只能听声辨位,雷声轰鸣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彻底的黑暗,在救命恩人小家面前才能暴露出的伤口,不会袒露给闻人钟这样的山贼。

望着如帘雨幕,我知道此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追上谢澄,叹了口气,许久,我后退一步,到底轻轻关上了房门。


谢澄这个性格,你不能说他坏心眼,他确实很甜,但跟他相处起来,也确实需要很多的包容和忍让。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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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陵找上门时被影鹰拦在了外面,还是我饭后遛弯儿时偶然路过大门,听见有喧哗声,过去一看,才算在这俩人打起来前把架劝了下来。

影鹰整理着自己被揪成一团的领子,每个动作都带着杀气,他恶狠狠地道:“就算是上将军,未经允许也不能擅闯私宅!”

“什么叫擅闯,我跟闻人有约在先!”绪陵大怒,一边把自己撸起来的袖管放下去,一边朝我叫道,“闻人!你来替我说!是不是咱俩先约好了的!”

我站在中间,他们就越过我,疯狂朝对方龇牙咧嘴,宛若两头拉都拉不住的狼犬。我揉着眉心,还是对影鹰道:“是我没提前说,影鹰,让将军进去吧。”

“听见没!什么玩意儿,有眼不识泰山!”

“你!!!!”

“好了好了……”我忙不迭推着绪陵往里走去,这厮打了胜仗一点也不收敛,不断回头给影鹰做鬼脸,眼瞧着影鹰又要追上来和他干架,我迅速把绪陵的脸扳正,把他带到了我的房间。

进了门绪陵才放松下来,也不客气,自己就到桌边倒了茶水喝,享受地叹了一声。

只听他得意洋洋道:“嘿,这样那家伙就知道,咱们闻人是有娘家的,他就不敢摆张臭脸欺负你了,哎呀我怎么能这样贴心,这样缜密……”

“好,贴心,缜密,不愧是绪哥。”

“你怎么跑太史家里来住了,我还是先去了宣王府,发现你不在那儿,又寻着过来的。”

绪陵咂着嘴,大大咧咧:“发生甚么事了?”

我笑道:“我太不讲武德,叨扰了宣殿下许久,总不好再赖下去。”

“是吗。”绪陵充满疑惑地,“以前我还没这个感觉,这次我去王府,感觉里面愁云惨淡的,远远望去就是妖风阵阵,鸟也不叫了花也不香了,门口守卫的那两个士兵都无精打采的,差点吓得我原路返回……”

我大笑起来:“哪有这么夸张!好了,那个慧心的事,你查到了多少?”

虽之前也拜托过影鹰调查慧心,可影鹰到底不如绪陵位高权重,我也无法向对待绪陵那样,将大部分信息不做隐瞒便告知于他,故能指示影鹰查的事就很有限。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兄弟,你还真的挖出点名堂了。”他遗憾道,“本来我还在想只要是个美人,不管做了什么坏事,我都还是愿意不计前嫌接纳她的,但是这种程度,这种程度,别说无福消受了,我担心我要消化不良吐出来……”

我及时打断他漫天胡扯的趋势:“大致说说。”

绪陵:“蛇蝎美人。”

我:“……具体说说。”

绪陵又叹了口气,道:“她确实是太子的贴身侍女,但服侍的可并非日常起居,太子在京城的诸多势力,就是靠着这位慧心姑娘,在达官贵人间觥筹交错左右逢源,才积攒下的,京城可是吃人的地方,能在这儿如鱼得水,除了蛇蝎二字,我也找不到别的评价了。”

“但我可听说她在太子府声望颇高,以侧妃自居,太子舍得拿自己的枕边人去……应酬?”

“嗨,这你就不懂了。”绪陵舒舒服服靠着椅背,他瞥了我一眼,语气懒散地道,“在这帮贵人眼里,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玩,是侧妃才好呢,不是身份高贵的女性,他们还不一定会正眼相看,正是太子愿意把自己的女人让出来共享,这些年太子在朝堂上,才能有如此多附和声。”

我默了,半晌才道:“那她也有些可怜。”

“你可怜她,她拿你的身份去做人情时有可怜你吗?”绪陵嗤笑道,“兄弟,别说哥没教你,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

我没有反驳绪陵的说法,只道:“你刚才说的这些我知道了,但还是没找到她和小家不是同一人的证据……”

“真的有必要找这个证据吗?”

我顿了顿:“我不懂你的意思。”

绪陵深深注视着我:“弟,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谢澄,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因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又如何。”绪陵声音冷漠,他姿态傲慢地道,“他谢澄与你相处这么多时日,除非是个没有心肺的瞎子,你如何对他他应该都看在眼里,宁可相信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的只言片语,却不愿给予真正陪伴在身边的人信任,这种货色哪怕是天选之人也没有保护的必要。”

我提醒他:“天选之人在正常寿元终了前意外身亡,这个世界也要跟着完蛋哦。”

绪陵:“……话是这么说,兄弟你还是多让让他,想来一定是那个慧心巧言令色,才让咱们天真纯洁的谢澄同志中了敌人的奸计,革命当前兄弟需以大局为重,要相信,谢澄同志的心,一定是向着你的!”

我抱拳:“好说好说。”

闹了几句才回归正题,绪陵问道:“你真的不打算跟他说吗?”

距谢澄上次夜里来探望我,已经过去三五日,他的体温早就消散殆尽,我沉默着,绪陵又猜测道:“还是说你怕到时候谢澄质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或者你解释不清当年你怎么就那么恰好地救了他之类的?没事啊,哥保证,谢澄要为了这些琐事找你麻烦,哥肯定会把他揍一顿的!”

绪陵同志你现在倒大言不惭,但你忘了吗,之前你和谢澄比武,究竟是谁把谁揍了一顿,那个抱着我瑟瑟发抖说天选之人好可怕啊好可怕的人到底是哪位。

“……不是这样。”

绪陵安静下来,我轻声道:“我只是害怕再次成为小家而已。”

这句身躯的主人是闻人钟,我下定决心,要让闻人钟继续活下去,既然如此,小家就绝不能再次出现。

那个阴郁的小家,孤魂野鬼般徘徊在原地,无法前行,深深厌恶着天选之人,甚至厌恶着这个世界。他已经被我藏在了深处,他不应该睁开眼睛。

我……已向闻人钟发誓。

手上忽一暖,原是绪陵探臂过来,紧紧抓住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绪陵认真地道:“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太紧了?”

想来,我其实挺对不住谢澄,从再遇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打算为当初的事和他相认,只是遵循指令,麻木地保护着他,却没有关心过,他究竟需要什么。

是我对不起小秋在先,事情发展成这样,我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

“有困难就跟哥讲,哥虽然也没多大能耐,但只要你开口,就一定会帮你。”绪陵抓得我都有些疼了,“同是异乡飘零人,本来就该互相扶持,都是应该的。”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绪陵,完成任务后,我就会离开,起初只是因为不信任他选择隐瞒,现在却是越发不好开口了。

“嗯,谢谢哥。”我眨眨眼,低声道,“谢谢。”

绪陵也眨眨眼,他不好意思了起来,哼着变了调的小曲儿,慌忙换了话题:“唉,不跟他说就不跟他说吧,交给哥,哥给你想办法扳倒蛇蝎美人,实在不行保不齐哥得脱了衣服亲身下场,实施美男计展露八块强健的腹肌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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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出于种种怪力乱神的原因,姬袁谢三人见到了五岁的路嘉——不错,与正文无关,只是作者好怪的性癖在作祟,所有因为搞同性恋没后代的男人都应该通过照顾幼童形态的老婆来了解天下最难的父母心,当然这不是炼铜,哪怕对象确确实实是亲爱的老婆但这种情况谁敢对他出手,作者第一个安排be,毕竟就算身处二次元本人也要尽量离这些敏感词远一点——啰嗦够多了事不宜迟这就开始搞。

五岁的路嘉像个玉雪堆出来的人偶,手脚都是精巧而纤细的,因为长年病弱,脸上比起同龄人也少了点健康色彩,眼睫眼珠倒是鸦羽似的黑,却也越发显得他白得易碎了。

话也不多,一直安安静静呆在角落看石老准备给他的画册,宣王府里哪来适合孩童看的读物,路嘉现在手上拿的这本画册别名叫军事地图合集,那真可谓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既然别人好心允许他翻阅,他就没有任何抱怨,一页一页看得很认真。

姬宣一直在观察他,此刻路嘉毕竟还只有五岁,又不熟悉这边世界的文字,肯定会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一旦路嘉开口询问,那摄政王就会在下一刻变身成上门夫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路嘉只是在最开始发现自己看不懂上面文字的时候皱了皱眉,他似乎迟疑地想抬头寻求帮助,姬宣手都按在膝头预备起身,结果眼睁睁看着他又把头低下去,抿着嘴唇沉默地往下读。

那样子既乖又惹人疼,和长大后的路嘉有着相反又相似的姿态,姬宣忍了又忍,还是走到他身边,在路嘉不会反感的距离内坐下,路嘉没有动弹,快速瞥了他一眼,姬宣只觉心脏被人用沾了水的羽毛轻轻撩动,还没来得及对上眼,路嘉就收回了视线。

“这是沛州城郊的地图。”姬宣放轻了声音,“沛州地处西北,土地上的水果作物都特别甜,你手边摆的那盘葡萄干就是从沛州送过来的。”

路嘉捧着书,一言不发点点头。

姬宣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过去路嘉和他相处,也多是由路嘉找话题活跃气氛,面对一个比自己还沉默寡言的小孩子,干什么都无往不利的常胜将军觉得恐怕这才是自己遇过的最棘手的问题。姬宣默了半晌,试探着道:“你喜欢看书吗?”

过了片刻,才听见路嘉回答:“一般。”

“可我看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很专注地在读呀。”

“也没有别的事能做。”

说完,路嘉就闭紧嘴,再不肯轻易吐出只言片语了。

而姬宣面对这样难对付的路嘉还能充满耐心,那天生就是要别人容让他的谢澄就根本不懂耐心为何物了。

他根本见不得小孩子独自呆在屋里看书,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要把路嘉拎到户外,路嘉脸色煞白,叫他提在半空中,软绵绵蹬了蹬腿,发现以自己的力量要从谢澄手里逃走无异于天方夜谭后,就放弃了挣扎。谢澄还挺得意于路嘉的顺从,心说小嘉果然跟自己最好,姬宣那冰块儿根本就不懂小嘉最喜欢哪样,他带着路嘉在山野间上蹿下跳,摸鱼掏鸟窝一个不漏——准确来说,是路嘉安静旁观谢澄上蹿下跳,并及时在谢澄捕到鱼摸到鸟蛋时给予掌声,啪啪啪,非常公式化且莫得感情。

一个下午过去,谢澄心满意足收了手,这才想起问路嘉还有没有什么想玩的,今天高不高兴。

路嘉撑到现在,连嘴唇都是惨白的了,他勉强扶着树干站稳,刚想回答谢澄,哇的一声就直接弯腰吐了起来。

他身体太糟糕,根本见不得风,平时父母连房间的窗子都不许他开的。

和谢澄玩耍自然是新奇,大概也就是因此,路嘉没有一再要求谢澄带自己回去,怀着一种叛逆的心情,被关押许久的小动物终于得到珍贵的放风机会,也很快就付出了代价。

谢澄把他及时送到医馆,确定他得到治疗处理后,那烧得他整个人神志不清的怒火才刚对着躺在床上的路嘉宣泄了一星半点,就看见路嘉双手抓着被角,半张脸埋在里面,正默默流着眼泪。

谢澄:“!!!!”

路嘉的眼泪对谢澄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对外总是以世外高人形象出现的天下第一高手直接傻在了原地,直到听见路嘉咬在牙间不得已发出的哽咽时,才犹如被剁了尾巴的猫一样扑到他床边,战战兢兢道:“别,别哭啊,我不说你了,别别别哭,别害怕,我真的不说你了……”

即使闭上眼睛,路嘉的泪水也在不间断往外溢,他脸涨得通红,用力摇了摇头,半晌,哽咽道:“我觉得好不公平。”

“什什什什么不公平?”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什么都,都做不了,哪里也不能去……”他哭得打起嗝,小小的胸膛一抽一抽的,那样子滑稽的同时,又可怜极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我,我不想这样……”

谢澄从没听路嘉说过这些话,路嘉展现给他的是无底线的包容和宠爱,那足以溺毙一个将全部真心都奉上的痴人愚者,谢澄享受着路嘉的温柔,他也对自己在路嘉那里占了很大的便宜心知肚明,路嘉把他当小孩子,即便谢澄做了再出格再混蛋的事,也不会和他较真。

不会和他较真,也就不会把心底话讲给他听。

“没关系,你不会一直都这样,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变得比其他人都要健康。”谢澄不熟练地说出安慰人的话,他试着将手伸进被子,拍抚路嘉的胸脯,一下一下慢慢找好了节奏,谢澄低声说,“不用怕,就算你一辈子都这样虚弱,也没有关系,我会当你的眼睛,你的手臂,你的双脚,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想做的事,想看的风景,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将它们摆在你的眼前,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从中挑选真正喜欢的。”

他说得缓慢坚定,是谢澄这个人少有的认真,路嘉哭得朦胧,并不能完全听明白他的话,抽泣着道:“你肯定不会愿意一直陪着我这个拖累,我们又不认识……”

“怎么就不认识了,合着今天一下午陪你玩,都成了空是吧?”谢澄笑了起来,他生得英俊,五官极其深刻,不笑时还蛮凶,可笑起来好比漫山遍野的花开了。他大拇指揩去孩子眼边的泪水,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斩钉截铁,“更何况我很久以前就发誓,不会离你半步了,不认识?那就从现在开始认识。”

姬宣和谢澄再不靠谱,也算是老老实实在养孩子,把路嘉交到袁无功手上,那就和灾难没什么区别。

袁无功不是对他不好。

他是花样百出地对路嘉好。

又是带他下馆子,又是给他做衣服——下的是花楼的馆子,做的是花楼……做的倒不是花楼的衣服,但袁无功显然从给小路嘉换衣服这件事中找到了巨大的乐趣,若这个时代有奇迹嘉嘉换装游戏他肯定第一个氪爆。店里四五个裁缝围着小孩子,他脚下堆着的布料已经将他下半身都埋在了里面,袁无功撑着下巴坐在边上评头论足,只觉哪件衣服放在自家孩子身上都格外赏心悦目,简直没法做出取舍,不过有道是成年人不做选择,圣手大人愉快地做出了我全都要的决定,他终于施舍善心将生无可恋的路嘉从衣服堆里抱出来,路嘉早已经累得站不稳,趴在他肩头说不出话,袁无功笑嘻嘻捏了捏他酸软的脚丫子,颇为遗憾地道:“可惜你现在只有六岁,如果再大一点,那可选择的衣服就更多了……”

路嘉毛骨悚然:“足够了,别买了。”

“唉,将就着穿穿罢了,时间紧促,委屈相……”话到此处,袁无功打了个磕,他望着孩子雪白柔嫩的脸颊,面不改色道,“委屈嘉嘉了。”

做好衣服,又带路嘉上了花船夜游,并非袁无功真的那么有病一定要带未成年出入声色场所,实在是花船最大最漂亮,路嘉嘴上不说,看见它的第一眼眼睛都亮了,袁无功当机立断退了自己定好的船,抱着他畅通无阻进了花魁所在的主船。袁无功自是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成年体态的路嘉在桃花运这方面也一向不逞多让,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可以凭借言语动作让这些小妓子不敢造次,但六岁的路嘉宛若一块儿香香甜甜的糯米团,在大姐姐涂了蔻丹的玉指下除了躺平任拧外毫无反抗的能力,终于路嘉忍无可忍,顶着一脸的指印,他精准扎进一边笑着喝酒的袁无功怀里,死活不肯出来了。

袁无功轻轻唔了一声,没说什么,笑吟吟地把他抱住,继续一口一口喝着酒,由着他蹭乱自己的衣衫,再有小妓子要来逗他摸他,袁无功就会笑着看对方一眼。

等夜游结束时,被投喂得肚子滚圆的路嘉已经睡着了。

袁无功背着他,走在回去的路上。

月光照亮他们经过的路,夜风渐渐唤醒路嘉,他下巴磕在袁无功肩窝里,伸手揉了揉眼睛,听见这个长得十分漂亮,但总让他莫名害怕的男人道:“睡醒啦?”

“嗯……”

“船上的点心好不好吃?刚才她们给你喂酒,你没喝吧?”

“好吃。”路嘉弹了弹腿,有点高兴地说,“没喝,小孩子不喝酒。”

“好乖。”

袁无功轻轻感叹道:“唉,你怎么这么乖呢,太听话了,想欺负你都找不到办法啊……”

这下路嘉就不太高兴了,咬了咬嘴唇,又蹬蹬腿,他是个惯会忍耐情绪的孩子,此刻大约太过放松,还是憋不住要说:“别欺负我啊。”

“怕被我欺负啊?”袁无功哈哈大笑,“你以前可不怕,你最好玩儿了,我做什么你都不当回事,也从来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路嘉从见这个男人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大人。

他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那你想我怎样呢?”路嘉听出对方的落寞,便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

天上的流云缓缓经过,月光明明暗暗,袁无功的声音就在其间响起:“你要是再早个几年问我这个问题,那我就会告诉你,我希望你喜欢我,最喜欢我,对我好,对我最好。”

“那现在呢?”

“现在啊……”袁无功含笑着侧头,和孩子贴着脸蹭了蹭,“不知道啊,我其实也不想要你怎样,你怎样都很好,嗯……但一定要说,我还是希望你喜欢我吧。”

路嘉的脸变得微微的红:“啊……嗯,嗯……是吗?”

他鼓起勇气:“我,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啦,你对我好,我不会讨厌的。”

袁无功的脚步停住了。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啊?!我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不不,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自己。”袁无功托着他,把路嘉往上颠了颠,他又迈步往前走去,口中悠然道,“我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搞得太复杂了啊。”

好了,今日的带孩子份额已经满了,请几位天选之人归还手中的老婆,依次有序退场,如还有需求,请及时预约。


感觉上几章几位夫人的表现伤害到了朋友们的心,来,紧急磕点糖(大拇指)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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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清白的绪陵同志失去自己宝贵的贞操,我还是决定自己亲身下场来得强。

是夜,绪陵领着我,大摇大摆进了京郊一家私宅,我头戴斗篷,亦步亦趋跟在绪陵身侧,他倒是一身月白衣袍高冠束发,走路潇洒带风,端的是十足的纨绔风范儿。宅门前有带刀家丁把守,绪陵从胸前抽出请帖,指尖一甩,带着劲风就扔了过去,家丁不慌不忙探手接住,打开确认后,便谦卑地弯下腰:“原来是上将军大人,请进。”

绪陵矜骄地轻轻一哼,谁也不看就往里头走,我低着头跟着他,经过那俩家丁时,窥探的目光几乎刺穿斗篷,我没有言语更没抬头,安静进去了。

来前绪陵便告诉我,这就是达官贵人们私下胡来的一个宴会,群魔乱舞见怪不怪,主办人明面上是一个商贾,但其实背后藏着的人就是太子,许多隐秘的信息在酒桌上和美人膝头会更容易吐露出来,但也正因此,要想参加这场盛宴,没点本事,弄不来一张请帖。

“我得到消息,今晚太子也会去。”绪陵道,“总归那个慧心是太子的人,时常跟随左右,我俩也去看看吧。”

有了绪陵的提点,无论看见什么我都不会再惊讶,顺着石子路往不远处的大宅走,竹林里传来些淫靡的调笑声,我面色不改,只专心注意脚下的路。一个小厮在前头领着我俩,殷勤招呼着,言语间试图想从绪陵这儿探听来意,也都被绪陵摇着扇子,四两拨千斤挡回去了。

别的没什么,但我真希望绪陵别摇那把扇子了,原因倒无足轻重,就是老会叫我想起袁无功。

只不过绪陵摇扇还有几分刚正,而袁无功……就只剩浪荡了。

等我们入了座,我便没心思想这些了。

销金锅锦绣窟,天上人间和地府乐景,没什么分别。

绪陵显然不常来这地儿,但他比我适应更快,已经很熟练地和身边不知道哪户的败家子聊了起来,我意欲学点技巧,歪着身子把耳朵伸了过去,很快又默默坐了回来,心道英娘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对女人胸腰臀真没这么多见解,我只是吃瓜,吃瓜……

大堂宽敞,烛火通明,当中空出地喊了舞女表演,也亏得屋里温暖,否则就她们身上那点衣服,我是真看不出穿了和不穿有什么区别。

女郎千娇百媚,舞姿鸾回凤翥,实在是美好的风景,我也不由多看了片刻,正要沉下心观察醉醺醺的人群,腰却忽然从身后被搂住了。

“她们好看吗?”温热的嘴唇附在耳边,轻轻往里吹着风,“有我好看吗?”

片刻,我搭上那玉一样无暇的手腕,指尖轻轻揉捏突出的青筋,对方就放肆地喘了一声,活像我摸的不是手而是什么不足为人道的关键部位,那人又凑得更近,半边身子缺骨头般倚了上来,被毒蛇寸寸缠绕上身,大约就是这种滋味了。

蛇嘶嘶吐着信子,低笑问我:“相公要满饮奴家这杯花酒吗?”

绪陵一回头,惊讶道:“这不是宫中那位出名的神医吗?也来这儿逍遥?”

“绪将军。”他依然搂着我,趴在我肩头,顶着这幅轻佻作态怡然地回答,“之前在王府见过一面,没想到还有今日奇遇。”

说着,他自始至终稳稳举着的酒杯,就已经不容拒绝地抵上了我的唇角。

“喝吧,相公。”他还是笑着,“花酒到底还是喝自家夫人给的好。”

要问我究竟想不想喝这一杯酒,那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从他给我下药那次开始,任何经他手的东西,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放心大胆接过来了。

可绪陵还在,尚又身处虎狼巢穴,我垂眼看了看清澈的酒面,又慢慢抬眉看向他微笑的脸。

他笑得好像一朵招摇在泥水里,腐败的茶花。

“……”脸微微低下,就着他的手,不太在意地在杯边啜了一口,我才淡淡道,“剩下的你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被酒液润湿的嘴唇上,笑意就渐渐浸透了漠然无情的一对瞳仁,在那上浮出半真半假,蜜糖样的光泽。片刻后,袁无功仰起修长的脖颈,喉结滚动,顺从地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了。

然他接下来的话就不是对着我说的了:“绪将军是来消遣的?”

绪陵看着我俩的互动,不由挠了挠下巴,半晌他才说:“是啊……没想到神医也有这样的闲心。”

“我倒还好,左右不过是打发长夜。”袁无功换了个姿势,右手毫不避讳地搂着我的肩膀,将我半边身子压进自己怀里,他屈起一膝,眼睫微撩,连叹息都是让青楼女子也要为他腰酥腿麻的浪荡,“谁让我人老色衰,得不到相公爱宠,一个人熬着也是熬,不若来开开眼界。”

我:“所以你是第一次来?”

袁无功笑着看我一眼,不答反问:“相公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默了,许久,我大方地朝他莞尔一笑:“如你所见,消遣罢了。”

“消遣啊……”他声音渐低,当着绪陵的面,袁无功抬起一手,如云袖袍曳地,遮掩住了他凑近的嘴唇,那含着虚无笑意的眼始终没有与我错开半分。

他的气息里里藏着草药的味道,和不知道是哪里沾来的床笫媚香,若即若离在我颈侧浮动,说不出的痒。

袁无功轻轻道:“相公惯是与男人厮混,知道女人的滋味吗?到了床上,明白该怎么做吗?”


二夫人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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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喧哗,台上舞女们的表演暂歇,连绪陵都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那边,掌声叫好声将袁无功的话语完全盖了过去,除了我以外谁也听不见。

我的话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笑了笑:“我最近心情不太好,你想要和我翻脸,随时都可以。”

“让我猜猜,相公心情不好是为了什么。”他抬起的手指在我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后颈不知不觉也被他轻轻握住,带着微不可查的强迫,逼我仰头和他对视。我几乎完全叫他囚禁在双臂间,与这遍地都是放浪形骸的外界相隔绝,眼前除了晃动袖袍上那精细的刺绣,就只剩他戏谑的神情了。

“那两个人让相公失望了吧?小秋迷上了不知道打哪儿跑出来的小美人,见天的跟在人家身后转悠,早就把相公忘到脑后了吧?但这怎么能怪小秋呢,少年人不都如此么,对初次爱慕,又求而不得的幻影总是恋恋不忘,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师妹,简直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换了我,也要选择那边。”

他仿佛一派真心地替我叹惋:“宣殿下看起来倒像是一心一意为着相公着想,可事实上呢,他也在暗地里瞒着相公很多事,想来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吧,他不信任你啊,相公,你只是一个山贼,在偌大京城什么都不算,谁都视你如草芥,高贵的皇子,姬宣怎么会对你敞开心扉——他们是不要你了吗?相公,到头来,其实谁都不喜欢你吗?”

过去他也戏耍过我不少次,但这般不加掩饰的满怀恶意,还是头一遭。

我微微闭眼,随后平淡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就不对了,相公,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啊。”

他像是单纯在调侃嘲弄,又更像是满怀包容,袁无功慢慢低下头,在我眉心碰了一下:“我是想告诉相公,即使他们不喜欢你,不信任你,抛弃你,你也不会是一个人,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陡然放下手,没有袖袍遮挡,光线瞬间映入我眼中,我眼睛微眯,又看向他。

袁无功笑道:“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明白相公的好处,更需要相公,也更爱着相公。”

绪陵阴恻恻道:“哦,是吗。”

袁无功顿了一下,绪陵不知何时已经回过了身,他径直拉住我的手臂,用力将我从袁无功怀里扯出来,把我罩到自己身前,绪陵单手摁响了自己的指节,他语气满是不可思议:“当着我的面,给我兄弟搞pua?你当我死的吗?”

袁无功:“……什么?”

我忙要拦他:“没事绪哥,他就这样,他一般就这样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嚯,还是个惯犯,行。”绪陵露出一口白牙,狞笑起来,“管你是天选之人还是地选之人,哪个世界都没有让渣男活的道理,别可着脾气好的欺负,来,咱俩练练。”

袁无功很快就回过神,他对来自正经武将那几乎肉眼可见的威慑力视若无睹,连放松的坐姿都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只笑着朝我一点头:“我看出来了,他就是你的下一个靠山,相公,尽管我没资格对别人的生存方式评头论足,但你这样真的很像一种东西……”

周围有了窃窃私语,袁无功施施然站起身,在引发更大的动乱前飘然而去:“寄生于他人而存活,你的人生应该会很轻松吧?”

绪陵差点没跳起来:“你他妈说什么?你回来你有种就跟我再说一遍!”

我拼命捂住他的嘴:“哥!哥!场合,注意场合!”

“他平时就这么跟你说话?你是来救他的,他就这态度?”意识到四周已经有人不住在往我们这边看,绪陵勉强压下火气,后牙槽磨得厉害,“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上辈子见一个揍一个,免费医院一月游不谢,我真是草了他祖宗十八代了。”

我哈哈笑了:“不愧是绪哥,太厉害太荤素不忌了吧,这也能下得了手。”

“你少装蒜,你他妈,他他妈……”绪陵吞咽了两口唾沫才算把舌头捋直,“你刚才怎么不怼回去?就让他这么叽歪!”

我笑着回他:“让他说两句又没什么损失,嘴皮子上的便宜,他爱占就占。”

绪陵哽了一下:“他那样说,你不生气吗?”

于是我仔细揣摩了自己的心情,一番思量下来,觉得确实不怎么生气。

尽管这段时间,姬宣谢澄,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我在发脾气,但我知道并不是那样。

当然也不是像玄凤说的那样,在伤心。

“……就把他想成客户就好了。”我搂住面带失落的绪陵,拍着他的肩,安慰道,“客户,甲方,跟甲方爸爸生气有用吗?算啦。”

更何况袁无功也并非胡编乱造。

我只是有点累,打不起精神而已。

绪陵沉默许久,他重重叹口气,揉了一把我脑袋,我也撞了撞他肩膀,笑嘻嘻地看着他。

“赶快完成主神给你的任务。”绪陵简短地说,“跟哥混,哥罩你。”

我顿时肃容:“跟绪哥混,能做到五险一金吃香喝辣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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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插曲很快就被忘却了,这场私密的聚会照旧进行,轻歌曼舞不绝,一杯杯酒不断被斟满,袁无功也让那几个水灵灵的舞女前前后后环绕住,他带着轻慢的笑意,任由她们撒娇地拉着自己进了大厅旁的厢房,这位的容姿堪称风情无边,郎君玉面含情,一时都不知道是谁在嫖谁了。我只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绪陵也在此时低声对我道:“今晚看来没什么收获了,太子和慧心都没有到场。”

“时辰还早。”我说,“袁无功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一些情况,再等等。”

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到了后半夜,慧心便出现了。

而一同出现的,还有谢澄。

慧心身着华贵无比的广袖罗裙,乌发里斜戴着一支红玉金簪,她带着清浅的笑意,自侧门而入,美人就是有这样大的魅力,蓬荜生辉这个词便是为袁无功,为她这种人而创造。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都笑着称她为慧姑娘,她脚下不停却能一一打过招呼,言笑间的韵味让人神往,有好几个公子哥儿都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而下一刻,他们痴迷的视线就被另一道默不作声站出来的身影堵住了。

谢澄抱着剑,不言不语跟在她身后三步,他剑眉星目,身量高大,行走如风,平时还不觉得,放在这群烂泥一样的纨绔里堪称鹤立鸡群,一眼看过去根本没法忽略他的存在,任何话本子里鲜花的守护者,大概就是他这样少年英雄的形象。

就连我这种见惯英雄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

“啊。”

我目光定住,盯着他抱在怀里的那把剑,绪陵立刻问:“怎么了?”

“那把剑……”我不自觉紧握着扶手,喃声道,“他居然还没扔。”

这头我话音落地,谢澄心有所感般,忽的转过头,目光如炬朝我这边看来,对视上的那刻,他本什么也没映出的眼睛略睁大了一点,连脚步都停住了,但随即他就将头扭了回去,只给我留个无所谓的侧脸,随着慧心往里厅去了。

“跟上去。”

绪陵当机立断,拉着还在发愣的我绕进了屋外的回廊,想必是事前做足了功课,对这里的布局一清二楚,我跟着他悄无声息猫上屋顶,放轻脚步踩过每一块瓦片,注意躲避着巡逻守卫的探视,绪陵不愧是金吾卫老大,城管中的城管,对这里守卫的巡逻路线换岗时间也把握得很准,一路下来都有惊无险,他仔细数着步数,很快就道:“应该是这儿没错。”

他伸出一臂示意我停下,蹲在屋顶,小心揭开一片松动的瓦片,看了一眼就招手让我过去,我跟绪陵一起往里望去,这个角度颇为刁钻,躲在梁柱后,底下赫然坐着慧心等人,与大堂的喧闹放肆不同,安安静静的,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正经事。

绪陵极轻地道:“那便是太子姬玉。”

没想到真给一次性开出大奖,我大喜过望,正要赶紧开开眼,看清传闻中的太子真容,但根据运气守恒定律,好运不会始终光顾在我头上。

坐在慧心旁边,一直表现得漫不经心,跟大爷似的靠着椅背捏手指玩儿的谢澄,在我窥探的同一瞬间,警觉地抬起了眼。

谢澄:“……”

我:“!!!!”

连续被抓包两次,我登时僵住了,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只瞪着快凸出来的眼睛和他对视。

是啊,慧心既然在这里,心疼师妹的谢澄怎么可能消失,我又是哪儿来的自信,能当着谢澄这尊大神的面搞小动作?!

谢澄满脸复杂地看着我,慧心本在和主座上的年轻男子说着话,察觉到谢澄的异样,她便柔声问他:“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我悲凉万分,脑内刚浮出完蛋二字,谢澄就收回了视线,他靠着椅背,怀里照旧抱着那把我花了二钱银子买给他的破剑,那种珍惜的态度让不明究竟的人还要误以为这是什么不出世的名器。

谢澄漫不经心地回道:“没什么,夜猫子罢了。”

本还在寻思,为何太子坐在这殿中,守卫却似乎并不那么严密,现在理由就摆在了眼前。

有谢澄在,确实不需要更多的守卫。

以一敌万。

绪陵也是惊了一下,但见谢澄没有上来抓我们的意思,就放了半边心,我俩撅着屁股,凑在屋顶缺了瓦片的这个小口前偷窥屋内情形。绪陵示意我让开点,他看不见了,我怒瞪,比着口型骂他见太子的机会还少了么,让我这个土包子开开眼界怎么了,他比我更怒,也比口型回道吃瓜之心人人皆有他怎么就不能尝尝了。我俩差点在这顶上掐起架。

谢澄眉头微微抽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很快换了个姿势,手撑住了额角及时遮挡了脸,慧心关切道:“师兄有何不适?需要我让下人端碗暖身体的热汤来吗?”

“不必。”谢澄放下手,目光还是浑不在意的,“你身体弱,需要就自己喝一碗。”

即使知道眼前坐着的人是当朝储君,也看不出他有多敬重几分,谢澄甚至没有往太子那边多瞧一眼,只是时不时隐晦地抬眼,往我这边看。

他脸上简直触目惊心写着几个大字:你疯了?!

我讪笑,确信但凡我此刻在他面前,就要被谢澄噼里啪啦一顿暴打,不由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慧心却微微蹙起了眉心,她似乎是意识到哪里不对,竟毫无预兆地仰起头,望向头顶天花板!

“我听了半天,也没觉出究竟。”谢澄却在此刻懒洋洋开了口,他没型没款斜靠椅背,双手交叉着伸了个懒腰,指节全部爆响,谢澄终于正经看向了那微笑着居于正座的儒雅男子,他道:“谢澄只是个粗鄙的江湖人,无意参与朝堂中事,此番上京也仅是为师妹而来,太子厚待谢澄,谢澄铭感于心,然谢澄始终会离开这里,门客之事,就请不必再提了。”

闻言,慧心才没有再注意天花板,她温声道:“江湖路远,师兄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太子殿下并非要强留师兄在京,只是希望在登基前的这段时间里,师兄能以门客的身份呆在东宫,以备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

“寡人绝非不通情理,谢少侠的心意,寡人明了。”

姬玉白衣翩翩,袖袍衣领处皆细密绣了金色的龙脚,他面容与姬宣有几分相似,姬宣生得是十足的冷漠英俊,不笑的时候侵略性极其强盛,他却要温润得多,虽于容貌上不若姬宣姬湘出挑,然他时时带着浅笑,望之便如沐春风,也难怪其仁德美名远扬。

姬玉的说话腔调也是温温和和的,完全没把自己当太子一般:“心儿自幼与家人离散,寡人捡到她后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多年下来早已离不得她的照料,不过父母舔犊之情自然可以理解,想必寒山真人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女儿,谢少侠三番想私下带心儿离京,寡人并不打算怪罪。”

慧心:“多谢殿下原谅师兄失礼之处。”

姬玉摆了摆手,缓缓续道:“再兼父皇病重,不瞒少侠,即使宫中有神医相助,怕仍是支撑不了太久,这段时间最易生事端,心儿是我自满的下属,此刻她随你离开,只怕要叫心怀叵测之人篡夺了龙椅。”

谢澄似笑非笑:“心怀叵测之人。”

“寡人是嫡长子,应当多教导兄弟,也更应善待他们,可三弟受了生母皇贵妃影响,与寡人并不亲近,闹了许多丑事,眼下大臣们都知晓,寡人与三弟姬煌不合。”姬玉叹息了一声,“至于二弟,他和湘妹命苦,母妃身份低微便也罢了,去得又那样早,两个小孩子在深宫难得照料,彼时寡人尚也年幼,无法为二弟提供更多庇护,等意识到时,二弟已经向父皇请旨去戍守边疆了。”

他似乎深感遗憾,沉痛道:“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分离太久彼此也终会变得陌生,二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似乎怀疑当年是寡人害了他的母妃,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私下里,都数次对寡人表露不满,这原不怪他,可二弟如今手握兵权,绝不再是可肆意妄为的小孩,他与寡人的恩怨,也绝不能动摇大夏国的根基!”

慧心眼里含着热泪,听到此已经哽咽难言,姬玉也心绪动摇,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无论如何,在寡人正式登基,执掌大权前,不能出任何岔子,谢少侠,你可愿助寡人一臂之力?”

不管这对主仆情绪有多激昂,谢澄都稳稳坐在那里,带着我没见过的微妙笑意,安静看着他们。

末了,谢澄才慢悠悠道:“太子言重,谢澄惶恐,不过我听说太子麾下有一员猛将,名唤寇德,想必殿下是不缺人保护的,何需谢澄这样的草民?”

“寇德被寡人派去做其他要紧事了,恐一时抽不出空顾及这边。”姬玉自若道,“说来倒是寡人忘事,寇德自从听说少侠乃寒山派镇门弟子,便一直有意同少侠切磋一番,日后有空,还望少侠给他这个机会才好。”

谢澄笑了笑,随口道:“有机会再说吧。”

“师兄……”眼看对话陷入僵局,慧心轻轻扯住了谢澄的手臂,她怯声道,“师兄真的不打算帮殿下一把吗,殿下很快就会君临天下,届时师兄必是我国大功臣,这等荣耀除了师兄,又有谁可以收入怀中呢?”

面对慧心那通红的眼睛,谢澄沉默了下来。

我也随着他的沉默,慢慢收紧了掌心。

半晌,他语气冷硬地道:“要我留下也可以,但我只负责保护师妹,殿下不要对我寄希望太多。”

慧心惊喜道:“师兄!”

姬玉霍然起身,抚掌而笑:“这是自然,心儿有你保护,寡人才能真正放心!得少侠诺言,寡人为帝后,也会大力扶持寒山门,好使得寒山门尽早成为第一大派,一统江湖!”

谢澄不感兴趣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慧心扯着他衣服不放的手指上,神情复杂难辨。

他忽抬头对姬玉道:“关于那京中杀害数人的开膛手,太子殿下有多少的了解?”

显然,他们完全没料到谢澄会冷不丁如此发问,慧心的脸当时就僵住了,惊恐地看着谢澄,而姬玉仅仅是短暂顿了顿,就坦然地道:“寡人对此人也很是关注,也多次催促京兆府的人加紧查案,不过可惜的是依然毫无头绪,但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再听说其作案的事了吧?”

谢澄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姬玉面色诚恳,半晌,谢澄才收回视线,淡淡道:“太子殿下应该清楚,我之前是借住在宣王府的,与姬宣……与宣殿下有过些交集。宣殿下对此人,可是很上心。”

“是么,二弟久在军营,最是嫉恶如仇,他会追查此案也是理所当然。”姬玉道,“所以他查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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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我的心顿时揪紧了,担心谢澄会顺口直接把景瑜此刻就关在宣王府的事说出来,但谢澄却耸耸肩,道:“我与他并不熟悉,想来也是毫无线索吧。”

姬玉笑了,又转而自信道:“也就是这一时片刻了,等寡人登基,必会好好整顿朝政,民间也不会再出现这等惨案……”

“但我始终不明白。”

谢澄温和地打断了姬玉的话,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仿佛正在考虑着什么,谢澄微笑道:“他杀人便杀,为何一定要剖出腹中的孩子呢?我去看了那些死者的尸体,有的怀孕不过三四月,胎儿根本就还很小,只能连着子宫一起切除才能带走,殿下,手段如此残虐,你觉得他费这样大的力气,要这样的小孩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时无人说话,连我和绪陵都不由吸了口气,许久慧心谨慎地道:“师兄,这样的事情,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

“是吗。”谢澄还是笑,“那是我问错人了,殿下见谅。”

说罢,他起身就要往外走,头也不回地道:“师妹你跟着太子,想必是安全的,我就不再陪了,先走一步。”

“师兄?”慧心失声道,“你今夜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难道你还是要回宣王府——”

“不。”

谢澄脚步登时停住,即便是面对太子,他也只略在口头上礼貌些许,但仅从他说走就要走的态度,便可窥见他内心究竟是有如何的傲慢,对王权不在意到了什么地步。

可慧心的挽留,他却必须要做出回应,只见谢澄微偏过脸,淡声道:“我今日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师妹,你随太子回去吧,谢澄就失陪了。”

谢澄一旦离去,太子必会再次加强守卫,届时想溜出去就不容易了,我和绪陵确定太子慧心二人并没有发现头顶的异样,便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屋顶滑下去,没有惊动一只站在枝头的鸟儿,悄无声息翻回廊道。

对上早已抱臂等在那里的谢澄。

绪陵吓得差点滑一跤,还好一把撑住了我才免于五体投地,而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口气岔进肺里,闷咳了好几声,惊恐地看着谢澄。

一改方才在屋内那副轻慢带笑的作态,谢澄顶着一张生冷无情的脸,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忽然就拘谨起来,忙拍拍在屋顶打滚时身上沾到的灰,谢澄什么也没说,锋利的眼风剜向同样不知所措的绪陵,他伸手就把我拉到身前,弯下腰,亲自给我膝头的脏污擦干净,这才抬起眼,冷笑道:“听完了,满意了?”

我刚想回答,他又不耐烦地说:“这儿不方便,先出去。”

尽管我们大可回到刚才的厅堂,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谢澄却惯不走寻常路,根本没心思浪费时间,翻墙就要走人,我忙要跟上他,谢澄却一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探出手臂,直接环过我的腰,脚下轻蹬,带着我飞了出去。

绪陵自然也紧随其后,这二人的武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我自觉拖累,老老实实任由谢澄搂着我连闯几个关口,等真的到了大门外,他却又立刻放开我,别着脸站到一边,要跟我划清界限似的。

他也不问我,只对绪陵道:“你带他来这儿干什么。”

绪陵被气氛感染,也是一脸心虚:“我们就是来消遣消遣……”

“消遣。”谢澄冷笑重复,他瞥我一眼,又说,“你们好大的胆子,那种情况要是被人发现了,十个头也不够你砍的。”

后面这一句毫无疑问是说给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山贼听的,我垂下头,嘟囔:“不怪绪哥,是我自己有点不放心,听说太子慧心他们有可能来这里,才拉着绪哥来的……”

“你不放心?你不放心什么,不放心我吗?”

他的诘问咄咄逼人,态度相当不好,把我当敌人一般,我想到他对慧心那温柔小意的态度,再对比到自己身上,一股无名火就冒了起来。我礼貌一点头,道:“自然跟你没关系,刚才谢谢你没揭发我们,不打扰了,你去办自己的事吧。”

谢澄脸庞微微扭曲起来,额角青筋绽出,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喝道:“跟我没关系?我刚才就可以让你俩被发现,然后关进大牢!”

“所以我说了谢谢。”我面无表情,“我还可以再多说几遍,你想听吗?”

“那你说啊!”

“哎哎哎,怎么又吵了起来,为了个什么事啊何必吵架。”绪陵急忙劝住我们,他先对谢澄道,“其实是闻人担心你被那个慧心哄骗,我才带着他来这儿,闻人只是好心……”

“我和我师妹的事,与他有任何关系吗?”

我当场转身离开,绪陵又赶紧拉回我,揽着我的肩膀劝道:“你怎么也急起来了,不是担心他吗?不是很着急吗?现在正是把话说开的好机会,别再憋着不讲了。”

谢澄又抱起手臂,勾着唇角嘲讽道:“他哪儿憋着,脾气比谁都大,稍有点不如意就要向别人发泄,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

“你说的很对,我脾气太不好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诚恳道,“那你干嘛还呆在我面前不走?”

谢澄看了我一会儿,我被绪陵搂着,犟着脖子,对他的目光丝毫不避,他忽低头嗤笑,过了许久,谢澄冷冰冰地说:“我走什么,我师妹还在里面,这么晚了我得护她周全,要走也是你们走。”

“行了!”

绪陵抓狂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啊?这么对呛有意思吗?把人呛走了你就舒服了?你们好有本事我服了你了,你们不想把话说清楚,我来说行了吧?!”

他硬是搂着我不容许我挣开,口气急切地对谢澄道:“里面那个蛇蝎,就慧心,她究竟是不是你师妹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当年救你的那个人——”

“绪陵!”

我要打断他,绪陵干脆地勒住我的脖子,让我说不了话,合理怀疑这是在抱我之前酒后勒他脖子的仇。他清清楚楚一口气说完:“因为真正花了大价钱救你的,就是你面前这个三句话踹不出一个屁的家伙,来,恭喜两位嘉宾牵手成功!”

我险些背过气去,死命推开绪陵钳制着我的手臂,绪陵若无其事站到一边,摆摆手,安详地道:“好了,我的任务结束,剩下的你们自己说,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言出必行,还真的就转身走人了,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我尔康手都要举起来了,又硬生生放下去,站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更不敢看谢澄的脸。

夜风拂过发热的脸皮,我搓了搓耳朵,硬邦邦道:“他刚才说的不是重要的事,你不用在意。”

谢澄没有回答。

我看向他,他面沉如水,目中赤红,正死死盯着我,连脖子上的青筋都跟着狰狞地浮了出来,那副骇人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能把我从头到尾挫骨扬灰。

谢澄咬牙切齿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事?”

我竟受他气势震撼,下意识退了一步,谢澄被刺激到了一般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喉结滚动,做了个用力吞咽的动作,谢澄说:“所以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你才是小家,她骗了我?你才是当年那个人?”

“我没想这么说……”

“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谢澄暴怒道,“闻人钟,你好大的胆子,旁的事你想怎样我都随你,不和你计较,但你怎么能用这样的事情来骗人!”


好,三夫人,不愧是你。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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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久以前开始,久远到我刚来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是注定会离开的人,不与他人产生太多情感羁绊,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对这几个天选之人,我更是时刻谨记本分,当好收尾擦屁股的保姆便可,不要管太多闲事……我一直提醒着自己,无论他们有多好,多出众,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个庸人,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只会随波逐流,任命运摆布,病秧子也好,山贼也罢,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心如铁,从没有动摇过回家的念头。

既然如此,为何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早不说晚不说,看见我跟师妹的关系变得好了起来,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摆出救命恩人的高姿态,你以为你是谁?”

谢澄气得浑身发抖,他胸膛剧烈起伏,目中快要喷火——他身形高大,以前很少觉得,他站在我面前,有这么高,肩膀宽阔,竟然能完全将我困在他的影子里。

被天下第一用这种先除之而后快的眼神注视着,其他人大概都会觉得恐惧吧。

他恶狠狠地道:“从黑风岭那会儿算起,我跟你相见也有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形影不离,而说清一句我就是小家只需要多少时间,一眨眼要吗,还是说你需要做心理准备所以得花个一炷香?拖到现在才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过了很久,冻结的舌头才能勉强活动,我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嗯,没什么意思,绪哥只是开玩笑,你不必当真——”

“开玩笑?什么是玩笑,有这种玩笑吗!”他一步上前,就逼得我退无可退,谢澄的怒火更盛,竹林潇潇,夜风如泣,他近乎是咆哮着道:“还喊绪哥,你倒是认了个好哥哥,之前去他们屯所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俩明明也是第一次见面,亲热得跟失散了八辈子的夫妻似的,搂搂抱抱的丝毫也不知羞!现在又一口一个哥,你跟我来句实话,你和这个绪陵是不是早就认识了,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怎么知道你是小家?!”

他盛怒之下完全不控制音量,也不在乎会引来其他人,我怀疑这小子连狮吼功也练了,这几嗓子吼出来震得我耳膜都在跟着轰鸣。

忽视胸膛深处传来的异样钝痛,我闭上眼,试着轻轻呼吸,惊喜地发现没有障碍,又慢慢吐出一口气,我仰头望着他,淡淡道:“你现在提我跟绪哥的关系,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俩如果没有猫腻,他为什么会帮你到这个地步,成双入对的,甚至还敢帮你偷听太子的谈话,你说这是朋友吗?什么朋友才能做到这一步!”他发火又兼阴阳怪气,忙得不可开交,嘴里冷笑道,“刚才也是,搂着就不肯松手,闻人钟,你给我来句老实话,你是给别人家喝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他帮你做这种骗人的勾当!”

谢澄是个好孩子,这点毫无疑问,不记仇,心也甜,虽然有点冒失,但他毕竟年轻,很多事情不必急着教,他自己就会改了。

……就算他要因自己年轻而犯下错,也会有我替他买单。

更何况站在谢澄的角度,他生气是完全合理的,隐瞒在先的人是我,他越是重视当年那段经历,越显得我的避而不谈不是东西,他此刻失控向我发火,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这就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想承认小家的事,绪陵却不管不顾替我捅了出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与其叫他怀着质疑继续围着慧心打转,倒不如我先坦白。

“小秋。”我平静地道,“你先冷静,听我说,瞒着你小家的事,直到刚才也想否认,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他眼里依稀有着水光,情绪被强行打断,整个人卡带了般僵在那里,显得既愤怒又错愕,张着嘴,眉心紧皱,就那样含恨注视着我。

与其说是愤怒,他看起来更伤心。

我不想坦白过往,却不能无视他的悲伤。

正想试着把自己的心剥出来给他看,他却颤抖着开了口:“你说你才是小家,证据呢,你不是闻人钟吗?而且当年我被人暗算的时候,算时间你应该在黑风岭,相隔千里,你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相隔千里,说得不准确。

黑风岭养的最好的神骏,养马人吹嘘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但事实证明没有这么夸张。

它载着我急奔两日,就倒在路边出气多进气少,我只得在驿站另买了一匹重新上路,一共跑死了三匹马,不分昼夜前行,才在你气息断绝的前一刻,赶到了那个林子,将你抱了起来。

玄凤的预警来得太迟,但凡早一点,也不至于叫你一个人孤零零躺那么久。

我说:“偶然路过。”

他的嘴微微张着,愣愣地看我,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又厉声道:“小家当年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慧心说那是因为替我试药伤了嗓子,你来说是为什么!”

我也张了张口,随即耸肩笑了:“懒得说话而已,咱俩又不熟,而且我可是山贼,救你本来就是顺便,指望我有多热心肠吗。”

“可你明明对我很好,整夜整夜照看着我,我怎么赶你都不会走——你明明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步也没走远!”他被我的话激怒,又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瞪着眼睛,活像是我胆大包天,竟敢侮辱他心中的小家,而我忽生厌倦,不耐烦地打断他:“只是正好有空而已,你不用这么感动。”

谢澄猛地噤声,半晌,他冷冷道:“你在骗我。”

我没说话,他自顾自道:“你根本就是不愿意见到我和师妹走得近,你怕我投靠了太子一党,便要转过头对付姬宣,你一向为他考虑,听了刚才太子和我的对话,肯定替你的冰儿着急吧?是啊,要是我真成了太子那边的人,姬宣想要当皇帝,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别胡说!”我厉声打断他,望着眼前冰寒如雪的脸,不可置信道,“谢澄,你疯了,这种话你也说出口?”

谢澄咧了咧嘴,漠然地道:“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不就是这样吗,你凡事替姬宣打算,积极处理开膛手的事,大概也是想替他减少烦忧吧,为此不惜去勾搭那个绪陵,把绪家也要拖给姬宣做后盾……”

他越说越不像样,完全是由着性子信口开河,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恼火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走了。”

“不准走!”

他猛地弯身拉住我,五指弯曲成爪,死死扣在我的手臂上,堪比最坚固的镣铐,我刚想挣开,他就毫不客气反剪我双手,低下脸与我额头相抵。

谢澄面无表情道:“你要当着我师妹的面,把事情完完整整说清楚,你若真侮辱了她的名声,你也要和她道歉。”

我简直被气笑了,点点头,咬着牙说:“你心疼她,那你就滚,我说了,你当年就该拿根绳子把你的小家捆起来,省得落到今日局面。”

“嗯。”

谢澄低声说:“你说得对,我决定就这么做。”


绪陵是直男,直男啊!!!不要磕邪教,邪教的糖害人不浅!啊!!!为什么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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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哎呀呀,我这是撞破什么好事了,我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谢澄的眼珠子转都没有转一下,依旧死盯着我,我却愣了片刻,下意识侧头看去,几步开外,袁无功扶着竹子,站在那里,正笑吟吟看着我们。

他衣衫虽分外凌乱,却也还算齐整,而在他身后,还躲着一个近乎衣不蔽体的小舞女,眉清目秀的,正抓着他一角袖袍,怯怯探出头看我们。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我那总是寄生于人的相公吗?寒冬腊月竹林幽会,相公好情调啊。”他一唱三叹,摇着不离手的扇子,目光赞赏,“二位这是在做什么,抛下我和冰儿这般亲密,阿药可要吃醋了。”

那舞女顿时惊讶地看向他:“相公?”

袁无功笑道:“是呀,那边看起来就像个硬茬儿的人,就是我生死相许的相公,至于旁边要哭出来的家伙,嗯……是我家养的小狗。”

舞女的目光在我和谢澄间游移,显然没搞懂到底谁是硬茬儿谁是小狗,袁无功笑着搂了她的腰,又对我道:“相公,你身子金贵,就算要寻快活,也别大晚上出来吹风,若是伤了身,我该多心疼啊。”

谢澄下颔如刀削,线条紧绷,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终于动了动,他依然望着我不放,但却是向袁无功极冰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袁无功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姿势,也就亏他脸好气质佳,不然这么浮夸的作风真是叫人倒尽胃口。他拍拍舞女的背,低笑道:“这边看来很需要我,今夜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家大人,事情我会考虑的。”

“可是大人要您给一个确切回复……”

“所以呢?”袁无功轻挑起一侧眉毛,他笑容不变,凝视着舞女充满恐惧的眼眸,温柔地道,“我这人耐心不好,最讨厌有人质疑我的话,别惹我生气,好吗?要知道,我今夜的心情也很不好呢,你这么漂亮,多养养漂亮的脸。”

舞女身子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冷还是其他,她咬牙拜了一拜,又看我们一眼,便走远了。

袁无功合上扇子,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领,轻描淡写道:“都是至亲夫妻,别偷偷找乐子,带我一个吧?”

谢澄慢慢直起身,手按在我的后背上,他侧过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一字一句道:“不想死,就滚。”

“不行,不行,平时可以但今夜不行。”袁无功叹道,“小秋,你过门得晚,冰儿是个撒手掌柜,该教的我这个当二夫人的还是得教,为人妻呢就得做到三从四德——”

他的话没有说完,谢澄猛一抬手,一道银光拖曳着视线在夜色中迅疾划过,以我的目力也只能很勉强看清是个飞镖的形状,顷刻间就穿透了袁无功身侧的一棵竹子,更是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连射出去,落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袁无功眨眨眼,对这足以威胁性命的一击不在意地笑了:“性子还是急了点。”

竹子慢慢折断倒地,轰然响彻这片林子,袁无功往旁边挪了挪脚步,把沾上来的叶子拍下去,他诚恳地道:“小秋,发脾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哦,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光是逮着相公一个人撒娇,相公也是会累的。”

“滚!!!”

“相公你看他,几句话都说不得,这样下去没法教了,得从头好好管管。”袁无功摇着头,便向我们这边走来,随着他的靠近,我能感到谢澄的气息一寸寸冰冷下去,他肩背也逐渐绷紧,望向袁无功的眼睛里除了寒光外别无他物。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讯号。

于是我说:“阿药。”

他立刻站定了,笑吟吟回我:“怎么啦,相公。”

“不用管我,你走吧。”紧紧贴着眼前危险的凶兽,我语气没有起伏,平淡地说,“我和小秋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放心好了。”

却未料他听了此言,为难地歪过脑袋:“放心谁?”

他终于笑开了,乐不可支,捂着肚子指向我们,笑得咳嗽起来:“相公,难道,难道你以为我是在担心你吗?别开玩笑啦,你这么厉害,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反而是小秋,啧啧,看看这小样子,被你欺负得都要哭了,这么可怜,相公,别为难人家了,把实话说出来给他听听如何?小秋真是太可怜了呀。”

“我跟闻人钟的事,不需要你多嘴。”谢澄压抑道,“趁我还没动真格,有多远,滚多远。”

“好吧。”

袁无功擦掉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衣袍猎猎鼓满夜风,说不出的轻狂。他分外可惜地说:“小秋,看在你是我们中最小一个的份上,我就给你说一件事吧——相公并没有偏爱谁哦,相公这人可是很公平的,在他眼里,我们做任何事都是无用功,毕竟相公,谁也不爱啊。”

“谁也不爱,就不会偏爱,高高在上,无喜无悲,这样的人是没有弱点的,小秋,你玩儿不过他,放弃吧。”

袁无功对我怀有敌意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清楚,可我过去却始终不明白,这股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要说是为了当初我强行绑他上黑风岭的事,他也不像是会为此心有芥蒂的人,依照他那招猫逗狗的脾性,没有大呼过瘾有趣就已是克制至极了。

可他依旧视我为眼中钉。偶尔的言语针对倒也罢了,来到京城后他的一系列作为,都实在是叫人难以看穿,分不清他的立场。

我很确定,所有人中,他只会如此讨厌我。

过去难以想通的理由,直到这一刻,我才隐约有些明白了。

“你……”

他本带着一脸从容笑意对着谢澄传经,我站在谢澄身前,侧头,略感困惑地朝袁无功道:“你其实一直都在害怕我吗?”

袁无功的话语顿时静了下来。

他慢慢望向我,月夜枯竹,冷风萧瑟,他的瞳孔里藏着某种冰凉的,专注的光,仿佛是两个并排的深渊,又仿佛毒蛇般的魔物透过这张美人皮,似笑非笑地往外瞥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若无其事道:“不是哦。”

我微微皱着眉,说:“不用怕我。”

手指绕着自己的发尾,他笑了起来,叉腰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嗯……这么说不知道相公你能不能明白,你娶的这几位夫人,至今为止,大概我是唯一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你的人哦。”

他摊开一手掌心,眼中情绪涌动,咧开嘴笑道:“冰儿无法背离自己的立场,小秋太不成熟太幼稚,我们可以来打赌,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两个一定会选择舍弃你,去保全其他——只有我,我明白你的价值,所以无论何时我都会来牵你的手,都不会离你而去。”

我默了,谢澄按在我背上的力气顿时变大,他冷声道:“我们中,你是最没资格这么冠冕堂皇说话的人。”

袁无功不理他,眼睛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

我慢吞吞道:“我不喜欢打赌。”

他愣了一下,失笑:“我忘了,相公不喜欢游戏,自然也不喜欢打赌。”

“相公。”他轻轻捂着心口,非常认真地问,“你喜欢什么?”

“你想要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真正能让你开心,让你愤怒,让你悲伤的事物吗?”

“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你会选择复仇,还是忍耐?”

“……真的有人能伤害你吗?”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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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嘉:“我不想动……”

谢澄:“死懒!越懒人越疲倦,早点起床跟我晨练,什么事都没有了。”

路嘉:“可以早起啊。”

路嘉:“只要你晚上让我早点睡。”

谢澄:“多休息是好事,躺着也挺好。”

盛夏午后,蝉鸣阵阵,路嘉只着丝麻单衣趴在院里的大树下的石桌上,天气太热,他脸上蒸出一团融融的红晕,就像一只卷着大尾巴困倦的松鼠,因贪凉而紧紧抱住了石桌的衣角。

路嘉哀嚎:“我不想动啊!”

谢澄少年练武时什么苦都吃过,没路嘉这般娇气怕热,但为着打拳方便也扎起了马尾,他两条袖子系在腰间,露出上身精壮的肌肉,青年人蓬勃的活力均藏在这具堪称完美的躯体里,化作热血在全身奔腾。

结束一轮日常锻炼,谢澄缓缓收拳,满头满脸的汗水叫路嘉看了便觉得更加燥热,谢澄毫不在意地偏头用手腕擦脸,英挺眉目淹在水雾后,他又咧嘴笑着道:“有这么热吗?”

路嘉叫苦夏弄得无精打采,本来平日里就有点懒洋洋的,眼下更是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了,谢澄望着他哧哧笑了半晌,转头打井水去冲澡,等他身上的热意全化作适宜的凉,谢澄便赤足大步走进树荫,伸手就将热得直吐舌头的路嘉提起来抱到怀中,路嘉浑然一滩四处流淌的冰淇淋奶油液,搂在谢澄手臂间也要支撑不得往下滑,而在被谢澄赤裸肌肤上干净的水汽一激后,他如蒙大赦,拱食似的不住把脸往谢澄颈窝里埋。

谢澄单手搂着他,在路嘉刚才用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顺手剥了个浸在冰水里的荔枝喂他,路嘉热得根本不想动,就连荔枝这样方便的水果也提不起心情享用,可既然水润润的果肉主动送到了嘴边,他谨慎地从谢澄肩膀上抬起头,盯着荔枝发呆,过了片刻,嗷呜一口把果肉从谢澄手指间咬了过来。

满足地咬了几口,刚要把核吐在桌上的盘子里,谢澄就已经伸手递到他唇边,态度平静而理所当然,路嘉雪白牙齿咬着那枚果核,他脸上还是红扑扑的,看不出是为着闷热的天气还是其他,等得一小会儿,他才迟疑松了牙,让那沾了甜蜜唾液的果核落进谢澄掌心。

“我不想动。”他又把头埋回谢澄颈窝里了,努力地钻了钻,嘟囔着,“好累啊。”

谢澄稳定地将他牢牢抱住,毫不留情地笑话他:“娇气包。”

“谁是娇气包,你才娇气,我就怕个热而已,凭什么说我娇气。”

这么说着,路嘉又怏怏闭上眼睛,把脸严实藏进谢澄怀中:“夏天赶快结束吧……”

他大概确实很不舒服,没多久呼吸便沉了下去,风静静从树梢掠过,蝉声稍歇,他趴在谢澄肩头睡着了。

谢澄依然抱着他,时不时剥个荔枝吃,边吃边靠看着路嘉那逃避日光,紧紧黏着自己的模样解闷儿。

蝉声很快再次响了起来 ,又须臾间终止于谢澄手中弹出去的果核上。

良久,他低头碰了碰路嘉的嘴唇。

那就像是另一颗鲜嫩的荔枝,糖液充沛得不可思议,只是一咬就能顺着咽喉流到人心里去。

荔枝睡得很熟。

夏天是谢澄最喜欢的季节了。


睡前一颗糖,睡梦甜又香。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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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谢澄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怒道,“你这个疯子,都在问些什么不明究竟的话,他是人,当然会开心会生气,你把闻人钟当什么看了!”

袁无功转向他,嘴唇开合幽幽发问:“小秋,你难道从来没这么想过吗?”

谢澄顿时语塞:“我,我,我没……”

“你看着他,你觉得他真的在这里吗?”袁无功这么说着,又面向了我。

我已不能动了。

他语音极轻,近乎一场梦呓:“相公,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呢?”

头顶,乌鸦怪异地叫着,翅膀剧烈拍动,不知从何飞来,落在不远处的枯草丛里。

“……没关系,相公不回答也没关系。”袁无功很温和地说,“我不喜欢乌鸦,感觉上就很不吉利,叫声也很奇怪,今天就到这里吧,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太巧了,这也是我不喜欢的话。

因为过去我活不长,现在我留不长。

来日方长。

“阿药。”

我平平地道:“我一直看着你。”

他步伐没有停止。

“所以我都知道。”我对他毫不留恋的背影说,“即使不是现在,你的事情,你的想法,我全都会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好,你爱玩,可以,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径直走出了竹林,我和谢澄站在原地,半晌,谢澄才略带迟疑地说:“他嘴巴一直都很坏,别,别往心里去。”

“嗯。”

我和谢澄方才的争执彻底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不安地踌躇着,似乎打算再安慰我两句,在这时,我却忽然开口道:“你刚才说,要让我去和慧心道歉。”

谢澄明显愣住了,目光游移了片刻,气势也迅速变弱下来,他低声咕哝:“也不是非得这么做,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我就是急了点……”

“行啊。”

我手按着脖子扭了扭,依旧看着袁无功离去的方向,嘴里轻松道:“让我跟她见一面吧。”

谢澄目瞪口呆。

许久,他:“……嘎?”

“对,对不起!!!”

桌对面,慧心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快速流了下来,消瘦双肩轻轻颤动,更添了十分的楚楚可怜,美人梨花带雨,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不为她动容。

她泣不能言:“我太想,太想和爹爹最亲的弟子好好相处,一时糊涂,竟被思亲之情冲昏了大脑……师兄,我,我并非有意要欺瞒,我实在太想得到你的认可了……”

谢澄脸色阴沉,周身气氛风雨欲来,好一会儿,他才冷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

“当年,当年我确实路过那家医馆,那几日太子殿下在监察附近衙门的政务,我一人无事便常常到处走动,一来二去便注意到了你们。”她哽咽道,“那时我便听见师兄说了自己的名字,也留意到对方离去前给师兄留的纸条,当年许多细节我都在一边看得真切,所以这次相见才能认出师兄就是那个人……我心想,这样的巧合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便,便……”

她没说完,只抬起一张沾满泪水的脸,畏惧地看向不动声色的我,又立刻再次转向谢澄,她声音里依旧带着哭腔:“慧心并非故意,请,请原谅慧心的冒犯。”

谢澄说:“你既是师父的女儿,何须做这样的事情来拉近关系,简直愚不可及!”

“我错了,我错了师兄。”她哭得好不可怜,纤细的手腕探出,彷徨无措地,要来拉谢澄的衣角,“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谢澄的心思却已不在她身上,他和我的坐垫间隔着距离,年轻的侠客小心翼翼,一眼又一眼觑着我的表情,显得既心虚愧疚,又透着一丝莫名欢喜。

慧心始终在哭,我就专心发呆,等她哭声渐弱,我才开口道:“真奇怪。”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吗。”我弯着唇角,笑盈盈地,“慧姑娘是否弄错了道歉对象?”

她哭声一哽,抽搭着道:“现在误会既然已经解开,闻人公子不要和慧心一般见识……”

“误会?”

谢澄单手按住桌子,撑起脊背,他登时怒道:“这叫哪门子误会?如果他不承认,你就一辈子打算冒充别人吗?!”

慧心吓得往后退去,脸色惨败,身体颤抖犹如风中芦苇,半点不见她和太子一气哄劝谢澄加入己方时的游刃有余,即便我心中明白这就是个纯种小狐狸精,却也不愿再过多为难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更何况,只是证明她并非小家,远远不足以阻挡太子的计划。

眼见着谢澄还要继续发火,我索然无味地道:“罢了,是我隐瞒在先,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到此为止吧。”

谢澄着急道:“可是……”

“可是,慧姑娘。”我取出手帕递给她,语气柔和地说,“往后做事,恐怕就要留神了,再犯这样的错,即使谢澄能原谅,我也不能。”

许久,她才勉强伸手接过帕子,攥在胸前,声音难掩颤抖:“慧心知道了。”

我走出厢房,将他俩留在里面,慢慢下楼,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闻人!”

我侧过身,谢澄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上,微微喘息着,见我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他却讷讷起来,我等了他一会儿,他哑巴了般始终不开口,依据过往经验想了想,我决心先他一步主动道:“我没生气。”

他一下子抬起头,眼睛水润,我就笑了笑:“别放心上。”

“我……”他张着口,最后,也只是小声道,“你要去哪里?”

“嗯……回李严那儿吧,我累了。”

“我也去。”

我抬起眉,赫然看见他耳朵涨得通红,手握着拳头,谢澄干脆闭上眼,一口气吼道:“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就算你赶我我也不打算走,而且你也赶不走我……我之前说话太难听了,但那不是真心话,我也不会再那么说了!”

我愣了好会儿:“哦……哦。”

他噔噔下楼到我身边,我还没回过神,狭窄楼梯上,谢澄低下头,深深注视我。

温暖的烛火照亮他的侧面,可以清晰看见他每根睫毛都笔直垂落,眉宇间少年特有的戾气渐褪,一层温润的光却覆了上来。

“对不起。”他轻声道。

楼上,厢房的门被轻轻打开,慧心似乎也出来了,谢澄却完全没打算打住话头,他不带半点压迫,掌心按在我的肩膀上,谢澄满脸红晕,语气郑重道:“黑风岭……还缺干活的人吗?”

“……什……”

“之前你绑了我,是为了补偿才陪我来京城找师妹,现在师妹找到了,你又,又是小家,算下来我欠你更多……”谢澄那张难得的俊脸简直红得没法看了,“所以黑风岭还缺人吗?!”

他到底在紧张什么,难道他不清楚,依照自己的实力,黑风岭的人即使再翻一倍,也能被他铲平整个山头吗。

奇怪啊。

这个一直响在耳畔的声音,究竟来自谢澄的心跳,还是其他未知的地方。

既是在打鼓,也是伴着鼓声起舞。

我喉结滚动,干巴巴地说:“随便你。”

他还是那样极其专注地看着我,握在我双肩的手逐渐下滑,沿着手臂,最终隔着衣料,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管看多少次,我都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在开花。

“小家。”

花开得越来越多,堆满了楼梯,淹没了我的视线:“一直以来我非常想念你,往后也不会再和你分离——我发自内心觉得,你才是那个人,真的太好了。”

“……真的只是小事,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

我无力地道,谢澄眼角放松,春水缓缓荡漾开,他弯下腰,额头亲昵地靠在我颈窝里,微笑道:“说得对,锦上添花而已,结果都一样。”

我忽然生出危机,事到如今,连最好懂的小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开始有一大半让我摸不着头脑,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正出神地想着这些,身上却陡然过电般窜起一层激灵。

我仰起头,慧心站在最顶层,攥着那方绢巾的手青筋突出,正紧紧握着扶手,少女下颔柔美至极,上半张脸却处在阴影中,虽无法看清,但那居高临下的视线却令我犹受针刺。

良久,我慢慢抬手,一寸寸按住了谢澄的脊背,他似乎轻颤了一下,却并未反抗,堪称无比顺从地任由我施为。

掌心下,便是那打鼓般,跳舞般的心跳。

“小家……?”

我不会把这颗心让给任何人。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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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扬言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当晚,就跟着我去了李府,我事先没有提前跟李严说谢澄的事,这会儿夜又已深,还在苦恼等会儿该怎么和门房解释,谢澄就看出了我的为难。

他自信满满一竖大拇指:“我不走正门,翻墙进来就行,上次也是这么做的。”

谢澄咧开一嘴白牙,笑嘻嘻来拍我的肩,结果用力过猛把我拍得整个儿垮下去,又忙不迭来扶我,我揉了揉肩膀,忽然想到:“那你等会儿睡哪儿?”

我本意是想让他睡床,我呢就还是随便在地板上将就,反正在黑风岭时一直都是如此,可没有多余的褥子倒是个问题,正捏着下巴思考要不还是去找影鹰说明情况,谢澄却大声且结巴地开了口:

“不用,不用管我!”他颊生红晕,目光闪躲了两下,“我睡房顶就行!”

我:“……”

我伸手接了片雪花:“下雪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

谢澄赶紧推着我往大门走,我边笑边回头:“真没关系吗,要是让慧姑娘知道了,她不会埋怨我虐待她师兄吗?”

“这和她又没关系,她又管不了我……”

谢澄忍不住低声反驳,我站住脚,回过身笑道:“行了,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跟我去床上,就这么定了。”

被绪陵直接揭露身份倒也好,承认当年的事,拆穿慧心的部分计谋,或多或少会增添谢澄对她的警惕,不至于立刻被拉去对方阵营,同时也理所当然能桎梏到太子后续的动作。

当然,也并非全都是好处。

谢澄双眼圆睁,闪闪发亮,躺在我枕边,满脸期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我,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理我理我理理我”的谜之气氛。

我沉默片刻,便把背转过去,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他却得寸进尺,小心扯了扯我的衣角,道:“你想睡了吗,你困了吗,闻人?你在听我说话吗?闻人?”

“……有事吗?”

他迟疑许久,方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手臂枕在颈下,我闭着眼睛:“因为我嫌麻烦。”

他似乎哽了一下,然后很小声的抱怨道:“你在骗人。”

谢澄不肯放弃,凑得更近,鼻尖几乎快抵在我后颈的皮肤上,他嘀咕着:“这次就算了,以后不准骗我了,再这么来一次我都要受不了了……”

我笑了:“谁让你这么好骗,随随便便就被人牵着走了,难道这能怪我吗?”

“又不是随便。”

“难道不是慧心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以为她是你,不然我才不会……算了。”谢澄气闷,他猛一下搂紧我的腰,脸埋在我背上,明明有着排山倒海的压倒性气势,却用一种小动物般委屈的腔调说,“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赌气似的:“我以后只相信你。”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人本来,就是会重蹈覆辙的动物。

你我都心知肚明。

不过好听话而已说说倒也无妨,黑暗中,窗外传来积雪从树枝掉落的轻微声响,我淡淡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嗯,我也相信你,睡了。”

这一晚做了很多奇怪的梦,先是梦见谢澄成了慧心的入幕之宾,搂着对方的腰一脚把我踹翻在地后扬长而去,又梦见太子登基,坐在龙椅上俯视万民,而那个从来都傲慢到不行的谢澄就跪在他脚边,头深深低了下去。

正因为是梦,所以刚刚还被狠狠奚落了一番的我,现在却出现在谢澄身后,心怀莫名的恐惧,半晌,我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拉谢澄身上罩着的那件黑袍。

一拉,就被我拉掉了。

“为什么……”

空心之人捂着自己的胸膛,僵硬地回头,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我,他一字一句怨气十足:“我的心为什么不在这里?”

满朝堂文武百官分列,此刻都慢慢仰起头,露出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一眼望去,整个大殿里好似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们都在问我:“你为何见死不救?”

梦中那个我也很是没出息,面对如此情形,竟惨叫着往后退去,却一头撞上了龙椅摔倒在地,我心跳如鼓,口干舌燥,极慢地转过身,只见那至尊之位上,有人逆着光,低下头,微笑着向狼狈的我伸出了手。

不是姬玉,也不是姬宣,是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等我战战兢兢把手交给他时,他温柔地开口道:“因为你不属于这里,所以你对一切都全不在乎吗?”

“不……”我的牙关节咬得作响,声音剧烈发抖,“不是这样……”

“怎样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实现心愿顺利离开,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抛弃。”他牵着我的指尖,珍重得仿佛在对待自己最心爱的人,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无限的讥讽,“相公,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呢?”

袁无功稳稳坐在龙椅上,那双丹凤眼里光华明灭不定,他弯下腰,在我的手背落了一个无比冰冷的吻。

“真是狠心。”他轻轻道,“真是无情啊。”

我终于看见他膝上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姬宣闭目,面色苍白如雪,他的头颅安安静静呆在那里,就像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

“就是因为你,他们才不得不变成这副模样啊……”

“不是这样!”

我对着那个毫无生机的头颅尖声道:“我来这里,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们,怎么会……我就算是死也会救你们——”

“那你就去死吧。”

袁无功凝视着我的眼睛,他从龙椅上起身,单膝落地半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重复了一遍:“你去死吧,你死了,我们就不必受苦了。”


虽然看见大家的情绪被每一章都调动得上蹿下跳,我是很高兴啦……但是,呃,股市风险大,买股需谨慎。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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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谢澄都住在我屋中,李严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但也没多问,反而不声不响喊人收拾了我旁边的屋子,我感激他的体贴,但谢澄却仿佛对此很不满。

“多管闲事。”我无意撞见他咬牙切齿地对着隔壁房间的门低骂。

他大概也明白,我不会就当年的事回答更多,便不再缠着我回忆过往,这些天,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捧着脸,望着我发呆。

发呆倒也罢,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总是以脸红脖子粗逃窜开作为发呆的收尾,弄得留在原地的我莫名其妙。

“少年情怀,甚是动人。”

李严站在我身后,手搭凉棚望向谢澄逃窜的背影,夸张地感慨:“不拘泥世俗礼教,不畏惧流言蜚语,在天地间肆意传递着最真挚的心意,实在是美妙,美妙啊!”

我叹了口气:“李大人,喝口茶,歇歇嘴。”

“神使不这么认为吗?”

我耸耸肩,他一展袖袍,就在石桌边坐下,捞起茶杯就喝,装模作样又大加赞赏,我同他虚情假意你来我往几番后,李严晃着茶杯,漫不经心地道:“上次说的那件事,神使心里可有眉目了?”

“嗯……”我无奈地说,“实不相瞒,完全没有头绪。”

李严抚掌而笑:“神使这份坦诚,我甚是中意!”

“让大人失望了。”

“怎么会,若神使已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李严无论做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他笑道,“哪怕只是微末作用,只要能帮上神使便是李严莫大的运气,这次来见神使,也正是为此而来。”

我顿了顿,换了个姿势,正色道:“请讲。”

李严正要开口,影鹰忽从院门走入,他先看了我一眼,便俯身欲在李严耳边密语,李严却道:“神使不是外人,直接说就是。”

“是。”影鹰面无表情地道,“二皇子来了,想要见闻人钟一面。”

李严噗嗤笑了起来,我随口道:“不见。”

闻言,李严捂着肚子,笑得更厉害了。

影鹰:“……那是皇子,是你想不见就能不见的?”

“哦。”我想了想,摆摆手,“那就跟他说我不在吧。”

这次不等影鹰开口,李严主动建议道:“见一面又何妨,说不定是有什么正事要说呢,神使也可借机多向他打听些消息……”

被他这么一劝,我也冷静许多,坐在那里没有吭声。李严试探着道:“神使似乎对二皇子有什么心结。”

“不算心结,自寻烦恼而已。”

李严观察我的神色,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眉梢微微一扬,李严浅笑道:“可神使现在,有着很凡人的表情啊。”

我陷入沉默。

影鹰冷漠地道:“若真不见,那我就得冒着太史大人与二皇子结仇的风险,去回绝他了。”

很久后,我深深吸了口气,方站起身:“既然如此,那就见吧。”

我原以为影鹰该是已经把姬宣恭敬请进了正厅,影鹰却径直领我走向了大门。

隔了很远的距离,就已经看见朱门外站着的那道颀长身影,披了黑底绣白鹤的大麾,长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低垂的脸庞。

风雪微起,从他袖袍间穿过,带着隐隐暗香,终究向我面上拂来。

他也在这时仰起头,目光沉静如水,不偏不移朝我望来。

“……”我大步走过去,姬宣始终安静注视着我,等我在他身前站定,他才淡淡笑了。

“住得习惯吗?”两阶台阶下,姬宣一张脸冻得发白,他平和地说,“有什么缺的,托人说一声便是,太史并非红尘中人,照顾或有不周,你在这里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吧?”

这样的对话开头一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姬宣就是这样温柔体贴的人。

就是这样温柔体贴的人,隐瞒当年的真相至今,随时都预备杀了我以绝后患。

我也笑了,换了个姿势,单脚撑着全身重量,油滑地道:“没有没有,太史大人很是照顾小人,在这里生活简直好比做梦一般,怎敢再劳心殿下为我烦忧,小人实在是惶恐啊。”

姬宣说:“是么。”

不得我允许,他似乎没打算跨过这道门槛,但姬宣究竟是皇子,不能也不应该受到任何怠慢,我便道:“殿下何不进来喝杯茶?李大人想必也欢迎至极……”

“不必了。”

他却稍微侧身退了一步,姬宣注视着我的脸,淡声说:“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而已,这就要走了。”

“——殿下!”

我跨出门槛,急声喊住他,姬宣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你其实……”我艰难地道,“你其实不用这么花心思在我身上,你看,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到,对你来说,我连路边的蝼蚁都算不上,真的不必这般……”

漫天飘雪,那缓慢滑落的轨迹映在他琉璃般的瞳心上,风中,他衣袍上绣着的鹤也要振翅,融进这场细雪中。

“我向殿下发誓,永远不会做任何伤害殿下的行为,有违此誓,就叫我——”

不等我将毒誓发完,他不容置喙打断了我:“我不认为你会伤害我。”

我张着嘴,茫然地看着他,姬宣眼睫垂下,他神情似有落寞,半晌,才再次抬眉。

姬宣眼角微弯,只见他浅浅地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所以发誓就免了。”

就像一脚踩空落下悬崖,我的心不断往下沉,面上若无其事地道:“殿下最近还好吗?”

“和平时一样。”

“湘殿下呢,可有去看望她?”

姬宣的语调听似没有任何变化:“我这就是刚从她那里出来,湘儿也都好。”

“是吗。”我说,“这件事一直没有向殿下提起,之前我随湘殿下进宫,路上遇见了三皇子,听三皇子的意思,像是很想为湘殿下安排婚事。”

姬宣顿了顿,我看他一眼,他微微避开脸,才说:“比起寻常女子,湘儿来得更有主见,她心性果断刚强远胜于我,作为她的兄长,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她能活出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成为一朵依附于人的菟丝花。”

这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不动声色:“殿下的意思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殿下都会是妹妹的后盾,对吗?”

姬宣又默了。

许久,他对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轻声道:“姬湘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了,我当然会一直站在她这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

声音突如其来,我抬起头,谢澄扎起高马尾,他抱着双臂,盘腿坐在我们头顶的屋檐上,正不太高兴地盯着我们。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他便如一只轻盈的飞鸟,一跃就落到我身边,风丝扬过,他比平时还要与我靠得近,只是站在那儿,就挡住了大半扑来的雪花。谢澄把我往里面挤了挤,确认我站稳了,方用一种得意的语气对姬宣说:“你找闻人有事吗?”

姬宣仔细打量着他。

谢澄被他打量得发毛了:“干什么!有事说事!”

“你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姬宣眼也不眨,一字一句地说,“有时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你到底什么意思……”

“谢澄。”

姬宣虽凝望着我的眼睛,话语却明显是朝谢澄去的。之前在王府时就隐约感觉得出,谢澄这人生性骄傲,这么多人中他唯一比较服气的恐怕就是姬宣,我说的话他十句有九句当耳边风,但姬宣开了口,至少谢澄还愿意多琢磨琢磨。故被姬宣这么认真地喊出他的名字,谢澄浑身都僵硬了。

姬宣平静道:“听他的话,不要离开他。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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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哑然,半晌才故意傲慢地道:“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皇子有这么闲吗,快走吧。”

姬宣点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软轿就停在不远处,谢澄和我并肩而立,他烦躁地注视着姬宣的背影,用力挠了挠后脑勺,许久,谢澄提声道:“喂!”

姬宣已掀起轿帘一角,谢澄不耐烦地道:“你多注意点,别死了啊!”

他径直进了轿子。

谢澄嘁了一声,搂着我的脖子就往里走,他忍不住盘问我:“你俩刚才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聊到姬宣那个妹妹了,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呢。”

我心不在焉:“随便聊聊而已,没什么。”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这么容易骗吗。”他一生气,揽我的力气就变大,谢澄恶狠狠地道,“姬宣那家伙也不比毒医好到哪里去,两个人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你可不要上他们的当,被他们笼络走了。”

“你才是,在说什么傻话呢。”我轻松地笑了,“就是天上神明发怒,我也不会离开你啊,别胡说了。”

他猛地站住了,一脸震撼,我继续往前走去,挥挥手:“不管你了哦,快过来。”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谢澄跟在我身后,犹犹豫豫地说:“我也是。”

“那太好了,得谢少侠此言,小人深感荣幸。”

“我是说真的!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我也真的感到了荣幸,太感动了。”我一手按着心口,一手伸出去,抒情地感慨道,“谢澄是谁,谢澄可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居然甘愿一辈子当山贼的伙伴,这说出去可太有面子了。”

谢澄瞪着我,想要反驳,奈何那句天下第一实在夸得他身心舒畅,明明想要发火,嘴却在笑,整个人表情扭曲得不行。最后他挫败道:“我不跟你讲了。”

他落荒而逃一般,脚下随意一蹬,翻上屋檐,三两下就消失了。

我在原地,面朝他离去的方向,半晌,仰起脸望着灰色的苍穹。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看来姬宣也全都知道了。

也许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的,就只有我。

“……”我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

李严从前方庭院拱门后转出身影,他撑着素伞,在细雪中向我走来,我静静看着他,直到李严将伞遮过我的头顶,我才说:“十有八九,就是大人猜想的那样。”

“神使打算做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影响计划。”我平和地说,“总之就循序渐进,先把太子杀了,之后的人,我再看着办吧。”

就算听见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李严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我握住竹青伞柄,冷望着他,他双手举过头顶,白发落地,向我深深一拜。

“愿为神使驱使。”

“……李严。”

“在。”

我居高临下:“哪怕是这般胡来的天道,你也要追随吗。”

“……怎么能说是胡来。”

他保持着那个恭敬的姿势,只抬起脸,他的眼睛里充满狂热至极的光芒,言语痴迷:“洪水与春收,都是天意的体现,万事万物,无非如此,我……李严渴望这一场洪水,已是很多年了。”

我果然没看错,此人神神叨叨的程度,恐怕只有天桥算命五元一次的瞎子,可以与之相比了。

“神使……?”

“你错了,李严。”我出神地道,“我真的只是非常单纯的……自私而已,你把我想得太非凡了。”

他似乎立刻要急着辩解,我却低头说:“我要出门一趟,麻烦替我看住谢澄,别让他乱跑。”

李严只好顺着我的话道:“神使要去何处,我来安排车辆。”

“去找我二夫人。”我如是回答。

细究起来,我对袁无功的生活轨迹一无所知。

过去他还同我们住在王府时,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道他作为药王谷圣手,在御医苑地位卓然,时不时便要进宫替贵人问诊,除此外的时间他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却没有人能说清。

哪怕是名义上由他管理的众多医馆,似乎也与袁无功没有那么密切的联系。

我去那里的时候,除了白芷,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

“真是像风一样的人啊。”

白芷道:“这是何意?”

我说:“无拘无束,捉摸不定,时而轻柔时而酷烈,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她垂下眼替我倒上自己制成的药草茶,微笑道,“我倒觉得袁大夫像岩石呢,虽然不怎么表现出来,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其实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是这样吗?”

我喝着茶,若有所思,白芷又道:“之前你说的那件事,我还没有弄清楚,不过周围人似乎都有些畏惧,不太愿意回答,可能要直接去药王谷才能找到原因。”

她面上带了忧郁:“袁大夫真的一度寻过短见吗?那样出众的人究竟为何会……”

“罢了,这件事我再另想办法。”我说,“我是来找袁无功的,既然他现在不在这里,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白芷也跟着我起身,她左手轻轻握在心口,迟疑着道:“闻人,最近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头看她,白芷轻蹙着眉,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她便不再多问,只走上前,双手指尖合十,向我低下了头。

“我会日日夜夜为你们祷告的。”少女声音清婉,那么纤细的身姿却拥有凛然的力量,她坚定道,“请你务必保重。”

我看着她的头顶,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好。”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四处打听袁无功的去向,最后是傍晚时分,才在一家花楼里找到了他。

我是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大姐姐簇拥着进去的,她们大概是看我面生,年龄又不大,都可着劲儿来逗我,换平时我可能就要连滚带爬逃跑了,奈何现下急着找人,只好耐着性子询问她们,是否有接待过一位满身药香风姿无双,老是摇着扇子一看就不是正经货色的客人。

“公子怎么这样说话的啦,来我们仙羡楼的都是正经好客人。”

“好像是有这这么一位,我刚才看见啦,是牡丹姐姐接待的,那么漂亮的客人白伺候我也乐意啊。”

“白领着公子去吗?人家才不要,人家想和这位公子多说说话。”

“我们不好看吗,为什么要找一个男人?男人和男人有什么趣儿,公子,你说啊。”

美色环绕,莺声燕语,我左手叫一对颤颤丰乳挤着,右手又被另一座巍峨雪山压着,从身后也有蜘蛛一般纤长的赤裸玉臂探上来搂着,身前更不必说,水汪汪的眼睛都那样渴望地注视着我,实在是叫人难以狠下心走出这温柔乡。

我有些无奈,想揉一揉眉心,手却被紧紧搂在美人们的胸前,干脆放松了身体,任由她们攀上来,道:“陪你们玩玩也可以,但之后要带我去见他。”

“哼,公子就想着其他人,一点也不专心。”

“那我们玩什么呀,公子会喝酒么,我们来行酒令好不好。”

眼看着她们越聊越放肆,我忙打断:“酒不行,我喝酒失态,惊扰了你们就不好了。”

这些妓子忽的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随即捂着嘴,都轻轻笑了出来。

离我最近的那个眨眨眼,拉过我的衣领,她踮起脚,不由分说就在我唇角吻了吻,留下口脂芬芳的一枚唇印,她双眼是此处少有的乌黑明媚,一看就知不过十四五岁,在花楼的灯火下仿佛装满星子的碎光。小妓子愉快地对其他人道:“先让这位公子见了人再说吧,不要耽搁了他的正事。”

说罢,也不管其他,拉着我,小屁股一扭一扭,就领我往楼上走去,她手心温暖细腻,一时竟让我感到了不适应,小妓子扭过头笑嘻嘻地问我:“刚才的话,客人是说出来讨我们姐妹欢喜的吗?”

我略感困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嬉笑更甚,带我来到最顶楼的厢房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噤声,自己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里面传来柔和女声,小妓子恭敬地道:“里面的贵客,有人请见,不知能否打扰。”

安静了一会儿,那女声方道:“进来吧。”

小妓子鼓着脸,小心地推开门,门对着敞开的窗户,一角夜空就映在那里,窗下一男一女均坐在温暖的地毯上,那绮罗纤缕,光是侧面就韵味十足的女子怀抱琵琶,微微垂头,姿态温婉,领我进门的妓子先朝屋中的人屈膝见礼,又飞给我一个媚眼,这才替我们掩门,退了出去。

我静静立在那儿,男子靠着墙,手里执着精巧的玉盏,衣襟散开露出光滑结实的胸腹,他正仰头望着窗外的月色,半晌,才侧过头。

袁无功朝我举一举杯:“月色甚好,相公也前来同饮,可谓雅上添雅啊。”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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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声幽幽,我慢慢踱过去,袁无功笑着抬起脸,眯着一双醉得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定定望了我。

“不用说。”他忽然道,“相公自然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我一个也不会回答,所以不用说。”

“你不听听问题是什么?”

“我都知道啊。”

袁无功拿起酒壶,替自己斟满一杯,他漫不经心地道:“哎呀,我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如果是不知道,那我现在岂不是在故弄玄虚,相公可要小心,别上我的当。”

我撑着地盘腿坐下,他醉醺醺地,下巴朝旁边的女子身上一扬:“别弹了,听得我头疼,来唱个曲儿吧。”

观那女子形貌,估计是这家店的花魁,她顺从地停下动作,将琵琶放在一边,道:“大人想听什么呢?”

袁无功拖着长调想了很久,他歪过脑袋,唇角微微勾着,慢慢地道:“十,八,摸。”

花魁顿了顿,柔声道:“这位新来的客人面生,燕燕怕吓跑了他。”

“吓跑,他?哈哈,你可想得太多了,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有半分动摇,要真有,我倒还想见识见识。”袁无功拍着大腿,乐不可支,“这样,你不是花魁吗,不是最精通双修之道吗,也不用服侍我了,去他床上,但凡能叫他情动不能自己,你说的那件事我就答应了。”

我微拧眉,花魁面露尴尬,看了我一眼,才勉强道:“燕燕向来是卖艺不卖身,这恐怕……”

“向来又如何,过去不卖身,往后就做不得了吗?”他半身趴在窗座上,姿态放浪,口里吃吃地笑着,“而且你怕什么,就算你去了他床上,我这相公敢不敢脱裤来破你身子都还是另说——”

哗啦。

我放下酒壶,淡淡道:“清醒点了吗?”

花魁惊愕地向后退去,袁无功满头满脸的酒液,他垂着头安静许久,才双肩颤抖着笑了出来,他随手将湿透的头发往额后一捋,吮了吮大拇指上的酒,自言自语地道:“恐怕没有。”

我对花魁道:“你先出去。”

花魁左右两难,不知如何是好,袁无功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忽冷声道:“不滚是要干什么,留在这儿等我也赏你一壶酒吗。”

等花魁匆匆离去后,袁无功才又放松地靠回去,也不介意自己一身狼狈,舒舒服服枕着双臂,惬意地道:“相公把我的乐子吓走了,想好怎么赔我了吗?”

我笑了笑:“我看是你已经想好找我要什么了。”

“我想找相公要的东西可有太多了,端看相公肯不肯给。”他眼睫也沾着亮晶晶的酒液,袁无功伸手拈着,轻描淡写,“相公赏我酒喝,相公是发火了吗。”

我静坐着,他笑了笑:“连中了我的药,连那种时候相公都没这么生气,现在却劈头盖脸来这么一下,我感觉我也要不高兴了。”

袁无功直起上身,认真地道:“我要不要去把那个女人杀了,杀了她会比较好吗。”

“那个方子,是你传出去的吗。”

我一手放在膝头,平静地说。

他眼里覆盖着水色与酒意,许久,才乐呵呵地道:“什么方子,我听不懂。”

“十腹之子合以赤胆忠心,可制长生不老药,这个方子,是来自于你吗。”

袁无功看了我半晌,他支着头,微笑着说:“如果相公觉得是这样比较好,那就这么认为吧,反正对我而言,怎么被人看待都无所谓。”

我沉默了一会儿,袁无功轻轻哼笑一声,他轻声道:“什么嘛,原以为相公是吃醋,找个缘由朝我发火,结果根本不是啊,我又想错了。”

“……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压着嗓音,凝望他薄情淡漠的脸,一字一顿道,“我愿意再次在你眼前,施展你所渴求的治愈之术,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今夜月明,万里无云,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

但他的瞳仁里却刮着永无终结的暴风雪。

“……这可真是,怎么说才好呢。”他双手手肘搁在窗座上,在徐徐拂来的夜风里换了个姿势,袁无功偏过头,湿润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他好奇地道,“相公,我真的很不明白。”

他方才将染了酒液湿透的头发捋了上去,我这时才注意到,他额际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红痕,伤疤一直延伸到乌发深处去,不仔细看,就像贴着额角画出的一支红梅。

只听袁无功悠悠道:“京城的人事再如何,都与你没有分毫干系吧?你却一陷再陷,甚至不惜将自己这个人都摆上桌,相公,你虽然说你不爱游戏,从不与我打赌,但你知道你这样的行径,连最疯狂的赌徒也赶不上么?”

我脊背挺直,安静坐在原位,他深深注视着我,目中情绪似乎真的带着一丝茫然,半晌,我淡声说:“这不是打赌,只是交易而已,我拿你渴求之物,交换我想要的情报,很公平。”

“不,不不不,不公平,完全不公平——”

袁无功上身猛地向我这边倾来,他伸着修长的颈子,目眦欲裂,死死锁定了我,袁无功咬着牙笑道:“对我一点也不公平,相公,你不该这么偏心,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宛若一条美人蛇在与我对峙,此刻但凡显现一丝退缩之意,就会被立刻吞噬殆尽,我也看进他布满红血丝的眼里,道:“我偏心谁。”

“我不知道,但你偏心,你不该这么偏心,你如果像以前那样,彻底高高在上,彻底俯瞰着我们,这事还好说。”他吐字沙哑凄婉,眼角的红血丝越发汇成一团,酒水顺着那里滑落,也要变作一滴妖艳的血。

袁无功凝视我,黑发勾在锁骨上,他语带哀伤地说:“可你为什么要从那里下来呢?”

“……”

我能感到,寒气正一寸寸从后脊爬上来,终于使我半身僵硬不能动弹,连舌头也结了冰,许久,我冷冷地说:“所以你到底做不做这桩交易。”

“做,当然做,难得相公送上门,我怎能眼睁睁放你离开!”

他放声笑着,嘴角拉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袁无功柔润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我,他笑道:“我也不用相公再费心去救谁,毕竟在我看来,谁死谁活都是一个样子,但我要相公向我保证一点。”

“……什么。”

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冷血动物的竖瞳逼望过来,他柔声细语:“很简单,相公不必如此紧张,我要相公做到的事情,真的很简单——我要相公一直活着。”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概我的愕然很明显地表现在了脸上,他笑意一点点扩散,袁无功靠回窗座,懒洋洋地摊开一只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缠绵悱恻:“无论发生什么,哪怕被万箭穿心,哪怕只能躲在地底苟延残喘,哪怕一无所有孤苦伶仃行走在这世间,我都要你活着。你不能死。”

窗外月色中,夜莺正在婉转歌唱。

歌声里,我渐渐静下心,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他面无表情望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一阵不自在,他冷不丁道:“我后悔了。”

袁无功摊开的掌心顿时握紧,他偏头,讥嘲地笑了笑,又对我道:“只是不死而已,这对相公来说太简单了,这么点筹码,还不值得摆上你我的赌桌。”

“你还想要什么。”

“我,我要……”他双目朦胧,忽痴痴发笑,袁无功指尖按住自己微微努起的圆润唇珠,他以气声道,“相公的嘴看上去好甜,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我想知道啊。”

沉默半晌,我按着膝盖起身,来到他面前,袁无功依旧靠着窗座,他仰起头,素白脸庞几乎融进了照进来的月光中,唯剩一对朱红的唇,泄开一条缝,正在流淌的月华里不自觉地颤动。

我弯下腰,一手扶住他的脸,一手轻轻捏上那尖削的下颔,确认他无法逃离后,才低声道:“确定要这个?”

于是我掌心的这张脸再次癫狂而无声地微笑,他迷蒙的视线从我的眼睛,慢慢落到我的唇角,袁无功伸手,拇指摩挲般擦过我的嘴唇,再滑出去,指腹就沾了不知何处的轻红。他轻声道:“别人有的,我也要。”

“相公。”

月华如水,他颤抖的嗓音含糊不清,像在呢喃,又像单纯只是从被舔舐的喉头,滚出的动情呻吟,深深浅浅,高了再低,低了又不断往上飘,到底翻搅成黏腻的一团,湿漉漉在彼此急促的呼吸里打转。

我从他的呼吸里,尝到他的心跳,便抬高他的脸,迫使那无力反抗的齿关为我打得更开,露出满是威胁的毒牙下最致命的柔软处,我慢慢握住他不住滚动的喉结,那就像一颗珍珠,我寸寸加力握紧这颗珍贵的夜明珠,爱抚的同时就要让它在我的手里化为万千随风散去的齑粉。他不作反抗,只是渐渐咳嗽,每一次喉底的震颤,连带着那湿滑舌尖也败退,听凭我将他卷起,拖到自己的口腔细细品尝。

“还要吗?”

我询问他的意见,他脸颊生着病态潮红,眼里水色更重,只在春夜梦里出没的艳鬼,大概有和他相似的容颜。袁无功被我压在窗边,他没回答,却有些倔强微笑着抬起手,将我的脖子勾下来,用自己被蹂躏得烂红的嘴唇,吞没了我们之间那牵连的银丝。

我们身处最高的花楼,身下就是数十丈的虚空,月亮探手可摘,他腰弯到极限,上身几乎完全探出了窗外,被我深深压在那里,风从我们眼睫发间拨弄而过,只有密不可分的嘴唇再无第三者插足之地。感受到他正在轻轻抚摸我的面庞,我将舌尖退出一些,也睁开眼与他对视。

他的表情像是要笑,却又在那之前先一步蓄满不知真假的泪水,终于从高空跌落,砸了个粉身碎骨。袁无功贴着我的嘴唇,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他将脸藏进我的颈窝里,声音也同样发抖:“相公,咱们一起死吧。”

我一手扶稳他以免坠落,顺着他散发着酒香的长发,我看着那轮和家乡没有任何区别的月亮,过了会儿,才低头对他说:“但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发抖,我不抱得再紧些,他随时就要失足跌下去,我等了很久,见他无话可说,便搂着他从窗边直起身,正要松手,他变本加厉,竟一把紧紧抱了我,手臂缠得那样紧,脸还是埋在我肩上,没有抬头。

考虑到我付出的代价确实不太能和他的情报对等,我便静静任他依靠,半晌,抬手拍拍他的腰,说:“怎么了,不舒服?”

“不。”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脸,隔着极近的距离和我对视,美人眼里水光点点,眼尾嫣红一片,双唇自不必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方才竟做到了这一步,一时赧然,想试着抚摸那些破损的伤口,手腕却在半空就叫他桎梏住,带着轻拿轻放的意味,被放了回去。

“相公。”袁无功叹息般笑着,手指虚虚按在我手腕的命门上,他低声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重重将我推开,我踉跄好几步才站稳,袁无功立在原地,衣衫散乱,大半苍白肩膀都露在外边,他抬手,宽大袖袍随意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和嘴唇,末了转过身去,冷淡地道:“明日来医馆,我允许你问三个问题。”


想不到吧,真正拿到相公初吻的人不是你小秋,更不是冰儿,而是我阿药哒!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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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路嘉也弄不懂袁无功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分明昨日才上街往家里添置了一大堆东西,今一大早又能拉着他出门闲逛去。

说是“我就逛逛”,自然不可能真的空手而归,他把路嘉拽到布料店,和老板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自个儿随意地寻了位置坐,将路嘉扔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发懵,正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便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乖乖巧巧挨上来,丝毫不怕生地围在路嘉身边,说起话有种吴侬软语的柔媚腔调。

“公子抬手啦。”

“公子喜欢什么布料喏。”

“公子腿真长,腰好细的呀。”

路嘉有心要躲,但他从来都是拿一切温软事物无可奈何的,只好伸展开身子任小姑娘们几乎吊在他身上量尺寸,起先还有些不自在拘谨,后来就放松下来,甚至默许人家女孩子抓着他手臂荡秋千。

其实面对顾客谁会这般不懂事的放肆,不过是小小的姑娘心里精明,瞧出眼前贵人心肠软脾气好,大约就吃撒娇这一套。

袁无功侧头在老板承上来的布料堆里挑拣,江南新做的丝绸,比宫里的贡品要差上一截,不过也就平时随意穿穿,也不拘于这点区别。他时不时朝着路嘉的方向含笑看一眼,在家中他常刻意要吃些飞醋来增添情趣,不闹得路嘉想尽办法来哄他是不肯罢休的,此刻却并不在意路嘉同别的异性亲近,反倒觉得看着人被两个小姑娘支使着团团转很有意思似的,嘴边一直笑个不停。

边上候着的老板早就认识这位名满京城的神医圣手,家中也有女眷托这位的福才得以痊愈,不过从前不曾发现他有这样平易近人的一面,当下看出讨好那个身姿如白鹤一般的青年就等于是讨好圣手大人,便笑着道:“那位客人模样精细,穿什么大约都是合称的,袁先生想好要什么样式的衣服了吗?”

却没立刻得到回答,老板躬身从一箱箱绸缎前抬头,但见男子撑着侧脸,长久望着那青年的方向出神,那种表情一时竟让见多识广的老板说不出别的话,过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懒洋洋地回道:“就比照着他身上这件做吧。”

说着,袁无功就站起身,几步走到量尺寸的那边去,随着他的到来笑闹渐歇,空气的流动都变得凝滞缓慢,小裁缝们有种敏锐的直觉,不敢在这个男人跟前造次,而路嘉仿佛感知不到这些气氛,刚要朝对方抱怨几句有完没完,袁无功却笑着侧过腰,只见他站在原地伸开一臂,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指尖展开的位置,忽灿然一笑,便在旁边桌案的纸张上悠然写了几笔。

“不必量了,他的尺寸都在这里。”说着,就伸手将人的腰一揽,容貌如开到糜烂花朵般的男人取出一锭金,随意丢给其中一个女孩子,又对老板道,“那我三日后来取。”

路嘉惊讶且不满地:“你知道我的尺寸啊,你不早说!”

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只留下些只言片语飘过来——

“等会儿我要去新开的一品阁,里面好像有很多赏玩小玩意儿。”

“还没完?!……行吧行吧,但别再给我买了,我就是来提东西的,当我不存在好吗?”

“哪儿来这么漂亮的纤夫,多少银子同我回家?”

“没有银子也跟你回家。”

“……但你究竟什么时候量过我的尺寸?”

再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可答案依然不言自明。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今天也来颗糖如何呀。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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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应约来到医馆,然来迎接我的却不是白芷,面熟的药童领我去了里屋,我顺口问了句:“白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药童面色不变,回道:“她被袁先生喊走了,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

也不知袁无功是如何调教的人,这里的药童虽个个眉清目秀,但看起来也都死气沉沉的,毫无少年人该有的活力。我不再多问,药童快速带我到门前,朝我鞠了一躬,就转身离去了。

我没有立刻敲门,立在那里,隐约听见里面白芷说话的声音,并不清晰,很快也停了,隔着门,袁无功那标志性的,懒洋洋到欠抽的语调传了出来:“偷听可非君子所为,不如大大方方上座。”

我推开门,白芷果然在屋里,正局促站在一边,我朝她点点头,而袁无功依旧是衣衫不好好穿的浪荡子作风,红袍白衣,衣带松松挽出一截窄腰,袖摆好似蝶翼,露出一只浑圆雪白的手臂,斜斜支着脸,他倚着桌子坐下,见我进来,挑起眼,许久,红润到刺眼的唇角终于划开笑:“来了。”

我目光凝在他唇珠上,发现被我噬咬出的细小伤口还挂在那儿,虽这点伤对他来说挥挥手就能解决,也还是不免关心:“没事吧。”

“什么?”他微微一愣,随后眼角轻弯,指尖按着自己含笑的唇,像要将那个欲盖弥彰的笑压下去。袁无功侧过头,轻描淡写,“你出去吧,往后记得我说的话,别乱打听不该打听的事了。”

白芷咬着下唇,神情难堪,她屈膝拜下,头也不抬就往外走,险些撞上我,我忙避开身,看了眼她离去的方向,袁无功淡淡道:“是你让她到处打听我的事?”

“是。”我不意外他会发现,寻思着过会儿得去安慰白芷,关了门,也在桌边坐下,袁无功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打听来是想做什么呢?”

“不能打听吗?”

他想了想,忽恶意地笑了:“没错,不能打听,秘密就该永远是秘密,否则就一点趣也没有了。”

“原来如此。”我表示理解,“那我下次再做得隐蔽些。”

袁无功眨眨眼,放声大笑,我的目光依旧凝在他的嘴唇上,他又安静下来,两手捧着下颔,托出一张花面,语气娇娇的:“可是你只有三个问题,就算是想知道我的事,我也不会拒绝,但你就没那么多余力去了解京城这边的动向了,相公,你要怎么选呢?”

“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视情况而定。”

袁无功笑眯眯的,仿佛料定我会为此纠结徘徊,我却直接道:“你站在谁的一边。”

外间有些许喧哗,大白日的,正是病人扎堆问诊的时候,越发显得屋内寂静。

他喉底哼出长长的嗯,垂着头思考,数息后,听得他愉快地道:“说不好,哪边有趣我就站哪边,相公若是有趣,我自然也会站在相公这边。”

“这不算回答。”

“难道不是相公问法太糟糕的缘故吗,我可是实话实说。”袁无功耸耸肩,无辜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是要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说:“对你来说,我们都是很无趣的人吗?”

“不。”

这次的回答来得斩钉截铁,我不由愣住,却发现袁无功眼神怔忡,唇瓣微微开着,一脸失神。

就好像连他都没想到,这个答案会这么快冒出来。

下一刻,他便自若地浅笑:“宣殿下高傲孤僻,谢澄宁折不弯,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人,我很喜欢他们,希望他们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活在众人的视线里,永远不需要为人从枝头折落。”

“只是这样么。”我问。

他望着我,眼角深深地,动人地弯着,任何伪装无害的凶兽都生着如此华美的皮毛,他答非所问:“相公也是同样的道理,要是能一直呆在天上就好了啊。”

第一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袁无功多智近妖,什么也没有回答,吸取教训,我不得不临时更改了接下来的提问,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长生不老药的方子,是你给太子的么?”

袁无功笑了。

他指尖轻轻扣在桌面,目光半是欣赏,半是遗憾:“不是。”

我微微皱起眉,袁无功好整以暇,续道:“但我从很久前就知道这个方子了,来自一本医书残迹,上面尽是记载这样的邪术,不足为信,我幼时在药王谷读到过一次,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再也找不到这本书了。”

“也就是说,这个方子起初确实是保存在药王谷。”

“没错。”他竖着一根食指在空中晃悠,“药王谷可是个好地方,藏书万千,更有谷规宣誓生死前无高低贵贱,入药王谷百步之内,一切纷争止戈,这样的做派怎不引得天下众人交口称赞呢。”

“我记得刚入京时你说过这条谷规。”我看着他,道,“即便药王谷这般平等对待众生,也依然额外派了你这位名满天下的圣手,专门镇在京城,以备贵人们不时之需。”

“什么圣手,太高看我了,我呢不过是被他们赶出来的,谁让我最闲呢。”他打了个哈欠,眼角带泪,口中不在乎地笑道,“但确实如此,药王谷同皇宫的往来并不算少,当年宫里某位娘娘病重,那更是兴师动众,在谷里给她辟了块儿清净地,容这位娘娘住了小半年。”

“然后呢。”

“然后啊,这位娘娘身患顽疾,缠绵病榻终日不见好转,送来我们药王谷时已是殡天在即,强留半年也已是极限了,我们很快,就向皇宫送去讣告。”

我面对他漫不经心的侧脸,缓缓道:“这位娘娘是独自前来的吗?”

袁无功顿了顿。

他微笑起来。

“不,她并非独自前来。”袁无功眼底压着异样的流光,他柔声道,“她虽背景平庸,然容貌不俗,倒也得到过圣上两次垂怜,膝下育有一对兄妹,男孩子年长些性情坚强,需在宫中周旋内外,而做妹妹的则自请陪同母妃寻医,再加上这位娘娘怀她时便已有不足,连带着公主自出生时体质便纤弱,圣上便准她同来药王谷调养身体,只可惜公主愈发康健,她母妃却日日衰弱下去,最后一干人浩浩荡荡护送她们来,回去的只有这位公主。”

“那时我遥遥见过这位公主,年纪轻轻,气度却叫人惊叹,母妃重病难以见人,她打理上下,一言一行均是有条不紊,端的是一派皇室风范,多年后再见,虽风采依旧,却要内敛得多,其出众光华反叫她那芝兰玉树的兄长掩盖去了,好叫我讶异了一阵。”

“所以你心生惋惜,情不自禁要助她一臂之力?”我紧盯着他,“哪怕正是这位公主将在谷中得到的秘方交给了太子,引发众多杀人案件?”

袁无功唇角勾着,不作回答。

半晌,我又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位公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袁无功看了我很久,他探手,在胸前衣衫内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推给了我,我定睛一看,瞬间僵住。

赫然是我之前和绪陵嬉笑时,随手画下的那张扑克牌红心Q!

他竟一直收藏至今!

“你……”

“相公的不平凡之处我早观一二,可若连预见未来的能力也具备,那我们且看,你所描绘的这幅画,究竟能不能成为现实吧。”

袁无功手指点在牌面少女那顶粗糙的皇冠上,向我悠然道。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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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影鹰告知我姬湘频繁出入东宫时,我心中就已起了个模糊的疑影,便托了李严替我对这位深居宫闱少有见世的公主多加调查。

也确实让他查出了不少东西。

“基本可以确定,姬湘当年客居药王谷,无意间翻阅古籍了解到长生不老药这种邪术,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将此药的制作方式交付给了太子姬玉。”

我捋着头绪,大拇指轻压眉心,片刻,我又道:“或许起初她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重病不治的母亲寻找一线生机,但显然,彼时年幼的姬湘没有那个能力集齐长生不老药需要的材料,很快母亲过世,从药王谷回到皇宫后,此事大约就成为了姬湘的心魔,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长生不老现世,哪怕为此要杀害众多无辜母子也在所不惜……毕竟她已经没了母亲,身边只剩下了相依为命的兄长姬宣。”

“而即便是她唯一能依赖的兄长,为了保全他二人性命,也不得不请命戍守边疆,自动放弃争夺皇权的资格,算作是姬宣给太子献上的投名状,谁料二皇子一身才学武艺出类拔萃,即便是放在环境酷寒的军营,也无法令一颗货真价实的明珠蒙尘,几年后,姬宣不但没有如太子以为的那般顺利死在战事中,更领旨成为统领西北大军的最高将领。”李严手上不停动作,他顺着我的话续了下去,叹道,“也真是为难二皇子了,为了妹妹,走上一条比寻常贵族子弟艰难百倍的道路。”

我也跟着叹息:“是啊……等等,你在吃什么?”

李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堆零嘴,如今正忙着剥坚果,他手速极快,几乎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闻言,立刻竖起食指朝我一嘘,李严谨慎看了看身后,确认那个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没有动静后,方小声道:“影鹰不许我吃这些零嘴儿,说对我身体不好,瞧见了要被骂的……神使要吃吗,可香啦!”

我无言以对,紧接着坦然收下他的贿赂,嚼着瓜子儿,含糊道:“所以姬宣姬湘兄妹的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患病的?”

“明面上说是昭仪生育过后身体亏空,没调养好又患了风寒,其实我早就怀疑是皇后下的手了,原本圣上子嗣上就不够繁茂,嫡子更是只有太子一人,后宫却不声不响出了个坐拥皇子公主的美人,皇后着急也是应当。”李严往嘴里塞着酸梅干儿,大概腌得太透,他被酸得攒了一泡眼泪,又舍不得吐出来,一口口咽下去了,才可怜巴巴道,“不过皇后两年前也崩了,不比那位昭仪活得长多少。”

李严忽然停下摸向零食盘的手,我和他对视一眼。

半晌,李严道:“不至于吧。”

我道:“你不是会算命么,算一个,看看是不是姬湘动手杀的皇后。”

“我可是太史!只会恭听天意,凡间这些琐事与我何干!……别别别,神使高抬贵手有话好说,放下我的零嘴儿,我算,我这就算一卦!”

李严宛若守财奴抱着玉瓶,小心地把零食盘护到自己怀里,那种发自内心珍惜万分的态度看了真是叫我恨不得自戳双目,只见他从桌子底下摸出枚古朴龟甲,搓了搓手,往那龟甲上呸了一口,就直接丢进一边香炉里,李严絮絮道:“都说皇后是患了和昭仪一般的风寒,治来治去不见好,那会儿又正逢民间瘟疫,药王谷的人都派去各地,等接到传令赶至京城时,已是来不及了。”

说着,揭开香炉盖子看了眼,李严嘴里含着蜜饯,他随手拿了水果刀,在自己食指尖轻轻一刺,一滴红艳的心头血冒出,李严面色平淡地按压伤口将其滴进香炉中,血液滴落在空中划出极清晰的痕迹,在与龟甲相触的瞬间,香炉爆出磅礴烟雾,而李严的脸色也在刹那苍白下去,几乎与鬓角的白发差异不大,他额角渗着冷汗,口中默念几句难以辨别的经文,那些已经扩散至屋顶的烟雾又迅速收回炉中,再不见方才气势。盖子自动重重合上,如此魔幻的一幕,全程不过几息间!

“大人?”

屋外,影鹰似乎察觉到异样,出口询问,李严脸色苍白如雪,嘴唇也干枯不少,恍如瞬间被吸干了精血,他咽下那枚蜜饯,以夹子取出滚烫的龟甲,平静地道:“无事,守好门。”

我屏声敛息,李严却是无所谓的,他翻看那枚龟甲的同时,还不忘又去摸个干红枣吃,半晌,李严抬头,一脸复杂,朝我缓缓道:“还真是公主下的手。”

“……靠。”我震撼至极,“你还真能算命。”

李严款款一笑,若忽略他那痨病鬼一般的脸色,倒有几分风流意味,他十分谦逊地道:“能为神使大业起到些微作用就好了。”

他还要再假模假样客套几句,我打断他,沉声说:“你这么算一次,会付出多少代价。”

李严顿了顿,轻描淡写:“折寿个几年吧,所以除非人间大灾,我不会轻易卜卦。”

我打量着李严,久久未开口,李严见我神情有异,似乎打算笑着宽慰我几句,我垂下眼,道:“那你能算到自己的死亡吗。”

“……这倒不能。”

“无所谓。”我接过那枚龟甲,对着光照了照,道,“什么时候你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来找我。”

李严眼睛微微睁大,我不再多作解释,正想接着姬湘的事继续说下去,门外,影鹰却叩响了门。

原以为是方才屋内动静太大,到底叫影鹰觉得不对劲要进来看看情况,隔着门,只听他冷淡道:“那个叫谢澄的客人刚才让小童来传话,他有事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沉默片刻,影鹰补充道:“门前守卫来汇报,说他是朝着太子府的方向去的。”

谢澄直到第三天深夜才回来。

尽管明知玄凤没有给出警示,明知谢澄死劫不在这几日,但我这种当惯保姆的倒霉劳模,依然没有办法宽心。

以至于当他翻窗扮采花贼入我房时,直接撞上了我在幽幽烛火下照亮的半张垂着黑眼圈的脸,夜风顺着他打开的窗户溜了进来,火光摇曳,我巍然不动。

可以想象谢澄那一刻的惊恐:“都几更天了,怎么还没不去休息?”

说着就走过来,我仰起头看他,谢澄满脸轻松,隐约可见一丝喜悦,毫不避讳地挨着我坐下,又拿我的茶杯去倒水喝。我静静地说:“你这两日去哪里了?”

“啊,我忘喊人回来跟你说一声了。”他简单一句话把自己两日行踪不明带过去,又兴冲冲拉过我 ,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朝我道,“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师父来了!”

“……谁来了?”

“我师父!寒山真人!”谢澄手舞足蹈地比划,“我找到师妹后,就写了书信说明情况寄了回去,没想到师父他居然亲自下山来京城了!要知道他快十年没有面世!”

他这股热情的劲儿我有些拉不住,叫他拽着狠狠摇晃几回,我扶着发涨的脑袋,重新理清他的话:“你给你师父寄信,然后他就亲自来了,现在他人已经和慧心见面了吗?”

“别说见面了!师父已经明白跟我确定,慧心就是他女儿!我没找错人!”

谢澄那样子,简直像是刚刚加班完迈着小碎步儿奔向新生活的社畜,无事一身轻,他拉着我的手腕,也许是光线原因,脸正泛着浅浅红晕,新妇都没他这般娇俏羞涩。谢澄扭捏道:“我想着你在这过程中也出了很多力,很是辛苦,就,就打算把你介绍给我师父……我已经和师父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带你去见他……”

我皱起眉,直接道:“寒山真人确定慧心就是他的女儿?”

谢澄愣了愣,好一阵才说:“对啊。”

“他没有向你提过任何异样吗,太子最信任的贴身侍女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女,这事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以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无巧不成书,我也一度怀疑过慧心,毕竟她确实拿着当年的事冒充过你,也是有很多地方值得琢磨,可眼下师父都承认她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喃喃道:“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谢澄那兴奋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薄唇抿紧,眯起眼注视我,我脑中众多线索不断闪现,慧心,太子,救命之恩,赤胆忠心,寒山真人,试炼……电光火石间,我忽意识到一件事,抓着他急声道:“当年你参加那个试剑大会,是你自己去的,还是你师父让你前往?”

“是我师父让我去,叫我确认自己的实力究竟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谢澄声音略微冷淡,“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觉得之后我中毒遇袭,是被我师父安排的吗?”

他口气不受控制有点冲,我顿时僵住,谢澄却立刻又缓下声,像怕我生气一般亲亲密密挨紧我,笑道:“你别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师父是从小养我到大的,要是他都会害我,这世上还有谁可以信任呢?”

我还想再说,谢澄却似乎有意回避了我的问题,闲聊几句,他站起身伸个懒腰,留下一句“那明日我带你去见师父”,就毫不迟疑从我房间离去了。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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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推门,谢澄果然已经靠在门前回廊的柱子上,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等我了,他以红绳束着高马尾,一身从没见他穿过的黑色武装,腰是腰腿是腿的,衬得谢澄整个人英姿勃发,眉目充满生气,见我出来了,谢澄眉梢微微一扬,眼底的光瞬时就亮了起来。

但很快,他又变得不满,上下打量我,道:“你就这么穿着去?”

我低头看看李严给我置办的常服,算不得华丽,用料却很下工本,摸着又暖和又柔软,觉得并无不妥,便礼貌询问:“你觉得应该怎么着装?”

“你……唉!那可是养我长大的师父,和亲生父亲也没什么区别了,第一次见面,你,你……”谢澄急得直跳脚,一脸你这人真不上道啊的表情,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过来牵我的手,摇头道,“算了,这样也挺好,师父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多说点好话。”

我:“?”

不太明白寒山派对服装的讲究究竟到了何等苛刻的地步,就这么稀里糊涂叫谢澄拦腰抱起来,他又要带我翻墙出去,我前夜已经吩咐好了让马车在府外候着,想到又要感受谢澄这匹骏马驰骋的威力,一度遭受的胃中翻江倒海的滋味再度袭来,我脸都白了,忙按着他手臂,道:“不用,我喊了车,我们坐车过去。”

谢澄意义不明看我一眼,他收回已经准备开启神速的腿,依旧搂着我的腰,低下头,语气很平和,近乎商量一般:“我问你。”

“你问。”

“马车快还是我快。”

“你快,但是——”

“马车安全还是我安全。”

“你安全,但是——”

“马车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你对我好,但是……”我话头打住,为他毫无逻辑的发问略觉茫然,“啊?”

“啊什么啊,走了!”

最终,我也没来得及说出最关键的那句本人有手有脚会轻功,虽说速度慢了些,但也真不用劳烦少侠你带我飞。

可能以谢澄的标准来看,我就跟断手断脚一级残废没什么区别吧。

这找谁说理去。

快到太子府附近,谢澄才从屋檐跳下,把我放下地,我形如狂风过境的花枝,七零八落憔悴万分,整个人摇摇欲坠,谢澄却认真地抚平我衣衫上的皱褶,弯下腰去检查我腰间衣带有没有系稳当,甚至还单膝跪地,取出一方手帕,替我擦干净靴面上浅浅一抹灰印。

侠客神色专注,与平素的咋咋呼呼不同,就像砺去浮尘的宝剑,有种不能逼视的气度。

我扶着墙,有气无力道:“干什么呢。”

“待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别跟我犟嘴。”谢澄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叮嘱道,“若是师父问你咱俩是怎么认识的,你别提黑风岭绑我那段事,就说是在山下茶馆和我见面,领我去寨里做客,后无奈我极力邀请,陪我一同上京。”

“不提绑架,不提绑架,我知道了……”迫于他眼神的威慑力,我只好点头,他严肃地拍拍我脑袋,正要拉我去太子府,我起了促狭之心,笑着逗他,“那咱俩成亲那段能说吗?”

谢澄脚步顿住,片刻后,眼角眯得极窄,寒气森森,就这般回头看我。

我摆手大笑:“别生气别生气,我开玩笑的,放心吧,不该说的我都不会——”

“可以。”谢澄转过头去,继续拉着我往前走,他掌心微微发着汗,声音却是无所谓地,“反正我已经决定,之后要跟你去黑风岭了。”

叫谢澄折腾这一通,明知要进龙潭虎穴,紧张的心情也被冲淡了不少。

慧心早就候在正厅门外,谢澄自是一马当先大步向前,紧接着,我便从谢澄那宽阔双肩后冒出脑袋,左顾右盼,慧心脸上十分的笑意就略淡去一层,很快又笑得更深。

她罗裙素衣,装扮清新,毫无隔阂地与我问候,仿佛我跟她之间从未起过任何冒名顶替的龌龊,我倒有些佩服她的定力,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此外就只站在谢澄身侧安静当壁花,并不多开口。

谢澄伸着脖子直往屋里看,没找到人影,便打断慧心进一步同我寒暄的话,道:“我师父呢。”

慧心抬起脸,大方地道:“爹在后院呢,正等着师兄你,我先领闻人公子去旁边亭子里喝杯茶,你们就慢聊——”

却叫谢澄不耐烦地再次打断:“这大冷天的还去凉亭喝茶,身体不好就别瞎折腾。”

慧心美目中浮出感动:“师兄知道我易感风寒,多谢师兄关切,慧心会照顾好自己。”

“……”谢澄莫名其妙看着她,直接道,“我没说你,我说他,他不适应京城这边的气候,早前得了一场大病就始终不见好,上哪儿都要人照顾,麻烦得要命。你爱吹风喝茶你就去,闻人钟要跟我去见师父。”

说罢,牵着我的手腕就要离开,慧心急忙喊住他,绞着手帕,笑容已是微微僵硬了:“闻人公子和寒山派没什么交集吧?爹素不喜见外人,师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他又不是外人,这有什么不好,而且谁说他和寒山派没交集,我不就是他的交集吗。”

眼见着慧心快要给谢澄这耿直笔直,直得堪称矗的真直男连击给彻底打垮了,我忍下心底的同情,主动出声道:“走吧,你师父还等着的。”

“慧心姑娘。”几步后,我侧过头,朝着那面色变奂的少女笑了笑,我道,“有什么事我们之后再聊,先行一步。”

我本以为谢澄师父,那位大名鼎鼎的寒山真人该是个华发早生精神奕奕的老者,然在院子里背对着我们负手而立的那道人影,远看着却高大健壮,比之谢澄也不逞多让。

谢澄一步入院子,就立刻跪下去,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道:“师父,谢澄来了。”

他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我犹豫着是不是也得学着他跪一个,膝盖还没彻底弯下,谢澄就已麻利起身,拉过我的手腕,又欢喜道:“师父,这就是我昨日同你说的闻人钟。”

氛围容不得我多想,我立刻双手抱拳躬下身去,道:“晚辈闻人见过寒山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才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嗯,这就是澄儿说了八百遍的那个小友,抬起头让我瞧瞧。”

真人光看外貌,不过二十七八,却蓄有长眉长须证明了他真实的岁数远不止于此,眼睛深邃,唇畔含笑,尽管五官并非无可挑剔的英俊,但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大概只有装神弄鬼的李严,可以在气度上与他一较高下。

只不过李严是近乎神性的慈悲,于浩瀚星辰间向人世投来短暂一瞥,而他则如风平浪静的大海,无人可窥那波光下涌动的暗潮。

寒山真人见我愣在原地,伸手打算亲自扶我起来,他只是靠近一步,排山倒海压倒性的存在感就叫我浑身不受控地颤抖些许……毫无道理,面对天选之人我也从未有这般胆寒之感,如今却连目光,也难以从那张看似平凡的脸上移开!

能轻易斩断金石的宽厚手掌就这样落下来,拍一拍我的背,他像对我的瑟缩毫无所觉,温声道:“看着身子骨倒没澄儿那般皮实,这半年有劳闻人小友照料,那混小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谢澄就站在我身边,不满道:“师父,我哪里有给别人添麻烦,你怎么老这么——”

“澄儿。”真人微笑着看他一眼,“闭嘴。”

我勉强压住体内寒凉的惧意,笑道:“真人客气,这一路反倒是晚辈全赖谢少侠照料,拖累了少侠许多。”

“是么,澄儿也会照顾人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还不知道。”

真人说罢,带着无限压力的掌心依旧拢在我肩头,步伐从容带着我往旁边屋子里走去,谢澄不甘心地跟在一边,辩解道:“我可是师父亲传弟子,能不能多信任我一点,而且师妹不也是我找到的吗?”

真人侧过头,眉梢微微扬起时,同谢澄某些时候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他微笑道:“是,是师父没有看到你的成长,师父错了。”

谢澄霎时就结巴了,挠着头道:“算了,反正师父别老是瞧不上我就好……”

“你看,澄儿其实很好哄,小友也无需一味谦让他,该教训还得教训,大不了事后多安慰他几句就是。”

真人悄悄对我道,我小幅度拱手,也悄悄地回:“晚辈受教。”

“……你们当我听不见吗?谁好哄,谁需要被哄了!”

谢澄宛若蹦跶上岸的新鲜河豚,气得脸都鼓了起来,浑身吓唬人的刺儿也竖得高高的,真人伸手,掌心息事宁人往下压了压,他平和地笑了:“不好哄,不需要哄,澄儿是大孩子了,谁瞧不起澄儿,师父就去把那人杀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像谈风论雅折枝拈花,说着再自然不过的话,也毋庸置疑,要在说出口的瞬间,让自己的话变成现实。

一柄虚无的弯刀,就在寥寥几语间,架上了我的咽喉,悄然而至,顷刻就能优雅地剜下我整颗头颅。

我没能及时观察到谢澄的反应,因为真人又垂下了脸,男人居高临下注视着我,他的瞳仁深处也泛着死水一样不起波澜的笑意,半晌,对我略勾了勾唇角,和声和气地:“小友也一样,难得我出来一趟,有什么仇怨难了告诉我一声就好,就当是我给小友的见面礼,小门小户到底寒酸些,上不得台面,叫小友见笑了。”


看见有评论说谢澄像之前写的一本np里的第一。

第一:“?他能跟我比吗,除了一身蛮力外脑子这种东西跟他是毫不沾边,一大老爷们儿还要老婆哄他将就他……我哄我老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肖潇:“?”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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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极少插手人世纷争,然其在武林中的卓然地位,纵观百年间也是少有的。

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在桌边围坐下,真人毫无一代顶尖高手该有的矜傲做派,一一替我们倒了茶,暖声絮絮:“澄儿下山也有些时日了,怕你想家,特意带了点山里晒好的茶叶子出来,尝尝味道有无变化。”那双灰色的瞳孔望过来,他又满怀歉意地对我道,“粗茶而已,不值几个钱,怠慢小友。”

“师父,你别这么担心,闻人不是那样挑剔的人。”

谢澄咕噜噜牛饮着,他满足而畅快地抹一抹嘴,探手毫不避讳地搂过我的肩,朝真人笑嘻嘻地说:“可好养活了,我随便一揣就能带着他上路,不比你养的那些虎豹强?”

我:“……”

原来我在谢澄心中的定位,就是个家养小宠物。

任由他揽着,我也笑了,谦和道:“真人不必客气,晚辈经不起这般折煞。”

寒山真人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拈着自己垂落的长眉,他意味深长地:“看来这位小友身怀绝技,能让澄儿亲近至此的人可寥寥无几啊。”

“真人谬赞。”

谢澄瞥了我一眼,他眼底分明藏着笑,却拽得二五八万的,哼起来:“什么绝技,就一乡下土包子,上不得台面,师父可别高看他了。”

“澄儿。”真人依旧微笑着,“我寒山门,也是乡下门派,难道也上不得台面吗。”

不轻不重点了徒弟一句,真人看起来似乎对我兴趣颇浓,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我几桩过往琐事,谢澄都抢着替我答了,那踊跃劲儿就好像生怕我失言答得不好,影响我在他师父心中的形象似的。

到最后,真人不得不道:“……澄儿。”

“师父我在。”

“你莫非是闻人小友肚子里的蛔虫?”他诚恳极了,“否则有关他的事,你怎么会事无巨细全都知晓?”

谢澄这个钝货,完全没听出自家师父话里暗藏的不耐烦,他骄傲地挺起胸膛,还蛮沾沾自喜:“那当然,他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真人哦了一声:“那闻人小友山贼出身这件事,你也一定已经知道了?”

“那当然,他是山贼我早就——”谢澄猛地抽了口凉气,磕磕绊绊地说,“谁谁谁说的,闻人才没有绑我!是我自愿跟他上山的!这都是误会!”

“误会,哪儿来的误会,师父知道你们关系好,没有误会。”

“谁告诉师父你,说闻人是山贼的!谁乱说的!”

除了外面储着的那位蛇蝎美人外,还能有谁要专程费这个心去调查我的过去,还捅到你师父面前来啊我亲爱的小秋同志,顶你肩膀上那玩意儿不是摆设动一动不好吗。

面对谢澄急得上蹿下跳的作态,寒山真人淡淡一笑便朝着他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让为师单独和闻人小友聊两句。”

谢澄顿时担心地叫起来:“可我——”

“澄儿。”

真人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精确到面部每一根神经都是恰到好处的和善,他就那样注视着谢澄,温和,且不容置疑地:“出去。”

待谢澄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顺带关门后,寒山真人方轻轻舒了口气,他望着我,正要开口,目中忽精光乍现,扭头看向门,扬声道:“澄儿,偷听在咱们寒山门是什么下场,还记得吧——”

门外,传来谢澄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记得——”

“说给为师听听——”

“三顿黄连煮苦瓜,中途不准喝水吃饴糖——”

我:“……”

我敬仰地:“前辈真是手腕了得,教徒有方啊!”

谢澄到底远去了。

而我也收起脸上最后的笑容。

仿佛窗外映入的光芒也随着谢澄的离去而陨灭了,屋内暗沉沉的,寒山真人手臂放在桌面,男人鹤发长眉,面容却年轻,周身气质是难以言喻的沉凝,随着时间的递进,他给人的感觉也越发危险了起来。

良久,他指尖轻轻在桌子上敲了敲。

“唔,那怎么说。”

真人还是和和气气的,他淡声道:“你自己消失,还是我帮你一把?”

“……”面对他隐忍待发的杀意,我默了片刻,说,“我们要不换个说法。”

真人示意我讲。

“为什么不选择‘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这条路呢?这世界上总是有不需要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啊。”

他显然准确领悟了我的意思,并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哈哈,小友幽默,乡下门派哪儿来什么钱财,万两白银一时片刻还真给不出呢。”

我断然道:“那你休想用钱来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

真人:“……因为我没钱是吗。”

我:“真人为何视我如眼中钉?”

“很难理解吗,啊,是了,年轻人跟我这种老一辈的总是说不到一处去……”真人叹息一声,道,“因为小友实在很碍眼,不尴不尬杵在我和澄儿间,倒叫我有些难办,我本想撮合澄儿和慧心在一起,有了小友,这事便做不成了。”

我艰难道:“我记得慧心姑娘貌似和太子关系匪浅,真人你做这个决定,太子那边没问题吗?”

“这倒没什么,这样不是更好吗?当初我年轻,也做过同有夫之妇纠缠不清的事呢,小友若尝过便明白,此事别有滋味。”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贵圈真乱啊。”

他仰头大笑,好会儿,才悠然道:“澄儿喜欢你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还在奇怪,慧心如何会在一个山贼这儿吃瘪,原来是这样。”

“正是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今天!我就要堂堂正正告诉你!无论你使出什么手段,我都不会和谢澄分开!在确保他无恙前,我是绝不会——”

“那行吧。”

我也倒抽一口凉气。

寒山真人眯着眼,笑着对我说:“那你就呆在澄儿身边吧。”

“前辈你这么好说话我真的很慌张……”

“慌张,有什么慌张的,小友可是连死都不怕,我这把老骨头最不会对付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我咽了口唾沫,恳切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我其实超怕死的……”

寒山真人惊讶得比我更诚恳:“那你这是深爱澄儿,爱到不顾一切了?即便畏惧死亡,也把他放在了比生命更高的位置,你竟待他这般用心?”

我张嘴,又闭嘴,再张嘴。

半晌,我恍惚道:“我竟待他这般用心?”

“也难怪,爱情,就是这般摧折人的东西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罢了罢了,我早该明白,澄儿到底是我的徒弟,总有一日会在此道上栽大跟斗。”

他语气真挚情感丰富,以至于我插不上话,只能在他告一段落后弱声弱气地道:“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吗。”真人表情一变,声音沉下八个调,“还是说你其实在哄骗单纯不通世事的澄儿,在玩弄他那颗真心,你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我——”

“若真是如此。”

寒山真人凝视着我,轻言细语:“那我就真要小友生死相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我当场霍然起身,长身而拜,铿锵有力地道:“晚辈此生必不负谢少侠!”

寒山真人抚掌,道:“既然如此,就把这条虫子吃了吧。”

“……”

我实在跟不上这位的思路,只见他从胸前取出一玉瓶,打开瓶盖,倒出一条长仅寸许,通体赤红的蛊虫,真人眼神慈爱地看了它一会儿,便向我轻描淡写道:“喏,倒杯水吞下去就行了。”

“……此虫有何功效?”

真人道:“你收了澄儿的相思双铃吧?那铃铛便是以此虫尸体为原料之一制成,雌铃摇动,雄铃便会随之震响,既可传递消息,也可解有情人相思之苦——你吃了这条蛊虫,你的命,就是澄儿的了。”

见我满脸茫然,他不嫌麻烦为我解释:“雌虫在你体内,若雄虫遇危,雌虫便会不顾一切为之抵命,届时,你的真心便可明了。”话锋一转,他冷漠地道,“当然,若你不过同澄儿逢场作戏,并不将他当回事,那就不用吃这蛊虫了,生死相许说到底也就这么回事儿——”

“还有这等好事?!”

真人:“……什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条貌不惊人的小虫,恨不得立刻捧到手上来好好爱抚,我颤声道:“也就是说,若谢澄遭遇突发情况,有性命之危,即使远在千里我亦可替他挡下一劫?那他……就不用死了?”

真人审慎地点头。

我转头就去倒水喝,豪气干云:“生吞就行是吗?还是说饭后吃比较好?吃了这虫日后有什么需要忌口的么?”

“……小友可想清楚。”

真人道:“相思蛊虫雌雄连心,其中又属雌虫最为痴情,往后,你将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为他忧心为他欢喜,必要时,也将为他身陨不问归期,这一生就要和澄儿绑定了,你确定吗?”

“真人才是幽默。”

我拈起那条相思雌虫,它在我指尖发着抖,就像一滴即将落下的赤血,从心头剥离,最终只能在泥泞里干涸。

我淡淡道:“我有的选吗?”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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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得到爱,许许多多爱,尽管爱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太容易到手,几句甜言蜜语,或者一个似真非假的凝视,就能让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永远活在众人爱慕的目光中。

身处万花丛中,可他依然说:“我好可怜啊。”

说着,他就在床榻边跪下,施施然朝那沉睡中的人倾下身去。

“我好可怜,没人爱我,没人疼我,没有人愿意对我好啊。”他语调的余韵里带着抽泣般的颤音,可那张绯红的嘴唇却是深深弯起的,眼里藏满某种炙热发亮的情感,叫他看起来较发狂的疯子强不了多少,“相公,爱我啊,别人也就罢了,你得爱我啊!”

枕头上,少年仍旧是安稳地睡着,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他已经喝下了无论被如何对待也不会醒来的迷药,男人的倾诉哪怕只言片语也不会真正传递给他。

他睡着时很乖,鼻息轻轻的,脸颊红润,叫人看了喜欢,他应该一直这样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清醒的少年,面对这样的话语只会无动于衷地抬起眉,淡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不爱你吗?”

闻人钟实在是袁无功毕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对,你一点点都不爱我,都是假的,你根本就不喜欢我。”男人紧紧握住少年一只手,捧在唇边,不顾少年微微皱起的眉,他忘情地对着那毫无防备的指尖张开口,直到留下一个个带血的齿印,才探出舌尖,怜爱地舔舐着自己造成的伤口。

袁无功低声喃喃:“干脆在这里把你杀了,一了百了,姬宣谢澄,还是其他人,谁都不能得到你,我也不用,不用再……”

掐着少年手腕,他的力道渐渐加重,又在某一瞬间猝然松手,袁无功撑起宽阔肩膀,整个人居高临下虚虚罩在闻人钟身前,终于,他伸出双手,一寸一寸握住了那截脆弱的脖颈。

“都是你的错,你不好,如果你对我好点,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他还是在笑,眼底却攒起了泪,那一尾嫣红的眼线没入鬓角,像是晕开的胭脂,又像是情人的嘴唇从那里经过。袁无功浑身都在发抖,他难捱地喘了一口滚烫的气流,倔强道:“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很快就会忘了你,我不跟你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你都不爱我,你宁愿对谢澄那种傻子好,都不来找我……我明日就会忘掉你,我,我……”

虎口覆盖在少年的喉结上,那温暖的肌肤贴着他的指腹,此时此刻,神仙也不能从他手底挣扎出一线生机,只要将大拇指对着这喉管按下去,一切烦恼就会到此为止。

闻人钟低垂眼睫,呼吸绵长悠远。

他睡着时比醒时可爱得多,不会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笑,不会偏过头直视他的眼睛,不会向他走近——不会,不会在走近后又离他远去。

头疼得要命,思维搅成一团乱,他死死盯住这张没有知觉的脸,膝盖跪上床榻,在心中说着决绝的话。

求我也没有用,晚了,你不喜欢我,你该死。

再也见不到你的冰儿小秋,就在这里对着我哭吧,惨叫也可以,比起虚伪的笑脸,我更喜欢你的眼泪啊。

看着我,要杀你的人就是我,一无所知就这样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你死了,大家都会变得轻松。

满心风雨欲来的杀意,他已打定主意,紧握着脖颈,袁无功一遍遍发着无声的誓,他跪在少年的腰腹上,想着永别。

他终于闭上眼,滔天的嫉妒与怨恨针扎般冲击着眉心太阳穴,疼得他不能维持理智,男人收紧手指,缓缓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凉的嘴唇贴在了少年的上面。

没有回应,他不被拒绝,也不被接纳。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闻人钟没有醒来,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都全然不知。

对他这种人来说,知道了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袁无功掩门,就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二夫人是那种一旦养熟了就会甜到发腻的猫猫!

如果养不熟……尽快出手比较好。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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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很快去而复返。

他推门而入,我和寒山真人一个端坐品茶,一个兀自发呆,谢澄脚步登时顿住,站在原地,目光意味不明地将我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通,便双手一握向他师父拜了拜,朗声道:“时辰不早,师父好不容易同师妹团聚,我和闻人不多打扰,这就告退了。”

寒山真人一瞥我,方笑道:“你不留在师父这儿么?”

谢澄似乎微妙的犹豫了片刻。

他迅速看我一眼。

我:“?”

谢澄一字一句都分外有力,他正色道:“师父交给我的任务是寻回师妹,如今师妹已在师父眼前,谢澄有一事,要禀告师父。”

“你说。”

他一撩下身衣摆,竟不顾坐在边上的我,就这么朝着寒山真人跪了下来,谢澄额头磕地,甚至因过于用力而发出了轻微闷响,总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侠客此刻就跪在我的脚边,只听他毫不迟疑地道:“承蒙师父多年教养,如今徒儿已成人,希望师父允许徒儿离开寒山门,独自闯荡江湖!”

过了会儿,寒山真人温声道:“真是要闯荡江湖?”

“是,徒儿不愿借寒山门名声,想靠自己的力——”

“真是打算闯荡江湖,便也罢了,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这一天,我不奇怪。”男人垂下头,注视谢澄的眼神里涌动着极其复杂莫测的情绪,他眼珠一滚,又瞥了我一眼,轻声对谢澄道,“只怕你是存了归隐田园,要与人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日子的心思。”

不等谢澄抬头回话,寒山真人就沉沉叹了口气,靠回桌边,面容仿佛瞬间老了几岁,显得沧桑疲惫,连眼皮子都厚重起来,搭着褶子,遮住了眼底的光芒。他缓缓道:“澄儿,为师教你一身武功,是要你出人头地,要你将寒山门带到整个武林最高的位置上去的。”

谢澄直起脊背,没反驳真人的话,他喉头似有哽咽,半晌,艰难地道:“徒儿有负师父厚望,但我已经允诺闻人,等京城人事尘埃落定后,便会随他回黑风岭——师父,你于谢澄有养育之恩,而闻人,亦是谢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寒山真人嘴角微微勾着,他一手支着脸,姿态闲适,许久,道:“你决意如此。”

“……是。”

“若为师说,你这是叛离门派,欺师灭祖的行为呢?”

谢澄睁大眼睛看向他,惶声道:“师父?!”

寒山真人笑了起来,闭着眼摇了摇头,很长的吐了口气:“也罢,也罢……”

他拂袖起身,立在谢澄面前,下垂的视线晦暗不清,难以辨认。

我忽心生不妙。

“真人您——”

我瞳孔陡然收缩,毫无预兆的,他一脚猛地横扫,由于动作过快甚至在空中留下一道虚影,只是一击就将谢澄整个儿踹开,不知谢澄是没来得及防备还是有意生受下这一招,他后背重重撞到门上,又连带着门框继续飞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谢澄遭受如此创伤!

“谢澄!”

我再也无法忍耐,起身就要追出去,远处围墙下,门板碎成废墟,里面传出谢澄略带虚弱的声音:“你别过来。”

一只手伸出来,随意挥开身上这堆断裂的木板,寒山真人缓步走出屋,谢澄则踉跄两步,再次端端正正跪下。

“澄儿。”

真人认真道:“你决意如此。”

谢澄额头在方才被磕破了,血丝顺着鬓角流下来,他脸上沾着尘土,身形分外狼狈。

然他依然对自己的恩师说:“是。”

这回腿换成了手,重重一巴掌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落下,但凡受这掌的换个人,大约都会当场把头都打飞,而谢澄只是应声歪过脸去,片刻,他回过头,破裂的唇角也涌动出血丝,半张俊脸更是高高肿起,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不求饶,不喊冤,就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望着寒山真人。

“你真决意如此?不会后悔?”

谢澄眼中微微浮起一层泪光,他脸庞微偏,越过挡在身前的寒山真人,看向不远处站在门边,双拳压抑紧握,正带着满脸不豫之色看向这边的我。

只是一眼,他就收回目光,再次叩首。

“不会后悔。”他嘴唇几近贴着地,喃喃道,“我,我只后悔当初没能抓住他,没能早一点去见他,甚至错将旁人认作是他,白费的这许多光阴,谢澄追悔莫及。”

“好。”

寒山真人点点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语调带了些狠辣:“那就别怪为师不讲情面。”

千钧一发之际,我伸开双臂,发力赶到谢澄身前,将毫无防备的他挡在我身后,面对那随时就要将谢澄头颅生生踏裂的脚,我沉下脸,道:“真人,三思。”

“我教训我的徒弟,和闻人小友有什么干系?”

他仿佛真的满腔疑惑,我寸步不让,冷冷回视他,他忽大笑,道:“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救他就等同救你自己,那当然和你有干系了!”

谢澄立刻着急道:“什么意思!”

我没管谢澄,双眼直视寒山真人,道:“寒山门的事确实和我没关系,旁的我不管,但谢澄不一样——谁都不能动谢澄一根毫毛。”

“这话非常好听,可你怎么能保证呢,光凭相思蛊虫吗,你的命可没那般有价值啊。”

“我的命确实没什么价值。”我说,“只看我要如何使用了。”

他微笑着看我,两根手指探出,我不闪不避,任由那冰冷的指腹,抵上我的眉心。

却不料谢澄一下子抓牢我的手臂,一把不容拒绝地将我直接拖到自己怀中,他坚实臂膀半搂住我,仰头失声道:“师父,有什么冲着我来!别针对他!”

两相对峙,半晌,寒山真人收回手,他捻了捻指腹,淡淡笑着,他深深凝视着我,道:“闻人小友,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我和谢澄被赶出了院子,寒山真人下手确实狠,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谢澄和他有什么血海深仇。谢澄虽然撑着不说,但走路还是显出了异样,我不知道为何就是看不得他的狼狈,直接拉过他手臂,他的一字狡辩也不听,让他将大半身体重量压在我身上,就这样支撑着他往外走。

“我没事。”他还在嘴硬,“以前师父教训我,我连床都没法下呢,这不算什么,你放开。”

“你闭嘴。”我后牙槽咬得咯的一响,紧握他的手腕,我沉声问,“方才明明知道他要动手,为什么不躲。”

“他是我师父,是养我——”

“为什么还要犟,随便说说应付过去不就行了吗?挨这顿打你心里痛快?”

我根本没法理解谢澄的想法,只觉他是头犟到死的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比自己性命安危更重要的吗,他这样做究竟能得到什么好?

谢澄停下步子,不肯随我前进,我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搭在肩上的手臂慢慢发力,他将我搂过去,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

极近的距离,谢澄看了我一会儿,他弯下眼,轻松地笑了:“痛快啊。”

没法扒他衣服,想象不出他究竟伤得有多重,他还敢笑,还敢跟我龇牙,我气得差点没当场给他来个过肩摔:“打你打得那么重,你不疼啊!”

“不疼。”

“你——”

“一点都不疼。”他以高挺鼻梁蹭了蹭我的唇角,明明一张脸跟开了染坊似的花花绿绿,却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笑,“看见你这样,我就更不疼了。”

喉头一哽,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正要再说句什么,望向远处的眼神一凝,脚下一转立刻带我换了条路,我奇怪道:“怎么了?”

“我师妹在那边,别跟她撞上,我们直接翻墙出去。”

我不知道是该气他对自己身体全不在意,还是该高兴他远离太子一党,心里五味陈杂,许久,才硬邦邦地说:“你怕被人看见这幅样子啊,嫌丢人。”

他说话牵动唇边伤口,嘶了一声,随意地道:“能不被看见当然最好,省得叫人问东问西……”

“不想出丑,那谁让你刚才硬要挨这顿打。”

谢澄顿了一下,他走到我面前,握着我双肩,朝我低下头,我把头扭开看向另一边,好一阵,才听见他说:“不挨打不行。”

我皱起眉,谢澄又道:“我放弃寒山门选了你,师父生气很正常,只是这样打我出出气就已经很好了,往后等他消气,我还得再去找他说情。”

你那师父就不像正经人,身上揣了八百个秘密,也就你死心眼儿信任他了。

但这话却不能和谢澄讲,我别开眼不去看谢澄脸上的伤,勉强收敛了心口汹涌的怒气,才紧绷着道:“往后还要去找他。”

“那当然,我只是离开寒山门,但师父永远是我师父。”

谢澄说着,想起一事,他紧紧盯着我,声音压抑极了:“方才是什么意思,怎么提到相思蛊虫……你难道……”

从谢澄受伤那一刻开始,我的心情就极端糟糕,我怂人压不住火,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开口,吸了口气,没打算回答这一茬儿,再次将他撑起就打算往前走,谢澄却反抓住我的手,将我死死拽着,他目眦欲裂,震声道:“师父给你吃了相思蛊虫?!!”

“师兄?闻人公子?你们在这边吗?”

幽径另一端,慧心的呼唤隐约飘了过来,我跟他贴在一起藏身篱笆后,面对谢澄的疾言厉色,本来可以坦然出口的回答也变成了含在唇舌间的利刃,一时讷讷,和他陷入诡异的僵持。

那呼唤声越来越近,眼瞧着就要绕过那个弯望见我们,我试着安抚地拍一拍他不住起伏的胸膛,笑道:“嗯,其实也没什么,摊上你这种冒冒失失的个性,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我能帮你分担点伤害……”

话说不下去了。

谢澄看起来快哭了。

“找,找那个毒医……”他强忍着泪水,一把抱起我就施展轻功朝围墙外去,“找他!他肯定有办法!”


蛊虫刚刚种下去,还不会立刻开始分担伤害,所以这会儿谢澄的伤只能他自己硬抗了。

以后就没问题啦(愉快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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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我听明白了。”

被谢澄一脚踹开房门,强行从午睡中唤醒,袁无功披着轻薄的红衫,倚靠在暖炉边,他手里合着一柄乌木纸扇,上面嵌了小拇指大的玉石,映衬得他萎靡的同时,又华贵难言。

待谢澄喘着气告一段落后,袁无功才点了点头,他看向坐在边上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我,眉梢便轻轻挑起,半晌,又转头向谢澄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怎么还不懂!他被我师父下了相思蛊,不想办法立刻将蛊虫逼出后患无穷,你……你这什么表情!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是相思蛊!”

谢澄拽着我的手腕,额角青筋迸开,近乎是在咆哮了,袁无功却笑吟吟的,他苍白的脸叫燃着熏香的暖炉烘出了点珍贵的红晕,袁无功柔和地道:“我自然知道何为相思蛊,但我想不通,小秋,为何他中了此蛊,你要这般着急。”

“你傻吗!相思蛊发作起来是能要人命的!”谢澄暴怒,手上一个用力,险些没把我捏得骨裂,“还问我为何这般着急,你不着急吗?!”

面对谢澄狂风暴雨一样的气势,袁无功优哉游哉给我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撑住下颔,弯着眼笑道:“事主都不急,我急什么。”

谢澄刚要咆哮回去,又想起什么,用力转头望向我,我正垂眼吹去茶面上的热气,听得谢澄艰难道:“是师父逼你,还是你自愿?”

半晌,我放下茶杯,谢澄眼白通红,他始终紧紧抓着我,那样谨慎的态度就像生怕一个松手,我便要消失不见。

“我……”我慢吞吞地道,“我只知道被植入雌蛊的一方,可以在雄蛊一方生死之际替其以身换命。”

谢澄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袁无功却噗嗤笑了出来。

他黑发披散,懒散地靠着软垫,满是爱怜地瞧着我,瞳孔幽深寂静,虽无任何攻击性言语举措,我心底却莫名生出点寒意。袁无功看了我一会儿,朝我探出手,就在我以为他掌心就要掐上我脖子的那一刻,那泛着玉质光芒的指尖垂下,敲了敲我面前茶杯的杯沿,发出泠泠清脆的声响。

那姿态既亲昵,又险恶。

“不仅如此,小家,那蛊的厉害之处不仅如此……”

我的注意力倏然从袁无功身上被扯开,谢澄的嗓音艰涩极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刚要继续说下去,袁无功开了口。

他甜得好似揉了蜜,语调上扬,若忽略眼底的锋芒,简直如同在对我念情诗:“相公忘记承诺过我的事了吗?”

我顿了顿,说:“没有。”

“那相公没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他这么问了,我在片刻沉默后,说道:“我不会死的,小秋也一样……我会努力。”

“都说了,相思蛊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替死上——”

“努力啊。”袁无功再次打断谢澄的话,他兴味盎然,似笑非笑,捏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像在思考我话里的可信度。

袁无功轻声道:“这可真是轻松的说法啊。”

我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没水平,低情商得可怕,但除了干巴巴来一句会努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

我承诺袁无功我不会死,从而换取了他手里的情报,而一个放在眼前,能更大程度保障谢澄安全的机会,主神也不容我错过。

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寒山真人也不会给我选择的机会。

实在是难办啊。

吸了口气,我下意识拿起袁无功推过来的茶杯,囫囵喝了一大口,方迟疑道:“就算种了这蛊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其实——”

眼前的世界陡然暗了下去。

茶杯从手中滑落,没能听见它粉身碎骨的声音,我已一头栽倒在桌,彻底陷入了深渊。

“别靠过来。”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你当你是谁,真是多此一举。”

“我最后警告你,再敢不经允许就碰我,我便卸了你这条胳膊,你最好不要来尝试。”

秋雨戚戚,空气潮湿润泽,乡下药铺布置简朴,窗下一卷铺盖,外加日日不断的草药包,已经是主人家最大的善意。少年眼缠白布,靠在墙边,肩膀清瘦而脊背挺直,雨丝从破了口的窗纸里飞进来,沾在他微微干裂的嘴唇上。

老道的猎人明白,负伤的野兽,比什么都要来得危险。

他虽身受重伤,不能视物,也难以行走,可他依然能在顷刻要了这间药铺所有人的性命。

而深知对方危险性,却还要走上前,去修整那角破洞窗纸的人,用愚蠢两个字形容,也还尚嫌不足。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头破血流,他恐怕都不会明白什么是放弃。

“你在做什么。”

也许是被这个蠢货的执着打动,不知在多少日的相处后,那负伤少年在墙边靠着,罕见地主动开口询问。

没有回答。

“……嘁。”少年悻悻道,“真是个哑巴,问什么也不回话。”

那人不理会他话里的轻蔑,只是跪在窗边,小心翼翼贴着新的窗纸。

“行了别折腾了,这么点雨冻不死我——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少年有种天然的颐气指使的意思,一看便知未受多少挫折,是太阳般耀眼,永远活在瞩目中的人物,而那个被他呼来唤去,小厮一样的人对这种态度不以为意,默默起身,坐到他身边。

“看在你这段时间也算照顾我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少年似有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我叫谢澄,你呢。”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谢澄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初出茅庐的他会将这当成是对他的羞辱,会发怒将人赶出去,并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面对来给自己换药的对方阴阳怪气,嘲讽连连。

但此刻,我却听见那个始终沉默的人开了口,低声做出回答。

谢澄认真地听着,然后犀利评价:“没我的名字好听。”

于是那个人就笑了。

他笑着点点头:“胡说八道。”

言行分裂至此,可见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谢澄这个人很有意思,一面看不上照顾自己的乡下少年,一面又忍不住要没话找话去和对方聊,而那乡下少年也不知有什么毛病,死活不愿意开口,逼急了最多会从喉头里滚出含糊的鼻音,少年没到变声的时候,光听这样的回答,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别。

根据我浅薄的认知,人只有在面对自己深深厌恶着的对象时,才会吝啬言语,一句话也不愿多讲,那真是奇怪啊,分明是如此厌恶着谢澄,那为什么还要费心至此,将他当个什么宝贝似的仔细照料着呢。

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别扭得很有意思。

一个是嘴上说讨厌心里想着喜欢,另一个,则是心里讨厌得很,偏要逆着自己的想法,去做深情的举动。

这个谢澄确实不太会说话吧,但看得出心眼儿不坏,无缘无故怎么就被讨厌成这样了呢。

我的想法叫一只玄凤鹦鹉说了出来。

这事越来越玄乎了。

只听那鹦鹉道:“为何,不,和谢澄,多说话?”

那少年蹲在远离药铺的河边,撸起袖子卖力洗着谢澄的衣服,鹦鹉就蹲在他肩膀上,闻言他头也不抬地:“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他是天选之人,是这个世界的大人物,少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比较好。”

少年眉目倒是颇为俊俏,但眼底却藏着股满不在乎的冷意,在那张活泼泼的脸上显得极其割裂,就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似的。

他拎起衣衫甩了甩水,漫不经心地:“我完成任务,他得救,我回家,少牵扯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少年手脚麻利,很快,洗好的衣服就装满了木桶,他便抱着木桶去一边晒太阳了。

我和那只鹦鹉一起望着他的背影。

鹦鹉不知何时居然跑我肩膀上站着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正想跟它唠嗑个两块钱,问问这少年到底什么情况,鹦鹉便仰起头,来蹭我的脸庞。

嘿这小畜生还挺自来熟。

鹦鹉道:“别喜欢。”

我莫名其妙:“喜欢哪位?”

“喜欢,会,痛的。”它目光里藏着悲悯,固执地重复着,“别喜,欢。”

晚了。

日暮里古钟鸣响,四肢百骸也要为之震颤,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响起,充满自嘲……也充满无可奈何。

那声音叹息着。

晚了啊。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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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寂静,我不愿醒来,意识却不断上浮,记忆如浪潮一遍遍没过我头顶,最终,我从里面挣脱,慢慢恢复了知觉。

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腕上传来了铁铸般的力量,叫我几乎疑心是在睡梦中犯了什么大罪,被公安用手铐关押起来。

眼皮沉重,四肢亦是不能动弹,大脑浆糊般绞成不中用的一团,正慢慢理着思路,一只手就落到我的面颊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这么对他……我不会借助相思蛊来……”

整个人还是很昏沉,听不清话,我只觉陷在柔软的云彩里,昏腾腾的,想一直这么躺下去。

“……行啦,这会儿他睡着,何必说这些没用的大话……你真的不想抓住他吗,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声音激烈起来:“我只是想永远跟他在一起,我不是想要困住他!”

“真的吗?……哈哈,别这样看我,小秋,既然不是想困住他,那又何必紧紧抓着他不放呢,真好笑,分明都已经怕得一刻也不敢松手,还能在这里与我装模作样……”

听不清话,我烦闷极了,偏偏如何也睁不开眼醒不过来,跟鬼压床似的,无奈之下只得发出沉闷的嗯声,二人的对话瞬间停下,听得耳边有人颤抖唤我:“闻人?”

哦,我不叫闻人,看来对方是认错人了,我跟他原来也没什么关系。

我顿时放心睡回去,放心之余烦闷感却更重,身体沉得像打湿水的棉花,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都这样了也还有人愿意把我抱起来,让我靠在他颈窝里扮演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他握着我的手,环抱住我,一言不发,和他对话的另一人笑道:“别忘了,这也是我相公,你乐意当圣人放他走,我不拦你,那相公就是我的啦,到时,你可别有意见。”

“……滚……”

“现在又让我滚,看来是不打算让我替他解相思蛊了。”

“……”

“就是这样,诚实点不好么,你该感谢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你可太贴心了,脏活儿都由他做了,你只用坐在这里,就能将我们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相公,轻易收入囊中了。”

“……废话少说,闻人不是玩具,你休想将他当物件随意摆弄。”

“这就又错了。”那语气里还有点可惜,“小秋,我从未将相公视为物件,从未轻视过他分毫,在我眼里,世上再无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深渊又在呼唤我,意识存续的最后,我听见那人喃喃笑着,像极了毒蛇嘶嘶吐信子,他意犹未尽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呢没有那样多的贪念,我只是想将月亮从天上,拖下来而已。”

睁开眼时,感觉就像过了一百年。

不清楚自己都梦见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扶着昏沉的脑袋支起上身,我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外衫被人脱了,身前拢着厚实的棉被,怀抱里还给塞了个汤婆子。

虽说不太清楚我是怎么跑这儿来睡着的,但原因跟旁边这位悠闲看医书的家伙必然密不可分。

我眼光刚一扫过去,他长指一夹便合上书,随手搁在桌边,那双潋滟的丹凤眼拖曳着我的注意力,眼睫微微抬起,与我对视片刻,袁无功欣然道:“睡得好吗。”

“还行。”

我屈起食指揉着太阳穴,掀被下地,顺口道:“迷晕我是有什么事吗?”

“相公宽宏大量,可别为这个生我的气,我和小秋也有些相公不方便听的体己话要谈呢。”

“什么体己话。”

他两手捂住嘴唇,笑得弯下眉眼:“我不告诉相公。”

我也没指望他会告诉我,四下看了看,道:“小秋呢。”

“他刚才有事先走了,看相公睡得香甜,便将你留在我这里。”袁无功回答,“相公若要交代什么事,我去办也是可以的。”

脑袋还是晕,袁无功这人对我下手惯没轻重,不晓得是在茶里加了多大剂量的药。我索性靠在床边,抱起双臂打量他,微微勾着唇角:“是么,你这么好说话。”

遭到怀疑,他马上拍着胸膛,慷慨激昂:“这是自然,自从与相公拜堂成亲那日起,阿药便生是丈夫的人死是相公的鬼,唯相公是从,相公说一我绝不说二!”

这一串不打折的虚伪之语抑扬顿挫,宛若珍珠落入玉盘清脆十分,我由着他表演,末了,才静静道:“对不起。”

袁无功瞬间止声。

许久,他才阴恻恻道:“相公在说什么。”

“但你放心,我已经承诺了你的事,我不会忘记。”我掌心握上自己的咽喉,喉结滚动一次,我再次看向他,续道,“无论如何,那相思蛊无论有什么功效,我都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我不会死的。”

袁无功看了我一会儿,说:“谢澄也一样?”

“谢澄也一样。”

慢慢地,他脸上现出了意义不明的微笑,红唇略略翘起,森森白牙一闪而逝,袁无功温声道:“相公无需太过担忧,依照小秋的能力,自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更无需相公以身相替,这相思蛊在相公体内发挥不出什么效用。”

我正想说‘如此自然最好’,却见他神色涣散,瞳孔不聚焦地望着虚空,不由住了口,半晌,袁无功很轻地说:“但就算是这样,相公……你竟然能为小秋做到这个地步……”

那声音空落落地,叫人听了心里十分难受,我心口缩了缩,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主要是当时我没得选,小秋他师父看着我呢,我当初把他家孩子绑回山上,真人没找我算账已经很不错了,我哪儿敢不吃这蛊虫——”

他墨发松散,眼若琉璃,不言不语凝望过来,光看这张脸,真像极了春闺里怀揣心事忧苦难言的少女,一举一动都充满为之心折的力量。

“既然是被逼无奈,那我若现在告诉相公,我可以将蛊虫从你体内逼出来呢。”

袁无功道。

我不受控制脸露愕然,深感意外:“这大约是他们寒山门压箱底的绝活之一了,你能解?”

他只执拗地:“相公打算怎么做。”

我眉头轻轻皱起,许久后说:“相思蛊确实能在关键时刻转移伤害?”

即使他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了。

我坦然道:“不用解,就这样吧。”

袁无功眼睛一眨不眨,就这般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一直都是个高深莫测的人,很难看穿他真实的心绪,可这一刻,我却感清楚到某种压抑的,冰冷的怒火,正在袁无功眼底酝酿,逐渐形成席卷一切的风暴。

做好了接受他质疑与嘲讽的准备,我严阵以待,袁无功忽笑了一声,他又拿起搁在桌上的医书,在手里卷了卷,袁无功冷淡地道:“随你吧,不解蛊我还轻松一些,但谢澄那边我可没法交代,他那种性子认死理,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他这种态度,倒让我莫名有些心虚,试探道:“你能帮我瞒住小秋吗?就说你已经帮我解蛊了,相思蛊虫取了出来,不用他再担——”

“砰!!!”

只见袁无功陡然发力,将手里的书重重往地上一砸,那书的装订本就脆弱,顿时线条断裂书页四散,一地都是肝胃脾肺穴位针灸,而我吓得本能往后缩去,睁大了眼不知这又是哪一出。袁无功垂着脑袋,优美的颈项上青筋浮现,气声粗了不少,喘息两下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投来极其冰冷的一瞥,笼罩在这样的视线下,我僵成了即将冻死的鸟,翅膀再也没法扑腾,除了瑟瑟发抖,再做不出其他任何举动。

“你要我帮你瞒住谢澄,就算——就算你有可能会因为这个相思蛊,付出异常惨痛的代价。”

我结结巴巴道:“如如如如果这不会太,太麻烦到你的话……”

袁无功一身红衣,脸色苍白胜雪,良久他呵的笑起来,每个字里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愿意帮我?”

他双眼沉在阴影里,无法辨清,眉心紧蹙,高挺的鼻梁至抿紧的红唇,流畅的侧面轮廓叫光打在一边墙上,终于成为一柄心怀怨恨的锯齿,要在来回拉扯里将难以诉说的爱恨割得鲜血淋漓。

“闻人钟。”沾满模糊血肉的凶器咧开嘴,朝我狞笑,“你最好兑现你的诺言,否则就算要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会把你从阎王那里拖回来,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深刻感受……什么是生不如死。”


谢澄:

猫猫担忧.jpg

猫猫犹豫.jpg

猫猫混乱.jpg

袁无功:

猫猫生气.jpg

猫猫克制.jpg

猫猫烦躁.jpg

猫猫拆家.jpg

嘿嘿在我的设定里谢澄是棕色虎斑猫,上蹿下跳的那种,袁无功是绿眼黑猫,会吐小粉舌头那种。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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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招呼也不打,袁无功径直推门,笑道:“方才路上碰见你身边那个石老,跟他聊了两句……嘿,看他那样子,大概还在记恨我当初干的事呢。”

屋内书案后,姬宣白袍高冠正正端坐,右手提一支毛笔,左手轻按在膝头,闻言他眼皮子也不抬:“嗯。”

“老人家气性不要这么大,对身体可不好,事早就过了,连相公都不说我什么,他何必揪着不放?”

姬宣没作声,袁无功顿了顿,他绯红的嘴唇深深弯起,用一种说不出究竟是可惜,还是嘲讽的口气道:“当然也可能就是因为相公不当一回事,他才格外想替相公出气,咱们家的相公啊,可太能讨人喜欢了。”

“唔。”

“也罢,改日找个机会,我随老人家摆弄欺负好了,省得他老是不许我和相公亲近……”说到此处,袁无功忽敏锐察觉了什么,“你怎么老不说话?”

姬宣瞥他一眼,终于放下笔,抬起左手宽大的袖袍,袁无功走过去,低头一看,路嘉正趴在姬宣膝头午睡,阳光落在他白净的脸上,显得他模样格外精细,稍微一碰就能在掌心里化掉。

袁无功立刻安静下来,盯着这张脸许久,便蹲在边上轻声道:“睡多久了?”

“刚刚。”姬宣重新把掌心放回路嘉头顶,袖袍顺势将他上半身埋在里面,这一番动静始终没把他吵醒,袁无功看着好玩儿,伸手去捏路嘉鼻子不许他出气,又从竹筒里取笔,跃跃欲试地要在他脸上画一对胡子,那墨汁眼看着都要滴上去了,袁无功却笑着收了手作罢。

他叫路嘉传染了睡意,索性就在这里找了个舒服姿势歪躺下,合上眼惬意地长叹一口气,就像是一只呆在太阳下懒洋洋晒肚皮的家猫。姬宣写了几行字,转头才发现袁无功已经毫无芥蒂地挨在路嘉身边睡着了。

姬宣:“……”

想到袁无功体质,他到底默默从边上扯过一床轻薄的毯子,随手一扬便敷衍地搭在袁无功身上,袁无功即使在梦中也唇角带笑,咂咂嘴,精准无比地搂住了路嘉的腰,把头埋到了他胸前蹭了蹭,路嘉睡得恍惚,叫袁无功骚扰得不安宁,抬手推了两下,没推开,就退而求其次把人抱住了。

等谢澄找来时,姬宣手里的文书也只剩薄薄一沓,武林盟主大大咧咧闯进来,刚要嚷嚷什么,就收到姬宣一个警告的眼神,谢澄马上意会闭嘴,轻手轻脚绕到书案后。

谢澄难以置信地:“……你就让他俩在这儿睡?”

姬宣懒得理他,伸手拍一拍身侧仅剩的空位,谢澄抓狂地瞪着瘫成大饼的二人,似乎手痒痒要拎起袁无功的领子把他扔出去,又忍耐不住独自把路嘉叼走的欲望,最后他鼻子里重重出一回气,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口,他闲得发霉,干脆越过姬宣肩头去看他处理的那些事务。

也理所当然地完全看不懂。

谢澄:“……哼。”

半柱香后,谢澄就已经靠着墙打起小呼噜了。

日暮西沉,天色渐晚,姬宣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肩,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笔搁下。

袁无功已从路嘉怀里滚出来,睡得四仰八叉瘫成了饼,四肢展开成大字,谢澄也不遑多让,一条腿直接就架到人臂弯里去,口水更是一路流到自己胸前,可以想象等会儿他们醒来但凡起床顺序出错,就要搅成一团摔到一处去。

只有路嘉的姿势一点没变,仍旧安安静静呆在姬宣膝头,除了眼睫会随着呼吸颤动外,没有什么能证明,这具身体的灵魂正安然无恙地停留在此处,而非去往他们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世界。

有一瞬间姬宣很想叫醒他。

但又深深害怕着他睁开眼睛。

姬宣心想,反正该用晚饭的时候,石老会来提醒他,那自己休息片刻也没关系吧。

左右已被占得满满当当,一直让路嘉枕着的腿更是早就麻痹无知觉,姬宣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手支着侧脸,他也闭上了眼睛。

下次还是在书案后多备几床毯子吧。

时光的河流在他们身边无声无息流淌而过。


评论不足动力归零,这边就先更到这儿吧。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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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是个孤儿,几岁大就会在野狗群里抢食,也会偷偷去早点铺摸包子吃,他性格不好,见谁都龇牙,常常被满条街追着打,人嫌狗憎的宛如过街老鼠。

他不知道何为血缘至亲,也从没有交过朋友,瘦骨嶙峋地穿梭在街角巷口,有路过的行人看他脏污得可怜,会施舍他一枚铜板,但丢的位置不够准,直接重重弹到了他的眼睛上,留下好几天才会消下去的紫印。

幸好他不怕痛,拿了铜板藏在怀里,舍不得用,一枚枚攒下来,眼看着能装满腰间那个破旧的小布囊了,结果被练手的新人小偷摸走了。

谢澄呆呆站在大路中央,来往行人嫌恶他身上不洁的味道,纷纷绕着走,他茫然地望着比他高大得多的人群,腰间空空荡荡,有个穿红袄衣的小女孩左右让父母牵着手,从他身边路过时,好奇地睁着乌黑水灵的眼睛看他。

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笑着和父母说些撒娇的话了。

他就在街上到处寻找着自己遗失的钱袋,从白天到黄昏,终于在一堆破旧垃圾里,他找到了那个小布囊。

但里面已经是空的了。

“……你在找什么?”

耳边传来轻缓话语,谢澄本能弓起腰背,捏着布囊,警惕地瞪着对方,搭话的那个人没把他带刺儿的态度放在心上,随意笑了笑,蹲在他身边,脸伏在自己膝盖上,就这样目不转睛注视着他。

“你是谁?”谢澄问道。

“我是小嘉呀。”

“我不认识小嘉!”谢澄越发警惕起来,咽了口唾沫,随时准备逃跑,“你是人贩子!”

没有哪个人贩子会像眼前的人这样,他们会和要拐卖的小孩子套近乎,会耍手段,但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

谢澄没吃过糖,可现在他就像被软绵绵甜滋滋的糖霜给包围住,不得逃脱了。

他忽生了恼,用力一掌往人身上推去,转身就想逃跑,千钧一发之际被抓住了后衣领,轻而易举就叫人拎了起来,抱在了手臂上。

“放,放开我!”

那个人惊异地笑着:“嚯,好凶!”

“放手!!!”

“我就不。”说着,他对谢澄那花猫似的脸毫不嫌弃,凑过来自顾自亲了亲他,“你打我呀,嘿,打不着。”

谢澄涨得满脸通红,憋了半晌,要朝着那张笑吟吟的脸挥拳,可一颗心不知为何颤抖得要命,死活没办法真的和人动手。

就在他纠结犹豫的时候,又被亲了好几下。

“不准亲我!!!”

“已经亲啦,还亲了四下呢。”那人笑着,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要不要被我拐骗呀?”

“你到底是谁啊!”

“人贩子啊,你自己说的。”

“人贩子不会是你这样!”

谢澄出离愤怒,从来没被人用这种又亲热又戏谑的态度对待过,伏在人肩头,气得拿牙齿乱咬他的肩膀,而这人也任由他咬,一下下拍抚着他瘦得变形的脊背,口中温和地道:“我就是人贩子,我要从你师父手里把你抢走,你可以不用练武,不用长大,一辈子都在我这里当小孩子。”

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让谢澄难以分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又被满怀宠爱地挨着蹭了蹭,孤儿不是小孩,谢澄从未被包容疼爱,陡然遇上这样的腻乎劲儿,顿时臊得耳尖都红了,明知道不能就这样跟着走,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扣住了那人的脖颈。

“嗯。”谢澄吸了吸鼻子,“那你不能丢下我哦。”

而姬宣小时候就锦衣玉食得多了,宫中虽人情淡漠捧高踩低,太子姬玉和三皇子姬煌又想尽办法刁难他,但至少母亲在世那几年姬宣还是过得比较平静,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短他的。

但就是如此姬宣的生活也离顺心有一段距离,他惯将心事都藏起来的,在学堂受到太子党的针对欺负,即便徒手能轻松干翻所有人也刻意忍耐着避让着他们的锋芒,与世无争的性子反叫这帮纨绔觉得他懦弱无能,姬宣身上的伤是不断的,所以他很小的年纪就学会自己给自己包扎——他从不将这些伤带到母亲面前。幸好打他的人心中还有数,知道不能打脸。

他的母亲向月也总能很敏锐地察觉儿子的心事,可她自身已如泥菩萨,不能给予长子更多的庇护,而长子又是如此贴心懂事,于是他们默契地对彼此身上难堪的遭遇视而不见,即便有时候那新鲜的血都泅透了姬宣简单裹起的纱布,向月也不会多加过问。

她只能在夜里穿过重重宫门,掌灯看一看长子的睡颜,一遍遍用目光眷恋地抚摸他的眉眼,又在寒凉的月色中叹息着,拖曳着长裙远去。

她离开后,姬宣就睁开了眼,默默坐起身,在无人的空寂宫殿中发呆。

以后怎么办呢。他心想,只要自己还是皇子,就永远不能从这些纷争中脱身。

他不愿去争,可不争就是死。

母亲又怀孕了,他希望会是一个妹妹,这样的话,也许她会比自己更快乐些。

但无论是皇子也好公主也罢,活在宫中一日,就不能独善其身。

一阵夜风吹过,唯一的蜡烛顿时熄灭,透过垂底的织金帐缦,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座边。

不像护卫,也不是侍女,既然如此,那就是要来杀他的侵入者。

枕头底下藏着刀,姬宣不动声色将其握在手里,在黑暗中眯着眼看那笼罩在月色里的身影,等待对方靠近。

“外面没有人,我到处看了,一个人都没有。”那人忽然开了口,声音泠泠地在这偌大宫殿里乱撞,“而姬玉那边足足有三队护卫轮流站岗,灯火通明到天亮也不会熄灭,不该是这样,你也是皇子,皇子需要保护。”

姬宣依旧不说话,他担心对方是在诈他。

“白天我看见那几个小男孩儿合伙欺负你,我以为你会还手,所以我没能及时出面。”那道身影又道,“现在还痛吗?伤口有好好处理吗?”

他喉头仿佛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连吞咽唾沫都变得很困难,几乎带来窒息般的恐惧,过了很久,姬宣轻声道:“你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请你离开。”姬宣斩钉截铁道,“接近我不会有好事发生。”

许久,那个人轻轻发起笑,床榻外的纱帐轻薄,叫穿堂的夜风撩动着,掀开了一角,在那短暂的瞬间,姬宣看见一双沉在月影里的眼睛。

“我是你的……嗯,你的拥趸,所有对你不怀好意的人都会由我排除,我会保护你,让你能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说话像在唱歌,有种富有诗意的余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刀柄深深刻进姬宣的掌心,带来细小的刺痛感,他再发出声音时,里面带着些微哭泣般的喘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啊……”

“做我这种人的拥趸没有任何好处,你会吃亏的。”

也许是这话打动了对方,那人竟真的安静下来思考了。

姬宣把自己往床榻深处藏了藏:“所以你走吧,别再来——”

“那我不做你的拥趸了,仔细想想被人寄托期望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人打断了他,笃定地笑着,“我养过鸟,但没养过花,但想来养花应该会容易些,你来当我的花,我把你养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样?”

“……胡说八道。”

“就当我是胡说八道吧。”

身影轻巧地从窗座滑下,不再给出多余解释的话,在更远的树影里消失不见了。

至于小时候的袁无功。

从过去返回现在,路嘉跌跌撞撞推开房门,袁无功斜靠在一个软枕上,手里拿着册古籍,正闲适地翻着页,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笑着抬头正要说句什么,忽然顿住了。

路嘉全身上下满头满脸都是血,腥味重到让人胆寒的地步,他出门穿的是件月白的衣裳,如今那月白就像落在血泊里的细雪一样星星点点分布在角落。

他重重抹了把脸,然那些溅上去的血早已干涸,根本擦不掉,就顶着这杀人狂魔才有的模样,眼底全是血丝,死死盯着袁无功不说话。

半晌,路嘉哑声道:“没事了。”

袁无功略带困惑,但依然浅笑着给出回应:“嗯。”

“没事了。”路嘉重复道,“我把他们全杀了。”

“……”

路嘉摇摇晃晃走进屋里,宛如一个现世的修罗那般来到袁无功面前,他低下头,连眼睫都被黏成一缕一缕的,一滴血点在眼角,是浑然天成的泪痣。

他伸手拢住袁无功半边脸。

袁无功眼睛一眨不眨,对路嘉身上的异样视而不见,只是笑:“相公,到底怎么了嘛。”

“你乖乖的哦。”路嘉柔声道,“要一直呆在我身边,不能跟着别人乱走,知道吗?”

袁无功笑得更为开怀,他闭眼,在路嘉满是血腥味的掌心依恋地蹭了蹭,吻着他的手腕,道:“好啊。”


这两天看人家写的甜文,呔,是个鬼的甜文,都在被子里哭出声了,双眼皮都给哭掉了,还甜文,我这就往作者嘴里塞一把糖刀来祭奠我凌晨的热泪。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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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冷风里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正从远处屋檐跳跃飞奔而来,顷刻来到我面前。

谢澄鬓边的头发让风吹得乱糟糟的,他顾不上这些,一把拽着我的手腕,急声道:“我方才去找师父了,他不肯见我,但你别担心,就算师父不肯解蛊我也有办法,我们这就去南疆,天下不是只有药王谷,南疆中人自幼与毒虫为伴,一定有办法解开相思——”

“阿药已经替我解蛊了。”

“对,那个毒医本来就没多少本事,我马上带你启程,相思蛊才刚在你体内种下,时间还来得及,咱们……”

谢澄噤声,睁大眼。

我笑起来,拍拍他脸庞,戏谑地道:“人家阿药可是圣手,他都没本事,天下还能指望谁?”

谢澄眼睛里满是血丝,像一只被主人丢弃,仓皇不已的小狗,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道:“真的吗?”

“哟,你这是在质疑咱们阿药的能力?”

我还想再说两句增加可信度,谢澄握着我的肩头,目光如炬向我身后望去,仿佛冬眠的蛇在洞穴里,面对一无所知的猎物睁开眼,袁无功的声音就从那里传来,他冷淡地:“嗯,要看蛊虫吗。”

谢澄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替他解蛊了?”

“你不信。”袁无功的气息步步逼近,最终他站在我身侧,贴着我的脊背,跟谢澄勾勾手指,“别动。”

“什——”

劲风呼啸,谢澄神情不变,光洁的脸颊上慢慢绽开一道口子,渗出血来。

袁无功放下手,低头问我:“痛吗。”

我摇头好似拨浪鼓:“完全没感觉。”

袁无功又问谢澄:“痛吗。”

谢澄大拇指一抹伤口,拈着那点血没好气地:“废话,我在你脸上来这么一下你能不痛吗。”

袁无功摊开手,语气分外无辜:“伤害和痛觉都不会转移,已经足够证明解蛊了吧,你要还是不信,我不介意再——”

“滚滚滚。”

谢澄受了伤也不当一回事,他从刚才起就紧皱的眉目也松了松,欢喜之余,又难掩失落,这般复杂的情绪在向来直率的谢澄身上是极其罕见的,凭空显得他成熟了不少。谢澄长叹一口气,望着我,近乎温柔地道:“解开就好,解开就好。”

“没我的事了吧,看在大家非比寻常的关系份上就不收两位银子了。”袁无功懒洋洋地插进来,他恶作剧似的把我往谢澄怀里一推,趁着我脚步踉跄便回身进了医馆,只抛下一句,“再遇上这种有的没的事,就别来找我了,本人可是很忙的。”

“你忙什么忙,忙着睡午觉吗。”

就如袁无功所说的那样,谢澄这人确实粗枝大叶,随便糊弄就能应付过去,他只是稍微替我压制了蛊虫,延缓了痛觉分担的时间而已,但这也足够哄骗谢澄了。

“……你昏睡那会儿谢澄告诉过我,雄蛊是在他幼时就叫寒山真人种下的,就等日后他寻到所爱之人后便将雌蛊种到对方身体里,谢澄原本自然是反对这样极端的做法,所以一听你被下了蛊反应才会那般激烈,不过呢,哈哈,不过他现在是否还那样反对,我就不确定了。”

“雌蛊会分担雄蛊的痛觉,并在关键时刻以身相替,而除此外——”

蛊虫攀附在我心口,忠实传递着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就像敞开胸怀,让太阳住进来了一般,无论是悲伤还是快活,太阳都永远是炙热,而激烈的。

“——除此外。”几刻时辰前,袁无功略带讥嘲的话语在我耳边回响,“雌蛊一方会因与雄蛊心意相连的缘故,渐渐失去自我,逐渐成为一个除了对雄蛊的爱情外,一无所有的傀儡,活着与死了没有任何分别,若真到了那一步,便能真正实现所谓的相思至死了。”

相思永远是饱含甜蜜,饱含苦楚。

可伤口到底是伤口,谢澄是习武之人,不将其当回事,所以当痛觉渐渐转移到我身上时,他也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是伤就会痛。

过度相思也会致死。

谢澄扬声道:“毒医!”

袁无功脚步顿了顿,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谢澄大喇喇揽着我的肩膀,心无芥蒂,在冬日暖阳里笑出一口白牙:“比起把月亮关在屋子里,我还是觉得这样就好,你笑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就喜欢这个!”

“……”

隐约听见了低低嗤笑,袁无功不以为意,他摆摆手,便关上医馆的门。

原以为吃了蛊虫这种三无产品,或多或少身体得出点毛病,没想到照样吃得香睡得着,丝毫不影响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灵活性,显见皮糙肉厚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颇为满意,自觉做了笔好买卖,相思铃加相思蛊双重保险我就不信我不能从天道死劫手里保下谢澄这条小命,一时间心情飞扬,晚上吃饭都多添了几碗。

来蹭饭的绪陵问我:“外面满城风雨的,你倒悠闲,不管你那二殿下啦?”

李府的厨子很有一手,不光做饭行,搞些奇技淫巧也很行,居然真能按照我手脚齐上瞎比划的要求弄出了火锅,做八卦象分清汤红汤两种口味——红汤朝我,清汤朝绪陵。

绪陵刚进来那会儿,瞧见这口锅子登时泪流满面,捂着心口动情地问我为什么不顺带弄口他们老北方涮羊肉专用的铜锅……

我说我是南方人,请尊重南方人的偏好,谢谢。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白雾腾腾,一壶酒一口锅,两人分坐,这样的日子神仙也不换。

如果聊的话题能再轻松活泼些就更好了。

“不知道是打哪儿开始传播的流言,都说皇子姬宣手握军权不肯听令交出虎符,眼瞧着陛下龙体不适,恐是二皇子有意同太子作对,要争一争江山。”

绪陵偷袭我摆在一边盘子里新鲜的牛肉丸不成,只好遗憾转移了目标,他嘴里呼呼吹着热气,舍不得将那一口烫着他舌头的热豆腐吐出来,含糊不清地说:“但又有另一种声音,说陛下这病来得不明不白,如今唯一可以面圣的就只有监国理政的太子,即便是储君,也不可代替真正的天下之主,太子长期把控朝政,实在是叫人心有不安。”

他总算把那口豆腐咽下去,懒洋洋倒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心满意足:“瞧瞧,两边都在动手呢。”

“挺好。”

“你不帮帮二殿下?”

我失笑:“我一无权无势的平头老百姓,如何参与这种皇室争斗,未免太看得起我。”

绪陵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认真的?”

我不明所以,他直起身,淡声道:“前有天下第一战无不胜的谢澄供你驱策,后有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的袁无功为你护法,而长年称病不见外人,却掌控着祭祀祈神,卜算吉凶这样重要事项的太史李严也敞开大门随你出入,你可知过去陛下身体康健时,有多依赖李严的占卜?这样的配置,无论在何处都是不容小觑的。”

“夸张了夸张了,再说,谢澄和袁无功拿我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要请动这两位天选之人帮我办事哪有那般容易。”

我摆摆手,对绪陵这番话浑不在意,绪陵又直直望我许久,叹口气,赌气般把筷子伸进锅里一通瞎搅和,道:“那你真不打算管姬宣死活了?现在局势乱得很,你不看着他,那么大个天选之人可是说没就没了。”

我拿筷子毫不客气地打他手背,等绪陵悻悻作罢后,才悠然道:“管是肯定要管的,但手段可能有点粗暴。”

霎时绪陵眼睛都亮了,满脸来啊搞事啊不要停用力啊,他兴致勃勃地竖着耳朵凑过来:“有多粗暴?”

我含笑道:“开无双。”

“……什么?”

“就是我无双,其余人随意,反正姬宣的死劫左右不过在这场皇权之争里,到时候见势不妙,我直接把太子宰了不就好了?”

绪陵张着嘴,哑然。

看来我要搞的这个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绪陵同志这只纸老虎,心理素质仍需加强啊。

半晌,他艰难道:“你当真吗?”

我静了片刻,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啦!你以为无双有那么好开吗?”

他干巴巴笑了两下,还是一脸小动物受惊的表情望着我,难为他一个历经两世戎马兵戈的大男人做这副柔弱不胜惶恐的姿态不违和。我渐渐止了笑,无聊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干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太子要是就这么轻易地没了,后续恐怕收不回来,到时间民心惶惶,谁来坐这个皇位都不稳当。”

“也就是说……你真有这个能力?”

我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许久的静默后,绪陵果断换了话题:“你之前让我帮你打探那个冒充你身份的慧心……”

是有这回事来着。我说:“有什么结果?”

似乎刚才在我这里受到的刺激有点大,绪陵漫不经心道:“她进太子府,成为太子的贴身侍女,这事有点不对劲,按照慧心自己的说法,她是与父亲失散后流离在民间,走投无路偶然得太子垂怜才能侍奉在身侧,可我问过当年太子府的人,他们之间的说法不大对得上。”绪陵顿了顿,口气还是淡淡的,“他说,慧心确实不是一开始就是太子身边的人——她是作为一件礼物,送给太子的。”

“谁送的?”

“不知道,我问的那个人和慧心进府的时间差不多,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这位慧心姑娘可不容小觑呢,偌大太子府跟铁桶似的,把这些消息防得可严实了,就冲这拿捏上下的手段,也不得不夸奖夸奖她。”

尽管绪陵说得轻描淡写,但想必他也在这上费了不少心力,我便殷勤地给他碗里上供了两个珍贵的丸子:“绪哥辛苦了,绪哥您吃。”

绪哥一扫方才的恍惚,他得意洋洋,冲我一扬眉梢,便把丸子整个儿塞进嘴里。

“操!这是辣的!好辣!好辣!闻人钟,嘶——你好狠毒的心肠!”

我自然心肠狠毒。

转手就决定将京城这锅熬煮多年的浑水搅拌得更加浓稠可口一点。

至于究竟要往里面加什么佐料,那就看我心情了。


谢澄见过迷失在相思蛊制造的爱情里的人,知道那是什么下场,所以他一开始才会万分恐慌。

但袁无功也戳中了他内心最隐晦的真意。

那就是哪怕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心上人。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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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个时辰了,他人呢?!”

“少侠稍安勿躁,闻人公子做事一向有分寸,不必如此担忧。”

“分寸这两个字跟他是毫不沾边,闪开!我出去找他!”

夜色已深,没到门前,就听见了屋内的争执,我停下脚步,抬手按着心口,感知了一下借由相思蛊传递过来的,谢澄那焦躁担忧的情绪,确定相思蛊运行状态良好,便直接推开门,笑道:“说谁没分寸呢。”

“闻人钟!”

谢澄和李严果然都在,谢澄一见我就风一般扑过来,抓着我的手腕,怪罪我道:“上哪儿去了!一天就见不到你人影……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风吹多了!多大人了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嗯?这两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你师父那儿,不到子时绝不现身的人不是你吗?”我反手关上门,拍拍谢澄那颗不服气的脑袋,又对正微笑看着我们这边的李严点点头,“辛苦你看管谢澄。”

我今日出门,正是拜托他来帮我应付一刻不见我就要暴走的谢澄——谢少侠的理念是,他可以到处跑到处闲逛,可以三五天不现身,可一但他要找我,我就必须出现在他面前,晚上一分一秒便唯我是问。可以说是很霸道了。

李严客客气气地朝我拱手,目中颇有深意,我和他隔着谢澄短暂对视,李严笑容微闪,不再多言,道过晚安,便施施然离去了。

就是他这白袍飘飘的背影,在夜色中怪像个瘦骨嶙峋饥一顿饱一顿的鬼。

等他的脚步声走远了,谢澄才抱怨道:“都是他拦着我,不让我来找你!你还向他道谢!”

他一路亦步亦趋跟着我,这种感觉就像身后不由分说给缀上了一条小尾巴……一条随意一抽就能摧金断玉的尾巴。我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囫囵喝下去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谢澄顿时不再提李严的事了,他奇怪道:“你怎么了。”

大拇指揉了揉眉心,我闭着眼,微笑道:“有点累。”

“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回话,重重拧了下眉心,安静许久,起身又往外走去:“没什么……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没走两步,手腕就被谢澄拉住了,我回过头,谢澄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不赞同,眉宇阴霾层生,再多燎他一下就得冲我发火了:“这么晚你还要上哪儿去!”

他语气不太好,我还是笑:“都说了,有点事没处理完,很快就会回来。”

“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你现在去做,明天不行吗?”

“嗯……早点了结比较放心。”

“所以就是发生了什么让你提心吊胆的事!你刚才还想瞒着我!”

相思蛊微微发着热,在我胸口传递着谢澄激昂的情绪,知道他是在为我担忧,我就始终只是心平气和地跟他打商量,渐渐地,谢澄的气焰消下去许多,眼中锋芒也渐退。他好像是在我这样温和的态度里,觉出自己过度的激动,垂着头安静了一会儿,小声说:“那,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了想,依旧礼貌婉拒了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没必要跟着我出去吃冷风,早点休息吧。”

谢澄眼圈有点红,他快速看我一眼。

他居然带了点哭腔:“是不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中了相思蛊受了委屈,所以你现在都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了。”

我:“?”

我:“???”

我整个都被震住了,下意识伸手捧起他的脸庞,谢澄又轻轻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呆在这我掌心里,不知情的铁定会认为我就是那个欺负委屈小可怜的绝世恶人,这可真的没处说理去。

我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我一大男人怎么会需要谁来保护。”

谢澄眼圈红得更厉害:“你现在都不要我了吗?”

我:“……”

凝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容颜,在他小声的控诉里,我慢慢发起了呆,鬼使神差地,我捏着他下巴,将他又往我身前拉了拉。

“怎么会。”我说着,在谢澄脸上亲了亲,“我这像是不要你的样子吗?”

这回轮到谢澄:“……”

啊,热水壶看起来要烧炸了。

连哄带劝,我方从谢澄那里脱身,走进夜色里的寒风中。这位朋友从以前开始就有点一根筋,认准一件事便不会放弃,我本做好和他斗智斗勇三百回合的准备,没想到这次他竟然这么轻易地松了口。

看来是急着去给发热的热水壶插板降热。

“……”

我淡淡笑起来,风中,一只尾翼翩长的蓝雀振翅向我飞来,最终落在我肩头,它偏过小小的脑袋,柔软羽毛蹭过我的脸颊,它沉默地看我唇边微勾起的弧度。

“别担心,那不是情难自禁。”赶在它发话前,我笑着开了口,“大概是相思蛊的影响吧,真是可怕,太可怕了。”

月光照亮脚下的路,我呼出一口白雾,看着它们慢慢和月色融为一体,过了会儿,我说:“白天的事,你都知道吧?有何感想?”

玄凤似乎心情不佳,没开口,我自讨了个没趣,便也不再做声。在心中推敲着眼下的局势,沿着安静的长街,脚程极快,两炷香的功夫,我的目的地就到了。

门前的两个守卫都是我认得的,我刚走上前,他们就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放下长矛,试探着朝我道:“闻人公子?”

我浅笑着点头:“这么晚还要当差,辛苦啊。”

“不辛苦不辛苦……真是公子啊?您怎么忽然回来了,您这是走着来的?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您啊。”

彼此寒暄了几句,其中一人猛拍额头,忙开了大门迎我进去:“瞧我们兄弟,光顾着同您说话了,倒叫公子受寒……”

我没动,在门前灯笼下抬起眉,依然是笑:“都不问问我来访的意图?不怕我要谋害你家殿下吗?”

“您这是哪儿的话,就是殿下在这里,也只会怪我们太怠慢您,再耽误您的时间那我们兄弟可就真该受罚了。”

守卫心有余悸般:“快些进去吧……您可算是回来了。”

热情至此,我苦笑着摇摇头,抬步入内,他们侧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喊人通报一声,居然真的就放任让我一人进去了。

沉重的大门咣当在我身后关上。

这动静很快就吸引了路过的仆人,望了我,都是一脸复制粘贴的惊愕,先惊愕,后欣喜,目中神色近乎垂涎欲滴,好似饿了七天七夜的乞丐陡然看见满汉全席,我莫名悚然,只见他们也不管各自手里的事务,就这么一窝蜂向我涌来。

“公子回来了!”

“您是一个人吗?您这些日子都住在何处,殿下没替您安排么?”

“怎么之前走得那样突然,分明说好替我试试新菜色,转头就不见人影了!”

“说这些胡话做什么,闻人公子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公子今夜是住在咱们这儿没错吧?我去替公子收拾房间!”

耳朵顿时都要在这样张灯结彩般的欢快热闹下给吵炸了,我一手覆上后颈,站定在原地,无奈地听他们七嘴八舌念叨,勉强告一段落了,我才笑道:“深夜来访,打扰各位了,我——”

“不打扰不打扰,我们都可想公子啦!”

我:“……是吗,我也很挂念大家,但我今晚并不在这里住,我——”

“啊?”

“为什么呀?”

“来都来了!怎么还要走!”

我:“……”

我觉得应该对自己的人缘状况重新进行梳理定位。

“大晚上的,都聚在一起做什么呢!这般喧哗,难道不知殿下这时还在处理政务吗?”

长廊另一头传来呵斥,从人群中望去,管家正风风火火往这边赶,头顶青烟近乎清晰可见,在这样的声势下,仆人们纷纷瑟缩,我忙两手往外挥,小声道:“你们快走,别被逮住了……”

他们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赶在管家到来前,作鸟兽散了。

我则原地立正,双手背在身后,满面肃容,管家总算赶到我跟前,见了我,眼睛顿时从垮下来的褶皱了睁大了,嘴唇颤了颤,竟然没能说出话。

对这位老人,我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我知道他对我多有照顾,把我当孙辈一样呵护着,另一方面……我也清楚,这份照顾的起端,是担心我会为了当年的仇怨,对姬宣进行报复。

先前,我偷听了他和姬宣的对话,当日下午便起身离开,并未向管家道别,很大的原因就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可这才是合乎逻辑的,平白无故,人家王府里见多识广的人物凭什么要对你一个无名山贼呵护备至?

玄凤再三提醒,让我与这个天选之人保持距离,我也一直将天选之人当工作甲方看待,对他们并不抱有多少期待。

所以我可以接受姬宣对我的防备与试探。

……所以当我意识到,我在这位老人身上,感受到的一切长辈般的温暖都是别有用意时,我就只能窝囊地当逃兵了。

唉,不怪人家玄凤大领导成为了终日念叨‘别喜欢别喜欢’的复读机,就我这样没出息,不把我调离岗位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呢。

望着这张皱纹累累的面庞,我温声道:“石老,没有请帖就擅自上门,打扰了。”

他还是瞪着眼睛看我,我的舌尖慢慢浮出心酸的柔情,正想再问候他几句,管家忽退了一步,他回过身,一溜烟往里面跑,那身形矫健得不像七旬老人,他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宣哥儿,他回来了!闻人钟回来了!”


我怎么总感觉三位天选之人捆一块儿,都没有人管家更打动主角的心呢…………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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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进退有度,潇洒大方。

王府所有的烛火都燃了起来。

被簇拥在暖炉软垫,香炉点心中央,左一个侍女右一个侍女,我木然地坐在那里,任由她们纤纤玉指拈着糕点要往我嘴里送,吧嗒吧嗒嚼了两下,我咽下去,拘谨道:“略甜。”

“快记下,他说太甜了,小厨房的人都干什么吃的!”

“您再试试这块,这块是我亲手做的,保准您吃了还想吃,一来二去就走不了……”

“走不了那不是更好吗?公子的房间我们可是日日收拾着,毕竟殿下时不时就要去里面坐一阵……但这主要还是我们当下人的一番心意啦!”

我表情更麻了。

一别多日,王府变成了窑子,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隔着门传来,刚刚还七仰八叉没个正型的侍女顿时安静下来,沉默着从我身边退开,我肩上披着她们给我盖的大麾,看着桌案上的小灯,在熟悉的脚步声里,望着那跳跃的烛火出神。

甲方,是甲方,别想太多,没有甲方欠你的,只有你欠甲方的。

门被拉开,寒梅香息混着凛风扑进来,我在温暖室内已呆了一会儿,猛地叫风一吹,不由发了个寒战,来人没给我发第二个抖的机会,等侍女们退出去后,他自己迅速便把门阖上了。

广袖曳地,衣带翩翩,凸显美人气质,却不方便行动,这倒是对方少见的打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眯着眼多欣赏了他一会儿,他动作顿住,浓墨似的长发从锁骨边滑落,他到底隔着桌案在我面前坐下。

“怎么突然来了?”

姬宣道。

我笑了:“宣殿下,咱们来聊聊。”

“嗯。”

他垂着眼睫,应了,我端详着这张脸,好会儿才感慨道:“你真好看。”

“……”

“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殿下,你知道自己长得好吗?”

姬宣撩起眼皮,乌黑的瞳心里映出烛火和我的身影。

“没人和我说过。”他淡淡道。

我责备道:“这得怪你,平时老冷着个脸,你看府里那些仆人,那么想亲近你,就怕你不喜欢,只好离你离得远远的,离得远了谁敢跟你说这样的大实话呢?”

姬宣不为所动。

领导不接话,甲方也不接话,看看,一个无辜的007社畜在这残忍的世界上究竟要受到多少磋磨。

独角戏也唱到了尽头,我轻轻叹口气,手指摩挲着尖锐的桌角,我道:“湘殿下也是出众的美人,今日我进宫问候她,发觉你兄妹虽形貌相似,然本质南辕北辙,可见便是同胞兄妹,最终也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默了片刻,我还要继续说,手背蓦然一凉,却是姬宣探手覆盖住了我,他按着我的手背,定定注视着我。

烛火浮动,姬宣压抑道:“闻人钟,你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

“你当初上京就是为谢澄所迫,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没有任何理由不离开。”姬宣的掌心冰寒,死死压下来,不许我动弹,“你呆得够久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挠挠头:“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生活?”

“随你,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天高海阔,哪里不比这种地方强,你没必要把人生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

他捏得我手腕青红,疼痛附骨,我微微垂下头,好会儿,撑着脸笑了:“有道理。”

“……”姬宣收回手,他情绪控制能力超凡脱俗,脸上再不见方才那翻涌的巨浪,简直克制得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安静了会儿,他按着膝盖要起身,“既然如此,我替你安排马车,明日一早你就出城,路上遇见有盘问的,你就说你是李严的朋友,这样便不会有人跟踪阻拦你,我——”

“宣殿下,你有误会。”

我稳稳当当坐在原位,懒洋洋地咧嘴笑着:“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但这话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在那些举足轻重的人事上,是值得多花精力,细细研磨的。”

姬宣居高临下,下颔轮廓绷得极紧。

他声音冷而沉:“闻人钟,你简直无药可救。”

“这又是个误会,有我们阿药在,我怎就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呢?”

“我提醒过你了。”半晌,他面无表情地道,“要走要留,你自己做主,但你记住,我提醒过你了。”

眼看着姬宣就要拂袖离去,我失笑:“一不高兴就甩脸子,真是好脾气——冰儿。”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被我喊住后,挺直脊背,略微侧过脸。

我微笑着,手指在桌面轻轻扣了扣:“回来。”

“坐下。”

从我的角度看,姬宣的侧面轮廓真是十足十冷漠矜贵,目下无尘,换谁被摞这么张脸子心里都得不好受,可世事从来不讲公平,因为这个人是姬宣,因为他生来便是高贵的皇子,因为他一身战功威震内外,也因为他半张容颜融在暖晕烛光里,瞳膜透明,只是一瞥便让人彻底沦陷……一切无理都有了解释。

只见姬宣微微眯起眼,眸含锋芒,立在门前,丝缎白衫在地上铺陈开一尺,整个人犹如一枝拢在风雪中的寒梅,就这样不善地看向我。

这无疑是充满威慑的目光,却不觉恐惧,我慢慢笑开,掌心托起下颔,我悠然道:“话才说一半,夫人何必急着走,来吧,这么些日子没见着面,我心里也时时挂念着你呐——来,咱们还有话没说完,不是吗。”

“我没有别的话要和你说。”

“那也没关系,我呢最是话痨,冰儿寡言,于我却是恰好,要真遇上比我还话多的,那才叫人难受呢。”

本人不仅话痨,还皮厚,否则也没本事当这几位天选甲方的保姆,无论姬宣是什么态度,我都始终笑眯眯注视着他,看他神色有所松动,便再催促着拍一拍桌子,然姬宣眉心依旧蹙着,眼底藏着无法解读的思绪,似乎正在经历什么不为人知的挣扎。半晌,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折身回来坐下。

“说罢。”

我也不同他绕圈子了,坦然道:“你其实是清楚,我今夜为何来找你吧。”

他脸颊向旁边侧着,不与我对视,我续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殿下,我打算助你们一臂之力。”

许久静默,姬宣笑了起来,恍若昙花盛放,极致的绮艳在转瞬谢尽,他终于看向我,眼尾收束,语气满是刻意流露的讥嘲:“闻人钟,你好像忘了,你只是一个山贼破落户,这京城里随便出来个达官贵族,都能轻易碾死你,就算你如今能在这里和我说话,这又能代表什么?难道你认为,这就是和权力平起平坐?”

“我不需要和权力平起平坐,天地可鉴,路人甲哪能有那般野心。”我安然道,“不过机会难得,就像殿下说的那样,小小山贼竟也能同殿下这样的贵人相对谈话,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呢?这样理解起来,我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那时当你年幼轻狂,不与你计较,现在看来,你真是愚不可及。”

“又来了,又说我无可救药,又说我愚不可及,殿下,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您就急着想把我推开呢,波谲云诡的眼下,自己的船上多站几个人不好么?”

姬宣看着我,嘴唇微抿,他喉头滚了滚,却再次别过脸,沉声道:“我不需要你,你也不能给我任何帮助。”

我失望道:“这您就不如湘殿下了,湘殿下可不会在乎这点门第身份差别,任人唯贤,我今日去见她时说话也痛快,屏退闲人,我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开说清——”

“你跟她说了什么?”

“哈,您好奇是吧,想知道是吧,问湘殿下去呀,反正我是谁都可以碾死的破落户,无论说什么话都不该入殿下金贵的耳吧?”

姬宣一手死死按住桌角,他脸上浮出怒色,喝道:“闻人钟!”

“在呢。”

我无辜地眨眨眼,姬宣再不复平静,咬牙切齿的,表情都扭曲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目前的怒气值大概……啊,大概是会把我吊起来拿沾辣椒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顿的程度。

见好就收,老虎屁股摸两下过过瘾就罢了,我咳了咳,端正态度,诚恳道:“我在呢,殿下,您看,我这不是马上就来您这儿了吗,不管我同湘殿下做了什么交易,我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您呀,只要您别把我往外推,殿下,您信不信,我拿命回报您。”

“……什么交易。”

“啊,这个,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笑嘻嘻道,“湘殿下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志向自然是很好的,但且不提面前还横着一位正经储君,就是在那之后,又该如何使得百官认同,民心归依?毕竟这个时……毕竟我大夏国,对女子还是苛刻了些。”

姬宣未发一言,我慢悠悠接着道:“民心所归,大事可成,所以我允诺湘殿下,若她真有朝一日真能凤临九天,那黎民苍生是非成见这一关,我替她过。”

他那静黑的瞳孔陡然放大,怔怔望我,竟是没能立刻说出哪怕一个字,但很快姬宣又镇定下来,肩背放松,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嗤笑:“我就不该坐在这里听你天马行空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离开,我及时开口道:“殿下忘了,我与太史大人李严交好,若他愿意出面,做出于湘殿下有利的卜卦预言,想必众人不服的声音也会少一些吧。”

顿了顿,我挠挠侧脸,道:“更何况,我还有杀手锏呢。”

姬宣面无表情,但眼里分明写满敢玩花招就要我好看的意味,我不吃这一套,吐了吐舌头,铁心要当无赖:“但我不告诉你!”

“……”他叹息一声,手撑住了额角,相对无言半晌,姬宣才轻声道,“是我的错,当初向父皇请旨去戍守边疆,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姬玉不会容我们兄妹活至今日,可湘儿,湘儿那时才多大,那么小小的女孩子,失去了母妃,我就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宫……我还记得我走的那日,她就站在殿门外,穿的还是母妃在世时替她做的一条粉色的裙子,穿在身上都有些短了,头上戴的也是我送她的簪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即使母妃位份只是昭仪,可湘儿毕竟是公主,历朝历代,哪个公主会着装如此寒酸。”

“她就站在那里,等我驱马到她面前了,她就伸手来抓我的缰绳,那时所有人都等着我,大庭广众,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和她说话了,更何况在那之前,湘儿也没对我要离开的事说一个不字,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为我整理行李——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忙着要在宫里找可信的人来照料她,竟是到了要分别的当天,时隔多日,我才又和她见上面。”

“她抓着我的马缰,仰起脸来看我,我以为她终于要朝我哭泣,要挽留我不许我走,小女孩谁不是这样柔弱呢,但她却望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兄长,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我没有插话,姬宣忘了呼吸一般,猛地抽了口气,手指收紧,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说恐怕不能,她就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叮嘱了我几句,要我照顾好身体,便放开缰绳,笑着向我道别……穿那么不合身的裙子,太子母族的嫡女都比她更像个公主,可我那时就觉得,如果这世上有谁当得起尊贵二字,那就应属我的妹妹。”

“但我还是做错了。”

姬宣深深低下头,嗓音沙哑带血,藏满刻骨的悔意,他道:“我不应该离开她的。”

“你这是在后悔,任由姬湘躲在幕后,残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吗?”我淡声道。

姬宣的话语就此断裂了。

烛火明灭,将他的影子投在不远处的墙壁上,背脊起伏,线条深深浅浅,那就像是某种蛰伏在黑暗里,不可知的怪物。

半晌,姬宣抬起头。

我与他对视片刻,蓦然笑开:“殿下,不要杀我啊。”

不顾满室如刀似剑的杀意,我施施然起身,绕过桌子,紧挨着姬宣再次跪坐下,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膝头,见他没反应,便弯下腰,一手绕到背后把头发划开,向姬宣露出毫无防备的后颈。

“看,你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当然的。”我低着头,看着他同样放在膝上,每个指节都显得僵硬青白的手,轻轻道,“但请不要杀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挺怕疼的。”

话音刚落,姬宣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用力往他身前拉去,我身形不稳,根本无法反抗,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姬宣的怀中,他掌心覆上来,紧紧压住我意欲撑起的脊背,逼得我只能趴伏在他心口。我能感到姬宣俯下脸,在我耳边,用一种恨到极致难以压抑的语气道:“你同我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要我弄死你吗?”

滚烫的气流灌入耳道,我半边身子都麻了,忍着战栗笑道:“哪里话,我这个人还是很积极向上阳光明媚的,平白无故怎么会找死……”

“是吗。”我第一次觉得姬宣的语调是如此阴沉,充满了凶暴的戾气,“但你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何人何事,似乎都不能让你为之侧目停留——你看起来,随时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隔着衣衫,他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椎骨上游移,一颗颗碾过去,像是为情所困,克制不住地深切抚摸,又像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打断我的骨头,我再也掩饰不住,就在他怀抱里发了个胆寒的激灵,方强自镇定下来,道:“胡说,我这样德智体美劳样样在行的五好青年怎么就让殿下产生这种错觉了,错觉,都是错觉,好了,放手吧这个姿势别扭得很……”

“闻人钟。”

尽管他并未提声,却因紧贴着我的耳垂开口,导致我如闻惊雷:“劳心费神寝食难安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山贼吗?”

“是,是啊,你忘啦,我可是正大光明把你抢回寨子里,咱们成亲拜堂入洞房——”

“闻人钟。”

桎梏微松,我得到机会仰起头,极近的距离,肌肤贴合,吐息相依,姬宣也正注视着我。

烛光跃动,那些金色的颗粒好似在他翩长的眼睫上起舞。

我一时失神,再顾不得挣脱,姬宣慢慢抬起手,捧着我的侧脸,大拇指在我眼睑下抚摸,指腹粗糙,几乎带来疼痛,我睁大了眼睛,目眩神迷里,看见墙上那个怪物的影子,它现在看起来不像怪物了,紧拥的四肢与贴近的心跳,发丝相缠,怪物就成了世间爱侣无可置疑的证明。

也确实如此,当初黑风岭里不少人都喝了我与姬宣的喜酒呢。

可当姬宣要杀我,这一杯喜酒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半晌,只听姬宣道:“你究竟是从何而来?”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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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我思绪万千。

错开他的视线,我定了定神,方笑道:“奇怪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殿下不清楚吗?”

“我不知道,我该清楚吗?”姬宣低声道,“我对你一无所知,闻人钟,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有些惊讶。

他有些词穷,仿佛不知该从何对我说起,我们便维持这个姿势陷入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若无其事先开了口:“但是殿下,我同样对您一无所知,彼此彼此罢了。”

姬宣没有说话,像是被我这话给哽住了,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的心中忽涌上一股鲁莽的冲动。

——对我的试探可以结束了吗。

——现在还把我视为前来向你复仇索命的修罗吗。

……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将当年的事坦白于我?

一句一句都是禁忌,都是以下犯上,我轻轻吸了口气,便微笑起来,亲昵地拍拍姬宣漂亮的脸蛋,怀着某种奇异的怜爱心情,我说:“殿下,没关系,至亲至疏夫妻,咱们这般算不得奇怪,况且在我看来,坐在殿下这个位置上,能对我关照至此已是不易,我已经十分领情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喉头上下生涩一滚,姬宣哑声道:“你觉得我很关照你?”

“是啊,殿下实在是很好的人,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哈。”姬宣笑出声,这句说得上讨好的话反而彻底激怒了他,他眉目微微扭曲,难得一见的笑容里更是布满阴霾,姬宣越发用力地掐着我,寒声道,“不要自以为是,你我之间什么关系都谈不上,区区卑贱贼寇,不要在我身上寄托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没有期待。”

他的话语顿时停下,摇晃的烛火好歹没熄灭,我凝视着他发愣的眼睛,温和地道:“没有期待的,所以我说了,请您不要杀我,这句话真的只是一个请求……非常卑微的请求,还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将山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顶撞放在心上。”

我很沮丧。

我并不想把这种话一遍遍重复。

可我只能重复到姬宣满意为止。

“我的性命始终握在您的手中,何时拿去都由您做主,但请您暂且缓一缓,给我一个帮助您的机会,我会向殿下证明,我永远不是您的敌人。”

我用力按着自己的左胸,恳切道:“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吧,殿下,我今夜正是为此而来,只要您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也会去跨,什么事我都会为您去做,我只希望,只希望——”

“希望什么。”

我手劲儿竟变得这样大,心口堵得慌,喘不过气,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席卷全身,我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希望殿下快乐。”

“……”

“也许您不信,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我发自真心,希望您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不该是如此,这不是主神给我的任务。

我要保护姬宣,护他性命,可姬宣本人的感受,从来都不在这个世界的考虑范围中。

本也不该在我的考虑范围。

“……究竟为什么。”

心神猛地一颤,我震惊地抬起头,姬宣的眼底蓄满泪水,眼尾嫣红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他眉心紧蹙,嘴唇被咬出血线,好像最精美最脆弱的瓷人,被人狠心摧毁抛弃,裂痕寸寸蔓延成蜘蛛网,要让这张万事淡漠笃定的脸彻底在我眼前粉碎。

“究竟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一步,我有哪点值得你留恋不舍的地方,你明明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和我在这摊烂泥堆里纠缠!”

他猝然放开我,往后踉跄跌坐,我茫然地望着他,姬宣抬手捂住半边脸,但泪水依旧在指缝间迅速蔓延,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从来冷静自持的人变作这幅面目,情绪激烈到叫我胆战心惊的地步,还没等我试着出声,他狠狠瞪向我!

“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软弱可欺,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殿下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一直都十分景仰殿下,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憧憬着您,这个国家的百姓能安居乐业,都是因为有殿下镇守边疆,拒敌军于千里之外!我们都很清楚,殿下是强大的人,是最值得信任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

我张着嘴,竟怔忡无言,姬宣的眼神近乎怨恨,他一手重重捶着桌子,用一种狂怒的语气道:“既然信任我,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让你走,让你离开,你为什么要留下,你是真的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多危险吗?!像你这样没有背景无依无靠的人,遇到事只会第一个死,谁都不会在意你,谁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但谁都会想杀你,因为再也没有你这样愚蠢的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就这么乐呵呵搅合在所有势力中间,姬玉姬煌,还有其他人,甚至湘——”

哪怕是在黑风岭,在我与姬宣最水火不容的日子里,也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冰雪般出尘的人物啊,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哪怕在不留神的时候冒犯了他,也不会被他当一回事,我偶尔甚至会怀疑,在战场上,姬宣真的拿得起刀杀人吗?

“我,我知道接下来京城会很动荡,但你们都在这里,我怎么能……”

“你们?我们?我们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值得你赔上身家性命!”

“话也不是这么说……”

慑于他此刻倾泻的气势,我不太敢和他唱反调,颇有些怂蛋地把自己缩起来,只讷讷道:“而且也不是完全没人和我站在一起,小秋他们都挺好的,还有绪哥李严,其实只要好好交流,阿药这人也——”

一个茶杯直接摔在我身边炸开,碎片更是溅到我身上,带来细小的刺痛感,我吓了一跳,更不敢吱声,把自己越发卷成一团,畏畏缩缩窥着他。

“既然你信任他们,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对你好,那你就去他们那里,不要来找我。”良久,姬宣嘶哑道,“滚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往后如何和我再也没有半点瓜葛,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蠢货就该被人蚕食殆尽利用至死,滚出——”

不等他说出那最后一个字,电光火石间,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那激烈的声音就此断裂,我用尽全力搂住他,按着他冰凉的后颈往自己肩上压,嘴里胡乱道:“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不该提别人,我错了,别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

他一声不吭,忽使劲挣扎起来,我更不敢松手,双手双脚都死死缠了上去,不断地揉着他僵硬的肩背,嘴里连声告饶,试图要他放松下来,这个无声的角力过程持续了很久,姬宣到底泄力,在我怀里渐渐停止反抗。

“是我不好,我让你为难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没想惹你伤心。”我抱着他,在他耳边絮絮道,“我错了,你骂我吧,打我吧,想怎样都好,但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姬宣硬邦邦的由着我拥抱,动也不动,我感觉自己是在对着一尊冷漠的神像祈祷求情,再如何痴缠,说的每一个字对他都是无意义的。

“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不要太把我当回事儿,把我当一件趁手的工具去利用就好……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急,我重说!我重说……我是想说,我是想说……”

深深叹息,我盯着虚空看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般无力,我将脸埋进姬宣颈窝,小幅度蹭了蹭,精疲力尽道:“你这么高贵,这么能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我插手……冰儿,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让我对你好吧?”


要从一人称来展现大夫人的内心,太麻烦了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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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是什么见鬼的命格,今夜我与眼泪格外有缘。

先是谢澄,后是姬宣。

还是两个男人,两个天选甲方。

就不是特别需要这种搞哭别人的技能。

我趴在姬宣肩膀上,颇觉头疼,而姬宣在跟我犟了半晌后,终于无声无息软下来,能感到他略带迟疑,非常克制地把脸靠在我颈窝边,不一会儿,那里就传来温热的湿意。

“……”我无奈地拍一拍他的背,又舍不得,便赶快揉上一揉,“怎么还没完了呢,我也没怎么你吧,乖啊,别哭了,头疾都给你哭出来了。”

他不作声,只是默默抬起手揪住了我的衣衫,力度分明也不大,被他拉住的一刹那我却连呼吸都停了,而他吸鼻子的声音也很轻,片刻后,又低又哑地道:“我没想这样。”

唉,真的造孽啊。

我干脆靠坐在桌边,尽管硌得腰不大舒服,但这个姿势却好叫姬宣更加稳妥地倚在我胸前,手上依旧是有条不紊揉着他的脊背,等他呼吸声变得平稳些了,我才笑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殿下这是打算把前半生的泪水都赔在我身上?未免有些吃亏。”

“……安静。”

听他语调哭腔稍退,我就安静了,低下头,暂且将其它的事搁置一旁,只专心给我家难得脆弱的大夫人顺毛。

别说,他头发摸着还怪舒服,割了拿出去说不准还能换点钱回来,这可真是个别开生面的发财小妙招。

“别摸了。”

我撸毛撸得过分投入,没听清:“啊?”

姬宣隐忍地:“别摸我了。”

我哈哈笑着移开了手,姬宣手臂撑在我身侧,他支起身子,重重抹了把自己的脸才抬头,除了眼睛还有些红显得楚楚可怜外,倒看不出什么异状了。

只可惜罪证确凿,我掸一掸自己湿了一小块的衣襟,笑眯眯地看着他,姬宣似乎也很窘迫,虽面上一派沉静不露端倪,但仅凭着他依旧跪坐在我面前没离开,就能说明他此刻有多不知所措了。

不能说不威严,只能说过分可爱。

我本不打算难为这个一向爱端着脸耍威风的家伙,他自己却皱起眉,先一步检讨反省起来:“我情绪过激,形容很不得体……抱歉。”

我:“噗。”

姬宣:“……”

此刻他不止眼睛红,脸红耳更红,血都要从原本莹白如玉的耳垂上滴下来,我强忍着笑,把头别开看着一边,道:“也还行,能听得进去话,一哄你你就乖了。”

“……”

眼看着他要把下巴埋到自己胸口去,我也不装了,笑得直捶地:“你刚才好凶啊!还骂人,骂得那么难听!要是叫石老知道了,肯定说是我把他们高洁的宣殿下教坏了!”

“……”

他实在无言以对,生无可恋由着我埋汰,我笑着端详了他一会儿,再次伸出手,把他搂了过来,抱在怀里拍拍。

“凶也凶完了,那轮到我说话了吧?”

我慢慢跟他理着思路:“殿下,你其实可以这样想,我就是你的奇兵,关键时候擅自出阵派上用场,就算结果不好也不会让你来承担。平时你也不需要太在乎我,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你站在对立面,你得相信我啊。”

其实刚才姬宣跟我发作这么一通,我也没太搞懂他究竟在气什么。

平白多个人为他舍生忘死,这对姬宣而言不该是无本万利的好事吗?

我怀揣着疑惑,嘴上轻言细语:“迄今为止我有做过对你不利的事吗?没有吧,我都说啦,咱俩可是拜堂成亲入洞房的关系,这偌大京城我除了你谁都不认识,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对你好呢。”

“你方才还说谢澄他们都挺好。”

我被硬生生哽了一下,又觉得好笑:“是,他们是挺好,你也好啊,知道自己太凶了就马上道歉,小秋可拉不下这个脸。”

错觉吗,房间温度凉了下来,姬宣貌似不大乐意我提到谢澄。

他额头抵在我心口,默然不语,我这头则要绞尽脑汁劝慰着他,略为悲凉地想这可太没天理了,上赶着要给他打白工,居然还要被嫌弃,甲方了不起吗?甲方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甲方就是了不起,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姬宣猝然说:“你见过谢澄的师父了?”

“嗯?啊,嗯,寒山真人是吧,见过了。”

“有什么感想。”

“感想……”

回忆了一下那条被真人不容商量硬塞进我肚子里相思蛊虫的尊容,我陷入了沉默,然后违心道:“还行,看着挺关照小秋的。”

“离他远点。”

姬宣冷声道:“不要和谢从雪有任何接触。”

我愣了,没立刻回答,姬宣在我腰上一拧:“听见没有。”

“啊?哦哦哦好好好,不接触不接触。”

得到我的承诺了,他的身体才绷得没那么紧,揉着我被他拧过的地方,低声向我解释:“谢从雪此人武术造诣堪称天下第一,城府又极深,难以揣测,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没点本事是讨不了好的,你别傻乎乎往火坑里跳。”

“嗯,可他毕竟是小秋的师父。”

这次姬宣默了很久,他撑起脊背,一缕黑发垂在脸侧,遮住他的表情,只听姬宣沉声道:“你最好劝谢澄马上动身离开京城,也不要回寒山派,找个偏僻地方,没个三五年不要出来。”

我也默了,试探道:“是因为赤胆忠心吗?不说谢澄本人多强,他师父那么厉害,就算京城有谁不开眼敢对谢澄动手,也奈何不了这对师徒吧?”

姬宣看我一眼。

这一眼里,我察觉到了某种不详的预兆。

他语气嘲弄:“是啊,谢澄很强,恐怕整个江湖都找不出几个真正能打败他的人,但对手……如果是教养他成人的恩师呢。”

姬宣的话正中我心中早就有所怀疑的念头。

我登时沉下眉目。

“看来你心里也早有此担忧,既是如此,就让他尽快离开,谢从雪眼下已抵达京城,我不清楚他究竟有何计划打算,但自他让谢澄下山寻一个丢失多年虚无缥缈的女孩儿起,事情从里到外就透着诡异,更何况他要找的人在太子府上,再加上长生不老药的事——算是我看在这些时日的相处,卖谢澄一个人情,我会帮他隐匿行踪,别再让他留在这里了。”

我静静听着姬宣的话,末了,掌心包裹住他的后脑勺,用了点力,迫使他抬头看我。

我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终于展颜浅笑,温柔道:“殿下,所以你确实不支持湘殿下借由太子,制作长生不老药的事。”

他的反应不再像之前那样激烈,无波海面再次容纳所有汹涌暗潮,他也平静回视着我。

我们在彼此的瞳孔,看见那属于自己的小小倒影。

“我对不起湘儿,立誓要满足她一切心愿,无论那条路有多艰难,只要湘儿下定决心,我就会陪她走到底。”他面色淡然,说出口的话却在发抖,手捏成拳头放在我后腰,“事已至此,哪怕来世要入畜生道也是一样,湘儿的恶果,我这个做兄长的会替她扛,我只是不希望再有更多无辜的人成为牺牲品。”

“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湘殿下才是开膛手事件的幕后真凶……”

“是她主动告诉我的。”

姬宣垂下眼睫,目中情绪复杂,他轻声说:“她让我自己选,不管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听从我的安排。”

“……”我说,“殿下想知道,我今日进宫,还同湘殿下聊了什么吗。”

姬宣:“?”

我耸耸肩,道:“拿人当垫脚石容易,为人开辟道路难,我问她,今日所牺牲的一切,不论合理无理,不论出于大义还是私情,能否在来日千倍万倍得到偿还。”

姬宣再次抬眼看我。

我笑了笑,放松地靠在桌边:“她说能,那我肯定不信,跟她讲口说无凭,凡事要讲证据,上下嘴唇碰一碰谁会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你猜令妹如何回答我?”

“——她说,君无戏言。”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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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自然少不得和王府众人一通拉拉扯扯,实在经不住他们这仿佛对待救世主的热切态度,赶在腰带被人拽掉前,我忍不住疑惑道:“是我离开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仆人们尴尬地互相对视。

末了,才有人道:“不论如何,往后公子得空,还是多回府里看看吧。”

我奇道:“为什么?”

他们刚要回答,姬宣便从我背后的门里走出,衣衫宽松,从他半边肩头滑落,他伸手捞起长袖,一边凝目看过来。

眼底微红。

我自然是清楚那是因为他刚伏在我胸口哭了一场的缘故,但落在旁人眼里便不知有何感想了,我面前的仆从打了个磕绊,面色青白,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夜深露重,公子一路小心。”

我:“……哦,哦。”

姬宣送我到大门,我也没多的话要说,径直往外走几步,忽想起什么,回过头,发现他立在灯笼下,正静静望我背影。

“还有什么事吗?”他比我还先开口。

我挠挠头:“也没什么,就是想起那个景瑜不是还关在这里吗,想问问他怎么样了。”

“前阵子绪将军把他接走了。”

“绪哥?是吗?那也好,留你这儿左右是个累赘,毕竟他也算为太子效过力,出了事不方便。”

到底是大门前,也不方便就此事聊太多,我只是出于对白芷的关心,才问候景瑜一句,既然被绪陵这个顶头上司带走了,那就不归我管了。我放下心,抬起手朝姬宣懒洋洋挥了一挥:“回吧,我这也得走了。”

又大步走出几丈,我渐渐停住脚。

猛地转过身,姬宣果然站在那里没动。

“回吧,啊,回去吧,别吹风了,仔细着凉。”

听见我这么催促了,他稍微动了一下,却是下了台阶,在无人经过的王府正门长街上,向我行来。

向我行来,又不靠近,隔着很远便止步了。

“哪怕你执意留下,也别相信任何人。”夜风将姬宣的话语送到我耳边,“任何人,包括我。”

难为他穿得这么单薄还敢站在风口,我都替他哆嗦,在地上来回踩了两下,我抬起头,笑道:“多谢殿下好意,闻人钟谨记在心。”

白衣黑发,容颜如玉,仿佛随时能羽化登仙,本该如此,可他看起来比游魂好不到哪儿去,真奇怪,在黑风岭让我折辱的那段日子,也没见他憔悴至此,回到自家大本营,姬宣却一日比一日虚弱了下去。

他不该回朝的。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我已放柔了声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殿下,只请您勿要殚精竭虑过度,务必保重身体。”

今日,姬湘和玄凤都问了我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选择帮助姬宣登上那个位置?

“兄长是男子,文韬武略世人皆知,累累战功早让他在民间成为不破的传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身为女子久居宫闱的我更适合成为辅佐的明主,更何况你与他关系密切,哪怕是出于担心飞鸟尽良弓藏,也不该越过他找上我——我并非不信任阁下,但对这一层理由,湘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皇帝,安全,姬宣,皇帝,更安全,没有死劫,安全,钟儿,完成,任务,为什么?”

我慢慢向着李府走去,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

……除了是因为我为色所惑,见不得姬宣不快活,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美人膝,英雄冢。”我伸了个懒腰,“先人诚不欺我啊!”

事实证明,我这种意志力不坚定,美人一个泪眼就要心软的东西,天生做不成大事。

姬宣是美人,而能在太子府如鱼得水有一席之地的慧心,自然也是美人。

哪怕知道对方美人前面还得加上蛇蝎二字,一张款款送到手里,写满簪花小楷的信笺,还是足够让我丢盔弃甲,乖乖应约上门。

甚至出门前,我特意瞒住了谢澄。

“告诉谢少侠,让他陪你去不是更好吗?”李严向我建议,“也不知对方会有什么计策,多个人也能应对不时之需。”

尽管他神色语气都一派诚恳,但我总能品出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味道。

“算了吧,他去纯粹是给我添乱,慧心是他师父的女儿,又惯于察言观色,别到时候别被人勾走了,反过来对付我才好。”

李严抚掌而笑:“在神使眼中,怕我们所有人都是需要您多加照顾的稚子吧,而其中,谢少侠更能得您如此偏爱,实在是叫人羡慕啊。”

我用你脑部是否有疾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别占我便宜,你比我大。”

李严:“哈哈!”

什么偏爱不偏爱的,我是真怕谢澄给我裹乱,毕竟他在我这里可是有前科的,要再被慧心随便几句话就骗走了,我可真没那个能力把他劝回来。

这么比起来,至少袁无功在这方面就让我放心多了,不如说我更要警惕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而不用担心有什么小鱼小虾能欺负到他头上去。

嗯,哪怕是动一动这个欺负他的念头,都会变得生不如死吧。

完了,之后若是得空,我还真想去撩一把老虎须,试试他的厉害深浅。

心头想着趣事,我很快就到了信笺上所约定的茶楼,一路让小二迎进厢房,推门发现,里面不止坐了慧心。

长眉长须,然容姿年轻,寒山真人坐在慧心右手一侧,和蔼地朝我打招呼:“小友来了。”

我站定,过了片刻,随意拉开椅子坐下,对慧心淡淡道:“信上没说令尊也会来。”

慧心绯红衣裙,头戴金步摇,更衬十足娇美,谢澄那小子当初栽倒在这样的美人计下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微笑着道:“是慧心忘了提及,冒昧了。”

“罢了,也不是没想到。”

说着,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刚送到嘴边,我抬眼,恳切道:“没下毒吧?”

寒山真人丝毫不怒,端起他面前那一盏啜了一口,笑道:“招待小友虽寒酸了些,但这家店最好的茶也只有这般,小友将就着用吧。”

“您客气了。”

闻着确实香,我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随意道:“粗皮糙肉,泥水也喝得,真人如此礼遇,闻人心有不安哪。”

“有何不安,你是澄儿认定的人,身为他的师父我自然该待小友周到些,否则事后澄儿要来算账,我可招架不了。”

“不至于不至于,小……谢澄最是尊师重道,万不会为了我同真人置气。”

真人望着我的眼睛,认真道:“不会吗。”

我想了想,肯定道:“不会。”

真人看了我许久,哈的笑出声,边笑,边摇着头,我有些无聊地撑着脸,道:“大费周章将我喊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道:“相思蛊的事,你告诉澄儿了。”

“说了啊。”

我回答得太理所当然,倒叫他顿了顿,半晌,真人意味深长地:“小友是真不怕我在这里动手。”

“为何要动手,一条蛊虫都赔我身上了,现在才动手亏不亏。”我说,“而且谢澄也没为了此事和您发作啊,这不正说明,我在他心中并不是那般重要么。”

“嗯,所以我猜测,澄儿找到了方法,取出了你身上的蛊虫,否则他不应该这么镇定。”

“我骗他的。”

“……”

做事果真一回生二回熟,分明上次还被寒山真人那一身气度威压镇得如鹌鹑般不中用,如今却已经能翘起二郎腿坦然待之。面对他的不解,我笑了起来,按着心口,慢慢道:“我骗谢澄,我已经逼出了蛊虫,但实际上——蛊虫还好端端呆在这里呢。”

慧心陡然出声道:“真的吗?”

我瞥了她一眼,还是笑着:“真人不信,尽管来验证。”

寒山真人终于缓缓皱起眉,他打量着我,而我摊开手,没型没款靠在椅背上,随他探测,许久后,他才感慨道:“小友真是在我平生所见的人中,独一无二的奇怪了。”

“谬赞谬赞,我就路人甲,真人千万别高看我——”

“蠢得独一无二。”

我默默闭上嘴。

“那岂不是之后你若为澄儿抵命牺牲,他也不会知道是你为他付出如此代价,这般讨不着好,除了蠢货,谁会做亏本买卖。”

我略觉不耐烦,忍着性子,道:“或许就是真人说的那样吧。”

“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一字一句道,“尽管我不太能相信,但似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你竟真深爱着谢澄。”

和他这种长辈谈情爱确实叫我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而真人的话还没完:“这才能解释为你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你深爱谢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是是是,我爱他,爱得要死要活没他我不行——救命啊,您是真不嫌牙酸吗?”

真人不觉得牙酸。

真人甚至若有所思。

“若真是这样,那事情反倒好办了许多……”他喃喃着,自言自语着,声音逐渐低到听不清的地步,又忽目光如闪电般看过来,那目光里的意味复杂至极,我毫无防备,心神顿时一凛,恶寒叫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握紧扶手,戒备地看回去。

隔着桌案,我们直直对视,在涌动的气场内力的影响下,茶碗乒乓作响,窗框屏风也不住震动,慧心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下去,她咬紧了牙关,脸部轮廓僵硬,死死没发出一个音节。

不知这样的抗衡持续了多久,却是寒山真人主动放松下来,他扶起倒下的茶杯,语气饱含歉意:“稍微激动了些,小友莫要见怪。”

我皮笑肉不笑:“怎么会。”

“小徒得此深情,做师父的难免替他高兴。”他叹息着,“这样很好。”

慧心唇色也惨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茶水流得到处都是,滴滴答答掉到地上,在这阵碎响里,真人欣然朝我道:“小友,你能替澄儿去死吗?”


真人:你好爱他(笃定)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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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此世后,多年来我为别人的生死忙得脚不沾地,而从玄凤那里得知这具身体活力值归零后会陷入假死,也做好了要付出生命的准备。

但我做好了准备,和别人把话递到我面前,笑眯眯逼我走这条路,是两回事。

非常有意思。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很久后才笑着说:“闻人愚钝,未能理解前辈话里的深意。”

寒山真人浅浅地朝我笑了,我又说:“更何况前辈何必有此一问,我体内已种下相思蛊,无论情愿与否,我都必定会死在谢澄前面。”

“相思蛊确实是有着妙用,当年我为了从苗疆带回它也费了不少心力。”他说,“不过再如何篡改掌控情感,它都终究是外物,而这世间最可怕的四个字,便是心甘情愿了,只有当发自内心愿意为他人付出生命时,真正的奇迹才会出现。”

光看他的神色简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语气也亲切得叫人生不出防备,我不置可否,寒山真人忽道:“既然小友早知今日到场的不止有慧心,那为何不叫上澄儿一起呢。”

我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叫上他。”

我的回答坦荡,他反而疑惑起来:“是我错了吗,小友并不愚蠢,要去面对强者前,给自己武装上防具才是正确的选择吧?还是说因为我一直没有动真格,所以让小友生出……可以和我谈判的错觉?”

“原来如此,那我就更没必要喊上谢澄了。”

十指交叉撑起脸,我微笑着说:“前辈可是谢澄的师父,是天下第一人,这么厉害尊贵的人,何必与我这种鼠辈见真章,既然如此,那我又怎能用小人心渡君子腹?”

慧心面若金纸,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一直是这幅畏怯不能言的姿态,但我和寒山真人谁都没在意她。

寒山真人:“我看未必吧。”

“我对前辈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难道不是憎恶之情?”

他宽和地:“毕竟我不得不杀了澄儿嘛。”

“………………”

我撑住额头,又深又长叹了口气,半晌,我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我说啊前辈,真的,好歹有点大boss的尊严和格调,这么轻描淡写就要我开怪,我有点顶不住啊。”

尽管我的话有大半他都听不懂,但真人再次准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他心情愉快地笑道:“无妨无妨,方才看小友一个人进门,我心里就有数了,现在只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小友果不是一般人,到底对我的计划清楚多少呢。”

我:“我说我其实对您的计划丝毫不感兴趣,您信吗?”

“不信啊。”

“……也是哈。”

寒山真人再次爆发出大笑声,甚至笑出眼泪,他伸手拍拍慧心的肩膀,感慨道:“你看看他,多好玩儿,吃过佳肴如何咽下糟糠,澄儿不喜欢你也很正常,以后就专心跟着太子吧。”

“……是。”

“那么,都聊到这里了……”寒山真人说,“小友,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愿意为澄儿死吗?”

我已经维持不住虚伪的笑脸:“我以为这个我没得选。”

“不,被迫牺牲,和心甘情愿成就他人,可是完全不同的,说到底,即便是相思蛊,也很难让人撑过剜心之痛,若你二人毫无感情,结局多半也只会是你和澄儿一起死,但若你有足够的毅力撑过完整的过程,直到你的心脏化为澄儿崭新的血肉后,再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么……澄儿就能活下来。”

就算心里有了准备,背上也还是不受控制发着寒战,我面无表情抱起双臂,道:“既然结局多半是一起死,那为什么一开始要给我种下蛊。”

“那只是多层保险,要是在那之前澄儿就出了什么意外,这么些年来的安排可就全作废了,顺手为之,小友勿怪。”

“哦,那看来我这层保险还挺顶用,既能安安稳稳护着谢澄到你需要用他时为止,又能在那之后保住你徒弟的命,以全你良师之名,我竟这般有用?”

“不是为了良师之名。”

出乎意料地,寒山真人平淡道:“我是真心爱着澄儿,如果可以,我不会希望他离开我。”

“您看我信吗?”

“哈哈,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呢,我只是对你满怀感激,小友,我从没想过,上天会如此眷顾我谢从雪……”

“从没想过,只要你死,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澄儿的性命,澄儿的意志,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小友,你能明白我有多感谢这一切吗?”

“不太明白,但有一点我倒很清楚。”我淡淡道,“也就是说,我把您,把太子,把所有威胁着我们的人都杀了,那同样的,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您说呢。”

说着,我直视着他,笑得越发诚恳。

“就像这样——”

我手里没有武器,那么手就是我的武器,摧金断玉无所不能,内力瞬间运转到极致,我一手按住桌子,瞬间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而赶在它彻底断成两截前,我的手指尖已经送到了寒山真人咽喉前。

“!!!”

惊呼无声,慧心只是紧紧捂住了嘴唇,我并不打算把视线分给其他人,只是抵着那颗喉结,然后,抬起眼看他。

就算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真人也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惧,他眼底带着赞赏,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我捏住他的命门,道:“真是少年英杰,长江后浪推前浪,上次让我生出如此感想的,还是澄儿呢。”

“这里没有谢澄,只有我,谢澄不会对自己的师父动手,但我会。”我安然道,“我其实还没有杀过人,但杀人从来不是难事,您说呢。”

“……看来他还真没骗我。”真人说,“杀人确实不难,所以别挑简单事做,年轻人就该多享受生活的刺激,这样吧,我们来做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十天,十天内你如果杀了二皇子姬宣,我就不再考虑拿澄儿的心当药引的事。”

“……您确实行,句句踩我雷点,我简直找不到不现在立刻送您上黄泉路的理由。”

“唉,果然不成吗。”

寒山真人不无遗憾:“也罢,这件事我自己做也行,那就换个条件谈吧——你去皇宫中,把一个人带出来见我。”

我微微挑起眉,他眼神怔忡,就仿佛陷入了什么悠远的回忆,那张脸一瞬间看上去竟苍老了几十岁,但不过片刻就又恢复如常,让我反疑心自己是否看错。

寒山真人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能与故人再见,小友如果能助我遂此心愿,那什么要求我也是能答应的。”

我可有可无:“哦是吗,所以您想见谁。”

“我的爱人。”他轻声道,“她叫向月,没有姓,只是向月,小友,你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吗?”

走出茶楼,沿着喧哗街道疾行,等确定寒山真人无法从远处窥视后,我猛地拐进无人的小巷,身形随之踉跄,很快就再不能行走,一手艰难地撑住了墙。

我皱紧了眉,胸腹间如风浪翻涌,撞得五脏六腑无不受损,此刻只有我一人,不需要再虚张声势,终于忍耐不住,我张开口,近乎是呛咳着呕出一口深红的血。

一口,又是一口,我捂住嘴唇,然粘稠血液仍源源不断从指缝渗出,尽数滋润给墙角长年不见日光的青苔。

听见翅膀急速拍打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手指缩紧,口里哑声道:“马上就好,让我缓缓。”

咳血只是个开端,身体也隐隐有要抽搐的迹象,我狼狈地从胸前取出吊命用的药丸,就着满嘴血腥囫囵咽了一颗下去,脚下发软,勉强转过身,靠着墙像条落水狗似的直喘气。

玄凤站在对面围墙上,沉默地注视我。

过了会儿,我自嘲地笑了笑:“领导留情,这次是我托大了,在反省。”

这就是所谓的开无双,即便像我这种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小虾米,也能在短时间获得极其强大的力量,甚至足够和当今天下第一人谢从雪在内力上抗衡匹敌。

但我不同于绪陵,人家那是主神的亲儿子,我这种打工人就只能靠双手创造财富,主神破例给了我金手指,我也得付出相应代价。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完全没有必要,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竟然干这种杀敌不成还自损八百的赔钱生意,是我不成熟,让领导见笑了。”

我抹了把嘴边的血,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动,也不嫌地上脏,干脆盘腿坐下,玄凤顺势飞到我膝头,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就这样打量我,我苦笑着,打算探手抚摸它毛绒绒的脑袋,手伸到一半,才发现那上面全是血,就又放下了。

“但还好,这趟不算亏,至少换了点有用的情报……”我低低咳了一声,望着掌心里那滩血出神,“当初没让阿药替我取出相思蛊真是明智的决定,这不就能派上用场了……”

玄凤:“你,真要听,他的,话?”

“是啊……”

就像姬宣说的那样,寒山真人谢从雪绝不是我可以轻易操控的对象,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与虎谋皮不外如是。

可——

“除了答应和他的交易,我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主意了,我一直都很不聪明,领导你也是知道的。”

“怎么,会,实在不行。”玄凤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丝丝寒意,羽毛笔直锋利,现着刀锋般的冰凉流光,“就按照,你说的那样,把他们全,杀了。”

“哈哈哈,领导,你被我教坏了,现在你比我还疯啊哈哈!”

呼出一口尤带血腥的寒气,后脑靠着墙,我眯起眼望着头顶一角的苍穹,很久后道:“谁都能死,包括谢从雪,但杀他的人不能是我。”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又说:“谢从雪说的没有错,即便我知道他事实上多年和太子为伍,谢澄只不过是作为赤胆忠心的容器被他养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谢澄不可能会相信我,他不会听我的劝说就此离开京城,更不会选择和他信任至深的师父为敌……我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好说,谢澄也一定……!”

玄凤大概也觉得这话苍白无力,没能再继续下去,我道:“不过也没事,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找个人而已不是难事,到时候见招拆招,总能应付,反正无论如何都能保住谢澄的命。”

“就是不知道这位向月姑娘又是何方妖孽,希望别在她这儿又出幺蛾子,我啊,我可真经不起太多折腾了。”

玄凤似有担忧,往前蹦了蹦,拿脑袋拼命蹭我放在大腿上染血的手指,也不顾那会弄脏它漂亮的羽毛。我躲了两下,没躲开,只好任由它蹭,嘴角笑意越发深,忽伸手用掌心一把拢住了它整个身体,大拇指按了按它不服气要往外冒的头。

“领导,你好像变得有人情味了。”

玄凤呆住了。

用呆这个字眼尚不准确,它活像是走在大街上,平白无故就遭遇了一场晴天霹雳,来得过分突然,冲击过于大,鸟生观都给彻底刷新了。

鹦鹉的脑袋小小的,按着手感怪好,我含笑低头,轻声说:“怎么,心疼我啦?被我爱岗敬业的精神面貌感动啦?”

“……呸!”

我放声大笑,松开手,它火烧屁股般从我手里迅速逃窜开,立到另一堵围墙上,结果还差点儿没踩稳当场摔下来。

玄凤恶狠狠地:“想!太!多!”

看着它远去的背影,我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挠了挠脑袋,我支着膝盖起身:“那我也回去吧。”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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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试,我决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开无双模式,我以为的无双是惊艳两小时休息一两天,实际上的无双是惊艳十分钟躺尸半个月,理想和现实所去甚远,我起了,我倒了,我倒得好快,这还有什么好说。

本急着要做的事还有一大堆,但我只能捏着鼻子歪在床头,当个一脚踩进棺材的痨病鬼。

李严贴心,不会问我就出门一趟,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只叫了一溜儿侍从前前后后照顾我,自己也抱着个零食盘,时不时过来探个病……但谢澄不一样,贴心这两个字与谢澄的距离,就好比姬宣转行当谐星,袁无功放下毒针立地成佛,嗯,差不多就有这么远。

他简直出离愤怒了。

尤其当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倒霉蛋可以为我眼下的虚弱全盘负责时,这些愤怒就一股脑冲着我本人来,我被他训得头都抬不起,起初还想辩解两句,后来就老老实实举起白旗,他说什么我应什么了。

“我记得你之前也这么病过一次,可见你身体一直都没养好!身体不好还作!!你不要命了!!!”

我无精打采:“我错了。”

“行了!这些废话留着说给你自己听吧,我现在就去找毒医,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别给我出幺蛾子!”

李严扒在窗边,津津有味听着我们的墙角,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而谢澄也不在乎有人围观,他神情凶狠,用力指着我,从清晨到晌午,我叫他喷了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已是气若游丝,听闻他要去找袁无功,登时大惊:“不用!我就是风寒,不用找阿药——”

“不用?不用什么不用,还作是吧?!”

袁无功本就对我身体的异常有所怀疑,他心思剔透,怎能给他这种名正言顺调查我的机会。我急得犹如热锅蚂蚁,也顾不得其他,拼出最后的力气扑过去就搂住谢澄的腰,努力憋出笑脸:“其实吧,其实我都是装的,我根本没事,你说得对,我就是作,我其实什么毛病都没有……”

叫我抱上的那一瞬间,谢澄耳尖一红,随后,他又变得面无表情。

“闻人钟。”他低头看我,拇指缓而用力地擦过我唇边渗出的血,谢澄语气平平地道,“你先休息一会儿。”

我就被他没商量的一手刀劈晕了。

对病人下此重手,还是人吗他?!呔!!

事实证明,谢澄下手还是很有分寸,我醒的时候袁无功提着药箱正好进门,扭了扭脖子,后颈一点也不疼,简直找不到个骂他的理由。

我满心怨怼:“来了啊。”

袁无功冲我展颜一笑,没有做多的客套问候,几步便走近,把药箱放在我床边,他先弯下腰,仔仔细细看了看我的糟糕的脸色,又捏了捏我下巴,示意我伸舌。

谢澄就跟在他身后,表情比我还难看:“怎么样。”

“嗯……没什么大问题,比我预计的要好。”袁无功松开手,径直在床头的小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开始挽自己那费事的袖子,谢澄性子急躁,立刻叫嚷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袁无功含笑瞥我,我生怕给这家伙看出些什么,忙讨好地咧一咧嘴,袁无功也很赏面子,哈地笑出声,赶在谢澄狐疑发问前,他闭上眼探手把脉,许久后,轻描淡写道:“风寒罢了。”

“可我都看见他咳血了啊!”

“比较严重的风寒是会这样的。”

“……”

常识受到剧烈冲击,智商遭遇严重侮辱,谢澄麻了。

我也添油加火:“你看,我早说了,就是风寒!还是咱们阿药有学问啊!啧啧,不愧是圣手大人,瞧瞧人家这见识!”

马屁拍得太过,袁无功的手指依然放在我的脉搏上,他眼中似有嘲弄,就这么淡淡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威慑令我不敢再造次,乖乖闭上了嘴,袁无功方对谢澄道:“你先出去,我有点事要问他。”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谢澄也理所当然不会答应。

“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面对这样高傲的回应,袁无功偏过脸,微微弯了弯唇角,不置可否,片刻后,他轻声对我道:“却是我忘了,相公,那相思——”

“小秋!你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阿药说!你出去吧,乖!”

一番好说好歹,总算劝得谢澄闷头出门去,我心有余悸,向袁无功责备地道:“不是说好了,不告诉谢澄有关相思蛊的事吗?”

他冰凉的手指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稳稳捏住我命门的姿势,我倒不在意这个,反正老底基本叫袁无功掀了一半,干脆倒在身后的软垫上,精神一旦松懈,疲惫便漫过思绪,我撑着眼皮,还想再扯两句有的没的,就听见他道:“你又做了什么交易。”

我打个哈欠,倦怠地重复:“什么交易。”

“上次是为了白芷,这次又是为了谁?谢澄?可谢澄已经有相思蛊了,那就是为了姬宣。”

“不要瞎猜,为了自己而已。”

长长的眼睫下,那能看进人心最幽微之处的目光闪了闪,袁无功终是失笑:“这是最没可能的答案。”

我也笑了起来,顺势收回手,袁无功凝视着我苍白的面庞,道:“但你看起来确实比上一次好些,之前……之前太糟糕了,连我都以为你会就那样在睡梦中死去。”

“我不会死的啊。”

“因为你答应过我?”

他竟然还会开玩笑,我乐了:“这也是原因之一啦!”

正是午后,日头正好,屋外冷阳也有着灿烂的色彩,恰到好处穿透窗棱的缝隙,淋淋漓漓将它们的温度分给眼前这个冰雪做的人。

“所以你还是不会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用一种缓慢而笃定的语气道,我枕着软垫,舒舒服服把自己的脑袋挪到阳光下,思考许久后,诚实地说:“不,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讲的,但咱俩目前的关系……不太适合坦诚相见。”

袁无功一眨不眨看着我,不反驳不辩白,我又笑了,拍拍床,自觉抓到他的把柄,有点得意地道:“而且你喜欢这样,你可是说过的,人要有点神秘感才好,你不喜欢看摊开在面前,一目了然的书,你都说过的。”

“啊……那我可以这样理解吗,相公,你其实还是有在想办法让我高兴,讨我喜欢。”

“我一直都在想办法让你高兴啊。”

他抿起唇角,也看不出有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过了很久,他又来摸我的脉搏。

“嗯,我喜欢的。”袁无功轻声说着,“所以别死哦,相公,让我多喜欢你一会儿吧。”

虽说心怀芥蒂各自提防,但十分神奇地,我此刻竟在这条毒蛇身上寻到了少有的慰藉,心态平和安然得……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以毒攻毒果有奇效啊。

我开始犯困,既然袁无功不打算多为难我,就迷迷糊糊要打起盹儿,袁无功在琐事上一向细心,很快就主动起身要离开。

于是我也坦然地翻个身,在厚厚的被褥下伸一伸腿肚子,又砸吧砸吧还带着腥味儿的嘴,正要埋头睡过去,就感觉有一道人影分外不识趣地挡住了我珍贵的阳光。

“相公。”

叫太阳晒透了骨头,哪怕是冷血动物也带上似是而非的温度,它一寸一寸缠绕上来,像是要好心替我取暖,生着斑斓鳞片的美丽动物,若非畏惧那见血封喉的毒牙,谁会舍得拒绝它呢。

“我这么喜欢你,你可一定要陪我玩到最后啊。”他修长的手指拨了拨散在我脸颊上的头发,袁无功满怀怜爱地道,“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

我朦胧地想。

谁说要你喜欢了。


二夫人:他在想办法让我高兴,讨我喜欢。

相公:我确实在想办法让你高兴。

二夫人:他在讨我喜欢。他好爱我。

相公:?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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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娘:“你说你三个月内就能回来。”

闻人钟:“我错了。”

英娘:“也不写信,不给我们报平安,你知道大家伙儿急得要上京去贴寻人启事了吗?”

闻人钟:“我给大家添麻烦了,我错了。”

英娘:“去你爹娘牌位前跪下。”

谢澄:“等等说到底当初是我要他陪我去找师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冲着闻——”

英娘:“你以为你逃得了吗,你也去跪下。”

英娘:“还有你俩,看什么看,长这么大个子除了吃饭浪费粮食,还能有什么用。”

袁无功:“我会看病开药哟。”

英娘:“那还算个安身立命的手艺。”

袁无功:“多谢长姐夸奖。”

英娘:“那为什么闻人钟这次跟你们出门,瘦了这么多?”

袁无功:“……”

英娘:“钟儿,往边上让让,给你二夫人腾个地。”

姬宣:“是我没有照顾好闻人钟,有负长姐厚望。”

英娘:“当初他抢你上来我就说了,除了长得还行,真是要啥没啥,绣花枕头一包草,会弄饭吗,会缝衣吗,知冷暖会疼人吗?”

姬宣:“我会。”

英娘:“……”

姬宣:“不会的,往后也会学。”

英娘:“也能学着生养孩子吗?”

闻人钟:“姐——”

姬宣:“虽然我不能为闻人钟生儿育女,但我可以向长姐承诺,他会是我唯一的妻子,名分,地位,所有能给他的我都会给,只要是他的心愿,我就会尽力去实现。”

姬宣:“请长姐放心将闻人钟交给我,我一定——”

英娘:“你等等。”

英娘:“谁是谁的妻子?你再说一遍。”

姬宣:“……”

袁无功:“这儿还有多的蒲垫,你也过来跪吧。”


英娘:直视我。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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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是柔弱,非常柔弱,四肢无力,体虚腿软,勉强下床去如个厕,还一步三连喘。

我:“……”

按照袁无功之前的说法,离老皇帝嗝屁不到一个半月的功夫了,现下时局有多么混乱,多方人马有多蠢蠢欲动即便不出门也想得到——即便不出门也想得到,也不意味着我就真能瘫在床上当大爷,什么也不管啊!

裹着棉被扶着墙,我艰难地把自己移下床,迈开两条颤巍巍的腿,没能走出三步远,门,就被推开了。

“上哪儿去。”

“想,想吹吹风……”

“回去躺着。”

“想吹风!想呼吸新鲜空气!我憋得要长蘑菇了!”

“躺着。”

第一百零八次越狱计划失败,心不甘情不愿地,我又只好爬回床上,被子一掀把自己裹进去,背对着来人不想搭理对方了。

想想还是有点气,这些天我的待遇真跟犯人就没什么两样,不,犯人都比我强,至少还有放风的机会,李严和谢澄俩人沆瀣一气来对付我,都不是好东西!愤怒地在被子里踢了一脚,我对着墙自暴自弃地道:“就是想吹个风而已,这也不准!”

身后床榻微陷,随后肩膀就被人强行拧了过去,动作来得强势,力气倒并不大,把我弄得翻个面了就低下头来看我。

“就是不准。”谢澄语气冰冷,“你不服吗?”

我:“……侵犯人权!!!”

同谢澄滋儿哇地闹了一通,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精力又泄光了,四肢摊平倒在软榻上,任由他在边上冷嘲热讽,谢澄习惯性抓过我的手腕,往我腰边塞了个刚带进来的暖炉,跟老妈子似的絮絮道:“还想吹风,你不怕风把你吹走了?我昨天掂你,不知道又瘦了多少下去,你这才病几天就成这样,也不见好转,谁敢放你下床?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成天只知道给我惹麻烦。”

我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负隅顽抗的精神简直能谱写出可歌可泣的革命小故事,谢澄重重哼了一声,他抄起手阴阳怪气道:“怎么,觉得我啰嗦?想去那个毒医那儿?他体贴,他没我话多。”

不,他话也挺多。

我到底屈服,无奈地揭开被子,却正对上谢澄那双亮晶晶又委委屈屈的眼睛,良心顿时略痛,我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阿药都说是风寒了,谁没得个风寒,没两天就好了,再者生病就是要多透气,老闷着也不利于病情是不是咳咳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硬生生打断了我的话,上涌的血腥气息呛得我脸红脖子粗,差点当场厥过去,而谢澄早已在第一时间伸手将我扶到胸前调整呼吸姿势,又训练有素从我枕头下翻出准备好的绢巾,我昏头昏脑靠在他颈窝里,只觉气管随时都能痉挛着崩裂开,手指发软发抖,勉力接过绢巾捂住口鼻,不多时,那块雪白的帕子就染红了。

“慢点,慢慢来,别急……”

谢澄的声音难得温柔,而我却只言片语也无法出口,狼狈地一声声呛咳,连眼泪都要跟着下来,我心里又恼火又焦急,觉得在谢澄面前丢了大面子,要知道我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收拾烂摊子的保姆,谁知地位调换,反而要谢澄这位天选之人脚前脚后照顾起我来,主神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立刻让我下岗啊。

“我,我就是被口水呛到了……”

“是是是,慢点,要不要喝水?这么靠着会比躺着舒服吗?”

“……”

谢澄轻拍我的手背,垂首在我脸颊上贴着蹭了蹭,他低声道:“不怕啊,毒医今日也会过来的,他这次要再说不出个究竟,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少说也得折他两根骨头……困不困,睡一会儿?”

确实困,但我已经睡得够久了,眼看着谢澄又要把我放倒在床,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衣襟,道:“不困,不睡了,你跟我说说这两天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都和咱们没关系,你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把身体养好。”谢澄说,“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回黑风岭,不在这儿耽搁了。”

“可——”

情绪一激动就要咳血,我算是看清这个倒霉规律了,咬着牙关忍过这一阵咳嗽的冲动,我福至心灵,灵光一闪,忽然之间,大彻大悟了。

“你说真的?”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我都当着你的面和师父说了,往后我跟你呆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些话你——你都忘了?”

“不,不是……”

我喃喃着,猛地抬头看向谢澄:“你真的会跟我离开这里?!”

谢澄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朝我点了下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奶奶的,谢从雪,你也有今天!!!

爷不伺候了!去你的赤胆忠心,去你的向月姑娘,与爷何干!只要谢澄答应我,能离京城离得远远的,谁还在乎你那点小九九!

解放区的天,是人民的天!

我欣喜若狂,跪坐在谢澄面前,拉着他领子反复确认:“你真跟我走?哪怕你师父还在这儿?你,你说真的?你不回寒山派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些我不早就承认了吗?”谢澄微微皱起眉,脸色不豫,嘴边却带出了一丝笑,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烧坏脑子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咽了口唾沫,惊喜来得太突然,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如果谢澄能听我的话,乖乖离开京城,那我完全可以把他送到城外一个僻静的地方,让他在那里躲着,叫谢从雪找不到他,这样谢澄的死劫就算过了一大半,而我自己在安置好谢澄后再返回京城,去姬宣那里待命,如此一来两头都能兼顾得很好!

天无绝人之路!

“那,那事不宜迟,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城——”

“胡说什么,你这身子还想上哪儿去,出个门都够费劲吧?”

“明天就走!明天!明天就走!!!”

要不是身体不允许,我都能原地跳起来,谢澄笑意越发深,目光灼灼望着我,一手撑着脸颊,打趣道:“怎么这样激动,好歹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成何体统。”

我怕这一切都是我在做白日梦,再不敢往深了问,譬如什么如果你师父不许你离开你该怎么办,譬如你师父要你死你该怎么办……我语无伦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这就去找李严,让他安排马车,谁都不会查到我们的去向,还有姬宣,我出城的事也得跟姬宣说一声,免得他找不到我人……”

手臂被人轻轻一拽,谢澄拉过我,再次把我裹到怀里,我一动不能动,懵逼地抬起头看他,这回他语气就没那么好了:“咱们的事和姬宣没关系吧,和他讲做什么。”

也是高兴糊涂了,我直接就道:“我得拜托他帮忙找安全的住处啊!”

“住处?不回黑风岭了?”

回黑风岭自然好,但一来路途遥远,我怕等我回来时赶不上事变,二来谢从雪也知道我出身黑风岭,谢澄要是消失了他肯定会去那里寻人,这样权衡下,倒不如另外找个桃花源安置谢澄来得妥当。

我刚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谢澄听,又意识到不妥。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都成亲了,哪儿能一直赖在娘家!”

我:“……”

谢澄:“……”

这句话槽点好像过于密集。

没等我说点什么来补救,却见谢澄耳朵微红,不自在地别过脸,瓮声瓮气地道:“其实也没有关系,我不在意这个……但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尽管想不通谢澄为何表现得如此好说话,可也不妨碍我欢欣雀跃要往外蹦跶,谢澄掌心捂着脸,在那儿哼哧哼哧笑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已经要蹦跶到门口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兜头罩进一件厚重的棉袄内,又要打横将我抱起,被我拼死拒绝后便退而求其次,将我揽到自己的臂膀下,好替我分摊走大半的力量。

“低调,低调点……”路上谢澄还在叮嘱,“不要逢人就说咱俩这是另立门户,说出去显得不孝顺,知道了吗……”

如果说这话时他能收敛收敛脸上放肆的笑容,那就更完美了。


………………被提醒了,我这边还有个千收福利来着,唉………………

就,那什么,朋友们想看点啥啊?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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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计划同李严说清自己的计划,拜托他安排马车后就去姬宣那里,之前同姬宣他们一起上京,一路上观察下来发现姬宣在外置办的秘密小院还不少,狡兔三窟当如是,让他帮忙找个安全住处应该不是难事。

李严这里倒很好说通,我要做什么他从不会阻拦,只会十分热情地提供杀人埋尸一条龙服务……他只是背着谢澄略有担忧地问了句:“别的不打紧,但神使现下这身体经得起这般劳累吗?不若我另找人送谢少侠出城去。”

谢澄正在屋外和李严的贴身侍卫影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这俩人都是武痴,尽管性格差出十万八千里,但出乎意料地挺能聊到一处去。我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摇摇头:“不必了,除非亲眼确认,我不会把小秋交给任何人,更何况小秋也没那么听话,没我一同跟着,不知道他有多闹腾呢。”

说着我又低低咳了两声,李严同情地看着我,他对我身体异常状态的原因大概也猜到了七七八八,闻言不再多劝,唤了影鹰进屋,让他去替我们置备行李了。

我对谢澄道:“既然阿药今日也要来,你就在这里留着,让他过后不必再为我耽搁精力,我就先去姬宣那儿。”

谢澄痛快地答应了,他心无芥蒂,朝我笑出一口甜滋滋的白牙,那模样真是招人喜欢,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脸颊,温声道:“别乱走哦,我很快就回来了。”

幸亏谢澄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一高兴就忘了我还是个病号,乐呵呵放我光明正大出了门,我也一直压着咳嗽的冲动,直到和谢澄挥手告别了,站到街边,才攥着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拇指划过唇缝,带走一丝血线。

现在可不是在意这点小事的时候,难得出现了转机,不好好把握住我还配当打工人吗?

我看着指腹的那抹血,轻巧笑了,正想随便在袖子上擦擦,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正弯成月亮的眼睛。

“明明让你静养,却还往外跑,不听医嘱的病人可是非常伤人脑筋的。”漂亮青年用自己怀里的一方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我手上的血,他勾起嘴角,说不清是在威胁还是调侃,“又想吃黄连了?”

我收回手,笑道:“我还让小秋在里面等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来得正好。”

“嗯?”

袁无功抱着双臂靠在墙边,视线漫不经心地在我身上溜来溜去,这种眼神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前世在医院的花丛里见过的黑色的野猫。

明明对我手心里的小鱼干充满兴趣,却又在本能提防警惕着我这个人类,甩着尾巴,在离我一米远的灌木丛里,用那双碧绿的兽瞳一眨不眨打量着我。

动物不会比人类更好接近。

我花了多长时间才养熟了一只野猫来着?

……我死后,它还会去那个花丛里等我吗?

我忽然叹了口气。

虽说袁无功的动机不一定有多单纯,但这段时间我的身体确实是有劳他调养,袁无功这人心思重,嘴巴有时也坏,做事却再稳妥不过,若非我自己心中有鬼不能与他坦诚相见,引得别人怀疑试探,我也许会更加信任他这样的人。

说到底他至今为止也没有真的害过我,没有张口前,毒蛇也是无罪的。

想到这里我态度变得更加缓和,刻意让自己放松下来,道:“我准备要带小秋离开这里,以后你就不用再特意来替我看诊了……阿药,一直以来都麻烦了你许多,我很感谢你。”

“……嗯?”

他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一瞬间几乎有些说不出的恍惚,望着我,目光慢慢凝实,一寸寸锁死在我脸上。袁无功轻声重复道:“你要带他离开?”

我也像刚才拍谢澄那样,拍了拍袁无功的肩膀,仰头朝他笑着说:“做什么这幅表情,我是在谢谢你,别的方面不说,你这个大夫当得很称职,圣手大人名不虚传——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走出几步,听见他喊住我:“等等。”

我回过头,袁无功从墙边直起身,他直勾勾盯着我,半晌忽一笑,袁无功随手撩了把自己肩头柔黑的长发,动作里有种无视他人目光的性感,他的指尖,他的嘴唇,还有他的眼睛,无论是哪里都毫不客气地往外释放着过量的魅力。

声音须臾间也软得要滴下水:“相公,你是要当逃兵吗?”

我耐心道:“何出此言?”

“现在就走……你是不打算管宣殿下了吗,我之前也和你说过皇帝时日无多,风起云涌,眼瞧着最后关头就要来了,你说你现在要带谢澄离开?哈哈,相公,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抱了抱拳头:“客气客气。”

我这种不痛不痒的回击按理来说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袁无功却像被照着心口捅了一刀似的,狠狠咬了咬下唇,他瞳孔幽黑,渐渐在我面前幻化成两个深不见底,不断扭曲的漩涡。

他讽刺地笑了笑:“现在轮到谢澄那小子得意了吧,你最终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远走高飞,心愿总算能实现——但他想错了,相公,你并非要当逃兵,你只是要在事态发展到无法挽回之前,藏起软肋吧。”

我难掩欣赏,没有回应,只是笑,袁无功漠然道:“你要把谢澄送到哪里去。”

“尽可能安全的地方。”

“围绕着谢澄展开的一系列谋算,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他一句句诘问来得冷酷,我歪着头想了想,笑着回道:“怎样都无所谓吧?反正我不会让谢澄死,其他人要做什么,我压根儿不在乎。”

“……说得也是。”袁无功紧紧注视着我的眼睛,很久后,他向我俯下身,凑在我耳边,低声道,“那你可千万要把他藏好了,但凡稍露马脚……”

“嗯。”

缓缓吐息,顺着肺腑攀附而上,血腥的氛围在我们之间徘徊,能感受到,他正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耳垂。

我的猫也是这样,从我掌心叼走几次鱼干后,就敢放肆地将整个儿身体踩到大腿上,两只前爪试探着搭上我的胸膛,它凑过来,是温热柔软的一团,粉色的鼻子轻轻抽动,小心地嗅闻,确认我的味道。

但就算亲昵至此,我依然不可以去摸它,如果我有那个打算去揉它尖尖的耳朵,它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从我身前头也不回地逃开——猫是多么任性,多么喜怒无常,又多么可爱的生物啊。

可惜这不是猫,是蛇。

盘踞在阴影里,凝望着人世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淬炼着自己的毒液,随时都会深深一口咬向在他面前忘记戒备的蠢货。

“相公。”袁无功的笑声低柔,任何引诱亚当夏娃踏入歧途的魔鬼都有着这样无害的语调,“其实咱俩很像呢,比起冰儿和小秋,你不觉得我们能处得更好吗?”

我说:“你听过一句话吗。”

我伸手,揉了揉袁无功藏在发丝里的耳朵,微笑着道:“同类相斥啊。”


……是我一时大意,忘了在座各位包括本人都是lsp了。

是这样哈,除非全文已经he告终,我点梗都不开车的,开车是情趣,是调剂,但在现阶段强行开车,不说我自己情绪跟不跟得上……啊,三位夫人离抱得相公归这个圆满终点变得更远了呢。

具体可参考我之前写的一本np里的大校,第一个吃肉,最后一个he,非常公平。

如果大家对开车以外的梗暂时不感兴趣,那我就按照评论里现存的“夫人醉酒”和“袁无功撒娇”两个梗看着来了。

哦对了,那位想看主角要回家,夫人们的反应的朋友,这个后文多半有,就不单写了。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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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口蜜腹剑,心机深沉,但我仍然不欲欺负他太过。

况且对着他那双变得潮湿微红的眼睛,也很难狠下心肠将其拒之千里。

忖度了片刻,我捏着下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么?”

他眨也不眨地望着我,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些迟钝地摇头。

“那我走啦?”

“……”

这次他没再拦我,我走出几丈远后回头,他还站在原地,又试着往前走出几步,再回头时,发现他竟已如鬼魅般贴在了我身后。

“……有事吗?”

发丝贴面,他形容寥落而美好,听见我问他的话,袁无功微微偏过脸,过了很久才轻声给出回答:“同路。”

我没问他这个同路要同到哪里去,瞥他一眼,就自顾自迈开步子,他果然一路跟随,街上人来人往,有谁朝着我的方向撞来,他便疾步前行扬开大袖,轻描淡写将我一罩,又怕自己的举动惹人厌恶似的,立刻收敛回到我身后。

直到宣王府的匾牌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我方停下脚步,再次看他,袁无功低着头,正呆呆看着我的肩膀,对我的注视恍然不觉。

见惯他的城府,露出这么幅防备松懈的呆样,倒叫我颇感棘手。

天知地知,我应该也没说什么伤人的话。

“……到了。”我说,“一起进去?”

他这才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王府,恍惚了一路的眼神猛地凝实,立刻看向我,目中居然有着说不出的仓皇。

袁无功低低道:“嗯?嗯,到了。”

瞧着他这愣头愣脑的样子,我好气又好笑,在他后背重重一拍:“发什么呆,我要进去了,你呢?”

“我不进去。”他还是垂着头,低声说,“这里不欢迎我。”

“得了吧,你跟冰儿那点儿事我早就清楚了,他当初赶你又不是真的同你有什么矛盾,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莫名心生烦闷,语气也不太友好了,“你不进去,那我就先走了。”

而等我站到了王府大门前,那两名带刀侍卫却并未如往日那般直接敞门迎我。

他们警惕地望着我身后。

不用回头也知道我身后有什么。

我温和道:“不用紧张,他和我一样,都是殿下的客人,若两位不放心,可先去禀报石管事。”

“不必……”

侍卫们挣扎了一番,却还是让开身子容我们进去,袁无功始终贴在离我半步都不到的地方,游魂一般,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但也亏得他如游魂一般,倒叫府里那些最爱热闹的仆人们远远见了我俩,却不敢贸然靠过来,难得还了我一份清净。

我站定,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除了绵长鼻息带起的风拂过后颈,一切都毫无异常。

我猛然转身,却未想到同他贴得太近,动作幅度又大,险些一头撞上去,而依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倒的那个必定是我,千钧一发之际,袁无功往后退了半步,同时伸手勾住我的腰,将我往他身前一拉。

“小心。”他还主动开口劝诫,就像我差点摔倒跟他站这么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有事要找殿下,你如果也有事要找他,就先在外面等着。”

我实话实说:“毕竟我不能真的告诉你我要把谢澄安置在何处。”

袁无功立场不定,一会儿愿为姬宣牵线搭桥,一会儿又似乎积极地在促进长生不老药的完成,仿佛站在我这一边,又仿佛随时准备好对我落井下石。这种人只适合拿来锦上添花,却万万不能指望雪中送炭,如今情况危急,我自然要防着他。

他的掌心在我后腰上按着,目光依旧是漫不经心停在我面颊,那样游移,没个定心骨,我不习惯他这般姿态,刚要不自在出声,他就松开了手。

我赶紧站开些,迟疑了好阵也没能问出什么,正欲离开,就听见他说:“你真的讨厌我吗?”

“……什么?”

我一时不解他这话从何说起,心道也不至于,袁无功长袍垂地,三指宽的衣带松松垮垮勒出腰线,即便清楚这位的武功可是能和谢澄那种猛人拼个来回,也不免觉得他脆弱。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我陡然明白了:“你在介意我那句同类相斥?”

“……”

长长眼睫下,他瞟我一眼,就低下头去,我皱起眉,想了很久,认真地回他:“那话只是随便说出来噎你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觉得咱俩是同类,你不必自降身价。”

“那你和谁是同类?”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乡绪陵,却没能立刻说出他的名字,抬头看了看天,日光落入眼底,有着轻微灼烧感。许久许久,我耸耸肩,道:“谁知道,也没必要找什么同类吧,人都是独自活着的——不聊了,我去找殿下了,回见。”

不巧的是,这会儿姬宣并不在府中。

我在他书房前遇上了管家,他也不惊讶为何无人通报我就出现在这里,深深同我鞠了一躬,我也同样回了一礼,方问:“那殿下何时会回来?”

“宣哥儿今日一大早便出城去了,恐没个三五日不会回府,小公子若有什么话,我可替你回复。”

我略有犹豫。

管家十分贴心,立刻迎我入屋,我手边摆好一杯热茶后,这位老人才和声和气地道:“小公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别的不提,叔比小公子多见数十年风浪,给叔讲讲,也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石安是王府的老人,自然同姬宣是站在同一阵营,从上次我偷听到的他二人谈话,石安应是对姬宣这边的无数安排都了然于心,托他帮着找个安全住处,不是什么难事。

我却说不出口。

想来好笑,姬宣才是当初追杀我的极光阁阁主,英娘母亲的死也是经由他手造成,我能心平气和同幕后真凶姬宣说话,把这事想得很开……但我无法面对管家。

每次想到他对我的热情与宠爱都是出自提防戒备,我就为自己一度脸皮极厚地将管家视为至亲长辈,而感到无地自容。

“小公子?”

从复杂思绪中回过神,管家正忧虑地注视着我,我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走神了,您说什么?”

“我说,小公子还是回来住吧。”

“……怎么突然讲这个?”

管家慢慢道:“我不太清楚之前小公子同宣哥儿闹了什么矛盾,但看得出你们感情是很好的,那何必在外人那里住着,叔一个不看着,小公子又瘦了好多,明明花了大力气才在脸上养了点肉,现在又没了。”

“哈哈,这话说的,我在外面也没吃什么苦呀,您多虑啦。”

“外面哪儿有家好。”

说着,老人抬起手,枯瘦指尖点了点我的脸颊,又小心摸了摸我的眉心,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笑容温暖极了:“回来,让叔再把你养得胖胖的吧。”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我迅速抬手遮住脸,以最快速度在眼下擦了擦,嘴里胡乱道:“我失态了,让您见笑,您别放在心上。”

“……”

“没什么,不关您的事,是我想到了别的事,我马上就好。”

掌心按着眼睛,我紧紧咬着牙关,一时屋内没人开口,我只听得见自己那狼狈的呼吸声,急促,混乱,十分不像个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压着声音问我,我依旧蒙着上半张脸,嘴角微微一勾,我笑着说:“没什么,叔对我好,我有点儿想家了。”

“那,那就回去吧?等宣哥儿回来,道个别,我们送你回去……”

我扑哧笑了起来,终于移开手,说:“之后吧。石老,我有事要拜托您。”

我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石老并没有多问我缘由,只听到我要他帮忙在京城外安全的地方找房子,他就说:“这个容易,小公子若需要今日就可启程,不过真的不同宣哥儿说一声吗?”

“等不了他了,而且我很快就回来。”

这趟出来得够久,我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便起身要告辞,石老要送我,也被我婉拒了。

走到门前,不知是什么心态,我鬼使神差回过头,看向他。

“石老。”我握着门框,淡淡笑道,“在这个京城,您对我最好了。”

他起初似乎有些茫然,但很快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说来僭越,我心里一直把小公子和宣哥儿当成儿孙辈……”

“嗯,看得出来,殿下也很尊敬您,毕竟这么多年都是您在照顾他,真正的血亲也不过如此。”

脚尖在地上漫无目的点了点,我眼前发虚,轻声道:“但您没必要替殿下向我做任何补偿,没必要的,殿下大概也不需要这般。”

“……”

“我向殿下发誓,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过去发生的一切……我想都忘了,我也已经忘了,所以您没必要,不用这么担心我会……”

管家颤声道:“小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山贼破落户,不值得您这般对待。”我推开房门,在拂进来的风里站定,我看见袁无功就背对着我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背影透着说不清的孤寂,那天生优越的宽肩撑着柔软衣料,大袖滚落,却越发显得他清瘦了。

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他就侧过身来,仰头静静望我。

我朝他点点头,便最后对管家笑了笑:“就是这样,真的很感谢这段日子您的照顾,无论如何,闻人钟铭记于心。”

袁无功起身,几步就来到我面前,我拉了拉他的袖角,用所剩无几的精力道:“他不在,走吧。”

身后,管家焦急道:“小公子,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宣哥儿,我们没有——”

“老先生,辛苦您招待我家相公,既然主人家不在,那我们也不便多留。”

袁无功自然无比地揽过我的肩,我也顾不得其他,咽下涌到嘴边一口血的同时就顺从地靠了过去,借他的力,好歹没在人前就摔倒,保住了最后的脸面。

话说我还有脸面这种东西吗?

他指尖贴在我尤带湿气的眼角,这个姿势几乎是将我搂在了胸前,闻人钟的身体并不矮,沦落到这个依靠他人的可笑地步,只能怪这帮天选之人没事儿长这么高做什么,天塌下来又不能指望他们顶。

袁无功一手搂住我,微笑着朝失魂落魄的管家道:“这就不再叨扰了。”


袁无功被嫌弃,要哭哭了。

相公: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啊?我说话有那么重吗?

阿药:你好像真的不喜欢我。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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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嘉自认做到一碗水端平,各方各面都对三位夫人一视同仁。他有着典型的家和万事兴的传统观念,在夫夫生活中基本奉行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十孝好相公原则,细枝末节上从不和夫人们讲道理,你不高兴了那一定是我没做好,我错了,你笑一个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路嘉几乎把自己几位夫人宠得没个正形,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溺爱着,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无论路嘉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夫人们内部到底或多或少会有互相比较的小心思。

譬如袁无功,日常认定自己是个小可怜,不被相公喜爱,受尽了委屈,时不时就要依偎在路嘉颈窝里嘤嘤啜泣:“相公好不公平,平日只同小秋冰儿他们玩耍亲近,从没想到过我……”

路嘉被他折腾得只剩半口气,上身赤裸,白玉似的肌肤上布满深红浅粉的痕迹,像一地被风吹散的落花,他奄奄一息靠在床头,而方才还热衷于在他身上挑战种种超出人体极限姿势的二夫人,此刻犹如遭遇薄情郎的春闺怨女那般低头拭泪,神态哀婉,楚楚可怜极了。

“你说呀,相公,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路嘉嗓音沙哑得厉害,勉力伸手抚一抚二夫人浓黑的发:“有,我心里全是你们。”

“不要说你们,那都是糊弄人的话!”袁无功眼圈一红,气得狠狠咬住路嘉的脖子,他含糊地道,“我们三个中,相公最喜欢谁?”

心惊胆战地叫人叼住最脆弱的喉管,宛若一头无比危险的雪豹正伏在他身上,思考着从哪里下口最合适,路嘉咽了咽唾沫,虚弱地道:“这个不能比……”

“怎么不能比,肯定有答案!”

“都喜欢,都最喜欢,我说的是真的……”

“胡说!你只喜欢那两个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上回你出远门就没带上我,把我独自留下,但凡心里有我,怎么会舍得将我丢在一边?”

“那,那不是你忙着带领药王谷的弟子处理时疫分不开身吗,我不可能在那时拉你走啊……”

“你总之就是对我不好!”

二夫人好委屈,二夫人好伤心。

在被窝里跺着脚,咬着唇,伸手就把相公推倒在枕头,边抱怨边把人从头到尾吃了个干干净净。

非常干净,三天没法下床,偶然上门拜访的绪陵指着他笑了半柱香没停下。

但好说好歹也算让二夫人餍足享用了一番,三日后,路嘉扶着酸痛老腰总算得见天日,刚推开房门,迎面就撞上正从不远处经过的姬宣。

路嘉马上笑了:“冰儿!上哪儿去!”

姬宣本是步履匆匆,被他一喊就立刻止住脚步,垂首看着自己的靴面,路嘉便向他走来,刚要开口,就听见姬宣低声道:“我要搬出去。”

“啊?”

“我在这里很碍事。”他声音越发轻,隐隐带着鼻音哽咽,“与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走,免得让你心中厌弃。”

路嘉被他的哭腔吓得腿都软了,六神无主地去拉姬宣的手臂,小心地晃了晃:“谁说你碍事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多喜欢你啊。”

姬宣任由他拽自己的袖袍,依旧是低着脑袋,拿发旋对着人,那模样太可怜了些,路嘉心软得一塌糊涂,更兼头疼欲裂,哄了又哄,姬宣方从喉头滚出模糊的话语:“那你为什么这几日都只和他好?”

“……”路嘉简直无可奈何,“我是腰痛起不来,不是只和阿药一个好。”

姬宣吸了吸鼻子,把脸别到一边去:“那有什么区别。”

望着姬宣微红的眼角,路嘉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此情此景多说多错,他干脆把人揽过来抱到怀里拍拍,又亲亲姬宣的耳朵,几乎是用对小孩子讲话那样甜蜜温柔的口吻道:“我错了,是我还不够周到,你别难过啊。”

“……唔。”

姬宣矜持地把脸挨近路嘉颈边,身体依旧绷得很近,路嘉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不断劝哄安慰着,直到把姬宣全身骨头都揉软酥碎了,才得到大夫人很勉强的回应:“既然你都这么留我,那算了,我不走了。”

“这就对了,晚上让厨房做你喜欢的菜好不好?”

柔弱无助且能撒娇的摄政王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想怎样呢,这么伤心,我得补偿你啊。”

“你真的没有更偏疼袁无功吗?”

“不偏疼不偏疼,我这个人可公平了。”

“我不信。”姬宣静静垂眸,注视着路嘉的眼睛,“你来证明给我看。”

于是又花了三日时间证明。

三日三日,三日几乎是个魔性循环。

而等出门主持武林盟大会的谢澄在时隔大半月回家后,刚进门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

路嘉拉住他的手,对着另外两人微笑道:“那我就带小秋回黑风岭了。”

天上陡然掉下这么大个馅饼,砸得谢澄整个人晕晕乎乎说不出话,惊喜太过反倒面无表情起来,而姬湘袁无功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只带他?”

“嗯。”路嘉诚恳地笑着,“公平行事嘛,小秋缺席这么久,我不得给他单独补上吗?”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摸摸后脑勺,回过了味,他绷着脸,试图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幸灾乐祸:“对,小嘉说得对。”

“……那也没必要回黑风岭啊,那么远。”

路嘉温柔地望着大夫人二夫人,侧头对谢澄缓缓道:“小秋愿意和我回去住两天吗?”

“哈哈,走啊!”

姬宣、袁无功:“……”

路嘉:“那如果我带他们一起,小秋会生气吗?”

谢澄顿了顿,瞥了其他人一眼,哼道:“你要是希望,带,带着也可以,但话说在前面你必须和我坐一辆马车!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也好久没看见你了,那我们等会儿挨着坐。”

“哼,哼哼,真是,不要大白天就说这种话……哈哈哈!好啊!我给你讲这次武林盟有什么好玩儿的事!”

登上马车前,路嘉脚步稍慢,他回过身,心平气和地对僵立在原地的二人道:“什么时候你俩能想明白,不再搞幺蛾子,什么时候我回来。”

谢澄根本没搞清状况,但不妨碍他一个劲儿把到手的相公往马车里拉:“走啊走啊,早点出发早点到,别在路上耽误久了!……哎他们真不一起吗?”

路嘉笑着拍拍他脑袋,最后看了被留下的夫人们一眼。

他眼底终于浮出戏谑笑意:“老说人家小秋傻,到底谁才是傻的那个?”

千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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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兑现之前的千收番外诺言,孩子憋了好几天了,到现在也才凑了不到一千字,真的写不出来啊啊啊啊,对不起私密马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先把这个坑位放这儿,之后一定给补上!

垂泪。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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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府外,我就自觉从袁无功臂膀下出来,他手臂稍微紧了紧,某一瞬间仿佛是要把我困在身前,但他最后还是任由我离开,笔直与他对立。

“让你见笑了。”我分外诚恳地道,“今天的事能别告诉任何人吗?”

他垂下眼,鼻梁的线条优美流畅,叫人忍不住像拨弄琴弦那般触碰他,只要他不张口往外喷毒液,光是袁无功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世界最熠熠生辉的风景,牵着每个不慎将他映入眼帘的可怜虫色授魂与,舍生忘死。

他偏了偏头,不明白我的意思一般,说:“什么?”

我笑了笑,用手背随意在眼边蹭开,心情变得好了一点:“没什么,刚才多谢了。”

袁无功从袖袍下探出手指,轻轻勾了我腰带一下,绯红唇角依旧弯着,他没问我为何而感谢他,袁无功一贯体察入微,这份细致放在平时或许还只是在为他的讨打欠揍增添威力,而落在此刻,却叫我觉得他贤惠得不得了,太会给爷们儿留面子了。

娶妻当娶贤,这都是大道理啊。

我正美滋滋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就着这个勾我腰带的姿势,朝我靠近一步,从来不好好束起的头发从他鬓边落到我锁骨上,揉成一团拨光弄影的深潭。离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却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袁无功道:“得吐出来。”

这回轮到我:“什么?”

带着药香的手指力道温和地扳过我的下颔,一点点攀上绷得极紧的唇角,他凝视着我,轻轻说:“有点痛,忍忍哦。”

“什——”

他闪电般在我胸膛上某个穴道点了一下,那只捧着我半张脸的手更在同一瞬间强硬捏开我咬得死死的齿关节,我毫无防备,只觉一阵直冲天灵盖的恶心作呕感,一口污血就势直接从唇边涌出来,喉咙痉挛着,更多被强行咽下的血急不可耐地喷涌出来,一口连着一口,粘稠得发腻,就像吐的不是血,而是某种蜕化失败的虫卵。

袁无功就在我跟前,手始终保持那个捏开我嘴唇迫使我微微低头的姿势,也亏得如此,我竟没被这些血呛住,他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抚着我的肩膀,一点也不在乎污血尽数浇给了他的掌心衣衫,搂着我,逼我把最后一口忍耐在舌尖的血倒干净。

“好乖,相公好乖,就是这样,别害怕,全部吐干净。”他简直是在哄孩子,“舒服多了吧?这就对了,慢慢呼吸,别急,跟着我来,慢慢呼吸——”

我吐得七荤八素,徒劳地想抬手去捂住嘴唇,被他捉住手腕轻放在一边,只得反手抓住他的衣袖,好撑过这样的眩晕,我粗喘着气,眼前直冒金星,脱力栽倒在他胸前,袁无功也不嫌弃我脏,张开双臂将我抱住,时不时抚一抚我尚在颤抖着的脊背。

“你,你好歹打个招呼再……”

话未说完,又低头一阵猛吐,袁无功这会儿就把贴心两个字嚼吧嚼吧咽肚子里了,还在我头顶哈哈笑,我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幸灾乐祸,等彻底缓过来了,才惊讶地发现刚刚虚弱得随时会出窍升天的身体现在居然舒畅了不少,震惊地抬头,袁无功立刻朝我抛了个媚眼,语气又娇又浪:“我就说相公娶我不会亏本,这不就是了。”

我恍惚地擦擦嘴,发现他身上才是重灾区,讪笑着主动给他擦干净手指,袁无功戏谑地瞥我,大大方方伸出手,手指尚可以解决,但他这身衣服却是彻底毁了,不知情的还得以为他这是作奸犯科,才从凶杀现场回来——为了避免神医被正义的京城群众送进金吾卫的牢子里,我赶紧要在街边喊个轿子,等坐上去了,我才向他道谢。

“相公同我客气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顶着一身作案后的铁证血衣,托腮望我,嘴里含笑道,“而且说到底,相公能吐这么多血也有我的原因,让我负责是应该的。”

我奇道:“你有什么责任?”

“哈哈,毕竟我这次也是有刻意拖着没给相公好好医治,我想看看相公到底会不会病死嘛!所以就算清楚相公是什么秉性,也任由你把脏血往下咽……”他嬉笑起来,手指捻了捻自己被血浸湿的发尾,姿态轻松极了,“不过相公明明知道我没认真给你开药也不吱声,这就是相公的不对了。”

我抱着手臂靠坐在轿厢,闻言低头哼笑,他眨也不眨地看我,我懒洋洋道:“那刚才怎么开始管我了?”

“因为相公给我看了好东西。”

他笑得越发灿烂,灿烂里透着说不出的诡秘,轿子就这么大,密闭的空间里,腥味浓重,密密缠绕着我,即便他身上的血都来自于本人,我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垂下了眼睫。

袁无功笑着说:“相公原来也是会哭的呀。”

这话说得我就不像个人。

“但怎么是对着个糟老头子哭,好浪费,我都要心疼了,下次这种好事一定要喊上我啊。”

我敷衍道:“行,下次哭之前给你说一声。”

他又不说话了。

用那没擦干净血迹的手托起明净光洁的腮帮,就像从污泥堆里托出一朵无暇的玉莲,袁无功睁大眼睛注视我,那神态里满是天真的喜爱,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幼童和他宛若从镜子里照出来的两端。

他之前表现得太异常,世上有千万种形容,说他放荡也好,说他蛇蝎也罢,唯独脆弱这两个字不应该和袁无功产生联系,他这般作态,反叫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而现在,虽来得迟了点,但他终于做回了袁无功。

这口血吐得值。

“但不管怎么说,我这算帮了相公一次吧?我刚才要是不管,等会儿相公当着小秋的面晕倒了,小秋肯定不会和相公一起走了。”不但做回了袁无功,还顺杆子往上爬,超前进化出了惹人嫌的讨价还价,“相公觉不觉得我很能干,很能派上用场,娶我是个再划算不过的决定?”

被我淡淡看了一眼后,他就羞涩地捂住脸,嘤嘤着哼道:“我这么能干,这么划算,相公要不要带我一起走?”

“……”我说,“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什么时候哄骗过相公了?相公现下身子还弱着,又要照顾小秋,又要替冰儿做打算,想必会有时忙不过来吧?”袁无功自豪地拍拍胸脯,那样子真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打折降价推销给我,“有我那就不一样啦,相公照顾他们二人,我来照顾相公,我会把相公养得胖~胖~的,谁见了都要说句有福相。”

我:“你偷听我和石老说话?!”

袁无功浑然不觉自己的过分,捧着脸还在陶醉:“相公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只要留口气在,我就能把相公救回来,啊,这样想来,我和相公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我:“……”

我高估了袁无功的节操。

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对他的不信任坦坦荡荡摆在脸上,以为同他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可他竟做出偷听这种下三滥举动!

那拜托管家替我找的安全住处地址,对袁无功而言也不是秘密,如果再把他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他这次又会倒戈到哪一阵营……好歹是天选之人,能不能有点格调!

“唉,可惜我生在药王谷那种地方,白白耽误这么多年的光阴,若是相公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便好了呀,我一定日日守在相公身边,再不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那你明日就跟我们一起出发。”我头痛得要命,及时打断他不着调的发言,重重捏着眉心,就算是泥菩萨也让他折腾出了脾气,我恶声恶气道,“先说好,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要上我的船,若是中途想要拍拍屁股走人,别怪我不客气。”

他无声地做出一个惊讶的口型。

随后,袁无功安安静静地笑了,他瞳孔里除了我的影子别无他物,那种专注的凝视能让香座前最虔诚的尼姑为他蓄发还俗,自荐枕席——他天生就是要引发混乱与风暴的恶鬼。

可惜此刻只有我一人,白费他一番风情。

袁无功轻描淡写道:“我倒很想见识相公的手段。”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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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段他不用急着见识,毕竟我怀疑就袁无功半路强插一脚的行为,恐怕他要被谢澄活生生打断两根肋骨。

两根起步。

我的怀疑显然是有理有据的,但考虑到袁无功天选之人的身份,我决定还是得在谢澄那斗大的拳头下替袁无功这倒霉孩子挡一挡,真给打出个什么好歹,血亏的还是我。

而谢澄果然生气了。

且他这次生气不同于往常,当那双眼睛满含期待地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我们,却转瞬因袁无功的一句“我也一起哟”而黯淡下去……怎么会这样,我的良心痛得好厉害,谢澄这是掌握了什么精神攻击技能,竟恐怖如斯!

他神色还带着茫然,看了看袁无功,又看了看我,好像在欢天喜地里受到当头一棒,迟迟没能反应过来,没反应过来可正好,要是他直接就发飙开打,我这边就算开无双,也没信心在这位未来天下第一的手里保住袁无功小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双手用力按着人形自走核弹谢澄的肩膀,恳切道:“他是随行大夫,我这不是身体还有点虚吗,天下可找不到比阿药更好的大夫了。”

谢澄垂着眼睫,手握成拳头放在一边桌子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见他手臂上的青筋都凸起成一条又一条,不由胆战心惊,终于他抬起头,脸颊微鼓,却是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说:“真的吗,那他不和我们住?”

“住还是得住,但其实大家就跟在黑风岭时一样,我觉得没什么区别……”

我挠挠后脑勺,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解释什么了,但谢澄那样不高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我心里憋闷得厉害,站在他面前安静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对袁无功短促道:“你也说两句。”

“我?我来说啊……嗯,小秋。”

袁无功眼珠子转了一圈,他红唇一翘,笑眯眯地:“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我:“!”

谢澄:“!”

谢澄登时拍桌怒起:“你滚!!!”

鸡飞狗跳,好说好歹,这事总算拍板定下,谢澄虽不乐意,但勉强还是接受了袁无功要作为随行大夫当我们狗皮膏药这一事实,只不过临行前,他依旧和袁无功进行了一番足够发人深省,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谈话。

谢澄:“我先下手的,先来后到,懂吗。”

袁无功:“嗯哼。”

谢澄:“不管你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我不会怕的。”

袁无功:“哇哦。”

谢澄:“但话放在前面,他心软,同意你跟着一起走,这一路上你最好给我仔细些,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袁无功:“哈哈!”

袁无功立刻回身找我,挥着手,兴高采烈道:“孩子他爹!咱们小秋长大了,也会学着放狠话圈地盘示威了!以后不愁拱不着好白菜!”

我忙着清点李严安排的那些侍卫,闻言随口应道:“行!我先把聘礼替他备下!让他放心大胆去拱!”

谢澄:“……”

等我转头去看他们时,发现就一个错眼,这俩人又掐成一团了。

也就亏得我身经百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来乍到啥也不懂的憨憨,面对这个世界最高存在,两位天选之人小学生级别的斗殴,也能心若止水微微一笑,心里充满爱与包容——

“这就是那位名满京城的神医吗……”

“嗯,和他打架那个还是前段时间京兆府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捕快呢……”

“大人物啊……”

“大人物打架……也挺接地气的嘛!”

听见侍卫们窃窃私语,我麻木地看着在地上滚得一身尘土的大人物们,抬手掩面,装作和谁都不认识,扶着墙艰难地走远了。

此次出行纯粹是奔着藏匿谢澄这个目的去的,所以人数越简越好,挑了几个格外出挑的侍卫后,我就预备在第二日黎明前后出发,李严对我的计划向来信任,我只跟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他便不再多问了。

难办的是,到了安全地方后,我该怎么把谢澄和袁无功留在那里,自己独身返回呢?

更难办的事也摆在了我眼前。

谢澄说:“既然马上出发,那我去同师父说一声,好叫他知道我的去向。”

我大惊失色,喝了口水强装镇定:“没必要说吧?”

“要说的。”谢澄认真道,“我这就算独立门户了,无论如何都理应向师父表达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上次,上次不是已经表达过了吗?而且你师父还打了你,下手那般重……”

“那不一样,师父要教训我,责骂我是一回事,那我这个做徒弟的连基本的孝心都没了吗?”

我咕噜咕噜猛喝水,沉思许久,我忽声带哽咽:“但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刚才还满口礼义孝悌的谢澄一下子就急了,他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弯下腰,焦虑地说:“怎么了?你怕师父不同意我们的事吗,没关系呀,我已经答应你了,就算师父不同意,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不是这个……”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我来解决。”

我偷偷从指缝里窥他的表情,装哭装得情真意切,今年影帝选拔没我都说不过去:“我总觉得,你不会一直留在我这儿,我怕你跟我走了,你会后悔,会埋怨我……”

谢澄急得犹如热锅蚂蚁,他神情暴躁得要杀人,声音却比平时还要温柔得多,怕吓到我一样:“怎么会呢,我们多好啊,不在你这里,我又要去哪里?”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拇指在我的脉搏上摩擦了一下,他道:“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发誓,我谢澄永远不会离开闻人钟,今日所做决定也绝不后悔,若真有朝一日对闻人钟心生嫌隙,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毒誓骇得快魂飞魄散,顾不得装哭被发现,一把捂了他的嘴,道:“呸呸呸,别瞎说,劈不着劈不着!老天在上,小儿戏语,万万不要跟他计较。”

谢澄任由我捂着他的嘴,他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那眼里的光采灼人,叫我一时间自惭形秽,我慢慢收回手,吞吞吐吐道:“这样吧,我们就当是,嗯,就当是演练好了!”

他不解地望着我,我解释道:“就是大家先试着一起生活试试,先别把话说得那么死,生活一段时间感受感受,不行咱们就拆伙!”

谢澄斩钉截铁道:“不会拆伙。”

“我的意思是,给自己留点余地,不用急着向你师父报备,咱们先试试看——”

“不会拆伙。”谢澄径直打断了我,他眉心蹙起,沉声道,“我不会和你分开,难道你想跟我分开吗。”

我哑然,许久后,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想有谁吃亏……”

“那就行了,你爱演练就演练,但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管你说什么都一样。”

说罢,他也不再提要去找谢从雪的事了,眼睛死死盯在我身上,怀里抱着我之前给他买的那把破剑,我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了。


外婆九十来岁了,先前摔了一跤,断了左腿,这才多久,又摔了一跤,折了右腿。

也不能怪家人照顾不周到,老人家太有她自己的想法了,这个年龄还敢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只为千里迢迢奔赴麻将馆找她的老姐妹,劝也劝不住,可见她的活泼好动。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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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袁无功的事也不再被谢澄放在心上——也可能是我没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谢澄全把对方当一只恼人的苍蝇,顺利出城后,他时不时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外面的景色,还有兴致拉着我一起欣赏,而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感知后方有无谢从雪派来的追兵,生怕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马车顶蓬,心神不宁下回答得就敷衍,谢澄也没察觉到,看够了风景,还兴致勃勃主动要坐到外面去给我当车夫。

我猛然回神:“当什么车夫……你就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哪儿都别去!”

谢澄失望地哎了一声,之前上京我们都是骑马,长时间呆在封闭的轿厢里,于我于袁无功倒是无所谓,谢澄这种活泼的性子却受不了这个,他老是蠢蠢欲动地要往外跑,被我按着大腿不准动后,就像一头生着尖牙利爪的雄狮,在饲养员的命令下心不甘情不愿呆在原地,无计可施之余只好甩一甩自己的尾巴来表示抗议。

眼看着这头猛兽就要挣脱锁链回归山林,袁无功自上车后就一直撑着下巴坐在角落,他忽然笑起来:“放他出去吧,大不了叫宣殿下发现咱们的行踪,一会儿说不定也要跟上来找相公。”

谢澄不动了。

他警惕地瞪过去,袁无功满脸诚恳,叹气道:“这马车又小又窄,少一个人刚刚好,到时候就我和相公,我俩挨着坐……”

“我才不出去!外面那么冷,你是不是故意要冻死我!”

袁无功惊讶极了:“这话从何说起,不是你自己要出去吹风吗?相公身体虚弱,可受不得寒气,等会儿你出去了可就别再进来,小心又惹他病倒了。”

“我!不!出!去!”

谢澄探出双臂,二话不说就把坐在一边安然吃水果喝热茶的我按到怀里,他气急败坏得要跳脚:“你休想把我从闻人钟身边骗开!我不会上你的当!”

被迫用脸好好感受八块腹肌的我有口难言。

袁无功懒洋洋地摆摆手:“是吗,那太可惜了。”

接下来的一路,直到我们到了目的地,谢澄都始终挨我挨得紧紧的,连张纸都插不进去,他和袁无功的目光时不时在半空中对上,擦出肉眼可见的细微火花,没当场打起来,大概都是怕弄塌了马车没得坐,给我个面子罢了。

谢谢谢谢。

石老给我们安排的住所离京城不过两日的车程,位置却极为偏僻,在一处几乎不通人烟小村落的背面,光是到达那里就不知弯弯绕绕走了多少歪路,好不容易在院落中安置下来,我四处走动观察,心里颇为满意,觉得把这事儿交给石老真是办得太对了。

然而谢澄很不满意,他皱着眉跟在我身后,道:“这都什么地方,偏成这样,平时购置点东西都不方便,怎么选这种地方。”

我打着哈哈,谢澄抱怨了几句也就作罢,屋里的那张床榻坐上去很不稳当,听见我无意提过一嘴后,他就忘了自己的不满,专心修理那个去了。

“相公什么时候走?”

袁无功无声无息来到我身后,问道,我背着手,凝视谢澄的背影,经过两天在路上的相处,那几个侍卫很快就和他熟识了起来,谢澄身为绝代高手天然目下无尘,不相熟的很容易被他傲慢的态度刺伤,但只要多聊几句就会发现比起那些王孙贵族,谢澄实在是个没架子好相处的人。侍卫们用一种又景仰又亲近的态度聚到了他身边,一群人围着一堆破烂家具热火朝天交流起了整修方式。

“今晚。”我回答。

本计划多在这里陪谢澄两天再离开,但留给我的时间恐怕并不多。

我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既然要翻山越野,那就没道理沉溺在温柔乡。

月色如水,我坐在谢澄床头,他早洗浴完毕,干干净净躺在枕头上,只从被褥下伸出一截结实手臂,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微微侧过身,月光便擦过我肩头,落在他纯白的脸上。

香炉立在一脚,熏香缓缓从半空下沉,那些细小的烟尘肉眼不可辨,我依旧忍不住探手虚虚罩住这张脸,使他免受其扰,等空气中最后一丝香味散尽,我才移开手,谢澄的眼睫毛很黑,垂落时会现出清晰的一条弧线,比苏醒时显得格外典雅精致——他已经睡得很沉了。

袁无功给的东西果然很给劲,即便我已提前用过解药,也还是感到了一丝困倦,用力捏了捏眉心,我从腰间取下一枚陈旧的金铃,捏在指尖,轻轻摇了摇。

相思双铃瞬间同时震动,谢澄抿了抿嘴唇,不太舒服地偏过头去,铃声对谢澄而言似乎是某种危险的预兆,赶在他挣扎清醒前,我及时停下动作,确认铃铛运作功能良好,刚欲起身离开,才发现他还握着我的手。

“……”

我花了些功夫,终于让他放手,无声往后退了一步,我站进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床上,似乎因为熟悉的气息远去,谢澄的眉头微微皱起,睫毛也开始颤动,随时都会醒来一样,我注视着他,耐心地等他适应,许久后再往后退一步,一步一步,我离开了房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关上了门。

袁无功在庭院里等候多时,此刻正负手看天上的月亮,流云在光华里穿行,他的影子便在漫过台阶的池水里明灭,我毫不迟疑向他走去,站到他身边,袁无功浅笑道:“解决了?”

“嗯,明天他起来如果头痛,劳烦你多照顾。”

袁无功道:“我要多照顾的恐怕不止这个吧?”

我也仰头看向月亮,轻松呼出一口白雾,他叹息一声,无奈道:“好吧,好吧,我就帮相公一次,替你留下小秋,不过相公动作可得快些,毕竟我打不过小秋啊。”

“哟,你承认你干不过他了?”

“光论武功,小秋本来就是我们中最出挑的一个,可是谁说武功就可定胜负?”袁无功朝我眨眨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我看啊,这世上就没人可以从相公手里赢下一局。”

我耸耸肩,没把他这些胡话当回事,他又叹口气,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袁无功轻声道:“真要走?不和我们留下来?”

我觉得奇怪,短促笑了一下,道:“还差一个人,不是吗?如果冰儿也在这里,那我哪里都不会去了。”

“是姬宣要求你站在他那边吗?是他主动留下你吗,还是说,这又是相公自己做的决定?”袁无功盯着我的眼睛,他要笑不笑地,声音有些冷漠,“上赶着往火坑跳,除了相公,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人。”

不知道他是发哪门子脾气,那股尖酸刻薄劲儿又上来了,我不欲触这个霉头,安静不吱声,他突兀地发作了两句,很快就冷静下来,眯着眼打量我。

“不顶嘴,是因为还指望着从我这儿拿药?”

我诚实地回答:“是。”

他像被我气笑了,阴沉沉地默了半晌,才从袖袍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直接丢给我,我忙不迭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三颗褐色的药丸。

“这种虎狼之药,三颗就已经是极限了,届时你真觉身子撑不住,就服用一颗,能保你五日行动无虞,不过越往后效果越差,若你把这三颗吃完都还无法结束一切……相公,还是惜点命吧。”

顾不上他语气里的讥嘲,我珍惜地来回抚摸瓶身,甚至凑过去满怀陶醉深吸了一口气——

“呕。”

捂住胸口,安静许久,我抬头道:“你放了多少黄连。”

袁无功扬了扬眉,月光下,他身染银霜,眉目缱绻深情,只听他用一种温柔得毛骨悚然的口气道:“你猜呢。”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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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花了两天,已是快马加鞭,回去只有我一人,担心我不在的时候若姬宣出了事没人替他挡刀,便连夜赶路,在第二日中午就到了京城城门,这样自然减少了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坏处是整个人摇摇欲坠,若非考虑到袁无功抠门只给了三颗药,现在就得咽一颗了。

我苦哈哈挤在进京的人群中,头上戴了顶在路边买的草帽,本来身体就虚得厉害,又叫队伍挤得呼吸不能,脸色越发青白,是个人都看得出我的乏力,大概是瞧我这模样太可怜了些,竟有进京贩物的商人主动喊我坐到他货车的货架上,靠着箱子休息一会儿。

低调行事本是我的宗旨,眼下脚踩云朵,晕得不行,完全没法拒绝这样的好意:“谢谢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恍恍惚惚坐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瘫成一条咸鱼,只差伸出舌头喘气,周围几个牵着孙儿的大娘都目露慈爱地望着我,从自己背上的行李兜里掏出糖块来喂我。

那几个孩子瞧我得了原是准备给他们的零食,都有些不服气,大概看我体虚,也没说什么,只渴望地盯着我手上的糖块,又乖巧又怯生生的,我歇息了会儿便攒出了精力,看他们那咬手指的样子可爱,不由哈哈一笑,把糖块转手掰开喂给他们,又从袖子里取出蜜肉干,这本来是我打算在吃了苦药后换口味用的,现在倒正是派上用场。

等过了门关,身上的吃食也分得一干二净,我拍拍手上的残渣,同商人道过谢就跳下车,刚想走人,刚才那几个得了我肉干的小孩子却撇开大人的手,一窝蜂向我跑来,我不明所以地蹲下身,结果被小手们不由分说吊着脖子亲热地搂了又搂,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又大声嬉笑着跑开了。

那商人正在我身边清点货物,望见这一幕直朝我乐呵:“招蜂引蝶么,小孩儿老人的你可悠着点。”

尽管是幼童,吊在我身上晃来晃去也是不小的压力,我扶着腰直起身,苦笑抱了抱拳头:“三年起步,溜了溜了。”

一路溜到李严的住处,他仿佛早猜到我会在这时赶回,派影鹰等在了门前,高大男人冷冷看了眼我,没打招呼,直接转身往里走去,跟着他见到了坐在院子里喝茶的李严,一身出尘气质的白发太史未语先笑,正是活泼泼的神情,配上他那双看穿天机的慈悲目,不觉诡异,反显出了几分促狭:“安置好那两位了?神使辛苦。”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说罢我在桌边坐下,捞起他给我备好的茶杯灌了一大口下去,李严又为我满上,问过我一路琐事后,他挥手示意影鹰下去,口里慢悠悠道:“神使吩咐我的那桩事,我已有结果了,现在要听么。”

在和寒山真人达成协议的那日,我便拜托李严替我查清“向月”为何人,虽现在转移走了谢澄,同谢从雪的约定已经形同虚设,出于保险,我还是颇感兴趣地竖起耳朵:“你说。”

李严悠然道:“神使,先别喝茶。”

“……”我看了眼手里的茶杯,放下。

他微笑起来:“据神使给出的信息,这位向月姑娘多年久居深宫,年轻时既然与寒山真人因缘不浅,大约也曾是武林中人,信息不多,我就稍微卜算了一下……”

李严两根手指捏出一点点的空间,拖长的尾音十足神秘,我叫他勾得心痒难耐,不由咽了口唾沫,跟着喃喃:“那么,这位据说是谢澄他师娘的人物,到底是谁呢……?”

“是姬宣姬湘二人的生母呢。”

“……………………”

还好没喝茶,否则准要喷个天女散花。

姬宣前几天奉太子之命出城剿匪,也是今日才回来,我不太清楚都年底了,什么样的匪徒还要在这时冲业绩,不过掌有监国理政大权的太子既然发了话,那姬宣除了领命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闯进书房时他还身着盔甲,银色的头盔随意搁置在一边,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现出宽阔双肩,正低头看着竹简。

想到李严刚才跟我掰扯的陈年旧瓜,心情激荡下我几乎是一拳捶开房门,大步走入,姬宣仍保持着那个姿势,门板震动,发出哐当的声音,他只抬眼看我。

与他平日的宁静淡漠不同,那一眼里带着未散尽的杀伐戾气,面容依旧素白,唯独盔甲染血,银剑剑尖垂着的斑痕从门前拖了一路,书房寂静,然战场硝烟已直扑眉睫。

我脚下顿住止住步伐,在原地僵立,舌头僵缩着,呆愣愣来了句:“回来啦?”

他看了我片刻,眼底凶气渐褪,他低头收回视线:“嗯。”

我从李府一路埋头冲过来,本是满心无处可发的吐槽,见了他,被毫无防备地一震,便想不起自己要说的话,姬宣没有要招呼我的意思,但也没开口让我滚出去,我踌躇着,刚下定决心要挨过去,他就收起竹简,从书案后走出,脸色漠然地绕过我解下盔甲。

“你受伤了吗?”

我犹豫地问,姬宣背对着我,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冷硬铁块中,唯一段白得炫目的后颈裸露在空气里。他手指不停,沉重的盔甲一件件落地,当啷声里,我忍不住要向他走去,他却似背后长了眼,倏地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淡淡望着我,一边把带血的佩剑稳稳立在墙边,一边道:“你把谢澄送走了。”

不止剑身,连护手上都沾满了血,是四个极其显眼的指印,我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这段日子我时常吐血,对血腥味已经很有些麻木,就算如此,也能嗅到姬宣身上那强烈的铁锈味。

我认识的姬宣是淡漠且柔和的,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以及一捏就出水的豆腐心,自然,他也会有自己的顾虑与思量,但在我看来那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认识的他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不怪我要武断认定,他不应当沾染血与泪。

尽管我和他已经隔了半个房间,姬宣又往后站了站,恨不得整个儿贴到墙上和我之间隔出十万八千里,他方又道:“早该这么做了,但你既然送走他,为什么自己还要回来。”

等了一阵,他没有等来我的回答,姬宣也未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眼睫垂了垂,他语气冷硬:“罢了,你既然做出决定,那我说再多也是无用,接下来你就住在这里,没有我允许,不能离府半步。”

我还是看着那柄剑发呆。

顺着刃槽滑落的血将要干涸,凝聚成一条明显的河流,在我们间拖出天堑,拖出个人间魔域的境界线。

姬宣还在教训着我什么,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又去看姬宣的手,已经洗干净了,可他就像是心怀芥蒂,拇指来回用力碾动每个指腹,动作中藏着说不出的烦躁,我只多看了片刻,他就立刻打住话头将手背到了身后,做出负手而立的高傲姿态。

他的防备心这般重,大约也是这些年无人能予他庇护吧?

他的母亲都在干什么?

相对沉默许久,姬宣执拗道:“要出门,至少也要提前告诉我,或者石老,你要让我们知道你的去向。”

“……”

“你别太过分,你若真听不进我一个字的安排,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谢澄那里。”

我终于回过神,发现姬宣正瞪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笑了:“啊,行,出门记得报备,我知道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每一根眼睫毛都站成不信任的模样,过了会儿就别开脸,迈步往外走,我忙追上他,厚着脸皮笑道:“还有呢,除了出门要报备,还有别的吗?”

姬宣快速一瞥我,没理我嬉皮笑脸的胡话,只道:“李严那边你如何交代的?”

“就跟他说我要住回夫人家里继续吃软饭了——”

“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不再多想上代人的恩怨,我脑袋凑过去,仰头笑嘻嘻看他,“殿下才是,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

姬宣又面无表情看我。

他忽然抬手,一把将我的脑袋搂到了臂膀下!

我:“?”

我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不动,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心口,我开口道:“殿下?”

“你真的想好了?”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弧线流畅的下颔,姬宣那标志性的淡然嗓音在我头顶响起,“丢下那两人,选择到我这儿来,会发生什么事你都想清楚了?别急着回答,这次我可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

我被他的心跳震得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半晌,道:“殿下担心我反水,您的担心也是合理的,既然如此,那我得给殿下看看我的诚意才行……”

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靠着姬宣的胸膛,我抱起手臂,微微抬眼对上他垂下的探究目光,我微笑道:“但我不能只当着殿下展现。”

姬宣顿了顿,肯定道:“你要见湘儿。”

“可以吗?”

他沉吟着:“你要什么时候去?”

“那当然是越快越好。”我闲着没事,拿脑袋顶了顶他下巴,惊喜地发现这个游戏居然还蛮好玩,接二连三又撞了他好几下,“我这边反正是全天候十二时辰待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姬宣嗯了一声:“好吧,进宫的事我来安排,但先提醒你,到了湘儿面前多加注意,别太放肆,你跟绪将军意气相投,又得李严李太史青眼,但这些人可都是大人物,而湘儿比他们身份更高贵,平时不说你什么,你别以为全天下所有人都该由着你任性。”

他话音未落,根本什么都没听的我就拿脑袋给他下颔骨来了发猛的。

姬宣:“……”

姬宣捂着被撞得通红的脸,静静看我。

路过的下人也傻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看着搅成团的我们。

就姬宣刚才那嘚啵嘚啵劲儿,没咬到舌尖属实他运气好。

我亦捂着头顶,赶在雷风暴雨到来前,机智地决定先发制人:“你骨头好硬,我脑袋好痛。”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扒开丰茂头发,煞有介事指给他看:“喏,要起包了。”

姬宣:“……放肆。”

我:“不容本宫放肆也放肆多回了,还差这一回吗!”

姬宣:“???”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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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放厥词完全出于下意识,赶在姬宣回过神,我跳出他的控制范围,一连窜出好几丈远后,才敢回头讨好地朝他笑,姬宣依旧站在原地,他慢慢放下捂着下颔的手,看向我的眼神里意味深长极了。

“别生气,我错了。”我谨慎地盯着他,小腿肌肉紧绷,但凡姬宣有要冲过来把我揍一顿的意思,我当场就能拼一把开无双逃跑,“真错了,别打人好吧,我现在就是一个标准的脆皮,你随便一个普攻我就倒地不起了,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姬宣表情变了变,他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有点说不上的恼火:“你觉得我会为这种小事打你吗?”

我陷入思考。

我得出答案:“这个,说不好。”

也许方才姬宣还没那个追上来打我的意思,现在却是真的说不好了,瞧着他陡然沉下来的眼眸,我后背汗毛倒竖,一声救命刚出口,身后就听见管家气喘吁吁的声音:“宣哥儿——小公子!”

神兵天降也不过如此,我顾不得其他,以最快速度藏到管家背后,仅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局势,管家被我往前一顶,他不明所以,还是任由我躲在了他背后。

不远处,姬宣一动未动,他眼珠紧紧盯向我,大约他也有几日没睡,眼角藏满了血丝,更显得阴戾可怕,加上一身未褪的兵戈煞气,比起发疯的袁无功也不逞多让了。我喉头呜的发出悲鸣一声,管家小声问我:“怎么了?”

“我,我冒犯了殿下千金之躯,恐今日性命不保……”

“宣哥儿怎么会舍得对你——冒犯?等等,你们……”

没给管家展开有关情感纠葛头脑风暴的机会,姬宣就打断了他:“石安,何事。”

“哦哦,我听守卫说小公子回府了,就赶着过来看看……”

“你找他有事?”

闻言,老人低头,和正紧张观察局势的我对上了眼。

他一脸复杂地望着我,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朝姬宣道:“和小公子没什么事,倒是另有消息要禀报宣哥儿。”

“那你进来。”

说罢,姬宣丢下我们,径直转身向书房走去,转身幅度那样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走t台竞选超模呢。而管家也跟着前去,走了两步,老人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自以为逃过一劫,正软下脊梁骨长舒气的我。

风声萧萧,枯枝的影子投在我们中间。

他眼里好像含着一层不明显的水光。

他要是对我破口大骂,怪我矫情不识好,责备我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甚至立刻喊护卫,抓起我这个对姬宣有潜在威胁的危险分子都可以,怎样都好,怎样我都能理解接受,但别这样看我。

“小公子。”许久后,管家朝我微笑起来,他的眉目是全然的柔和,缓声道,“我刚才过来,听见柳茵还有青桃她们那几个小侍女说,要好好让你补上这段时间没吃到的点心,若此刻无事,不若去陪陪她们?”

我一口气断在舌尖,差点吞回去呛死自己,好不容易忍过这一阵咳嗽冲动,我躲避着老人的视线,垂首望着脚尖,吞吞吐吐道:“我知,知道。”

说罢,我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立刻埋头走远了。

这晚,我装着满肚子的甜食,和一脑袋被人揪着问‘公子到底喜不喜欢我们殿下嘛’‘还是喜欢我们中的哪一位’‘你今日必须说清楚到底最喜欢谁’……的官司,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

宣王府一直给我留了卧房,无论我有多久没回来,房间都打理得很好,桌上的梅花枝也是日日换的,炭火燃烧,在冬夜里温暖又适宜。

我闭上眼,在无人的寂静里整理思绪,白天里管家的神情一直在脑内徘徊,还有姬宣母亲的事也是一团乱麻……好不容易昏昏沉沉酿出点睡意,又恍惚在窗外如水寒意里听见了清幽笛声。

大半夜扰民,这事儿还有没有人管了!

我痛苦坐起身,食指指节重重在眉心按出红印,那笛声一路扬上月梢,一时半刻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干脆下床披了大衣,推门离屋。

怪不得没人管。

笛声停下,姬宣坐在不远处枯枝间,指间握着一支玉笛,雪白的衣袍顺着膝头滑落,月光也在那里打转,而他垂眼漠然看我。

他道:“你……”

“这位朋友。”握着门框,我哑声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姬宣:“……”

人在屋檐下,按理来说我应该忍让屋主诸如半夜开演唱会的一些无伤大雅小癖好,可我的身体本来就急需静养,完全是硬撑着一口气儿才能勉强支撑我面对接下来的狂风巨浪——一个社畜,一个加班加到快心梗的社畜,睡眠对他而言究竟有多重要这还用我说吗?

姬宣看了我一会儿,可能被我眼底的青黑吓到了,他到底收起那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笛子,我刚要放松,就听得姬宣压着声音咕哝:“抱歉,那我走远些,不会再吵到你了。”

我:“………………”

没有任何犹豫,姬宣刚从枝头跳下,我就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袖摆,他眼睫乌黑,凝着细小的寒霜,脸色更是苍白,哪怕是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无比冰冷,冻得我先打了个哆嗦。

“没事,你去休息好了。”这会儿他倒是客气起来,“是我不该来打扰你。”

我太阳穴一时更疼了,瞧着他那低眉垂目的表情就心里受不了,我干脆冒着被一脚踢开的危险,伸手搂过姬宣的腰身,把他揽到怀里,只觉得他浑身上下就像在冰雹里埋过一遭,简直不像个活人,身上的体温顿时叫他卷走大半。

深深吸入寒气好驱走身体里残留的倦意,再咬一咬舌尖,我口里耐心道:“不休息了,你这边更重要,我们进屋说好不好,外面多冷啊。”

姬宣不说话,我也吃不准他愿不愿意跟我进屋去,就拉着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被我封了他的单人演奏会,姬宣硬邦邦的梗着脖子,我强迫他把两只手都交给我捂着,我自然是很冷,但这会儿也不敢去屋里拿个汤婆子,怕等我出来姬宣就消失了,只好时不时凑过去替他在掌心哈口热气,等那玉雪般的指尖稍微回温了些,我含糊道:“在难受什么?”

他安静看我搓着他僵冷的手,我快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姬宣别开眼,低声说:“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受冻,这叫没什么吗。”我把他的手揣到怀里抱好,心口也是我唯一温暖的地方,我笑道,“还是说咱们宣哥儿长到二十多,才开始迟来的中二期,自己和自己较劲呢?”

姬宣没问我什么是中二期,他只道:“别喊我宣哥儿。”

“石老也这么喊你呀。”

“……总之不行。”

我笑眯眯地偏头看他,姬宣唇薄,微微张开嘴时才能看见一线不分明的血色,那样寡淡的色彩,只消随手一抹就能带走,让这张脸除了对阵分明的黑白外就再无他物。

“所以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在生气白天我欺负你的事。”我摸摸他白天被我撞疼的下巴,平和道,“和相公说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其实大概明白姬宣在忧虑什么。

虽素不亲厚但生命垂危的父皇,不怀好意偏手握大权的太子,尽管就是来打个酱油却致力于给姬宣找麻烦的倒霉三皇子……以及野心勃勃的姬湘。

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艰险加诸在这个青年身上,风雨飘摇,他必须一关关去闯,一件件面对,他不能退,更不能出任何差错,树倒猢狲散,他背后担着的,是更多人的身家性命。

比起姬宣这个人本身,他的立场显然更为重要。

只是半夜出来吹个笛子排解心情,已经是很能忍了。

“真不跟我说吗?”我确认道。

他模糊地笑了一下,月明星疏,我们相连的影子投在身后的门槛上,姬宣终于将自己的头,倒在了我肩上。

“我不和傻子说心事。”他闭着眼,淡淡笑道。

我大方地决定不和他计较说我是傻子的事,姬宣的呼吸轻轻吹在我颈窝里,痒得很,我一手撑在台阶上,仰头和他一同看着遥远的月亮。

“闻人钟。”

我懒洋洋道:“干嘛呀。”

“别在湘儿面前表现得太厉害。”姬宣说,“别成为人群的枢纽核心,别背负和你不相干的期待,你就像现在这样,当个傻子就好。”

我哼笑起来,挑起眉,侧头对他戏谑道:“可我也不是傻子呀我的宣殿下。”

“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回到我身边。”

姬宣的嘴唇几乎贴在我的颈侧,要用他被我温养出的活气去融化那颗不住滚动的喉结,他低沉道:“我要是死了,你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夫人要我殉情吗,也不是不可以呢。”

“我不希望你殉情。”他缓缓道,“我如果死了,你就回黑风岭吧,也别去找谢澄他们,那里不会更安全……你就忘了我们所有人,回你自己的家。”

我舌根发苦,眼底也发酸,许久,我才勉强耐住焦虑,笑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回家。”

“嗯,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了,我知道。”

他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竖着耳朵仔细听,就要在出口的瞬间被夜风吹得四散。

天上不合时宜飘起小雪,是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静谧无声覆盖人世,落在屋檐,积满台阶,染透姬宣乌黑的鬓发。

姬宣收拢掌心,握住我和他有着相同温度的手,他闭着眼,任由雪水一路顺着他的鼻翼唇角滚落,姬宣道:“我也想走……我想和你,和你一起回黑风岭……抱歉,我有些困了……”


大夫人贴贴。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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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一晚雨夹雪下来,被安慰对象姬宣清清爽爽无事发生,安慰人的我感冒发烧流鼻涕,躺倒在床奄奄一息。一夜过去,雨停雪止,天气变得晴朗起来,本该是去户外走动散心的好时机,我却只能蜷缩在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在高热的混沌中靠倾听自己急促的喘息来消磨时光。

想来也是,明知自己是个脆皮,明知眼下的身体情况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治愈的,还陪姬宣在室外一坐就是一整晚,这种不长脑的憨批行为人没事才怪了。我心里有多苦无处倾吐,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睡得朦朦胧胧听见敲门声,勉强起身,隔着门,原是侍女来告诉我姬宣预备今日午后就带我进宫去见公主殿下。

满脸潮红拖着鼻涕,我狼狈地躲在门外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着实被姬宣的雷厉风行给惊呆了,昨天告诉他,今天就把这事儿落实,一时傻在原地。虽然不知道这种状况下的风寒会不会传染,但我依然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而侍女即便看不见我人,也能敏锐察觉出状况不对:“公子是否身体不适,万万勿要勉强自己,奴婢这就去回了主子,再请大夫来……”

“不不不不用,我没生病,我好着。”

我生怕今日进宫的计划告吹,时间就是金钱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忙陪着笑打断她,一番劝说下侍女将信将疑退出去,等脚步声远了,我坐回床边,到底取出临行前袁无功交给我的三颗续命药丸。

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

那不知道加了多少黄连的褐色药丸摊在掌心,我迟疑不定,此刻却不是怕苦,这种虎狼药虽厉害,可吃下去除了能撑出一时的虚假繁荣外,真谓百害无一利。如走钢丝,我的身体在极限的边缘来回试探,日日都是‘要死了吗’‘还没有哦’‘还不死吗’‘差一点哦’……等药效过去后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说来惭愧,我确实没多大把握。

但要见姬湘——要见她,要去扫平眼前所有的障碍,我绝不能倒下。我还有该做的事情要去完成。

门外,又有脚步向着这边迅速靠近,我不再犹豫,闭着眼服下了手里的药。

罢了罢了,又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总归是死不了。

门响,姬宣一身月白长袍,腰间压着打磨成虎头的黑色玉石,好似一株清清潇潇的劲竹,就这般出现在门前,没有任何问候,他推门而入,我坐在床榻边,懒洋洋抬头看他:“嗯?不是说午后才出发去宫里吗,我记错时辰了?”

“柳荫说你身体不好,让我不要带上你。”姬宣脚步未停,几次呼吸间便来到我眼前,他低头仔细审视我,“确实不舒服吗?”

我坐着未动。

药效迅速在体内发挥作用,从喉头到食管,都产生一种类似被灼烧的痛苦,周身血液更是于瞬间沸腾,烫得我想要惨叫,但同时作用也是极其明显的,我的脸色风云转换般恢复了正常,由于持续吐血和昨夜受凉带来的负面状态被尽数压制,只待着药效结束的那一刻,它们便会卷土重来。

“闻人钟?”

在确保自己能稳住声音后,我感受着热血狂烈冲击指尖的钝痛,面上不显异色,仰头笑道:“怎么,小瞧人啊,都吹了一整晚风,金贵如殿下尚好端端的,我一个粗人怎会有事。”

大约是猝不及防叫我提起昨夜的事,姬宣目光快速闪烁了一下,眼睫深深低垂,少见地露出尴尬情态,美人当前秀色可餐,若非时机不对,我都想顶着被恼羞成怒的姬宣劈死的危险,再接着逗他两句。

遗憾地将目光从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移开,我轻咳一声,没了我的注视姬宣立刻就好过很多,他像是急着要从我面前逃开,快速道:“既然你没事,那就按照原计划,下午我便带你去见湘儿,我不知你到底准备了什么花样,你记着,到了她面前记得莫要放肆,别给我丢脸。”

“好的,好的,不放肆,不丢脸……”我拖着调子,漫不经心回他,姬宣说罢便立在我跟前陷入沉默,他似乎有些不安,瞳孔微微颤动着,不止脸颊,连耳垂都染着红晕,过了好会儿,姬宣才低声说:“昨晚……”

“啊,昨晚,昨晚咱们哥俩谈心啊,赏月又赏雪的,感觉还不错吧。”没等他把话说完,我笑眯眯地打断他,“而且久违地又听上了殿下高妙的笛声,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姬宣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越渐低下去,“我是想说,给你添了麻烦,谢——”

“殿下。”

我再次打断他,姬宣话语登时断裂,我看着他,十分认真道:“别这样,您不需要和我客气,更别提道谢……您是非常高贵,非常与众不同的存在,我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姬宣表情怔忡片刻,随即变得不太好看。

“是吗。”有一瞬间他似乎很想说什么,最后硬生生忍下,只略带嘲讽地勾起唇角,冷笑着反问我,“是吗?”

我笑着点点头,姬宣不欲再和我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快到门口,我又喊住了他,他脚下一顿,我镇定道:“昨日,石老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你说的什么是指。”

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张脸上一派的冷漠,瞧不出端倪,许久,我挥挥手,很没形象地往边上一倒,栽在枕头上,瓮声瓮气道:“没什么,您自去忙吧。”

如此看来,管家并未将我已知晓当年恩怨之事告知给姬宣,石安作为姬宣亲信,按理不应该瞒下这等要事,往好的方面想,或许是他判断以我这点微末本事应该不会对姬宣构成危险,便不再多此一举。

这样也好,如今我实在没更多精力分出去同姬宣掰扯往事,姬宣忌惮我会复仇,随他忌惮吧,只要我自己清楚,我不会伤他半根毫毛就足够了。

而等一切尘埃落定,如果姬宣还愿意和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山野莽夫打交道……

届时,我就大笑着嘲他以小人心渡君子腹吧。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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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便坐上随姬宣入宫的马车,临行前我正在屋中整理着装,内心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惊悸……以及难以言喻的,堪比熔岩般的狂躁怒火。

这阵感觉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叫药物强行压制的病情都要被陡然起伏的情绪勾起个一星半角,我踉跄两步,一手撑住桌子角,低下头用力呼吸,在那逼得我想拿脑袋撞墙的怒火之后,心情又像被迅速燃烧殆尽的火柴,明亮的色彩渐渐转为低落,甚至是有点说不清的,伤心的味道。

下一秒,变故陡生!

我的右手拳头每个指节爆裂破皮,如同是用尽全力对着墙上狠狠砸了一拳,那样的疼痛感刺激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血丝汇聚在伤口处,又成为细小的河流,沿着我的指尖往下滴落。

在血珠滴落的轨道里,我仿佛看见了一张眼底通红,含着泪水与怒火的脸。

——看来在被袁无功以各种方式强行拖延好几日时间后,谢澄终于知道我离开的事实了。

我在桌边坐下,任由那只受伤的手垂在一边,耐心等待他下一波发泄带来的自我伤害。毕竟他这也算是被我给驴了,虽然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但谢澄若是不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发上几场火,那都不是谢澄了。

这也是我种下相思蛊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它的作用,一时深觉新奇,倒颇有些兴致勃勃,想看看我是否真的能将谢澄折腾出的伤害照单全收。

出乎意料的,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伤口传递过来了。

姬宣说:“你手怎么了。”

我把包着纱布的手往身后藏了藏,随口道:“刚才不小心磕着了,咱们出发吧。”

马车里,我与他对坐,一路均是安静无声,直到撩开帘子,看见皇宫恢宏的大门已在眼前,才听见姬宣说:“现在离开也还来得及。”

放下帘子,车轮的滚动声里我回过头,望着他那毫无表情的脸,近乎不可思议地笑着:“啊?”

“我还是那个意思,你没必要参与到和你无关的人事中。”姬宣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句缓声道,“你若是不安,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单手支着脸,我笑吟吟地道,“宣王府,黑风岭,还是夹着尾巴去找谢澄他们?除了脚下选择的这条路外,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啊。”

他还是看着我,也许是视角影响,他瞳孔里藏着一点幽蓝的光,许久后,姬宣望向另一边,说:“到了。”

我跟在姬宣身后,随他穿行在朱墙下,天气晴朗,日空格外干净透明,有不知名的白色大鸟从我的视线范围穿行而过,又飞入我无法望穿的云层中去了,不由脚步放慢,怔怔对着它消失的方向出神。

鸟儿真是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只要有这双翅膀,天涯海角无处不可前往,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身处宫殿群座中的我们,大约不比困于迷宫的蝼蚁强到哪里去吧。

再如何金碧辉煌锦衣玉食,鸟笼都永远不会是一只飞鸟的归宿。

所以主神给我弄一只玄凤在身边,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嘲笑吗?

“你在笑什么?”

我笑着:“没什么。说起来,上次我还是和阿药一起在这些地方走过呢。”

“你说湘儿给你看病那次。”

姬宣始终走在我前方,没有转身没有回头,我放松地叹了口气,道:“是啊,他还提醒我隔墙有耳,不要乱说话,劳他为我费心了。”

“确实如此。”

姬宣头也不回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迟疑了一瞬,就试着探手过去,他似脑后生眼,立刻精准地抓住我的手,紧紧一握便放开了。

“不要乱说话。”姬宣道,“答不上来,或者不想答,就不用开口,我跟着你的。”

顿了顿,他又冷漠地补充:“多说多错,别给我找事。”

这下我就知道该怎么答了:“殿下放心。”

我不会给姬宣找事,我的终极目标就是扫平所有会给姬宣带来麻烦的障碍,又怎会给他生事。

这点我还是比较有自信的。

充满自信的我在步入公主所居内殿的第一时间,就打碎了一个花瓶。

我:“……”

我僵硬地问旁边忙不迭跪下来收拾残局的侍女:“这个花瓶,多少钱?”

那侍女惊讶道:“前朝的遗物,卖不出去的。”

我松了口气。

“卖出去换钱是要被砍头的。”侍女续道,“打碎了也要砍头。”

我:“……”

我气若游丝:“殿,殿下……”

姬宣就在几步外同一个侍女交谈,观那侍女通身打扮约摸品级较高,应是专门服侍在姬湘身边的,回答起姬宣的话也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然而她尚在回话,姬宣就转头看向了我,也许是我一脸如丧考妣表情太过凄凉,他皱起眉,一边伸手打断她继续往下说,一边向我快步走来:“怎么了。”

我腿软得要撑着旁边的柱子才能站稳:“我,我打碎了这个前朝的花瓶……”

“伤到哪儿了吗?给我看看。”

他眉头锁得更紧,我腿软得更厉害:“……伤到了脑袋。”

姬宣愣了一下,随后眉宇舒展猝然发笑,他那张脸不笑是君子端方有礼有节,笑起来竟然有点春花绽放勾魂夺魄的味道,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愣在了原地,但花期未免太过短暂,还没来得及让人看清就收走了。他轻轻咳了一声,把我这个软脚虾拉开:“尽是胡说八道。”又吩咐下去,“收拾干净,别让碎片割到大家的脚。”

前朝花瓶的遗骸很快就被收殓走了最后一片尸骨,出师不利至此,我悲伤地倚靠在姬宣身边,想起过去我在宣王府,也弄碎过好几个器具,石老笑眯眯不说什么,满口什么碎碎平安,现在想起来,别不都是什么前朝的遗物吧。

那问题来了,本人的脑袋够砍吗?

正思考着要不要紧急吃点邻国海域里的鲜货,接受核辐射多生出三头六臂,姬湘就从屏风后转出来了。

有段时间不见,她依旧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佳人,若生在民间,凭这般气质美貌,定能得父母爱惜夫家疼宠,可那样的人生想必不会为姬湘所求。

浅紫宫装,头上仅着绦丝垂落的银簪,姬湘便以这般素净模样立在屏风边望了我们片刻,随后便笑着行来:“阁下,兄长,湘有失远迎。”

她确实和姬宣长得很像,但又完全不一样,不能怪我当初没在第一眼辨别出她的真实身份。

哪怕是如今,我也不能把眼前的公主殿下,和藏在太子身后埋下暗箭的弄权者联系在一起。

“阁下有何考虑,不妨直说。”

我沉默的时间太久,又一直注视着姬湘,便是这般无礼少女也没有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只非常礼貌地偏过头,抬手示意我讲,姬宣已落座,手里端着一盏茶,也抬起眼看向我这边。

被这两人一起盯着看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我安静许久,缓缓道:“请公主恕我无罪。”

“你有何罪。”

“我有大罪,我意图不轨,居心叵测,忤逆尊上,目空一切……我打碎了您的花瓶。”

姬湘笑道:“那我也有大罪,我意图不轨,居心叵测,忤逆尊上,目空一切,要破坏的东西远远多过一个花瓶,你我同为有罪之人,我无法为你正名。”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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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如此,那便请公主屏退左右。”

姬湘如玉般的手指轻敲桌面,静立在一边几个侍女便无声退出屋外,并轻轻关上了门,我瘫靠着椅背,仰头望着房顶,喃喃道:“可我还听说隔墙有耳……”

“没有耳朵。”姬湘十分秀气地提了提唇角,“我可以保证。”

我看向姬宣:“真的吗?”

他面无表情:“有人偷听我会发现。”

这下我就放心了,我苍蝇搓手状,涎着脸,神神秘秘地靠过去,道:“公主,都铺垫这么久了,咱们什么时候收网啊?”

“我已在京中散开流言,开膛手幕后指使者为太子,不过流言何时变成事实,还需要时机。”说着姬湘看了一眼姬宣,探过身子关切道,“这次太子令你出城进行所谓的围剿,兄长无事?”

“嗯,杂兵而已,没有玉玺,姬玉始终无法真正调动禁军,这对你来说是好机会。”姬宣仍是淡淡的语气,“不过太子也在加大向他们施压的力度了,你得多加注意。”

绪陵便是金吾卫上将军,更算得上禁军半个统领,过去他也向我提过绪家只忠于皇帝这类的说法。我心中若有所思着,却听姬宣忽避开姬湘的话头,朝我冷声道:“你不是有展现你的诚意么,还在等什么,说吧。”

“嗯?除了太史的支持,阁下还能给湘额外的惊喜吗。”

姬湘那完美的笑容弧度没有任何变化,缝在脸上了似的,她眼珠转动,一寸不离地盯着我:“湘当洗耳恭听。”

吃了袁无功那药,精神自然是精神许多,骨头缝里却总是透出难耐痒意,仿佛是年久失修的机器在强行运转下发出抗议的吱呀声。我换了个姿势,忍着去挠腕骨的冲动,撑着脸笑道:“惊喜倒也算不上,说到底还是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但我相信,一定会为公主派上用场。”

“公主,我是个养鸟人呢。”

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超出规格,但那不代表我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论权势,论财力,论武术论计谋,哪怕论颜值,我样样垫底。

即便我们谈笑甚欢,我们依然从未平起平坐。

我只是这个世界的路人甲,扯虎皮做大旗,在我不能抵抗的命运,以及一切一切向我投来的审视目光前虚张声势罢了。

“公主仿佛不明白我的意思。”迎着姬湘的目光,我微笑起来,不再拿掌心托脸,坐直了身子,但仍轻松地道,“那就暂且让我将惊喜押后,我保证,它一定能让公主满意。”

姬湘笑道:“阁下已经给了湘很多惊喜。”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姬宣背脊比我挺直得多,他就坐在姬湘手边,眯着那双情绪莫辨的眼,手指轻轻敲在扶手,姬宣毫不留情地道,“没人对你有超出实际的要求,你老实点,别添乱就行。”

语气很不好,可细究这话却有另一层味道,姬湘笑着看了姬宣一眼,又朝我道:“兄长心思惯来缜密,并非看轻阁下,似阁下这般人物,自然一言九鼎,湘没什么不放心的,只遗憾不能早几年与阁下相识,日后若有机会,阁下得领我去黑风岭见识,兄长都向我提过好几次,黑风岭是很好的地方,湘心往已久。”

说完,弯起眼睛,仿佛真的满心期待地叹了口气:“我很少离开这间屋子,便总觉得世间哪里都好。”

她这话很没道理,世间既哪里都好,就该亲自去看看,而姬湘若真的坐在至尊之位,那就确实哪里也去不了了。

不过转念想想,到那时,整个天下都是她的掌中之物,大约也不会在乎自己能不能亲自前往了。

“穷乡僻壤罢了。”我还是笑,“我们男人便也罢了,公主金枝玉叶,可不该去这种地方受苦。”

姬湘带着一丝隐秘的笑意,目光在眼睫下轻轻颤动着,水一样的色彩,她又意味深长睨着姬宣,只听姬宣冷冷一哼,望着我翻起旧账:“怎么,我当初就合该被你绑着受苦?你是这个意思?”

我叫苦不迭:“误会,殿下误会啊,二位都是我黑风岭高攀不起的贵人,当初有眼不识泰山,殿下万万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我快要以为他是真的借机在向我发泄过往的火气,头都快抬不起来,无意间看进姬宣的眼睛,发现那里面居然是带着笑的。

就像散落在水潭里的星星,有着渺茫而温柔的亮色,但那笑须臾就散了,反叫我疑心自己眼花,他还是板着脸,对姬湘说:“我还有话同你讲——闻人钟,你出去呆着。”

“他深得兄长信任,我自不会多加怀疑,留下来旁听也没什么……”

姬宣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喊我:“闻人钟。”

我没有二话就站起来,姬湘笑着抬头看我,唤了守在门外的侍女,叮嘱她道:“好好伺候着,莫要怠慢了贵客。”

侍女屈膝,柔柔地应了是,声音很好听,模样不算最出众,但看着十分面善,姬宣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扭头就去和姬湘说事,而我则走出门去,把他们的说话声抛在了身后,那个侍女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没什么存在感,只在我驻足思考时向我轻声提建议:“我领公子去花园里走走?”

这个季节便是御花园想来也没什么景致,我不大感兴趣,倒是眼馋这好天气,很想找个僻静的屋顶跷二郎腿晒太阳。

这样的好事情眼下肯定是做不得的。

我试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呼吸依然很顺畅,对袁无功那药不由多了一层满意,确定身体情况无恙后,我有意要支开那个侍女,好自己独自去调查有关姬宣姬湘兄妹二人的母亲,向月的事,她却四两拨千斤,总是不肯离开我,一番折腾下,我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了。

哪里是来伺候我,不过是姬湘的眼线,用来监视罢了。

想明白了这点,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感觉刚才各种支使人家的伎俩早都被看穿,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同为打工人,我何必给人家小姑娘添麻烦。

可这事儿不调查又不行。

我捏了捏眉心,叹口气,干脆转身面对着侍女,她脸上罩着浅笑的面具,似一尊没有灵魂的人偶,眼底缺乏感情,就这般平静地回望我。

“公子有何吩咐?”

我问道:“两位殿下感情一直都很好吗?”

侍女笑着回答:“当然,宣殿下征战在外,我们公主每逢十五都会去神庙里为他祈福。”

“尽管血浓于水,到底聚少离多,想必彼此都有自己的秘密吧。”

她不再接话,只是弯着眼微笑。

我有心要试探,想说的话尽数被这张框在规矩里的脸堵了回来,我不大会应付这样的人,在她面前感觉说什么都是错的,颇为沮丧地垂了垂脑袋,却忽然听见她主动道:“谁都会有秘密,有秘密本身不是错。”

我猛地抬起眼,侍女还是用没有起伏的眼神看着我。

过了会儿,她垂下眼,轻声道:“公子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站在宫殿之间相连的小径上,放眼望去四下无人,许久,我道:“……你这是?”

她眼底闪了闪,声音越发轻:“我姓白,由于父母过世得早,跟随公主前多年一直住在伯父家,堂妹小芷三生有幸能成为药王谷外室弟子,有劳公子照顾。”

“……”我说,“谈不上照顾。”

白姓侍女没有声音地摇摇头,欲言又止般,而我顿了顿,用陈述的口吻说:“并非公主安排,而是你刻意促成——你有话要对我说。”

“……”

“你想说什么。”

为了防止引起其他人窥探注意,我们朝着御花园的方向漫步而去,走出几丈远后,她忍耐不住了般,在我身侧低声道:“小芷不是能独自做决定的人,她最是温柔听话,平日只爱抚琴绣花,没事绝不会离家半步,发生了什么才让她选择跟随袁先生学医?”

“为何不直接问袁无功本人,他可是经常出入宫闱。”

她脸色略微苍白,咬了咬嘴唇,我淡声回复:“姑娘家的私事不便由我相告,你若真是好奇,出宫自己去一探究竟,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我不能离开公主。”

她话语沙哑极了,像泡久了的枯枝烂叶,半点也看不出在枝头时的光彩。只这一句她就不能再吐露更多,我忖度着,有些犹豫该不该让她知道白芷身上的遭遇,以及这些遭遇背后有着姬湘的身影。

“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这么说道,她手指攥得紧紧的,面色变奂,终是狠下心道:“除了对公主不利的事我不能说外,其他的只要我知道,我都会告诉你。”

我笑了起来。

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响。

那是本人一肚子坏水儿在晃荡。


嘿嘿,要说为什么我逐渐无所谓评论留言,那是因为存稿殆尽,马上就要更完了,既然反响是这种状态,那本人就可以理直气壮扔笔瘫倒,快乐打游戏去。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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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宣道:“抬脚,门槛。”

姬宣道:“下台阶,三步。”

姬宣道:“右转,小心柱子。”

姬宣道:“……”

姬宣:“在想什么呢?”

我猛然回神,这才发现早已到了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姬宣停下脚步,正蹙眉望着我,一只手不知何时竟隔着袖子紧紧捉住了我的手腕,仿佛但凡我脱离他的控制范围,就能顺势把自己摔进路过的池塘。

我活动活动脖子好使自己清醒,他依然没松手,沉声道:“刚才你去哪里逛了,宫中岂是容你随意走动的?碰上谁了,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啊。”

姬宣盯着我的眼睛,我笑了:“真没有啊,我在想别的事呢。”

“什么事。”

“嗯……”

“想好要编的瞎话了吗?”

我哈哈笑出声,用力拍一掌姬宣的肩头,他垂眼瞧我,耸耸肩,看透我本性懒得跟我计较一般,他摆出这种态度我反而心痒难耐起来,眼看着姬宣几步走出老远,我忙追上去,反击道:“那你刚才又背着我和湘殿下聊什么了。”

他不答,也不看我,我跟在姬宣身侧,自顾自道:“不说就不说,我没你们这些宫斗选手聪明,山野莽夫认栽了行不行。”

“你是山野莽夫?”姬宣目不斜视地嘲我,“山野莽夫能娇贵成你这样,那不当皇子也罢。”

我被他这句堪称晴天霹雳的娇贵给震得在原地站着不动了,好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拔足追上姬宣,愤慨万分地:“我娇贵?你有没有搞错,我还娇贵,就没有比我更能吃苦的人了,我——”

姬宣忽微微抬手拦在我身前。

我不明究竟,但也站定并收了声,姬宣直视着前方,片刻后,他弯腰做了个没有半分敷衍的问候姿态,嘴里道:“臣参见太子殿下,恭祝太子贵体安康。”

我愣了一下,随后马上跟着拜下去,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过后,一双黑面金边绣有祥云纹路的长靴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头顶传来温和笑声:“二弟还是这般在意这些虚礼啊。”

“礼不可废,太子千金之躯,臣弟不敢逾矩。”

“哈哈哈快起快起!”

我依然维持那个躬身长拜的姿态,半晌才直起身,不动声色退到边上垂首立好。

“你方才是去看湘妹?她最近还好吗?”

“很好,多谢太子挂念。”

“说来寡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她了,对你和三弟也是,自父皇病重以来事务缠身,始终是不得空,倒疏忽兄弟间的来往了。”太子叹息着,“本当长兄如父,寡人这般实在是不称职了。”

姬宣回道:“国事不可费,太子心怀苍生,日夜操劳,是我等的榜样。”

“若三弟也能像二弟这般懂事就好了。”

太子意味深长地道:“儿随母,就如你似昭仪那般温和知进退,事事不爱与人相争,三弟也是一样,贵妃娘娘是个有主意的,三弟养在她膝下,颇有主见,国政大事都能频频过问,三弟可有听他提起过这些事?”

“不曾,臣弟也有许久不曾与他见面。”

“是寡人忘了,这朝堂之上寡人可用之人也只有二弟你,成天将你指使得分身乏术,哪儿来的时间同三弟会面。刚刚派你出城剿匪,可无大恙?万不能因寡人无能害得我国大将军有伤在身啊。”

去你的剿匪,去你的可无大恙,为了试探姬宣手下有无私兵,就给那么俩仨歪瓜裂枣当护卫,打着什么剿匪的口号把他赶出城,若非姬宣实力非凡不惧于此,恐怕是真要重伤在身了。

陛下驾崩在即,国事不稳,或许太子本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还不止于此。

根据李严的卜算,当年姬宣的母亲昭仪十有八九为皇后所害,失去母亲的兄妹在深宫无人庇护,为了给妹妹足够的依靠姬宣才不得不请旨离宫,从权力中心消失,不远万里去戍守边疆,而姬湘也正是因此,才在两年前用同样的手法杀了皇后为母报仇……不论太子清不清楚后面姬湘干的这一茬儿,他怎么敢,怎么敢在姬宣面前提起母亲!

我闭了闭眼,克制心底陡然窜出的火气,后牙槽紧了紧,我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指尖,低头看着地面搬家的蚂蚁。

姬宣的语气依旧是平静不起波澜的:“为太子分忧乃臣弟应尽之责,太子不必在意。”

“二弟放心,为兄心里都是记着的,谁需要奖赏谁需要惩罚,一笔一笔清楚着。”太子欣然道,“何况近来手下新添一名大将,像剿匪这样的小事,往后就不必再让二弟去奔波了。”

“大将?”

太子姬玉不无得意,放松地笑着,道:“你或许也听说过他的名号,寒山真人谢从雪,当今天下第一人。”

我:“……”

看来谢从雪是铁了心要蹚这浑水,站在太子一边了。

似他那般的江湖高手世外仙人,这些日子我实在想不通谢从雪为何一定要纠缠到红尘的权力纷争中来。

还是说这也与他口中的向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姬宣没什么太多表示,只平平恭贺:“名将佩宝剑,如此才是合宜,能为太子效力,他也算不虚此生了。”

这几句话说得姬玉开怀大笑,姬宣又道:“不过太子高居庙堂,那谢从雪到底是草莽,如何得到这等机缘,能投身太子门下?”

姬玉含笑道:“许机缘就是这般难以揣测吧——看来二弟还不清楚,十来年前谢从雪曾入宫教导过寡人武功,也算半个师父,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头没有如今这般响亮,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寡人与寒山真人有这么一段缘分。”

“原来如此,天下机缘当尽数系于太子。”姬宣俯首再拜,姬玉摆摆手,长叹着道:“可惜真人没在宫中久留,不过小半年便离开了,若能长久得他教导,寡人当于武学上另有造化……说来,寡人听闻真人座下有一徒弟,曾是你的门客?”

我眼角微微一抽,姬宣冷静道:“算不得门客,起先臣弟也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瞧他身手不凡便有心结个善缘,允他在府中留宿,未想不久就得他告知师命已完成,便与臣弟告辞了。”

“他有说是什么师命吗?”

“臣弟不知。”

“那你知道他现下在何处吗?”

“许是回寒山门,既是完成师命,自当回去复命。”姬宣稍微一停,“早知真人投奔太子门下,臣弟便该多留他一段时间,省得他与师父生生错过,延误了汇报的时机。”

太子似笑非笑的:“是么。”

“若太子寻他有急事,臣弟可派人上路追赶,一定将人带到太子面前。”

“不必,到底是真人的徒弟,寻常人士如何追得上他。”太子口气淡下来,“罢了。”

“臣弟无能。”

他们便绕过谢澄这一茬儿,聊起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场面上的虚言妄语实在是没劲透了,我不由默默在心里佩服姬宣的好性子,换我从小生活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不知道得变成怎样一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掌权者呢,可姬宣却似乎从不嫌弃我和谢澄等人出身草莽,即便我们对他来说只是麻烦,也平等地照顾着,看不出太多阶级间的歧视。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之前愿意让谢澄袁无功在府里当座上宾,是为着这两位一身绝学,打好关系在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那我呢?

我可是一无所有粗鄙不堪的山贼啊,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他,姬宣不照样容忍接纳了吗。

果然我家冰儿要比这个太子玉顺眼得多。

我心满意足下了不可推翻的定论,而那头也接近尾声,等我再抬头时,只看见一道负手远去的背影了。

“现在懂了吗?”

我懵懂地抬头,姬宣将方才的插曲一带而过,他同样负手而立淡淡道:“宫中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我没看着你的时候,你自己要多上点心。”

“哦……哦,我知道了。”

我低下脑袋自我反思,是否仗着姬宣在身边就表现得太肆无忌惮,在这等危机关头我可要支棱起来不能掉链子啊,正想得专心,心头颇为惭愧,头顶忽然被人轻轻按了按。

姬宣收回手:“走吧,回去再说。”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他今日着的是一件白色大氅,肩头溜着狐皮,柔软而蓬松地埋住姬宣小半个下巴,可往下的衣料又非常有坠感,衬出那宽肩和修长的身姿,他在红墙青瓦的寂静小径上走着,乌黑发丝也拢于大氅中,挣脱出几缕在寒风中飞扬。

走出两步,便停下来等我,我顿了很久,终于站到他身边去后,姬宣就又伸手把我往他旁边牵了牵,才大步向着宫门的方向去了。

这个所谓的回去再说到底没能实现,出宫后,我与姬宣分道扬镳,他并没多过问我的行程安排,只在端坐在轿子里,瞥了我一眼,我哪敢怠慢,忙端出一张讨好笑脸,他却只说了句自己小心,就放下了帘子,叫人载着离开。

烟尘滚滚,我独自站在道路尽头,直了直腰,脊梁骨在那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我撑着它,仰头看着天空。

从没想过,原来十几年前,谢从雪曾入宫教导过太子武功,这倒说得通他为何那么早便派个慧心在太子身边当中间人了。

能说通的还有其他。

“妈的。”我喃喃,“这是摊上大事了啊。”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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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只想随便诓诓那个小侍女,看能不能骗点姬湘母亲的情报出来,当初谢从雪让我寻找向月这个人后我便始终惦记着这桩事,虽然我确实站在姬宣兄妹这一边,眼下仿佛也不用再受谢从雪威胁,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是?

我的目的仅是喝口西瓜汁解馋,结果这位心系堂妹的侍女二话不说还了我一片瓜田。

然后路过的太子抬一抬衣袖,更是义不容辞给满田的瓜苗施了点催长素。

在瓜田里上蹿下跳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当事人就是麻了。

我咬了咬大拇指指甲,有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半晌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叉着腰无奈地挠了挠脑袋。

没有实锤,这终归只是我一个大胆的猜测而已,是真是假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毕竟无论贵圈有多乱,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说来不好意思的是,我前世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不过在病床上闲来无事除了学习和下棋外没别的好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类的教辅被我翻得快要起卷,大约也不会让国家自责义务扫盲落下了我……可说到底,我只是个被关在笼子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病人。

不通权谋,智慧缺缺,从头到尾都是平凡货色的我,玩儿不过这帮万里挑一宫斗满分的天赋型选手。

那么当一个路人甲,知道了疑似能颠覆格局的重大秘密后,该怎么办呢?

即便按照我大胆的猜测,姬湘有五成可能性是谢从雪和向月偷情结合的私生子,那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啦!

别开玩笑啦,这种一看就是无底深渊宫门虐恋的桥段,不明缘由者掺和进去那就是一个死,虽说我也不会死吧……但没人想给自己找事好吗?我还指望打完这一仗回黑风岭看英娘呢!

皇宫已在我身后远处,沉入道路飞扬的尘沙中,影影绰绰,像不真实的海市蜃楼,经年的爱恨早在这幻境里发酵成苦酒,即便倒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归根结底,只要能让我的冰儿好好活下去,只有他安然无恙,其余人事与我这个异乡人有何干。

我背对着皇宫,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殿下十分了解江湖中事……”

“她曾对奴婢说,自己或许不属于这里。”

“殿下总是在等待,等待母妃病情好转,等待兄长从战场归来,一个人呆在空寂的公主殿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姬湘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了。”

“我当然会一直站在她这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侍女的声音,姬宣的声音,还有许多不明究竟的絮语,他们在我耳边回响,是没有终止的大雪,每一片消融的雪花都是朦胧影像,无数雪花从天空飘落,将我笼罩其间。

人间的爱恨离别与七情六欲尽数展现在我面前,我身负主神的任务,即使寄宿在闻人钟的身体里,我也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只能一个人站在雪地的中央,天空沉沉压下来,所有的呼唤都离我太遥远,却又时时在我耳畔响起,我便看着雪光闪烁,看着万家灯火。

我又听见谁在说话。

让我再看看你。

尽管没说出口,但我能听见男人心底的声音。

很快就好,只要短短一瞬间,让我,让我再看你一眼。

尸山血海,兵戈未止,狼烟仍然在不断向天空飘去,厮杀声中,男人单手提着剑,静静站在战场上。

他低垂着头颅,凝望着自己的脚边,浓黑发丝掩面,我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是姬宣。

不知过了多久,姬宣单膝跪下来,不顾周遭险恶的环境,背对战场,他随手将护身的剑按在血泊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环抱起什么事物。

哪怕落地上的是传国玉玺,身为将军,也不该有着如此不分场合不合时宜的姿态,这般毫无防备地暴露后背,随便一个小兵就能轻松要了姬宣的命。

我心里烦闷得厉害,有些不高兴他这样不尊重自己的生命,很想拎着姬宣领子冲他大吼,却又不大舍得,我刚要耐着性子凑过去看那到底是什么值得他失态至此,不知为何无法做到。

这是梦吗,我不清楚,视线范围内,他依然背对着我跪在那里,有流箭穿过战场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也没有动一下,长枪短剑,惨叫悲鸣,什么都不能触动他……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背影,仿他怀抱着的事物,就是整个世界。

“姬宣!”我站在他身后,眼看着下一波箭雨就要逼近,不由心急如焚,即便是梦我也不允许姬宣在我眼前受到一丝一毫损伤,索性大声喊他的名字,“姬宣,冰儿!发什么愣!把剑拿起来!”

“姬宣!!!!!!”

果然是梦,我没有形体,从那具他人的躯壳中脱身,以灵魂的状态存在于这个梦境中,尽管距离姬宣只有短短几尺,却像隔着两个世界,我被钉在方寸空间,无论怎样呼唤,也不能将话语传递给他。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角一瞥,忽然发现谢澄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披头散发丢了魂似的,呆呆看着姬宣的方向。

“小秋,你来得正好!快带上冰儿,这里很危险,你们赶快离开!”

谢澄形容十分苍白,所有的血色都褪去了,我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哪怕先前他与我就慧心的事吵架,情绪那样上头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这样……这样的表情。

他微微张着嘴,瞳孔不住颤抖着,大片的血丝迅速聚集在那里,明明我就朝着他焦急说话,他也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

“啊。”谢澄喉头挤出嘶哑的哀鸣,手向前伸着,“啊,啊……”

谢澄踉跄几步,左脚绊右脚的,很不像个样子,他眼睛睁得极大,几乎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我看着心惊胆战,刚要再唤他一声,谢澄又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摇着头,嘴里绝望喃喃:“不是,我没有……不应该是这样……我,我——”

什么垃圾梦,我来这里就是干活儿的,只有我还有一口气,我爬都要爬到那三个人身边,天塌下来,砸的也是我,主神这是嫌我最近摸鱼摸得太厉害,故意弄出这么个梦来恶心我吗?

眼前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假象,我不想再梦下去,气急交加,恨恨闭了眼,战场的血腥气息离我远去,世界终于如愿陷入黑暗,就在我要顺利离开这荒唐噩梦时,有人在我身边干干笑起来。

“我没说错吧。”

我一直都清楚男人有把好嗓子,无论何时说话都带着笑含着情,说话如唱歌,只要他愿意,天下都是用来衬托他的戏台,此刻那嗓子却不似往日滑润,哑得厉害,哪个戏子敢用这样的声音去贩客,恐怕是要被丢臭鸡蛋的。

他森然笑着,胸腹间有着某种叫人听了喘不过气的嗡鸣,梦境渐塌,袁无功仅以气声吹在我耳畔,他漠然地道:“只有我不会放弃你,只有我……相公,你早该信我的。”

“你可真是死了也叫人不安生啊。”


青椒皮蛋这种快手菜很简单啊,你先把青椒去蒂,开膛剖肚洗干净,不放油直接拿去锅里干煎,煎出虎皮(PS放心煎那不是焦糊是漂亮的虎皮),然后切成适宜入口大小装盘,皮蛋也来俩切好堆上去,上面按照你口味淋点儿辣油蒜粒,醋啊什么的也看着来点儿,最后锅里热油,往上一浇,可不就齐活开吃了嘛。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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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前世,我身体还没那么差的时候,我父母曾陪我从医院一起慢慢散步到附近的公园里晒太阳。

我爸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水蜜桃,水果熟得刚刚好,空气中都热热闹闹挤满了勾人的甜香,顺着风扑在我面颊,我平时的食谱被管控得很严,此刻忍不住摸了一个桃子放在鼻尖下细细地嗅,嘴馋极了,很想就这么咬一口。

另一只手叫我妈牵着,她笑眯眯地告诫道:“现在不能吃哦,等会儿到公园坐下了,妈妈洗干净削皮给你吃,乖。”

我低下头,不作声地被她抚摸发心。

等她收回手,我说:“嗯。”

“乖宝宝,真是妈妈的乖宝宝……”

一簇簇闪烁着的光芒里,水蜜桃的香味渐渐淡去,那些梦呓般的声音也离我很远了:“嘉嘉要牵好爸爸妈妈的手,不要走丢了哦。”

睁开眼时,太阳穴突突直跳,生疼得人想骂娘,我差点没当场给抽得再次厥过去,缓了缓好一阵,我抬手用力摁着眉心,坐起身向旁边看去,迭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竟然睡着了,你该喊我的。”

离我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绪陵百无禁忌翘着二郎腿,正埋头专心地翻着一本春宫图。

“哟醒啦!”

他啪的将书合好丢在边上,笑嘻嘻地望着我:“睡得还香吗,擦擦脸。”

我下意识擦嘴,结果发现真正该擦的恐怕是眼睛,顿时有些尴尬,绪陵没当回事,他大手一挥,道:“外头那些人不疼你,咱们老乡知根知底的,瞧你这死人脸,多久没好好休息啦?在哥这儿想睡多久睡多久,昂?客气什么!”

“不不不,本来是有正事跟你要说我才来的,不睡了不睡了……”

赶在绪陵铁手无情将我按回枕头前,我忙掀被下床,此处是绪陵身为高级皇室公务员上面给安排的宿舍……哦不府邸,与姬宣分别后,我从皇宫一路赶到此处,约摸是袁无功那药药性太猛,尽管精神不觉得疲惫,身体却还是有些受不住,见了绪陵这个还算能放心依靠的老乡,我没说两句话就一头栽他肩膀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事实证明绪陵也是靠谱的,还把我搬到了自己床上,给盖好了被子,捏着鼻子喊他一声哥不算我吃亏。

“怎么啦我的弟,哥能帮你什么?”

没等我铺垫话语好进入主题,绪陵就边翻春宫图边直接了当开了口,望着他懒洋洋没个正形的姿态,我一顿,准备好的套路便尽数吞回了肚子。

我老实道:“哥,你要跟我打架吗?”

绪陵手里的小黄书掉了:“……啥?”

半晌,绪陵捡起春宫图放在一边,他弓着背,面色凝重地双手交握,气氛瞬间变得压抑,我不由咽了口唾沫,而他终于抬头看向我。

“哥一拳能打死三个你。”他诚恳道,“哥不跟娇娇公主打架。”

我:“……谁是娇娇公主!!!”

我气得当场卷起枕头往他脑袋上砸,绪陵哎哟哎哟任由我砸了好几下,才猛地探臂抓住我的手腕,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立在他跟前哼哼哼地扔掉枕头,他笑着骂了我一句事儿精,好半天我才吞吞吐吐道:“就是,嗯……你也知道我身上有任务,要保护天选之人,但你已经在这个世界安营扎寨多年了,就,我担心我之后要做的事,会和你起冲突……”

“哦,懂了。”绪陵干脆道,“你放心,这事儿哥明白,天选之人不能死于非命,我会全力保住二皇子殿下,家里那些老顽固们我也在敲打了,一天天的盯着正统不肯放,就不知道转换思路另择明主,太子都敢逼宫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这种人要是当了皇帝,我恐怕也睡不了几个安稳觉。”

他拍拍我肩膀,笑出一口刺眼白牙:“你要推姬宣上位是吧,行,这票哥跟你干了。”

我:“……”

我:“不……不是……”

我气若游丝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绪陵:“我们受过专业训练,一般都不会笑的,除非忍不住……草,还能有什么事比夺嫡更可怕啊!”

我:“要当皇帝的是公主姬湘。”

绪陵:“…………………………”

屋内一时无人开口。

我有些不安地喊他:“哥,绪哥,我知道这有点离谱……”

绪陵坚决地抬起一手,打断了我后半句话,他蒙着脸,声音颤巍巍随时都要断掉:“是公主殿下自己的意思吗……”

“是。”

“二皇子……也支持?”

“姬宣不反对。”

“你也……一样?”

迟疑许久,我淡淡道:“嗯,我希望姬宣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绪陵长长叹了口气。

他二话不说操起板凳,满院子追着我打了足足半个时辰。

“就尼玛离大谱!离大谱啊!”绪陵脑门儿脖颈青筋直跳,扯着嗓子咆哮,如泣如诉使人耳不忍闻,“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啊?封!建!年!代!你懂吗!大人时代又回来了,大清还没亡呢!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你懂吗?!咱们上下五千年也就出了一个武则天,这事儿有那么好办吗?你搞事前能不能抖干净脑袋里的水想想清楚啊!!!”

我抱着进水的脑袋躲开他扔向我的花盆,走位精准且风骚,我大声道:“我错了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但你能不能小点声儿,这些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啊!”

“放心,附近一片儿这个时候都没人,就算来人了只要不是谢澄那一号挂逼,我也都听得见——”

“那你继续嚎——”

绪陵不嚎了。

他一脸如丧考妣,原地瘫坐下,双手撑在身后仰望天空,整个人就是大写的颓。

“我真傻,真的。”他木然道,“我单知道老乡好老乡妙,满口朋友来了有好酒,我不知道命运馈赠的每份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如果再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我一定要对那个找上门来的老乡大声说,不约,我们不约。”

说着说着,他双腿乱蹬大哭起来:“这谁顶得住啊——”

我于心不忍,蹲到他身边,沉痛地叹口气:“木已成舟事已至此,看开点。”

却不料绪陵出手如闪电,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他语气平静得诡异:“我不是对公主有什么意见,但这事儿太难搞了,顶不住,确实顶不住,你现在就回去劝二皇子,大家各退一步,我还能看在老乡的面子撺掇全家上下帮他干掉太子扶他登基……”

我费劲地抓住他手腕,艰难道:“劝,不动,他们兄妹俩早就决定好了,而且你以为,公主,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我不管,我知道天选之人没了世界也要炸,所以我愿意当反贼干他娘,但一码归一码,况且姬宣当皇帝不比他妹上位强吗,谁敢刺杀皇帝啊!你想清楚了!”

我说:“我想清楚了的,姬湘不会动她哥,他们兄妹命脉一体一荣俱荣,只有姬宣在,姬湘这个位置才能坐得更踏实,谁当皇帝都一样。”

“既然都一样,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姬宣上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绪陵焦躁得要把头发抓下来二两,使劲摇我肩膀,我沉默片刻:“我说了啊,我想让姬宣做自己想做的事,高高兴兴,自由自在过一辈子。”

“就这?”

他喷出来的唾沫足够给我洗脸了,绪陵咆哮犹如风呼海啸:“就为了这,你就要把天都捅破?!你疯了!!!”

我朝他笑了一下。

绪陵的大耳刮子眼看着就要甩下来,回想他之前揍景瑜时下手那叫个狠,保守估计这一掌当场能把我脑袋打掉,我不闪不避,已经准备好硬挨过去,到了一半,他恨恨收回手:“他高不高兴自不自由关你屁事,他是你老婆啊你这也要关心!”

我认真道:“殿下本来就是我老婆啊。”

绪陵:“就算是老婆也没这么胡来的!太危险了,没谁会接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个女人,我真不是看不起女性同胞,但人要向现实低头,历史的车轮还没滚到那一步,你擅自加速小心遭到反噬!”

我笑了:“但你我心知肚明,历史的前方究竟是什么。”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我说完,眼看下一波唾沫星子已酝酿完毕,又急忙安抚道,“怂什么,咱们骂不过这帮迂腐古人,还打不过吗?二皇子手握重兵,你又是十二卫之首禁军统领,这武力值无敌了呀!”

“跟你说不通……”绪陵再次捂住脸,他胸膛起伏,疲惫道,“你想的太简单了,弟弟,武力能让人闭嘴,能让人下跪,但以武治国绝不是长久之道,我不希望世界毁灭,我更不希望看见我的家国覆灭后,日月星辰照样旋转。”

“Nonononono……”我抚摸着他的脊背,“朋友,篝火狐鸣,大楚兴陈胜王,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反贼起势,都要搞这一套吗?”

他没有抬头,大概对我的倔强感到绝望,我笑着继续:“打不过,就加入他们好了,既然觉得男子身有龙气受命于天,那反过来玩又有什么不可以?”

许久,绪陵放下手,看向我。

我亲热地凑过去,竖起一根食指道:“山人自有妙计。”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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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何时,我都不希望和绪陵为敌。

不仅因为他是我的老乡,是唯一一个可以说点真心话的活人,更因为……我知道他在努力对我好。

我长了脑子,谁真心谁假意这种一目了然的事不是分辨不出来。

我的性情未必真的就那么对他胃口,但绪陵依然很珍惜我。

我把他当老乡,他也同样。

甚至我对他的意义,恐怕要更加重大。

“……哥,这些话,我只在今天跟你说,只说一遍。”

绪陵依然瘫坐在地上,我跪在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许久许久,绪陵眼珠子微微一动,看向我。

“虽然我很希望你能站在我们这边,但选择姬湘而非姬宣成为皇帝这件事里,到底有我的私心,你觉得我不可理喻,我能理解。”我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可以继续选择当绪陵,而不是我的绪哥,你有你的立场,有你的人生,那不是,也不应该是由我来改变左右的……”

“所以呢。”绪陵说。

“所以,你可以不站在我们这边,没有关系,我不会因此记恨你。”

我诚实地说出了原本如鲠在喉的心声,不由大为放松,我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最坏也不过头点地,有什么好怕的呢,但注意到绪陵神色始终沉凝,我考虑了片刻,果断把脑袋塞过去,贴着他脸蛮不讲理蹭了蹭。

“!!!!”

绪陵猛地回过神,他目光变厉,一把毫不客气地捏住我下巴,眯起眼,语带威胁:“干嘛,你这个看着就不太直的娇娇公主,哥是你搞得动的人吗?”

话是这么说,他倒没有一脚踹开我,允许我赖在他身上,既然已经决定不要脸,那就要将这项事业进行到底,我干脆放开手脚吊住他脖子,坚持不懈地拿脸去蹭他:“我怕你生我气嘛,别生气,别生气哦。”

绪陵没有回话,我一时吃不准他的心思,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耍无赖,他却在这时抬手揪住我后脖子那块儿皮,像在对待一只不足月的小猫崽子,想把我从他身上拎下去,那怎么行,本人现在就是一块标准的狗皮膏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黏着他不放。我紧紧抱住他,哀求道:“我不是故意想给哥你添堵,主要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你要真的过不去心里这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又不会强迫你上我的贼船,你有你的选择,我们不一定要做一个选择!”

眼看着要被他从身上撕下去,我焦头烂额,急得想咬人,却听见绪陵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的大话说得多漂亮,既然不跟我站一边,现在你又在急什么?”他口气淡然,两根手指依然不松不紧掐在我后颈软肉上,“你都说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怎样,,反正你也只同那几个没心肝的天选之人好,我所有的路都被你堵死了。”

我顿时感到了一丝委屈,又不敢言明,紧紧攥着绪陵的衣襟,小声道:“我没有要堵死你的路……”

绪陵只是冷冷哼笑。

我肚肠里翻江倒海滋味难言,一边觉得自己委屈,一边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委屈,两厢折腾下,我决定还是采取面对那几个天选之人的一贯应对手段,先低头道歉比较好:“哥,我错了。”

没想到此话一出,绪陵立刻发力把我拎开,他提溜着我的衣领,隔着极近的距离皱起眉看我,声音也跟着拔高:“错什么错,你倒是说说你做错什么了,成天忙前忙后半刻也没闲下来过,年纪轻轻看着跟个四五十岁的人一样苦大仇深,你做错什么了!”

我哑然。

绪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重新搂住我脖子,好像怕刚才一通吼吓到我似的,安抚性质拍一拍我,缓下语气道:“我是想不通,明明咱俩才是一路人,你这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难道真就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吗?”

又叹气:“平时看着挺聪明一人,怎么关键时候就这么木,什么话都敢跟我说,亏得你哥是我,不然被卖了你还要帮着数钱……怎么这么没脑子,笨死得了。”

我才不管他侮辱我智商的那些话,只试探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绪陵沉默地看我,眼珠深处幽暗不见底,好一会儿,才说:“不要问我,我现在下不了决定,就算向你做出承诺,也只会成为敷衍的谎言——我不希望跟你之间存在任何隔阂,你是我的兄弟。”

他这才是把我所有能说的话都堵了回去,我只能讷讷点头,而绪陵再次叹气,愁苦得不行,把我搂着额头抵着磨了磨,呻吟一般道:“长兄如父,当爹的就是要跟在小崽子屁股后收拾烂摊子……唉,我要恐婚恐育了。”

“……哥,倒也不至于。”

他笑了两声,终于放开我,我拍拍灰站起来,正想着既然没别的事要讲,那就赶去下一站……绪陵却在这个时候喊住我。

“弟啊。”

我回过头,只见绪陵仍然瘫坐在地上,为了躲避阳光一般,他偏了偏头,眯起眼慢慢地说:“你连这样砍头的事都敢讲,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飞鸟的影子投在我们之间,我没有立刻回答,绪陵也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头笑了:“你不说,也有你的理由,哥不问了,你大概也还有其他事,走吧——”

“我的名字……”

绪陵顿住话头。

他看向我。

我说:“我早就告诉你了。”

他眼睛稍微睁大,愣在了那里,我朝他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表情,赶在那飞鸟高鸣前,从院子中离开了。

在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飞鸟从空疾速向我俯冲,风丝扬起,我脚步不停,顺手抬臂,大氅随我的动作泄露出底下紧身的衣束,而飞鸟已收敛羽翼,停在了我的手臂上。

它不说话,我却能从那张鸟脸上看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肃杀。

“我这也不算泄密。”而我深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便试图狡辩,“就算绪哥回过味来了,也不能算真的知道了我的名字……”

玄凤:“呵。”

我:“???领导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吗?!?”

又朝前走出一大段距离,确认绪陵半点儿动静也听不见了,我忙不迭讨饶:“打个擦边球而已,我知道不能说出去,但我也不想老瞒着绪哥……”

“绪陵,已,入此世。”玄凤往我肩膀上站了站,好更近距离注视我的眼睛,“你不,一样,你要回,家。”

我刚想再为自己辩解,玄凤就靠了过来。

毛茸茸的头顶轻垂,抵着我的鼻翼,带来似是而非的温度,与绪陵待在一起时,会感到惬意,会觉得放松,前世未曾体会过的,与同伴在绿茵草坪嬉闹的快活尽数由他补给我,绪陵只是在我眼前开怀大笑,就会让我产生一种……我还活在那个灯红酒绿世界里的错觉。

而在扑面的冷风里,玄凤的存在是天地间唯一真实可触的。

它带我回到现实。

玄凤声音沉而冷:“你要放,弃,父母吗。”

红灯绿灯,人行道,柏油路,飞驰而过的摩托,头顶从云层中穿梭而出的,那一个掌心就能盖住的飞机。

白天黑夜,永远不会熄灭的霓虹灯。

我的父母,活在那个明亮而灿烂的时空。

“……放心吧。”我在风里走着,心不在焉地道,“拎得清,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都不会忘。”

玄凤:“最好如,此,再提醒你,一次,名字是你,的,羽衣,被人喊,出名,字的那一刻,一切都——”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略觉不耐烦地皱起眉,对上玄凤的视线,意外发现这只资本主义吸血鬼的死鸟眼里,竟然藏着些许担忧,不由默然,好一会儿才软下声音:“我会回家的,领导,为了这个目标,我已经付出能付出的一切,事到如今,绝不会在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确实是临门一脚,小秋的死劫我自认为已经化解大半,接下来就是要在王权之争中保全姬宣性命,在彻底了结这两桩事后,我便动身去药王谷,袁无功当初自杀的理由,也不再会是秘密。

而等我真正处理完天选之人们身上的难题,我就会回到久别的黑风岭。

将一切发生在闻人钟身上的事情告诉英娘,接受她所有的哭泣与责骂,最后一个将暗未暗的黄昏,我就会在闻人钟父母的坟边,把他们的儿子归还。

尘归尘,土归土,我也可安心上路。

舒出一口气,我颇有些庆幸玄凤在关键时候冒出来提点我一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身为主神派来的监督者,虽平日它的存在感并不强,该正经出场时也不会落下。在黑风岭的那段时间,它安安分分地当一只玄凤鹦鹉接受英娘的投喂照顾,起初我还会担心这位只会鞭笞员工996的领导不屑与凡人为伍,会趁我不注意时搞事,便常在暗中观察,生怕它一个想不开就暴露了自己超智慧的事实,毕竟英娘聪慧,随便敷衍是瞒不过去的。

可冷酷无情高高在上的玄凤领导,却似很喜欢英娘的样子。

头回看见它隔着鸟笼探出脑袋,任由英娘撸自己脸颊上那两个可爱的红点,我人都麻了。

“你好可爱呀,怎么会这么乖呢,钟儿说你会啄人,你会啄人吗?”

英娘笑着伸出纤长的手指,允许鸟儿站上来,她模样无疑是很美丽的,比起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女不逞多让,即便受到生活再多的凌辱,即便沦落入匪窝,也不能使那熠熠生辉的双眼失色。玄凤如同是被眼前这个笑容迷住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像只真正的鹦鹉那样叫道:“钟儿,坏!”

“钟儿哪里坏了?”

“坏!钟儿,坏!”

英娘平日对外彪惯了,和宠物说话解闷时,倒是难得暴露出如此娇俏的一面,她笑得弯下腰,一眼扫见我立在不远处,招手唤我:“你来看看,你养的这只鹦鹉真是成了精了,嚷嚷着说你的坏话呢。”

可不就是成了精吗,能压榨员工007的领导可不是哪儿都有的,我刚打算抓紧机会嘲笑它两句,就看见玄凤大领导毫无尊严地埋下头,用力蹭了蹭英娘的手背。

“钟儿。”它扇着翅膀,一对眼珠子乌幽幽映出我和英娘的身影,“坏!!!”

看在它还算有点用的份上,这些年被它明里暗里翻来覆去抹黑的这笔旧账,就不跟它另算了。

我笑着向它道谢,谢谢它没有坐视我被此世同化,让我回想起初心,玄凤却没有表现出被夸奖后得意的一面。

它看了我一会儿,就把头埋得低低的,躲在自己的翅膀下,仿佛很沮丧一样,许久,小声说:“钟儿,坏。”

“坏,我坏,一时嘴快差点儿暴露了真名,险些害咱们领导也完不成业绩,我真的是太坏了。”

“不坏。”玄凤没精打采地说,“钟儿,坏。”

我:“……”

我忧心忡忡地捏住它一只爪子:“领导你别不是被我气糊涂了吧……”

领导有没有被我气到失智我不清楚。

但我怀疑绪陵是真的失了智。

当晚绪陵就堵上了门,这家伙才被我告知了那么重磅的内部绝密消息,不忙着去为接下来的动乱部署安排,却特地跑到我这儿,开门见是他,我还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竟叫绪陵深夜匆匆赶来。

绪陵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一手握着门框,一手指着我,我咕咚咽了口唾沫,只听他无比严肃道:“我想了一下午了,你就没告诉过我你叫啥名,别想糊弄哥,哥记忆力好得很,咱俩就打照面那次我问过你叫啥,你什么时候跟我讲过你的真,真……”

李严,顶着一头世外仙人才有的白毛,从我身后冒出脑袋,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绪陵嘴巴仍然张着:“……”

姬宣,从我身后冒出……他倒没有像李严那样跟打地鼠似的鬼鬼祟祟探头,姬宣仍坐在桌边,他看向绪陵,冷静道:“真什么。”

屋内烛火燃起,圆桌摆放着三杯清茶,明晃晃彰显着方才密谈进行中的事实。

而姬宣抬了抬眉,重复:“真什么。”

“真,真……”虚汗瞬间变实汗,绪陵满脑袋冷汗狂流而下,求救地看向我,满眼瞳孔地震,我顿了顿,用同样冷静的口吻回道:“今晚月色真美啊,你是来说这个的吗,绪陵。”

绪陵:“不不不你这也太牵强了,谁会信——”

“你是来邀我赏月的吗,绪,哥。”

绪陵:“……”

面对神秘微笑的李严,和不知为何也跟着在笑的姬宣,以及面无表情的我,绪陵他不慌不忙,一甩满头大汗,镇定自若:“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弟,赏月也不要忘了想念哥,哥先走一步。”

然后屁滚尿流地逃窜去也。


没了,可以散场了。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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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绪陵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后,我关门,拦住一身月色,回到桌边坐下。

李严踊跃举手:“可以发问吗?”

我握着茶杯,平平板板地回答:“不可以。”

“好的,请问刚才绪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没有告诉过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严兴致勃勃地朝我倾身,八卦的口吻同市井传小话的大娘毫无区别:“其实不瞒你说,我很早就在好奇你同绪将军这非同一般的友好关系了,别看绪将军惯来随和,在这京城里真正同他交好的人物可没几号,三皇子都不知道在他这儿碰了多少壁……”说着说着,越发忘情,“啊,不愧是你,到底是你,无论是怎样出众的人物豪杰,在见到你之后,都不可避免地要为你所吸引,这大约也是天意的一种了吧……”

姬宣安静听着,等李严意犹未尽告一段落,他手里的茶杯转了一圈,扬起眉,那张不知该说俊美还是秀丽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是啊,我也觉得,闻人身上有种无比不可思议的气场,天生就是要与所有人交好一般。”

“此话不假,殿下可知每个人身上都有气场这样的东西?似殿下就是亮到让人不敢逼视的灿金,身负长剑,足点莲花,可见殿下本性高洁,掌雷霆之力行济世之举,可谓万中无一。”李严抚掌而笑,赞许道,“也正是清楚殿下是真正的善人,李某才敢将筹码压在殿下的选择上,这也算开天眼的好处之一了。”

我本想拦一拦李严,提醒他莫要在姬宣面前太过口无遮拦,别把神使天意那一套又抖出来……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感兴趣道:“你还能看见气场?”

一听我搭腔,刚正经没两句的李严他又来劲儿了:“是啊,神……你想知道你的气场是什么吗?”

我:“看气场是这么随便的事吗,跟上街买白菜似的,广大群众还有没有点基本隐私可言了。”

李严目带责备,道:“若非我天生有这双眼睛,我也不愿日日瞧着人家的气场,不过越是出众者,气场也越不容易被窥探,就如同殿下。”

姬宣无所谓地道:“闻人钟的气场是什么。”

闻言,李严便认真地看着我,那双色泽极其浅淡的眼瞳渐渐眯了起来,白发玄衣,这幅模样去天桥摆个摊算命也是完全够格,我并非第一次见识李严身上奇异的力量了,眼下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他能看见什么,便大大方方侧过身任由他打量,调侃道:“殿下那般人物气场神异实属正常,恐怕大人从我这样的路人甲身上,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李严没理会我这句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中隐隐涌动起某种不可触碰的气浪,碰撞得水杯茶面都起了一圈圈波纹,姬宣微微色变,而李严瞳孔中藏着闪烁银芒,那色泽瑰丽而神圣,他神情渐渐从嬉闹转为肃然,始终紧紧盯着我,被李严当作什么狗屁神使对待多时,往常我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那眼神叫我心里莫名发慌,不知过了多久,李严刚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是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直接从嘴里吐了出来!

我大惊:“李严!!”

太史用力撑住了桌角,随着一口口鲜血以近乎喷溅的方式涌出,他的面色也肉眼可见变得极其糟糕,赤血与白发衬在一处,那视觉效果触目惊心,上回李严在人前显得如此狼狈还是开卦算出姬湘谋害皇后的事实时,而这次不过替我看看气场,竟然比那时还要糟糕百倍!

姬宣眉心深深皱起,他霍然起身,一手拦住我要扑过去的架势,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也没有动摇,简洁对我吩咐道:“去喊外面那个叫影鹰的侍卫进来,府外马车的暗格里有吊命用的药,你拿来……”

“不,不用,多谢殿下关心……”

李严依旧伏在桌案边,捂住自己的嘴,呛咳连连,他断断续续道:“老毛病了,吃药没用的……神……闻人,我没事,哈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

说着,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般神经质大笑起来,李严脊背哆嗦着,犹如不知名的鬼神上身,他抬头望我,眼睛深深弯起,鲜血沾满整个下颔,痴狂笑容从血色里显现,那模样去出演个恐怖片主演没有半点难度。我震惊地看着他,李严目光涣散,喃喃低语着:“真奇妙啊,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因缘存在……不过他的在你这儿,你的又在哪里呢……啊,真是妙极了……”

姬宣显然也是被他这一出给震住了,不仅当即拦着我不许靠过去,整个人都不由分说往我面前站了站,充当起一面无坚不摧的盾牌,把我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李太史,父皇还有赖你卜卦支撑,望保重身体。”姬宣直接过滤掉李严所有不知所谓的疯言疯语,他垂头看向李严,脸稍向着我一偏,面无表情地道,“闻人钟,喊人来,我们不了解太史的宿疾,此刻起不了太大作用。”

氛围太混乱,我一时也发了慌:“哦哦,好,我这就去——”

“殿下!”李严猛地直起上身,被这声一打断,我也不敢留姬宣一人在房里与癫痫发作般的李严对峙了。他双眼亮到让人想起回光返照一类的形容,李严的视线不住在我和姬宣之间打转,最终他直视姬宣,那副残破身子竟支撑起来,宛若骷髅架子般立在姬宣咫尺距离以外,李严语气无比狂热,“殿下,殿下,什么都不必担忧了!这是何等幸运啊!即使落得肢体零落骨肉剥离,您的心愿也会被一一实现,什么因果轮回得失相当,那都与您无关,您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要知道这就是天意啊!”

姬宣侧面毫无波动,自最开始的愕然过后,他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半点被打动的意思也没有,冷漠地任由人表演。

“您就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吧!离经叛道藐视伦理,都不是问题!只要是您心之所向,那就一定会成为现实!”

李严摇摇欲坠,他齿缝不住渗出血丝,嘴角尽力咧开,与其说他是远离凡俗的仙人,执着成魔的疯子更符合他眼下的表现。李严死死盯着姬宣,像看姬宣,又像透过姬宣在观察无常命运的洪流,我心跳剧烈,只听他嘶声道:“代价早有人为您支付了!那位正是……正是为此而来啊!”

哐当一声,在我和姬宣无言的注视下,李严一头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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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影鹰处理好李严身上的血迹,将他抱到床上安置妥当后,已是子时,今夜原本是另有要事相商,姬宣才特意避过城中多如牛毛的探子,低调上门,此刻再多的打算也都告吹了。我本意欲让姬宣先行回王府,他没有必要同我在门前吃冷风,这种时候我不希望姬宣的身体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姬宣却像听不见我的劝告一般,自顾自走到李严房门相对不远的凉亭里坐下,眼神深邃,不言不语思考着什么。

“……”我跟过去,絮絮道,“太史身体不佳也算人尽皆知,不过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方才可是惊吓到殿下了?我替太史向殿下赔罪。”

夜风撩动姬宣脸颊边几缕从头冠里散落的发丝,发黑而肤白,容颜静美难以描述,他淡淡道:“惊吓倒不至于,不过就太史方才的表现,你有何感想。”

我默了片刻:“就感觉很不容易。”

“何意?”

我感慨万分:“这年头哪怕是江湖骗子,为了挣口饭吃也要使尽全身解数,看这又是嚎又是吐血的,唉,世道多难,人艰不拆啊。”

姬宣似乎微微勾起唇角:“你觉得他刚才是在做戏?”

“难道不是吗?”我大惊失色,“殿下,他胡言乱语,您别告诉我您还真信了三分!”

姬宣笑一笑,没说话。

远处,影鹰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弯着腰尽心尽力伺候着他家大人,李严调教人确实有一套,这么忠诚的侍卫可不是上哪儿都有的。我不动声色观察着姬宣的表情,耸耸肩,又若无其事续道:“不过仔细想想,大约除了后头他发起疯来那一通话不足以信任外,前面对殿下您的描述却没什么错,宝剑莲花,真是太符合殿下的形象了。”

我还要再拍几句马屁,姬宣开口道:“我倒觉得他后面说的那几句话很值得琢磨。”

他手指在石桌边沿轻轻敲了敲,我勉强笑道:“是吗,我没见过世面,一时被太史那副模样给骇住,没顾得上细听……”

“只要是我心之所向,就一定会成为现实,因为那就是天意。”姬宣悠然道,“你不认为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吗?”

我低下头,姿态谦恭:“闻人愚钝,不解此话真意。”

“你不解,我也未必明白,不过是觉得好笑罢了。”

姬宣的声音惯来淡然无波,叫冷风一吹,也能激起我一身寒意:“若天意善待我至此,我也就不会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

我说:“殿下这些年受了许多苦。”

他摆摆手,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耽误,道:“李严确实是有些本领的,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声望也都颇高,若能归顺我们这边,往后当是一大助力。”

我低头不语,姬宣也静默下来,许久,他抬起脸,看向凉亭外的夜空。

不久前还是明月朗朗,现在却乌云密布,半丝星光也透不出来。

“闻人钟。”

“我在,殿下。”

我口气越发恭顺,腰也弯得越发低,哪怕是最挑剔的老古板来我面前也怕是挑不出几处错,而姬宣沉默着,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有点固执地:“闻人钟。”

“我在这里,殿下。”

姬宣忽然抬头看我,眼睛瞪着,嗓音高了些:“闻人钟!”

我垂下头颅,平静地微笑着回复:“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吗?”姬宣压抑地道,“任何话都可以,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心头复杂万千,我迟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抓住姬宣的衣襟,朝他大吼大叫,打也好骂也罢,只希望让他不要再这么看着我。

“眼看着要回春的季节,天气却还是很冷呢。”我轻言细语,“太史大人那边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再起不了身,殿下何不先行回府歇息,若还有其他事,我替殿下转告——”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打算跟我说了。”

话语突兀遭到打断,我惊异地抬起头,姬宣甩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快要走出那个转角彻底离开前,他停下步伐,冷声道:“与其挖空心思装聋作哑,不如多想想你自己的事,什么叫他的在你这里,你的又在何处……闻人钟,你同人交换了什么,你把什么东西给出去了。”

而姬宣也没有那个听我支吾的准备,说过这话,他嗤笑着,身影从回廊另一侧消失了。

“…………”

我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姬宣离去的方向,直到一团积雪从枝头滚落至地,我才面无表情走向李严的卧房,径直推门而入,李严闭着眼躺在榻上,已看不出不久前的疯魔,而影鹰正跪在一边,拿热毛巾擦拭他的面庞。

一见我进来,影鹰立刻警惕地站起来:“大人睡了,你有话之后再——”

“出去。”我冷淡地道,“我有话同李严说。”

影鹰登时绷不住神情,他上臂肌肉绷紧,满脸怨憎地盯着我:“大人已经休息了!你还要怎样来害他,这次也是,大人肯定是为了你的事才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你这样的宵小是用了什么手段欺瞒大人,我是绝不会——”

“李严。”

我说:“管管你家小孩儿,或者你比较希望我亲自动手?”

男人愣了片刻,旋即恼羞成怒,然而没等他再次口出恶言,榻上虚弱的白发太史就支着上身坐起来,捂着嘴低低咳了两下,李严哑声道:“影鹰,不得对神使无礼,出去。”

影鹰顾不上我,回身跪在李严身前,焦虑道:“大人,您的身体……”

“我有数,你去替我准备礼物送去二殿下那边,今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告诉他日后定当当面赔罪。”

李严不住咳嗽着,面色无比苍白,之前吐的血抽走了他全身上下所有鲜活的色彩,我也明白气血不足是什么糟糕滋味,算是同病相怜,勉强攒出些耐心等李严交代,忽略影鹰不时向我投来的饱含怨恨的目光,待影鹰彻底离开后,我才在桌边坐下,也不看李严,直接道:“你知道了多少。”

李严掀被吃力地下床,踉跄着到我身边坐了,疲惫地出了口气,道:“给神使添麻烦了。”

“是啊,你确实给我添了很大麻烦。”我下巴微抬,漠然道,“所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全部说出来。”

他又低低咳嗽两声,说:“之前未得神使应允,李某从未有过僭越之心,天眼更是不敢窥探大人半分,刚刚……刚刚,我总算明白,为何凡人不可直视神佛,妄图接触高位境界,只会遭到反噬……”

“不要讲废话,我只关心你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脸色僵硬如冷铁,“等听你讲完,我再来考虑怎么处置你。”

听见这样杀意沸腾的话语,李严却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就开始咳嗽,单薄脊背颤抖犹如筛糠,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他手背擦去自己唇边溢出的血沫,明明身体状况恶劣到当场暴毙都有可能,面上偏笑得春暖花开,他这作态莫名让我想起袁无功,心中的不快又重了一层,我慢慢道:“李严?”

李严含笑凝望我,赶在我耐心告罄前一刻,他曼声道:“我看见一个人死去,又活过来,尸体载着不相容的魂灵奔波劳命,神使,你说人怎么可能既生且死,那样的混沌在世上每存在一日,都必定要面临无数风险,付出巨大代价。”

“我还看见镣铐从混沌里延伸,由三根高耸入云的柱子钉死在大地,彼此束缚,彼此牵连,互相阻碍,互相追逐,却也正因此,那样不稳定的混沌才不至于立刻崩溃,不如说镣铐本身,也成为了混沌的一部分。”

“真的是非常奇妙的画面啊。”

唇角微抬,我十指交叉撑住脸,口里轻轻道:“啊,还有呢。”

这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我当日初见李严时,在他身上体会到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李严瞳孔中流转着万古星辰的轨迹,那枯槁面貌也不能遮盖其光华,他看了我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仿佛怜爱,仿佛怜悯。高高在上,无喜也无悲。

就和主神一样。

“还有……”他语速越发的慢,吐字也变得含糊,“有人一直在等你,一直,无论何时,都在注视你,都在等待……”

“……要尽快去见他啊。”


不断嘚啵儿的李严,就代表了本人疯狂渴望剧透的心……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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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有可能被人拆穿自己并不属于此世这一事实,按理来说我应该马不停蹄去求助和我唯一共同战线的绪陵,考虑到对方被我强行灌输公主上位记女人能顶半边天那一大通信息,估计现在白天黑夜可有得忙,再三权衡下我还是放弃了找人商量对策,转而专心考虑起该怎么封住李严这张嘴。

然而没等我开口,李严主动道:“神使放心,我不会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哪怕是陛下也一样。”

我不清楚他究竟了解多少实情,但哪怕只触及到真相的部分,正常人都应该会对我这种借尸还魂的异类生出警惕,不过李严看起来丝毫不在乎这些,他甚至看起来十分高兴,喜形于色,李严露出笑容,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语气柔和地道:“我永远也不会背叛您,如果您有需要,我也可以发下血誓,这样的话我的性命就始终握在您的手里,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放心,您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我被他大胆的发言给震惊得站了起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什么血誓,我要你发那玩意儿干什么!”

李严的神棍程度委实在我的预料之上,前世我只有在新闻里,才见过那些为了所谓宗教甘愿放弃生命以身投火的信徒……说是信徒,不过是一群脑回路有重大缺陷的疯子,而李严和他们不一样,毕竟天道是真的存在,李严也确确实实掌握着能揭穿我老底的实力!

我头痛欲裂,按着眉心坐下来,过了一会儿,说:“我不会杀你,你也最好不要把我的事到处乱说,那对你没好处,主……天道对凡人的容忍是有限的。”

“那是自然的,身为凡人,窥探圣堂已是罪该万死,剪了这根舌头,我也不会泄露神使的秘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嗯。”我漫不经心回他,“往后也一样。”

李严道:“不过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该讲的话也没见你少讲,说罢。”

他颇为迟疑地道:“神使恐有血光之灾……不久于人世。”

我说:“说什么不久于人世,我就没来过这人世,再则血光之灾一类的,近来也遇到过不少了,一回生二回熟,船到前头自然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看来是李严多虑了,不过听神使这口气,像是心中有些把握。”

李严说这些话时,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拨着腰间的香囊,隔着布料,抚摸那个被安置妥当的小小铃铛。

和谢澄分别以来,它一次都没振动过,蛊虫安静地呆在里面,如同僵死多时。

顿了顿,我抬起头笑道:“左右我这条命早已定好了买家,何时交出去都没有区别,若一定要说我有什么把握,可能就是这个吧。”

李严望着我,神情略带忧色,似乎欲言又止,我转过头不再看他,留下一句“那你也好好歇息”,就起身从他的卧房离开了。

翌日,信鸽给我捎来袁无功的密函。

忽略他不惜采用肉眼难辨的小楷也要在那薄薄信纸上塞满的抒情爱语,真正有意义的信息也就这么一条。

——袁无功用自己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欺骗谢澄,告诉对方即使由他替我取出了相思蛊,短时间内却还是会存在一定的伤害转移概率,所以即使谢澄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不会受伤,也不会立刻怀疑到相思蛊未取出的头上,我大可放心了。

他是这么写的:“啊,看着小秋那想往墙上砸拳头又悻悻作罢的模样,我晚上都多吃了两碗饭呢。”

透过信纸仿佛能看见袁无功偷了腥般洋洋得意的笑脸,我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决心下次再见到袁无功,定要为了他在此事上出色的表现奖励一顿饭局,不愧是阿药,果真心思玲珑透彻,用不着我吩咐,不声不响就帮老爷摆平了后顾之忧,大大降低了后院起火的可能性,什么叫贤内助,这就叫贤内助啊!

不过这位贤内助也委婉地写下:“一别多日,相公身侧有冰儿那般出众的人物作伴,想来生活定是热闹至极,踏马踩雪,好不快活……而山中岁月长,已不知今夕何夕,思前想后,除却默念相公姓名,回忆与相公嬉闹时点滴趣事,竟找不出其他可供打发时间的玩艺!过去白白取笑小秋天真热忱可怜可爱,却未想自己也能有此境地,真是叫人汗颜了。”

信的最末,他写道:“……纸短情长,忧思难寄,唯望相公珍重身体。千言万语,阿药留。”

我盯着这封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半晌,把信纸折起来放进胸前衣襟里,那只信鸽乖乖地停在窗下的小桌上,嗑我为了不叫它吵我,顺手给剥好的一堆干果儿,待我向它走去,它就仰起小脑袋瞧我。

“辛苦跑这一趟。”

除开玄凤大领导,也没鸟能在一日之内奔赴千里了,我摸摸它尾巴上几根翘起来的羽毛,信鸽快速眨眨眼,细细的爪子在桌上来回踩一踩,便呆头呆脑地栽到我怀里,过了片刻,又扑扇着翅膀落在我肩头。

“钟儿,不辛苦!不辛苦!”

资本主义吸血鬼现在表现得越来越好,有时都会让我产生它和我这个底层打工人是站一边的错觉,可见其忽悠人的功力日渐深厚,玄凤没有为自己邀功,反而关心起其他:“李严,知道,名,字了,吗?”

我也不奇怪它分明不在场却为何能清楚李严的事,想了想,我一边用手指挠它下巴底下细软的羽毛,一边随口道:“多半还没算到那一步,他要真的看我一眼就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那这还有得玩吗?回家洗洗睡了算了。”

玄凤伸着脖子任由我撸,舒服得直眯眼,我心里仍想着袁无功信上的内容,又忍不住多关切两句:“他们两个相处得还行吧,有吵架吗,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吗?那地儿冷,也不知道当时带的棉被够不够厚……”

“没注意。”玄凤直白且冷酷,“没死,就成。”

说罢,它半是亲热半是责备地啄起我的鬓发,我喃喃道:“这段时间光紧着冰儿了,鞭长莫及,照顾不到他们两个,可别出乱子,一个比一个脾气大,打架也不知道会不会收着点……”

“小秋肯定又在生闷气了,怪不得我最近也老觉得憋闷,真是讨债来的,没在我跟前也能给我折腾出新花样……”

“唉,早知道当时就多跟他们解释两句再走了。”

玄凤:“……”

它狠狠在我脸上一啄,翅膀也不轻不重扇了我一记,径直飞出窗去。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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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袁无功既然有闲情逸致与我写书信,想来他那头应是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谢澄对老奸巨猾的神医大人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话虽如此,我又担心小秋那个直肠子被欺负太过受委屈,然而到底路途遥远力所不能及,只能收拾好心底的隐忧,把精力放到眼下的正事上。

我是巴不得姬宣给我安排些事做,什么脏活累活儿都行,哪怕把我当头驴使唤得团团转也好过对我这么大个劳动力置之不理,岂止是置之不理,姬宣根本是分外排斥我参与到他们的计划中,但凡我旁敲侧击多询问几句,就要摆冷脸给我看,连之前进宫去见姬湘,估计也是姬湘那边给他提前传了话,否则我休想轻易得逞。

我想不通他若即若离的态度,对我好时那真是恨不得拿根带子把我系在他腰上,走路都要牵着生怕我四体不勤摔倒丢人现眼似的,可就是如此,也不见得姬宣就对我真正敞开了心防,念及姬宣始终在介意着他与我之间横亘的那一场大火,他对我的疏远防备也有了算是合理的解释。想得毛躁,我用力抓了两把脑袋,末了,一脸愁苦地看着掌心的落发。

罢了,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几日后,我路过药王谷名下的医馆,思虑一番,最终还是走了进去,一入门内,就看见白芷独自站在角落的小桌旁捣药,桌上还摊开两三本陈旧的医书。

也许是多心,我在门边找了个不碍事的地儿静静观察了一阵,不知为何医馆里其他人都离她离得远远的,走路也在绕道,就当没白芷这个人一样,白芷也一直没有抬头,她衣着利落,长发盘成简单的髻,专注手上的事务,偶尔抬手翻一翻书,目露思索。医馆里人来人往喧哗不断,光束里金粉跳跃,她犹如身处另一个世界,那样的侧影落在人眼底,只是看着她就会感觉心情安定下来。

……嗯,这么好一姑娘摆在这儿,也难怪会招些虫子上门。

我二话不说从人群中拎出一道戴着斗笠鬼鬼祟祟的身影,赶在白芷发现异样前,强行揪着人出门,对方似乎也不想被人发现,投鼠忌器不敢过分挣扎,直到我把他扔进街边墙角,他才跳起来愤怒地开骂了:“你做什么!”

“我还想问问你在做什么呢。”我面无表情地道,“景将军,你是变态跟踪偷窥狂吗?”

“变……!胡说!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正好路过……对,我只是顺路来买点药……”

我懒得搭理他这通只能打负分的狡辩,一把掀开那顶斗笠,露出底下那张怎么看都是出行不利风水不佳的倒霉脸蛋,景瑜顿时慌慌张张地捂住脸:“把斗笠还我,我不能见人啊!”

我略觉新奇地抱起手臂:“哇哦,原来你知道身为一个变态跟踪偷窥狂是不能见人的啊?了不起!”

“…………不是因为这个!!!”

时隔多日不见,我跟他还是那样不对盘,身为金吾卫的一员兼绪陵发小,景瑜身材模样在一帮作为背景的芸芸众生中已然算得上出挑,佩剑走在路上说不准也会吸引个把怀春少女。他没好气地夺回斗笠安到脑上,道:“我得躲着太子的眼线,你还不清楚吗。”

我哼哼着靠到墙上,景瑜警惕地打量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我们,才狐疑地看向我:“你是特意去找白姑娘的吗,你找她有事?”

“我跟她有没有事先别谈,倒是你。”指尖轻轻敲着小臂,我微笑道,“为了保护你不被暗杀,绪哥特地把你藏起来,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跑到大街上,就为偷偷摸摸躲着看一个姑娘?”

景瑜脸色十足难看,他往下压了压斗笠,冷声道:“和你没有关系。”

“是和我没关系,反正当初把白芷受辱有孕的消息透露给开膛手,害得人家在鬼门关走一回的禽兽又不是我。”我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干了这等禽兽也不如的事,哪里还有脸去见受害者,怕污了她的眼呢——”

“我没打算让她发现!”

景瑜一下子就急起来:“我只是想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我冷冷截断:“我觉得你离她离得远远的就是对她最好的慰藉,景将军,就算不是你亲自动的手,但把无辜少女出卖给歹人的你,和凶手有什么区别吗。”

即使戴着斗笠,也能轻易看出景瑜的动摇,他在原地沉默站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不会再去打扰她了。”

说着,就要从墙角离开,我抬起一脚拦住他的去路,景瑜漠然地转向我,我皱起眉,不耐烦地道:“算了,这是你们的事,我一个外人本来也不该乱管,你自己掂量着来——”

“不用了,你说得对,我和凶手没有区别,是我背叛了她。”景瑜语气淡淡,“我没有这个资格见她,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所以当初太子到底许诺你什么了?”

被我这样打听八卦一般都询问了,他厌恶地站得离我远一点,望着街上行走的百姓,景瑜侧影莫名寥落,他无所谓地道:“我爹当年遭人暗算触怒圣颜,全家上下都被判处流放至北方蛮荒之地,我娘出嫁前与绪陵的娘亲是手帕交,爹娘为了救我,将我易名改姓后寄托给绪家,假托为绪家家臣之后,所以我从小是与绪陵一同长大。”

没想到这厮如此客气,不言则已,真开了口一上来就是这么真情实感的回忆杀,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撑出一副淡定表情,道:“哦,然后呢。”

“此事极为隐秘,若让外人知晓,莫说我爹娘,连绪陵一家也要受到连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一直都是以他人的姓名行走于人世,剥去这层借来的皮囊,我什么都不是。”景瑜说,“你不明白这种滋味,你不明白我有多想换回自己真正的身份,有多想为我爹娘平冤,让我们一家团聚,我……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

我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而相对的,绪陵什么都有,双亲健全,姊妹可爱,家族深受陛下信赖,连太子都要眼馋他们的势力,众多世家子弟中,京城里谁不清楚他绪陵的名号?他从小就聪明得不可思议,比谁都通人情世故,诗书武功都是一学就会,教我们的先生都说,若世间有生而自知者,就应当是绪陵这样的人。”

景瑜的口气越发自嘲:“甚至相貌都比我英俊许多,一起出去玩闹,所有女孩儿都只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就算有谁事后来找我,也只是托我给绪陵送信。”

我:“……”

绪陵那不是生而自知,人家是正儿八经开的起点重生文,主神亲儿子是跟你开玩笑的?

不过连我跟绪陵在一起偶尔都会感叹世事不公,更何况多年和绪陵形影不离,还自带凄惨过往的景瑜了。

惨,景瑜,惨。

我憋了半晌,伸手拍拍景瑜肩膀,景瑜麻木地靠在墙边,自暴自弃般接着道:“我也没想过要比谁强,绪陵是我发小,我自然希望他能过得好,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太子许诺若他登基,会平反我爹娘当年的冤案,让我恢复自己的真实姓名……”

“而如果你拒绝他,那么他就会将绪家收留罪臣之子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届时谁都吃不了好果子。”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景瑜整个人往外散发着怨气,已经不想说话了,我想了想,问道:“这些话,你跟绪陵老实交代了吗。”

他嗤笑一声:“和他说能有什么用,我想尽办法都摆脱不了太子,太子明摆着就是想借我拉拢绪家,至于白姑娘……她只是被当做染黑我手的工具罢了,她从始至终,都是为我所害。”

“你怎么知道和绪陵说没用呢,你都干了这样的混蛋事,绪陵也要扛着宣殿下的压力保住你,他有多看重你不需要我——”

“我就是不希望他对我这么好!”

景瑜陡然扭头冲我吼道,语声无比悲愤:“我宁愿他看不起我,奴役我侮辱我,也好过把我当兄弟,快二十年了!我受够了!”

“……”我眨眨眼,直面景瑜那张痛苦的脸,道,“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讲,你知道我跟绪陵关系也很好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

他默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回去,冷漠地道:“闻人钟,我查过你的出身,不过是自甘堕落的山贼,也不知道绪陵哪根筋出错非要同你亲近……和你讲又如何,你能改变什么,在这京城,你我什么都不是!”

这话确实。

“可谁让本人有着一等一无事生非的本领呢。”我笑道,“既然景将军要借卑贱贼寇之口,把这些年酸得要死的情绪传给绪陵,那我又怎敢辱命?”

“以及有一点,我必须要更正你的话。”

景瑜可有可无地看向我。

“可不是所有女孩儿都只会注意绪陵。”我耸耸肩,说,“上回在宣王府,白芷有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过吗?”

“……”

听了这话,景瑜忽然颤抖起来,喉结用力滚动着,他刚要开口,我冷酷道:“当然这不代表着你就能腆着脸去接近人家了,两回事,别搞错了。

景瑜:“………………”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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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阶段闻人钟有读心术。

(1)

大夫人的场合。

闻人钟:“望殿下知晓,愿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你喜欢,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姬宣:“……”

闻人钟:他看起来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

闻人钟:唉也正常,漂亮话谁不会说呢,落不到实处一切都是空的,他不相信我,不怪他。

闻人钟:等等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姬宣面无表情。

姬宣姿态高傲。

姬宣:我不需要!!!!!不需要!!!!!!我不要你为我牺牲哪怕一分一毫,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了,你以为这么做我会高兴吗?!!你觉得我会乐意接受你一厢情愿的付出吗?!!!!

姬宣: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再也没有比你更狂妄的人了!你怎么敢,怎么敢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姬宣:而且你又不喊我冰儿了!你看不上我!你瞧不起我!明明喊谢澄他们喊得那样亲热,轮到我就只有冷冰冰的殿下!!!

姬宣:我不想当什么殿下,我想当你的冰儿!!!

姬宣转过身,冷漠道:“随你,你爱怎样,与我无关。”

闻人钟:“………………”

(2)

二夫人的场合。

闻人钟:草刚刚是什么,我刚才听见什么了,我耳朵聋了我人没了,主神又给我乱增加什么特异功能了!

袁无功:“相公!”

闻人钟:“嗯?怎么了……等等,你先别过来!”

袁无功:“为什么不让我过来?阿药做错什么了吗?”

袁无功:也是,他现在一门心思全在姬宣身上,我这种人离他太近,只会让他觉得厌烦,他也不是一日两日讨厌我了。

闻人钟:“……我不是讨厌你的意思,你先等等——”

袁无功:不是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不愧是相公,糊弄人的功夫比我还高深,也难怪那么招人喜欢……还好我不喜欢,他骗谁都骗不过我。

闻人钟:“……”

袁无功笑道:“好呀,相公让我不动,我就不动了。”

袁无功:他看上去不太对劲,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真是稀奇,虽然跟我没关系,但机会难得还是多试探他两句吧。

袁无功:“相公是才从宣殿下那里回来?可是同殿下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宣殿下他身份高贵,不能时时体贴,相公若不介意,可以讲给我听,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袁无功:踩姬宣就是个顺脚的事儿。

袁无功:“当然要是相公看不上我,也可以去找小秋,可惜小秋一早便出门,不知要几时才会回来,到底是年纪轻轻,比起我们要气盛许多,精力也十分旺盛。”

袁无功:谢澄也配听你谈心事?那傻小子少来添点乱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闻人钟:“不,不用,我没什么要讲的……”

袁无功笑眯眯:“相公何必这般见外。”

袁无功:他果然不把我们放在心上。

袁无功:他说话不看我的眼睛,他嫌我烦,他恨不得我立刻从他面前消失。

袁无功:呵,反正我这种人谁都不会喜欢,那又如何,嫌我烦,那我更要烦死你。

闻人钟:“………………不是啊!”

闻人钟:“是你嫌我烦才对吧?”

袁无功:“相公忽然在说什么呢。”

袁无功:……你怎么会这么想?

(3)

三夫人的场合。

谢澄:“闻人钟!”

谢澄:“喊你怎么不理人!”

谢澄:“喂!你听不见吗!”

闻人钟:……行吧,是祸躲不过,让我来听听你一天到晚又在想什——

谢澄:喜欢你!!!!!!!喜欢死你了!!!!!!!!!!

谢澄:想摸摸他,想摸摸想摸摸想摸摸!!!!

谢澄:他怎么看起来好像在后退?

谢澄:不准跑!!!!!要牵手!!!牵手!!!!!

闻人钟:“……”

闻人钟:“要牵手吗?”

谢澄:“!!!”

谢澄:“谁要跟你牵手了!”

谢澄:啊啊啊啊啊啊什么时候才一起回黑风岭啊!!!


吵得我眼睛疼。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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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一脸颓唐的景瑜,我再次走进医馆,白芷还是站在那个位置捣药,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之前我和景瑜在这里出现过的事实,这回我不再犹豫,直接走了过去,说:“打扰。”

少女愣了一下,依旧夹着书页的白皙手指被药汁染出几滴浅淡褐色,她抬起头,那张清秀的脸上很快露出柔和笑容:“不打扰,你怎么来了?”

我若无其事道:“路过,来看看,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白芷笑着点点头,拉开椅子让我坐下,“你呢,我以为你和袁大夫出远门了。”

“啊,我有事就先回来了。”

“这样啊。”

白芷没有细问我究竟有什么事,我跟她在摆满药材书册的桌边坐下,她想起什么,又转头去给我倒水喝,上回我来还有药草茶喝,这回她在大堂里忙活一通,却只有白凉水了。白芷似乎颇为不安,还想去自己房里取些点心出来,被我拦下后,才略带赧然地笑着:“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来看朋友要什么招待,坐着,想跟你聊天呢。”

我耍起无赖,不允许她就这样抛下我走开,白芷被我缠得无法,她摇摇头,跟我说了几句日常,我才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这姑娘竟然还跟我装傻,我好气又好笑,眼神朝那些离这边离得远远的药童大夫们身上一瞥,他们正充满戒备地望向我们。我道:“这是在欺负你吗?”

“没有,不是这样。”她没有将那些如尖刺般的目光放在心上,只是宽厚地微笑着,“袁大夫将我收为药王谷外门弟子,我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女子,却得到了这样大的机缘,他们心有不满也理所当然。”

我说:“这哪里理所当然,女子学不得医吗,你只是入门晚些,其他又不比谁差,而且我看你比谁都努力,其他人闲着你都没坐过……我懂了,袁无功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搞这一套,现在就不一样了……就是因为他们这种态度,阿药才看不上他们,阿药又不是瞎,怎么会不知道谁才是真正能栽培的人才。”

我义愤填膺不停嘚啵儿的时候,白芷始终笑着看我,脸色红润,目光专注,温柔得不可思议,等我收了声,她终于笑出声:“你和袁大夫和好啦?”

“我什么时候和他吵过架了。”

“上回你俩的气氛可怕着呢,莫说吵架,我都总担心你们打起来。”

我想了想上回,大概指的是袁无功被姬宣轰出府,我不放心特地来看望他那一次。

我梗着脖子:“那是他自己不好,老是演戏老是骗人,你看我会和你吵吗?”

“我又不是袁大夫,袁大夫要真成了我这样的人那还了得,病人们上哪儿哭去。”

仔细想想,如果袁无功真的愿意收敛起他那一身没事儿找事儿的妖气,不搞花架子,做个本分人,那对我而言无疑会省事很多。

“……你真的讨厌我吗?”

片刻后,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得也是,他做他自己就好,不需要和谁来比。”

白芷欣慰地道:“这就是了,袁大夫是好人,你们都对我有恩,要好好相处啊。”

我不擅长被人用这种哄小孩子的态度对待,嗯嗯嗯地应过去,白芷瞧着我,嘴边含笑,目带了然之色:“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为何事而来了吧?”

我顿时安静下来,她眨眨眼,口吻变得狡黠:“无事不登三宝殿,恩公何必为难,要知道再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了。”

“你是个非常坚强,非常温柔的人,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她乐出声:“这话说反了吧!”

“…………算了。”

如同一泓柔和月色,映照出鬼影幢幢,我深觉无地自容,站起身,白芷不明所以也跟着我站了起来,我垂了垂眼,道:“我没别的话要说了,我只是顺路来看望你而已,你继续忙吧,如果这帮人霸凌搞得太过分,你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

白芷一瞬便蹙起眉头,她拉住我,严肃道:“不对,你还有话没说……是不是有关开膛手的事?”

最后几个字她声音压得很低,说完,自己却先发了个寒颤,掌心下意识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我复杂地看着白芷,她愣了一会儿,扯了扯唇角:“果然如此。”

紧接着,白芷毫不犹豫道:“我能做什么。”

我刚要说话,白芷径直打断了我,她近乎严厉地道:“我虽是小女子,无能且窝囊,但那不意味着我真的能浑浑噩噩躲在人身后了此残生,闻人,有用的上我的地方——直说!不要在事后让我悔恨自己的懦弱!”

我哑然,许久,笑了两声:“真是难怪人顶着那么大的心理压力都要栽进来……”

“闻人钟!”

这是急得连名带姓喊我了,音量也没控制好,不远处几个路过的药童都不满地看过来,隐约传来些嗤笑声,诸如什么不知羞耻,什么私相授受,渐渐那声音都不加掩饰,我面无表情侧过头,微微活动了一下颈骨,刚想过去言辞恳切地教他们做人,白芷再次拉住我:“难道你不信任我吗?你觉得我不能帮上你的忙吗?!”

再不说实话,估计就要把白芷惹急了,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我可不想亲自尝这个滋味。我叹了口气,道:“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我现在基本已经摸清姬湘的想法,她当初将长生不老药的方子交给姬玉,一方面是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为日后的东窗事发做好准备,太子一向在外有着贤良美名,这样光辉的形象但凡沾上一点污痕,都是难以言喻的刺眼,更何况将其与那个给全京城的闺中少女带来恐惧的连环杀手联系在一起。这件事一旦曝光,会在民间引发多大风浪根本无法估量。

而太子分明正当盛年,究竟为何急着要做出这一味长生不老药……

我猜测,这恐怕就是他将谢从雪纳入麾下的关键。

但不论如何,眼下京城风雨交加,只要能将矛头稍微调转向永远清白一身的姬玉,只要开了个头,后面隐藏在地底的腌臜,就更好翻出来了。

“由我来指证开膛手吗?”

白芷焦虑道:“可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他当时戴了面巾,又是从身后迷晕了我,若我知道他是谁,我一早就去官府报案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不需要你看清他的样貌。”我平静地回答,“我已经知道开膛手是谁了,你只用帮我把那个人指出来就可以了。”

白芷睁大了眼睛,下一瞬她几乎扑到我胸前,用力抓住我的衣襟:“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到底是谁害的我们!”

我低声说出他的身份,白芷登时失神,好一会儿,才喃喃:“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太子不是一向善待百姓的吗?怎么会……”

她犹自震惊,我难耐地等了一会儿,终是道:“其实不一定真的需要你的指证,说到底也不是光靠三言两语就能将罪名安死在对方头上的,而你当初遭了那么大的苦楚,好不容易才过上平静的生活,我并不想搅乱这份安宁,白芷……你应该拒绝我,我自私自利,但你应该多为自己着想。”

她慢慢回过神,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深深低下脑袋,少顷,听见白芷在我头顶柔和地道:“请抬头,地上什么也没有,请看着我说话呀。”

“……”

“现在的生活确实很好,每日都很充实,每日都能学会新的东西,甚至靠自己这点微弱的力量便能帮上许许多多人的忙,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这确实是我过去从未想过的生活,我曾经想得最好也不过是得遇良人相夫教子,而这个梦离现在的我已经太远了。”白芷拉着我的手,笑道,“而站出来指证凶手,却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仅失贞,甚至一度有孕在身,尽管那不是我的错,也不会有谁愿意站在我这边,我会彻底给毁了,大概往后我爹娘再也不会许我这样受人非议的女儿入家门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榔头般重重敲在我心尖,让我彻底看清自己的冷漠,我依然低着头:“嗯,你不该站出来的。”

“名声坏成这样,往后再也难许亲事,一辈子就只能一个人过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便当我没来,你什么也没听过,也不必有任何负担——”

“那就一个人过好了。”

白芷紧紧握住我想要挣脱的手,从下往上注视着我,她眼睛那样明亮,笑容也同样,白芷开怀笑道:“我不嫁人,别人的看法和我无关,名声什么的便由它去!骂我荡妇又如何,荡妇做事才不会那般束手束脚呢!”

我猛地抬头:“你瞎说什么,终生大事怎么能说定就定,如此草率,你往后会后悔的!”

“也许吧。”

白芷认真道:“不过若有朝一日,我真的为此感到后悔,那你就不要再来找我,因为那个人已经不是白芷了——我现在只想做好每一件该由我去完成的事,仅此而已。”


不知道朋友们从上一章那个小段子里有没有看出来,其实二夫人是个激情相公推来着()

七夕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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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七夕,夫人剧组的其他成员忙着走剧情,就派我来敷衍大家啦。

【 】:我其实也没什么自信能让大家满意,我知道大家更希望看见路老师过来,路老师说话风趣又能调动气氛,但他最近档期安排得很紧,调了好几次都抽不出空,所有没有办法……希望大家能原谅……

【 】:你问几个主演平时在现场的表现啊,我觉得挺好的,姬老师看起来很严肃,其实又细心又温柔,承包了咱们整个剧组的零食,谁跟他对戏念错台词也都不会被骂,袁老师……呃,我其实有点怕袁老师,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就,一种动物的直觉吧,尽管袁老师长得特别漂亮,总感觉这个人像一团黑泥,特别扭曲特别可怕……啊,刚刚的话要消音!这是不能播出的内容!

【 】:不过袁老师拿路老师没辙呢,其他人再怎么警惕都会被袁老师逗得团团转,但只要路老师在场,袁老师就会听话安分很多……对啦,他们私底下也会开玩笑乱喊称呼,什么阿药冰儿小秋之类的,几位老师特别敬业,哪怕中场休息时也会按照屏幕里的性格相处,这都是入戏太深的表现啊!

【 】:谢老师还兼任咱们剧组的武术指导,厉害吧!听说他以前去少林待过一阵,那拳脚虎虎生风的,我们都不用另外花钱请保安了,小偷强盗见了他那是慌不择路夺门而出啊。

【 】:现在拍戏的进度……差不多有一半了吧,编剧老是自嘲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连全剧第一个高潮点都还没走到……哈哈好像也是哦,在废文市长佩红烧区这样民风开放的地方,我们剧组清水得好像要去广电过审似的,平时穿衣服也都捂得严严实实,真的是特别不好意思,对不住大家!

【 】:能不能剧透接下来的安排……不可以!不行!我们每个人都签了保密合同的,不可以对外剧透!违者要给剧组全体成员洗袜子,那么多人,我不想洗袜子啊!

【 】:关于“闻人钟”最后的归宿……这,这个也算剧透吧?呜呜我就说我不擅长和观众交流,袁老师偏要让我来……总之,编剧说会尽力给他最圆满的结局,但是这个最圆满究竟能不能让大家满意,那就不得而知了……对编剧这种地方的悬念,路老师跟我都很忐忑,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表演得很好让大家满意……

【 】:啊,其他配角的归宿可以剧透!可以剧透一点点!你们最想知道哪个配……果然是绪陵呢,哇超多朋友站绪陵x“闻人钟”这一对邪教,编剧深夜买醉哭了好几次,听她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千叮咛万嘱咐大家千万不要站错cp磕错糖……我又扯远了,绪陵是直男,直得不能再直,而且已经安排好对象了!你们可以大胆猜一猜他未来老婆是哪位!我超级期待看他以后皮断腿,被老婆追着打的样子!

【 】:怎么说来说去都像是在讲流水账……唉,我,我真的不太会和人沟通,说话也老结巴,在这里谢谢剧组愿意好心收留我!作为新人演员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 】:……你们问我出演的是谁?

【 】:这也是不能播出的内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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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条if线,是仙子的羽衣被人暴力夺取,闻人钟的真名一朝被人知晓,那这个故事估计就要彻彻底底走向黑暗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那样也很得劲,失去了回家的希望,重来的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被毒医终日禁锢在床头,无论醒着睡着都叫人抱在怀里,对待一朵娇弱不堪的花朵那般被精心伺候着,然心情抑郁渐渐吃不进东西,只能让二夫人掐着下颔嘴对嘴喂进去,米粥成线从唇边流下,温热地堆在锁骨上,黑暗的厢房内燃着熏香,腾云驾雾般包围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方软榻,二夫人状似十分忧郁地凝望着他,一唱三叹:“相公,不吃东西可不行呀……来,张嘴,不烫的,别怕呀,往下咽好不好?”

要把舌头都伸进去,试探着撩动那麻木的上颚,才会条件反射般做出吞咽,食物的味道十分清淡,却很快又反胃起来,一把推开宛若毒蛇般缠绕着自己的美人,趴在床边作呕半晌,也只是得出一些稀稀拉拉的清水,天旋地转里,熏香越发让他晕眩,眼角含泪染红,十指用力地扒着床沿,又无计可施地让二夫人从背后将自己抱回怀里,一下下轻轻拍抚着瘦骨嶙峋的脊背,男人一点也不在乎他唇边还有污浊,自娱自乐般哼着些轻软的地方小调,像是要哄他睡。

呜呜要是只有二夫人一个,也还行,无非就是脚不沾地被对方养到残废,一身娇贵骨肉再也离不得他人的爱宠,可谁叫还招惹了另两个天选之人呢,谢澄本想大声呵斥袁无功的囚禁行为,但那么大个相公就摆在面前,他实在给的太多了。袁无功一手搂着神志昏沉的闻人钟,少年没了骨头似的软倒在他怀里,任由别人将他摆出种种屈辱的姿态,袁无功抬起眼皮子,似笑非笑地睨过去:“你真的觉得我做错了吗?……看,他现在睡着了,你做什么他都不知道,随你怎么摸怎么抱,就是把他每根骨头都打断也是可以的……小秋,你从没想过捏死一只飞鸟吗?”

于是除了腰上系着与二夫人的衣带连在一起的枷锁,手腕上也多了一副冷铁打造的镣铐,两只手并在床头,从长久的昏睡中苏醒,闻人钟睁开眼睛,看见摇晃的屋梁,看见飘荡在空中的帷幔,放大的瞳孔里毫无光彩,许久,他微微低头,看见自己双腿打开,一条大腿被扛在男人肩头,另一条则失去气力歪倒在一边,玉山倾颓,带着布满苍白肌肤的青红斑痕。

“若早知有今日,你就该离我离得远远的。”大夫人手臂撑在他脸边,俯下身,姬宣凝视着他每一寸表情的变化,语气漠然道,“你哪里来的胆子,招惹了我,又想一走了之?”

“更何况还是三个……”

“可真是贪得无厌啊。”

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一切都虚幻而遥远,唯有快感是如此尖锐,一波波浪潮将他推得很高,又一次次将他狠狠摔下来,四肢百骸,连着体内那无处藏身的灵魂,都变作深海里四散的泡沫。

于是他只能倒在枕头上,喘着些微粗气,喃喃着道:“对不起,对不起……”

“爸,妈妈,爸爸……妈妈,对不起,我回不了家了。”


这是我之前发在微博上的if线,看反响,如果还行,考虑之后正文完结了给这个单独整个番外出来。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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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会感到深深的惭愧。

在刚来这个世界的前几年,我无视着周遭的一切人事,麻木而冷漠地听从着主神的安排,对我而言,通过这具陌生人的身体所观测到的一切,都是与自己无关的虚妄。

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在充满假象的这个世界里,活着缤纷的人物,品性高洁者,深不可测者,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者……我这样吊儿郎当不上不下的货色,实在愧于与他们同行。

该告诉白芷,她那个名唤依依的白姓堂姐,如今在公主的身边做事吗?

白依依拜托我,让我不要叫白芷卷进这些权贵间的纠纷中,她说白芷生性柔弱,担不得大任,如今失去贞洁已然是无可挽回,崩裂开的苍穹,怎么也不该让她一个小女子去扛起。

白依依还说,就算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也许是姬湘,姬湘也是她的主人,在宫中这些年于她有恩,她进退两难,究竟不能为白芷报仇,只希望白芷能够忘了这一切,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白依依说得不对,也不算错。

没谁愿意看见亲爱的人反复跳进同一个火坑。

“……”

我张开嘴,到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而白芷依然直视我。

“恩公。”

少女抬袖,在窗下光影交界处深深向我行了大礼:“请祝我武运昌隆。”

是夜,我回到宣王府,许是下人们也知风雨将至,并不如往常那般围上来嘘寒问暖,只是各司其职,朝我略一躬身罢了。

我看见他们忙着挂灯笼贴窗花,搭着梯子上屋顶除雪,恍然想起,原来过几日便是除夕。

不知不觉我已在京城停留快有半年,秋去春来,我离开黑风岭已太久,久到我想不起山野那清冽的味道,肺腑间充斥的尽是扰人的寒风,一寸寸在内壁上刮出血的滋味。

看来我终究对黑风岭那片热忱的土地产生了眷恋。

尽管那里也无法让我真正扎根。

“除夕啊……”我喃喃自语,“得给英娘寄信了,她都写信来催了好几次,再不回去……”

“小公子是在思念家人吗?”

管家揣着手,走到我身边,眯着眼看在屋顶上忙活着的男仆,他笑着说:“不过我倒是很高兴小公子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往年都是我们下人凑热闹,没什么大的意思,今年宣哥儿回来了,你也能留下,这才终于像个年了。”

我慢慢吁出一口气,仅是微笑,没有搭腔,管家似乎在观察我的脸色,许久,他又平静地道:“尽管大年当头不好说这个,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解开小公子和宣哥儿的心结。”

我漫不经心地想,他是要为当年姬宣派人杀害闻人钟的事做解释了。

不等管家开口,我便道:“我没有什么心结,有错的不是刀,而是举起刀的人,闻人钟便是要寻仇,也只会去找我那位图谋我家产的叔父。拿钱办事,与人方便,殿下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当然,这种杀人买卖,我至今不敢相信藏有姬宣的影子。

只能说我对人心还了解得不够透彻。

“……不是这样的。”管家艰难地道,“宣哥儿只是极光阁挂名阁主,小公子,你想想,他多年远在边疆镇守军营,哪里来的功夫调转千里之外如此庞大的组织?”

“嗯。”我微笑了一下,“所以极光阁背后真正的掌权人其实是久在宫闱与世无争的公主,这我已经猜到了。”

管家哽住,好一会儿,才搓了搓手,讷讷地说:“这样啊,小公子果然聪慧……那,那上回,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我笑着回答他:“自然真心,我向上天发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殿下的事,您大可放心。”

我所言并无虚假,管家听了后,却像是突兀地老了好几岁,双鬓染雪,精气神沉沉疲惫下来,我顿时有些不安,担心是自己哪句话太放肆太不够体贴伤了这位老人的心,刚绞尽脑汁想了些找补的话,就听见他低声说:“在这之后,小公子有什么打算吗?”

一团一团的雪从瓦片扫落,这显然是个有趣的游戏,一群小侍女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后,刻意站到扫雪的下方,互相踢雪,上面的人一声吆喝,她们就嬉笑着四散开,雪团在飞扬的裙角里粉碎成无数细光。

“我会离开。”我望着远处欢乐的人群,温和地说,“在实现殿下的心愿后,我便会离开,京城不是我这样的人该留下的地方。”

“回黑风岭吗?”

“也许。”

管家也同我一起看去,他轻声说:“这些话,小公子对殿下说过吗?”

殿下。我忽然想到,不知何时起,我不再称姬宣为冰儿了。

“愿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话,倒是说过很多次。”我哈出白雾,笑出声,“不过他看起来没当回事,但也该是如此,殿下不必仰仗一个山贼的帮助,殿下他生来无所不能,也应当事事心想事成。”

很久没得到回应,我转头看去,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湿漉漉爬下两串虫子似的泪水,扭扭曲曲,最后抿进嘴角的缝隙里。

“老奴——老奴也希望小公子心想事成。”他擦擦脸,续道,“不必无所不能,只要心想事成。”


我其实蛮喜欢闻人钟和管家相处的时候。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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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然大雪仍在除夕当日覆盖了整个京城,极静的雪落叫千家万户的爆竹鸣响震了个粉碎,枝头的梅花余数不多,也在此刻的欢声笑语里飘飘扬扬,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人间烟火气短暂地驱散了因这场暗潮汹涌的皇位之争,而笼罩在京城头顶大半年的阴霾。

戴着虎头帽的小孩儿举着糖葫芦从我身边跑过,三三两两成群,瞧着很是活泼可爱,跟在最末的那个小姑娘年龄太小了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没等我去扶她,她自己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赶紧吸着鼻涕去追前方的同伴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原地方多站了一会儿,手里大大小小的年货便有控制不住往下滑的趋势,就赶紧往上抱了抱,除夕当头王府的各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我想着这段时间受他们照顾,决心出来购置点贺年的礼物,也算给他们点惊喜。

所幸街上的店铺老板十分敬业,这种时候也不忘本职,前屋开放做着生意,后院热闹聚着亲戚,我犹犹豫豫穿梭在三姑六姨的打趣里选珠钗买香粉,挑布料购新鞋,完事了还被店家拦下硬塞一嘴新蒸好的腊肉——别说,怪香的。

“过年好,你也别在外面久待,早些回去吧。”

得了店家叮嘱,我赶在日落前回到王府,甫一进门便被下人们叽叽喳喳唠叨一通,等你争我抢地把礼物分发好,才笑嘻嘻地叫他们推去了主屋,打眼瞧去热菜还没上,冷碟已有两三盘,然主座不见姬宣人影。

我在门边愣了一下,身后几个推着我来的侍女此刻忙着戴崭新的珠钗,一个个正兴奋地拉住我要我给出真实评价,我道:“殿下呢?”

“……”她们也愣了片刻,放下手,说,“殿下在宫里啊。”

我默了,管家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一列奉菜的杂役,他指挥着将一道道菜肴放到桌上起,一面对我解释道:“殿下午后便进宫去了,除夕夜他们皇室是会团聚在一处的,往年殿下不在京中,今年既然回来,那自然是要参加这场家宴的。”

为了不错过晚上的大餐,我今日早早便出门办事,当然就不会知道姬宣的行程。管家像是在安慰我,续道:“不过也无事,左右明日他便会回来,今晚就咱们府里的人先把气氛暖着,明日宣哥儿回来见了心里才欢喜呢!”

我垂下眼,半晌,顺手把一直握在掌心的盒子囫囵塞进袖子里,不等管家询问,我大步走向那布满珍馐的木桌:“那就不等他了,咱们自个儿来一杯!”

菜好酒香,没啥不爽。

我拽着一男仆的领子,震声咆哮:“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有几个当老婆的大过年丢下老公回娘家!啊?有几个!!!”

“等等小公子什么是老公,什么是老婆?”

“都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就这么一走了之,嗝,他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公放在眼里?有没有!有没有!”

男仆被我勒得脸色涨红,舌头都快吐出来,他艰难无比地道:“殿下临行前,是,是来找过你的,但你那会儿不在——”

“不在又如何!我不在难道不是给他选礼物去了吗?这也能怪我?!”

我踩着椅子拼命摇晃对方,眼见着一条无辜的生命就要断送在我的辣手里,左右两边马上七七八八围上人来,纷纷劝道:“公子算了,我们算了!这些话你明日再告诉殿下!算了算了!”

我被他们强拉着坐下,手里又被塞了酒杯,侍女连忙替我满上:“给小公子倒一杯椒柏酒!公子喝!喝完这杯还有下杯!”

我灌了个五迷三道,更是醉得两眼迷瞪,坐都坐不稳,管家似乎一度想来阻止我,结果被另一堆撸着袖子要去拼酒的仆役们包围了,我打着酒嗝,很没有形象地倒在椅背上,果不其然就有人嘲笑我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就不胜酒力,千杯不醉就真是什么好事吗。

左耳喧哗右耳还是热闹,我听得心满意足,许久,睁开一双失焦的眼睛,望着头顶垂下来的彩带丝条,离我很近,近得好像伸手就能够着,灯楼的光融融,我看着看着,只觉全身筋肉都要化作水,找不到一根支撑得起自己的脊梁骨。

我忽然开口说:“我是谁啊。”

说完又打了个嗝,屋里状况已经彻底失控,仗着主人不在,又正值合该尽兴的佳节,一帮仆役群魔乱舞,划拳拼酒不可开交,闹成这样,我喃喃的话没有被任何人听清。

我抬手覆盖在烫热的额头上,感觉确实不能再喝下去,贪杯跑肚,内急来寻,我低声和身边人说了一句,就踉踉跄跄往外面走,起初还有人要来扶我这个醉鬼,又很快被宴会再次扯入其中了。

离开主屋,世界登时安静下来,也不是全然无声,远近都有笑语,不止来自王府,更是散落在天地间的冷暖人情。廊柱三步一根,解决了内急,我扶着它,沿着屋檐下的小道,慢慢往回路走,等远远望见那通明的灯火时,我止步了。

“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自言自语道,“搞不懂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没人回答我,梅香与风雪不解俗情。

我换了个方向,背着宴会而去,走出老远后,我猛地踏足发力踩墙上房,中途因着脚下虚浮,险些摔了一跤,幸好最终有惊无险站上屋顶,我踩一踩瓦片,觉得还算结实,便揣着手满脸严肃地往前走去,并在心中给自己定下规则:掉下去就死了。

一步,两步,我甩开脚纵着性子乱走,一路来到王府最边沿的石墙上,脚尖踩着那不过两个巴掌宽的砖瓦,我加大了挑战力度,决心单脚跳着绕王府一周——不错!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能完成这项任务的我,一定能做到更多旁人做不到的事!

这兴致一来说干就干,我抬起右足,试着往前蹦跶,第一步还行,第二步也没问题,就在我要大无畏蹦出第三步时,听见了一声藏不住的低笑。

“……”我迟钝地扭过头,没看见人,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墙头,刚要低下脸去看是哪个路过的朋友撞见了我这一历史性的壮举,模糊视线中就见得那人一晃,身后便轻巧地跟上来一道影子。

“继续啊。”肩膀被人戳了戳,“我也要这么玩,我们看谁先掉下去。”

我不介意被人围观点赞,但不署名就转载走实属下作行为,我心平气和:“这不是在玩,这是很重要的事,你做不了。”

对方虚心请教:“为什么我做不了?”

“因为掉下去就会死。”

“……掉下去就会死。”声音充满惊讶与赞叹,“原来如此,好严格呀。”

“嗯。”我就继续往前跳,口气庄重地道,“你还是下去吧。”

“可下去就会死呀。”

此话一出,我深深震惊了。

说的对啊,下去就会死,那他可千万不能下去,他死了游戏就直接结束了!

我沉默一会儿,艰难转身,在对方含笑的注视下牵过他的手,道:“那你跟紧我,不要掉下去。”

他的手有点大,不好握在掌心,我正为难时,就听见他叹了口气,说:“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这还了得,立刻洗耳恭听:“你说。”

他笑道:“我们一起死。”

言罢没给我半点反应的机会,袁无功用力拽过我,翻身就从石墙上栽了下去!

砰。

雪尘扬起,这么短的距离我根本调整不了身形,狼狈地一头砸进松软雪堆,一时眼泪都要逼出来,而袁无功仍旧拉着我一只手,放松仰躺在雪地里,他看着夜空,哈哈大笑起来。

“相公。”笑了不知多时,他侧过头,朝我道,“这下我们都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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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着这张平和的笑脸,久久说不出话。

“……”

事已至此,我干脆也学着他,大字状彻底摊平在雪地上,袁无功见我不理他也只是笑笑,我们一起望着那无星也无月的夜空,数不清的雪花静静地从空中飘落,落在面颊上的一刹那便化成了冰冷的水珠,沿着眼角滑下去。

“你太烦了。”我实在气不过,使劲蹬了他一脚,“真的太烦了。”

袁无功说:“这话也太让我伤心了,我岂止是太烦,我根本是恨不得烦死你呢。”

“……”我扬起拳头,二话不说狠狠在他肚子上来了一下,一声做作至极的闷哼后,见他笑嘻嘻地并不还手,我也觉得没趣,就卸了力,仰躺在雪地,微微张着嘴凝望那雪花飘落的轨迹。

“你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吗?”

袁无功翻了个身,侧躺在我身边,手枕在自己的头下,余光里,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样是怎样。”

我探手试图在空中比划,好一会儿,缩回手:“就,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雪花密密,每一片都很温柔,可等风雪过去,大地也要变作白茫茫的一片,我的胸膛,四肢,脸上,乃至呆滞的瞳孔,都渐渐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于是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像是透过望远镜在观察离自己很远的宇宙。

我身体不动,只偏过头,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宇宙太远,而我与他又隔得太近了,近到我面对那双深黑而无波的眼感到了不安,近到我不敢去看他眼里那张陌生的面容,刚想往后缩,这时,袁无功回答:“嗯,明白。”

我傻了,然后笑起来,轻轻道:“你在骗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明白什么?”

他又说:“你很孤单。”

雪花落进右眼,凉意后涌现出更多的热流,从右眼眼角割开鼻梁,滚到毫无防备的左眼里。

“我也一样。”袁无功微笑道,“我跟你一样孤单。”

他拇指阻断翻越高山的河流,重重抹去,我一动不动,许久,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有的你容身之所,只要你还活着,人世永远都有你一席之地。”我闭上眼,“但我不是。”

他持续按在我眉骨和鼻梁间的凹陷处,笑着:“所以我邀请你了,咱俩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可以做个伴儿,那样不好吗?”

听他老将死亡挂在嘴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无知者实在好笑,又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催使我发出质问:“你很想死?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袁无功想了想,说:“是一了百了吧。”

“不。”我否定了他,“是一无所有。”

“啊,那这也没什么打紧的。”袁无功侧脸压在自己手臂上,他在那里蹭了蹭,安静地道,“反正我原本就是什么也没有的。”

跟这种人讲不通,醉意熏得我眼底发红,本来燃烧起来的情绪在冰冷的胸腔的里摇晃了两下,很快就又熄灭了。

“你生气了?觉得我说话不好听?”

他抚摸着我眼皮,太痒了,我握住那截手腕,还是说:“不。”

“哎呀,我也很烦你这点,老是不说实话,藏一半留一半,我倒是很乐意当相公的蛔虫,但——”

“我觉得很难过。”

我弯下腰,把脸埋进他散发着药香的掌心,喃喃道:“因为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死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快要睡着,久到雪花将我们掩埋,才听见袁无功叹息着说:“那我就更想死一次试试看了,相公,你真是一点也不懂阿药的心啊。”

浑身一震,却是他利索地把我打横抱起,堆积的雪簌簌往下掉着,袁无功轻轻抖了抖我,我早已冷得失去了知觉,费劲地睁开一只眼睛,正好看见他垂下脸,淡红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贴了贴。

耳边传来散发着暖意的话语:“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魔力,我茫然地盯着他,雪持续下着,天地间只有这个怀抱是一柄撑开的大伞,渐渐地,唯一睁开的那半边眼皮便支撑不住耷拉下来,最终我靠在袁无功肩头,贴近那沉稳的心跳,头一倒就昏睡了过去。

我以为我这一下不睡到第二日午后是轻易不会醒的,可等我再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雪倒是小了些,周身不再感觉寒冷,低头一看,却是被一块不知从哪儿出现的毛毯子裹住,身后靠着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的胸膛,我顿了片刻,仰起脸,撞上半个小小的尖削下颔。

“我们……”

“簌——砰!!!”

“砰!!”

“砰砰砰!!!”

后半截话被尽数打断,我下意识侧过脸看去,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朵朵烟花正从那里升起,在空中绽放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而在焰火做就的花朵开到最盛后,流星般的碎屑也四散开,在黑夜中是那么明亮,到了刺痛人眼的地步。

我呆呆地看着,好半晌,才说:“烟花,花开了。”

“灯数千光照,花焰七枝开,黑风岭那样的小地方很难见到这么漂亮的烟花吧?”

袁无功两腿在我身边屈起,双手环抱住我,我们坐在不知道哪间房子的屋顶,周围的房子都比我们矮许多,无数百姓从室内走出来,笑着闹着拍着手,这万人空巷的盛景里真是亏得袁无功能找到如此合适的观礼台。我心底浪潮汹涌,努力仰头看着烟花群,少顷,说:“漂亮,真的很漂亮。”

在那明亮的焰火下,姬宣就站在那里。

此刻他也一定在看这场盛景。

“相公,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样好处。”毛毯下,袁无功捏了捏我的手指,他懒洋洋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说,“我跟小秋当初就开膛手的事打赌,你承诺会给赢家好处的,你还记得吗?”

我长久地凝望焰火下落的轨迹,出神道:“嗯。”

“那我要相公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周围的喧哗声拱起我们这一方小小的檐角,袁无功紧紧搂着我,他额头抵在我后颈,呼吸透过衣领洒在那处皮肤上,这样倒是很暖和,不过这个姿势他就没有办法欣赏烟花了,我想喊他抓紧机会多看两眼,袁无功轻声说:“烟花结束后,相公……”

他声音太低了,在烟花的爆裂声中完全听不清,我转过头把耳朵贴近,袁无功却收了声,他不看烟花,我却能在他眼里望见烟花五彩的痕迹,色彩一层层在那透明的虹膜上荡开,晕染成丢失在潭底的旧画。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他怔怔地看着我,很久后,才弯起唇角,戏谑道:“相公,我准备了给你的新年礼物,你有给我准备吗?”

“……”

还真没有。


有点好奇目前三位夫人谁的持股人数最高,我个人推断是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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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尴尬地游移了下视线,被烟花震得清醒不少的脑袋里,隐隐开始思考起对啊袁无功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在他那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极为专注的视线下,我迷迷瞪瞪抛开了这个问题,一边说“当然准备了”,一边装模作样地在袖袍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礼物……直到我翻出一个古朴的小木盒。

他眼睛顿时亮了:“你真的准备了!”

我盯着手里这个盒子,鬼使神差地,又往烟花的方向看了眼。

“我还以为你又是在哄骗我,相公,这次是我不好。”袁无功睁大了眼睛,充满渴望地看着盒子,又迅速抬起眼看我,“我,我能打开吗?”

我陷入了沉默,在袁无功要伸手来取时,我收回手,把盒子重新塞回袖袍:“不是这个,这是……别人的。”

袁无功也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无所谓地笑一笑,收回手,说:“哦,不是这个,那是其他的,其他的也很好,我不挑,相公快给我吧。”

没给袁无功他们准备礼物,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能在这几天和他们见面,这样的理由在此时此刻说了无异于在积极讨打,我机智地闭紧了嘴,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我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他耸耸肩:“好呀,阿药听着呢。”

好的,讲故事可是我一个现代人的强项,什么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哪个拿出来不是一等一的脍炙人口,今天,本人就要承包袁无功小朋友的一千零一夜!

我清了清嗓子:“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上来先是一手long long ago镇住你!

紧接着打出“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这张不二王牌!

中途不穿插点全程放飞的爱恨纠葛这像话吗?

收尾必须是“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

连着讲了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我有点口渴,累但也满足,正打算骄傲地接受袁无功大量的赞美,就看见他摸了摸下巴,袁无功沉吟着,低头问我:“我可以提问吗?”

我开始警惕:“……你说。”

“首先,新后要杀元后嫡女,元后母族没有任何反应吗?”

“呃,因为元后,元后是民间女子!没有地位的!”

“那皇帝呢,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皇帝就任由新后在后宫掀起这些风波吗?”

“他,他另有考量!”

袁无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那下一个。”到底还是袁无功退了一步,“侍从带着灰姑娘跑掉的那只绣鞋去寻人……”

“是不是特别浪漫!”

“哦……先不提这个工程有多么浩大,我只想问,全国上下,没人和灰姑娘一个脚码吗?”袁无功表情十分复杂,“这得是多么奇形怪状的一双脚。”

紧接着他打出致命一击:“睡美人沉睡百年,需要真爱之吻才能将其唤醒……不用这么看我,我对真爱之吻没有任何意见,但足足一百年,这口腔的清洁问题——”

“可以了。”我抬手打断他的技能条,“是我错了,我不该给你讲这种故事。”

袁无功无辜地歪着脑袋。

我捂着脸,心想一定是因为刚才讲的全部是外国的故事,人文环境不对口,讲点本土原滋原味儿的一定就没有问题了!

先时未进几颗米,倒是胡喝不少酒,到现在脑子也没真的醒过神,我琢磨了一会儿,慢吞吞道:“那我重新讲一个……”

这次我给他讲了一个倒霉仙女儿下凡洗澡被人偷了衣服的故事,不过还没讲几句,刚才还扮演好倾听者这一角色的袁无功就严词道:“为什么总是男女之情呢,就不能是男男,女女,或者女男吗?”

我近乎恐慌地往后退了退:“女,女男?”

袁无功眨眨眼,嘴角诡秘一翘,他迫近我,语气说不出的诱惑:“要阿药给相公解释吗?”

“不,不用了……”我咽了口唾沫,十分怂地改口,“好吧,那就不是仙女了,仙男,仙子,行了吧?这个闲着没事儿的仙男不老老实实在天上呆着,偏要来人间游玩,路过一湖泊时,他忍不住脱下身上充满法力的羽衣,打算沐浴后再返回天宫……”

袁无功重新安静下来,抱着我,不作声地听着。

“这时呢,有一个路过的男子看见了这一幕,他深深被仙男的美貌打动……等等,这果然还得是仙女儿才行啊,被男人的美貌打动感觉太奇怪了!”

“讲完。”

袁无功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闷声命令,罢了,是我先没有一碗水端平,我欠他的,我愁苦地叹了口气,将就着往下讲:“好吧,反正这个路过的男子也不知道哪根筋儿不对了,他神奇地领悟到,眼前的存在并非凡尘中人,那件放在不远处岩石上的羽衣也正是对方全部力量的来源,只要失去它,哪怕是仙子也无法再回归天宫,只能永永远远留在人世……”

“他偷了那件羽衣?”

“是的。”为了带他入戏,我配合地点了点脑袋,“男子藏起了羽衣,再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去接近惊慌失措的仙子,最后他们拜堂成亲,还生下了……”

袁无功认真道:“男的,生不了。”

我痛苦地扶住额头:“对,生不了,只是成亲,总之天宫王母最后发现了此事,大发雷霆,要拆散这对夫夫,在千钧一发之际,男子交出了当年藏起的那件羽衣,还给了仙子,让他回天宫去。”

“为什么?”袁无功从我颈窝里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他不知道交出去了一切就都完了吗?还是说这人是个懦夫,只顾着摆脱灾厄麻烦,所以才通过这种方法将自己的妻子赶出家门?”

他这回未免太过入戏,一改方才杠上开花的做派,我不免也被带动了几分情绪:“交出去才是对的吧,本来就是他偷的!他都害得别人回不了家了!”

“那又如何?是对方自己把重要的东西随手乱放吧?!”

“你这是强词夺理!仙子哪里想得到凡间会有这种无耻之徒!”

袁无功默了片刻,他收紧手臂,低笑着重复:“无耻之徒……好,然后呢,仙子拿回了自己的羽衣,他回去了吗?”

我理直气壮:“当然回去了!”

“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了?”

那也不是,本来我还打算揉个七夕鹊桥相见的元素进来,但这会儿脾气上头,我咬死了没松口:“对,那个凡人到死也没有再见过仙子。”

袁无功彻底不说话了。

我得意了一会儿,醉意缓过劲儿,察觉出自己在这个故事上太过较真,犹豫了片刻,想要把鹊桥那个结局说出来,袁无功突然说:“也是凡人太没用。”

“呃,也不能太怪他了,人仙有别……”

“既然决定要藏起羽衣,就要藏一辈子,就算临到头王母逼迫不得不交出羽衣——”

烟花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最后爆裂的色彩后一切都熄灭殆尽,底下百姓也都笑着进屋去,而袁无功死死盯着那些余烬,他声音里有着某种让人闻之胆颤的执拗疯狂,眼睛却极亮:“——那他也应当要仙子再次为他下凡来!”


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奥黛丽·赫本

摘不了月亮,那就想个法子把月亮拐下来。——不知名毒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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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从形形色色的人身上受益良多,譬如白芷之凛然无畏,绪陵之重情重义,我学会了,我悟透了。

而我新掌握的知识点,看似平平无奇简简单单,实则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

——那就是喝酒误事。

喝酒……真的是过于误事了。

摊开两条麻木的腿,我靠坐在床头,仰望着不远处正对着撒下阳光的窗座,新年气象新,在鸟声啾啾里,我学会了世间不变课题,悟透了人世永恒真理。

微微偏转过脑袋,在离我手臂不到一尺的地方,是一张莫说成为课题,美得根本无解的脸。

袁无功搂着我的腰,神态安详恬静,睡得那叫一个香甜极了。

我平静地看着原本该在千里以外当谢澄牢头的他,许久,在心底再重复了一遍:

喝酒,误事啊。

太阳越升越高,光粉从地板渐渐爬上床,一寸寸移至睡美人薄薄的眼皮,那眼睫很快便轻轻颤抖起来,我原以为他再贪睡这也得醒了,没想到下一刻,袁无功皱起眉果断往前一拱,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头塞到我腰后,双臂死死缠着我,自欺欺人地不肯见光了。

被迫挺起肚子的我:“……”

我木然地仰起脑袋:“醒醒,天亮了。”

“我不。”他有点烦躁地说,“我困。”

我试图拽着他衣领把他提起来,他就拼命抵抗不肯从我腰背后抬头,一来二去,我卸了力,虎口按着他墨发掩映下白皙的后颈,道:“小秋呢。”

团成球的不明物体裹着被子蠕动了两下,终于鬼鬼祟祟抬起眼瞧我,他语气很不高兴地:“不先跟我说新年快乐吗?”

袁无功的突然出现可以说打乱了我大半的计划,若非反复在心头默念开年不适合打孩子,我现在其实是暴躁得想当场发火的,但被他恶人先告状这么一埋怨,那些火气也都烟消云散了。我低下头看着袁无功,他逃避我的视线一般又再次把脸藏起来,我的手指就放在他脖颈命门处,再也没有比这更危险的地方,可袁无功就像一只被抓住后脖颈的猫,一点挣扎的力度都没有。

他只是轻轻用高挺的鼻梁蹭着我后腰,耍赖耍得明目张胆。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小秋吗?”

袁无功大声道:“先跟我说新年好!快点!”

“……”

我闭了闭眼睛,手臂陡然发力,硬生生把人从被窝里提了出来,我上身靠着床头,径直将作妖作得无法无天的二夫人横抱在怀里,确定双手把他铐牢了,夫纲重振成功了,才面无表情地道:“新年快乐,别逼我揍你,你这边什么——”

没等我把话说完,只听袁无功莫名欢呼一声,他猛地缠抱上来,脸颊不由分说就贴着我的脖子蹭了蹭,整个人化身藤蔓紧紧搂住了我,我顿了顿,在他后背上拍了拍,接着把话说了下去:“你这边什么情况,谢澄他人呢。”

“我给相公写的信,相公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相公怎么不给我回信?”

我愣了片刻,袁无功把脸埋在我肩头,声音沉闷:“你不回信,我就自己来找你了。”

我简直被他小孩子一样的思维逻辑给气笑了:“要回信还不简单,你下回在信里跟我说一声就是,要我给你写多少都可以,居然特地跑回京城……”

“那不一样。”

他抱我抱得更紧了:“那又是我强要来的,有什么意思。”

“哦,你给我杀一个回马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就有意思了?”

“……”

我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怼人,原以为依照袁无功那伶牙俐齿的程度,不跟他来来回回打两场口水仗这事儿轻易没完,但他突然就不说话了,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反而弄得我这头心有不安,我也跟着沉默下来,许久,我单手将他抱住,在他耳边低声说:“阿药,我刚才不该这么说,我错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你昨晚能来陪我过年,我心里其实觉得很高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烟花那么漂亮,我都记着呢!”

说着说着,我不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下巴失了力气般磕在他肩头,我顺着怀里美人那头柔顺的长发,喃喃着重复:“那么漂亮……我怎么会忘呢?我会记一辈子啊。”

袁无功的呼吸声微妙地停了一下,他直起身,认真地打量我,好一会儿,唇角微微一牵,他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这话我可听见了,你说你要记一辈子。”

我笑着点头,袁无功又看了我一眼,就柔柔弱弱靠到我怀里,宛若一条无骨美人蛇,他懒洋洋地道:“好吧,看在相公这么能说会道的份上,这次就算了——放心吧,小秋还在山里藏着呢。”

“你出来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的心登时提了起来,果不其然,袁无功玩着自己的头发,轻描淡写道:“照实说啊,我要去找相公,不陪他在这里吃土吹风了。”大概是看出我情绪即将爆发,他又唯恐天下不乱地笑眯眯补了一句,“但我是在把他迷晕后绑起来,才说的实话。”

“你把他绑起来了?!”

“要不然呢,相公,想见你一面不容易哪。”

“那你也不能……不是,你把他绑起来,他不会挣开吗?谢澄那什么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啊哈,这个还得多谢相公,我改良了当初在黑风岭时,你用在我们身上的软筋散,效果特别好呢。”

我目瞪口呆。

袁无功指尖绕了绕发梢,语气越发的淡:“给他放了水和食物在旁边的,就算没有这些,几天不喝水不吃东西也死不了,退一万步,不还有相公的相思蛊为他顶着么?”

我彻底没词儿了。

良久,我艰难道:“之后小秋要打你……你跑快点。”

袁无功马上嘤起来:“相公保护我!”

“……我怕他连我一起打。”

不管怎么说,让谢澄在床上被绑个三四天,也总比让他一人儿在外面到处乱闯来得强,我松口气,想到谢澄眼下尴尬情形,张口就要催袁无功回去,结果他就像知道我要赶人,戏瘾一发不可收拾,抬手捂住眼,嘤得情真意切:“我日夜兼程披星戴月,不过就是为了同相公一起过年,这才呆多久,相公就要赶我走……”

“谁让你把人家小秋绑床上?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拖得越久,小秋发作得越厉害,我是真担心你被他打死啊。”

“打死就打死,他要是真打死了我,他会有报应的!”

我捏着眉心,随口道:“什么报应。”

袁无功仰面望我,光晕里,他五官里那些因着过重的艳色而带来的戾气,也都揉成一团消融不见。他歪过头,微笑着说:“如果谢澄真的杀了我,那他就永远也得不到相公了。”

“相公是绝不会与任何伤害我的人在一起的,我说得不对吗?”

“对。”我说,“但不是你,是你们。”

面对这样直白的回答,袁无功给出的反应是把脸侧过去伏在我心口,少顷,他闭着眼慢慢笑起来:“唉,为什么相公总要在这种时候,才会跟我说实话呢?”

屈起食指,袁无功在我的心口敲了敲,他不无可惜地说:

“我真想把这里砸开,砸碎啊。”


可恶,我好羡慕其他太太的点击率,是我文名起得太随意了吗,我也想被很多朋友收藏!

但哪里还有比夫死心累更精准的题目!

果然要叫《扶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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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昨晚我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定位,喝了太多酒,到最后基本摊成软泥就是任由袁无功摆布,可想而知依照这作精的脾性,也必不可能老老实实把我送回王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京中置办的房产,大大方方一脚踢开门,把我松松一团就裹着被子跟我睡了。

一宿未归,管家那头肯定会担心,我催着袁无功赶紧启程回去,跳下床就开始满地找被他脱了随手乱扔的衣服。我这厢着急上火,袁无功却一点不急,他一手支着脑袋,长发便从指间穿梭倾斜,这厮惯来是懒散德行,白色的内衫不好好系衣带,在胸前泄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旖旎风光不要钱般对外倾情大放送,被单也只轻飘飘搭在腰胯间,就这般将醒未醒的姿态枕在榻间。

我原以为他这趟赶回来是有什么要事,或者至少也得该问我一句眼下是什么情况,可从头到尾,袁无功压根不往那些事上提,就像京城再波谲云诡,对他而言也只是台上一场没什么趣味的戏码而已。

“这般赶着作甚?”他拍着嘴唇打了个哈欠,眼角向我这边一瞥,“倒像是深更半夜与我偷情,要赶在家中正妻发现前回家似的。”

我真是服了他这张嘴,坐在床边弯腰穿靴子,一面道:“谁与你偷情?合着当初我是跟另一个叫阿药的人拜堂成亲的是吧?”

下一刻,袁无功就从我背后猝不及防地扑上来,两条赤裸手臂蜘蛛脚似的搂住我的肩膀,他在我耳垂上亲了一下,甜蜜蜜地道:“拜了拜了,亲也成了,还喝了交杯酒,阿药全都记着呢,相公也不能忘哦。”

那语调实在腻歪,我背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即使知道这个人嘴上说的话信到一成就到顶,也还是听着觉得舒畅,过得片刻才摆脱他的手站起身,袁无功柔顺地跪坐在软榻上,仰起脸来看我,眼里波光粼粼,殷红嘴唇就像在索吻。

“没有交杯酒,浑水摸鱼骗谁呢?”我点了点他额角,明明没用多大力,偏戳得他娇里娇气往后仰过身去,“路上多加小心,帮我跟小秋带一句新年快乐。”

袁无功呆呆抬手捂住额头,没回过神一样,我又看着他笑起来,刚要往外走,他就在我身后说:“相公,我给你的那几颗药,你还没动吧?”

我脚下一顿,镇定地回他:“没呢,你那药那么苦,没事儿我吃它干什么。”

如果是为了别的事不得已吃药还好,偏偏是那日为了听姬宣谈心事,挺着半残不残的身体在风雪夜里陪他熬了大半宿,才在事后不得不磕了一颗……这是绝对不能说出来!就算说出来也不能告诉袁无功这个人的啊!

我生怕他一气之下又要阴阳怪气我不要命不怕死,阴阳怪气倒也罢,万一他把那剩下几颗续命药都收回去了,那才真是要了我的命。思虑下,我语气越发诚恳:“而且我觉得我身体好多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

他鼻子里哼笑着,听不出什么意味,我后背虚虚出了层冷汗,许久,他才淡淡道:“这样啊。”

“是,是啊,多亏阿药医术高妙,妙手回春,救我狗命。”

我一通强行扯白,也不知道袁无功信了几分,末了,我讪讪着要告辞,他忽喊住我,在我不明究竟的目光下,拉开榻边香柜,取出一个小木盒远远扔给我。

“东西别忘了。”袁无功也不看我手忙脚乱去接,他径直翻过身背对着我,手倦怠地朝外挥了挥,道,“滚吧。”

我巴不得滚蛋,一路连滚带爬往宣王府赶,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我在心里祈祷管家可千万不要兴师动众地来寻我,鞋子都要给踩掉了,才终于赶了回去,然而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就被门前那俩守卫给涌上来围住了。

“小公子,你昨夜上哪儿去了?就在门前留了张纸条,差点没吓死咱们!”

那纸条想来应当是袁无功特意留下的,这家伙看着不搭调,做事儿还算靠谱,我正在心里夸我二夫人贴心,那守卫又焦急道:“不过殿下见了那纸条就直接出去找你了!你,你们没遇上吗?”

“……?”

我大惊:“殿下已经回来了吗?他不是还在宫——”

“昨夜子时刚过殿下就独自回来了,是了,那会儿还在放烟花呢!”守卫道,“看着赶得很急,身上都是雪,就骑了一匹马,不过连王府正门都没进,管家把纸条递给他,殿下看了,立刻转头就去找你了!”

一个字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正因此我才感到无比窒息,好半晌,我再次确认:“到现在都没回来?”

“可不是啊!”

站在大门前,我静了很久,久到那守卫担忧地来问我,我猛一把抓住袖袍中的木盒,扭身便要去找人,没迈出几步,却看见不远处,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正慢慢朝着这边走来。

路上全是融化一半的雪水,马蹄踩上去有着轻微的碎响,鞍背上驮着一道湿透了的身影,长发还有华服,耷拉在缰绳两边,我嘴唇抖着说不出话,马走到石狮子边了,我才触电般往前跨了一步。

我惶声:“殿下!”

男人跳下马,把缰绳交给迎上去的守卫,他身上的衣服真是又漂亮又有气势,姬宣犹如深谷幽兰山中静月,素净的打扮很衬他,而此刻的气态却更引人注目,若非连头发都被雨雪淋湿,他毫无疑问该成为一切象征着权势与财富的楼阁飞宇雕梁画柱,最淋漓尽致的化身。

“殿下!”我向他跑去,“您还好吗?快进去换身衣裳,您会着凉的!”

姬宣顺手把从高冠里散落的头发梳到一侧去,我这才看清他面容苍白得可怕,我不敢碰他,他却无事人般朝我看来,伸着脖子,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了一番,姬宣说:“用过早饭没有?”

我愣住,迟疑地摇头,他就自顾自抬脚跨过门槛往里走去,我和守卫面面相觑,足足傻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到了干净的屋檐下,可以看见姬宣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我心情焦虑到顶点,又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勇气喊他,老远发现管家正向着我们赶来,我便马上提声叫道:“石老!快去给殿下拿身暖和衣裳,还有热水,殿下需要好好泡个澡,他——”

管家急急赶至我们面前,我话都说不清,脑子更是乱成一团麻,姬宣却在此时平静地打断了我:“石安,给他准备点吃食,闻人钟还没有用过早饭。”

我声音断掉,瞪大眼睛看着姬宣,管家夹在我俩人中间,他只犹豫了片刻,姬宣就失了兴趣般往前走去,不再理睬我们,管家连忙要追过去,我却站在原地不能动了。

我望着姬宣那孤寂的背影,没来由地觉得,我恐怕做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就跟打恋爱游戏一样,除夕夜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王府拼酒,会触发姬宣深夜赶回的奇遇,一是蹦跶出去耍酒疯,会触发被袁无功捡走看烟花的cg,二选一罢了。

这回还好,至少不是三选一。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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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迟到太久的早饭还是没有让我吃上,除夕后头一日,管家催着人赶紧去烧水准备驱寒药汤,那席卷全府大呼小叫的声音成为迎接新春最好的开幕。府里的人昨夜闹得太过尽兴,除了门前尽职尽责的守卫外,都是双眼迷瞪宿醉未消,勉强从床上起来也不住打着哈欠,不过他们远远瞧见姬宣拖着身子从回廊下经过的侧影,通通惊得倒抽凉气,清醒了个彻底。

“天哪,殿下!”

“快,快去厨房熬姜汤!还愣着干什么!”

“殿下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惊呼连连中,那道游魂般的身影充耳不闻,地上水痕清晰蜿蜒,犹如蜗牛拖行后留下的残秽,姬宣那向来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有些驼,像是再没精力支撑自己,仆人们的关心奔至他面前,又讷讷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任由他从自己身边无声无息走过,衣袖拂过廊下沾着雪水的灌木,向着深处的卧房去了。

“殿下……到底怎么了?”

他们小声交换着信息:“听守门的阿远说,殿下除夕深夜就回来了,不过连府门也没进,就又离开了……”

在那些窃窃私语中,我的表情越发难看,拳头攥得死紧,管家在将一切快速安排妥当后,面带倦色地来到我身边,似乎想问什么,我却在这时拔开腿大步追着姬宣离去的方向,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风声在耳边呼啸,我眼里只有前方异常佝偻的人影——那道因为我的原因,而变得不像他的身影。

“姬宣!”我终于高声喊出他的名字,“你昨晚是去找我了吗?阿药给你留的条子上写了什么,你一整晚都在外面?!”

房门里雾水缭绕,下人一见到他们的殿下被折腾成这幅德行,干活效率立马升至顶点,已经在房间准备好了装满热气腾腾药汤的浴桶,还有侍女满脸担忧地守在门边,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进去服侍。

姬宣没搭理她,也没回应我,兀自推开房门,我之前觉得袁无功缠抱上来的手臂像蜘蛛脚,黏黏腻腻撕都撕不下来,可姬宣的手,那按在门框上,细细长长,青筋凸出的手——我瞳孔骤缩,一瞬间竟再说不出半个字,喉咙被异物不讲道理地堵死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我想到昨夜万家团圆,风雪飘摇的街头还有着烟花燃尽后的碎屑,姬宣一个人骑一匹马到处寻找我,我想到漫天烟花如流星坠落,我以为姬宣和其他那些皇室中人正站在最繁华的中心,被凡人几生几世也无法想象的财富权势包裹,我还想着即使除夕见不到他,至少也跟他同在盛景之下。

我不愿承认,但我心有怨言:姬宣可以在除夕和他的家人团聚,只要伸手就理所当然拥有一切,我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我有怨言,我对目及之处所有的欢笑都心怀怨恨。

但我错了。

除夕夜对那个姬宣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家人团聚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小,小公子,殿下他……”

我闭了闭眼,许久,才听见自己有点沙哑地说:“我去照顾他,没事的。”

我推开房门,水雾立刻将我纳入其中,烟熏雾缭里托出一道展开的屏风,我绕过去一看,那后面放着一个宽大的木桶,药汤汁水浑厚,泛着险恶的黑,少说也能下两个人进去烫火锅,不过里面现在倒是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我立刻抬起头:“殿下?”寻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只见纱幔掩映下,姬宣一头栽倒在床榻边,整个人都跪在那里,我心脏差点停跳,几乎是一边颤声叫着他一边扑了过去,我去扶起他,手掌按到姬宣的脊背和心口,冷得像是捂住了一团化到一半的雪,湿淋淋的,又像是从雪里捞出一颗快要不会跳的心。

这下我铁石心肠也要被他搞得要哭出来了,我跪在他身侧,姬宣头颅低垂着,长发遮住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连牙关节都在哆嗦,好一会儿,我才说:“你是真的要弄死我才作数吗?”

他没有动,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他手臂强行把他扶到我肩上,拖着他往浴桶的方向走,就这样勉强走了几步,姬宣喃喃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皱着眉问道:“什么?”

“放开我。”姬宣很疲惫地道,“你出去吧。”

说着,就要抽回手臂,我抓着他手腕的力度紧了紧,依旧稳稳把姬宣架在身上,我侧过头,压着嗓音说:“你之后要作,随你,现在别跟我来这一套,姬宣,如果不是真怕打死你,我就要把你往死里打了。”

“为什么?”

他声音很低,气力很不足的样子,我把他安置在浴桶边的椅子上,跪在他面前给他脱衣服,他眼皮半抬着,目中没什么神采地看着我。

“为什么?”姬宣看了我一会儿,又说,“我没招惹你吧?”

我把那身浸透了雪水重得要死的华服从他身上扒下来,玉石珮环叮叮当当互相撞着,发出悦耳的响声,在被我粗鲁地一把扔开后,便都安静下来。

我没功夫理他这句废话,姬宣却犯起执拗,按住我的手腕,他垂眸注视着我,微微勾着唇角,他轻声道:“大家都很开心,不是吗。”

“谁开心?你吗,反正我不这么觉得。”我挥开他的手,干脆利落剥光他身上除了底裤外所有的布料,我冷笑着回道,“你来找我干什么,袁无功留的纸条应该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吧,你不知道一个人晚上在外面乱逛有多危险吗!外面还在下雪!我是只剩一口气了还是怎样,缺你那一会儿紧张吗?!你还觉得开心,谁开心?谁会开心!姬宣,说话动点脑子!!”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剥离凡尘间一切华丽装饰后,真宛若一尊被高高供奉起的玉雪神像,美丽,又冷漠。

我不该发火,我也从来没想要发火,姬宣如此虚弱,弃盔卸甲,与传闻中朝廷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分明是两个人,他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缘故,但凡我知羞一分,都不该在此刻对他口出恶言。

可前所未有的怒火从里到外烧透了我,光是控制自己不做出些过激的举动就用光了所有意志,我半跪在姬宣脚边,看着他那凸出的膝盖骨,他的头发还在往下不住滴着水,我的后牙槽紧紧咬在一起,几乎发出嘎吱的声音,半晌,正想压住情绪先把人弄到药汤里泡着先,姬宣抬起手,力度温柔地握住我的下颔。

“原来你不高兴。”他抬高我的脸,自己则低下头来与我额头相抵,长长的发帘幕般笼罩住我们,他的神色中有种虚无的柔情,“但我也不能再做得更好了,这就是我的极限了,钟儿,要是这样你也不高兴,那我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趁现在抓紧发点糖。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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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的距离过近,过去姬宣眼底那些我看不透琢磨不清的情绪也都变得如此清晰起来,冰雪般的气息环绕在我们四周,世界天寒地冻,只有这一双眼睛依然是鲜活的。

不过那鲜活的色彩很快就消逝了,姬宣别过头,起身步入浴桶,他腰身紧致有力,丝丝缕缕披散的长发下现出肌肉的轮廓走向,在我面前一晃,就浸入了药汤中,姬宣仰面靠在巨大的浴桶边上,双目微阖,水汽拂满寡淡的面容,凝成一滴一颗的水珠,悬在下颔尖,摇摇欲坠。

“出去吧。”而姬宣还是说这句话。

我跪在那里,许久,低声说:“我得照顾你。”

“不需要。”他始终闭着眼,像从胸腔里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就用那样倦怠的口吻说,“就算要谁来服侍,也不是你,你不是王府的人。”

“我确实不是王府的人,你说得对,我在京城本来就什么也不是……”

我慢慢走到他身后,姬宣双臂放松地依靠在木桶边沿,胸膛以下全部被浸泡在乌黑的药汤里,却也因此更显得那皮肤白皙,那皮肤上陈年的伤疤刺眼了。

我低下头,在离他脸不到一尺的地方说:“但我想照顾你,这样也不行吗?”

他好像笑了笑,仔细看去,那张脸上又一丝波动也没有:“闻人钟,你真的是心好软,我有时想不通,你怎么会是这副性子。”

“你讨厌我吗?”

姬宣叹息道:“啊,嗯,我不喜欢你,说讨厌也没有错。”

他睁开眼睛,水珠从眼睫不堪重负弹落,他抬手抚摸我低垂下来的脸,拇指揉了揉我紧闭的嘴唇,我明明才是站在高处,可这样自上而下看进姬宣的眼睛,只觉得身处悬崖,随时都会坠入深渊,失重感如影随形。

“我讨厌你啊。”姬宣轻声说,“我再也没有像讨厌你一样,讨厌过任何人了。”

他收回手,动作只收到一半,我就抓住姬宣的手腕,举在虚空中,我的声音比他更轻:“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殿下,你一向不会说谎,既然如此,何必拿些假话伤自己的心呢?”

这回姬宣是真的笑起来了:“我不会说谎,闻人钟,你可知我瞒了你多少事?一件件数也数不清,我不对你说谎,只是因为我不屑于和一个低贱的平民说谎罢了,但就算是这样,又能证明什么呢。”

喉头生涩地滚了滚,水雾太浓,我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除了手里真实的温度,一切都显得虚幻而扭曲。

哪怕这一点似是而非的温度,也是我强留的。

姬宣又问:“你为什么还不走啊。”

“不是。”我一字一句都说得很磕绊,“我,我想起还没跟你说新年快乐……你看,这是新年第一天……”

说到这里我想起什么,慌慌忙忙从袖子里取出木盒,囫囵塞到姬宣胸前,我手指略微在发抖,快握不住盒子叫它掉进水里,姬宣没有立刻去接,连看也没往上看一眼,我又往他身前递了递,口吻近乎哀求地道:“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其他人都有了,这是你的……”

木盒表面简陋的雕花深深刻进我的掌心,我指尖麻得不像样,必须要用尽全力去抓住它,终于,姬宣接过了木盒,垂下眼静静看着。

“这个是我的。”

“对,这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木盒不大,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姬宣可有可无地拿着,没有立刻打开,水雾与倾斜的发丝使我无法辨别他的表情,姬宣默了一阵,却抬头问我:“昨夜你们玩得如何。”

我怔住,姬宣含着笑提醒:“你和袁无功,你不是和他出去玩了吗?”

过了好会儿,我才迟疑地道:“嗯……还行,他带我去看了烟花。”

“那个我知道,近些年皇宫每到除夕夜都会准备很多烟花来燃放,以前我不在京中,今年也算头一次看见。”姬宣的笑容分毫不动,“也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看见。”

姬宣边说边打开木盒,取出里头放着的扳指,用的料子并非如何名贵,成色也不是十足十的出挑,放在他这个皇子身上就更不够看。男人戴扳指一般是为了体现自身的权力,故而那上面一般雕着的都是些凶戾气较重之物,不过送给姬宣的这一个,雕的是莲花。

“上次李严说,他在你身上看见的气场是宝剑和莲花,我就……”

他将扳指举在眼前,对光细细看着,不过送个礼物,我心里却莫名十分紧张,咽了口唾沫续道:“我觉得莲花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弄把剑,而且雕了花剩的位置也不多……我……”

“多谢。”他打断我,“挺好看的,花了你不少银子吧?我知道那个英娘有定时给你寄钱,平日够用吗?”

我张着嘴,少顷,失落地道:“够用,劳殿下牵挂。”

姬宣便将扳指放回木盒,随意搁在浴桶边的架子上,我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游移,凝滞许久,最后再次回到他脸上。

“你不戴一下试试吗?”

姬宣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以指尖随意掸了一下水,示意我他还在沐浴。

可戴个扳指又能费多少事呢。

那股方才被压下去的火气此刻又渐渐被勾起了一星半角,我忍怒道:“所以我现在该走了?”

他不曾反驳,仿佛懒得回答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我直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站定,我猛地回过头,在姬宣有些愕然的注视下一把抓过了那被轻描淡写随意对待的木盒,粗鲁塞回了袖子里,就要打算离开,这一次姬宣叫住了我:“你做什么!”

我淡淡道:“我思前想后,这般粗劣的东西实在配不上殿下,殿下不计较,我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这就不碍殿下的眼了。”

姬宣一手握着浴桶边沿,他定定看着我:“但你已经给我了,那是我的东西。”

“殿下不缺我这一份礼物……”

“但你已经给我了!”姬宣声音抬高,“那是我的!”

“现在不是!你说的不算数!殿下要我滚,不滚得干净利索点怎么对得起殿下对我一片爱护之心?”

我五指缩紧成拳,失控地朝他吼道:“反正你又不要!来来回回都是赶我讨厌我,你当我铁石心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是,我是不要脸,不知羞,人人都可以践踏我辱没我,那也总得有个度吧?我哪里对不起你姬宣了?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凭什么一天到晚冲我发火甩脸色!”

我重重地将盒子摔到地上,里头传来脆响,也不知道那花了我仅剩大半身家的扳指,还留没留个全尸,姬宣呆呆地站在浴桶里,脸上血色全无,而我粗喘几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我彬彬有礼地道:“就是这样,殿下就留在这里好好驱寒,我就不打扰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只要能让殿下顺心,不碍着殿下的眼,天下哪里都能去。”

身后水声不住响动着,我心烦意乱得厉害,正要走出这个房间,姬宣在这时突兀地道:“你要去找袁无功,对吗。”

他的语气低沉得可怕,我的回答是一声冷笑,路过那被我摔到地上的木盒,我舌底苦涩发酸,眼前也烧得越来越红,怒火使我变得不像自己,我一脚踹上去把它踢开,盒子在翻滚中被破坏了锁孔摔开来,那扳指叮叮当当掉在地上,滚出老远的距离。

既然没人稀罕,那它就是不稀罕的玩意儿,不稀罕的东西被怎样对待都是十分合理的。

身后安静了片刻,很快就爆发了:

“你昨夜就是跟他在一起,现在又要去找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能昨夜跟他在一起,现在又去找他?更何况阿药他连着几日辛苦赶路,就为了回来陪我过年,我正该多陪陪他。”

“我也回来了!”姬宣整个声音都在抖,“我也回来了,但你只想着他!”

“皇宫到王府距离多长,阿药又赶了多少路,这能比吗?”

我扭头冷冷地看他,姬宣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更不如说是茫然,那脸上一片空白,眼底却渐渐起了一根一根分明的血丝,蜘蛛网蜘蛛腿,缠成捕食者收拢前的牢笼,而那上面正弥漫开薄薄的水光。

“……我无论多想着你,为你做多少事,哪怕因为你,活成一个烂泥一般的窝囊废,你都不会在意,更不会多看我一眼。”

半晌,姬宣颤抖着上半身笑出来,他双手扶着木桶,脊背深深弯曲,笑得难以自制,那声音短促又刺耳,甚至充满了与姬宣这个人完全不相符的癫狂邪性,我心中即便有再大的火也在这样的笑声面前熄灭下来。我不安地道:“殿下?”

那笑声也就停了。

姬宣抬脚跨出浴桶,拧干头发放到一侧,浑身上下残余的药汁都在顺着这具每个角落都藏满爆发力量的身躯迅速往下滑,在他脚边积成不见底的深潭,他望着我,平平地道:“你要去哪里。”

我说不出话。

姬宣兀自道:“哪里都别去了,留在这儿吧。”

“……”我说,“你觉得可能吗?”

他又开始笑,全身仅着湿漉漉紧贴着大腿的底裤,赤足向我行来,姬宣脸色极度苍白,但脸颊上却不知因何起了两团病态的红晕,等我意识到时,他已经将我笼罩进了他的影子里。

“我不需要可能性。”姬宣捏住我耳边一缕碎发,他满怀兴味地把手指穿插进我脑后的发丝中,口里温和地道,“只要是我心之所向,那就一定会成为现实——闻人钟,我现在觉得李严真的是个妙人了。”


……唉没办法,闻人钟的视角可能觉得姬宣莫名其妙,但如果站在上帝视角就能看见姬宣在除夕赶回王府,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临行前他的妹妹姬湘甚至半是试探半是提醒地对他说,兄长,你还记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吗。

他当然不记得,他早将一切忘了个干干净净,从很久以前起姬宣就已经成为了没有自我失去灵魂的废人,活在世上只是为了保护唯一的妹妹不受欺凌,他的一切都要献给发了疯变得陌生的妹妹,但直到姬湘问他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背离原本的心愿走出了很远。

怀着矛盾混乱的想法赶回府中,却发现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那个人早已随着他人去快活,明知道此刻去寻人也终是一无所获,也还是坚持在外淋了整夜风雪,烟花绽放时他在每个街角寻找闻人钟的身影,没有抬头看过哪怕一回那在边疆时幻想多次的盛景,姬宣那时在想什么我也说不清。

唉只能说我写得太烂,一人称在这方面太受局限,没法让大家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了。

不过就算如此,没有评论这像话吗像话吗?!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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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幕间小剧场。

冰儿:是别的什么人都有,还是单送我一个?

(“袁无功也有吗?”)

相公:“其他人都有了,这是你的。”

(“府里其他人都有了,这是专门留给你的。”)

冰儿:“这个是我的。”

(“这个是我的,其他的又是谁的?”)

相公:“对,这是你的。”

(“是你的就是你的,还能给谁。”)

冰儿:呵,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冰儿:“你和袁无功,你不是和他出去玩了吗?”

(“果然是先给他准备了礼物,临到头才来打发我。”)

相公:“嗯。”

(“为什么这里要提阿药?”)

冰儿:“以前我不在京中,今年也算头一次看见烟花……也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看见。”

(“因为忙着找你根本没抬头。”)

相公:“……”

(“那可惜了,烟花真的挺好看。”)

相公:“呃……雕了莲花剩的位置不多了,我……”

(“其实是我自己和人学着雕的,手艺不精,不知道会不会埋汰了殿下。”)

冰儿:“多谢,花了不少银子吧。”

(“反正是先紧着袁无功,随便买来拿来打发我的。”)

相公:“……够用。”

(“他看起来并不太喜欢,现在说是我亲手做的,也没什么意思。”)

相公:“我思前想后,这般粗劣的东西实在配不上殿下。”

(“罢了,是我不知轻重丢人现眼,姬宣瞧不起这样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

冰儿:“但你已经给我了,那是我的东西。”

(“难道连打发我的心情都没有了?就算是敷衍我,也好过什么都不给我啊!”)

相公发火。

冰儿发火。

冰儿:“你要去找袁无功对吗?!”

(“他眼里根本没有我,就算为我牺牲为我付出,他也一点都不在意我真正的想法!”)

相公:“为什么不能去找他!”

(“本来就没打算去找他,我还不能找个地方生会儿气消化消化情绪吗。”)

冰儿:“……”

冰儿:“……”

相公:“……”

相公:“……”

姬宣:“咱们完了。”

闻人钟:“我真是惯得你一身毛病。”

顺便来个除夕夜二夫人的隐藏剧情。

阿药:这肯定是要拿去送给姬宣的,我们之中,相公宠爱谢澄,敬重姬宣,轮到我就连汤水也不剩了。

阿药:……我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

阿药:趁相公睡着了,我要把东西藏起来,我不好受,其他人也休想好过。

阿药:要不要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算了,何必恶心自己。

阿药:这个蠢货慌里慌张要往王府赶,他真把姬宣当正妻了,那我算什么,倒贴着也被嫌弃的贱妾吗?

阿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故事……故事……哈哈,只有故事啊!

阿药:估计昨夜姬宣是回去了的,我留在王府的纸条他肯定看见了,有意思,现在相公才赶回去,届时同姬宣见了面,不知道得闹出多大的风波呢。

阿药:我巴不得他们打起来。

阿药:……但今天是新年第一天。

阿药:……

阿药: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袁无功:“东西别忘了。”

袁无功:“滚吧。”


说话是门艺术,希望大家都能掌握(语重心长)

上一章我看见有条评论,大意是想到现实生活中大家也是像这样带了偏见的色彩去看人,是件很悲哀的事。确实是这样。

有时跟人敞开心扉聊聊,会发现很多事有自己看不见的另一面。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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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一直觉得我这三个夫人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而其中最能作妖的莫过于袁无功,他心思莫测也就罢,偏还是个随时随地戏瘾大发的货色,有时实在是看他一眼都觉得头疼,说上两句话更是足足折我十年寿命。

而现在看来,我说不定错怪了人家阿药。

明明最能作妖惹麻烦的那个,是我自己。

在姬宣失常发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心头顿时后悔不已,我惊恐底瞪大眼,人也颤巍巍跟着倒退一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到底是发哪门子疯,作哪门子妖,才敢对着姬宣这个天选之人大声吼叫摔东西啊?就算不提天选之人这一茬儿,姬宣他……袁无功再皮都轻易不会这么跟姬宣叫板对着干吧?更何况我摔的那玩意儿,虽不值几个钱但好歹是我亲手雕的……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我对姬宣发火了!

有时候被袁无功谢澄那两人折腾惨了,半夜梦回火起来真的想一人给一脚,即便那时我也没和他们真的一般见识,为什么会在姬宣面前破功?

姬宣分明一点错都没有!

就算他高冷了些疏离了点,那也是理所应当的,昨夜人家为了找我冻成这样,我不嘘寒问暖脚前脚后地伺候着,我还甩脸色……闻人钟,你是禽兽吗?

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姬宣近在咫尺。

我后背冷汗涔涔。

“我……”刚一开口声调就高得离谱,我咳了咳,语气难掩心虚,“啊,那什么,你不泡了吗?”

姬宣偏了偏头,我试着伸手在他赤裸肩膀上拍了拍,强笑道:“刚才,刚才我有点太激动了,可能是新年新气象的缘故,就,我就太激动了……殿下别往心里去……”

“太激动了,所以你方才的话不是真心的?”

问得太直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句话,姬宣立在我跟前,他抿着嘴唇,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一边脸颊上,即使在药汤里泡了这么久,那苍白的肤色也还是没真正暖回来,只有那两团异常鲜艳的病态红晕,仍然挂在脸颊上。

水声一直都在响,滴滴答答,没有尽头。

心虚过后,看着姬宣,有种莫名的情绪从胸口丝丝缕缕抽芽,藤蔓般顺着不断往上攀,最后抵达我的舌尖,就在姬宣扶住我后脑勺的手稍稍用力迫使我抬头的那一刻,我探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将姬宣带进了怀里。

“我都不知道我刚才到底在说什么了。”我把姬宣抱着,慢慢抚摸他的脊背,说了一句就苦笑出声,“我好像很久都没像刚才那样生过气了……但现在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生什么气,我搞不懂自己了。”

姬宣向我的方向倾身,他比我这具身体高一些,但当我环过他的腰时,发现那里尽管蕴满力量,但纤细得可怕。

“你说你要去找袁无功。”姬宣并没有顺势将脸靠进我的颈窝,只是维持那个倾身由我拥抱的姿势,他淡漠地道,“至少这件事你不该忘。”

我抚摸他脊背的手顿了顿,姬宣又平平道:“你还摔我的东西。”

“……殿下仿佛忘了,那东西是我送殿下的。”

“送了就是我的了,你不但要抢走,还当着我的面把它摔了。”

我回过味儿了,这是在跟我算账呢。

我怕我现在真的笑出来更会激怒他,便赶紧绷住嘴角,憋着笑反而语气相当僵硬地道:“所以都是我的不好?”

“……”

姬宣不说话了。

他也伸出手环住我的腰,下颔轻轻搁在我的肩上,过了会儿,很轻地说:“啊,是你不好,这都是你不好。”

语气说不出的黏腻阴森,湿润气息喷满我侧颈,他密密缠上来,像是什么冷血动物正伏在我身上思考,该从哪里下口最合心意。我倒觉得这个状态没什么不对劲,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赶起袁无功那动不动发疯的作态,姬宣告状的模样简直和发嗲的甜美小猫咪没有任何区别,小猫咪哈你那能算得了什么,那难道不是饲养者的错吗。

我满心愧疚与爱怜,还想抱着他再安慰几句,却感觉到姬宣开始轻轻抚摸我的手臂,一路滑至手腕,带着点硬茧的指腹揉弄着那里凸起的青筋,又一点点五指交缠按在我身后的门上。由于动作实在做得太温柔,还怪让人舒服的,我就只用另一手抱着他,说:“那你别生我的气了,我也不是故意想要惹殿下不高兴的,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

“没关系。”姬宣小声说,“没关系了。”

“你要找谁,要喜欢谁,都没关系。”

“无视我的想法,自顾自地在我面前来去匆匆,永远——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听我说话,都没关系,我不在乎了。”

“啊,我真的好累,好累,我受够了,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低喃,口吻如梦似幻,那与我亲昵交缠的手指也越发用力,他紧扣住我的手,腿更向前跨一步将我牢牢抵在门上,这个姿势说不出的别扭,我但凡稍微往下一滑,就会劈开下半身坐下他大腿上,不得已我挺直了脊背,结果一说话,嘴唇猝不及防竟直接靠在了他的喉结上,静默片刻,于是它上下滚动了一遭作为回应。

“殿下?”

我茫然地抬起头,姬宣鬓角的发际线清晰,半湿不干的长发都被他梳到耳后,乌黑的发与素白的皮肤,有种惊心动魄的反差魅力。

而他的眉眼也是同样由浓墨点作,唯唇心一点红像是不慎滴到宣纸上的血,姬宣也回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在他静默的注视下,我心底罕见的生出了惧意。

“对。”他自言自语地开了口,“我是殿下,而你是山贼,从来都是如此,我一直以来……都弄错了。”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

姬宣粲然一笑,他不顾我彻底呆滞的反应,垂首在我嘴唇上吻了吻,说:“没事,你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就像你说的那样,至亲至疏夫妻,世间夫妻相处大多如此,你我并不例外。”

他的脸庞在视线范围内放到最大,即使满屋都是缥缈水雾,也不能再阻隔我看清他眼底装着的东西。

那双眼睛噙满泪水,笑容却比春花还要灿烂,活色生香也不过如此,只是看他一眼,就能想起一簇簇绽放的花,花丛中经过的风,风里送来的笑声。

活色生香,而那泪水里的味道,也一定是酸甜苦辣,百味无一不足。

“对了,我险些忘了。”

姬宣贴着我的额头,每说一个字都像与我交换了一个吻,他痴迷地凝视我,柔情满怀地:“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我的手段呢。”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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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眼前全黑。

于是闭上眼睛睡觉。

再度睁开眼睛,眼前依然全黑。

于是再度闭眼睡觉。

如此反复。

不知在黑暗中沉浮多久,全然的寂静里,忽然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裹着食物热气腾腾的香气,向我靠近。

没等对方彻底靠近,我说:“什么时辰?”

能感觉到自己仰躺在床上,姿势倒是很舒服,手脚却都给栓了长长的链子,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让外面的人听见,不过这其实是多此一举,我不知道被在身体上做了什么手脚,此刻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神智也昏昏沉沉的,像这样开口说话就已经是极限了。

“……”

来送饭的人没有回答我,呼吸声却急促了几分,可最后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扶起我,给我一勺一筷子喂吃的。

我脸上蒙着特制的黑布,这也正是我的世界失去白天夜晚的原因,我坐在床头,由于锁链限制姿势有些别扭,来送饭的人很贴心地在我腰后塞了一个枕头,这样就舒服了许多。我的吃饭速度能让性子急的人看着上火,每一口都要慢条斯理咀嚼很多下,就算如此也没有被催,对方始终耐心等待。

空气中有淡淡的脂粉芬芳,甜甜的,是桃子味。

于是在被人用柔软手绢替我擦嘴时,我弯着唇角,笑了:“我知道你是谁了,青桃,之前送你的钗子好看吗?”

勺子搅动米粥的动静一停,还是没有回答,我不逼她,反而在那呼吸声急促混乱到顶点的时候,说:“没关系,既然殿下不允许你们和我说话,那你就照办好了——我知道我身边还有人,这样就行,昨天来的是柳荫吧?帮我谢谢她给我做的糖水,很好喝。”

如此又是一天。

我就这么晕乎乎当了个任人服侍的废物,在床上躺了足足五天,别说,除了被剥夺视力以及行动自由外,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洗澡都可以躺平任人动作的日子,真是种极品享受,我连轴转多时的身体都生生在这几日给养好了许多,也算是事物具有两面性了。

可这样下去到底是不行的。

终于,某日我问道:“青桃,殿下最近怎么样了。”

我补充:“伤养好了吗?”

这回有了回应:“嗯,公子下手不重,已经不需要上药了。”

“下手不重……”

这句话实事求是,却惹得我笑起来。

青桃也是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身为王府的人,非但不跳起来对我横眉冷目大声斥责我胆敢伤害他们殿下千金之躯,竟然还生怕我太自责,出声安慰道:“殿下惯在沙场来去,受伤已是家常便饭,那点小伤很快就好,公子不必担忧。”

“担忧还是要担忧的。”

我懒洋洋靠着软垫,闭着眼睛,青桃一旦开了口,就彻底憋不出她的话匣子,又道:“那日我们都被吓坏了,公子竟然和殿下吵成那样,还打了起来……”

“青桃。”

我笑着打断她:“和我说这么多话没关系吗?”

她语声一滞,随后我眼前陡然亮堂,只见青桃坐在榻角矮凳上,一双妙目泛红,她手上正拿着本该蒙在我眼前的黑布。此时正值午后,窗外阳光灿烂,但长时间处于黑暗中,我已不适应光的存在,故而又闭了闭眼,小少女像是无比愤慨,说出口的话虚张声势得可爱:“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怕殿下呢!”

我登时大笑,笑过后,我仔细看着青桃稚嫩的面容,说:“谢谢你,不瞒你说,我其实也快受不了当瞎子的滋味了。”

“……”她扁了扁嘴,眼泪水儿都快掉出来,“你们不要吵架啊。”

她一下子扑过来,把脸埋到我怀里,委屈得大叫:“你跟殿下怎么会闹成这样!那日我起得晚,听柳荫他们说殿下回来后状态就不好,你进去照顾他,怎么照顾着照顾着就打起来了!”

我被她撞得腰腹发痛,苦笑着由这只小猫在我身上折腾,想抬手摸摸她脑袋,锁链就响了起来。

“我没想和他闹。”我说,“只不过殿下有他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笑着不说话,青桃搂着我的腰,脸埋在我大腿上,她抬眼恨恨地瞥我:“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呀!”

“嗯?”

“我们大家都在想办法要救你出来,虽然不知道你跟殿下到底有什么矛盾,但殿下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你们说清楚了,就一定——”

我实在不能讨厌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耐心听她发完牢骚,我笑道:“那如果说不清楚呢?”

当晚,青桃拿着解开我身上锁链的钥匙,偷偷摸摸前来帮我越狱,然而那钥匙还没伸进锁孔,就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了。

其结果是我从住得舒舒服服的自己的房间,换到了地牢。

我对此没太大意见,只不过临行前,我对那个前来押送我的侍卫说:“别让人太为难青桃,一个小姑娘,心肠软,她能懂什么。”

侍卫也是我面熟的,除夕从我这儿得了一副腕套,他表情僵硬,好像不敢和我对视,他低声说:“公子,对不住。”

“听人办事罢了,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把锁链交给他,示意他领着我走,“地牢怪冷的,能拜托多放两床被子吗?”

我口吻随意,听我这么讲,他一下子倒绷不住似的,回头短促道:“你去和殿下服软道歉吧!把话说开说清楚,我们这里没人想把你关在地牢!”

看来真是姬宣长年在外,不大管事,铁血将军的手下,竟有着这么一群好说话软心肠的人。

好说话,软心肠,所以我即使要逃跑,也不能在由他们监管我的时候逃跑。

我还是那句话:“那如果说不清楚呢?”

结果也没真让我在地牢呆多久,我屁股都没坐热,管家就气喘吁吁奔来,他没跟我对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管家这么凶:“怎么把人弄这儿来了!”

守在牢门歪的侍卫怂眉搭脸,回不了话,管家在原地又发作了两句,就从腰间布囊里取出钥匙把牢门打开,我独自坐在最深处的角落,这会儿身上已经没有锁链,也不再给我脸上蒙布,我还觉得比在房间里时松快多了。

“出来吧,小公子。”管家声音柔下八个度,“别在这里呆了,这也不是宣哥儿的意思。”

我仰靠在墙边,头顶生有青苔的瓦缝正缓缓往外渗着水,我看了会儿,说:“那他是什么意思。”

管家声音更柔更软,简直是在对着我卑躬屈膝了:“宣哥儿无论何时都是把小公子放在心上的。”

“放不放心上,这个无所谓。”我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想知道,他把我关起来,到底什么意思。”

“他应该知道现在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精力的时候吧?”

“在别的地方作妖,那没关系,我随他作,爱作的也不止他一个,但现在——现在他跟我说他后悔了,后悔把我留下,后悔没及时把我送出京城,完了还说后悔他自己竟然有这么软弱的想法?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知不觉我的嗓门儿就提了起来,等我看见管家惊愕的神情,我又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石老,让姬宣把我放了。”我叹息道,“我没工夫在这会儿陪他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人比我更希望姬宣过得好,他不该这么对我。”

良久,管家说:“小公子,宣哥儿已经离开京城了。”

“……什么?”

“二十万大军。”管家静静道,“即便有虎符,但没有他们认定的主将,也是轻易调动不了的。”

“无论何时,宣哥儿都把你放在心上。”

“小公子。”他又说,“在尘埃未定前,殿下不打算让你靠近战场哪怕一步,你如果有什么怨言,在那之后再告诉他吧。”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本来想把什么都做到底的大夫人:“……”

“算了,没意思。”

“从头到尾,都一点意思也没有。”

……不行我得添一句,真不是卡肉,这里本来就没有安排开车,当然大夫人要不要强上也就是一念之间,但本文正文我还是想搞个he收尾,大家可以理解为打恋爱游戏,摆在大夫人面前的选择就这俩,吃一顿,哦豁没了下顿,或者现在先不吃,咱们搞可持续性发展。

退一万步就算不是为了he服务,依照姬宣那种基本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情,也不屑于搞强制爱这一套,他发点疯,发完了,看着仿佛永远心意不能相通的爱人,只会觉得无比空虚,接吻做爱都不能弥补的空虚。

当然你要把他理解为心因性阳痿也可以(……)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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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后的日常。

一日。

谢澄:“闲得发霉,打架不?”

袁无功:“打呀。”

哐哐哐。

路嘉:“你不去?”

姬宣:“脏死了。”

翌日。

谢澄:“打架?”

袁无功:“打。”

哐哐哐。

路嘉:“看来昨天还没玩够啊。”

姬宣:“无聊。”

后日。

谢澄:“……”

袁无功:“……”

哐哐哐。

路嘉:“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跟他们玩玩儿好了。”

姬宣:“你也要打?”

路嘉:“打呗。”

姬宣:“你俩停一停。”

谢澄:“干嘛?忙着呢!”

姬宣:“他说要参与。”

谢澄:“疯了吗?我才不和他打,打坏了我找谁赔——”

袁无功:“好呀。”

谢澄:“你也疯了吗?!”

袁无功:“床上打呗。”

路嘉:“好大的误会。”

谢澄:“……这个可以有!”

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那什么,连接着发了除夕夜烟花秀和新年美人沐浴这两颗糖,接下来就要突飞猛进走一波剧情了,挠头,因为我也知道大家没什么心思看正剧,所以中途会穿插点小剧场,有什么想看的梗可以试着点单。

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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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不在意地抹掉唇边渗出的血丝,男人伏低了头颅,居高临下看着那被他反剪了双手按倒在地的少年。

“刚才那一下太轻了。”姬宣靠近那人的后颈,声调软绵地说,“太轻了,你但凡多加一分力,至少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怎么,你游刃有余至此,竟还空得出精力来心疼我?”

说到此处,已是掩不住的阴戾,他重重攥着那失去抵抗之力的手腕,像是控制不住心底那不断掀起的暴虐情愫,就要生生将其折断,它不会比一枝花茎更坚强。

那无疑是很疼的,但姬宣并没有等来任何求饶和痛呼。

相反,那被死死压制着的人却在这时古怪地笑了起来,闻人钟半张脸都贴在地上,导致姬宣无法完全辨别他的神色,只听他轻松地说:“这个嘛,说的也不错,我一向都是心疼你的,你自己应该清楚才是。”

房间一片狼藉,浴桶倾倒,浓黑药汤流得到处都是,屏风也裂成了两半,有价无市的名贵的摆件在地上也摔了粉碎,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捕捉到手里的猎物却没有身为猎物的自觉,闻人钟扬眉,尽管被全方位遭到束缚,他眼睛斜斜挑起,含笑朝着姬宣看过来。

“我多心疼你啊,殿下。”他淡淡道,“我就像伺候一朵花儿那样心疼着你呢。”

闻言,姬宣哈的笑出声,他胸膛压低迫近闻人钟的脊背,声音因为笑而诡异的发着抖:“所以你就可以无视我所有的想法,你把我的心意当成腌臜也不如的东西,一脚远远踹开,闻人钟,我有时候真是恨不得,恨不得……”

语声渐渐低下去,姬宣将脸埋在身下少年温热的颈窝里,安静了片刻,姬宣低声道:“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吗,我竟看走了眼,原以为你的武功不过是三脚猫……闻人钟,你瞒我的秘密也不少啊。”

“你没有观察错,我的武功的确是三脚猫。”闻人钟轻轻抽了口气,他温和地笑着,“刚才我也是太着急了,本来不应该这样对殿下的,我太着急了,所以此刻轮到我自食恶果。”

他没有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姬宣也就当这只是他们之间惯常的把戏,一个接着一个的哑谜横亘在他们中间,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究竟要走多远的路,跨过多少障碍?

就在姬宣要质问他有关扳指,有关袁无功,有关闻人钟给予他的那些忽视与隔阂时,闻人钟仰起头,呆呆看了会儿姬宣的脸,他突兀地说:“殿下,我有点不舒服,请放开我。”

他的脸色确实比刚才苍白许多,这话放在此刻和示弱投降没有区别,姬宣没太在意,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他单手将闻人钟携在臂下,面无表情跨过一地撕碎的真心,在路过那颗被摔到一边的小小扳指时,姬宣脚步顿了一下,但他到底没有停下,径直将人带到里屋,随手扔到自己的床榻上。

甫一挨枕,闻人钟就如小动物般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不知为何他面色极度难看,眉心抽动着,咬肌绷得极紧,仿佛正在忍耐着什么无法道出的折磨,不过那样的表情也只有短短一瞬间,闻人钟额上出着密密冷汗,他抬起眼,静静看着姬宣。

这个眼神很好。

没有自以为是的柔情,没有将人拒之千里的调侃,一切假象都从那双眼睛上被拂开,闻人钟就是闻人钟,一个假装深情,实则再凉薄不过的狡猾的山贼。

“殿下。”他轻声说,“我真的不太舒服。”

从来他都不会在意姬宣的话,无论姬宣多担心他,有多想将他从虎狼环伺的京城保护起来,将多少……多少愧疚与爱意埋在心底,闻人钟都从不在意,他大摇大摆走在自己的路上,未曾为姬宣回头哪怕一次。

风水轮流转,就像闻人钟说的那样,轮到他自食恶果了。

“不舒服?”在闻人钟掩饰不住的低咳声中,姬宣顺手扯下帐幕,遮住新年的天光,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等会儿更不舒服,我没打算让你舒服。”

他单膝跪在床边,虎口环上扯住闻人钟的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他向自己身前拉了拉。

姬宣俯下身,低喃道:“要小心别被我弄死了啊,钟儿。”

姬宣不记得自己有见过闻人钟的眼泪。

就算是很多年前,他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手下一把火烧尽那间花木掩映中的矮房,看见那匆匆归来的少年,看见他僵立在铺天盖地的大火前,又看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那时,姬宣也没有见到闻人钟流泪。

莫非对方真是地狱里索命的修罗,在人世间的化身?

若非如此,为何无论遭受什么对待,闻人钟都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呢?

当姬宣听见那低泣时,他的动作便蓦然停了下来,少顷,他试着把闻人钟的脸从枕面翻过来,一次两次,对方不肯如他的意,只顾着在伤害面前缩成一团小声喃喃。为了迎接新年,枕巾被褥都是大红,说是新婚洞房也不为过了。

满眼的赤色,药汤遮盖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姬宣就凑过去,要听一听这个人临到头时,究竟会说出怎样怨怼诅咒的话。

闻人钟是应该恨他的。

不为此刻,也要为过往的仇恨,不为仇恨,也要为上天的不公。

姬宣怀着接受审判的心情,在等待。

“对,对不起……”

身下含着尺寸过于夸张的阳物,每一下吞吐都显得那样不合时宜,闻人钟战战兢兢坐在姬宣怀里,在最开始的惊恐与挣扎后,他现在只晓得伸手抱住自己,做贼心虚一般把头深深低下去。

“对不起,我,对不起,对不起……”

那语声里透着惶恐,好像被天灾硬生生驱赶出家园,失去一切,流离失所的幼童。闻人钟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臂,打着摆子,他目光涣散,不住对着谁道歉,而当姬宣试着卡住他的腰将他举起又重重放在时,他崩溃了似的发出了哭声。

闻人钟捂住脸,手掌下他半张脸都给咳出来的血染红了,咬牙切齿里,姬宣依稀听得他痛苦地说:“对不起,闻人钟,我对不起你……”

姬宣希望被怨恨,被责怪。希望闻人钟离开他,去一个安全又舒适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

而他不被接纳的保护,最终酝酿成带着毒牙的占有,房间里除了床帏摇晃发出的些微轻响外寂寥无声,新年头一天,除了这张床榻,除了这个怀抱,世界就像陷落了一般,一切都离他们太远。他们在广袤无边的深渊上交缠,然后又在交缠里渐渐下坠。

姬宣总是在等待。

等待母妃身体好转,等待妹妹平安长大,等待战事告捷,等待自己不再被需要的那一天。

现在他也在等待闻人钟的怨恨,坠入深渊的前一刻,他还在等待。

他一辈子也不会等到了。


玩家姬宣,新年头一日,这个摆在你面前的闻人钟,你要打算如何对待呢。[br]A.囚禁B.强奸C.成年人不做选择,两个都要[br]选C好的,正在为您生出新的剧情,请您查收,祝游戏愉快。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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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被关的这短短几日,外面的世界再也绷不住和平的假象,烟花爆竹带来的团圆喜乐极为短暂,在那沸腾的浪潮褪去后,终是裸露出底下兵戎相见的杀机。

除夕在金銮殿召开的宴会,重病多月的陛下一如既往地没有到场,由太子坐在台上负责主持,在这最高规格的家宴上,皇子公主以及几位重臣都位列其中,观赏过一轮歌舞,众人自是面上笑语连连心下各自为阵,而就在这时,太子起身举杯,朝台下施施然说了几句话。

消失几日的玄凤出现在窗外,给我带来的信息也是零零碎碎的,并不完整,我问了几句它答不上也就罢了,关在王府这么多天,浑身骨头都炖得软了烂了,我背对着玄凤穿衣,玄色武袍妥帖包裹住身体,又转过身,一面给自己戴上护腕,一面对玄凤道:“能查到姬宣现在到哪里了吗?”

这过程中,玄凤的眼睛一直盯在那依旧套在我踝骨上的铁链,寒光与皮肉的珠玉似的质感连绵在一起,好半晌,它不作声地摇摇头,又从窗台上跳下,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地啄起那节链子来。

我对它的无用也是早有预料,毕竟这么多年来它都基本是个随身跟宠挂件儿吉祥物一样的存在,对吉祥物的要求不能太高。我稍微一抬靴面,玄凤就自觉蹦上来,然后展翅落到我肩头,难得的,它又换回了我们最初相见时玄凤鹦鹉的造型,眼睛圆溜溜,脸颊两个红点煞是可爱,尽管如此,也能从那张鸟脸上看出一些忧虑来。

我顺手呼噜它一把头毛,又不在意地瞧了眼那困住我的物事,嘴边终于浮出了一点冷淡的笑意。

既然姬宣已经离开,那我也就没了最后的顾忌,下一刻,我面无表情提起脚,直接踏碎了镣铐,由着那冷硬的铁环仍半死不活吊在脚腕,便不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推门,管家就守在那儿,他第一时间便目光如炬地看向我脚上已粉身碎骨的链子,眼睛瞪大,眉心微微抽动,而我纠结了一会儿,在感觉到体内气血逐渐不稳后,还是抠抠搜搜往嘴里拍了颗袁无功给的药丸,心疼地想到这就只剩一颗了,无双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奢侈品,度日节俭度日越发艰难哪……

“走了。”我说。

管家神情变换,我打量着他,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于是提醒道:“我是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你不应该再深入下去,这不是殿下想看见的。”老人却摇头,他弯下腰,缓声道,“殿下让老奴保护好这座王府里所有的人,小公子,你也是其中一员,留在这里,不要再掺和下去了。”

青桃柳荫,还有其他侍女侍卫都藏在远处,偷偷摸摸看着我们这边,尽管并非所有人都清楚姬宣的计划,可京城即将发生大变也是不争的事实,寒鸦盘旋在黄金宝座的上方,犹如某种不详的征兆。唇亡齿寒,姬宣的胜败也将决定这里所有人的下场。

“留下吧,殿下是对的,现在外面太危险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和气地打断他:“那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呢。”

管家噤声。

“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脚尖踢了踢踝骨上的环链,轻轻说,“那我也不活了。”

此刻去追赶姬宣意义不大,当前首要是应当弄清事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说到底这事儿还是赖姬宣,要知道本人前期对干掉太子一帮人,自个儿翘脚当老大这一关键任务是多么的上心,多么的热情,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结果临到要开最终决战了,我方队友二话不说反手先禁了我这张祭祀牌,害得我现在犹如无头苍蝇到处乱飞,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方队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叼着根狗尾巴草,忧郁地蹲在一民居屋顶,左右徘徊片刻,扭身钻进京城最大最热闹的茶楼里,找了个偷听八卦最佳的隐蔽位置,我摩拳擦掌等着情报上门了。

原以为只是忍着姬宣作妖,让他关几天就完事儿,等我在茶楼坐了一个下午,我人彻底傻了。

我也就被强制休眠了六七天吧,怎么仿佛一觉醒来天都要塌了啊?!

颤抖的手握紧茶杯,冰冷的茶水灌进嘴里,我眼神放空满脸虚无,路过的小二无意瞥了我一眼,都被我那超脱了生死的表情给惊得一踉跄。

“掌柜的,掌柜的!”他连滚带爬,“给这位客人上一盘花生米!给这位客人!上一盘花生米!”

花生米下肚,我镇定不少,默念了几遍遇事不怂遇事不慌,玄凤默默立在桌子一角,看向我的眼神里总觉得写满了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海中慢慢梳理起开年这几天所发生的事。

首先,也是最让我关心的一件,那就是逍遥多月的开膛手被捕了,由受害者指认,其真身竟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近卫,也是号称皇城无坚不摧利刃的内侍寇德,原本该单由京兆府处理即可的案件由于牵涉到了太子,最后发展为会审,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以及大理寺卿三方参与,而一切皇族回避此案,不过众目睽睽下最后落了个证据不足,只是收押并未定罪的结局。

邻桌的人聊起此事都颇为义愤填膺,大意是认定京兆府贪生怕死,不敢得罪太子,所以才未对那满手血腥的开膛手定罪。其实百姓们也未必真的了解实情,只不过人心如此,即便是面对高高在上,往日多以贤德形象示人的太子,也总是不惮于往最坏的方向进行揣测,更何况这一回,他们还真揣测对了。

我怀疑这样一边倒的舆论里面有姬湘的手笔。

听见他们说到那站出来指证的受害女子如今锁在医馆不见他人时,我放下了茶杯,而等他们在闲谈中判断那女子一定也有她的过错,坏了贞洁险些丢了性命一半也要赖她自己时,玄凤毫不犹豫地跳到了我的手腕上。

“钟儿。”玄凤警告道。

我没有回应,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茶楼里三教九流来往不接,人声嘈杂,除了花楼,再也没有比这更好打探消息的去处。邻桌的人聊完最热门的开膛手,又将话题转到了另一桩极为要紧的事上。

这回他们的声音就要压低了许多,姿态也显而易见谨慎起来,幸而我服了药,此刻还算得上耳聪目明,只听他们哑声道:“……陛下怕是已经驾崩了。”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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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起来,自我入京后,一切事件的开端便是开膛手剖腹取子连环杀人案,那时我们都怀疑太子是要效古法炼制长生不老药以进献给重病的陛下,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但这个逻辑从根本上就是不通的。

太子若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只需静待上一任霸主死去即可。

后根据姬宣的说法,陛下这所谓的怪病原来根本就是因太子下毒所致,即便姬玉已是太子,二皇子也长年在外,三皇子是个蠢货,但他们一个手握重军威名赫赫,一个有着坚持不懈向陛下吹枕边风的母妃,这样的内忧外患下,姬玉会恐慌自己某日被取而代之也是很正常。

那么便很明了了,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并不是拿来献给陛下,而是另有大用。不过要说是太子意欲留给自己,也不太合适,毕竟一个正当盛年的青年人,何必在眼下操心数十年后的生死之事,平白为自己添波折出来。

姬湘当初将炼药的古法故意透露给姬玉,她是如何了解到太子目前的需求呢?

一个缺少兵权,甚至想通过景瑜这条线来拉拢绪家的太子,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啊。”我自言自语,“连上了。”

花生米从我筷子尖掉下,落地前被玄凤立刻伸长脖子衔了过去,看着鹦鹉把坚果啄碎了咽了,我把它拢到掌心,取出碎银放在桌上,就像来时那样不着痕迹,也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座茶楼。

是夜,我在皇城外已等待多时,在月亮升到最高的位置前,宫墙侧面开启了一道小门,一披着斗篷,手持宫灯的身影从里闪出,与戒备森严的守卫们交谈了几句,并塞了信物与打赏的钱财后,便快步向我走来。

“请随我这边来。”

斗篷下一张清秀的脸庞若隐若现,来者并不陌生,正是上次与我有过交谈的白芷的堂姐,白依依,我随她入宫,一路上并未有任何交谈,似乎是特意挑的僻静小道,也没有撞上太子的人,就这样平安无事到达了公主居住的宫殿,她才放松地揭开斗篷,示意我独自进去。

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听见她轻声道:“你没有保护好她。”

“……”我垂下眼,脚步不停地进殿去了。

屋内燃着安神香,轻如薄雾的纱帷重重叠叠,花枝灯在一角亮起,将屏风后的人影现出形状。

我躬身长拜,一长裙侍女抱着书卷,从屏风转出来,瞧了我一眼,请我稍后,便又回到屏风后,影子纤毫毕现,她俯身对那书案后的人低语了几句,很快便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引我进去。

不若一般女儿家爱娇,姬湘的住所没有太多精巧摆件,梳妆台上饰物寥寥,取而代之的是这屋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氛围,姬湘坐在摆满卷书的案桌后,手提着一支细细的毛笔,另有一侍女正在替她研磨。

她没有立刻招呼我,我就始终只维持一个拜见贵人的姿态,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烛花发出噼啪一声爆鸣,姬湘长长舒出一口气,将写好的信笺折起,她揉着自己的肩膀,对旁边侍奉的人淡淡道:“送去给兄长,你们也退下吧。”

“是。”

等到门被合上后,姬湘才站起身,她身上仅着了一件素裙,乌发长垂,一直落到脚边迤逦开,除此外通体毫无修饰,一张脸更是素净极了。

素净的面容,才越发衬出那双眼睛深沉,犹如两个不见底的漩涡。

“阁下专程通过极光阁来送信,是有何要紧事要同湘说?”

她拖着裙裾与长发,自顾自去往窗下的烛台前,拿起剪刀灭了那盏快燃到尽头的灯,我直起腰,姬湘又随意地笑了笑:“兄长临行前特意嘱咐我,要我别再拉你入局,新年期间一直不见阁下身影,我原以为阁下已经逃走了,现在看来,兄长不过枉费心思。”

“为什么认为我会逃走?”

姬湘只是笑,笑着摇头,她轻轻放下剪刀,靠着凭几倚下,又示意我也自便。

“阁下有何要事。”她平和地道。

我直接道:“公主似乎瞒了我们很多事。”

“是啊,这世上谁会没有一两桩秘密呢。”她轻描淡写,“更何况我是女郎,有秘密就更是应该了。”

“我无意窥探公主内心,不过此事确实不容我有分毫让步……”

我注视着姬湘的眼睛:“公主明察秋毫,应当知晓我,宣殿下,都与谢澄关系紧密,为何仍要作局谋取谢澄心脏?”

“啊,此话从何谈起?”

“事到如今何必隐瞒,我原也不欲理睬这过往的爱恨情仇,说实在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可事关我家三夫人安危,我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来向公主请教了。”我一字一顿道,“谢从雪可是你特意安排到太子那里的?”

殿内昏暗,只有我们桌前几盏烛灯,这对兄妹性情根本上南辕北辙,却有着一脉相承的节俭习性。姬湘的脸庞由烛光照亮半边,许久,她手肘撑在桌角,歪过头捧起脸,这个姿态几乎充满了少女的娇憨,我呼吸微微顿住,姬湘含笑道:“嗯,是呀,但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那这个假设可真的有够大胆。”

“还有更大胆的呢。”我也笑了,“你跟姬宣是同母兄妹,没错吧?”

“……”

姬湘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我也将手肘随意搁在桌面,微笑着道:“不止想要做那最高的人上人,连身上的血脉本身就是虚假的,公主,我再没听过比这更大胆的假设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姬湘没有徒劳地进行试探,她姿态依旧平静,连瞳孔深处都不见任何动摇,那样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即便时机完全不对,我也忍不住在心里对她生出一丝赞美。

少女忽笑了笑,不以为意:“罢了,追究这个也没意义,我原也没想过要一直瞒下去,父皇殡天那日,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看他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瘦得只剩光秃秃的骨头,他还满口讲着什么长生不老,真以为我那野心勃勃的太子哥哥会老实给他找来续命的神药……真是愚不可及。”

“那事实上,所谓的十腹之子合以赤胆忠心,真的能制出长生不老药吗?”

姬湘似乎陷入了回忆,她捧着脸,眼睛微微眯起,许久才笑着说:“好歹当了我这么多年的父皇,作为他最放心,最不当回事的孝女,我实在不忍心父皇死到临头还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凑过去告诉他,我,我啊,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呵呵,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颊生红晕,目中明亮,那一贯淡雅秀美的脸上,现出前所未见的丽色,就仿佛是雪下红梅惊鸿一瞥,动人心魄至极。

“真的太有意思了。”姬湘擦拭眼角笑出来的泪珠,仿佛情真意切,她遗憾地道,“再也见不到父皇那样的表情,实在是可惜啊。”

“有没有考虑过亲自画下来?”

“好主意,不过字画中我更擅长的是书写,兄长倒是作画一流,你有见过吗?”

我摇摇头,她叹口气,道:“礼乐骑射,诗书更是无一不通,边疆寒苦,这些年白白糟蹋了兄长才华,我总是想着往后要辟一清静之地,由得兄长随心所欲。”

“殿下知道你的这些事吗?”

姬湘沉思着,末了,她指尖在太阳穴上轻敲着,口里温和道:“知道与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兄长既然替我做出了决定,那么往后他也只需要听我的安排,那些他无法决断,无法面对的腌臜事,由湘来处理,兄长……兄长只用像以前那样,保护好湘就行了。”

“你就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姬宣会一直如你所愿?”

“是啊,从小到大,无论面对多难以忍受的磋磨,兄长都会挡在湘面前,没有让湘受到半点伤害,从小到大……从小到大,直到兄长离开我,去往军营。”

我沉默着,姬湘又笑了起来,她眼中流露出不似作伪的伤感,望着我,叹道:“我不讨厌阁下,不,应该说我很欣赏阁下,能从极光阁手下生还是一件,能忘却过往仇恨为兄长舍生忘死又是一件,那日我刻意拿了个纨绔来试探阁下,阁下也果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人,兄长能为阁下神魂颠倒至此,我完全理解,我完全,完全理解这是为什么。”

“……所以我不能忍受。”

她口吻突变,姬湘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柔嫩掌心,几近掐出血来,她道:“兄长会一直如我所愿,只要没有你,世界也终会如我所愿——我要一切,好的坏的,高贵的低贱的,瞧不起我轻视我的,哪怕要付出再多,哪怕要我死在这条路上,一切,都应当听从我愿。”

猫猫总动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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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嘉觉得自己最近走了桃花运。

更精准点说,叫桃猫运。

先是被小区里的流浪猫缠上,费了点心思把这只虎斑弄到宠物医院打了疫苗检查身体,又发现即将搬走的邻居竟然在虐猫,于是又赶在那只不到三个月大的小黑猫被活生生剪掉尾巴前,把它也带回家,还没喘两口气,出门就遇上猫贩子在逮迷了路的品种猫,最后便往家抱回了一只白金毛色的狮子猫。

猫猫们一个比一个美貌,也一个比一个警惕,看着姿态比谁都高傲,全是跑酷一把好手,在经历长达半年的磨合期后,路嘉身上手上总算不会再出现血淋淋的口子,也不需要再苦恼如何才能制住这几个小混蛋,好成功剪一次爪子或者洗一回澡。

虎斑的性情最为活泼,上蹿下跳,还爱出门遛弯儿,时常让路嘉怀疑它其实是一条投错胎的狗,但很快路嘉就推翻了自己这个想法,狗可没有虎斑这么大的脾气,拆完家就算家中霸王哈士奇也知道得装会儿乖,人家虎斑不,得意洋洋蹲坐在一地狼藉的客厅中央,满脸写着,“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刚下班回来的社畜路嘉:“……”

路嘉冷静地捋起袖子,把刚登基成功的虎斑大爷揍了个嗷嗷叫。

这一揍可了不得,虎斑闹了一整晚冷战,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平日路嘉工作完喜欢在沙发上靠一会儿,打开电视玩游戏,那时几乎不需要路嘉喊,三只猫就会自发向他靠近,尤以虎斑最为热情,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扑到路嘉膝盖上,扑得太猛了,又似乎觉得下了自己的面子,非得路嘉摸着哄一哄才算好。

现在别说扑过来了,不晓得躲在屋子的哪儿去了,其他两只猫远离灾难中心,各自在猫爬架和窗座上闭目养神,留路嘉拿着扫帚撮箕满屋收拾残局,等告一段落了,回家也不得清静的倒霉社畜总算直起身松一松脖子,这时忽然发现冰箱上有两个幽幽的盯着他看的眼珠子。

“……躲那儿干什么,脏不脏。”路嘉没好气道,“下来!”

“喵。”

“怎么,打不得你?你说你该不该打?”

“喵,喵!”

虎斑瞪圆了眼睛,站起身子骂骂咧咧要吵架,路嘉一手握着扫帚,瞧着猫那灰头土脸的怂样,忽然就笑了出来。

“行了。”他伸出一只手去,“打不得,打谁都不打你,下来宝贝儿,还没吃饭,别饿着了。”

“……”

虎斑严肃地看着这只递过来的手,又冷漠地喵了一声,做足了姿态,才翘着尾巴施施然从冰箱上跳到路嘉怀里,路嘉一把稳稳将它接住,摸着虎斑屁股上最柔软的毛又拍了拍,他亲昵地骂道:“小混蛋。”

“喵。”

虎斑前爪搭在他肩膀上,凑过去在铲屎官脸上舔了舔。

“喵。”它表示原谅他的大不敬了。


路嘉:就是欠收拾。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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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湘这样的发言老让我觉得该紧急送去杨永信那儿,好好电一电——孩子中二老不好,多半是闲的,电一顿就好了。

可能是我的眼神里太露骨地透露出对资深中二病患者的警惕,姬湘慢慢止住话头,她和我定定注视着彼此,如果忽略暗潮汹涌的氛围,场面简直像乡下土包子和他不嫌贫爱富的红颜知己,正在夜色里互诉衷肠。

姬湘色泽寡淡的唇角拉开,烛光下她容颜美好,胜于世间所有,只见少女噗嗤一笑:“我是很希望阁下离开兄长,但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毕竟兄长那样再三叮嘱,我又怎么会违背他的意愿?阁下不要这样看着我呀。”

“公主,重度兄控不可取。”我诚恳地道,“放爱一条生路。”

她和她爹果然如出一辙的聪慧,在精准理解没听过的奇怪名词上格外有天赋,姬湘愉悦地捧着自己的脸,道:“我真的是很喜欢同阁下说话,又轻松又有趣,当年真不应该做你叔父的那桩买卖,若真是害阁下丧命,那真是我们兄妹的损失啊。”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当年公主才多大,就已经开始操持极光阁那么大一组织上上下下的事务了吗?真是令人敬佩啊。”

姬湘笑得更加快活,一扫先前那端庄娴静的公主做派,朝我狡黠地眨眨眼,道:“谁会防备娇娇柔柔,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呢?兄长离开后我一人难免寂寞,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了。”

我温和道:“嗯,这不是你的错,人都会寂寞的,寂寞了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姬湘又眨了一下眼,她笑着慢慢咀嚼这几个字:“不是我的错啊……”

“当然,这不代表着白芷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白芷?”姬湘怔了片刻,随后了然,“哦,依依的那个堂妹,我想起来了,她还活着吗?”

“托公主的福。”

一码归一码,我在此事上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讥嘲,而姬湘也不生气,反而失笑:“何必在这种地方与我计较,那些女子的死说到底是太子的手笔吧?我自然推波助澜,可世事如此,支配与被支配,统治与被统治,若不然何来人上人这个说法。”

这个问题上次已经跟姬湘谈过一回,我已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我依然会不受控制地生出怒火:“所以活该她们遭受这些伤害?”

姬湘顿了顿,宽容而无奈地:“我以为我和阁下已经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了,那些女子的死是没办法的牺牲。”

“共识?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一句冷心冷肺也不为过,公主金枝玉叶,万万不能与我这样的渣滓有任何共识。”

我语气太蛮横了些,姬湘也止住了脸上的笑容,她冷静地注视我,那副模样与姬宣是如此相似,某一瞬间,我都要错以为在这里与我对峙的不是别人,正是姬宣本人了。

“受支配者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不该有任何怨言,而相对的,支配者若有朝一日被推翻,也当欣然献上项上人头。这才是王道。”直到我收敛了张扬气焰,姬湘方淡漠道,“我照顾死者的家属,尽可能给他们补贴,让他们过上比之前好数十倍的生活,那也不代表着我对他们有任何愧疚,一物换一物,我给出的,都是他们应得的酬劳。”

这样无耻到理所当然的言论着实让人叹服,生为长在红旗下五讲四美的现代人,现在就应该跳起来揪着她领子大讲人权……我一手搭在膝头,默了许久,绷紧到极致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我轻声说:“殿下看着你,应该会很心痛吧?”

“……”

不需要我说明这个殿下指的到底是谁,姬湘的表情终于有了动摇,犹如毫无防备地被撕开了伪装,她万分难堪地注视着我,在我们之间彻底变得剑拔弩张前,她的态度却再次变得柔软,少女裙摆散开,就像坐在一朵洁白的花中央,她婉婉抬起眉,和声道:“阁下后悔选择了我这一边吗?”

我断然道:“我只会选择姬宣。”

“所以你今晚是代替我那无为的兄长,来教训我的吗?”她直视着前方烛光无法触及的黑暗,肩背挺直仪态甚好,姬湘道,“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可怕的毒妇,觉得我心狠手辣,觉得我草菅人命,是吗?”

话语里有着淡淡的自嘲,姬湘低头理了理胸前的发,又平静道:“你和兄长,你们都是一路人,和我不一样。”

“我不关注公主是怎样的人,我只是来提醒公主,不要忘了你我的交易,我会全力帮助公主实现心愿,也希望公主能够实现我的心愿。”

“啊,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做。”姬湘轻声道,“缅怀死人毫无意义,我在世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兄长了……公主殿这么大,皇城更大,一到冬天四面灌风,冷到人骨头里,只要他还认我这个妹妹,湘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护他周全。”

她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听起来完全没有将谢从雪当成生父看待的打算,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姬湘接着说道:“人命不值钱,却又比什么都值钱,我对谢从雪的那个计划没有太大兴趣,届时我也不会插手,对我来说只要收到阁下承诺之物即可,其他的事,阁下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有了姬湘这番话,我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我宁愿去外面吃冷风,也不想留在这让人窒息的公主殿,径直起身:“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夜深不便过多打扰,这就告辞。”

“闻人钟。”

裙裾在地上游蛇一样拖曳着,发出嘶嘶轻响,姬湘亭亭站在殿门里,月色下,她出尘的气质过目难忘,寸寸恩辉遍洒全身,错认为广寒仙子也是有可能,就算如此,姬湘的眼睛依然沉在无边的黑暗里。

姬湘静静看着我,问道:“依你之见,我会被怨恨吗?”

“被谁?姬宣吗?”

姬湘摇摇头,却又没说明到底指的是谁,半晌,她收回扶着门框的手,低眉垂首,那样纤瘦的身体,仿佛连月光也不堪重负。

她与姬宣绝不相同,可这对兄妹都有着让我无法发自内心厌恶的奇异力量。

“没什么。”姬湘说,“忘了这句话吧,今晚我已经失态得够多了。”


本来很想让公主多抒会儿情,但想了想那实在不是她的性格……

目前可公开的情报:

1.姬湘为母亲向月与谢澄师父谢从雪偷情结合所生的女儿,与姬宣同母异父。

2.谢从雪仍对向月存有执念,而姬湘认为“缅怀死人毫无意义”。

3.谢从雪成为太子幕僚疑似受姬湘指使,太子或成全场买单冤大头。

4.小秋:“那我走?!”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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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再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无能,相对于这帮拿爱恨权谋当下酒菜的王孙贵族来说,我把我整个人摆盘上桌,大约也是不够看的。

我依然无法获得姬宣的信任,没能为他做到任何事,对他妹妹姬湘那些晦暗的心思,我也始终不得而知。

所以尽管我老是戏谑绪陵是主神亲儿子,为自己愤愤不平,可这么无能的我,又如何能与英姿勃勃的将军相比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我将谢澄和袁无功放到了安全的地方,不管前面多少风浪,两只最不老实的小猫也被藏到了身后温暖的洞穴里,大难临头也与他们无关,现在确实全副心神都紧着姬宣,多少忽略了这二人,之后得想办法给点补偿才好。

……唉,真是当久了天选之人的保姆,被呼来唤去奴役惯了,一想到他们不在身边,还竟然有点说不上的寂寞。

明明开春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呀。

想到此处,我唏嘘地把手揣进袖子里,活像个年过半百身体衰弱的老大爷那样,又把脑袋缩进衣领里蹭了蹭自己,小跑步往着前方宅院的方向去,到了门前二话不说,乓乓乓就开始敲门。

“有没有人啊——”我嚎得情真意切,“此时一位倒霉的路人甲要被冷死了——”

“没人!滚蛋!”

我伏在门板,扯着嗓子一唱三叹:“世道炎凉人心叵测,如果我唯一能信赖的绪哥都不愿意见我一面,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死了算了!”

说罢,作势要走远,没等我走出两步,身后门咚的一声猛地打开,随后我的后衣领被狠狠拽住,紧接着是上半身,都被人极为粗鲁地拉进门内,我笑起来,往后仰起头,正好对上绪陵那双闪烁着怒意的眼眸。

“新年也不来给我拜年,现在倒来装乖,你有种啊!”

青年将军一身黑色常服,恶狠狠地龇牙,他随手把我扔开,很嫌弃一般转身就往里屋走去,我哪能让他跑,当即跑上去,一个饿虎扑食,几乎是跳起来扑到他背上,两条腿顺势也挂了上去,绪陵摇摇晃晃差点被我带得摔倒,忙不迭稳住下盘伸手托住我的膝弯,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本能把我背起时,本人这块儿狗皮膏药已经撕不下去了。

“我错啦!”我大声宣告,“下次不敢了!”

“得了吧!哥算看透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了,亏我还给你准备了压岁钱,没了!都没了!”

绪陵勾着我的腿,黑着脸,碎碎念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话说回来我的辈分是不是又被他平白无故降了一级?他骂归骂,我左耳进右耳便出,注意到他胸口衣襟在方才的撕扯中露出半个红色绣金线的荷包,便好奇地抽出来看,绪陵冷哼一声,倒也没拦我,迈开长腿背着我走进里屋,我在他背上晃荡着腿,被荷包里面重量十足的金通宝给惊了一跳,险些手一软没拿稳,刚要满怀敬畏地放回去,就听绪陵冷冷道:“就是给你的,讨债来的,从哥身上滚下去。”

这种给钱花的爸爸到哪儿我都是要第一个认的,为了给姬宣买那块儿玉几乎花光了全部身家,我捧着这些钱,深情地唤了一声:“哥,你是我亲哥!”

绪陵回以呵呵:“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你那宣殿下要造反的传言,我还在想你这家伙干什么吃的,新年都浪哪儿去了,竟然还能放着姬宣不管?”

我没解释自己新年被姬宣囚禁在王府不见天日的事,面色微变:“传言已经到这一步了?”

“太子费心再想瞒,也解释不了为何陛下连新年期间都没有露面,一连这么几个月,死人都知道里面有猫腻。”绪陵把我丢到椅子上,自己则大马金刀在另一把太师椅坐下,“他拖着不敢登基,不就是觉得自己手里没兵权,没办法跟姬宣对抗吗?这些年苦心经营着自己对外形象,结果现在有关开膛手的说法大大减损了民心,姬玉再不去到处散布起姬宣谋害陛下意图不轨的传言,就要被逼进死角了。”

我平淡地道:“姬宣的兵权是他自己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当初他们把姬宣挤兑到边疆,就该料到今日。”

“要不怎么姬宣是天选之人呢?姬玉也是倒霉,非要跟天选之人作对,如果他安分点,别搞猫腻,说不定还没啥事,结果一门心思和姬宣过不去……”

“姬宣本来也不想当皇帝。”我点头表示同意绪陵的这番话,顿了顿,又微笑着续道,“就连姬湘,我看也是硬生生被逼出来的。”

绪陵豪情万丈地拍板了:“没得说了,那就开打吧。”

“你说得倒是轻松。”

“又不是没料到这一天,打就打呗,比起这个,公主殿下才是让我烦心的,你刚才说她也是被逼出来的,唉我也猜得到她这些年独自在宫中估计没多好受……她想法还是没变?真要踹翻所有人自己当老大?”

我:“她比较有自己的想法。”

绪陵话声一滞,他眯起眼凑近我,摸着下巴道:“怎么,听你这口气,像是和公主闹得不太愉快。”

顶着绪陵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我耸耸肩,绪陵在我脸上看了半天,大概也没看出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悻悻坐了回去:“所以你为何非得支持她呢,老是嚷嚷你那个宣殿下好得不得了,那让姬宣当皇帝不就完事了嘛!你这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我刚要开口,绪陵不耐烦地抬手打断我:“得了,我都会背你那几句话了,哎呀我想实现殿下的心愿,我想让殿下做他自己,哎呀我舍不得看见我那么娇贵柔弱的老婆,就为了当这个高级公务员一天到晚劳心费力……”

我:“……最后这一句话是你自己加的吧!”

绪陵冷酷一摆手:“都是一个意思,得了,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计划虽然扯淡,但我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在不靠谱中又奇妙地显得非常靠谱,好像还真挺能治这帮封建迷信的古人,负负得正,既然成功率上来了,我也不多说什么。”

我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绪陵又迷之微笑着,道:“所以最坏情况下,咱俩得对着干了。”

“……”

我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你家里人,还是决定维护正统吗?”

“改不了,一群老顽固,一天到晚嚷嚷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家伙,能指望他们接受你家公主吗?他们连姬宣都不认,更何况姬湘?没可能的。”

绪陵语气很散漫随意,我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他靠着椅背,长长吐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道:“陛下七弟秦王,多年盘踞一方,地方上有关他的怨言多如牛毛,此次借着新年进京面圣,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搜刮民脂民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家伙看着亲近姬煌那个傻逼,但我早就怀疑他跟太子才是一伙的,果不其然。”

“那也就是说,秦王,还有你们绪家,以及谢从雪,就是太子用来对付姬宣的力量。”

“……”绪陵没急着问谢从雪是怎么回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像是愧疚难安,绪陵低声向我说,“姬玉拿景瑜的事逼我爹,景瑜……景瑜再怎么也是我过命兄弟,是我家人,本来我爹比起族里其他老祖宗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了,可……弟弟,我…… ”

说到后面,绪陵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忘了我本来不该知道有关景瑜的那些往事,我原是面无表情,瞧他这方寸大乱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绪陵茫然地看着我,我柔声道:“嗯,本来咱俩就说好了,你有你的立场,我们不一定要做同一个选择。”

“那你……”

“我会一直站在姬宣这一边,是因为我天然的身份所决定,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护他平安,这没什么好说的,而绪哥你不一样,我光棍一条,你却有你的家族——你是绪家的绪陵。”

我还要再往下说,却发现绪陵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眼睛也泛着红,我赶紧停下话头:“怎么啦怎么啦这是,都说了咱们不一定要做一个选择,怎么还这样啊……”

绪陵一把握住我要去擦他眼睛的手,他深吸一口气:“绪家有绪家的考量。”

我笑着:“嗯。”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绪陵直视着我的眼睛,吐词清晰,一字一顿,“绪陵,永远都是你的兄弟。”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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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要拎得清,要有自知之明,就算人家绪陵心地好,我自己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既然知道绪陵现在处于我的对立方,那我腆着脸再问他要更多的情报,就显得很不合适了。

绪陵自己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有好几次都欲言又止的,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们揣着满肚子心事对坐无言,安静许久后,看着彼此竟嗤的一声,一齐笑了起来。

“算了,别聊了,再聊真要倒戈了。”绪陵摇头笑着,他站起来,简单道,“哥不欺负小孩儿,给你最后一个礼物,拿了走人。”

他把我领去马厩,让我自己看上哪匹直接牵走,我目光游移在这些比我人还高出许多的骏马当中,在心里估计着它们的价值,半晌看中一匹较为寻常的,便说:“那就这一匹——”

“啊哼!”

绪陵重重咳嗽打断我,我收回手指,狐疑地扭头。

他面无表情。

“呃,这一匹看起来不太吉利,那,那我还是选这——”

“咳,咳咳咳!!!”

绪陵捂着嘴,扶着柱子,咳得肝肠寸断,仿佛突然间有了那个大病,我迫不得已再次改口,如此一连数次,终于在我选定一匹赤红的大宛马后,绪陵才不再咳嗽,那马额头上一点白纹格外突出,眼神中颇有灵性,偏头在绪陵肩膀上亲昵地撞了撞,绪陵轻拍鞍身,似有留恋,却在下一刻毫不犹豫牵着缰绳将她交给了我。

“吹声口哨,多远雪面娘都会来接你。”绪陵又拍拍我的肩膀,这一次他的语气真的沉了下去,“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走吧。”

我:“……雪媚娘?”

绪陵当场发火:“雪面娘!!!对我家雪儿尊重点!!!!”

骑着雪媚……雪面娘出了城门,一路上她速度都不算快,有好几次我都感觉手下的缰绳隐隐不听我控制,想了想,我俯下身,抱着她的脖子说:“等我这边把事儿办完了,就把你还给绪陵,放心好了。”

于是接下来的旅程就愉快了许多,玄凤到底靠谱了一回,化身苍鹰飞到我们头顶指示前进的方向,鹰击长空,开春时节万物复苏,溪流解冻,柳树抽条,若非时候不对,我倒还真想借此机会,慢悠悠欣赏沿途风光。

而雪面娘自从知道我会把她还给绪陵后,情绪也高昂许多,跑起来那叫一个轻盈平稳,速度对其他马而言根本是跨维打击,路上有同行者也都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脑后,见此情形那哪能得了,我的溢美之词喷涌而出,什么拳打赤兔脚踢的卢一套又一套,我越是夸她跑得越是快,汗呈血色,有股异常的迅猛野性,到最后反而是我这边担心起来,拉了缰绳在河岸边停下来,让雪面娘小姐喝口水歇歇脚。

玄凤在天空盘旋两圈后高鸣一声,就飞到我肩头,猛禽鸟喙两爪都无比尖锐,莫说捉个把野兔,人脑袋都能给生剜下来,它束手束脚收着翅膀,我则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惯常准备的坚果递过去,玄凤为难地看了片刻,还是抵抗不住它心爱花生的诱惑,小心翼翼从我掌心叼走了一颗。

“大概还有多久的路。”

连着跑了一天一夜,我坐在河边一块岩石上,灌满水囊,再拂一捧水洗把脸清醒清醒,玄凤严谨地回答:“照此,速度,还有一个,上午。”

“那很快了,这一路都辛苦雪面娘了。”

我懒洋洋伸长手去摸她的辔头,她骄傲地仰起头,从鼻子里响亮哼了一声,我收手,将湿透的头发捋上去,又道:“按照这个距离,姬宣想要打进京城几乎是眨眼的事,就是不知道他那边现在安排得怎么样了。”

玄凤说:“警惕。”

“嗯,我知道要打起精神,这不紧赶慢赶往他那头跑吗?”

玄凤默了一会儿,像是对我手里的食物失去了兴趣,飞到马鞍上立着,我坐在岩石上抬头,它居高临下冷冷道:“警惕。”

“……”我费解地歪过头,“啊,好,我会警惕的,你是觉得即使我全程跟随,也不一定能护好姬宣,所以才让我再多注意点吗?如何不是要警惕这个,那又是警惕什么?”

苍鹰眼底没有人类的情绪,它看了我一会儿,不做多的解释,径直飞上高空,我也只好骑上雪面娘,追赶而去了。

考虑到经过新年一役,我和姬宣之间相处的温度跌破冰点,就这样不管不顾跑进去找他,很有可能再次被关起来,眼下仓库告罄,没有那么多药供我开无双逃跑,一番四舍五入简单粗暴的思考后,我决定先安置好雪面娘,顺便找个萝卜坑把自己埋进去,蹲在周边谨慎观察一下情况,再做定夺。

也多亏玄凤指示,不然要从这小山坡坡里找出这帮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的将士,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真的散是满天星那也还好,星星多显眼啊,可这二十万大军,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在这片山地里藏匿起来的啊!若非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我死活也想不到那片灌木丛下面挖了地洞,里头少说也装了一个排的士兵……这真的不是魔法吗?这真的不是主神给天选之人的外挂吗?!

就算对这些军事战略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眼前看似寂静的山岭里刮着肃杀而有序的风,只要主将一声令下就能顷刻间踏平方圆百里的人烟,我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我以为:离开我的每分每秒,柔弱无助不能自理的姬宣都遭受着死劫的威胁。

实际上:你谁啊你?几个菜还没醒?

谢谢,我醒了,真是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啊。

从萝卜坑里站起来,尽管这里看起来不需要外人自作主张插手,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打算骑着雪面娘替他们在周边多考察两圈,也好独自理清接下来的思路,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束手就擒,被丢到营帐里,我双手反绑,被发现我的士兵从后在膝弯上一踹,当即就跪了下去,那士兵铿锵有力道:“报!西边巡逻的队伍发现有行踪可疑者,副将,是否需要立即处理?”

“行踪可疑?问清底细了吗?”

“报!没有,此人拒不回答!”

“那就杀了吧,叫外面的都安静点,这么多天了,将军难得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别来惹他心烦了。”

三言两语就要定下我的命运,丢脸丢到家我也不得不开口了:“不不不!误会!都是误会!我是自己人啊!”

那似乎是副将的男人根本没多看我一眼,挥挥手不耐烦地示意人把我拖出去,言行间杀伐果断,根本不给我插科打诨的机会,这下我再怎么不想惊动姬宣,也只好:“我真是自己人!我是,我是……我是家眷啊!”

“谁的家眷?”

我咬紧牙关,就这迟疑片刻,士兵便直接来拽我往外拖,万般无奈,我搬出姬宣的名号:“你们将军的家眷。”

那副将还没开口,士兵先大声发出嘲笑:“我们将军就一个明珠似的妹妹,其他家眷没有谁不可杀,你真的要当将军的家眷吗?”

我:“……”

这路子也太野了点。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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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方才听副将说姬宣就在更里头的营帐休息,我气沉丹田,估摸之前咽的那颗药效果还在,当场就打算小开一把无双,直接甩开所有人冲进去抱大腿——不要觉得我这样很没志气!谁不想当个牛逼哄哄的救世主,谁不想脚踏七彩祥云当意中人的大英雄!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那句“大夫人救命啊”还没喊出口,副将却先喊了停,他示意士兵先别急着把我拖出去,饶有兴致打量我:“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这么个冒充法,你说你是将军的家眷,证据呢?”

我默默放弃无双,然后义正辞严地:“你要什么证据我都有。”

“将军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平日喜好忌讳,何时晨起,何时用餐,何时办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我越发麻木,他越发投入,意犹未尽地,“既然是家眷,这些应当都了然于心吧?”

我:“……”

我:“姬宣,生辰八字,呃,这个没太注意,平日喜好忌讳……呃,不喜欢说话算不算喜好?何时晨起,何时用餐……”

士兵盯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不善,副将脸上也渐渐失去兴趣,我额上冷汗密密,拼命在脑中回忆往日在王府时姬宣的作息,可姬宣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几乎从不与我一起用饭,一天里能见到他一次就已是不易,我上哪儿知道他的喜好忌讳去!

——话虽如此,我却感到无比心虚。

“没词儿了是吧?那就不算冤枉了你,可以拖出——”

“他喜欢吹笛子。”我慢慢道,“看着高傲不近人情,但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细腻的人,不擅长照顾自己,哪怕寒冬腊月也不需要炭火热茶……”

新年被那样对待,我也并非一点怨气都没有,来的路上也想好,等见到姬宣,必须和他说清楚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侵犯人身权益的事情,不然我就真的要和他生气了。

可像这样回忆着姬宣的一举一动,那些怨气不知不觉也都消弭无踪了。

“……还有一点,他笑起来特别漂亮。”

士兵:“?”

副将:“?”

我也:“?”

副将原本手上拿着一支毛笔,现在他也把笔放下,用一种像看天外来客的目光打量我。

“现在编瞎话连草稿都不打了么?”他赞美道,“真是不错的勇气,拖出去吧。”

我大惊失色,心说剧情发展至此按理不应该是我潇洒打脸全场,然后施施然被迎为座上宾么,怎么到头来还是一句拖出去,我刚才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我表情一沉,声音冷酷:“你确定要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不等他们有任何表示,我恶狠狠震声道:“我是你们的将军的相公啊啊啊啊啊!!!!!”

“敌袭!敌袭!”

“中路军做好准备!铁甲军先上!”

“弓箭手第一波镇压!”

我咆哮出来的声音彻底点燃了局面,一时火把熊熊刀光剑影,黑压压的人群瞬时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所在的营帐,透过层层盾牌可以看见那后面一张张肃杀警惕的脸庞,仿佛不需要拖出去,直接可以将我就地诛杀。

连那来逮我的士兵都吓得一哆嗦,更不用提我本人了。

我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那副将喝了口茶,看了看头顶,又看了看我,他冷静道:“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

“都在吵什么?”

白色的幕布被撩开,即使在休息也穿着软甲的男人从里快速走出,手中已经提了一把短刀,以前我时常会想姬宣这样的人如何拿得起刀剑上得了战场,今日一见才知道,我的担心的确是多余的。

他的语气带着质疑,然神情倒还是平淡,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所有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单膝下跪,灯火下姬宣面容拂满一层疲倦的淡影,他抬眼一扫外面那圈阵仗,目光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目睹一张处变不惊万事在握的脸被毫无商量当场砸碎的瞬间。

副将双手抱拳,低着头:“属下失职,打扰将军,方才巡逻的队伍发现一名形迹诡异的贼人,怀疑是太子派来的探子,一番审问下果然处处可疑,属下这就将他——”

“你是怎么来的?一个人?石安怎么安置你的!”姬宣匆匆几步来到我面前,拽着我臂弯将我提起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没有?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就这么跑过来!”

他力气太大了,这会儿急起来根本不收敛,我被掐得痛极,姬宣又猝然松了手。

他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不再说什么,转头就去处理被我惹出来的麻烦事,我这才发现自己给他添了多大乱,登时颓丧起来,低着脑袋站在原地检讨,这时那副将趁着姬宣没注意这边,悄悄凑了过来,压着嗓子说:“真是家眷?”

“……”我没好气地回道,“要不然呢。”

他肃然起敬。

等人群散去,山野再次回归平静的假象,姬宣才来到我面前,我自觉丢脸至极,不想抬头,只能感觉到他似乎在我头顶看着我。

过了会儿,姬宣从我身边走开,好几步后不咸不淡丢下一句:“过来。”

我无法从这个声音里判断出他现在心情的好坏,有点怕他生气揍我,原地踌躇不到片刻,姬宣就冷冷道:“跑出来乱逛的时候不知道害怕,现在又是发什么愣?”

果然是生气了,要憋着劲儿揍我。

无端来了这么一出,我心情也变得糟糕,又想起他之前关我的事,低着脑袋跟他进了里面简单休息的地方,姬宣停下来我都不知道,快要撞上他背了,我才后知后觉停住脚。

“所以你来干什么?”

我嘟囔:“来不得啊?”

“当然不能来,你现在来这里只会添麻烦。”姬宣严肃地道,“我特意让石安看住你,肯定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留在王府?你是嫌自己命太长生怕多活了那么一天吗!”

越到后面声音越高语气越凶,我这会儿也明白我留在这里除了关键时候帮姬宣挡灾外,别的什么用都没有,可挡灾就已经很足够了,我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么?

“我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不分轻重不知死活,旁人稍微动动脑子就应该明白要远离危险的地方,你倒好,一个劲儿往里冲,你,闻人钟,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被数落得心烦意乱,不吭声地任由他骂,许久,姬宣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你也离开了京城,那好,明日黎明我就让人把你送回黑风岭。”

多不容置疑的口气,我低头嗤笑:“用不着,我又不是没长腿。”

姬宣:“……你什么意思。”又听他深呼吸一次,“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没时间跟你耗,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我安静地低着头,姬宣也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我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态度又平和下来:“今晚你就在这儿睡,有什么需要的我帮你准备,回黑风岭后也别急着操回你的老本行,留神周边的人,不要被钻了空子。”

说着,他就要来拉我手,把我引到他方才休息的床榻上去,一拉我却没动,我稳稳立在原地,温和地道:“我不。”

“你不……你不什么不,还没明白我的话吗?”

姬宣捂着额头,偏过脸静了静,他看向我,道:“那你想如何。”

“我要留在这儿。”我直白道,“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留在这儿有什么意义,你能做什么,你只会惹麻烦!”

“那你就把我扔到最下面的军营里,眼不见心不烦,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留下,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决定好了……”姬宣重复了一遍,忽而失笑,“对,你从来不听人说话,不在乎他人的想法,闻人钟,你真是从头到尾一点都没变。”

我仰起下巴,漠然道:“是吗,那很不错啊。”

“既然你这么急着找死,那就留下吧,你记住,我不会保护你,不会给你任何庇护,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受多大伤都和我没有关系,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姬宣说着就走开,他肩膀微微起伏,猝然回头:“你死了我都不会替你收尸!”

我说:“本来就该是这样。”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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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还是睡在姬宣的床上,而姬宣估计心中余恨未消,并不是特别想和我呆在一起的样子,扭头就掀开幕布出去了,把我一人扔在这放满重要军事机密文件的狭小空间。

真不知道他这一行为是在表明对我的信任,还是轻蔑。

漫漫长夜,不知明日他又会如何处置我,我无聊地蹭到桌边,想随手拿一张地图看看,忽然注意到层层叠叠的卷宗下压着个什么东西,刚要拿起来看,幕布却被陡然掀开,姬宣再次大步走进来,他一看见我正伸手要把卷宗抱开,表情就变了,厉喝道:“你干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从桌边退开,姬宣疾步靠近,难得粗鲁地拨开我,他的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似乎是匆匆把刚才被我注意到的那个什么玩意儿取出来塞进怀里,才转身一瞪我:“你敢乱动这里任何物件,就等着掉脑袋吧!”

说罢也不给我反应的机会,又急急忙忙走出去了。

……所以他进来就是为了藏东西?

不过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一堆密密麻麻标满战略部署的文书更重要吗?

我顿失兴趣,看了一眼那张还残留着来自姬宣些许体温的床,也没有躺上去,随便找了个角落抱着膝盖休息了。

中途朦朦胧胧感觉有人进来,站在那儿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气息迫近,来人将我抱起放到了床上,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刚要离去,我眼也不睁,伸手就精准抓住了他的衣角。

“好了,不吵了。”我把人拽到身边,伸手就搂到怀里拍了拍,贴着他的面颊含糊道,“先睡觉吧。”

“……”

翌日醒来,姬宣已经不见了,身侧的被窝里也没有温度,我奔波几日浑身肌肉都在发出抗议,逼着自己起身,到帐营外一看,天才露个鱼肚白,山野起着蒙蒙薄雾,恍若人间仙境,然一列列巡逻队伍站岗士兵却让这柔美的画面染上铁血的味道,我若有所思打量着他们,便到不远的溪边洗脸去。

“贵客昨夜休息得可好?”

身后传来带笑的问候,我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水,转头一瞧,却是昨夜那要我性命的副将,此刻他已变了副温文尔雅的面孔,见我转身,还朝我施了一礼。

“军中纪律森严,昨夜冒犯,还望贵客海涵。”副将笑道,“在下陈奕,早年得蒙将军赏识,如今在将军身边当个内务官。”

我抱拳:“久仰久仰,我也不是什么贵客,闻人单字一个钟,喊我闻人就是。”

陈奕却肃容道:“将军的家眷怎能如此轻慢称呼,这传出去大伙儿岂不是要以死谢罪?”

我略有些无奈地笑着:“家眷的说法不过昨夜情急之举,我与你们将军倒也不是这般亲密的关系……”

陈奕眼睛微微睁大,体贴地没有就此事深究下去,我以为军中大多行事粗犷,这位副将却出乎意料地心思细腻,陈奕又笑道:“将军现在有事,让我来照顾你,贵……闻人,不若我带着你四处走走,参观参观?”

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倒叫我受之有愧,按照姬宣昨夜的说法,应该是随便把我扔到个离他远远的小队里去,没想到却是让最信任的副将来看顾我。我忖度着姬宣的想法,陈奕在前头领路,不时回头和我说话,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说起话也十分生动有趣,全程都在热情照顾着我,倒像是姬宣的镜面形象,我劝了他两句不必客气,就由着陈奕去了。

——我自然知道他在不动声色套我的话,想要搞清我的来路,言语中的引诱一目了然,这也多亏我长期和袁无功那等七窍心肠相处。陈奕对我抱有警惕无可厚非,不过我从来只需要对天选之人一退再退,故他大多数的问题我都打太极扔回去了,陈奕若真是想要一探究竟,也大可去找姬宣问明白。

我还真挺想知道姬宣会怎么和人说我们之间的关系。

路上遇着的将士都会站定对陈奕问好,陈奕只略一点头并不多理会,心神仍放在我身上,于是他们便隐晦朝我投来好奇目光,等走远了,还能听见飘来的窃窃私语。

“昨夜的事,大家都在议论。”陈奕大约也看出他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情报,笑着换了话题,朝我说,“毕竟你是在将军的帐篷里呆了一晚,如果闻人兄弟介意,我就去让他们闭嘴。”

“……也不必。”

我对这些小话不太在意,或者说反正在意也在意不过来,就索性躺平随他们讲。不过“将军和一个陌生的少年同榻共枕”这一消息显然对全军上下太有冲击力,走到哪里都能感到那些四面八方装作冷漠无情,实则八卦至死的目光。

陈奕装模作样骂了他们两次,看上去其实也无所谓别人怎么想我,可面子上他做得很足,就又来和我道歉,我麻木地摆摆手,道:“劳烦陈副将给我随便找个干活的位置,刷马洗衣服都行,别让他们真误会下去了。”

“哈哈哈,那怎么行,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什么事情最适合交给你了。”

兜兜转转,我又来到了姬宣的帐营里,等姬宣沾了一身晨露从外面回来,我已经坐在了新安放的小桌子小板凳后,老老实实等着他吩咐了。

一看见姬宣进来,我就想和他说话,紧接着他身后又陆续跟进来几个人,我就只好坐回去,拨弄我面前的茶盘,那些人都在同姬宣汇报着什么,注意到里面还有其他人都都立刻止住了话头,皱起眉看向我,像是在玉瓶旁边发现了老鼠。

姬宣淡淡扫了我一眼,就当没我这个人,继续向他们发问,对话便就这么进行了下去,我缩在一角,眼观鼻鼻观心,等那边告一段落了,我才去执行陈奕交给我的任务。

我把茶水和点心刚端过去,姬宣还没说什么,其中一个身高七尺的魁梧将士先粗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物什,回答:“给将军准备早点,他还什么都没吃吧?”

“没试过毒不知道从哪儿搞出来的东西也敢端到将军面前,你要是在我的队伍里一顿军法是逃不了的。”

说着他又气冲冲问其他人:“这是你们哪个队的人?这么不像样!”

这下我就可以断定眼前这个人并不知道昨晚的事,也终于弄明白陈奕为何要我来当姬宣的贴身侍卫——原来如此。

我是真的很不受欢迎啊。

我若有所思,而姬宣从头到尾都没对我做一字评判,只是冷冷观望这一幕,眼见着那将士要叫嚷把我赶出去,我放下茶盘,当着所有人的面拎起杯子喝一口,又扳了一块儿粗糙点心吃,末了,从腰间掏出一把防身的短刀。

将士瞪大眼睛,一声“大胆”就要脱口而出,我随意丢掉刀鞘,一手按在姬宣面前的桌案上,他神色不动,仿佛听不见下属对我的质疑,完美地践行着昨夜说的不会保护我,不会庇护我的诺言。

我对着那双漠然无情的眸子笑了笑,下一刻,我狠狠将刀对准手背扎下,将手掌连着带皮血肉生生钉在了木桌上!

那速度实在是快,又来得突然,在场竟没有人能立刻反应过来!

“我是将军的盔甲,留在此处唯一的用处就是将来若有不测,要把这一身血肉尽数献给将军。”

刀柄微微震颤,说话间每一次吐息都带得那里血流如注,腥气弥漫,我轻言细语,嘴唇浅浅弯起,柔和地道:“各位大人不必这般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将军想,我现在就可以割了有可能对外吐露机密的舌头,如果有需要,药聋了耳朵也是可以的。”

不去看每张脸上此刻的神情,我又咬着牙把刀拔了出来,一串血珠顺势滚落,我只好在衣摆上擦干净才把它收回刀鞘,想了想,我又说:“早点,将军记得用,事务繁重,大人们务要珍重身体。”

缩回我的小桌子小板凳,我翻出纱布药粉开始给自己包扎了。


可以猜一下大夫人要藏的是什么。

不过好像这也没什么好猜的(吸烟)

……算了我还是直接说吧,就是装扳指的盒子啦,被闻人钟摔坏了大夫人又捡了回来默默修好了。

明明在走关键剧情却出现这种平平无奇的东西,我还吊你们胃口,对不起我错了(滑跪)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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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老是止不住,但流的也不是特别多,这得归功于我的刀很利,一刀下去分分明明,陈奕之前跟我说过这个营帐里有哪些药可以拿来用,以后方便帮上姬宣的忙,如今正好用自己来做实验。

我舌尖轻轻抵住牙齿,专注地摆弄着伤口,扎下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随着时间流逝痛觉也在发酵,看一眼都有种火辣辣几乎让人头晕目眩的感受,我不再多瞧,三五下把伤口简单包起来,又盯着粽子一样的手出神。

我抬起手,隔着纱布,嘴唇虚虚靠在那里,我低声道:“对不起。”

手指一直在神经性发着颤,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营帐里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可能我刚才那一下太过扫兴,所以他们都离开了。

我愣愣地看着受伤的手,忽然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才是最优解,好一会儿我才轻轻笑了一下,起身要去把脏了的染血纱布扔到外面去。

“……我倒不知道,你这么勇猛。”

身后传来不明意味的质问:“你做给谁看?你以为这样能证明什么,像个傻子一样……蠢得要死。”

讥嘲,愤怒,以及一点压抑的伤心。

我怀疑听出的那所谓伤心,是我自己在催眠自己。

“我觉得这样来得比较快。”

“你非要这样吗!”一声重响,我转过头,姬宣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桌上方才那厚厚一叠的书简已经全部被推到了地上,他眼底冒着血丝,说话带着某种求救似的嘶哑喘息,“在我面前,你就一定要,你——你是不是永远也不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写?你觉得我会心疼你向你低头吗?你做梦!!”

他这么一说,我顺着想了想,一瞬间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眼前一切,这些年经历的种种,都像是一个离我很远,又太过真实的梦。

而手上的痛楚很快唤醒了我,我掐住手腕,企图把痛感停留在指尖,我对姬宣说:“你想多了。”

事实证明姬宣恐怕没想多,我确实太莽了点。

下午的时候我便感觉自己微微发起热,手痛得我全身没力气,我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坐着的姬宣,估摸他大概没有注意我这里,就往外慢吞吞地挪,快要挪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看。

姬宣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与我的视线一触即分,他低下头,不再理会我要做什么了。

我把自己弄到没有人的小树林里才卸力,背靠着树干滑坐下,意识略微朦胧,过了会儿,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才睁开眼,玄凤嘴里叼着一把药草,怒不可遏地看我。

那张鸟脸究竟是怎么表现出怒不可遏这个情绪的。

“领导我错了……”

我疲倦地笑出声,玄凤显然气得不轻,我要伸手去拿那些它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药草,它头一扭避开我的手,自己把东西把石头上快速一顿猛啄,翅膀一扇示意我松开纱布,低头小心翼翼给我涂了起来。

“真能干,真厉害……”我手指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背含糊夸奖,“我舒服多了,我好了。”

它满脸青绿药汁,看起来并不想搭理我,玄凤给的药效果拔群,清凉的感觉覆盖上来,我放松许多,一时间有困意袭来,玄凤及时叫了一声,我就打起精神再把纱布缠回去,摸摸它的脑袋,得到一个不耐烦的甩动后,就又回去姬宣那里了。

即使到了现在,姬宣也依旧排斥我了解他们的计划,不过他也没有真的再把我赶出去,只是我有两次试着向他发问,回答只有沉默时,我就不再做无用功,专心当个杂务员,收收捡捡,然后就是撑着脸盯着帐营口发呆。

我这幅样子大大抵消了之前给那几个将士带来的冲击,不知道他们出去说了什么,之后再有人进来都会谨慎地绕着我走,也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质疑,大家默契地选择把我当空气,当空气没什么不好,晚上给姬宣送饭进来,那人手里只端了一份,我就自觉往外走,撩起帘子的时候,听见姬宣喊了我一声。

“什么?”

我回头,他看了我一会儿,却又不理我,我在原地等他片刻,便离开了。

玄凤给我带了浆果和点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它能搞来这些真是不容易,我对它大为改观,真诚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它没用,领导就是永远的神,就是领导你那药能不能再来点,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以防万一。

玄凤白了我一眼,把我的水囊叼走,再送回来时,里面装了牛乳,不腥,甜甜的,我当时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玄凤立在一边石头上静静地看我吃,我早就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忘乎所以,整个人都陷进食物里,连嘴边都沾满残屑,玄凤说:“钟儿。”

“嗯?”

“辛苦了。”

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轻快道:“说早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晚间我做好要露宿野外的准备,可也许是这两天没休息好,今日又小失了点血的缘故,我分明瞪大眼睛看着姬宣在蜡烛下与人商谈行军路线,那视线就逐步变得模糊,头一点一点,终于慢慢栽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做回了不久前的那个梦。

战场,硝烟,血肉横飞,天空是雾蒙蒙的灰,我以灵体的形式站在当中,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有门有路,便不像之前那样慌张,还有心思四下走动慢慢观察起来。

没走两步就踢到一个东西,我低头一看,是只握着️剑的断手。

梦里没有逻辑,我不觉得它恶心可怕,想着要物归原主,手的主人现在一定很着急,就弯腰把它捡起来,那手掌心全是握出来的刀痕,划得掌纹不可辨认,我一将它拿起来,剑就哐当掉在了地上。

我把它翻过来,看见手背手心贯穿一道伤疤,似乎是已经有段时间,呈现出深褐色,这手本来长得挺好看,如此一来是半点美感都没有了。

我拿着它,在战场上寻找失主。

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

迷蒙中醒来,感觉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又开始发热,我无目的地看了会儿头顶的吊蓬,迟钝扭头,看见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被人轻轻捧起,姬宣坐在我那把小凳子上,低眉垂目,桌边散着解开的纱布,他正小心地给我重新上药。

四周好安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巡逻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在这由蜡烛照亮的荒岛似的方圆之地,好像世界都消失,只留我和他。

“冰儿。”我说。

他动作一顿,又浑然无事发生,将工作继续下去,我喊了一声就不想再说话,浑身都松软无力,热度影响着我的神智,渐渐地眼睛又合上,黑暗里燃烧着一点红,那是烛火的颜色。

许久,姬宣说:“嗯,睡吧。”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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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个物理意义上没有嘴的大夫人穿到现代,遇见健康路嘉的小段子。

我跟公园里经常和我下围棋的大爷唠:“叔你认识那边那个男的不?”

大爷忙于战局,头也不抬回唠:“哪个啊——”

“那边,长得最高那个,哦长得最帅也是他,咱们小区什么时候搬进来新住户了?”

大爷眯起眼看了会儿,摇摇头说不认识,我撑着脸,目光漫不经心游移在棋盘,胜利已成定局,在大爷思考下一手的时候,我又看过去,发现那个好看男人还站在原地。

“算了算了,下不过你这种打职业的,就欺负我们这些老骨头吧!”

我收回视线,笑着讨了两句饶就打算收拾东西回家,路上顺便逛进超市,按照出门前我妈的吩咐买菜,提了满手大葱白萝卜往家里走,走着走着,发觉有人跟着我。

我一扭头,还是之前说的那男的。

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着实少见,乌黑柔顺,再加上他的身高脸蛋又那么突出,想不记得也很难,我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有。

路上不计其数的小姑娘偷偷跟着他,我却总觉得他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说不出的寂寥。

可我不认识他。

于是耸耸肩,回家做饭哄爸妈开心。

饭后遛弯儿,我爸牵着我妈,绷着脸给她买了一支粉红色的玫瑰,周围人都善意地笑,我妈很不好意思,求救似的看我,我装作没注意到,自觉腾空位置留给这对蜜恋一辈子的夫妻,悠悠闲闲找了把长椅坐着歇会儿。

身边坐下来一个人。

我撩起眼皮,还是那长发男人。

一天遇上三次,说巧合也没人信,此刻天色已暗,路灯昏黄,我倒好奇他盯上我一平平板板的男人做什么。

可他一直没有说话,眼睫低垂,看着我们在路灯下的倒影。

“你好。”我懒洋洋道,“有什么事吗?”

“……”

闲着也是闲着,我一手搭在椅背,侧过身看他,他脸颊雪白,眼尾却有浅淡的红,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难道是刚出道没经验的诈骗小贼吗,看着也不像……我忖度着,又主动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男人快速看我,与我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他就别过脸,眼尾越发红,娇俏得莫名其妙,我摸不清这是什么路数,只好道:“我要走了。”

“……”

“再见。”

走出几步,回过头,他坐在原位正一眨不眨看我的背影,目光有种莫名的贪恋,被我一扭头抓了个正着,他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我又走回去,手按在膝头,弯下腰看他,认真道:“你有去处吗?”

“……”

“不说话,是不想说话还是不能说话,会打字吗,你打给我看。”

我把手机备忘录打开,递给他,他接过拿在手里,手指修长,在亮起的屏幕上不感兴趣地扫了眼,没有动作,只是再次望向我。

这回大胆多了,至少没回避我的目光。

不会打字,不会说话,看着无家可归,长得又这么漂亮,这是哪儿来的迷路家猫。

我说:“去我家住,还是我送你去警察局拜托那里的人,你自己选。”

他站起身,低头静静注视我,身高略有些离谱。

我也直起腰,点头:“那就跟我走吧。”

跟爸妈解释情况后,安排他晚上睡客房。

半夜醒来,发现床头趴着人,我伸手打开夜灯,发现是那男人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也不干别的,就闭着眼在我枕边睡觉。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我并不想深究,有一点我倒是很清楚。

我伸手拨了一下那藏在发丝里的耳朵,说:“择床,怕黑,想和我睡,是哪个?”

他从手臂间抬头,脸上并无睡意。

我看了他一会儿,掀开被子往后让了让:“那就上来吧。”

他迟疑了一下,没立刻行动,过了会儿,才慢吞吞睡到我身边,我顺手关灯,把枕头让给他,自己枕着手臂,说:“晚安。”

“……”

一觉到黎明,醒来发现男人消失了,起床一看,发现他皱着脸站在厨房,盯着灶台,犹如遇上了世纪难题那样陷入沉思。

我打了个哈欠:“饿了?我来弄早饭,你去洗漱吧。”

他不豫地看我,不太甘心的样子,半晌才把厨房给我让出来,我快速弄了点煎饼包子豆浆,转头要去喊他,结果他就蹲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不言不语等着我。

我一手端盘子,一手探过去在他头上摸了摸:“蹲在这里干什么?去桌子边坐着,豆浆放不放糖。”

除开跟他最开始见面那一会儿,他几乎从不会将目光从我脸上挪开,看着看着,我就知道他忘记回答我的问题。

给他那碗豆浆里加了一点糖,他喝了,分辨不出喜怒,我没什么胃口,撑着脸坐在他对面,说:“今天去警察局,帮你找你的家人。”

“……”他放碗,沉默片刻,摇头。

“不愿意?为什么,你不想见你的家人吗?”

他还是摇头。

这种时候就要做选择题,我盯着他,说:“是不想找家人,还是不想离开这里,选一个。”

他看我。

“好,继续,不想离开这里的原因,是觉得我家有钱可以随便蹭饭,还是觉得我这个人好说话可以随便蹭爱,选一个。”

“……”

晨光里,他缓缓朝我笑了起来。

我也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说:“了解,那就留下吧。”


你们觉不觉得我最近更新频率有点高。

那还不来喜欢我一下?!

瞧这点击收藏是人干事吗!

愤怒地拳打脚踢。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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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在姬宣手下讨饭吃的愉快生活开始了,除开在第一天让我挨了两顿饿外,食宿全包,尽管五险一金不见踪影,但发展前景远大,值得扎根基层步步为营。

仔细一想,以前在王府,也同样是在姬宣手下讨饭吃。

——姬宣,我的金主,我的超人。

我吹着口哨去马厩,高高撸起袖子挨个儿给这帮帅哥洗澡,雪面娘作为帅哥群中唯一的美女堪称高岭之花,被一众舔狗……舔马众星拱月,她冷冷地用眼尾打量我,甩着长尾,仿佛是在质问为何把她丢在这里好几天不管不问,我嘿嘿笑着过去跟她亲近,被避开了两次后,雪面娘就放下架子,主动把头靠过来和我贴了贴。

其他马:警惕抬头。

这个活儿并不轻松,就算有雪面娘镇场,要搞定这么多强悍的军用马匹还是很耗体力,不过我不讨厌和动物接触,一趟下来一身汗水,趣味多多。

完事儿我提着水桶出去倒,路上又碰到那个副将陈奕,他就像从头到尾对我都一片赤忱一般,笑着来打招呼。

“辛苦了啊!”

陈奕往我身后干干净净的马厩里望了眼,又说:“战马是战场上重要不可替代的物资,你把它们照顾得这么好,也是在为将军解难。”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也没打算再提他故意安排我去姬宣下属面前接受质疑的事,左右不过也是军中惯常的下马威罢了,便往树下将水一泼,说:“我能领到这个任务,是将军对我信任的体现,还要多谢陈副将关照。”

陈奕眼神在我仍包着纱布手上一晃,他笑得更加恳切,也不嫌我才从马厩出来,上前就搂过我的肩膀,一副咱哥俩好的口气:“这不应该的吗,你可是将军的人,谁敢不关照你啊!……哎,我忽然想起,闻人小兄弟你是这么找到这里的?”

我由着他搂抱,低头含笑,陈奕自问自答:“应当是将军给过你路线,不然一般人也找不到这儿来……将军对你可真是格外优待啊。”

“是吗。”

“嗯?小兄弟没有这个自觉吗?在如今这么吃紧的时候,将军连用饭睡觉都像在打仗,却每日还要关注你的情况……”陈奕笑嘻嘻地道,“我们都在奇怪,你究竟是给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我默了一阵,轻轻拨开陈奕放在我肩膀的手,他从善如流站得离我远一点,看着我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

“你尽可以放心,凭我是影响不了姬宣的。”我手里拎着那只脏兮兮的水桶,淡然地道,“他依然会是你们的好将军,好兄弟,也会把每一件需要他处理的事做到最好,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回轮到陈奕:“是吗。”

我不闪不避地直视他,轻声道:“副将到底是在怀疑我,还是不信任将军?”

慢慢地,陈奕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然而很快他又再次现出笑容,一字一句都有含而不露的锋芒,陈奕微笑着道:“希望你能对得起将军的信任吧,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背叛了将军,哪怕死,我陈奕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我刚想回答,忽然传来高昂的咴声,只见雪面娘气势汹汹从马厩中冲了出来,直接撞到我和陈奕中间,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两步,赤马前足在地上踢了两下,将我挡在身后,死死盯着陈奕,随时都会再朝他撞过去。

我也惊了一下,忙拉住她的鬃毛,安抚道:“嘘,嘘,别闹,副将不是敌人,雪儿乖,别这样……”

雪面娘的回答是从喉咙里发出不满而低沉的咕哝,目光没从陈奕脸上挪开,我紧紧拽住她,不许她再这样冲出去,主要是我担心陈奕恼羞成怒要对一匹马下狠手,陈奕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而乐了,瞧着我们笑出声,戏谑道:“这马真是不错,养得好不说,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希望它的主人也能有这样的品质吧。”

“那是自然。”

送走陈奕,我想尽办法才把生闷气的雪面娘劝回马厩,等我得空休息,已是出了身大汗,我心力交猝歪到之前包扎伤口的小树林里,原本我也可以回姬宣的帐营,但我知道那里并不欢迎我,白天就尽可能一个人呆着,不去讨嫌了。

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要垮了,我倒是很想当个高级间谍跑过去刺探军情,好随时做好应对下一步的准备,然这里是警戒最为森严的军营,我如果不开无双,是绝不可能从这么多双眼睛下偷得半点情报的,而如果开无双……我只剩一颗药了。

“真是被动的局面啊……”我喃喃地看着天空,小树林里寂静幽深,光线隐约,也不怕会有人突然闯入,敢在这周边晃悠的,下场可见我本人。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即便出了太阳也杯水车薪,不过聊胜于无,我装了满腹心事,靠着树坐了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说起来……来的路上,玄凤好像跟我说了什么……说要我警惕……到底是,警惕什么……

脑袋越垂越低,我努力想让自己维持清醒,可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这几个月以来我都没有得到真正的修养,相反,还在不断损耗着气血,拖至今日,我基本已经到了能走就不跑,能坐就不站的地步,找一堵墙就能靠着睡一天一夜。

对了,现在身体里还养着相思蛊,就是为了谢澄,我也得把这段时间挨过去,毕竟肉盾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身为专业人士,就要有专业人士该有的修养。

谢澄……

真是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情绪呢,依照小秋的脾气,他也不是这么能忍耐压抑的人啊……

我的脑袋彻底栽了下去,眼前一黑,陷入了沉睡。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

不知从哪里响起的声音惊醒我,我猛地睁开眼睛,一脸懵逼,然手已经下意识摸向腰间布囊,那里存放着当初谢澄给我的相思铃,数月以来它都是安安静静,我一度都怀疑是不是出故障了,虽说是寒山门传家宝一类的存在,但看着也上了些年头,二手出让的东西出问题很正常。

而此刻,即使隔着布囊,我也能感觉到铃铛在里面激烈振动着,催得我脸色瞬间大变,心脏更是快要跳到喉咙口,我霍然起身,动作幅度太大眼前直接一黑,脚下也跟着踉跄,我出手扶住树干,手指发着抖翻出那枚古朴的铃铛,而就在它被我拿起的那一刻,铃声就陡然停了下来,仿佛被粗暴扯断了电源,再无动静。

“怎,怎么会……”我双眼涣散,看着掌心一动不动的铃铛,心跳如鼓,喘息粗重地道,“他应该很安全,小秋,我明明将他藏了起来……我明明把他藏起来了!”

一阵恶心作呕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我骤然缩紧五指捏住铃铛,牙齿剧烈打战,开口就要唤出玄凤,要它立刻带我去谢澄所在的地方——可来得及吗?若非出了极大的变故,谢澄是不会摇动铃铛的,难道谢从雪找到了那个住所,还是说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没关系,我还有相思蛊,就算谢澄受到致命的伤害也没事,只要他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我转身就要冲去马厩,骑雪面娘去救人,就在我方寸大乱之际,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儿,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我顿时僵住,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如遭雷劈,半晌才转过身。

谢澄站在我方才靠坐着的那块地儿,表情十分平静,他手里握着的正是另一枚相思双铃,当着我的面,又摇了摇。

“叮叮叮……叮叮叮……”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舌头痉挛,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铃声停歇,谢澄无聊地收了手,他望着我,陈述道:“找到你了。”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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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山呼海啸,也比我在此刻,于此地,看见这个人来得好。

我浑身都僵硬不能动,连心跳都快断绝,谢澄在原地站了片刻就向我走来,在与我不到半尺的距离停下,他比闻人钟高大半个头,我必须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我抬不起头,因为谢澄把手放在我头顶,相当粗暴地揉了揉。

“哦,瘦了,看着人都变矮了好多。”他声音还是平静,听不出喜怒,“姬宣没有照顾好你。”

我还是没能反应过来,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

谢澄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

他就像能听见我心底的话,不以为意地开了口,我顶着他的手抬头,而谢澄也正在仔细看着我。

风从小树林里经过,在他眼底撩起微微波纹。

谢澄忽然道:“听得见吗。”

我愣住:“什么?”

“我在想什么,你听得见吗。”

“……”

“看来那个毒医这次没骗我,算他办得不错。”说着他就收回手,转而去牵起我的手,谢澄看我一眼,慢条斯理拨开我每根握得紧紧的手指,最终现出掌心已经安静下来的相思铃。

他拿了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就又放回我手里,在这时我一把抓住他要离去的手腕,嘶声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澄没有反抗地由我掐着,说:“我说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明明让你留在那个地方,你为什么不听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回京城这边,你随时都有可能被谢——”

我猛地打住话头,差点咬到舌尖,谢澄垂眼看我,片刻后,他随意地笑了笑:“随时有可能被什么?”

“……总之你不该来这里,回去!等我这边把事办完,我会来找你的。”

“真的吗?”

谢澄弯下腰凑近我的脸,他极为认真地注视着我:“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他身上的气息几乎将我缠绕包裹起来,我犹如身处泥沼,呼吸变得困难,本能想往后退一步,谢澄却伸手环过我的腰,神情再自然不过地将我搂了回来。

直到我们腰胯紧紧贴在一处,他又问了一遍:“等你完成你希望做的事情后,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当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就在那儿等我,我一定会……”

“我一直在等你。”他打断我,很轻地说,“我等了你很久。”

我立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谢澄动作轻柔地扶起我的后脑勺,要我向他仰起脸,那样近地注视着我,他五官中每一处细节都在我眼前放大,使得这张脸也变得极为陌生古怪起来,我迟疑道:“嗯,对不起……这段时间是我忽视你了……”

我抬起手,拢住他的脸庞,谢澄宛若一头骄矜的大猫,无所谓地在我掌心里蹭了一下,他忽然顿住,直起身,一把用力捏住我的手臂,死死盯着我那包着纱布的手。

“怎么弄的。”谢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沉声道,“谁弄的。”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小秋,听话,回去吧,我向你保证,等过段时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那这段时间你要做什么?”他目光从我手上移开,紧盯住我的眼睛,“我如果留下又会如何?碍你的事了?”

“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急了起来,刚要解释,谢澄就笑了,他亲昵地拍拍我的脸,语气很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一直以来你都想得比我周全。”

心里发沉得厉害,我说:“小秋,你究竟……”

他忽竖起食指在我唇边,示意我噤声,远处遥遥传来士兵的对话声,向着我们这个方向靠近,谢澄抬头面无表情地往那边看了看,又微笑着对我说:“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去和姬宣见一面吗?”

我怔忡不已,仰着脸瞧他,就像火车脱轨那般,事情再也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而谢澄定定看了我片刻,他眼神专注,这样注视我时,有种既深不可测,又异常天真的感觉。

“逗你的,看你吓的。”他说完便轻巧地把我抱起,几下腾空向着树林的另一头掠去,除了沙沙风声外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士兵的对话我也渐渐听不见了,头顶天光在枝叶里泄露,洒在谢澄脸上,他眉骨的线条清晰,其下的一双眼在光束里显得通透极了,仿佛通过这双眼睛,就能一直看进他脑海最深层的地方。

在这一瞬间,我想起年幼时父母带我去郊外散心,从公路边往下看,河流清澈分明,看着浅极了,等我要试着过去玩时,我爸爸却将我抱了起来。

“不要过去。”他告诫我,“越是清透的河水越是危险,因为你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谢澄的眼里就装着我记忆里那条河流。

等他将我放下,我们离刚才所在的位置少说也有几里远,山野荒凉,对着一向最为赤诚的小秋,我莫名生出不安,又想开口问他话,谢澄却牵着我到一边树桩前,他两条腿岔开,把我拉到中间坐下,双手顺势环抱着我,谢澄小心地握住我的手腕,开始一圈圈解开纱布。

“我带了那个毒医给的药,涂上很快就好。”他越过我的肩头看着那道贯穿的刀伤,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道,“到底怎么弄的。”

我战战兢兢陷在他怀抱里,谢澄等了我片刻,我勉强道:“我,我不小心……”

“你自己弄的?”

“啊,嗯,是啊……”

他又沉默了下来,胸膛震动,发出轻轻笑声,他什么也没说,专心致志地给我上起药,我刚要说话,谢澄就道:“先安静,别分我的神。”

“小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给我上药的姿势熟稔,涂抹间的动作也轻得让人感觉不到痛楚,过了会儿,谢澄轻描淡写地回答,“想着你就找来了。”

“别开玩笑了,若真的人人都能找来这儿,那姬宣未免也太无用了些——”

“他本来就是废物。”谢澄冷漠道,“我在的时候,你身上至少没有这道伤。”

半晌,我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要转身去看他,可谢澄把我抱得很紧,根本动弹不得,直到他把我的手重新包扎好,方反问我:“有事才能来找你,是这个意思吗?”

“……小秋,现在不是你跟我闹脾气的时间,发生什么事了,你如果觉得我哪里没做好,你告诉我,我和你道歉,我来想办法改——”

“我在你眼里,这是在闹脾气。”

谢澄放下我的手,我坐在他身前,叫他双腿紧紧夹着,现在他又把手缠在我腰上,这个姿势让我完全没有办法挣脱,只能继续苦口婆心:“你一上来什么都不肯说清楚,不是闹脾气是什么?我知道我这段时间是忽视了你,可这也是没办法,阿药我不也一样没有搭理吗,我——”

“骗子。”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堵得我一愣,谢澄漠然地道:“你不是陪他过年了吗,这是哪门子没有搭理?”

我哑然,随即说:“我没想到他那时会来……说到这里,他那几天把你绑着,没出什么大问题吧,如果我提前知道了,我不会让他这样对你的……”

谢澄不做声地听着,我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慢慢变得微弱,终于他道:“你想要我跟你说清楚什么?”

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他慢悠悠续道:“我说是没关系,只怕你没胆子听。”

我:“……谢澄,不要装神弄鬼。”

他嗤笑一声,下巴搁在我颈窝里,轻声说:“闻人钟,我过去对你太宽容,念着当年的情分,你说什么我都信,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我,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你指南我绝不往北,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条傻乎乎只会冲着你摇尾巴的狗。”

“我什么时候玩弄——”

“我把相思铃给你,我还去师父那里说往后要跟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你还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就算你真的想要我的命……”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很快镇定下来,谢澄冷冰冰地说,“就算你想要我的命,我谢澄也会毫不犹疑地献出项上人头,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利用我,去为你的姬宣争好处。”

“闻人钟,你瞒了我这么多事,你心里就从未觉得对不起吗?”


别吵了别吵了,吵完一波又来一波,我真担心要这样吵到决战去。

现在就是姬宣看不惯袁无功口蜜腹剑也能被人在乎,袁无功嫉妒谢澄天真单纯受尽宠爱,谢澄又愤怒姬宣得到了闻人钟大半的注意。

牛批(鼓掌)

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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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一直觉得谢澄还是个小孩儿,年轻气盛,做事冲动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把他当小孩儿,他说的很多伤人气话我也就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没那个必要,何必与熊孩子一般见识,年长者该有包容心。

但我错了。

他小,他不懂事,那也不是他当条毒蛇反咬我一口的理由。

“谢澄,你是认真的吗?”

我冷静地问他:“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是你认真考虑过后才来对我说的,还是又跟从前一样,一生起气来不管不顾,什么都能往外讲。”

他静了一阵,我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握住他抱在我腰上的手,叹息道:“你又是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啊……小秋,我闻人钟对你也算是尽心尽力,也许你不当回事看不上眼,可怎么着,我也不至于落你刚才这番话吧?”

“尽心尽力?你如果对我是尽心尽力,那你对姬宣又算什么!”

他像是被毫无防备逆着毛薅了一把,登时火起来,箍着我的力道也跟着加重,谢澄怒道:“你还真是敢说啊,刚到京城,你全部心力就是用在了姬宣身上,他们皇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非得陷进去,我以前还没发觉,但自从找到了慧心,你发现我师妹是太子那边的人,你就开始不对劲,我原以为你是在介意她借用过你身份的事,现在想来根本不是这样!你就是怕我站到姬宣的对立面,给你的宣殿下添堵!”

我本想反驳,可在脑袋里过了一转他这番话,又觉得没什么毛病。

至少我确实很担心他因为慧心和谢从雪的缘故,选择去太子的一方。

可那不只是为了姬宣,更多的是要保护谢澄本人,不让他彻底为谢从雪操控。

但我知道在这件事上,谢澄永远不可能相信我。

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谢澄又恨恨地咬牙切齿道:“还用花言巧语把我骗到那样偏远的地方……”

“为什么现在要来说这些?”我扭头盯着谢澄,“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阿药呢?他没拦着你过来吗?”

谢澄冷笑着,我越想越不对,犹如独自行走在夜晚的丛林,被阴暗巢穴里的毒蛇所窥伺,一路尾随,分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却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

心重重一跳,我睁大眼:“你在这里,袁无功呢?!”

“……也算你活该,我说过多少次让你离那个毒医远点,可你从来不听。”谢澄说着就松开了手,任由我起身离他远远的,他一手撑着木桩,冷冷打量着我,“但这回倒是方便了我,闻人钟,只要你发誓以后不再对我有所欺瞒,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哪怕你背着我想要对我师父出手……只要你发誓,我现在就能带你走。”

我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废话,预感事情的发展说不定已经偏向了一个糟糕得离谱的方向,心急如焚,我直接打断他,疾言厉色:“谢澄!不要再和我打哑谜,你到底听人说了些什么,是袁无功还是谢从雪?他们的话你不要信!”

“不信我师父难道信你这种骗子吗?!”谢澄声量比我更大,他猝然起身,几步逼上前,指着我怒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存了想让我远离京城局势的心?”

“这段时间你又是不是为了姬宣各方筹谋殚精竭虑?”

“你难道不清楚我师父是太子的幕僚吗?或者是说你压根不在乎要和养我成人的师父为敌?”

“——还有。”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每次吐息都如同熔岩那般炽热,“那个相思蛊,你以为能瞒我多久!!”

“……”

我震惊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颤声道:“什么意思?”

谢澄闭目强制平息情绪,再睁开眼时,他语气里带了讥笑:“不用装了,袁无功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无论是你瞒着我假装解蛊的事,还是别的你想尽办法瞒着我的事,你的好阿药,卖起你那叫一个不手软啊。”

“相思蛊……等等,你的意思是,袁无功把什么都跟你说了……那新年……”

谢澄不留情地截断我:“他比我先回来,我在路上耽误了一会儿。”

大量信息扑面而来,飞花拂叶,我的脑袋快要爆炸,瞳孔颤抖不已,视线里谢澄脸上有着怜悯的意味,他语气又温和下来,谢澄伸手,食指指节在我脸上贴了贴,那样柔和的接触不该出现在此刻,他轻声道:“你还没懂吗,袁无功背叛你了。”

“我自然也不会对他的说法照盘全收,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调查,很可惜的是看来这一回他的说法没有漏洞……看你一脸不明白,闻人钟,你一向自作聪明,怎么如今又对着我这种人露出这副傻样?”

“一件件来,你一件件,一五一十告诉我……”

我竭力克制着内心寒凉的惧意,指尖掐进掌心毫无防备的嫩肉里,我镇定道:“什么叫相思蛊是假的,你新年间又去干了什么,谢澄,你现在究竟——究竟站在哪一边,信谁的话。”

树林里风声萧索,一朵乌云从我们头顶的天空飘过,遮住了那为数不多的阳光,阴影铺天盖地,谢澄眼神动了动。

他平静地道:“闻人钟,你喜欢我吗?”

“……”

“应该还是有那么点喜欢吧,毕竟为了我特意留着那相思蛊,不过谁说得清这到底是喜欢还是愧疚呢?但我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任何人,有时候我看着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高兴,谢澄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猝不及防听到这些话语,我竟当场倒退一步,惊恐地看着他,一时只觉面热至极,刚想说话一口气就呛住自己,我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我……”

“你过去救过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谢澄本来就是该把一切都献给你的,我时常在想,如果你只是你,我只是我,世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回到黑风岭,就在那里住一辈子,也是很不错的结局。”

他朝我笑了笑,我忽然回想起刚来京城时,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谢澄死了,跌跌撞撞跑去找他,正好遇上他晨练回来,他一身水汽,惊诧地望着我。

那是多么清爽,多么潇洒的少年郎。

花一样,太阳一样,我曾发誓,只要我在这里,太阳就永远不会坠地。

“……但这是做不到的。”谢澄偏过头,倦怠地笑着,“你忘不了其他人,而我也有恩重如山的师父,方才我说的也不完全正确,可能你赶我走,也就是为了避免今日吧,我不是不明白……真的,你们都觉得谢澄是傻子,你信不信,傻子或许只是不想明白而已。”

太阳依旧高高悬在天空中。

但大雨倾盆。


闻人钟:讲个笑话,我把两只猫安全地藏了起来。

让一肚子坏水儿的黑猫当警长的结果,就是被彻底偷家。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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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个坏心眼猫猫穿到现代去碰瓷的小段子。

第一天开车上路,就撞了人。

尽管我车速只有二十码,尽管是对方忽然从人行道上窜出来,尽管我的车离他还有十公分的距离人就神奇地倒下了……但撞了人就是撞了人,我伏法认栽。

结果刚才还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的受害者忽然一跃而起,身手矫健得不同寻常,一把就按住我要打110的手,他笑嘻嘻道:“考不考虑和我私了呀?”

我:“?”

我:“那我也要再给你打个120。”

他歪了歪脑袋,瞳膜盈着剔透的光,那样子莫名叫我想起楼下老来找我撒娇蹭食的野猫。

“医生治不好我。”他严肃道,“我自己就是医生,这可不是去医院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耐下性子:“那你说怎么办。”

青年马上兴奋地指着自己的脸,大庭广众下,他震声道:“亲我一下就好啦!!!”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丢人现眼的货色打包带回家,他一点也不反抗,开开心心在副驾驶上扭来扭去,那德性太造孽了,我一个头两个大,忍了半天终于伸手过去给他系安全带,不经意一抬眼,发现方才脸皮还厚得跟什么似的人此刻咬着嘴唇,脸红了。

脸,红,了。

我:“???”

模样极为清艳出众的青年抬手捂脸,声音神经质发抖发颤:“怎么这么主动啊……”

“……”我沉默两秒,啪的把安全带给他扣上了。

进我家门那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正常,人模狗样去和我父母问候,我爸冷眼旁观,我妈笑里藏刀,而他对来自长辈的双重凝视适应良好,就像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似的,主动挽起袖子下厨,成功打碎两个碗一口锅后,被我按着额头拨到了身后。

他垂头丧气地趴在一边,连背景都隐约变成枯萎的花朵:“我本来想展示才艺来着……”

我妈跟我咬耳朵:“这孩子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我爸从报纸上方跟我眼神示意:他脑部有疾?

而青年还在高举双臂,呼天抢地:“我想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啊!!!”

我爸妈:“……”

我心平气和端上三菜一汤,对他一切发疯有病的表现视若无睹,决定过了今晚确定他无碍,就把这位未婚妻预备军丢出家门。

凌晨一点,我把溜到我床上的青年送回客房。

“你睡的地方是这儿。”

“嗯嗯嗯。”

凌晨两点,我把再次钻进我被窝的青年拎回客房。

“半夜起来别走错路了。”

“知道啦!”

凌晨三点,我把死性不改非要与我抢枕头的青年拖回客房。

没等我开口,他拉着被角遮住下巴,可怜兮兮地道:“我怕黑。”

“开夜灯。”

“我择床。”

“那就出门打车回你自己家。”

“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困惑至极,“你撞坏脑子了?”

他甜甜一笑,容色犹如秋水横波:“一看见你,我就疯了。”

安抚这位精神病院逃客的最好办法是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我搂着他,在客房睡了下半夜。

第二天一早,惨叫响彻我全家。

等我爸妈连滚带爬赶到,他正扯着被子不断往后缩,满眼的泪水,姿态楚楚,好一个呗蹂躏欺辱的弱女……弱男子。青年哽咽不能言:“你坏了我的清白,我没法嫁人了,成了这样的残花败柳……我还不如去死!”

震撼我全家一百年。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的衣服是何时不见的,分明昨夜睡下时都还衣冠整齐,这会儿全身连裤衩儿都不剩。没等我想明白,他扑到我赤裸胸前蹭了蹭,紧紧搂住我的腰,泪水不住往下掉,谎话不住往外冒:“真是前世作孽的冤家,罢了,事已至此,你得对我负责!”

许久,我顶着父母诡异的目光,艰难道:“碰瓷?”

他透过泪水,笑着睨我一眼。

那就像是在无声告诉我,对呀,他就赖定我了。


猫猫wink.jpg

IF·失落的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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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生总是在承受苦难。

上天大约格外厌弃他的存在,自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无法欢笑着奔跑在阳光下,他拖着孱弱病躯,在一个个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里挣扎前行,苟延残喘至十七岁那年,终于在父母无望的嚎哭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生命行至末尾的那段时光,国外的专家都专程来到他的病房,要见他这个胜过死神无数次的奇迹之子,希望从他身上获得可以推广普及的治疗方案。

而他的主治医生说:“跟我没关系,他能活到今天,全靠他自己努力。”

生命是多么美好,谁会不想看看未来的风景。

蓝天白云,微风,街角的奶茶店,和朋友踢踢踏踏跑过操场边的小树林,健康的肝脏,落进网中的篮球,从单杠上大笑着摔下来,冰淇淋,不会痛的骨头。

去狂奔,去大喊,去哭,去热爱,去挥霍永远没有尽头的快乐时光。

一旦品尝过这些的滋味,生命确实是美好的,可对于他而已,那些生动的体会只存在于书本中,以及从病房窗外传进来的笑声里,隐隐约约,比什么都要来得虚幻,来得不真实。世界就像忘了祝福他,每个新生儿降世都该得到一份礼物,礼物分发殆尽,轮到他时,便只剩下了一个轻描淡写的诅咒——

你在世一日,就必然要受到一日折磨。

要是不甘心,便从死神的镰刀下争抢那一口活命的氧气吧,那原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一无所有,永远不知道在这一口呼吸后,还能不能接得上下一次。

可他也应有尽有。

比起诅咒了他的天意,父母的爱无疑是在那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命运里,唯一安全温暖的避风港,每当他痛得蜷成一团直流眼泪时,那两双手臂就会撑开他黑暗的世界,将他极尽呵护地纳入怀,母亲颤抖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他哭时母亲也在流泪,泪水滴在他的嘴唇,是苦涩的味道。

“妈妈对不起你。”女人哆嗦着说,“是妈妈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是妈妈不好。”

他已痛得提不起精神反驳,四肢百骸经年浸泡在毒沼里,没有发疯发狂都是奇迹,他也并非没有怨言,无数次想过去死,而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那昏昏沉沉的大脑里闪电般出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就这样结束一切,妈妈会怎么样,爸爸会怎么样。

真如闪电一般,划破了寂静的永夜,照亮荒芜大地上的鬼影幢幢,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何要拼了命活下去。

皮肤脆弱不堪一击,即使母亲尽可能柔和的拥抱力度都让他感到是在受刑,他也勉强从这具随时都要崩溃的身体里挤出力气,轻轻把脸和母亲的贴在一起。

“妈妈。”他小幅度蹭了蹭母亲,笑道,“没事了,我现在不疼了。”

疼痛,疼痛始终跟随着他。

忍耐也就成了他的必修课。

他不再在父母面前哭泣,那样的丑态不适合暴露于人前,报喜不报忧这项原本独属于游子的技能,也让他这只困在病痛囚笼里的鸟儿学会,今天又多走了几步路,护士说他比前段时间看起来更精神了,睡眠质量提高了很多啊。

他说这些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不做声地听着,中年男人沉默着,安静地看着独子,等他气喘吁吁告一段落,就伸手拍拍他头顶。

尽管父亲什么都没说,他却有种被彻底看穿了的感觉。

他能为父母做的,也就只有报喜不报忧来了。

无能至此,难怪落到今日境地。

“路嘉?”

毫无预兆地听见有人这样喊自己,喊这个阔别多年的真名,他却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如一脚踩虚阶梯,他愣愣地看着对方,就像那个叫路嘉的人实打实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紧接着他就知道那不是幻听,那被他耗尽心血去守护的男子凝视着他,眼里只有他,他不明白对方此刻又有着怎样的思绪,只听男子慢慢地,慢慢地又唤了一遍:“路嘉。”

身体与心灵都没能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也一如既往平静回视着男人的眼睛,却在那里面看见一个满脸惊慌的自己。

——完了。

如当年他找到生命的意义一般,这两个字也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就知道,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无论是强笑着装作不清楚路嘉是谁,还是立刻逼问他是如何知道了这个名字,都变得无意义,他耳边仿佛听到了玄凤的哀鸣,凄厉而不详,在天空里盘旋,最后离他远去了。

离他远去的不只是玄凤,还有拼尽全力要去博取的,那唯一的希望。

他孤零零站在那些人面前,相隔如此近,可大约从认识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真正贴近过这些天选之人的心,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对自己身旁一花一木的喜乐,都毫无所知。

毫无所知,那也该毫无怨言。

说来稀奇,眼高于顶的天选之人们难得有着这样默契的时候,在喊出他的名字后就都不再开口,只是这样长久望着他,挡在他身前,等他的回答。

他能有什么回答,他只是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要我生来病弱,要我一无所有,要我……前功尽弃。

或许谁都没有做错,万般苦果,皆因天意如刀。

许久,路嘉喉头滚了滚,如同是生生咽下一口腥热的血,他说不上什么意味地提了提唇角,极轻地道:“嗯,路嘉,答对了,扣一百分。”

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这一页步步错的答卷,已经永远停在此处了。

大约一时难以决定该如何处置他这个借尸还魂的异乡人,预料中的严刑拷打并没有降临到身上,姬宣忙着为姬湘扫清新王朝的种种障碍,谢澄也不得不赶往群龙无首的寒山门,为这些年的爱恨情仇落下帷幕,一时分身乏术,权衡利弊后,路嘉交由最为清闲的袁无功监管——自然,天选之人中谁都没想过,至少要放他回黑风岭。

谢澄直白地道:“你以什么身份回去,那个叫英娘的女人,她知道你只是个占据了她弟弟尸体的鬼魂吗?你觉得若是她清楚这一切,还能接受你的存在?”

这话说得有道理极了,路嘉似是疲惫至极,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而在谢澄之后,姬宣也开口道:“黑风岭没有路嘉的容身之地,我会托人给徐英送个信,告诉她,闻人钟死在了兵乱中,不必再挂念寻找了。”

“怎样都无所谓啦,就是告诉她,她弟弟早就死了又如何呢。”

袁无功笑着拍了拍路嘉的脸,口吻亲昵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残忍:“她还能来这里要个公道不成?替谁,闻人钟吗?”

姬宣没有理会袁无功,他垂眸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路嘉,半晌,方道:“路嘉。”

“……”

“还是早些习惯比较好。”姬宣放低声音,淡淡道,“日子还长着呢。”

岁月是如此漫长,每分每秒都酝酿着新的奇迹,可对于路嘉而言,过于漫长的岁月,只意味着无止境的折磨。

就像过去在病床数着黑白棋子度日的那些是时光,就像现在。

春雨淋漓,群山白雾缈绕,竹林屋舍清幽,内里挂满重重纱帐,烟霞般迤逦至地,将那一方被褥翻涌的软榻温柔地,死死禁锢在了最深处。

香炉散发着甜腻而古怪的气息,每吸入肺腑一口都加重人的倦意,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却也使不出半分力气,犹如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张由暖香构成的大网中脱逃。

“……相公,相公……”

“怎么又睡着了呀……”

“相公,会不会觉得冷,阿药抱着你好不好?”

很显然,沉睡的人无法做出回应,路嘉睡得那样深,除了眼睫偶有颤动,真像是溺死在了梦中,这副模样可怜可爱,尽管生得只能说得上阳光英气,却带来了另一种反差极大的,不可言说的异样魅力。

如此想来,这副皮囊真与路嘉的性子丝毫不匹配,闻人钟若还活着,应就是这样英气潇洒的人物,而他们的相公,却实在是个潮湿如雨,阴郁安静的人。

男人嘴角勾着笑,连着丝缎被褥一齐将人揽进怀中,他一手撑着头,专注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像是无法忍耐了一般,他压着心底病态的情愫,轻轻柔柔地唤道:“相公。”

“……”

“阿药想你一辈子都留在身边,这一辈子,你哪里都不要去,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袁无功修长指尖虚虚勾画着路嘉面容轮廓,没有回应,他痴痴笑起来,“好,当然好,我也不会离开相公,直到你死,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轻纱飞舞,掩映着艳鬼在戏剧里的疯狂。

而路嘉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空洞地对上了袁无功的视线。

“……”隔着薄薄眼皮,袁无功不轻不重按住他那颗缺乏生气的眼珠,语声缠绵中暗藏某种叫人胆寒的不详,他道,“相公,这香好闻吗?”

“……”

“将这样的手段都用到了你身上,相公,你说我到底是爱你入骨,还是因为爱你入骨,所以恨不得将你拆解得干干净净……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遇上你之后一切都变得很新鲜,而相公,你什么都没教过我——阿药想疼你,想疼你想极了,你得教我该怎么做啊!”

说着说着,他用几乎能把人活活掐死的力气,紧紧拥抱住了怀里的人,咬牙切齿地,袁无功似模似样泣道:“真可怜,太可怜了啊!怎么,怎么就落到阿药这种人手里了呢?上天啊,救救我吧!将我从这里救出去吧!苍天见证,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人啊!”

“……哈哈,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其实知道,谁都救不了你吗?”

路嘉疲倦地半阖着眼,仿佛对眼前所发生的所有闹剧都失去兴趣,袁无功一唱三叹,又突兀地柔情蜜意下来,他亲吻了路嘉的额角,无不惋惜道:“相公,睡吧,没有关系的,什么都不可怕,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睡一觉醒来,你还是你,一切都没有改变,只要你一伸手,就能拉开回家的那扇门……”

即使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在这样柔软的絮絮轻语里,路嘉神智消散,渐渐滑入了梦境,全身都化作了一片轻盈的羽毛,在风里自由自在地打旋,又不可避免地,一寸寸坠进不见底的深渊。

心知另外两人在处理完那些不得不由他们去亲自面对的事宜后,就会立刻赶往此处,袁无功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让路嘉彻底染上香息毒瘾,倒不是他怕姬宣谢澄联起手来宰了他,而是不愿意给他俩一个扮好人唱白脸的机会罢了。

明明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凭什么要由你去当相公的依靠?

你若真要对他好,当初为何要同我们一道,疯了似的去挖出路嘉的真名,抢走他的羽衣,断送他回家的生路?

相公娶的这几位夫人,哪有什么善茬儿呢。

往日,路嘉敬重姬宣,爱怜谢澄,只对袁无功多加防备,而如今他该明白,白纸黑纸,掉进墨缸,都是一个样。


这段时间真是很忙,放个之前答应了的if线给大家解解馋。

IF·失落的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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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都不是好东西,那让他袁无功随便利用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于是在谢澄推门而进的第一眼,就看见路嘉被抱在袁无功怀里,浑身几乎不着一缕,那艳丽到充满侵略性的男人正悠悠闲闲绕着少年的长发,却一改过去作风,只是让他依靠着自己,并没有做出过多轻浮之举,但就算如此,谢澄也清晰听见自己心脏的轰鸣,是打鼓是跳舞,是古老战场的预兆。

“你来啦。”袁无功抬头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不来跟相公见面吗?”

许久,谢澄迈开脚步,靠向蛛网深处的陷阱,每经过一层帐幕,心跳就加快一分,口干舌燥,谢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昏昏沉沉的人,苍白,纤瘦,他忽然想到,路嘉会料到今日吗。

为他们付出大量心血后,收获的却是彻底的背叛,若知道自己做的是这样的亏本买卖,路嘉还会走上这条路吗?

不,不是他们背叛了他,最开始隐瞒再三的那个是路嘉自己,他活在迷雾里,从来不肯让人靠近半分,如果不是他这样冷漠疏离,如果他愿意对他们敞开心扉,他们……他谢澄也不会这样对他。

谢澄曾发誓,要倾尽所有地去回报当初的救命恩人,如今的闻人钟。

而那个誓言本身,在此刻也失去了意义。

因为世上本来就没有救了谢澄的闻人钟。

谢澄弯下腰,伸手抚摸路嘉的脸庞,触手微凉,他便下意识用掌心替他暖着,过了足足多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恼羞成怒般转而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

“装什么睡,睁开眼睛,看着我。”

路嘉没有动作,袁无功适时道:“他这几日都是如此,不说话不理人,饭也不肯吃,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谢澄紧盯着路嘉那微微皱起的眉心,他直起身,冷笑道:“是吗,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没改以前的脾气,该说不愧是他闻……不对。”

他咧开唇角,满怀恶意地道:“不愧是路嘉啊。”

听到这句话时,路嘉眼皮终于动了动,他睁开眼,漠然地看向谢澄。

“怎么。”分明居高临下的那个是谢澄,当面对上路嘉那死气沉沉的眼神,他居然感到了瑟缩,“我说的不对?”

“小秋。”路嘉开口,间隔了如此惨烈的背叛,他居然还喊的是昵称,谢澄心神不由恍惚一瞬,却在下一刻彻底被冻结,那被剥夺了一切的少年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如金玉落地,不容置疑:“你哪儿来的脸,到我面前来阴阳怪气,袁无功是有病,和他讲道理纯粹浪费时间,我不说什么,但你脑子应该没问题,那就别放着它当摆设,仔细想想,我何时真正亏欠过你半分!”

此言一出,不只是谢澄,连身后正抱着他隔岸观火的袁无功,都实打实惊呆了。

自被叫破真名后,路嘉一直都是半死不活萎靡不振的样子,袁无功虽爱极了他事事无能为力的姿态,但不得不说……不得不承认,数日沉默后的爆发是如此明亮,这一刻袁无功的心跳比这段时间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激烈,颊生红晕,眼神闪烁,袁无功堪称迷醉地望着他。

这就对了。

鸟儿还是要会扑腾挣扎,才有囚禁的价值啊。

而谢澄难得没有立刻被激怒,相反,他格外冷静地看着路嘉,片刻后,道:“那又如何。”

“……”

“你在我面前原本就是孱弱无力,不堪一击,我爱如何对你,就如何对你,过去是我为着些无聊的想法对你一退再退,但我弄错了,你这种人就不该被捧得那么高,那只会让你不知好歹,恃宠生娇,你好像从来都不清楚,我谢澄决定要做的事,谁都阻止不了。”

面对这样独断的话语,路嘉也无言以对了。

他倦怠地笑了笑,终于偏过头,对自己曾经最宠爱的青年道:“滚。”

他确实没有搞清楚,此时此刻,他的话语与意志,单薄得像是个笑话。

只见谢澄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显得古怪极了,他对那个滚字没有发表意见,平静地朝袁无功道:“架好他。”

真发起狠来,光论武力,几个天选之人中谢澄是毫无疑问要排榜首,不过他一般不爱拿自身的强大去欺压弱者,反而经常叫袁无功耍得团团转,更让姬宣牵引着前进的方向,而抛开所有顾虑,只论躯体的较量,路嘉在他手下一败涂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袁无功已经替他做好了准备,他动作柔和又不容拒绝地勾住路嘉的膝弯,像打开一朵再春天里固执的花苞那样,让路嘉被迫对着谢澄门户大敞,反抗当然也是有的,像花,像困在掌心的小鸟,在捕鸟笼中的每一下垂死挣扎都是生命的鼓动,充满了让人憧憬的鲜活生机,让人憧憬,袁无功不能例外,他死死扣住路嘉的腿,凑在他耳边,因兴奋不能自己,他额角青筋迸出,眼珠深处泛着腥红,袁无功咽了口唾沫,语声发颤地喘进路嘉耳道深处:“没事,别怕,阿药在这里,阿药会保护你的啊。”

这么说着,他手上一点也没有耽搁力气,谢澄动真格并不需要旁人参与,这种时候他也不喜与谁分享心情,但对着路嘉那双喷涌着怒火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失去了呵退袁无功的资格,他们是共犯,即使想要独占,也显得那样道貌岸然,这一点谢澄清楚,路嘉也同样。

清楚归清楚,路嘉的表现却没有那样理智,充了多年的大尾巴狼后,他到底暴露了自己的真实面孔——说到底,前世临终前,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少年,一生都困在医院中,所见所闻所感都极为有限,生活教会他忍耐,不得不忍耐,如果连忍耐都做不到,那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离开这个满是苦难的人世了。

所以路嘉至死没有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可现在不一样,他一度拥有过希望,却眼睁睁看着它再度破灭,宛如从溺于深海的人手中抢走那一根好不容易随着风浪飘来的独木——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

在弄懂谢澄究竟打算对自己做什么后,路嘉先是怔了一瞬,紧接着,那具多日来泡在软骨香中的身躯陡然间爆发出极为不可思议的力量,袁无功一时间差点没制住他,他弓起脊背,像一把被暴力拉响的弓弦,无风自振,路嘉目眦欲裂,他暴怒道:“杀了我吧!”

“我后悔了!我当初就不该和主神做交易,凡人怎能获得扭转乾坤的力量!!我后悔了,我错了!!!”

“狼心狗肺,这些年我竟然就是养了你们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狼心狗肺!谢澄!!袁无功!!谢澄!!!”

“——离我远点!离这具身体,远一点!!!”

听着耳边那前所未有的谩骂,谢澄连眉峰都没动一下,他目光冷硬,看清了路嘉的近乎崩溃的疯狂后,没有犹豫地拂开对方身上最后的衣物,掌心按上了他的心口。

“身体是谁的我不在乎。”谢澄道,“你的心在这里就行。”

烧到尽头的蜡烛在现出最后的灿烂火花后,便只剩下一地的烛泪,路嘉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沉重倒回袁无功的怀抱,他任由身后那条毒蛇欢欢快快垂首舔吻流泪的眼角,喃喃道:“十岁……闻人钟才十岁……不能这样对他,不能,不……”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铺天盖地的阴影也压了下来,有人在亲吻他的嘴唇,倒很温柔,是鸟雀衔走一朵从枝头飘落的红花,吸吮那里面尚未干涸的甜蜜汁液,灵魂也捣碎在这样的交缠中,稀里糊涂叫人吞噬殆尽,路嘉眼前一片昏茫,越过谢澄山峦般起伏的双肩,他看见无数垂地的纱幔,如果抓住它们,能不能攀上彩虹,去往另一个世界呢?

没等他想清楚,下颔就被人不动声色掐住,谢澄逼着他低头,一边抽出两根牵连着银丝的手指,那意味着什么,路嘉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的,但明白了又能代表着什么,人生难得糊涂啊。

他不适时地想起自己刚来这个世界,在这具身体里听见的那一声即将消散的话语,轻如鸿羽,重如泰山,这些年来时时刻刻压在他心上。

“我不想死……”年幼的闻人钟在高烧带来的灼人热度中,对十方神灵发出最后的祷告,“好难受,好难受啊,谁来救救我?”

路嘉便来了。

来了,也辜负了闻人钟的期望。

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看着谢澄,重复道:“不行。”

自古以来,对情人的话都得反着听,不行就是行,行就是我愿意,我愿意就是此生此世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而不离不弃,离我愿与君长诀,也只差个不行。

“……唔!”

路嘉反手紧紧抓住床单,被袁无功抓住机会破开五指指缝生生嵌入其中,谢澄抬高了他的腰,将他下半身架在空中,他过去因情势所逼曾替谢澄抚慰过一次欲望,那时便在心中感叹这等伟物不愧是天选之人,只可怜了他往后的妻子,多少要在床上受点苦了。

带着轻微棱角的龟头进入的那一刻,并没有让他感到太大的痛楚,前戏并非毫无用处,可越是深入,路嘉额头上的冷汗也越发密集,他嘴唇颤抖着,那种五脏六腑都遭受压迫的感觉如鲠在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作烤肉串了起来,淋了油花下去在烈火上煎烤,血肉绽开发出滋滋响声,他试图弹动两条腿把身体里的异物驱赶出去,那勾在他腿心的手却顺势把他打得更开,犹如心血来潮要顺便挑战极限,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做一棵在风里折了腰的竹子。

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光是进入的过程就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似上天开眼,给予了吝啬的怜悯,不知过了多久,谢澄停下动作,他沉默地望着路嘉变得青白的脸,探手按在他略微鼓起的小腹。

“我在这里。”他不像袁无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言辞表达,谢澄平铺直叙,“小家,我进来了。”

随后谢澄手上猛然加力,在路嘉那单薄的腹部一按,高山登时崩塌,迟来的快感洪水滔天,痛到极点,也快活到极点,路嘉睁大禁闭的眼睛,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惊慌失措往后退,正撞上袁无功的胸膛,把自己往男人怀里送得更深,袁无功笑嘻嘻抱住他,带着奖励意味,疼惜地亲了亲他布满汗珠的太阳穴。

“夫玉茎意欲施与者,仁也;中有空者,义也;端有节者,礼也……”

屋外春雨仍旧淋漓,竹叶萧萧发出轻响,在那湿润饱胀的空气中,连爱意也跟着缠绵悱恻起来,违背常理,不为繁衍的交媾也有了喘息的空间,两具身体打碎了再揉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拆解不得。

袁无功那低沉华丽的嗓子压得又轻又绵,他叹着,又唱着,曼声念着古经里记载的秘术,他婉婉道:“有五征、五欲、又有十动,以观其变,而知其故……一曰面赤,则徐徐合之;二曰乳坚鼻汗,则徐徐内之;三曰溢干咽唾,则徐徐摇之……”

他像是怜爱怀中人到了极点,一点痛楚也舍不得对方受似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感知路嘉心意身上,极尽审慎地调整着他们的姿势,时不时递过去一个满是安慰的吻,他的舌头黏滑湿润,滑进路嘉用嗓过度后干燥的口腔,便如同春雨寥寥,那舌尖在上颚撩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弹响,路嘉浑身一震,很快被谢澄制住,拖过印满指痕的腰身,又一次被抵到深处那不足为人道的腺体上。

“……徐徐引之。”他慢条斯理抽出舌头,舌尖尚与那嫣红嘴唇间连着银丝,袁无功毫不在意地用拇指抹去,转而看向他们下体交合处,他忽探手握住那根无人照料的肉茎,在手心里湿漉漉地揉了揉,对谢澄道,“先让相公出来一次罢,总要让他舒服起来,才会讨要更多。”

当两位天选之人打定主意要路嘉去一次,就没有了路嘉置喙的余地,他气息急促似不间断落进盘中的大小珠玉,腰身颤抖随时都会断掉,就在谢澄发狠撞进来,碾着那饱受折磨的腺体射精时,袁无功指尖也用力捏开了那渗着清液的肉眼,欣赏地看着它失禁似的流出更多浊物来。

“——!”

无声的悲鸣断在口里,路嘉放空地看着头顶的帷幕,谢澄扶着他,慢慢从他体内抽出性器,刚要说什么,就看见路嘉狼狈地翻过身伏在床边,竟是在高潮过后剧烈作呕了起来。

他这些时日并未进过多少吃食,此刻稀稀拉拉也不过得出一些清水胃液,路嘉喉头抽搐滚动着,像是无法喘气,五指成爪扣着木案上雕花的刻痕,生理性的泪水也从充满血丝的眼里掉了出来,那样脆弱的一把脊椎骨,谢澄即使想要去抱起他,也怕把他活活掰断了。

只有袁无功,依然靠坐在那里,他笑着,绯红的唇角咧开,隐藏其下的森白獠牙便裸露了出来,他不顾谢澄警告的目光,自顾自笑出声,半晌,抬起那方才替路嘉抒解的手,看着掌心流淌的白液,袁无功终于慢慢探舌,顺着绵延的轨迹,忘我地舔了上去。

IF·失落的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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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尽管极力想要控制,动情之时下手也不免重了几分,他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做得太过火,一边又在看见路嘉的第一眼将所有理智扔到脑后——生来就要为了这人蒙蔽双眼,放弃一切,无论他们的身份关系发生了什么改变,谢澄都不可避免要因路嘉一个漠然的眼神昏了头。

谢澄尚且还在理性和欲望中试图拉锯挣扎,而袁无功根本不知道何为自制,他宛如传说中永不知足的饕餮,连猎物骨头的味道,都要打断了细细咂摸,用牙齿顺着鲜美肉汁轻轻切下,以舌尖一寸寸舔舐品尝,攥着那无力反抗的手腕,恨不得将骨髓都吸个一干二净。

被这样两个人联手囚禁,等姬宣解决完手头上的事务后,路嘉身上已经没有几块好肉了。清风朗月,姬宣率领一支亲卫队连夜赶回,一路上面沉如水,那一身不明来路的煞气叫左右皆噤若寒蝉,路程催得越发紧总算在子时前赶到了目的地,姬宣直奔里屋。

在那最隐秘的角落,锁着求而不得具象于人间的化身。

哪怕那人是阎王派来的修罗,此刻也插翅难飞。

真是奇怪,明明用尽手段将人全方位困在了身边,姬宣却还是第一时间觉得自己得不到对方。

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姬宣看见路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时,心底到底重重一沉,他并不指望另两人能起什么作用,可眼前的状况,明显是一路奔着最糟糕的境地去了。

今夜是由谢澄负责监管,袁无功兴致勃勃在其他房间改良软骨散的药方,增加致幻成分后就预备用到路嘉身上尝尝鲜。谢澄大概清楚袁无功每日给路嘉喝的那些打着滋养身体名头的药粥有问题,可当袁无功在给路嘉喂食时,要求他帮着扶好路嘉后背,谢澄也不会拒绝。

因为谢澄很清楚,袁无功绝不会让路嘉的身体真的出问题。

至于不伤害健康,是否就意味着不伤害心灵……那不是谢澄有资格关心的问题。

尽职尽责当好一头看门犬,谢澄抱着路嘉当初买给他的那把剑,不作声地守在榻前,直到姬宣披着月色走到面前,才抬头看了眼。

“……”什么也没说,没有做出一字交流,共犯之间自有灵犀,谢澄径直起身离开,经过姬宣,并掩上了门。

姬宣在原地安静许久,才坐到床边去。

月光从开得极高的窗户中泄露,淌在那铺满被面的长发上,闪着波光粼粼的色彩,姬宣注视着,他伸出手,轻轻撩起一束,任由它们在指间穿梭而过,是冰凉柔顺的触感。

路嘉背对他而卧,蜷缩成小小一团,看不见他的脸,但姬宣知道对方醒着。

“你姐姐徐英那头,我正在着手处理。”

从英娘这个话题切入,姬宣原本是想降低路嘉的心防,承认英娘是他的姐姐,也是给路嘉这个人在此世苟延残喘的余地,他们和路嘉闹到这一步早已无可挽回,但该做的努力总归是要做。不过姬宣满心的打算,都被路嘉轻飘飘一句话终结了。

路嘉发出笑,问:“是在替当年的买卖收尾吗?”

姬宣:“……”

从脖颈开始,路嘉身上遍布青红吻痕指印,因此更衬一张脸素白无情。每一分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只见那掩盖在薄毯下的腰身缓缓扭动,向着姬宣转过身来,他陷在软枕中央,一条手臂是瑕疵遍布的玉瓷,被毫不珍惜地压在脸边,路嘉的眼睛始终是微阖的,连一根手指都懒得抬起,像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抽走了最后的精力之源,此后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

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姬宣声音平淡地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路嘉没有回答这个失去意义的问题。

他睁开眼,看着姬宣,过了一会儿,淡淡笑了出来。

“你看看我。”他笑着道,“你看看我,像条狗一样。”

“……”长久的沉默,姬宣的身影沉在黑暗中,路嘉脸庞轻转,他微微眯起眼,可以看见男人似乎稍稍吸了一口气,肩膀起伏一次后,姬宣探手勾住他的腰,将他从云雾似的丝榻软枕中抱出来,路嘉浑身软绵绵的,顺势倒在他肩头,姬宣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怀中人那深深凹陷的锁骨,盛满了这段时日以来满溢的爱欲。

“你想过以后吗?”姬宣单手搂着他上半身,目视前方,姬宣平静地说,“想要做什么事,想去什么地方,人间宽广,那么多风景,还有许多都是你我未曾见识的。”

路嘉静静依靠在他的怀里,像在听,又像是心无旁骛在出神,可至少没有开口打断,姬宣续道:“自认识你以来,我很少在你口中听见关于以后的事,你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也没想过要停留,事到如今,人生还有那么长,我们可以慢慢走,慢慢看,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我和你一样,什么都没有见识过。”

“啊……”

路嘉喟叹着:“……你不明白。”

“那也没关系。”姬宣轻轻拍着他的腰,哄孩子入睡似的,“至亲至疏夫妻,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明白你的每个想法,只要你愿意,我也会把我的心剖出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秘密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动人,姬宣不擅长甜言蜜语,方才的表白已然是费尽了前半生的心血,他抱着路嘉,恍惚地想,对方有这么瘦吗。

一条手臂圈过去尚且有余,怀抱无论如何也填不满,好像随时都能化作风沙逝去,姬宣忽战战兢兢打了个寒颤,刚要双手紧紧搂住路嘉,就听见他用做梦一般的口吻道:“我爸爸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时候饥荒,田里没有作物,小孩子嘴馋,就去捕鸟吃,他们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抓到了几只麻雀,小小的,特别可爱,我爸爸舍不得吃,想偷偷把自己那只麻雀养起来……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姬宣张开口,喉头干涩,没能发出声音。

路嘉长长叹出一口气,似乎疲倦极了,仅以气音道:“直接吃掉就好了。”

那样虚弱的话语,是凋零殆尽的花枝,即便从寒风中剪下,转移到温室,也没能阻遏它枯萎的速度,姬宣手臂青筋浮现,他眼睫颤抖着,怀里人的气息渐渐匀长,仿佛就要睡过去。

姬宣回想起过去他们被迫在雪夜行军,多少将士就这样冻死在温暖的幻梦里,僵冷面容上,犹自残留着满足的笑意。

他忽然道:“还有办法让你回去。”

谎言一旦开了口,就能十分自如地运转下去,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过去路嘉总是称赞姬宣品性高洁,可只有姬宣自己才知道,他这一生,究竟说过多少谎话。

不顾路嘉陡然混乱的吐息,姬宣面上不显异色,他镇定地道:“我问过李严,开天道的机会并不是只有一次,被叫破真名,只意味着你要在这边多停留一段时间,七年后,你一样可以回家。”

“……”

“之前不告诉你,是想让你尝尝被人隐瞒的滋味,现在你都知道了。”

片刻,路嘉从姬宣怀里挣开,他手脚虚软,勉力支撑着自己,瞳孔不住发颤,死死盯着姬宣,许久,路嘉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道:“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我真的还能回去?”

“信不信由你。”

说罢,姬宣径直起身,路嘉撑着手臂,坐在凌乱的床榻中央,仰头仓惶看他的姿态就像等待救赎的信徒,姬宣没有停留,一眼也不能再看,他转身走出房间,步伐越来越快,远远抛下身后那些微压抑的哭声,最后来到庭院里。

袁无功和谢澄都站在那里,他走到他们中间才停下,双手紧攥成拳,心跳剧烈,姬宣一言不发,而袁无功啪的合上扇子,笑着道:“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太可怜了……”

“哈哈哈哈,姬宣,我不得不拜服,你比我手段高明,你比我,残忍百倍啊!!”

七年有多长。

两千多个日夜。

一眨眼的光阴。

路嘉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永无终止,下了那么久,拨开雨雾后还剩下什么,他不得而知。

在异乡停留的时间太久,足够覆盖他前世的记忆,他已渐渐不能回忆父母的面庞,也想不起他们唤自己姓名的声音,记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多刻骨铭心的爱恨,都会随着时间的冲刷,埋没在光阴的海岸上。

他不知道这般健忘的背后,有袁无功的手笔,那一碗碗喂下去的药汁,蛀空了他的身心,他总是在睡觉,总是没精神,坐在面朝竹林的回廊下,整日整日发着呆。在最不清醒的时候,袁无功便将他温柔地抱进怀中,拍抚着他的脊背,轻言细语地哄着他,路嘉分辨不了眼前又是做梦还是其他,张开口,有时等来的是药,有时是吻,没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潜意识告诉他必须要等下去,只有在极少极少的瞬间,他会模模糊糊想起前世,病床与苦痛,父母,医院的猫,还有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没什么了,他都记不起来了,乏善可陈的人生,忘掉又有什么关系?

也并非全无清醒的时候,午夜惊醒,路嘉会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跨过身边睡的不认识的陌生人,他梦游似的赤脚在宅子里到处走,他在赶路,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远,可不能在这里停下。

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比怪物还要可怕,路嘉充耳不闻,他心里总是在着急,想要喊出些什么来,嘴巴张得很大,一个字也吐不出,于是越发悔恨,眼泪也要跟着掉下来,他伸手抠挖着喉咙,啊啊叫着,想要从身体深处挖出些记忆的碎片,哪怕只有微末,也足够让他在这场大雨中取暖。

这样的自残当然不被允许,他从冰冷的地上被抱了起来,谢澄半是强迫地抓住他的手腕,只要路嘉不去抓他自己的脸,那些伤痕落在谢澄身上倒没什么。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切又回到原点,他又被安放回柔软被窝,靠着谢澄坚实的胸膛,路嘉嗫嚅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而就在袁无功端着一碗药汤,打着哈欠走进来时,路嘉那无神的双眼顿时睁大了。

不等袁无功靠过来,他就急急把脸往谢澄怀里埋,像是顾头不顾尾的鸵鸟,他小声而急促地说:“不要那个,我不喝……”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袁无功发自内心地怜惜着,便忧愁地叹息一声,理一理路嘉脸边的乱发,他劝哄着,诱导着,嗓音渍透了蜜,再配上那妖异近乎鬼怪的容颜,路嘉总是很难拒绝他,可被喂药的次数多了,路嘉心中似乎有了浅浅的感知,说什么也不肯再信任这个男人了。

袁无功又叹了口气,转手把药递给站在身后的人,道:“相公不要我喂,那换个人来吧……唉,不吃药可不行啊……不吃药怎么能好起来呢?”

路嘉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往常十分抗拒别人接触他,此刻却恨不得谢澄把他藏到怀里,只要不喝药,其他什么都好,可谢澄却偏偏放开了手,对待孩子一样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放得很轻,依旧不容拒绝,逼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脸来。

“我,我不喝……”

他眼睛憋得通红,舌头说不清楚话,那勺子抵在唇边,他紧紧闭着嘴,不肯张开,这时,他听见低缓的男声说:“养好身体,才能回家。”

“……”

路嘉愣愣看着姬宣,眼睛睁得很大,泪水积蓄在里面,满到不能再满,到底快速地顺着脸庞滑下来。

姬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支小勺子,姿容沉稳,他本能有点信任这个人,究竟是信任还是恐惧,也分不清了,半晌,路嘉嘴唇迟疑地泄开一条小缝,姬宣立刻抓住机会给他喂了进去,一口一口,一碗药汤见了底。

“睡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谢澄这时才把他抱住,哄着他躺下,路嘉睁着眼躺倒,眼泪还在流,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哄着睡下了。

“我不想喝药……”

“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

“呜呜,我,我真的不想喝药了……”

“……”谢澄将他搂在心口,慢慢抚摸着路嘉颤抖的脊背,谢澄低声道,“很快就会好了……都会好的……”

这七年间,没人提起以后。

就在七年期满的前夜,天选之人齐聚一堂,他们没有交流,望着窗外雨幕,只是等待着。

簌簌衣衫拖沓声,门开声,虚浮脚步声,沿着回廊慢慢靠近,雨声不停,没人知道雨水过后是什么。

脚步声停在门外,却迟迟没有再进来,姬宣脱力仰靠着椅座,他很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哪怕打了败仗,也有翻身的那一天,谁都不会原谅一个不能夺得胜利的将军。

他闭上眼,在心中快速思考该如何同那人解释当年的无可奈何。

他思考了七年,都没能得出结果,此刻自然也一样,幸好,路嘉始终没有进屋,隔着纸帘,他双肩塌陷,瘦得堪称形销骨立,站在那里,宛如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修罗。

他没有进来,一门之隔,天选之人也没有开口。

从午夜站到黎明,从雨落站到雨停,一切都没有改变,所谓的天道遥不可及。

谢澄终于无法忍耐,他霍然起身,刚要冲过去说个清楚,就见那道身影晃了晃,窸窸窣窣脚步声再次响起,用比来时慢得多的速度,拖着佝偻的脊梁骨,蜗牛似的,缓缓地,缓缓地离去了。

路嘉再也没有理睬过任何人,这七年间他原本就很少开口,如今来这一出倒也让人颇为适应,事实上他现在的表现远比姬宣的预料好得多,没有辱骂,没有责骂,什么都没有。

天选之人们寸步不离看守着他,生怕一个错眼出现什么闪失,路嘉任由他们把自己当囚犯一样管控着,他坐在廊前,看着雨后的竹林发呆。

身边,谢澄絮絮叨叨试图同他说点什么,左耳进右耳出,路嘉那放空的视线什么都装不下,黑洞洞的,谢澄攥着他的手腕,有时觉得自己攥着的是一个在奈何桥前迷路的鬼魂。

比起姬宣与袁无功,谢澄不如他们坚定,他早已后悔,他偶尔会想就是放了路嘉离开又如何呢,难道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后悔与否,都找不到倾诉之地了。

忽然间,谢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长年瘦弱苍白的人,脸颊变得红润了起来,路嘉眼中发亮,那样的光彩已阔别七年,亮得不可思议,他甚至从长椅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前方。

谢澄大为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远处竹林间,向着这边正飞来一只小鸟。

浑身嫩黄的羽毛,鸟喙两边生有圆圆的红点,振翅飞来的模样极其可爱。谢澄驻足望着,他忆起当初在黑风岭时,路嘉似乎就养了这样一只玄凤鹦鹉,只不过后来就再也不见了。

一只代表着往事的鸟儿,多少会触动路嘉的心灵,对他们现在的状态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路嘉连嘴唇都在哆嗦,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向着玄凤走去,神情中有种近乎狂热的情感,谢澄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谢澄心想既然路嘉这样喜欢,那自己就去把那只鸟儿捉来给他当宠物好了——

“不,不,等等,等等,不,不要——!!!!!!”

一声凄厉的鸟鸣,玄凤双翼展开,它极速向着路嘉所在的方向冲来,像是一阵遥不可及的风,就那样与路嘉伸出的手指擦过,随后,随后——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救命啊!!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不要啊!!!!!!我知道错了!!!”

谢澄瞳孔骤然紧缩,在路嘉绝望到极点的嚎哭中,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只鹦鹉在一息短暂静默后,顺着柱子寸寸往下滑,牵连着粘稠血丝,带着散落的羽毛,尸身在地上瘫成一团徒叫人生厌的烂肉。

路嘉的哭声很快引来了另外两人,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澄,无声责问发生了何时,随后他们立刻注意到那只死去的鸟,袁无功暗骂一声晦气,便一把将软倒在地上的路嘉抱起来,大步往里屋走去,一路都在柔声安慰,而姬宣站在廊下,阴沉沉地看着血泊里的尸体。

“快点处理了!”他短促道,“什么脏东西也让他瞧见!”

谢澄自知理亏,毕竟是在他照管的期间出了问题,二话不说打扫了那只死得不合时宜的畜生,远远扔掉了。

几日后,袁无功被急召回药王谷,同日皇宫传来密函,请姬宣即刻返京,这样的事在七年间也不算罕见,二人临行前看过路嘉,后者已恢复了沉默,照旧坐在廊下长椅,盯着玄凤撞死的那根柱子发呆。

等他们离去后,就只剩下了谢澄,路嘉眼珠子一动不动,阳光照到他身上,暖洋洋的,给这具冰冷的身体增添了一些虚无的活气。谢澄拿了条毯子给他披上,踌躇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他听见路嘉慢吞吞地说:“我的鸟死了。”

这是几个月以来路嘉第一次主动对谢澄开口,谢澄一时僵在原地,连吞咽唾沫都忘了,紧接着,路嘉抬起头看向他,语调还是慢慢的:“你要赔我一只。”

“好!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你喜欢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我什么,什么都可以给你!”

青年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有点吵,可再大的雨也会停,再浓的雾都会散,这样满是爱与期待的话语,也会有不能响起的那天。

“要一模一样的。”路嘉说,顺手比划了一下,“黄色羽毛,脸上有红点,还要胖一点。”

谢澄兴奋不能自己,哪管是要鸟儿还是天下,他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递出去,只要对方肯施舍一眼,要他死也甘愿了。

但很快他又迟疑了起来,毕竟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要是跑去买鸟的空档出了什么事,那可就真的来不及了。没等他回应,就见路嘉又把眼阖上,他无所谓地小声嘀咕:“不赔就算了,我以后找姬宣他们要。”

“……”此话一出,谢澄一咬牙站了起来,他估量了一下离此处最近小镇往返的时间距离,又想到院外留守有大量姬宣的亲卫,即便他离开一小会儿,也决计出不了什么乱子,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哄路嘉开心。

他摸了摸路嘉被阳光烘出一丝温度的脸庞,开怀笑道:“一只鸟而已,等着,马上给你带回来。”

谢澄离开了。

今日天气明媚,处处都很合心意,路嘉方才睡了一觉,觉得自己是难得的精神。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用七年前主神在这具身体里残留下的力量,开了无双。

过去无双一出,足够他斩杀大半个战场的生灵,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蹉跎,仅足够他足尖发力跃起,将腰带套过头顶的梁柱而已。

他哼着小曲,踩着板凳,慢条斯理在自己眼前打好一个牢固的圆圈,路嘉为自己的手艺感到喜悦,一时很想放声歌唱,又担心引来外面守着的护卫,只好遗憾作罢。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他已经知足了。

他站得这么高,玄凤的血就残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把脸套在圆环上,伸手摸了摸绳子,没什么感觉,路嘉就叹了口气,想到他死后也无非如此,就又高兴起来。

他这两日久违地想起了很多曾经的事,不止是消散的前世,他还想起黑风岭,想起英娘,想起那间储放他夫人们的小院子,推开柴门,夫人们又在吵架,这些人呀个个心高气傲,可谁让他们那么好看,好看又活泼,都有可爱的一面,他急着要去把他们每个人哄好。

透过那个环,前世今生均倒映其中,美酒的波纹微微震荡,闪闪发亮,天上的月亮也噗通一声掉进里面,他握着酒杯,在苦恼啊,娶了这么多夫人,到底该怎么跟父母解释才好呢。

总之先大家一起聚个餐,酒过三巡,再慢慢聊以后的事,以后……以后就近在眼前啊。

他从未离幸福这么近过。

这杯酒,路嘉迫不及待要一饮而尽了。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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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谢澄向来如此,很少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发火一个去哄,谢澄并不是天生脾气差,可不知为何,遇上我,他总是在不高兴,而我大概也没做错什么,只能说我跟他究竟做不成朋友。

在向我一通不知所以然的发泄后,谢澄又很快平静下来,眼看着雨势渐大,他迅速带我找了个避雨的山洞,便隔着一段距离不冷不热瞧着我,半晌方笑了笑,用一种说得上彬彬有礼的口吻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有安排吗。”

我戒备至极,整个人不自觉朝着洞口的方向微微后退,即便知道奈何不了眼前人半分,但风吹草动也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谢澄始终静静注视我,嘴唇紧抿,目中一晃似有伤感,等我试图仔细看去时,那双往日笑起来就如同繁花盛放的眼睛里,此刻盈满死水深潭,影影绰绰,却什么也探不分明了。

谢澄垂眸,伸手捻住我鬓边乱发,像对待一只炸毛的小猫那样用拇指轻轻抚摸着,表情淡然得可怕,我吃不准他的心思,心里更是躁动十分,便干脆冷声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什么也听不进去,你觉得我就算有安排,还会告诉你吗?”

“我也没想过你会据实相告,谢澄早就没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了。”他没立刻被我激怒,看着我,眼里又没有我。谢澄自言自语一般,“早就没有了。”

“小秋,我不管你到底在考虑什么,眼下一时半刻我也没办法把所有事情一一同你掰扯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闻人钟绝不会害你分毫!”

一切都仿佛是被困在打满疙瘩的毛线团中央,蛮力亦或智取都不是上上之策,我恨不得寻把剪刀将我跟谢澄之间这些乱麻了断个干净,可人心与人心的距离是那样远,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传到他耳里,像是历经了世间所有的艰难险阻,离我的真意更是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

若是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这事就简单多了。

我最后只能按着胸口,字字发自肺腑:“——你信我!往后我一定会把所有事都解释清楚,闻人钟不会害你,不会骗你,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我信你啊。”

出乎意料,谢澄笑了,他很随意地歪过头,手轻飘飘一松,放开那缕发丝,谢澄专注地看着我,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不怀疑这一点。”

“那你这究竟是……”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你都没听进去吗?我现在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我说了,哪怕你想,谢澄的项上人头你随时拿去!如果你只是要我的命,我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他骤然暴喝,排山倒海的气浪顷刻越过我直扑身后岩壁,天地都要为此变色,我浑身发抖,无心分神去看,只见谢澄怒目圆睁,鼻翼颤动着,脸颊都呈现出狂乱的赤红,他道:“我在乎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懂?你非是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说明白,才不会对我装聋作哑是吗?!”

肩膀被他重重握住,一瞬间便与他那张脸迫到最近,我瞳孔顿时放大,谢澄一副恨不得把我咬死了一口口吞下去的模样,光是指尖发力就让我感到近似骨裂的疼痛,他毫不间断,音量也没有半点收敛,冲着我使劲嚷嚷:“我是恨你根本没想过以后!”

“你把自己搅进这样的乱局,你想过如何全身而退吗?!”

“你瞒着我留下相思蛊,一厢情愿想要保护我,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你想办法把我赶走,独自去对付我的师父,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谢澄纳入你的人生,从头到尾……从头到尾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被你迷得昏了头,你想没想过,你若是成功了,你我会如何,你若是失败了,你我又会如何?!”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再造之恩可比亲生父母,你成功了,那你就是谢澄的杀父仇人,谢澄必将穷尽一生一世将你斩于剑下!”

“而你若是失败了……你若是失败了……”

他捏着我肩膀的手臂忽的重重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哭,可谢澄深吸了一口气,将藏满全部思绪的炙热气息打在我面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咱俩就真的一了百了了。”

“……”

山洞阴冷,雨势滂沱里万籁俱寂,我再三迟疑,终是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说:“小秋,若我说你师父不是好人,你会信我吗?”

他没做声,我低低叹息一声,便主动抱住了他青年劲瘦的腰肢,他又是一震,而我把头也轻轻靠进他的颈窝里。

“我一直都不想和你说这些,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我闻着他身上温暖的味道,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许久后道,“是因为我很清楚,你知道了这一切,会进退两难,会十分伤心。”

“我……闻人钟一点也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我对谢从雪一退再退,我一度告诉玄凤,杀死他的那个人绝不能是我。

都是因为我不希望和谢澄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这样的念头,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懦弱,更何况宣之于口?

我紧紧抱住怀里的青年,就像在无边黑夜里将唯一的火源死死藏进身体,风刀霜剑,四面八方的寒意手持兵戈向我扑来,我需要取暖,我也绝不允许这株小小的火苗在眼前熄灭。

因为他明亮又美丽,胜过我所见一切。

“他养你是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实验,他想要复活死去的情人,又更是企图将你卷入京城乱势中,谢从雪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有自己的妻女,要你活,只是为了他日更方便地取走你的性命!他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自己的徒弟,更何况儿子!他对不起你一腔孺慕深情!”

我仰起头,抓住谢澄衣襟,不管不顾一口气倒了个干净:“ 甚至我都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女儿……我跟他又不熟,谁知道谢从雪此人到底是什么立场!可只有一点很清楚,你留在他身边,他总有一日会杀了你!他给我喂下相思蛊,不过是为了确保你能顺利活到他需要你的那一天而已!这种人,这种人……!”

更难听的话我也不想对着谢澄说出口,我狼狈地别开脸,嗬的喘了口气,积压已久的情绪一朝爆发,我如今的身体本就如行钢丝,这般一来更是快要当场崩溃,我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热浊血的同时,抬手就推开了谢澄。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我平平道,“随你怎么理解吧,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谢澄依旧没有做声,我看了他一眼,就要从他身边离开,就在这时,谢澄握住了我的手腕。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谢澄垂着头,慢慢地说,“闻人,世事原本就不是尽如人意的,若天意如此,我——”

“不如人意?我偏要如我意!”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怒指着他,谢澄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看着就让我冒出一股邪火,我一手指快要狠狠戳到他胸口,他躲也不躲,我怒道:“你是听不懂人说话吗?这个时候扯什么世事天意,哪儿有这么闲的老天爷,就偏偏要把你一人往死里逼?更何况对这个世界而言,你和姬宣他们,你们,你们……”

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到在大雨中将死的小动物。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谢澄小声道:“你生什么气,是我在生气吧?”

我瞪着他,瞪着瞪着,反手就把他整个拽过来,再次紧紧抱住了他。

“……”他并没有反抗,堪称柔顺地叫我搂着,喉咙里有着低沉的咕噜声,也不知道到底在嘀咕什么,过了会儿,谢澄把下巴轻轻搁在我肩头。

“你不能生气。”他又很固执地跟我申明。

我干干道:“为什么。”

“因为你生气了,我就不敢生气了。”他居然还老实解释了,“你生气好吓人。”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到底谁生气吓人?”

谢澄把脸也埋到我怀里,亏他这么大个子能做出这么高难度动作,他更小声地说:“闻人。”

“……”

“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不要我们之间有任何障碍。”不知何时,谢澄的手臂也搂住了我的腰,也是最近瘦得太狠,他环过我一人,怀里还显过分宽裕,谢澄顿了顿,说,“我不想怀疑你,可我必须亲自去和师父把事情说清楚,否则谢澄一辈子也不会心安。”

“什么心安不心安,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谢澄平静道:“很多,比如你,比如师父对我的恩情,这一切都远高于我的生命,所以谢澄愿意为了你们而死,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也就是你们之间起纠纷。”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这么大个事,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所有人都被迫牵扯进姬湘和谢从雪的棋局,落在谢澄口里,硬生生被掰扯成了媳妇儿和老娘之间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

我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张张合合,好似翕动的一尾河鱼,谢澄看着我这样,他一下子笑出了声,脑门儿用力在我身上蹭了蹭,他还是放开了我。

雷鸣在远处云头隐约,雨水掩盖了那些难言心绪,山洞里光线不好,谢澄长久凝视着我,目中没有一丝动摇,他伸手小心捧起我的脸,拇指缓慢而温柔地来回抚摸过眼下的阴影,又仔仔细细把散发替我掖到耳后。

谢澄轻轻笑着,道:“不用担心,你说过,谢澄会是天下第一,有什么事是天下第一不能面对的?我会解决好所有问题,然后回来找你,那时我们再一起回黑风岭……”

我不想听这些空话,谢澄却彻底制住了我,不允许我避开,他居高临下看进我眼底,那样直率的目光,是任何久居地底的阴暗生物所不能接受的。

“你根本没抓住重点……”

听了我的话,他又笑了,谢澄捧着我的脸,在我眉心充满喜爱地亲了亲。

“谁说我没抓住重点。”他无比骄矜地道,“重点不就是谢澄愿意为了你舍生忘死,所向披靡吗?”

雨一直没有停,脸颊上的热意还没来得及散去,谢澄就已经从我面前消失了。


元旦快乐!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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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魂落魄回到营帐,里面此刻空无一人,我脱力地将自己摔倒在座位上,手背搭在额头,双眼放空看着头顶。

能听见远处传来练兵的声响,旗帜在风中烈烈,原先这帮人还表现得格外谨小慎微,可大约是兵临城下之日迫近,他们便也不再藏头缩尾,在光天化日展露出了自己不加掩饰的杀意。

在座位瘫了不知多时,我的手指痉挛般微微一动,回过神,我喃声道:“没拦住他……”

经过了那么多准备铺垫,我到底一无所成,兜兜转转,谢澄最终还是去找谢从雪了,依照谢澄话中含义,如今相思蛊大约也已经失效,刀枪剑雨中我再也无法充当他的盾牌,事态不受控制地向着最糟糕的方向演变……即便谢澄心中对自己的师父有所警惕,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人。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想来谢从雪即便要对谢澄下手,也应当是在一切落为定数之后,眼下满城风雨,他或许还需要谢澄这个帮手替他应对不时之需,而我也阻拦不了谢澄的步伐,为今之计,只有留在姬宣身边,睁大眼睛看清这盘棋局上的每一次落子,然后比谢从雪快一步,从死局里找出那唯一的生门。

纵使打开那扇生门,需要以我与谢澄反目成仇为代价。

有说话声向着我所处的营帐这边靠近,我满心混乱,难以分辨字句,仍是盯着虚空出神,直到姬宣的副将陈奕站到我面前,我才将视线慢慢挪到他脸上。

“将军让你过去一趟。”他仍是笑眯眯的,“我前前后后找了你很久,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我昏昏沉沉起身走出营帐,陈奕在我身后唔了一声,便一路跟随左右,还不时和巡逻的将士打个招呼,遛遛哒哒的像他没个正经事可干。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问姬宣找我所为何事,刚刚下过雨,地面潮湿泥泞,我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虚浮,一脚踩下去便是落进了沼泽,再想把腿从中提起来要费更多的气力,心底说不出的不踏实,想到谢澄独自去面对谢从雪,便有一万种担忧放不下,连姬宣喊我,我都没有听见。

“……殿下。”被陈奕以手肘捅了捅侧腰,我一个迟来的激灵,看也不看姬宣脸上的神情,忙不迭拱手拜下去,“您有事找我?”

那姿态实在太不像样了些,陈奕很轻的笑了声,而姬宣对我狼狈的表现视而不见,他口吻轻描淡写,道:“方才我接到了一条消息,是石安传给我的,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

“石老……?”

我茫然地抬起头,姬宣坐在简易的桌案后,银甲覆身,手里握着一条细细卷纸,他看了我一眼,没打哑谜,直接就道:“你那个姐姐上京来找你了。”

这句话犹如一颗沉入海底的深水炸弹,引爆的瞬间激起再多风浪,一层层扩荡至海面时,也只剩下风平浪静了,所以我面上大概表现得极其淡然,非常有格调。姬宣约摸以为我的平静来自于懵懂,他掸了掸那张纸条,加重语气道:“英娘,徐英,在黑风岭时你喊姐姐的那个人,看你这么久都没有写信回去,就带了些人一起来京城寻你,你也知道你那些兄弟都是什么家伙,一窝山匪闹出的动静还不小,现在京城局势一触即发,任由他们这样在外边蹦跶,迟早会被哪一方顺手处理掉。”

他说的很明白,很清楚,正因如此,随着姬宣一个字一个字道出口,我的脸色彻底难看了下去,还没等姬宣说完就将他打断,双手一把重重按在桌面,我焦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在京城吗?石老见到他们了?!”

姬宣乌黑眼珠一错不错地与我对视,与我焦虑的情状形成鲜明对比,他冰白面容上毫无动容,是一尊不为红尘裹挟的玉像,就这样漠然审视着我,任由我质问。

渐渐的,姬宣眼中带了些若有所思。

“你说话啊,既然是石老给你传的消息,那说明他肯定见着了人,他们现在究竟——”

“闻人钟。”

“我是给他们写了信的,肯定是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没有收到,我应该再多寄几封……”

“闻人钟。”

姬宣再次喊出那个名字,就像是为了平复我爆发的情绪,他的声调不轻不重,偏有着无法置疑的魄力。不顾我顿时呆滞的表现,姬宣随手把那张纸条扔进一边火盆里烧掉,示意陈奕退出去,他就起身绕开桌案,来到我身前,盔甲的腥味让人瑟缩,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姬宣也注视了我片刻,竟然划开唇角微笑起来。

“闻人钟。”他轻声说,“你输了。”

我糊涂地皱起眉,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姬宣却心情很好似的,他后腰轻松倚着桌案,抱起双臂,手指轻轻在护甲上点了点,姬宣收起笑容,淡然道:“我不知道他们此刻所处之地,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情况,也许石安见到了你姐姐,将他们接到府中加以保护,也许他一无所获——我没有千里眼,不能看见此刻发生在远方的事。”

他刚才说话还很简练,现在就弯弯绕绕了起来,我不知道他弄这些玄虚是什么意思,刚要不耐烦地打断,姬宣就竖起一只手,要我噤声。

“任何人都没有千里眼,人总要眼见为实。”姬宣凝视着我,“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我一时竟发不出半个音节,许久,才艰难道:“你在说谎,石老既然会给你传来这些消息,那就说明他肯定已经见到了人,既然那是我的家人,石老也不会不管……”

说着说着,我就没有声音了,心里一阵一阵发虚,姬宣从容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否认我的话,可他一言不发,又像是连给予否定都吝啬。

“石老肯定会保护好他们……”

“闻人钟,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姬宣又笑了,那笑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意味,他招手示意我靠近,掌心虚虚拢着嘴唇,我登时生出不好的预感,等我迟疑地挨过去了,他以气声道:“石安或许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你一命,可他绝不会保护徐英——因为当年,是我杀了徐英的母亲,你那个奶娘。”

“…………”

“你一直都不知道吧,也是,没人告诉你,你又怎么会知晓,可我不愿意再隐瞒了,有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你很可怜。”他没有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当年那个一把火烧毁你和徐英的家,叫你们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允许你留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不过就是为了试探你是否清楚真相,但你真的蠢到让我心怀怜悯……闻人钟,这么久以来,你是在对你的仇人,宣誓忠诚啊。”

我一直低头,看地面,看我跟他的脚,两双靴子凑得很近,是亲密无间的距离。

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石安传消息来,只是想向我禀告,究竟该不该下手除掉徐英,毕竟人总要小心一些,否则很容易在阴沟里翻船,徐英与我有仇,她若知晓真相不然会向我复仇,石安只是想防患于未然。”

姬宣的手指很亲昵地揉了揉我冻得通红的耳垂,他悠然续道:“现在你来回答我,徐英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是生,还是死?”

长久静默,没人贸然开口,火盆里偶尔发出噼啪轻响,能感觉到姬宣一直看着我头顶,毕竟我低着脑袋只给他留了个发璇儿,所以当我蓦然抬首时,正好对上他猝不及防的复杂神情。

姬宣闭上张到一半的嘴,又在下一刻冷冷勾唇,他刻意靠近我耳畔,轻声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千言万语早就堆积成山,我一直都很想在广阔天幕下,与他畅谈个三天三夜,然后再一笑泯恩仇。

但我与姬宣究竟是夫妻,至亲至疏,我跟他毫无隔阂的那一日,我盼啊盼,却如何也盼不到。

“没什么想说的了。”我言简意赅,“你就一纯傻逼,我算见识了。”


昨天竟然有几位朋友注意到闻人钟自称的问题,确实,他一直强调自己的身份是闻人钟,确实就是在不断给自己暗示,坚定回家的信念。

不过我这么有病的脑回路朋友们都能跟上,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大拇指)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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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是有着可以说出来的话,与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也绝不可以讲出来的话。是有着这样的分类。

人很多时候是必须装聋作哑才能彼此依偎着生活。

可姬宣打破了这一点。

与其说他是过分清明,倒不如讲他愚蠢透顶,因为他来这一遭会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将我远远赶走。这大概也正是姬宣的目的。

让人难以形容的手段和目的啊。

安静着,我单手撑腰立在原地,用力闭了闭眼,他浑身僵硬,没从我刚才的简短评价中回过神,而我已经不想再在他面前呆下去,我再次看向他满脸写着不自在的脸,很沉的从喉咙深处叹了口气,我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还不如像小秋那样,笨是笨点,至少他不会自作聪明。”

“……”他玉面上泛起绯红的薄怒,“你说什么?!”

我平淡道:“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想叫我厌恶你,彻底把你抛在一边,冲回京城去确认英娘她们的安全么?等我回去了,石老是不是顺理成章就会把我接回王府保护起来,依照我的脾气,到时候也不会告诉英娘她当年的真相,我们就会舒舒服服躲在你一手营造的庇护所里,等待你战胜或者死亡的结局——你不是这个打算吗?”

不等他开口反驳,我就抬手制止他接下来那沉郁而无用的话语,我后退一步,定定注视着他,胸膛失速起伏着,好一会儿都不敢轻易开口,我怕开口会失态,会让人过度难堪。

“继续进行你和姬湘的大业吧,别管我了。”我笑了笑,刻意将视线聚焦在姬宣不住滚动的喉结,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怕自己心软,“真的,你爱怎么怎么,等一切结束了,咱俩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山高水远不再见了,你就当我有病,非要和你走完这一程,但这一程不会走到永远,我比你更期待结束的那一天。”

他肩膀很剧烈的一震,就好像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说出这一番话,一手强硬地迫使我跟他的关系走到尽头的是他,现在表现得不敢置信伤心绝望的也是他,他继续维持冷硬的面孔尚值得我高看一眼,偏做事如此不彻底,临到头要泄露出这些真心,实在是失败至极,我开始对和姬宣交流这件事本身感到厌倦,心中生出淡淡的荒唐感。

我又说:“姬宣,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自己只是个粗人错生在帝王家,什么想跟我回黑风岭——你就只是不适合那个位置,不是姬湘所图甚大非要你把一切拱手相让,是你根本争不过她,除了你好运地在这个年代投身为男,你哪点比得上你的妹妹?优柔寡断进退两难,生生把自己逼到死角,还要表现得一副是在为他人牺牲的姿态……你不想姬湘草菅人命,你成功阻止她了吗?你不希望我深陷危险,你是怎么做的?你直接一脚把我踹进过去仇恨的泥潭——你还想闲云野鹤度过一生,可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包括我奶娘在内,你杀了多少人,你还要去杀多少人?!”

还好姬宣之前令陈奕提前离开了这里,不然这一幕叫外人看见了真的很丢份,到了最后几句,我不可避免地提高了音量,但还算在可控范围内,过去谢澄跟我呛声时动静可比这大多了,我那会儿也没有像姬宣这样,表现得这么不像样。

“对,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魔,手上沾的鲜血早就洗不干净了,你不知道吗?”姬宣颤声笑着,他本来是虚虚倚着桌案,旨在突出一个风流潇洒的造型,现在却是不靠着外物就没法独自站立了,果然下一秒姬宣在我眼前原地一个踉跄,没等我扶住他,他猛然反手抓着住桌沿,强逼着自身挺起脊背,姬宣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狰狞,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瞳心深红,他嘶吼一般,“现在回过味儿了,可算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了吧?你当年就该被我除掉,侥幸活到今日,原本就是我的不察,但你不会一直这么好运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你,迟早!也许就是今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到底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么多,为什么要天天想着你的事?现在我一丝一毫都不能分神,谁也不知道明日的这个时候性命还属不属于自己,在这种时候你还一定要在我眼前像个跳蚤一样蹦跶,让我不得不一直看着你,是你在害我,你想要我死,我死了你就轻松了是吗?!”

这样的混账话多听一个字都是对时间的亵渎,我劈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手腕在当空被姬宣重重攥住,他用力之猛前所未有,和那个在月夜里吹奏折杨柳的贵公子判若两人,姬宣用力将我向着他的方向拉过去,逼视着我的眼珠,他笑容的弧度诡秘,真正的杀人魔也比不上分毫,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杀人魔会比一个将军践踏过更多生命。

“我会让石安杀掉那个英娘,你可以坐视不理,继续留在这里,咱们是夫妻啊,我就算要你的命,也会挑一个良辰吉日,我看就在湘儿登基那日如何?把你的人头祭在军旗,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难道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天下大义我们才走的这条路吗?不争的下场就是死!这些年,这些年你以为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

“得了吧,现在又开始抖起了陈年烂芝麻一样的往事,你有多不容易关我什么事?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姬宣暴怒道:“我说这个是想让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都不想!”

“哦行,兜兜转转这么久好歹算绕回来了,殿下的交流能力向前迈了一大步我心甚慰啊!”

闹出这样的阵仗,外面的人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好几个哨兵都来到营帐外,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看,刚鼓足勇气想冲进来帮他们将军把话呛回去,结果他们还没走进来两步,姬宣直接一扭头,朝着他们提声怒道:“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我由着他把我的手腕像对待一截橡皮泥那样随意揉捏变形,倒也不觉得有多痛,或者说过于盛怒的气焰下已经叫我感受不到这些细枝末节了,我冷笑着与他对峙,火上浇油道:“真不错,现在又朝着路过的朋友发泄火气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高高在上的一面,你受得了当个平民老百姓吗?平民老百姓可不会有人顺着你由着你发脾气!”

我渐渐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而姬宣又在说什么了,我不再去思考前路漫漫需要步步为营,只想着如何才能更好抓住对方的痛脚,如何才能给他更好的一击,口不择言的不只是姬宣,我说的话比姬宣难听太多了。

我也不该在现在同姬宣说这些,扰乱他的心智,就像姬宣说的那样,他不应该在此时有丝毫分神,成王败寇,需要他去面对,去处理的事,是一个闻人钟不能想象的。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就活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你自己把人生活成这副模样的!你觉得你委屈,你委屈什么,好歹你有一具健康的身体,能走能跑,只要有这样的体魄,再大的难题也能想办法着手解决……有的人生来就为了等死!那他能怎么办!和这样的人相比,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出生在顶点,却成天自怨自艾,你不觉得自己这副作态难看吗?!”

姬宣脸色雪白如纸,连嘴唇上那一点颜色都刷的褪尽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好一会儿才喘息着笑了,他轻声道:“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我,那你之前何必表现得那样情深义重,既然厌恶我,为什么还不离开?”

他问我却不是为了要我回答,姬宣疲惫地摇摇头,他两只手都撑在桌边,歪着头看我,像那截脖子承受不了头盔的重量,过了会儿,姬宣嗤的笑道:“而且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吧,徐英一家对你有恩,你现在知道了她的弑母仇人,又清楚她身处险境,不想着替她报仇便也罢,还这么……这么,我该说是冷静吗?闻人钟,我从你脸上看不到半点动摇,连刽子手也会在午夜梦回惊醒,而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志定力,姬宣确实自叹不如。”

“只可惜那个英娘,养你十年,却是养了条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倒不如我送她去黄泉,同她冤死的母亲团聚,省得来日见了你,还要质问,‘钟儿,为什么啊’。”


哈,哈哈

(不知道说什么

(表演个劈叉吧

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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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父母很少在我面前为了什么而争个脸红脖子粗,他们是蜜恋了大半生的爱侣,此生唯一的缺憾便是我的存在,长期接触这样的典范,说来可笑,在那些为病痛折磨的日子,我也曾妄想过未来妻子的模样。

文秀也好,明艳也罢,我希望祂有着一颗温柔的心,对人对己都足够宽容,尘世喧嚣嘈杂,我愿意一直坐在祂身边,听祂那些不知所谓,自娱自乐的歌唱。

我会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将祂视为掌心明珠,眼中珍宝,用怀抱与亲吻呵护祂一生。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伤害自己的妻子。

“……”

眼前是一幅憔悴的容颜,乌发白肤,眼底青黑,血丝缠绵在颤动的眼球,是密密麻麻的藤网,那削薄的嘴唇,像一朵红花,不知何时就凋谢了。

没有无尽的眼泪,没有摧折人的泣语,眼前是一位即便身受穿心之痛,也要在满身泥泞里维持高傲姿态的将军。

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是我发誓要守护的……妻子。

我忽然抬起手,重重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不要以为我做不出来,咱们比一比,是你赶回京城的速度快,还是我传信给石安的速度更胜一筹,也许你现在赶回去,刚好还能给你那个姐姐收尸……”

姬宣说得既快且狠,舌尖弹动,发音像是野兽充满威胁的低咆,一字一句都是在往我心上捅刀子,而我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只有最混账的男人,才只晓得关起门对着伴侣放狠话,我有负父亲的教育。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我快要站不稳,哑声喃喃道:“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好,那我就直接做给你看,跟我来!”

他哈的笑出声,紧接着一把毫无商量地抓过我的手臂,硬生生拖着我来到桌案后,姬宣不知为何一直在喘气,一边喘气一边笑,他一手死死制住我,另一手已然提起笔,迅速沾了墨,姬宣对着那张空白的纸,偏头睁大眼,狞声问我:“你觉得怎么写比较好?我想想我想想……‘徐英及她带来的贼匪,数人一个不留,除干净后尸体丢去城外乱葬岗喂狗’,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他手心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当年使我跪地叩首的主神那般,就那样不容拒绝地沉沉压在我后颈,迫使我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看见那张雪白的宣纸,一滴滴沾染上笔尖滴落的墨汁,所有事物都出现重影,虚虚实实,有幻象不断闪现,是英娘卷起来敲我脑袋的书卷,是黑风岭兄弟们在田地里仰起头来时的笑脸,笑声翻过一页,又有无终哭嚎,染红了半边天的大火,烧着了的屋梁坍塌横在尸体上,我翻过尸体的上半身一看,是奶娘死不瞑目的脸。

火焰滋滋烤着,舔满身躯的每一寸,我看见那张纸上被晕染出成片的暗潮,那暗潮也要叫火烧透了。

啪,啪,墨汁滴落,随着墨汁滴落的,还有其他更难堪的东西。

“我走行了吧,我走,我离你离得远远的……”我紧紧闭上灼烧着的眼睛,不止身体,连嗓音也剧烈发着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主神选择与我做这个交易的那一刻,一定不会料到我废物至此,他交给我的任务,莫说漂漂亮亮完成,更是早早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我都不知道这具身体还能发出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放平时说不准还能当个对敌宝具使用,落在此刻,那到底和软弱哀求没什么区别:“不要写了!不要写了!!”

不知何时那压迫着我脖颈的力道被卸去了,宣纸上两三滴崭新墨迹,除此外并无一字,营帐内只能听见我粗重到离谱的喘息,实在不像样,忍耐,忍耐,据说有种心理现象叫完形崩溃,忍耐两个字该怎么写我都想不起来了。

姬宣拿笔的手安安静静垂了下去,他站在我身侧,隔着盔甲不能传递体温,哪怕紧紧挨在一起,我能感知到的也只有虚无,姬宣不再说话了。

“嗯。”过了会儿,他才轻轻说。

明知道那张纸上什么也没有,我还是胡乱将它一把抓起来,拼命撕了个粉碎,先前掌心受的伤哪能这么快好全乎,这会儿两手暴力蹂躏碎纸的期间难免碰到伤处,于是那些从我掌心空洞不断泄露的碎屑理所当然散了一地,是纷纷扬扬的一场雪,我用力扔开它们,踉跄着后退两步,他还是一动未动。

垂着眼睫,眼底空无一物,姬宣从头到尾没有阻止我的意思,他把那支装腔作势的笔放下,不知道对着谁笑了一笑,片刻后,他语气听起来就平静多了:“那就走吧。”

雪面娘早就在陌生马厩里关得不耐烦了,见了我就要撅蹄子,还没真正扬到我身上自己却先收了回去,她狐疑地瞅着我,见我没理她只是牵着缰绳领她往外走,忽然就把脑袋凑过来,在我身上又蹭又撞。

对这位矜持的小姐来说,这可是极大的礼遇了。

我无声笑了,摸着她眉心那一点雪白痕迹,抱着雪面娘在风里依偎了会儿,我翻身上马,清啸过后,一路疾驰离开了此地。

隐约有听见陈奕在喊我,我也不想再思考他有何事,有何事都与我无关了,风声扑面而来,只有在风里,我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雪面娘也一定是这么想,她跑得快极了。

“先送你回绪陵那儿,然后我再去处理我的事情,怎么样。”

赤马不置可否,她如此无拘无束,仿佛天涯海角哪里也去得,而我纵使离开,也只是为立刻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一程又一程,山水转换,我始终疲于奔波。

我终于没有让自己回头,再向姬宣的方向望一眼,转而伏下上身,尽可能贴近马背体温,我抱着雪面娘的脖子,脸也埋进她厚实的骢毛里,这样的骑马方式肯定极度危险,随时都会摔断一身的骨头,可她始终稳稳驮着我,既礼遇后,又展现出某种母性的慈爱。

“要不,我不把你还给绪哥了。”我小声耍起赖,“反正绪哥那意思也是把你送给我了,我不还又能怎样……我就不想还了……”

这跟之前和她约好的不一样,我紧紧抱住她,以防她当场掀摊子把我甩下来,可她只是响亮地从鼻子里喷出一阵白雾,不耐烦似的扬了扬脑袋,脚下动作一刻也未停。

袁无功背叛我,彻底破坏了我原先的计划,谢澄在知道了一切的基础上仍然选择去他师父身边,自始至终不肯相信我的好意,而姬宣……他把我远远赶走了。

绪陵站在我的对立面,李严是个天道狂热粉,石老隐瞒真相,接下来等着我的还有英娘的质问,就像姬宣说的那样,她会问我为什么不替她报仇,为什么啊。

无数重担无数责问压在我肩头,究竟是我庸人自扰,还是天意如刀,此刻也分不清了。

唯有雪面娘仍然驮着我,我说去哪里,她就会带我去哪里,没有二话,从不质疑。

风里,我在她背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什么,加一句没什么用的隐喻吧……我有时会觉得姬宣就是一张只能任人涂抹的雪白宣纸……所以这一章的有些描述……不知道说是对不起大夫人还是对不起相公……

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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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的,来到这个世界后,每分每秒都很漫长,可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岁月就像风一般消失了。

我觉得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赶路,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时候,然而即便拼尽全力,事情还是一团糟,一切都是无用功,前路茫茫,半点希望也看不见。

或许我不该再犹豫,我早就该走上那条最决绝的路。

哪怕舍弃掉这条性命,我也应该去宰了姬玉和谢从雪,这样的话一切烦恼都不会存在,小秋会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姬宣也不必陷入战火危险。

可现在的我,哪怕是开无双,真有那个实力去面对一国储君与天下第一的联手围剿吗?

以前对着李严放了那样多大话,到头来,不还是一事无成吗?

——“你就活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你自己把人生活成这副模样的!”

我对姬宣的横加指责,也很适合原话奉还给自己。

姬宣,为了避免又想起姬宣,我开始在脑海里反复思考推敲着一些毫无可行性的计划,譬如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径直砍进皇宫,把四十米长的大刀架谢从雪脖子上,逼他不许再打谢澄的主意,譬如挨家挨户张贴大字报痛陈天选之人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然后民主推选姬宣成为大夏国新一届书记……别说,荒唐归荒唐,可效果拔群,至少把我自己狠狠逗乐了,边想着面无表情当上妇女联合会主席的姬宣,边在马背上笑了个前仰后合。

笑着笑着,恍惚间我已经来到了去往宣王府的那条道路上,进城后雪面娘便放慢了步速,她就像知道我心神不宁,即使我有时候手上没个轻重揪疼了她漂亮的皮毛,她也不会发作,是一位真正的仕女,娴雅高贵,看透了我的心,也只是给予我安静陪伴。

直到能看见王府的匾牌,她才轻轻嘶鸣,马蹄哒哒踏过青石板,随着雪面娘的动作,我肩膀微微耸动着,慢慢抬眼望向前方熟悉的景色,我看了片刻,低声道:“就像在做梦。”

如果真的是在做梦就好了,因为谁都知道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假的,再多爱恨再多坎坷,梦醒的那一刻就会烟消云散。

世间本来不应该有无法苏醒的梦。

被门前相熟的侍卫放了进去,他们照例不对我多加盘问,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两人看我的眼神极为古怪,像是在担忧着什么,我手里一直紧紧抓着雪面娘的缰绳,直到被再度提醒,手才迟疑地一松。

“真是匹漂亮的马,这个品种在京城也不多见了……我们把它牵马厩去就是,您进去吧。”

赤马不耐烦地用力甩了甩脑袋,方才在我手里时还表现得很温顺,缰绳一被转移,那一身小性子就直接爆发了,守卫毫无防备,差点被她拽个大马趴,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也拉不动她,雪面娘极不给人脸面,谁也不理,一个劲儿直往我身上靠,用力打了声响鼻,仿佛在责备我把她交给别人。

我抬手抱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毛,问守卫道:“石老在吗?”

“石管家午前有事离开了,估计晚饭时间会回府,您先回屋歇息着……”

“这两日府里可是来了几位客人?”

守卫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才说:“您消息真灵通……是石管家前日带回来的,也没让我们知道来路,只是住在后院里,除开日常送些吃食用水外,府里的人和他们就没多的交流了。”

我静静听着,守卫试探道:“是您认识的人?”

“嗯,是我家人。”

说罢,我拍拍雪面娘,没关注守卫是什么表现,自己牵着她先去马厩了。

结果到了马厩,英娘就在那里,背对着我,正在给几匹估计是从黑风岭带来的马挨个儿喂草,她没穿裙子,要不是身形纤瘦,打眼一瞧会把她认成男的也说不准。

等她无意间侧过身,我顿时默了……嗯,还特意束了胸,一张合该拿“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去形容的面容,更是用炭笔加重了眉毛,显得粗鲁了三分,不相熟的人见了还好,这副情态落在我眼底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也许是路途遥远,也许是太过担忧幼弟,她显得疲倦极了。

本来想说的话,都被眼前这位技艺生疏的男装大佬给冲击得彻底忘干净了。

雪面娘昂首挺胸先我一步,十分有自我管理意识地主动钻进马厩,我也紧跟其后,不过我没她那样大摇大摆,我怂眉搭眼,夹紧尾巴,老老实实靠过去:“姐。”

英娘喂马草的手一抖,她猛地回过头,对上她犀利视线的那一瞬间,我头皮本能紧了紧,脚下都情不自禁要往后退,可我深知此刻但凡敢退半步,等待我的必将是不止一顿的毒打,便僵着身子不动,只嗫嚅道:“我,我……”

英娘直接把手里的粮草往新来的雪面娘嘴里一塞,也不看雪面娘是什么震惊反应,二话不说,她张开双臂,直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是用足了力气,纤细手臂都勒得我发疼可,我比她高不少,被她这么抱着却依然像个小孩子,在久违的怀抱中,我的身体渐渐软了下去,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刚要向她撒娇,猝不及防就被她一把干脆推开了,只见英娘面沉如水,顶着我茫然的目光,少女劈手抓起旁边用来舀水的木瓢,直接往我头上砸!

“你还知道你有个姐姐呢!你还知道你有家呢!啊?!我看你在外面挺逍遥的,乐不思蜀也不过如此啊!”

英娘怒目圆睁,嗓音直上云霄,每说一句都伴随着破空而来的胖揍,这种熟悉的被命运掐住后脖颈的感觉啊,我被迎头痛击,连叫都不敢,站在原地由她捶,雪面娘大为惊骇,惊骇过度,忙要拦在我跟她中间,现场一时乱成一团,英娘拼命要绕过雪面娘给予我天罚,雪面娘拼命要把我护在身后,而当事人本人顶着满头的包,无语泪千行。

“我,我没有乐不思蜀……”

“你自己算算,你从黑风岭出来多久了?年都过完年了也不见踪影!信也没回!我们都以为你死外面了!”

“我回信了,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没收到……”

“急得要死!整晚整晚睡不着!就想着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倒好,在京城混得有滋有味,看来早就把我这个姐姐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回我也急了:“没有,怎么可能!”

英娘轻蔑地哼了声,这才勉勉强强把木瓢放了回去,见她手里没了凶器,雪面娘一副犹豫着该不该乘胜追击的表情,对着她英娘面色稍缓,伸手拍拍她的脸,被躲了也不以为忤,英娘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惜字如金地:“瘦了。”

我当场变成呜呜怪,还没纵身扑过去,英娘就点点头,说:“既然你人回来了,那就跟我回黑风岭,不在这地儿呆了。”

“……这个,那什么,姐,我其实……”

英娘直接打断我,拿捏我跟拿捏小布偶似的,她眯着眼,吐字冷静且不容置疑:“什么话都不用说,自从来了这里,我就知道你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但我不管那些,那个石管家已经承诺过,会派人护送我们回黑风岭,就算他另有所图,我也不会再把你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了。”

“再大的纷争,都与你无关,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看见你时说一句,钟儿,你瘦了。”

“马上跟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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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娘显然是想一路揪着我耳朵把我拎回屋,结果路上撞见了几个府里打扫落叶的下人,她立刻就若无其事松了手,还替我理好领子,轻轻一掌拍在我后腰,示意我挺直脊背。

“别驼背,走路看前方。”她冷声道,“你的出身并不低微,别堕了伯父在世时的英名,背挺直!”

“……”

我有点想笑,又不是很敢,依她所言挺直脊背,口里轻声问道:“路上辛苦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四个兄弟压着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一个个长得跟熊瞎子似的,谁还敢上来挑衅不成?有空担心我们,不如多担心你自己。”

“我是觉得最近世道不稳,你一个姑娘,在外面难免容易被人盯上……”

“姑娘,哼。”英娘语气越发轻蔑,她扬起那道刻意勾画加粗的浓眉朝我看来,傲然道,“没看出我为何这一身打扮吗。”

我看着这位自以为很行的男装大佬,片刻,诚恳道:“您思虑周全,是小的多虑了。”

英娘神色不变,通红的耳垂却先泄了底,趁着没人注意,她伸手就在我腰侧下死力拧了一把。

到了府里给他们安排的临时住处,我同那几个熊瞎……我同黑风岭的几个兄弟碰上面,被挨个儿施以爱的上勾拳/爱的扫雪腿/爱的铁头锤……后,才算翻过这一页,坐下来心平气和聊起近状。

英娘带的这四人也算得上黑风岭的战力代表,跟谢澄他们自然是没得比,可对付寻常地痞流氓那也是一揍一个准,过往我们下山打劫富商时,基本就是由他们压阵,眼瞧着这倾巢而出的架势,我难免担忧黑风岭内部人员空虚,要被附近官府趁机一网打尽。

结果英娘一挥手:“放心吧,我让他们这段时间各自下山干活去,寨子里只留了很少的人,万川归海,官府也奈何不了。”

也不怪英娘有时候要戏称黑风岭这帮大老爷们儿为熊瞎子,实在因为大伙儿多是附近村里灾荒年间活不下去逃难来的,熊又是黑风岭一带的大姓,于是满山遍野都是一声声朴实的熊大熊二,轮到我时,他们有事喊老大,无事就是满口闻小熊……鄙姓闻人这个梗过不去了是不是,还能不能给复姓群体一点基本的尊重了!

果然,现在熊瞎子四人组里的老大就慎重地开了口:“我打听过了,当今太子乃是中宫嫡子,咱们现在又住在二皇子的地盘儿,这俩人打起来迟早的事,闻小熊,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溜吧。”

我太惊讶了:“你竟然还晓得中宫嫡子这样专业的说法,有见识啊!可以啊!不愧是咱黑风岭的老大!”

熊大憨憨一笑,我也憨憨一笑,于是我俩都被英娘在后脑勺上不由分说拍了一记,我习以为常揉着自从见了英娘命运就注定坎坷的脑袋,正色道:“老大说的不错,人在屋檐下,有些话我不好讲得太明白,但京城确实不安全,你们应该尽快离开。”

“你们?小熊,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熊三担忧道,“我们来就是找你的,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顿了顿,方道:“我在这里有些恩怨。”

“恩怨?!”

刹那间所有人目光一厉,眉头皱起,露出此事并不简单的表情,不大的房间却有不低的山贼浓度,那股子山野悍匪气翻滚飙升,犹如乌云罩顶,连英娘都抿起唇角眼神变冷,其他四人是什么反应就更不用提了!

性情最暴烈的老四直接就把刀拍在桌子上,狠狠龇牙,疯狗气场全开:“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把人宰了!”

有恩自然重偿,有仇当场必报,看着这一屋子磨刀霍霍的熊瞎子,只要我一句话就要强行把黑风岭的淳朴画风插入这波谲云诡的皇权之争中,我神情古怪,不待他们追问,片刻后,我捂着腹部狂笑起来,拍着桌子,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孩子给苦的,人都被折磨傻了。”老三一个络腮胡大汉,有着坚实的臂膀浑圆的腰,以及私下爱给村里孩子缝娃娃的小癖好,他柔情四溢地看着我,连连叹息之余还要擦拭眼角,“我就说该早点来,这种事就是早解决早利索,来小熊,别难过,告诉你三哥,咱们今天杀谁?”

说着,就接过老二磨好的刀,用布满老茧的指腹微笑抚摸刃口:“就当是留个到此一游的纪念,提个人头当特产带回去吧。”

一段时间不见,熊瞎子们风采更胜往昔。

“不是仇怨!没有仇人!”

“真没有?!”

“呃,没有,应该没有吧……”

“我就说人给欺负傻了,瞧这忘性,你再仔细想想,真没有什么仇要报吗?”

看着几张凑到我面前,双眼闪烁着慈爱光芒的脸,我深吸口气,坚决摇头:“没有,是我自己有些事要处理,你们先回去,我处理完事情便会回黑风岭。”

英娘从旁冷不丁道:“为什么你会住在二皇子府上,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下意识道:“因为他是我媳妇儿——”

我:“……”

熊瞎子兄弟们:“……”

我再度深吸气。

我:“我可以解释。”

英娘:“编,继续编。”

我:“此事说来蹊跷也许你们不会信,但谁能料到世事竟有这般离奇——没错,我当初娶的大夫人冰儿,就是当今二皇子。”

熊瞎子全体倒抽凉气。

这时就体现出英娘的控场能力,她镇定万分,还能提出质疑:“真的?那他怎么没把你宰了?”

就是这个质疑略有些直白。

熊大捧脸失声:“那个冰山脸是二皇子?不能吧,不会吧??!”

我也镇定回答:“嗯,如你所见我还活得好好的,殿下没和咱们一般见识,放了黑风岭一马。”

熊二一个战术后撤直接挤出双下巴:“我还好心教过他该怎么下地插秧……我还带他去砍过柴……我让皇子插秧砍柴……我和皇子一起插秧砍柴……嘿嘿……呜呜……嘿嘿嘿……”

英娘:“你确定他不记仇?”

我:“至少不会为了这事儿记仇。”

熊三手里大刀哐当落地,他不敢置信:“原来皇子也会缝娃娃吗?……他手艺挺好的,跟你走后我还老后悔当初没跟他学怎么织那个扭花……怪好看的,现在可算有机会了……”

我:“当初的事大家就别在这里提起,好歹是人家地盘要给人家留面子——等等你还让姬宣给你缝娃娃?!他都没给我缝过什么!!!”

英娘客观公正点评道:“除开不能生孩子,他干活确实麻利,一人顶十人用,那段时间黑风岭都清闲很多了呢。”

众多罪状横陈,我绝望道:“所以姬宣先前那么讨厌我,每次看见我都要摆脸色,都是因为你们背着我给他塞活干吗?”

“……”

“反驳我啊!说你们没有啊!”

吐槽声中,唯有一向冲在前锋的老四一反常态的沉默。

我那颗饱受打击的心顿生一丝不妙:“你又让他干什么了?”

“……”老四整张脸都扭曲了,憋了又憋,“我弟妹早产生孩子,当时山下大夫出急诊没在,情况很紧急,他是你媳妇儿,我想着……就那什么……他反正也没说什么嘛!就让他进产房指挥了……”

惨淡的现实,淋漓的鲜血,催生我发出最后的咆哮:

“就是要找人指挥生孩子也该找阿药吧?!!冰儿哪里长了张会生孩子的脸啊!”


姬宣一直有个十项全能的隐形设定,包括但不限于指导孕妇生孩子。

别问我为什么他会生孩子。

可能是十项全能者对自己未知领域发起的挑战吧。

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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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愿深究在姬宣的小账本上,有关我的罪状究竟有多么罄竹难书,只愿阿弥陀佛有什么仇怨冲我一人来,放过我这帮憨憨熊兄弟吧。

熊憨憨们心有余悸各自交流去了,英娘没有继续随他们插科打诨,她对我道:“既是如此,倒也能理解为何我们这样的外地人,进京城不久便会受到王府管家的礼遇了……二皇子殿下现在何处?我没在府里见过他。”

我注视着她,没回答,英娘目光闪烁,她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要开战了么?”

“你们即刻出发离京,我会安排人一路护送。”我语气没有波澜地道,“回黑风岭也不要张扬,让兄弟们这段时间都收敛些,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英娘深深凝起眉,知道这么两句是无法说服她,我决心再把事情的严重性好好阐述一遍,英娘却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二皇子?”

“不止。”

“什么意思。”

我又默了片刻,委婉道:“我还有两位夫人。”

“……”英娘扶住额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没有立刻问我那两人又是何等身份,英娘叹口气,她直起身直白道,“我不同意。”

我笑了:“嗯。”

“嗯,嗯的意思是,即便我不同意,你也要一意孤行。”

“嗯!”

下一刻英娘扬手就是在我脸颊上一扇,来势汹汹,力道却轻得连个稍红的印子也留不下,被姐姐打不耻辱,我只是朝她笑,而她一脸糟心地看着我,捂着胸口,显然是被我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肝疼。英娘怒道:“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

我说:“君子有三畏。”

“什么?”

“子曰,君子有三畏。”我静静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从口中道出,“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随着我的话音沉淀,屋子里也渐渐安静下来,英娘看我的眼神中写满了复杂,她似是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桌角,呼吸也变得急促,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往通过字句一一浮现,仿佛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小孩儿坐在开满春日花枝的窗下,苦着脸练毛笔字,而他身边的少女则卷着书册,随时预备在他头顶来一下。

我始终温和地望她,最后方道:“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姐姐,我有我该走的路,这也是你对我的教育。”

“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送死。”她双眼中不知何时盈了透明泪光,颤抖道,“我只是不希望埋没伯父伯母在世的英名,所以这些年努力地把你往所谓的正道上引——如果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拿这些话来与我作对,我宁愿你做个一无所知的山贼。”

“长姐教导有方,我从来铭记于心。”

“闻人钟!”

家长气到直呼大名,气氛凝重加剧,一级警报在我们之间长鸣,熊二左看看右看看,开始打圆场:“小熊有自己的想法不也挺好嘛,能在京城混到这个地步,成为二皇子的座上宾,这事多有出息多光宗耀祖——”

“住口!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此战后是生是死!就算赢了,他这条小命照样一不留神就得搭进去!”

一听这话,我登时沉下脸,尽力控制着口吻不要那么严厉:“他不会有任何事,请长姐慎言。”

英娘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这时其他人也生怕气不死人似的,七嘴八舌开了口:

“是啊,我其实也站在二皇子这边,好歹人家在黑风岭时帮过那么多忙,咱们到了京城也是受到他的接济……”

“不是说二皇子长年在边疆抵抗外贼吗,咱们虽说是山贼,但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也有赖他的功劳……”

“至少冲他给我弟妹接生孩子,我就算欠了二皇子一笔人情……”

眼看着英娘真要喘不过气,我忙制止了他们继续添乱,虽说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无误,这帮熊兄弟明里暗里通通是在帮我,我还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噤声,别再火上浇油。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英娘的眼泪快速落下,不过就算哭也哭得气势十足,她擦了一把脸,用几乎是仇恨的目光看我们每个人,少女尖锐道:“不管二皇子是什么人,钟儿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白白去送死!!”

说着,她随手抓起手边能够得着的物件向我们砸来,熊兄弟们在劫富济贫这件事上千锤百炼,早练就一身本领,纷纷下意识抱头,唯有我不闪不避,挺直脊背与她对视,那个物件堪堪从我脸边带着风声擦过去,落到身后地面,发出沉重响声,直到听见声音英娘手才抖一抖,她目带惊恐,终于发现自己不管不顾扔出去的是一块压纸用的镇石。

脸颊慢慢在空气中破开,绽出一道血口,我只是注视她的眼睛,半晌才抬手,不在意地用手背蹭去那几滴冒出的血珠。

她就又开始哭,无声哭泣,全身都在发抖,那张脸本来就用炉灰粉一类的东西染黑了肤色,这般叫泪水一冲刷,实在是狼狈滑稽,京城贵女万千,没有谁家千金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而我很难说这世上是否会存在比我姐姐更美丽的女子。

熊大他们大概从未看过向来彪悍的英娘哭成这样,一个个都傻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全是恨不得穿越时光掐死那个乱说话的自己,英娘哭得话都说不清,我坐到她身边,一手轻轻搂过她,她靠在我怀里,必须要很认真地倾听才能分辨那些零星话语。

“我……我不想再……再失去谁……”她哽咽着倒在我肩头,捂着脸,身体抖得像筛糠,“我……你……你是我弟弟……我把你当宝贝……”

“啊,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你也是我的宝贝。”

“我真的不想,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我一下下拍抚着她的手臂,轻言细语和她说着话,等到英娘呼吸渐平,一边一直安静着的熊四陡然道:“谁说他是要去送死?”

他手里的匕首出鞘,冷光四溅,一头狠狠扎在桌面,熊四看着所有人,漠然道:“我们几兄弟都在这里,黑风岭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熊想做的事,只要是认定了的,就让他去做,英娘,不要伤心,我会死在你弟弟之前,所有想杀他的人都必须要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这个安慰过分独出心裁了些,果然,英娘边哭,边在桌下给了放大话的熊四一脚。

可这个安慰却相当得熊兄弟们的欢心,另几人都向熊四投去饱含激赏的目光,大拇指竖得一个比一个快,熊四得意洋洋地昂起头,这回是对我说了:“我们如果全死在这里,以后会有人怀恨于心,对黑风岭下手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半晌还是道:“很有可能,黑风岭不应该参与到这场战争。”

“那从今天开始,哥几个就不是黑风岭的人了,现在京城里的流民也不少,多几个不显眼。”熊四道,“闻小熊,当年是你给了我们全家一口饭吃,没你,没二皇子,我侄子也不会出生,你一个小孩儿,这些年支撑着黑风岭有多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让我报恩吧。”

“这票兄弟们就跟你干了,大不了就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老大,今天咱们杀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余光注意到一只玄凤鹦鹉正从窗缝里努力挤进一个脑袋,太过用力头毛都耷拉了下去,它挣扎着飞进屋里,目标明确地奔着我和英娘而来,熊四还要继续慷慨陈词,见了它都停下话头,奇道:“哎这不是原来英娘养的那只鸟吗?找了那么久都不见踪影,原来是跟着闻小熊跑了啊!”

玄凤没有理人,它两只爪子抓着桌角,仰头专注地看着我们,英娘从指缝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模糊地道:“小凤怎么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是被老鹰捉去吃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玄凤大领导破坏气氛确实一把好手,几可与绪陵相提并论,它得寸进尺跳到英娘膝头,于是一双带着泪水咸腥气息的手便温柔地拢住了它圆滚滚的身体,摸了摸它脸上两个漂亮的红点。

“钟儿!”玄凤超大声,“坏!”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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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很难安眠,即便睡着也总有梦魇找上门,原以为见了英娘后多少会好些,可这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满是虚妄的梦。

就像在无尽深渊缓缓下坠,仰面躺倒在虚空,飞鸟从我指尖遥不可及的地方掠过,苍穹光影闪烁,一切都离我太远,只是这样不断下坠,下坠。

梦本身毫无逻辑,毫无逻辑也代表着难以记忆,醒来的那一刻我便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长时间跪坐在屋檐下,细雨如帘,天地腾然着朦朦的雾,除了雨声空无一物,我独自呆在那里,侧首看屋外的景致,那副姿态仿佛在等着谁从雨水的尽头来见我。

梦里的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英娘来叫我起床时外面果然下着雨,眼下正是开春时节,四下透着凉风,我身体又是这种情况,早习惯掀开被褥的刹那便轻轻发个颤,不过只要动作够快睡意和寒意就追不上我,然而这一回逼着自己睁眼面对现实的瞬间,便有一条冒着水汽的毛巾亲热地落到了脸上,蒸得本来就迷糊的神思越发不清醒了。

“……唔。”我挣扎着要从温暖被窝里伸手去接,然手也被轻轻握住,那触感柔和极了,连凝着冰渣子的空气也变甜了起来,我含笑闭眼,只想就这样沉沦进一个久违美梦,然而,下一秒,英娘用能叫潺潺春水瞬间冻结的声音道:“怎么回事。”

“什么……”

听出那话里激烈的情绪,我挣扎着要清醒过来,视线逐渐清明,当意识到自己那只伤手正毫无遮掩地躺在英娘掌心时,全部的睡意都给彻底惊没了,英娘面色极其难看,牙关紧紧绷着,眼底烧了火,不等她发作,我闪电般抽出手,英娘没拦住,我急急忙忙裹着被子鲤鱼打挺,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敢和她对视,只深深低着头。

我咕哝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直接摊开手,看我的眼神像要杀人,我犹豫又犹豫,还是把老老实实把伤手交出去,任由她仔细翻看,沉默在室内蔓延,我心虚得厉害,趁着英娘注意力在我的伤口,鼓起勇气蹭到她身边,试探着把脑袋搁到她肩膀上,小声道:“生气会变老,不要生气哦。”

英娘不怒反笑,捏着我的手腕,小心避开了受伤的地方,她轻飘飘问道:“反正你也不稀罕别人关心,我为你生什么气?”

“……别这样嘛。”

对我无力举起的白旗,少女的回应是一声冷笑,秀美眉目间藏着刀锋一样的色彩,哪怕我见惯天选之人的气场,也不禁在此刻切切实实发了个抖,幸而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对付徐英也算有了些心得体会,深知要想不挨打,就要当好皮皮虾,当即翻身便想往她膝盖上滚,刚打算不顾形象满床打滚耍赖给人看,她就敏捷站起身躲开我,也不管我脑袋差点没磕地下去,显然是不吃这一套了。

这下我也没辙了,挠挠头,又叹口气,说:“我错了,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你骂我吧。”

“……”

然而英娘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般开始数落,她看了我一会儿,道:“药呢。”

当着她面重新给自己上好药,英娘不问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家长面对零分试卷的反常沉默无疑会给熊孩子带来加倍的压力,我战战兢兢开始梳洗换衣,转眼一瞧就发现英娘避了出去,正在奇怪她为何忽然同我在意起这些男女大防,屏风后,英娘却淡淡道:“虽说主人家不在,但我瞧这里规矩诸多,做事还是应当谨慎些,免得叫人瞧不起。”

穿衣的动作一顿,我握着腰带愣了好一会儿,失笑,想说这里的人没有那些捧高踩低的脾性,话到了嘴边,又原封不动给咽回去。

才同姬宣闹翻,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

怔怔出着神,隔着那扇山水屏风,可以看见少女的影子叫光晕笼罩,形态柔婉,说出的话却是硬邦邦的:“罢了,这段时间承蒙二皇子殿下招待,不过到底是山野匹夫登不得大雅之堂,今日我们便离开吧——钟儿,你在这京中可有别的去处?”

绪陵:“当然有啦!”

我:“……”

绪陵:“这么大个英俊的老乡放在这里,你瞧瞧,这还不够显眼,还不够可靠吗——你说是不是呀雪儿?你闻人哥哥这两天待你还好吧?”

我:“……”

雪面娘愉快地扫了扫马尾,对前主人的王婆卖瓜适应良好。

绪陵:“不要害羞,不必解释,我懂,哥早就料到你搞不定那几个天选傻逼,你能撑到今天已经是这个了。”

说着,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摇了摇,我一手牵着缰绳,无语地看着他,想了想,面对绪陵嘚啵儿不停的嘴,硬着头皮又往戴黑兜帽的英娘身前站了站,以阻挡这位天选老乡好奇的目光。

兜兜转转,我还是求到了绪陵门下。

李严那边我不希望叫英娘接触过多,神神道道的事或许让她听了会觉得害怕,更何况李严心中对我究竟是什么来历,是有数的,哪怕出于私心,我也不希望他同英娘碰面。

而撇开绪家与姬湘立场相对这一层关系考虑,我与绪陵无话不可言。

夸下海口,结果到头来依旧是不得不拖家带口跑来投奔老乡,世上也找不到几件比这更难堪的事了,可我心中那点赧然还没来得及生出,就浇灭在了绪陵的不着调中。

……也不对,这并非是绪陵不着调,相反,绪陵就是太会做人了。

说话间,绪陵已经迅速同我那几个熊兄弟聊上,他此生身份高贵,京城世家名门的正统公子哥,年纪轻轻执掌禁军,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样的属性面板拿出去放哪儿都是够看的,按理来说同山野匹夫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可绪陵一旦开了那张出产自相声界的金口,就没有他破不了的冰,拿不下的人。

果不其然,熊兄弟原本满是警惕,话语间极为防备,生怕泄露了自己的底细,结果没跟绪陵聊上两句,就晕乎乎跟着他思路走上了不归途,三句称兄道弟,五句无话不谈,十句后已然成为生死相依的莫逆之交。

原本最为机敏的熊二都乐呵呵地扭头跟我说:“小熊,你在京城也是结识了很不错的朋友嘛!”

英娘:“……”

英娘:“咳。”

她跟我碰面后也不再往脸上折腾些奇奇怪怪的妆容,只是低调地将自己藏身于斗篷,光看身形难以分辨性别。我们在门前站得太久,被有心人注意也许会平添风波,被她这么一提醒,反而是绪陵这个外人最快反应过来,笑着揽住我的肩膀,领我们进门去了。

绪陵给我们安排着住下后来不及多谈,就被自己赶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叫走,步伐匆匆离开了,显然方才天南海北乱侃一阵对绪陵就已经是极限,等他人不见后英娘才摘下帽子,顿了片刻,委婉评价:“人还行,就是话太多。”

城外大军压境,局势千钧一发,绪陵必然忙于城防部署,我现在也不可能向他打探更多情报,毕竟绪家会为了太子姬玉拼死一战,而我满心想着如何将他们的主君斩于马下,能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让英娘他们处于绪陵的保护下,已是绪陵不计嫌隙重情重义的体现,但我不能无止境消费与老乡的感情。

我简单交代他们几句就要离开,熊兄弟们尚不明白我为何要和他们分开,电光火石我与英娘对视一眼,我便知道她不会再阻拦我的行动。

“注意安全。”最后她只说,“保护好自己。”

我这头好好好应承了她,转头就靠着自己那点平庸功夫去东宫蹲点。

同我一路蹲点的还有影鹰,也就是李严身边那个无微不至的侍从,我去太史府找李严借人时李严自然爽快答应,还被连连询问需不需要再给卜俩卦看看吉凶,全场龟甲买一送一不要可就亏大发了……倒是影鹰满脸复杂,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来了句:“你还没死啊。”

他这话是背着李严讲的,我笑着回他:“托你家大人的福,姑且再偷生两日。”

影鹰人高马大的,抱着双臂冷睨,脸上姿态端得很傲:“万事自然多亏大人保佑。”脚下却很诚实地被我一哄就跟着走了。

我给李严安排得任务另有其他,无特别必要,我也不打算让他耗费寿元去算那劳什子天意,李严听后感动得不行,涕泪交加直呼神使慈悲,我说倒也不是慈悲主要是真顶不住你这样邪教分子的作态,搞得我也很像什么邪教教主,真的很担心哪天被绪陵为首的城管抓去蹲牢子……

影鹰跟我肩挨肩蹲在树上,他一边利用自己极佳的视力监视东宫动向,一边嫌恶地往旁边靠了靠,问我道:“你要大人为你做什么。”

我也虚着眼观察宫殿巡逻的队伍,漫不经心回道:“放心,是他擅长的项目。”

他急了:“到底是什么?会对大人有什么不利吗?”

我瞧了他一眼,笑出来,正要回答,视线范围忽注意到什么,顿时敛声望去。

“你的任务来了。”仗着距离够远我们藏的也够隐蔽,我紧盯着正从楼廊下走过的谢姓师徒二人,几乎没有动嘴唇地道,“尽量不要动武,你同谢澄说得上话,想办法把谢澄勾引走,让我跟谢从雪单独说两句。”

之前我与谢澄在李严府上留宿时,我便注意到这俩武痴关系意外地挺好,不过正事当前,影鹰也不再顾及他与谢澄那点可怜的情谊,男人眼神逐渐变得专注,他冷冷地说:“只是引开他倒不是难事,不过你要抓紧时间。”

我:“妥。”

于是我俩在同一时间从枝叶间消失。

影鹰办事靠谱,没花多久就将不明所以的谢澄叫了出去,我不再分心想其他,没开无双的情况下,想要无声无息接近谢从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索性纵身飞上离他不远的檐角,大摇大摆蹲在那儿打了个招呼:“真人!哈喽!”

谢从雪依旧老样子,顶着张青年人的脸留长眉长须,他双手拢入袖中,毫不意外地抬起头,笑着望我。

“一段时日不见了,小友。”他和声道,“小友消瘦不少。”

我落到他身前不远处的石子甬路,谢从雪立于门楼下,始终温温地注视着我,好像与我从未有过半点芥蒂,等我站稳了身子,他方笑着道:“小友来寻我,可是我爱人的下落有消息了?”

我这才想起他跟我之间还有这个假装自己老婆还活着的设定,看谢从雪那一脸淡定的表情,谁能想到他大费周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复活自己口中的爱人。

痴情很好,但要无辜之人为了他的爱情搭上性命,就不太美了。

时间紧迫,我懒得打太极,单刀直入:“谢澄回来找你,请问真人跟他坦白了吗。”

“坦白何事?”

“唉,还要装傻吗,自然是你要取他心去做药的事啊。”

谢从雪恍然大悟:“小友说这个,那自然是已经原原本本告知澄儿了,只要澄儿开口问,我便不会瞒他。”

我奇了:“你这个所谓的不会瞒他,是读作据实相告,写作弯弯绕绕吗?”

谢从雪爽朗地笑出声,摆手道:“没有,澄儿一见我便问我是不是要杀他,他对我坦诚,做师父的自然不能落下,我就告诉他,是这样没错。”

“然后呢?”

“你是指澄儿的反应吗?他的反应很正常,说他不会让我这样做。”谢从雪捻着自己的胡须,感慨道,“我这个徒弟,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我一直注意着拱门那头的动静,怕谢澄突然出现,可听到这里,又觉得就算谢澄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确实跟不上这对师徒的脑回路。

不过我跟不上他们的脑回路,谢从雪却很能理解我的想法,他笑道:“你以为澄儿会与我决裂?”

“我希望如此。”

“其实我也希望如此,这样下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必任何负担,但很可惜世事总是难如人愿。”

“所以说你是真的很珍惜你与谢澄之间这段缘分?”

谢从雪又笑了:“看来小友把我想成什么杀人如麻的怪物了,嗯,我很珍惜澄儿,他可是我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天资出众,待人赤忱,没有他,这些年的岁月不知该有多么冰冷。”

“但这不影响你要杀他。”

“是。”谢从雪说着便叹息一声,略带疲倦地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吗?小友,你若是站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什么都是真的,什么也都是假的。”

这样爹味十足的说教对我而言倒很新鲜,我也跟着微笑:“是吗。”

“小友看起来不以为然。”

我摇摇头,谢从雪便不再谈这些玄而又玄的话,问道:“小友来见我,应该另有要事吧?果然是为了告知我爱人的下落而来吗?”

他一再装模作样,我实在不胜其烦,摁着眉心压抑了好会儿,才轻声道:“确实都是假的。”

这回终于轮到谢从雪不明所以,我平静续道:“如果向月是你爱人,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成为他人的妾室,从此与你两诀,而若你对她有半分尊重,就不该让她在这毫无温度的深宫中冒着天大的危险产下私生女——向月因皇后暗算,缠绵病榻郁郁而终,最后为她报仇的也不是你——”

“住口!!”

“爱人,一口一个爱人,你确定你没喊错吗?黄泉路上,向月会认你这一声称呼吗?害她后半生终日惶惶的罪魁祸首,到死都没能将她解救出来的无用情郎,你说她是爱你多,还是恨你多?”

我每说一个字,谢从雪表情便难看一分,他再也不复先前的从容,一层层面具被硬生生撕下,寒山真人双目布满血丝,脸庞扭曲犹如恶鬼,他或许早就该死了,向月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这世间便也只剩下名为谢从雪的傀儡,由晦暗的欲望驱使着苟延残喘罢了。

“你怎么敢——!”

“我说错了什么吗,这么想老婆就去找她啊,我有什么不敢,怂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你是怕到了阎王爷面前她不肯见你吗?”

我又道:“抛开事实不谈,你也算妻女双全,只可惜你的妻子沦为他人妾,你的女儿更称呼他人为父皇,向月到底是怎么想你,我不清楚,但姬湘……倒霉的,可怜的,就这样被丢弃在宫中的冒牌公主……”

我面对那直指我鼻尖的长剑,眼神慢慢从剑尖锋芒上移开,落到他狼狈的脸上,我说出了最后一句:“她可从来没承认你是她的父亲。”


这几天陪我妈和我姨看病去了,医院里来回打转,羽绒服都热得穿不住,昨天才坐高铁回家,还好两位长辈都只是有惊无险,身体没什么问题。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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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自然我与谢从雪实力相差悬殊,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又与谢澄关系匪浅,我本不该在他面前如此狂妄。

但这一秒,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事事忍耐,时时压抑,我曾许下承诺,要以闻人钟的姿态活在这世上。

要活成一个快活的,无拘无束没有心机的小少年。

可我不是闻人钟。

忍耐到头,除了气死我自己,一点作用都没有。

我眼一错不错直视谢从雪,对那近在咫尺的利刃视若无睹:“你要杀我吗?”

“你敢杀我吗?”

“你受姬湘命令留在太子身边周旋,对这京城局势应当很了解,死一个闻人钟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我死了,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谢从雪古怪地抽了抽嘴角:“有什么不能承担,人命从来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不等他话音落下,我已向着男人的方向前进一步,剑锋擦着毫无防备的脖颈而过,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但凡偏差半寸,便可血溅三尺。

“那就动手。”我望着那双眼睛,镶嵌在年轻的皮囊上,长眉长须仅是玩笑,谢从雪唯有一双眼睛泄露出他真实的年龄,此刻那总是深藏暗潮的瞳孔里正经历着一场暴风雨。

“动手!”我陡然暴喝,“杀了我!然后让谢澄看清楚,他师父究竟是什么人!提着我的头颅,让他对着我的尸体做选择——怎么还不动手?寒山真人,谢从雪!杀人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事不是吗?!”

能感觉到脖颈上颤动的血管正岌岌可危地贴着那凶器,破裂只在转瞬,我紧紧逼视着谢从雪,并不打算退缩,而他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笑声,男人笑得咳嗽,笑得像一头撕裂了慈善面具的鬣狗,些许狰狞神色从他唇边浮现,谢从雪点点头,望我的眼神说不出的嘲弄怜悯,他收了剑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就来试试看吧,看事情发展,会不会如小友所愿。”

紧接着寒山真人猛地朝着我伸出手,闪电般掐住我的喉咙,五指成爪,将我死死摁在梁柱上,我下意识要去扳开他的手指,而那扣在我命关的虎口简直如钢铁铸就,费尽了力气也无法反抗半分。谢从雪眯着眼看我逐渐变得紫红的脸,姿态竟然还算得上优雅,他语调闲闲:“十。”

“九。”

“八。”

“小友,我知道你同澄儿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你想救他,我心中其实很替澄儿高兴——因为我知道,世间最困难的事,就是找到一个愿意为自己舍生忘死的人。”

“所以我给你种下相思蛊,想要成全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们比我幸运,我即便想要与我爱人同日死,也是不可能的了。”

“五。”

他的目光渐渐充满感伤,像是透过我这张垂死挣扎的脸回忆着什么,谢从雪叹了口气,道:“但你不理解我的好意,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看眼下这情况,相思蛊大约也想办法解了吧?你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爱着澄儿,也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希望你们生同衾死同穴,我这一辈子错过了许多,上了年纪就越发见不得不圆满,不管小友如何想——我是希望所有人都得偿所愿的,只要人人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世间就会少许多悲剧。”

耳鸣轰然,是一座废墟在脑海中倒塌,我努力辨识着谢从雪的嘴型,艰难地露出一个笑:“什么叫……演好自己的角色……?”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举案齐眉。”他随口道,“就譬如说我与澄儿,我始终会是他的师父,只要他始终这样将我当作师父,那我就一定会回应他的心意——再譬如说小友你,你来这世上,也一定有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

“三。在人生这个戏台上,唱好自己的台词,要知道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自己,自己这个概念,本来就是虚假的。”

说着他面带笑容地侧过头去,看向院门的方向,谢从雪近乎耳语般对我道:“谢从雪爱向月,可寒山真人与深宫中那孤苦伶仃的昭仪绝无可能,所以我失去了她,就像千千万万个话本里的悲剧,但我与小友的区别在于,我很强,强到可以违逆因果,可以对抗天意,活死人肉白骨,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而你,很可惜,你还没有找准你的定位。”

“澄儿正看着你呢,小友,你一边叫嚣着要我杀了你,一边又在我手下拼命挣扎,你到底想要什么结果呢?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说着他便不甚在意地缩紧了手掌,我几乎能听见喉部软骨在那不似人为的怪力下发出哀鸣,一口活命的气也在那五指间断绝,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中,我只能看见谢从雪诡秘地弯着唇角,道出一个冷漠的口型:

“一。”谢从雪叹道,“我真的非常,非常为你感到遗憾,小友。”

“师父!!!不要!!!!!”

庭院深深,谢澄的悲嚎离我太远,隔了一整个世界那样不真切,我无力抬起眼皮看向他,双手依然搭在谢从雪的手腕上,是一个徒劳挣扎的难堪模样,而谢从雪却在这一刻大发善心微微松了力供我苟延残喘,他偏头注视谢澄,仍保持将我钉死在柱子上的姿势,微笑道:“你回来了。”

“师父,别,不要……不要杀了他……”谢澄的声音正难以掩盖地发着颤,我敢说把刀架他脖子上,都得不到谢澄这般的表现,今日得此一见可是赚大发了。他手也不由自主伸向这边,谢澄嘴唇抖得不像样子,他眼神发直,喃喃着恳求道:“我们说好了的……您别朝他出手……我,我……”

谢从雪径直打断他,略有不耐烦地道:“要同为师说话,先把背挺直,唯唯诺诺地像什么样子,你急躁些天真些这都不是问题,可我何时教过你摆出这般窝囊的样子。”

他态度又很快柔和下来,谢从雪笑着朝谢澄招招手,道:“澄儿,你过来。”

谢澄一动不敢动,似乎生怕哪个动作会成为谢从雪当场掐死我的预兆。

“刚才这位小友说,要你做个选择——你知道是什么选择吗?”谢从雪并没有强迫谢澄来到身边,他笑着续了下去,“他要你,在我这心狠手辣的师父,和情深义重的……爱人之间做选择,想知道你究竟选哪一边。”

谢澄手攥着拳头落在两边,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谢从雪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脸上,他满是怜爱地问道:“你猜他会怎么选?”

他手突兀一松,我顿时重重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眼中全是逼出的泪水,谢澄脚下蓦然一动,又很快压抑,透过那层薄薄水光,我漠然地回视谢从雪,受创的喉咙并不足以支撑我回答这一看就用心险恶的问题,腻歪的老脸有什么可瞧,于是我只转动眼珠,看向谢澄。

怎样选都可以。我在心里想。我不在乎你的选择。

只要你的选择能通往那唯一的生路。

只要你愿意为了自己而活。

选谁都无所谓。

想到这里,我朝谢澄笑了,他瞳孔骤然紧缩,猫科动物那样成了针尖似的一条线,丰润双唇青白,显得整个人格外狼狈。我嘶哑着嗓音道:“你知道……”

“你知道……谁是天下第一吗?”我道,“真想见见啊。”

无双瞬发!

没人能预料到此刻,我发力挣开谢从雪牢不可破的禁锢,肌肉在瞬息间爆发出武学家积淀百年方有的功力,只要一秒,只需一眨眼,我已反手握住谢从雪探向我的手臂,指腹剜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金玉般坚硬骨骼,没给他痛呼的机会,可比天雷之力的一拳接着一拳狠狠揍在男人腹部,耳力前所未有的好,我可以听见那里面五脏六腑正在翻江倒海的声音,非常悦耳,于是我没有耽误片刻功夫,翻身一腿横扫在他太阳穴,以千钧之力将他踹出足足五丈远!

上回他是怎么当着我面打谢澄的,这笔账我还记着。

“……没完。”

这句话说出口,风丝尚未来得及将其吹散,我已如鬼魅般来到谢从雪瘫倒的那处墙沿下,对着那张犹在震惊中的脸,轻轻啐了一声:“不愧是老王八,真够耐打。”

我对着他的脸当空一拳飓风般席卷而至,不指望能把寒山真人彻底揍晕,可两颗后槽牙我是要定了,一口血沫从他口中喷出,幸好我避得快,我心有余悸甩了甩震得有些发痛的指关节,拎起他领子,居高临下道:“你说得对,我没找准定位。”

“我不该念着你与谢澄的关系,便总想着徐徐图之,甚至我不该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他选谁都可以,但结果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要你死!”

“一刻都不能再等!”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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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谢从雪,今儿谁说话都不好使。

不管谢澄会有什么反应,我会不会破坏姬湘的计划,我都要看着这老匹夫死在我面前。让那张嘴里再也不能说出任何虚伪的只言片语。

大概此刻也是谢从雪漫长人生中不多的危急关头之一,他牙缝里全是血丝,仍是不在意地被我提在手里,男人咧嘴而笑,眼睛睁得极大,望着我时宛若择人而噬的凶兽。他断断续续说道:“这可真是……前所未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嗯?!你是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还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换取片刻的神威?”

“与你无关。”我面无表情地握住他右肩肩胛骨,发力震碎里面的骨头,他低低闷哼,在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废了他的惯用手后,这自持武力天下第一的世外仙人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事情发展超出自身控制的慎重,他早该这样了,要知道我这边可时时刻刻都得体会这种对命运轨道无能为力的悲催感。

我将他的话奉还:“你有今日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只是因为你太弱,而我很强,强到可以让你的所有美梦转瞬成为泡影……”

“想见你爱人,可以,去黄泉路上找她吧。”

看着谢从雪说出这些话后,我没有停顿,平静地道:“站住。”

“……”

“你要再敢走一步,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你觉得我是在吓唬你吗?”

“……”

谢澄再次僵立于原地,我不用回头就能猜到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那必然是青红交加,惊怒至极,我心中其实有些可怜他,放在外面一个无往不利的天才,总是在我面前左右掣肘,我尚且这么认为,不知谢澄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心中又该如何做想。

“闻人……”他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放手,不要这样。”

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在谢从雪面容,他一言不发只是朝我笑着扬了扬眉,被迫入死角的分明是他,可谢从雪宛如胜券在握,一股无名的火气便慢慢窜了上来,我深吸一口气,而谢澄还在说话:“你不是这种人,不要……不要这样逼自己,放手,把事情交给我,让我来处理……”

“你明白我是哪种人,真有意思,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如今你也说起和阿药一般的糊涂话来了,小秋。”我控制着变得急促的吐息,不易察觉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又道,“把事情交给你?可以,那就是你来动手,你来杀了这个人,谢澄,你做得到么?”

谢从雪提议:“何不让他试试呢?”

我断然:“你闭嘴。”

不止肩胛骨,既然他还有心与我逗趣,我顺手就把他整条右臂打折,软绵绵地拎在手里,我偏过头看谢澄,他脸上却并未如我所料那样愤怒,相反,谢澄眼中一片茫然。

“为什么又……”他空有一身绝世武功,事到临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暴行的发生,青年矫健身形站不稳几乎要踉跄,玉山将倾,谢澄双目空洞无神,他喃喃自语,“我真的受不了了,一个二个,都跟疯了一样,玩儿我很有意思吗?就这样想要我——”

“既然做不到,就安静看着。”

我不想和他磨蹭下去,谢澄神情里不知何时涂抹满了苍凉的色彩,不知何时,不知因何而起——这世间不知因何而起的事物有太多,丝丝缕缕编织的心动,点点滴滴积累的绝望,一路行过未必会察觉,非得站在原地回头望去,才会发觉爱恨已成长河。

但这样很好,他越绝望,越不能动弹,我成功的几率越高。

只有我自己知道,无双的效力只能坚持半炷香,甚至那只是在我身体巅峰状态才能达到的数值,而现在……

我能听见谢澄的喘息,听见风从他发间穿梭而过,听见谢从雪唇边血液滴落到石板发出啪嗒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头颅中血管绷紧的声音,听见内脏在腹腔中挤压扭曲成一团,听见那不知名的器官正在破裂——慢慢,一寸寸,从内里以缠绵婉转的手法将我开膛剖肚。

流逝的时光在我耳边敲响钟鸣,就在我要彻底下杀手的前一秒,谢从雪笑着说:“你好像快死了。”

奇异的怜悯语调。

我不明白都到了现在为何这个人还能如此气定神闲,谢从雪到底是条老成精的狐狸,他见过的风浪远胜于我,或许他早已看出我的色厉内荏。

再也不能遮掩,我手指痉挛般一颤,全身筋脉瞬时作痛,只分心这么片刻,谢从雪竟不管不顾向我努力倾过身,因少了一条手臂,他半边身子无力塌下,高低不平的脊背莫名给人以悚然感,他眼中有着痴狂光芒,亮意极盛,就如向我俯首的李严,那是疯子找到了自己极为感兴趣的事物时才会露出的神态。

“若今日我们必然有一人死在这里,那必然不会是我。”谢从雪传音入耳与我含笑道,“闻人小友,谢某很高兴认识你。”

在那笑声的余韵里,我抬手,穿过狂风,穿过崩裂的视野,指尖用尽全身力气剜向他的心口,死亡逼至眼睫,他始终笃定地笑着,一切动作仅在电光火石,无双运转到极限,我知道必杀在此一击,无论如何不能有差错!

你要谢澄的心做药引,那我就扒开你的胸膛,扯出里面淋漓的黑心黑肺上秤一试,看看这样的货色究竟能不能拿来给我下酒!

漫长一刻,所有动作都被拉到百年之外,谢澄呼啸朝我奔来,他速度那样快,放现代必然是个百米冲刺好手,可他再快也不能媲美主神赐给我的力量,在那被无限延长的一秒,我的手已然穿过谢从雪的心口,就像从纷纷扬扬的花雨中接住最娇嫩的那一瓣嫣红,那样轻松简单。我没想过怪物的体内也有如此滚烫的温度,冰寒五指也要在血液中浸泡得酥软了骨髓,我太冷了,被窝还是拥抱都不能遏制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只有杀人——只有挖出这个人的心脏,将它一把攥裂在掌心,用那迸溅开的热血涂抹全身,我才能真正获得救赎。

“……哈,哈哈……”

不知是谁的笑声发出,是我,还是被我穿心的谢从雪,我不清楚,我只是试着动了动那本该握着心脏的手指……什么都没有!我的手中空无一物!

口腔中腥气弥漫,谢从雪凑到呆愣着的我脸前,先叹了口气,然后字字温和地道:“我说了,死的那个人,必不会是我。”

心口顿时剧痛,一口血再也压抑不得直接喷了出来,淋在谢从雪面上,他眼中见血方显本色,在那赤色倒影中,我看见他的左手钩成利爪没入我的胸口,心脏几乎要被触摸到的那一瞬间,一只手从旁插入,却是终于赶到的谢澄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再也不允许谢从雪前进半分!

然而这也无济于事。

“啊,可惜。”便似从悬崖边坠落,我在失重感中听见谢从雪从苍穹的另一头道,“不过也没关系吧?小友,我忘了告诉你,谢某天生体质异于常人,种种天赋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这一项——我心脏比寻常人,偏了那么两寸。”

“很有意思的桥段,不是吗?反转再反转,局势总是看不清,可天意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已经很明了了。”

“小友,这一局,也是你输了。”

谢澄失声道:“不!”

谢从雪微微挑眉,他没有强求,在距我心脏微末距离之处施施然抽回了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受创的胸口,堪称致命的一击放在他身上似乎构不成大碍,而我失去了这股力道的支撑,整个人都向后不稳地退了好几步,什么都看不清,什么话也说不出……可谢从雪已经被我废了右手!他虽表现得从容,可连绕过谢澄彻底杀了我都做不到,已为强弩之末,这次只要我找准他的心脏,或者对准那颗脑袋,我就一定能,一定能……!

“闻人钟!!!”

血液一口接着一口喷出,我眼前直冒金星,分不清全身上下究竟是哪里在痛,亦或是哪里都在痛——痛!好痛!有谁在拿火烧我,往我嗓子眼里灌下毒药,我眼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铜汁,过去开无双副作用也很明显,可从未像现在这样,我感觉要从内而外被活生生炸开了!!!

可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让开!”我嘶声发出咆哮,七窍流血,每行一步都是一个深色脚印,双眼在极度痛苦的影响下短暂失明,我再不能辨认出谁是谢澄谁是谢从雪,可我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肮脏的人渣味,我能分辨,我知道我能杀了他,我要挖出他的心脏,要砍断他的双腿,把他分尸成数段扔去喂狗,谢从雪再也不能伤害谢澄半分!谢澄……高阳永不坠于原野!

“让开!!!”

“闻人钟,闻人!!”

谁冲上来紧紧抱住了我,就算我的皮肤触觉很迟钝,也能感觉出这个拥抱的炙热,这个人真不该这么做,我现在估计浑身是血,跟个漏了大洞的血袋子似的,抱我反而要惹一身骚,更何况我不需要谁来给我当拐杖,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走得很好,从来都是如此,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他不是来给我当拐杖的,他是我道路的绊脚石,要来拦着我,不许我继续走下去。

最后那口撑出的力气倏然消散,我双膝重重落地,若真跪实了膝盖骨落不着好,幸而身子只往下滑了一半便被人拦腰抱住,心口汩汩涌着血,我余光仿佛瞥见谢从雪在朝我笑,太可恶了,便要爬过去掐死他,可始终有人用力箍着我,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他不懂我,没人懂我。

“放,放开……我要杀了,要杀了他……”

状似疯魔的喃喃声中,谢澄的泪水滴在我脸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是走马灯吗,是爸爸妈妈来找我了吗,一定是这样,不会有错,他们肯定是发现我走丢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现在也总算找到我了。

“嗯……”我含糊笑了起来,道,“在这儿呢……”

“小家!!!”

谢澄抱着我疾退,双手既是牢笼也是守护,他可能是想去找大夫为我治疗,但看着我这个样子,谢澄昧了大良心也不敢说我还能活得下来。我眼中一圈圈放空,灵魂出窍,久违的濒死感漫上来,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事,它意味着解脱,我不必再做任何努力,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这话我永远不会告诉袁无功。

“药……”

风中谢澄低头睁大了眼睛看我,泪水再次滴落,那张脸上蒙着绝望的阴影,我的视线明明灭灭,软弱地倚在他心口,我快说不出话,谢澄这次的反应前所未有的迅速,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手发着抖翻出我衣襟下藏着的最后一颗保命药丸,囫囵着塞进我不住往外冒血的口中。

和着污血吞药的滋味除了用恶心形容,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袁无功给的药中放了大量黄连,也托了这血腥气的福,我连那药里的苦味都半点尝不出,至于那之后本该随药物而来的副作用,也没什么感觉了。

死是最容易的事。

人却总要挣扎着活下去。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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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医术再超群,可他到底是人,不是神。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服下药后,七窍流血的现象稍有缓解,然鼻下往外源源不断流淌的血却尽数变乌,落在我那张惨白至极的面容,无疑是有些磕碜的,而谢澄也无疑是被我这副情态给吓住了,他六神无主地搂着我,一把又一把不断试图把我脸上的血擦干净,双手搂得那样用力,可能他觉得就这样顺势把我深深藏进身体里,就能使我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但很可惜,伤害我的并非风或雨,而是来自体内主神赐予的神威。

既能使我天下无敌,也能在转瞬间剥夺我作为一个人基本的体面。

我能感觉到青年全身都在哆嗦,心跳快得不正常,知道他在害怕,就想再撑着和他说两句,我要他去找候在外面的影鹰,让人带我去李严府上,针对这种天道的力量,李严比较有话语权——不,我的身体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斩杀谢从雪,他眼下同样身受重伤,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绝不能放过!但我一张口,就被喉底咕噜作响的血呛住,在谢澄惊恐的注视下先咳了个死去活来。

“小,小家……没事,没事的……”谢澄再也顾不上其他,当即抱着我就想往外面跑,可没冲几步,他又猛地停住脚,站在原地不动了。

在他身后几丈外,是被我在胸口挖了个洞的谢从雪。

受姿势局限,我看不见谢澄的表情,四肢百骸无一不受剧痛折磨,我无法思考更多,只能伸手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衣襟,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咳嗽着,被血沫磨破了的嗓音比来自地府的召唤更为阴森可怖,手背青筋浮现,我目眦欲裂:“动手!杀了他!快,动手!”

“不,不行……”

“杀了他!快啊!”

“不行……!小家,不行!他是我师父!”

手上力气渐失,我眼底血丝颤动,无论如何努力也辨不清谢澄的脸,头顶天光模糊,即使我什么都看不见,也知当有飞鸟掠过云间,而比起它们的自由自在,我只能被禁锢在这方圆之地,在短暂的僵持过后,我的手臂终于重重垂下,犹如硬生生被拔去翅膀,我摔回那个怀抱,在坠落的同一刻,心火焚烧使我作呕,一口乌黑的血便从肺腑破出,落到地面石板上。

在那一声声悲痛呼唤中,我知道今日恐再也无法完成目标,功亏一篑不算,还白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做生意像我这样得赔本到去骑自行车。索然无味,一切都叫人厌倦,我直勾勾盯着虚空,环绕周身的血腥味深埋在眼眶深处,灼热滚烫,我忽然笑了起来,哑声道:“你啊,气死我算了。”

谢从雪应是在专心运功恢复伤口,暂时不能对我进行打击嘲笑,若他现在再闲闲来一句“是啊澄儿你也当多听听小友的话,人家可是真为你好”,那我可能就要暴毙当场了。

“放下我吧,小秋。”我心灰意冷,淡淡道,“你不杀他,就让他来杀我,可能我死了正好,我死了,就随你怎么作了。”

这一刻我是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人总有一死,天选之人又如何,主神若是看不下去,就另外派使者前来保护他们,我只是个庸人,擅长自扰,实在担当不起拯救世界的重任。

我太累了。

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改变,可我太累了。

袁无功的药开始真正起效,那药效可能有清心宁神的作用,我慢慢说得出连贯的话了:“小秋,其实你是对的,尊师重道,坚守本心,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用哭,你有你的选择,我们本来就不一定要做一个选择,而我有今日,也是我的选择所致,我不会怨你什么,我依然很高兴能和你相遇。”

我抬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心平气和地说:“把我放到你师父身边去吧,让他给我个痛快。”

他的泪水贴着我的指腹滚落,又掉进我眼睛里,我眨了下眼,便轻轻掸去青年脸颊蜿蜒的泪痕,他无措的模样像一只狼狈的小动物,黑睫湿润,眼角通红,我又不觉得他可恨了,我还是觉得他很可爱。

让一个可爱的人去以下犯上,欺师灭祖,显然是不太合理的。

“不行……”谢澄目前就只会说这句话。

很可爱,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可爱,只要是在努力活出一个人样子,每个人都有很多优点,姬宣,袁无功,谢澄,还有绪陵他们,而我不可爱,优点也寥寥,我想把我的故事直接拉到结局了。

正好,谢从雪也说话了:“澄儿,既然小友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你又何必违逆他的心意?”

听了这样的好言相劝,谢澄竟发了狠一把将我搂住,手臂完全环抱身躯,与我贴着脸,他在我这儿向来不服管,以为事到临头总该听话一次,却照样不会如我所愿。相遇以来他怀里只有我给他买的那把破剑,倒是难得也让我本人享受了一下这样亲密的待遇,谢澄抱我像抱剑,抱一盆枯萎将近的花,抱起我要求他去收晒好太阳的被褥,抱着所有他珍视至极不容破坏的事物,青年喉结上下滚动着,近似在仇恨着什么,他尖声道:“不行!!!”

“袁无功!!”

“带他走!!!!”

“……我这才刚到你就发现我来了?武功有长进啊小秋。”

失血过多,我晕乎乎地想睡觉,恍惚朝着熟悉的声音方向看去,也只看见一个黑红黑红的人影无声无息站在了院门边,在场无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连我在无双余威的加持下也可傲视群雄,但在谢澄开口前都没注意到那里何时多出一人。

他不止声音轻佻,连作风也很轻佻,都不晓得来别人家里要先敲门,就这样不由分说闯进来……嗯,跟我本人是一个不讲理的套路呢。

冷场片刻,谢从雪开始说话,阴阳人也说话,谢澄说话更是好大,唉,怎么哪里都像闹市呢,大老爷们儿只想找个清静地儿休息一会儿啊。

“阿药……”不管他们能不能抽空注意到我,但我实在受不了在凶案现场开集市,低声要求那个带来这样氛围的人关照病患,“你安静会儿……”

“让我安静?相公,厚此薄彼啊,明明吵的那个是小秋才对吧?”

袁无功完全不在意谢从雪的存在,他收了收散漫作风,快速走到我们面前,我这会儿眼神儿不好,也寻思我二夫人今日打扮怪好看,黑衫红底又妖又傲,就是不似大夫反像搞邪教。男人捏着下巴,低头凑得极近注视在谢澄怀里充当菟丝花的我,他容颜白净,而我全身脏污,二夫人要说我此刻尊容过分辣眼,为了这个要与我和离,我也没话好说。

袁无功果然觉得我辣眼,他不再看我,抬头望向谢澄。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掌心轻轻巧巧在谢澄左脸上有节奏地拍着:“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没用到这个地步啊,小秋。”

“唉,当初我就不同意相公娶你进门,看面相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果然招来了晦气,你和冰儿,一个比一个能惹麻烦哪。”

“真是,身为人妻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相公受这么重伤,白养你了,真是白养你了。”

袁无功语调嗔怪,然而始终微笑着说话,美人眉目间习惯性含情脉脉,对谁都要送一送秋波,唯手上不断加重的力道泄露了他此刻暴虐的心境,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毫不留情高高扬起的一巴掌扇在了谢澄脸上,那爆发力,光是动静就听得我心惊,克制不住战战兢兢发了个抖。

谢澄直挺挺立在原地,对袁无功这样侮辱性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抗,神情已是一片死寂,他只稍稍偏了偏印上鲜明指痕的脸,然后小心翼翼把我交给袁无功。

在我与他指尖相分的一刹那,谢澄似乎有一个想要抓住我的动作,我受不起太多颠簸,咳了咳,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谢澄动作便生生顿住,他究竟收回了手。

药香扑面,极大缓解了不适,我顾不上辗转于天选之人怀抱的自己有多狼狈,疲惫地靠在袁无功颈窝,浑身都使不上劲,他细心调整好更方便我休息的姿势,袁无功毫无前兆地扭头看向从方才为止就算徒弟被打脸也一直沉默的谢从雪,他突兀道:“哎,我忽然想到,小秋不肯动手也没关系啊,既然相公想杀你,那我来干这事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最会讨我家相公欢心了,他难得这么想干成一件事,我不帮他说不过去啊。”

谢澄不淡定了,高声道:“你先救他!”

“小秋这又是你不懂了吧,比起医好自己的身体,相公肯定更希望看见我帮他把人宰了。”袁无功漫不经心地用下颔蹭了蹭我唇边的血,侧身抱着累赘也不影响药王谷圣手风姿无双,他又对半身染血,右臂被废的谢从雪万分温柔地道,“更何况你看起来很好杀的样子,寒山真人乃天下第一,若我今日杀了你,那天下第一这个位置,是不是该轮到我坐坐了呢?”

谢从雪也笑着回道:“方才你怀里的人失败了,不过今日我心情实在好,天下第一的名头给谁无所谓,你也可以试试。”

袁无功顿了顿,下一秒,他的声音轻了许多,冷了许多:“相思蛊?”

“不。”谢从雪耸耸肩,道,“没相思蛊单方面同生共死的作用那么强,但除了分担伤害加速恢复外,倒也不会产生什么情感上的牵绊,你们药王谷的秘术确实都很神奇。”

说着谢从雪大大方方掀开衣袍,胸前致命创伤赫然痊愈大半,虽右手被彻底粉碎的骨骼没那么容易好,可对寒山真人来说,只剩一只手也能屠干净满城人烟。

见此情形袁无功陷入沉默,他小声对我道:“相公,杀不了了哎。”

“……”我闭上眼,袁无功叹口气,无奈地道:“算了,药王谷干的这些坑人事也不少,怎么什么秘方都往传啊,到头来又是要我收拾烂摊子……”

谢从雪笑着发出邀请:“还要试吗?”

袁无功看了看谢澄:“一起上?”

谢澄木然。

袁无功果断拒绝:“救我家相公要紧,真人还是好好替自己疗伤吧,在下告辞。”

抱着我二话不说开溜了。


我爸妈结婚纪念日,餐桌上的我真的很多余。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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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泡在温泉里。

四肢松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水波微微动荡,那感觉像很久以前,安安静静睡在母亲的子宫,她的心跳也是我的心跳,我在母亲的爱情里,无忧无虑地做着有关即将到来的人生的美梦。

直到羊水破裂,我被迫与她永远分别。

从无到有,从生至死,再次回到那片温泉,已经是多年后了。

我低头凝视水面,拂开那些水雾,看见其下沉睡的万千亡灵。

白骨深处盛放着彼岸花,死亡的芬芳如影随形,它们静静躺在温泉底部,睁着空洞无神的眼,无时无刻不向我探出双臂,召唤我归去。

为何还要挣扎?

为何还不肯放手?

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上天不曾厚待你!

若你为它所爱,又怎会落得一身病痛,即便重生到这个异世界,比起光鲜亮丽的绪陵,你也只是个卑微的山贼,谁都不在乎你,谁都视你如草芥!

就算是深爱着你的父母,想必现在也从你死亡带去的阴影中渐渐平复悲伤,他们总有一天会忘了你,会走向崭新的人生……你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说只会给人添麻烦!

你忘了吗,姬宣烦透了你,他逼你走,再也不愿看你一眼,他心中只有自己妹妹的霸业,你眼巴巴凑上去,人家只当你是狗皮膏药,恨不得撕下来扔进臭水沟。

而谢澄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即便知道自己师父的谋算,也不想着要去改变什么,他对自己的命运引颈受戮,赤胆忠心名不虚传!你拼尽全力要去阻止悲剧的发生,对谢澄来说也只是笑话罢了。

他们始终有自己的选择,走在自己的路上。

就和你一样。

你们都疲惫不堪。

累了吗,觉得累就对了,你是该累了,但没关系,你并不孤单,同样走过生死离别的亡灵能理解你的心情,亡灵由衷怜悯着你这个异类,沉入这片温泉,别再离开了,别再想着要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索性化风成雨,便再也不必面对日夜兼程。

无数个拥抱迎上来,白骨争先恐后要给我一个窒息的吻,尽管都一堆骨架子,但我知道这个是寿终正寝的老大爷,那个是被丈夫推下悬崖的孕妇,胎死腹中的婴灵咯咯笑着,小手摇着,咿咿呀呀攀着我的手臂往上爬。

既是往上爬,也是带着我往下坠。

“你自己也说过,死是最容易的事。”被扳开双腿强行奸污,被埋在土里不见天日的女尸趴在我肩上,声音诱惑地朝我低语,“你是怕再死一次吗?我保证,很快的,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女尸恍然道:“难道除了那些天选之人,你还在惦记谁么?是你那个姐姐徐英?还是谁?我记得你救过一个姑娘,就和我一样,只是呆在自己家里,也逃不过被男人玷污的宿命,你真傻,她都脏了,怀了孽种,你救她作甚,白白浪费自己的气血,她要是死了,或许还能和我做个伴……你总是在做错误的决定。”

“是啊……”我闭眼仰面靠在岩壁,早夭的孩子在把玩我的手指,我就轻轻挠了挠他柔嫩的下巴,换来欢喜的笑声。

我喃喃道:“我若遇见你,我也会救你。”

身边,女尸散发着极致的阴寒之气,连温泉也不能将其遮掩,她一改方才缠绵的作态,冷冷道:“你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么。”

“不。”

我说:“我只是个庸人而已,放在哪里都是平平无奇路人甲,我做错了很多事,很多事我也都做不到。”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安静许久,我才轻声说:“因为我知道,不是这样。”

上天或许不曾偏爱我,但也未多加苛责,主神给我选择的机会,是我自己走上了这条回家的路。

来到这个异世界,遇到的也都是好人,英娘,黑风岭的大家,绪陵,石老,包括主神派来监视我的玄凤,神神道道的李严,他们都给了我很多帮助,总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是我总在自怨自艾,困顿在个人的不幸中,对他们的陪伴视而不见。

“至于那几个天选之人……”

“他们总没给你什么帮助了,你这一身病痛都是因他们而起,总是在惹麻烦,总是不听你的话,要我说,就让他们去死好了,他们死了,才晓得你的好。”

女尸满是恶意地道:“或者你死,你死了,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慢慢摇头。

她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想给自己寻个公道吗?!他们都欠你的!”

我忽的笑了出来,说:“可夫妻间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又如何说得上谁欠谁的。”

“对我来说,只要能看见他们高高兴兴地在我身边吵架,就已经足够了。”

温泉寂静无声,所有亡灵都在注视我,而我从水里哗的站起,远目向岸边望去。

岸边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究竟是刀山还是火海,此刻也无法给出结论。

而我听见有人在黑暗里唤我。

相公,相公。在唤我回到炼狱里。

看来只要是我所立足之地,那就能被冠以炼狱之名。人生原本就是一场修行。

身后,女尸道:“希望你不会后悔吧。”

“后悔放弃如此温暖的死亡,选择再次踏入那个生者互相猜忌,争斗不休的世界。”

“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睁开眼睛。

恢复视力的第一时间,对上袁无功拿着锤子准备给我开颅的手。

我:“……”

袁无功:“……”

他向来很注重形象,尤其是在我面前,不收拾得花枝招展好像随时能去相亲是不肯罢休的,而现在那张脸却难得现了点憔悴之色,下巴甚至冒出了几根胡茬儿,漂亮的丹凤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扎在脑后。

我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疼惜,视线就再一次落在他手里的小锤子上。

袁无功惊叫一声。

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该解释自己绝非趁机打算把我当解剖素材,结果袁无功双手用力捂着脸,他哀哀道:“我还没刮胡子!”

我艰难地:“……没事,还是很漂亮。”

他食指中指分开,从指缝里偷偷窥我,过了片刻,袁无功忽然放下手,情绪转换之快堪称变脸,方才还是哭天抢地下一刻就是漠然至极,只见他脸色一片淡然地来摸我的脖子。

“啊。”他语气也没什么波澜,“正常了。”

又反手摸自己的脖子:“我也没做梦。”

他镇定自若鼓掌了:“不愧是相公,不愧是相公娶的二夫人,我们都很厉害!”

我勉强撑着上身坐起,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别问如果我刚才不醒来,他要对我做什么,结果袁无功对我的体贴视若无睹,很兴奋地捧着锤子来献宝:“相公,看这个!”

“……看见了。”

“我想着既然方法试遍都不能让你醒来,那不如来点新手段。”他珍惜地抚摸着锤子,很遗憾地道,“本来打算拿这玩意儿加两根钉子,撬开相公的脑袋瞧瞧,看来是用不上了。”

我扶着险些不保的额头,沉默了很久,决定换个话题:“这是哪里,过了多久了。”

“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如果相公指的是距离你杀人不成反被捶过了几天,那过了五天啦。”

“小秋还没死,他师父也还活着。”

袁无功扶着我的后背,又在我身后塞了个软枕,躺着还好,一着急要下床便头晕眼花,他大概早知道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抬手力道适中地为我按摩着太阳穴,男人的指腹带着薄茧,揉上来却也绵软,袁无功低柔地道:“相公应该多休息,少思少虑。”

我一看东西脑袋就针扎似的疼,更是恶心得不行,只好闭上眼不说话了。

许久,我缓过来了些,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放在一边,袁无功真跟小媳妇似的乖乖顺从着我的动作,我睁眼看着他,距离近了,才发现他除了眼中有多日未安眠的血丝,眼底也是一片青黑,那有着倾诉不完绵绵爱语的双唇也干枯至极,没有色彩。袁无功像知道自己此刻不若平日好看,垂下眼抿了抿嘴唇,要往后退去。

我的掌心放在他的后脑勺,他一退就撞到我手里,他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眼睛滴溜溜转着,我刚要开口,袁无功就抢先道:“不准现在和我算账!”

“我才救了相公,花了很大力气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为了这个,你也不能现在找我麻烦!”

我说:“我也没说要和你算什么账啊。”

“相公不说我也知道。”他嘀咕,“无非就是怪我不该告诉小秋实情,让他又跑回了京城……”

我指尖在他后颈上责备性质敲了一下,他轻轻颤了颤,似羞似怒,说得更快:“还有就是相思蛊……我不管!又不是我逼着相公吃药,若非相公自己不珍惜身体,也不至于这么轻易着我的道!”

我悟了,所有信息串联起来:“你给我的那药,其实根本不是吊命的,是解蛊的?”

“……”袁无功深深低下头,拿发旋对着我。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无端透着倦怠:“是啊,怎么,你上当受骗的次数也不少,多我一个又如何。”

“除了你,也没几个人会骗我。”

袁无功淡淡道:“你看,果然还是要算账。”

“是该算账,可该算的账也有先后。”

我叹息一声,有气也不想再对着他发,不再多话,把累过头不想演了的二夫人抬手包进被子里,和他一起躺在柔软的枕头上。

袁无功倒是不反抗,嘴里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没听见吗,过了五天了哦。”

“既然已经过了五天,那再耽误半天也没所谓了。”我顺手将他搂过来拍拍,怕不强行抱着,水做的猫就要开溜,“磨刀不误砍柴工,陪我再休息会儿吧。”

“……”

“阿药。”

“在听呢。”

“你是真的很吵。”

“?!?!!”

我感受着身体里真实的钝痛,重新合眼,打了个哈欠:“你吵得我都没法继续泡温泉了。”


我倦了,老一辈人的想法真的很固执……

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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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说这里是他如今的住处,方才醒来没来得及细看,越过枕边人那如山峦优雅起伏的肩颈,以及铺满颀长身躯的,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微光的发丝,我看清了那挂在不远柱沿边的一盏琉璃灯,蒙了美人图,烛火在里面隐约跃动时,玉臂鲜活,蔻丹艳丽,美人的笑容也变得暧昧起来。

漆红的香炉徐徐升腾着白雾,半扇烟罗暖帐虚虚勾着,更外面的摆放就瞧不见了,此刻大约夜已深,除了那盏琉璃灯外,再也没有其他光源,我一寸寸收回目光,垂下眼,看见那倦怠至极的青年合衣枕在我颈窝里,挨着那对深深凹陷下去的锁骨,吐息匀长而温热。

我稍微调整姿势,指尖掌心捧起他的头颅,好使烛光温雅覆上他的侧面,我凝视他,凝视那冷白的皮肤,凝视鸦羽似的眼睫,发丝凌乱掩面,他往日总是轻佻翘起的唇此刻显得格外瘦薄,正紧紧抿着,大约正因睡了才毫无顾忌,连同拢起的眉宇一起在梦里含怨带愁,晕黄的光也无法给这张脸增添更多闺房里的甜润气息。

袁无功确实长得好,即便不修边幅多日,那张脸依然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适合在金碧辉煌的高楼上饮风枕月,也适合在桃李深处的温柔乡里一醉方休。

他醒时心眼太多,可恨可恶,而就这样安安静静在我怀里睡了,脸颊肉稍稍堆起,又实在可怜可爱。

指腹有一下每一下抚着他缺乏温度的皮肤,轻而缓,那触感像是抚摸一件珍藏在博物馆里有千年历史的瓷瓶,瓷片脆薄,实在是怕一个不留神,它便融化在我的体温下。我看了他很久,那光滑冰冷的鬓发顺着我的动作缠到指节上,我不留神撩开了几缕,先是注意到袁无功白玉似的耳垂,滴着水珠样的光影,随后看到了其他的事物。

一道隐藏在厚重垂发下的疤痕贴着他额角生长,绯红的色泽经年润泽,犹如那是一株在冬日开放的梅花。

“……”

我试着碰了碰,他毫无所觉。

现在想来,我一心扑在姬宣和谢澄身上,为了他们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去关心了解袁无功,他最近过得好吗,他又有什么安排打算,虽说开春了可京城前几日还在下雪,他着凉了吗,医者不自医,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不怪袁无功对我没有实话,将心比心,我对他不够好,他那样敏感多思,一定能察觉出来。

就这样时有时无走着神,直到我听见窗子被什么东西扣响,很轻,窸窸窣窣的,我方坐起身,向着发声的方向看去,那冰花玻璃外落了一只乌鸦,每根羽毛都黑得像刚从煤堆里滚了一圈,唯有眼珠幽蓝,精准地看向了我。

对视间,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它看了我一会儿,无言地飞开了。

袁无功靠在我的腰侧,身躯不自觉地蜷缩着,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的姿势,我刚刚起身时他便下意识动了一下,我将手放在他后背心轻轻拍了拍,他才又安静下来。

我越过他下了床榻,自己的衣服染了血,多半早就被挑剔的袁大夫给扔了,便只好去外间翻他的衣服来穿,在一堆银线金丝镶环佩玉的华服里好不容易挑了件最朴素的黑衣,装饰不多,侧腰上绣了只写意的白鹤,与袁无功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不太符合,不知道他买来预备什么场合用。穿上身后袖子长了一截,我一边将它挽起,一边回到榻边,他依旧一动没动睡在那里,警惕性如此之差,看来这几日是真的累狠了。

只给自己换身衣服的功夫,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在痛,肺腑间呼吸也很不顺畅,总觉得憋闷,舌尖也老是尝到冷幽幽的腥气,但行走不成问题,既然行走不成问题,我就没道理留下。

我拉起被角,往他肩上盖了盖,往外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倒回来,将他压到身下的乌发小心地抽出来,放在一边顺了顺,脚那头也不放心地拿被子掖了掖,确定他从头到尾哪里都不会着凉了,手撑在膝头,才慢慢直起身。

“嘘。”我放轻了声音,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明白的。”

青年面朝床里面,用一截躲在发丝间白得炫目的后颈对我,我站在床头,扶着柱子微微弯腰,看见那孔雀鸟喙似的眼角与高挺鼻梁间已攒了一汪浅浅的泪,人白日里太过忙碌,夜间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不足为奇。

有一瞬间我很想替他拂去这些泪意,可最后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真的太大,我又清减太多,衣领荡悠悠,所有丝质布料一齐向着床上的主人垂去,我及时挽住,再次束好腰带,我最后看了眼仿佛正静静安睡着的人,低缓道:“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我推开房门,走进清晨鱼肚白的天光中,在室内已觉身体不适,被凛凛寒风一激,头颅深处再次作痛起来,脑髓变成一块柔软的布丁,每次弹动都是难以形容的剧痛,风淋在面上,灵活地从眼球耳孔钻进,一路带着旋儿进行切割,尖刀似的刺向深处毫无防备的神经,在那上面扎出千疮百孔。我早有准备,当下稳了稳心神,乌鸦从檐角飞下来,一如既往收翅停在我肩上。

我隐隐有种预感,这一次无双后,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来到京城这大半年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总结下来其实我并没有遭受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一桩桩一件件很多时候都是不会自我排解,积累在心间,才拖累得整个人如此疲累。

庸人自扰这个词真就是为我而设啊。

乌鸦靠过来,贴着脸与我蹭了蹭。

“没关系。”它说。

我也笑着说:“没关系。”

“你不会死,你只是会睡一觉。”被许多人视为不吉利存在的乌鸦说道,“白天工作,晚上休息,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太阳落下也没关系,睡一觉也没关系。”

“我们的明天总会到来。”

我赶往太史府,影鹰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是亲眼看着我被袁无功带走的,我进门后他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那日看你满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真是祸害遗千年,竟还是活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好好一个寡言酷哥人设对上我怎么就如此刻薄,可转念一想,他家大人随时摆出一副愿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影鹰心里对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有怨言也很正常,他也不想想我这头被人当邪教教主,压力也很大……

——一瞬间,我陡然明白,姬宣为何总是会用那种目光看我了。

“……哈哈。”我扶着额头低低笑了一会儿,影鹰一脸莫名其妙地耸耸肩,道:“没死就进来吧,大人也说你一定还活着,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等我坐到李严面前,我跟他面面相觑,良久,李严慨叹道:“神使越发耀眼了啊。”

我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嘴角抽了抽:“你也一样。”

几日不见,李严的消瘦程度只比我略好些,颧骨突出,白发搭在干瘦肩头,仿佛他的心血都干枯殆尽了,我脸色沉下来,道:“我只是让你在京中散布女主昌的流言造势,顺便控制好钦天监的动静,你怎么成这样了?”

李严手指与其说是修长,倒不如说是皮包骨,他不在意地把玩着一枚龟甲,那张瘦得快脱形的脸上,笑容没有分毫改变,李严看着我轻松道:“前日,太子上门来,问我接下来这场战争的吉凶。”

“你怎么说。”

李严朝我展袖深深一躬:“太子殿下身有龙气,乃上天注定的帝王,乱臣贼子不足为惧。”

我撑着脸,李严从袖袍后露出脸,有几分调皮地弯眼笑道:“这些话他自然是不当回事的,命我为他当场占了两卦,他才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非要看着你付出代价,才肯信卦象的真实性么。”

李严曼声道:“到底是储君,这般做派算不得心狠手辣,我反正是活不长的人,剩余寿数,本来就是留给他们皇室成员的,过去太子也不会这般无礼逼迫,现下陛下驾崩无人约束,他实在是被二皇子殿下逼急了。”

李严眼窝深陷,跟我对坐好似一双人型骷髅,外人瞧了现在的他,相信再也说不出太史俊美不似凡间人这等赞美之词。不过形貌的损伤似乎并不影响李严的精气神,他深深勾着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可卦象即便是真的,该怎么解读,不还是我说了算?他就是拿去钦天监,那帮废物,谁又敢对我的预言有半句异议?”

影鹰忠心耿耿立在他身后,听闻这般狂妄言语,这位门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着魔的崇拜,迷恋之意浸透硬朗五官,我咳了咳,不再去关注这对主仆之间诡异的氛围,道:“你最近不要再做此类占卜了,给自己留口气,等我——”

“神使。”李严难得打断我,他极其平静地道,“李严毕生所求,就是参悟天道,便是死又如何?凡人之命本就死不足惜,既是如此,神使又何必在意?”

我怔了片刻,冷下眉目,道:“我并非在乎你的性命,不过往后或许你还派得上用场,留着你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李严这才喜笑颜开:“甚好,是我误会神使了。”

影鹰眼里冒着火,我相信但凡这会儿李严不在,他就要扑上来活撕了我,我挺直脊背,不为所动,指尖在那枚方才被李严盘了好一会儿的龟甲上点了点:“那一切会如我们所愿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间帝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天道?天下万物,草木枯荣朝代更迭,万事万物,都该遵照神使意愿。”

李严道:“神使何需多虑?”


从万事万物都偏爱你,到万事万物如你所愿,到万事万物都该遵照你的意愿,我真的好喜欢这个句型,可以说是土狗本狗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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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没睡?

他现在身上应该难受得要命,睡着才会好受一些,不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是要干什么?

……他好像在看我。

错觉吗?

在看我,一直在看我。

糟了,我现在难看得很,还有黑眼圈,做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盯着我看!我明明很好看的!平时怎么不见你对我有这样的兴趣!

别看我了。

别摸了,当我是小秋那样的傻狗狗吗,别摸啦,哈哈好痒啊,嗯我知道了,下次我也要这样抱着你,摸摸你,被这样摸……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还挺舒服的……

好累……好困……我又要睡过去了……

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困过了……

总是睡不着,整夜整夜失眠……想不到相公,还有安眠的作用……

等会儿得告诉他……好叫他多陪陪我……

我们还有时间吗?

他还能活多久呢?

这五天里,我无数次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给他喂药的时候,感觉他连舌头都是冰冷的,僵硬得像石头,我吻的不是自己的相公,而是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

可他还是回来了,在我快要放弃希望前。

归来……即是离别的前兆。

……他下床了。

他要去干什么?

不想动,眼皮都抬不起来,我应该立刻走到他身后,问他要做什么,我要去吓他一跳,可我为什么没这么做?

又回来了。

给我盖被子,给我顺头发,他的手指好冰,我知道,他要走了。

走?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就算是静养,我也不敢担保你能活过三年,不老老实实留在原地,你又想去哪里?你又要去为谁奔波?!

是我救了你!不是谢澄,更不是姬宣!是我,袁无功,你的阿药,我救了你啊!你为什么不能多看看我!不能多想想我?

你从来都只偏心别人!

去死吧,你就活该被人利用消耗殆尽,我当日就该放任你留在那个院子,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死在谢澄的犹豫懦弱之下,不!更早的时候,在你救那个白芷的时候,在你一次次倒下昏厥的时候,我就不该管你!我不该管你!你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世上再没有人会比你更加冷酷无情!早知今日,在黑风岭的时候我就应该毒死你,这样谁都不会有负担,不会有牵挂,我也不会,不会……

……你会死的!!走出这间屋子,重新回到风雨中,你一定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

可你是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的,对吗?

让我不得不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你身上,你又要我眼睁睁目送你走向死亡吗?

反正我总是和你唱反调,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什么脾性了,你别想让我的心血付诸东流,就让谢澄和姬宣他们代替你去死吧,一个愚孝得冥顽不化,一个自始至终都是牵线人偶,谁管他们是什么下场!死了才好,都死个干干净净,一个个的那么高傲,他们凭什么那样高傲,凭什么那样好运,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这帮人了!

我要,我要——

“嘘。”

诅咒的思绪如江河滔滔,而江河也要在此刻静止,那人轻声在我耳畔道:“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明白的。”

冰冷的,苍白的,犹如活死人的,我的相公。

他连吐息里,都是带着叫人胆寒的血腥气。

我过去自信满满,总觉得玩弄一个闻人钟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我讨厌另外两个人,那我就要将他们都看重的人夺过来,正巧我对他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把他抢到手里后,做什么好呢?

想给他换衣服,想把他每天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想要他笑,想要他哭,想要他展开怀抱,用那种语气,对,那种无奈的,又饱含宠爱的语气,就像他过去对谢澄那样,就那样对我说,阿药,不要这样。

即使在幻想里,他给我的,也永远只有拒绝。

是我自己不好。不怪相公。

其实我明白,天底下最难的事,就是让一个人真心爱上袁无功。

“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脚步声远去,门被轻轻掩上,我躺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直到感觉那道水痕落进了鬓发里再也看不见了,才把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

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吧,相公。

不再见了。


一边诅咒别人去死,一边委屈得不行,一边发誓再也不见,一边打算等会儿就跟上去的,咱们看似爱打直球,其实一整个就是大别扭的二夫人。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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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等着谁来杀死我。

谁都可以,谁都好,源源不断的敌军,那些年死在极光阁手下的各路冤魂,我的两个兄弟,还有其他,我数不清了,我也懒得再算,这些浸泡在凛冽杀意的岁月里,一年一年的,也都熬过来了。

熬着熬着,看不到尽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自我向陛下请命,主动镇守边疆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自己会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战场上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脸庞,唯一有区别的是,这个是自己人,退到我身后去,那个是敌人,我下手会很快的。

与断肢残躯擦肩而过,腥臭的内脏流淌了一地,战场上天空也是血红色的,我四下环顾,发现将士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惊恐,他们究竟是在怕我,还是怕我手里这柄剑,亦或两者皆有,这个问题恐怕不存在答案。

我注意到倒在我脚边的一具尸体,是外族的模样,高鼻深目……死不瞑目,他很年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洁白的脸上有小雀斑,若非脑袋和肩膀之间只剩一层薄薄皮肉相连,走起路来一定是个十分轻快活泼的小少年。

死的不该是他,该是我。

因为他有未来,而我没有。

我的未来,早就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接到湘儿的书信,她让我带着极光阁的杀手出发前往西宁边界的一个小镇,去取走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信里没有告诉我缘由。湘儿做事斩钉截铁,很少与我商量,她更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母妃死后,她就变了。

也或许是她知道,若凡事都让我问个为什么,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远远见到那个孩子,比湘儿还略大一点,很瘦,看起来不怎么健康,就算放着他不管,他大概也会很快死去,可既然有人委托极光阁做这笔杀人买卖,那身为一柄剑,就不应该抱有任何疑问。

将士们是对的,我与凶器,没有区别。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最快的,而我的选择是让他在烈火浓烟里睡一觉,也许他会做一个难得的美梦,勉强算是短暂人生给予他最后的慰藉了。

后来想想,哪怕是作为凶器,我也是不称职的,再见到那个孩子时,我不明白心里翻涌的这种感情,到底该被如何称呼。

我遗憾于他依然活着。

我恐惧于他依然活着。

我庆幸于他依然活着。

是我失手了,让一个亡灵逃回了人世,他得知真相后,必然会向我复仇,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也会变一副模样,我竟想象不出届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是我失手了。

我永远不会告诉闻人钟,我为何会失手。

当我看见小小的孩子从道路的另一头匆匆赶回,就意识到计划有误,我本该立刻去杀了他,砍下他的头丢进火海,极光阁不允许存在纰漏,我知道该这样做……可我没有。

我看着他冲进了那片火海,去救那对不可能存活的母女。

他也会死在里面。也许会,也许不会。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轮不到我再插手。

凶器的任务已经宣告结束了。

闻人钟通常是彬彬有礼唤我:“殿下。”

被我看了一眼,又非常镇定地改口:“冰儿。”

其实两个称呼都不对。

他应该喊我——杀人魔。

今天,他会想到来找我复仇吗?

今天他跑进我书房,矮身躲在桌子底下,石安抱着一堆新进的布料,在外面走来走去,他蹲在我脚边,竖起一根手指,年轻俊俏的面容沉在昏暗的光里,他弯眼笑着,无声道,嘘。

那明天呢。明天他说想跟我一起吃饭,他在抱怨,说我三天两天老是不见人影。

我老是不见人影,我老是在想,他怎么还不来杀我。我又怎么还不赶走他。

翌日,湘儿午后唤我进宫一叙,她告诉我,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

我的妹妹,我最温柔,最可爱,笑起来便会有两个小梨涡,会用甜甜的声音一板一眼唤我兄长的,妹妹。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用那种极度柔美的声音,告诉我,她杀了很多人。

皇后,宫里踩高捧低的太监宫女,撺掇着三皇子要将姬湘嫁去塞外的侧妃,朝中几个频频针对我的大臣。

还有更多。她说。

我静静看她,她笑了笑,问:“兄长,你会后悔吗?”

我反问她后悔什么。

姬湘道:“后悔为了我,去边疆受了这么多年苦,后悔为了我在京中不至于全无势力而创建极光阁,你用来保护我的东西,被我沾上了血。兄长,你该后悔的。”

她说得有条不紊,我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这个瞬间,我想起闻人钟。

我想起他还在府里,等我回去,和他一起用晚饭。

他说晚上会有惊喜。得意洋洋的嘴脸,我知道惊喜是他亲手下厨,我也知道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味道。

想到他思路就很容易跑偏,直到湘儿又唤了我一遍,我才说:“不会,你是我的妹妹,你做错了事,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没保护好你。”

她笑着,不置可否,又道:“兄长,我想成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我不止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你是例外,兄长,从来都只有别人欠我的,只有你,湘儿完完全全听从你的选择,哪怕你要我放弃一切,向全天下的人坦白我至今为止所作所为,我也会去做。”

“湘儿听你的,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道路。因为兄长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这血缘亲情单薄如水的天家,姬湘就是我唯一生存的动力。我无能为力,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而幼妹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因我多年将她弃于深宫,事到如今我又该以什么理由,去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断绝她往后的生路呢。

当年我放走了闻人钟。

现在,我想再次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告诉姬湘,我永远是她的兄长。

闻人钟对此一无所知,仍傻乎乎地找着那个所谓的开膛手,我对湘儿的计划没有什么兴趣,却也不得不参与其中,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我满身疲倦,听石安说,闻人钟没有等到我,晚饭是和谢澄袁无功他们在院子里一起吃的。

我没说什么,石安又问要不要去厨房为我端些吃食来,是小公子亲手炸的几个油酥,我说不用了。

不需要炭火,不需要热茶,我什么都可以不需要。

我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在边疆再大的苦都吃过,宫里自然锦衣玉食,那也和我没多大关系。

至今为止我体会过的最好的时光,除了幼年在母妃身边看书写字的那段岁月外,就是在黑风岭当压寨夫人那几个月了。

什么都很有意思,什么都很新鲜。给村里的孩子缝娃娃,跟着人下地插秧,在没人给产妇接生时也硬着头皮指挥,谁都不忌讳我,他们都不知道让一个手里满是血债的将军接近新生儿,是一件多不吉利的事。

离开黑风岭后,或许我比闻人钟更思念那片土地。

我偶尔会吹笛子,吵到过闻人钟两次,他气势汹汹跑出屋,要找人算账,看见是我,态度很快软了下来,他最近身体也很不好,脸色很差,想来夜里常有梦魇。

夜里梦魇,白日又见我,我很困惑地想,他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靠在他肩上,和他一同看着飘落的细雪,湘儿的心愿,和过去在黑风岭的那段时光,这两者一直在我脑海中打转,黑风岭那段时光的产物——闻人钟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不清楚这种直觉从何而来,我只能一遍遍问他,你真的是山贼吗。回答是不变的。

他不像山贼,像山鬼。

藏在枯林里,月亮升起的夜晚才能见到他的踪迹,浑身上下都像新雪一样,行走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回过头时,就会发现他已经跟着你走了好一段路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让人恐惧,又让人心生悸动。

期待他扑上来狠狠掐住脖子,又期待这段夜路永远的延伸下去。

他现在瘦得厉害,更符合我的想象了。

我不怕山鬼,我想把在这偌大京城日渐消瘦的山鬼,送回他自己的家。

但山鬼不明白我,他看起来什么都明白,说到底,他什么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我是他的仇人,他不明白他想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对象是有多么不值得,他不明白,姬宣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根本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般高洁如月的存在。

真正像月亮的,是只在月亮下出没的山鬼。

我看着他笑吟吟来到我身边,满口冰儿冰儿,我无时无刻不想赶走他,我怕他,我畏惧他,我怕他杀我,我怕他不杀我,我怕他的到来,只是我幻想出的一场梦。

而这场梦被我亲手粉碎了。

我让他拖着病躯,带着满腹伤心事,就这样仓惶离开了。

陈奕难得违逆我,要追出去拦住他,闻人钟始终没有回头,他那匹马跑得可真快,只是一眨眼,我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满地的纸屑,我要弯下身去收拾,陈奕回到营帐,问我要不要派人去追。

我说不用了。

山鬼会回到山里,而我也会死在战场上。

不必再追,我们也不会再见。


长了嘴但嘿就是玩儿就是不用,浑身上下插满旗子,被人费劲拔了还要自己亲手插回去的大夫人。

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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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李严这边不会掉链子,我放下一半心,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再去找谢澄,即便我与谢从雪对峙那日情形如此危急,谢澄的态度依然含糊而暧昧,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不,他的态度并非摇摆,谢澄一开始就在我和他师父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到底是我没认清现实,仍心存侥幸。

但我也不怪他什么,毕竟这一切都不是谢澄的错。

难道谢从雪要杀他,是谢澄这个受害人自己的错吗?没这个道理。

还是说非要他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事事听从我的安排,才算得上是明事理?

谢从雪是他的师父!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养大了谢澄,武艺方面也全无保留倾囊相授,没有谢从雪,就没有今天的谢澄,造化之恩可比亲生父母!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千古难题,你妈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到底要救谁。

要我说,就该和拿出这种问题进行刁难的恋人分手,才是最佳答案。

玄凤说:“又偏了。”

我说:“哪里偏了?”

“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你错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不是。”它毫不留情地道,“你心知肚明。”

说完,它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估计又是回去找英娘,这家伙跟我一样有大半年没见着她,这会儿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徐英身上撒娇,给她撸毛撸得要化成一滩水,没有半点身为主神眼耳的尊严。我在原地看它的背影,出神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

对,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完全不认同谢澄的选择,我胸腹内涨满无法未能发泄的怨气,即使是现在也想冲过去质问,扯着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没脑子一定要往火坑里跳,问他到底有没有心,看不出究竟谁才是真对他好吗?

可我的这些想法也完全站不住脚。

谢澄没有错,而我有此荒唐念头,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被他偏爱罢了。

谁不希望自己是千万人中,被偏袒,被宠爱的那个,不问对错,不辨是非。

谢澄非常公正。这当然不是他的错。

所以玄凤大领导对我失望也很正常。

我若无其事整了整宽大的领子,还是穿着从袁无功衣柜里倒腾出来的那一身衣服,李严本来要给我一套更为合身的,被我拒绝了。

个人感觉带有我二夫人气息的衣服,镇宅辟邪。轻易脱不得。

穿着它去见同为幕后黑手的姬湘,哪怕只能在场上发挥出袁无功一半的伶牙俐齿,也可起到全方面压制对手,事半功倍的效果。

二夫人保佑,我是真怕了这对父女了。

结果我照面就被姬湘一击捶翻在地,少女捂着嘴唇,万分惊讶地:“谢从雪对你下了那样的重手?我不知道呀,我明明特意叮嘱过,让他暂时不要动你!”

“……”我忽略那个暂时,试图支棱,“您得管管他!他差点把我的心都挖出来了,我要是死了,还怎么游说李严替公主您在天下人面前正名?!”

姬湘哦了一声,笑吟吟地:“太子似乎前几日才去过太史府上,比起太子这株名正言顺的大树,李大人真的会选择我吗?”

我义正辞严:“您先答应我,约束好谢从雪那边!我就告诉您李严现在的态度!”

她不轻不重地哎呀哎呀着,接过侍女恭敬递过来的一卷信纸,随意看了一眼后,姬湘眼皮颤颤一撩,她似笑非笑地朝我道:“我真的很想答应你,但可惜——兄长的信上说了,你若来找我,就让我在见到你的第一面,便把你打晕送出京城。”

我心里一咯噔,不自觉瞥向她手里薄薄的信纸,下一刻,姬湘很洒脱地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扔进一边盛有炉灰的金盆里,她细白的手指伸出,任由侍女以绢布为她擦拭,姬湘极为随意道:“吓你的,这事是兄长不好,我与阁下交易在先,除非有更高的利益,我不会背弃阁下……嗯,谢从雪要杀你,这可不行,你还有用呢,我会警告他的。”

“——但是。”姬湘原本乌黑的眼珠掩映在跳跃的烛火后,呈现出浓蜜般的琥珀色,而这双漂亮的眼睛此刻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瞬间后脊发寒,犹如是被一匹隐藏在黑暗中,野生的花豹给盯上了。少女始终微微笑着,她轻言细语,慢慢地道:“但是,谢从雪忽然对你动手,应该不是阁下先行挑衅所致吧?要知道,之后扫平绪家那一帮子老迂腐,很大程度要靠谢从雪出马,兄长的兵力还需去应付太子和秦王的围剿。”

我和她无语对视许久,掀桌怒起,破罐子破摔:“就是我先动手!还不许我动手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要杀我老婆!谁不先下手为强谁是傻子!”

侍女目瞪口呆看着我这一通慷慨激昂,而姬湘十分从容地仰起头,道:“我已经听说了,你那日如入无人之境,在东宫杀了个七进七出,不费一兵一卒便生生废了那谢从雪一条胳膊,做派之霸道可作传世经典。”

“……啊?”

不顾我瞬间茫然的表情,姬湘的语气格外欣赏,压根儿没有要和我算账的意思,她抚掌而笑:“好,做的非常好,是我小瞧你了,连那个谢从雪遇上阁下,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我:“……你和令尊真的……真是……父慈女孝啊……”

姬湘若有所思:“可惜我没看见他那副狼狈模样,否则是有点好笑。”顿了顿,很不雅地表示,“笑死了。”

这回轮到我给大孝女用力鼓掌了。

“那能不能顺便也帮我跟他说一声,别打我家三夫人的主意了……?”

姬湘笑着伸出手指,隔空虚虚在我眉心点了一下:“想投机取巧?之前就说过了,不行,他在这事上执念太深,由不得我做主。”

又忙安慰我:“不过他的计划正式进行会放在我们事成后,所以这几日你不用太担心你那位夫人的安危。”

刀口依然悬在头顶,我登时耷拉了下去,无精打采告诉她李严做好了准备,气氛组已经到位,正在底下兢兢业业摇旗呐喊替她全方位在民间出道……

“那阁下呢?我还等着阁下那个惊喜呢。”

我没型没款地趴到桌子上,把一个用来当摆设的苹果推来推去地玩,慢吞吞道:“那个啊……想到之后还有对付你爹……就难过得没心情给殿下准备惊喜了……”

姬湘失笑,她拿走被我玩得蔫巴巴的苹果,示意侍女拿去削好切盘,姬湘柔声道:“那可不行,我们说好了的。”

“我想毁约了,我是小人,我累了我要罢工……”

“那好吧。”姬湘一本正经,“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我看她一眼,再次枯萎:“你又拿你爹没办法,而且说到底他也是在想办法复活你母妃……”

这句话一出,室内温度似乎骤降好几度,侍女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我歪着头趴在自己手臂上,漫不经心地道:“唉,真的,公主殿下,我跟你做交易,我好亏的。”

长久的静默后,姬湘嗤的笑了,她这一笑并不能使氛围有所缓和,反而无形中给人心上施加了沉甸甸的压力:“亏?你确定?”

“那你说,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姬湘微笑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能给的。”

我说:“这话说的,我也没那么贪,我就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你想要我的兄长,未来坐在我身边,那个最高位置上的人。这是权威。”她平静地打断我,“你要那位药王座下神出鬼没的圣手,他也同样是药王谷未来的主人,中原杏林推崇出的唯一声音。这是生死。”

我没说话。

“你还要谢澄,如果死的不是他而是谢从雪,那么纵观四海,将不会再有人敢放言能取走你的项上人头,除非他想面对天下第一天涯海角穷追不舍的击杀——这是力量。”

姬湘摊开手,在满室寂然中,轻巧道:“这还不够贪心吗?”

我:“超贪啊!”

我伸臂够着一片切好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嘟囔道:“所以他们谁都不会是我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什么权威生死力量,听着好吓人。”

姬湘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了,她顿了顿,轻声问:“那你想找我要什么呢?你一直都不说,我本来已经想好要给你的奖赏了。”

我对姬湘口中的奖赏不太感兴趣,我放空许久,恍然道:“那就免死金牌吧。”

这回姬湘是真的愣住了,她讷讷道:“虽说过河拆桥这种事我也做得不少,但我还真的没想要这么对阁下,阁下这般怀疑,湘好像有些受伤了……”

“不是给我的,是别人。”

“谁?”

我又摸了一块儿苹果,所有人都听我在那里无所顾忌地吃,好不容易咽下去,我说:“我现在讲了,你以后会反悔吗?”

姬湘慎重地思考着,给出同样慎重的回答:“看情况,很有可能。”

“那就不说了,反正殿下记住有这回事就行。”

姬湘浅浅叹口气,把果盘推到我面前,道:“好吧,好吧,我算明白兄长为什么会那样了,真是没办法啊。”

“您别这样讲,我跟令兄基本闹掰了。”

“哈哈哈哈,是吗?也不知道兄长前世造了什么孽遇上你我,太惨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无言以对,半晌:“哈哈,说得是啊!”

出宫没几步正好撞上绪陵。

他也几日没见我,见我就跟见鬼,眼睛惊恐地睁到最大,指着我“你你你”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悲痛欲绝地:“你这个痨病鬼是谁?你把我白白胖胖貌美如花的娇娇公主藏到哪里去了?”

我:“好的,那咱俩不认识,先走一步。”

绪陵:“哎等等!不是你等等!我都听说了,太子殿下那个强无敌的幕僚据说被人刺杀了,我一猜这么彪的事就跟你有关,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怎么把自己连累成这样了?!”

我:“略。”

绪陵:“你别跟我装蒜,你那个姐姐还在我这儿呢,我到时候怎么跟人家交代你倒替我想想……”

我:“略略略。”

绪陵不跳脚了,勒着我脖子一把将我拖到身前,心平气和:“再不好好跟哥说话,就别要你这根舌头了。”

我抱住他的手臂,道:“那不要舌头了。”

绪陵:“……”

他松开手,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打量我,很久后才说:“就算立场不同,你也是我老乡,我只是关心你,你不用这么防着我,不想说就不说了,但你姐姐这几日很担心你,不去见她,也至少要传个信。”

他说完就想走人,我牵住他的手腕,绪陵回头看我一眼,冷冷道:“又忘了我是绪家的绪陵了?”

“没忘啊。”

“……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仔仔细细看了他很久,久到绪陵又要不耐烦地拔腿走人,顶着他猝不及防的目光,我两步上前,紧紧给了他一个拥抱!

“照顾好我姐他们。”我闭上眼,在人群来来往往的街市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做绪家的绪陵,还是我的绪哥,都没关系——你做自己就可以了。”

我放开他,在绪陵反应过来前离开了。


应该看得出来,免死金牌是给谁求的吧……?

不太自信()

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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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神把任务交给我的时候,我虽觉得惊惶,可也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就救几个人的话,好像也还行,不是特别难”。

现在回忆起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命运这条湍急的洪流里,浮木寥寥,自救尚且困难,更何况抓住其他人的手?

但既然选择跳进河里,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这副形貌不好再见英娘,便住在了李严那里,忍着身体种种不适披星戴月奔波几日后,终于在某天摸黑回房间时脚突兀地一软,天旋地转里便一头咚的撞在门槛上,当场昏沉沉地趴在冰冷的地上睡得人事不知——也或许是直接晕过去了,还是路过不知道是哪个小童好心才将我送进屋。

翌日,我顶着脑门儿的大包,随手揉了揉刚想出门,结果被闻声赶来的李严一番打太极式的推拉,糊里糊涂地给按回了床上。

我确实又累又困,可想到按计划午前需前往京城各茶肆,催一催女帝造星计划的进度的同时尽力安抚如今动荡不安的民心,这之后便马不停蹄进宫和姬湘本人汇报工作,顺带与她进行新一轮的交锋,想到还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压在我身上,就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休息的理由。

李严被太子命令强行卜卦后,气色一直没好起来,然而他从来都是那么平和从容,状态看起来倒是比我强不少。他施施然把要起身往外走的我再次推回被窝,李严叹息一声,道:“我虽说过神使有血光之灾,可看来在那之前,神使就要支撑不住倒下了。”

影鹰虎视眈眈立在他身后,手里端一碗气味非常动人的药汤,李严接过后反手就递给我,我也没问他这里面是放了什么药材,乌黑的汤面映出我游魂一样的面容,这段时间不知不觉我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药罐子,当下喉结几回滚动,我仰头一口喝干了它。

“先睡一会儿吧,没事的,我会喊醒神使。”李严说着便扶着我的肩膀,让我躺倒在枕头,床帐内光线微弱,一切都温暖而朦胧,隔着被子,他轻轻拍我的肩膀,侧面宁静,我努力要睁开眼,手指紧紧抓住垂下的帘角,沙哑道:“我真的还不能睡……”

“为什么?有什么事是必须由神使亲自去做不可的吗?”

脑海搅成一锅糊掉的粥,我断断续续地向他说着自己的安排,李严手上始终有节奏地拍抚着,等我疲倦至极,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他方微微笑着,道:“原来神使还考虑到了百姓的安危,确实,战争爆发,京城城门一旦不守,城内必将火海滔天,不安排人马组织疏散撤离死伤难以估计——不过神使何需顾虑至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碌碌死不足惜,每一场战争,无论胜者是谁,总是由百姓来承受苦果。这是定论。”

我只觉他不紧不慢的说话声嗡嗡的吵得很,耳膜作痛,眼球跟着发热发涨,像随时都会破碎掉,然后化成水流得到处都是。

在这样的幻想中,我咧开嘴,笑声越发的哑:“我乐意啊。”

李严眨眨眼,他伸指揩去我唇边残留的药汁,自己随便舔掉了,又默了一阵,李严很轻地叹道:“原来天道并非如我所想的那般高高在上吗?这么多年,我竟一直理解错了方向?”

“不……”倦意席来,只需瞬息就能将我拖入深渊,我闭上眼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它确实……是高高在上的……”

低微懦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只有我而已。

“李严……”

“嗯,我一直都在听您讲话。”

“天道如何……无关紧要……”满口的苦涩滋味,舌根都变得麻木,可知道那是救命的药,心里就会安定许多,我喃声道,“凡人……你我皆是凡人,凡人自当……奋勇向前……”

“宝贝!”

“来妈妈这里!来啊!来妈妈这儿!”

“没关系,慢慢走,我们都会等你的……慢慢走,走慢一点也没事……”

“只要你最终能够回来。”

“我和你爸爸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一觉醒来,天色已沉,不得不说睡眠对人体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我支起上身,在床上呆头呆脑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没能完成的那些事务。

我重重发了个激灵,掀开被子就想往外跑,差点又在门槛前摔一跤,不过这次被一双手及时扶住,我以为是李严,抬头便着急道:“宫里来人了吗?我今日本该去见湘殿下,不管什么宵禁了,我现在就出门……”

话到一半声音就没了,我愣愣地看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竟再说不出一个字,而袁无功正如神迹本身,青年无所谓地勾着他那绯红的嘴角,一手搂在我腰间以防我站不稳,他低下头,动作无比熟稔地与我贴了贴额头,似乎是在测体温。

我:“你,你怎么来了?”

他闭着眼道:“你也没说不准我来。”

“可是,我,我,你现在不应该来的……”我几乎成了个结巴,“我以为你该知道……”

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茫然地望着他,在这种时候,袁无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轻慢轻佻,依然是什么都不放心上的作态,分明他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多乱。不知为何我的心头颤动得厉害,好似石块堆出的堡垒被一股爆发的温泉蛮横冲开了,眼中顷刻又变热了起来,那也许是之前七窍流血重演的前兆,我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以为你回药王谷了……”

“我为什么会回那里?又不是我家。”他口吻奇怪极了,“我当然是要来找你,我们是夫妻吧?”

“……”

我没有贸然接话,袁无功向来擅长自导自演,我这个配角小小的失职无法影响他的发挥,只见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忽然气愤地道:“啊!我就知道你没尝出来!”

我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不敢看他的眼睛,忙道:“什么没尝出来?”

“那碗药是我熬的!”他看起来快气死了,“你怎么能尝不出来呢?我特意多放了好多黄连!”

我目眩神迷,快看不清他的脸。

猫还要继续大吵大嚷,闹腾狠了势必拆家,我什么思考也没有便将脸靠在他胸膛上,伸手搂了他。

“下次不要放这么多黄连了。”我声音也在发颤,必须强行压抑才不会让人听出异样,“药都很苦,我不知道哪一碗是你熬的……”

他还是不太高兴,任由我抱着,过了会儿将下巴往我头顶一搁,埋怨道:“对我真不上心,我和其他什么大夫能一样吗,当然最苦最难喝的那一碗才是我给相公的啊。”

说着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袁无功抱住我,手在我背心耐心抚摸着,知道我身体不好,倒没像以前那样跟只八爪鱼似的缠上来。他凑过来,腻腻歪歪和我打商量咬耳朵:“那下次不放黄连了,我放饴糖怎么样呀?又苦又甜,又酸又涩,一碗下去,保你三月食不知味……”

“就不能口味正常点,清新点吗?”

“不行。”他笑道,“为难相公可是我最大的乐趣,你不能剥夺啊。”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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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夜色中,灯盏摇摇晃晃挂在梁角,透过薄纸几束柔光洒落,沿着青年鼻梁下颔的弧度一点点将他照亮,半张美人面就这样浸在光华闪烁的颗粒中,就连眼珠里也流淌着融化的黄金,河流在沸腾,在咆哮。

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夜色托出他一身矜贵的风华,还是他正在不遗余力地照亮晦暗的天空。

起风了。

袁无功偏头看向廊外,好像在倾听着什么,他抬手将我又往身前搂近,袖袍在风里笼罩成严密拥抱,从衣领袖口飘出的淡香熏得我不知今夕何夕,一片昏茫中听见他轻悠悠地问道:“还要出去吗?”

此刻他说什么我都只晓得胡乱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袁无功眨了下眼,歪头专注地打量我,他忽然竖起两根手指,凑到我面前:“这是几?”

“……”我还是看他的脸,好半晌才哑声道,“二。”

他又多竖了两根:“那现在呢?”

知道他在戏耍我,便不再做出回答,我将他修长如竹的手指全部握进掌心,袁无功看了看我们交握的手,自问自答了:“现在一根也没有了——相公,你还要出去吗?”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

我凝望他那只含笑的金色眼睛,在那里面看见了同样金色的自己,很久后,我抬手环过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便迫使他低下头来。

他始终顺从我的每一个动作,为我倾身,为我闭眼。

缓缓垂落的眼睫遮掩了里面的光华,以免我的嘴唇一不留神被灼伤,直到我踮起的脚放平,他才睁开一只眼,在极近的距离没什么表情地看我。

“什么味道?”他轻声问。

我说:“不知道。”

“甜的,肯定是甜的,谁能比我甜?小秋一看就酸得要命,冰儿绝对比黄连还苦,就得我这样甜口的给你解解馋才好呢。”说着他也礼尚往来在我眉心上亲了亲,信誓旦旦道,“我真是好大方一个人。”

他说起话总是很轻快,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心事,我双手捧着青年的脸庞,他话头停下,随后睁大眼睛,很乖巧地在我掌心蹭了蹭。

“为什么要让小秋回到谢从雪那里?”大拇指摩挲着他略显冰凉的皮肤,我问道。

他十指交叉扣在我腰后,没有立刻开口,在这沼泽一样纠缠着的拥抱中,我凑得更近,几乎与那对一切都只字不提的嘴唇相交,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接吻的预演。

他的嘴唇渐渐弯了起来,我又说:“我知道你和姬宣做了交易,我也知道你并不真的站在他那一边,你想要什么,什么结局才是你追求,渴望实现的?”

“也许我只是想要相公呢?”袁无功狡猾地道,“就像相公想要我一样,我也想要你呀。”

他骗人也可爱,我笑了笑,指尖顶在他唇下,那唇肉就很委屈地嘟起,如同真是爱撒娇的夫人在朝我使性子,可他脸上的笑意平静而藏满深意,袁无功顺势低下头,湿润的含吮住了我的手指,又很快吐出,唇齿间黏答答发出啵的一声。

袁无功眼睛看向别处,还是笑着,态度却冷淡下来:“也或许我只是闲着无聊,相公何必事事与我较真?”

“闲着无聊,所以特意在这种时候回京城?”

“那有何不可。”

“嗯,不太可,当初我将你和小秋都安置在别处,就是想让你们两个都远离危险,小秋我管不了了,你不一样。”

袁无功看了我一会儿,笑道:“你觉得你能管我?”

我对话里暗藏的威胁置若罔闻:“不想被我管,那就回答问题,你究竟打算怎样。”

“那我想要所有人都去死。”

下一刻,袁无功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笑容染上诡秘疯狂的色彩,如是一滴赤血从雪白面具的眼眶处溢出,拖着长长的痕迹贯穿了那张无暇容颜,谁也不知道面具下究竟藏了多少在血潮里挣扎涌动的蛆虫。

他声音放得足够柔和,目中情深似海,张合的嘴唇是一朵献给心上人的玫瑰花,只开一夜,只为一人绽放。不会有哪个怀春少女能够抵挡这样的情郎,只要他愿意,袁无功完全可以把最恶毒的诅咒念成枕边缱绻的爱语,就如同现在。

“所有人,所有我讨厌的人都应该去死,愚蠢的人,自以为是的人,傲慢的高高在上的人,当我看见他们,我便总是想着该如何杀了他们,砍掉四肢,敲开头骨,放干他们全身的血。”

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而京城是全天下即将迎来最多死亡的地方,机会难得,我实在没道理错过这场盛宴。”

他眼中依旧蕴满金芒,头顶的烛光洒满他全身时,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像是祠堂里那些被供奉的神佛,一举一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慈悲。

神佛救人无数,但只需要一点血腥,就能让他彻底堕落成魔,功德一笔勾销,杀人从此无忌,救人再也无功。

他轻轻柔柔地靠近我的颈窝,姿态无比柔婉,手指在我受创未愈的心口画着圈,袁无功呵气道:“相公,你是来救人的,而我与你相反。”

我抱住他的腰,淡淡道:“我也是你要杀的对象吗?”

“说不准哦。”

“那费大力气救活我的又是谁?”

他撒娇道:“不知道,我不认识,我也想要你死,你死了就没那么多事让我烦心了。”

“除了这回对上谢从雪,我几时让你烦心过?说到底,若非你破坏我的布局,小秋也不会回头去找他,我也不至于要走到这一步。之前我不提,是我以为你有反省。”

袁无功未置可否地轻笑两声,我不轻不重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又在笑什么?”

“我笑……笑你傻,傻乎乎的,总是相信不该相信的人,做不该做的事。”

他不再多说多解释了,倚在我胸前静静看着远处,丹凤眼虚虚半阖,是两只倦怠的蝴蝶,无奈驻足于此。对于这样的实话我也不能反驳什么,许久后,我松开手,他也很自然地直起身,各自收回了怀抱。

夜风将那笼挂灯吹得不住晃悠,灯火一会儿落在我们左侧,一会儿落在右侧,世界都要颠倒,视线明明灭灭,依偎的人影也扭曲成混沌的一团。

袁无功道:“要出去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不再说什么,转身顺着长廊离开了。


看不懂这一章到底在写什么没关系……因为我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好麻烦的夫妻……好复杂的感情……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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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某日,姬宣给路嘉织了条极其厚实温暖的围脖。

谢澄:“嘶。”

袁无功:“怎么啦?”

谢澄:“真土气,白送我都不要,哼。”

袁无功:“是吗?”

两人一起看向穿戴好围脖笑容灿烂的路嘉。

谢澄重重:“……哼!!!”

袁无功脑袋一歪,恍然大悟:“我懂了,你是吃醋了!”

谢澄登时着急:“我才没——”

袁无功:“你吃醋冰儿厚此薄彼,只给相公织围脖却忽视了你我。”

谢澄:“……嗯?????”

袁无功叹息:“确实,他这样很不好,太不利于家庭内部安定团结了。”

袁无功慷慨激昂:“等着,今天我就要讨回这个公道。”

谢澄绝望伸出尔康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袁无功双手拢在唇边:“冰——儿——”

姬宣:“……”

闻声,姬宣侧身而立,满脸大写着冷漠。

袁无功继续:“没有——我们的——那一份——吗!!!!”

谢澄:“…………”

半晌,姬宣:“你正常点。”

袁无功一把扯过谢澄,不顾其拼命挣扎,强行将戴上痛苦面具的谢澄揽在臂膀下,面上仍是弱柳扶风楚楚姿态,袁无功泣道:“姐妹之间,真的毫无情谊吗?”

姬宣:“……”

“我只是想要一家人整整齐齐而已啊!人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挣扎未果,谢澄翻着白眼咽下最后一口气:“……你这个毒妇!”

姬宣:“……先把谢澄放了。”

袁无功:“嗯嗯。”

姬宣:“站过来。”

袁无功:“来啦。”

姬宣面无表情拿出之前练习新花式的失败作,珍而重之地分别将一条深紫一条土黄的围巾放在袁无功和谢澄手里,默默转身走远了。

(2)

袁无功拎着围巾抖两抖:“好丑。”

袁无功毫不犹豫地将围脖扔进垃圾堆,快乐蹦跳着逃离现场,随后被目睹犯罪过程的石安绕着王府追打了整整三圈。

(3)

谢澄:“那什么。”

姬宣:“你也想学?”

谢澄:“……也不是想学……就是……那什么……我看他围点毛绒绒的东西还……还怪可爱……我就随便一说……”

姬宣:“可以。”

谢澄扭捏:“真的吗,你……你不担心他更喜欢我织的?”

姬宣:“这有什么,你想学我就教,你不提我自然不会主动要求。现在就开始?”

谢澄:“哦哦行!”

摄政王和武林盟主相对而坐,人手一捆毛衣线,两根毛衣针,密密缝,密密缝。

(3)

路嘉从窗下路过,无意中往屋里看了一眼。

路嘉:“……噫。”

路嘉擦擦眼睛,确定那两个时不时轻言细语聊天的慈母确确实实是自己的两位夫人。

路嘉:“好怪。”

路嘉:“再看一眼。”

(4)

石安怒吼:“站住!你怎么能那样对待殿下的礼物——!!!”

袁无功:“啊哈哈哈哈……”

运着踏雪无痕的轻功,圣手大人今天也走满十万步了呢。


没卸妆没洗澡紧急敲字敷衍中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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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我总在反思,若前些年我没有听凭玄凤的安排躲在黑风岭偏安一隅,而是来这京城尽力混个风生水起,那现在面对姬湘的野心,我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整日奔波却于事无补。

晚上姬湘笑话我:“都告诉你了,户部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就算你拿了我手令去,他们也不会认账。”

“但这事总得有人去做。”

她漫不经心地:“嗯,所以我不会拦你,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战争的损伤就该止于战争,黎民百姓看着不计其数,但每条人命都无法代替——即使只让他们大概知道紧要,那几日躲在家里别出来走动,也是好。”

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胃紧紧攥成一团冰冷的铁,我擦了把头上的虚汗,懒得再去提既然她知道人命可贵,当初又为何只是为了抹黑太子名声,便置多名母子性命于险地——跟她说这个没意义,姬湘总会找到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为自己保有相当余地的坦荡。在睁眼说瞎话这一点上,她与谢从雪一脉相承。

姬湘把她手边的莲子羹推给我,饿过头,我此刻没什么胃口,拿起勺子黏糊糊搅了两下,就听见姬湘道:“袁大夫回来了?”

手在空中一顿,我抬眼瞥她,她摆手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而已,听闻前几个月药王谷似乎生了几桩风波,袁大夫身为药王座下大弟子,却长年置身事外,你可知道内情?”

我略尝了那羹,觉得腻,就将瓷碗推到一边不想动了,这段时间喉咙一直有着腥气,这甜水齁在那里下不去实在难受,不等我自己伸手,姬湘又主动给我倒了杯茶。

“……”我接了,吹开茶面热汽,道,“殿下如此礼贤下士,我心愧不敢当。”

古木桌案后,少女双手娇娇俏俏撑着脸,好似捧起一株富丽的山茶,难以想象那纤细的脖颈是如何撑起这宁肯抱枝断头,也绝不随风四散的决绝风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过了会儿,笑道:“以前我不留神,让极光阁一度出了个叛徒,别的倒不值一提,可笑的是那叛徒前一日还跪在我脚边真情实意同我表白发誓,说不愿让我一个女孩子家去做这么肮脏的生意,要将我从这样血腥的命运中解救出来,翌日便伙同一帮乌合之众将我赶下阁主的位置……唉,所以我讨厌男人,我讨厌男人哪,自以为是,愚不可及,但兄长除外哦,兄长没有他们的那些脾性,兄长此生唯一的污点就是有我这么个妹妹,可这也是上天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说到哪里了?对了,那个叛徒要杀我,他要杀我,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表示?现在我手下的人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们嘴上不说,其实是怕我又一言不合大开杀戒,不敢背叛不敢离开,没办法才跟随我,我要是再不和颜悦色点,总有一天会吓死这帮胆小鬼,谈不上什么礼贤下士——你呢,你是不是也很怕我?”

听完这通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我啜一口茶,慢吞吞地:“怕啊,谁不怕疯子。”

“你觉得我是疯子?”

“我没这么说,这天下谁都能是疯子,只有您不能。”

姬湘歪了歪脑袋,专注地思考着什么,我放下茶杯,刚想问她姬宣近来的动静,她就露出笑容,无比欢欣地开口道:“也没有关系,我呢是个疯子,而兄长是杀人魔,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面无表情:“姬宣不是杀人魔。”

“唉,我知道你喜欢兄长,这世上也确实没有比兄长更高贵更出众的人物,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兄长他确实是个杀人魔,他刚从边疆军营回来时,宫中除了我没人敢接近他,人人都说他身上有味道——是不是?你们的原话是什么来着?”

她毫无预兆地扭头问身边端着茶托,垂眼侍奉的侍女,那侍女好端端地被忽然点名,惊恐抬起一双小鹿眼,还没说一个字,手里的东西先乒乒乓乓摔了一地,她立刻瑟瑟发抖跪下去,不断求着饶。

姬湘仍饶有兴致:“我记不清了,你们当时到底怎么说的来着,难道你也不记得了吗,就你和萱萱呀,你们就在这个地方,大概以为我睡了吧,你们不是说二皇子殿下哪怕穿着华服也遮掩不住一身煞气,见了他得做三日噩梦么?”

“奴,奴婢没有……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除了面前这个侍女,不远处又扑通跪下来一人,估计是萱萱,一时偌大殿中只闻她们恐惧至极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好不惹人怜。

片刻后,姬湘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平淡地与我道:“你觉得兄长不是杀人魔,其实我也这么想,耐不住总有这样爱嚼舌根的东西,不过也多亏了这些人,会让我偶尔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可怕,若真怕我,就该在忤逆我的那一刻选择自尽,而不是直到现在还心存侥幸。”

说话间一切已成定局,我看了看光滑地面上十条长长的血痕,感觉自己的指甲盖也跟着疼了起来,姬湘道:“我以为你见不得这些。”

“见不得,那我求殿下放她们一条生路。”

“你不生气吗?”

“哪有一生气就杀人的。”

姬湘宽和地对我微笑:“在这皇城,一生气就杀人才是常态,做不到这点就会成为异类。”

我还要再求情,姬湘竖起一手,侧耳听了会儿,她轻轻道:“已经结束了,我们不必再为这件事浪费精力。”

我:“……”

姬湘仔细看我。

终于,她前仰后合大笑起来,道:“好啦,不逗你了,兄长不是杀人魔,我自然也不是,不会一生气就杀人的——你不信?来人。”

门外侍卫恭恭敬敬端进来一木盘,姬湘只看了一眼就道:“这下信了吧,若我真要杀她们,何必费力气拔什么舌根呢,一点小教训而已。”

那两团血腥软肉随着侍卫动作微微颤动着,犹如活物,所有侍女面色苍白如纸,离我们最近的那一个看着快要晕过去了,白芷那个堂姐似乎今日不当值,也不知道她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

摇曳腥风似乎触碰到了眼球表面,我闭了闭眼,姬湘贴心地道:“那就先还给她们吧。”

等侍卫出去了,我才说:“你当着姬宣的面也如此?”

“看情况。”姬湘极轻地耸肩,她随口道,“不喜欢莲子羹,要不要再喊小厨房给你做点什么?”

我说:“何时动手?”

我们一个比一个神转折,而她泰然自若地接上我跳跃的话题:“太子何时按捺不住,何时就是我们动手之际。”

“那你再想办法逼他一下。”

“急什么,我等了这么多年都不急于一时,你怎么比我还没耐心。”

我简短道:“我确实没耐心,我怕再等下去,我就真的要去找绪哥写共产党宣言了——走了,莲子羹你自己吃吧。”

“太甜?”

“不,不甜,也不苦,单纯难吃而已,殿下换个厨子比较好,过去是没办法,但没必要永远吃这种东西。”

她笑着点头,像完全不懂我话里的深意,我也不想多说,头也不回地从姬湘的视线中离开了。

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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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是姬湘动了什么手脚,也许是惯会装聋作哑的上天终于听见了我内心的祷告,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太子再也不能忍受这样温水煮青蛙的局面,五日后,秦王打着“上承天命,匡扶真龙”的名头,带着蛰伏多年的私人军队,从他的领地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了。

听闻此消息,我一整个儿喜大普奔,可惜袁无功近来入住李严府邸,他日日给我使绊子不提,还极为强硬地插手了我的饮食起居,头上要是没有这么尊大佛死死压着,我真恨不得当场来壶酒,和玄凤大领导庆祝咱们的倒霉工作即将步入尾声。

没酒也罢,我豪爽地连干了三碗苦药,袁无功撑着脸坐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着我,道:“这么开心?”

我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哎呀,同阿药打什么哑谜呢,相公那点心思都摆在脸上了。”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饴糖递给我,可我此刻并不嫌药苦,他就转手喂到自己嘴里了。

袁无功腮帮子鼓起一边,眉眼一如往常,里面攒着一万个坏心思。我现在看什么都无比顺眼,只觉这些坏心思非但无伤大雅,还透着股猫咪似的狡黠劲儿,就有点想伸手捏捏他的脸蛋,再给他塞一颗糖吃。

“等打完这场仗……”眼瞧着轻浮的想法演变得略有些收不住,我当机立断转变思想,“我就回老家成亲!”

“相公这话听起来不太吉利呢,不过话说回来,你都有我了,还要同谁成亲?”

袁无功眼带钩子,语气幽怨至极,显然是犯起了戏瘾,我哈哈笑起来,顺着道:“有你了,为何便不能再娶,你们这儿三妻四妾难道不是常态?……我错了我乱讲的,你们仨就够我消受了。”

“难以消受的是小秋和冰儿吧,我不会给相公添麻烦呀。”他认真地道,“何时何地,我都是站在相公这一边的。”

“话本身很动听,谢谢。但是你忘了吗,是谁之前说,他最大的乐趣就是为难自己相公,这样的反动发言我可没法忘记啊。”

袁无功挑起眉,并不反驳,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唇角往上稍稍弯了起来。

可紧接着,他自顾自地道:“若非我清楚,相公怜悯众生胜过一切,倒真要以为相公发自内心期待着这场战争了……毕竟会期待战争的,只有投机取巧的下等人,以及那些藏污纳垢的,所谓上等人。”

“还有纯粹的疯子。”他又补充道。

我说:“我期待的不是战争,而是战争后的和平。”

“想要和平,那你就应该站在太子那边,太子若能名正言顺登基,那么就不会有这场战争。”没聊几句,他话里就开始夹枪带棒,“说到底,相公还是心疼你的宣殿下,为了他,什么嫡长尊卑都顾不上了。”

我不过默了片刻,袁无功倒像是自觉踩中了我的痛脚,越发阴阳怪气起来:“可惜那位不清楚你为他做的牺牲,只一心要抓着你送回黑风岭去……”

“你怎么知道他想送我回黑风岭?”

袁无功不答了,沉着脸,将嘴里那块糖咬得咯吱作响,面部肌肉的缓慢活动也没有带出一丝半毫的轻松笑意。哪怕到了今天,我都不清楚他在京城布下的旗子有多少,二夫人手腕通天,我除了甘拜下风又能如何。

其实我与他都清楚,无论如何,这场皇室间围绕龙椅的战争都会爆发,无论做出何种选择,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但袁无功要借此朝我发泄不满的情绪也无妨,这段时间,他为我付出的够多了。

我却一味辜负他苦心,在棋局中越走越深。

所以面对袁无功的挖苦,我只是笑着拍了拍他头顶,不做更多的解释,起身就从房间离开了。

……没往外走几步就听见房间里摔碗摔花瓶的动静,那阵仗之大,生怕隔了门我听得不够清楚似的。

我:“……”

李严向来神出鬼没,从柱子后冒出一个雪白的头颅,仿佛是因见我站在原地犹豫要不要倒转回去,他及时出声道:“又是要去公主殿下那里?”

我:“对,但是……”

我一脸郁卒地跟李严竖起大拇指,比向身后藏娇的金屋。

李严立刻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又吵架了?”

“没……”

“哦,后院失火,软刀子慢毒药,我懂了。”

李严拢手入袖,肃容道:“神使尽管去办事吧,莫要有后顾之忧,汝妻子,吾养之。”

我:“…………”

趁着李严那忠心耿耿的护卫影鹰不在,我撸起袖子,把这位曹贼按着揍了一顿,才心平气和走人了。

姬湘:“下手轻点,太史大人身娇体弱,又有大用,你得给我留个人。”

我:“晓得,但李严那张嘴啊,有时候不揍他一顿,是真的怪对不起自己……”

姬湘:“行吧,那等我把太史大人利用完了,准你拿针线去把他的嘴缝上。”

我:“谢主隆恩。”

自打我回京,姬湘在我面前已是装都懒得再装一下了,从前那叫一个温良贤淑善解人意,现在她暴露本性后同本人岂止是臭味相投,有时候我觉得就我俩滋滋冒的坏水儿,袁无功那号人物都不一定比得上。

一唱一和完毕后,我琢磨着得想办法再拿姬湘一个把柄,免得她事成后真的卸磨杀驴,二话不说把李严咔嚓了。

毕竟将杀心藏在玩笑话里,她这样的操作也不是头一回了。

左右皇帝驾崩,太子在外,宫中无序,我一个身无官职的白身,隔三差五来公主殿就跟上班打卡没区别,打完卡,领完任务,社畜就要开始一天勤劳的工作了。

我都很难想象自己能爆发出这么多能量,李严那是将我当神使,给我刷了八百层滤镜才会有这样的信任,可姬湘竟和李严的做派没什么区别,她理所当然地给我布置一大堆常人难以完成的任务,并毫不怀疑我能超出她的期待。

“因为是阁下你嘛。”姬湘笑不露齿,光看外貌确实是百家求的好女,“就是天上的星星,我若说想要,你会不会给我摘下来呢?”

“不会。”我冷漠地打断了她的痴心妄想,“但如果是你哥想要,那另当别论。”

姬湘优雅地耸耸肩,轻描淡写道:“很遗憾,兄长想要的可不是没有价值的星星——对了,我差点忘记交给你,这是上次随密函而来,送给你的信。”

信件上看不出有没有被人提前拆阅过,我懒得躲躲闪闪,直接在姬湘面前打开了它,快速浏览了一遍。

“兄长写了什么?”

“老一套,劝我早日滚蛋回黑风岭。”

我沿着之前的折痕将信折起,放进衣襟内,姬湘观察着我的神色,半晌,温和调侃道:“真是恩爱啊,夫妻都如你们这般互相体谅么?”

我怀疑她眼睛出了大毛病,我跟姬宣这叫哪门子的互相体谅?

我独断专行,他刚愎自用,体谅二字大约一生都不会出现在我们之间。

“至亲至疏夫妻。”我简单道,“没什么特别的。”


袁无功现在的心理状况已经危险到扭曲了,他很清楚闻人钟的身体有多糟糕,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占有这仅剩的时间。

如果闻人钟意志稍微软弱一点……但凡相公镇不住场,二夫人就要把人强行带回药王谷锁起来了。

面无表情咬糖块的样子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摆手)

至于姬宣……一边在信上骂骂咧咧怪相公不听劝,一边又别别扭扭提醒相公春寒料峭记得加衣,手上的伤口别沾水……常规操作了,老傲娇。

谢澄嘛……谢澄现在是三人中最煎熬的一个。

一些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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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复盘一下角色,毕竟我断更太久了。

闻人钟:头铁娃,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冲,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

姬宣:一边在信里骂骂咧咧怨恨相公不听劝不肯远离危险,一边别别扭扭提醒相公春寒加衣,手伤不要沾水。十级傲娇了。

袁无功:小黑猫心里全是坏主意,知道闻人钟身体的糟糕程度,却不能阻止闻人钟贯彻自己的(作死)意志,无能狂怒中,只要闻人钟稍微表现得软弱一点,黑猫就会变成毒蛇,把相公生吞活剥了。

谢澄:夹在老婆和老爹之间的倒霉选手,“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千古难题的解答者,目前给出的是负分答案,本人对此也有自觉。

人物阵营图。

红方(姬湘永远滴神):姬宣(我妹妹不可能这么可爱),谢从雪(为了女儿我说不定连太子都能干掉),谢澄(到底该救谁,他俩到底为什么不会游泳啊啊啊啊)

蓝方(太子或成最大输家):秦王(叔叔我啊,也有一个黄金般的梦想呢),谢从雪(没错太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手下出二五仔了),绪家(绪陵:我也不想的,但我是绪家的绪陵,真男人,要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和淋漓的鲜血)

混乱中立反复横跳派:袁无功(撕啊,再撕得响亮些!真是一出好戏啊.jpg),李严(神使指哪儿我打哪儿,一切都是天道的安排,慈悲的搞事微笑.jpg)

时间线大致进度条:

谢从雪和向月(姬宣他妈)青梅竹马——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谢从雪借辅导太子习武的机会,顺利入宫和姬宣他妈偷情(神他妈偷情,我得安排他是强上的,老东西不是好东西)——姬湘出生(皇帝: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

ps:虽然还没写,谢从雪起初并不晓得自己还有个女儿,所以他是真的站在太子那边和姬湘兄妹作了很多年对(在他的视角来看自己是被爱人背叛了,爱人还给别人生了俩冤种娃,呜呜自己可太惨咧),直到向月临死前告诉姬湘自己的身世。

pps:谢从雪一边怨恨向月,一边又想复活对方,赤胆忠心那个秘方本质上是药王谷搞人体实验折腾出来的玩意儿,打的广告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图片与实物究竟符不符这个药王谷也说不清,但一经售出概不退货(谢从雪:冤种竟是我自己)

赤胆忠心+十腹之子=复活老婆

十腹之子好搞定,赤胆忠心难办,非至刚至强者不可得。

谢从雪得到秘方,开始培养最关键的谢澄,数年后,为了给太子贤德美名泼一泼脏水,姬湘顺手就把这个秘方告诉太子(姬湘恶魔低语:你只要拿这玩意儿去诱惑谢从雪,那么天下第一高手就能彻彻底底死心塌地为你所用了。太子:?!妙啊!为了礼贤下士我拼了!)

于是京中出现开膛手,狩猎不贞不洁的女子,其实就是在收集十腹之子。

现在经白芷(闻人钟救下的倒霉姑娘)指认,民间基本确定就是太子干的好事了,姬湘缺德计划大成功。

再回到时间线上:

闻人钟穿越——谢从雪安排试炼,测试谢澄是否能突出重围,拥有赤胆忠心——闻人钟救下谢澄,但未告知谢澄自己是谁

正常时间线,姬宣因秦王刺杀而死,袁无功因了无生趣选择自杀,谢澄作为药引被挖心,闻人钟穿越后时间线变动,山贼抢亲,天选之人挨个儿入网。

故事来到本文开头。

现在就是进入混斗大决战,闻人钟无双开太多,嗑药也吊不住命,属于是奶妈自己都没奶了还得满地图跑着救人,让我们祝这位普渡天下的奶妈好运。


等一下,这章是复盘,上一章才是更新哦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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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姬湘的配合是如此默契,以至于在某次汇报工作完毕后,她向我发出了虎狼之词:

“说起来,你和兄长虽已成亲,但并未记入族谱里吧?”

姬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忙着处理手上那一大堆来自极光阁的密函,忙里偷闲回道:“我家的族谱在我叔父闻人达那边,他是个十成十的人渣,等我手头空了就会去把他处理掉……”

“也就是说,双方家族都没有认可你们的婚姻?”

由于姬湘心安理得地将她自己的事务推给我,半点不担心我会反水,所以这会儿比起我脚不沾地的忙碌,她倒是悠闲自在。只见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姬湘语气里透着古怪的愉悦:“既是如此,也就不能算数了。”

我手里提着墨笔,无动于衷地瞥了她一眼。

“阁下……闻人公子,嗯……还是喊钟儿好了。”

姬湘笑道:“不考虑嫁给我吗?”

我手一抖,墨汁啪的砸在刚写好的信纸上。

“我不喜欢男人,也没打算为谁生孩子,可如果对象是你,或许有试一试的价值。”她细长的手指绕着一缕发丝,姿态娇娇俏俏地,道,“现在答应的话,给你封个贵妃当哦。”

我沉默良久,搁下笔,缓缓道:“钟钟,朕要封你做贵妃,做朕最钟爱的贵妃。”

姬湘煞有介事点点头,不唱完这出戏不罢休了:“怎么样,嫁给我,比嫁给兄长好吧?我可比兄长会疼人,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天上的星星也给你摘下来。”

“你摘,你现在就摘,摘得下来,我带着全家老小来给你当贵妃。”

她终于开怀笑出声,我摇摇头,再次提起笔,原以为这个倒霉话题便这么过去了,结果过了一会儿,姬湘又自言自语着,道:“一夫一妻……”

陡闻此言,我震惊地望向她,姬湘拇指轻轻托起下颔,宛若早有预料般对上我的视线,她含笑道:“兄长是你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这样也算一夫一妻,十分的合理呢。”

“……没事儿就来干活。”

“来了。”

如是忙碌,虽辛苦了些,倒让我无暇再去想谢澄的事了。

即便我重伤濒死,谢澄也还是在我和他师父之间,选择了谢从雪——如果真的能让我遗忘这件事,那就太好不过了。

而我想遗忘的记忆,却也远不止于此。

然事与愿违,这日晚饭后,我在公主殿前与谢澄撞了个对脸。

数日未见,他看起来十分之憔悴,眉宇压着一抹阴霾,脸颊都隐隐凹陷了下去,那其实显得谢澄整个人稳重深沉许多,但只不过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让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染上忧郁之色。

谢从雪没我会养人。我漫不经心地想到。

谢澄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时见到我,以至于出口的第一句,竟是讷讷的:“你不是一般都上午来么……”

他开了头,我自然也要将话接下去:“今日上午有其他安排,公主也知道。”

谢澄就很不安地点点头,头一点下去就再抬不起来,他眼神躲闪,目光游移,与平日里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大相径庭,我耐心地在原地等了他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敢于看向我。

月光淡漠,悬在梁角的宫灯也并不明亮,但我却能无比清楚地,在谢澄眼底看见某种可以称之为恐慌的情感。

我不明白他在怕什么。

“那我先进去?”我说,“还是说你有急事?能旁听吗,不能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急忙道:“不……不用,一起进去就是,可以旁听的……”

我本来想笑话他一句,既然可以旁听,为何要特意挑个我不会出现的时间点来?想了想,又觉得问这话是自取其辱。

他可能只是不想看见我而已。

毕竟是我逼得他在师父面前没法好好做人。

和谢澄一同往内室走去,一路上他都没开口,耷着肩膀,与我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尴尬距离,连手脚都快同步了,他介意成这样,反而叫我诡异地轻松不少。我这样的想法其实怪不道德的。

我想了想,主动道:“你师父伤好了吗?”

“……”谢澄抿着嘴,小声说,“右臂断了,接不起来。”

我无所谓地:“是吗,挺好。”

谢澄不吱声了,估计也在心里琢磨我缺大德。

我又走出几步,发觉他没跟上来,回过头,谢澄立在我身后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我。

可他注视的只有我的背影,我转身,正好看见他仓促地避开脸去。

“不走吗?”我道。

这条通往内室的路幽深且狭长,除非隔两日来此打扫的侍女,不会再有其他人。一切都很寂静,一切也都在离我们远去。

一扇接着一扇的窗户拥入月色,我站在月色里,谢澄躲在那相邻的黑暗中,他惯常绑着高马尾,此刻,那高马尾看着也很落寞。

我忽然说:“你不敢面对我吗,谢澄?”

他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般瞪着我,气势汹汹的,但很快,就在下一刻,他眼睛就红了,控制不住要落泪一般。

谢澄张开嘴,可惜没能发出声,喉头生涩上下滚动着,那些颤颤的发音藏在他无助又悲哀的神情里,不用一字的交流,我也清楚那无法言语的滋味。

从舌尖咽下去的每一口都是热血,都是苦泪。

“我……”

好半晌,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字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我轻微耸了耸肩,实话实说,“我从来都是想要见你的。”

他傻乎乎地睁大眼睛,好像我说的话有多不可思议,紧接着,谢澄嗤笑出声,可没等我再开口,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唰的流了出来,流出来的那一刻,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你等一下……!”

谢澄快速捂住自己上半张脸,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了一步,今日刚见面那会儿我还寻思他变成熟了,这才在心里夸他几句,转头就又打回了哭包原形。谢澄这做派令我略觉错愕,下意识快步上前,结果吓得他又嚷道:“别过来!”

这回,无论是哽咽哭腔还是浓重鼻音,都毫无遮掩的余地了。

我静了静,道:“好,我不过来了,你自己擦擦脸。”

为了表示尊重,我干脆背过身,直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才问道:“好点了吗?”

“……”

“你今天不太适合见公主,如果谢从雪让你传的话不那么要紧,明日再来也一样。”

我试着让自己说的话客观公正,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或者,我的意思是或者,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将传话内容告诉我,我替你向公主禀报。”

“你现在……”

“什么?”

他哑声道:“你现在,就只有这些话同我讲吗?”

立时,我又静了。


公主提议让闻人钟做贵妃,一半开玩笑,一半也是真这样寻思过了。

尽管我一直觉得三心二意的小狗不配当小狗,谢澄只是一只会拆家的猫猫,但不得不说,在主人面前忍着哽咽却还是呜呜出声是小秋确实是能勾起人怜爱的修勾。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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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大雨。

袁无功坐在路边卖酒的小店里,望着芦蓬外的雨幕。

店家:“你在等人吗?”

袁无功:“没有哦。”

他坐在那临雨的桌边,一壶酒冷了又温,始终喝不完。

过了很久,店家的小女儿跑到他腿边,脆生生地问:“不喝酒吗?”

袁无功笑眯眯地低下头,给她喂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糖:“喝的呀。”

“你没有喝,我们家的酒很好喝哦!”

“小小年纪,怎么也爱酒?酒有糖好吃吗?”

小女孩怪罪般瞪他一眼,腮帮子含着糖鼓鼓的,扭身跑到屋子里面去了。

袁无功收起笑容。

他看了看桌上的酒壶,又看着外面的雨。

雨好像不会停了。

店家忽然注意到那坐了大半个白日的青年冷不丁站起来,伞也不撑,就要走进无边雨幕中,店家忙出声道:“等的人不来了吗?!拿把伞!我把伞给你!”

“不用伞。”

袁无功步出芦蓬,雨水顷刻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滑。

雨声淋漓,店家并不能将他的话听得很真切。

袁无功淡淡地说:“我本来也没在等人。”

他走后,不过两炷香功夫,雨就停了。

踩着一地的彩虹,有个年轻人急匆匆向着这边跑过来,甫一进到店里,就大声道:“阿药!我来迟了,我不知道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

他说着说着,大概是意识到这里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就噤声安静下来。

小女孩躲在桌子下面,好奇地看着他,新来的年轻人环顾一周,便长长地松了口气,他自言自语道:“果然,还好不在啊……我犯傻了……”

“在哦。”

小女孩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向外面:“他走了。”

她说话没头没脑,年轻人仍耐心地蹲下来与她平视,微笑着道:“谁走了?”

“爱吃糖的人。”

店家路过,见此情形顺口道:“他往东边去了。”

“……”

年轻人安静片刻,道了句谢,就又埋头跑了出去。

按照他跑的这速度,想必是能追上错过的人。

店家收起桌上那壶一口未动的酒,打算等他们回来后再给热热。


就算是整天吓唬别人说狼来了的撒谎精,在真的遇见狼时,也还是希望会有人来救自己。

阿药就是那个溜完所有人,彻底失去他人的信任后,主动走进狼窝等死的倒霉孩子。

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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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一点点吐出来。

幸好我现在是背对着谢澄,此刻我脸上的表情不太适合给他看。

“好吧。”我回过身,笑道,“是我不对,跟你说话的语气太公事公办了点,我会注意的。”

他既然站着不动,我就主动走过去,拨开他的手,用袖口给他擦脸上未干的泪痕。

谢澄眼睫湿漉漉的,如同一团在茧里未发育成熟的蝶翼,我用指尖轻轻替他捋平,他眼一眨未眨地凝视着我。

窗外流云移转,天边一颗不隐于月色的星子在闪烁,那模样竟比月亮还要骄傲。

“好了。”我又说道。

就在我要将手缩回去的那一刻,谢澄猝不及防握住了我的手腕,来势汹汹如闪电,但其实强势的只有姿态本身,他的力气并不大,我随意一甩就能挣脱。谢澄头颅低垂,他是个性情别扭的人,有外人在时很少笑,可一旦笑起来就如同春日的繁花盛放,此刻,那俊美容颜好比一潭浑浊死水,花朵在其中枯萎,从他眼里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亮。

长廊寂静,寂静却又是另一种压倒性的喧嚣。

起初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

谢澄的指腹扣在我的命门,一时我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肌肤更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谢澄终于放开了我,我若无其事拢手入袖,先一步朝内室走去,果然,谢澄很快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如游魂般紧紧贴在我身后,这会儿倒全然不见方才面对我的拘谨了。

鬼使神差的,我想起了袁无功。

他也爱这般贴着我走路,踮着脚,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影子里,口蜜腹剑的毒蛇嘶嘶尾随在身后,分明藏着叫人血溅三尺的坏心思,偏表现得跟一刻都离不得人的小猫一样,叫人来不及生出畏惧,实在是狡猾奸诈,可爱至极。

我不太愿意承认,在袁无功和谢澄之间,过去我确实更疼爱谢澄一些,毕竟谢澄太闹腾太易惹是生非,逼得我不得不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除开这一表面浅显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毒蛇。

哪怕毒蛇装得像猫。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也不在乎谢澄有没有听,我自言自语着道:“说是有一个农夫,在下大雪的天捡到一条冻僵的蛇,他就将蛇揣在了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

“农夫把蛇带回家,在一整个冬天都与它形影不离,知道蛇类惧寒,就时时刻刻将蛇带在身上……”

“一人一蛇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无意间抬起头,发现那颗星星不见了,流云散尽,明月的光辉消融的不止是黑暗,还有那些同样发光的存在。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变得暖和,溪流也开始解冻,这天,农夫惯常带着他的小蛇去地里干活——”

我的话没有说完,谢澄就短促地道:“够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故事原本的结局了,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没必要这样焦躁。至少现在没必要。

我很少违逆谢澄的心愿,可这次我并未顺他的意,只是一顿,就平平淡淡地,继续将故事讲了下去:“蛇虽然咬了农夫一口,但农夫没有死,由此可见这是一条无毒蛇。故事结束。”

“……”

谢澄不再前进,我也停下脚步,跟着就抬起那只被谢澄牵过的手,向他展示手腕上的命门。

我笑了笑,用自己都会惊讶的淡漠口吻说道:“谢从雪没死,我也不会死,活得好好的,放心吧。”

我最后还是没有和谢澄一起去见姬湘,按理来讲我应该把握好谢从雪的全部动向,可临门一脚我还是做了逃兵,把谢澄领进内室,我就离开了。

临行前,姬湘看我那眼神相当意味深长,多半是已经瞧出,我不愿意再和谢澄呆在一处了。

翌日我重新去找她,果不其然,她上来就是一句调侃:“我说错了,不是一夫一妻,是三夫一妻,真是好胃口啊。”

我决心当缩头乌龟,装作没听见她的话,可姬湘这种性格恶劣的人怎么会轻易罢休,她一边往文书上盖自己的私印,折起来交给侍女,一边游刃有余地跟我玩笑:“未来的天下第一在你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何等的调教手腕,我心向之,介意分享一下御夫秘籍吗?”

“行啊。”

被姬湘一句一句生生逼进了死角,本来因着昨夜毫无防备地见到了谢澄,我就一直隐隐不爽快着,现在又遭到姬湘的连环刺激,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东西一摔!

顿时满屋皆静,侍女纷纷愕然地望向我,显然是在怀疑我嫌自己脑袋太多,竟敢在这个国家目前最有权势的少女面前,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为。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她们眼神里写满了这样的疑问。

唯姬湘仍是饶有兴致,撑着侧脸,唇边含笑,她仿佛并不介意我突然的发作,只道:“洗耳恭听。”

我面无表情地说:“很简单,敢闹腾的就拿藤条抽一顿完事,抽一顿解决不了就抽两顿,总有打到服的那一天,叫得越惨,打得越狠,你懂的,这都是夫妻情趣,官府来也得向他们说一句忍忍就过去了。”

姬湘:“懂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喜欢得要命,诡计多端花样百出地来讨打罢了。”

我补充:“除了我。”

“除了我兄长。”她严肃道。

安静半晌。

我接了今日任务,她布置好了接下来的棋局,我俩无比镇定地分开,干自己的活去了。

日子这般一天天的过,由于我现在需要和朝堂上的各类官爵打交道,便也能察觉出京城这帮权贵对战事的担忧,不论他们是站在哪一边,战争都将破坏或加强原有的利益结构,重新进行一次大洗牌,面对这样动荡的局面确实会叫人感到不安。

而比起这些人,我身边的几位简直堪称是不动如山,精神境界之高,我实在是叹为观止。

姬湘这样的主战派自不必提,袁无功这样爱看热闹的混乱中立乐子人也一样,连李严都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不但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云淡风轻,还在云淡风轻里跃跃欲试——简而言之,太史大人那颗想搞事的心,快要按捺不住了。

我:“刚认识的时候,太史大人那出尘的风姿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晃眼间半年便过去了……”

李严客气地道:“哪里哪里,神使才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见到神使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大人雪发白衣,惊鸿一瞥好似世外仙人……”

“神使双目清澈,顾盼神飞,宛若九天神君落人间……”

与他假惺惺来回交手几句,李严终于图穷匕见,一双眼睛在枯槁的脸上亮得吓人,他猛的靠近我,语气如饥似渴:“所以,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出场?”

我不动声色往后靠了靠:“你自己不会占卜么?”

“唉,是会占卜,但我还想留着命,陪神使到最后一刻。”李严遗憾地道,“当然,只要神使一句话,我李严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

难道是黑风岭熊瞎子团伙入驻京城,改变了此地风水的缘故,李严说话都莫名其妙带了股山贼匪气。眼看着太史大人的画风要歪出八百里开外,我急忙打断他,道:“你还是留着命,也留着嘴,多歇歇吧。”

李严咂咂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安抚这位虔诚到疯魔的信徒,我只好端出高高在上的嘴脸,倨傲地道:“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

他这才来劲了,笑容满面地向我细细说起这段“封建主义神学公司堂堂下海造星计划”“101女帝出道史”“青春有你之守护世界上最好的公主殿下”。


农夫与蛇那一段,闻人钟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想安慰谢澄,还是想伤害他了,毕竟无毒蛇也是蛇,这对闻人钟而言已经是很恶毒的措辞了。

以及他前世不爱看甄嬛传不看选秀综艺,能了解这些专业术语(?)是因为他有个时尚弄潮儿的妈,他陪着妈妈看过。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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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版本路嘉。

谢澄任性。

路嘉:“那行我先走了,你慢慢生气吧。”

袁无功阴阳怪气。

路嘉:“你脑子有问题?不用解释了,出来打一架再说吧。”

姬宣谜语人。

路嘉:“我现在给你两个选项,一,老老实实交代,二,被我按在床上打一顿再老老实实交代,你自己选吧。”

差不多就是这种性格。

谁还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举了。

闻人钟版本路嘉。

谢澄任性。

闻人钟:“我的问题。”

袁无功阴阳怪气。

闻人钟:“忍忍就过去了。”

姬湘谜语人。

闻人钟:“没关系我这边会努力跟上你的步伐,你尽管往前走吧。”

虽然很贴心,但崩坏程度差不多有百分之七十了。

他唯一崩坏上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确认自己再也回不了家,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拼死撑住的,所以不用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他是我目前写过最强悍的受了。


也没有必要担心本文结局,光看文字反映不出来但其实我是个很有良心的人,真哒(>_

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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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是神棍,若他生在我那个时代,必然会成为一位在天桥上戴个墨镜测字看掌的风水大师,搬把小板凳,晃悠着大蒲扇,消消停停挣点缺德钱,日子活泼又有滋味。

也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不幸,社会主义接班人没当上不说,李严来到的却是封建迷信一把好手,人人信仰玄学的大夏王朝。

他确实得到了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李太史的名号传遍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疆土,他让甘霖降临在最酷烈的旱季,叫冲毁村庄的洪水重归河道,山海为他而开,又因他移平。

如此丰功伟绩,那句“太史真乃世外仙人”的赞美,就焊死在他身上了。

……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说起自己这段时间花大心思布下的局,李严便眉飞色舞起来,事无巨细向我全盘托出,由于太史大人是那种很容易翘尾巴的不经夸货色,所以我只是耐心听着,内心惊叹佩服上天了都不会提他一个好字,但渐渐地,我就觉得哪里不对了。

“李严。”我皱眉打断他,“你这两天有休息过吗?”

他神情很明显一愣,随后相当自然地道:“尽管我很愿意将每一刻光阴都花在神使嘱咐的事务上,无奈究竟是肉体凡胎,每日还是需要那么三四个时辰的睡眠,让神使见笑了。”

我从他眼下浓重的青黑之色,看到他那头本该光滑如绸缎的白发,再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将宽大衣衫撑得奇形怪状的身躯,最后,我的视线移回李严脸上,与他平静地对视。

被我盯着看久了,李严那笃定轻松的笑意就缓缓淡去,他目光闪烁,不安地:“我哪里没有做好吗?”

我沉默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李严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又在我身后讷讷唤了几句,就不敢再真的跟上来。我出了门,沿着廊道走了几步,找到李严那个叫影鹰的护卫。

他抱着剑,冷冷地瞪着我,我知道我从来都在他这里不受欢迎,过去我不当一回事,现在倒认为,影鹰对我的怨恨并非平白无故。

我在影鹰这里,知道了李严这段时间真正的状况。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煤窑里扬着皮鞭虐待下属的黑心老板。

听完影鹰充满感情色彩的陈述后,我很快就重新回到屋子,李严立刻从座椅边站起身,显然是准备了一大堆应付我的说辞,没等他开口,我竖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

我说:“夸你是世外飞仙不似红尘中人,你心里就真的没数了吗?”

开幕雷击,把可怜的太史震傻在原地。

“天道允你修习玄术,通晓人间之道,是为了让你谨守本分,三缄其口,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说的话不说。”我冷冷道,“凡人愚昧,将你供上神坛,但你这一头白发意味着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

看他一脸跟不上套路的茫然表情,多半是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的。

“……你逾规了,李严,不想死就收敛点。”

我叹了口气,不愿再这般神神叨叨地讲话,刚要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李严却倏然提声道:“神使的心意我明白,但凡人之命死不足惜,我只要能看见神使实现自己使命,其余的一切都可不在乎!”

影鹰静静地来到门外,听闻此言,他那张冷硬的面容笼罩着一片晦暗之色,我看向他时,男人眼中似有嘲弄之色。

你劝不了我家大人。影鹰已经这么告诉过我了。

我嘴才张到一半就被迫中断,李严浑身颤抖,激动地说道:“只要能为神使的大业起到些微作用,李严便是死在这条路上,也绝无怨言!天道……天道让李严出生在这个时代,便是为了与神使相遇啊!”

坐在位置上喝茶下棋还好,他这一激动,活像具成了精的骷髅站在坟头给我应援,阴风阵阵,骨头咯吱碰撞作响,场面真是又诡异又有喜感。

而他这番慷慨说辞,只迎来了我的一声冷笑。

我轻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天道多加安排?”

“……”

“李严,你既然知道凡人之命死不足惜,既然知道自己在天道面前渺小如蝼蚁——”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安静。”我面色不改,“你今日打断我太多次了。”

我的措辞如此无礼,他苍白容颜上,却顿时飘出两团少女怀春般的红晕,连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我没眼再看,淡淡道:“你只是凡人。”

“对,我只是凡人……神使尽管使用就可以了……”

“那就听我的。”我说,“你的命没那么珍贵,你的能力也很有限,而我跟你不一样,李严,我是你心目中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使,不对吗?”

他眼睛已经亮到我不敢直视的地步了。

我甚至没有胆量去考虑,在全程旁观的影鹰眼里,我与李严看上去有多么有病,但没办法……要说服一个病入膏肓的神棍,不将自己也变成一个精神病,是万万走不通这条道的。

“你不听我的话吗?”我问道。

李严猛的摇头,又猛的点头,表达系统支离破碎,天晓得他内心又在经历怎样的山呼海啸。

李严双手陶醉地捧着自己的脸,分明整个人都枯槁犹如行尸,但周身气质却像一团在风雪中不肯熄灭的火焰,连同血肉灵魂一起灼烧殆尽。

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有信仰的神棍。

李严的语气如梦似幻:“我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您……”

“那就保重好自己,哪怕你无能,无知,你的命也是属于我的。”

铺垫到现在,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至关重要的,也是贯穿了我打工生涯的话语:“我要你活,你就不能死,明白了吗。”

玄凤:“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我:“……”

玄凤:“你的一切,属于我。”

我:“……”

玄凤:“明白了,吗?”

我:“……”

面对玄凤的全方位无情嘲笑,我气若游丝,颤颤伸出一根手指,痛苦地道:“领导,你再模仿下去,你就会彻底失去一个勤劳的007打工人……”

我的高傲姿态,只坚持到回房的那一刻。

高昂着头颅的,只是我的伪装,卸下面具的我,才是真实的小丑。

玄凤这回化身的是一只肥头肥脑的山雀,它笨拙地拍拍翅膀,飞到我肩膀上,我原以为嘲笑大会到此为止,结果它又一本正经来了句:“不愧是你,实在优秀至极。”

然后夸奖性质啄了啄我的头发。

我觉得还是趁现在动手掐死它,尽快毁尸灭迹算了。

大概是看出我渐起的杀心,大概是清楚眼下它那对柔弱的翅膀不足以逃出我的魔爪,玄凤及时转移了话题:“你真的要,干所有活吗?”

“啊,嗯,李严开了个好头,只要将他的旗号借给我用,后面的粗活我自己也能上。”

李严身为太史,多年来为这个王朝窥探国运,付出寿数近半却不慕名利,先帝对他极为重用,若非李严无意,那么落在他头上的官职就不是太史,而该是国师了。

而即便再清高的人,在这声色犬马的京城沉浮久了,也会有自己的势力,从来不为哪一方势力说话的李严,想要操控舆论,引导群众视线,那简直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世外仙人。

“最多就是我多干点活,又累不死。”我笑着伸出手指,好让玄凤站在上面,“无所不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方奶妈说了要救所有人,那么就不会允许我方任何一个人死,这是奶妈的职业素养。奶妈把自己抽空了都要救所有人。

尽管我方不是傲娇就是病娇,不是病娇就是沙雕……

不过他该庆幸和李严的这段对话只有玄凤和影鹰听见,要是袁无功也知道了,那么二夫人接下来三年的笑料都有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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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玩儿的场景。

如果天选之人们都生活在现代,能换一种相遇方式,那他们的日常比起本文正文应该是相当随心所欲,是会在酣畅淋漓的一个深夜,随着兴致跑去酒吧包场的那种类型。

袁无功和姬宣多半是千杯不醉,但袁无功依然愿意在众人的笑声中尝遍美酒,而姬宣则默默决定一会儿由自己开车带全家回家,所以滴酒不沾,只认真负责开酒醒酒准备冰块。

打架最厉害的谢澄反而是标准的一杯倒,不过他轻易不承认自己在酒量上的差劲,涨红了脸要和路嘉拼酒,路嘉全身上下都是在床上留下的痕迹,尽数裹进风衣围巾里,他脸边发丝垂落,眼睫纤长犹如栖息在此的黑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谢澄,最后只是笑了笑,便一杯接着一杯同小老婆喝了下去。

最后是路嘉亲手把谢澄扛出酒吧的。

而这个夜晚还没有完。

在路嘉和袁无功的双重撒娇兼逼迫下,姬宣将跑车开到郊外无人的荒凉原野,一手捂着脸,把方向盘转交给路嘉后就装作听不见良心的谴责,路嘉笑嘻嘻地飞了个吻给反复确认每个人身上安全带是否系好的大老婆,一脚油门毫不客气踩到底,跑车刹那间飞一般冲了出去。

袁无功张开双臂,肆意地大笑:“呀吼——”

路嘉也:“呀吼——”

谢澄倒在后座,神志不清地跟着:“呀吼……呕……”

姬宣:“……”

姬宣面无表情地拂开打到脸上的头发,任由推背力将自己按死在椅座,心里静静地想,呀吼,十二分,没了。

“老婆!!!!爽不爽!!!!”

“爽死了老公,老公好棒,老公最棒!!!!!”

“哈哈哈哈哈哈哈!!!!”

跑车疯狂地在原地打起转,在草地划出一道道轨迹,萤火虫也被这样的动静惊得四散,路嘉笑得咳嗽,不断地按着喇叭,袁无功便顺着他的节奏,仰头高声唱起他们当初谈恋爱时听过的情歌,姬宣在副驾忍了又忍,还是没克制住冲动,去纠正了袁无功中途几个疑似故意跑调的音,而谢澄已经完全醉到没反应,抱着车上放的巨大玩偶熊,只时不时咧嘴嘿嘿傻笑。

如果天上的星星静止不动,那么他们就成为了旋转的星空。


路嘉自己千杯不醉,但闻人钟是三杯倒,毕竟身体不一样,所以想要对醉酒相公为所欲为,只能抓紧机会了。

另外,在不会有人出现的荒野醉酒驾驶,理论上讲不算犯罪,毕竟这种情况下的荒野不能算作危险驾驶罪里的“道路。”(严肃.jpg)

但退一万步就算不是犯罪,那也是危险行为,请勿模仿,珍爱生命,遵守交规。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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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了李严的事务后,我真恨不得自己凭空生出三头六臂来,这种时候就体现出身边有位大夫的好处,既然怎么作都有人替我兜底,那我就放心大胆往死里作了。

趁着喝药的功夫,我点名夸奖袁无功同志:“辛苦你了,要是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袁无功每日都会替我煮上提神养气的药汁,只见他垂首柔柔地笑一笑,并未应声。

美人手持着一柄圆扇,照看那炉咕噜咕噜冒泡的汤。

空气中徐徐飘荡着苦到叫人流泪的气息。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那乌黑的汤面,总觉得像是一锅沸腾的沼泽,那股险恶的粘稠劲儿,还没真的喝下去,就已经让我后脊不自主发起麻,而袁无功也就在此刻替我盛了碗出来,将今日的药送到我手中。

他这才施施然开了口:“喝吧,仔细烫。”

“……”我诚恳道,“阿药,今天这一碗,好像比昨天的闻上去还要苦呢?”

“日子本来就是越过越苦的。”他笑吟吟地道。

我哪有胆子反驳,袁无功给的东西即使再难喝,那效果也都是极其拔群的,不全靠着这一日一碗的苦药,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可以说袁无功现在就是我爹,亲的,没他我不行。

等汤稍微凉一些,我屏住呼吸,闭着眼一饮而尽,简单抹了把嘴,我便又打算出门奔赴下一个目的地了,可袁无功拦下了我。

药王谷的圣手从炉边站起,那些浮在沼泽上方的迷雾虽苦涩至极,却隐约藏着幻觉般的甜蜜,他直直朝我探出手臂,说不清要送出的究竟是见血的刀剑还是窒息的拥抱,而我仍是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只略感兴趣地抬起眉。

不是刀剑,也并非拥抱,他缓缓揩去我唇角深色的污渍,用力很重,不等我后退,下一刻,一颗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糖块就被他用指节顶开齿关,毫不客气地塞了进来。

“你好像觉得,光喝这几碗药,就能证明你的身体无碍。”

把糖喂给我了,他也没有撤回手,仿佛是能预料到我要辩驳,袁无功拇指指腹抵在我的唇珠,迫使我只能闭口不言。

他的笑容比那碗药汤更令我难以应对:“你是不是觉得最近还挺精神的。”

说不了话,我眨眼表示认同。

“精神好,身体也很轻松,就算不休息,也能很好地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务。”

太对了。我朝这位知己疯狂眨眼。

我还以为他接下来要给我一些苦头吃了,可袁无功却陡然转变了态度,他眼睫低垂,忧郁地叹息了一声,袁无功嗓音含冤带愁,他道:“可就算如此,不睡觉也不合适啊,昨夜你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没有好好休息吧?不如趁现在睡一会儿,我会喊醒你的。”

他来硬的我还勉强能扛,来软的我当场兵败如山倒,我犹豫了一下,在脑中快速过了遍接下来的安排,很想就此拒绝袁无功,但贤妻在侧,我实在不能狠下这个心离开这片温柔乡,便顺了他的意,准备躺个一小会儿就算交差。

“其实我不困。”我又忍不住向他强调,“我要是真的撑不住早就睡了,我现在挺精神的,不是在哄你……”

完全无视了我的话语,他利索地给我脱了靴子,又为我换了身宽松睡袍,看这架势我一时半会儿是再走不了人,我被他推着倒在柔软的枕头上,有些无奈:“你也不至于……”

他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将我身上那条腰带一圈圈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大约是这会儿目的实现,袁无功的口气就没那么好了,他居高临下罩视我面容,许久后弯唇一笑。

袁无功闲闲地道:“我俩到底谁听谁的?”

那我能说什么。

“我听你的。”

得到了我这样的回答,他笑得更深了些,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神情确实比平时要柔软许多。

那蜜糖样的光泽从来只涂在毒蛇的唇齿,而此刻,在昏暗的床帏间,终于渗入了那对无情无义的眼眸里。袁无功俯下身,一手抚在我额角,将头发尽数往后梳去,他闭着眼,绯红嘴唇天生该在情爱里勾人堕落,偏偏却大材小用,他只在我的眉心留下一个轻得近乎无的吻。

药香扑面,我已分不清他身上的气息是甜是苦。

就像我分不清他那无数碗送到我手里的药,究竟是怀抱着什么心思让我饮下。

如是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醒来后,袁无功已经不在身边了,我挠了挠后脑勺,坐起身,一时漫无目的地发了会儿呆。

我捡起枕边,那张留给我的小纸条。

哗啦啦一声,却是玄凤从一角掀起的琉璃窗外飞到我肩膀上,歪头跟我一起看。它无意间蹭掉了我别在耳后的一缕长发,我就重新将它压回去。

没几个字,很快就看完了,我掸了掸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它在我指尖刮出钝重的声响,像在成千上百次锻造中终于粉身碎骨的铁片,像从冰封的湖中心开始绽裂的蛛丝网,薄薄的纸张并没有这么脆弱,而我像在掸一阵原野上抓不住的风。

玄凤费劲地辨认着纸条上的狂草字体:“回,回光返照……于事,无补……”

它不太会认,这很正常,有几个人会认大夫开的处方呢?

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化作一座座坚实的桥梁,连接着孤岛与孤岛,他写过桑叶凉血止血,生姜温肺止咳,黄连味苦,却清热燥湿,泻火解毒。

写药性,写病状,写过去的不堪与未来的方向。

我会认袁无功的字,因为我是他唯一一个放弃了的病人。

——回光返照,于事无补。千言万语。

这是他给我开出最后的病情通知书。

“也挺好,我就说他不该呆在京城,现在走不算晚。”

我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昨晚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首先就要去市坊那几座茶馆,确认一下说书先生是否按照剧本在进行演出,然后拐个街角正好就能去和户部扯皮,感谢姬湘厚积薄发,有了她的手令这些官员不敢不见我,我得去再跟尚书谈谈粮草等等的供应问题,开战后很有可能封城,百姓们没个准备,会死很多人的。

我正在心里一二三演算着接下来的安排,忽然感觉脸颊被什么东西毛绒绒地蹭了一下。

“钟儿,不要怕。”

在那从喉头漫开的酸涩滋味中,玄凤又使劲儿蹭我一下:“我们永远,是一体的,你不会,不会,是,一个人。”

雪白山雀有着一身蓬松的羽毛,整只鸟像一朵炸开的蒲公英,软绵绵糯叽叽,那对小小的翅膀里有初雪暖阳的味道。它把我脸颊那不剩几两的皮肉都蹭得堆在一起,实在赖皮又烦人,我摊开掌心,玄凤就自觉跳到上面。

姬宣离开了我,谢澄离开了我,绪哥离开了我,现在,袁无功也走了。

我感觉自己最近总是在看着别人的背影。

“钟儿。”那窝在我掌心的团子忽然叫起来,“打起劲来!钟儿!不要怕!不要怕!”

它直扑棱翅膀,拼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就按了按它那颗乱糟糟的毛脑袋,以免一不留神,山雀圆滚滚的身体从我手里翻出去。

“我不会怕的。”我向玄凤承诺,“是生是死,你我一起面对。”

我随手撕了袁无功留下的纸条。


闻人钟觉得他被留下了,但二夫人也觉得自己被相公抛弃了呢。

二夫人至今没对相公下狠手,是因为爱比恨稍微多一点。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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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猫猫穿越番外齐活了。

参加完一场快棋赛,会场离我家不远,我沿着公园慢悠悠走回去。

路上撞见一伙人在篮球场里打架。

七八个打一个这确实不像样,就在我活动筋骨打算进去调停时,那被欺凌的倒霉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杀了所有人。

身手之矫健,让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哪家少林的扫地僧。

既然扫地僧自己能应付,就没我事了,我别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跟上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一回头,只见那扫地僧皱着个眉,正居高临下地注视我。

怎么,这是还没打尽兴,要对我这个路人出手了?

结果他长得一脸生人勿近的英俊,开口却自来熟得不行:“你怎么不来帮我!”

我默了片刻,越过他肩头,看他身后那群仍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的手下败将。

“你需要帮助?”

“当然,我都受伤了!你看!”

确实,因为打人太狠,他指节有了些许破损的迹象,要是不赶紧拿出来给我展示,就要自行愈合了。

我礼貌道:“回家找碘伏消个毒吧。”

我又走了几步,他还是跟着我,公园很大,他回家的方向跟我顺路也不稀奇。

但顺到我小区门口就不太对劲了。

我刷门禁卡走了进去,他站在围栏外面,歪着头有点好奇地盯着这扇铁门。

半晌,他指尖点了点刷卡的识别区,门没有开。

我:“你没带门禁卡?”

他:“什么是门禁卡?”

我:“……”

我:“你住这里吗?”

他傲然道:“当然!”

既然如此,我就打算去找门卫核对一下他的住户身份,然后再替他开门,结果我刚一转身,他就轻轻松松从那两米高的铁门外跳了进来。

我:“……”

看这阵仗,我感觉自己要找的不是门卫,是警察。

我:“你住哪栋楼,哪一户?”

离得近了,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琥珀色,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不太聪明地眨了眨,他反问我:“你住哪栋楼,哪一户?”

我随口报了个假信息。

他毫不犹豫地道:“那我就住这里!”

“……你要住我家?”

“我当然住你家!”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我住其他人那里吗?!”

看来不只需要找警察,还得找个精神科的医生给他看看。

鉴于他武力值不太科学,领回家容易出岔子,一时我和他对峙陷入僵局,双方都沉默了。

直到我爸拎着超市购物袋下班,路过我们这里。

我爸:“这谁,你朋友?”

我:“不,我不认识。”

我爸:“但他一直盯着你。”

我:“真的不认识。”

我爸:“那你问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找你。”

我:“有事他早就开口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扫地僧眼圈都红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咬一咬嘴唇,负气道:“不认识就不认识!我才不稀罕!”

转身几个非人哉跳跃,就消失在小区里了。

我爸再次问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于是回家休息。

夜半口渴,起床找水,我一边喝水一边推窗,好让风吹进来。

我:“……”

我家独栋别墅,我房间虽然只在三楼,但摔下去一样容易见上帝,这会儿,白天遇见的那扫地僧就坐在窗外那不到十厘米的沿边,满脸不高兴地瞪着外面的路灯。

我惊得水都忘了喝,许久才道:“你在干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闷声闷气:“和你没关系,我们又不认识。”

“是不认识,但你这算擅闯民居了。”

“凭什么!我坐在外面的,我又没有进去!”

他顿时怒不可遏地扭过身,大声要同我理论,一点也不在乎深更半夜吵架会不会打扰其他人。他坐的地方太危险了,我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摔下去,下意识就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

他忽然就安静下来。

我压着嗓子:“你到底什么情况?小偷?我家没几个现金!”

“……我才不偷东西。”

“那你大半夜蹲这儿干什么?你住哪儿?家里人电话多少,我替你联系。”

他左哼哼右哼哼,就是不看我,我简直拿他没法,正想去打110,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什么是碘伏?”

我愣了一下。

就在我愣神之际,他又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向我探出手,这个姿势怪像那些为了讨零食,就把柔软前爪放到人类手心的宠物猫。

野猫都不这样,野猫都比他有傲骨。

他指节上的破皮伤口尚未完全自愈。

我看了看他的手,再抬起头,他一脸被我养熟了的懵懂无知,冲我使劲儿抱怨:“再不管我,我就走了!真走了!”

单冲他半夜爬墙挠我窗户这一行为,这话的可信度就要打折扣。

算了。

我把他提溜进房了。


能在猫里猫气和狗里狗气之间反复横跳的小秋是最聪明的猫猫(?)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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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袁无功离开后的第十日,姬湘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准备得差不多了

“兄长来信,说随时都可以开战。”她微笑着道,“但我这边还有一桩很苦恼的事。”

我奇道:“除了打江山外还有什么能让你苦恼的?”

姬湘含笑不语,侍从们却自觉地拖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型物体进来,扔在了我们面前。

我仔细观察很久:“……这谁?”

“我的三皇兄哦。”

姬湘说着,示意侍卫取出堵在男子口中的布团,男子刚得自由,开口就是一句暴怒的:“姬湘!你疯了!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太子姬玉,姬宣行二,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排在他们后面,确实还有一位贵妃生的三皇子殿下。

问题是:“他怎么还活着,我还以为早八百年就被你们几个弄死了呢。”

姬湘对她三哥姬煌口中的谩骂侮辱充耳不闻,她乌黑的发垂在冰白容颜边,浑身的气质好比空谷幽兰,只是这朵幽兰光靠强悍根茎就能吸干觊觎者的血肉。

她忧郁地叹了口气,道:“傻人有傻福,有时候我宁愿面对太子哥哥,都不愿和三皇兄打交道,毕竟我拿三皇兄没有办法呢。”

姬煌虽被允许说话,但仍是让侍从反剪双手压在了地上,都这样了他还没察觉自己究竟落入了何等处境,我听了一耳朵他的控诉,大意是现在时局动乱,拖累了姬湘婚事,他好心来给姬湘找婆家,姬湘不识好歹不说,甚至还敢反过来囚禁他,真是八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我扭头问姬湘:“所以他给你找了什么婆家?”

姬湘笑了笑:“你自己问他。”

托了他那贵妃娘亲的福,姬煌其实生得很不错,比起姬玉润物细无声的儒雅,与姬宣拒人千里之外的美貌,他看着更有种讨人喜爱的俊俏,唇红齿白的,会是小娘子们钟爱的少年郎。

可惜少年郎脑子不太够用,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就在姬湘一念之间,仍是努力昂起头维持着皇子的倨傲姿态。姬煌倒豆子般一通噼里啪啦道:“北境的首领阿努赤,部落实力雄厚,他的阏氏刚刚过世三月,现在正是需要一位主母入驻草原……姬湘,三哥知道你不愿意嫁给蛮夷人,但阿努赤向来对我朝敬重有加,你嫁过去,更能使两族和睦——”

我打断他:“没记错的话,这位阿努赤首领,就是姬宣前些年在战场上打生打死的对手吧?姬宣都还没表态,你就要先把他亲妹妹嫁过去求和,你不怕气死姬宣?”

“贱民休要胡说!本殿下已与阿努赤约定,姬湘嫁过去后,他便不再进攻大夏北方疆土,除此外还会奉上三千亲骑,五百良驹……”

“奉给你个人?”

姬煌哽了一下,他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显然是在紧急开动他那简单的头脑,疯狂思考该如何回击我这句话。

他的意图一目了然,爹没了,大哥二哥为了争皇位在城外打得热火朝天,自己一人留守宫中,不趁此刻尽快偷家更待何时?

正因一目了然,才让人叹为观止。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公主,真正不是亲生的其实是你这位三哥吧?他明显跟你们几兄妹画风不同啊。”

姬湘眨眨眼,谨慎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呢,贵妃看起来也不像是特别老实的那种人……”

眼看着姬煌又开始新的一轮轰炸“你们竟然敢侮辱我母妃”,姬湘倦怠地挥挥手,让人又把姬煌的嘴堵上了。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拿什么来提升士气更为合适。”她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跪倒在地满脸仇恨的姬煌,自始至终只望着我,仿佛有万千思绪要与我倾诉,又仿佛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安放她的视线。

姬湘道:“虽说三皇兄还没来得及参与我们的游戏,一切就已经要结束,但他毕竟也是一位尊贵的皇子,我实在不忍心将他一人远远抛开。”

“——所以,三皇兄。”

姬湘其人心狠手辣,数年来无数人因她而死,分明是最娇柔无力的公主殿下,却靠着自己一股堪称可怕的执念,在这盘棋局上获得了足以翻云覆雨的一席之地。

然而我即使对她的可怕再清楚不过,在姬湘起身抽出侍卫那柄剑时,我还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那冰凉的裙角在地面游曳,她从我身边行过,不动声色,悄无声息,一阵剧毒的清香留在她的来路,姬湘侧首,下颔含蓄地敛着,笑影也只在唇边覆了薄薄的一层,随时都可以将其拂去。

噌的一声,冷剑已然出鞘,这把剑那对她而言太长了些,拿着并不很趁手,可她只在虚空中缓慢而优雅地舞动了两下,凶器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金枝玉叶盘绕的凭依。

姬湘竖起掌心,沿着剑刃,从剑尖虚虚地滑了下来。

随后,她便平和地将剑架在了姬煌的脖颈边。

“三皇兄,我知道你是一个健忘的人,你不记得很多事情,有些事忘了便也罢,我们都可以当它不存在,但有些事,即使你当它不存在,我却不能这么想。 ”

姬湘终于将视线凝在了姬煌面上,她俯下身,长发顺势从肩头滑落,有一缕不慎与剑刃擦过,便静静地被斩断在了地面。

她道:“我真的很遗憾,姬煌。”

下一刻,少女粗鲁地伸出手抓住了姬煌头顶的发髻,逼得他高高仰起脖子,突如其来的暴力骇得姬煌瞪大了眼,斩首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极刑,刽子手也就成了不可或缺,却人人讳莫如深的职业。

但刽子手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姬湘柔弱,哪里能有那样大的臂力,她很专注地看着姬煌,手上动作不疾不徐,那本该削铁如泥的剑在人体这一截脆弱无力的颈骨前仿佛遇到了大难题,幸好姬湘是一名很有耐心,也很有天赋的刽子手。

那团布条死死堵在姬煌口中,使得这场宫廷深处秘密进行的处刑更雅致,更具观赏性了些。

这绝非斩首,而是残忍百倍的割颅。

一下,两下……随着姬湘反复割切着那截骨头,压住姬煌双手的两名侍卫,本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渗出密密的冷汗。

喷薄而出的热血无法沾染上姬湘的半分无暇。

而她的兴致也就在某个瞬间,突兀的消失了。

“我累了。”

由于剑刃已经深深嵌进姬煌脖子里,以至于姬湘松开手后,剑仍险险没有掉落,她就随手在剑柄上弹了一下,在那隐隐嗡鸣声中,姬湘兴致寡淡地道:“把头割下来,去送给兄长吧,他会知道该怎么用的。”

“是。”

侍卫利索地割下姬煌的头,带着那颗头,以及一具无头尸体,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

姬湘看着他们消失在殿门外,许久,她轻声道:“不习惯看这些吗?”

我也正看着殿门,嗯了声。

“不习惯是好事。”

她眼帘半垂着,像是疲惫不堪,这不能怪姬湘,刚才那点体力活对娇贵的少女来说大概是极限了。姬湘出神地看了会儿方才持剑的手,就探了出去伸在虚空,侍女立刻上前,用湿帕轻轻擦拭那纤长光洁的手指。

除了姬湘自己,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我来让你轻松点吧。”在这阵寂静里,她又淡淡地笑了下,“我杀姬煌,是因为小时候,他欺负过兄长很多次。”

“很多次,很多次,我看过他拿一根树枝去打兄长的膝弯,还看过他用一碗奇臭无比的墨汁泼到兄长身上。”

“他称兄长为废物,联合当年那批侍读,给兄长使了很多绊子,兄长去不成国子监,他功不可没。”

她收回手,道:“有些事,即使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会记住。”

“……”我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姬宣。”

姬湘没有回答我,只是站起身,向着殿门外走去。

我顿了顿,沉默地跟上,沿途都是姬煌留下的血痕,姬湘一步步踩着那些痕迹,走向了皇城最高的城墙。

我过去几乎没有在公主殿以外的地方见过姬湘,她总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直到她离开阴暗的内室,堂堂正正来到阳光下,我才发现,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已经成为她掌心的玩物了。

一路都有人向着姬湘行礼,却没人发出声音,这大概是因为姬湘喜静。

天边赤红的云朵与蓝天各自为阵,飞鸟也不敢靠近这样不详的色泽,而在那涌动的血光下,矗立着京城城门。

长风猎猎,她终于回答了我:“什么时候那扇门从外面打开了,我们就能见到兄长了。”


现在人物分布图

大夫人:兵临城下

二夫人:快马加鞭回药王谷安排icu

三夫人:猫在城门边心不在焉观察中

谁能想到看起来最不靠谱的二夫人其实是最靠谱的那个,不愧是我的人设稿初始定义里唯一有“心善”二字的男人。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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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湘允许我就住在公主殿,免我成日奔波,我断然拒绝:“要是让你兄长知道,我和他未出嫁的妹妹住在一处,我这条命就不用要了。”

“所以你嫁给我就好了呀。”

姬湘就是开玩笑看着也像在动真格,她淡淡道:“我会给足聘礼的,这个不用担心。”

“聘礼打算下在哪里?”

“怎么,你在试探我吗?”

她背对着我,正由侍女服侍着披上宽大的襦裙,闻我此言,姬湘便侧过眼,裸露的皓白后颈低垂,弯成天鹅一般优美的弧度,室内光线昏暗,使她的美如隔江看花,朦朦胧胧。

姬湘漫不经心地道:“黑风岭距京城是远了些,可你姐姐不是已经住在绪将军府上了么,得闲我去和她见一面,我允诺,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我没有说话,数人跪在她腿边,打理她身上这件格外华贵的衣裙,姬湘伸手扶了扶头上红玉的金簪,回身看了我一会儿,又了然地笑了笑。

“别这样看着我,这句话不是威胁。”她无比轻柔地道,“好伤心啊,明明湘已向你敞开了心扉,你却还是这般防备着我,一边尽心尽力地为我办事,一边又无时无刻不拒我千里外……不要这样,湘也是女孩子,有哪个女孩子能忍受这样的冷遇?”

“那就把你安排在我姐附近的眼耳撤走。”我心平气和地道。

少女长睫颤颤,一抹胭脂沿着眼廓扬起,与金簪上雕刻的凰鸟相映成趣。

她那注视着我的眼底,并没有任何能称之为笑意的情绪。

姬湘似乎兴味颇浓:“那就将你姐姐从绪将军那里带出来吧,绪家是块难啃的骨头,我不希望还没开战,你就先自毁城池,向敌人交出了把柄。”

“……”我说,“绪陵不算敌人,至少于我而言,他不是敌人。”

对我这句话,姬湘遗憾地表示道:“是啊,所以我说的不是绪将军,是绪家——人总是无可避免地要为血缘所累,我是如此,绪将军也一样。”

我去接英娘他们,然而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我都没有见到绪陵。

想来绪陵心中是有数,知道眼下的局势,我与他已不适合再碰面。

早知如此,上回我撞见他时,就该直接将东西交给他,免了后顾之忧。

我在自己的思绪里陷得太深,以至于英娘唤了我很多声,我才勉强回过神。

英娘,以及熊瞎子团伙四人,都坐在我身边,姬湘安排的马车其实挺宽敞,他们偏要和我紧紧挤在一起。

英娘温暖的双手,正捧在我面颊上。

“没关系的,我们来京城前就已做好了准备。”她直视着我,一字一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回黑风岭。”

一样都是不闪不避的目光,徐英却和姬湘截然不同。

我笑了一下,正想若无其事拉开话题,英娘先一步斩钉截铁开口道:“绪陵大致跟我交代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你不想我们去接触这些事,你希望我们离危险越远越好,但既然我和熊大他们选择来接你,我们就会与你共进退。”

不比英娘自幼读书,熊瞎子们笨嘴拙舌,憋了半晌,只出来一句:“俺也一样。”

我看着他们,被官府追着打时熊瞎子都没露过怯,这会儿却通通是一脸的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片刻后,我哧的笑出声。

“好的。”我笑着道,“我们共进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回黑风岭。”

英娘这才满意。

然后我转头就命令车夫把马车开到京城一处偏僻隐蔽的府邸去。

车夫是姬湘的人,但他一声不吭地听从了我的吩咐。

我带着英娘他们在这座颇为小巧的宅子里转了一圈,道:“米面粮油都很充足,水井就在后院,有需要自己去打水,然后是这边……”

我动手搬开卧房里的一面木柜,露出藏在其下暗道,在熊瞎子们震惊的注视中,我直起腰,平静地道:“危急关头,你们就走这里,一个时辰就能从京城离开。”

好一会儿英娘才说:“好,知道了。”

我点点头,又领着他们去后院,一个小小的武器库迎来了黑风岭山贼团伙的集体参观,熊四最耐不住,当即取了柄长枪虎虎生风地耍起来,高兴得像个两百来斤的孩子。

“这些东西,不到万一,不要分给其他人,武器落到平民百姓手里并不能起到真正自保的作用。”在熊二熊四你追我打的快活背景音中,我说,“你们自己留着,该怎么使用,姐,你来判断。”

来到这里后,英娘始终都沉默地听着我的安排,不多发表意见。我事无巨细,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再也找不到可以啰嗦的地方,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朝她笑了笑:“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那我先走了。”

“……钟儿。”

徐英说:“你会和我们一起回黑风岭的,对吗?”

我安静了一瞬。

徐英又说:“你早就准备好了,要把我们安排到这里……但之前从那个王府离开时你决没有布置得如此具体,这段时间,你除了替我们安排,你还做了多少事?”

也没做多少事,姬湘迟早会注意到英娘他们的存在,毕竟她不会想要看见我依然和绪陵有着紧密的联系,既然能猜到这点,那提前做好准备也是理所应当。

我替他们留好了退路,不知为何,她像是对此感到了十分伤心,见我不回答,她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我身为闻人钟应该做的事。

与英娘他们分别后,我坐回马车,隔着幕帘,我对车夫道:“多谢。”

“你救过依依的妹妹,依依让我听你的安排。”车夫道,“要谢,就谢她吧。”

当初救下白芷,只是我的顺手之举。

而得到白芷的堂姐,姬湘的贴身侍女白依依的帮助,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马车路过一段石子甬路,颠得我昏昏欲睡,我闭上眼,喃声道:“我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啊……”

白芷,白依依,绪陵,李严,石老,英娘……来到这个世界,我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他们不求回报地向我伸出援手,又在那个注定会到来的时间点与我分别,站在岔路口,目送我前行。

相逢相别,人生的旅途总是一程接着一程,只是如今我又翻的是哪座山,跨的是哪条河?

虚无的暖意沿着回忆攀上四肢百骸,犹如是喝了杯醇厚的美酒,一股热流从喉头涌至心口,我微笑着闭上眼,在马车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晃动的车厢比摇篮更催眠,我便抓紧时间做了最后一个美梦。

回到皇宫,姬湘也没问我为何没把英娘带到这里,对她而言,只要让徐英等人离开绪陵的保护范围就足够了。

姬湘不问,我自然不会主动提。

我站到她身边,与她一同从城墙,欣赏京城的众生百态。

烟尘浮动,那扇巨大的城门仍然紧紧阖着,半点没有要打开的迹象,然而就在日头升到最高的前一刻,姬湘双手忽然紧紧扶住了阑干。

她双目瞠到极致,显出压抑到尽头的疯狂。少女嘴里很轻地道:“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地,我听见了某种沉闷的声响,像是一截走向毁灭的朽木,古筝断弦,世界刹那间都静了下去。

我抬头看去。

城门开了。


虽然但是,这话我来说不太合适……闻人钟真的很社畜美女,就是那种,加班加到心力交猝,然后在地铁上疲惫地小睡一会儿,西装革履的这个时候就是偷偷去摸他,他估计也会因为身体不舒服醒不过来……真的好涩啊……笑容都已经有气无力了,但还是会把交付给他的工作认真完成,只需要一两句关心他的话,他就又能振作起来,苍白的脸上也许偶尔还会缓缓地往下流鼻血,那种色彩对垒……太喜欢了太涩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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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打游戏的方式简单且并不准确地描述一下如今的战况。

姬宣(神色凝重):“ban了我方奶妈吧。”

闻人钟:“?你再说一遍?你要ban谁???”

姬宣:“真男人,就该极限一换一,奶妈,只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于是强势进入敌方阵营,开大吸引全图仇恨。

闻人钟(吐血中)(满地图追友方中):“你……你让我奶你一口啊……慢一点,就奶一口……!!!”

袁无功:“我也是奶妈。”

闻人钟:“两个奶妈,整挺好,安全感这不就上来了。”

袁无功:“但我打算切内功心法。”

闻人钟:“……?”

袁无功:“这个友方看着不太聪明,普攻一下~”

袁无功:“那个友方看着也不顺眼,普攻一下~”

袁无功:“唉,懒得挨个儿普攻了,直接开全图嘲讽吧。”

闻人钟:“不,不要再普攻队友了!……你看看敌方!你下毒啊!你去敌方下毒啊!”

袁无功:“好累哦,正好没蓝了,那我先回泉水休息了~”

闻人钟:“……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等等,为什么只是普攻也会掉蓝啊?!你回来!!”

谢澄:“我是个狂战士。”

闻人钟:“很好,俗话说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

谢澄:“但我中了友方下的混乱。”

谢澄:“在我砍死别人前,让我先轻轻地,轻轻地砍你一刀。”

谢澄:“奶妈回血应该很快吧,加油,我知道你挺得过去。”

闻人钟:“……”

闻人钟麻木地:“这破游戏要不还是把我删了吧。”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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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时间奔出皇城,有姬湘压阵,一路上的宫廷侍从虽略有慌乱,但总体还算镇定,这段时间由于我宫里宫外来往得太频繁,以至于竟是许多人都熟悉我的面容了。

我急着要去城门,可不断有人向我涌来:“阁下,方才的声响,是城门开了吗?”

“我们应该怎么做,公主派您来安排大家吗?”

“都别慌,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回各宫去,是都没有事情做了吗?!”

“阁下……”

“阁下……”

在我与姬湘摊牌后,姬湘也一度称我为阁下,我以为这只是一个调侃性质的称呼,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但当我置身人群,看着那一张张不同却又相似的脸庞,在一声声满是信任与忧虑的阁下里,我一时感到了某种神魂分离般的恍惚。

我交代了他们该干的事,便再不犹豫,提气运轻功离开了皇宫,从上空俯视京城,人群果然已经变得骚乱不堪,家家户户大门敞开,男人们拿着锄头菜刀出来,神色惊慌地看向城门的方向,即便是最顽劣的孩子也能轻易地察觉到大人努力隐藏的不安,他们哭泣着将自己埋入了母亲的怀抱。

……该死,我就知道户部侍郎那狗东西靠不了谱,说了一万遍要提前安排人手去安抚民众,安排的人手都去哪里了?!

然而很快,至少在我彻底气个仰倒前,我就注意到另有一支队伍训练有素散入了街角巷落。在他们的带领下百姓们陆续半信半疑地回到了房子里,紧闭了房门不再上街,只有很少的人仍不肯听劝,想要在外面多探听些情报。

领头的人我看着很有几分眼熟,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利落,可等他一抬头,与我无意间对视上了,我才发现那是多日不见的景瑜。

他先是背叛了亲如兄弟的绪陵,后又背叛了企图算计绪家的太子,成了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存在。这样不忠不义之辈却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走过了鬼影重重九曲十八弯的道路,回归了他守护家园的本职。

景瑜也是视线一顿,不过没说什么,就朝我简单地点一点头,便接着去吩咐身边的人了。

看来这行人,是由绪陵统领的京城禁军中,最为有名,也是最为强悍的那一支金吾卫。

我心略宽,有金吾卫这样的专业人士出动,我暂时可以不再去关注百姓的情况。在不开无双的情况下,分明只是飞出了并不长的一段距离,丹田便剧痛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窝囊废三个字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企图忍耐,然而强行忍耐的下场就是直接从空中啪叽一声摔到了某家民宅的屋顶,在屋里人不明情况的尖叫中,随着瓦片一起稀里哗啦地往下滚。

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起来,刚要继续往前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响亮的咴声,我愣了片刻,猛的回过头,果不其然,一匹熟悉的赤马正逆着人潮,从长街的另一头向我狂奔而来。

“雪……雪儿!”我睁大眼睛,下意识惊愕地伸出手,“你是跟着金吾卫的人出来的?怎么来找我了,我不是把你还给绪哥了吗?”

雪面娘在离我仅有半尺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刹住,埋头就往我胸前撞来,她似乎心情不太好,也许是责备我近来将她抛在一边,只是不停地蹭着我,但当我想要去抚摸她身上的骢毛时,她又避开不让我摸。

万物有灵,我不清楚雪面娘究竟能听懂多少,但我仍然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已经将你还给绪陵了,你可以不用再来管我,回去吧!现在外面不安全!”

一家又一家的大门合拢,顷刻间狼藉一片的街道上就空寂得吓人,在那砰砰的压抑声响中,她乌黑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便垂下了头。我以为我和她达成了共识,欣慰地拍拍她,正要离开,雪面娘却又挡在了我身前。

“……”我说,“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她自然不能回答,只是固执地又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尽管眼下一时一刻的时间都无比珍贵,我却依然怔忡地站在了原地,就那样愣愣地盯着雪面娘看了很久,我才想起遗忘的呼吸,边咳嗽着边笑了起来。

“好。”我翻身上马,“那就走吧!你要跑得比箭还要快,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被任何人追上!”

雪面娘从不辜负我的期望,当我赶到城门时,谢澄都还只蹲在城门顶,没有要下去参战的意思。

不过目前的状况确实还用不到他出手,谢澄神色冷漠地注视着下方对垒的两军,他惯来对外都是生人勿近,可这种能叫任何人都心生惧意的冷漠,我大概也是头一回在谢澄脸上见到。

刺骨寒风如尖刀般刮过,那扬起的发丝里,谢澄锋利的眉睫隐约,仿佛对世间生死聚离全无所谓,又仿佛迫不及待要由自己去断定他人的罪行。

这柄被藏了近二十年的名剑,终于要在今日出鞘。

一时间,我都以为是认错了人。

我骑着马,长久地仰着头颅,直到谢澄看向我前,我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我不能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从谢澄给出的反应来看,我现在看上去恐怕是有些可怕的。

大军压境也视若无睹的青年立刻直起上身,脸上漠然到令人心寒的神态瞬间尽数消散,那双陡然爆发出亮光的眼睛,比荒原上破土而出的绿芽更像一个奇迹。

他那模样仿佛要不顾一切飞身奔我而来,却就在下一刻,谢澄硬生生停住了。

“……”

没有动,没有开口,除开一双定定凝望我的眼眸,我与谢澄形同陌路。

无论好坏,无论对错,毫无疑问这都是一种成长,敢于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敢于走出温暖的巢穴去接受试炼,明知前路多难也要毅然奔赴,哪怕谢澄最终选择的道路与我截然相反,我也不会责备他半句。

我为我的小秋高兴。

我握紧了缰绳,骑着雪面娘从城门边走过,即使不抬头去看,我也知道谢澄一直望着我。

“……那就这样吧。”

高高举起的牙旗代替了言语,立场相悖的双方需要的从来不是交流,而是一场优胜劣汰的厮杀。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鲜血洗刷耻辱,也用鲜血加冕荣耀。

隔着人海,以及终此一生也无法坦诚的热爱,我直视那高头骏马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烽烟滚滚,黄沙漫漫,天边赤红的烟霞向着人世倾倒,他越过无数人头,也正看向我的方向。

也许在看我,也许看的是我身后这座在权欲纷争里屹立不倒的古老皇城。都没有区别。

我们所有人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这是最好的结局。

一只玄凤鹦鹉落在了我的肩头。


现实生活中不能学闻人钟这样哦。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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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战鼓擂,我起初一腔热血上涌,二话不说就打算往混战里冲,幸有玄凤在我耳垂上不轻不重一啄,我被冲昏的头脑才立时清醒回来。

不……现在去往姬宣身边,只会碍事,让他无法彻底手脚,这样反而容易遭到流箭暗算。即便真到了生死关头,相信依照姬宣的能力,在我跨越战场赶到他身边的那一刻,他都能撑住自己活命的一口气。

“数日不见,小友别来无恙?”

就在我跳下马,凝望战场的时候,谢从雪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了我身边,如一团神出鬼没的阴霾浓雾,与我一同看向那纷乱的火光。

即使谢从雪还什么都不曾做,雪面娘也似乎本能警惕着这个看起来就不是东西的男人,不断试图将我往边上挤,好离谢从雪远一些。

谢从雪笑道:“不动手吗?”

“和谁?”

“我啊。”谢从雪好心提醒我,他道,“你活着,很显然,我也还活着,之前那一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小友,要在今日继续吗?”

我看都不看他,冷淡地道:“我是会杀了你,但那也得在把你的利用价值榨干前——至少在让公主殿下成皇这件事上,今日,我与你的目标是一致的。”

就在我们对话的这片刻功夫,带火的箭矢便即将从城门上方划过,朝着那至今未被破坏的安宁而去。眼看着一场灾难避无可避,可谢从雪只是懒洋洋地抬手一挥,烈火就成为暴雨,箭雨从半空坠落。

他叹了口气,就像方才只是发生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谢从雪轻声道:“对,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如此……那小友,虽然很可惜,我俩的私事,就暂且往后推一推吧。”

落下这句话后,他却还不离开,守城门的禁军之前急着要去将离战场最近的一批居民往里转移,此刻虽姗姗来迟但好歹也算赶到,既是没了谢从雪这老王八的用武之地,我就有些不耐烦再看见他,赶在谢从雪又要张嘴扯淡前,我直接道:“听谢澄说你右手断了,怎么,挖心都能活,断个手却治不了?”

“毕竟没有真的伤到心脉,皮肉伤迟早会好。”他又叹了口气,“但手就不一样了,碎了的骨头如何拼回原状,小友,你让谢某再也不能右手持剑。”

我:“天大的喜事啊!”

谢从雪:“……”

自谢从雪来到我身边后,谢澄也默默地从城门上跳下来,和我们保持在一个但凡谁发难,谢澄都能抢先出手救下另一个的距离。

不过当他听见我这句阴阳怪气,谢澄的表情变得极其一言难尽。

半晌,谢从雪哈哈笑了两声,他捻着自己的眉须,意味深长地道:“小友,你既然知道我与湘儿的娘亲有故,那你有没有想过……”

说着,谢从雪不期然把脸朝我凑来,那模样让人想到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突兀向行人发动攻击的毒蛇。一瞬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谢澄的勃发战意,如有实质的强大气场迅速灼烧开,但没等谢澄迈出定乾坤的第一步,我已伸出手,示意他不必急着动作。

谢从雪笑了笑,没将我与谢澄间的哑巴交流当回事,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对我而言,湘儿是最珍贵的女儿,可她那个兄长,却是肮脏下贱的孽种,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我垂下眼,也淡然一笑,刚要张口,然而这回,是谢澄主动打断了我。

城门内外,一方厮杀已起战火滔天,秦王与姬宣的势力互不相让,一方由于金吾卫实在出动得及时,受惊的民众又很配合地撤离,以至于城内仍维持着安然有序的假象,维持着被战火灼烧前,最后的宁和。

青年就站在这道清晰的分界线上。

谢澄道:“师父,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你杀掉任何人,包括闻人钟,包括姬宣,也包括我。”

谢从雪轻描淡写地道:“是吗,你喜欢闻人小友,这一点为师是清楚了,但那个孽种有什么值得维护的必要?不如这么说,澄儿,他死了,对你才更有好处,这样就能少一个和你竞争的对象。”

对那句“你喜欢闻人小友”,素日最是冲动的谢澄,竟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他的目光平静若水,不动如山。

“竞争与否,那都是之后的事。”

长矛短枪,刀剑相接,那些你死我活的拼杀中,来自逝者不甘的嘶吼就近在咫尺,却并不能影响他分毫。

谢澄嗓音清冽,掷地有声:“在我刚来京城的那段时间,是姬宣收留了我,在明知我会给他带来麻烦的情况下,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如果没有姬宣,我初来乍到,懵懵懂懂,不知要碰多少壁,吃多少亏。”

我不由微微地睁大了眼,谢澄没有理会我,他看着谢从雪,一字一句地道:“于姬宣而言是顺手,于我而言亦是恩重,既然都是恩情,那就不会有先后顺序,师父,要谢澄说多少次都可以,我不会让你杀掉任何人。”

谢从雪神色淡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注视了谢澄一眼,便摇着头笑了。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谢从雪会当场暴起发难,我呼吸都屏住了,随时做好从谢从雪手下保住谢澄性命的准备,但恰恰相反,他非但没对我们出手,而是转身投入了战场。

我没有看见姬玉,想必他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也轻易不会来到最危险的地方,那黑色的,吞天噬地的漩涡中心,我只看见了姬宣。

被视为孽种,被驱赶被利用,被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人所轻慢的姬宣。

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提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用那双玩赏横笛的手夺走了一条又一条同样沾满血腥的性命。

姬宣的动作毫不犹豫,我只消一眼就能确认,他是直奔着敌军坐镇的头领,也是姬宣自己的亲叔父,秦王而去。

所有人都在戒备姬宣,以及护在姬宣身侧的亲卫队,他们斩出一条尸山血海的道路,可要抵达这条道路的尽头,需得以更多的尸山血海铺就。

所有人都在戒备着那传说中镇守北疆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所以当谢从雪的剑轻轻划开秦王的脖子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久疏问候,王爷。”

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清楚辨认谢从雪的口型,他那失去力量的右手虚虚扶着秦王的上身,不久前他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眼前,这回,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被重重护卫的秦王身边。

谢从雪笑道:“久疏问候,那么——一路走好。”

如同从枝头充满爱怜地捧起一朵含苞的鲜花,谢从雪摘下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拎在手里仔细打量了片刻,然后,姿态无比高傲地将其扔在了姬宣脚边。

在那弥漫两军的死寂中,一阵风从我眼前疾速掠过,等反应过来时,谢澄已如一只轻盈的飞鸟,追向了谢从雪所在之处。我浑身上下都是僵直,仍沉浸在谢从雪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中,只是恍惚中我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前往漩涡中心的青年。

我凭着本能喊出一句:“小秋!”

谢澄猛然站定!

半晌,他侧过身,可当谢澄抬起眼望向我时,我竟是踉跄退了半步,我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仿佛是在一夕间彻头彻尾成了另一个人,那样的淡漠,又那样坚定,绝世高手风姿当如是,让我反而怀疑起记忆里那个说不到三句,就要气急败坏乱嚷嚷的小秋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人物了。

我退了半步,而谢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我听见谢澄说道:“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在意我,我不会让师父杀人,但我也不会让他死在任何人手下。”

我一句颤抖的“可是”尚未道出口,秦王突如其来的死亡造成的混乱终于在此刻扩散开,愤怒的叫嚣声充斥着这方野蛮的天地,谢澄便又回过身,专注地看向战场。

背影,背影,这一年来,我总是追赶着一个又一个的背影。

说着满口的好听话,原来时至今日,还在迷茫中裹足不前的,只有我自己。

“好。”我说,“我们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他这才很短暂地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些类似于腼腆,又仿佛是不知所措的意思,谢澄不再多言,追着谢从雪离开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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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能把他脸上的表情和他心底真正的情绪,联系到一起的。

而当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坐下廊檐下盯着某一处发呆时,那落了单的身影,总是会让谢澄他们油然生出一种身处严冬的寒凉错觉,仿佛这一瞬间离那人离得太远,他们无论如何也介入不了对方的世界,大声呼唤也好,竭力挽留也罢,他们都不能把闻人钟从那永恒的孤寂中拉出来。

“闻人钟!”

如同是过了足有一百年那样漫长的时光,少年才迟钝地转过头,他双手撑在身后,午后的阳光落在膝头,在廊边懒洋洋休憩着,这无疑是个十分放松的姿态。

而闻人钟也确实在望见他们的第一瞬间就弯起唇角,心无芥蒂绽开了笑容:“要我分你们点太阳吗?”

说着,他往旁边让了让,闻人钟轻拍自己身侧的地板,又笑着看向他们,似是完全忘了上午才被这三人以山贼出身为由,花样百出地戏弄了一番。

没见过像他这样脾气好的人,他既不是畏惧姬宣权势,也非慑于袁无功毒术,谢澄的武力更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他只是单纯脾气好,很少发火罢了。

很少发火,就意味着他没有火气吗?

“怎么,我脸上有花?这么盯着我看。”

少年闭着眼,嘴边依然带着笑,这时他身上就完全没有方才的疏离感,闻人钟揶揄道,“有事就说事,我也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

谢澄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挣扎许久也只是把脑袋埋下去,而姬宣迟疑着,刚要开口询问,便被身边的袁无功自然而然笑着抢了先:“我也不是相公肚子里的蛔虫,相公方才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啊,这个。”

风拂过指尖与发梢,春日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沉沉醒不来,袁无功笑容笃定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已经预备好在听见任何惊世骇俗的回答后,都不会表露出丝毫动摇。

只听对方懒洋洋回道:“我在想,晒太阳可真舒服啊。”

这当然是一个谎言。

一个以真心包裹而成的……谎言。

迟来的几人便也都坐在屋檐下,一起享受着日照与难得的余暇,鸟鸣啾啾,无人再开口打破此刻的宁静。

然后,便也一个接着一个起身,任由夕阳拉长了影子,三人静静地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小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石老无意间从闻人钟身后路过,见他独自靠着柱子昏昏欲睡,便思索着是不是要去给他拿床毯子来比较好,而闻人钟揉了揉眼睛,没醒过神一般。

他笑着回答了老人的问题。

闻人钟道:“没做什么,我一个人……在晒太阳。”


因为是很久前写的了,所以叙述风格跟现在的有区别。

明天俺要休息!休息!自由万岁!耶!

(但自由的灵魂能向真情实感的评论低头)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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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秦王之死作为开端,谢从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肆意地将战场劈出仅供他一人通行的道路,即便是折了右手,也不影响他无人能挡,所向披靡。

面对这战场上这令人咂舌的局面,我就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无需再担心姬宣和谢澄的性命安危。

至少在此刻,谢从雪不会对这二人出手。

既然亲眼确认了这一点,那我接下来该做的事就很清晰了。

谢从雪折了一臂依然有如此威力,为了能真正应对他,我不得不在无双外,再寻求一件能扭转乾坤的武器。

我原本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拿这损阴德的一招来对付谢从雪,眼下却也是无可奈何了,我不再迟疑,转身返回皇宫。

尽管目前的战火并没有蔓延进城内,然而百姓的恐慌还是一目了然,除开我之前路过的几条有金吾卫强行镇压的街道外,其余地方皆是混乱至极。

不知为何,本该维持秩序的十二卫都不见了踪影,人人都在喊叫,人人都在奔跑,一个哭泣着寻找父母的小孩摔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眼瞧着就要被同样恐慌的路人踩到的前一刻,我跳下雪面娘,拨开失控的人群,二话不说拎着他衣领将这倒霉孩子提起来。

“娘……爹,爹……娘……”

他根本不管是谁抱着自己,得救后一下子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开始一个劲儿嚎啕,光听那响亮嗓门儿,就知道平日是个生龙活虎的好小子。此刻安慰也没有意义,我沉默地在他背上拍了拍,视线在周围简单扫了一圈,入目皆是离散,一时难以分辨谁是他的爹娘。

……没找到他的爹娘,倒找到了我的靠山。

“——该清醒的人是你!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只知道眼前有人需要保护,而保护他们是我这个禁军统领的职责!”

十来步外,绪陵双手抓着一中年男人的衣领,青年满额头的青筋直跳,那充满激愤的唾沫星子都快隔空喷我脸上了:“我管他是谁当皇帝呢!怎么,这事儿妄议不得?那我今天就妄议了!我不管是谁当皇帝,这破位置爱谁坐谁坐去,但谁都不能当着我的面,伤害这座城池里的任何一个人!”

中年男人怒道:“什么叫作不管谁当……太子殿下才是正统!你身为长子,继承了我族宗祠,就应当有身为绪家人的自觉,看看你如今成个什么样子!你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他声音大,隐隐还带了内功,谁料绪陵一旦莽起来那架势更足。

绪陵怒目圆睁,气势如虹,吼声足以平息半条街的动乱:“去他娘的轻重缓急!就是因为我做了绪家的绪陵,我连兄弟都不要了,我现在还肯站在这里跟您好生说道,都是因为我认您一声爹!但您要是想把我手下用来镇守京城保护民众的军队,全都拖去外面为您的太子殿下而战,那爹,您还是当我这个儿子死了算了!”

我:“……”

绪哥,不愧是你,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绪陵显然还没骂尽兴,扯着他爹又疯狂输出了几句“男大十八变儿大不由爹”“不要您觉得我要我觉得”“可别在这儿瞎指挥了您一个退休千八百年的人还是乖乖回院子里养老吧”……一转眼,牵着雪面娘的我,与意犹未尽的绪陵四目相对。

被瞧见孝子作风的绪陵瞬间哑火:“……”

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绪陵下意识放下他爹的衣领子,还很贴心地替人掸了掸,而他爹也是怒容未消,但陡然见了我这个局外人,大约也不好意思在和过分叛逆的儿子当街吵起来,也冷哼着不作声了。

站在宛若台风过境的街头,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我们无言对视良久,破冰好手绪陵同志首先开了口,试图缓和场上气氛:“啊,这个,那个……闻人,这是我爹!看着是不是还很年轻,呵呵,呵呵呵!”

由于我一手牵马缰,一手抱孩子,便只点了点头,我礼貌道:“绪伯父好。”

绪陵打蛇随棍上:“爹,这是我弟!亲的!……啊不不是亲的,认的!四舍五入和亲的没区别!”

绪父压根没空理会他儿子突如其来的不着调,一派威严的中年男人眯着眼上下打量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眉心狠狠一皱,转头就厉声质问绪陵:“我以为便是你生了这身逆骨,你也当知凡事有度,没想到……你竟和公主身边那个妖道有联系?!”

我登时愕然:“妖道?”

绪陵小声跟我解释:“我爹最看不上玄术了,李太史在他心中就是祸国殃民的奸滑小人,你跟太史走得近,又为公主所重用,自然就成了妖道……”

“冤,冤枉啊……五讲四美的新青年无论如何也不该受到这般污蔑……”

“大人,时代变了!接受封建社会的制裁吧!”

“够了!”

绪父怒极:“嫡庶尊卑有别,二皇子四公主上不敬嫡兄,下不闻民声,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迟早会自食恶果!陵儿,你现在便随为父出城去支援太子殿下,回头还不晚!”

“您要去自己去,把十二卫都给我留下!管他外面战火滔天,那都是太子和二殿下自己的事,咱们掺和进去只会弄得一身腥,谁胜谁败都一样,总之不能没有人守城!”

“放肆!绪陵,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绪陵闭了闭眼,到底退了一步,他忍怒道,“爹,我们绪家这么多年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因为我们从不结党站队,一心只忠于圣上——”

绪父:“你既然知道,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凭何就那般确定,胜出的会是太子?”

被一激再激,绪陵终于顾不得其他,径直咆哮起来:“正因我是绪家人,我才更不会允许您拖着一整个家族的未来去给太子的野心作陪,爹!您铁了心要抽干城内的兵力,哪怕一支队伍也不愿留下!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局面失控,战火扩大,手无寸铁之力的百姓该如何自保?您是看不见这即将到来的生灵涂炭吗?十年前,那个告诉我绪家长子当为天下苍生立命的人去哪里了?您现在这样,与您过去看不起的那些老祖宗有何区别!”

灰烬在空中漂浮。

或许是来自燃烧殆尽的箭羽,或许是在惊慌中失手扔进炉火里的布偶,无穷无尽的灰烬笼罩了京城,它们缓缓地上升,又缓缓地坠落,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如同死亡来临前,慈悲的预兆。

“若有强敌来袭,我自当拼死作战,可我不愿为了他人不讲理的欲望,抛下更需要守护的存在。”

然而绪陵慷慨陈词至此,也只是令绪父略为动容。半晌,绪父缓和下语气,道:“你不明白,陵儿,绪家作为皇室最趁手的刀,这些年表面风光荣耀,实则一再被忌惮打压……武将永远比不过文臣,就像二皇子与太子殿下这一战中,输的,也必然会是长年呆在北疆的二皇子。”

“爹不奢求太多,只是希望,家族里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来……”

绪陵静静地听完了他爹的话,便深吸一口气。

“闻人,姬宣和谢澄都还活着吗?”

他却是猝不及防向我开了口,我愣了一下,回过神立刻道:“活着。”

“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回皇宫找点东西……”

“要紧吗?”

“要紧吧……”

“那行。”他简洁道,“把孩子交给我,我负责把他还给他爹娘,你去干自己的事。”

说着,他就伸出手,强横地接过了那还在哽咽的小孩,绪父见状,再次发火:“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是吗?”

绪陵和我一般,在孩子后背安抚性质拍了拍,他平静地道:“爹,您放心,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是绪家的绪陵,正因我是绪家的绪陵,所以,这一半虎符,也在诸位长辈的见证下,已由我继承。”

“而我不会将它交给您。”

下一刻,绪陵扭过头,瞪着我暴喝:“还不走,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也指望我站在二皇子那边吗?!”

我几乎是被他逼着重新蹬上了雪面娘,雪面娘曾是绪陵的爱骑,她对绪陵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但并未往他身上蹭去,绪陵抚摸着雪面娘脸上那一块白斑,眼中柔情一闪而过,随后,他重重在雪面娘身上一拍——

“等等!”

我慌张地扯住缰绳,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暗中窥视着这边,我从衣襟内掏出一布包直接就扔给了绪陵,绪陵劈手接过,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抬眼望我。

我正要张嘴解释,却听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姐姐现在住的地方,安全吗?”

这句话不该出现在此刻,不该出现在父与子剑拔弩张,兄与弟尊卑不分,城外战火燎原,城内人心惶惶的,此刻。

那些欲望的灰烬汇成河流,从我们之间经过。

“……安全。”我回答他。

他这才如往日般洒脱地笑起来,挥挥手,背对着我,也背对着他彻底失去从容的父亲,大步走向长街另一头,正在焦急等待着他的金吾卫,景瑜等人了。


绪陵也很为难,他知道天选之人的重要性,所以不可能真的站到和姬宣对立的太子那边去,但他又下定决心不会背叛家族,所以也不能违逆长辈意志站到姬宣这边来,就只能“你到底要站在谁那一边”“中间”

……以及这还没到大结局,大概是到全文五分之三左右进度条的样子,如果这儿就大结局让主角一死了之,未免也太憋屈了,我还没拉开架势对几位夫人下手呢。

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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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回皇宫时,姬湘已换好了一身赤红的长裙,曳地的裙摆上绣着一只振翅的凤凰,她这身衣服华贵有余方便不足,但姬湘行走间却十足的泰然自若,丝毫看不出什么出于矜持而要显露的凝滞。

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一边将侍卫双手盛上来的剑佩在自己腰间,一边抬眸朝我道:“看你这副模样,前线当是无大碍了。”

我准备好的话到嘴边,结果先出来一句:“这么多人保护你,你拿剑没什么用吧?”

“万一。”

姬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便向我走来,某一刹那间,我觉得她走向的不是我,而是她心中那把至高的王座。

就在我恍神的时刻,姬湘与我擦肩而过,她眼梢勾勒着一抹形如凤尾的红,点点金粉在秋波流转间细腻闪烁。姬湘淡淡道:“你要找的东西,就放在我寝宫的密格里,依依会领你去拿。”

姬湘的侍女白依依闻言,便沉默地向我躬身,我也短暂安静了一会儿,明知这约摸是句多余的废话,还是开口道:“你知道我要拿什么?”

殿门外有整装待发的队伍正等待着姬湘,我猜那并非来自宫廷,而是极光阁的高手。姬湘自顾自地走向那群人,没有理我,只有一声很轻的笑遥遥传来。

故弄玄虚至此,看来她多半是不会回答了,我刚要与白依依去往寝宫,就听见在我身后,姬湘那悠然的话语顺着风声飘至我耳边:“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这也是我母妃的心愿。”

我以为姬湘用来装她娘骨灰的容器起码得是个价值连城的瓷罐,什么刻花牡丹成双鸳鸯通通得安排上,可白依依开那个密格忙活半天,就摸出来个巴掌的小木盒,连着根平平无奇的编绳,可以当项链用。

……谁会把自己老娘的骨灰当项链用啊!

但出于对逝者的尊敬,我还是先恭恭敬敬对着这木盒拜了拜,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挂脖子上。

我:“……”

怎么说,就是很慌,非常慌,特别是想到这里面住着我大夫人的娘亲,简称我岳母大人,就更慌了。

一旁的白依依无情指出:“你在颤抖。”

“是,是在颤抖啊……”我整个人都不敢随意乱动,脖子都快僵成石头了,“它,它不会滚下来吧……”

“放心吧,绳子很牢的。”

这段时间我在公主殿出入频繁,与白依依相处的时间也久,她在我这儿也没那么多约束,少女当即坦率地问我道:“不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强颜欢笑,告诉了她答案,于是颤抖的人,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临行前,就连一向稳妥严肃的白依依都表现得万分紧张,她双腿抖如筛糠,扶着墙一再叮嘱道:“随时确认有没有掉!没事儿不要去扯绳子!……仔细点!你要是扬了这位的骨灰,公主也会扬了你的骨灰!”

“可我就是奔着扬骨灰来的啊……”

白依依:“……祝您武运昌隆一路走好。”

二话不说就把我赶出去了。

神器在手,天下我有,我好比那十年苦修一朝出山的大侠,脚踏人间山河,满怀豪情壮志,预备快马加鞭赶回战场,可转念一想,一个滋滋冒着坏水儿的鬼点子就窜上了我的心头。

本是径直朝着马厩去,我脚下突兀地一转方向,一头扎进了隔壁小厨房,等我鼓捣了一番出来后,雪面娘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不要急嘛,我是做坏事去了。”我笑着翻身上马,雪面娘打了个响鼻就跑起来,显然是对我的话不以为意,雪面娘单纯,她可想不到狡猾的人类为了最大效率地气死敌人,究竟能使出多少下三滥的阴招。

狡猾的人类对此很是自得。

然而没等我骑着雪面娘跑出三条街,我就莫名其妙脊背一弓,先哇的吐了口血出来。

幸好雪面娘是匹赤马,要不然这口下去也太显眼了。

不知何处而来的眩晕彻底击中了我,天旋地转间我什么都看不清,除开肺腑间灼烧的痛意外,也什么都感知不到。弯起的脊背快要被那对支棱的蝴蝶骨戳出两个大洞,我从悬崖边坠落,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自己一身瘦削的骨骼生生架起,烂泥般的手抖得一时没法控好缰绳,我险些维持不好平衡从马背上囫囵栽下去,吓得雪面娘原地站定,不断试图回头确认我的情况,

“没事儿,继续走,我——”

话说到一半就被迫中断,喉头抽搐着想要作呕,我及时抬手捂住嘴唇,再度上涌的鲜血仍从指缝不住地往外渗,一滴一滴砸在马背上。

半晌,我移开手,有些发愣地看着掌心。

红与灰,黑与白,有成百上千只蝴蝶从我的胃里扑簌簌钻出,带走了似是而非的欢喜与悲哀,我再如何努力也抓不住它们中的任何一只。翅膀扇动,蝴蝶在离我远去。

回光返照,于事无补。

袁无功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就在这一刻,顺理成章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雪面娘高昂的咴声打断了思绪,我咳出一口积压在喉头的血,茫然地直起上身,带着一脸狼狈的斑痕,如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看向了前方。

那一路的灰烬,一路哀泣,还有远方城门外橘红的火光,都在谱写着一支行至高潮的悲曲,一根根断裂的弦音替我指引着道路的方向。

“……没关系。”

不再看那些血迹,我用手背简单擦干了嘴,俯下身,轻声安抚着雪面娘,我道:“还有人需要我……只要有人需要我,我就不会倒下。”

“雪儿,要跑得比箭还快,比风还快。”我重新握紧了缰绳,大笑着提声道,“要将死亡,远远甩在我们脑后!”

我的想法自然很美,不过这回,从来温顺的雪面娘不再肯听我的话。她的前蹄在地上焦躁地挠着,始终没往前再迈一步,我怀疑是因为方才我弄脏了她漂亮的皮毛,这位淑女在冲我发作,果不其然,雪面娘没有按照我的想法去往战场,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不顾我急迫的阻拦,撒开四蹄强行带着我来到了一处建筑前。

——竟是药王谷开在京城的医馆之一。

雪面娘直接屈腿坐下,动作温柔地把我从她身上抖下来后,就用脑袋顶在我后背,将我往医馆里推,我没想到雪面娘会在关键时候与我唱反调,惊愕下真的叫她推着走了好几步。我道:“雪儿,我真没事!现在没时间浪费在这里,我必须赶紧去找姬宣他们,你听话!”

就算是为了我好,雪面娘这样的作态,与一心要将我赶回黑风岭的姬宣,又有何异?

我已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我能将一切置之度外!

因为我本就是为此而来!

我的焦灼情绪雪面娘一概不管,她灵性十足,这会儿倒像完全不懂我的想法了,一心要推我进医馆。就在我与她拉锯的短暂功夫,我迎面撞上从医馆里匆匆往外跑的白芷。

“闻人?!”她蓦然止住步伐,“你在这里做什么?城外已经开战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紧接着她便注意到我胸襟前的血迹,白芷面色大变:“你受伤了!”

“不,我没有……你这是要去哪里?对了,我给你一个地址,你赶紧去那里,我姐姐他们都在那儿,你告诉她是我让你来的,那里安全得多——”

不等我将话说完,白芷便重重摇头,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那样惊人的色彩,犹如是从沉睡的茧中爆发出的第一束火花,白芷道:“我方才看见了袁大夫留给我的信,我现在要去东宫……”

“阿药?他给你留什么信了?还有东宫,你去那里做什么,姬玉正在外面忙着和姬宣打仗,东宫里已经没什么重要东西了。”

“有的!”

白芷猛的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她目眦欲裂,近乎声嘶力竭:“那些冤死的孩子都在东宫!都在那里!连好好安葬都没有人为祂们做!我要找到祂们,然后送祂们上路!……祂们连眼睛都未睁开,就沦为了他人的牺牲品,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送祂们离开!”

“可为什么要你……”

我望着白芷那蓄满泪水的双眼,终于明白了过来。

白芷要去解放的,是太子为谢从雪收集的十腹之子。

对我来说,那是已逝的生命,是既定的结局,十腹之子们在世唯一的价值,就是会作为谢从雪复活向月的祭品被牺牲,而我也必不会让谢从雪这老匹夫实现他那不堪的心愿。

可对白芷而言,死亡本身也是有意义的。

“我的孩子也是这样死的……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祂为什么就要这样死掉……”

远处沉重的轰鸣响彻街头,约摸是守城门的禁军用上了投石器,我心下越发焦虑,想要打断白芷,让手无寸铁之力的少女老老实实去避难,可白芷根本不给我这个打断的机会。

无论是我的想法,还是她自己的眼泪,通通左右不了她的意志,白芷道:“我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祂在我腹中也一定能感受到这一点,我没有给过祂一丝半毫的爱,我从未想过要生下祂,但任何人也不能从我这里夺走祂!太子夺走了祂,太子杀死了祂,我这个当娘亲的不能为我的孩子报仇,那起码要去将其他和祂有同样遭遇的孩子,从这一团糟的命运里解放出来!”

“我要让祂们知道,人间并非只有不堪的一面!今生再多的不圆满,都会在来世得到偿还!”

“若不愿再有来世也没关系,就由我来为祂们斩断轮回因果,身为人母,即使不能发自内心地期待孩子的到来,至少也要圆满无虞地送祂们离开!”


胎儿是无辜的,堕胎是合法的

白芷的观念是,我可以不要我肚子里的孩子,但没人能逼我不要祂,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我可以生下我的孩子,但是没人能剥夺我堕胎的自由。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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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由匆匆赶来的景瑜,陪白芷去的东宫。

这两人的关系非常微妙,也就只有在战火燎原的此刻,那些前尘过往里横亘至今的芥蒂才能被短暂地抛在一边。

景瑜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他语气平静,说出的每个字都不容反驳:“我会负责保护她,这是我的责任。”

我咽下那句“可你不是应该和金吾卫的人一同行动么”,只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青年。

比起在宣王府地牢里我所见到的他,俨然是脱胎换骨。

——彷徨于夜色的背叛者,也找到了属于自己赎罪的道路。

雪面娘还是不太情愿带我出发,我目送那二人离去后,径直绕到她面前,双手捧起了雪面娘扭到一边去的脸。

“我也一样。”我对赤马那双湿润的眼睛说道,“我也有路要走,只能由我走,雪儿,陪我一程吧,不要让我被自己的心抛下。”

泪珠从她眼边滚落的同一刻,雪面娘不作声地弯下了从来高昂的头颅,那意思是让我爬到她背上去。

我只一顿,就快速地骑上去,雪面娘甩了甩鬃毛,朝着城门的方向跑起来,我没有握住缰绳,而是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

我不担心自己会被她摔下去。

等我赶回城门时,便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结局就是注定的,姬玉根本没有同姬宣硬拼的实力。身为太子的姬玉拥有的是人望,是文武百官的认可,他若能手腕强硬些,牢牢把握住京城的主动权,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可在开膛手的事暴露后,民间对姬玉颇有怨言,姬玉本该立刻着手去维护自己对外贤德的形象,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宫内有姬湘操持种种流言蜚语,城外又有姬宣率领大军虎视眈眈,姬玉根本分不出手去争取更多的支持,只能狼狈地前往秦王的封地,企望卷土重来。

而眼下,秦王已为谢从雪所杀,留下群龙无首的乱军,本该立场坚定站在王储这一边的绪家,又被绪陵不尴不尬地截住了想要伸出的援手,我简直想不到姬玉要拿什么来打赢这场仗,拿他那颗也没多漂亮的脑袋吗?

对我而言,真正的威胁绝非来自于姬玉本人。

我抬目,与那正悠然作壁上观的谢从雪遥遥对视。

清风吹拂过那支折断的牙旗,谢从雪坐在城墙边,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染血的剑,对底下缺乏悬念的战况再无兴趣般。做师父的当了甩手掌柜,倒是谢澄兢兢业业地替代了本该由谢从雪自己来完成的任务。

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大概在这一战后,谢澄手里的剑就该被世人赋予一个,与其造下的杀业相配的名字了。

除了我与谢澄,大概再无人知晓,这柄神威赫赫的凶器……不过是当初某位无名山贼为讨夫人欢心,花两钱银子便买下的一件,不值一提的礼物。

剑是用来杀人的,我却仿佛是今日才从谢澄身上明白了这一点。

“……”

人来人往,最是喧嚣的城门关口此刻荒芜一片,黄沙漫卷,谢从雪似有所感,从城墙上垂眸望向我。

他唇角微微一勾,下一刻,他纵身跃下城墙,飞鸟振开双翅,那飘然欲仙的风姿,让我从谢从雪身上看见了谢澄的影子,一样的潇洒,一样的……令人向往。

我无意探究谢从雪缘何从名满江湖,深受徒弟敬重的寒山真人,变成如今这个心机深沉的老王八,或许二者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擅自将他们分开看待才是某种天真的奢望。

“你来了。”他笑道,“是做好受死的准备了吗?”

我跳下雪面娘,她偏过头,无限依恋地与我磨蹭着,我在她身上拍了两下,她便终于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我说:“今日过后,无论如何你我不会再有这般交谈的机会,我尚有疑惑,不知真人可在此刻为我解答?”

他点点头:“请说。”

“在复活向月后,你有何打算?”

谢从雪眉宇稍稍压下,他在这阵腥风血雨中旁若无人地思索着,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带她离开吧,我们约定过,天南海北,我与她要做一对永不分开的大雁。”

“原来如此。”我继续道,“也就是说,你要从公主身边带走她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娘亲吗?”

“湘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能很好地实现自己的心愿。”

他态度有些说不上的心不在焉,停顿了片刻,方又道:“更何况她很快就要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再大逆不道,我这个当爹的都会帮她争取到手。”

“公主最想要什么?”

谢从雪不再顺着我继续回答,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反问:“小友,你最想要的又是什么?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随着这句轻喃絮语散进风里,我也不由走起神。

天地浩瀚,我好比一片渺小尘埃,飘飘荡荡,身不由己,一片尘埃……能有什么珍爱之物?

万人厮杀的战场,我却觉得只有我一人立于此地。

“我想回家。”

既然谢从雪诚恳相待,那我也当尽好自己的礼数。

我放松下肩背,朝谢从雪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我想回家。”来到这个世界后,我第一次清晰地向他人说出了那深藏于心的执念,“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是我的父母,为了他们,我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放弃。”

许久,谢从雪叹息道:“你是个孝子,小友,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的双亲应该为此感到自满。”

“你说,你为了父母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放弃,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连生命都能置之度外,那你对父母的孝心,到头也都会成了空。”若忽略我与他之间势不两立的关系,谢从雪这番话说得上是长辈在谆谆教诲晚辈了,“身为人父,我敢保证,你爹绝不愿意看见你做出如此的决定,我们宁愿看见孩子天南地北展翅高飞,也不希望她为了自己困于方寸之地。”

我说:“所以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回去见他们。”

谢从雪不置可否,只是微抬下巴。

于是我也抽出了自己给英娘他们置办武器时,顺手给自己留的那柄剑。

就在这场死斗避无可避要发生前,谢从雪脚下猛的一顿,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划破战场而来,铮的一声深深扎进了离谢从雪不过半丈的地面!

我下意识回过头,赤红长裙的王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城墙上,狂风猎猎,她手持长弓,弓弦仍在振动不休,城墙上乌压压的都是弓箭手,可一眼望去,姬湘浑然如一团肆意燃烧的火,让人除了那道窈窕身影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乌黑的发在身后扬起,一点金光在其间闪烁,那是一根凤形金簪。

姬湘背对着万丈苍穹,正居高临下注视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

“……啊,我差点忘了。”

谢从雪若无其事放下剑:“湘儿叮嘱过,你还有用,在你完成你对她承诺的那件事前,我还不能杀你。”

“没关系。”我也回过头,说,“请公主放心,我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更何况,我认为用一条抛妻弃女,沾满血腥的性命,去作为她成皇的贺礼,也是十分合适的。”

谢从雪仰头大笑出声!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前进一步,那双眼里长久来压在海面下的暗潮,终于席卷成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我轻轻吸了口气。

无双瞬发。


倒计时了倒计时了!我狂喜乱舞!

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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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抽出新条的柳树与解冻的溪流都招摇着盎然的生机,正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大约离京城更远一些的村庄,乡民们都该忙着翻地施肥,好为当年的丰收埋下伏笔。

然而这样欣欣向荣的喜悦气氛却隔绝在了这片肃杀的战场之外。

一片枯萎于三九天的叶,并未在寒冬中归根,它悬在枝头,风雪奈它不得,而只消一缕徐徐春风,落叶便越过了京城的纷乱,顺着城墙飘落,最终——

在瞬息间,被两柄交错而过又再次缠斗的长剑,斩成了几乎微不可见的碎末!

“……太好了,上回与小友短暂交手,未能尽兴,今日终于能全了这份遗憾。”

谢从雪笑着偏过头,抬臂格挡住我送到他颈边的剑势,一路摩擦出的火花映在他幽黑的眼里,就仿佛被撕开夜幕的闪电所照亮的一角大海,并不明亮,只是让更多的狂风巨浪无处遁形。

他直视着我的目光,专注到令人觉得恶寒,哪怕身处尸横遍野的厮杀中心,谢从雪也只注视着我一人,外界再多的血与泪,都干扰不了他分毫。

特别是当他意识到,我也同样只注视着他时,谢从雪的兴奋之情简直澎湃到了难以言述的地步。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一口全部吃光……”

分明他手上与我对阵的剑术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却用一种陷入迷障的喃语道:“得慢一点,慢慢来……啊,真的是太棒了,小友,就像是在喝酒,在跳舞一样……”

由于我先前在谢从雪这里已经摔过一次大跟头,吸取惨烈的教训,哪怕谢从雪疯魔得跟个索命修罗似的,我眼神也一错不错毫不避让,每送出的一剑都直逼谢从雪命门而去,罡风劲急,无数道血口子在他身上破开,竖挑横斩,凌迟也不过如是,然谢从雪仿佛压根儿感知不到痛楚,我给他留下的伤痕越多,他越是喜悦,那种狂乱的情绪堆积到最高处的一刹那,谢从雪竟是生生用自己已无用的右侧肩胛骨撞上了我剑刃,向我猛的压了过来!

谢从雪目中甚至略有些涣散,落霞横亘在天际,那张异常年轻的容颜上带着丝玄妙的笑意,他道:“小友,你喜欢喝酒吗?你与澄儿一起跳过舞吗?……太可惜了,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了啊!”

我的回答是侧身支起手肘,发狠重击在谢从雪的腹部,并将那已没入他血肉的剑尖,旋转着往下用力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谢从雪架住了我的小臂,然后……

他用拇指,隔着层薄薄的布料,开始来回深切地抚摸着我的皮肤。

我:“?!?!!”

我受惊下想都没想,拔出剑就向后跳了一大步,落地后我满眼骇然地瞪着他,谢从雪没有急于追我,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指腹看。

要命,出大问题,这老王八该不会是在生死关头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三刀砍死谢从雪和带偏谢澄的师父,这俩不是一个概念啊!

“你的皮肉骨骼……”他眯起眼说道,“并不足以支撑你这一身功力,小友,你是和我一般,用了什么禁术吗?”

见我不答,他主动坦白道:“如我,我身上就有两种禁术在起效,一是这张不会老去的脸,二是……哦,你看,已经在生效了。”

谢从雪那一身方才被我划出的伤口,正以常人不可能有的速度飞快愈合着,我不由皱起眉,谢从雪刚要笑着开口,我径直打断他,冷声道:“是谁做了你的替死鬼?”

“嗯?事到如今,你该关心的是这个吗?”他耸耸肩,道,“是小友你认识的人。”

“……”

我二话不说,转头就在战场上寻找起谢澄的身影,谢从雪又是爆发出一阵笑,他似乎并不打算趁我分神的时候进攻,至少在这一点上倒是维持了天下第一该有的骄傲的姿态。谢从雪温和地道:“放心吧,我不可能这样对澄儿,澄儿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徒弟,就是不提药引一事,他的重要性也非比寻常——更何况替代品有的是,我怎么会用澄儿宝贵的身体做这样浪费的事情?”

其实我在转头的那一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上回我虽未真正挖出谢从雪的心脏,也实打实重伤了他,谢从雪也如今日一般在我面前伤口快速愈合,可那时谢澄并未受到什么损伤,这足以说明谢澄并不是谢从雪的替死鬼。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我都没立刻想通,我不由抬手重重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谢从雪评价道:“小友,关心则乱了。”

“所以是谁?”我放下手,“我俩的事,不需要拉上其他人作陪。”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是小友你不忍心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吧?”谢从雪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只是隐隐有着遗憾的意味,“唉,小友,你给自己的负担太重了,如此一来,我便是想要和你打得尽兴,恐怕都难以完成……实在浪费,为什么要这样在乎无关紧要的人呢,牵绊累赘越少越好,你与我天生都该是站在顶峰的人啊。”

面对这番诚恳的说辞,我忽噗嗤一声笑起来。

前世,我爸曾在我手术前告诉我,昨日的饱食,昨日的奔波,都会化作今日的力量。

“所以都没有关系,你是我儿子,你经历了多少,我一清二楚。”

父亲宽厚掌心抚过我额前的发,我躺在进手术室的那张推床上,戴着呼吸罩,在越渐模糊的视野中努力描摹着父亲的面容。

严肃的脸,一本正经的口气,没有哪一处和柔情相关,可在那最后的手术,在生离死别到来前的最后一秒钟里,他说:“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无论结果是什么,爸爸永远引你为傲。”

一切都恰到好处,身体十分轻盈,不会太累,但也不会懒了骨头提不起劲,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飞鸟的眼睛是我的眼睛,大地的呼吸是我的呼吸,偌大的战场仿佛成了掌心精巧的模型,兵戈铁马,排阵布局,所有我在片刻前还想不通理解不透的关窍,都变得一目了然起来。

数年来隐匿于我身体深处的种种亏损伤痛都消失不见了,虽说是消失不见,可我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它们与昨日的我,一同被今日的我吞噬殆尽了。

无双不再是一件穿在身上无比别扭的盔甲。

我就是无双本身。

“谢从雪。”我说,“我从未给自己什么负担,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口中的牵绊累赘,我只是做了决定,然后就沿着自己决定好的道路一直走了下去。”

“但你可以走得更轻松一些。”

“也许是这样,但更轻松的道路,就真的会比现在好很多吗?我选择了父母,选择了谢澄,选择了冰儿和阿药他们,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人……”

我看向头顶的天空,好一会儿,我对着那神情复杂的男人笑着说道:“谢从雪,需知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便是我从未放弃过任何事物,要论起拥有的财富,毫无疑问,无论你承认与否,我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原来如此。”

他安静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谢从雪也学着我抬起头,出神地凝视着那片苍穹。

谢从雪平静地道:“受教了,小友,是谢某低看你了。”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重新提起了剑:“你说得对,更轻松的道路其实是最糟糕的选择,我曾走错了路,这一错就是二十多年,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将一度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小友,为了表示对你方才这番教导的感谢,我会告诉你答案。”谢从雪道,“替我承担伤害的人是慧心,也就是那个顶替你名姓去哄骗澄儿的人,如果你还没忘记她,那你就该明白,你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

我一愣,立刻就要追问,谢从雪却在这时面色大变!

随着他视线看去,即使有城墙阻挡,我也能清晰地认知到,那个方向上是……燃烧的东宫。

橘红的火光在渐趋黄昏的此刻尤为显眼,天边的云霞也受其吸引向其坠落,谢从雪眼中那永无终止的暴风雨也彻底消弭,他睁着双目,仿佛不相信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怎么会……”他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我比他稍迟些许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芷!做得好!烧得好烧得妙!十腹之子被一把火送归轮回,这完全出乎预料的展开打了谢从雪一个措手不及!

可谢从雪不愧是谢从雪,即便原本的安排被陡然打乱也不能动摇他的意志,他摇了摇头就立刻冷静下来,面色有一瞬显得极为狠厉:“无关紧要,几个孩子而已,要多少都能找来,最关键的是澄儿,只有有澄儿,我就能——”

“关键的不止是谢澄吧。”

他目光再次一怔,谢从雪看向我,而我也就在这时,得意洋洋地掏出了我准备好的制胜法宝。

“这是什么。”他看向我手里的木盒,半晌,视线上移,紧紧地盯住了我。

谢从雪哑声道:“你拿的是什么。”

我眨眨眼:“你猜。”

“不可能,湘儿怎么会把这个交给你……不可能……不可能!”

“哈哈!存在即合理,凡事皆有可能,吃我一招骨灰蒙眼!”


昨日的饱食会化作今日的力量这一段想法源于排球少年,排球少年真是部优秀作品,推荐给大家。

近期最后一次开无双了,就让他来个痛快吧。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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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没有良心的现代paro

袁无功:“老公,我想去做点不一样的事。”

路嘉:“去做啊,要我陪吗?”

袁无功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粉的!”

谢澄:“……”

袁无功:“怎么,你觉得我染粉色不好看吗?”

谢澄:“不是……你这……大男人有几个染粉色!太娘了你别来这一套!”

姬宣:“他气质蛮适合粉色的,染也挺好。”

谢澄:“?!姬宣,你……”

姬宣:“那么,小嘉你要不要也顺便染一个颜色呢?”

路嘉:“我?我就算了吧……”

袁无功:“你也染粉色怎么样,我和老公染情侣配色美滋滋~”

路嘉:“我不要粉色,我长得没你好看,染粉色会很奇怪——”

谢澄:“谁说你没他好看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走!现在就去染发!染最粉的发打最狠的架!走啊,都愣着做什么!”

(好像和端午没关系)

(那就设定为他们在理发店吃了免费赠送的粽子吧)

谢澄:“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我。”

袁无功:“因为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吃咸粽子呀。”

谢澄:“粽子不吃咸,等于吃豆腐脑不吃甜,吃油条不沾酱油,说明这个人还没有脱离低级的审美水平,整个人生都还是比较昏暗无光的……”

袁无功:“嚯!什么时候小秋也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

谢澄:“我从来就很伶牙俐齿!”

路嘉:“这两天我看见他在网上搜索说话的艺术技巧。”

谢澄:“……”

姬宣:“粽子还是甜的比较好,清爽些。”

袁无功:“老公,小秋吃了好多肉粽,他不干净了,你今天不要和他亲亲,亲我!我是甜的!”

姬宣:“……我也是。”

路嘉:“是什么?”

姬宣:“……”

袁无功:“总在奇怪的地方害羞可不行呀,老公,你大老婆没用哦,不像我,我只会说老公,亲亲~”

姬宣:“…………”

姬宣:“我也是甜的,请亲我一下。”

路嘉:“好的,但事先说清楚,只亲一下收不了场。”

姬宣:“嗯。”

谢澄:“……”

谢澄:“……”

谢澄:“怎会如此。”


理发店众人:指指点点.jpg

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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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就如我当初伸手去挖出谢从雪的心脏时一般,连轻功可踏雪无痕的谢澄都拦不下我,今日,也同样无人能成为我的绊脚石!

我打开木盒,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将里面装的粉末尽数散在了半空!

“不——!!!”

一声悲痛的惨叫后,谢从雪近乎是狼狈扑倒在了地,一边崩溃嘶吼着,一边企图用双手接住那些散落的粉末,它像是场无声的落雪,有着最温柔的轨迹最纯洁的色泽,就算如此,当它融化时,也从不考虑一颗炽热真心的感受。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谢从雪哆嗦的呢喃在我看来与丧家犬的哀嚎无异,我傲慢地抬高了下巴,刚要来两句“越是工于心计就越是会被命运算计”“你败北的原因就是你激怒了我”之类的怪话,结果我一错眼,就发现姬宣不知何时已跨越了大半个战场来到我身边,此刻正震惊地看着我们。

我手里拿着空空如也的木盒:“……”

姬宣身着布满血渍的银盔,素白面容同样溅了几滴暗红上去,一缕凌乱的发从脑后的发髻中挣脱垂在了脸边。

阔别多日,他似乎更见疲惫了许多。

喧嚣打斗声作为这幅世界名画的背景音,姬宣沉默地看看我,看看木盒,又看着谢从雪,最后,他伸手,捻了捻指尖接住的一撮粉末。

姬宣:“……”

看来我计划的真相已经被聪明的大夫人一眼识破了,不过没关系,大夫人不愧是大夫人,双商爆表,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

这波只要稳住,带走一个谢从雪简直是轻而易举——

“呸!啥玩意儿弄我一身!”

谢澄嫌弃地拍着沾到衣服上的粉末,似乎是不留神还吃进了嘴里,连连呸了许久,那柄我送给他的,如今已造下深重杀业的剑都被随意地插在了地上。从战无不胜的杀神变回娇气任性的三夫人,通常只在一念间。

一念起,一念灭,只见谢澄拧起眉,语气十足莫名其妙地问我道:“好悬没呛死我,你撒面粉干什么?”

还在失神中的谢从雪顿时抬头:“……”

无人回答,谢澄只好又去问神情始终高深莫测的姬宣:“到底什么情况?”

“……”

良久,我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小秋啊小秋,我养你何用啊!

“……面粉?”

谢从雪不需要我回答,他竟是直接低下头,舔了一口自己掌心的粉末,紧接着,他的神情也和姬宣一样变得极其复杂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知到何为社死,何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特别是当谢从雪死死盯着我,倏然抽搐着嘴角哈哈大笑起来时,我简直生无可恋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谢从雪眼看着快笑出泪水:“面粉……原来是面粉……小友,你也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谢澄仍旧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状。

唯目睹了全程的姬宣不言不语,只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提着剑,挡在了我身前。

他面对着谢从雪,留给我的是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溅满血迹的盔甲隔绝了所有的温柔爱意,我总是很难将踏过尸山血海的将军,与秋夜吹奏折杨柳的情郎联系在一起。

但这二者的形象,终于在我眼前严丝合缝的统一起来。

“不必顾虑我。”

他说出和谢澄相差无几的话语,哪怕身处此情此景,姬宣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动手吧。”

只是一瞬间的事。

无论是伏在面粉堆里的谢从雪原地暴起,还是即刻反应过来的谢澄二话不说拔剑相抗,亦或是我从领口抽出那真正装有骨灰的木盒——

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铮!”

谢从雪沸腾至极的杀意,最终撞上的是姬宣横扫千军的长剑!

“那是你娘的骨灰!你疯了吗!”谢从雪咆哮嘶哑,目眦欲裂,“我是要复活她,我要把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滚开!不要拦着我!”

姬宣抬起眼,眉睫浓黑好比山水画卷中蔓延开的一抹墨色,面容如此静美,可他手上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剑刃相接处几乎溅射出几星火花,姬宣眼睛一眨不眨,生生逼退了谢从雪的攻势!

“她不会活过来了。”姬宣这才开口,“她已经死了,死者不会复生。”

“她会活的!只要骨灰还在,我一定能让她活过来!”

姬宣抿紧嘴唇,不再接他的话,只手腕一转四两拨千斤卸掉了攻势,谢从雪眼底起了血丝,姬宣看似退让的行径只叫他狂性大作,毕竟所有猎户都清楚,食过人肉的野兽便再不能为囚笼束缚。

在山野间徘徊的怪物对那失去的珍宝垂涎三尺,然而一切努力都是无济于事,谢从雪拼命向着我伸出了手,这一双手曾在江湖上掀起惊天动地的风浪,也曾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尽下三滥的勾当,也曾——

也曾抚摸过谢澄柔软的发顶,给予那幼小而懵懂的孩子,一个短暂,却也美好的梦。

顶着战场萧瑟的大风,谢澄迈出一步,一步定下乾坤,他横起剑,挡在了谢从雪的去路上。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杀任何人。”谢澄道。

谢澄双肩宽阔,犹如一堵高墙,我过去没有勇气让高墙为我倒塌,而现在,越过谢澄的肩膀,我正注视着谢从雪。

“谢从雪。”我说,“谢澄与你从此一刀两断,恩怨情仇,我替他了结。”

我将空了的木盒随手扔到脚边,便拨开了谢澄,自己毫无遮拦地站到了谢从雪面前。余光里,我瞥见谢澄那因极度诧异而睁大的眼睛,他似乎不理解我这些行为的意义,毕竟在谢澄眼里,我创造再多奇迹都不可能真正战胜谢从雪,我放弃谢澄的庇护,无异于送死。

但谢澄本来也不必理解我,不是每一枝献给爱人的鲜花都需要被赋予意义的。

“……我要宰了你。”

谢从雪神情空茫,他张着口,过了好一阵,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宰了你。”

他这副模样总算看着顺眼了些,我笑着轻声说:“那就来。”

白色的风渐渐散尽,姬宣立在风里,他慢慢张开五指,任由那些灰烬从指缝穿过,光阴的河流奔腾不休,呼啸着从人们头顶奔过,就在记忆的另一头,消失不见了。

有鲜花绽放,就会有鲜花枯萎,半晌,姬宣缓缓倾覆掌心,让最后一抔被苦苦挽留的骨灰,回归天际。

“谢澄。”姬宣突兀地说道,“走吧,姬玉还没死,你与我去杀掉剩下的人。”

无视了谢澄焦急到暴躁的反驳,姬宣挺直了脊背,他微微侧过首,而我在迎向谢从雪的前一刻,也回头看向了他。

素白面容,斑斓血痕,姬宣憔悴到令人心生不忍,可是——

他忽然笑起来。

眼波流转,端庄自持的人流露的风流姿态,好比枯萎的春花再次绽放,姬宣近乎自言自语,他说:“至亲至疏。”

谢澄:“这种时候了你都在说什么鬼话!姬宣,你不管闻人钟的死活了吗?!”

“对。”

扔下这个冷漠的字眼后,不顾谢澄登时呆愣住的反应,姬宣径直反身回到了一度离开的漩涡中心,那里才是战场上属于姬宣的归宿,与此同时,他的副将陈奕也正披荆斩棘向他赶来。

仿佛是对这场闹剧彻底失去了兴趣,姬宣脚步极快,不曾回过一次头。

至亲至疏。

握紧了手中的剑,我感到很遗憾。

哪怕到了今日,我留给冰儿的,尽是些不好的回忆啊。


虽然姬宣并不认为强行唤醒死者是件好事,也能完全理解闻人钟的想法,但倒掉骨灰这一行为,对姬宣而言好比二次丧母。

可能大夫人那一瞬间,就是感觉人生很没意义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而活,兜兜转转至今,一切都很滑稽。

闻人钟看起来也做好了决定的样子,一直以来试图保护他的自己,就像个笑话。

那就这样吧。

没人需要冰儿,但是姬宣这个人至少还是有被使用的价值的。这也挺好的。

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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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扬了姬宣他娘的骨灰,换得谢从雪计划的彻底告吹,从而保住了谢澄的性命,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我也不好说,但冰儿再不想见到我这件事,我倒可以打包票。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

谢澄会看见春花连绵的明天,而姬宣也能从权欲纷争的漩涡中心得到解脱。

我留给姬宣的礼物,是他从不言之于口的心愿。

“……”

我收回落在城墙上方的视线,稳住下盘,硬生生吃下谢从雪正面劈下的一击!

“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找回她,终于疯了?”成百上千次击打中,我逐渐感到一丝吃力,却反而放肆地笑了,“真可怜啊,谢从雪,你这一生就像一个笑话,只会在失去后一再悔恨,你究竟要重蹈覆辙多少次,才知道何为怜取眼前人?”

我本想与谢从雪斗到地老天荒,却不得不在下一瞬侧身让开,舞动的剑光如同漫天散开的白练,又如苍凉的飞雪,以及在飞雪里消逝的无望痴念,谢澄浑身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气势,带着千钧压力,迎着那足以将人凌迟的杀意,从我肩侧飞身向前,只靠着手里一柄卷了刃的破剑,就挡下了来自天下第一人的攻势!

琅琅之声,近乎古钟震动,沉重的嗡鸣在战场上传出老远,剑与剑交锋,信念与信念相抗,谢从雪瞠大了眼,嘶声道:“谢澄!连你也要背叛为师吗?!”

“不。”谢澄说,“我从不背叛任何人。”

“那就滚开!我要杀了他!他竟然敢,竟然敢……好大的胆子!今日若是不除掉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谢澄什么也没说,他足下发力,大地顺势龟裂出蜘蛛网一般的痕迹,谢澄猛的回撤长剑,却又绷紧了腰腹,旋身带动手臂,将剑尖指向了谢从雪的咽喉!

“……不,不行。”

谢澄面对自己师父的态度始终谦卑至极,这就显得他横在谢从雪脖颈,那稍一不留神就会血溅三尺的剑刃更为尖锐。青年一头高高束起的高马尾在这二人带起的磅礴的气场中猎猎,周遭仍在打斗中的士兵都忍不住侧目,而他像是浑然不觉自己所向披靡的强大,低眉垂目,语气十分忧郁地说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无论您怎么想,这都是早已决定好了的事。”

“到此为止吧。”谢澄平和而恳切地道,“您的目的已经无法达到了,放下剑,回寒山吧,师弟们都在等您。”

谢从雪沉默许久。

在男人抬起一双血红双眼的刹那间,我心道不好!

只见谢从雪就如不久前应对我时那般,嘴角咧出疯狂的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咽喉撞向了谢澄的剑,即便谢澄惊骇之下本能收手,那截脆弱的皮肤依旧是乍现了血光!

任何人遭此重创都一时间难再有反抗能力,谢澄难以置信地想要伸手扶住谢从雪宛若缓缓倒下的前倾肩膀,然而,那只是一个用心险恶的骗局。

“小秋!”

血光背后,是谢从雪冷酷的双眸。

“澄儿。”谢从雪遗憾地轻声道,“我对你很失望。”

那飞速愈合的带血伤口映在谢澄眼中,又被当空袭来的剑锋所取代,谢澄尽管已及时横起手臂抵抗,却也到底晚了一步。

而在这场当今武林堪称顶峰的战斗中,一步便是天堑。

“锵!”

谢澄手中那早该功成身退的剑,终于在此刻应声而断!

那是我送的剑,我给谢澄的礼物。

若谢澄因这柄剑的无用而死,那无用的就不是剑,而是我。

一切都仿佛是慢镜头,从开始到结束,一切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信手从缤纷落花中探取我最心爱的那一朵,这绝非难事。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败了。

碎裂成两段的剑尚未落地,谢从雪兴奋的笑容只初初绽开,谢澄的嘴唇,也没来得及泄露那一声猝不及防的疑问。

“闻人……?”

剑光纠缠着杀意,来势汹汹,不可抵挡,惊艳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意味着它一旦出世便势必见血,可就是如此,拿小秋那装满娇气念头的脑袋来作陪,未免价格也太昂贵了些。

娇气的三夫人可受不得这个苦。

不轻不重的一掌推在了谢澄身上,这本该只属于师徒二人的舞台被无关者强行闯入,戏至高潮处,那背后插满旗帜的武生眼看着就要在一个响遏行云的悲音中倒在血泊,就在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一刻,书至尾声的话本被扰乱了。

谢澄不会死,不能死,天选之人作为此世的支柱,绝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种地方。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丽的风景,美丽的人,等着小秋去一一相遇呢。

一剑过后,鲜血淋漓。

谢从雪斩下的不是谢澄的头颅,而是我的右手。

“——哈哈哈!好啊!好啊!当日你毁了我持剑的手,今日也轮到你受其苦,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谢从雪那彻底失去理智的刺耳狂笑充斥着我的耳膜,可紧接着,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手腕渐渐失去体温,赶在它带着长串血珠落地前,赶在它失去最后的气力放开手里的剑前,我左手抓住了右手,右手握紧了剑柄,然后——

狂喜,暴怒,困惑,万变情绪在谢从雪面上依次闪现,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似于愕然的神色上。

但我已经不关心谢从雪还有什么未尽的遗言了。

闪电划破天际只需要一眨眼,一眨眼的凛然,一眨眼的无声,我的剑锋已戳进了谢从雪喉头,冷铁与热血相交,爆炸似的雷鸣正持续灼烧着一个人最后的生命。

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说:“死吧,别废话了。”

他喉咙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血泡,谢从雪伸出手,徒劳地在我面前抓了两下,有了替死鬼,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若非遇上的是我,谢从雪多半也能想办法再挣出一线生机,然而很快,那手就垂下去了。

“……”我说,“我会想办法把你和慧姑娘葬在一起的,算是我的补偿了。”

我弯腰,从谢从雪胸口拾起我的断臂。

我看了眼呆呆站在原地的谢澄。

他似乎骤然间失去了全部的气力,不再能动弹,也不再能言语,一张脸上的神情——

血流如注,我半身血流如注,断臂面隐约可见裸露的白骨,新鲜的嫩肉热气腾腾地在伤口里蠕动,我低头,将右臂握在手里,一时不清楚依照这里的医疗条件,还能不能再把它接回去。

多半是不能了,我只好又将它轻轻放到了地上。

谢澄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不疼。”

闻言,他就看向我。

我别开眼,笑了笑:“不是在和你说。”

我随手点了肩上几个止血用的大穴,草草敷衍了事,这时,谢澄犹如挣扎般突兀一动,手里的剑哐的一声就砸了下来,我便一边寻思着接下来还有什么事等着我赶行程,一边对他道:“收尸吧,你跟他都应该回寒山了。”

“……”

“走了。”

见他始终说不出话,我就先转身离开了。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要到我最期待的环节惹

if线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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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给if线收个尾的话,大概也不是大家想看的那种结局,譬如三攻立刻自杀生死相随什么的……阿药倒是想过要不要一了百了,可——“大约我死后会去的地方,与相公的所在地天各一方,即便此刻上吊追着他去又能如何?他不会想要见我,他早就恨极了我,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就在哪里,瞧着我们这副窝囊样直发笑呢。”

至于姬宣那就更不会死了,他是个又勇敢又懦弱的人,此生为数不多的决心都用在了姬湘身上,剩给路嘉的就只有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永远的欲言又止,这种男人真的很麻烦啦,他会一如既往带着自责与自卑活在这个人世,只要姬湘还需要他,他就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某一天他再也走不动,闭眼前女帝离宫来到他身边,握住兄长那只枯槁的手。

她听见病人蠕动着嘴唇,好像在问什么,一遍又一遍的,就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着,许久,姬湘直起身,注视着将死之人。

“可以。”姬湘道,“可以了,不用再为湘操劳,兄长可以去找他了。”

就在他固执睁大的眼睛上一拂,姬宣便死去了。

谢澄……谢澄应该会炸一辈子的毛吧哈哈,毕竟是他第一个直面了路嘉的死相,那一幕会成为谢澄永久的梦魇,江湖上人人皆知有个疯子,他不爱杀人,可一旦有谁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从不惮于开杀戒。抱着把不值钱的破剑,满头花白,像个乞丐一样从江南雨幕走进大漠黄沙,传闻他武功为当世天下第一,无数青年才俊向其发出挑战,少有人寻到他的踪迹。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上,据说是十几年前的事,在一座过去住满劫匪的山头,有人看见他去上坟,不知道坟里头埋着的是疯子的谁,黄昏便瞧见那个疯子低着头站在墓碑前,怀里还是抱着那把破剑,黎明时人便不见了。好事者走过去一看,发现原是无字碑,世人终是不能知道究竟何人长眠于此了。


和if线一比,实际走向是不是一下子就让你们感到了希望!我说了这篇本质是沙雕小甜饼来着!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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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雨水淋漓,雨声不止,那淅淅沥沥的响动吵得人心烦意乱,天公不作美,实在不该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下这样一场雨。

走出好几步后,我才略显迟钝地意识到,落下的并非是雨水。

“真奇怪啊,一点都不痛……”

我半边身子塌陷,姿态诡异地踉跄着往前,我仍身处战场,然而战场已离我太远,视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地睡过去。

即便我努力睁大眼睛,依然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折断的牙旗,垒成山的尸体,带着铁锈味的风将呻吟与哭嚎吹散成不可闻的碎片,黄昏已近,子夜将临,只见那天边的晚霞犹如迷幻而不真实的美梦。

我驻足,凝望着那片灿烂的金芒,觉得自己也在其中消融。

我自言自语道:“谢从雪死了,小秋就安全了,接下来,再杀了姬玉,便暂时无人能威胁姬宣……还有,我想想啊……谢从雪,姬玉,姬湘,还有,还有谁来着……”

没有谁了,我快要成功一大半了。

一步一迷惘,一步一深陷,无能如我,也终于来到了今日。

“快好了,快要到了……”

虽然伤口不痛,可那断裂的白骨上仿佛被谁系上了一块秤砣,我走得越远,它就越是沉重,直到将我的骨架子从这具血肉之躯里拽出来才肯罢休。

我弯腰单手撑在大腿上,喘息着笑道:“领导,换一边站,别把你的脚弄脏了。”

玄凤立在我染血的那一侧肩头,它小小的一只鹦鹉能有多重,我如今却快要连这点重量都负担不起了。

“钟儿。”

“领导,别再走了,今天就陪我一会儿吧。”我打断它接下来的话,轻轻偏过头,与它毛绒绒的脑袋挨着蹭了一下,“马上就好了,真的,在那之前,陪在我身边吧。”

玄凤呼啦一声飞起来,这回,它没有再远去,而是精准地落在了我的头顶,像那里才是它温暖的巢。

我垂着头颅,一步步走上了城墙,这副形容约摸太可怕了些,士兵们纷纷充满警惕地竖起长矛拦在我身前,我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墙才能使自己站稳,那尖锐的铁器眼看着就要在我身上划开几道血口子,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淡淡的命令:“退下。”

人群在半息静默后分作两列,姬湘在道路的尽头回过眸,无喜无悲地注视我。

“我给你的酬劳你已经拿到了。”她平静地说,“谢从雪已经死了。”

“是。”

“还有我娘,她也不会再有活过来的那一天。”

“你想让她活过来吗?”

姬湘看了我一阵,便笑了笑:“来我这里。”

我依言照办,姬湘完全不嫌弃我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在我和她一同站在能瞭望城外荒原的高台上后,姬湘忽的朝我探出手,用自己那永远光洁无暇的指尖,揩去了我脸上一抹血痕。

“真美啊……”她轻声喟叹着,“又脆弱,又鲁莽,但你真的很美,就像……就像一只在枝头歌唱的夜莺……”

我平静地任由她捧着我的面庞,姬湘脸颊微微起了红晕,晚霞使我分不清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身上名贵的熏香淹没在高台上的长风中,王女的指腹堪称暧昧地抚摸过我青黑眼睑,又一路柔柔地下滑,去将我唇边渗出的血渍涂抹得更加均匀。

“我给你的酬劳,你已经拿到了,该轮到你给出自己的诚意了。”

姬湘神情微动,她看了眼我头顶的玄凤,又再次看向我。

“这鸟……”

说着,她试探性向玄凤伸出手去,玄凤却在下一刻径直飞开,落在我搁置于城墙的手背上。

鹦鹉乌黑的眸子剔透得可怕。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一个养鸟人……”

“没错。”我又笑了,“领导,给咱们公主殿下露一手。”

玄凤张口就来:“你娘没了。”

姬湘:“……”

我揉了揉鹦鹉不服管的脑袋,垂着眼温和道:“换个说法,她的母妃也是我的丈母娘。”

玄凤从善如流:“你是个孤儿。”

“……不错,很早以前,在我娘过世后,我便是个孤儿了。”

姬湘并不动怒,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玄凤,半晌,她又抬起头,望向了底下的纷争厮杀。

一如既往的,她像在寻找着谁,又像是谁都不能真正进入她眼,姬湘声线颤抖地道:“孤苦伶仃的女郎,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任人欺凌宰割的存在,但我不想如此,不愿如此……我受够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滋味了。”

听到这里,我面上不禁漫开一丝笑,姬湘便停下话头,道:“你在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事到如今,殿下何必再同我打感情牌。”我闭上酸涩的眼睛,道,“我会为你所用,那只是因为你有个好哥哥,你经历了何等苦难,怀抱何等野心,实际上都与我无关。”

“的确如此,但你并不像是会直白说出这样冒犯话语的人。”

“我冒犯到你了吗?”

我一顿,又道:“也许吧,我累了,没精力再同你们绕弯子了,该如何就如何,我们双方都简单点吧。”

扑翅声渐渐远去,玄凤从城墙上黑压压的人群里离开,姬湘看着它远去的身影,神情柔化,态度难得缱绻地道:“你想怎么简单点呢?”

“你说是给出了酬劳,但不过只是无力真的阻拦我而已,谢从雪是我杀的,你娘的骨灰是我扬的,扪心自问吧……这个孤儿,是你自己想当的,不对吗?”

姬湘微笑着,她的眼睫在霞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边,金箔玫瑰摇曳生姿,永不凋谢的理由,不过因为它是一朵人造的假花。

姬湘的声音极淡,极冷:“这些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

“只要殿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刺激殿下。”

我倦怠地道:“绪陵虽未成为你的盟友,却也并未与你为敌,你要打压绪家我能理解,但没必要斩草除根。”

“李严在此次行动中贡献卓越,论功劳当排前列,我无需你给他多大的奖赏,只要允许他离开京城,去做一个自在逍遥的散人即可。”

越来越疲惫,从胸口开始被什么给硬生生抽空了一半,我抬手在眉心重重地捏了捏,继续往下交代,姬湘始终静静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

“……还有姬宣。”我说,“你差不多该从你哥那里毕业了,放他自由吧。”

毕业这两个字于姬湘而言应是新鲜,可姬湘谢从雪这对父女向来很擅长理解这些生僻字词。

她终于开口道:“明目张胆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到我的面前,想必你是有相当的把握了。”

“差不多吧。”

“你认为你能威胁住我?闻人钟,你可知你是在对谁下命令?”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女,到底在终盘前暴露了原本面目,那绽放开的笑容,与谢从雪是如出一辙的疯狂,姬湘矜傲地昂起头,一展宽大衣袖,她撕裂贤淑自持的好女皮囊,在狂风里高声道:“朕才是天!”

“带着这身不洁血脉,以女子之身登顶!朕说一,一即为极!这世间任何人都不能违逆朕的意志!奖赏亦或惩罚,那也都是只属于朕的权力!”她震怒道,“闻人钟,你有何理由,敢居于高天之上!”

城墙上所有的兵卒都在同一时间单膝落地,那整齐的声音听得我膝盖隐隐作痛,尸体铺在她脚边,尸体堆出至高的观景台,姬湘身披霞光,头戴凤簪,即将成为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人皇。

来自她的诘问,可使身具举鼎之力的豪杰当场溃不成军。

然而我不是豪杰。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山贼,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

本已落入谷底,那就没有再后退的余地。

任姬湘气势如虹,于我都不痒不痛,我侧目,望向那轮西沉落日。

天光收束,环合的苍穹笼罩住沉睡的大地,金芒在每个人眼底消逝,一片失去色泽的云彩,慢悠悠地从这萧瑟人间经过。

随后,又被一点一点,再次点亮。

金红闪烁。

一点金红,在日暮将沉未沉之际,点亮了一整片昏暗的天空。

“那是什么?”

“你们快看……快看!看天空!”

打斗中的两军惊愕地仰起头,犹如雷震,犹如地鸣,遮天蔽日的鸟群从远方向着战场袭来,它们出现得是如此蹊跷,以至于某个瞬间,会叫人误以为那是落日的余晖铸就的幻象。

隐约鸟声啾啾是盎然的春意,百鸟放声齐鸣……是朝凤的预兆!

“有何理由呢……”我出神地道,“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吧。”

地面是人间的战场,而天空是飞鸟的领地。

它们来自远方,来自森林与河川,不同种类,不同形态,都不约而同追随着最前方,那一点耀目到极致的亮光。

当那亮光出现时,纷争干戈都止息了。

而当那亮光映在姬湘如雪般素白的面容上,她便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跨越白天黑夜,一只燃烧的凤凰正向着城墙飞来。


玄凤的凤,是凤凰的凤。

终于来到这里了。

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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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

“你是……主神指派给我的系统吗?”

“……”

“我叫██,你有名字吗?”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百鸟相随,交情通意,只出现于古老诗句里的神话场景,以一种不加掩饰的姿态,完整地出现在了人间。

而眼前这一只,又与世人幻想中的神兽有些微不同。

那颀长夺目的尾羽上携带着烈火,每一星都足可燎原,融化的赤金正在流淌,而在它振开丈余宽的双翅从人们头顶飞过时,带来的强大压迫感几乎恍若末日降临。

格格不入,当凤凰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围绕着权欲的明争暗斗城府心计,都显得可笑至极。

刀剑落地,锵声重重。

城外荒原,城内烟火,无数双瞠大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这幕旷世奇景。

蓝雀,百灵,苍鹰与秃鹫……一只接着一只飞鸟,陆续收起翅膀降落在城门之下,此刻战事过半,死伤难以计数,断体残肢横陈,却又掩盖在那华美的翎羽之下,或柔稚或锋利,翻扬间犹如是在尸山血海上,开出一片艳丽不可方物的花田。

无视了身边以往避之不及的人类,它们安静地抬起头,注视当空那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高阳。

凤凰停在了城墙上。

姬湘身边的暗卫们本来就是跪着的,这下只是跪得更标准了些,抖着嘴唇皮子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不怪他们如此惊惧,哪怕面前停着的是传说中代表祥瑞的凤凰,本质上也只是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的另一族霸主。

凡间的皇帝敢于称自己为真龙天子,正是因为他们深知,世间不存在能分夺自己权力的神龙。

或许曾经的姬湘也是这么想的。

我看了眼她,她面色铁青,双手紧紧扶在墙砖边,往日的淡然从容被粉碎了个彻底,但好歹是挺直脊背站稳了。

于是我又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的凤凰身上。

仿佛是察觉到我目中的欣赏,它头颅微微扬了起来,姿态说不出的自得,明明是这么欠揍的神情,亏得也能唬住人,只是不知道现在我喂它瓜子坚果,高傲的凤凰会不会又赶紧低头气势汹汹地来抢。

我有些想笑,但考虑到场面的严肃性神圣性,硬生生给忍住了。

姬湘几乎失神,她喃喃道:“真凤……”

它浑身烧着火,离得这么近却也不让人感到难受窒息,这一生,只有在羊水中沉睡的那段岁月,才能体会这般温暖舒适的滋味。

在场众人,约摸也只有我能在凤凰的光辉中安然处之。

即使它不为杀戮而来,更无一丝恶意。

那双金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数年前,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在那洒满阳光的床头,看见了一只颊生红点的玄凤鹦鹉。它那时也是这般注视着我。

“闻人钟。”鹦鹉对那个初生懵懂的我,语气毫无波澜地道,“记住你的天命。”

这是玄凤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姬湘颤抖着,在最初的愕然过去后,她神色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兴奋,不受控制地向着凤凰伸出了双手,她道:“天命如此……天助我也!”

“我才是众望所归,我……朕是真凤天女!”黑发舞动,姬湘声音尖利,无比狂乱地道,“既寿永昌,受命于天,朕——”

那执掌权柄的指尖,就差分毫的距离便要触碰到火焰前,凤凰蓦然展开双翼,径直飞离了城墙,姬湘狠狠一僵,她霍然回过身,目光堪称执着地追随着凤凰的身影,厉色在姬湘脸上一闪而过,我毫不怀疑但凡她有这个能力,就要拿根绳子把不听话的神兽强行套回来。

凤凰虽离开了姬湘,却并未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夜幕一寸寸覆盖了大地,星子斑斓,与稀稀疏疏亮起的,属于红尘的烛光相映成趣,今日发生的种种对京城的每个人而言都是重创,可无论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星星永远悬挂在天空,黑夜里也总有一盏守候的灯火。

我闭上眼。

失去右臂,以寿命精血作为代价的无双亦是开到尽头,我现在还活着,还站在此地唯一的原因——是天地在试图挽留我。

飞鸟的眼睛是我的眼睛,大地的呼吸是我的呼吸,我闭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与这方天地同调共鸣。

众生都在仰望,仰望那黑夜中最亮眼的存在,明月也不能与之媲美,凤凰拖曳着星火,缓缓环绕着京城飞翔。

燃烧殆尽的星火,就如同走向末路的我。

“原来如此……”

它已经做好与我同生共死的准备了。

这一刻,我既是我,又不再是我,我立在城墙上,站在姬湘身边,可我也翱翔于夜空,用自己的身躯照亮前方的浓雾。

一体两面,背对双生。

凤凰垂眸,于是我也垂眸。

我看见家家户户洞开,百姓涌到街头,无不震惊,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跪地叩拜,我看见金吾卫奔波在最喧嚣的中心,尽力在战乱中维持着和平的日常,我看见英娘提着刀,骑着雪面娘向着城门奔来,熊瞎子团体都骑着马紧随其后。

“再快点!”陡然现世的凤凰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少女嘶声道,“带我去他身边!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我弟弟带回家!”

她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撞上了抱着迷途孩子的绪陵。

绪陵道:“你要去哪里!闻人不是将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了吗?你跑出来做什么!”

徐英勒住马缰,怒气冲冲地道:“与你有何干!我要救我弟弟,你若是识相,就从我面前滚开,不要挡道!”

“我没想挡道,我是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说着绪陵便把孩子往属下手里不管不顾一塞,三步并作两步从徐英手里抢走了雪面娘的缰绳,他利索上马,竟是大大方方坐在了徐英身后。

沐浴在星火的光芒中,金吾卫上将军那张疲倦到泛着青黑的容颜上,迸现出一丝属于纨绔的轻快笑意:“正好,还骑着雪儿……走吧!闻人钟也是我的弟弟,我是绪家的绪陵,也是他的绪哥!”

雪面娘对前任主人的不着调抱以宽容态度,一甩鬃毛,再次快速跑了起来。

“滚下去!你一上来速度就慢了!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怎么会,我家雪儿一日千里,行止如风,载一人太无趣,就得搭上两个人,才显得出她真正的实力!”

青年男女,于乱世披荆斩棘。

雪面娘一日千里,而凤凰仅仅只是挥舞一下翅膀,就能出现在千里之外,它环绕京城一周,确保所有人都深深地将它的出现刻入脑海后,又盘旋于荒原上。

兵荒马乱中,除了那两个天选之人,众生都在仰望。

我透过凤凰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却逆着人潮,望向了城墙上那一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怀抱师父尸身,背负幼妹野望,我的夫人们自殊途的另一段,越过浓雾迷沼,为同样执念不改的相公回头。

然后,他们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我仅剩的左手掌心在砖石上用力一撑,抛下姬湘与她的暗卫,离开这固若金汤的庇护所,我跳下了高逾数丈的城墙,扑向了静默的战场!

“好!痛快!”呼啸的狂风中,我大笑着道,“今日是何结局我都认了!再干这最后一场吧!”

“有凤来仪,天降祥瑞!”

“公主乃天命所归!必将赐福于我大夏!”

“挡我大夏者,杀,无,赦!!!”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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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点燃,人潮涌动。在得到所谓上天的启示后,姬宣这方的战意顿时沸腾了起来,敌方主将已倒下其一,现在只需擒住姬玉,那么这场战争就可以胜利告尾!

金鼓齐鸣,已失去的兄弟手足无法与对胜利的欲望相抗,而当那震天的咆哮穿透夜幕,我便安静地隐入了人群的阴影中。

很好……这样一来,就是我不出马,结局也是注定了。

姬湘将成为大夏新的主宰。

可这即将登上皇位的王女,心情仿佛并不如何美好。

我从城下的混乱局势中回过眸,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姬湘双手紧紧扶在墙边,目眦欲裂地瞪向那只仍在翱翔的凤凰。

她嘴唇正哆嗦着嗫嚅什么。

不愧是一呼一吸间都在玩弄权谋的姬湘,看来在部下们都还在欢呼雀跃振奋不已的时候,她却已经想明白了。

凤凰的现世,彻底将她推上在历代君王中也是至高无上的位置,但同时,姬湘也将永远,永远——

“受制于我。”我轻声道,“往后,只要你活在这片天空下,只要这世间还有一只飞鸟仍在啼鸣,那么,我就会永远注视着你。”

“所以,你想明白了吗?在这里立刻杀死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凤凰……只要出现一次就足够了!”

就在下一刻,数十名极光阁的死士如我一般迅猛跳下了城墙,他们每一个都是手染血腥的杀人专家,此刻被交付的任务却不是加入战局,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皆是冲着我的面门而来!

哪怕不能当场诛杀我,也一定要将我生擒回牢笼!

遥遥的,我与那面色铁青的王女对视。

凤凰尾羽所携带的焰火,如群星降落,温柔而华美,在那明灭的光照中,斩向我的锋芒宛若月弧,新月娥眉,上弦再满,重重杀机将我包围,在此紧要关头,我却恍神想到了另一件事。

“……六年前,西宁。”我侧过头,避开送到脸边的剑刃,口里淡淡地说,“这不是你们第一次试图杀我了吧?”

死士们对此无动于衷,也是,这么几年下来,当初跟着姬宣出任务的那一批人估计也不剩几个下来了,但可笑的是当初他们的暗杀目标非但蹦跶得好好的,甚至还愿意不计前嫌恩将仇报,助他们主君一臂之力。

姬宣因应付姬玉死到临头疯狂的反扑所以无暇分心,姬湘则一门心思想要将我这个养鸟人扼杀于微末,我也不懂,我还在坚持什么。

分明两位天选之人的死劫都被破除了,没什么再需要我这个打工人操心的地方,只要不死于非命,他们往后的路究竟如何,其实从头到尾,都与我这个提线于主神手中的傀儡无关。

忙里偷闲地,我不由自主又看向那只夜空里的凤凰,相隔万里,冥冥中,我似乎听见一道莫名耳熟的声音,在十分认真地问我:走吗?

杀意,杀意,杀意。

四面八方而来的杀意,要置我于死地。

“……罢了。”

一击之后,死士手中的刀剑尽数被打落,同一瞬间,我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如同流水经过狭窄干涸的河道,不待这些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独臂提着剑,奔向了战得最凶的敌军深处。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扬了姬宣他娘的骨灰,总得给大夫人一些补偿。

徐英找到我时,已经是后半夜,她被熊瞎子们护在中心,竟是不顾生死,跨越大半个战场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被一日一夜的血色冲昏了头,神智不清,被她猛的从身后扑上来抱住时,差点没本能地一剑反手捅过去。

“……”她抱住了我,却只是用力喘息,我能感到徐英浑身都在发抖,双手近乎崩溃地在我心口摸索着,在不留神触碰到我断臂的地方,她的动静顿时静止了,而我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垂下血迹斑斓的剑。

我偏过头,闭了闭眼,方轻声道:“怎么来这里了?”

熊瞎子们个个悍勇,硬生生在厮杀中辟出了一小块容我们说话的孤岛,徐英的脸颊贴在我后颈,她的脸湿透了,泪水不停歇地往我衣领里灌。

“不是哭的时候。”我又笑着说,“好了,先跟熊大他们回去,我之后一定会来找——”

“你不会!!!”

少女尖锐的质问比千刀万剜的凌迟,更令我苦不堪言:“你何时想过给自己留退路?你总是这样,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钟儿!你为什么是这种人?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啊!是姐姐不好吗?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吗,你什么时候就……就变成这样了?!”

“……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求你了,算姐姐求你了,回家吧!我们一起回黑风岭!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只要我们大家能快快乐乐在一起打闹,就比锦衣玉食的生活强一万倍!”

“英娘!别跟这小子讲道理了!把他打晕扛走!”

“闻小熊!我说过,我会死在你之前,所有想杀你的人,都必须要踏着我的尸体过去!”熊四怒目圆睁,疯狗狂躁起来连自己人都咬,他暴怒道,“你要让我成为一个无法遵守承诺的笑话吗!”

“闻人钟!!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家人看!!!”

更远的地方,绪陵骑着雪面娘,使一杆飒飒生风的长枪横扫千军,他向我说过很多次,他此生是绪家的绪陵,背负了一族的决心,却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单枪匹马来救我出苦海。

他并未回头,只留给我与英娘一往无前的背影。

我的脚边就是一摊血泊,此刻,那上面正泛起点点悸动的涟漪。

血泊映出我满脸决堤的眼泪。

“谢谢,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为了这个,我来这里……重活一世……我活着就是,一定就是为了这个……谢谢你们……我路——”

喉头被酸涩疼痛的肿块给堵住了,我用尽全力维持住平稳的呼吸,然后坚定地拉下了徐英拥抱我的手。

我埋头在自己衣襟上胡乱蹭了蹭,回过身,仅剩的左手仍需要提剑,我只能用还算干净的手背为徐英擦脸。

我说:“徐英,我其实不是——”

话音未落,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直逼徐英后背,我猛的将她推到熊大怀里,跨步上前,抬臂狠狠斩断了箭矢!

“钟儿!”

“姐姐,没时间再说这些闲话了,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分离多久,我……闻人钟都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无论跨越多远的山海,他都一定会回来的!”

我咬紧了牙关,不敢再去看黑风岭的任何一个人,只朝着绪陵高声道:“绪哥!带我姐他们走!”

听见我的呼唤,青年白皙面颊溅着一串血珠,他手腕翻转,扭转马头,于风烟中向我望来。

“你真的会回来吗?”绪陵简单道。

流箭混乱,篝火无法照亮全局,只顾及我一人还好,若要全须全尾守护英娘他们实在太难,我不假思索,胸腔里咆哮出遭天谴的谎言:“我会!我发誓!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你是知道的!”

“好。”

绪陵言毕,二话不说就弯腰扣住徐英的腰,将不断挣扎反抗的她拖上了马背,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他长枪一挥,凛然直指我眉心!

“这是你承诺的。”绪陵居高临下,冷声道,“你要是不能实现你自己的诺言,那咱俩兄弟就真没得做了。”

英娘好打发,绪陵好算计,可这群熊瞎子仍死心眼不肯离我而去,我急得几欲呕血,眼看着实力较弱的熊二身上多了好几处伤痕,我都绝望到快要放弃守护姬宣直至尽头的这个打算了,但熊大突然嚷嚷起来:“小秋!那是小秋吗?小秋!这里!你相公在这里!”

“原来你也在这里,你都去哪里了,之前为什么不陪着闻小熊?……算了不说这个了!闻小熊没了一只手,你替我们保护好他!”

“到底是谁他娘砍的小熊的手,小秋,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半晌,我听见谢澄语气毫无起伏地道:“徐英那头似乎不太妙,这里有我,你们去保护徐英。”

“什么?!”

“我就说了不该让她乱来!这下可好了!”

淳朴善良的山贼太容易被人耍得团团转,他们急得抓耳挠腮,看看谢澄又看看我,最后熊大拿定了主意:“我们先送英娘离开!闻小熊,你,你……”

我这才回头,笑道:“我之后就来找你们。”

等他们消失在夜色的另一端后,谢澄随手将剑尖挑起的尸体甩开,他与我背对而立,问我道:“你在干什么。”

“杀人。”

“我知道,可为什么要杀人,你为了谁在杀人。”

“我不能杀人吗?我不能为了自己杀人吗?”

“……”若非我耳朵灵敏,都要错过谢澄这句轻喃,“不,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自己杀人,师父是如此,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我说:“所以你是来为师报仇的?往后排排,之后给你报仇的机会,现在我还很忙——”

“小家。”

谢澄忽然拽住了我腰间的衣服,如过去无数次牵住我手腕那样,将我用力向他那边扯去,一支箭恰好与我面颊擦过,血线拉开,疼痛犹如灼烧,我无所谓地抬起头,对上谢澄那映满星火的双眼。

“小家。”星火一寸寸蔓延,成为无法打捞的水中幻景,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抓着我,口齿不清地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才愿意……留下来?”

他笑起来好看,哭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环过谢澄的脖颈,没有半点迟疑,在谢澄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真是个窝囊废。”舌尖缓缓舔过带血的牙根,我漠然地说,“要么杀了我,要么滚远些,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攻略进度条:

大夫人:95%

二夫人:89%

三夫人:100%

闻人钟给每位夫人的爱不太一样,他给姬宣尊重与信任,给袁无功激情与纵容,给谢澄溺爱与呵护。

但与此相对应,每位夫人也都会失去一些东西。

譬如谢澄就几乎永远地失去了与闻人钟敞开心扉沟通的机会。

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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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谢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揪着我不放,浑然不顾我与他身处在混乱的厮杀中,周遭的环境无法夺走他半点注意力,谢澄注视着我,凝视着我,那透明的瞳膜上弥漫着雾气,缠缠绵绵的姿态,让人想到那些会在旅人归家途中跳出来作乱的小山精。

如果他在此刻不管不顾哭起来,我大概会当着千军万马,把这尽给我添麻烦的倒霉玩意儿摁在地上狠狠收拾一顿。

幸好他没有。

他只是牵着我腰间的衣带,一切欲语还休都在那雾气朦胧的眼里。

“放手吧。”我淡淡道。

谢澄面色青灰,看我的目光中带着恐惧,可他拼着股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狠劲不肯放手。

“我断了右手。”

只见谢澄嘴唇轻微哆嗦了一下,我继续说了下去:“先不提失血,肋骨应该也折了两根,还有内脏……你明白我要说什么吗?”

那发白的唇哆嗦得越发厉害,一圈带血的咬痕无比鲜明地印在谢澄嘴角,跟野兽圈地盘似的,看着不太顺眼。

我掌心握着剑,剑刃朝下,粗糙的拇指轻轻抹去了那渗出的血渍。

“不会的,你……你不会死……”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瞳孔不住颤抖着,语调充满惶恐地道,“我该怎么做,小家,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你还记得我以前告诉过你的话吗?”

我心平气和地道:“凡事依赖别人的主意,唯一的结果,就是会将一切挫折失败怪罪到别人头上——小秋,别哭,看着我,听我说。”

他没有哭,他的神情里有一种近乎无辜的茫然。

“谢从雪死了,往后这世上再难有谁能真正威胁到你,你武功高强,心性纯洁,四四方方的京城没有你施展拳脚的场地,唯有偌大江湖方可供你行侠仗义。”

“我不,我不会……”

“你会长大的,迟早有一天,小秋,你是我们中最小的那一个,无论发生了什么,你接下来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知道,你即使一个人也一定会走得很好。”

谢澄打断不了我,就只用力摆头,我让他不哭,他就一直强忍着泪水,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听我的话。

“……”我忽的笑了,“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不想一个人走吗?”

他生怕我跑了似的,一手把我拽着,一手看也不看就挥剑出去,动作随意毫无章法,但每一道剑光后都跟着一道更刺目的血光,真是又凶又可怜,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

我笑起来的同一瞬间,他的目光就变了,乖巧的小可怜消失无影,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好像不理解我在笑什么,或者说,他好像觉得我到现在还能笑出来,是一件极其恶劣的事情。

他很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依然是通红的:“我有时候真恨不得……”

“什么?”

“——把你撕了!”

“……”我眨了眨眼,顺手解决掉身侧袭来的敌人,诚恳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把你撕了,把你吃了,拿根绳子把你跟我捆在一起!让你永远只能呆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无视了生离死别的战争,无视了照亮夜空的火凤,谢澄只一刻不离地瞪着我,终于,他歇斯底里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疯子似的忍无可忍地大叫道:“我一直以为我跟那两个人不一样!我比他们强得多!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但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我明明是最强的,但为什么还是……”

那高昂而嚣张的气焰渐渐微弱,如一座雪山从顶峰开始崩塌,声势浩大,却又绝望到无可挽回,他难耐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痛苦地续道:“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的……小家,谢澄是个窝囊废,你说得不错……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窝囊的家伙了。”

恐怕直到这一刻,谢澄才真正意识到,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在短短的一日时光,失去了多少曾发誓要守护的珍贵事物。

谢澄的脊背微微弯下,我倒不担心他会因为自己过于激烈,激烈到难以控制的情绪而死在这里,就这一会儿功夫死在他手下的倒霉蛋不计其数,没有谁敢再轻易靠近我们。谢澄的死劫已经消失,这点天道可以替我担保。

我与他之间已再无牵绊。

再无牵绊……这四个字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替你安排人生,那就按照我说的来做,可以吗?”

他仍无法脱离那种遭遇巨大冲击后的恍惚,湿着眼愣愣地看着我,全身上下都写着不合时宜。不合时宜。更不合时宜的其实是我自己。

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开放,开放了又枯萎,我压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朝失去价值的谢澄坦然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记得吗,我救了你,但你师父砍了我的手。”

分明是早就清楚的事实,他却受惊般倒抽了口气,我平静地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财富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若是能完完整整地离开世间才不算辜负了父母恩情。”

黎明前的夜最为黑暗,借着凤凰尾羽落下的星子与熊熊燃起的火把,我以目光专注地描摹着谢澄的容颜,还是笑了起来,“小秋,我不想成为一个不完整的人。”

断臂的地方被我简单点穴止血,撕了衣角扎上去,除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应对措施,哪怕此刻,那种绵长而沉重的疼痛仍顺着不存在的右手在冲击着我的心房,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承受一种类似于抽筋拔骨的酷刑。

这并非全无好处,疼痛让我更清醒,更明白自己的任务。

“我,小家,我不想现在离开你,我不能——”

“但谢澄,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讨厌你的,我没理由不讨厌你,可能很多年前就是如此。”

他本能又想去牵我失去的手腕,这是谢澄一直以来的惯性动作。

他颤抖得太明显了,窝囊废,没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创下的战果可怕,人们或许会将他当成一只误入屠宰场,毫无反抗能力的绵羊。

“那,那我去找回来……我把你的手找回来……我还给你,我都还给你……我欠你的,我欠了你多少……”

浪费在闲聊上的时间够多了,若非看在谢澄也算可怜的份上,我本不会再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我背对着谢澄离开,重回杀戮之中,很久后,耳边都仿佛还回荡着他崩溃的破碎提问:

“你讨厌我,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讨厌我,讨厌谢澄……你知道谢澄爱你吗?”

“很多年前,从与你相遇的那日起,除了你之外,我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小家,这场梦,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吗?”

我没有停留,没有回头,更没有解答。

这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好,最后一个耽误进程的帮手被赶走了。

谢澄这里强硬点直接把人绑走,就算结果不会改变,至少也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但他一方面才失去了恩师心智动摇,一方面也很难强硬得过闻人钟,这种时候换成姬宣袁无功就绝不会给闻人钟自我发挥的机会,直接打晕了扛走再说。

谢澄确实听安排听惯了,乖孩子没有办法破局。

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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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战了整整一夜,凤凰便陪了我整整一夜,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直到黎明时分,鱼肚白的天际现出初升的旭日,姬宣单枪匹马,在混战中擒住了姬玉。

失去了主将的军队溃败四散,只零零散散还有几支队伍负隅顽抗,嚷嚷着要救回太子殿下,到底不成气候。几缕刺目的金光照在大地上,战场各个角落开始出现将士或狂喜或大悲的哭笑声,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潮流,推着成王败寇这出戏曲落幕。

“哈……哈……”

在翻涌的声浪中,我单手用剑支撑着身体,满头冷汗热血,难以抑制地一再喘息,只觉口干舌燥得要命,喉咙里结着一层脆弱的壳,视线更是忽明忽暗,目及之处皆是无数个打着转的漩涡。

我挣扎着抬起眼,也许是错觉,凤凰散发的光辉在日出前黯淡了许多,烟花在极致绚烂后燃烧殆尽,它拖着残躯,仍在我头顶盘旋不去,尽管仍旧有着华丽的身姿,可某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凤凰于烈火中发出的无声哀鸣。

我全身霍然一软,双膝重重跪地!

“赢了!我们赢了!”

“二皇子殿下果然战无不胜!没有他这场仗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二皇子呢?殿下在哪里?”

“押着太子往城门去了……总算结束了……”

他们激动到语无伦次,精神在极度倦怠后反而越发亢奋,就这样互相慰藉着从我身侧经过,我本低垂着头颅,好比随处都有的死尸,脊背却在此刻神经质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吓到了他们,我都听见这帮人条件反射抽刀的声音了。

但很快,就有人犹疑地道:“这,这是咱们这边的人吧……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武功很厉害,陈副将也许都赶不上,他替不少受伤的兄弟扛着阵……”

“不知道是哪队的……喂,你还好吗?没事吧?!”

回答他们的,是从我嘴边缓缓滴落的,掺杂着内脏碎屑的腥血。

日出东方,朝阳在我身后拖出寂寥的影子,我跪在一地由我亲手造就的尸体里,口鼻出血,头晕目眩,我感到心跳十分剧烈,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捶打着我的胸骨,如撞击牢笼的困兽,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心脏的存在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终于——

“没事,不用管我……”我嘶哑道,“我没事,这里没我的事了……”

我撑着剑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脚底直打滑,幸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眼前一圈又一圈的重影,不知东南西北,我又喘了口气,才困难地道:“我不是你们军中的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路过的路人甲……”

弥漫死亡的战场,我这样的伤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再理会这几位将士的声音,踉跄没入向着京城与胜利前行的人群,我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我的事了……尘埃落定,无论小秋的死劫,还是冰儿的安危,都可放心无忧……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丈光芒的康庄大道,我也到了自觉退场的时候。

鞋底被什么黏湿的液体糊着,那厮杀一夜卷了刃的剑光荣退休,成了一杆不太合格的拐杖,我支着它,掌心同样湿滑,拐杖都握不好,只得佝偻着上身,蜗牛似的一步步朝着日出的方向而去。

朝霞,彩云,我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少步,也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战场,我往前走着,前方没有谁在等待我,但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不,不对,前方是有人在等我的。

“姐,姐姐……姐姐……”

烛火在燃尽前一声爆鸣,我挺起了胸膛,瞠大了眼瞪着虚空,虚空也在摇晃,那簇温软的火苗就悬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剑狠狠杵进浸满血水的泥土里,从这具行至末路的身躯里,再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闻人钟,深爱着徐英,深爱着黑风岭,是无论飞到多远的天边,都会留下一线返乡道路的闻人钟。

【“闻人钟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身处绝境也能笑呵呵地活下去。”】

【“他是很可爱的好孩子,和我不一样,如果能顺利成长,不知道会是怎样漂亮的郎君……”】

【“既已鸠占鹊巢,无可挽回,那我用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会好好扮演他的。”】

我究竟是谁,是闻人钟,还是那飘至异乡的孤魂野鬼?

那落至地面的百鸟倏然间齐齐飞往天空,像是完成了使命,黑压压的一片从我头顶经过,我吃力地看向它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已经找不到那只凤凰了。

“没所谓,是谁都无所谓了……”

我喃喃道:“出来这么久,该回黑风岭了。”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我就是死,也不能让闻人钟死在异乡的大地!

这是卑鄙下作的斑鸠,对翱翔九天的凤凰,所做出的承诺!

“……还有人活着吗……”

“救命……救救我!这里还有人活着!”

那积压如小山的尸堆,是战场随处可见的坟冢,无人立碑,无人追悼,唯有微弱而绝望的求救,顺着风,送到了我寂静的耳畔。

看样子被埋起来的是姬玉那边的将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友军里杀到疯狂的变态要在临到头搞这种行为艺术,终究成王败寇,败军死不足惜,我这一夜都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不过去补一剑都算是慈悲,更何况伸手搭救。

而除了那呼救,还出现了更多不知来路的嘈杂喧嚣。

哭声,笑声,发怒的声音,埋怨的声音,哽咽泪语,欢闹不休,种种风雨都凝聚在那细琐的日夜,都在我耳畔回响,徐英在教我习字,熊大他们满山跑着给我摘蒲公英,淋了雨喝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晚睡前打开的窗户散下璀璨星光。

大夫人在舞剑,二夫人在制药,三夫人坐在秋千上。

“——把手给我!”

剑尖当啷坠地,我踩过一汪汪浅浅的血泊,肆意溅起的红珠倒映着经年的痴心与愚昧,太阳在我身后高升,我扑在柔软的尸堆上,腥味重到让人失去嗅觉,可这无关紧要,我拼命扒开那些断体残肢,试图从其中寻出哪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从我指尖掠过,他们不是我杀的,但他们都是我杀的。

“手给我!”我道,“快点!把手给我!”

“我在这里,救我……老张,小弟,还有他们,他们也在这里……”

“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拉出来!坚持住!”

死亡是黑洞,是张开的大口,我趴在阴阳的交界线上,企望从中得到些许生命的回音。

“小弟……梅儿,梅儿,我没把你弟弟带回去……我对不起你……”

“闭嘴!我管你对不起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抓住你了,不要放手!”

杀人的左手握住了求救的右手,回音震颤,我咬紧牙关向外一拉,尸山轰然倒塌,横七竖八向黑洞无限坠落着,我将那敌方的无名小卒紧紧抱在怀里,顺着这股力向后仰倒,这一下撞击激得我右臂的创伤再度开闸,新鲜的血泊在我身下积攒,我没工夫管这个,勉力直起身,我急着晃了晃对方。

“还有气吗?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别怕,听我说,现在的大夫那叫一个药到病除,受多大的伤都能给你救回来——”

顺着我的动作,那人头颅轻轻一歪,一双瞳孔涣散开的眼睛,便正正与我对视上。

“梅儿……”溢出唇齿的呼唤,悄然消散在天地间。

我热切的话语也在舌尖转瞬断裂。

我瘫坐在地,愣愣地看了他一阵,便扭过头四下张望。

“谁知道他的名字,梅儿是谁?谁去给梅儿带句话?”

我高声问着,就径直把尸体从腿上推开,任由他随着同伴跌向幽暗的黄泉。

我又站起来。

太阳越来越耀眼,苍穹之下,春意熏熏,没有一朵不识趣的积雨云会特意来此地送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170

=============

“……他睡了吗?”

“睡了,嘘,我们说话小声点,孩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嗯……”

“……”

“百惠。”

“怎么了?”

“差不多,就算了吧……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够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跟你闹,你要是嫌我儿子拖累了你,咱俩就离婚,你路致远爱找谁找谁去,我——”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这么想。”

“那你什么意思?儿子才下手术台,你就说这些丧气话!”

“……才下手术台,这个月,他都做了几次手术?”

“……”

“百惠,我有时候看着真是不忍心,那么小的孩子,经常痛得说不出话来,你说,咱俩把他生下来,他有高高兴兴度过哪怕一天吗?”

“那是我没用,我不争气,我……我这个当妈的……没有给孩子一具健康的身体……”

“嘘,嘘,别哭,会吵醒他的。”

“……”

“好了,别哭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些话了,儿子都还在加油,做父母的没理由给他扯后腿……”

“阿远……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不像这样……我的儿子,我的宝宝……”

“他会健康起来的,他现在也很快乐,昨天不是还在和你说,他最近喜欢上了下棋吗?”

“如果不是离开不了病房,有几个男孩子愿意孤零零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

“……”

“我们出去说吧,来,扶着我的手,能自己站起来吗?”

“嗯……嗯……”

病房门从外轻轻关过来,咔嚓一声脆响,脚步声渐渐远远去,在寂静走廊的另一段,消失不见了。

我戴着呼吸罩,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明净的落地窗下,洒满了如水的月光,我偏过头,看见那些月影涟涟,枝叶的形状映在其中,像是一条条甩着尾巴的锦鲤。

我想伸手去碰一碰那条尾巴,食指刚抬起,就放下了。

“滴,滴,滴……”

心电图机平稳地运作着,呼吸罩上被喷满了白雾,我看了会儿月光,便将视线放回了单调的天花板。

鬓角的发微微湿润,月色如水,夜凉如水,很快,我又闭上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战场徘徊不去的血腥气和病房始终萦绕的消毒水味,本质上没有区别,包括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都糟糕得让人倍感亲切。

回到原点,人生也许就是周而复始的圆。

即使重新开始,我也只会重复自己曾经走过的老路。

既然无论走出多远,都走不出战场酿就的血海,我索性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城墙淋在日出金光里,那上面攒动的人头难以辨认,但那一柄柄拉开架势对准我的长弓,倒是看得比较清楚。

作为即将登基的公主,姬湘的做法显然足够冷血理智,尽显帝王本色,可惜弓箭追不上我,无双加持下,或许连日行千里的雪面娘都无法捕捉我的一片衣角,我会比风更快,姬湘想要除掉我,避免日后为我所迫的局面,等同痴人说梦。

这世间,能真正追上我的,只有如影随形的死亡。

“……未免太迫不及待了吧。”

我自言自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明说过自己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事到临头就给我来这一出,可真有你的一套啊……”

跑起来。跑起来。

离开!!!

春日的阳光清透明媚,落在眼里并不灼热,只是溅起点滴消融的冰雪,让我想起黑风岭的冻泉,也是在这个季节,化作飞奔直下的瀑布,流往山下村庄田埂,大人们在上游一边闲聊一边洗衣服,小孩子就赤着脚在河边玩水,捉螃蟹。

有回我下山,路过时还蹭了这群皮猴子的烤螃蟹吃,当然,皮猴子算盘啪啪打得可响亮,明码标价,要我将肩上蹲着的玄凤,给他们每个人摸一下。

玄凤对此不是很满意,我给它剥了五六七八九根蟹腿赔礼道歉,它才勉强停止拿翅膀扇我的大动作。

“……领导,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没人性的吸血鬼,是主神派来监视我的眼耳,我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提防你。”

我仰着头,由于脖颈没力气支撑,后脑勺便快要贴在最高那颗脊椎骨上,乍一看估计跟山茶断头似的惨烈。我双腿直打颤,口里笑着说:“但最近我发觉,你才是我唯一的同伴,不是绪哥……绪哥是过命兄弟,而你是我这一路,唯一的同伴。”

箭矢上弦,蓄力待发,而我的双腿却重若千钧,犹如无数死在我剑下的冤魂打定主意要将我拖入深渊,他们的哭嚎近在咫尺,世界天旋地转,我便尽力用涣散开的视线,寻找那只失踪的凤凰。

“但这次不用陪我了,你放心,我可是个经验人士,一睁眼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我喘息着,仍在笑,“无非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也说了,是假死,那就更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回光返照,于事无补,可我早就体验过真正的死亡,眼下只是睡一觉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

恐惧源于未知,我熟门熟路,没有原地开酒庆祝即将到来的珍贵假期,就是我对这场假死最后的尊重。

挺好的,都挺好的,要知道我提前给李严留了信,如果我没扛过今日,便让他想办法来为我收尸,也拜托他之后去告诉徐英,我并非真的离开,她不必因此难过。估计这时候对天道忠心耿耿的太史大人,已经带着影鹰拖着棺材准备来捡我了。

万无一失,没有漏洞,只消我安详躺平,待姬湘以为我凉透了,我再揭棺而起给她来个年度惊喜,便不愁不会给她留下一道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借着姬湘对我的忌惮,我就能彻底还姬宣以自由。

将他从长年来的禁锢中解放。

冰儿押送太子,小秋在满地找手,阿药也不清楚在哪个旮沓,总之,他们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伸手,无法触及。

“领导,你说为什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身体犹如过了季节的花株,四肢百骸一片接着一片凋零,然而皮肤实际呈现出的是某种类似于冰冷白瓷一般的质地,裂痕四四方方延伸开,剥落的血肉簌簌下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就是那堵快要坍塌的危墙。

“……因即便这英雄不一定是真英雄。”我笑道,“但美人,却一定是真美人啊!”

“——放箭!”

流箭遮天,全冲着我一人来,实在是大手笔,可见就是我还没来得及诈尸,姬湘对我的忌惮之心便已是无与伦比,能使得一位帝王芥蒂至此,只要把这当成荣耀与嘉奖来看待,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短短的一瞬间,比一万年还要漫长。

万千流箭,均映在我的眼底。

这不是死亡。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我们都会尽全力,可这次手术的成功几率,确实不到百分之三十……你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你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死亡并不可怕,一睁眼一闭眼,比睡觉还要快。

【“儿子!妈妈知道你很难受,你坚持一下!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的,妈妈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你再坚持一下,为了妈妈,再坚持一下!】

我坚持了十七年,最终死在成年前,我的身体没有好起来,我也不再记得母亲发自真心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放弃很简单,坚持很难,但或许对你来说,放弃比坚持,要艰难百倍。”】

黄昏,我躺在那铺满病情通知书的狭窄病床上,父亲就坐在旁边,为我削苹果。

许久静默,他似乎是若有所思,忽然说:“你怨恨父母吗?”

“不……”

“为什么不,健康的身体一件最基本的礼物,而我们没有让你收到。”

“那不是……不是你们的错……”

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搁下手里的水果刀,淡淡地说道:“我希望你怨恨我,儿子,只要这能让你稍微好过些。”

没什么好怨恨的,死亡也根本不足为惧。

死亡,是通往新生的道路。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害怕,更不会逃避。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救,救命……”

那破碎喉头所发出的声音,难堪到叫我怀疑是从另一个陌生人口中道出,古筝琴弦瞬息间根根崩裂,巍峨高山崩塌,奔腾江水枯竭,他在喘气,在呻吟,在声嘶力竭地求救!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救救我,谁来……有谁来救救我!”

“我不玩了,我不要再继续了,求你了放过我吧!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为什么要给我死而复生重来的机会?凡人这一生死一次就够了啊!”

“小秋!冰儿!阿药!救救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妈!妈妈!妈妈!我好怕,我好害怕,你在哪里?爸爸,妈妈!”

“带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救命!救命!!”

“救——”

就在那最后的一刻,几乎完全烧尽了的凤凰从空俯冲而来,比所有箭矢都要快,似劈至大地的闪电,似我昨日出手取走谢从雪性命的那一剑,惊雷无声,浩瀚无垠,我眼睛登时瞠得更大,呼吸也停滞了,几乎是本能探出了手臂,想要接住它柔软的身躯。

凤凰带着高空的狂风呼啸撞进了我的怀里,用快要化为飞灰的钩爪,一举剖开了我的胸膛!

“别怕了。”凤凰轻声道,“睡吧。”

它捏碎了我那颗恬不知耻的心脏。


结束了。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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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

“这都不眠不休赶了三天路了,您让我歇歇行吗?就那儿,那儿就有一间客栈,哪怕让我借个柴房睡一觉呢?”

“师兄!”

青衣白靴的小童骑在一匹黑马上,斜挎了个硕大的药箱,年龄不过十四五,模样俊俏惹人喜爱,不过因沾了一身疲惫的风尘,使得他看上去格外愁眉苦脸。

月色沉浮,官道两侧枯枝嶙峋,偶有老鸦在其间折腾出些声响,窸窸窣窣,像是鬼影穿行,小童惊恐地瞪着那些无光的树林,又求救似的看向前方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师兄。

“师兄!”他哀怨地道,“我们到底要去救谁啊?从药王谷出来三日了,您总得给我个准信吧?”

那青年并未答他话,头都不曾转动一下,小童还想再闹着要找客栈休息,却在最后关头缩了缩脑袋,一双眼睛怯怯眨了两下,他始终不敢真正去与自己这位看似粉面多情的师兄耍泼耍赖。

二人骑马又奔出十余里,小童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头颅一点一点的,眼看着就要栽进酣甜的梦乡里,这时,那沉默了一路的青年开口道:“要去救一个死人。”

小童猛的惊醒,愕然道:“什么?”

“一个死人,活着的死人。”

“什么意思?什么叫活着的死人,活人就是活人,死人就是死人,哪里有活着的死人这种说法,师兄你莫不是……”

撞鬼了吧。小童默默将这四个不吉利的字眼咽回肚子里,心想,便是真的撞鬼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怕谁呢。

毕竟他这位师兄,可比传说中吃小孩的恶鬼,还要可怕无数倍。

师兄道:“依照我的判断,他早就该死了,但直到我离开之前,他都还算是个活人。”

“他是谁?”

青年不作声了。

小童无奈,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头道:“既然他身体这样不好了,师兄你就应该早些将人带回来,就算师兄你医术了得,回药王谷,起码也能再多些主意多些办法。”

“我为什么要带他回药王谷,一个病人,爱死哪里死哪里,他与我有何干?”

青年习惯性冷嘲热讽,光听他那语气,真是高高在上傲慢至极,一张嘴里尽是筹谋已久的毒液,听得不明底细的人心里直发凉,小童却不觉露出慈爱的笑容,嗯嗯应了,等青年告一段落,他方笑道:“既是与师兄无干,那师兄何必急得一回药王谷就急着安排人手,如今又马不停蹄赶了三日三夜的路呢?”

“……青宵,你有几个狗胆。”

“师兄,我错了。”

青宵狗胆包天,毕竟年龄小,即使心里对师兄有许多畏惧,此刻也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他猜测道:“生病的,是师兄您的一位朋友么?”

官道上马蹄哒哒,清脆密集,只听青年懒洋洋地道:“不对。”

“那是师兄您的哪位红颜知己?”

“有点接近了,但也不对。”

青宵挠了挠后脑勺,被青年这样戏弄来戏弄去,他破罐子破摔,干脆说了个最没可能的猜测:“总不能是师兄您背着师父,在外面成家娶的妻子吧?”

“哈哈!不对,不对!”

“我想也不对……要真有人能让师兄您收心,我看药王谷上下都该烧高香……”

“不是妻子。”他的话还未说完,只听青年悠然含笑道,“是我的相公。”

“……”

青宵沉默良久,果断闭上眼睛:“我果然是太疲惫,出现幻听了,师兄,到地方再喊我起来。”

果然,谷里其他的师兄师姐们都说得不错,他们这位圣手大师兄,虽是仙人之姿,偏有蛇蝎心肠,连这样热情洋溢的小师弟都能随口敷衍欺骗,还有什么事是他袁无功做不出来的!

怀揣着一肚子怨愤,及至黎明前夕,终于赶到离京城不远的一处村庄,本是想一鼓作气进城去,可就算人是铁打的身体,两匹马还要喝水吃草,青宵便牵着同样疲惫不堪的马,任劳任怨地独自进村去找水井。

青宵打着哈欠,一边给爱骑喂马草,一边竖起灵敏的小耳朵,听勤奋起早的村民们闲聊,从而收集更多的信息。

不多时,青宵连滚带爬冲到村头,嚷嚷着道:“师兄!师兄!出大事了!开战了,就在昨日!好大的阵仗,连村里的鸟儿都给吓跑了!”

他的嚷嚷奔至袁无功跟前,便都讷讷消失了,青年拧紧了眉站在原地,神色不明地望着远处那座仍沉在夜色里,为爱恨权欲所灼烧的古老城池。

不发一言,那压迫感实实在在笼罩于青宵心头。

就好像……好像回到许多年前,青宵还是个刚被爹娘送进谷的五岁稚童,趁着爹娘与药王谷管事谈话的功夫,他跑到高高的楼阁,趴在阑干边往外好奇地打量。

清风绿波,漫山红花,惊鸿一瞥间,他窥见那个秀眉红唇,漂亮可比月中仙的少年,抱着一盆晒干的草药,从镀满金光的楼阁下经过。

然后,这日后会被冠上圣手这等荣耀称呼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倏然抬起眼,冷冷地与正在偷窥的青宵对视。

只是一次对视,成为青宵数年的梦魇。

“师,师兄……”

“走了青宵,要接着赶路了。”

再次骑上马,比起一脸忐忑不安的小师弟,袁无功尚能在心里有条不紊地分析如今的局面,从天命贵子姬氏兄妹,再到谢澄那个游移不定的傻货,连与闻人钟交好的绪陵等人都不放过,通通纳入了袁无功的考量之中。

一番不知重复进行了多少次的思索过后,袁无功得出老结论,相公至少能撑到自己赶回去。

只要无关立场,姬宣便一定会全力护住闻人钟,而凭着相公那一身不知来路莫名其妙的本事,想必那个城府极深的公主殿下,一时半刻也不会急于动手,姬宣制约姬湘,姬湘又会制约谢从雪,可相公与谢从雪之间的恩怨多半已是不死不休——该死!为了谢澄,相公竟然连那个天下第一人都敢杠上!

短暂却暴烈的怒火能让最克制的人失去分寸,原本一环接一环的思路在情绪激烈的绞缠下粉碎成灰,可袁无功仅仅是闭了闭眼,做了一次简单的深呼吸,再睁开时,他眼底只剩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没有问题,都是小事。他唇畔带笑,十分平静地想,但等把人带回药王谷,还是先着手将相公的记忆洗一遍吧。

他想得轻松自在,而青宵已经被他那一身陡然溅起的杀意,以及杀意沉淀后涌动的凶戾狂气,给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视角转换请注意

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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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袁无功距京城约摸还有二三十里路程时,姬宣已与乱军中生擒了太子姬玉。

一场仗打下来,双方都是身心俱疲,姬宣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太为难自己这位长兄,推剑入鞘,反剪了姬玉双手,便将人交给副将陈奕。

即使再无翻盘的可能性,姬玉也与姬煌那等怂货不同,他微微昂着下颔,仿佛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姿态无比矜傲地看向姬宣的背影。

这么多年来,他这个出身低微的二弟,从来都是一副超脱于世外,冷心寡情的模样,宫中欺软怕硬,踩地捧高,可哪怕将姬宣赶至寒苦边疆,哪怕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也无损他那清高到……叫人心生厌恶的气质。

“二弟。”姬玉冷声道,“胜败天注定,今有凤凰现世,此天之亡我也。”

陈奕本是一步不离地跟着姬宣,闻声,便很快满面笑容地转回姬玉跟前,他优雅地一欠身,道:“太子殿下,我们将军这会儿还得去见公主殿下,商量登基的要事,您就先请吧。”

姬玉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高声道:“姬宣!”

“……”

“成王败寇,孤不是输不起的人,自上太学那时起,孤便清楚知道,你才是孤最大的对手!”姬玉不复一向对外的温文儒雅,他差点便要挣脱陈奕强硬的束缚,跨出一步,姬玉竭力向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道出心中的不甘与疑虑,“你真的能将唾手可得的皇位交给湘儿?这一战是孤败了,但孤只是不敌你多年用兵遣将的实力,若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一介女流,姬宣!你这是将所有人的颜面都弃于不顾!”

姬宣脚步略微一顿。

他回过头,语气轻嘲:“颜面那种东西,也就只有你们才会看重,你说我弃于不顾,那便是弃于不顾。”

无视姬玉痛苦到扭曲的神情,姬宣淡淡补了一句:“事到如今,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只是输给了我一人吧?”

“难道不是如此么?孤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

姬宣摇摇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否认什么,这回任凭姬玉再如何声嘶力竭地挽留嚎哭,姬宣都只是向远离战场的方向大步走去,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长风绕过战旗,天际朝阳耀眼,姬宣身覆沾满血迹的盔甲,掌心习以为常握在腰间的剑柄上,他嘴唇紧抿,双目直视着前方,所行过之处,皆是一片欢声载道,所有人都在笑,都在庆祝,唯姬宣仍是态度淡淡,仿佛世间没有真正能打动他的事物。

“殿下,我们打赢了!”

“殿下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我们赢了!赢了!!”

身处这样亲热的喧嚣中心,姬宣的步伐也毫无凝滞,人们望着他平定内乱的身姿,无不感慨,这位久居军营的二皇子,真如高山终年堆积的冰雪,永远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真是天意相助,公主乃真凤天女,咱们将军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勇……”一位老兵低声感叹道,“又有不畏伤痛的将士拼死作战……即便非我军中人也愿意鼎力相助,天意,天意啊……”

似乎是错觉,在老兵说出这些话后,那冷心冷情的将军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就在下一刻,便有人连滚带爬冲过来道喜:“二皇子!大善!此战大善!公主殿下就在城墙上,正等着为您摆庆功席呢!”

姬宣先是抬目望向高高的城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很快又移开视线,眼睫微颤,神色不定,显出些极其罕见的迟疑。

半晌,他试探着回头,向广袤战场看去。

风烟均为日照点亮,目及之处,生与死擦肩交错,荣耀同耻辱同道殊途,无数人急不可耐要进入他的眼帘,要与这为漫漫长夜带来曙光的将军,共同见证新的神话产生。

生死难计,胜败已定,一切的一切都葬送在没有终点的昨天,朝霞彩云点亮了眼前的康庄大道,那样温暖明亮,四处流淌的灿金河流中,仿佛有人在对姬宣用力招手,笑盈盈地等着姬宣向着他靠近。

阳光如点点星子,如话本里藏在深林里微不可见的小精怪,在他双肩活泼地跳跃。

“冰儿。”那是比月色还要温柔的声音,柔情蜜意的唇舌含着见血封喉的毒,那人笑着,在冥冥中轻声呼唤,“……殿下,是你赢了。”

“二皇子,公主在这边哦?”

来传话的人充满犹豫地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犹如撞破晨雾的沉闷钟鸣,姬宣心神重重一震,硬生生收回不听使唤的脚,重新转过身,走上了城墙。

想来也是奇怪,幼时,他曾背着母妃爬上宫里最高的那棵大树,骑着枝丫,试图就这样离开铺满噬人泥潭的深宫,去往另一个繁华,热闹的世界。

他的身体越过了宫墙,他的目光却没能越过远方那堵城墙。

高不可攀,威严至极,他看不见大地的尽头,看不见日出与日落,城墙既是抵御外敌的壁障,也是囚禁万民的牢笼。

幼时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姬宣在去往边疆后许多年,回想起这面城墙,依然会忍不住觉得它是不可翻越的。

而现在,曾遥不可及的权力,正匍匐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这一切功劳,绝非姬宣一人实现。

姬宣面沉如水,一步步登上那些阶梯,亲卫噤声跟在他身后,极光阁的守卫也在见到他之后低头退开,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翻过这座高墙,征服这个不讲理的世界。

他看见了……湘儿的笑容甜美柔和,她像一株生错了土壤的百合,花瓣染上赤血的色泽,就是这般也依旧亭亭玉立地在春风中招摇。

他的妹妹,他那会偷偷躲起来哭泣的妹妹,会在祭日给母妃烧纸的妹妹……姬宣唯一的,终于得偿所愿,不再寂寞的妹妹。

“兄长。”

镇守边疆时,魂牵梦萦的这声呼唤,此刻真切地在耳边回响。

朝霞缀在凤簪那颗红玉眼珠上,姬湘半身熠熠生辉,她笑着伸出手:“来,兄长,到湘儿的身边来,我们兄妹无论何时,都该是并肩而立的。”

姬宣就走过去,来到姬湘面前。

他低下头,看向地面那滩深色血渍。

“兄长,这些年你辛苦了,若是没有兄长,想必湘早就会被人如猪狗畜生般扔去哪个部落联姻了。”说着,姬湘便主动牵住了姬宣的手,半点也不嫌弃他掌心全是黏满污血的伤口,少女轻柔地抚摸过那些新鲜的伤痕,她情真意切地道,“兄长,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

少女金枝玉叶,养尊处优,一双素手洁白无瑕,沾了血也是无上珍品,姬宣牵起来仔细看了看,紧接着便轻轻放下了。

姬湘眉梢抽搐似一挑,面色不改:“兄长?”

“是他流的血?”姬宣道,“凤凰也是他喊来的?”

“……”

姬湘笑意渐散,姬宣朝下方宛若飓风过境的战场一扫,倒是看见了个耷拉着肩背,不知道在发了狂到处找什么的谢澄,他又重新看向姬湘,平静地道:“湘儿。”

大约也只有在面对自己这喜怒不形于色的至亲兄长时,向来城府深沉的姬湘,才会有小女儿家心慌意乱之态:“怎么了兄长,有哪里不对吗?”

“我看见他从这里跳下去了,而你不会就这样放他离开。”姬宣慢条斯理,一言一语不容反驳,“你的人跟上去了吧,他现在在哪里。”

“什么我的人,我的人都是兄长的人,你我何须分这个……”

“湘儿。”

姬湘咬了咬下唇,随后她优雅地耸了耸肩,那些不安忧虑如云雾般从她脸上消散,姬湘轻描淡写地道:“我是不想放他离开,可惜左右也拦不住他,幸而他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所以他还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姬宣扭过头,径直就要下城墙去,姬湘忙唤住他:“兄长!你去哪里?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们好不容易赢了,要一起回宫去!”

“你回宫,我先去找闻人钟。”

“那也可以让其他人去找,用不着兄长亲自——”

“其他人去找。”

姬宣身形顿住,他将这几个字很慢地念了遍,便笑了一下,语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讥讽:“若是让其他人去找,我再见到闻人钟时,他是死,还是活?”

无言的寂静横亘在天下这对最尊贵的天家兄妹之间。

许久,姬湘难以置信地道:“兄长,你在怀疑我。”

“不是怀疑,而是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湘儿,你不会让一个超出掌控的人活得太久。”

“是,的确如此!但闻人钟是兄长爱慕之人,我再如何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真的下杀手!那只会让兄长与我离心!”

姬湘还要继续慷慨陈词,然而在她瞧见姬宣表情的那一瞬间,再多巧舌如簧也都无声无息自她的喉头消失了。

姬宣久久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妹妹,末了,又笑一笑。

“爱慕之人。”他轻声道,“原来你看得出来。”


姬宣:我想保护他,他不需要我的保护。

姬宣:我一次次试图让他远离危险,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姬宣:他在乎我,他根本不在乎我。

姬宣:我受够了,我不要再管他了。

姬宣:我——

姬宣:……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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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迟到三小时。

大夫人的场合

想方设法确认路嘉所处地点,担心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哦,没有危险,单纯路上塞车了。

姬宣拿着手机,心平气和:“那你慢慢来,不用急,把车窗关上,听点音乐吧。”

放下手机,就近找了间咖啡馆坐着看报。

期间时不时和路嘉在微信上聊两句。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姬宣:“……”

咖啡馆外开始下雨。

没有手机,附近找不到可以借用的充电宝,一时联系不上路嘉,姬宣随手买了把大伞,步出咖啡馆,回到相约的公园中心大树下。

雨越下越大,虽无闪电雷鸣,但公园已经没人了。

一只麻雀似乎是为了要躲雨,蹦哒到了姬宣脚边,姬宣弯下身,将掌心凑在麻雀身边,麻雀竟然自觉主动地窝了进来。

姬宣将麻雀放在自己上衣领子里,抖一抖雨伞,继续等人。

麻雀飞走了。

新来了蓝雀。

蓝雀飞走了。

新来了夜莺。

夜莺也飞走了。

看着远处青色雨幕中隐约出现的人影,姬宣唇边现出笑意,水珠在伞面跳跃,他向着来人大步走去。

夜莺飞走了,但姬宣心爱的鸟儿终于飞来了。

三夫人的场合

迟到半小时以内还勉强能忍耐,超过半小时,就让约会见鬼去,谢澄气呼呼找了家便利店,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本他根本没兴趣的漫画书。

他喝橘子汁,尖锐虎牙将吸管咬得一团乱,仿佛那就是某位可恨的迟到者,透过透明的落地窗,他咬牙切齿苦大仇深地瞪着约定的等待地点。

而等路嘉到了,非要人心急如焚到处找他了,谢澄才会施施然把喝空的饮料盒一扔,溜溜哒哒走出便利店,摆出一副哼我才没等你但这事你给我记好了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傲慢态度,最后被路嘉三言两语哄好,得意洋洋跟着人去游乐园玩耍了。

谢澄究竟是很像猫的狗,还是很像狗的猫,实乃路嘉心中一大未解之谜。

至于最后的重头戏,二夫人的场合……

迟到一分钟,二夫人想:男人就是这样,得到手的,就不稀罕了。

迟到两分钟,二夫人想: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不知道他又在哪里寻欢作乐……

迟到三分钟,二夫人想:他不爱我,毋庸置疑,他从来都不爱我,他只会把我扔在一边,玩放置play。

……

迟到半小时,二夫人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天好冷,好像要下雨了,我死了算了。

无视了身边疯狂振动的手机,对路嘉的来电短信看也不看,二夫人手捧脸颊,无比感伤:我要怎么个死法才好呢。

从服毒到上吊,从跳崖到溺水,二夫人考虑了很久,很久。

直到路嘉穿过雨幕,急匆匆跑到他面前。

“为什么不接电话?”路嘉抓着头发,难得暴躁地道,“手机都快给你打爆了!我路上堵车,让你找个地方避雨,你好歹看一眼信息!”

袁无功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睫,静静地望着路嘉。

“为什么要接电话,你来了,这就行了。”

“你想什么呢,在下雨啊!找个地方躲雨再喝杯热茶有这么难吗?你成心为难自己是不是?!”

路嘉边骂,边将伞举过二人头顶,某一瞬间他简直想把袁无功这糟心得没边的东西丢下不管了,谈恋爱哪里是这样谈的,这给人的心理压力未免也太大了!

然这念头刚起,他就听见面前的人低声道:“为难自己又怎么了,反正没人心疼我。”

“没人心疼你?我不是人吗!”

“你不够心疼我。”

何等狼心狗肺之言,路嘉气得把伞往袁无功手里一塞,就开始动手脱自己的大衣,十分粗鲁地给袁无功兜头裹上,他没好气地道:“对,我不够心疼你,出门看交通情报的时候我就该打道回府,省得挑了最短的路还硬生生堵了三小时。”

“……”

“我告诉你,哭也不好使,今天你哭再厉害都没用,迟到是我的错,但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就坐着干等是你有问题,亏你还是医生,你说说,受凉了感冒发烧那能是好事吗!”

“……”

过了很久,袁无功手指轻轻拢了拢身上这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他低眉垂目,轻轻说:“你嫌我了。”

“——合着最后你就听出这个中心思想?!”

“你嫌我了,你嫌我麻烦,嫌我事多,嫌我……嫌……呜呜……”

瞧着人真的一言不合当场哭起来,路嘉头皮都炸了,忙放下其他想法凑过去一通哄,袁无功哭得专心致志,根本不听劝,路嘉无可奈何,只好背对着他弯下腰,示意他趴到自个儿背上去。

大雨滂沱,哭声不止,倒霉老爷路嘉叹了口气,用脖子夹住伞,在一路无尽夏的簇拥下,背着娇滴滴的二夫人回家去了。

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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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安说:“宣哥儿,既然这样喜欢,那就将他留下来吧。”

陈奕说:“将军,要我去将他追回来么?”

姬湘说:“闻人钟是兄长爱慕之人。”

二皇子殿下素来冷漠,城府深沉,任谁都无法看穿他心底最隐晦的想法——既是如此,为何所有人都表现得仿佛比姬宣本人更清楚。

比他更清楚,他是如何爱慕着,如何渴望着那不可言说的少年。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而一个爱字,在流水般远逝的岁月里,姬宣从未对那个人宣之于口。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原来你们都看得出来。”他嗓音犹如承载晨露的一瓣花,柔柔地颤着,轻得近乎无,“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和他走到这一步……”

“兄,兄长……”

姬湘怔忡地看着姬宣,她猛的扑上前,一把用力握住了姬宣的手臂,姬湘目光闪烁,她压着心底的惶恐,不顾周围都是近卫,快速道:“我知道了,湘儿知道了!兄长喜欢,那我不会再想着对他出手,但闻人钟此人神秘莫测,身上的谜团多如繁星,只要他往后永远留在京城,我会以国师之位相待——”

“他不会永远留在京城。”

姬宣任由妹妹抓住自己,他身姿颀长,芝兰玉树,姬湘虽然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但站到兄长面前便只有娇滴滴那么一点大,也许正是因此,姬宣总会生出她还是当年那刚刚失去母妃,柔弱无依小女孩的错觉。

那个小女孩在黑暗的寝殿里无助地哭泣,哭着要找娘亲,侍女们如何相劝都无法使她停止悲伤,姬宣在太学放课后得到消息,便毫不耽误赶了过去,甫一步入内室,就看见那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公主正伏在床榻边流眼泪,一截细瘦的脖颈隐藏在乌发间,像缺水枯萎的花苞。

他只唤了声湘儿,小小的姬湘便立刻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眼里湿漉漉全是泪水,她呆呆地盯着姬宣看了很久,眉头忽的一蹙,她终于大哭着奔进兄长等待已久的双臂间。

“你还有我。”同样年幼的姬宣抚摸着妹妹颤抖不止的脊背,一字一句,平静地做出承诺,“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娘,娘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你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姬宣也蹙起眉,他捧起妹妹那张狼狈的脸,略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呢?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都是兄妹,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兄妹啊。”

“……”

姬湘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一串凄楚的泪顺势滚落,良久,她轻轻将脸靠进了姬宣的颈窝里。

“你说得对。”她仍是哽咽着,气息不稳地道,“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时姬宣不能理解姬湘的恐惧与忧虑,小公主在失去母妃后几乎无时无刻不想跟着自己的兄长,那怯生生的模样总惹得姬煌等人嘲笑,只有姬宣不会为此苛责妹妹什么,男女三岁不同席,宫中更是忌讳诸多,姬宣却是会牵着妹妹的手,慢慢走过绿柳红墙的出格之人。

“湘儿,我不会消失的。”

“但是……”

姬湘仰起脸,苍白面容上,那个笑容也微弱都快要消失。

“但是,兄长。”

她苦涩地笑着,问道:“假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湘儿或许不值得你这般珍重守护,你还愿意留在湘儿身边吗?”

这个问题真正的含义,在十年后才揭晓答案。

看似血脉相连的兄妹,其实一方是贵不可言的当朝皇子,一方却是偷情得来,卑贱如泥土的贱种。

而姬宣眼里,那个只会哭泣,只会跟着兄长亦步亦趋的小公主,也从来都不是一枝任人攀折的柔嫩花朵。

“……兄长。”

于是时隔多年,姬宣又一次看见了姬湘的眼泪,她被朝霞肆意涂抹的美丽脸庞尽是祈求的意味,姬湘嘴唇嗫嚅着,终日与心计谋算为伍的王女,面对自己兄长无言的目光,竟连一个粉饰太平的字眼都再不能说出口。

她眼泪直流,涂着蔻丹的五指无意中深深掐进了姬宣手臂,隔着软甲都能感到疼痛,姬宣面色一动不动,不知对峙了多时,到底是姬宣叹了口气,败下阵。

“我和闻人钟不会有未来。”他安抚般轻声道,“你忘了吗,湘儿,我们曾经杀过他一次。”

“可,可他不是没有死吗……他还活得好好的……”

“是,他还活着,那又如何呢?”

站在这堵幼时认定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姬宣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从容不迫地执刀,他一点一点剜出自己那颗瑟缩的心脏,甚至浅浅地笑了,春花因这个笑容怦然盛放,于胸口传来的剧痛中,姬宣认真地道:“我曾经试图杀死闻人钟。”

“我与他之间有诸多芥蒂,从黑风岭到京城,我始终防范着他。”

“我对他隐瞒再三,明明知道一切背后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向他坦诚过分毫,任由他去奔波,去劳累,去为你我的谎言圆上尾声。”

“我让他失望,害他伤心,我无数次驱赶他,就像对待一头没有感情的牲畜,我是他的冰儿,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冰儿。”

尽管姬宣口中说出的都是姬湘想听见的话语,她却反而惶恐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这已磨炼至不知何为恐惧的王女,她紧紧抓着兄长,如那年盛夏,姬宣牵着她的手去母妃陵寝,从很久以前,姬湘就将自己与兄长牢牢绑定在一起,对那时的她来说,高洁如月的兄长,就是世上仅剩的光。

但姬湘惊慌地意识到,那些永远不会被斩断的牵绊,那些辗转于飞雁寄送的家书,那些连成桥梁的思念,正在她眼前以不可挽回的决绝姿态快速消逝。

掌中沙……那是一捧姬湘再也掬不住的,星尘光影。

“兄长!回来!”

她失去良好的涵养,冲着姬宣的背影,浑如市井泼妇那样尖叫着道:“你也说了,你和他没有未来!他不会再留在你身边了!你们已经完了!完了!就算是夫妻,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值得信任!”

“兄长,我是湘儿啊!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难道你我多年的互相陪伴,还比不上一段虚假的夫妻情分吗?!”

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由闻人钟亲口道出的这四个字,如梦魇般终日撕扯着姬宣的心,在那血淋淋的创口上,添了千万道蚀骨的伤痕。

没有人会知道,姬宣午夜梦回,总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闻人钟提剑来杀他。

来杀我吧,杀了我,我受够了,就当是做做好心事,快点来杀了我吧。

【“冰儿。”】

为何只是看着我,为何不动手,我是你的仇人,我曾放火烧毁了你的家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你做一切事,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废话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明白……姬宣是个杀人魔,而非你爱惜疼宠的冰儿。

【“……是吗,那我走了,请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

……

……至亲至疏,夫妻啊。

“兄长!!!”

某一瞬间,在听见姬湘那尖锐到破音的呼唤,姬宣有想过回头,可奔下城墙的感觉太过美妙,狂风不能企及他身后拉长的影子,这些年姬宣多少回出入京城,他往返于塞外和锦里,头顶寒月,见证了他的马不停蹄,披荆斩棘。

然而,仿佛直到了今日,他才第一次真正翻越过这座城墙。

连同所有束缚禁锢,都一齐抛在脑后!

“拦住他!!所有人,拦住他!!!”

即使对象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二皇子,可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在场护卫们便会如实遵从她的指令,刀剑铮的再次出鞘,冷光四溅,在那石梯两侧,数道黑影闪现,都朝着孤身一人的姬宣拦了上去!

“请回到公主身边,殿下。”

“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公主在等待您。”

“殿下,我们绝不愿意与您为敌……”

他们确实为难,他们确实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姬宣见状便笑了起来。

染血银盔尚未褪下,实在正好,他手握一柄横扫千军的长剑,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瞬时形成的包围圈,从来自持漠然的将军眼中烧着兴奋到极致的火焰,烈火燎原,不止烧透了姬宣,还要拉着所有违逆他意志的人共赴黄泉。

见者无不胆寒。

“可能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今日罢……”只听那杀神淡声道,“不管有没有未来,我都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这是我身为人夫,该尽的职责。”

姬湘踉踉跄跄扑到城墙边,她打着抖的双手勉力扶着砖石,望着姬宣那于重重围攻中仍不落下风的侧影,她眼底渐渐起了层赤红水光,是血是泪无法辨别,眼看着姬宣被及时赶到的陈奕等人护送着上了马,再多的追兵都鞭长莫及——

“找到他了吗?”

姬湘睁大了眼,她用快要折断颈椎的力道扭过脑袋,死死盯住身边的弓箭手:“找到闻人钟了吗?!”

“找到了。”

“那好,放箭。”

弓箭手不由看了眼那正同样奔赴战场中心的青年,有些结巴地重复了一遍:“放箭吗,现在?”

“放箭!”姬湘说完,便夺过了他手中的弓箭,眯着眼,向远处那道如游魂游荡在尸堆中的身影,射出了饱含杀意的第一箭,她咆哮道,“放箭!!!”

万千箭雨,顷刻离弦!

它们越过姬宣头顶,越过尸山血海,覆盖了漫天朝霞,使黑夜再次回到这片刚结束厮杀的大地上!

在这样的围追截堵面前,就算是姬湘无所不能的兄长,也该明白大势已去,他付出的所有都是徒劳。

回来!回到我身边!

兄长!

你的心愿已经没有再实现的那一天了!

“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双同样柔嫩的手,那个同样稚弱的怀抱,需要多大的勇气,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在虎狼环伺的深宫,护住一个小公主童年最后的梦境?

远走塞外,久居军营,为了自己这个妹妹,姬宣……她风华绝代的兄长,究竟受到了多少本不属于他的磋磨?

“兄长……”

姬湘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瞳孔颤抖地注视着那无所畏惧追赶箭雨的青年,姬湘喉头发堵,舌尖颤抖,她刚刚才拉开弓弦的手彻底失了力,弓箭刹那间落地,姬湘崩溃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脸庞,热泪如长河,她尽力伸出手,声嘶力竭:“兄长!兄长!……哥哥!哥!我认输了!回来!湘儿知道错了!”

“哥哥!哥哥!”

“停下!不要再放箭了!停下!停下啊!”

已经放出的箭矢不会回头,王女的呼唤淹没在风中,姬宣只身骑一匹马,追向故事的尽头。

故事,他还没有给闻人钟讲过这个在他小时候,从母妃那里听来的故事。

说是有一片深山老林,住着一个成精的山鬼,会在月夜出没,山下的人都清楚山鬼的习性,满月夜便总是早早熄灯休息,可有一回中秋,一个行人路过此地,他独自翻山,要去山另一边,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月夜枯林,山鬼果然出现了,它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跟在行人身后,不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然后呢?”姬宣期待地问向月,“那个行人怎么样了?”

“他成功下山,去见自己的未婚妻了。”

“那山鬼呢?山鬼什么都没做吗?”

“什么都没做。”

“……好奇怪的故事,山鬼应该做点什么才对,不然它做什么要这样出来吓人。”

“哈哈!可能……它只是一个人待在山里,感到很寂寞,所以才总是跟着路过的人,希望他们回头理一理自己吧。”

母妃过世,黑夜就失去了为大地照明的灯。不会再有月夜,不会再有出没的山鬼。

万千箭雨犹如倒行的流星,追逐,他追向那只寂寞的山鬼,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故事里的怪物,心怀鬼胎,趔趄尾随,他追着流星群,他们一起奔向那一轮落在人间的明月。

姬宣这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人生中,独一无二,再也不会出现的奇迹。

“闻人钟!”姬宣目眦欲裂,世间涌动的色彩均成单调的黑白,他高声唤出了那个人鲜活的名姓,“闻人钟!”

他的呼唤在看清闻人钟的那一刻,便成了烈火中焚烧殆尽的,一页沾满相思泪的情书。

“……带我走吧……”

那从来都是微笑相待,打着山贼的旗号,行为举止却比圣人还要圣人的少年,那比什么都要温柔强大的……姬宣心中的山鬼与明月。

他在人生的最后,缺了右手,遍身是伤虚弱至极,一张脸上涕泪交加,怯懦到会让人怀疑,这到底是谁的地步。

最不可能哭泣的人泣道:“我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救命!救命!!”

偌大战场,只有闻人钟在流泪,分明姬宣记忆里极少有闻人钟如此脆弱的时候,可注视着那些滴落的泪,姬宣便知道,那人已经这样独自哭了很久了。

“闻人钟!钟儿,钟儿!!!”

姬宣终于明白,闻人钟究竟是在向谁发出恳求了。

童年的故事,坠落的明月,落在手心的奇迹……一切的一切,都在姬宣眼前破碎了。

不会再有月夜,不会再有山鬼。

姬宣再也不能翻过那座去见妻子的大山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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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复健写的根本没有意义小段子

下午,室外36℃,室内空调25℃。

“滋儿哇滋儿哇滋儿哇……”这是蝉在叫。

路嘉窝在飘窗榻榻米巨大的懒人沙发里,很专注地在看书。

他很专注地在看书,袁无功躺在床上,掌根支着侧脸,很专注地在看他。

半晌。

袁无功跟一滩没骨头的液体般滑下了床,滋溜一声顺着钻进了路嘉双臂间,横着身体拉长了手臂,在别人怀里非常不矜持地伸了个懒腰。

很像一只在大腿上仰倒露出肚皮的猫。

路嘉顺手挠了挠猫下巴。

袁无功:“你抱得起我吗?”

路嘉:“抱得起。”虽然比较吃力。

袁无功:“那就抱~”

路嘉:“行。”

公主抱着忽然来了戏瘾的二老婆,在屋子里稳稳当当走了一圈,才回到原位坐下。

路嘉不动声色放松略微酸痛的老腰。

袁无功:“人家是不是特别娇柔可爱?”

路嘉:“是。”

袁无功:“那亲一下~”

路嘉:“嗯,亲两下。”

闹完了,袁无功这才心满意足地趴在路嘉胸前睡着了。

只看睡脸确实娇柔可爱。

路嘉:“……”

只要忽略眼前其实是一个身高187cm,体重71kg的成年男性就行。


袁无功:我可爱吗?可爱~

路嘉:确实。

谢澄:……yue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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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软绵绵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情人间倾诉爱语时,总是会万分缠绵地说道,我把心都给你了,但事实上,恐怕再情真意切的海誓山盟,都无法真正将自己的心放到他人手中。

姬宣也从未奢求,他能得到闻人钟的真心。

从未奢求,求之不得,在他第一次真正向着藏在迷雾后的爱情伸出手之前,那颗心就在姬宣眼前,像烟花一般绽放了。

既是瑰丽的烟花,也是在顽童掌心爆裂的水球,小小的血花溅开来,由于距离过近,那一瞬的灼热刺痛,叫姬宣甚至错以为它们就这样溅进了自己眼底。

凤凰哀鸣一声,彻底没了声息,它伏在闻人钟心口的残骸正快速化为灰烬,飞灰褪去后,除了死亡什么都不剩下,那团被攥裂的血肉,也只好囫囵滚到了地上,沾满了泥泞与尘沙。

啪嗒,是非常柔和的声响。

“……”

哪怕搅成混沌一团的脑浆尚不足以支撑思考,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姬宣也本能意识到,完了。

他失去了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你在开玩笑吧……你在耍我,你生气了,所以,所以……闻人钟,你是在开玩笑吗?”

铺天盖地的鸣镝终于到达,一支接着一支落在他们身边,姬宣浑然感受不到这压倒性的威胁,只见他试探着伸出的手指在虚空突兀地轻微颤了一下,众所周知,这些年面对多惊险的局面都未能二皇子殿下心生怯意,那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人物,故而便是此时此刻,姬宣除开神情略微恍惚了些,动作迟缓得可疑了些,真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极其镇定地——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将倒在地上的闻人钟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心里惊叫了起来。

少了一颗心脏的身躯,会轻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意料之外。

不……并非只少了一颗心脏。

夫妻在春夜里肩并肩共枕梦话,姬宣渴望十指相扣的右手,空落落地找不到归处。

完了,什么都完了。

就在恍神的那短暂一刻,一支箭横跨战场而来,狠狠贯穿了姬宣的肩胛骨,他顺势往前倾倒,隔着胸前的盔甲,他无法感知到闻人钟残余的体温。姬宣的本能在发出警示,应该立刻拔出箭矢,然后用怀里的尸体,作为他在箭雨里存活的屏障。

活下去!活下去!只有他活着,在深宫寂寞忧郁的母妃才不至于失去对未来的希望,只有他活着,姬玉等人才会因忌惮而不对柔弱无助的湘儿出手,只有他活着,边境的百姓才得保平安,只有他活着,王府的众人才不至于流离失所,能有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家。

姬宣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奔波劳碌,往事早已不堪回首。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

怀抱无心之人,他像是在漫长的徘徊过后想通了什么,倏然间,高山堆积多年的冰雪消融,姬宣展颜而笑,快活至极,随即,那乌黑眉睫颤颤低垂,他闭上眼,控制着快要消失的吐息,很轻地碰了碰闻人钟失去血色的嘴唇。

肩头创伤洄洄往外淌着血,而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丝毫无法与这个吻的甜蜜相提并论。

一吻忘却烦忧,一吻情肠牵动。

“不管你情不情愿,现在你都只能听我的了。”他小声地说道,“……带我走吧。”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不甘,只要那道路的尽头有你在等待,我都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而如果没有你的陪伴,一切阳光雨露,也都失去了它本质的意义。

带我走吧……恩怨情仇,你我一一在黄泉路上清算。

姬宣将后背毫无保留地留给了身后的杀意,他捧高了闻人钟的上身,低下头,近乎依恋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逝者的颈窝,那里似乎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消散的熟悉气息,纵使他一心想着死亡,要追随闻人钟而去,但姬宣还是不受控制地在真正的伤害降临前,用尽全力将死去的爱人护在了自己双臂间。

纵使对方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呵护,纵使他们之间曾为了闻人钟的去留数次爆发过矛盾,到头来,二人的选择其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请让我保护你。

请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啊……死亡,原来是甜味的啊。

就在姬宣静待终局来临的时候,一只手挣扎着抬了起来,静静地握住了那支穿透盔甲扎进姬宣血肉的箭矢,猝不及防一把便将其拔了出来,姬宣猛的睁大了眼,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让人发力推倒在了地,于漫天落箭中,被牢牢地护在了某人身下。

“什么——”

“鞠躬……尽瘁……”

那人瞳孔涣散,面如死灰,仅剩的手勉力支撑在姬宣脸边,空洞的心口正灌着无尽的风,风声萧瑟,却靠着心口那一腔未凉的热血,满怀柔情地拂过姬宣脸颊。

“不要……不要这样,带我走吧……不要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让我死,让我也死吧!”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尸体永远不能领会属于活人的爱恨,它只是固执地要完成宿主的遗愿,无论姬宣怎么去推去哀求,它都无动于衷,在箭雨中死死地将人护在了身下。

无双的余力不是一个同样强弩之末的天选之人能反抗的,透过那个空洞,姬宣看见无数箭矢向他们逼来,每一滴落雨都是无可挽回的结局,每一根送进尸体脊背的箭矢……都是对姬宣放声的嘲笑。

竟是连死亡的脚步,闻人钟都不愿意让他追赶。

同甘共苦,生死与共——这世间,竟有他们这样失败的夫妻!

从头到尾,都是笑话!

“我求你了,不要这样,你一直——一直都是如此,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永远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永远都只有隐瞒与欺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在那泣血般的质问中,姬宣忽而流下了泪水,他横起手臂遮在自己眼前,咬着牙关,终于还是发出了痛楚至极的哽咽:“只有一次也好……让我,让我来保护你……让我做你的冰儿……”

尸体木然,唯有脊背在受创中不住颤抖,数支箭矢顷刻把它变作了一只刺猬,可它的手臂始终撑在那里,如一座不容倒塌的堡垒,如一条贪婪而吝啬的恶龙,将那最珍贵的宝物藏在了安全的中心,脆弱的腹部底下。

血流至枯竭,骨头被尽数打断,闻人钟的意志也绝不动摇。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闻人钟这样的人比较好。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和你这种人……”如今,姬宣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探出手,抓住了那颗被凤凰剜出的心脏,他口中不住喘息,断断续续地道,“都是错的,我当年就该杀了你,是了,我早就该杀了你,也好过,好过——”

“冰儿。”

恶毒的诅咒尚未道尽,就像是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中,获得了一线微弱的光明,那人站在黑风岭的春日里,正笑着,心无芥蒂地招呼他,全然不清楚自己遭遇了多么残酷的事。

火烧,剜心,还有箭雨。

“冰儿。”那束光映得他闪闪发亮,可他眼睛躲闪着,声音带着点难以启齿的赧然,“请不要杀我……我其实,挺怕疼的。”

姬宣道:“你同我说这些,不就是想要我弄死你吗?”

闻人钟哑然,好一会儿,才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多时,雨便停了。

尸体重重地摔回了姬宣的怀抱。


毒蛇死后脑袋也会咬人,剥皮的青蛙下锅仍会弹跳,闻人钟现在就类似于这个情况。

最后那段对话,源于86章。

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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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故事的开始从无预兆,结局来临的那一刻,也是同样的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唯独不允许存在的悲剧而去了。

头盔掉在了一侧,姬宣肩头的伤痕仍未止血,他满头乌发散乱,然无暇分心去撩开它们,只是半跪在地,试着想要将那背上全扎满了箭的人抱起来。

不知道该怎么抱,无从下手,他该拔出这些箭吗,但那会不会很疼?闻人钟是很胆小,很软弱的人,他会怕疼的。

——上天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会是这个胆小又软弱,一无是处的人?

我们重新谈谈,我们做个交换吧?不应该是这样的。

闻人钟不应该死在这里。

“明明说过,自己只是一个山贼,有哪个山贼,会让自己在陌生的土地,为不相干的人,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姬宣的手指轻轻揩过闻人钟无力歪向一侧的脸庞,带走了那上面一抹淡淡的污渍,他以为那是泥土飞灰留下的痕迹,但很快姬宣就明白,其实是一滴早已干涸的血。

姬宣安静了半晌,他笑起来,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说道:“你真是个不聪明的人啊。”

“我也不聪明,算是彼此彼此了。”他不敢去触碰闻人钟的脊背,便让对方上身伏在了自己膝头,姬宣慢慢抚摸着那一头失去光泽的长发,自言自语道,“钟儿,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他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姬宣没有回头去确认那是敌是友。

他继续道:“不该接下闻人达的单子,不该去追杀你,不该在再见到你之后,为了探察你的动机,留在了黑风岭……”

“不该和你一同上京,不该将你带回王府,不该让你见到姬湘,不该让你整日在外奔波。”

“……不该因为自己那一点无关紧要的私情,便窃喜你拒绝回黑风岭,窃喜你愿意陪伴在我身边……”

尽管相识于多年前,尽管顶着夫妻的名义,但姬宣觉得,自己这是头一遭同闻人钟说些真心话。

他的真心,尽是难以启齿的污浊腌臜。

“钟儿,究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我就做错了呢?”

姬宣眼睛微微睁大了,涣散的瞳心寻不到停留的焦点,渐渐的,他眉心浅浅蹙了起来,发白的下唇几乎被咬出了血,姬宣用力吞下喉头的哽咽,可说出口的话依然颤抖得不像样:

“钟儿……我……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选择,不是错的……”

透明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打在闻人钟眼角,又顺着那里快速滑落,他紧紧阖上双目,这下连永远挺直的脊背也跟着佝偻了下去,姬宣的额头挨着闻人钟后颈,他无法自制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痛苦地道:“我是个懦夫,钟儿,你不让我死,你其实早就看穿了我,我……我不能选择死亡……如果说,是我害死了你,一切的谬误因我而起,那我就必须在这条害死你的路上走到底……不然,你的死就会像个看起来愚蠢至极的笑话……都白费了……”

“死亡是最轻松,最好的奖赏,可我不能选择它,我不能来找你,你是对的,姬宣没有那个资格……就算我一直都……”

“对,坚持自己的想法,贯彻自己的意志,不要怀疑……不能怀疑!我必须保护湘儿,这是母妃的遗愿,湘儿是我唯一的亲人,哪怕她,她想杀了你……不,她就是杀了你……”

“……”

“姬宣!!把头抬起来!没有时间给你浪费了,难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就此一蹶不振吗?你以为世上有这么容易的事吗?!”

“钟儿……死的为什么是你,我从来没想过,我都知道的,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就这样死掉……谁杀了你,我吗?是我杀了你吗?都是我的错吗,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我不该做湘儿的兄长吗?”

“不对!我是姬宣,我是大夏的二皇子,镇守边疆,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是我的职责!我是姬湘唯一的兄长,是母妃唯一的儿子,我必须守护好自己的亲人!人身为人,既领了父母生养之恩,又享有天家无限荣华,那岂能,岂能只为自己而活?!”

“对,不要怀疑,姬宣,不能怀疑……不要让一切努力都成为笑话……哪里都没有错,你很清楚自己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你现在难过,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哪里都没有错,为什么钟儿会死了?”

问题再也得不到自圆其说的回答。

姬宣仍是不急不迫地抚摸着闻人钟的头发,除此外,他浑身犹如一座凝固的雕像,要在爱人的尸体边风干千万年。

他恐怕确实连什么是心动,都遗忘在了自己走过的的道路上,以至于那之后产生的,连绵不绝的心痛,也能跟着逼迫自己忽略。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可笑的是,姬宣依然能很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终于无声了。

心动与心痛他都不曾拥有,那至少让这颗无用的心脏,不会再因之后出现的任何人而跳动了。

姬宣在那寂静的世界里,等到谢澄手中的剑脱落,重重砸到地上的声响。

然后是踉跄着的沉重脚步,走近,又不真正走近,只敢隔着三步远,慎之又慎地去看一眼那个死去的人。

姬宣平静地想,看来他是看清了。

惨叫声响彻了荒芜的人间。

什么“不是,我没有”,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我杀的,不是因为我”,这一类近乎胡言乱语的,不知是作给谁的辩解,很快也都消弭无踪了,谢澄先是后退,很快又如自悬崖跌落那般猛的纵身扑了过来,他胸前揣着的那一条断臂,因着过于大幅度的动作,不慎跟着滑了出来,落在尸体身边。

姬宣看了一眼,是掌心有熟悉伤疤的手。

“不对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让我去找手,我找到了,我很听话,谢澄很听话啊!”

谢澄仓皇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捧起闻人钟的头颅,可那双手不住颤着,每根手指都用力到僵直的地步,始终没有真的去触碰那片属于死者的冰冷皮肤。

那条手孤零零掉在一边,姬宣将它捡起,重新安置在闻人钟断臂的地方后,才抬手擦去自己脸上干涸的泪。

他声音已经听不出什么明显异样了,姬宣问道:“谢从雪死了吗。”

谢澄双眼发直地跪在那儿,嗫嚅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应该是死了吧,他不会放着一个那么大的威胁不顾……对你的威胁。”姬宣笑了一下,“小秋,我们都被照顾得很好,这是很幸运的事。”

“你看着他死的吗?他到底是怎么……不会是这些箭!区区流箭奈何不了他!你就——姬宣,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对。”

谢澄顿时哑然,姬宣微笑着道:“我看着他死的,他死了都还在保护我,这些箭就是证明。”

如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发泄的出口,谢澄狼狈地从尸体身上收回自己被烫伤的视线,他缓缓扭过脖颈,充满阴鸷地盯向了身侧看起来很从容的姬宣。

对上这样可怕的视线,姬宣一时竟颇感欣慰。

“他是因你而死?”谢澄一字一句地确认道。

姬宣说:“是这样。”

“谁杀了他?到底是谁杀了他?!姬宣,你不要想着隐瞒!我要杀了那个人,到底是谁,是谁干的!!!”

谢从雪死后,即使谢澄恐怕还要再花上很多年才能达到自己的极限,可天下第一的名号,除了眼前这个刚刚成长为男人的窝囊废外,也实在找不到能与之相配的人了。

江湖迟早要完,天下早就没救。

天下第一光是带有内力的发狂咆哮,就能使这方大地为之震动,离得较近的几个活人,好运没死在刚才的箭雨里,倒直接被这一下给震得耳膜出血当场晕死过去。

姬宣垂下眼睫,掌心轻轻覆在了闻人钟耳边,他待谢澄粗喘着静了下去,方道:“不知道,难道不是我吗?”

“姬宣,你——”

“当然是我。”姬宣平和地道,“也当然是你,所以小秋,不要再发脾气了,真的很丢人。”

换做平时,谢澄让姬宣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年长者口吻教育了,早该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可他这会儿却像平白遭了晴天霹雳,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全是反应不过来的茫然无措。

“我……”许久,他才艰难吐出剩下几个字,“我没有……”

“那就是没有,这种事关键在于自己怎么想,你觉得你没有,这很好。”

姬宣想了想,他叹息一声,到底侧首,望向了谢澄。

“江湖与朝堂向来关系复杂,接下来,你要回寒山门,失去了寒山真人,要想门派能在江湖中立足,你必须领着剩余弟子参加下一届武林大会,并且必须拔得头筹,这对你而言不难。”姬宣莫名其妙说起了离题八万里的话,“你要成为武林盟主,依照你的实力,屈居人下反而会遭到揣测非议,要站就站在最高的地方,不要浪费自己万里无一的天赋,但就像我刚刚说的,江湖与朝堂间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平衡,你成为盟主后,须得把握其中的度,这自然是一门学问,可你也必须自己去将它掌握。”

谢澄瞠着眼,完全不懂姬宣是何意:“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你想逃避闻人钟的……姬宣,你竟然想逃避吗?我往后如何,又与你何干?!”

“我不会逃避的,小秋,他死了,你往后如何,就真的与我无干了。”

姬宣淡然道:“所以在他面前,我会最后一次以冰儿的身份对你做出告诫——说到底,你已经无视过我的告诫一次了,过去我让你不要离开他,你做到了吗?”

“……”谢澄眼眶慢慢湿了,姬宣没管他,又道:“若往后,你我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地步,小秋,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会放过你一次,你固然是天下第一,但天下第一不如我会杀人。”

谢澄对此等踩着他脸的嚣张发言不置可否,只重新看向闻人钟,他那一直在颤抖的手此刻神奇地稳住了,谢澄心无旁骛,神情又变回那属于小秋的干净模样。

他很轻地去抚摸那箭尾的羽毛,如那就是一只真正的雏鸟。

“姬宣,他的手是为了救我才没的。”

“嗯,我猜到了。”

“其实就是我杀的他,对吗?”

“……你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如此了。”

谢澄没再回话。

姬宣又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正不发出一丝声响,安安静静地在哭泣。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们二人的头顶同时传来一股往下压的巨力,好比苍穹塌陷,逼着毫无防备的天选之人不得不深深埋下高傲的头颅,颈椎都险些给活活扭断,想要挣开这股力道不是难事,但没有人这样做。

袁无功五指成爪,扣在二人天灵盖,他一寸寸弯下腰,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闻人钟的尸体,半晌,他用细细的,小姑娘一样柔和甜美的声音问道:“有没有人能和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写np就是要写不一样的人,清一色都哭嚎认错下跪三步走,没意思,我也不想为了爽感去压榨人物,所以如果朋友们觉得啊姬宣怎么这样谢澄怎么这样,很正常,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突然变得为了爱情什么都不顾就此大彻大悟,他们便真正没有书写的价值了。

而且我就是想写谁都没错,谁都有错的故事。

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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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外人眼中,袁无功从来都是惫懒的性情,这些代表着执念的词语,本该与一个无心无情的人毫不相干。

可惜,他遇上的是更无心无情百倍的克星。

“……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袁无功塌下肩,犹如进攻的某种剧毒生物那般缓慢地压低了上身,掌心一刻不离死死扣在那两人头顶。他眨一眨眼,身为医者,判断眼前病人还有几载生期几乎成为了袁无功刻入骨髓的本能,尽管此刻他并不是特别想得出这个结论。

死了,死得很彻底,救不回来了。袁无功很冷静地想到,视线却没有从尸体身上收回——背部中箭,断有一臂,致命伤是……嗯,这是什么?

袁无功眼睫突兀地一垂,深处的黑色瞳孔即便在朝阳下也不见亮色,他猛然松开手,转而一把抓住了姬宣搁在膝头的手腕,用力之狠,直接在那素白皮肤上掐出一圈青黑的阴影!

“你拿着什么?让我也看看呢。”

姬宣完全不做反抗,就像不知痛楚无谓耻辱,由着袁无功打开了他的五指,谢澄只是往那掌心上随意扫了眼,一口气就生生哽在了喉头,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瞬间结起寒凉至极的冰霜,而袁无功轻轻唔了一声,便伸出食指,随意往那颗残破的心脏上戳了戳。

他有点高兴地道:“原来致命伤是这个啊。”

袁无功捏着自己的下巴,凑近专注地看了看这色泽晦暗的脏器,方问姬宣道:“这上面的抓痕,我怎么看着不像人类留下的呢?你们打仗还用上了什么虎狼野兽么?”

姬宣一言不发地捧着闻人钟的心,片刻后又无力地垂下手腕,仿佛掌中之物实在是有着难以承受的分量,袁无功耸耸肩,对答案究竟是什么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再看了眼闻人钟,便懒洋洋直起了身,甚至还装模作样往自己后腰捶了两下。

他出神地站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自顾自考虑什么,总归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没人能弄得懂袁无功的想法。姬宣谢澄不曾开口打破这阵寂静,缺了闻人钟在中间调节,他们三人其实总是无话可说的。

“师兄……师兄!你慢点啊,等等我,这里都是尸体,你怎么能把我丢下!”

斜挎着药箱的小少年气喘吁吁,人未至声先到,青宵老远瞧见袁无功的身影便是一喜,刚要继续喊人,他就宛若被踩住了尾巴的松鼠,一个激灵直上天灵盖,所有到了嘴边的抱怨,都硬生生给咽回去了。

袁无功侧过脸,没什么感情地看向自己这个只会叽叽喳喳的小师弟,把人看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了,他却没事人般笑了起来,轻描淡写,说:“你来晚了,病人死了。”

“死,死了吗……这里很多死人,谁都会死,死人很正常的……”

“是这个理。”袁无功赞同地点点头,道,“死人很正常。”

他这句看似平和的回话却完全安抚不到青宵,青宵如临大敌,眼睁睁看着袁无功又扭过头,垂眸望向那具他们口中十分普通的尸体。

……不普通!死得好惨!

青宵当场倒抽凉气,下意识抚上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可紧接着他就卸了力,目光略为不忍地看着对方没一块好皮肉的脊背。他心想,确实来得太晚了,战争,唉,战争啊,难道打仗的人都不清楚,什么是死亡吗?

早知道他半路就该想办法逃回药王谷,医者仁心,如何能忍受这样无力回天的局面。

正在青宵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感慨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这个死得很惨的倒霉蛋貌似是他们大师兄声称的……相公吧?

“师兄,师,师兄,节哀顺变,您老不要太,太伤心了……”

“伤心?我为什么会伤心,死人很正常的。”

袁无功笑着摇了摇头,他在那始终跪倒在地的两人肩头轻巧拍了拍,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轻佻:“我更想知道,冰儿和小秋,你们现在是什么感受呢?伤心吗,难过吗,会想要哭出来吗?”

“……啊,已经哭过了,真新鲜,你们哭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良久,袁无功轻声叹息道,“傻子似的,你们在哭什么呢?这不是很早就注定的事了吗,所有人都会死,或迟或早。”

自毫无保留地目睹了那血淋淋的心脏后,谢澄就是一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的脆弱神情,分明在过去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比这更凄惨的死相,然谢澄肚肠间依旧一片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恶心感逼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只想连声求饶,遗憾的是,此地不存在可供祈求原谅的慈悲神明。

会为凡人垂眸的,只有凡人。

面对袁无功这番称得上极端冷酷的话语,谢澄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倒是从全面崩塌的心防下,燃起了一星复仇的火焰,他牙关咯吱打颤,恐惧与愤怒偶尔会有着相同的表现形式。

谢澄握紧了双拳,道:“这就是你想说的吗?他没了……闻人钟死了!你仔细看清楚,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闻言,袁无功提起绯红唇角,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精致弧度,他若有所思瞧了谢澄一会儿,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小秋,你是觉得身为失去相公的妻子,我应该表现得再激烈点,就和你们一样,我应该……应该……对了,就像这样!”

没有一分一毫的过渡,袁无功居高临下,猝然揪起了谢澄的领子,森然笑意碾过齿缝,过于扭曲的神情,以至于脸部肌肉都开始抽搐了起来。他瞠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着谢澄道:“如果因为不是你,他就不会对上谢从雪,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受这么多伤,谢澄,他的心脏好看么?来,快去摸摸,还是热的呢,你知道本来该挖出来的,是你那天地可鉴的赤胆忠心吗?”

句句能踩中别人痛脚,也是一种非凡的能力,谢澄眉眼痛苦地挤作一团,他已然引颈就戮,束手就擒,没有为自己做出任何辩驳,可显然刽子手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只见袁无功神情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恶意,扭头对始终沉默的姬宣高声道:“给他!让他拿着,我们中只有小秋才有资格收获这颗心脏!”

“拿好!喜欢吗?这是你的了!所有的偏爱所有的热忱,就都在你谢澄手里了!”

强行让谢澄接过了心脏,袁无功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这幅画面,大概是符合了某种预期构想,瞬息间,他便从那不死不休的修罗,变回充满柔情的情郎,袁无功呼出一口气,轻声细语,不知是在同谁打商量:“这样可不可以呢?嗯,还不够激动人心吗?唉,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好的,好的,让我再想想……”

一边这么自言自语,他一边抬起手,沿着鬓角,旁若无人将自己的垂发梳至耳后,本该是魅惑到不可方物的姿态,一旁的青宵却忍不住呜咽出声,盯着袁无功额角红梅般鲜艳的伤痕,小少年一个多余音节都再不敢往外冒。

“小秋过了,还有谁,还有谁呢……”

念叨着下一页的生死簿,袁无功也施施然半跪下来,他将下颔虚靠在姬宣颈边,像是在注视着那倒在姬宣身前的尸体,又像是那双含情目中从来空无一物。

“姬宣。”他无比悲哀地,仅以气声道,“你真是白费我对你的信任了,我以为有你在,他至少不会就这样死去,结果是什么,你看看。”

姬宣轻轻闭上眼,袁无功又道:“他信任你,只信任你,你在他眼里好像从来都是高风亮节的存在,哪怕你杀过的人,足以填平一座城池,他也还是将你看作最值得敬重的……大夫人。”

“我不值得被信任。”姬宣道。

“可相公不这么想,所以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姬宣,你的心愿实现了吗?”

犹如听见了世间最荒唐的说法,姬宣蓦然失笑,跟着重复了一遍:“我的心愿……”

“让妹妹称帝,是你的心愿么?”

“不是。”

“让相公回黑风岭,或者让相公永远留在你身边,是你的心愿么?”

“不是。”

“你这个人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肯说实话,这可是当着相公的面哦。”

姬宣反问道:“一个连自身都是由无数谎言构筑起来的人,知道什么是实话吗?”

袁无功登时静了,随后他夸张地咧开嘴,颇为讶异地笑道:“难道你生气了吗?不会吧,大夫人过去说话可不是这么刻薄的人。”

“我本来就是个刻薄的人。”

“这样不好,相公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贤良淑德的冰儿,活泼乖巧的小秋,还有阴险狡诈的我,这个家不就该是如此么?”

“……啊,没有这个家了。”

袁无功再次静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看看,又看看,捡了把剑起来,青年随意用衣袖揩去上面的血渍,对着天光审视片刻,随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重重踢在闻人钟肩头,让人侧仰过来,袁无功唇畔笑意盈盈,如是怀抱着不能掩藏的灼热爱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手里的剑闪电般,要去割开尸体那已经不存在任何生机的咽喉!

姬宣瞳孔陡然放大,起身拔剑对峙不需要任何思考便在转瞬完成,谢澄更是劈手直接握住了袁无功当空刺下来的剑尖,他对掌心一滴滴顺着剑刃往下滑落的鲜血视若无睹,谢澄哑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他是为你们而死,不是为了我。”若忽略他狂暴到不可预料的举动,袁无功的态度称得上一句温和,“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如果相公不能将一碗水端平,那就由我自己动手。”

“你自己动手,就是平白无故去羞辱他的身体吗?!”

“羞辱?”

他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词语,意犹未尽好似在享用一道餐后甜点,然而下一刻,袁无功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什么是羞辱!死在我手下是羞辱,为你们而死,就不是羞辱了?!”

“凭什么?我有哪点不如你们,为什么连他的死亡,都与我无关!”

“怎么会是与我无关,阿药,何必如此小看自己,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难道不是我在等待,在观察,在试探吗,我多清楚啊,但这能怪我么,他这样有意思,又经得住折腾,换谁来都会想要见识一下他的底线,不是吗,我以为他可以的,相公……他……他向我承诺过的……”

“你说过,你不会死的……”

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袁无功一下子瞪大了眼,急切地看向与他对峙的这二人,那如妖似魔,从不允许谁真正近身的青年,竟是近乎哀求地道:“他的遗言是什么,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什么了?他提到我了吗?”

半晌,姬宣收回架在袁无功脖子上的剑。

“为什么不回答,他一定提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得到的够多了,就当发发善心!……就当可怜可怜我,小秋,他到底说了什么?”

谢澄默然不语,用鲜血淋漓的手去一根接着一根拔出闻人钟身上的箭,箭矢带着倒钩,为了不牵连出更多血肉,谢澄这项工作做得很仔细,末了,他试图想把那残破的心脏也放回尸体空洞的胸口,心脏晃悠悠一个劲儿要往外滚,谢澄只好拿手掌去堵住那里。

“姬宣。”这时,谢澄才头也不抬地道,“他说了什么。”

锵的一声响,姬宣将剑扔到了脚下,他简单道:“救命。”


怎么说,这三位夫人内部的关系很微妙,大夫人愿意教导照顾三夫人,却始终很警惕看起来满是坏心眼的二夫人,谁让二夫人过去给闻人钟下过药,而三夫人嘴上嚷嚷着哪个也不服,其实是挺信任另外两个人的,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姬宣袁无功。

只有二夫人,他单纯在羡慕嫉妒恨(。)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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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宣说出闻人钟的遗言后,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袁无功都有种云里雾里,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自己又究竟在做什么的恍惚感。

救命。

闻人钟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这样懦弱的表现。

而他等这句求救已经等了太久,久到袁无功也一度认为,那个人并不需要任何帮助。

足够强大,足够美丽,对闻人钟了解得越深,便越觉得对方不可思议,无论是那犹如洞察命运看破一切的双眼,还是不合常理的治愈之术,都令人想要一再探索究竟,到后来,甚至只是一次平淡的微笑,一声无心的告饶——

都使得那人于碌碌众生中显得万般耀眼,在那幅黑白的画卷上熠熠生辉。

这可不是我真的喜欢上他了。袁无功向自己胸腔里怦怦直跳的心解释道,是相公太有意思了,俗事乏味至极,又怎么能错过难得有趣的人呢。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明目张胆绕到闻人钟身前,伸出腿想要恶作剧绊人一脚,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袁无功总是乐此不疲,天知道药王谷的圣手大人本来并没有这样多同人逗趣的耐心。闻人钟那缺乏戒心的傻子果然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站稳了,随后便用那种有些不赞同,又有些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袁无功。

“阿药。”闻人钟笑笑,“有什么事吗?”

没事,可没事就不能和你玩了吗?

为什么你始终不会主动来找我,就那样气定神闲,偏要等我朝你迈出第一步呢?

这样很不好,袁无功本来就是会被所有人厌弃的存在了,在这之上,若连把握不定、神秘莫测这样的特性都被抹去,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让那个美丽又强大的人屈尊,因他停留,为他回眸。

那具冰冷的尸体,就躺在袁无功脚边不远处。

这方方方正正的棋盘之上,无论是姬宣的抉择,谢澄的痛苦,亦或是之后向着这个方向赶来的那些兵卒,自闻人钟断气的那一刻起,一切交织着谎言与情意的结局都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胜负已定,大势无可挽回。

袁无功双目空茫,从来晦暗的沼泽倒映不出一片真心的影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僵立许久,他终于动了,袁无功缓缓弯下腰,极为吃力地,将变轻许多的闻人钟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的言语,自顾自就要离开此地,青衣小童见状不由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就打算跟上去。来自药王谷的二人不属于现下京城的任何势力,考虑到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任何势力都得对他们礼遇三分。

“师兄,你……你是打算带他去哪里……”青宵语气里半是怜悯,半是好奇,“要将他送回家乡,好安葬么?”

袁无功并未理睬他,只是牢牢抱着怀里的人,如同抱一匹刚死的,需要立刻剖开柔软腹部的小鹿。他脚下步伐也稳稳当当,在方才那阵极度的痴乱后,袁无功用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恢复了过往的一派镇定,青宵从侧面打量着他,一时难以分辨这位向来冷心冷肺的大师兄,此刻又打的是什么叫众人同归于尽的邪门儿主意。

总不能是真的在伤心吧。他乐观地想。

然而就在青宵考虑起这个天气尸体大概什么时候会开始腐烂时,一只手蓦的从后穿过来,用力一把扭过了袁无功的肩膀!

“你要带他去哪里?”

袁无功毫无反抗地顺着这股力道转身,他的目光落在谢澄那张隐忍得有些可笑的面庞上,便真的轻轻笑出了声。

随后,袁无功用可叫融融春水重新凝结冰的声音,冷淡道:“和你有什么干系吗。”

“放下他,他不属于你一个人,你没有资格擅自处理他的……”谢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微微抽搐着,他咬着牙说出那两个字,“后事,他有自己的归宿。”

“你知道他的归宿是哪里?你确定那真的就是他的归宿?”

“我没兴趣和你绕这些弯子!把人放下!不要逼我跟你动手!”

面对袁无功这弯弯绕绕的作风,压抑到尽头的谢澄登时彻底失控,他眼底一寸寸泛开血丝,像对待仇人那般缩紧了五指,几乎要将袁无功的肩膀捏出个骨裂来,而袁无功面上半点看不出痛楚之色,只是那样从容地注视着谢澄,唇边又带上了习以为常的笑意。

“小秋,你认为相公此刻是会愿意跟我走,还是留在你身边?”只见袁无功偏过头,轻飘飘发问道。

“……”

青年粗喘着气,泪水与热汗泅在眼角,额角青筋暴起,他狼狈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凶兽,分明在场众人,不,分明放眼天下,也难有人能真正与他匹敌,可谢澄自始至终都是最无能,最需要被悉心照顾的小秋。

天下第一也曾跪倒在地,垂下高傲的头颅,心甘情愿接受另一个人充满柔情的抚摸。

可那个人留给他的遗言却是——“我讨厌你。”

闻人钟讨厌谢澄啊。

感到肩上的力度正在渐渐减弱,袁无功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他轻松挣开谢澄的禁锢,立在原地,生怕气不死人那样态度十分诚恳地来了一句:“我很遗憾,但把人害死的,毕竟不是我。”

听闻此言,谢澄苍白双颊上再也不见最后的血色,五官仿佛顷刻有了自己的意志,尽力瞠大的双眼上眉毛耷拉着,嘴唇却怪异地拉开来,他得了突发恶疾那样簌簌抖着,拼尽全力惨然笑出声。

“你觉得你没有参与吗?”他道,“你最无辜,你最可怜,你就是我们中最心无旁骛爱着闻人钟的那一个,袁无功!你这些说辞我都快听吐了——好好想想吧!不论结果成败,我和姬宣至少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你动的那些手脚吗?!”

若非双手都叫闻人钟占着,袁无功此刻就该故作委屈地掩唇了,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他敞开了戏瘾,状似无限惊讶地抬起眉:“我动了什么手脚?快说给我听听,我太好奇了,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有被小秋指摘的一天,这可绝不能错——”

“袁无功!他就在你怀里!你对着我发癫也就算了,对着闻人钟,你也死不肯低头吗?!”

死亡的味道在他怀中静悄悄弥漫开。

袁无功这一生见过无数死人,有的是他经手,有的不是,有的寿终正寝丧事喜办,有的……却像闻人钟这样,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说来奇怪,最清楚生老病死稀松平常的大夫,偏在这件事上栽了大跟头。

【“而且说到底,相公能吐这么多血也有我的原因,让我负责是应该的。”

“你有什么责任?”

“哈哈,毕竟我这次也是有刻意拖着没给相公好好医治,我想看看相公到底会不会病死嘛!所以就算清楚相公是什么秉性,也任由你把脏血往下咽……”】

人皆有一死,为何在此前他那么笃定地认为,闻人钟不会成为众生中的一员?

是非爱恨,转头成空。

“……那又如何。”他听见自己漠然地说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何至于沦落到今天。”

谢澄先是短暂怔住,紧接着他神情几乎是皮开肉绽那样狰狞地扭曲起来,青宵在一边都给吓得不行,生怕自己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正战战兢兢想着找点什么好话来替师兄圆场,可袁无功非但不需要圆场,他还不介意再亲自添把柴好让谢澄的野火烧得更旺些。

他双臂无意识更紧地环住闻人钟,口里却讥嘲道:“我算计过他那么多次,他还不是照样一口一个阿药,他在乎别人对他做什么吗?似相公这般人物,我无论是做什么,都不能真的动摇他半分。”

“既是如此,那你就放下他吧。”

这回开口的不再是谢澄,袁无功面无表情,他朝着谢澄身后慢慢抬眼看去,姬宣脖颈无力地支在那里,他满是暗色血渍的盔甲未卸,浑身疲惫,即使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恶战,姬宣看起来也依旧如同特来人世受难的仙人,白肤墨发,那落魄的眉眼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清高气质,这也是闻人钟最为赞赏,袁无功最为厌憎的高洁之姿。

“放下他。”袁无功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最深的恶意中轻轻巧巧发起笑,“真有意思,将他害成这般模样的不正是殿下你么?你哪里来的资格——”

“放下他。”

袁无功猝然噤声。

春风几万里,卷走游子的思念与不舍,徐英拖着脚步,从姬宣身后站了出来,少女纤细身形在这片血海中显得格外渺小,她佝偻着不肯轻易示弱的脊背,干裂的嘴唇沾着几滴泪水,而更多的泪意仍蓄在眼底,她的身侧是绪陵与熊瞎子等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垂落于半空的手臂上。

颊边几缕碎发胡乱勾着,她直勾勾盯着袁无功怀中的尸体,寺庙里响彻群山的晨钟嗡鸣也不若她的话语有分量。徐英嗓音颤抖着,一字一句地道:“把我弟弟还给我。”


下章换回闻人钟视角。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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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我:咕噜噜吐泡泡。

躺在幽蓝水底,我麻木地望着遥远的泛着天光的水面,想说什么,张嘴,又是一串泡泡。

我:咕噜噜噜噜吐泡泡中勿扰谢谢。

我这是来到阴曹地府了吗,根据我有限的死亡经验来说,死后该去的地方得是一片人满为患的温泉,里头泡澡老大爷失足小少女多如牛毛,左手搂对白骨右手抱个婴灵,彼岸花一丛又一丛盛开,那才算得上接地府的阴间排面,哪能像我这样独享一整片水域的奢华单人套间,君不知若非我被主神招去当007打工人,现下也得老老实实在黄泉路上摇号等投胎呢。

所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尽管可能性连亿万分之一都不到,但我还是不由得生出了微弱的希冀——我这是被认定完成任务,让主神送回家了吗?

“……”

半晌,我抬起了右手。

线索一:原本失去的右手又长回来了。

线索二:右手掌心的伤疤依然在。

初步推定我依然在闻人钟的身体里。

片刻后,我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抱着的物什。

线索三:这是个半透明的蛋。

线索四:蛋里面睡着一只雏鸟。

进一步推定玄凤大领导正无比安详地在补觉。

结合推导可得,我这是假死后连同玄凤被主神一起传送来水底带薪疗养了。

本能想喊领导,结果张口的瞬间又咕噜吐了一个泡泡,一条银色的小鱼被凤凰散发的辉光所吸引,好奇地游过来想碰一碰,被我用手指轻轻赶开了。

凤凰为烈火灼烧至死的场面历历在目,我是使用无双过度,不得不面临假死,可你为什么也会跟着我走向毁灭。

这么想着,我将掌心贴在那温暖的蛋壳上,越来越多的鱼群聚集在我们周围,大大小小五彩斑斓,只要它们不去打扰玄凤,来打扰我倒无所谓,不一会儿,连我鬓边飘舞的头发里都穿梭着它们的身影了。

右臂的确是长回来了,可身体依然感到沉重也是事实,渐渐的,我闭上眼,收紧了双臂的同时便再度陷入没有尽头的沉睡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再度醒来时,我本能垂首去观察怀里的蛋,却透过蛋壳,先对上一双清凌凌乌黑的眼睛。

玄凤:“……”

我:“……”

我试图打招呼:“咕噜。”

玄凤那张鸟脸分明面无表情,我却莫名从那上面窥见了一丝儿大不由娘恨铁不成钢的复杂之色。

“咕噜……咕噜……噗噗噗……”

显然,我的柔情小意好言相劝起了相当的反作用,那雏鸟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我们所处位置,便在我讨好的目光下不急不迫活动着新生的翅膀,就在下一刻,只见玄凤一百八十度彪悍大甩头,尖利鸟喙猛的扎进蛋壳里!

咔嚓——

在水底深处,我无法听见凤凰破壳的声响,但以鸟喙为中心蛋壳上裂开的缝隙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顿时瞪大了眼,凤凰重新现世伴随着极盛的光芒,无形的强悍气浪以排山倒海之势遍布开来,就连周围原本拿我的身体当水底乐园的嚣张鱼群,也给这阵势吓得东逃西散。

凤凰浴火,堂堂出道!

然而紧接着,玄凤:“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脚一蹬翅膀一摆,白眼上翻,离当场淹死就差那么丁点的距离了。

合着领导你看起来架势十足,结果出壳之前根本没考虑过水克火,你作为一只飞鸟被克得死死的这件事啊!

白费了我方才那么多汹涌澎湃的感情!

我再不犹豫,一把将凤凰拢进手心,向着水面快速游去。

从水底到水面,仿佛经过了一整个世界的距离,幸而赶在玄凤二次死亡前,我成功地将它送回了大地,一人一鸟湿淋淋地倒在了岸边。

这回我总指望着千辛万苦能得来一句感谢的话,玄凤羽毛都还是蔫巴巴,整只鸟瑟瑟发抖看起来可怜得要命,可它张口就来:“蠢货!”

“说多少次了,不要喜欢!不要喜欢!这下好了!假死开心吗?你满意吗?!”它翅膀啪啪扇得能当小型电风扇使,怒发冲冠也难以形容玄凤半分表现,“蠢货!缺心眼!死外面得了!”

我顺手把湿透了的头发往脑后梳去,拧干了衣摆,将一条被我裹挟上岸的小鱼扔回河里,刚想去替玄凤擦毛,毫无悬念地得到虎口新鲜出炉的伤口一枚。

玄凤:“莫,挨,我!”

我默默缩回手,抓着自己的手腕,宛若受气小媳妇那样背过了身去。

“呜呜……呜呜呜……可怜我去鬼门关前走一遭,好不容易回人间,也得不到一句暖心话,我……呜呜,我活着做什么,没人疼没人爱……”我双手捂脸,嗷的哭出声,“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领导……我看我还是再回水里泡着算了……”

玄凤立刻安静下来,很快,我就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它灵巧地跳过来,立在我膝头,湿哒哒的脑袋开始一个劲儿蹭我的手肘。

我坚决不肯露出脸,哭得情真意切,哭得专心致志。

“钟儿,不要哭了,我不凶你了。”它难为情地道,“钟儿,钟儿?别难过了……”

它着急忙慌安慰我许久不得成效,就在玄凤决定原地给我表演吐火自燃的逗趣节目时,我才从容地分开两根手指,居高临下从指缝里打量它:“领导理解我?”

“我理解你。”

“领导支持我?”

“我永远支持你。”

“领导和我站一边?”

玄凤认真道:“我是你的搭档,我当然和你,站一边。”

我笑了。

我二话不说,一个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毫无防备的玄凤捕获,囫囵将毛都没长齐的雏鸟塞进半干的衣襟,我站起身,手搭凉棚,愉快地看向远方:“那就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吧,搭档。”

“你,你,你根本没哭!你太坏了!太坏了!钟儿!坏!!!!”

直到今天才认清我是个举世无双的大坏蛋,它该自己多反省才对。

我赏了不老实往外钻的凤凰一个脑瓜崩,便迈开脚步,向着这片青山绿水的深处前行了。

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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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我起初很是担心我这甩手掌柜往水里一泡,等再度醒来就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待我细细观察了片刻山中景致,欣喜地发觉还是初春的模样,说不定我现在快马加急还可以给自己上个头七的香。

玄凤蹲我肩膀上,凉凉来了句:“你怎么知道,不是过了好几个春天?”

“啊这。”

“行了,放心吧,虽赶不上头七那柱香,祭日倒是可以去你坟头上拜一拜的。”

我软磨硬泡好一会儿,才算从感情受到欺骗的领导口中,撬出了几句有用情报。

一是李严顶着天选之人的压力没能突出重围给我收尸,二是徐英带我回了黑风岭,预备将我埋在闻人钟爹娘的坟墓边。

三是在下葬的前夕,我的尸体竟是无缘无故消失在了棺木中。

“主神的手笔。”玄凤勉强多解释了两句,“这条河流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它连接着生死两岸,最适合给你处在假死状态的身体修养。”

哪怕不曾亲眼目睹,想到英娘也许会流下的泪水,我默了许久。

我举起手:“领导,可以提问吗。”

“……说。”

“那也就是说,我在所有人眼里,是板上钉钉死了一年了?”

“不然呢,假死还能让你得了好?”

“李严呢,李严没替我解释吗?我明明给他留了话,告诉他我迟早会回来……”

玄凤狂躁地扇着翅膀,它直接打断我,道:“你知道你死得有多惨吗?看了你当时那副模样,没人能相信你还会回来。”

一提到我怎么死的,我就不敢和玄凤逆着来了。

我与它无话僵持了半晌,直到感觉凤凰滚圆的小身子往我脸边示好般轻轻挨了挨,我才探出手,试着揉了揉玄凤那颗倔强的脑袋。

“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我低声道,“多亏了你,我走得很轻松。”

玄凤没吭声,雏鸟小小的爪子近乎不安地扣在我肩膀布料里,让人难以想象用它一击挖出心脏的残酷场面。我又搓了它一把,将凤凰整个儿搓得炸毛,玄凤才很不耐烦地从我肩头呼啦一声飞走,立在离我不远的枝头上,它一脸冷酷地垂视我。

这天地间仅此一只最有排面的神鸟,除开通体是流溢金光的赤红,幼年期看起来跟长尾山雀没什么区别,胖到会被怀疑究竟能不能飞起来。

我蠢蠢欲动,老想把它再抓回来揉两下,玄凤颇有先见之明地挑了个我抓不着的高枝儿,它道:“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我明白。”

花了大量的心血精力,也不过是让我破了姬宣同谢澄的死劫,而袁无功当初究竟为何寻死,乃至于他这个人的一切往事,至今仍沉在迷雾中,半点不得窥探。

不知……英娘将我带回黑风岭的那段路途中,是否有人同行,愿为我送葬。

我闭了闭眼,及时收回散漫的思绪。

“那就动身。”玄凤道,“去药王谷,把事情都解决掉。”

然后我花了足足半个月,都没能从林子里走出去,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最终都会回到我苏醒的这条河流边。

最后,我下了定论:“遇上鬼打墙了这是。”

“不是鬼打墙。”

玄凤心情莫名愉快:“此河名为无涯,是本该不存在于世上的河流,进来难,出去自然同样难。”

我在林子里猎了两只兔子作为今天的晚饭,一边撸袖子料理,一边头疼道:“领导,别当谜语人,麻烦您直接给我指个方向。”

它不情不愿叼走我撕给它的兔肉,起初玄凤对野味还是挺满意的,时间一久,没滋没味的烧烤便对凤凰新生的胃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打击。玄凤无精打采地道:“等雾散。”

“……”

我看了看身后林子里日夜笼罩的浓雾,想了想,强行给嗜好坚果的玄凤又塞了一嘴荤腥兔肉,作为对它铁了心要当谜语鸟的惩罚。

眼看着再这样下去,我离茹毛饮血回归原始人风采的那一日相去不远,林子里的雾终是在某天清晨散了。

重新步入那片树林前,鬼使神差的,我回头看了眼那条闪着银芒,安静远逝的河流。

粼粼波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怎么,还想再去捞条鱼当早饭?”

“哈哈哈,那还是免了,接下来三个月我都不想再见烧烤了。”

打工人你好!马上就要脱离主神集团黑心公司了,不要犹豫,大步向前冲!

林子的边缘就在前方,007的岁月就在眼前,我满怀希望地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一脚踏进阔别一年的红尘——

发现自己一脚踏到了别人坟头上。

我:“……”

不,不要慌,这个时候就是要端正态度及时道歉,实在不行我愿意再去打两只兔子当祭品供上来,希望这位倒霉死者行行好就不要和我的阴德过不去了……

玄凤忽的展开翅膀,舒展了赤红羽毛,飞到了坟前墓碑上,我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告饶,正打算上哪儿去摘把野花来先紧急供着,无意间,我抬头看见了那墓碑上刻的字。

阿弟闻人钟之墓。

我:“………………”

打扰了,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踩的正正好是自己的衣冠冢。

一只苍鹰从我们头顶飞过,很快没入黑风岭的群山间,消失不见了。

独留一人,一鸟,一坟头,在风中久久静默,无语凝噎。

玄凤低头啄了啄墓碑:“巧了这不是,条条大路通贼窝,正好随机到咱家。”

我谨慎地望向山坡下熟悉的寨子,思前想后,又踮起脚猫回了林子里,玄凤不解地飞回来,我简短道:“等晚上再下去。”

“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就这样大喇喇去见兄弟们,很容易把人吓出个好歹吗?”

玄凤:“害。”

它和我相处是越来越没架子了,以往至少是个正经肃穆的小结巴,现在俨然有着黑风岭里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的豪横姿态。

是夜,月上中天,我将两束野花分别放在了闻人钟及其父母坟前,便一阵风般掠过山坡,躲开巡逻的眼目,悄无声息进了山寨。

并非我黑风岭巡逻小队不给力,实在是我在迷路的这半个月发现,主神这回给我做了个惊天动地大人情。

——因无双面临停工休假的打工人,得到了每日半个时辰使用无双的绩效奖励。

而拿无双进行潜伏,完全是在欺负黑风岭的淳朴山贼们。

一圈查探下来,我确定了一个事实,徐英不在寨子里,就连熊瞎子团伙与我最相熟的那几位,也同样不知去了何地。

既是如此,我本想立刻就离开,却忍不住一再驻足,夜风送来几声扰人蛙鸣,亮着光的窗沿下,忙碌了一日的夫妻甜言蜜语隐约,那不讲规矩,曾一口一个闻小熊围着我起哄的孩子,也在月色照拂下酣然入梦。

耳边是触手可及的家常对话,我顺着走过千百次的小路,独自经过每扇紧闭的木门。

我抬目,看见点点柔和的星火,为沉睡的山寨亮起一盏起夜的灯。

玄凤没有催我,只是收敛了翅膀窝进我颈窝里,我知道它没睡,便小声笑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嗯。”

“当初你让我来黑风岭,成立一个收留百姓的寨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和我们的任务本不相干吧?”

“……这里曾是西宁最贫苦的地方。”玄凤说。

我等了很久,它才又续道:“闻人宁一直都希望改变这里,他是西宁的父母官,所以能让这里的百姓好好生活下去,也是闻人钟的愿望。”

“这是闻人钟将身体交付给我,所提出的条件吗?”

“算是吧。”

凤凰的体温天生很高,仿佛是一小团温柔的火。

我带着玄凤坐上屋顶,支着下巴,看向底下的院落。

起初是徐英卷起书册,满院子追着不学无术大字不识的我打,后来便有熊大熊二他们扛着最美味的猎物来到院门前,嚷嚷着要我这个寨主一起去参加山下的篝火晚会。

寨子里的妇女们白日无事,聚在一起织布作衣裳,她们做的汗衣柔软又轻薄,从来没有短过我的那一份。

春来耕种,夏日纳凉,秋起添衣,冬夜酣眠。

那过去岁月里一个个平平无奇的春夏秋冬,在这间院子迎入了寨主的几位夫人后,便成为了繁华京城里,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舞剑的大夫人,制毒的二夫人,坐在秋千上懵懂无辜的三夫人,还有在一边笑着注视他们的……

“领导。”

我轻声问道:“他们都还好吗?”

凤凰顿了顿,便淡然回答:“很好,你死后,他们都很好。”

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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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前夕,我离开了黑风岭。

下山时险些出了岔子,不慎撞见一大早出来采野菜的王小花,小花姑娘芳龄六岁,算是我一手看着长大,她人小个子矮,背着个篓子猫在草丛里,我把眼睛瞪出来都没找着人影。

还是在山路上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了迷惑的:“……钟哥哥?”的那一刻,我一身激灵直上天灵盖,当即站定脚步,还做贼心虚下意识拉了拉斗篷帽兜。

就在我满头大汗紧急思考,是不是得掐个伪声好糊弄过去比较合适时,便听见小花吸鼻子的动静,她童音稚嫩绵软,含糊地对我说道:“对不起,我认错了。”

等她走远了,我才敢回头,遥遥看小姑娘透着伤心的背影。

玄凤:“吓死。”

我:“吓死。”

我:“……”

我:“领导,我感觉我缺大德了。”

玄凤默了片刻,道:“那也比让她以为自己撞鬼,把人吓出个好歹来的强。”

“难道我接下来直到任务完成前,都要一直当个不见天日的鬼吗?”

这次玄凤不再回答我了,我忧郁地叹了口气,满腹心事,最终还是去离黑风岭较远的集市上买了张面具给戴上了。

我自我安慰道:“算了,这样看起来至少很有绝世高人的风范,也相当于过了一把大侠瘾了。”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主神不借着这次假死,让我提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呢?按照我与主神的约定,祂会给我一具崭新的身体作为我帮天选之人避开死劫的回报,只要我人一日在这个世界,便无论如何都吃不了霸王餐逃单,我预支报酬,提前做回自己,也有利于接下来的行动,不用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

去往药王谷的路途中,我把我的疑问向玄凤道出了,玄凤又安静了一阵,却是开口反问我:“回不回原来的身体,这很重要吗?”

“当然。”我说,“领导,你也看见了,闻人钟的身体被我搞得破破烂烂的,如果我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这最好不过。”

“他已经死了,你不用在乎死人的想法。”

“啊,一不留神你又说了很没人情味的话,我要喊你资本主义吸血鬼了哦。”

玄凤冷漠道:“我说的是事实。不要想东想西,当自己的东西用就是了。”

我苦笑起来,左手松开马缰,我虚虚抚摸起那个残留在掌心的伤疤。

主神只是简单粗暴让这具身体重回巅峰,但祂并没有抹去那些创伤留下的痕迹。

“领导,不是这样的。”

我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和闻人钟说过一次话。”

“大白天的,你还在做梦吗?死人怎么同你说话。”

“也许那就是一个梦,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和我说话的人就是他……”

那是我刚作为闻人钟苏醒后的不久,闻人钟在叔父闻人达那里吃了许多苦头,他太过孱弱,以至于即便逃回奶娘身边也很快病死,而即便我接手了这具身体,也不得不在病榻上缠绵多日,才彻底有所好转。

高烧不醒的深夜,我听见了本该不存在于人间的声音。

“…我不要,不要这样……凭什么他可以,继续做人……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我想,活下去……”

“我想长大,我想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是梦,是现实,那道声音来自闻人钟身体残存的意识,还是源于一场糊涂的臆想,我无法分辨。

我只能在病得神志不清的梦里,对他许下承诺。

——承诺我在世一日,闻人钟便活一日,我只会是他,永远都是他。

玄凤说:“……自寻烦恼。”

“领导,措辞能不能稍微温柔点?我的心很脆弱,随时都会碎的。”

“我看你就是傻。”

我决定单方面和玄凤冷战一个上午,从来都是被我气到仰倒的玄凤这回难得占据上风,优哉游哉窝在我发顶,偶尔低下头来闹着玩儿似的叨我一口。

我忍了,并决定扣掉它接下来三天的坚果口粮。

黑风岭地处西南,要到药王谷途经绵延群山与广阔水域,路途遥远,少说也要三个月才能抵达,真亏当初袁无功能选在黑风岭附近自杀,倒也免了我又要像救谢澄那回,千里迢迢地去给他捡尸。

唉,比起谢澄姬宣那样原因明确,来自外力的死劫,袁无功才是最难办的那个——至今我都不清楚,究竟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心结,逼得他都不想活了。

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事业有事业,操着人生赢家的牌面,打了一手满盘皆输,这简直是某种对庸碌众生的嘲笑。

不过他死劫成谜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破阵不急于一时,光瞧着玄凤这一脸安详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离再次把自己作死还有一定距离。

——再有距离,袁无功的死劫也依然存在。

我没有结束的任务证明了这一点。

桃夭灼灼,倒映水中,低垂的枝头沉甸甸的结满花色,两岸风景秀丽,艄公于船尾慢悠悠撑着桨,我独自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放空地望着那高远天空。

过了最湍急的地段,东流的江水便显得十分令人惬意了,我在这船上已宿了两日,艄公是个年轻小伙子,有的是一身力气,我身上有的只是之前存放在黑风岭的一些积蓄,勉强够应付路费,但到底是压了价钱,我就时不时与他交换着撑船。

小伙子挺好说话的:“这样更好,拿了工钱又不辛苦,还交个朋友,咱们这些在路上的人,全赖着朋友的交情呢!”

他说的很有道理。

看饱了景色,我不自觉打起瞌睡,划船的速度越来越慢,艄公道:“今晚吃鱼要不啦!有鱼群,我把船停了下去捉几条!”

“咱们哪天不是吃鱼……要我搭把手吗?!”

他爽快地笑了:“不用,你歇着,再怎么说你也是给钱的老爷!你就搁那儿玩会儿水得了,仔细别掉进江里了。”

徐英是我姐,自然会管教我,在宣王府时石老整天虎视眈眈给我喂饭,生怕我什么时候胃里是空的,他毕竟是长辈,这些行为还能理解,可就连绪陵白芷等人,通通都是见了面就想揉我两下,这种上哪儿都被人当小孩儿看待的经历,算得上一种天赋本事了。

我顿时颓丧道:“我看上去很不靠谱吗?”

艄公哈哈大笑着捉鱼去了。

我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晒着太阳,身上暖融融的,很容易便去梦会周公,这段时日我脑子始终牵挂着如何破解袁无功的死劫,就在入睡的前一刻,我又回忆起我与袁无功的初见场面。

没记错的话,他那时是在黑风岭里挑了个崖头准备跳下去,被我强行救下后,他还自作主张解释起我的意图:“你是担心我跳下去砸到下面路过的村民吗?”

“啊?啊……对!怎么能跳崖呢,这对其他人多危险啊!”

青年眼底无光,偏笑容冶艳无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亦不能引起他心境上的任何波澜。

他随口道:“那我下回跳江好了。”

唉,跳崖不行,哪里就意味着跳江可行呢,有时候要不是照顾着袁无功的面子,我真想把他按地上结结实实教训一次,孩子矫情老不好,多半是闲的,揍一顿就好了。

要不这次见了他,就先动手揍一次吧,反正我戴着面具,他认不出我是谁,打完就跑那才叫爽。

让他矫情,让他自闭,让他八百个心眼子成天给我找麻烦。

就在我美滋滋安排着接下来如此这般的暴力计划之时,艄公的惊呼打破了江上一片静好的岁月。

“有,有人要跳江……小兄弟!你快看那里,是不是有人要跳江?!”

那哪能呢,药王谷离这儿还远着,袁无功再如何也不会跑这里来……等等,有人要跳江?

我霍然睁开眼睛,抬头一扫,果然,不远的山头边,真有一道人影!

山林里粉色的桃花放肆盛开,几乎将人影埋没其中,而那山崖虽不算太高,下面却是……河滩嶙峋的怪石!

人摔下去,只会有死得很惨,和死得特别特别惨这两种可能性。

艄公扒着船沿,脸色惨白:“要,要跳了……跳下来了!”

他话音未落船身便是轻微一震,我足下猛的发力,踏雪无痕的轻功在江面也不会留下一点涟漪,对方正向着死亡疾速坠落,而我已越过湖光山色,带起的狂风甚至摇动了岸边花枝,就在艄公连连惊呼中,我探出双臂,像当年接住袁无功那样,将人影接了个满怀。

怪不得桃花能将她埋没,这一身粉嫩,难为艄公能看出那儿还有个寻短见的倒霉蛋了。

没有言语交流,我迅速抱着人返回船上,艄公被我这突然展露的一小手惊到眼睛脱框,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厉害啊小兄弟!看不出你还真是个江湖中人!”

可笑,说出去不怕吓死他,本人不但是江湖中人,还是恶名远扬响当当的山贼头领。

我把人放在船板上,道:“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粉衣姑娘上身靠在我怀里,楚楚可怜发起抖,我懂,死里逃生不简单,当年没机会在阿药口中听见道谢,今天终于要把逝去的梦真正实现。

姑娘抬起头,刹那间秋波流转,风华绝代,看呆了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艄公。

只见姑娘颤颤巍巍抓住了我的衣领,素手玉指,娇柔引人遐思。

然而猝不及防的,她一把拉下我,在我耳边哭着吼道:“登徒子!还不放开我!”

“呜呜,我不干净了!我被臭男人抱了!”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多么优美的道谢之词。

我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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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人生在世,无非就是这么个理。

——行了好事希望听一句道谢的话,这很过分吗?

这不过分啊!

我和艄公坐船头,粉衣姑娘缩船舱,她状若惊兔,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偶尔偷偷抬起眼来观察我们,一旦撞上视线,就又会吓得重新把头埋回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俩小伙子把她给怎么了。

我和艄公愁苦地对视了一眼。

我:“这咋整。”

艄公:“把一漂亮姑娘随便丢岸上也不太好,刚刚还在寻短见呢。”

我:“你去问问,她有什么想不开的,随便开解两句就把她送走。”

艄公:“你去,我娘说了,女子有女德,男子有男德,不能随便同黄花大闺女搭话的。”

我:“看不出你还挺有觉悟……所以还是你去吧,毕竟我也很守男德。”

艄公:“你去,这趟路费少二钱银子。”

我:“好嘞。”

我立刻鲤鱼打挺站起身,那姑娘肩膀又是一颤,她眼底含泪,惊惧地望着我一步步走近的身影,道:“你要做什么?”

“聊两句,毕竟是我救了你,总得负点责。”看在二钱银子的份上,我的态度极其和颜悦色,“姑娘贵姓?”

“……”

“姑娘家住何处,需要我送你回去么?”

“登徒子,休得无礼,这是你能打听的事么。”说着,她就开始哭泣,秀眉紧蹙,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看得艄公是叹息连连,艄公有怜香惜玉之心,但我没有,我只觉得她哭起来怪闹人的。

果然,她哭着哭着,就撩起沾满水珠的眼睫,狐疑地看向我了。

粉衣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该说什么话。”

“我在哭,你没看见吗?”她语气不可置信地道,“你都不安慰我两句吗?”

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安慰有用吗,我安慰了你,若你回头继续寻死,岂不是白费我一番力气?”

她眼睛瞪得更大,似乎没料到会听见如此刻薄的一番话。

那当然,她又不是我家那个没心肝的阿药,对这种不珍惜生命的行为,我对外一律打成身在福中不知福。

“既然嫌麻烦,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姑娘雪白贝齿死死咬住了下唇,一褶红痕印在那苍白唇色上,初生花蕾遭了无情暴雨摧折,这副泫然的模样确实能轻易勾动他人的怜悯,可惜她对上的是向来不知何为怜悯的冷酷山贼。

我平静地回答道:“如果你不死在我面前,我自然不会救你。”

下一刻,她就重重推开我,在一声响亮的抽泣中,成功跳水了。

艄公:“……真有你的。”

我:“……唉。”

那还能咋整,对付这种真正的玻璃心肠我还能说啥,只好随意活动了筋骨,我脱下上衣二话不说跟着跳下水去。

一炷香后。

“咳咳……咳咳……”

姑娘仰躺在船板上,神色凄然,我盘腿屈起一膝,坐在她身边,用力拧干自己湿透了的裤脚和头发,回头,见她同样是一身狼狈,便将自己干燥的上衣扔给了她。

她的脸埋在我上衣底下,口中泣道:“我不需要你来救,不需要你假好心!”

我没搭理她,只转头认真地问艄公:“你一般救落水者一次,能得多少钱?”

“呃……看情况吧,多的给了十两银子,少的几枚铜钱也有……”

“那就按照十两银子来算。”

我心平气和,且心安理得:“现在她欠我二十两银子了。”

人家姑娘不说自己名姓,也不肯透露自己身世,就是想把她送回家都难,我承诺以接下来包揽全程打渔事业为代价,让艄公同意暂且将姑娘留在船上,跟他商量这些事的时候,陌生姑娘背对着我们坐在船尾,披着那身相对而言太宽大的上衣,身影格外单薄可怜。

“我倒是无所谓,但这么下去总不是个辙。”艄公劝道,“还是尽早让官府来处理吧。”

好家伙,此言一出,刚才还情绪镇定些了的姑娘竟然闷头跳水了。

艄公:“……”

这回终于轮到我落井下石:“真有你的。”

从二十辆欠款,变成三十两,再从三十两变成五十两,我考虑是不是可以收个利滚利白手直接起家了。

又一次被我机智地识破了她的自杀大计,姑娘无力地松开了手里的剪刀,她怕冷般缩了缩脑袋,怯生生地道:“你,你怎么还没睡?”

“我失眠。”

小船停靠在水洲边上,随着波澜轻轻晃动,璀璨星河时聚时碎,岸边芦苇丛生,低低的萤火虫在其间嬉戏,有几只跑到我们身边,提供了看清彼此面容的微弱光源。

艄公在船舱睡得正香,我不欲吵醒他,幸而姑娘也已经很疲惫,她垂下头,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债多不压身,你想讹我?”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将剪刀推得远些,漫不经心地道:“是吗,我看你有手有脚,全身上下没哪一点有毛病。”

她似泣似笑,我无声无息侧目,看见一滴颤抖的泪珠在荧光下缓缓流淌。

“我……我生来就是灾难,苟活至今,什么都没有得到……”她轻声说,“除了变成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是怪物?巧了,我也是。”

我神秘兮兮招手,示意她再凑近些,她仍是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

我压着嗓子,笑道:“我死过两次。”

“……”

“死了,又活过来,世上有谁会像我这样,连黄泉都不肯接收,你说你是怪物,你不觉得我比你更像怪物吗?”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萤火虫幽绿的光映在姑娘瞳孔深处,那里面有一道笑容诡秘,不怀好意的影子。

一尾陡然跃出水面的银鱼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艄公嘟囔着在梦里翻了个身,我也不欲多言,刚要起身进去休息,袖口的衣服却被人拉住了。

我顿了顿,道:“怎么,你想知道我死而复生的原因?这可不能免费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你要……你要戏弄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我和你这种人经历过的磨难,根本就不是——”

她的话音突兀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里毕竟穿得宽松,她死死抓着我的袖角,只消激动地一扯一拉,就能让我大半上身裸露于外,姑娘嗫嚅不能言,我顺着她的视线,往身上扫了一眼。

“去睡吧。”我淡淡说道,“今天也折腾得够久了。”

我拉上衣领,遮住了那一圈形似断臂的疤痕,以及遍布脊背,密密麻麻的箭伤。


男妹妹学了缩骨功,裙子又穿得厚实,湿了水也不会暴露的哈。

是这样的,他有着和大夫人相似的面容,比二夫人更为天然爱撒娇,以及任性起来的本领让三夫人都望尘莫及,可以说是无敌的设定了。

再PS一下:他和姬宣是堂兄弟。所以这是兄弟丼(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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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下粉衣姑娘后,开头两日她不肯主动开口,毕竟男女有别,又是相识在如此尴尬的情境之下,我和艄公知情识趣便也不会逼她什么,倒正因如此,她渐渐放下了戒备,冷不丁还会偶尔插上两句话。

这日下午,艄公惯例是边撑船边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手上拿着小刀一个个削着岸边买的早产荸荠,那姑娘则是靠坐在船舱外,静静闭目养神。

“但话说回来,若非看小兄弟你实在面善,我也不会接下这么远的运程。”

“难不成这条河上出过什么事吗?”

“那倒不是。”艄公叹道,“新帝登基这一年,咱们县里也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又是新县令上任,又是推行什么……什么……我也不懂,总之就是哪儿哪儿都和以往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这么闹下去究竟是好还是坏。”

左右山高皇帝远,他说这些话也没太多顾忌,我只是低头削荸荠,并不搭腔,却是粉衣姑娘冷笑一声,道:“女人当皇帝,能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确实,乱了老祖宗的规矩,但京城里头那些贵人的主意,咱们平头老百姓哪里清楚呢。”

“什么贵人,不过是一群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魔罢了!”

一时连划桨的声音都停了,船夫再不敢接这大逆不道的话,粉衣姑娘犹不罢休,又说:“且往下继续看吧,我就不信,让一个女人坐在那把椅子上,这天下还能像从前那般安稳太平!”

“这天下从来就没安稳太平过。”我洗着削好皮白嫩嫩的荸荠,慢条斯理地道,“先帝在位时,北境异族接连侵犯边疆,若非当初二皇子请缨前往镇压,你我也不能悠悠闲闲坐在这一叶浮舟上。”

像是为了掩饰过方才近乎可被判为谋逆的话语,艄公忙顺着转移话题道:“二皇子……那不就是如今的摄政王?就是在我家乡那边,他的名声也响亮得很呐!”

我忍不住笑道:“是这样吗?”

“自然,那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小侄子还和我嚷嚷过,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大丈夫——”

他话音尚未落定,粉衣姑娘猝然起身,脚步声踩得震天响,扭头就钻进船舱了。

十八九岁的姑娘脾气变幻莫测,谁知道这又是在犯哪股子拧,我俩男性同胞不欲去触霉头,船头船尾颇为默契地对视一眼,便各自噤声不语了。

而异变,就发生在当晚。

有人趁着夜色潜入船上,在他们的脚踏上木板的第一刻,我便醒来,艄公就睡在我右手边,呼噜呼噜流了满地口水,姑娘则独自缩在离我二人稍远的一角,盖着最柔软的那床被褥,秀美眉目在梦中也一如既往的微蹙着。

扰人清梦实在不好,所以在那两个蒙面人刚将脑袋试着往船舱里探时,泛着寒光的利器,便安安静静搁在了他们脖颈边。

“嘘。”我立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以气声道,“谁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忽起的大风挪转了乌云,月光一寸寸照在水面上,粼粼的亮色倒映着他们额角流下的冷汗。

我等了片刻,轻声道:“不说,是吗?”

“同阁下没关系,你最好不要介入此事中!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

也许是我长久的沉默让他们心生更多的不安,竟是拼着被我当场割下头颅的可能性,硬生生施展轻功逃窜而去了,而我垂下手,掌心握着的不过是处理鱼骨的剪子和削荸荠用的小刀。

我若有所思看向夜色里他们消失的方向,考虑到无双有时限问题,便暂时没有要追上去的打算,随后,我慢慢侧过脸,对上一双闪烁着泪花无比惊恐的眸子。

“竟然不是来找我的。”我充满迷惑地道。

在发现有人入侵时,瞬息间我脑子里已然转过八百个念头,总归都是以我复活的消息泄露为起点,某某意图将我灭口为终点,这个某某可能是姬湘,也可能是我那三位倒霉夫人中的谁。

姬湘是被我以凤凰为由狠狠威胁了一把,不除掉我这个心头大患估计她这个皇帝当不安稳,至于三位夫人……姬宣听姬湘的,袁无功一门心思想把我人体解剖,谢澄又与我有杀师之仇,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人朝我下手,都极有作案动机。

亏得我还暗自神伤了糟糕的人际关系,结果闹半天,这帮蒙面侠竟不是来找我的?

我蹲到姑娘跟前,挠了挠后脑勺,尽可能委婉地道:“你犯什么事儿了?”

“我,我没有……”

“没有,那你家里得罪什么人了?”

她嘴唇咬得死紧,一缕月光照拂下,那面色极其难看,与她僵持许久,我叹口气,先退了一步:“算了,休息,恩恩怨怨的都明早再说。”

“……”

我窝回自己睡觉的席子上,刚闭眼没多久,又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睁眼一瞧,她正抿着唇把被子往我这边抱,在我无言的注视下,她就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默默地躺下来了。

我往后挪了挪。

她跟着挪了挪。

我:“……”

一句男女有别还未出口,她那顺着眼尾淌进鬓发的泪水就打消了我的话语,便只是翻过身,留个不会冒犯的背影给她了。

“我家里人除了我,都死了……”

水声隐约,载着愁肠奔向远方,我的后脊抵上温热的触感,粉衣姑娘额头靠在那里,哽咽言语因夜晚的寂静而添了百倍凄凉:“我也一样,我很快就会死掉的。”

“我也不想再活了,活着没一天好日子,真的受够了……”衣角传来被拉扯的感觉,我一动未动,她哭得越发伤心,“爹不疼娘不爱,我从来都只是个工具,没人在意我的感受,从来都,都没有人……”

她断断续续向我述说了许多,都是不成逻辑的往事,从中分析不出什么究竟,我不发一言听到了最后,直到那倾诉的声音低了下去,化作安眠的呼吸,我才稍微回头,看了看她。

那些闪闪发亮的泪痕浸湿了乌黑眼睫,大抵是美人多相似,某个瞬间,她让我想起了流泪的大夫人。

只不过冰儿从来不像她这样会大大方方哭出声。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坏毛病。

身侧,装睡到现在的艄公猛的捂住嘴唇,青年热血男儿飙泪千行:“太,太感人了!”

我:“……”得,今晚是睡不了好觉了。

翌日,我向艄公辞别,留下了所有的盘缠,当作终止契约的赔偿。

艄公没问我为何突然就要离开,但他坚定地把钱给我推回来了。

“我都懂!”他激情发言。

鬼知道他都脑补了些什么。

姑娘昨夜受了惊吓,这会儿还在船舱睡着,我把她背到背上,她也没有被我这一系列动作惊醒。

扔下一句“那就告辞了”,我带着人从船板上一跃而起,轻飘飘飞进岸边林子里,留下孤零零的木船在河面上寂寞地飘流。

大约飞出五里地,她才悠悠醒转,醒来就被吓一跳,当场发狠勒住我的喉咙:“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再待在船上,会给人家带来危险,所以得离开。”

“你,那你放下我!”

树林阴翳,阳光成束,我从碧绿枝叶间掠过,惹出的动静叫许多动物紧张地出巢打探情况,那姑娘愣愣地呆在我背上,很久后,她就和那些放下心的小松鼠一般,把脑袋重新埋了下来。

毛绒绒的大尾巴一弹一卷,她闷声闷气嘟囔起来:“假好心。”

“我确实是假好心,所以你自己想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路,我只会带你一程。”

“少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我说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稳稳托着她,目视前方,闻言笑了笑:“什么人?”

“……”

“那你贵姓?”

又是默了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她要装聋作哑到底,她才用一种十分飘渺的嗓音,靠在我耳边道:“慕鸢,你叫我慕鸢就好。”


他娘姓慕,他有个早死的双生姐姐叫姬鸢,他本名姬渊。

别问为啥要起个通妓院的名字,问就是不要为难一个起名废,再问就是这个世界的妓院叫花楼不叫妓院(自暴自弃式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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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汗颜,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最近缺乏锻炼,这娇娇弱弱的贵家小姐呆在我背上,我竟然觉得人家怪重的。

实心,死沉,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盈。

但真男人不能说不行,我面上一派淡然,心下叫苦不堪,直到确实就算发生什么打斗也不会再波及艄公那一头,我才落回地面,顺便将这实打实的千金放下来。

她在我背上呆得轻松自在,下地后又立刻变回应激的小动物,急急连退几步,漂亮的眼睛提防地盯着我。

我活动了一下肩骨,道:“你有去处吗。”

“……”

“放心,我对你的秘密没兴趣,不用担心我转头就把你卖了。”

自称慕鸢的少女抿了抿淡红的唇,迟疑了片刻,才摇摇头。

“没有。”她有些低落地道,“这天下,哪里都没有我的安身之所。”

“是吗。”

我点点头,道:“你知道昨晚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吗?”

她将下唇咬得发白,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充满恨意地道:“知道,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其他人这样干……这样,欲除我而后快。”

眼看着她泪水又要开始往外冒,我却无所谓地打断了她:“那行吧,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现在向我坦白你的身世,我会根据你的说法,决定要不要将你送去一个值得信赖的地方。”

“二,跟着我,我与你萍水相逢,奈何你如今的性命是我强行挽留下的,我或多或少需要承担起一些责任,所以我会尽可能照顾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我分道扬镳。”

慕鸢听得愣愣的,我仰起脸,透过树冠的缝隙看了看日头,在心里数着数。

十下过后,我问她:“有决定了吗。”

“你……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那你呢,口气这么大,你又是何方人士!”

面对这样虚张声势的话语,我斜着瞥去含笑的一眼:“可慕鸢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她一脸被我说中的吃瘪表情。

我刚要开口,忽听见了翅膀拍打的声音,习以为常伸出手臂去,一只娇小的玄凤鹦鹉便稳当当立在了上面,嫩黄绒羽看着格外好挼的样子那副,模样可爱至极,打动万千少女的芳心不在话下,只是乌黑的眼珠里藏着一丝超脱凡俗,居高临下的冷意。

我无视了慕鸢吃惊的目光,手指轻轻去揉着玄凤脸上红色的圆点,想了想,愉快地礼尚往来道:“既是如此,那我叫徐风好了。”

“你这什么说法,你这明显是现编的吧?!”

“对啊,气不气?气就对了。”

不出我的预料,慕鸢最终选了第二条路。

她提着裙子老老实实跟在了我身后,偏嘴上不饶人,又是抱怨山路太难走,又是责怪我这个臭男人太不懂得照顾柔弱的小女子,而她没人疼没人爱在这个世上受尽了不属于她的苦楚。

臭男人从头到尾对此左耳进右耳出,心态平和,堪称不动如山。

结果没走出两炷香,姑娘就罢工不干了:“我走不动了。”

“我养的鸟告诉我,离最近可以投宿的村庄,起码还得走上两个时辰,”

她嘟囔了一句“你就瞎说吧”,便理直气壮地道:“就是走不动了,脚好疼好疼,我从来都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平时都是坐轿子出门的。”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脚疼?”

“对啊,肯定是肿了,这都怪你,不知道再走慢一点——”

看她神色,脚受伤了一事应该是真的,我不出声叹了口气,便回身半蹲到她跟前,摊开掌心,道:“把鞋脱了,脚踩在这里,我看看。”

半晌没得到回应,我疑惑地抬头,只见她脸颊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说是愤怒又不像,说是羞涩,也仿佛不太对。慕鸢终于憋出来几个字:“登徒子!竟敢如此无礼!”

千金大小姐不识好人心便罢,这回居然连玄凤也背叛组织站在她那边,它好整以暇地啄了啄我的鬓发,任性的腔调学得十足相像:“登徒子!无礼的登徒子!”

摊上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搭档,真是愁得我凭空多长了两根白发。

“你难道不知道,闺阁女子的脚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瞧的吗!你怎么敢,怎么敢……”

“那你自己来处理,今夜最好不要露宿在野外,且不说别的,这个苦你能吃吗?”

她气得脸颊鼓起来,瞪着我不吭声,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别过脸,很小声地说道:“……那你背我。”

“什么?”

“让你背我!我走不动了!”

“……”我诚恳地说,“你太重了,背不动。”

这下可好,慕鸢再也不肯理睬我了。

在这个局势下,毫无悬念的,走到天黑我们也没有真正走出这片树林,屋漏偏逢连夜雨,快要入夜之际起了大风,树枝摇晃摩擦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很快瓢泼大雨便跟开闸般落了下来,若非玄凤大发善心,为我们指明了可供过夜的山洞,不然我拖着位娇贵千金实在处处为难寸步难行。

就算如此,等我们匆匆赶到山洞,身上也几乎湿了大半,我半途就脱了外衣罩在慕鸢身上,所以她此刻虽也狼狈,倒比我看着体面不少。

但这样的委屈估计慕鸢从未受过,她哆哆嗦嗦裹紧了那件外衣,在我忙活着捡柴生火的时候,她缩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是一个不留神又开始哭了。

“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为什么我会过得这么惨……”

慕鸢哽咽道:“我从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一直都在吃苦……活着好没意思,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幽幽咽咽,何其可怜,而我半句不去安慰,千金只会影响我生火的速度,很快我拍拍手大功告成,便道:“趁我出去打猎的时候,把你的衣服拿到这边来先烘着。”

我扔下满脸泪水的美人,头也不回地出山洞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烧烤兔子成了我永恒的命题,最终的归宿。

慕鸢苦着脸,玄凤苦着脸,我也苦着脸,所有人都受伤的世界就这样完成了。

“好难吃……”她咬了一口兔肉,直接哭到崩溃,“太难吃了……我家养的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我拿着兔肉串的手,逐渐颤抖。

我看了眼边上的玄凤,试着将烤串递给它,玄凤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拍拍翅膀,竟像是片刻也不能忍耐这股味道,二话不说飞出山洞了。

慕鸢这下哭得更加有理有据了:“你看,你养的鸟也不吃……”

好不容易解决了饿肚子的问题,我看着仍死死裹着湿衣服的慕鸢,好言劝道:“你这样容易得上风寒,我发誓,我绝不会乱看,你自行去烘衣服吧。”

她眼角湿红,没吃几口东西就躲进洞壁上一处浅浅的凹陷里,抱着膝盖,整个人尽力缩成很小的一团,仿佛指望通过这样徒劳的举动,能让无情的命运忘记这个还未受审判的罪人。

她哭起来闹起来我一概懒得管,偏是这副不言不语逆来顺受的模样,让我究竟心生怜悯与不忍。

“慕鸢。”我放柔了声音,第一次主动喊她,“我真的不会看,你不要为难自己。”

“……”

“慕鸢?慕小姐?”

“你,你转过去……”

我依言转过身去,全程不说一个字,以免刺激到她膨胀的自尊心,山洞极其寂静,凸显出这方密林里雨水淋漓,触手皆是一捧清冷的湿意,压弯了枝头又弹跳起来的林梢,蜿蜿蜒蜒穿过树根的水流,我闭上眼,耳边听觉就得到无限放大。

她终于离开了那处凹陷,小心翼翼脱下沉重的衣服,我猜测她现在一定很尴尬很紧张,便考虑起该用什么合适的方式,才能让她愿意在赤身的情况下暂时借用我干燥的外衣。

毕竟我明白生了病,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滋味有多难受。

“你不能,不能回头……”

“我知道,我不会回头的。”

雨势不减反增,雷鸣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中那清新的泥土味道充满了肺腑,我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多收集点接下来的饮用水。

然而我还没能起身,就被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

那两条纤细手臂虚虚环在我胸前,惶恐的呼吸洒在后颈,除开颤动的粉润指尖会碰到我的衣襟,她全身上下并没有哪里真的与我有所接触。

但这确实是一个拥抱。来得足够莫名其妙,来得……叫人情不自禁,心摇神晃。

“什么意思?”我平淡道。

她的语气是散发着寒凉的虚弱,如随时会熄灭在雨中的一簇烛火:“我好冷……”

“去穿我那件外衣,应该已经烤干了。”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也能明白那定是写满倔强的抗拒。

“我真的好冷……”慕鸢在我身后轻声抽泣着,“我淋了好久的雨……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不说话,徐风……我不好看吗?你不喜欢我吗?还是说你怕惹上我,会生出许多是非?”

“徐风,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

我睁开眼,望向山洞外的雨幕。

天已经彻底黑了。

“我不会抱你的。”我说,“我已经娶妻了。”


“我只是想让你们给我留评论……”

千金大小姐式幽怨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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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不知道目前这个婚恋状况该如何定义比较合适,但拒绝的言辞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到了嘴边,以至于说出娶妻二字后,反倒是让自己心生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恍惚。

“……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地搂着抱着么,你何苦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由于先前我身上的伤吓到了慕鸢,便是淋过雨我照样留了件白色的单衣穿着,显然我的判断是明智的,不然孤男寡女赤身裸体靠在一起,这确实说不过去。

似乎是我沉默的时间过长,让她误以为这是某种默认,慕鸢凑到了我颈窝边,暖香浮动,呵气如兰,她幽怨地道:“我知道的,徐风,你不会不喜欢我,没人见了我会不喜欢,我那些眼高于天的姐妹,又有哪一个会比我更好看?”

“你是挺好看。”

“哈,你也这么说,你也这么想……既是如此,为何不转过头来看看我?你在怕什么,怕这样下去,会背叛你的妻子么?”

“怕?”

我小幅度摇了摇头,又轻又缓地笑了笑,未等她得寸进尺,我握住了那截冰冷而细瘦的手腕,不顾她刹那间的怯意,半带强迫性质让慕鸢的手掌隔着单薄衣物,按在了我的心口。

那从容不迫,没有分毫改变的心跳,正无声诉说着能让最大胆的妖女,也一败涂地的清心寡欲。

“明白了吗。”好一会儿,我才松开手,“何必自取其辱。”

她猝然向后退去,我整了整衣襟,淡声道:“我答应了你,会照顾你三个月,即使你不这样来讨好,我的承诺也是有效的。”

说罢,我起身去了离火堆较远的地方,抱起双臂,准备闭目休息了。

换个脸皮薄的闺女,被这样直白地点破了心绪,此刻再如何也拉不下脸继续委曲求全,慕鸢却意外的胆大,竟是很快又不依不饶地黏了过来,重新坐在我身侧。

我眉心微蹙,半晌方忍耐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睁眼的那一刻,便看见一对白皙的小腿,遮掩不住的裹在我的外衣下,因着肌肤过于光滑细腻,暖黄的火光竟能在上面映出模糊的形状。慕鸢双腿紧闭屈起膝头,她默默拉紧了胸口的领子,像是惧寒一般缩起脖子,紧紧地挨着我。

“什么叫自取其辱,是你没眼光……”忽略一刻也离不得人的作态,至少这话还是说得很硬气,“错过就没有下次了,你当我是外面那种轻浮的风尘女子么?”

这样高高在上索取温暖的姿态多么任性,又多么自以为是,但比刚才那刻意放低身段来勾引的样子强上太多。

我动了动唇,想说既然怕冷就该去烤火,想了想,还是把这容易激化矛盾的话原封不动吞回去。

“……”

在我与她之间弥漫开的这阵寂静中,慕鸢开始时不时伸手揉着自己的小腿肚,还会在膝盖骨泄愤般敲上一敲,跟那些得了风湿在下雨天不痛快的群体一般,我好奇她年纪轻轻如何就有了这样的毛病,正漫无目的思索着这些时,我倒留意到了另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

也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对劲,但这确实是……会让人心生疑惑的细节。

慕鸢的脚,看起来不像是闺阁女子该有的,足形自然是十足漂亮的,可无论怎么打量,那都是双男人的脚。

还有她之前搂在我身前的手,回想起来,也是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模样,我知道女子中也有大骨架,此事本也无需大惊小怪,但慕鸢体态娇小,最多只到我肩膀高,削肩细腰犹如天上仙,如此一来,就越发显得她的手足不够协调。

我下意识开口道:“你……”

她仰起头,美眸因困倦而半阖着,白里透红的脸颊靠在膝边,慕鸢强撑出精神回应我:“什么?”

见状,我顿了顿,紧接着平静地说道:“没什么,怕冷就去火堆那边,我在洞口守夜,你放心睡吧。”

“……”许久后,慕鸢语气极为复杂地道,“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到了一定境界啊。”

不解风情就不解风情,英雄难过美人关,时至今日,我可不想再于此道上栽大跟头了。

这一夜始终没有刺客前来再度扰人清梦,而雨在翌日日出前便停了,天气很好,借着这个好兆头,我同慕鸢一鼓作气走出了森林,来到官道上。

“我要去的地方是药王谷,你若有什么可供藏身的庇护所,趁现在就告诉我,我可以提前先将你送过去。”

慕鸢无所谓地呆在我身边,偶尔伸手撩开自己鬓边垂落的长发,即使粉裙历经几日风雨已不再那般光鲜,但人来人往中,她依旧好比一株矜贵的百合花,从眼神到站姿,都透露出不属于市井的轻慢意味。

不知为何,我总是会从她身上看见姬宣的影子,分明他俩性格大相径庭,但总有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气质,只不过一个是娇滴滴的,需要精心呵护的百合,一个则是生于寒风中的空谷幽兰。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慕鸢不满地开口道,“你都说了要当我三个月的侍卫,现在是想反悔吗?”

“意思是你还是决定要跟着我?”

“才不是我要跟着你,是你要保护我!”

“行。”我偏了偏头,漫不经心道,“听说药王谷乐善好施,人人皆有一副仁者心肠,到了那里,想来也能为你寻一稳妥去处。”

原本最快的路线是走水路,眼下放弃之后就只能另寻他法,我考虑着去哪里打两天零工,合着身上剩余的盘缠凑钱买一匹马,结果我这些柴米油盐的打算刚掰开了和慕鸢分析,就遭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一通无情的嘲笑。

“连一匹马都买不起,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就你这样,如何养得起妻儿?”

嘲笑归嘲笑,她还是当即解下手上的一串链子交给我,叮嘱我去当铺当了换钱,我拎起来看了看那上面珠宝的成色,大概就对这位小姐出身的高贵程度有数了。

三公九卿王侯将相,没跑了。

“不用不好意思,这点小东西我还不会放在眼里,以前光是这样的手链,我就有整整三大盒,给你一串拿去应急,小事一桩。”

千金高贵归高贵,傲慢归傲慢,心眼却是蛮好的,话里话外都是绞尽脑汁试图安抚我,可惜的是她做这种举动未免太不熟练,处处显笨拙,反而惹得我哧哧笑出声。

慕鸢打住话头,脸涨得通红:“徐风,你笑什么!”

“我没笑,我是觉得我先前对你太苛刻了,你也是个好姑娘。”

“……你知道就好!现在去把东西当了,我饿了,我中午要吃好吃的,还要找地方沐浴。”

慕鸢在客栈休息时,我迅速置办好了马匹行李,先前我顺嘴问过她一句会不会骑马,她正忙着准备浴桶里的香料,没开口,而是轻轻巧巧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就当那是会的意思了。

会是会,我不指望她能有多熟练,琢磨着估计开头还需要我再带一带,可她光是一个上马的动作就惊艳到我,那潇洒那随性,腰肢劲瘦有力,手臂爆发力极强,几个闺阁千金能做到这点?看来三公九卿王侯将相中的将,就是慕鸢的家世了。

我不自觉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朝堂上那几位武将,朝臣之间的恩怨情仇从头到尾理了一遍,一时却找不出谁和背负灭门惨剧的慕鸢对得上号,这可不好,有这种矛盾埋在世家间迟早会酿成大祸——

蓦然间,我察觉出自己的可笑。

千万人心心念念的王座已经交付给那双兄妹,如今的江山不该由我关心。

慕鸢还伏在马背上,撑着脸得意洋洋地笑话我:“到头来,徐风,其实是你不会骑马吧?”

我清空思绪,利索翻身上马,拽过缰绳,我笑道:“那就出发!”

“哎呀,你慢点!……徐风,不许偷跑,等等我!”

路上,慕鸢闲不住问我道:“你去药王谷作甚?路途如此遥远……莫不是你妻子病重,你是去求医?”

她有着足够丰富的想象力,和足够低情商的谈吐,面对这大咧咧的说法,我耸耸肩,道:“一点私事要处理。”

“什么私事能让你丢下娇妻独身上路?”

“三句不离我的妻子了是吧?慕小姐,我的私事与你何干?”

她哼了声:“好心关心你几句,真是不识好……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妻子真的生病了?”

这位有话直说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我叹口气,无奈地举了白旗:“他没生病,他就在药王谷。”

“你的妻子是药王谷的人?”

“嗯。”

“那她一定很忙吧,医者仁心,多半是不能放着病人陪伴在你身边了,难怪你独身一人……你们成亲多久了?有孩子了吗?”

慕鸢的问题噼里啪啦一个接着一个,我回答得渐有些吃力,想解释我和袁无功虽是夫妻,也并非真正的夫妻,然而这话纵使说出去,只会遭来更多的疑问,最后我不得不冷下脸,硬邦邦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成亲才两年,还没有孩子,双方不是一个地方出身的人,很久都不见面了……哼。”

她咕哝几句后,心情莫名变好了些,不再缠着我打听个没完,我瞥了一眼她,发现慕鸢嘴角带笑,小狐狸偷着糖似的神采飞扬。

“你可真是个没用的丈夫。”她愉快地道。


茶了,又没完全茶,将茶未茶,疯狂试探。

阿药虽然是人工糖精,但人工糖精的甜度确实比这一款天然蔗糖还要再高一点。

男妹妹缩骨功练得好,但缩骨时间过长又淋了雨,还是会不舒服,不是真的得了老寒腿哈()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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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想写一些纯粹满足个人癖好的番外,譬如想看现代版本身体健康的千金之子路嘉,他父母属于白手起家越做越大,路嘉小时候还梦想过将来成为一名围棋手,但考虑到要继承家业,就还是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在这个商业帝国上。

那这种情况下不娶几个贤妻来帮衬着怎么行呢!大老婆姬某,全职主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一副冰雪般美丽的面容,带去哪里都十分拿得出手,再加上他体贴丈夫,会主动帮路嘉处理那些他觉得烦心的事物,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让丈夫无忧无虑地去玩黑白棋子,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什么苦楚大老婆都心甘情愿去受。

二老婆袁某,常年出没于手术室,手术费从完全不收钱到要你破产之间不等,是国内外远近闻名的一代名医,医者仁心,他却最擅长玩弄人心,所以大老婆负责处理明刀实枪的业务,他负责进行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两个人尽管脾性不合,但出于共同的要把丈夫养成废物的神圣目标,打配合实在是一把好手。

至于三老婆谢某……

谢某:“我呢,我干什么?”

袁某:“谈合同的时候站我们身后吧,能给对方以无形的武力震慑呢。”

家有贤妻,万事不愁啊。


虽然到现在了来问这个问题有些多余,但朋友们,你们看这本真的看哭过吗?就是说,我知道有些地方还是比较伤感,但真的,真的看哭了吗?

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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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慕鸢奔向药王谷的这趟旅程,开头两日伤顺风顺水无事发生,很快就出了岔子,一波接着一波的刺客不分时间地点袭来,亏得他们足够谨慎,没有打车轮战,而是卡着我无双时限重拟战术进行分批次攻击,不然我还真不好在护着慕鸢的情况下轻松周旋。

由于我在船上震退那蒙面二人组时并未真正出手,导致慕鸢对我作为侍卫保镖的实力没有多大信任,在我切瓜砍菜般行云流水地解决了最新一批刺客后,慕鸢那张樱桃小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了。

“你竟然这么厉害?”她捂住嘴唇,格外难以置信,“我以为你就是耍耍嘴皮子……”

“有意思了,既然认为我只是耍耍嘴皮子,那为什么要跟在一个保护不了你的人身边?”

我顺口戏谑了一句,便将被我敲晕的刺客扔在了路边,慕鸢警惕地抱住我胳膊后,才敢探出脑袋打量这些人,她冷不丁抬起头问道:“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慕鸢振振有词:“他们是被派来杀我的,既然有杀人的决心,那自然也要做好被杀的觉悟。”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我抽出自己的胳膊,轻描淡写回道,“但我凭何要为了你去杀人?”

她登时一怔,显然没有预料到会遇上这番绝情说辞,待我自顾自牵着马预备去找水源时,她才在我身后恼羞成怒道:“不杀就不杀!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不说难听点,我怕她不能领会我的意图。

作为一个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异乡人,我只会照顾慕鸢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她必须自己来面对这些风风雨雨,若现在她因我而形成了过强的依赖,这对慕鸢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闲着没事就会问她,想没想过未来的事,慕鸢要么避而不谈,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次数多了,我就不再问了,倒是她,跟皮痒的孙猴子似的,我不找她麻烦,她就故意要来惹我讨嫌。

“徐风,你对你的妻子,也是像对我这样绝情么?”

望着那双写满刻意挑衅情绪的眼睛,我顿了顿,方淡然道:“那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

“聊聊嘛,这一路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聊天都不可以吗?”

慕鸢骑在另一匹马上,无所谓地放开了马缰,她张开双臂,迎着艳阳提气,随即高声道:“都看看啊!看看我身边这个无趣的男人!他连什么是放松都不清楚呢!”

“慕小姐,你身为千金的礼仪涵养呢?”

“都说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要那些礼仪涵养作何用?”

我又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和他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们?好你个徐风,装的一派正人君子,结果到头来还不是三妻四妾,你……你,加上药王谷那位,你究竟娶了几位夫人?”

“三位。”

“那通房丫头这些呢?”

“没有。”我笑了起来,“当然没有,只有我和他们。”

慕鸢愤懑地看着我,又一下子将脑袋扭了回去,她负气道:“我最看不起你这样花心的男人了,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了。”

“好的。”

不和她说话,我乐得轻松,正摊开地图琢磨着路线,就听见她很不自然地道:“那你刚才说,你和她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关系,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虽有夫妻之名,但并无夫妻之实。”

“什么?你竟然不行?!”

“……”我深深吸了口气,“慕鸢,换个话题。”

“我就不,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并无夫妻之实,你们……你们没有亲密接触过吗?”

她脸颊飞起酡红,都不敢再看我,只扭捏着很小声地道:“连亲……亲亲都没有吗?”

“这是我的私事。”

“别打岔子,到底有没有,你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能连最基本的疼爱都不给自己的夫人呢!”

忍无可忍,我一把将地图合拢,双腿夹紧马身,口中轻喝一声,顺理成章地……逃跑了。

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我和慕鸢你追我赶跑得太快,导致错过了城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便只好选择露宿野外。这回连山洞都没了,我在树林里找了块平坦草地生起火堆,决定就这么将就一夜。

一回头,发现慕鸢正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铺毯子,哪怕在旅途中她也不落下对自己的打理,梳着一根漂亮的辫子,此刻那辫子正柔顺地垂在她肩前,光泽的表面让篝火镀上一层融融的暖色。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了,哼了一声,双手叉着腰,颇为自得地仰起脑袋:“怎么样,想挨过来睡吗?那可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不必,你自己睡就是,方才我似乎听见了狼嚎,这里荒山野岭的,我需要守夜。”

慕鸢面色几变,最终,她咬着牙道:“那你离我近点。”

这是应该的,毕竟她曾是名门千金,怕野兽理所当然,我坐在离毯子只有两尺远的树下,慕鸢则靠近火堆,她先是背对着我,在我快要以为她已经睡熟之际,她却又翻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徐风。”慕鸢声音很轻,“我有点怕,你说说话,好不好。”

我垂下眼睫,目光在她苍白的容颜上一触即离,许久后,我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和她们亲过了吗?”

“又是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不要过多打听陌生人的隐私。”

“你不是陌生人,徐风。”

缓缓地,她对我绽放出一个略带脆弱的笑:“你是我的恩人,我只是想关心自己的恩人。”

也许是因为今夜星光满天,美得让人忘却烦忧,也许是因为此地远离黑风岭,远离京城,远离所有那些我不得不为之牵肠挂肚的人事。

也许是因为慕鸢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总让我想起不该想起的感情。

“我们很少亲热,几乎没有,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靠着树干,口气平淡地道,“更何况最初会成为夫妻,也是我强求来的,他们本心并不情愿如此。”

慕鸢侧脸枕在浑圆的一只手臂上,她仍是一眨不眨地注视我:“你是会强求的人吗?”

“你觉得我不是?”

“你看起来不像,你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

“你错了。”我笑道,“我的执念是很强的,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所以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我这种人。”

“所以你其实是伤害了你的妻子们?”

“啊……”

我叹息着闭上了眼:“或许就是如此,我一直都在伤害他们,一直,一直都在折磨他们,难怪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黑暗中有着橙红的光晕,我知道那是不远的木柴在燃烧。

“徐风。”

“你要安慰我吗?”我含糊地发起笑,“未免太好骗了一点,我随便瞎说两句,你都当真了。”

慕鸢问道:“你刚刚说的,都是在骗我吗?”

“谁知道,一半真,一半假,都是真话,都是假话,随你怎么想吧。”

我敷衍打发了她,她却莫名跟着笑起来:“那你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徐风,你说的是假话,但你自己好像把假话当真了。”

“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认为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大的想法呢?”

星光散落在枝叶间,抬手就可以将其轻易采拮,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们送出去,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夫人们出场顺序大概是小秋——冰儿——阿药

阿药这回压轴,他是重头菜,得多在锅里熬一会儿。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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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低语:“你没老婆了。”

姬宣:“我与他算不得真夫妻,如何谈得上……对!我就是没老婆了!怎样,我没老婆,难道你就能有老婆吗?!”

袁无功:“我本来就没老婆呀,他是我相公~是从来都不要我的相公~”

谢澄:“你没事戳人肺管子纯粹有病是吧!滚!呜呜……滚呐!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了!”

恶魔低语x2:“你老婆复活了。”

姬宣:“死者不会复生,你就这样想看我的笑话吗?”

袁无功:“都说了我没老婆啦~不过他既然复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谢澄:“哈哈,哈哈哈,我懂了,我明白了,看来你今日是不想活着离开了。”

恶魔低语x3:“你老婆有新欢了。”

姬宣:“……让我死了算了。”

袁无功:“嗯?真的吗?我不信,除非他带来让我看看~说起来我的化尸散放哪里去了呢……”

谢澄:“看着我干什么,反正他讨厌我,不喜欢我,去喜欢别人很正常啊!……呜呜呜,嗝,呜呜呜……不要再盯着我看了!你真的很烦啊!”

恶魔低语x4:“你老婆说不定是对你有感情的。”

姬宣:“……谈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袁无功:“不可能。”

谢澄:“呜呜呜,我知道啊,但是,但是……呜呜呜……”

恶魔低语x5:“但你老婆至今认为你们之间不会有未来哦。”

姬宣:“我跟他,的确不会有未来。”

袁无功:“说的好像我很在乎似的,这样不切实际的东西谁稀罕呐~”

谢澄:“怎么就不会有了!只,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呜呜呜,小家……我的……我的小家……”


恶魔低语:你们甚至连老婆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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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鸢总是缠着我,过问我的往事,起初我避而不谈,但实在抵抗不住她耍无赖的逼供,就还是会偶尔回她两句。

现在慕鸢已经能对我的家庭成员如数家珍了,她掰着手指头:“大夫人冰儿,字面意义冷若冰霜,但是,是一朵娇花。”

“……”

“二夫人阿药,出身药王谷,坏心眼贼多,但也是一朵娇花。”

“……”

“三夫人小秋,力大无穷奇女子,天真单纯没心眼,娇花中的娇花。”

“……”

“说白了,你就是喜欢娇花这种类型嘛!”慕鸢想了想,忽凑到我面前拼命眨眼,“那我呢,我也很娇呀,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娇花吗?”

我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全无想法,直接推开她:“离我远点,都是大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靠得这么近。”

“有什么关系,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更何况你那几位夫人又不在这里!”

“不是这个问题。”

她瞪了我一会儿,又抿着嘴角,笑得很甜:“我知道了,你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会对我这样美丽的娇女郎动心思,对不对?”

人自信一点是好事情,我便只是笑了笑,不开口去打击她。

慕鸢在我这里讨了没趣,瘪了瘪嘴,牵着马带它们去吃草了,留我坐在原地,看着大地那风烟缭绕的尽头。

然而很快,我就听见一阵极其慌张的脚步声,慕鸢急匆匆向我这边跑来,没等我主动询问,她就一下子扑进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心下顿时叹了口气。

又来了。

我站起来,将慕鸢推到了身后,顺手折了根长度合适的树枝,在手里轻轻一抖,便抬眼对上紧随慕鸢而来的蒙面刺客们。

“只是为了追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却派这么多人前来,究竟是你们组织太大手笔,还是她的身份太不一般。”我注视着最前面的刺客,平和地道,“说实话,三番五次来打扰我的旅途,我有点烦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留手了。”

我说到做到,给每人都卸了一条胳膊,虽不至于像当初对待谢从雪时那样粗暴,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就是给装回去了,他们接下来这段时间也不可能再继续来追杀了。

也许是我面无表情卸人胳膊的样子太过可怖,竟然其中有一个小年轻憋着股劲儿冲我嚷嚷道:“你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和谁作对吗!你哪来的胆子!”

“谁?”我漫不经心道,“这天下有我不能作对的人吗?”

说着,我便弯下身将此人另一条胳膊也捏在了手里,看中他估计入行时间不久,口风很不牢固,我皮笑肉不笑威胁道:“说来听听,我究竟是在和谁作对。”

他嘴唇嗫嚅了两下,就在他要开口向我吐露实情的一刹那,斜斜的一支飞镖刺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地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

尸体重重跌落在地,我冰冷的视线一寸寸瞥过去,杀他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方才被我狠狠教训过的,他引以为豪的前辈之一。

前辈不闪不避回视我,下一刻,这些刺客的嘴边都流出了污血,竟是当着我和慕鸢的面咬碎了藏在牙槽里的毒药,自尽了。

之前我都是图省事把人打晕,这回起了心思要问点情报出来,就是这么个结果。

树下,慕鸢双手捂住嘴唇,目中一片仓皇,双肩抖若筛糠,我路过她身边时没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在她头顶顺手拍了拍:“走了,准备出发。”

我进树林把马牵了出来,发现她还站在尸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风。”她一动未动,“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我,害怕我会给你带来的灾难,你也看见了,有人不计代价地想要杀死我,杀我的同时,他们也会杀你灭口。”

我顿了顿,道:“我不会死的。”

慕鸢惨然笑了一声,她终于侧首,无限悲凉地望向我。

慕鸢道:“你说你不会死,那你一身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我无言以对。

她垂着脑袋,走到我身边,握住那硌手的马缰后,慕鸢似是鼓足了勇气,抬头对我道“:徐风,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不想连累我?”

“呵,不要自作多情,我是不想再和你这种薄情男人呆在一处了,有家有室的……你应该为了你的夫人们保护好自己。”她眼底微红,倔强地露出难看的笑容,“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没必要因我而陷入危机,不是吗,你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何不试着向我坦白?”

我径直看进她起了水雾的眼眸,摊开手,道:“你其实不叫慕鸢吧,都临到分别之际了,也不肯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姓吗?”

“你不是也胡编的名字吗,难道你就叫徐风?”

“对,我也是胡编的,所以慕小姐,天涯海角不再见,你仍不肯将芳名告知吗?”

一串灼热的泪水蓦然滚落,她扑哧笑出声,笑得越厉害,眼泪流得越急促,天高云阔,我骑在马背上,等待她的回答。

“我叫姬渊。”她终是说道,“我娘姓慕……追杀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女帝,我的堂妹,姬湘。”

死一般的沉默横亘在林荫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才听见自己僵硬地道:“所以,姬宣是你的……”

“他是我的堂哥。”

一旦下定决心坦白,慕鸢看样子几乎是向我全盘托出了:“我爹是已故的秦王,我娘曾是相国公家的小姐,这是姬家人之间的内斗,和你一个江湖人没有半点关系。”

“……”

“现在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和谁作对了吗?”慕鸢叹息着,她踮起脚尖,似乎是想伸手抚摸我的脸庞,“没关系的,徐风,现在逃跑也还来得及,我不会怪你,能陪我走到今天,我已经很感谢——”

“哈哈哈!原来如此,很好,很好!”

猝然爆发的笑声骇得慕鸢本能缩回手去,却在半空被我一把紧紧握住,我俯下身,扶住她纤细的腰,轻柔地将慕鸢放在了另一匹马上。

“你……徐风,你不怕吗,要杀我的可是——”

“我已经说过了,我会保护你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结束前,没有人能越过我,伤你一根寒毛。”

“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始终都是微笑着看向她,慕鸢怔忡着,让我牵着马缰走出老远后,她才极为茫然地轻声道:“徐风,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的仇人。

力挺太子的秦王是谢从雪动手除掉的,不过四舍五入下来,站在姬宣姬湘这对兄妹一边的我,毫无疑问算是秦王的敌人。

即便谢从雪不动手,也会有我上前补刀,左右我不会让一个试图杀害姬宣的人活在世上。

秦王已死,树倒猢狲散,他府中的家眷仆从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依照姬湘的行事作风,更不会在此刻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她是错的吗。不见得,坐在姬湘那个位置上,若她不具备这样的政治素养,才会真正出大问题。

那我就会任由她杀掉眼前的姬渊吗?

“我是……”

我思考了很久,方笑着摇头:“就当我是被你们姬家人,耍得团团转的倒霉蛋吧。”


闻人钟本来就不打算一直隐瞒复活的消息,他必须要用自己是不死之身这件事去震慑姬湘,从而达到就算以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姬宣也能从他妹妹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更何况他其实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姬渊的,就更不会把人抛下了。

……好的,接下来几章就是要和小秋见面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一个死情缘的剑修了()

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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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慕鸢的真实身份后,我的心情其实是略有些复杂的。

就死活绕不开这家人了是吧?想当初懵懂无知的山贼刚入京城,满以为自己当街在恶霸手里救下的是柔弱无助美貌小姐,转头一看,实则救的是披着好女皮囊的终极大boss——姬湘给我留下的阴影已经够深了,再半路来一个姬渊,假若她之后又给我整什么幺蛾子,我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我认真地问道:“你是那种设定么,身负血海深仇,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爬上去,好向杀害自己双亲的堂妹复仇,你要来这一套吗?”

“你都在说什么呢。”姬渊看神经病一样的表情看我,“我倒是想复仇,我有那个能力吗我?”

“也就是说,如果你有能力,你还是想复仇的。”

这次姬渊默了很久,她手指绕着微卷的发梢,落寞地开口道:“我不知道,成王败寇,死在这条路上是我爹的夙愿,至于我娘,反正她一门心思都在我姐姐身上,我与她也有很多年,不曾坐在桌边好好说过话了……事到临头,即便说要用余生为他们复仇,大约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番话不可谓不感伤,竟是听得我险些汪的一声痛哭出来。

终于,在见识了冰儿和小秋那一等一的刚强个性后,我这辈子终于遇到位性子软,好说话,没那么多麻烦主意的朋友了!

顶着姬渊茫然的神色,我擦干不存在的泪水,双手用力一握她肩头,我语重心长地:“你这样很好,继续保持,人就是要活的轻松简单点才会快乐,保持!一定要保持这种乐观的心态!”

“是,是这样吗……”

一想到这位也是姬宣的妹妹,四舍五入算我小姨子,我的态度不由就更和煦了起来,和姬湘那款谈笑间杀人于千里之外的霸主截然相反,人家姬渊可是实打实的清纯小可怜,打雷天睡不着觉,见到虫会放声惊叫,这样孤苦无依又爱娇爱嗔,我能多照顾点,就照顾点吧。

而在和我将话说开后,姬渊在我面前更是没了太多顾忌,她颇为不屑地讲道:“莫要看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她姬湘,过去我随爹进宫面圣,每年都会和这些皇子公主打交道,那会儿姬湘不过是道只会跟在我们身边附和的影子罢了,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哼,谁知道她能走到今天,究竟是耍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招!”

尽管我不赞成姬渊的说辞,但这俩姐妹的恩怨我也不打算介入其中,便只是微笑着颔首,姬渊却像是受到了鼓励,她越发来劲,嘚啵儿个不停,又道:“说来说去,还得是那凤凰来的蹊跷,且不说这世间是否真有此神鸟,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凤凰在那一日现世便是为了预示女主天下,不过就是拿这样的东西来骗骗愚民罢了,她可骗不了我!”

“……啊,嗯,凤凰啊,这个……你说的很有道理呢,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真有凤凰,我倒愿意见识见识,只怕是姬湘编出来诓人的!……这凤凰也真是可恨,人间的变更与它何干,谁要它冒出来横插一脚!都跟那女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目光心虚地游移着,咳嗽几声,就迅速转移了话题:“这都不重要了……咦,前面好像有很多人,我去看个热闹,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马上就回来!”

“徐风!你等等我!”

本只是随意找了个从姬渊身边解脱的借口,等我进入到那聚集的人群中心一瞧,发现还真是个难得的大热闹。

八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即将在本月开幕。

我眯起眼,迅速扫过告示牌上张贴的文书,一旁姬渊也费劲地拨开人群,从我手臂下钻出个娇俏的脑袋,她好奇地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天下第一剑?!”

“说是给大会胜者的奖品。”我淡然道,“听着挺有吸引力的,不过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剑,还得要看它被什么人持有。”

“什么叫挺有吸引力,你小子不识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便有人声讨起我这轻佻的说法,我分神听了一耳朵,无非便是那剑自熔炉山出世便引发异象,此后辗转于数位绝世大侠之手,近十几年大约是为某位权贵所收藏,直到最近才重新出现在江湖上。

简而言之,天下第一剑,可谓全体江湖人的梦想。

而我这无名小卒,当众将这至高无上的梦想不由分说踩到了脚下。

听罢,我面对众人谴责的目光,无所谓地:“是吗,那祝各位侠客武运昌隆,早日抱得美人……名剑归。”

管他们硬要押着我去参赛的单子上签名呢,只要脸皮够厚就没人能道德绑架我,那些激将言论都被我四两拨千斤挡回去了,我和姬渊在此起彼伏的骂声中拂一拂衣袖,潇洒退场。

可等我走出好长一段路后,才注意到姬渊没有跟上来,她耷拉着头,呆呆站在我身后很远的道路中央,被路人无心撞了,也没有像以前那般立刻气势汹汹找茬儿叼回去。

我原路返回,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肩:“怎么了?被群嘲了觉得不痛快?”

她手指绞在一处,声音细如蚊呐,我只好弯下腰,方勉强听见那低低飘来的每个字。

“以前……那是放在我爹书房的……他最喜欢收藏这些珍品了……”

“什么?你是说天下第一剑吗?”

姬渊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许久,她踉跄不稳似的前进了一步,将脸深深埋在了我胸前。

“徐风。”人潮涌动,唯有姬渊的哽咽在喧嚣中变得无比清晰,“我没有家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

“我没有家了,我好像,好像是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就连天下第一剑,都被拿来当做噱头奖品,那本来是该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我好恨,好恨啊……”

“别恨,别让仇恨占据你重启的人生。”

朦胧泪眼无助地望向我,柔嫩花叶叫露珠压得垂首,光是抬目迎向我的视线,便耗尽了她最后剩余的力气。

我一字一句问道:“想要我把它给你赢回来吗?”

正好大会举办的地点就在离此地不远的临江山头,赶过去也费不了太多时间,我回到告示板下,在哄笑中提笔,于那张参赛名单上写下徐风二字。

姬渊立在边上,如同一只掉进狼窝的白兔子,她不安地想要拉住我:“徐风,你不是还有其他事要做吗?你那位夫人还在药王谷等你呢……”

“啊,我问过了,稍微耽搁一阵子不会有什么大碍。”

“问过了?你问的谁?”

我笑而不答,又耸耸肩,轻松地道:“何况我其实也没那么急着想去面对他们……就当给自己找个逃避的理由了,还要多感谢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姬渊眼睛略微睁大,怦的一声,脸紧接着就红透了,只见她快速以手背捂住嘴唇,埋着头,背对我僵硬地走开了。

半晌,听得群众中传来饱含怨念的话语:“有妹子了不起啊!……可恶!你这种秀恩爱的狗,迟早有一天要被大家伙儿烧死!烧死!烧得渣渣都不剩!”

既然决定要赢下天下第一剑,那就势必突出重围拔得头筹,我不欲在这种大场合惹是生非引人注目,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找着之前在黑风岭买的面具,就打算去路边摊子随便买一块新的。

后背被轻轻戳了两下,一回头,脸上就被罩了张面具,透过那两个眼孔,我看见姬渊也正戴着崭新的面具,朝我得意地笑。

我取下自己脸上这一张,它跟姬渊那张的色泽花纹几乎一模一样,雪白的底面绘了团簇的繁花,跟情侣款没区别。想到先前有人说的“秀恩爱”,我迟疑片刻,还是艰难地问道:“为什么要买一样的?”

姬渊声音沉下,万分严肃地道:“都买一样的款式,能便宜一钱银子。”

实在是无懈可击的说法。

我竖起大拇指。

姬渊回了我个大拇指。


男妹妹甜且贴心,但还是差点意思。

就拿女帝这件事来说,那三位夫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无非区别在于冰儿愿意为妹妹让路,阿药混乱乐子人巴不得事情再闹大点,小秋一脸懵逼谁当皇帝与他何干。他们本心都不会觉得姬湘有这样的野心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但男妹妹就不一样了,男妹妹是真觉得姬湘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迟早要遭报应()

下一章小秋就应该要出来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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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

射歪了。

“铮!”

箭扎进了草地里。

“……”

这次甚至连弓弦都没能成功拉开。

许久后,陈奕道:“将军,先休息一会儿吧,您是太累了,要不我去——将军?!”

一阵仿佛要将内脏都翻倒出来的干呕声,剧烈至极,听得人实在胆战心惊。

“将军?您还好吗,都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

“去端杯热茶来!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收拾一下,把这些弓箭都拿开!别堆在这里碍事了!”

陈奕护崽母鸡般的高昂气势很快就被打断:“不必大惊小怪。”

姬宣揩了揩嘴角,便重新拾起一支箭,上弦,瞄准远处的草人。

他的手指不知为何颤抖得厉害,然而说出口的话仍是平静无波:“我会重新习惯的。”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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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不作美,待我们赶到举办武林大会的山头当日,就降下了近年难得一见的大雨。

如开闸般豪爽的雨势足以叫停亟待开幕的戏剧,崖下的江水日日上涨,据说离得近的村庄都忙着组织村民避难去了,只有这帮无所畏惧的江湖人仍是谈笑风生,即便大会尚未正式开场,也不妨碍这帮希望成为下一代豪杰的白脸小生们,借着众人躲在屋檐下发霉的日子走门串户联络感情。

纵是雨声能盖过雷鸣,却遮不住丝竹之声自隔壁小院的宴会上传来,姬渊一手撑着脸,放空地趴在窗边,我则靠在椅子里,心平气和看一册有关药王谷历史记载的古籍。

“好无聊啊。”姬渊慢吞吞地道,“徐风,想点有意思的主意。”

“这个天气,你想要什么有意思的主意?”

“你去跟隔壁的乐师说,让他们来这边唱曲儿吧。”

“我不去。”

姬渊叹了口气,显然没指望我会这么简单就同意,她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倒在窗下的躺椅,看着天花板。

“好无聊啊!”她突兀地哀嚎起来。

我合上书,看向两腿乱弹毫无形象可言的少女,在劝她作为淑女应当注意仪态,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之间选择了后者。我咳了咳,提议道:“这么无聊,要不要看会儿书,我之前去书店多买了几本……”

“得了吧,我都翻过了,没一本是人能看的,无聊得要命。”

她埋怨着埋怨着,似是想到了什么,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一下子扑到我面前,我不动声色往后靠了靠,姬渊目光亮闪闪地道:“对啊,徐风,你也应该和那些人一样,利用这几日多扩充自己的人脉,你这么厉害,在江湖上却籍籍无名,肯定就是因为你不去结交那些鼎鼎有名的大侠!武林大会是最合适的时机,现在不去做,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我不需要名气,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扩充人脉。”我提醒她,“赢了那把剑,我们就会离开。”

姬渊笑道:“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会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徐风,你未免太过狂妄。”

话是这么讲,她却像是对我的说法感到了心满意足,姬渊无比柔软地顺着滑下来,跪在我脚边,尖巧下颔枕在椅子的扶手,那一双狡黠的狐狸眼末梢扬起,直盯着我打量。

作为她的堂哥,姬宣大概一辈子都做不出这种撒娇讨赏的表情。

“为什么没人知道你呢?”她偏过脸,喃声道,“这两日我到处去问过了,没人知道徐风,因为这是你的假名吗?”

“不是假名,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你究竟叫什么,我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了,你却不说你的,好不公平。”

我淡然道:“不用觉得不公平,比起你想知道的那个名字,或许徐风这两个字对现在的我来说,还要来得更真实,更确切。”

她直起上身,好一会儿,讷讷地说:“听不懂。”

我拍了拍她的头顶,她就又趴回去,无言地望着窗外如帘雨幕。

很久后,我察觉到姬渊的呼吸声归于平缓,视线从书页上离开,她已经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屋子里有那么多坐处,非要跟我挤着,不晓得这又是什么毛病。

我正要将她抱去床榻上休息,遥遥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动作,姬渊猛的惊醒过来,我与她一同看向房门。

“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

我按下她的肩膀,自己则快速前去开了门,院子里都是被方才的阵仗所惊动的侠客,开门开窗声不绝,一番七嘴八舌的输出后,我勉强弄懂大概是发生何事了。

姬渊紧张地站到我身边:“到底怎么了?”

“……”我开口道,“上流决堤了。”

就这来势汹汹的雨天,我是该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出,可料到归料到,这也不是我一人能解决的问题。

姬渊更不安了:“那怎么办,我们这里会有影响吗?”

“我们这里地势偏高,江从崖下过,应当不会,但那些没来得及疏散的民众……”

我不再言语,快速就要往屋外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姬渊拉住,阴霾天色,雨水飘进屋檐下,她漂亮的脸蛋上全是惊惶:“你要去哪里?”

“去跟着想想办法。”

“别开玩笑了!任你武功盖世,一旦被卷进洪水,一样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朝她安抚性质笑了笑:“放心吧,我只是跟着看看,真有危险,我跑的比谁都快。”

她的手指迟疑地一松,我赶紧站进雨里,留下一句“呆在屋里别出来”,就头也不回地与和我有相同抉择的侠客们,一齐奔向声音的源头了。

由于大会没来得及正式开幕,到场的都是些江湖上初出茅庐的新人一代,各大门派真正的掌权人自是要端着矜持的架子,都还悠悠然然在前往此地的路上,群龙无首,然并非全无好处,少了会衡量利弊,足够老练毒辣的目光,剩下都是一股千万人吾往矣的匹夫之勇。

决堤之处离我们所在的山头有四五里的流程,幸而两岸夹山,洪水并不能很快从中通过,只不过这一处看起来很安全的崖头就显得岌岌可危了。我置身焦急商量对策的人群,挪动脚尖,朝下方看了眼,就被那不住往崖壁上拍的白浪给短暂一震,听闻有人来报,说官府已经在着手组织人马解决此次决堤事件了,但到底事发突然,恐怕不一定能完全赶得上。

“下游二十里之外就是城镇!那么多妇孺老少,他们跑不远的,需要给他们争取时间!”

“都别互相盯着看了,大家来这里,不就是想要成为惩奸除恶的一代大侠吗,现在正是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哈哈哈!说得好,武当派张真人座下第八代弟子来也!”

群情激愤,慷慨淋漓,然在那满怀英雄侠义的浪潮被推至最巅峰前,我扛着一棵新砍的,足有两人环抱粗的树干,低调地从人堆里经过。

众人:“……”

我径直飞身下崖,估着河流宽畅最为逼仄的地方,足尖在那耸立于湍急洪水的怪石上一点,手便顺势将大树横过,以怪石为基点,将树干硬生生拦在了河流中央!

虬结青筋登时在手背上狰狞浮现,哪怕有无双加持,面对大自然的伟力也不过螳螂挡臂,我猛的仰起头,对那群还愣在崖边没个眼色的少侠们吼道:“都动起来!我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快去砍树装土扔过来……快啊!!!”

豆大的雨水打进我眼底,溅起一片模糊的酸涩,我双手都费在了维持树身不让它被折断冲垮上,只能任由冷汗与冰雨灌进衣襟,将我从里到外彻底打湿打透。

这个瞬间,我毫无预兆地感到一阵恍惚,犹如灵肉分离,有着隔世之感。

斩断的手臂,彻底崩溃的身体,还有遮天蔽日的箭雨,合着血泪的往事历历在目,以至于重生的身躯也在这瞬间袭来的剧痛下颤抖不休。我以为我能顺利跨越它们,忘记它们,将它们连同虚假的死亡抛之脑后。

但事实上,我被凤凰剜出的心脏,仍在每天每夜作痛。

每天每夜……每时每刻!

越来越多的人披着风雨赶来,在灾难前各显神通,一袋袋装满黄土的革囊刚扔进江流便被迅速吞没其中,看不出半点成效,却不影响他们的行动,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即使有人试图去拉住洪水中一条泛白的手臂,又在下一刻一同被奔涌的白浪送往死亡的彼岸……也没有人中止自己手上的工作。

“坚持住!”

“撑住!撑下去!完事后,大家都来我家喝酒,我江南闫家向在场所有人敞开大门!”

“老子还没见到那柄天下第一剑,可不能白白死在这种地方!”

少侠们的声音在天地间消弭,我一趟接着一趟奔波,效率将众人甩了老远一截,刚接过后方传来用以堵水的物件,便对着那浑浊水面纵身越下,我数不清这样的举动重复了多少次,我只知道……无双快要被耗尽了。

主神开恩,允我每日能有半个时辰的无双,而在这半个时辰后——

手指神经质痉挛了一下,仿佛是肢体先一步回忆起气血耗空内脏俱损的痛苦,我面无表情擦了把脸上的水,再次扛起沉重的布袋,然这回只走出短短几步,我就听见山崖那头有着嘶哑而崩溃的呼声:“都快逃!大浪来了!快逃!逃啊!”

果然,我遥目看去,九曲十八弯的水道固然能延缓洪水,但累积到一定势能,爆发起来也就越为可怕,那快要有山崖高的白浪携着能让无数生灵灭顶的绝望而来,就是我们已尽力在崖下建起防线,也多半拦不住这一下的浪袭!

“逃啊!想死吗?快点回崖上来!”

少侠们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踩稳的落脚点,返回到山崖上,由于大家都在走回头路,也就使得那个独自飞身向下的人格外不可理喻。

那人踩在了我最先找到的怪石上,布衣长靴,高束马尾,着装在武林大会一众渴望标新立异的侠客间略显平平无奇,不过按照一些话本定理来说,这种看似平平无奇的人通常都会在之后潇洒打量全场,打脸方式多种多样,譬如美人环绕后宫成群,莺声燕语羡煞旁人,譬如腰间佩绝世名剑,出鞘即惊艳天下。

美人是别想了,这里只有落汤鸡,绝世名剑还是可以保持期待的。

只见那人面对那高过人许多的浪潮,相当从容不迫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剑,狂风作起,刹那间冷光四溅晃瞎人眼,好一把绝世名……名……没了?这就抽完了?

他抽出的竟是一柄断剑!

“你疯了吗?快回来!……来不及了!他疯了!”

平平无奇的人,平平无奇的剑。

他抬起手臂,平平无奇地挥出一道剑气。

而那势不可挡的浪潮,就在抵达他身前的顷刻间,竟被生生裂成了两半!

“轰!”

浪拍崖岸,震荡山野!

雨本来就够大了,不怕死站在崖边的少侠直接被这一股冲击撞得后退,已经分不清究竟下的是雨,还是浪涛直接被轰上了天。在最强劲的浪潮过后,怪石仍旧耸立,防线依然顽强,那解决了危机的青年却不见了。

就在人们快要以为他是被吞进了洪水里时,下一刻,直接有人腿一软跌倒在地,只见方才还在应对巨浪的青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崖上,他边走边收剑回鞘,目不斜视穿过因他而陷入寂静的人群,消失在了山林里。

不言不语,他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个字,那犹如冰封的侧脸,看起来也确实不是多话之人。

但我知道,他并非真的沉默寡言。

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兴奋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他都是很爱说话,很容易翘尾巴上天的那种人,也许在外人面前还能撑一撑冷面高手的作态,在我这里却是万万不能。

毕竟他是很爱撒娇,又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撒娇的倔强青年。

“徐风……”

不知何时,姬渊撑着一把素伞来到我身后,轻轻唤了我几声,我才回过头。

她看了我一会儿,便探手抚上我的脸庞,拇指指尖柔和地拂过我眼睫上氤氲起的水珠。

雨水不停,然最惊险的场面已然顺利度过,左右我的无双也用光了,是该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其他人了。

“徐风。”姬渊在那白蒙蒙的水雾中,绽放出一个温柔得不可思议的笑,“我们回去吧。”

很久后,我回答她:“好。”


高手从不回头看爆炸(✘)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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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没老婆的我,只是一个没感情的剑修。

小秋:生无可恋,死亦难求,不败的高手,就是这么寂寞。

小秋:唉。

小秋:谁在喊我回头,我为什么要回头,这世间还有值得我回头的事物吗?

小秋:都别吵了,我想静静。

小秋:……呜呜。

阿药:……

阿药:……

阿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不爱我的人都该去死!他活该!活该死得这么凄惨,一切到头来都是他咎由自取!

阿药:……你们都给我滚!滚!!!我杀不了他,难道还杀不了其他人吗?!

冰儿:不想动。

冰儿: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做。

冰儿:最近湘儿好像在频繁调动极光阁的人手,是有什么要事吗……算了,随她吧,我懒得再去管了。

冰儿:……哈。

冰儿:我真是个废物。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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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别走得那么快啊!等等我,我快要跟不上你了!”

“徐风,徐风,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停下来听我说话啊!发生什么了,谁惹你了?到底是谁让你不高兴了!”

身后,姬渊的呼唤逐渐被雨声覆盖,我脚步不停只是一味往前,闷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踩下的湿痕记载了来时的道路。

那样粗重的喘息,听起来不像是我会有的。

很快姬渊也气喘吁吁出现在了房门边,她收了伞,一边拍打着裙角沾上的水珠,一边嗔怪地道:“都让你等等我了,跑那么快作甚!你——”

“出去。”

姬渊动作一顿:“什么?”

“出去,让我独自呆会儿。”

“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一会儿没有看着你,你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

说着她就不听劝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看也没看,抓起茶盏就往地上狠狠一摔!

“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姬渊的狼狈的脚步消失在门外,许久,我才慢慢放松绷紧的肩背,吐出一口浊气,我侧过脸,看向地上等待我去收拾的碎裂瓷片。

我蹲下来,将碎片耐心地挨个儿拾起,准备之后拿布料包了再扔出去,免得割伤其他人的手。

“……”

碎裂的瓷片上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湿透了的发一缕缕黏在脸边,消瘦的下颔,惨白的嘴唇,那双晦暗无光的眼睛,并不是闻人钟该有的。

谢澄也一样。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是他该有的。

不是我娇憨的小秋……所应该有的。

我霍然收拢了手指,任由碎片那锋利的边缘深深割进了掌心,赤红血珠滴进那滩冷掉的茶水中,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就如同过去的,那些形影不离的岁月,都像梦一样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撑着大腿起身,想去找被我吓到的姬渊道歉,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屋檐外是一片迷幻的世界,雨幕隔绝了一切,使脚下的方寸之地成为唯一可供立身的礁石。

姬渊抱着双膝,坐在门外的墙下,出神地望着那片天空。

甫一开门,她就敏感地扭过头,心无芥蒂笑起来:“哦,出来了出来了,心情好些了吗?”

“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凶你。”

“那算什么凶,你是没见过我娘发火的样子呢,少说也得杖毙几个侍女,你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我也勉强笑了,她似乎还想接着说下去,姬渊眼神却沉沉一凝,忽的注意到我垂在一边,正不住滴血的手。

这下可好,在她替我上好药包扎完毕前,对着姬渊那张不掺水分的黑脸,我是一个字都不敢擅自往外嘚啵儿的。

直到姬渊砰的放下药箱,冷冰冰往外蹦出一句“怎么回事”,我才忙不迭开口解释道:“不小心,纯属不小心,先前也不是故意想那样对你,我错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是在那群侠客中见到过去认识的人了吗?”

她冷不丁道。

我僵了片刻,本能想打个岔敷衍过去,姬渊就仿佛看穿了我懦弱的心,倏的伸手握住我的双肩,她厉声道:“你敢骗我试试!真当我不会冲你发火吗!”

“我,我没说要骗你啊……”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你一点都不擅长骗人!快说,是不是遇到熟人了,难道对方是你的仇人吗?!”

我都快给她一句接着一句生生怼进墙角了,就是想逃避,姬渊也会立刻把我的脸扳正回来,冷酷无情得像个活阎王。

她神色越发严厉:“到底听没听见我的问题,你是来帮我赢回天下第一剑的,在这里遇上什么问题,也应该和我一起解决,别装死!徐风,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所以真的是遇上仇人了?有多严重,杀你全家那种吗?”

我哪里见过这种直扯人耳朵的逼供手段,彻底举白旗了,我无奈地道:“不是仇人……一定要说,我还算是他的仇人呢。”

“怎么,你杀他全家了?”

“那倒没有,但我确实杀了他的恩师。”

“哦……”姬渊捏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干脆地一锤定音,“那也一定是他那个师父有问题。”

“你哪儿来的自信,就这么肯定错的不是我?”

“错的当然不会是你!”

我坐在椅子上,忽闻此言,有些茫然地仰头看她,她仔细打量着我,随后弯起眼,粲然一笑。

姬渊道:“我的恩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是错!”

有了姬渊这句话,要赢得天下第一剑哪怕须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义不容辞绝无二话。

结果她一转头就打退堂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在场有你的仇人,那能尽量还是避免碰面比较好,咱们也没必要意气用事。”

我问道:“可那不是你爹以前的收藏品吗?你不想要了吗?”

“也不是真的想要,只当个念想而已……”她小声嘟囔着,不服气般快速瞪了我一眼,“再说了,什么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我是那种会拿你的性命,去交换一把不值钱破剑的小人吗?”

“天下第一剑可不是不值钱……”

我喃喃几句便安静下来,姬渊已经准备开始收拾行李了,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一把拉住了她。

“都说了,我不会拿你的安危去冒险——”

“但我特别想将那把剑赢回来。”我认真地道,“就当是满足我的心愿吧,我想把它当一件礼物送给你。”

许久,姬渊才干巴巴地道:“为什么想送我礼物?”

因为我不想让谢澄拿到那柄剑。

这种想法完全没有来路,但它就是这么莫名地在我的心头出现了。

今日,谢澄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就有种止不住的暴虐情绪在摧折我,我一方面无法克制地要去怜惜他脸上每一丝木然的阴影,一方面,又无比渴望挫伤他,击败他,让高高在上的天选之人伤心,让事无不顺的天下第一痛苦……让谢澄因我伤心,让谢澄因我痛苦。

这实在不是能够说出口的想法。

“送人礼物不需要理由。”最后,我简短地回答姬渊。


他想伤害谢澄,其实是想测试自己,到底对这些天选之人有多少感情,能不能干脆利落地断掉。

所以小秋,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是好事,他试图伤害你,总比对你只有怜爱来的好。一定要顶住啊。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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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几日,我就保持着清晨起床打早饭——上场单挑倒霉蛋——出门避着谢澄走——回房又被姬渊盘的规律作息生活。

由于我无需经营江湖人际关系,无需为往后的名声鹊起而造势,武林大会在我这里就变成了一场相当单纯的打架大赛,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面具一戴,谁都不爱。

当然,连赢数场震动众人的面具怪人也摆脱不了每日被千金追得到处跑的可悲命运,即使我起码重复了十次,我不会被那些同我打对垒的侠客所伤,姬渊也一万个不信。

从我上台的那一刻她就在底下紧紧盯着,然后在结束后第一时间抓住我,要把我拖回房间扒了衣服检查是否哪里有伤——我拼命拽住自己被扯得散了大半的衣领,近乎崩溃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拜托你跟我讲究点吧!”

“哼,少说这些废话,快点把衣服脱了!大男人不要扭扭捏捏的!”

“真没有受伤……哎哎哎!别扯了!衣服都要给你撕烂了!我怕你了,我脱还不行吗?!”

她这才眉开眼笑,收回纠缠不休的魔爪,拿着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目光亮晶晶地等待我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要不是我清楚姬渊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我都有种是在被她从头到尾视奸的错觉了!就连她堂哥姬宣,我正经拜堂成亲的大夫人,都没对我有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然而等我真的褪下上衣,撩开长发,将背部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后,姬渊就不闹腾了,她呼吸似乎在刹那间滞了片刻,我闭着眼,笑骂道:“看清了吗?我能受什么伤,之前来追杀你的那帮人不比今日这些对手厉害得多?真不知道你整天在瞎担心什——”

温热后脊忽的被姬渊冰冷的指尖轻轻一触,我下意识微颤,只觉骨肉都不由跟着绷紧了,沿着那根脆弱又至关重要的骨头,姬渊一寸寸慢慢往下摩挲着,她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说得上温柔备至,但这才是问题所在。

“是谁伤的你?”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咬牙忍着这种奇异的触感,有些反应不过来:“没谁伤我啊……”

下一刻,她就用拇指在一处格外敏感的肌肤上挠痒般抚了抚,我嘶的喘了口气,很快明白,姬渊摸的是过去被箭贯穿的地方。

“啊,这个。”我偏过头,发尾顺着颈窝一路垂在胸口,我漫不经心地道,“我不记得了。”

“连是谁伤的你,你都不记得吗?”

“因为没有必要去记,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姬渊沉默了一会儿,哑声说:“把衣服穿上吧。”

她一言不发地坐到桌边去,望着窗外,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后山葱郁的景致,浓绿的树叶间穿透大束的阳光,只要这么长久盯着它们看,就会觉得尘世的烦忧实在是庸人自扰。

我系好衣带,走到她身边去:“不高兴什么。”

“我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姬渊仍是维持那个远眺的姿态,她似有惆怅,轻轻说道,“我一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不让你受一点伤。”

我失笑:“口气不小,现在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是你在照顾我。”

“哟,难得你这么坦率,那说句谢谢来听听?”

我有意开玩笑让气氛轻松些,她却抬起头,极其认真地注视着我。

不笑,不言语,这张融在阳光里的脸,总会让我幻视成姬宣,只不过我的大夫人更出尘凛然些,而姬渊就像一朵红艳欲滴的花,歪着枝头,无时无刻不想往我掌心里靠。

“徐风,我会报答你的。”她柔柔地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姬渊这么好的人。”

这个角度,这些话语,美人情深义重,我找不到不被她打动的理由。

“那从明天早上开始,就由你去打早饭了,记得多打点豆浆。”

“……”

所以说除非是在唱戏,哪儿来那么多必然相见的桥段,我这些日子除非轮到自己的场次上台打架,用饭沐浴几乎一步不出房门,便一次都没有和谢澄撞过面。

倒是有一回我见姬渊久久不回来,出去寻她时,碰到两个寒山门弟子在闲聊,我无意偷听,奈何他们声音太大,想装聋作哑都做不到。

“大师兄真厉害啊,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

“这不废话吗?咱们的大师兄,当然是最厉害的!”

“是啊,若师父还在,想来大师兄也不屑于来这种世俗场合展现自己吧……自从师父过世,大师兄精神看着就很不好,明明他是我们中最潇洒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当初在京城都发生了什么……”

“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寒山门还有师兄,还有我们,就是师父不在了,我们一样能让寒山成为江湖之巅!”

我靠在爬满蔷薇的围墙边,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在地上点着,正是入夏的时节,淡黄的蝴蝶飞至我肩膀,不待我有任何动作,又自顾自飞走了。

一墙之隔,这两个弟子的交谈声不知何时停了,在我无言的注视下,那只蝴蝶径直飞过墙头,消失在了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谢澄道:“马上要轮到你们的场次了,还在这里聊什么。”

“师,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澄没回答,只淡声道:“快去吧,都别输了。”

“是!”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打算离去了,谢澄方十分平静地道:“有事直接找我,不用偷听我师弟的对话。”

我从怀中取出面具扣在脸上,想了想,便压着嗓子作出副得了风寒的情态:“只是路过,也能算偷听?”

“那就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情报了。”

“……”我笑了笑,“好,我这就离开。”

我摘下两朵蔷薇,顺手理去了刺,一朵带回去送给爱美的姬渊,一朵则被我抛起,追随蝴蝶经过的痕迹,越过了围墙,去了另一头我看不见的人那里。

“谢大侠。”

“……”

“赢得天下第一剑的,会是我。”

没有回答,我绕过围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余一朵寂寞的蔷薇花躺在地上,在微风里散发着最后的芳馨。

我便也转身离开了。


本来按照我的习惯,那必然又要花时间精力去描述这场武林大会如何如何,各门各派如何如何,再从中挑出两个特色人物重点描写,巴拉巴拉一大通才正式进入剧情。

但我乏了,能快进的都给我快进。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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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料的,天下第一剑最后究竟花落谁家,胜负取决于我和谢澄。

寒山门原本就是江湖最为神秘的门派之一,尽管弟子少有出山,可一旦现世必然会引发相当范围的动荡,再加上有那位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寒山真人坐镇,多年来无人可撼动其派地位,而如今江湖上风传真人过世已多时,如果寒山门不能在这次的武林大会上取得好成绩,那么门派一落千丈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但很显然,对寒山门来说,失去一个真人并不足以致命。

天下第一过后,又有天下第一。

谢澄率领众弟子来参加大会的目的很好理解,只不过让我惊讶的是,那个目下无尘,从来无心于俗世之争的他,居然也能为养育自己的门派考虑得如此之深,这与他过去在我面前展现出的浮躁性子完全判若两人。

仔细一想,我也就释然了。

且不说我对谢澄的了解原本就很片面,更何况……人是会长大的。

失去恩师,独自支撑偌大的山门,学着与纷杂红尘打交道,谢澄在这一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只消看他一眼就都能明白。

毕竟过去,我大概是这世上最怜惜,最舍不得让他受伤的那个人。

“徐风,快看!我漂亮吗?”

思绪被打断,我回头瞧了眼,自从那日我送了一朵蔷薇给姬渊后,姬渊便习惯在发间别上鲜花,闺阁间常有诗自谦奴面不如花面好,若非有压倒性的美貌,谁来戴这朵蔷薇,都只会显得俗艳。

姬渊手指小心翼翼托着朱红的花朵,面白胜雪,笑容却鲜妍至极,她大胆地向我飞来媚眼秋波:“有被迷倒吗?”

我配合地捂住心口向后倒去:“被迷倒了,啊,我要被这位美若天仙的小姐迷晕了!”

姬渊闻言便咯咯笑起来,她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像是打定主意要我好好欣赏她一般,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

我含笑道:“又怎么了?”

“我这么漂亮,你这几日为何总心神不宁?我的美貌还不够吸引你么?”

“谁说我心神不宁了。”

“哼,你的这些心思我一眼就看得出来,算了,反正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就是这种无情的男人。”

无情的男人颇为无辜地摊了摊手,姬渊娇气地哼了声,又担心地问我道:“明日就是最后一场比试了,你……没问题吗?”

“我要说有问题,你会害怕吗?”

“我才不怕呢,该怕的是你,对手可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寒山派镇门弟子,你要觉得打不过,我们现在就可以开溜。”姬渊很认真地说,“不要怕丢脸,我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说的有意思,我忍不住大笑出声,伸手用力揉了揉她那颗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直将那朵簪得好好的花弄得乱七八糟了,我才收回手,悠然道:“不会有问题的,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明日做的准备。”

姬渊抱怨着我毁掉了她的发型,但也没有因此从我身边躲开,拆辫子重新梳头的样子像只费劲给自己舔毛的小动物,我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明日你就不要来看我比试了,我到时候可能顾不上你。”

“咦,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对手有这样厉害吗?”

“嗯,很厉害,他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我这种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她登时惊呆了,连手上动作都跟着停了:“那——那怎么办?你不是说不会有问题吗?徐风……我很严肃的!不准笑了!明天的比试到底有没有问题?”

“不会有问题。”我便止住笑,十分诚恳地回她道,“因为他从来活得光明磊落,而我却是投机取巧的小人,在这种场合他会被我算计实属正常。”

姬渊,更懵了。

我没有撒谎,我这种遇事不决就只会无双解决的家伙,自然不能和天赋卓越又肯吃苦用功的谢澄相比。换平时,我是不会为了一时意气之争,将代表天道的无双用在这种地方的。

奈何……我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所以,你其实是认识那个人的,对吗?”

面对姬渊笃定的提问,我默了很久,方轻声开口:“对。”

“他是我很讨厌的人。”

这日午后,我按照武林盟的要求出门去应付各路探查盘问,毕竟身为江湖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一战结果是胜是负,都不影响这些掌权人对我该有的重视,我也随他们去调查徐风这个人,左右是我瞎编的名字身份,能查出究竟算他们厉害。

和我一同接受盘问的,还有谢澄。

对待谢澄他们就更慎重了些,比起我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新人,出身名门,且早年在试剑大会拔得头筹的谢澄明显更具潜力,他这一路在比试中展现的实力,也充分展现了这一点。

武林大会举办至今,竟无一人能使谢澄拔剑。

我比谢澄去得早,这些盘踞江湖高层的老狐狸从我这个老实人口中撬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无奈只能放我离开,我假装看不出他们笑脸下的悻悻之色,抱过拳就毫不留恋地转身,想找个地方猫一会儿,保存届时在擂台上的精力。

结果出门转角,我就撞上了谢澄。

“……”

哪怕我险些撞到他,他起初看都未曾看过我一眼,倒是我本能去确认自己脸上的面具有没有戴好,他才可有可无地把视线我身上捎了捎。

这一捎,就收不回去了。

无论是那双从灰暗无光里陡然睁大的双眼,还是那莫名颤抖嗫嚅起的嘴唇,亦或……因此而感到动摇痛苦的自己,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合时宜,可笑至极。

于是我压着嗓子主动开口,打破这阵僵持的寂静:“谢大侠,你来迟了。”

谢澄一声不吭,他先是死死盯着我覆有面具的脸庞,又像要确认什么一般猛的看向我自然垂落,完好无损的右臂,要在那上面钻出燎原的火星似的,我在这样炙热的注视下,只觉天地颠倒,日月无光,这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几乎使我快要跌倒,而腰椎处更生出一种强烈的酸软,犹如有谁生生抽出了我整条脊椎,用它鞭打着我,逼着我对眼前的人下跪求饶。

藏在袖口中的右手手指刹那间轻轻一颤,谢澄光是这样看着我,就让我又深刻体会了一遍断臂之痛。

“谢大侠。”我平静地微笑着,“今日,就劳烦赐教了。”

“……”

许久,也许是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谢澄略显艰涩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难道在我之前,谢大侠连自己对手的名字都不屑于了解吗?”

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早有防备地往后轻巧一掠,正正好错开谢澄猝然探出的,试图抓住我腕骨的那只手。

我立定,避开他那张狰狞的脸,顿了顿,说道:“这很不礼貌,阁下。”

谢澄语声颤得厉害,快要不成调:“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不,不对,谁派你来的!回答我!!!”

带有内力的质问足够让武功低微者当场口吐鲜血晕死过去,我没回答他,越过他肩膀看了看闻声赶来的人群,眼瞧着谢澄脚下不受控制般向我迈出一步,我才轻轻地,从压抑的肺腑间呼出一口气。

面具给我十足的安全感,是哭是笑都遮掩其下无人知晓。

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个无法面对故人的窝囊废。

“大会上人人都说,谢大侠是继寒山真人后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淡声道,“我不会让你得到那柄剑的。”


小秋:不可能……他不可能还活着……

小秋:一定是有人企图暗算我,就像当初的慧心一样,有人冒充他来算计我!

小秋: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小秋:……真的不是你吗?

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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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我毫无道理的对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天选之人恶言相向了,意外就这样突如其来,也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追杀姬渊的刺客,终于找到了此地。

如今我已经明白,这些刺客约摸都来自极光阁,奉姬湘命令而来,这样一想说不准其中还有人接了当初闻人达下的暗杀单子来找过闻人钟的麻烦……可见人生是个轮回,我从被人追杀,到保护被追杀的人,兜兜转转都没什么分别。

最多就是我下手会更狠一点,谁会对曾经放火烧过自家房子的人有好感。

但就算我已经想好要如何煎炸烹饪这锅倒霉刺客,也没料到多日不出现的他们会赶得这么巧,就在与谢澄撞面的第二日,也即同比试的当天清晨,这帮人好死不死跳出来给我捣乱了。

由于我一路胜绩高歌行进,导致武林盟给我的待遇也同幅度上涨,从最开始同其余侠客混住在几间大院,吃饭全靠食堂抢,到后来可以领着姬渊享受整间小院的清净,一日三餐有人送——这对于我俩面具怪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可住郊外独栋的坏处就是一旦有变故出现,你嚷嚷得再大声都没人会及时赶来救你。

更不幸的是,他们大约吸取了经验,知道我是个不好对付的硬茬儿,这回派出的人重质且保量,愣生生在我开了无双的情况下,还同我周旋了好一会儿才全部趴倒。

我喘了口气,将最后一个被我掐着脖子制服的刺客扔到地上,姬渊按照我的吩咐躲在房间里,此刻也不敢轻易冒头,院子里静悄悄的,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想象这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朝廷派出的鹰犬。

“真是不长记性,你们派多少人来,来多少次都是一样。”

我毫无起伏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她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是女人,何必终日揪着一个小姑娘不放。”

话音刚落,一股强悍不可逆的气浪以我为中心向四周猛的推开,逼得某几个努力想要杀向我的刺客再次扑倒在地,当时便有不死心的人遭到内功反噬,没撑住直接吐了口鲜血,染在姬渊慌乱遗失的那朵蔷薇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也许借着这个机会,让遥在京城的姬湘得知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固然比我计划的略微早了些,但总体大差不差。

我心下静静思量着,便蹲下身,看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

“我是你主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我笑了笑,很耐心地回答他,“让她放心,我当初既然劳心费力将她送到那个位置上去,如今就不会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姬渊是我要保的人,就是你主子有再多疑虑顾忌——都给我忍了。”

刺客伏在距姬渊藏身之处五步开外的台阶上,他那张青白的脸露出几丝扭曲的微笑:“你好大的胆子……”

“你可以休息了,都是打工人,我不为难你们,醒了就自己滚下山去,往后别再让我看见。”

言罢,我一手刀干脆利落劈晕了他,刚支着膝头站起身,就听见一阵噔噔脚步声,姬渊从房间里不管不顾冲出来,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扎进了我怀中。

片刻,姬渊哽咽道:“明明是她害死了我爹,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替姬湘辩白一句:“她要真能对隐患视而不见,估计也活不到今天,皇宫可没那么好呆。”

“那我就要乖乖任她宰割吗?!”

姬渊受到刺激,一下子抬头,满眼的不甘泪水几乎晃花我的眼睛,我不由得喉头一哽,很快才又对着她笑起来。

我拍着她单薄的背,轻声安抚道:“自然不是,你没听见我刚才说吗,我会想办法保住你的,易容换面,给你一个安居之所并非难事……”

“可我不想再这样藏头躲尾的苟活了!除开王室那些人,我也有着大夏最尊贵的身份,如今竟要如阴沟里的耗子般躲躲藏藏——凭什么!凭什么!”

她这样尖利的叫唤了一通,又像是猝然间失了力,软软地垂下头颅靠在我肩膀上。

“徐风,我只有你了……”她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出痛苦的腔调,“不要离开我,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姬渊什么都失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唯一拥有的……”

“……姬渊。”

任由她搂着我啜泣,我顺着飞檐看向远方鸦青的群山,过了很久,我语气缓和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只会保护你三个月。”

“……”

“我不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这三个月里我会尽力为你寻找能安身的住处,在那之后,再难的路,都只能靠你自己走。”

“……”

“是我不好,我本来想和你保持距离,但——”

但我看着姬渊,总会让我想到无数个遗憾。而我擅自在拿姬渊填补这些遗憾。

毕竟她那么像姬宣,这种时不时就要黏上来撒娇的脾性,又同袁无功如出一辙。

她还想要本该属于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

过去我受困于形势立场,受困于彼此间的猜疑戒备,那份不能完全给出的呵护关爱成了扎根于心尖的毒瘤,日日夜夜刺痛着我,可笑的是我连执刀剜去的勇气都缺乏,只能找个无害的对象作为代替,聊以慰藉。

软绵绵,娇滴滴……我既希望固执高傲的他们能如此可爱脆弱,又希望那些天选之人永远不要沦落到这一步。

“但我看着你,总会想到自己的妻子。”我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心如实相告,“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刚想轻轻推开她,姬渊却是在突然间反应过来了什么,连一桶水都提不起要我帮忙的双手,竟好比千年寒铁打造的锁链紧紧地锁住了我,那纠缠不休的姿态,如同把自己当成了一株离不得枝干,需要终生凭依于我的菟丝花。

在她赖以为生的树木干枯倒塌前,她绝不会让自己金贵的脚尖沾上俗世尘泥。

只见姬渊大颗大颗掉着眼泪,她口齿不清,无比慌乱地道:“没关系呀,我不介意的,我不在乎你把我当成谁的替身,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是不对的,我也不打算将你当做谁的替身——”

“我不在乎!徐风,我只想要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注视她犹如湖泊一般美丽透彻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对我妻子极不尊重的行为,对你也是一个道理。姬渊,我娶妻了。”

先是刺客,又是姬渊,我已耽误了太多时间,看看日头,我和谢澄的比试估计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不会一直陪着我……”

“对,但这三个月里,我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天下第一剑……”

“我会为你取来,但往后能不能守住它,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姬渊微微弯起的脊背,就像琵琶勾弦那样凄楚地一颤,她短促笑了声,一行清泪顺着紧闭的眼角快速滑落,积在那消瘦的下颔尖,倒映着风月中无情与有情的分明界限。

“徐风,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想为我取来天下第一剑,还是你不愿意让这柄剑落到别人手中?这柄剑……不,那个人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终是沉默不语,姬渊却道:“我明白了。”

她擦了泪,浑若无事状牵起我的手,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带我去你们比武的地方,让我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妻子,到底是怎样的人。”


此刻的小秋:他怎么还不来……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他不可能会是……怎么还不来?我要去找他吗?我去找他比较好吗?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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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想写更新,所以让几位夫人来应付大家一下。

Q:搞点边限该搞的话题,可以吗?

冰:无聊。

药:来呀~造作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秋:……光天化日说这种事,你要不要脸?!

Q:喜欢牵手吗?

冰:……还行。

药:就这?这就是边限该搞的话题?

秋:我真是有病才会坐在这儿……喜欢,喜欢行了吧!

Q:喜欢接吻吗?

冰(深吸一口气):喜欢。

药:只是唇碰唇亲一下,不喜欢~我喜欢会伸舌头的那种~

秋(深吸一大口气):喜欢,只要对象是他,亲多少次都喜欢。

Q:喜欢上床吗?

冰: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去考虑——喜欢。

药:别看咱们大夫人外表清高,不知道心里都意淫相公多少次了~嗯?这个问题还需要我来回答吗?

秋:……他没同意,我不会擅自去碰他的。

Q:喜欢什么体位呢?

冰:后入。

药:啊,这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了……人家喜欢坐脸!要我给你详细解释吗,就是让相公坐在我的脸上,然后我从里到外,给他,舔,开。

秋:……我不知道,我没做过……但他多半会被我弄哭……一种感觉,嗯……

Q:喜欢dirty talk吗?

冰:不喜欢,我不喜欢用任何方式贬低他。

药(两眼放光):喜欢!好喜欢!相公想怎么骂我都可以,什么淫娃荡妇,只会摇鸡巴的公狗,还有什么——

秋:我也不喜欢!跳过这个话题!下一个!赶紧下一个!

Q:喜欢用道具吗?

冰:只要他喜欢,我都可以尝试,这不难。

药:嗯……一般吧……人家还是喜欢用手指和嘴唇亲力亲为……唉,但夫妻生活偶尔也需要玩点新花样,这可难办了……

秋:别问我了,我,我不知道……听他的,我都听他的……

Q:喜欢内射吗?

冰:他会不舒服的,事后清理起来也有很多不便,但是……我应该会喜欢的。

药:确实,对身体不好,所以射都射了,干脆灌满吧~

秋:啊?啊?啊?原来会对身体不好吗???

Q:喜欢口交吗?

冰:随意,他想要我就给。

药:我光靠唇舌就能让他射三回。

秋:……我没做过,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了……我……喜欢,他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都喜欢……我到底在说什么……

Q:喜欢相公吗?

冰:所以你方才问的,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吗?

药:喜欢~不喜欢~到底是哪个,你猜呢~

秋:他是谢澄此生挚爱。

Q:介意我把这些问答记录给他看吗?

冰:你敢。

药:给他看给他看!我今晚就去他床上!

秋:……要不你还是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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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看我心心念念的妻子,但估计的见面场景和姬渊构想中的不一样。

什么无语凝噎泪涟涟,什么久别重逢喜临头,都不存在的。

台上,谢澄束着高马尾,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格外颀长健硕,垂着脑袋,看似高贵冷艳尽显绝世高手风姿,其实我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只是心无旁骛地在发呆,而台下,我也总算掐着会被直接宣告比试失败的最后一刻,带着姬渊匆匆赶到了现场。

也是直到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刻,谢澄才倏然抬起了头,隔着人群无比犀利地向我望来。

日出云散,青年格外明亮的双眼叫人联想到海天相接的碧蓝之景,又仿佛是自极地凿出的一块浮冰,里面盛满了正在消融的冰冷苍穹。

在生出更多慨叹前,我及时转过头,对姬渊叮嘱道:“你就呆在这里,不要走远了,虽然那些人估计这几日都不会再出现,但以防万一。”

在被我清楚划开两人界线后,一路赶来姬渊始终沉默,作为拒绝了少女情意的另一方当事人,我一时也没办法说出其他规劝安慰的话,只得寄希望于她自己能早日想开了。

原以为她会就这么沉默到我离开,结果我刚要迎着谢澄的注视走上台去,众目睽睽之下,姬渊忽的双手用力一拉我腰带,叫我毫无防备地跟着仰过了身去!

“一定要回来!”她在我耳边快速道,“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姬渊也终于不再回避我,透过少女脸上的雪白面具,空洞眼孔下几星盈盈泪意在闪烁。而仿佛是激荡的心绪不肯就此止息,她快速看了眼台上的谢澄,就发出了声幼猫乞食般薄脆的哽咽,紧接着一个商量也不打便扑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我!

我被这具属于少女的纤细身体竟撞得足足退后两步,听着她在我怀中压抑的抽泣声,我表情放空,逐渐开始不明白事态的发展。

……姬渊哭成这样,真的会给我一种这趟不是壮志踌躇去比试,而是千里迢迢赶着送死的悲哀错觉。

关键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抱着我哭啊,至于吗?只是劝导她尽早学会独立行走,至于哭得像天塌了吗?

我恍惚着,姬渊哭泣着,满怀豪情期待看到大制作打戏的各路江湖人士,都目瞪口呆瞧着我俩面具人在那里执手相望,从武侠争霸到闺阁情爱,画风无形中就撒蹄子跑偏了千万里。

万籁俱寂,唯余懵逼,终于,谢澄开了口,他居高临下,淡声道:“你让我等了很久。”

“我应该没有真的迟到。”

“随你怎么说。”谢澄道,“既然之前已经放出过那种大话,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我与谢澄话已至此,我与小秋时至今日,我闭了闭眼,便缓缓收拢被扰乱的思绪,可刚要伸手将姬渊拨开,姬渊就做出了我想破脑袋都万万没料到的举动。

她以整个人埋在我胸前的柔弱姿态,对着逆光而立神态不明的谢澄无比尖锐地道:“放心好了,赢的人一定会是徐风,不是你!那把天下第一剑也一样,他不会让你得到的!”

即使谢澄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然而全场寒山门弟子在顷刻间齐刷刷冷下了表情,甚至有人克制不住,想要对着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推剑出鞘。

“呵,不自量力!”

“就凭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东西,也想赢我们大师兄?!回去照照镜子吧!”

“还装模作样戴着面具,可别是阁下丑得不忍直视,怕伤到我们眼睛才特意戴上的吧!”

就连不是寒山门的各派人士,也露出了些许讥嘲之色,毕竟比起在江湖上名声如日中天的谢澄,一个无门无派,又在这数日少与他人往来交际的徐风,就算在本次武林大会上有再亮眼的成绩,终究是米粒之光不可与日争辉。

姬渊一番花里胡哨的操作,可谓轻而易举将我拉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面对如此不加掩饰的敌意,姬渊一个遇见刺客分明只会哆嗦的怂货,却并没有在此刻退缩,她挨个儿朝那些出言讽刺的人瞪过去,双手抱紧了我,更加高声地道:“我相信徐风!”

不聪明,无论是刻意在谢澄面前同我亲近,还是为了展现与我的信任关系而不惜拉我下水,她没有哪一点做得好,没头没脑的想偷奸耍滑,平白增添许多尴尬。

但我依旧大声笑了起来。

谢澄静静看着我,我笑过一阵,顺手将后知后觉炸起毛的姬渊从怀里拎出来,我抬起下颔,对谢澄含笑道:“她说的都对。”

“……”

直到我一步步走到离他两丈外的地方站定了,我才听见谢澄轻声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擂鼓声声,将降至冰点的气氛重新推向巅峰,我看了眼谢澄腰间那把熟悉的佩剑,一边压低脊背摆好应敌的架势,一边同样轻声地回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回应这份偏爱。”

“比武,开始!!!”

无双已在先前对付极光阁派出的那批刺客时用了一半,按理来说,拿这剩余的部分去对付任何单枪匹马的敌人都不在话下,奈何我这坎坷的职业生涯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极端案例。

我要对付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谢澄。

谢从雪之后,当今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所以,从一开始……就绝不能留手!

用尽全力斩下的剑势,撞上谢澄铁质的护腕,飙溅出的火星几乎能烫伤皮肤,而它们更多地映在谢澄眼中,于是海天交接苍穹尽头化作熊熊燃烧着的渴慕,汪洋干枯,浮冰蒸发,谢澄眼中除了覆有面具的我,别无他物。

“你是谁?”哪怕进行着如此激烈的打斗,他的声音也轻得像只会在情人耳畔倾吐的絮语,像在日出下即将消失的晨露,“为什么想要赢走那把剑?”

“谁不想要天下第一剑?”

“你想要吗?你连手中的武器,都只是在武林盟兵器库里借用的,你会想要天下第一剑?”

他的说法越是从容不迫,就越是显得我无能窝囊,翻涌的火气逐渐成为啃噬心尖的恶意,毒蛇在我体内嘶鸣,我咬牙笑了,在又一次与谢澄短兵相接之时,我反问他:“你呢?至今不肯对人出剑的谢大侠,你会想要天下第一剑吗?”

以刀鞘架住我攻势的谢澄,闻言似乎心神一颤,他很快地垂下了乌黑的眼睫。

尽管他的声音,相貌,气息,乃至身手,都能证明眼前正是谢澄本尊,但仅仅是一个垂眸不语的动作,就能让我由衷感到陌生。

让我陌生,让我迷茫,让我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丢下不趁手的武器,抓住眼前人单薄的衣领去质问他,问,我挖空心思想要保护的小秋,被他弄去哪里了。

“我怎么想不重要。”他没什么情绪地道,“我的想法很多时候都是不重要的。”

这柔软到卑微的回复,得到的却是我一脚狠狠踹在他侧腰,将人横向猛的踢出老远距离!

“……确实,确实不重要。”

看着谢澄倒进废墟的身影,那四溅的飞灰中石墙正在倒塌,我舌尖贴了贴上颚,自言自语道:“真他妈狼心狗肺。”

下一刻,我飞身离开了划出的斗场范围,众人的惊呼尚未脱口而出,就像我经过的地方还未来得及刮起风,我已出现在了还未站起的谢澄身前,大会至今,我这一击已然是谢澄受过的最重的伤,只见他浑身狼狈,唇角溢血,相当艰难地看向我。

可纵使我手中的剑如切豆腐般深深插进他脸边碎裂的砖瓦中,谢澄眼睛也一眨未眨。

渴慕,痛苦,恐惧,没哪一个词和清风朗月的谢澄挨得上边。

“看你不是很想和我打的样子。”我笑道,“这样吧,你赢了,天下第一剑归你,不仅如此,这张面具,也可以由你亲自摘下来。”

“稍微有点兴趣了吗,小秋?”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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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秋。”

“那是阿药,那是冰儿,大家以后和谐相处。”

“……”

“我不叫小秋!谁给我起的名字!”

“我起的。”

“为什么!”

“因为你坐在秋千上。”】

我的几位夫人名字都很有意思,譬如大夫人,分明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却有着最坦诚最直白的名称,当初在黑风岭我给他们另起小名,起初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我也不清楚后来,为何还会那样呼唤他们。

冰儿。阿药。小秋。

仿佛只要坚持用我起的小名一遍遍进行呼唤,他们就只会是被山贼押进寨里成亲的几位倒霉夫人,而非处在各自的环境里高高在上的天选之人。

我侥幸窃得了一段不属于我的姻缘,却妄想用单方面的付出来强行抹去原本的事实。

“还记得我吗?”天光渺远,云层退散,我一手握着剑柄,居高临下注视靠在残墙边的谢澄,“知道是谁在喊你吗?”

金色的光束落在谢澄瞳孔深处,有着半透明的名贵质感,也许我可以将他的两颗眼珠挖出来,当作闲暇时和村头幼童打赌玩耍用的玻璃弹子。

我可以用它们赢来更多赠送给爱人的鲜花。

好半晌,他探出手,颤抖指尖如是历经了千山万水的磨难,终于触碰到了我面具的边缘,我没有躲,反而偏过头,让他更好地托起我的侧脸。

某一刻我感觉他托起的不是我,而是离不得巢穴的幼鸟,在风雪中濒临熄灭的烛火,将裂未裂的一方玉石,竟贪婪到连一眨眼的光阴都不肯错过,那样痴迷的态度叫人看了胆战心惊,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

那冰冷的手指足可摧金断玉,此刻偏无论如何也聚不起一丝揭穿我身份的勇气,颤抖的不止是指尖,还有他的嘴唇,他的身体,借由飞扬的砖砾尘土遮掩,我将手掌缓缓放到谢澄心口,发现连那里面都闹腾得很厉害。

“你……你真的……”

“谁知道呢。”我轻声道,“所以来试试吧,看看这天下第一剑,究竟是属于你,还是属于我。”

我没有丝毫迟疑就收回了手,刹那间谢澄用尽全力朝我仰起头,他的表情变得极其狰狞,像是有一头饥渴到发狂的凶兽要自那澄澈的皮囊挣脱而出,实在丑陋,但没什么不好,我在面具下微笑,便起身连退五步,脆弱的剑尖抵在地面,我双手交握,等待我的小秋重新站起来。

众人目光炯炯地注视这边,在场都是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而我语调轻蔑地道:“难道寒山派传说中的镇门弟子就只有这种水平吗?看来寒山真人当年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也颇有水分啊!”

“你!”

“若师父在世,你这种宵小还敢在他面前叫嚣吗!”

“大师兄,快好好教训一顿他,让他知道我寒山门由不得鼠辈侮辱!”

我不在乎其余人的看法,江湖往后要如何议论徐风这位在武林大会上横空出世的奇才都与我无关,我停留数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谢澄手里赢下那把剑。

谢澄也如我所愿,从废墟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那把由我亲手赠送,更在我眼前被谢从雪毁去的断剑,正寒光凛凛提在他的手中。

所以剑是好是坏其实不太重要,真正重要的,还是它握在何人手中。

握在天下第一手里,即便是一把断剑,那它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比剑更冰冷,更锋利的,是谢澄的眼睛。

他低低道:“闭嘴。”

那两个震颤的音符,在下一瞬间到来前便被我纵情斜斩下的长剑劈作两半,面对来势汹汹且毫无预兆的出招谢澄也全无慌张,他死死盯着我,用断剑所剩不多的刃处对上了我澎湃到极点的战意!

“要让我闭嘴,那就想办法把我的嘴缝上,否则哪怕谢大侠再无所不能,我一个鼠辈又凭什么要听你的呢?”

我一边笑一边狠狠压下剑身,在谢澄快要就这样被割断脖子前,逼得他旋身退让——只是退让还不够,我要彻底打败他,将谢澄的自尊踩在脚下,要他向我俯首称臣,跪地求饶!

我道:“连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疯了,你要是还拖拖拉拉不还手,说不准我会真的宰了你哦。”

铿锵相撞火花喷溅,谢澄一味的防守姿态到底让观战众人起了疑心,我甚至有心思分出一耳朵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我用了什么卑劣手段,连谢澄这样的高手都不得不对我退避再三,无法正面交锋。

而在这样的揣测诽谤中,唯有一双眼睛满含忧虑地望着我。

那是姬渊的眼睛。

谢澄哑声道:“你真的想和我打吗?”

我不再看向姬渊,转而若有所思地瞧着谢澄,自始至终,他都未真正对我出过一次招,仅靠防守便能在无双下支撑周旋这么久,换个场合,我可能就要为谢澄起立鼓掌了。

“我懂了。”无双的时效眼看着所剩不多,我叹了口气,慢慢道,“看来光是一张面具,还不足以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那这样吧,我们换个说法。”

“小秋,你还记得,是谁杀了你的师父吗?”

窃窃私语,评头论足,所有的喧嚣都在快速离我们远去,说不清是一头栽进了无底沼泽,还是被生生拖到烈日下暴晒,我只觉得,谢澄呼吸凝滞的这一刻,让我产生了小死一次的快感。

“看来还是提这个,才更有用啊。”

“你……是想杀了我吗?”谢澄哑声道,“我又在做梦,还是说——你想要什么,你是特意,特意回来……带我走的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你挺想死在我手里。”

闻言,谢澄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有一炉劈啪作响的干柴在他胸腹燃烧,许久,他才开口道:“我说过了,谢澄的项上人头,你随时可以拿去。”

他是这么对我说过,我还有印象。我那时以为他只是情之所至,听个激动就好,并不把这些话当真。

我相信他也不会把我认真说的那些话当回事。

“……小秋,阿药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用凛冽剑气抚摸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口中充满怜惜地道:“我最讨厌不珍惜生命的人了。”

无双还剩最后十五秒。

“谢从雪是我杀的,你不来找我报这杀师之仇就算了,见了我这个仇人竟只晓得投降,真窝囊到我没眼看。”

十秒。

“不过我杀他,确实是因为想要救你,假若你还没忘记,那么我已经救了你两次。”

七秒。

“恩怨是非我懒得再纠缠,但小秋,好歹让我偶尔因你感到自豪一次——起码让我觉得,自己救的不是个废物。”

三秒。

谢澄偏过脸,喃声问道:“这不是梦吗?”

我不顾其中暗含的威胁,按捺下后撤的本能,反而正面迎向他猝然朝我探出的那只手,噔,噔,噔,我听见时光的脚步声在耳畔回响,道路被无限延长,每一步我与天选之人们共同走过的斑斓风景,都碾碎在谢澄轻轻点于我额心的指腹下。

“这当然是梦。”我平静地道,“你从来都不是废物,我也永远不会再来见你。”

无双消失。

我的命门,已经牢牢锁定在谢澄手中。

一场结束,他浑身上下被我劈出无数道血口子,可谓伤得豪放爽快淋漓尽致,就连那张要众多女侠为之倾心的英俊脸蛋,都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一路蜿蜒滴血,划破谢澄的面颊。

就如我以他的指尖为中心,呈蛛网状破裂开的面具。

一块碎片从我们之间的空隙中跌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动,我抬起眼,毫无阻拦地同谢澄对视。

——我的命门自然被谢澄锁定,而我手中的剑,此刻正抵在他脖颈突出的血管边,但凡他擅动一下,就能当场让谢澄血溅三尺。

“要试试谁先死吗?”我问道。

他没有做声,我转动眼珠,淡淡瞥了眼同样怔愣不开口的裁判,这一眼里我脑袋过了很多东西,细究起来都是无意义的思绪,便在利索收回剑的同时,我说道:“我输了。”

“可,可是……”

裁判可是来可是去,可是不出个究竟,我没想过要解释什么,径直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姬渊,即使戴了面具看不见脸,光瞧那对一抽一抽的双肩,就知道她哭得可委屈可伤心。我顿时头痛得要命,但辜负了人家姑娘期待的就是我这个烂人没错,我只好对她笑了笑,道:“对不起,我没打赢。”

她拼命摇头,然后冲过来紧紧牵住我的手,直到被她温热的肌肤触碰之时,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失去体面离场的气力了。

失去无双的我,没有能与谢澄相抗的一丝可能性。

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路人甲,将窃来的光彩还回去后,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拥有。

姬渊勾住我不住颤抖的尾指,少女哽咽道:“没关系,我不要那把剑了,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我话说的那么漂亮,结果还是让你丢脸了……”

“你从来都不会让我丢脸!徐风,我们回去吧?我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她眼泪哗啦啦地流着,从面具最下沿往外滴,她牵着我,扶着我,遮掩住我垮塌的脊背,将自己当作我最趁手的拐杖,而我背对斗场,留下那位众星拱月等待裁判宣判结果的对手,与姬渊悄然离开了。


闻人钟的心态很难理解吗(挠头)

这么说吧,本文有四个傲娇!四个!足足四个!除了夫人三个或多或少都沾点之外,闻人钟才是那个真正的傲娇啊!因为是第一人称再加上我刻意模糊闻人钟的真实想法所以看不大出来,但闻人钟这位朋友想的说的和做的经常是两回事啊!

像现在,他告诉自己,他来参加这个武林大会是为了帮姬渊拿天下第一剑——他这么敷衍自己了,你们不要也跟着信啊!他就是想找机会痛揍谢澄一顿,好,那么他为什么一心决意要回家,还会惦念着已经解决死劫的天选之人,为什么明明想揍谢澄,却还会生气谢澄的自轻自贱心态,因为他傲娇啊!

你爹揍你归揍你,毕竟你小子不识好老向着外人(指谢从雪),但孩子还小你也是被蒙骗了(指谢从雪),所以爹教训你一顿就得了,结果你还敢在你爹面前表演一个大写的生无可恋,你看你是不是打算气死你爹。

怜爱的心情和施虐的欲望纠缠,差不多就是闻人钟对谢澄的感情了(其实他对阿药也有点这味儿)

做个对比组,他对大夫人是怀抱着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轻易进行尝试的渴慕,对二夫人则是有点为难有点无奈但就算被刺伤蛰疼也死活不愿放手——朋友们,看不出来是吧,当然看不出来了,闻人钟,是傲娇啊!

不要老怪人家夫人不长嘴,这里面没人长嘴!

他闻人钟就算饿死,死这里,从外面跳下去,也不会承认,他至今为止吃的苦,得有一半都特么是爱情的苦!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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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底沉睡了一年多,刚苏醒那几日,我被浓雾困在名为无涯的河边,夜间,我能察觉到玄凤时不时就过来看我的情况。

默不作声地看看我,又蹦回枝头,没过一阵,又扑啦啦飞下来看我。

它不知疲惫,来来回回往返数次,我究竟笑起来,翻过身,道:“有什么事吗领导?”

“……”

玄凤没有立刻开口,凤凰新生的身躯毛绒绒圆滚滚,紧紧贴在我额头上,会让我生出一种自己烧着高热的错觉。

“怎么了。”我问它,“明天还要试着走出这里呢,怎么不休息?”

“你……”

“嗯?”

“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睁开眼睛,却看不见除了凤凰羽翼外的任何东西,它出于某种理由展开翅膀牢牢实实盖在我脸上,我伸手摸了摸,说:“除了吃烤兔肉快吃吐了以外,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我能从黑暗里嗅出,那羽毛上有木柴燃烧般温暖的味道,是一种很奇异的香。

很久后,凤凰道:“你总是这样。”

那并非责备的口吻,玄凤低下头,它隔着自己尚还稚柔的翅膀,用鸟喙在我眉心轻轻贴了贴。

尽管玄凤难得体贴不曾拆穿我,但我与它都明白,所谓的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一个粉饰太平的谎言。

第二次降临的死亡,不止在闻人钟无辜的躯体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痕,更让我偶尔会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怀疑。

——从假死中醒来的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若我依然是我,那为什么我的心态,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

“……徐风,你先坐这里,我去给你倒杯茶。”

“啊,谢谢你,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你是为了我才去争抢天下第一剑,事到如今,我自然应该对你负责。”

我靠在花梨木的椅背上,全身无力,形如一滩烂泥,就这样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听懂姬渊暧昧的说辞。

“不全是为了你。”我满是倦怠地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只是不想让他得到那柄剑而已。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私。”

姬渊背对着我忙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那声音听起来倒是若无其事:“我又不在乎这个,反正……反正你现在是和我在一起。”

我空空笑了笑,姬渊三下五除二泡了壶茶,分明过去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做起伺候人的活路也有模有样,她殷切倒好茶水送过来,我仍一动不动靠在宽大的椅子里,面对那递到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没有要去接的打算。

“就算是讨厌我讨厌极了,不至于连杯我泡的茶都不肯喝吧……”

在这样沉默的拒绝下,她终于再度哽咽起来,纤瘦双肩颤抖不停,连带着杯中茶面也起了动荡的波澜,赶在茶水泼出来烫到她手腕前,我无声叹了口气,还是接过来,随手就搁到了桌子上。

“他就那么好吗,你一见了他,就像变了个人,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之前是怎样的?”

姬渊目中透露出委屈而愤恨的情绪,她紧紧咬着下唇,又猝然开口道:“既然你不想让他赢,那就说明你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你又不是那种会死缠着过去不放手的男人,何必将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在主神的恩典下,耗空无双带给我身体的压力不再如过去那般剧烈,四肢百骸里泛起的酸痛疲惫却依然清晰,以前不得不开无双是要应对谢从雪,而这一回,剥去正大光明为了任务为了天选之人的外衣,底下涌动着的,全是我那隐晦腌臜的私情。

姬渊呜呜咽咽的声音很是催眠,我困得厉害,歪着脖子,几乎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就道:“在你看来,我对他,不,对他们,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谁知道!我才不想管你跟其他人之间的纠葛呢!你就是活该,明明有我这么好这么漂亮的人,哪怕是遭你嫌恶厌烦也要跟在你身边,你不知好歹,竟一心只想着其他人!”

“我活该吗?”我模糊地发出笑,“胡说八道,你当我没有挣扎反抗过吗?”

“你活该活该活该!徐风,我问你,若他——若你这位夫人像你难以忘怀他那样,也难以割舍你,那我遇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是孤身一人?”

“又是胡说八道,你遇见我的时候,明明船上还有个艄公……”

“不要打岔!你再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

我慢腾腾地思考着姬渊的问题,她却吝啬到不肯给我这点仔细考虑的时间,又放连珠炮似的快速道:“你孤身一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人陪着你,没有人照顾你,你说你要去找你在药王谷的妻子,那反过来说,你之前都已经伤得这么重了,为什么还是你去找她,而不是她来找你?!”

“他又不知道我在哪里……”

“那你们这算什么夫妻,夫妻不是这个样子的!”姬渊挥舞着手臂,气得大叫,“换成是我,就会永远陪着你,永远照顾你,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踏上旅途,也绝不会让其他什么可疑的人接近你!”

“哈哈哈!你这话是不是把自己骂进去了,你就是那个半路接近我的可疑——”

没等我将这句话说完,姬渊双臂霍然撑在椅子扶手上,居高临下将我困在她制造的阴影中,少女冰冷的发梢垂落,在我目及之处制造出一片囚笼似的精密蜘蛛网。

“你总是看轻我,以为我会一直由着你敷衍。”她低声说着,就俯下身更加贴近了我,“你错了,徐风,我跟着你,自然是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和我之间,我才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

这么近的距离,足够我用手指描摹她美丽的容颜,那修长的眼尾,高挺的鼻梁,都仿佛在印证着真正的美人总是雌雄莫辨的事实。

可我感到了索然无味。

靠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她就不像姬宣了。

姬渊的嘴唇一张一合,湿润水汽徐徐吹在我耳边,那本撑在扶手两侧的小臂,不知何时也抬了起来,少女带有绵软花香的掌心无比轻柔,又是不容拒绝地捧住了我的脸庞。

“输了也没关系,我不要那柄剑了,徐风,我只要你。”似情到深处的呢喃,似妖魔步步为营的引诱,她道,“三个月太短了,我想要你的一生,我才是那个更适合你的人,徐风……选我吧。”

远处悬崖下,一度涨潮到会淹没山头的河流现在也十分湍急,奔腾的浪潮在我耳边轰隆作响,除了姬渊甜蜜到快出水的言语外,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行。”

“为什么呢,你嫌弃我现在一无所有,事事仰仗你施舍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她很耐心地又问道:“那是因为你还在顾虑你的妻子们吗,先来后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被你排除在外。”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那到底为什么不选我,徐风,你看着我,我就在这里,你看着我……”

姬渊拇指指腹抚摸着我的脸颊,她刚要说什么,忽转过脸向窗户的方向看了眼,再开口时,那声音已经不能用甜蜜来形容了。

她每说一个字,都是要勾着我主动跳下深渊。

“徐风,你知道吗,我其实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这个秘密是除了我的身世之外,最大的秘密了,至今为止只有我娘清楚……你想知道吗?想知道,我就会告诉你,只要你开口,我的一切,都对你敞开。”

我目中涣散,聚不了焦的视线停留在空中虚无的点上,她竟是贪婪到无法忍受这一时半刻的忽视,我被姬渊高高捧起脸,她的面容终于完整地在我的瞳膜上照出。

“徐风。”她凄楚地道,“我就在这里啊。”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

“我……”我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我对窥探别人的秘密没兴趣。”

“我是别人,刚才和你比试的人就不是了?”

“他不是。”

“为什么?”姬渊语调渐渐高起来,“为什么!”

“因为……他,他们是特别的……”

“什么特别,我难道不是特别的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姬渊!过去是如此,将来也一样!”

我艰难地摇头,我今日对她摇了很多次头,姬渊眼角神经质抽搐了一下,那种娇柔可爱的气质荡然无存,她直起身的那一刻便在我肩上重重推了把,让我狼狈地倒回椅背上。

“他们是特别的,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看着他们……”

“无非是比我先遇见你,可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又有哪里做得好了!”

“他们都做得很好,只是……还不够好……我也一样,我跟他们,都做的不够好……”我喘了几声,便瞠开目,我感到眼睛涨涨的,不是很舒服,无双的后遗症应该没有这个才对。

“他们是特别的。”我又重复道。

姬渊阴鸷地盯着我,某个瞬间,她看起来变高了很多。我说:“你也是特别的,就像你说的,从过去到未来,你都是独一无二的姬渊,但他们……还是特别的。”

“什么特别?特别会把相公丢在一边,自己去逍遥快活吗?”

“在我心里。”

姬渊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续道:“在我心里,他们是最特别的——毕竟我是个日久生情派。”

我径直推开姬渊,想去床上休息,走了几步,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幸好和谢澄的比试结束得早,不然现在铁定成落汤鸡。

而在那映着朦胧雨幕的窗台下,有一柄沾满水珠的长剑,静静地躺在那里。

半晌,我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

雨势渐大,谢澄大概早就离开了。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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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不上武者,对长剑大刀这类传统武器没什么太大研究,这柄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剑落在我手里,我除了它很漂亮很锋利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反正比我之前送谢澄的那柄只值两钱银子的剑要强不少就对了。

我交给姬渊,让她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之前被秦王收藏的那一件宝物。

姬渊语气里不知为何略带厌恶:“就是它——我说了,我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眼巴巴送回来是想做好事送人情吗?”

“他不是会做这种聪明事的人。”我简洁地反驳了一句,就利索换了斗篷,预备出门去。

“你去哪里,你……你要把剑还回去吗?”

“对,还是说你想留在手里?”

姬渊面色不虞,我拉了拉兜帽,拿起剑刚要往外走,姬渊就扑过来吊住我的一条手臂,她恶狠狠地道:“我和你一起去还!”

她和我一起去正好,毕竟我不想单独面对谢澄,我便默许她跟着,我不知道谢澄现在在哪里,但总有种直觉,他不会离开太远。

转出院子,二十余步开外就有一座凉亭,远远没在里面看见他的身影,却是走近了,才发觉谢澄坐在凉亭背面的阑干下,岔开双腿,雨水一滴一滴顺着檐角打在他身前的一丛蓝色小花上。

“我——”

“谁要你的剑!拿回去!我们不稀罕!”

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姬渊从旁打断,她半个身子藏在我后面,仅探出个狐假虎威俏生生的脑袋,姬渊说着就很不客气地把剑扔出去,砸落在地的动静快把人的耳膜震穿。

谢澄这才动了一下,但他依然没回头。

“走了徐风!东西已经还了,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她奋力来拉我,我叫她拉着往回头的方向走了好几步,忽的听见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发言,谢澄问道:“你不想要吗?”

我立时站定,姬渊再如何愤懑不甘地拽我都无法使我真正移动分毫,许久,我回答道:“还好,我拿来没什么用。”

“你之前说你想要,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顿了顿,实话实说:“不是我想要,是——”

“徐风是要将天下第一剑赢来送给我!”姬渊见拉不动我,索性站出来,她单手掐腰,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吱作响,“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所以这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对话就要到此结束,谢澄轻声道:“你不需要了吗?”

他很缓慢,很迟钝地转过上身,简直像个年久失修没上够发条的机械人偶,不过也可以理解,雨淋多了,换谁都会昏头。

“我一直都不需要。”我的目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一触即离,又停顿了片刻,我继续道,“你赢了,姬……小娟也说不想要,那我没理由再和你抢了。”

当着谢澄的面不好直白点出姬渊的身世,毕竟那对尊贵的姬氏兄妹谢澄也是认识的,我下意识改口,莫名其妙一声小娟就道了出来,姬渊听了都愣了一下,可她眼睛很快变得闪闪发亮,嘴边也勾出那种甜丝丝的笑意,连嚣张的气焰也跟着柔顺下来。

她半垂了眸,贴在我手臂边轻声细语:“嗯,我都听你的。”

“……”

谢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姬渊顿时变得极为警惕,眼神刹那间都闪现出一丝与她给人的印象极不相符的厉色,然而没给她作出下一步激进动作的机会,我抬起手,挡在了她身前。

我看着谢澄一步步向我走来,最终在离我半丈远的地方停下。

滴答。

明明满世界都是雨声,唯有自他发梢滴落的这一声无比清晰。

“给你……”他口齿不太连贯地说,“给,给你。”

然后把重新捡起来的天下第一剑,再一次递到我面前。

我说道:“你希望我收下?”

他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就固执地把手伸在那里,我先前只觉得这是柄不错的剑,但直到这一刻,看见它被谢澄持有,才意识到这柄剑确实天下无双。

“你应该把它留着。”我平静地道,“以前那把剑断了不是吗,你该换新的武器了。”

他脑袋慢慢低了下去,持剑的手却渐渐开始发起抖,快要拿不稳似的,这一幕莫名给我以难堪之感,我不由自主想要去扶他一把,可姬渊挂在我身上的手臂却阻止了我的任何轻举妄动。

谢澄齿关节也在打颤,他全身湿漉漉的,叫人想起在风雨中被冻僵了的可怜小猫,连那微弱的求救声都快发不出来,他结结巴巴,口里含糊地道:“我不是为了赢这把剑,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我已经有,自己的剑了……”

“但它已经断了,是时候换成新的了,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谢澄抬眼看我。

“我不换。”他哭起来,“我不换!”

我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短促笑了笑:“随你,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姬渊也适时提醒我:“走吧,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她的指尖贴着我的手臂下滑,刮过手腕敏感的青筋,触感如同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甜滋滋送进我掌心,与我严丝密缝十指相扣,我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谢澄看的,也知道姬渊仍对我抱有不可能实现的期待,但……

谢澄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就算我解释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我,至今做的一切,绝大多数都是徒劳无功。

可能没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吧。

我抽回手,道:“小娟,你先回去,我还有话同这位谢大侠讲。”

姬渊看看我,看看谢澄,她没在此刻闹起来,反而很大度地笑了:“好呀,那我在房间等你,早点回来哦。”

我便脱下自己的外袍,让她拿去当避雨的伞,免得娇贵千金不注意染上个风寒,姬渊兜头披上了它,她双手捏着盖过头顶的衣襟边缘,显得又娇小又灵动,姬渊突然向我靠近一步,我一时以为她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刚顺从地弯下身,她就一踮脚,快速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谢谢你,徐风,你对我真好。”她高高兴兴地说,“不要聊太久了,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

姬渊的身影哒哒消失在了雨幕深处,我便转身在亭子里找了个还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我手臂随意地搭在靠背上,道:“你也坐。”

他跟个木头一样,直到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谢澄方慢吞吞地动起来,却没有坐到我身边,他将天下第一剑无比谨慎地放到我大腿上,自己则在我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我打量着他,许久才说:“这就有点吓人了,我还没变成需要你磕头的灵位呢,倒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刻。”

谢澄没有神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雨丝飘进去,在那透明的球体表面扩散出温柔的涟漪,层层叠叠,最终在悬崖边满溢成倾斜的瀑布。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示意可以由他来把控谈话方向,“至少今天,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到最后。”

谢澄目不转睛盯着我不再覆盖面具的脸庞,又移转视线,看向我那只搁在膝头的右手。

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并未挣扎,只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由他施为。

“痛不痛?”他似是在呓语,“痛吗?”

“不痛。”

“我,我想看看——”

“看什么?哦,我明白了。”

我便依他的心意扯开衣领,将肩头那道狰狞的伤痕展露给他看,正正好是圈在手臂上的一个圆环,不比当初,深粉色的模样如今已经很无害了。

我当着他面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看,不痛。”

少顷,谢澄很是迟疑地探出手指,像是想要来抚摸,伸到半途,手却胆怯地缩了回去。

这下我是真的想笑了:“说了不痛,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而且……你不好好确认一下,怎么能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闻人钟?”

“你是吗?”

风雨未停,湖泊上的涟漪还在动荡,那流动的水光让我觉得很美,于是我也伸手去稍微撩了一回,更多的涟漪追随着我的指尖,又恋恋不舍地消失在了湖泊深处。

“我现在是徐风。”我擦着他仿佛不会变干的眼泪,淡淡地道,“你说我是,我就是,你说我不是闻人钟,那我也的确不是。”

“你……你还活着……”

“刚活过来,感觉还不错。”

我还想继续点评主神给出的死而复生项目服务,但实在不习惯谢澄跪着同我说话,就拍拍他的肩膀:“先起来,地上凉,跪着也不舒服。”

从以前到现在,我的话对谢澄来说就是耳边风,我让他起来,他偏不,膝行两步与我靠得更近,一座玉山徐徐倾颓,醉里看花摇摇欲坠,他环住我的腰,将那颗乌发散乱无章的头颅,缓慢地,疲惫地倒在了我的大腿上。

天下第一剑也放在那里,就贴在他脸边,我真怕将他割伤了,只好将手垫在他和剑之间,免得回头还主神一个毁容的天选之子。

他的脸埋在我的掌心,我感觉自己托起了一片湖泊。

“小家。”他很轻地喊道。

如果可以,雨最好能下得再大点,大到巨雷阵阵,暴雨如注,大到风摧房毁,四处成灾,让山峰倒塌,让江水咆哮,这样,我就不用听见谢澄流泪的声音了。

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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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哭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想起一个问题:他过去送我的那枚据说是寒山门至宝的铃铛,我放到哪里去了?我有点想问他,之前替我收拾遗物那会儿有没有看见,又觉得这话讲出来不太合适。

就这犹豫的片刻功夫,我的掌心已经快盛不下他的眼泪了。

“当时……是谁替我收的尸?”

我还是问道:“英娘吗?”

“算了。”我很快又说,“这个不重要。”

黑压压的天际下水雾弥漫,目及之处都已成了被浸湿的画卷上那鸦青色的一团,无非是这里深那处浅的区别,而太过执着于一滴雨的轨迹,或许会让目晕眼花的自己在这片暴雨中跟着失去容身之地。

我仍让谢澄抱着,我怕此刻将他推开,他就要在这卷水墨画上化开了。

那个铃铛到底放哪里了,我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吗?”

听到这句问话,我迟疑了一下,说:“最开始是,后来有小娟陪着我。”

“小娟……”

他好像笑了,那个肩膀抖动的意思应该是在笑。

“她对你好吗?”

“还行。”

“是吗,还行……那也挺好的。”谢澄高挺的鼻梁在我腿缝里轻轻磨了磨,他重复道,“也挺好的。”

我说:“你呢,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谢澄默了很久,他抱在我腰间的双臂不知不觉缠得更紧了,都不像是他没力气要枕在我腿上,而是他在拼了命把我往他怀里扣。

“也还行。”谢澄道。

“那就好。”我笑起来,“看你肯带着寒山弟子来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我就知道你现在肯定心里有主意。”

“是姬宣……”

“什么?”

谢澄又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是姬宣让我这样做的。”

我一时没弄懂这俩人的路数:“是吗?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不如他会杀人。”

“……什么?”

谢澄十分疲倦地道:“嗯,他其实是个好人,他……姬宣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

“毒医呢?”

“也不知道。”

“那徐英她们——”

“都不知道。”我直接说清楚,“你是我最先见到的那个。”

他这才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满世界都昏昏沉沉的,他默不作声流下的泪都像随风而逝,迅速枯萎干死的花。

“为什么是我?”他哑声道,“为什么最先见到的那个是我?”

我开始感到焦躁,不太想在这里坐下去了,他偏抱我抱得死紧,我想推开都得费点力气。

可结果我稍微一挣动,他就如烫伤一般猝然放了手,睁大了眼惊惶不安地望着我,然后又立刻站起来往后退去,退到快跟我隔着大半个亭子了,才站定脚,并且当着我面猛的喘了一大口气。

他胸膛不断起伏着,过了很久吃力地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吗?和那个小娟,你们,你们要去哪里?”

“你关心这个?”

“不,我不关心……”他笑得假极了,一张脸每根肌肉都不听使唤,泪水泅进唇角凹陷的深窝里,表情狰狞得跟要吃人似的,“不对,我关心,我,我关心你,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马上回答,看了他一阵,问道:“你真的是谢澄?”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明日就会出发,具体去哪里和你没有关系,况且你才在武林大会一举夺魁,想来也有很多需要你亲自去对付的应酬吧?”

“一举夺魁的不是我,天下第一剑,我给你,是你的……我没有赢。”

听着这些格外稚拙的话语,我也站起来,淡然地道:“谁才是胜者,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和我强调这个没意义。”

“我没有赢……从来,从来都……”

谢澄木然地流着眼泪,满脸都是了也不擦一擦,我才觉得他看起来狰狞可怕极了,却又在下一刻从其中角度极为刁钻地品出几分熟悉的可爱。

我耸耸肩,轻松地道:“那好吧,你输了,我也输了,这里有两个输家——不争这个了,行吗?”

“我没想让你输。”

“嗯,你当然应该出全力,你要是刻意放水让我,这事才没完。”

“……”他好像轻微地摇晃了一瞬。

谢澄突然哽咽起来,哑着嗓子,拳头都攥了起来,他小孩儿似的冲着我使劲嚷嚷:“我从来都没想让你输,无论对手是谁,我都没想让你输!什么叫没意义,本来就是这样,我一直都,一直都……不希望你成为输家……”

那对于成年男子来说过于尖利的嗓音震得我脑瓜子嗡嗡响,果然他也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紧跟着就揪着衣领痛苦地咳嗽起来,那阵势一时半刻都没办法自主停下,我都怀疑是否有自肺腑间漫出的血积在谢澄受损的喉头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咳了许久,方渐渐平息,那垮塌的肩膀仿佛在催促我前去抚摸拥抱,可我尚未迈出第一步,就看见谢澄抬起手,用掌根快速地擦了擦自己一塌糊涂的脸。

“我失态了。”他嘴唇几乎没有动,音节含含糊糊地黏在一处,像是从池塘里捞出的发黄账本,每个墨色的字迹都难以辨认,“我不该这样,我失态了……我没有发脾气。”

半晌,我说:“我知道。”

“你真的不想要这把剑吗?”

我摇摇头,他就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其实过得不好,对不对?

——你心里很难过,又不敢真的和我撒泼,所以整个人才这样别别扭扭的,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发脾气,说到底你在生气什么?

——小秋,你又在难过什么?

这些涌动到心口发热发疼的话语,最终被我的舌尖强行按捺下去,我看他在那里不断用手指抹泪,越发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知道的明白这位是刚刚在江湖群英中登顶的一代天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痴傻多年无药可医的可怜憨儿。

他擦不完眼泪,索性不擦了。

“我把他埋在寒山了,还有慧心,她不是京城的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里,就都带回去埋了。”谢澄道,“年纪小的师弟们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稍微大一点的,我都跟他们说了。”

“你说了什么。”

“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说对不起,想说他活该,想说你做的对,想说你做的不对。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想对谢澄说的话,尽管在我娶的这三位夫人中,某种意义上,谢澄同我是最无话不谈的那个。

由于和谢澄谈心这项业务不够熟练,导致我只能再度将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但这些年堆积如山的千言万语早已涨满了我的胸腔,终于在今时今日堵得我眼前发黑,喉底痉挛,快要喘不过气陷入窒息。

谢澄又道:“徐英要带你回黑风岭,我知道这样是对的,但我还是没忍住……我,跟在后面,跟着你回黑风岭,那枚给你的铃铛,徐英说让我拿回去,我偷偷放到棺材里了……”

可惜按照玄凤的说法,我下葬前就被主神转移走了,可能到现在黑风岭的人都没发现,坟墓下埋的是个空壳子。

空壳子也不是真的空,好歹有一枚不会响的铃铛在里头作陪。

最后,我只硬邦邦说出来一句:“我走了。”

我绕过他,走出避雨的亭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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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已创建【路家大院】

【路漫漫其修远】已被您邀请入群

【路漫漫其修远】被您修改名称为【路嘉】

【路嘉】:速度够快啊这就创建好了,但怎么只有我们两个?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已被您邀请入群

【澄心如镜】已被您邀请入群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修改名称为【最可爱的阿药呀】

【最可爱的阿药呀】:谁起的群名,好土哦,还不如叫相亲相爱一家人呢。

【宣】:要改吗?

【澄心如镜】:谁跟他相亲相爱,别听他的,路家大院挺好。

【澄心如镜】修改名称为【小秋】

【小秋】:我在外面遛弯,要到烧烤摊了,想吃什么自己报菜单。

【最可爱的阿药呀】:烤韭菜烤腰子烤生蚝都来三份~多放辣~

【宣】:@【路嘉】,吃什么。

【路嘉】:我随便,跟着你们吃点就行。

【宣】:那我要一份烤年糕,放糖。

【小秋】:o

【娟娟细雨】向您发出私聊请求

【娟娟细雨】:徐风突然就不在大群说话了,你们是不是私下建了小群?!

【打工人今天心也好累】消息999+

【绪哥狂傲、何奈我】:哈哈哈哈笑死我看到谢澄在那里排队买生蚝,大晚上的这是打算吃了出去跑圈吗哈哈哈哈哈

【英娘不是你娘】:……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我掐指一算,这是打算吃了去做夜间运动,嗯,通宵的那种。

【英娘不是你娘】:……@【澄心如镜】小谢。

【澄心如镜】:不是我要吃!是毒医点的!姐你听我解释,跟我没关系!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那你真的不吃吗?

【路漫漫其修远】:姐,没事儿,我也要吃的。

【英娘不是你娘】:注意身体。

【宣】:我会看着他们的,姐姐放心。

【黑风岭熊老四今天不砍树】:小熊,周末出来钓鱼不?

【路漫漫其修远】:不来,我一个空军不想再参与你们的钓鱼团建了……

【A布娃娃手艺师·黑风岭熊老三】:笑死,他就没钓上来过。

【黑风岭熊老大在线等爱】:声音笑太大了老三,你旁边人在看你。

【路漫漫其修远】:……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路漫漫其修远】那周末你来我这边,正好有个大师这两天在我家,让他给你算算你这是犯了哪门钓鱼的忌讳。

【路漫漫其修远】:谢您,算了。

【路漫漫其修远】:前两天还看见你家影鹰在计划这周末带你出去郊游,我就不打扰了。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李严·命】:……说了让你保密

【李严·命】:这几天你辛苦了,想带你出去放松放松。

【白芷姑娘尝百草】:我就像一条好端端走在路边却突然被踢了一脚的狗,懵逼.jpg

【娟娟细雨】:徐风!私聊你怎么不回我!

【娟娟细雨】:算了,就在这里说好了,过两天是我生日,你要出来陪我!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妹妹今年几岁了,可上过学,如今吃的什么药?这么大还要人陪多半是病,来我这儿治治就能好~

【娟娟细雨】:呵,你个黄脸婆就是嫉妒我年轻貌美

【娟娟细雨】:徐风,我已经订好位置了,那个餐厅据说是最近打卡的热门地点,看日落特别漂亮,到时候你给我拍照好不好嘛

【路漫漫其修远】:……就咱俩?

【路漫漫其修远】:@【宣】@【湘水不绝】你们堂弟过生,你俩不表示?

【湘水不绝】:行吧,那天的费用我包了,再送六星级酒店住宿一晚,反正你们说的那家看日落的店是我投资开的。

【宣】:小渊满二十,应该和同学朋友好好玩,确定要跟着家人吃饭?

【娟娟细雨】:你别想打岔,徐风才不是我家人!

【宣】:他是你嫂子。

【娟娟细雨】:我没认就不算!

【路漫漫其修远】:……嫂子这个说法未免也有点……

【路漫漫其修远】:小娟,我给你准备礼物,但那天你还是和朋友玩吧,毕竟人生只有一次二十岁生日,要珍惜。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噗嗤.jpg

【澄心如镜】:就是,都二十了还老是黏着路嘉,你当你没断奶吗?

【娟娟细雨】:徐风,他们欺负我——

【路漫漫其修远】:唉。

【路漫漫其修远】:我发红包,大家来抢红包,都早点休息吧。

【路漫漫其修远】发出一个【恭喜发财】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抢了八十八块八,手气最佳!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多谢,多谢哈哈哈哈

【白芷姑娘尝百草】:明天的伙食费有着落了,擦泪.jpg

【既生瑜何生亮】:……我给你送饭好不好?

【白芷姑娘尝百草】:不用,谢谢。

【绪哥狂傲、何奈我】:精彩,真是一出好戏啊,津津有味.jpg

【英娘不是你娘】:别看戏了,回家洗碗。

【绪哥狂傲、何奈我】:来了亲爱的,@【路漫漫其修远】,算了弟,周末来我家,你姐想你了,念叨了好几天,周末我给你们宰鱼吃。

【绪哥狂傲、何奈我】:大家没事的都过来,人多才热闹嘛。

【路漫漫其修远】:好。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澄心如镜】到哪儿了,烧烤带着没

【澄心如镜】:进电梯间了,放心,带着呢

【宣】:我去开门

【手术刀十四块四不包邮】:咱们大夫人好着急哦~明明只要了烤年糕~

【顽石以为安】:宣哥儿,不要只吃烧烤,要营养搭配合理才好。

【顽石以为安】:小公子,我给你寄了一箱蔬菜,刚摘的,新鲜,明天一早就能到,记得签收。

【路漫漫其修远】:谢谢石老,憨笑.jpg

【A天桥算命十卦打八折】:那就祝大家都有个美好的夜晚啦~

【湘水不绝】:嗯?今天只发了一个红包吗?

【湘水不绝】发出十个【恭喜发财】

【湘水不绝】:今天也是本群的首富呢.jpg

【湘水不绝】:打工人,明天继续加油。

【娟娟细雨】向您发出进入【路家大院】的请求

您拒绝了【娟娟细雨】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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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暴雨,我绕了一大圈远路,才慢慢地走回了院子,立在屋檐下,我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头漫无目的地看了会儿灰暗的天空。

雨水在瞳孔上跳跃,带来生涩的痛感,它们顺着眼尾滑入鬓角,流得到处都是,很快我整个人就湿透了。

过了很久,我拖着软绵绵的脚步推开了房门,屋内一片热气腾腾的水雾缭绕,淡雅的芬芳气息不疾不徐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让我此刻被雨浇得糊里糊涂的大脑根本思考不了更多的事情,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只想找个没有谢澄的角落好好睡一觉。

又踉跄往前走,每走一步,就似乎是浑浑噩噩地在往深渊里下跌,就是受凉染风寒,可来的有这么快吗?我想不通便闭上双目,掌心用力撑在桌角,及时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形,这或多或少发出了些声响,很快房间深处的一扇屏风后,传来姬渊的询问:“徐风?”

“……”

“徐风,你回来了吗?”

等那阵逼得人灵肉分离的恍惚感过去后,我抬起头,哑着嗓子道:“是我。”

“你淋到雨了吗?”

“没有——还好,一点点而已。”

那扇绣有桃花溪水的屏风上隐约有个模糊人影,水雾蒸腾得太厉害,我又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姬渊的说话声轻悠悠的:“那你来这边。”

混沌思绪无法凝聚起来反抗这样柔和的命令,我脚下仿佛踩在大片的棉花团里,顺着狭窄视野里最后那一点光,向声音的来源处走去,绕过屏风,一个盛满热水更铺满花瓣的巨大木桶出现在眼前,皂角,还有其他我说不上名的香料摆在旁边的架子上,比先前嗅到的更浓的香味呈十倍百倍猛的爆发出来,将毫无防备的我迎面撞个大跟头。

“你……”我扶住屏风,喘息着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看不见姬渊,不断缩小的视线让我心生恐慌,却在这时,一双细致妥帖的手扶在我耳畔,在我痛得快要抽搐起来的太阳穴上打着旋按摩起来,高高的屏风和无处不在的雾气构建出属于我的囚笼,天旋地转,每一滴浮在空中的水珠都在向我絮语:“你淋雨了,身上全部打湿了,应该好好泡个澡,免得染上风寒。”

“不用,我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不行,你不能总这样不听话。”少女笑意盈盈地道,“我是为了你好,来,把衣服脱了,进去泡着,我特意加了好多香料呢。”

既然是为了我好,那我就不应该辜负,她为了我好,她当然是对的,是对的吗?我脚下直发软,全靠姬渊扶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少女哪里来的这股蛮力,我也没法去细想,系着结规整的衣袍被她耐心除去,勾在指尖扔在地上,当她开始剥我的内衫时,我无力的脖颈已斜斜向一边歪去,涣散的瞳孔映不出任何事物,分明还没有入水,深渊下涌动的粘稠沼泽就这样静谧无声来到了我后背,我站着,也倒着,我坠入其中。

“……好了,没事的,慢慢坐下去,不怕,我托着你呢。”

湿哒哒的水声一再响起,于是我的脑髓也如柔软的布丁跟着摇晃,痛楚渐渐消散,麻痹一样的快感从体内深处扩散,我感到自己枕在谁的颈窝里,就算被复杂香料刺激得几乎失灵的嗅觉,也能辨别出,这个人身上的气味和所有的香料都有所不同。

“姬,姬渊……你出去……我自己可以……”

“你真的可以吗?那我就放手了哦。”

她果然立刻将我摆正靠在木桶内壁,我试图想要坐直,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在朝水里滑,最终鼻尖没入水面,一串溺水的气泡从唇舌呼出,但当我睁开眼看着头顶花瓣间隙投入的光亮时,连挣扎求救的想法都不能产生。

这感觉很好,就像久违地回到了羊水……回到了温泉……回到了我沉睡一年的那条河流底部。

领导。

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上浮的气泡。

就在我真的要窒息而死的那一刻,手臂被人紧紧抓住,姬渊将我硬生生地从温暖的水域中拖了出来,我披头盖发极度狼狈,估计看着跟个水鬼差不多,她却还是满脸笑意地注视我,一边伸手撩开我鼻梁边的湿发,一边煞有介事地道:“看,没有我,你都差点要淹死了呢。”

我睫毛上全是水,拖拽着我闭目,便只得茫然地任由她抚摸,顺着我的下颔,喉结,她先是去触碰那圈肉粉的伤痕,又将我搂到怀里,越过肩头,去看我脊背上星罗棋布的箭伤。

“好可怜,徐风,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呢……”

她语气又是愁苦十分,又是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是不是没人对你好,除了我,这世上是不是再没有真正爱你的人了?”

“……放手……”

“我已经放过了,可你差点淹死,你让我怎么放呢?”

“你……你用的到底是什么香料……”

姬渊指尖绕着我的发梢,她坐在浴桶边,单手抱着我,漫不经心地道:“过去王府里面争宠的女人有很多,我从她们那里学来的,本来只是为了我娘,现在倒正好派上用场。”

“姬渊,我没有真的对不起你……”

她笑起来,在我耳尖上亲了亲,便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眸,对我似真似假地埋怨道:“这又不是坏东西,你累了,我让你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好?”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神色又在顷刻间变淡,姬渊一字一句地道:“你的妻子,是个男人。”

“……”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比起女人,你其实更喜欢男人,所以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

“和这个没关系。”我快要在醉死人的芬芳中喘不上气,“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关系……!”

“真的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就凑过来想强行亲我,千钧一发之际我别过脸去,于是那个充满倔强意味的吻只落在了我的唇角,姬渊受了挫倒没有继续追上来,她霍的起身,低头看伏在木桶边的我。

我抬不起头,她高得叫一只受制于迷药的蝼蚁难以直视。

姬渊冷漠地道:“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们来试试看。”

当着我的面,她飞快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属于少女的长裙落地,一件一件全无保留,最终,她赤条条站在由裙摆和飘带划出的界线里,漆黑长发一动不动垂在雪白腰臀上,姬渊随手将它们撩起,又像挥洒星河一般懒洋洋地抛下。

然后,她拉长腰线,如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尽力伸了个懒腰。

骨骼寸寸爆响听得人胆战心惊,地上的影子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化着,我的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下巴搁在木桶边缘,这个姿势久了就不太舒服,所以姬渊贴心地探手过来,让我舒舒服服朝后靠了过去。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很受爹娘宠爱,不到十岁就过世了——王府里有很多孩子,但我姐姐一直是最出挑的那个。”

“我娘是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接受不了一点点变化,无论是我爹不再去她院子,还是我姐姐过世,都是能将她活活逼疯的事情。”

“比起可有可无的我,一个受宠的女儿或许更能帮助她挽回夫君的心。”

我歪着头,没什么精力地道:“所以你其实不叫姬渊吗?”

他看了我一眼:“不,姬渊才是我本来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会这样喊我了。”

又如变戏法似的,他从冷淡眉眼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捧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姬渊甜滋滋地道:“但如果是你的话,喊我小娟也可以哦,这是你给我取的爱称,我很喜——”

他话音未落,一滴无害的水席卷着劲风从我指尖猛的弹出,正正好击打在姬渊眉心,那肯定是很疼的,可他只是顿时皱紧了眉,却没有后退半步。

“徐风,你——”

“闭嘴,我真服了你们姬家人了,脑子没一个正常的。”我撑着沉重的身子从水中起身,指节用力在额头上摁了一下,不待他来拉我,我道,“解药给我,然后滚出去。”

他简直惊呆了,看起来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一番真情表白后得到的会是这种反应,随即姬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能屈能伸放下姿态,可怜巴巴地道:“哪来的解药,我说了,我只是想让你放松放松——”

“要么我出去淋雨,要么你给我解药,你自己选。”

“……就是没有!有也不给你!”他失控地尖声叫起来,“我也不准你出去,你都已经看过我的身子了,你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把就将我摁回浴桶,甚至还在下一刻自己抬腿跨进来跟我贴着坐下,我被他气得昏沉沉的头脑都清醒不少,眼瞧着他还想黏糊糊地来抱我,我一巴掌二话不说就扇他头顶:“你有完没完,真要逼我跟你翻脸吗?!”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我连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姬渊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他拽着我的手臂,到底将我死死搂在了怀里,兵荒马乱里我竟然有心思赞了一句他缩骨功绝佳,这么大的个子能在我身边装小鸟依人装这么久,还真难为他了。

“你又不吃亏!”他居然有脸质问,“我不好看吗?我不漂亮吗?你喜欢男人,我就是男人,你要是喜欢女人,我也可以做女人,徐风你占足了便宜还想怎样!”

我怒不可遏,还想说什么,屏风后忽的传来剧烈声响,我跟姬渊扭打在一处,闻声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先是一只玄凤鹦鹉从后面腾的飞出来,飞行轨迹歪歪扭扭,嘴里还一个劲叫着钟儿钟儿,随后,那扇屏风就被天外一脚,隔着大半个房间狠狠踹到墙边去了。

“轰——!”

震耳欲聋。

姬渊轻微一哆嗦,我这段时间从各路刺客手底下保护他成了本能,下意识就将他护到了身后,只可惜今非昔比,要我完全护住这么个比我还略高些的大男人,确实有些超出能力范围了。

谢澄面无表情持着天下第一剑,和我们一般亦是浑身湿透了的模样,不过我与姬渊是鸳鸯……鸳鸳戏水,他是实打实才顶着暴雨过来的。

死寂里,玄凤又焦急地叫了一声:“钟儿!”

谢谢领导,我之前只是那么轻的喊了它一回,它都能立刻给我搬来救兵,不为这感天动地的队友情哭一场都说不过去。

但我宁愿去心平气和同姬渊好生讲讲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也不愿遇上这种尴尬的局面。

由于不知作何表情,我也面无表情地回视谢澄。

“……”半晌,他将剑换到左手握着,谢澄安静地道,“我打扰你们了?”

我说:“……没有,你来的正好。”

身后,姬渊哭泣般反复叫着徐风,我抓住谢澄伸给我的右手,赤身裸体从浴桶中站出来,并在脚尖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就被谢澄兜头拿一旁放着的干净衣物包了起来。

“能走吗?”

“扶一把。”

“怎么回事?”

“小矛盾,别问了。”

谢澄果然对此闭口不言,他没什么情绪地瞥了还呆在浴桶里的姬渊一眼,随手一挥手里的剑,无形的剑气掠过屋内的桌凳,径直轰开了那扇紧闭的木窗,让肆虐的香雾在滂沱大雨中消弭殆尽。

他望了望雨幕,又重新看向我,除了红肿的眼角,已经没有什么哭泣过的痕迹了。

“要我怎么做?”谢澄询问我的意见。

我说:“这地儿没法呆,能不能让我先去你的——”

我顿住,想到姬渊随时可能被刺客找上门,终是改口:“算了,隔壁还有房间,麻烦你送我一程。”

谢澄只回了我一个字:“好。”


他跟二夫人一样都喜欢黏糊糊地耍无赖,但这俩人有本质区别,阿药耍无赖是刻意的,就是要等着相公来嫌他烦把他赶开,毕竟这人有点爱自虐

(所以要是相公偶尔全盘接受了他的无赖,半点不拆穿他,阿药才会无所适从)

男妹妹是“我这么好这么高贵你凭什么不喜欢我”,然后憋着股劲儿要徐风向他低头。

相同的是形式,不同的是本质(点头)

笑死,我以为的读者:大家能懂,大家都明白,不需要我废话,妹妹终究只是个妹妹。

实际上的读者:()

应该不需要我举着大喇叭嚷嚷本文到底几个攻吧,看一眼文案啊家人。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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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段长廊,隔壁也是一间家具齐全的客房,武林盟出于对我这位大放异彩新星的关照,在食宿方面相当慷慨地展现出了他们的善意,我如今见惯风雨,锦衣玉食还是天为被地为席都区别不大,面对这份善意接受了便接受了,本并不当回事,现在倒感谢起他们的周全了。

谢澄配合着我孱弱的步调,只伸了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给我,这种分寸感是过去的他所没有的,我离开了那片布满陷阱的温暖水雾,没往外走几步,夹杂着雨水气息的冷风吹得身上只草草裹了件袍子的我不自觉发了个抖,谢澄看了我一眼,开口平淡地道:“能走吗?”

“能,出来就好多了。”

我以为谢澄到这时总该对刚才目击的一切发表两句评论了,可他却像丧失了所有的好奇心,只一板一眼执行着我交给他的任务,将我慢慢扶进干净的房间后,他就不再前进,由着我松开他独自往里走。

“还需要我做什么?”他道。

我踉跄着,迫不及待瘫坐到床边,放松下来后思维就又变得有些迷糊,谢澄也不催我,半晌,我才摆摆手,含糊地道:“不用做什么了。”

“身体感觉如何。”

“还,还行……只要别闻那香味就好多了……”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我,我光着脚踩在地上,脚趾成精似的动了动,在逃离事发现场后,那些感到难堪的想法便再次席卷而来,我润了润喉咙,想酝酿出一些官方又体面的言辞,谢澄却在此时道:“就算你喜欢他,也不应该让他这样对你。”

他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先照顾好自己,再管其他人。”

“……”

我一下子就不难堪了,换个人这么讲话,我都不会这么想笑。我想了想,也很严肃地说道:“嗯,我以后会再注意一点。”

我让他自便,等我躺进被窝后,谢澄还站着没走,人家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救我于水火,欠了这么大的人情,我总不能直愣愣地来一句你该离开了。

我背过身去,连后脑勺都拿被子兜住,不让一根懦弱的发丝泄露出我的情绪,我听见雨一直在下,谢澄的离去的脚步从未响起。

他走了吗,他轻功很好,就是真的要走,也不会让我听见动静。

走了,还是没走?

这床被子好冷,早知道我会来这儿睡,昨天就该趁着出太阳把它拿出去晒一晒,现在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明天出发赶路。

……好像走了,没有风了,门关过来了。

我尽可能小幅度地扭过脑袋,从发丝与被子的缝隙里去往门的方向偷看。

门严严实实关着,将风雨阻挡在外,谢澄坐在门缝下,一条腿竖着,他手搭在膝头,天下第一剑就毫无排场地放在旁边。

“守门。”这么暗的环境,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谢澄很简单地道,“雨停了就走。”

我把头重新扭回来,盯着角落的墙壁看了会儿,闭上眼睡了。

我梦见了袁无功,可没梦见和他相处愉快的片段,偏是他过去在宣王府给我下药那码子破事。

会给人下药胡来的都不是好东西。

我在梦里还没来得及跟他就此事秋后算账,结果看见二夫人眼圈一红,恶人先告状,那晶亮的泪珠顺着鼻尖咕隆隆滚了下来。

“你就记得我的不好。”他脊背一抽一抽,捂着脸伤心地哽咽,“行,只有我是坏人,就我活该,你不来见我,去跟外面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真的把我当回事吗?”

“谁说我不来见你,我这不就奔着药王谷来了吗?”

我一边拿袖口给他擦眼泪,一边心虚地解释:“好吧……我是稍微拖了两天,我这不也是,不知道见了你该说什么吗。”

“你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我,没脸见我吗?”

他哭着哭着,就变了副腔调,稠丽眉目拢着层毒辣的妒色,那湿红的舌尖在下唇轻轻一舔,吐信子的嘶嘶声混合着他阴恻恻的质问:“那个小娟是什么人,能给你下药的只有我,他算什么东西。”

“是冰儿的弟弟呢。”

“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也犯得着你去照顾,不许管他了,听见没有?”

我的脸被他泄愤似的揉来揉去的,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我二夫人是馋发面馒头馋狠了,他终于软下身子靠在我怀里,梦中,我也仿佛闻到了他身上那清淡的草药气息。

如此真切,如此熟悉,以至于即便在梦中,我也忍不住要问自己,为什么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我再怎么照顾他,他也越不过你头上。”我诚心实意地说,“你跟一个小孩儿比什么,傻里傻气的。”

他直接作势在我脸上啐了一口,眼睛带着怒色,语气却是哀婉的:“到头又都成了我的错?是我不该瞎吃醋?!”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别哭了,我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我也不在乎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了,凑过去和他贴着蹭了两下,我说:“我其实真的挺想你们的。”

“还在骗人,你明明刚刚才说你不想见我。”

“没说不想见你,我是不知道见了你,该说什么。”

“为什么?”

我搂着他欲言又止,二夫人道:“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怕。”

“那你就不用担心这些,见了我,你说不出口的话,我会替你说。”他亲了亲我,狡黠的笑意在泪光里闪烁,“因为我是你最贴心的阿药,不会在关键时候让你为难的。”

“你才不贴心,你最会给我捣乱了。”

“你不喜欢我捣乱吗?”

我违心地说:“不喜欢,你太麻烦了,到现在还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他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你还是别来见我了。”

“为什么?”

袁无功在我面前惯爱唱戏,话里话外几分真几分假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一定分得清,狼来了的故事在他身上很适用。他闭着眼默默地流泪,渐渐的那抽泣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是在嚎啕了。

他又在我怀中扭过身,很用力很依赖地紧紧抱住我。

“相公。”袁无功在耳边颤抖地喊道。

随着这一声到来,我就从梦里醒了。

睁开眼时,谢澄给我擦脸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他似乎挺惊讶,没料到我会醒得这么赶巧,那手也僵在空中,我跟他无言对视片刻,他才强作镇定地道:“我听见你在说梦话,过来看看。”

“我说什么了?”

谢澄低头看我,多半是下了一夜的雨,窗外晨光白得灰扑扑的,我看不清他的神态,只知道他的手正慢慢地放在我潮湿的脸上,这么迟缓的动作任谁都能轻易避开,他好像就是在等我避开。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既费劲且庄重:“为什么最先来见我?”

我想随便敷衍两句将他打发走,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你很在意这个?”

“对。”谢澄说,“我不明白。”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本来就没想见你,碰巧撞上而已。”

他的眼珠乌黑安静,那一眨不眨的模样让我想起一口会如实回应打水人呼唤的深井,我不太敢去确认里面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开口道。

他也和袁无功一样,默不作声地摇头,我起床准备洗漱,一转头就发现谢澄已经从屋内离开了。


我的评价是:不如哑巴。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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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姬渊这样折腾了一通,我心中原有的对他丁点子怜惜也基本散了个干净,在翌日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都想当场掉头走人。

他依旧做粉色的少女打扮,梳着清丽的双髻头,特意起了个大早就在院子里等我,我一出门他就敏锐地看过来,似乎想像过去一般奔进我怀里。

我眼皮微抬。

姬渊硬生生站定。

刹那间他眼圈就红了,忍着没掉泪珠儿,我与他对视片刻,他才苦涩地唤我一声:“徐风。”

“嗯。”

“……对不起。”出乎我意料的,他态度相当诚恳地低头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没有搬出胡搅蛮缠的作态来试图将昨夜翻篇,至少这一步棋他是走对了。我对此没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他,道:“不打算换回男装?”

姬渊闻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徐风,你觉得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我的注视下,他手指正不安地捻着自己的发梢,这副怯懦柔弱的姿态与我昨日惊鸿一瞥的挺拔高大完全是两个概念,我想了想,回答他:“看你自己。”说罢,我直接换了话题,“离我对你承诺过的时间剩将近两个月,你还是打算跟着我吗?”

见他还在犹豫,我又道:“慢慢想,事关你未来的出路,我不催你。”

“我……还可以跟着你吗?”

再开口时,姬渊却是眼睫颤颤,小心翼翼地问我道。

大概是昨晚做了一个有关我二夫人的梦,哪怕明知姬渊同袁无功之间有着好比天堑那样的差距不同,可只是瞧见那双盈起泪来神态有那么两分相似的眼眸,我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下次了。”

在被我这样警告后,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重重朝我点点头,我正要走开去同武林盟的人辞行,就看见姬渊踮起脚尖凑了过来,考虑到他才承诺过以后会守规矩,我就没有避开,任由他向我靠近。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姬渊像是为了躲避谁的视线,一手故作矜持掩着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但如果你有需要,我随时配合。”

我皱起眉,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宛若娇小的云雀,身姿灵巧地跳到了一边,一脸笑眯眯地催我赶快去准备出发的事。

我:“……”

一想到眼前这位堪称全方位无死角的好嫁风女郎,其实是姬宣的堂弟,是那个向来端庄自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夫人的弟弟……我的胃就隐隐痛了起来。

你们家族能不能平均遗传属性,就不能把你身上这股多余的活泼热情分一点给我家冰儿吗?!

君不见姬宣就是活活憋死,都基本不会把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跟我讲啊!

我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我很快就明白姬渊那句随时配合是什么意思了。

在姬渊又一次如狗皮膏药黏在我手臂上后,我正要挣开,却听见他小声且快速地道:“别动!”

听语气倒是真心实意的焦灼,我也低下头,压低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在帮你啊。”他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想给那个人一点教训吗,利用我最合适了。”

“谁说我要给他一点教训——”

“嘘,别说了……真烦人,像个疯子似的……”

姬渊嘟嘟囔囔的,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他始终是一副又不放心又不耐烦的神态,由于我并未催马赶路赶得太急,姬渊只好也勒着缰绳。他时不时回头望我们的来路。

就是到了午后,我们在路边小茶馆预备歇息片刻,他也没有放松警惕,一直黏在我身边,疑神疑鬼地四下察看。

我喝了口茶,道:“别看了,他要跟就让他跟,不关你我的事。”

姬渊奇道:“你也发现了?”

“那倒不是。”我说,“但我知道他会跟上来。”

身后缀了一根名为天下第一的小尾巴,这对我而言颇有种亲切之感,毕竟过去谢澄就是这样终日围着我转悠,可能唯一的区别是那会儿他会紧紧捉住我的手腕,现在只敢藏身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我一回头,只看见风经过树枝所留下的痕迹。

夏日正喧嚣,连阳光的影子都很明亮,自再度出发以来姬渊不分白昼都表现得疑神疑鬼,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在无人的林子里捡了块儿平坦的草地休息,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蜷着身子,皱着眉睡得很熟,便放轻了动作,主动走向相反的方向。

粼粼的阳光在草叶间蜻蜓点水,追着我的步伐,而那道步步相随的阴影也一样。

当我不再前进,谢澄也就轻飘飘跳下来,不言不语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

他不开口,正好我也不想寒暄,开门见山:“还想这样跟多久?”

“……”

谢澄埋着脸含糊地嘟囔,我听着那话像是一句“我不知道”。

我又说:“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没有精力放在你身上。”

“不用放在我身上。”

谢澄还是没能把脑袋抬起来:“我不会打扰你的。”

看来在天下第一的心中,只是跟踪尾随还远远称不上打扰,这个人常年呆在寒山那等绝境,在很多事的标准都和一般人不太相同,在京城那段日子谢澄表现得那样咋咋呼呼容易动怒,可能也与对繁华红尘太过陌生恐惧有关。

“我真的不会打扰你。”约摸是见我太久不出声,他有些惊惶地道,“你要是觉得近了,我可以再跟远一点。”

“……”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会小心不让你注意到的,我不是故意……故意要来惹你讨厌……”

我是找不到合适的神态语气来面对这样的谢澄,故而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沉默,他却像是在这阵无动于衷里绝望了,谢澄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眼圈微微红了,好半晌,才无助又崩溃地喊道:“小家,我走不远的。”

我浑身不自在,既想立刻原地消失,又想把谢澄连皮带骨吃进肚子里,怎样都可以,我似乎没办法注视谢澄的眼睛。

“你别这样。”我艰难地道,“就当是孽缘,咱俩的孽缘已经过去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我是说,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更何况……”

我一时说不出后面的话,卡壳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小秋,我已经死了,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吧,和一个死人纠缠不清,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话没出口还好,刚说完最后一个字,谢澄的泪水就下来了,我吓得大步走过去伸手接,他肩膀僵硬得不可思议,神情略微狰狞地流着眼泪,狰狞但不可怕,打搅的五官像一团理不出究竟的乱麻。

“……别这样,我还想让自己再多讨厌你一点,你要哭也不要在我面前哭……小秋,别哭了,好了,别哭了。”

我就不该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只听他发出声极其短促的抽泣,张开嘴的那一刻,更多止不住的哭嗝就开始往外冒,像青蛙在鼓白肚皮,我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拼命想要对我说话,奈何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的哭嗝哽住了他的喉咙,不多时,他眉目就蒙上了一层更悲伤的阴翳,成线的雨珠滑过打皱的花瓣,这样下去姬渊迟早会醒过来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两只手都欲盖弥彰般捧到他脸上了。

拇指指腹下是湿润的颤抖的眼睫,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澄仍是不肯闭眼,浸透了泪的目光凶得会咬人,他执拗地盯着我,我嗓子此刻也莫名其妙哑了,这具不属于我的身体总在关键时刻违背我的心意。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充满茫然地道,“我们分开吧。”

“你讨厌我吗?”谢澄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我点点头,说对,他又抽搐似的打嗝,胸腔震动起来我都怕他脆弱的骨头经受不起这样的摧残,我想都没想就赶紧摇头说不对。

这太让人为难了。

他滑稽的在我面前表演了一会儿何为没奶小孩儿哭着找娘,猝然伸手,在我手腕上泄愤般用力一握。

“我走不远!”谢澄大着舌头,很是狼狈地道,“走不远!”

被他握过的皮肤迟钝地生出火辣之感,我愣愣瞧着他,谢澄满脸是水,他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烧着血泪通红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我,终于一扭头飞身消失在树林间了。


这种桥段,还有两个人……啊。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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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风岭出发,一路风波不断,走走停停,终于在抖擞开的蝉鸣中赶到了药王谷附近。

这里是距门派最近的一处小镇,我想着要解决袁无功这个不明来路不明理由不明形势的死劫绝非易事,肯定不会比搞定谢从雪和姬湘这对倒霉父女要轻松,便放弃了简单粗暴闯进药王谷哼哼哈哈拳打脚踢的这个想法,打算先在小镇中住下,打听好情报徐徐图之。

说来也巧,刚刚在客栈的厢房安身,窗外就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声,姬渊身为远离民间的千金大小姐……大少爷,如今最爱凑这些热闹,当即欢快地甩下包袱,跑过去趴在窗台边往下看,我则跟在他后面仆人似的一件件收拾着行李,不多时就听见姬渊兴奋地叫嚷道:“徐风,是要办戏台子,估计会很有意思,晚上我们出去看看吧!”

“哼,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还有些新鲜玩意儿,就是不知道戏班水平有多高……”

“徐风,你听过戏吗?你喜欢过哪个戏子吗?”

骑马来到小镇,下榻客栈,收拾行李,这些事我都做得有条不紊,姬渊说的每个字我也能听清楚。但我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自那日在树林中见了谢澄一面,我在他崩溃的眼泪和一句“我走不远的”自白中,感到了某种从未体会的恐惧。它和面对死亡时的心情不一样,不够尖锐激烈,仅仅如鲠在喉。

而我甚至不知这种恐惧因何而起。

“——徐风,一起去好不好?”

“不了。”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去吧。”

姬渊显然不太满意,他现在对我说话还算小心,我说不去,他也就不强求,只用那种十分遗憾十分失落的目光注视着我,见我依然不为所动,他就干巴巴地道:“那好吧……”

姬渊走后,我大致检查完客栈附近有无异动,掌柜的似乎对我这样江湖人的谨慎见怪不怪,他边拨算盘,边笑着同我搭话:“才瞧见你同伴去看戏了,你不去吗?”

虽离药王谷近,但镇子总体不大,这个时候有闲的又都涌去戏台子那边了,客栈大堂倒只剩我和掌柜两人。我同样笑着道:“我是粗人,欣赏不来戏曲那一套。”

“这话说的,咿咿呀呀凑个热闹而已……客官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想说黑风岭,话到嘴边成了:“京城。”

掌柜顿时了然:“那难怪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的节目了,你是打算去药王谷……治病的?”

“差不多吧,但不是什么大病。”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身体没几个好的,哪像我们那会儿……”

说话间,客栈养的一只黑猫无声无息溜到我脚边,绕着凳子腿转了两圈,就一举跳到我大腿上,细长的尾巴在我面前慢悠悠地摇了摇,就相当自来熟地圈到我手腕上了。

我顺手拍了拍它的屁股,正想借此机会向掌柜的多打听点药王谷的事,奈何这只猫又直立起来,两条前爪按在我胸口,开始仔仔细细嗅我脖颈间的味道。

掌柜:“哎,坏猫!去去去!”

他作势要打,我笑着伸手护了一下黑猫:“不碍事,猫这么亲人很少见,你们教得很好。”

“嗨,不是我们店里养的,就前两天,跑堂的在柴房里发现了它,这东西知道这里有吃的,就赖着不走了。”

“这也是缘分啊。”

掌柜玩笑道:“你喜欢,你就带走它,养着解闷还是杀了吃肉都可以。”

黑猫和我过去的爱骑雪面娘一般,都颇有灵性,像是知道掌柜说的不是好话,扭头就冲他恶狠狠哈气,掌柜摆摆手,起身笑着走开了,它又睁着一双翠绿的眼睛,声音掐得娇滴滴的,趴在我心口喵喵叫,满脸写着小猫咪可受不了这个委屈。

“委屈什么,是掌柜的在养你,给你窝住给你吃的,你冲我撒娇有什么用?”

我想把它放到地上去,可这猫相当擅长推拉打太极,一来二去我的手就被它摁到那个毛绒绒的脑袋上了,光冲这一流的毛色质感,它多半就是只走失的家养猫。

它呼噜着,一个劲儿在我掌心下蹭,催促我快点摸摸它,我看了它一会儿,突然失笑:“你别不是阿药背着我偷偷养的吧?你是他亲生的儿子吗?”

“喵。”

它甜甜地在我脸颊上厮磨着,那张猫嘴弯起来如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忍不住又摸了摸它,道:“我没有小鱼干哦。”

“喵~”

“这么会撒娇,你想要什么,饿了吗?我去问问掌柜的,附近哪儿能给你钓鱼吃。”

这猫中小白脸毫无自己在骗吃骗喝的耻感,和我腻乎够了便轻巧地跳到我脚边,往大堂外走了几步,回头再度看着我喵喵叫起来。

左右掌柜走了,现在也没那个精力去镇子其他地方打听药王谷的往事,我抱起双臂,饶有兴致跟着黑猫,它跑得不快,时不时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来。

“喵喵喵。”

“来了,要带我去哪里?真的要我给你抓鱼吃吗?”

它的尾巴竖在空中晃来晃去,灵活得像有单独的意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身为堂堂山贼,这会儿坏心眼地想到要是一把抓上去,它会不会当场吓到炸毛。

“你比人好懂多了。”我说道,“他应该向你学习,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一目了然,这样我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要吃要喝,要小鱼干,这些都是最容易满足的心愿了……”

黑猫对人类的自言自语充耳不闻,穿过石桥小巷,杨柳蓬草,沸腾的人声越发清晰,它竟是直接把我领到戏台子不远的地方了,眼见着人多起来,它就跳回我怀中,揣起爪子安详地躺平了。

我捏捏它的耳朵:“你也爱凑热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都听得懂吗?”

我抱着它,准备在人群里找一找姬渊,左右唱戏搭的台子就在黑压压的人头开外,他不会离我太远,然而这里人确实太多,我怀疑大半个镇子的住民都聚过来了,可见大家生活无趣,有点乐子就要迫不及待赶来插一脚。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姬渊,我来都来了,也不好径直打道回客栈,我干脆带着猫跳到高高的树杈上,枕着手臂半靠半坐,猫好奇心旺盛地往外探了探脑袋,以防它皮得太厉害摔下去,我就轻轻将它按了回来。

又鬼鬼祟祟探脑袋。再次被按回。

探出!

……按回。

在我和黑猫的斗智斗勇打得正欢之际,那折腾得有模有样的木台上,好戏也就正式开幕了。

我以为会摆上台面的戏剧无非是什么书生小姐离愁别绪,幽幽咽咽赚足观众眼泪,事实上也与我的猜测相差不远,这会儿演的,正是一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它讲了个仙子下凡与凡人私会,却被盗走羽衣,无法回到天庭的故事。


还记得羽衣这个梗吗?

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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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最初的“撸猫看戏两不误”,到“上身前倾微微坐直”, 再到“眉头皱起目露严肃”,最后到“瞳孔地震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只过去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此刻木台上,那名饰演云游四方药师的戏子,也即与仙子私会的凡人,正甩着水袖唱到情深意切之处。

“我本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长袖猛的甩出,“咿——呀!明月明月,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

与他相对的旦角也实在美貌,哪怕红脂白粉浓妆艳抹,也瞧得出好一副清冷容颜,两弯含烟眉罩着双含情目,任那药师唱的如何悲切,他都始终捏住块绣帕,别开脸不愿去回应。

药师:“莫真是天上人间不相似,神君仙子多无情,我一小小郎君,如何留得住这刹那间的皎皎月光!”

仙子:“休要胡言!我住在那宫阙深深十三重,离你这浑人更有足足九万里,若他日扶摇长风与你相伴,王母娘娘美梦正酣,或许可来瑶池与我一见。”

药师再泣:“九万里扶摇长风托不起这肉体凡胎,娘娘手持金簪偏将你我二人拆散,今日得遇瑶池仙子终究阴差阳错,早知有此一难,却不如——唉!”

甩袖,转圈,一唱三叹。

台下观众早已看到痴迷,连交头接耳者都少有,众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唉声叹气的药师,他跪倒在地,无比脆弱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仍痴迷注视背身而立的仙子,许久,他神态渐渐起了变化。

药师:“有情无情,潮起潮归,非是我能自制,便是明月远在九万里,可明月也正在我手心……”

黑猫忽的又在我怀中翻腾起来,我全神贯注在看戏,一时不慎险些叫它翻下枝头去,千钧一发之际险险将它从半空捞回来,黑猫心有余悸炸了毛,伸了尖尖的爪子顿时要往我脸上招呼,我安抚了好一会儿它才重新镇定,一头栽进我颈窝里自闭了。

等我再往木台上看去,由爱情粉饰太平的戏折子已暴露了其如岩浆般咕噜咕噜冒泡的险恶真相,那药师哄骗仙子去湖泊中洗去一身风尘,趁仙子不备,竟是偷偷盗走了那藏有仙子全部法力的羽衣!

“好!偷得好!”

“小伙子有志气,舍不下脸面娶不着媳妇,对付不通情理的家伙就得这么干!”

“王小二,你真敢说啊,你再夸一句好试试?回去搓衣板跪不死你!”

“明明仙子想回天庭,强留下来有什么意义!这不就是典型的得到了身体但得不到心吗?!”

“也就只有你们女人会在乎这些磨磨唧唧的,等成了亲生了孩子,哪儿有那么多可讲究的!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懂什么!”

“你无耻!”

“你迂腐!”

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台下被药师这一大胆的举动炸开了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各执一词,愣是线下真人对垒当场吵得不可开交,原本附近对唱戏没兴趣的住民受此影响,三三两两纷纷赶来,人是越聚越多了。

“……怀抱这一腔爱恋,我摘下那九天明月,是非对错难再辨,只望年年岁岁如今朝,仙子与我至死常相见。”

在仙子寻找羽衣的悲切呼唤中,这出戏的第三幕也就暂时告一段落,戏子各自去后台更换服饰妆容,观众的讨论声也变得更加激烈,我抱着猫愣愣地坐在树杈上,好半晌,深深叹出一口气。

我痛苦地捂住额头:“他这是在干什么……”

这分明就是我除夕那日在烟花下,讲给袁无功听的故事!除开这出戏将药师的形象仿佛改编得给更无耻了些,几乎是照搬照演一模一样!

好你个阿药,仗着没人管就侵犯我著作权是吧?!

真当老爷死了,揭不了棺材治不了你?

事已至此,我倒想知道袁无功到底给这个故事安排了个什么结局,可同时我又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我想到在药师口中,直将仙子比拟作昭昭明月,一举一动清冷高贵,而那饰演仙子的旦角也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出的人物,我就不自在到后脊发寒。

在袁无功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他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只是出产自黑风岭的山贼,他哪儿来那么多不重样的赞美之词要往仙子身上放啊!

……我不是仙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图片与实物严重不符,出了什么纠纷请找药王谷法务部处理。

我抱起猫二话不说就要原地开溜,猫突兀喵的叫了声,如是一滴降落的水珠在无波的湖面上扩散开,涟漪层层叠叠荡开,我动作一顿,在树下三丈外,看见了谢澄那道在人群中格外出挑的身影。

他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一路追着我,会跟到这个小镇在我的意料之中,此刻他似乎也看戏看得专注,周围的大小姑娘都红着脸窃窃私语,这正好给了我离开的机会,我掩住猫咪的嘴,轻手轻脚下了树,在谢澄回头前从戏台附近离开了。

夜幕星河,蝉鸣隐约,最热闹繁华即是木台之上,住民们都去看戏了,路过的房子里一盏灯火都没有,我全凭着来时的记忆勉强向着客栈走去,偶尔会踢到绊脚的石头,还好我走的不快,不会因此跌倒。

在那溪流声中,猫又叫起来。

“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去看这出戏?”

我在黑暗中摸索一只黑猫,它伏在我怀中,那对碧绿的眼睛正发着幽幽的光,对这双眼睛而言一切感情神态都只是人类的臆测,而我于其中依稀看见自己的倒影,“回去告诉你主人,让他记得准备好版权费,背着我偷偷摸摸准备这些行当,真是欠教训了。”

黑猫轻轻叫着,过了许久,我又低声问道:“他是坏东西,你也是吗?”

“喵~”

鼻尖传来被柔软尾巴扫过的触感,随后黑猫轻巧地挣开我的怀抱,落至地面,我以为它是又不小心滚出去了,要去抱起,它就一溜烟消失在夜色深处了,不知道又要去找谁骗吃骗喝了。

“果然是没心肝的坏东西。”

这么无可奈何点评了一句,我扶着墙,慢慢在生有苔藓与爬山虎的小巷中前行,今晚星子很好,对应的自然月色就不太美,我看不清路,索性想跳到屋顶上寻个捷径,刚要动身,便意识到狭窄道路尽头,迎面走来一人。

我不再乱动,安安分分呆在原地,这里实在太黑,戏腔蝉鸣都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来人身上似乎穿了件严实的斗篷,一路走来几乎没有脚步声,此种场合下出现的是鬼也未可知。

经过我时,这人轻轻道了句:“借过。”

我仍是一动不动。

斗篷翻滚的边缘如猫咪的尾巴,轻飘飘卷过我的小腿,他从巷子的另一段出去,看这路线多半也是冲着戏班子去的。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爱好。

我扶着那堵外墙歇了很久,等那阵万箭穿身的幻觉终于消失了,我方朝与姬宣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什么人看,不想写了,搞其他好玩儿的去。

停更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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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非常需要回馈鼓励的类型,用爱发电最多只够我支撑十五万字,后面能写多少基本靠读者的评论,读者期待更文,我也期待评论,某种意义上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

自然写手在连载期间应该保持相对平稳的心态,这是对自己对作品负责的体现,这篇文我断断续续已经写了两年了,中途数次停更,其根本就是我心态崩溃需要调节,现在也一样。我多半不会坑,可我也需要重新蓄能,毕竟所谓用爱发电,爱消耗殆尽后就只剩下自我折磨,我又没签什么契约条款,犯不着一次性把热爱榨干。

这不是说读者做的不好,我也是读者,知道追连载文不容易,像什么囤文啊潜水啊都是很正常的,可能这就是那什么——“作者在连载期迫切渴望得到评论回馈与读者潜水匿名打算囤文后一次性看个爽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吧”。

我不是天赋型写手,一字一句只能反反复复慢慢磨,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不敷衍,六十来万字在长佩废文不算短了,清水np剧情流更是不讨好大众,其实我心里很感谢这两年多来朋友们的陪伴,换位思考我是不会追这样一篇文追到现在的。陪伴一直存在,我却变得越发贪婪,这是我的问题,这是我今后恐怕会一直面对的问题。

多的不说了,懂的都懂,圈子太大,匿了~

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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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我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又过了多久时辰,房门才再次被推开,姬渊轻快地走进来,听这动静心情似乎不错,他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我睡着了没有。

“你还没睡呀。”他语气越发高兴,“是在等我吗?”

我看着他去洗漱,相熟了之后姬渊确实算得上活泼的人,他坐在窗边,宽大的衣领里现出一段雪白的肩颈,夜风吹拂,凉爽十分,姬渊一边梳头发一边哼小曲儿,我安安静静听了阵,说道:“戏好看吗?”

“还行吧,剧情没什么新意,但演得还算用心。”

“是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要听我给你讲大概是什么内容吗?”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不用。早点洗漱完,要休息了。”

姬渊应了一声,就起身去把金盆里的水倒掉,房间里置有两张床,中间隔着屏风,他把屏风收起来才去自己那张床上躺下。

“徐风。”

“嗯。”

“你是睡不着吗?”

我没立刻回答他,他也没有催我,当我重新转过头面对着他时,隔着半个房间,姬渊的眼眸在黑暗里像两颗发光的星子,而从窗台前洒落的月光就在我们之间流淌。

“我……遇见了一个故人。”

“挺有缘啊,这么偏远的地方也能遇见故人。”姬渊平静地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就这样。”

我正想睡觉,姬渊却继续问道:“你们打招呼了吗?聊了很久?”

“没有打招呼,当时太黑了,他没有认出我。”

“他没有认出你,你认出了他,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睡觉喜欢蒙着头,英娘为此教训过我几回,我就退而求其次,只拿被子兜着整个后脑勺,缩在里面,像缩在一个永远温暖的怀抱中。

姬渊又道:“你想和他见面吗?”

“应该不想。”

“跟他之间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因缘吗?”

“没有了,就算有过,我也都处理了。”

“那就不用见了,既然他认不出你,就说明在他心中,你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值得惦念的。”姬渊态度出奇冷淡,“他不惦念你,你也没必要惦念他。”

我无声地笑了笑,开始觉得困,听到外面有可怜巴巴的猫叫,也没打算去管。毕竟我又不欠这些崽子半分钱。

子夜时分,打更的鼓声从楼下的街市经过,在那起伏的韵律消失许久后,姬渊开口道:“……他为什么没有认出你。”

“因为他以为我死了。”我回答。

戏台在镇上叮铃啷当唱了三日,我只在头天去瞧了眼,连故事结局都没看就提前走人了,可见戏本确实写的不咋地。

姬渊也没有再去凑这些热闹,终日缩在我身边,我拜托客栈老板给我找来一些记载药王谷历史的书籍,我看书时,姬渊要么发呆,要么梳头发,飞仙凌云都一一试过。他偶尔会倏然抬头,很警惕地盯着周边扫一圈,好像有谁在监视我们一样。

他杯弓蛇影,战战兢兢,我便觉得是时候和姬渊分开。

趁着他照例出门巡逻的功夫,我问老板,药王谷收不收姬渊这个年龄的人做杂役,老板给我指了条明路,说是药王谷每个月都会派人下山来镇上采购药材,届时带个把新的小杂役回门派也算不得稀罕。算起来再过两天就是采购的日子了。

这是个好机会,问题在于心高气傲的姬渊恐怕不会愿意去做这些粗使活。

不过我转念一想,心道我给姬渊安排这么糟糕的去处,一定能大幅下降我在他那里的好感度,这样我与他一拍即合一刀两断,岂不美哉岂不快哉。

结果两天之后,满怀期待的我在看见那药王谷下山队伍打头的弟子后,一切期待就成了泡影。

贵为天下圣手药王谷大师兄的袁无功,自然是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亲自出面的,可我万万没料到,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白芷,居然会出现在这支忙碌的队伍里。

看着那人群中身着素衣面容温婉的少女,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然后又情不自禁退了第二步。

最后一次与白芷会面,还是我骑雪面娘赶去杀谢从雪前,我见证了她一把火烧尽东宫,释放了那被束缚于血腥与灾难中的十腹之子——那时的她满脸决绝泪水,在京城的风烟中凛然前行,白芷给我留下的记忆有多深刻,我现在就有多茫然。

镇上居民都习惯每月一次的采购,都在这时于大街小巷搭起小摊供这些医者挑选,白芷与另一名年轻弟子并肩而立,手里都挽着装满药草,藤条编做的小筐,他们有说有笑在杨柳树下走过,也就没注意到躲在树后的我。

记忆深刻,记忆已经太过遥远。

若说与那几位天选之人再见,不过是身处蛛网中心的猎物所迎来的一场命中注定,那么当我看到这个抛却不堪前尘,迎接崭新人生的白芷,我才顿觉时光流逝,红尘更改。

“她也是你的妻子?”被我拉着同样躲在树后,姬渊极其嫉妒地道,“看着也没多漂亮,还不如我呢。”

我看了他一眼:“胡说什么,那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别对人家评头论足。”

姬渊眨眨眼,立刻老实了,他捉着我的衣角,讨好地朝我笑了笑:“别生气,嗯,其实仔细看看,她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你要去见她吗?”

“要去见她的是你。”

“什么意思。”

“这些年药王谷也算接济了不少穷苦百姓,她又医者仁心,善良好说话,你以家中遭遇不测没有去处为由,要求随他们回药王谷当个药童小杂役,白芷不会不答应的。”

姬渊愣住了,好半晌,他僵硬点头,倒没有立刻跳起来和我唱反调,而是充满无措,语气讷讷地道:“我知道了,那你,你呢?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听药王谷的事,还有之前说过的,你那个妻子也在这里,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难得见他不闹千金脾气,态度平和,我也跟着放软了口气,想了想才说:“这两天我要避避风头,暂时不能和你一起。”

“避风头。”姬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就是你那天晚上说的那个故人吗,你要避开他?”

“可以这么理解,虽然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他应该还在这附近,没有走远。”

这回姬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眼看着白芷就要走远,我不由在他肩上催促性质推了推,可姬渊一动未动,他看向我,浓黑眼睫微微湿润,那欲语还休的姿态某个瞬间真是像极了姬宣。

他凄楚地苦笑:“徐风,你怎么有这么多故人,这么多人和你有故事,我有时候是真的很讨厌你……”

未等我反驳,姬渊深吸了口气,他冷静地同我分析:“你一直留在这巴掌大的小镇里,作为旅客反而过于显眼,倒不如我们一起上山去,药王谷是江湖上的大门派,又为着各类疑难杂症来往人马不绝,届时你躲进人群,才是真正谁也找不到你。”

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我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姬宣徘徊在外,袁无功盘踞在内,又有知道我行踪的谢澄跟个游魂似的四处乱窜……咦,这么捋清楚了一想,我的路不是已经被封死了吗,回头亦或向前,到头来都是一个结局。

我终将与他们每一个人相见。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的嘲笑。

姬渊只要发挥正常,他身为姬家人该有的智商就瞬间回来了,他很快就从白芷那边回来,简短地汇报道:“说定了,等会儿他们回程的时候我俩就跟着一起去,会给我们在谷内安排住处的。”

“好。”我道,“那就去药王谷。”

说着我就又要走回面具怪人的老路,姬渊短促地笑了,他拉住我,摇头道:“你这样只会让别人更加注意……离他们出发还有一阵,你交给我,我会让谁都认不出你的。”

他带我回客栈,左手胭脂盒右手画眉墨,唇脂的芬芳腻得我闭着眼都忍不住要皱眉,可眉头刚要成结,就感到姬宣的指腹轻轻按在了那里。

“别皱眉。”他小声说道,“习惯就好,我最开始也不喜欢往脸上弄这些,但时间久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我以前是为了讨母亲开心才学着扮女郎,但现在想来……”

我睁开眼时,看见一小片粉英在鼻尖前飘落,姬渊捏着一支细细的眉笔,他嘴唇略微发着抖,失神地盯着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过铜镜让我自己去看新上的妆。

……不错,能把闻人钟这样不错的底子,给硬生生涂画成五大三粗的蛮人面孔,姬渊的化妆术很难不说成是换头术。

我由衷赞美:“真有你的,好丑,帮上大忙了。”

姬渊:“……”

叫卖声合着日光涌入厢房,空气中药材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弄得人分不清什么是甜什么苦,过去这几年的光景算下来,我断断续续喝了不少药,都是从袁无功手里递出来的,他的手生得好看,像模像样摆弄扇子时风流,可只有漫不经心端起一碗药汤时才会让我感到安然。二夫人耐心熬煮着那锅乌漆嘛黑的爱意,等我喝到嘴里,却是黄连苦到人心碎的滋味。

我坐在铜镜前仔细观察那一笔一划留下的痕迹,时不时用小指点一点唇角眼尾,担心之后会不慎弄掉妆,姬渊则站在我身后,他也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他忽然半弯下腰,双手松松环在我胸前,随后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

“确实好丑。”只听姬渊冷酷地道,“暂时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了。”

我:“……”

无理取闹了这是。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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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渊出品,必属精品。

顶着这样一张经换头术……化妆术修饰过的脸,走在药王谷这支浩浩荡荡回门派的队伍里,我整个人都自信起来了。

我听见队伍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副粗蛮长相也能有如此美娇娘相伴,真是没天理了……”

寸步不离跟在我身侧的美娇娘若无其事撩了撩自己的长发,随后像是刻意要让这些人幻灭得更厉害些,姬渊施施然搂住我的一条手臂,小鸟依人般紧紧依偎了过来。

“这样就好,大家的注意力都会在我身上,就没多少人会真的看向你了。”姬渊有理有据,“所以不要和我分开哦。”

姬渊对外给出的说辞是我与他乃同乡,因不幸卷入当地世族的势力斗争中,流离失所,只得前来投靠药王谷。

这样的说法自然会引起旁人怜香惜玉之心,姬渊一路上都颇受照顾,毕竟他男扮女装多年,于此道上集中一点登峰造极,轻而易举就成了需要所有人帮扶的对象,不过他精湛的演技也不是完全没有缺点,譬如就给了我理由,见针插缝从他怀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围过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姬渊这张漂亮的小脸啊。

虽是同乡,到底有“男女之别”,一番上报后,药王谷最终将我与他分开,姬渊住进外门女弟子所在的小院,我则被随便扔进杂役居住的大通铺里,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我倒是不在乎住哪儿,但分开前我不得不出言警告看起来心里就很没数的姬渊:“就算你喜欢穿女装,也不要忘记你到底是个和我一样的男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明白了吗?”

他手指不安分地绕着一缕长发,待我告一段落,姬渊笑道:“那我也住你那里吧,只要有你在,我不介意睡通铺。”

“……”我诚恳道,“您可别作了。”

姬渊笑得更开:“怎么,你怕我被其他臭男人欺负?要真发生这种事,徐风,你保护好我不就行了吗?”

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果断将他推着转了个身,随后沉默着沿反方向快步走远了。

想来,我鲜少自袁无功口中听到有关他师门的事,他是个时时刻刻不忘了开屏的孔雀性子,但却对自己在药王谷的崇高地位一字不提——准确来说,他从不曾主动对我提及过去。

可现在我就站在二夫人成长的地方,夏日的绿涛随风起伏,紫藤萝垂在屋檐长廊下,来往男女皆着素衣,盈盈药香从翻飞袖口飘散而出,我握着一柄木头扫帚, 卖力地清扫地上的落叶尘埃,偶尔抬头远眺,山谷围出的那一方晴空湛蓝得不可思议。

很难想象这么干净清透的地方,能养出我二夫人那款黑心黑肺的毒医。

几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小药童过来,看打扮都是内门的亲传弟子,大约是奉师尊命令,要去山门外看几个新来的病人。他们年龄都不大,犹带稚气的脸上神情却绷得很严肃,那就更叫人忍俊不禁了。

都走远了,我还在原地看他们努力表现得稳重的背影,我走神地想到,阿药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模样,皮肤又白又嫩,眼睛又大又亮,黑色的头发墨一样垂在耳边,说话有股一板一眼的劲儿。

我想不出袁无功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勉强想出来的形象,都觉得不会是他。

同江湖上其他门派不同,药王谷的山门前永远️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身患重病的贫苦百姓千里迢迢赶来这处世外桃源,就是为了祈求传闻中药到病除的神医出手相救,不过从山门进来后,越往深处走,那些象征着人世沧桑的咳嗽声啼哭声就越是渐渐低下去,微风慢慢悠悠拂过,藤萝窸窸窣窣摇晃,偌大山谷就只剩下了无边风雅。

我作为一介扫地僧,自是没有资格进入内门,不过当个扫地僧也有许多好处,什么八卦小话都不能逃过我的耳朵,我这几日多呆在山门边上,听人们在病痛的间隙中闲聊,先是聊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生不羁爱自由的圣手,又从刚结束不久的武林大会到拔得头筹的寒山门,再从登基一年手腕了得的女帝到前些日子平荡边境骚乱的摄政王,听得我是笔记都写不过来。

我这头下笔如有神,那头却注意到我这个偷听的不速之客,因着如今我的容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旁人很难对一个丑人怀抱宽容的心态,我很快就被他们吆喝着赶开了。我一边抱着扫帚和笔记灰溜溜地走人,一边愤愤不平,心说丑点怎么了丑点怎么了,又没吃你家大米饭,看不起谁呢!

每日入夜,我洗漱过后就得遮遮掩掩回通铺去,幸好同为杂役大家都很忙,上榻倒头就睡,没谁会盯着一个丑人的脸看,而翌日清晨我又起得很早,趁着路上清净我赶到与姬渊约定的水井边,他带着一包我说不出准确名称的化妆工具,总是姗姗来迟。

我单手捂着脸,急道:“快快快,赶紧弄好,再耽搁会儿其他人都要起来了。”

他捏着我的下巴,目光如同在品鉴上好古董那样挑剔,左看右看,然后再当着我的面,猫儿似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姬渊没精打采地叹口气:“把人往丑里画,真是糟蹋我的手艺啊……”

“哪能是糟蹋,这分明是对大师您的认可。”有求于人,我能屈能伸,当即谄媚地道,“走不寻常的路,画不寻常的妆,不愧是大师您啊!”

他从鼻子里轻飘飘哼出来一声,手上动作却不含糊,三下五除二给我搞定,我趴在水井边,喜滋滋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姬渊也趴在那里,愁眉不展地看着我的侧脸。

“完了,这回真要完了……”

“完什么完,你做的好啊!自信一点,当代换头大师这个称号非你莫属!”

姬渊又喃喃了几句,像是在骂他自己不争气,我没听清具体是什么,眼见日头也慢慢升起来了,我就跟他分开,他去女弟子专门的小院用餐,我则还是回归杂役的大部队,去领我那两个馒头。

除开半月前在小镇上远远撞见过白芷一次后,这段时间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本来有了谢澄这个坏例子在前,我确实不想再平添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可我一趟打听下来,得知白芷如今是药王谷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因其蕙质兰心在门派内名声极佳,多的隐私信息打听不到,但能确定她是拜在某位长老座下,算来辈分还不低,与袁无功都能以师兄妹相称。

我以前曾拜托她帮我打探袁无功在药王谷时的往事,不过这项秘密活动很快就被袁无功本人发现,便不了了之,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白芷是否还记得当初在此事上与我的约定。

结果等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去找她,我才发现,问题根本就不在我愿不愿意主动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而是我身为平平无奇杂役,完全找不到面见内门师姐的途径!

我:晴天霹雳!

早知道那会儿在镇上我就该直接跳出来自爆了,白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区区死而复生这样的小事,如何能吓得住她!有了她的帮忙那才叫事半功倍,听人说袁无功近几个月云游在外,说不定我能赶在他回来之前就成功把他的死劫给破除了,若真是如此,也算免我心头一桩烦忧。

……烦忧就是,比起谢澄姬宣,我更怕见袁无功。

这话说来很不讲究,显得我夫纲不振,志气全无,但事实胜过雄辩,来药王谷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做梦都会梦见我二夫人,凄风苦雨电闪雷鸣,他跟个索命冤魂一样站在我脚那头,随后矮下身子,顺着床尾慢慢地向我爬来,最终将我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下,一百个贞子加起来都没他一个恐怖。

每次惊醒,我都还能在耳畔听见他那句阴恻恻的宣判:

既然特意赶来了,那就别想再离开。

我断过手,吐过血,全身骨头折断一半,连心脏都被挖出来过,也算是经历过世间诸多大风大浪,可午夜梦回袁无功还能给我留下这么大的心理阴影,我觉得二夫人他自己也需要反思反思,他以前到底是有多不做人啊!


二夫人表面:哼唧~你嫌弃人家,你什么事都要怪人家~

二夫人实际:嫌弃我,那就干脆让你更嫌弃一点好了。

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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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再次被化身厉鬼连追我三千里的袁无功给硬生生从梦中吓醒后,我支着额头坐在通铺上,身旁左一个右一个尽是东倒西歪的杂役,呼噜声此起彼伏撼天动地,这种情况要再入睡不太可能,待脊背上那层寒战过去后,我移开枕在我大腿上某个直流哈喇子的脑袋,静悄悄地推门离开了房间。

藤萝如瀑布,叫月华镀上一层银芒,我松松垮垮裹着件外袍,走在开满蔷薇的长廊中,微光追着我身后的影子,时有两朵昙花点缀其中,不过这会儿都没有绽放。

长廊尽头是一块天然形成的水潭,花间明月,石上清泉,在这个季节按理是很招蚊虫的,也不知道药王谷的人种了些什么驱蚊的香草,倒免了行人被骚扰的尴尬。我白日就发现很少有人会特意来谷中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算是能让我独自整理思绪的好地方。

我坐在潭边的石凳上,尽力放松干了半月劳累活后酸痛不已的肌肉,是我太小瞧劳动人民了,就算我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于皇宫中算无遗策,那都是往事,都跟我能不能拿起拖把抹布化身扫除达人没有关系,要知道哪怕在黑风岭,英娘都没舍得让我做过几件粗活啊!

千里迢迢来药王谷,正经事没干成,砖倒是没少搬,这么低的办事效率也就亏得没让主神看见。心里想着主神,我抬起手,道:“领导。”

月亮大而圆,悬在枝头,一只小小的夜莺从那团皎洁的光华中飞出,簌簌的扑翅声过后,便准确地停在了我的手指上。

玄凤:“给你脸了。”

我:“……”

玄凤:“不好好干活,指望着到时候我给你背锅?”

举鸟的手,微微颤抖。

“您又说笑了,我是那种人吗……咱俩谁跟谁啊……”

“哼,谁知道你。”玄凤跳到我肩膀上,习以为常叨了一口我的头发,下一刻又不满起来,“躲什么,我又没真的用力。”

我笑着将夜莺略显圆滚的身体拢进掌心,道:“我办事效率这么低,你身为我的上级,主神就没找过你麻烦吗?”

玄凤颇为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从我本来就只是虚虚拢着的手指里飞出来,成功落在我发顶,它懒洋洋地在那里筑了个巢,我等了一阵,都不见它回答我这个问题。

“领导。”我登时变得警觉,“别不是主神已经找过你麻烦了吧,这事儿你可不能瞒我,咱俩一根绳上的蚂蚱……”

“行了,唧唧歪歪话真多。”

咔嚓。

这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曾经的玄凤是多么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偶尔开口多是结结巴巴,是只会乖乖巧巧呆在鸟笼任由英娘赏玩的老实鹦鹉,它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个尖酸刻薄的老油条?

难,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我不黑,我哪里都不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鸟大十八变,在油然生出的老父亲心态中,我快要迎着夜风流泪,“你以前最多不搭理我,但你不会嫌弃我唧唧歪歪,嫌弃我话多……”

发根传来轻微被拉扯的感觉,黑风岭那些顽劣孩童爬到我身上时也会这么闹腾,玄凤却忽然笑起来,它悠然道:“人总要成长。”

“可你不能往奇怪的方向成长啊,我们家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教育——”

“嘘,有人来了。”

我噤声,身后果然传来踏踏脚步,光凭这个我就能断定来者不是袁无功,毕竟二夫人走起路来步子轻巧得要命,特别是当他靠近我时,我常常是被他拿两条手臂耍赖般吊住脖子后,才迟钝地察觉到他的到来。

只要不是袁无功就好,我这会儿脸上没妆,二夫人那个烈性子,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万万不能——就算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最好不要和他见面!

听出来人不是他,我不知道心里泛起的情绪究竟是庆幸,还是失落。

成片白练横亘过银河,我仍坐在石桌边,只侧过头,看向来人。

来的是个半大少年,穿着内门弟子的服饰,腰间挎着个药筐,看这打扮应是特意来采摘某些只会在特定时间生长的草药。他起初没在意我这个闲人,自顾自蹲到水潭边上去,闻闻这根草嗅嗅那朵花,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连背影都透出十分的纯良好欺负,我心想阿药小时候肯定不这样。

“三颗溪黄草,还有菖蒲,说是要二两……糟了,我又忘带铲子了……”

实在笨拙得可爱,阿药不笨,但肯定也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我不由笑出声,清冽山泉沿着石壁流淌,潭水扩开一圈一圈波纹,他动作顿了顿,就转过上身,脸颊肉都鼓起来了,少年很不高兴地说:“笑什么,忘带铲子而已,你——”

他倏然瞪大双眼,活像夜里撞鬼,呼吸都停了,神色乍青乍白,胸膛更是剧烈起伏!

我站起来:“怎么了,脚麻了吗,要我拉你一把?”

我才往他那边走出两步,少年就吓得不断往后退,可他背后就是水潭,这一来竟直接一个屁股蹲儿栽进水里,千钧一发之际我疾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免了他顺势咕噜噜沉进潭底,污了这片难得的清净天地。

可他下身的衣裳依然湿透了,被我提溜起来了整个人还是懵头懵脑的,目光呆滞地凝在我面容,好像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弯腰拧了一把他的衣角,又掂掂那个药筐:“还好,里面的东西没弄湿,先回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鬼……”

“嗯?”

“鬼啊!!!!!”

少年猛的甩开我的手,慌不择路就要逃跑,结果不慎踩到湿漉漉的岩石,当着我的面摔了个够呛,我还没出声,他就坚强地爬起来,两管鼻血飞流直下都没敢再看我一眼,眨眼间就消失在花廊里了。

那声鬼啊堪称余音不绝,贯穿长夜。

“……什么鬼?”我站在原地,深感莫名其妙,“我没招他惹他吧?”

玄凤仍呆在我头顶,它看热闹不嫌事大,非常有闲情逸致地将我两缕头发打成死结,然后假惺惺地安慰道:“看开点,也许是你已经老了,跟那个年龄的孩子聊不到一处了呢?”

“……”

翌日,我上好全妆,挤在人群里排队领早饭,听见他们都在谈论昨天晚上那声叫醒无数美梦的惨叫。

“太不像话了!真是没规矩!”

“这帮年轻弟子,就该多上点教训才好!”

“药王谷哪儿来的鬼,就是有鬼也是来报恩的!”

我领了馒头,扭头离开,假装工作太过繁忙,一切纷扰与我无关。

今日我分配到的任务还是扫地,不过不再是扫山门,凭借我这段时间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总算得到上面的认可,将我划去了内门。内门外门其实都一个样,反正是扫地,但在这里好歹能给我增加点遇见白芷的机会,我手握扫帚,气势如虹,势要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

没遇见白芷,却又撞上了昨夜那个小弟子。

大庭广众之下,个个飘逸如仙的医者药师惊异站定,那青衣少年正抱着一名白发苍苍长老的小腿,不顾形象,大哭出声:“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鬼了!呜呜,吓死我了,鬼好可怕,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

“起来,成何体统!青宵,你身为谷主座下亲传弟子,怎么能口出狂言,这药王谷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怪力乱神!”

“可,可是我不是在青天白日看见的啊!”青宵哭得更厉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往长老衣袍上揩,“那明明就是个死人,尸体都埋了一年多,可昨晚我居然在映月潭那里看见了他!他……他明明早就死了啊!”

听见这等胡言乱语,长老反而不生气了,他忧虑地摸一摸小弟子湿漉漉的脸颊,口中慈爱地道:“你这几日一直呆在药房,是不是太累了?快回房去歇息吧。”

“不是啊三长老,您听我说,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看到鬼了——对了,大师兄在哪里?大师兄还没有回来吗?他来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那真的是个死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可三长老显然没兴趣再听他说下去,兴致阑珊一挥手,就有青年男女上来把小少年拖走了,这场闹剧即刻结束,围观的内门子弟也都笑着散了。

而我将扫帚搁下,悄无声息跟上了那少年被带离的方向。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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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宵显然在这药王谷颇为得宠,那些将他拖到一边的青年子弟虽辈分上比他矮,年龄却个个都比他大,一口一个小师叔的安慰着他,青宵坐在老槐树下,被众人以“若真有鬼你就将其逮住,好留给我们做研究”为由强行抚平炸起的毛,青宵闷闷不乐捧着脸,赌气似的不做声了。

槐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然树枝上还零星挂着几串已经干枯的小花,待人潮散去,青宵才长长叹了口气。

他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里,小声嘀咕:“难道真是我忙糊涂,记错了?也是,世上哪来的鬼,都是说来诓小孩的……”

就这样不断给自己加油鼓劲,青宵的脸色渐渐好了些,可当一串槐花从枝头折落,掉在他头顶时,青宵依旧吓得大叫出声,并且跳起来连连跺脚,生怕自己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瞧着他那眼泪汪汪,又努力抿着嘴唇克制的模样,我实在想不到他会和袁无功师出同门,这师兄弟之间的差别未免过大……不过话又说回来,阿药要真是成天都跟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届时我才是真觉得难办。

可不得将这么惹人怜爱的生物一直揣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么。

“不、不知道你是哪路妖怪,但既然死了,不对,既然已经驾鹤西去了,就早早去投胎转世吧……”青宵面上血色全无,他抖抖索索,结结巴巴地道,“害死你的人又不是我,你、你去找那些坏人啊!我还想着让你下葬时好看点,帮你把身上的伤口缝起来……我是好人啊!你不要缠着我不放!”

他看上去又委屈又害怕,我本来不应该再吓唬一个没见识的小孩儿,奈何我对他此刻说的内容怀抱了十分的兴趣。

绿叶茂密,深浅交错,我悄无声息靠坐在树杈,借着枝叶的遮挡就呆在青宵头顶几丈外,若能忽略我目前顶的这张画风狂野骨骼清奇的脸庞,想来应是有几分隐士高人的风度在里面。

顿了顿,我垂下眼,对那手足无措的小少年道:“你碰过我的尸体,我只能缠着你不放。”

在我出声的瞬间,肉眼可见,青宵整个人都僵住了,从天灵盖到脚趾尖,他僵化成岩石,岩石在我的注视下徐徐龟裂,半晌等不来他的回应,我又随手折了串花枝,轻轻巧巧扔到他头顶去。

青宵只惨叫了很短促的一声,就像一只被掐住嗓子的倒霉鸭子那样硬生生斩断了尾音,他似乎没有勇气抬头直面鬼怪真容,也不敢伸手去拍掉头顶的异物,抖得和筛糠似的了,才从舌尖勉强挤出应答:“也不止我一人碰过你的尸体,我,我只是被大师兄拖着去给人看病,但你、前辈您死得太快了,等我们赶到时,您已经走了……”

“是吗。”

我只这么轻描淡写回了两个字,青宵就莫名激动起来,急道:“不,不怪前辈,是我路上偷懒,拖累了师兄的脚程……请前辈高抬贵手,不要和我计较,我以后一定日日给你烧高香,祈祷你来世投个好——”

“你师兄也见过我的尸体?”

出于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缘由,我道出了这句没有悬念的问话,青宵果然茫然,他挠了挠侧脸,道:“当然见过啊,就是他让我给你缝尸体呢。”

“为什么他不亲自动手?”

“师兄动手了的,你的心脏就是他给你安回去的!都碎成那个样子了,居然还能想办法给你拼起来……”青宵先是为自己师兄打包不平,可很快就气势减弱,他缩了缩脖子,讷讷地道,“但后面他就不参与了。”

我沉默了许久,青宵好像没那么害怕了,肩膀扭啊扭的想要抬头偷瞟,一阵大风突兀刮过,卷着地上的槐花与尘埃迷了青宵的眼,树影齐摇,更远的山上也传来林涛的回响,一浪一浪,直至推往山巅。

等风声停歇,我才开口说:“不要害怕,鬼也是讲规矩的,你对我没有亏欠,我不会伤害你。”

“真的吗!”

“真的。”我顺着树干从青宵看不见的那边滑下去,安静落地后,我笑道,“但你为我收殓尸体,缝合伤口,你我之间也算是有了因缘,在我转世离开前,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笑开花的青宵登时就笑不出了:“只是收殓尸体这种小事,不值得您记挂,您、您就别再来了……”

“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也说不准,没人能看得透师兄的想法,他就是一直都不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反正谷里也没什么事要他做,他就是那种性子。”

我不欲再留,正要离去之际,就听见青宵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鬼前辈,您真是我师兄的相公吗?”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嗯,但我想我肯定是听错了,哈哈,我不是想要冒犯您,我就是,就是好奇……嗯,肯定是我听错了,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

“他是这么说,那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心里急着还没干完今日的工作,这一地的落叶落花可全归我一人处理,抛下这句简短的回答,我很快就回到了之前扫地的那片区域。

那根木头扫帚还静静立在原地,和我离开时没有分毫区别,我拿起它轻轻扫了两下,东倒西歪支棱着的稻草沙沙在地上擦出声响。

我抬手按了按心口,继续工作了。

自从有了青宵这个倒霉小眼线,我三天两头就去他那里串门,青宵起初还会一惊一乍,到后来已经彻底麻木,每次推门回房,第一句就是:“前辈,您在么?”

“在。”

“唉,又来了……”他故作成熟地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桌边,一脸沧桑地唏嘘道,“前辈,听我一句劝,早日投胎才是正道,我这几日翻了些玄学书册,您这样强留在人世的魂魄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赶在魂飞魄散前,您还是早些上路吧。”

我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在房梁上躺平,青宵摇头晃脑,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待他意犹未尽端起茶杯,我方笑着说道:“咒我魂飞魄散,真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

“您可别想吓唬我,我已经明白了,您是好鬼!”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十足自信,“好鬼是不会胡乱伤人的!”

好鬼……行吧,好鬼总比死鬼强。

我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哦,这个,路上遇见我师姐了,和她多聊了两句。”

“你师姐?你不是说谷主座下没有女弟子吗?”

青宵淡定地摆手,道:“她是上一年才来谷里的,经大师兄引荐拜在一位已故长老的名下,平日便多是在我师父这边修行,喊师姐没什么问题啦。”

“……她是不是叫白芷?”

“对,你怎么知道的?不对,你肯定知道,鬼有什么不知道的……”

青宵嘟囔着,开始分拣他筐里那一堆药材,派头倒是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他拿起秤盘仔细往里放上一撮红花,又开口道:“师姐明日一早会来我这儿取一本做过笔记的经书,你可别在那时出来,谷里可多人喜欢师姐了,你要吓坏了她,到头还要赖到我身上。”

“我不会吓坏她的。”

“最好如此……不对,不是不能吓坏,是一开始就不要出来!前辈,鬼前辈?哎呀,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候就消失,都不听我讲话,太!过!分!了!”

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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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成鬼前辈了,哪有不过分的?

想到明天就能同白芷成功会晤,再顺藤摸瓜,通过她摸清楚药王谷内部藏有的种种往事机密,最后一举攻克下袁无功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我心情大好,便愉快地抛下欲哭无泪的青宵,打算去给许久不见的白芷备些礼物。

在遭遇人生的巨变前,她家境虽不阔绰,却也殷实,白芷算得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学女红修女德,就指着有朝一日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为人妻生儿育女,可眼下她显然走在一条过去从来没有料想过的道路上,说来我其实并不很了解这个我曾救下的姑娘,但我知道她是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一名医者,这大约就足够了。

可惜我作为药王谷里一穷二白的扫地杂役,目前肯定准备不了什么大礼,我有心要回之前的小镇上去给白芷买点新奇玩意儿,可想到姬宣或许还没离开那里,这个想法就立刻被我打消了。

难道绕来绕去,我得空手去见人家姑娘吗,明明还要拜托她帮忙……这不合礼数吧?

算了,白芷肯定不是那种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的人,大、大不了我先赊账,等我发了这个月的例银,她有什么想要的,我再给她买!

真是贫贱矮三分,富贵长一辈,我都穷成这样了,还要想办法养姬渊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少爷,我心里的苦跟谁说去!

愁眉苦脸干完了一天的活,我揉着酸痛的腰背,想赶在晚饭前先回通铺那边休息片刻,结果我甫一进门,就发现一堆人围在我那个铺位前,交头接耳窃笑不止,我顿觉莫名其妙,放轻脚步凑过去一看——

我的枕头边竟摆了一大束花。

“好家伙,徐风!可以啊!竟然有小姑娘主动给你送花!难道是你那个同乡给你送的?可恶啊!”

“不是我说兄弟,你看你长这样,也不能算英俊那一挂的吧?跟大伙儿透个底……你是怎么办到的?果然是给人家姑娘下情蛊了吗?”

“从实招来,是不是哪个女弟子,你倒真不怕她师尊打折你的腿啊!”

在这阵喧哗中,我被挤挤攘攘地往前推,间或还挨了几下拳头,黄昏时分,微渺的斜阳映在正对着我开放的天窗,光束中有千万难以捕捉的尘埃,我被笑闹着的人们推进这片光里,膝盖却不慎在床脚生疼地撞了一下,只好在又一阵笑声中踉跄着栽倒在了自己的被褥上。

花香在脸边盈盈浮动,那是一捧蔷薇,粉得十分清透,它出现在这不讲究的下人睡房,像是一个不合时宜,飘然而来的美梦。

我注意到蔷薇细长的枝干上,一根刺也没有,尽数悉心理去了。

“徐风,还不肯交代吗?!”

我手肘支起上身,将花抱进怀里,那触感好比一团蓬松的云,我顿了顿,才对这帮好事者道:“大概是有人放错地方了……不是啊,你们看我这相貌,有那个福分能得到姑娘热情倒贴吗?”

事实依据过于充分,直将他们所有人的嘴给堵住了,我趁机抱着花溜出屋去,那么大的一捧花,柔嫩花蕊蹭在我唇角,抱起它时我都快要将脸埋进去,这会儿路上来往有不少人,都瞧着我这副傻样发笑,我只好沿小路加快步伐,奔着姬渊居住的院落去。

想都不用想,定是姬渊搞的鬼,先前在武林盟参加大会,我时不时就会为了哄姑娘开心,带枝花回去供她簪发——那时我并不清楚姬渊乃是男儿身,又对他内心那些隐秘情意全不知晓,后来等我反应过来姬渊实是个男娇郎后,我就不再给他送花了。

进小院的刹那,我与姬渊迎面相撞,他与另几个女弟子一同走出来,我被浓烈花香熏得头晕目眩,刚喊了声慕鸢,她们就立刻停下了脚步。

“咦,慕鸢,那不是你同乡么?”片刻后,其中一个较年长的女子笑道,“看他抱着花来,你先去同他说话吧。”

姬渊脸颊微微红了,他嗔怪似的跺了回脚,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我面前,矜持伸出两根手指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们去那边说……”浓黑长发滑落,他耳梢都红得快要烧起来了,“这里人多……”

我顺着她的意思到了无人的屋檐下,姬渊一路上都不再开口,半垂着头颅,那姿态透出叫人心醉的缱绻意味,等站定后,他才放开我的衣角,眼神飘飘忽忽的,一会儿看我的脸,一会儿又看向我怀里的花。

半晌,他娇气地哼唧道:“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给你,拿着。”

我把花直接塞给他,他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漂亮的眼睛都稍稍睁大了,可紧接着他就朝我笑了,姬渊收紧双臂,雪白面颊与粉色花瓣衬在一起,世间找不到会有比这更相配的存在。

“都给我吗?”他低着头,心无旁骛,像是只在专注地看花,“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现在住哪里,那么多人一间房,我拿着它这像话吗?”

我语重心长地道:“留着自己看吧,有花瓶吗,给你院子里其他人都分点,姑娘应该都会喜欢。”

他眼睫颤颤撩起来,嘴一瘪,却很快再次笑出声。

姬渊颇为骄傲地道:“我才不分给别人,这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以后记得可别再给我送——”

我的话语顿住了。

姬渊俯首轻轻嗅着花香,他喝醉了酒似的歪过头,眼里闪闪发亮,软绵绵地和我撒娇道:“徐风,抽一枝出来帮我戴上。”

“……”

“你想让我戴在哪里,哪里都可以。”姬渊叹息般道,“我真的好喜欢这份礼物。”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从中抽出一枝来,姬渊便闭上眼睛等待,可那朵花未如他所愿簪在发间。

我拿在手里,一遍遍抚摸那光滑无刺的枝干。

我送花从来都会注意理去这些恼人的小刺,无论是对姬渊,还是……当初隔着一墙,我将蔷薇抛给那个即将夺得天下第一剑,成为武林之巅的年轻侠客。

蔷薇高高抛过围墙,在蓝天下划过短暂但美丽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很快就在没有人在意的角落枯萎。

我和我的夫人并非那种不替彼此考虑的人,我至今也愿意相信,就像我在努力对他们好那样,他们也在尽其所能,试图来对我好。

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跟他们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千山万水,难抵彼方。

千言万语,难诉愁肠。

“徐风……?”

不知过了多久,姬渊睁开双眸,迷茫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那个面无表情的我。

既然总是差一点点,就将这枝花送给真心期待它的人吧。

我很淡地笑了一下,不再犹豫,将花稳稳簪在了姬渊耳侧,他愣了愣,脸顿时变得更红,一时间我分不清究竟是这枝蔷薇娇艳,还是姬渊的笑颜鲜活。

“徐风,谢谢你,我会很珍惜的。”

他虚虚扶着花盘,心满意足,仿佛还想跟我说什么,而我只是摆摆手,顺着来时的路一个人走远了。


拜拜

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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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花送给姬渊,我就去排队等晚饭,明明之前很饿,等真的拿到我那份了,看着那几块肥得流油的扣肉,我胃口全无,勉强就着咸菜塞了几口白饭,便把筷子放下了。

工友对此喜闻乐见,左右我根本没碰过扣肉,他还主动从我碗里将其夹走了,免得管事过来看见我剩菜,给我打上个浪费粮食的名头。

饭后,我绕着药王谷开始散步,经过长长的花廊,经过映月潭,经过那些除了我以外,几乎不会有人来到的幽深小道。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挑这种地方走,我走了很久,直到挪转的月亮向山河撒下银织的网,黯淡的群星像将死的萤火虫在闪烁,我也还是只有一个人,没有与任何人偶遇,也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走累了,我就在爬满蔷薇的一处围墙边歇下,草木散发出的清香抚平了动荡思绪,我注视那轮满月,心想再等一会儿。

一会儿的功夫很快就过了,还是没人来找我,他宁愿将自己藏身在暗处,藏身在我身后的影子里,也不愿意真的出来和我见面,但这个做法倒是相当方便了我,我可以不用在乎那捧花究竟是谁送出来的,也不用为了他人的心情负起半点责任。

蔷薇在月色的照耀下静静盛开,看不出颜色了。

我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我起身,一个人来,也就一个人离开。

翌日,我做好了同白芷相见的准备,白芷算是第一个我需要主动去坦白身份的故人,我不免紧张,缩在青宵房间的横梁上,一遍遍演练着等会儿该说的话。

开篇是“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如果她回答过得好,我就说我也一样,这次来是想请她帮一些忙,而如果她说过得不好,我就想办法先找出她生活不顺心的原因再提其他——嗯,很好,这样对话就能顺利进行了!就按照这个气势去干,没什么好胆怂的,连温柔似水的白芷都没有勇气去面对,那还怎么去应付之后那块叫阿药的硬骨头!

门外,脚步声和聊天声渐渐近了,青宵的笑声最响亮:“找我就对了,不是我吹,在这药王谷除了我大师兄,就属我厉害,什么疑难杂症是我青宵没见过的!”

“是,你最厉害。”女子笑着哄他,“但也不用太为难自己,实在不行我就去拜托谷主,总能想到办法。”

青宵奇道:“还要找师父?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病症,师父可有大半年没有出山了,就算我解决不了,那也还有大师兄啊!”

“找袁先生……不太方便。”

“为什么?大师兄对这些治不好的病最感兴趣了,就算他这会儿不在,之后也总会回来的。”

女子不再应答,只是含糊笑了一声,青宵就嘟囔着推开了房门:“进来吧,到底什么情况也仔细跟我说说……”

话音刚落,他似乎是才想起屋里还住了位鬼前辈,动作立时僵了好几息,我在横梁上探头探脑,只看见青宵跟尊门神似的堵在那里,不由大感焦急,这时,青宵手握成拳用力咳了咳,他抬高声音道:“我带人进来了啊!”

“真进来了!真的真的要进来了!”

“还有其他人在!不止我一人哦!”

我:……这孩子真愁人。

觉得青宵愁人的不止我一个,下一刻,女子柔和地问道:“你在同谁说话?”

“没,没和谁说话啊!”青宵犟着脖子,“进来吧,屋里没人……都进来了哦!”

他好歹知道待客之道,灰溜溜地去烧水煮茶,女子则略显拘谨,先是在桌边端端正正坐了,又忍不住伸手整理起那一大堆青宵胡乱扔的医书,成册的散乱纸张被分门归类,她做事总是如此妥帖,光看着那个温婉的侧影,就能将我从这间窄小的卧房带回千里外的京城医馆,她因是半途出道,又是女子之身,被那里所有人排斥,孤零零地站在桌边捣药,我从医馆外路过,看见她这副模样,就要进去为她抱不平。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白芷放下整理好的书籍,青宵也端上茶盏,我真希望我也能坐在他们中间。

“望闻问切乃是基础中的基础,现下病人不在也没有办法,你虽入门时间不长,也是半个医师,说说是怎么回事。”

涉及到专业领域,青宵就老气横秋起来,咬着笔杆随时准备记录,架势像模像样的,白芷也跟着严肃了态度,她斟酌片刻:“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青宵:“……”

我:“……”

白芷:“是这样的,我这个朋友向来身强体健,战事吃紧时行军八百里不在话下,可最近——”

“等等,你这个朋友是军中人?”

白芷为难地偏了偏头,半晌:“嗯,差不多,他确实是……军中人,你可以理解为那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这些先不提,我这个朋友近一年来状态都不是很好。”

青宵虽然脸上写满好奇,但还是放弃就这个朋友的真实身份继续深究下去,他笔尖蘸了蘸墨:“怎么个不好法?”

“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前日见到他,他的状态真是……”白芷眉心渐渐蹙了起来,“我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好,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我朋友过世前,他还不是这样……”

“等等等等。”青宵再次大叫着喊停,“到底几个朋友,我要听糊涂了!”

白芷忙解释道:“啊,是这样的,需要治疗的这位朋友,其实是我朋友的朋友……”

“别朋友来朋友去了,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说清楚我可不管了!我肯给一个不现身的病人看病,就已经是该他祖上烧高香了!”

眼瞧着青宵开始任性耍脾气,白芷诡异地陷入了沉默,许久,她开口道:“好吧,说清楚会好一些……我朋友在一年前过世了,他的伴侣在这之后状态就出了些问题,但其实并不是这个人主动想要来看病……总之情况有些复杂,他的症状都写在这里了,是他身边人记录的,你看看吧。”

白芷从袖袍中取出薄薄的本子,青宵嘀咕了句“又是死一年前的”,他嘟着脸,不太高兴地接了,然而随着哗啦啦的翻页声过去,青宵的目光越发专注,那些浮躁的情绪在一行行病案记载下粉碎消散,名为道心的无形之物则取代了他原本鲜活的人格,过去我只在谢澄晨起练武时,从青年持剑击破长空的身姿中看见过所谓的道。

袁无功没有给过我这种感受,若说青宵是红尘痴儿跌撞前行试图求道,那袁无功更像已然立于大道之巅,却压根儿不在乎自己自己所获得的一切,只是任由那些凡人毕生求而不得的辉光从他指缝洒落,冷眼旁观,营造奢华却无用的世间至景。

……营造出来给我看热闹。

我可没忘记他趁着夜色带我溜进药铺,闭着眼随便抓药材来做菜给姬宣吃的往事。

青宵的声音打断我跑远的思绪:“让他看开点,多和身边人交流,别有事儿闷着就行。”

“但他就是看不开啊……”

“那就没得救了,等死吧。”青宵平静地道,“逝者已逝,生者自惜,不珍重自己的身体,一心沉溺在过去,指望我开两服药就能将他拉出来?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白芷焦虑地道:“至少可以先帮他调养调养,他是我那个朋友很重要的人,我不能任由他这么垮下去。”

“那就更没救了,你朋友已经死了,你们都看开点吧。”

“……”

白芷垂下眼眸不再言语,青宵扔了手里翻完的本子,自顾自跑去翻柜子,抱出一碟香喷喷的糕点来,又欢欢喜喜献到白芷跟前,白芷摇头,青宵就无比困惑地挠起后脑袋。

“我说了啊,让他自己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我就没见过有谁因为过于怀念逝者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你别太担心了。”

白芷还是摇头,她看向懵懂的少年,终于苦笑了一下:“我也没见过,但要是坐视不理,我很快就能见到了。”

“哪有这么严重,大师兄还不是死了伴侣,照样神采奕奕,我就没见他哪天吃不下睡不着。”

青宵吃着点心,心无芥蒂地说出了这等秘辛,在他迎上白芷吃惊的视线后,他才后知后觉煞白了脸,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什么都没说!”青宵原地起跳,惊恐无比,“你什么都没听见!”

白芷:“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完了完了,我居然把大师兄的私事说了出去,明明全谷上下都只有我知道他娶过妻,明明我一直在替他保守秘密,完了,我完了……”

小少年眼泪花都要冒出来,看得出袁无功长年来在这药王谷积威深重,隔着远距离都能让万事不过心的青宵害怕成这样,很难不怀疑他真身是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王。

“不用担心,我知道的。”白芷道,“袁先生——大师兄曾与人成亲拜堂,这事我早就知道的。”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道:“就算是他,我看,也从来都没有想开过啊……”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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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没有在青宵房中留太久,在她起身告辞后,我便也轻飘飘翻下横梁,青宵背对着我在收拾,没等这情商欠费的小子想起问候我这个鬼前辈,我已顺着半开的门缝,追着白芷离开了。

大约是因为未能从青宵这里得到满意的回复,白芷一路上都显得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被人跟踪,我踩着她沿途的足迹,跟在她身后三丈远,云卷云舒,走走停停,竟不愿打破这么宁静的光阴。

风将她的喃喃自语送到我耳边:

“罢了,这确实不是靠着两服药剂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没办法介入太多……可若是,若是他还活着……”

她没有再说下去,像是被话里的某个字眼刺疼了一般,在我沉默的注视中,白芷的脚步放慢许多,凝滞地,艰难地,那纤秀的双肩也渐渐瑟缩起来,她终于站在原地不再动。

我也跟着停下。

角度受限我不能看见她的正面,只能瞧见她微微低头,抬起右手擦拭着自己的脸颊。

“我都,都没来得及……”她轻声道,“报答你什么,恩公。”

我没有一直跟下去,等白芷走远了,消失在我目不能及之处,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月前,在戏台上演天仙配的那个夜晚,我曾于昏暗小巷中与姬宣擦肩而过,那时无星无月,我们不曾看清彼此的脸,他穿着宽大斗篷,步履匆匆,若非那一声“借过”,我也不能轻易辨出来者何人。

谢澄我已见了,他亲口向我承认过得不错,他这么说了,我就不会再追问,可姬宣的情况我却不清楚,苏醒以来,我也从未想过去关心如今位高权重,真正一人之下的摄政王。

而在我最初的构想中,破除了死劫的天选之人们都会如愿以偿,生活得很幸福。

我回房换衣,预备下山去,药王谷毕竟也不是什么地狱,看在我之前表现良好的份上今日总算轮到我放假,我原打算用这珍贵的休息时间去同白芷相谈,现在计划虽有变,但都不影响大局。

出门前我想起什么,便对无人的长廊说道:“不要跟过来。”

过了片刻,谢澄从长廊的另一头慢慢走出来,他没有接近我,只是走出来了而已。

朱红的廊柱缠满紫藤萝立在身侧,谢澄像一滩滑落在地,过分浓稠的墨,黑压压暗沉沉,真亏他能将劲装穿出这么个颓唐效果。

“你要去见姬宣吗?”他沙哑地道。

“不见,只是去看看情况。”

他就不再问,谢澄其实是很听话的,即使过去爱同我拌嘴使性子,他实质上还是一直都很听话,听我的话,自然也听谢从雪的话。

所以当我明明白白说出“不要跟过来”,他就不会违背我的心意,可当我走出几步后,谢澄忽然道:“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没有,我就在这里等你。”他语气平淡,但也坚决,“要是太晚你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我想了想,觉得我只是去看一眼姬宣那边是什么情况而已,耽误不了太久,就没想再和他说什么,又要抬步,谢澄喘息却蓦然变得急促,更控制不住向我大步走来,我充满疑惑地看他一眼后,他就当着我的面硬生生刹住脚。

刹那间,谢澄眼睑与鼻尖都红了,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关于死亡,关于蔷薇花,我不是没给过他交流的机会,那时他不肯现身,到这会儿了又何必欲语还休?欲语还休这个词也与谢澄很不匹配,姬宣身上明明有那么多优点,谢澄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我没理会他,径直转身走人。

我心中对姬宣来到药王谷附近的理由能做出三种推测,一是我曾向姬湘派来的刺客暗示过自己的身份,女帝或许会出于疑心派出她兄长这员大将过来斩草除根,二是当初谢从雪企图复活向月的秘法就是从药王谷中流出来的,这种必然引起江湖动荡的邪术朝廷不会视若无睹,姬宣可能是过来查明究竟的。

三是——应该不会是三。

姬渊说过,我这样的外来者留在小镇中过于显眼,故而我才会跟着他进药王谷,这个道理放在姬渊身上同样适用,他们一行人仗着地处偏远难有威胁,也压根儿没想走低调路线,我很快就弄清了姬宣是下榻在了何处,摄政王不愧是摄政王,过去分明是被山贼强抢到黑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可怜,如今这排场阵仗可不容小觑,出手就是包下整间客栈,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亲卫近侍,便是有歹徒窜出来要刺杀权贵,都没法突破重围来到姬宣身前。

当然,依照姬宣的武力值,可能他也不需要这般严密的保护,属实是人力资源过度浪费了。

路过的小镇居民明显畏惧这窝不知来路的悍将,都避得远远的,我心说这浮夸作风不像姬宣啊,我大夫人明明是那种特别好养活特别不做作的性子,整日让这么多人鞍前马后端茶送水地伺候,他真的不会心烦吗?还是说这就应了我妈以前埋汰我爸时咬牙切齿的那句老话,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姬宣这是一朝登天,就性情大变?

看来白芷说的那些话都靠不大住,我看姬宣过得还是挺滋润的,向天再续五百年都有可能,哪会为着个死人把自己也蹉跎进去的。

一边这么考虑,我一边开了无双,悄无声息躲过客栈周边巡逻的小队,几个飞身就跳到了二楼的木窗边,观察片刻底下有无骚动,便侧身翻进客栈,然这厢我脚尖刚落地,那厢,走廊转角就传来了两道耳熟的声音。

“现下也就只能劳烦石老您多照顾了,毕竟王爷根本不许我们这些人近身,也就您去劝他用饭时,他还能稍稍进些水米……”

“老奴不过是勉强占了个长辈的名头,宣哥儿才格外优待些,但其实他对你对我并无分别,陈将军,你们是很得信任器重的部下,不必妄自菲薄。”

“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是一群粗人,连王爷心中所思所虑都猜不到……”

我几乎想都没想脚下就动作起来,在那二人走过来前迅速躲进了旁边一间厢房,随着脚步声靠近,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高高悬起来,咕咚咽下口唾沫,做贼心虚一遍遍默念“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但不幸的是,脚步声却最终停在了厢房外。

离得这么近,一门之隔,我都能听见老人匀长稳定的呼吸声。

咚,咚。门被敲响了。

里外无声。

咚、咚。又是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

头皮发麻大腿发抖,我已经做好破开天花板强行逃出的最坏准备,不是说怕谁,我就是单纯的,怂。

自然不是怂外面那个叫陈奕的副将,我跟陈奕只短暂接触过两回,他对姬宣忠心耿耿不假,可这种和袁无功一样肚子里装满了花花肠子的人物,我还是能避多远避多远,如果只有他,那我完全可以在开门的瞬间将他当场打晕,毁尸灭迹就地掩埋……

我怂的是另一个人。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上本该守在宣王府的石老。

我快不记得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位老人实打实曾把我当九代单传金孙,疼爱呵护备至,即便他对我的好多多少少都是在为姬宣做打算,也不可否认我在石老身上收获了一段很美好轻松的时光。

我这辈子就是没法反抗对我好的人,譬如英娘,譬如石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长年驻守京城的石老都亲自出马,来到这种与繁华奢靡搭不上边的地方啊!

门不再被敲响,我的心也快不跳。

“……罢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在一声叹息过后,脚步声很快就远去了,我整个人都趴在门上,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直到半点响动也不见了,才猛的大喘一口气,向后踉跄两步,我的脊梁此刻早浮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要知道跟谢从雪撕破脸面时我都没这么紧张过,转念想到好歹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了被石老直接撞破这样的悲惨命运,我又暗自庆幸起来,刚想着要推门出去,这时,我意识到了不对。

“……”

我机械地扭过上身,僵硬的骨骼在体肤下噼里啪啦发出爆响,我颤抖到难以聚焦的视线从铺着厚厚毯子的地板,一寸寸艰难往上移,入目先是双整整齐齐摆在床脚的靴子,又是一角睡得昏昏沉沉之际滑下来的薄被,看到这里,我已明白我到底来到了谁的房间。

半掩的纱帘后,姬宣静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像是死去多时。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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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在药王谷进进出出,我已习惯上哪儿都浸泡在药香中,嗅觉变得不如以前灵敏,直到看见姬宣了,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苦涩的药剂味道已不遗余力腌透了这间屋子,它们漂浮在空中似有形体,那是黑色的水纹,黑色的浓雾,脚下织有大朵红花的地毯也在不知不觉间化作藏满陷阱的泥沼,我溺进无边夜色下的大海,而那储有温香软玉的床榻则像是暧昧不明的孤岛,灯塔旋转的光打在海面,没有哪个失去方向的旅人会不向着光明所在之处前进。

飞蛾扑火的前一刻,一定没有在思考任何东西,它义无反顾扑向灼热的死亡,正如我走向沉睡的姬宣。

甜是轻盈的,苦是厚重的,可我俯下身,去看这自出生起就淋漓了泪水,叫所有艰辛压在双肩的美人时,我却感觉他像是不慎落进人世受难的小小爱神,满屋子的苦楚让人喘不过气,他白色的脸像撒在蛋糕顶部的糖霜,那两团异样的潮红则是点缀用的草莓酱,微微张开的双唇间溢出腥甜而滚烫的气息,我若伸手随随便便去触碰他,他说不定就会融化在我的掌心,和那些过分甜腻,又耐不得寂寞的奶冻一样。

我立在床头看了人一会儿,旁边的小柜上置有白粥小菜,以及一个已经喝干了的药碗,我指尖捻起碗底剩余的渣滓,放进嘴里尝了尝,舌尖毫无预兆受到这等刺激,霎时我就失去了味觉,只能靠记忆去回想过去袁无功煮给我的药汤,那里面分明也放了大量的黄连,可都比不上这一口来得难以忍受。

摆满新鲜水果的盘子多半是石老的主意,想借着果实的清香来为病重稍作掩饰,毕竟姬宣不太喜欢熏香,他是隆冬数九也不需要热茶,不需要炭火的苦行僧,皇室中人的奢华习性一直都与他无关。

我不知道是如今的摄政王过惯了好日子失去警惕心,还是他病得太重,姬宣仍是没有醒来,脸微微偏向一边,纤长发丝顺着削瘦明朗的下颔线滑进衣襟里,那颗过分突出的喉结浮在细细的青筋边,想要将它捏得粉碎再简单不过——我要杀姬宣,一眨眼的时间都用不上。

但杀一个病人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个病人还是睡着的,我替他将只盖到胸口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就侧身坐在床沿边,又看了他一会儿,他无意识侧过脸,似乎是不太舒服,疲惫地倒进枕头的另一侧,几缕发丝粘在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我将其理到耳后去。

一时屋中只听得见姬宣那比平时要急促些的呼吸声,高烧的人都是这样,我以前也算受过病痛的磋磨,我知道生病的滋味,生病的时候,会觉得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孤独比病痛本身更可怕。

仔细想起来,我好像还是头回看见一个因生病而虚弱的天选之人。

所以姬宣为什么会生病,他会受伤,会流泪,会死,可他不应该会生病。这件事太奇怪了。

姬湘登基,战事已平,就是边境偶有骚动也不会是姬宣的对手,他该心满意足了才对,他从小到大不就是渴望这一天么,保护至亲,保护百姓,姬宣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正漫无目的思索着,他脸似乎更红了,薄薄的眼皮染了脂粉似的,身体上升的热度催着眉心也蹙起来,那副模样很可怜,我弯身将耳朵靠在他的心口,隔着被褥与衣裳听里面的动静,可惜就算在药王谷住了几日我也到底不是医生,我不会治病,不明白这种无精打采的心跳声意味着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来药王谷了,药王谷不会让堂堂摄政王死在自己的地盘上,姬宣总会被治好的,治好了病,他也很快就会离开。

也许这就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

姬宣对我的记忆大概还停留在战场上我扬了他娘的骨灰……唉,其实我也不想给他留下这么糟糕的印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走向末路的夫妻也可以有个体面的收场,可就算姬宣记恨我一辈子,在这点上我也毫无办法。

情况确认完毕,他是生病了,但身边有很多可靠的人照顾,姬宣会好起来的。

趁着石老他们再回到这个房间前,我起身欲回山,但就在这时,姬宣的呼吸变得更沉了,不止是呼吸,尽管很轻微,我听见他在艰难地喘气。

我回过头,看见自己的一截衣角被戴有玉扳指的手紧紧攥着,当然这个紧是对病人而言,他用尽了气力,指节泛着力竭后的青白,这么辛苦了,我却只消轻轻一抽,就让他再也抓不着。

“……”他嗓子眼里喘出我听不懂的呼唤,左右跟个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没话好说,但我还是问道:“要喝水?”

那喘息又大了些,嗬嗬着,像水底冒出求救的气泡,我看了看冷透的白粥,转手去摸茶壶,幸好茶壶里还是热的,我就着他喝空的药碗给他倒了杯水。

他没接,他只是很缓慢地抬起手,往我这边探出来,我垂眸看着这放了慢镜头,可笑至极的动作,在他快要碰到我时,往后再轻轻退了一步。

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很眼熟,我想装作没看见,便把视线移到一边去了。

姬宣眼睛只是勉强瞠开,密密睫羽遮住了底下挣扎的微光,他下巴磕在床边,是一柄桃花色的铁钩,他太累了,无往不胜的将军竟是狼狈到全身就只能靠着脖颈来发力,苍白肌肤表面鼓出蛛网般的痕迹,那只来抓我的手终是猝然从半空垂下。

咕噜咕噜。这回我听清了,他没在说话,是喉咙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响。

“别动了,好好睡。”我说,“做个美梦,我先走了。”

我不再看他,自顾自往门口走去,没走出三丈远,我的后脑勺忽的传来痛感,砸得没有半点防备的我往前倾了倾,随后是闷闷的一声响动,我抬手揉着头看去,一个小小的苹果骨碌碌从我脚边滚开了。

得亏是个小苹果,得亏姬宣病重体虚,不然这一下兴许得把我直接砸得晕过去。

我捡起苹果,姬宣上半身已完全地跌出了床沿,蜿蜒的长发在地毯铺出旖旎横生的纹路,被褥跟着被拖下来,他伏在自己造就的狼狈中,像个因执念而生的艳鬼,打翻的果盘歪在小柜边,又一个表皮柔滑的雪梨滚下来,然后是成串的葡萄,紫莹莹的,比挂在贵人颈间的珠玉更脆弱,瞬间就在姬宣身边散开了。

而我手里握着他情急之下砸向我的苹果,小巧艳红,不到巴掌大,咬下去的口感定是脆生生的。

我上下抛了抛它,想起青宵先前告诉我的事。

玄凤为了尽早结束我的痛苦,强行挖出了闻人钟的心脏,是袁无功寻回了它,将它物归原主。

我不后悔为姬宣和谢澄赔上一条命,说到底我的死实乃咎由自取,谢澄见过我断臂,袁无功见过我剜心,姬宣却对我经历的种种一无所知,我不是说要他向我道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姬宣死去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可他仍一无所知。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样,我又明白姬宣什么呢,至今戴着我送的玉扳指,又莫名其妙生了重病,姬宣心里在想什么,我永远不会明白。

我走过去,蹲下身,将苹果轻轻放在姬宣无力摊开的手里。

权当替代那颗未能让他亲自触碰的真心。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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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都下山了,我就去附近小摊上给白芷买了点小礼物——都说送女孩礼物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之一,看白芷性情大约也不会喜欢脂粉香钗,我琢磨来琢磨去,给她带了点茶叶,又往里塞了几块精致茶点。

提着包装好的礼盒走出店,我遥遥向客栈的方向看了眼,姬宣病成那样,等他清醒过来,自己都不会相信在病中看见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只会当成是场短暂的梦,而他能这样想,就很好。

“喵~”

小腿忽传来柔软的触感,我低下头,一只黑猫高高竖着细长的尾巴,在我两腿间悠悠闲闲来回绕了几圈,便端正地坐下,它漂亮的碧眼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又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甜腻得齁人的叫声。

叫完了就人立起来,扒拉我装了茶点的小包袱,好像刚才的问候只是和我客套客套,我忙将茶点举高了些,道:“这是要送人的,不能给你——等等,小混蛋,你看起来很眼熟啊?”

我弯下身,在它后背摸了摸,又去挠那个毛绒绒的下巴,它相当配合地抬高了脑袋,呼噜呼噜着在我掌心里蹭起来,这副撒娇弄痴的小白脸作态,定是我之前抱去看戏的那只猫没跑了。

既然是老熟人,那就没说了,我不知道猫能不能吃点心,可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给买点小鱼干还是问题不大,它十分灵性的跟在我脚边,等我买了零嘴要喂它,它居然不吃,就是那样安安静静看着我。

“怎么回事,不就是跟我讨吃的吗?”

说着我疑惑地往自己嘴里放了条小鱼干,它这时又高声叫起来,开始急促地用爪子拍我的手腕,跟我抢了它吃的似的,索性力道不大,也小心收着指甲,我弄不懂这小畜生千变万化的心思了,最后只好把鱼干从中掰开,它一半我一半,这事才算得到妥善的处理。

“吃饱了吧?”

“喵~”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认得回客栈的路吗?”

“喵。”

我拍拍手站起来走人,猫一直跟着我,我走它就走,我停它也停,都快到山门口了,它还是不近不远地跟在我身后。

“你走错方向了,客栈在那边。”

“喵。”它听不懂我的话,开始拿脑袋软绵绵地顶我,“喵。”

这一刻,我不得不认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仿佛被它赖上了。

守山门的弟子跟我也算混熟了,他看我带着只猫回来,不由失笑:“上哪儿弄来的?”

“我是被讹诈的。”

“扔了呗,你平时哪儿来的时间养宠物,这漫山遍野的野果,饿不死它。”

猫没骨头似的倚在我胸前,听了这话,我下意识就将它扑棱棱的耳朵捂住了,弟子顿时一脸牙疼:“完了,你扔不掉了,你已经有牵挂了。”

我:“……不,谁说扔不掉的,等我给它找个下家,我就撒手不管了。”

我倔强地抱着猫预备到处问人,姬渊老远就瞧见了我,也是一脸牙疼地走过来:“你这又是被什么东西讹诈上了?”

这话说的,显然很清楚他自己就是上一个讹我的小白脸。

“外面捡的,对了,帮我问问你那个院子的师姐,有谁愿意收养猫?”

“问倒是可以帮你问……”

他嘟囔着,就要伸手随便摸一摸猫,那手才伸到一半,黑猫就从假寐中猛的惊醒,直接在我怀里炸起毛,并恶狠狠地朝姬渊哈气,吓得我赶紧往后退,免得它真冲着姬渊脸上招呼了。

没想到它看着柔柔顺顺,攻击性还挺强,来了这么一出,我倒不敢真的直接将它托付给别人了,姬渊面色也不太好看,阴沉地看了会儿又不断磨蹭起我脖颈假装岁月静好的黑猫,我都怀疑他心里是不是琢磨着一万个猫肉食用办法了,他却别过头去,冷冷道:“我不跟畜生计较。”

“看来它野性未驯,还是我多注意着点,本来这也是只半流浪的猫。”

“你现在真的有这个功夫吗。”姬渊一眼一眼不满地瞥着猫,道,“你说你是上药王谷找夫人,这都大半个月了,你夫人呢?”

我头痛起来,道:“是,我没有这个闲工夫,但——”

猫尾巴在我鼻尖前来回摇摆,那对碧绿的竖瞳始终很警惕地对着姬渊,不允许他再接近我半步,我忍着想打喷嚏的冲动,按下它不老实的尾巴,这才开口道:“急也不是急在这一时半刻,总得摸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才好做决断。”

“你就见个夫人,怎么弄得跟刺探情报似的……算了算了,别解释,我也不是头天知道你这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了。”

姬渊烦躁地啧了一声,他耳边仍别着那朵蔷薇,或许是因为这个惹了黑猫嫌,不然平白无故的,猫为什么会讨厌姬渊?

“最好让这只猫离我远点。”留下这句半真半假的恐吓,他扭头就走,而猫则又委屈又愤怒地大叫起来,我生怕这一松手它就要冲上去和姬渊斗个你死我活,忙转过身去不让它再看见姬渊的背影了。

我点着它犹自不服气的小脑门,语重心长:“做猫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你看,你把人气走了,谁去给你找长期饭票,你不想过上日日笙歌艳舞,被温柔师姐抱在怀里抚摸的好生活吗?你跟我撒娇有什么用,我能养你一辈子吗?”

“确实,跟着我不是长久之计,我得想个好办法……”

青宵:“……前辈?”

猫趴在桌上,懒洋洋舔爪子。

“前辈,你是前辈吗,前辈你糊涂啊!怎么就想不开附在了一只猫身上!”

青宵双腿发颤面色发白,而黑猫则当着他的面,全无顾忌地拉长身子,又抬起一脚,专心致志舔起自己蛋蛋。

青宵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

“别乱想,那不是我。”我安然地盘坐在横梁,老僧入定,传音入耳,“你平日有空照顾一只猫吗?”

“还行吧,喂只猫而已……不对啊前辈,哪儿来的猫,你都死了怎么还能给我弄只猫来?!”

青宵叽里咕噜抱怨着,还是尝试着把猫抱起来,猫对着姬渊不客气,对青宵倒还成,抬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没有挣扎就让人碰了,青宵摸摸爪子,看看肚皮,嘴上碎碎念得那么厉害,但一看这实际行动就知道他喜欢猫喜欢得不得了,我欣慰地想看来这是给找了个好人家,青宵却突然在底下叫出声!

“这,这只猫!”他惊讶地道,“这是师兄养的猫,都走丢两年了!这脚底板的印记,我不会认错,我以前还给它喂过饭!”

“你师兄养的?”

“对,就是大师兄的猫,叫乌云,当时它还只有很小一只,所以我才没有马上认出来……”

青宵捏着猫的前爪,清清嗓子,道:“乌云。”

“……”

“乌云,乌云!”

猫一扭身就从青宵双臂间滑走,它踩着小碎步来到墙壁边,似乎是想就这样爬上来找我,青宵没意识到它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急得抓头发:“总之它就是乌云,大师兄把它捡回来时还是只小奶猫……乌云,你都去哪里了?大师兄不养你,你也该早点来找我啊!”

我所处的横梁太高,乌云根本就爬不上,它在墙角喵喵叫着直转圈,可怜巴巴地仰头找我,某一瞬间,我真在它乌漆嘛黑的小脸上看见了阿药的影子。

两年前……不会有错,那正是我与袁无功在黑风岭拜堂成亲的时间点,这之后他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当然没法管一只远在药王谷的小猫。

却是我害得乌云成了无主的流浪猫。

“你会照顾好它吗?”

“既然是大师兄的猫,那让我来照顾也没什么,你就放心好了!”

乌云叫得更凄厉了,这种一唱三叹柔肠百转的本事多半就是从他前主人那里学来的,幸好我见多了原版,铁石心肠已不会再被这种小伎俩所打动。

我垂眸看了许久,青宵见我不出声,便以为我估计又飘走了,他自言自语:“猫能通灵,乌云是知道前辈和大师兄关系亲近,才找上他吗?”又道,“算了,不关我的事,乌云,看你脏的,跟我去井边洗洗,你这两年都没洗过澡吧!”

他抱着猫出门时,乌云还尽力从青宵肩膀上伸长脖子,冲着我叫唤。


猫讨厌姬渊。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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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被带去面对洗澡这一猫生最残忍的难关,那凄厉的叫声尚在我耳边萦绕,而我倒没急着从青宵房间离开,端坐在横梁上,掌根撑着下颔,我仔细理了会儿头绪。

现在这个局面是,姬宣在山脚重病,随时都有可能被抬进药王谷,袁无功则在外神游,同样随时都可能回师门吃小孩儿,只有谢澄得知我复活,终日跟个鬼似的游荡在我附近,看他一眼都能折我八年寿。

再加上数次追杀不成,估计已对徐风此人起疑心的姬湘,和姬湘有血海深仇的姬渊,甚至还可以多添个身负玄术可通天地,还密切关注我行动的神棍李严进来……这一琢磨下去,岂止是折八年寿命,我头痛欲裂。

看来姬渊是对的,确实没时间给我留在这里消消停停养猫了,我得赶在这群人会面引发出一系列重大事件前,想办法收拾包袱迅速走人。

我是不太在乎这具身体又死过一次这件事,毕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恐怕就不能这么简单下定论了。

谢澄确实接受比较良好,不,我怀疑他只是单纯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没有问我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的,在认出我的瞬间就彻底放弃抵抗交付了信任,与其说他接受良好,不如说他只是相信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此外种种矛盾问题全不在乎。

没办法,小秋确实傻一点,从小被谢从雪当成祭品,长大后又遇到我这个没良心的山贼,心甜又心善,哪天叫人卖了,说不定还要帮着数钱,我能应付一个没心眼的谢澄,可姬宣和袁无功不同。他俩没那么好打发。

也就逢上姬宣病重,否则依照他的敏锐程度,在这么近的距离范围内我根本藏不住,可他病重,他病那么厉害,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忽的抬手,在耳边清脆地敲了个响指。

收一收,别想姬宣,就像谢澄,破除了死劫的天选之人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再去为他的病情烦忧牵挂……很不合适。

我得加快速度推动任务完成。这才是我当前首要之务。

我有我的任务,在这个世界,我有我必须要实现的目标。

可心里想的清楚明白,行为体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在确认白芷身处药王谷后,我本该立刻与她相见,通过她特殊的身份探明药王谷背后可能掩藏的秘密,这么简单的步骤,我却一拖再拖,甚至那日分明我都已经跟在了白芷身后,我最终都没有唤她一声让她回头。

不……这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既然知道自己怠惰,那就要着手改正……我只需要向前看,没必要在内心深处去反复叩问那个无意义的缘由。

——究竟为什么,我会拖延完成任务的时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平平板板地骂了自己一句,摘下一根肩头沾上的猫毛,就径直从横梁上跳了下去。

是夜,林间鸱鸺低鸣,薄凉月影散落,白芷裹着件大衫,一手拿着信纸,充满犹疑地来到了约定的小山坡下,左顾右盼,目中戒备。

“我已经来了。”她忽然出声道,“不知道你约我相见是有何目的,但最好不要有太多心机,你认为一个姑娘家会毫无准备地在深夜出门吗?”

说着她挺直了腰板,显出镇定自若的气态来,虽然这样的虚张声势反而会叫人看出她心中的胆怯,可已经很足够了,白芷独自生活在外能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明白自己有多脆弱,这样她便会深深将根须扎入土壤,风雨轻易不能再损伤她。

我不是为吓唬她才将她喊出来的,当下就从树干的背面走出来,移转的月光在我二人间若隐若现,她似乎一时没能看清我,仍是道:“自我离开京城,依依每月都会与我有书信来往,她在信上从未提及有派人来看望我,你认识我堂姐,你到底是谁?”

为了博取白芷的信任,我在留言上注明了她与白依依的关系,但看来这却起了反效果,白芷对我这个神秘人更加警惕了。

我说:“我现在叫徐风。”

白芷:“徐风?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最近武林盟在江湖上四处寻找一名叫做徐风的侠客,你是他?”

“应该是。”

“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叫做徐风的。”

白芷的语气很坚决,我还没有听过她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她总是温温柔柔,体贴备至,哪怕因姬氏皇族内斗而遭遇了那样厉害的磨难,她也没有真正去怨恨过谁。

她也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而言,被剖开小腹,险些死在暗巷中的少女,不过是路边一颗可以被随意碾压的石子,或者更甚,只是一片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尘埃。

所以白芷只能怨恨自己。

“白依依是你堂姐,当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如今也应当是内廷的女官。”我没有再走近,隔着月光端详她,“是袁无功引荐你进入药王谷,当初你在京城的医馆呆过一段时间,就是那时你和他认识的。”

“这种事情只要稍微打听就会清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

喉头开始发干,我咽了口唾沫,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局促。

白芷抬高了声音:“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想要约见一位女子,都该在太阳下堂堂正正地现身,只敢在夜里出没,阁下,勿怪我此刻措辞不礼貌。”

“你说得对,是我做的不好,我应该堂堂正正来见你,但是我可能……可能有些紧张。”我用力抿了抿嘴唇,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

过了会儿,白芷又说:“你是谁?”

“我现在叫徐风。”

“那以前呢,你以前的名字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说不出话。

她蓦然上前一步,我本能往后退,山坡上,月亮正慢腾腾挪着幅度,那抹明亮的银光从我身后而来,终于照在了白芷的脸上。

“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三个字?”

“不是,我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你叫徐风?”

“现在是。”

“你认识我,我还在京城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是,但我也没有认识你很久。”

“你认识我堂姐,你去过皇宫。”

“是。”

“那你也一定见过当今陛下,你是听从她的吩咐才来到这里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有谁敢不听从陛下的吩咐。”

“那你是她的部下?”

“算不上。”

她顿了顿。

“你认识我,你也知道我是受袁先生引荐才来药王谷,那你认识袁先生吗。”

“认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是袁先生的朋友?”

“他应该没有朋友。”

“他有朋友,只是他不承认,你知道摄政王吗?”

“当然知道。”

“还有一个江湖人,姓谢,你知道我在说谁?”

“应该知道。”

“他们就是袁先生的朋友,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可我不知道袁无功把他们当朋友。”

“你觉得袁先生是怎样的人。”

“药王谷圣手,救人无数,功德难以计量,那当然是很好的人。”

“那他为什么会没有朋友?”

“因为他像风一样,时而温柔时而酷烈,无拘无束,无法把握。”

白芷不再说话,于是我继续道:“但你不这么想,你说他像一块石头,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其实很可靠,也对,他帮过你,你总是很念恩情的。”

“念恩情……又有什么用,我从来没能报答这些恩情半分。”

我笑了:“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药王谷还有人给你委屈受吗,我记得以前你在的那个医馆,里面的人就很不是东西,嫌东嫌西的,都该挨揍。”

“我过得……过得很好……我、我……”

她哭起来,手捂着脸,双肩抖抖索索,零星话语需得从哽咽中一一分辨,我听清她是在问我过得怎么样。

这下我就可以把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容地端上来了:“我也一样,过得很好。”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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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许久不见,那必然要将叙旧放在第一位,可白芷要跟我叙的这个旧,我是半句也接不上。

“你还活着,你没死!那尸体是谁的?那具无心尸体不是你吗?”

“那个,那确实是我……”我艰难地张开嘴,“某种意义上,某种程度上,我是死了一次没有错,总之你别急,你慢慢说……”

白芷语无伦次到连比带划:“你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吓人吗,那匹马,你那匹坐骑——”

“雪面娘,雪儿。”

“对,它驮着你,你姐姐就走在它前面,牵着缰绳,你知道走过的地方全是血吗?袁先生他们都跟在后面,我就站在街那头,我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只是受伤了!”似乎是因为想到了当时可怕的场景,她面上竟有恐惧,“明明我在去东宫前还见了你一面,那时候还好好的,我不知道你死了,但袁先生他们那副模样,我、我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我一个头两个大,连忙道:“没死没死,活得好好的!”

她用哭红的眼睛默默的瞅着我,泪珠儿倏然再次往下滚:“那时候有好多将士要来疗伤,医馆根本摆不下尸体,殿下说在葬礼之前,他可以先将你安置在王府,袁先生不肯同意,一门心思想把你带回药王谷,他们一直在外面吵,后来还差点打起来,是绪将军上去拦的,还有你姐姐……”

“太不应该了,都什么时候还吵架,真不像样子!”

我故意严肃的语调并没有逗乐她,她嘴唇哆嗦着,极其难过地闭了闭眼,轻声道:“你知道最后你的尸体是怎么安置的吗?”

“怎、怎么安置的……”

“他们再如何争吵,终归不能让你以那么凄惨的姿态下棺入土——”

“能不能别说凄惨这个词……”

我听不下去了,当场在白芷面前来个后空十连翻:“看!我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姬宣袁无功捆一起都能被我一手打趴,是不是很厉害!”

她愣愣地看着我,眉心一蹙,泪却更急。

后空翻到一半的本人:……我不理解。

“最后是我说,你是我的恩人,可以先用我在医馆的房间,他们才没有再继续争下去……就在我的房间,花了足足两日,给你缝好了……尸体……”

我是真的想喊救命了。

我花了点时间让白芷镇定下来,具体办法是不带停地讲了十个冷笑话,最后白芷忍无可忍,道:“你这人!”

“我就是这种人啊。”我笑道,“你哭什么。”

顾不得男女大防,我主动握了握她的手腕,就这样朝她乐,白芷终于破涕为笑,可也没轻松过片刻,她睁大了眼,急道:“你活过来了,这事袁先生知道了吗?”

“他这不是没在药王谷吗……”

“那殿下呢?他一定还不知道你活了!你听我说,前段时间我去见过他,他就在山下的镇子里,是真的病得好重,你都想不到他会病成那样——”

我微笑着打断她:“他会好起来的,谁敢不让他好起来?”

对我这句话白芷好像没反应过来,只见她眼神闪烁,试探着说:“那,那谢少侠呢,以前你俩总是呆在一起,形影不离……”

“他。”我轻描淡写,“他知道啊,不过他现在也很忙,忙着振兴师门呢。”

为防她照着名单挨个儿问下去,我索性一次说清楚:“我醒来就直奔药王谷,除了中途碰上谢澄外,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我的事。”

“可是……”

白芷嗫嚅,她时不时抬眼偷偷看我的脸色,不用想就明白她是在纠结该不该问我如何做到死而复生,以及为何我不将复活的消息告知给这些故人。

这两个问题我都不太想回答,我便装作看不出她的困惑,单刀直入,道:“其实我这次是有事情要拜托你,才会喊你来这里见面。”

直说在这药王谷埋藏着袁无功的死劫肯定是不行的,那对白芷而言只会牵扯出更多的谜题,我并不希望将一个好不容易才走出阴影的姑娘又拉进这潭泥沼中,所以我选择换个说法。

“我想知道袁无功在药王谷有哪些关系亲近之人。”

我自以为光从这平铺直叙的问题里是看不出什么蹊跷,可白芷先是茫然愣住,随后恍然大悟,最后是欣慰颔首,笑容充满了长辈意味深长式的慈爱。

“这就对了。”她满意地道,“你放心,袁先生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他独来独往,药王谷很少能有谁和他说得上话。”

目中越发柔情:“还想知道什么,我来这里将近一年,有关袁先生的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面对白芷热切到不正常的态度,我略感局促地挠挠后脑勺:“就,他估计在药王谷呆了很久,应该有个把跟他一同长大,见证他过去的青梅竹马才对,我就想说有没有人知道他小时候的事……”

“哪儿来的青梅竹马,你看袁先生那样,说话又刻薄,处事又从不在乎别人感受,像是能有青梅竹马的人吗?”

“……”我沉默片刻,决定向恶势力低头,“你说得对。”

白芷满足地叹了口气:“你看,从始至终袁先生就只会主动来找你,其余人他哪里会瞧得上眼,只要你也主动一点,那就——”

“那他是什么时候来药王谷的?”

“这……”

被我冷不丁一打断,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吗?这个,我不太清楚,袁先生是谷主座下亲传,成名又早,至少十年前他就来到药王谷了。”

“能不能帮我查清楚,他是何时来药王谷,又是因何成名,有了圣手这个美称。”

“倒是可以帮你查,可你自己去问他不更快吗?”

白芷道:“毕竟袁先生这个月月底就会回来了。”

袁无功很快就会回到药王谷,于我这不算是好消息。

坏消息。

噩耗。

悲剧的前兆。

“是这样的白芷,从你的角度帮我分析分析,假如说,我是说假如,假如一对夫妻,丈夫外出务工意外身亡,妻子却在一年后得知他其实还活着……”

“你是故——这个丈夫是故意不让妻子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吗?”

“不是故意不是故意,丈夫也没办法,你就当他昏迷了一年,现在的问题是,这对夫妻其实也处于一个半和离的状态,就是说这种情况下,假如妻子知道他还活着,你说,会是个什么局面?”

白芷斩钉截铁:“喜事啊!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我:“很好,那我们再换一种假设角度,假若这个丈夫没有主动坦白,他压根儿就不想去打扰妻子如今安宁的生活,满心只余对彼此的祝福——”

“那就完了!”

“啊?”

“千万别!除非你——除非这个丈夫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祝福,他是祝福妻子的啊!他都死了一年了!换个人来骨灰早扬干净了,妻子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你怎么知道他有自己的新生活,你亲眼看见的?”

“我是没亲眼——”我紧急改口,“这个丈夫虽然还没有亲眼看见,但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测,人总是要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的,而且过去他们的夫妻生活也没有那么和谐,妻子未必会对丈夫念念不忘……”

白芷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咕咚吞口水,憋屈改口道:“也就是说,你觉得,丈夫最好还是要老老实实去坦白。”

“没错。”

“不坦白,我的下场——他的下场,可能会不那么美好。”

“别太担心了,你们可是夫妻,哪个做妻子的会不体谅丈夫的难处?”

我松了口气。

白芷神色极其怜悯,她补充道:“到时候记得要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

“别吃他给你的食物。”

“……”

“也别碰他递给你的水。”

“……”

“放心,你们可是夫妻,就是真的闹了点小矛盾,床头打架床尾和。”

“…………”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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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针对袁无功的死劫我并非持搁置不顾的态度,事实上当初将他掳至黑风岭前,我就已经针对袁无功此人做过全面的了解,只可惜受困于山贼这一低微身份,我能打听来的情报很有限,左右不过一些将药王谷圣手夸得天下有地下无的溢美之词,真正有用的信息是一条也没有。

等后来到了京城,又是一茬儿接着一茬儿的是非,倒是真的没精力再去和袁无功斗智斗勇,只能拜托身在医馆的白芷帮我多注意些,可就连这个请求都立时被袁无功发觉,直接断了我打听情报的念想。

若算上相遇前,我独自在黑风岭遥想天选之人风姿的那段岁月,我已经认识袁无功很多年。

可我仍然不了解他。

他就像是自庞大浓雾里生长出的一枝黑色鸳尾,足够高贵,足够神秘,有时候我分不清他究竟是那朵无害而美丽的花,还是浓雾本身。

没有人会在大雾天只身犯险,而这正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请帮我从这三个方面去打听。”

“他是何出身,何时来到药王谷。”

“他因何有了圣手这一美誉,他都有哪些较为出名的事迹。”

“为何谷中人,都对他讳莫如深。”

且不提青宵那个懵懂性子,至少就我看来,尽管袁无功在外名声甚佳,但药王谷上下对他的风评并不好。

或者说,在这为江湖所推崇的,以医者仁心著称的药王谷,袁无功就如同盘踞在光明后的阴影,花丛中深藏的一尾毒蛇,人人都知道他存在于此,人人也都不愿提及他。

……果然还是因为他嘴巴太坏了吧,就连我面对他,都得时时在心里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可想而知袁无功对待无关紧要的人会抱有怎样轻率傲慢的态度。

说不定这就是他死劫的来由,嘴巴太坏得罪太多人,结果在某个暴雨夜被人群起而为之,最后天妒英才死于非命——很有可能,稍微一寻思,就觉得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啊!

白芷去打听消息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完成的,既然袁无功要在月底才能回来,我干脆集中精力,想办法把山脚的姬宣和游荡的谢澄先送走,免得届时这三人陡然撞面,闹出不能预料的大灾难。

但谢澄已经知道姬宣就在附近了,他应该没那么嘴碎,主动跑去把我的事告诉给冰儿吧?

我又偷偷下山去看过姬宣几次,一次他仍在昏睡中,一次醒了,靠在床头,不过他身边有石老在,我不敢靠得太近,很快就离开了。

最后一次,他走出了厢房,夏日也披着很厚的大氅,就在客栈外那条街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石老陈奕等人似乎得了命令不许靠太近,便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我也一样,我顶着姬渊出品的丑脸,躲在小摊支起的蓬帐后,姬宣从离我两丈外的地方经过。

都来药王谷了,又病了,怎么不去找个大夫看看?

还是说他的病情十分严重,普通大夫根本无力解决?

我不能参透姬宣的想法,他拖在身后的影子颜色也很浅淡,疲惫步伐再慢,也终究走远了,我就只能看他的背影。

再等三天。我对自己说,再等三天,姬宣要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就要动用袁无功最为眼馋,也是我压箱底的治愈之术,强行将生命力分给他了。

三天眨眼就过,姬宣没有好转。

袁无功提前半个月回来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时回药王谷,药王谷外出远游的弟子都需得报备,他独自一人走进山门,悠悠闲闲消消停停,谁都不敢上前相拦,以他为中心,动荡迅速层层扩散开来,一句惊恐的“那个人回来了”口耳相传,一时全谷笼罩进凄风苦雨之中,如丧考妣,悲痛难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回来的不是妙手回青的圣手,而是生吃小孩的魔王。

魔王本人显然没有被排斥的自觉,只见他背着手,心情颇为开朗,这里揪朵祛毒的花,闻一闻,扔了,那里拔根入药的草,尝一尝,扔了,祸害完弟子辛苦数月的劳作成果,才站定在宗门集会的广场前。

在一片匆匆又狼狈的奔逃脚步声中,袁无功感慨道:“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你,站住。”

“对,就你,过来。”

随手在人群里逮了一个跑慢了的幸运男弟子,袁无功轻飘飘道:“去把青宵给我叫来。”

“小,小师叔是吗,我马上,马上就带他过来!”

连滚带爬的弟子如蒙大赦,惨遭点名的青宵连滚带爬,半炷香不到青宵就颠颠赶到现场,由于跑得太急,险些刹车不住在袁无功面前来个五体投地,他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回来了!”

“嗯。”袁无功道,“最近过得不错,脸都肥了。”

青宵捂住红润的腮帮子,抽搐着嘴角,硬生生挤出讨好的笑:“还好,还好,您这趟出门辛苦了,怎么不先去见师父?”

“师父自然要见,在那之前我得先问你,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师兄交代下来的事,那我当然是义不容辞,专心致志,鞍前马后,手到病除——”

“也就是办妥的意思了?”

“当然!您让我有空去带一带新来的小师侄们,我都做到了!嘿嘿,我青宵可是很靠谱的!”

袁无功垂眸注视他,半晌,绯红嘴角划出冰凉又戏谑的笑意:“你去看过他们种植的药田吗?”

“看了呀,都干得不错,他们每隔三日都会向我汇报呢。”

青宵乐呵呵的,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即将遭遇何等残忍的的命运,袁无功见状,笑意越发深,吐字越发柔:“只坐在屋里听汇报,没有自己去检查情况是吧。”

“师兄你,你怎么知道……”青宵顿时大惊,随后眼神飘忽,吞吞吐吐,“我去看过,只不过,只不过,只去看过一次……”

“里面有两株混进去的毒物,因为外观几乎一致所以很难辨别出来,我顺手清理了,但周围的药草也不能再用,青宵,这就是你的义不容辞,专心致志?”

“我……”

“知道该怎么办吗?去祠堂里跪着吧。”

青宵啪叽一声软倒在地,袁无功对这个不着调的小师弟失去兴趣,甩一甩长袖,面色平静地走远了,青宵自噩耗中勉强回神,忙大哭着追上去:“师兄!师兄我错了!我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懒散了,你说的我都听!师兄!师兄——”

青宵的哭诉毫无作用,被袁无功淡淡看了一眼后,耷拉着肩膀往祠堂去了。

不仅要跪上一个钟头,还得抄戒律,青宵哭哭唧唧抹着眼泪,我到的时候,乌云就蜷在青宵身边的另一块蒲团上假寐,大概是闻到我的气息,它抽了抽鼻子,睁开一双碧绿的眼,立刻就向我走来。

祠堂这会儿只有我和青宵,他又背对着我忙于哭天抢地,我俯身抱起绕在我腿边直呼噜的乌云,一边抚摸它温热的脊背,一边开口道:“不要告诉你大师兄,你撞鬼了。”

“前辈?”

“别跟他提起我。”

“为什么啊?”

“别问为什么,记得保密。”

青宵咬了咬笔杆子,他突然就精神起来,清清嗓子,狡黠地道:“帮你保密也可以,但前辈,你要帮我抄作业。”

“怎么帮?”

“你可以附在我身上!”

“那不还是相当于你自己写吗?”我失笑,“你犯的错可不算小,下不为例。”

我站在他身后,轻轻点中青宵的睡穴,并及时扶住他无声无息软倒的身子,这场面很像杀人灭口,乌云对此只懒洋洋摇了摇尾巴,完全不在乎饲主的死活。

我让青宵睡在边上,给他盖了我身上穿的外衫,乌云就盘在我的腿上,我坐在小案前,提起墨笔,在这个安宁到不可思议的黄昏,替他抄完了剩下的戒律。

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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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提前回谷确实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可问题不大,只要前期苟得好,我必然能在虎狼环伺险象丛生的药王谷成功埋伏到最后!

故我提前敲打了看起来口风很严实的白芷,和看起来口风就很不严实的青宵,让他们勿要在袁无功面前提及我的存在,前者对此表示:“唉。”

我:“不要唉声叹气,我有我的考虑。”

白芷愁苦地:“你能有什么考虑,无非是胆怂,不敢去面对袁先生罢了。”

我:“……”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了:“你是不是同我姐——就是徐英,你在京城跟她见过面对吗,也说过话?”

“自然,英姐姐为人飒爽,我心往之!”

怪不得白芷现在说话一股将我拿捏彻底的家长味儿,原来是去我姐那儿取过经。

白芷能拿捏我,我自然也能拿捏青宵,食物链就是这么无情且不讲道理。

祠堂内,青宵捧着我替他抄完的戒律,欢天喜地:“真帮我写了哇,前辈你真好!但前辈你的这个字……真的好丑!哈哈哈!”

“我那是在模仿你,不然一眼就会被人看穿。”

“放心啦,大师兄不会闲着没事儿来检查这种抄写作业,不会有人看穿的!”

青宵兴冲冲跑去把作业交给了惩戒堂的长老,被笑着教育了几句,他也不沮丧,又噔噔噔跑出来找我。

“前辈,前辈!你还在吗?”

我耐心回复他:“在,还有作业要我帮你写?”

“不是!你小瞧人,除了我大师兄,才没有人会那样欺负我!”小少年双手叉腰,好似一头莽里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鹿,他得意洋洋地道,“我的身体,用起来感觉如何?”

我:“……你好好说话。”

“有没有让你感到久违的活力,是不是青春满满让你充满不舍之情,毕竟我是年轻人嘛,哈哈哈!要是你以后还会帮我写这种作业,我偶尔把身体借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啦!”

我懒得搭理这样无聊的对话,留下句“脸掐着挺软”,就将青宵涨红了脸,滋儿哇乱叫的反驳扔在脑后,这个时候袁无功应该已经见过谷主,回他的房间休息了才对,我决定溜过去,偷偷看眼情况。

我此前也来这间孤僻的院落里踩过点,除定期有人打扫故灰尘无几外,可谓要啥没啥,一派荒芜,我不晓得袁无功身为谷主座下亲传弟子,又在外享誉美名,怎么会甘愿住在这种地方,可转念一想,他的住处好像从来都是如此。

在黑风岭同王府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暂且不提,京城医馆可是专门准备了他的卧房,我头回进去,里面冷清得看不出有人居住于此,说屋主是姬宣那种苦行僧还有可信度,要往袁无功这只花蝴蝶身上联想却是万万不能,后来是我经常有事无事去看望他了,袁无功才渐渐往里开始添置物件。

他在京郊还单独有套小院,那里面可真是奢侈又风雅,不过袁无功几乎从不在那里宿下,唯一一次也就我开无双同谢从雪对峙后,他濒死的我带回了那里,然后五日不眠不休,将我强行从鬼门关暂时拖了回来。

锦衣玉食理所当然,吃糠咽菜也能自得其乐。

他看上去很讲究,可眼前远离药王谷所有人,孤零零落座在山脚的小院却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我脚踩在树杈上,和一只鸱鸺蹲在一处,此刻已然入夜,院子里黑洞洞的,窗下无光,袁无功似乎没有回到这里。

这大晚上的,他不回自己屋休息,还能去哪儿?

我心中生疑,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他或许是去找姬宣了,袁无功既然回到药王谷,那他不会不知姬宣就在山脚小镇,这二人算是交情匪浅,袁无功又是那种见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要扑一下惹惹看的倒霉性子,堂堂摄政王病重至此,他不去看热闹才是奇怪。

袁无功若能出手为姬宣看病,那自然最好不过,就怕他过去一顿冷嘲兼热讽,叫人雪上加霜。

然就在我正欲跳下树赶去山脚,青瓦石板路的尽头,有人来了。

夏蝉与鸱鸺一声声鸣叫,明亮夜露结成人间的月轮,那人径直走到树下,仰起头看我,他开口道:“你在等他?”

片刻,我点点头,谢澄又道:“他还在谷主那里,看情况今夜会回来得很晚。”

“嗯。”

“你一路匆匆赶来药王谷,就是为了找他?”

“是。”

谢澄沉默一阵,他平静地道:“好,我能做什么?”

“回寒山门去。”

在我的这句回答过后,谢澄又不说话了。

我开始犹豫不决,这会儿是该跑去偷听袁无功同药王的对话,还是继续留守,现在才去偷听估计也听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了,可呆着不动好像又只是单纯在浪费时间。

我说:“你跟他们也吵过吗?”

谢澄一动不动站在树下,是漆黑而无言的一道影子,我抬眸看向他来时的小路,目极远眺,袁无功还没有来。

“没有吵吗?”

“和那两个人吗。”谢澄说,“以前经常吵,后来就没有了。”

“那当时呢,白芷说他俩吵得很厉害,你没有吵吗?”

谢澄忽然笑了一声,我收回视线,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他苍白极了的脸上,星星点点,那里储有流动的银河。

他手掌按在树干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都说不赢那两个人。”

他说得很慢,笑得也很慢,都不像是笑声了。

“那就不要跟他们吵。”

“我不会再跟人吵架了,我也不想再这样做。”

我嗯了一声,问他:“你知道姬宣是怎么回事吗?”

“你说他生病的事?”

“对,你知道他为什么生病?”

谢澄还在笑:“我不知道,但他自己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废话吗。

“你想让他的病好起来?”

“你有办法?”

我问得诚心实意,谢澄偏在关键时刻扯起毫不相干的话题:“你希望我们吵架吗?”

“……”

“你的希望是什么?”

越说越离谱了,我感觉谢澄在愚弄我,尽管按理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我还是感到了一丝冰冷的怒意正贴在太阳穴边生长。

我依然诚恳地回答他:“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很好。”

谢澄长久凝望着我,他仰着头,只是微妙错开了一个角度,月光便不再落进他眼底,我也不再看得清他的神情。

“姬宣不会好了。”

说罢,他就从这里离开了。

我又是一个人蹲着了。

袁无功果然很晚才回来,夜深人静,我半闭着眼在树影里假寐,听见他脚步声顿时浑身为之一振,他走得很快,一阵风似的,眨眼进进了院门,我忙跟上去,只见他大袖拂地,面无表情,进屋第一时间便紧紧关了房门,独留我在外抓耳挠腮,心中懊恼早知如此就该直接蹲点在他卧房里,免得如此尴尬境地。

我以为他回到久别数月的药王谷,怎么也得在院子里月下独酌,抒发一下心绪念几首诗之类的,这才符合他那身风流气质,结果他倒好,跟身后有鬼在追似的,进屋那么快,怕鬼就不要一个人住在这种偏僻地方啊。

于是他落锁的那一刻,我二话不说就蹑手蹑脚上了屋顶,可怜好端端的无双尽给我拿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先是趴在瓦片上听里面的动静,等了许久,奇怪的是自袁无功关门后,屋中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响,难道他是太累,这就上床歇息了?

我思来想去,到底揭了片瓦,往里看去。

袁无功就站在房门口,一步也没离开,就仿佛是进门瞬间便回身站定,脸几乎是贴在门沿边,如果我没猜错,他正睁大眼睛透过那条缝隙往外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毫无预兆地一把打开门,快步走回院子里,我早就在看清他那副诡异情状之时便大气不敢出,他面上始终不见波动,行动上却明显是心绪烦躁,来来回回在院子里检查了三遍,也就幸亏我依靠无双和他躲猫猫,不然根本没法在这样的搜查下藏身。

他终于不找了,停在院子中央,我就躲在不远处的一丛花圃里,压着狂乱心跳看向他,袁无功头微微垂着,黑发自脸边牵连滑落,现出半个雪白耳垂,我本能咽了口唾沫,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细碎的哭声。

幽幽咽咽,哽咽难言,他双手捂住脸,肩膀不住抽动着,哭得伤心又痛苦,换以前我就得马不停蹄去安慰他了,可眼下我只觉心惊胆战,月夜孤山,小院一座,容姿近妖的美人,以及这异常的举动——不,阿药在哭,既然他在哭,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夜风吹过,他蛛网般的发丝顺势拂动,朦胧好比经年的梦,我能窥见他的十指正虚虚按在脸上,那对本该浸满月色水光的眼瞳……正在以极为疯狂的气势来回不住轮动,他躲在自己的头发与手指后,一刻不停地在这除他外理应无人的院子里寻找,而与此同时,他的唇舌依旧在发出那叫人心怜心碎的泣音,一张脸以鼻翼为分界线上下割裂开,此情此景我光是看一眼,全身就陷入了久久的僵直,血液结冰,不能再流动了。

哭了足足两炷香的功夫,他放下手,若无其事将头发撩到肩后去,脸上半点泪痕都没有,袁无功转身回屋去了。

这回,他没有关门。


评论不足,我就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真的很想把这篇文直接删了。

评论麻烦,我写文也麻烦。

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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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我连着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还算正常,是袁无功戴着恶鬼面具,举着四十米长的砍刀,似大笑似哭嚎,狂追我三千里,在最后一刻他高高跳起,带着彻骨的怨恨一刀狠狠砍在我肩上。

第二个则有些奇怪,我梦见我走进京城那间熟悉的医馆,我走进去,先是看见木然倒在一把高凳上的英娘,风干的泪在她脸上留下清晰而凌乱的痕迹,绪陵就站在她身边的阴影里,靠在身后的墙上,胸前未卸的盔甲溅满了他人的血。

我绕过抱着脑袋一言不发的熊瞎子们,我自然不知道梦中的我想要做什么,但看起来我似乎目的明确,我往里走,上楼,在踏上最后一步阶梯时,一人陡然从拐角转出来,踏着沉重狼狈的步履,他撞到了我,他连道歉都没有,死灰似的病气一路追着他,下了楼梯便连同着泪水一齐化作雾气消失了。

冰儿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得去帮自己的妹妹,赢家也有赢家的忙碌。我这么想着,继续沿着姬宣来时的走廊朝深处走,没走几步,遇上安安静静靠坐在门边的谢澄,他也和熊瞎子们一样深深埋着脑袋,怀里抱着剑——好像不是剑,他抱着那种东西不觉得渗人吗?

我推开门,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屋里似乎有什么让他害怕的事物,我已经杀了谢从雪,这天下不应该有谁能再威胁到谢澄才对,难道谢从雪诈尸了?真是祸害遗千年,那狗东西可不好应付啊!

屋里不会有谢从雪,我很清楚,可看了谢澄那副胆怯的模样,我也莫名心慌起来,我走进去,袁无功正背对着我坐在床头,手里似乎有条不紊地做着什么动作,唰唰唰的,湿漉漉又很黏稠,唰的一声,他的手捻着针线拉出去,收出来,再度长长地拉出去,红线缠绕在那冰冷指尖,就如同被驯服的游蛇。

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我来到他身后,他的侧脸显得专注极了,白色的脸,绯色的唇,还有乌黑的长眉,每一处都很好看,每一处都缺乏活气,像是冷却的陶俑,分明质地坚硬,绘彩上却布满不知何时产生的裂痕。

唯有那一双快活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让人想到濒死的饿殍在生吞活剥一顿鲜美至极的大餐。

越过他的肩头,密密的红线仍在不停穿梭,姬宣缝纫的手艺不错,没想到袁无功在此道上同样是高手,他带着满足的意味,用漂亮的同心结为自己的工作进行了圆满收尾。

然后他站起身。

袁无功将补好的心脏放进了闻人钟空洞的心口。

我不明白这是我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主神有意让我看见的过去,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躺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死亡如此温暖,诈尸对他而言是一种残忍。

黎明前,我做了第三个梦。

一改前两个的画风,或许是近日常与青宵打交道的缘故,我居然梦见了对方。穿着年轻弟子统一的服饰,我一瞧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心中就笃定这是青宵,他抱着一筐晒好的草药,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喊了几声他也没理我。

莫不是这小子在报复我先前也不搭理他的事,他气性未免也太大了,我追上去,在那单薄的肩膀上一拍:“喊你呢,怎么不理我?”

青宵顿了顿,只见他缓缓侧过身,抬目看向我。

不是青宵,比青宵更年幼,是我从没见过的另一个小少年。

少年道:“你认识我?”

见我一时未曾回答,他眉梢也跟着稍稍扬起,很平和地朝我点头,就要走开,我本能拉住他的手臂,他对人没有防备,被我拉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药筐顿时掉在了地上,滚两圈便不再动了。

“你、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我紧紧攥着那条手臂,口齿不清地道,“你不认识我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生气,但表情变得很迷惑了。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是、我是……”

我回答不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他任由我拉了一会儿,俯身把药筐重新抱起来,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无损坏后,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往前走,他没有甩开我,我下意识跟着他,走着走着,就不是我在拉他,而是他隔着衣衫,轻轻牵着我发抖的手腕了。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他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道。

我说:“做梦来的。”

“这里是你的梦?”

“……我不知道,这里不是梦吗?”

他看了我一眼,很浅地笑了笑,摇头,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认识我?”

既然不是梦,那一切都太奇怪了,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伤心,忍不住咕哝道:“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又?”

“你总是在耍我,你嘴里没有老实话。”我开始跟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反正他也确实才掏过我的心窝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少年道:“你是来治病的吧,和家人走散了吗?先去我屋子里坐一坐,我帮你找他们。”

这话他又说对了,我和家人走散了很多年,他讲话半真半假,太难以捉摸了。

“你刚才问我叫什么名字。”

“对,能告诉我吗?”

“我叫相公。”

一听这话他立刻不走了,少年惊得睁大了眼,那充满无措的神色和青宵很像,他竟然结巴了一下,道:“什么?”

“什么什么?”

我有意要耍他,他很快回过神陷入沉吟,末了诚恳地道:“所以陪你的来的是令夫人?能否告知她的名姓,我好去替你寻找。”

“他叫阿药,你能找到吗?”

“只说小名,寻找起来可能麻烦一些,我会尽力的。”

难得他这么一板一眼,再逗下去就没意思了,他刚要牵着我往自己住的地方走,我伸出手,摸了摸他脸边蓄着的垂发。

“这个发型很好看,为什么不一直留?”

刘海往两侧分开,露出大半个明净光洁的额头,他的脸本来就生得秀气,这样一来就更像个小姑娘了。

他没回答我,只偏过脸避开我放肆的手,我渐渐觉得无趣,我想回到上一个梦中看清那个故事的后续,我是如何回到黑风岭,又如何被安葬,英娘哭了多久,绪哥是否在生我的气,姬宣为什么会生病,谢澄为什么不再愿意与人争吵。

这么多人中,只有袁无功表现得最正常,是因为他身为医师,早已见惯生死吗?

我忽然开口道:“你不要变成阿药,阿药不是好东西,你不要变成他。”

我略微一挣动,他就松开我的手,如水般清明的目光不悲不喜仰视着我,我也回视他,我还想去摸摸他的头发,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最后我却没有这样做。

“阿药不快活,所以你不要变成阿药。”

他太早熟了,明明只有丁点大,从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却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或许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又或许没有,总之他点头,说好。

“你要走了吗?”他问得比我还要突然。

“对……应该是这样。”

“你还会再回来吗?”

这是个和让我回答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一样困难的问题。

如果在这里的是长大后的袁无功,肯定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三十六种手段七十二般花样齐上阵,非要从我嘴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可,但眼前的人还不是我认识的袁无功,我不给他回答,他就不会强求。

漫山红花开放,那时的药王谷,仿佛并未种上紫藤萝。

“再见。”袁无功轻声道,“再见,相公。”


上章阿药不是心血来潮想要躲猫猫,也不是发现了闻人钟的踪影想要诈他,他只是单纯没有接受相公死去的事实,一年以来执着于午夜梦回的故人而已。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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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无功回谷的第一天,黑风骤起,阴云压顶。

袁无功回谷的第二天,雷鸣阵阵,暴雨不停。

袁无功回谷的第三天——青宵发出绝望的哀嚎:“救命啊!”

“我师兄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怎么比以前还要阴阳怪……还要苛刻严厉了?我就是从他身边路过都要被一连嘲笑,我做错什么了我?”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什么叫没有那么夸张,你、你出去问问,现在药王谷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往咱们大师兄跟前凑,对,也就白师姐你好像没被他凶过——因为你是姑娘吗?我是输在了性别上吗?”

白芷斟词酌句:“袁先生是对男女一视同仁的,应该不至于会为着性别多照顾谁……”

“确实。”青宵双目无神地喃喃,“否则依师兄那副长相,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局面……辣手摧花,狠毒无情,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他整个儿上身趴在石桌上,夏日的暑气还很盛,青宵就如同被树冠外的烈阳蒸得融化掉的冰点,红扑扑的脸上写满生无可恋:“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凶,这么久不回来,一回来就使劲儿发作,谁招他惹他了。”

白芷默默无言,只是抬手给可怜的青宵倒了杯甜滋滋的凉茶。

随后她抬起头,用充满责备的目光看向躲在枝叶间的我。

在睡梦中被突然狠狠踩了尾巴的乌云也不会比我更震惊,我顿时瞪大眼,食指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这也能怪我吗?阿药他自己脾气坏,怎么也能赖在我身上?!

白芷坚定点头:这必须要怪你。

“既然他这几日心情不好,你就少去袁先生那里晃悠了吧?”

“我也不想去啊,可我午后就有一个考核,就是师兄来负责给我评测——他肯定又要说我粗枝大叶不够下细了!可恶,明明师父都会夸我说我聪明,就只有师兄,从来对我没一句好话!”

半大少年拉着白芷咕咕唧唧里里外外地抱怨了一通,甚至还仗着吃小孩儿的活阎罗此刻不在,又大着胆子说了好几句袁无功的坏话,白芷一边苦笑着听,一边时不时隐晦瞥向我,目中催促之意一览无余。

她在催我去向袁无功坦白,要我完完整整出现在这些故人眼前,可我不去见袁无功,这和袁无功脾气坏有什么关系,他的脾气一直都不太好,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好也是装的。

“好了,袁先生待你严厉,那说明他对你予以厚望,袁先生有多厉害你还不清楚吗?这是好事呀。”

“是好事没错,但我真的有点怕他……”

青宵瘪着嘴,蔫巴巴的没精打采,白芷的安慰也不起效果了,而乌云恰在此时踩着小碎步跳上石桌,爪子开花伸了个懒腰,那根细长尾巴在青宵眼前施施然摇了摇,紧接着——

青宵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

“喵?!??!!”

“哈哈!我有主意了!”青宵不顾乌云的抗议挣扎,将它强行勒进怀里,“等会儿考核,我把乌云也带去,这样大师兄说不定会看在我替他照顾了乌云的份上就放我一马!”

他说着就抱起乌云跑开,看那好不容易找到救兵后兴冲冲的背影,可想见袁无功的考核给人孩子带来了多大的阴影,乌云的喵喵叫声被青宵颠得一路直颤,等他俩彻底消失不见了,我才从树上滑下,认命地坐到白芷旁边去。

白芷看了看我,心平气和:“我还什么都没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听,我说了有什么用,难道我说了你就会老实去见袁先生吗?”

我拿起青宵方才用过的茶杯看了看,又故作镇定地放下:“见是肯定会见的,只不过我还需要再做一些准备……各种方面……各种意义上……”

“还要做什么准备?你让我帮忙打听的消息一时片刻还没法拿到手,你就是在等这个?”

“也不只是这样……”

我吞吞吐吐,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终于让白芷忍无可忍,我正紧张地把玩着她袖口的流苏,编成几个丑不拉几的蝴蝶结,她直接从我手里抽走,严肃地道:“你可是不如从前了,从前你哪里会这样举棋不定,恩公,你分明不是那样腌臜下三滥的小人,可你就这么难以面对自己的妻子吗?”

“这不是举棋不定,我只是还想再多琢磨一会儿……”

“琢磨什么,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大可以自己去问袁先生,还是说绕来绕去,你依旧在害怕?你怕袁先生给你脸色看?”

我立刻摇头若拨浪鼓:“没有的事!”

“那你还在犹豫,有什么好犹豫,你多耽误一日,袁先生他们就多难受一日,你究竟想清楚里面的利弊了吗?”

这厢白芷话音刚落,她脸色就微微变了,我抬起头快速看了她一眼,就又把脑袋低下,不做声地摆出受训的姿态。

“……我不是在怪你,恩公,你知道的,你们夫妻的事,你们自己才是最清楚。”

“没有,你说得对,我就是举棋不定,利弊不清。”我嘟囔道,“越活越不如从前了。”

能感受到有柔和的视线凝在我头顶,又是温暖的掌心不带半点压迫地靠过来,我任由白芷宽慰般一下下抚摸着头发,她不再说我,我却越发心有愧疚。

又过了许久,我说:“我那天晚上,看见阿药他……”

“看见他什么?”

“他、他睡得不太好,我不知道,他看起来……很奇怪,他不睡觉,就好像在到处找、找……我。”

简单的一句话,硬生生让我卡壳成许多个含糊分段,那夜袁无功的情态只是回想便叫人心惊,白芷听后却并不惊讶,仿佛对此早有料到,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抬头看她。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青宵很怕袁先生,指不定一会儿的考核要出什么岔子,你去盯着点吧。”

“我知道,我会去的。”

“恩公。”

白芷喊住我,只见她站起身,朝我轻悠悠抿唇而笑。她认真且笃定地道:“其实举棋不定利弊不清,也没什么不好,恩公,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药王谷每月都有考评,青宵这样辈分颇高又天资聪颖的弟子通常都是作为考官去给别人出题,奈何袁无功一朝回谷,他就被灰溜溜打回了小师弟的原型,只得咬着个笔头,和其余人一同在主殿广场参加评测。

一眼望去,数十张小案后都是坐了愁眉苦脸的弟子,我是不太清楚他们面前的考卷上到底出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题目,想来应该都是奔着要人英年秃顶的目的去。青宵先前叫嚷得那叫一个委屈可怜,真上阵就看出了不一般,全场只有他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的翻页声让周围人频频侧目,我和他明明非亲非故,竟也深觉与有荣焉。

而小案正对的那方玉白阶梯上,袁无功没骨头似的靠坐在那里,松松垮垮的长袍沁着难得的凉意,他脸上搭着本书,在众多弟子幽怨的注视中旁若无人地假寐,我一瞧这位不好好穿衣服袒胸披发的浪荡德行就觉得牙根发痒,真恨不得下山去把躺病床上的姬宣紧急拉过来,让袁无功好好学学什么叫仪态,什么叫男德……这像什么样子!

乌云一本正经地蹲坐在他手边,与前主人坐没坐相形成明显反差,二者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倒与它腻在我怀里发嗲的模样大有不同。午后的阳光太盛,考生们个个晒得昏昏欲睡,它忽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谁,袁无功就抬手将书册略微掀起。

“差不多了。”他仍闭着眼,连说话都拖着软绵绵的长调,不明内情的还得以为这里是供他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青宵,你写完了吗?”

青宵立时从无我无他的高深境界里抽身而出,他笔尖一颤,很心虚地回答道:“写完了。”

“拿来我看看。”

青宵岂敢不从,只好磨磨蹭蹭地过去了,袁无功一手漫不经心抱过凑上来看热闹的猫,一手从青宵手里接过考卷随便翻了翻,不过片刻就又将考卷还给了青宵。

“答得不错。”

“真的吗师兄?”

“假的。”袁无功冷冷道,“你是谷主座下亲传,你看写的都是什么东西,你把你这份答卷拿去药房,你看他们能明白你在写什么吗?”

“意思到了不就行了嘛!反正师兄你也看得懂,我又没有答错,稍微省两句也是节约墨水……”

青宵越说越没底气,他偷偷看了看底下仍在答题的弟子,小声恳求道:“给我留点面子,我以后可是还要当考官呢,师兄……师兄,别拎着这么一点小节不放嘛。”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青宵要完。

果不其然,袁无功微笑起来,那笑容别说是一脸菜色的青宵,当场溜走的乌云,我见了都双腿打颤脊背发寒,因为这通常预示着一碗放满黄连的苦药,一场作天作地的哭闹——袁无功丹凤眼深深弯起,含着笑轻言细语:“原来在你眼中,这是小节。”

“不是小节不是小节,我就是想偷懒打个俭省——”

“我听谷主说,你是年轻一代弟子中最翘楚的那一个,要是就这么发展下去,有朝一日谷主之位也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看病的,我坐不了那个位置的!”

“是啊,否则我还真要担心,哪日你成了谷主,会不会一脚把我从这里踢出去呢……”袁无功看了看屋檐外的日头,指节装模作样蹭了蹭眼尾,态度却是更诚恳了,他唱戏似的叹息,“毕竟将我这样不受欢迎的人俭省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就像你这张答卷,药房就是理解错了害死病人又能如何,那是他们的问题,只是小节啊。”

青宵不犟嘴了。

他安安静静在原地立了会儿,竟是径直撕了自己的答卷,随后深深向袁无功鞠了一躬,不言不语去取了备用的考卷,重新回到自己那张小案前坐下,开始从头答题了。

底下弟子个个挠头苦不堪言,幸好药王谷基础素质良好,无人敢在活阎罗眼皮子底下作弊,袁无功却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一摇三晃地站起身来,扶着朱红的柱子,姿态与其说是浪荡洒脱,倒不如说是矫揉至极,那蜿蜒衣角窸窸窣窣从每张小案边滑过,剧毒游蛇嘶嘶作鸣,乌云始终跟在他身后,袁无功穿行在考生间,很是好奇一般睁大了眼睛,带着那抹浅淡的笑意,从第一排逐步看到了最后一排。

然后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那句轻嘲:“都养了些什么废物。”

乌云迟疑地缩了缩前腿,没有再跟上他,袁无功毫不遮掩地打着哈欠,乌黑长发就如猫尾巴一般在身后摇晃,他自顾自离开了。


阿药:得找个人继续阴阳怪气,就决定是姬宣了。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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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够谱,凶完人,药王谷大魔王揣着手,悠悠闲闲走在道路中央,几乎是所有人见到他的人都噤声敛息向边上退去,偶尔有几个和颜悦色上来打招呼的,袁无功压根儿不理睬人家,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了。

可最后他还是停了下来。

袁无功注视着拦在他身前的女子,自尖削许多的下颔再到笔直得过分锋利的鼻梁,这张漂亮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动容之意,少顷,他面无表情,吝啬地吐出两个字:“有事?”

小药童们早就晓得了此人的厉害,各自躲在花圃中,廊柱后,屋檐下,探着个好奇的小脑袋想要偷听大魔王和人的对话,袁无功只是抬起眼平静地扫过去,他们就吓得忙不迭作鸟兽散了。

“时隔数月先生回谷,我还没来问候,先生旅途可顺利?”

“我若说不顺利,你又该如何作答?”

白芷闻言便笑了,对袁无功恶劣的态度不以为忤,她的语气依旧温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先生往前看就好。”

袁无功双手始终揣在宽大袖袍中,他比白芷高出一大截,视线轻而易举就能越过姑娘的头顶落在远处群山间,似乎在静静出神,而下一刻,他冷声道:“说你想要说的事。”

“我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先生——”

“再讲废话,就别往我跟前凑。”

“好,我知道了。”白芷道,“先生这趟出门可是去了黑风岭?”

袁无功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白芷似乎也没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又道:“毕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那个日子,先生可在黑风岭遇见了什么人?”

“你想说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王爷?”袁无功倏然扬起眉梢,他颇有深意地看向白芷,柔声道,“原来如此,你也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

“王爷病得很重。”

“他惯爱自寻烦恼,随他去吧,说不准他死了才是好事一桩呢。”

白芷顿了顿,低低道:“无论如何,有人死去都不会是好事。”

对此等柔软纯善的言论,我以为依照他袁无功向来的脾性,接下来该说的便得是尖酸刻薄的嘲讽,他却微微弯下腰,审视眼前人片刻,相当认真地问道:“你恨那窝深夜闯入你家中的劫匪吗?对女子而言,没什么比清白之身更重要了吧,你被他们毁了,你恨他们吗?”

“我……”

“莫名其妙有孕在身,又被毫无道理地夺走自己的孩子,你恨太子吗?恨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吗?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愿意将他们碎尸万段吗?”

一句接着一句的追问,白芷不再开口,她的侧影是如此娴雅,娉婷立在药王谷的风中,任何人都看不出这是一块曾被摔毁的白玉。

“有人死去不会是好事。”袁无功淡淡道,“真敢说啊。”

语罢,那高昂不过片刻的情绪便又淡了下来,他同白芷默然相对,不知过了许久,先感到不耐烦的还是袁无功,他迈开步伐,就像对待先前那些不知所谓的人一样,将陷入沉思的白芷独自抛在脑后了。

“袁先生——!”

回头的刹那白芷猛的止声,我明白她不再进一步相劝的原因。

袁无功走的,分明是通往山门的那条道路。

跟踪是个技术活,是技术活就分难易程度,如果说跟踪青宵是入门教学,随随便便传音入耳就能唬得他至今认定我是他的背后灵,那么跟踪袁无功,则是直接从入门走向入土,难度由深八千里的海沟到高十万丈的山巅,如果没有无双傍身,我可以考虑回黑风岭把自己原地埋了。

其实现在做这个考虑也不算太晚,我一路跟踪袁无功到山脚,看见他大摇大摆走向姬宣下榻的那间客栈,最后袁无功终于在大堂前同闻讯赶来的石老对峙上,只听他开口就是冥场面:“人死了吗?”

石老:“……”

躲在边上的我:“……”

陈奕本能拔剑,他这动作一出,巡逻的队伍如临大敌,纷纷站定戒备,我在唰唰的冷剑出鞘声中顿感头痛欲裂,可袁无功一派安然,甚至还有闲心在刀快架到自己脖子上时再跟了句火上加油:“死了就早点收尸,后山多的是地给你们埋,这天气尸体但凡多放两天就容易有味道,你们也不想让王爷落到那样的地步吧?”

这么说着,他完全无视了颈边的威胁,绕过面色冷淡的石老便要上楼去,若非千钧一发之际陈奕撤剑速度够快,恐怕血溅三尺过后真正有收尸需求的人就会成了袁无功自己——可能他就是冲着这个去的,诡计多端的圣手大人这些年到处碰瓷,药王谷好歹名满江湖,是缺他这点收入吗。

万籁俱静中,他上了两步阶梯,回过头,一脸奇怪地道:“来个人带路啊,难道要我一间房一间房找过去吗?”

什么叫得寸进尺,什么叫反客为主。

这波操作惊艳四方,我决定多跟着袁无功学点。

不要脸的袁无功独身闯进戒备森严的客栈,还得到了贵宾待遇被人一路领着进去,而要脸的我只能潜行到底,提心吊胆躲过一众耳目,等两位天选之人在厢房成功会晤,我也累得没了半条命,不止身体累,心更累。

袁无功大马金刀在床前坐下。

“手。”

“……”

“看我做什么,自己不把手伸出来,还等我来请你?”

“……”

“嗯,舌头。”

“……你来干什么?”

袁无功盯着姬宣,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舌头。”

姬宣:“……”

僵持许久,见姬宣不配合,袁无功也不坚持,直接就当撒手掌柜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翘在空中舒舒服服地前后晃了晃,他两手抱在脑后,不远处敞开的窗户投下午后散落的阳光,是金色的,也是透明的,原本这附近就少有居民敢接近,此刻更是安静得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床榻浮在寂静的水面,摇晃的椅脚任由海浪推波助澜,他们所处之地连可供栖身的孤岛都缺乏。

袁无功的目光十分专注地追着天花板上移动的光斑,有时乌云也会像这样。他忽然说:“来药王谷不是为了看病,是为了什么?”

“我有别的,别的事情要做……”

“哈哈,不愧是殿下,都病成这副模样了还牵挂着公务,令妹不考虑再给你多加点俸禄吗?”

姬宣不言不语,艰难地撑起上身靠在床头,每个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袁无功扶都不带扶,冷眼旁观,末了还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上一句:“很好,摄政王是个美差,这可真是有气势极了。”

姬宣竟短促地笑起来,可似乎牵动表情本身就是一件会抽干他所剩不多精力的难事,那真心实意的笑意在憔悴容颜上一闪而逝,他非常勉强地稳住摇摇欲倒的身体,终也只能陷在两个重叠的软枕里,乌黑长发落在细长锁骨边,经受不得半点风浪的羸弱姿态叫每个知晓他战场功绩的人心惊。

“笑话我。”他疲惫地道,“那就笑话。”

“我笑话你做什么,你了不起啊,我真恨不得给咱们殿下搬块贞洁烈夫的牌坊来,谁见了你不得感慨一句用情至深,可惜谁都能见到你这副模样,就是相公见不着,可惜,可惜啊。”

姬宣很轻地弯了弯唇角,待袁无功阴阳怪气告一段落,才道:“给我拿个苹果。”

这回轮到袁无功沉默,他看了眼摆桌上的新鲜果盘,居然真的递了个红艳艳的苹果过去,姬宣喘了口气,勉力将它握在手心,瘦得贴骨的大拇指来回轻轻抚摸着。

袁无功:“不削皮?”

姬宣:“不吃。”

椅脚噔的声稳稳落回地面,袁无功又开始上下打量姬宣,他冷不丁道:“你是真想死?”

“怎么可能。”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姬宣摸着苹果,似是一时忘词,连那对深嵌在凹陷眼窝里的珠子都凝固了般一动不动,他恍神很久,那把较之过往单薄不少的脊背犹如弓满弦断,在突兀地一震后,他便捂着嘴唇重重地咳嗽起来。

歇过一阵,姬宣说:“我也不知道。”

“你来药王谷有何目的?”

“……”

“我不太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殿下,宣殿下——你应该不是奔着复活死人的秘方,才千里迢迢特意来这里吧?”


殿下前究竟能不能加字我这两年也没有太弄明白,但这篇文从一开始就写过宣殿下,就暂时在这里这样写吧。

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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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句问话后,房间内久久无人开口。

姬宣不回答,袁无功不追问,而我就在漫长的沉默中,体察到自己呼吸停滞后的窒息。

无论姬宣的回答是什么,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也不是我跟来此地,希望了解的话题。

一方窄小的天光下,那纤细到随时会断裂的发丝在枕边摩挲出沙沙声响,只见姬宣偏过那颗无力的美人头颅,拉长的颈线将命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他拢着不该出现在夏日的厚重被衾,长久地靠在床头,凝望窗外静谧的午后。

“是。”姬宣平淡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袁无功快速眨了眨眼,笑道:“那就说得通了,我还在奇怪呢,穷乡僻壤有何价值能请动金尊玉贵的摄政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中慢悠悠绕着圈:“十腹之子,合以赤胆忠心,可保人长生不老——可使人起死回生,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殿下,你这可是又回到原点了。”

“你想错了。”

“我哪里想错了,你不是来药王谷确认这道秘方吗?毕竟当初寒山真人在事成前夕功亏一篑,你对秘方的可行性有所怀疑也很正常。”

“是,但你想错了。”

袁无功停下脚步。

很快他转身看向床上的病人,在三位天选之人中若单论武力袁无功绝不算拔尖,他的非凡绝不体现在莽夫之力,可姬宣病重至此,但凡袁无功一念心起,就能轻而易举将其就地斩杀。

姬宣对此应当心知肚明,可他依旧望着窗外,手里也依旧握着那个苹果。

“我是来确认这道秘方是否真的存在,但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复活谁而来。”光从姬宣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心绪上的波澜,只有他拇指指腹不住抚摸着掌心艳红的果实,他道,“死者不会复生,我从前这样想,现在也一样。”

“那若秘方真的存在,也确实可行。”袁无功意味深长地道,“若真是如此,你当如何?”

“要想做到长生不老起死回生,在十腹之子赤胆忠心外,究竟该怎么利用这些收集起来的祭品,秘方上会给出相应的记载,而若世间真的存在让死者复生的禁术……”

姬宣顿了顿,倦怠地道:“有生之年,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它永不能重见天日。”

“因为它要求的代价太过惨重?”

“是。”

“因为它一旦真正现世,就会在朝堂江湖搅出蔓延百年的腥风血雨,就如谢从雪所做的那样?”

“是。”

“不止于此吧,哈哈,姬宣,你以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能说服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在恐惧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吗?”

那刻意抬高的嘲弄笑音中,袁无功的恶意甚至不屑于隐藏,他唱戏似的拖着余韵,意犹未尽,将一只垂死挣扎的耗子逼进角落,猫总能从这样的行径中得到快乐。

可惜姬宣并不能对他的倾情表演提供相应的回馈,姬宣就像没有听见袁无功说的话,连眼睫也不曾有半分颤动,那对黑得不透光的眼珠就更不用提,它们仿佛早已忘记转动。

“为自己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有意思……都到了今天,殿下,你也还是说不够谎话啊。”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怀疑姬宣是不是已经化作了雪原上冰封的雕像,姬宣忽的重重闭上双目,他哑声道:“那你呢,你来见我,你又是抱着什么打算?”

“这还需要问我?我当然是来看大夫人,上次同你见面还是在黑风岭,隔了这么几个月,我来看看你。”

这话情真意切得极其虚伪,姬宣听了偏偏笑出声,他笑过紧接着便是咳嗽,这都快要成了他身上某种难堪的定式。姬宣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反而觉得,你其实是个很诚实的人了……这世间就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袁无功夸张的神情登时阴沉下来,姬宣则完全放松下来,他精力实在太差了,似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又靠着床头歇了会儿,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就只有一世,凡事寄希望于邪门歪道,生命的可贵从何体现?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应该存在那样的禁术。”

袁无功冷漠地道:“姬宣,你这辈子究竟杀了多少人,你自己数得清吗?生命可贵,这四个字是你能说出口的?”

“数不清,所以你说得对,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冠冕堂皇,还有呢?”

“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对,你又说对了。”

“……”

“还有呢?”

袁无功没有再接下去,只道:“即便你此刻死了,也见不到相公。”

姬宣道:“……”

他张开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袁无功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可他愣住了。

瞬息,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就像是自无底深渊中亮起的两点光,最开始只有星子大小,渐渐的它们变得越来越明亮,燃烧得越来越剧烈,星子就不再是星子,而是自九天外坠落,扭曲了形态的高阳。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声音,就在刚才,就、就像这样——你听见了吗?!”

能支撑到现在,同袁无功说上这么多话,姬宣的身体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犹如在梦中,说不清是茫然还是迷离,亦或是对这红尘种种全然不顾,尽管袁无功陡然间表现得那样焦躁,他也只是静静看着,苍白面容难起红晕,干涸心田再无春流,然后姬宣道:“那是什么声音?”

“就像这样,喉咙,喉咙里面轻轻发出来的喘息,你听啊,你听不见吗?!”

“没有,我什么……什么都没听见……”

袁无功不耐烦地啧嘴,当着姬宣的面,他堂而皇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箱子柜子抽屉全都敞开,东西被打翻得到处都是,他又轻巧地跃上房梁好一通摸索,脸都被天花板难以打扫的灰尘蹭脏了也不罢休,袁无功又跳下来,毫不犹豫地跪在地板,侧着脸检查那些人根本钻不进去的角落——

“你在干什么?”

“闭嘴!”他齿关打撞,目眦欲裂,喉头发出抖抖索索的神经质笑声,“既然你没有听见,那就说明他不是来找你的,他是来找我,他是来见我的……不在这里吗?那是在床下,我知道的,躲猫猫最喜欢躲在床底下了,大家都这样玩儿——我已经看见你了!”

他猛的掀开那截垂在床沿的被角,姬宣平静地注视着袁无功异常的一举一动,待袁无功若无其事放下被子,又要去翻墙角一个半人高的花瓶时,姬宣咳嗽着出声道:“你在找什么?”

“我已经听见了,我都听见了,怎么不在这里,难道说是在门外?还是说隔壁房间?我知道了,你在这里!”

“袁无功。”

在那惊天动地的搜寻中,姬宣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在找什么?”

袁无功霍然回头,他容颜近妖,如湖中水仙,林间山魔,那怔忡又欢喜的神情中竟带有一丝天真:“他来了,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来。”

“他来了,是你自己没有听见,我知道的,他刚才不小心发出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肯定是哭了,现在不去抓住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窗框那边传来了响声,许是有鸟雀飞过,袁无功再次变得极其紧张,他竖起手示意姬宣保持安静,一眨不眨地立在原地仔细倾听,姬宣眉心蹙成理不开的乱麻,他半阖上眼,半晌,鼻尖呼出似有若无的叹息。

“袁无功。”

“嘘!不要说话,你听,他是不是在隔壁?”

“他不在这里。”姬宣睁开眼,说,“不在隔壁,不在门外,不在房梁上,也不在床底下,你找不到他的。”

袁无功静了片刻,道:“可我刚才明明听见了。”

“你听错了。”

“我没有!我怎么会听错相公的声音,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你以为我是你,是你跟谢澄这种没用的蠢货,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儿!我、我——”

他向来能言善道,变脸自如,这会儿倒犯了姬宣的毛病,嘴唇张张合合,就是发不出声音,那胸膛骇人地起伏着,脖颈手背全部爆出青筋,袁无功很少在人前失态,因为对他而言失态就是常态,所以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没人会觉得奇怪。

但他的确失态了。

“我真的听见了……”他绷紧的身形忽的一松,脖颈山茶断头似的塌下,袁无功口中木然地道,“我没有听错……”

姬宣看着他,袁无功独自站在一地凌乱中,扯出的衣衫,还在摇晃的瓷器,以及苹果,圆滚滚的,自果盘里滑落的苹果。

窗外飞鸟接连不断,那是附近人家驯养的鸽群。

这仿佛就是袁无功方才听见异动的合理解释。

只见袁无功双肩很轻地震了震,下一刻他飞快仰起脸,笑道:“看来是因为你在这里,相公不想见你,我才没能找到他——走了,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药王谷跟我没关系,别死我眼皮子底下就行。”

他像是再无法忍受在姬宣眼前停留,安静不过刹那便猝然用力踢了脚桌腿,直将其踹出去丈余远,才一脸淡漠地摔门下楼去了。

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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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满是压抑情绪的沉重步伐从走廊掠过,吱呀在脚底踩出客栈老化木板的古怪声响,袁无功很快就下楼去了,更不与大堂还在等候的任何人打招呼,他走到街上,总是懒洋洋垂落的长发同衣角一齐飞扬,在下午灿烂的光晕中,他的背影莫名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靠在窗边的墙壁,偏脸朝临街看去,那些光束与我擦肩而过,我躲在光照不到的角落,凝视他越渐远去的影子。

一墙之隔便是姬宣的厢房,我抬手,漫不经心捋平那卷不知不觉被我捏得起了皱痕的画卷,将它重新挂回墙上,好挡住那个极其隐蔽的小孔。

我又在窗下站了会儿,变成一只雪白鸽子的玄凤也没有催促我,它立在我肩头昏昏欲睡。

姬宣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稳,那是他陷入昏睡的证明,过去他很难在这样美好的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倒是有大把大把供他挥霍的光阴,可姬宣就是睡也睡得不安心,我都听得出来。

我想过去再看一眼他的情况,可走廊那头传来动静,想是石老终于上楼来了,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攀上窗座,无声无息离开了这间无人的卧房。

这样看来,姬宣身上的病应当不是绝症,也并非猛毒造成,若真是如此,袁无功早在先前就会明白点出。不是这二者那就好办了,通过主神给予的力量,我能治好姬宣,不会有人因此怀疑到我头上,但考虑到不能做得太过头,我还是得循序渐进的来,要让姬宣看起来好得很自然,而身体的好转也或多或少会影响心境,他病好了,很多事也就能想通了。

谢澄同样,袁无功同样,都迟早会有想通,会有放下的那一日。

“……”

走出了小镇,回山门的路似乎比以往更要寂静,奔着求医问药惯常在这条小道上来往的人此刻也寥寥无几,往前是师门,转身是红尘,而远远的,袁无功孤零零站在路中央,我一路心思都在别处,不曾料到他会停在这儿,当下不由得怔住了。

正在我犹豫是不是该立刻躲到路边的林子里去时,我看见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无端在袁无功腿边摆了摆,颇为悠闲的模样,随后就是一声如今我很熟悉的叫声:“喵。”

袁无功没动,于是那尾巴又慢吞吞地摇了两下,乌云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碧眼黑猫绕着袁无功谨慎走了两圈,最后才紧紧挨着他端正坐下,又仰着头叫起来。

“做什么?”袁无功冷淡地道,“认错主了?”

说着就用脚将其软绵绵的身体拨到路边去,我也没想到乌云会跟来这里,它自然听不懂人话,可好意歹意却是能识别的,袁无功态度如此恶劣,乌云这样敏感的性情早该跑了才对。

但袁无功一迈腿,它便又跟了上去,一点也不见先前面对姬渊时的戒备,瞅准男人动作迟疑的刹那,整条猫准确无误地压在了他的靴面上。

可以说是碰瓷技巧非常娴熟了。

乌云:“喵。”

袁无功:“……”

我:“……”忍着,不能笑。

半晌,袁无功弯下腰,两根手指矜持地揪着猫后颈那块儿软皮,轻松就把它从靴子上拎起来,一时不见乌云表现出抗拒,他竟又在半空中好奇似的左右来回晃了晃猫。

“你是之前我喂过几次的那只。”袁无功道,“我还以为早死了,看不出来,你这命可真够大的。”

话音里带着一点戏谑的笑,听着还怪有几分宠溺的,眼看着这对分离多年的主宠就要迎来大团圆的尾声,下一刻他提着猫,竟是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捡了根离地一丈的高枝把乌云放了上去,自己则施施然跳了下来。

别说乌云,我都被这缺乏人性的操作给惊呆了。

“就在那上面呆着吧。”

袁无功走了。走得潇洒,走得不带一丝牵挂。

一阵风应景刮过,乌云趴在树枝上凄厉地叫起来。

没记错的话乌云这只猫是有点恐高的,我带它上过一次树,那次把它吓得够呛……二夫人你在做什么啊二夫人!这是你养的猫!你的猫要跟你亲热,你就这么对它吗?!

我藏在树后,在一声声猫叫中额角青筋直跳,那树枝被胆怯的猫爪刨得直响,终于在我忍无可忍打算去接乌云下来前,道路尽头,我看见不久前离去的袁无功居然折身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走到树下,用厌倦的眼神抬头看耳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黑猫。

“下来。”

“喵……喵……”

袁无功沉下八个语调:“自己下来,不然我走了。”

树枝上,乌云只往外探出小半个脑袋,袁无功虽仍是一脸冷漠,可在乌云尝试着探头之时,他稍微伸出了双手,下巴也跟着抬高了些。

不知僵持多久,乌云犹豫来犹豫去,始终没敢下树,袁无功却没继续等它,他干脆收回手,道:“那你就这么呆着。”

说到做到,他平静从容地转过身,然而在一声短促的猫叫中,乌云从树枝猛的扑了出去,眨眼间尖尖的爪子就勾在了袁无功肩头的布料上,袁无功头也不回,反手就再次揪住它的后颈皮,把它从肩膀上直接撕下来,行云流水抱到胸前去了。

“都被丢了还要再跟过来,哪儿来的贱骨头……不知道没人要你吗?”

拍了拍战战兢兢炸起毛的猫脊背,这回他是真的走了。

之后青宵来跟我这个鬼前辈抱怨,说乌云没心肝,明明现在是由他喂养,一天到晚却总是往师兄那边跑。我都当没听见这些话。

我只觉得动物是有智慧的,譬如玄凤,譬如雪面娘。

长得像袁无功的猫尤其。

而这只尤其有智慧的猫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有它在的夜晚,袁无功就没法像个怨鬼似的到处找我,他走哪儿乌云跟哪儿,袁无功敢凄楚地喊一声相公,乌云就能回他一声更凄楚的猫叫。

袁无功:“……”

乌云:“喵。”

如是反复,袁无功郁卒了,歇菜了,他老老实实回房睡觉了。

好猫,我隔天就偷偷摸摸奖励了它一大把小鱼干,它呼噜呼噜埋头苦吃,我就蹲在边上对乌云同志进行点名表扬:“很好!保持这个劲头,缠住他!烈郎怕缠猫,没什么难关是缠字诀攻克不了的,你只要能缠得他忘了瞎想,小鱼干管够!”

可惜没夸几句,我就耳尖听到有人在朝袁无功住的这间院子快步走来,只好遗憾且熟练地躲到花圃里去,我也没听错,确实是袁无功回来了,这些日子我都习惯将他的脚步声作为一级警报了。

仔细想想这真是个让人感到悲哀的习惯。

但今日不仅是他一人,袁无功身边还跟了个面生的白衣郎君,对方那闪闪发亮的目光充满仰慕地追随着这位神出鬼没的圣手大人,光冲这个就是很显然还没来得及遭受大魔王的毒打。

白衣郎君视线灼热放肆,姿态却温良贤淑,垂首跟在袁无功身后三步远,他柔和地道:“师兄,这段时间大长老让我来服侍您,您若有什么需求,请尽管让我去帮您办妥。”

关心连连偏得不到回应,袁无功走进院子,白衣郎君微笑着也自然而然要跟进来,可他的脚刚要踩上圆拱门后的青石板,袁无功就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几息沉默,白衣郎君收回了脚。

袁无功:“退后。”

“师兄,大长老只是担心您在药王谷有诸多不便——”

“我需要他担心?”袁无功笑了声,“退、后。”

白衣郎君进退两难,换我面对这种笑法的袁无功必定当场跑路,亏他顶得住大魔王的压力也没有马上从这里离开,甚至还敢开口再好言劝了几句,可见心理素质非同一般。袁无功眉目似一株即将陨灭成灰的芍药,奢华与颓靡错金交银,他兴致缺缺移开视线,正巧乌云吃饱小鱼干,舔着嘴颠颠向前主人奔去,刚到袁无功脚边,就被他一把捞起来。

袁无功郑重地将乌云放在院门口,正对着满脸写着复杂的白衣郎君。

他一本正经嘱咐:“要是有人敢进来,你就咬他,咬死算我的。”

乌云叫了声,原地躺倒露出肚皮。

袁无功:“……”

一人一猫开始极限拉扯,扯皮扯得战况焦灼,那被彻底忽视的白衣郎君艰难地道:“师兄,您不必如此戒备,大长老真的只是关心您,而且是我主动说要来照顾您的,师兄,我一直都很敬佩您,您做了那么多——”

“不是让你撒娇,是让你咬人,咬人,你怎么跟小秋一样拿脑子当摆设?”

眼见乌云滚来滚去始终不配合,袁无功轻轻叹了口气,他将垂发掖到耳后,俯身把猫重新抱起来,在白衣郎君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后,袁无功屈尊纡贵分了个眼神过去。

哪怕在这种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场景,二夫人的美貌也是一如既往的销魂,一如既往的凶戾。

眼可勾人,唇可杀生。

“告诉蔡仁丹。”他一边抚摸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要老来烦我,不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我已经很努力地……当他是个死人了。”

“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看来你脑子也不行。”

“——退后。”


阿药骂猫是贱骨头(✘)

阿药骂自己是贱骨头(✔)

接下来的剧情大概是,《走近药王谷》《震惊!德高望重老医生居然在背后做出这种事……》《屠龙少年终成魔王》《拿什么囚禁你我的爱人》《死了都要爱不断手断脚不痛快》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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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衣郎君讷讷告退,袁无功抱着乌云转身进了屋,我才提心吊胆地从藏身的花圃了出来,二话不说溜出院去。

我要跟上那陌生男子,去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以及那所谓的大长老又是何等人士,能遭来袁无功这般厌恶。

毕竟我家二夫人平等地厌恶着这世间所有人,但能让他亲口说出“我当你是个死人了”这种恶毒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对方自己有问题。

然我出院子没能奔出多远,丹田便隐隐传来疼痛,五脏六腑有种被慢慢绞紧的不适感,和我以往吃过的苦头比起来这自然不算什么,可我也还是及时稳住气息放慢了步伐,从狂奔立时改小跑,再改为老大爷式遛弯儿。

——有了徐英白芷两位的实践经验在先,这回我给姬宣渡命讲究了可持续发展原则,不指望一次性让人满血复活,只求做到我的一小步是姬宣的一大步,分批次分时段上门问诊,力争在姬宣本人都察觉不到异常的情况下将他治好!

我也不想管他,但他好歹是天选之人,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他的死劫过了,要是这小子背着我莫名其妙人没了,那我亏得简直没处说理去。

截止今日,我统共给姬宣做了两次赤脚大夫,都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地去,赶在天亮前悄悄地回。第一次全程进行顺利,但第二次,也就是昨天去的时候,我离开客栈后,在回药王谷的路上遇见了谢澄。

他抱着剑等在路边,那时天边鱼肚白,茫茫微光薄纱般覆盖在群山间,我怏怏打着哈欠,懒腰只伸到一半就瞧见了谢澄,这嘴真张也不是闭也不是,刚想装作没看见他蒙混过关,他就主动走出来两步,立在我跟前。

“……”谢澄应当是不清楚我救命的底牌,虽明知他看不出内情,我也还是本能浑身警惕严阵以待,“有事?”

“你找到给姬宣治病的办法了。”

“我又不是大夫。”

他不置可否,那对漂亮的浅色眼珠因背光,倒也有了几分不适合天之骄子的晦涩,谢澄静静看了我片刻,直将我看得一阵不自在,才说道:“你一直都是如此?”

我心想,管他的,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谢澄也不会举着大喇叭去那两个人那儿告密,他连我起死回生都能接受,区区渡命之术想必更不在话下。

而解释越多越容易出错,我索性无赖到底,强撑出理直气壮:“和你没关系。”

“……”

谢澄垂下眼,我感到冷冰冰的胃莫名抽搐起来,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想要快步从他面前走开,谢澄却在此时又轻声道:“有关系。”

真是想到谢澄就发愁,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知道该怎么才能最让我放不下心。

我捂着腹部,脚下是越发拖沓,最后手撑在围墙边喘息着停下来,两次渡命后我的身体到底受到了些影响,但问题也不大,我做得很谨慎,姬宣的病并非死局,我现在更有阿药要照顾,精力必须重新分配,一丝都不能浪费。

奇怪了,分明任务完成的那日即将来临,需要我烦恼操心的事却依旧堆积如山,这说来合理吗?

一时确实走不动了,我暗自记下白衣郎君的面容与蔡仁丹这个名字,打算先去找白芷打听打听,我在原地歇了歇,差不多缓过劲了就又要往前走,但熟悉的头晕目眩气血翻涌不期而至,顿时将我拖回假死前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就在我踉跄要栽倒的那一刻,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上臂,顺势便将我稳稳扶住了。

谢澄:“你要去追刚才从这里经过的那个人?”

我说不出话,只勉强点头,谢澄也不追问,让我在他胸前靠了会儿,我忍过濒死般迷乱的窒息感,发现他没有看我,他遥遥注视我将要去的地方。

“我替你去。”

可能是我盯着他的时间稍长了些,他终于低下头对我说,“要我做什么。”

“……”

“要我杀了他,还是绑回来带给你?”

“谢、谢澄……”我尽力抓住他的衣襟,断续道,“我和你,已经没关系了,你不应该再……再在这种地方停留……”

果然,先前是背光的缘故,才让谢澄的眼眸看上去成了纯粹的黑,现在他的眼睛就很亮。

流光溢彩,活色生香,但他说的话却像在我心头浇了盆冷水,掷地有声得不容反驳:“如果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那你就在这里,用这把剑,将谢澄杀了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谢澄平静地说,“来,拿着,拿好。”

说着他就要将硌手又寒凉的剑柄塞到我手里,动作强硬,视线一眨不眨地凝在我面上,我没看这是我以前送他的那把,还是后来他自己赢来的天下第一剑,扬手直接就将其咣当扔到地上去了。

我在那张英俊的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

他当然躲得过,他当然也不会躲。

“你永远都要当孩子吗?说话做事永远都要这样不成熟?”

我失望透顶,一巴掌根本不能解恨:“你看我像是有闲心来管你的样子吗?你能不能别添乱,你身为如今寒山派的掌门人,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过了这么久,谢澄,你还是个没了谢从雪的指令就不知道该如何做人的废物吗?”

谢澄道:“不用管我,我也没别的事要做,师父已经过世了,你只用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死了一个谢从雪,我就是你第二个言听计从的对象?你以为这么做我会高兴?!”

这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即便谢从雪在世时将谢澄视为复活爱人需要的祭品,但不可否认……他们师徒之间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甚至这感情不是谢澄一厢情愿的认定,正是因此,谢澄才迟迟不能在我和谢从雪之间做出抉择。

是我杀了谢从雪,对此我问心无愧,可我不该在谢澄面前主动提起那个人。

谢澄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

我猝然别开眼,过了会儿才冷淡地说:“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你能追上?”

“能。”

“那就跟上去,看看他,以及他背后的人在这药王谷是什么身份地位,做干净点,勿要打草惊蛇。”

谢澄这才笑了,道:“好。”

他放开我,但始终握着我的手,在确定我一个人也能站稳后,转瞬便化为疾风追向了道路尽头。

我也转身就去找白芷。

“蔡仁丹,那是大长老的名讳,我来药王谷近一年从未见过大长老,听青宵他们说,大长老独居避世多年,除谷主外很少见人。”

白芷娓娓道来:“药王谷统共有四位长老,皆与谷主同辈,经袁先生引荐我正是拜在四长老门下,我师父名唤奚星月,是谷主唯一的师妹,在江湖上素有美名,与其余长老也都交好,可我从未见她提起过大长老的事。”

“既然是袁无功为你引荐,那他与你师父关系应当不错?”

“这个……”

“嗯,难道关系其实不好吗?”

白芷吞吞吐吐:“其实,据我所知,在这药王谷,没有一个人同袁先生关系不错呢……”

我:“……”

完全不惊讶呢。

“袁先生也就在面对谷主时态度会稍微平和一点,但面对其他人,包括我师父……怎么说,就,很有袁先生的风格……”

大概是说得我俩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她又慌忙找补:“不过袁先生一年内最多只有两个月会留在这里,所以倒也不会闹出什么矛盾,而且袁先生名声在外,药王谷弟子们其实都很信服他这个大师兄!”

白芷:“……”

我:“……”

想想袁无功刚回谷时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阵仗,就知道这信服二字有多么苍白无力。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药王谷。

我:“换个话题吧,之前拜托你去打听的消息,结果如何?”

“是说有关袁先生身世的事吗?这一部分药王谷几乎没人清楚,论资历论辈分,袁先生都只在谷主及几位长老之下,年轻弟子很难知晓他的过去,但他何时获得圣手这一美名倒是有所记载,那是七年前江北的一场瘟疫,起因至今不明,然来势汹汹,百姓死伤近千……”

七年前,算算时间正好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节点,主神既然安排我在那时开始任务,想来这场起因不明的瘟疫多半也是构成袁无功死劫的要素之一。

可惜七年前的我,还只是一个难以接受现实,止步不前的异乡人。

“……自那时起,袁先生便很受人敬仰了,只不过他向来我行我素,故而在外名声显赫,反倒是在谷内少有人与之亲近。”

白芷又迟疑了片刻,道:“其实我也不太理解,袁先生就算脾气差了些,也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一名弟子,为何谷中人对他如此疏离……但我终究只来药王谷不到一年,这样的内情光靠一张嘴来打听,是很难了解明白的。”

“那就让我来了解。”我说,“对了,还有个事想要向你询问,可能是我多虑,但我介怀已久。”

“你说。”

“他白日见鬼,夜不能寐,是一两日的事,还是——从闻人钟死后,直到今天?”


小秋:他打我,他心里有我。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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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见鬼,夜不能寐。

在我问出这句话后,白芷沉默了。

并非先前那种难以启齿,无言以对的沉默,而是更加浓稠,更加窒息……就仿佛语言本身被不见底的深渊吞噬般了的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我道:“好,我明白了,你可以不用再——”

“袁先生对我很有耐心,他对其他人总是爱答不理,可只要我主动去找他,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会停下来回答我。”白芷忽然开口道,“就因为这个,药王谷里许多人起初都误会了我和袁先生的关系,要知道他从来都不会为别人让步,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他眼里也没有任何人。”

尽管这话放在此刻显得文不对题,但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心里不太舒服,仍没有反驳她,点了点头,道:“他是这种人。”

白芷却笑了一声,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强调:“但将我从京城那样的死水潭中带出来的正是袁先生,为我寻觅良师,为我铺好道路,做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是袁先生。”

“所以你很感激他,我看得出来。”

“我是很感激袁先生,可这不重要,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恩公,袁先生对我很有耐心,这么多人里他只对我有耐心,你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看着白芷。

她也不躲不避回视着我,那有些悲伤的笑意积攒在眼角,比水波还要难以捉摸。白芷轻声道:“此前我与他素昧平生,可他先是力排众议接纳我进京城的医馆,后又愿将我带回药王谷,哪怕流言蜚语满天飞也毫不在意,恩公,难道这是因为白芷容貌倾城,连大名鼎鼎的圣手也要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之下吗?”

我接不了这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原本就是清秀佳人,这谁都否认不——”

“他拿我当遗物看待。”

“什么?”

“白日见鬼,夜不能寐,袁先生从来不愿意相信你死了,但他仍然将我看作你留给他的遗物。”

我也默了许久,白芷还想再就此继续讲述,可她最后却也跟着我安静下来。

透过枝叶的阳光粼粼闪闪,落在我们身边,风一吹,就好像有河流经过,浩浩汤汤,淹没过我的心口。

“这听起来……不太好啊。”

往身后的靠椅上一瘫,我仰望着浮云,简短地评价了袁无功这一年来的生活。

“但不好的不止他一人。”我又说,“每个人都是如此,如果不自己想办法调整,那就会永远都好不起来,毕竟生活不是话本,很多时候,人都只能靠自己。”

“可袁先生他不是——”

“姬宣也过得不好,谢澄同样,你背井离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药王谷,想必你也经历过相当艰难的时光,但你调整好了心态,成功走到现在,你这种向上的精神我一直都觉得很了不起。”

浮云悠悠在那蓝色的幕布上飘过,日光也跟着变幻了流淌的方向,我不看欲言又止的白芷,只注视这方天地,平淡地道:“真希望他们能多学学你。”

长久的静默后,我听见她问:“恩公,你就没有经历过特别艰难,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走出的困境吗?”

“我?”

我喉咙里不由得发出笑声,白芷道:“我很清楚恩公您有多厉害,也知道您为那几人付出多少,但您看起来,似乎从不把这些付出当一回事……万箭穿心,死而复生,恩公,直到今日我才鼓起勇气来问您,您其实,不是这里的人吧?”

既然白芷对那蔡仁丹之事了解甚少,那就得多靠我自己想办法了,从七年前的瘟疫着手或许会是条出路,我自己上门去拜访这位大长老未尝不可,总之,我不能再给自己找理由止步不前了。

我起身,对还在等待答案的白芷道:“我不告诉你。”

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天选之人能为我驱使,故而当深夜谢澄前来寻我时,我心里还在奇怪他这又是在闹什么幺蛾子。

我宿在杂役长工的通铺里,因有些心事一直未能入眠,我的心事不足以与人言,我希望我能在这每一个夜晚都听见猫叫。

这样我就知道,那是眷恋旧主的乌云在催袁无功回去睡觉。我就不必再有牵挂。

在这所剩不多的时日里,我能给予天选之人的关怀终究是很有限的,袁无功必须靠他自己走出来。只有这件事上,我没办法帮助他。

也没有办法帮助姬宣和谢澄。

夜色深沉,然星月辉映,那抹人影投在窗纸上,似记忆里剪下的一纸婚约,我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边东倒西歪尽是睡着打呼噜的大老粗们,没人察觉访客的到来,而我静静看着他无言的影子,半晌才掀被下地。

尽管是盛夏,夜里相较白日还是要凉爽许多,更何况药王谷这一门派本就处在群山深处,少有红尘喧嚣,自然能得静谧清幽。

我推开门,披着薄薄一件外衫,谢澄果然站在窗外。

一门之隔,影子还是那个影子,但人已经不是那个人。

会咋咋呼呼吵吵闹闹的小秋,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了。

“怎么了?”谢澄道,“你心情不好?”

我开门见山,说:“那白衣男子是大长老的弟子?”

谢澄看了我一会儿,才语气淡然的回答:“不是,他名唤言良,没有拜入药王谷门下,我跟去时,他只是跟在你口中的大长老身边侍奉。”

“那就是说他只是个小厮?”

谢澄摇头,却没接着展开解释,他径直往屋檐外走去,走了几步便在月下回头看我,我迟疑着,手指也不自觉捏紧了胸口虚拢着的衣衫,隔着骨肤,用力摁在那颗违背我意志,擅自狂跳的心脏上。

终于我也步出屋檐,雪白月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刺目,等我能看清谢澄相貌,发现他身侧浮了数只小小的萤火虫,几乎要湮灭在月华中。

“走走?”

他低声询问我的意见,我摇摇头,垂下眼避开这般明亮的夜空,不用看我也知道谢澄正直勾勾盯着我,他说:“我才去看过,他一个人在屋里,你不用担心会撞上他。”

“你去看过他?”

“嗯,但我没和他见面,当然也没和姬宣见面。”

“为什么。”我轻轻说,“你不打算把我的事告诉他们吗?”

谢澄顿了顿,道:“我以为你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的想法实际上不重要,你是怎么想的,谢澄,我说过要让你回去了吧?”

“让我回哪儿去?”

青年的笑容像是岩石上突兀绽开的裂缝,给人以怅然若失之感,就如同亲眼目睹了一场沧海桑田。他同样轻声回道:“我以为你知道,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寒山门不是你的家吗?”

“师父在时,它确实是,如今师父身故,寒山门……就只是我的责任。”

责任啊。换作过去,我很难想象会从谢澄口中听见这两个字。

可他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一点从他千里迢迢前往京城为恩师寻女就看得出,为什么过去的我从来都把谢澄当孩子呢。

所以谢澄才会问我是不是心情不好。

看着不是孩子的谢澄,我的心情很难好起来。

今夜,我还没有听见乌云的叫声。

“冰儿生病了,阿药变得睡不着觉,你又成了这个样子。”

“……”

“我是不是,做的很不好?”

心跳剧烈到疼痛了,这很不正常,我开始喘不过气,萤火虫也逐渐围到我的身边,幽绿幽绿的光在夜里真如鬼火,而我本来就是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它们没有找错人。

“我说过,不会让你杀了师父,也不会让师父杀了任何人。”大约无论过了多久,人最根本的东西也不会轻易改变,谢澄还是谢澄,他不会油嘴滑舌地安慰,只用最平铺直叙的口吻对我道,“我以前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是天下第一,我早晚会是天下第一。”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柄武林大会上人人逐之的佩剑,许久,淡淡地说:“真的成了天下第一,我才知道,这个名头没有意义。”

“你只是做的不够好。”

“那你也一样,如果你一定要认为自己做的不好,你也只是做的不够好……我一直看着你,你是谢澄见过最努力的人。”

他心平气和说出这句称赞,仿佛理所当然,我却愣了,愣了很久,等我回过神我便笑出声来,道:“天,咱俩是在聊天吗。”

“不可以聊天吗?”

“我好像是第一次……第一次跟你聊天,是这样吗?我们以前好像没有这样聊过?”

谢澄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然后也一点点笑了,道:“好像是这样,怎么可能。”

“因为你总是在生气,我说什么你都有意见,我做什么你都不高兴。”

他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也对你没有意见,我那时是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你想对我好。”

“嗯,但我没有做到。”

我想说其实你做的也挺不错了,一张口,我就知道这话不能说出来。

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看不清月亮,看不清谢澄,那幽绿的光使我目眩神迷。

“……”谢澄靠过来,我蹲在地上,于是他也跟着我蹲下来。

“他身份虽是小厮,但我观其举止却不像是如此,你有需要,我会针对此人多留神些。”

我轻声应着,谢澄又道:“那叫蔡仁丹的长老年龄已经很大了,对你构不成威胁,你若是怀疑他过去和袁无功有纠葛,想为袁无功了此心结,我就进他住的那庭院里去瞧瞧,我今日只是在外围简单看了看,用了些奇门遁甲作为阵法,拦其他人或许可以,拦我就困难了些,藏得这么深,里面估计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可以先去探路……”

“小秋。”我把脸埋在大腿上,小口小口吸着气,说,“你先走吧。”

他就不说话了,蹲在我面前,少顷,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好后悔。”谢澄道。


周末休息,在看月下桑的小说,我果然还是喜欢大长篇。

谢澄最后这句后悔,隔着屏幕都有把我给伤到。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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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点很好笑的,路嘉说不定是有些怕虫的。

毕竟前世他算半个大少爷来着,除开健康因素,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窘迫,这种千金之子抛弃温文尔雅的形象,瞪大了眼在蟑螂面前滋儿哇呀一个劲儿叫算我半个萌点,后来他穿越到闻人钟身上,生活处处是窘迫,我猜他估计还是很怕虫,但他已经缺乏在自己惧怕的事物面前笑着嚷嚷的精力了。

但如果本文he收尾了,估计他就会被打回原形,不期然间与张郎狭路相逢,估计会大叫一声小秋,然后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盘到谢澄身上去。

谢澄:“……你怕这个?你认真的?”

路嘉:“怕啊!……快走!我担心这玩意儿会飞!”

但和他在一起的不是谢澄,是姬宣或者袁无功,他可能就不会表现得这么激烈了,相公也是要面子的嘛,平时在大夫人二夫人面前就已经很夫纲不振了,关键时刻再掉链子,他还怎么当这个一家之主?姬宣比较贴心,会配合他给他留面子,那袁无功就不一样了,第一时间装模作样发出带笑的询问:“咦,相公,你的脸色好像变青了,你在害怕吗?”

“……没有害怕呀,那就好,我就说相公不会怕小小爬虫——对了相公,你知道乌云最喜欢叼张郎给人送礼了吗?”

“相公,你好像在发抖哎,真的不害怕吗?”

所以二夫人老被相公捶是有道理的,别人轻易没他那么作,当然二夫人也不是真的没良心,取笑完相公就懒洋洋地打算拿根扫帚把张郎赶出去,结果被脸色铁青两腿战战的相公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要去碰它!脏!”

“可是你害怕啊,我总得把它弄出去……”

“别管了,我们先走,过一会儿它自己就会离开了!……隔着扫帚也不准碰!”

面上很难看出来,相公其实是很娇气的哇~二夫人会笑他,三夫人会感到不可思议,只有大夫人对此适应良好,准确来说是适应极其良好,路嘉每向他求助一次,大夫人就在心里暗爽一回,他可太喜欢被路嘉需要的这种滋味儿了,但凡大夫人不是个闷骚,在路嘉本能紧紧贴上来的那一刻,他的嘴角都能咧到天上去。

然而现实是惨痛的,只见姬宣沉稳地扶住路嘉的腰,淡淡道:“放心,我之后让石安来清理,你自去处理你的事。”

“我其实不怕,我我我我就是看了它容易紧张……”

“嗯,我知道,玩去吧,你不会再见到它们了。”

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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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同样的深夜,我与谢澄一起前往了大长老所居住的庭院。

我起初并不打算带上他,可当我穿着夜行衣出门便发现谢澄就立在门外,仿佛已等候多时,他也不多言,一手虚虚扶在腰间刀鞘上,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随你。”

带个天下第一总比单打独斗来得强,毕竟我的无双还要讲究时效,谢澄的无敌却是地久天长。一路沉默,他轻盈地跟在我身侧,掠过开满紫藤萝的长廊,我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他,尽管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也知道他从未离我远去,就像即使在阴雨夜难以见月,它也始终悬挂在中天。

谢澄可不是月亮,他的存在感远胜于此,所以我很怀疑这趟潜行能否成功,等到了地方,我俩站在围墙下,谢澄又习以为常用掌心抵着刀鞘了。

“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在这儿呆着,我很快就会出来。”

谢澄看了眼覆盖着青苔的围墙,对我简洁道:“我跟你一起。”

“……”

我没再多费口舌反驳,自顾自翻过围墙,入眼亭阁蜿蜒,一片清幽,假山石下那潺潺的流水声清脆悦耳,几条红鲤摇曳着雾气般的尾鳍,很快就躲到荷叶下去了。

打眼一瞧便知,住了人的厢房在庭院的更深处。

“小心。”谢澄在我身边道,“这里布了阵法,如若不慎或许会将你我分开。”

我说:“不会。”

我对阵法全无了解,可我有场外援手,一只高高飞翔在夜空中,除了嗑瓜子耍赖皮外大多时候等同废物的苍鹰正在替我巡逻。

它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我身处阵法,为形所困,而它能替我指明正确的道路。

“跟上我。”

开了金手指的人说话就是硬气,假山流水看似无甚玄机,实则移步换景处处埋伏,谢澄知道轻重,正紧紧跟随着我,于他这个天下第一,再精巧的九连环也不过一摔就碎的装饰品,一力破万法就是对他行事最好的诠释,可真闹出那般的动静,我们这趟也算不上什么潜行了。

我目视迷局,眼里同时映出了玄凤的视野:“走这边,踩这块青石。”

“低头。”

“别碰那根柱子,从左侧绕着走。”

谢澄毫无异议,无声踩在我的每一个脚印里,气息收敛得极好,等彻底走出了阵法覆盖范围,他才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口道:“是我多虑了。”

“嗯?”我说,“前面就是住人的卧房了,我们是先——”

话到一半便止步,流水声歇,翠竹沿途栽种,竹叶婆娑作响,而先前见过的那白衣郎君正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两人皆是面无表情从离我们不远的拱门外经过,惊鸿一瞥下在这夜中真容易将人吓出个好歹,待那车轮碌碌滚动声更远了,我才若无其事接上后半句:“是先去大长老的卧房,还是先去寻那不似小厮的言良——正好,两个人在一起,省事了。”

无需多话,我们对视一眼便迅速跟了上去,而前方那二人对此没有半点察觉,这自然不能怪他们警惕心太差,无双和天选联手,世间无人能出其右,只听名唤言良的郎君温声道:“长老,可还是在为那人回谷的事伤神?”

老人背对着他,花白银发一丝不苟束着,虽坐在轮椅上,却也看得出端肃的风姿。

老人淡声道:“让你办的事,你没有办妥,我如何不伤神。”

“长老明鉴,小可向来是为长老马首是瞻,长老的吩咐哪有不尽心尽力去完成的?”青年叹息道,“实在是贵派这位名满江湖的圣手拒人千里,我是想靠近半步也难哪。”

“我何时让你去接近他了,是你自以为是,一定要去打草惊蛇。”老人的语调始终不轻不重,听不出喜怒,“你以为他和过去那些被你玩弄的人一个德行,三言两语就能任你凭心意操控,言良,自大也要有个限度。”

言良立刻笑着告饶:“长老说的是,我省得厉害了。”

但紧接着他又道:“唉,真是可惜,那么好的一根苗子啊,恐怕再过一百年,不,再过两百年,药王谷都很难再出能与其比肩的弟子了……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不知道会便利多少。”

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真诚多了。

是真诚地,感到可惜。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以为能逼得长老画地为牢的人物能有多狠心,没想到他还会养猫呢。”

“猫?”刚才还一派云淡风轻的老人顿了顿,“无功不会养猫。”

言良认真道:“他养了,我亲眼看见的,养得油光水滑的一只黑猫。”

“不可能,他不会养宠物,就算真的这么做了,那只猫也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蔡仁丹冷漠地道:“他曾是我的药童,不会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他——比起救人,更喜欢杀人,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言良闻言又叹气了:“可怕,我说长老,你该不会当着人面也说这种话吧?那你被关到这种地方,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蔡仁丹:“……”

谈话归谈话,他们脚下动作却并不迟疑,东拐西绕地,本来这座院子就处在药王谷最为偏僻的地方——和袁无功住的屋子分处对角线两端——随着轮椅不住滚动,我都怀疑他们是否已经发现遭人尾随,此刻是想方设法为难我呢。

然半炷香后,他们终于停在了一间搭在山脚的木屋前,四周都是些药田,月色下显得荒凉至极,言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蔡仁丹进去后便随手关了门,不知道两人是在里面做什么。

我跟谢澄猫在药田里,两人两双眼睛都一眨不眨关注着这间靠山的小木屋,我压着嗓子低声道:“他俩刚才在说阿药。”

谢澄:“嗯。”

“那个姓蔡的,把阿药说成什么没心肝的怪物了……”

“嗯。”

“没天理了,尊师重道尊师重道,这些当尊者当师父的怎么都一个鬼样子,老实徒弟是易耗品吗?给他们脸了!”

谢澄不吭声了。

但很快,他还是:“嗯。”

一不小心又踩到了谢澄的痛脚这非我所愿,我闭上了嘴,谢澄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兀自说:“我记得袁无功是谷主座下亲传。”

“……对,所以他不是这个人的徒弟。”

谢澄慢条斯理跟我分析:“从刚才他们的对话来看,那个叫言良的不是药王谷的人,大约是近年才来此,而大长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是他性情所致,他大约是被袁无功关在这里的。”

我皱眉:“关?如何关?那言良看着武功平平,进出也自如得很。”

“画地为牢。”谢澄看着那间自方才起就不再传来动静的木屋,沉吟道,“我怀疑是袁无功打断了自家长老的腿,又亲手设下外面的阵法……意思应该是,你执意要闯出阵法去,他不会真的相拦,只要你愿意拖着这副断腿现身在众人眼前。”

说过这番话,他见我陷入沉默,又补了句:“我只是试着从毒医——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出发,随便猜了猜。”

我觉得你猜得很准……就是准得让我寒毛根根直立。

“先不管这蔡仁丹究竟是怎么被关在这里的,他俩已经进去很久了,这么小一间屋子,他们能做什么?”

我努力忽略谢澄逐渐袁无功化这么悲哀的事实,抬了抬下巴:“屋子可是靠着山的。”

谢澄一点就通,立时起身前去木屋门前,先是侧耳仔细听了听,便对我道:“不在里面。”

我说:“开门。”

他不用我吩咐就打了先锋,那门从里上锁,隐约能听见铜锁叮当晃动的声音,谢澄脸色平静若水,连眉梢也未曾动,抬起掌心就按在门板上,看架势,是要当场表演隔山打牛,发力震碎门锁!

“等等等等,都到这儿了没必要暴露行踪,咱们是在潜行,潜行!”

大惊之下我忙叫停,谢澄抿了抿嘴唇,退到边上去,只默默瞅着我,我凑近研究了会儿,确定现代撬锁技术是没有办法对付一扇没有锁眼的门,只好再度祭出我的杀手锏。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门缝里,露出玄凤小半个幽怨的脑袋。

不错,我的金手指虽还没开到上天下海无所不能的那一步,但领导指定行啊!

从黑风岭到京城,再从京城到药王谷,它跟随我山水兼程,区区穿墙不在话下!

谢澄:“……”

谢澄:“你养的鸟?”

我手指随便逗了逗跳到我肩头装死的玄凤:“以前你在黑风岭不是见过吗?对,我养的鸟。”

“……”谢澄目色复杂,看看我,又看看玄凤,再看看我。

片刻后,他艰难地吐字道:“这就是那只,凤凰?”

我没回答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率先走进屋子,里头摆了几件家具,仿佛有人真的生活在这里,可谁都知道它们只是做个样子,用来隐藏这间屋子的真相。

毕竟在这只有一扇门的密室内,现在只有我和谢澄。

先进入的言良,以及坐在轮椅上的蔡仁丹,消失了。


“如果本文he收尾了”,意思是现在还没有收尾,上章的小段子是写的结局后的故事,我还特意强调了he给大家吃定心丸,怎么全往相反的方向理解了。

别担心结局。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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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活人前脚进屋后脚失踪,这会儿又夜黑风高荒郊野岭的,惊悚恐怖氛围本该瞬间拉到最满,可我先是看向身边神色略带沮丧,不知道在独自纠结什么的谢澄,又将视线投给肩头被当做工具鸟,生无可恋只想离开这个世界的玄凤,顿觉心中无比安定。

仔细想想也是,别说这世上没有鬼,就真是有鬼,还能跟我这个死而复生足足两次的鬼见愁叫板不成?

“我猜暗道是在柜子后面,也有可能是在地板下,二选一吧。”

听我这么说了,谢澄就恢复面无表情,他刚要当仁不让上前察看,我已经侧头去询问玄凤的看法了:“你觉得呢,柜子还是地板,选哪个?”

玄凤无精打采,羽毛都发蔫:“柜子,小心机关。”

“哦,还有机关,不过按照套路来说,这个机关不会太难找……”

我自顾自伸出手,试着转动了那布满灰尘的柜架上唯一一个干净的花瓶,然后在谢澄越发心如死灰的目光下,成功打开了暗道的入口。

今夜运气不错,当是这段时间安分守己攒人品的缘故。我瞧着墙壁上那黑洞洞的入口,不由得满意地对自己点点头,我轻松地对谢澄道:“果然他们是挖空了这座后山,不知道在里面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谢澄摇摇头,疲惫地道:“无事。”

语罢,他抢在我前面走进入口,却又在真的没入黑暗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可真厉害。”谢澄笑着叹了口气,“算了。”

我和他一前一后进入藏在山体里的暗道,一路无光,我怀里有提前备好的火折子,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我却略有些犹豫,毕竟若迎面撞上蔡仁丹那二人,点了火就再难藏身,倒失了先手制人的机会。

暗道狭长,给人的体验极其糟糕,如同四肢百骸被揉成泥巴团硬生生塞进了管道中,我捏着火折子,低声道:“没事吧,能看得清前面的路吗?”

“还好,你呢?”

“我就跟在你后面……”正说着话,我的鼻尖就轻轻撞上了谢澄的脊背,他忽的停在原地,我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可黑暗中,我感到他侧过身,摸索着向我伸出手来,在顺利找到了我的腰后,半扶半抱地将我搂近了些。

“怎么了?”

“不对。”谢澄一边说着,一边用空出的那只手在石壁上碰了碰,我听见他还用指节不轻不重敲了两下,“这里有分叉路,这个暗道……似乎是被设计成了迷宫。”

我不再犹豫,立刻就要点燃火折子,而栖在我右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玄凤出声道:“右边。”

谢澄顿了顿,竟然真的听从吩咐,走上了右边那条小道,可能是怕与我不慎分开各自迷失,也可能是他看出我其实不太喜欢身处于这么阴森逼仄的环境中,他始终稳稳地把我揽着,每到一个岔路口,都会用格外冷静的声音询问:“走哪条。”

玄凤比谢澄还冷静:“左。”

“右。”

“右。”

“直走。”

“左。”

“……到了。”

如同使命完成,玄凤呼啦一声张开翅膀,招呼都不打就迫不及待沿着我们来时的隧道飞走了,而我们眼前也只剩下了一条道路,那尽头处隐隐有光,谢澄没急着马上走过去,而是低头问我道:“你养的鸟飞走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它经常不在我身边。”

我也看见那微弱的光源了,便说:“先别聊了,过去看看。”

“好。”

在这暗道一路行来,我已为蔡仁丹私底下干的勾当大致做了两三个预想,什么酒池肉林,什么人口贩卖,总之怎么变态怎么来,有了谢从雪珠玉在前,所有顶着师长尊者这类名头的人物在我这儿通通落不着好,那蔡仁丹一看就同谢从雪是一个路数,对付这种人我已经很有经验了,别多费口舌瞎逼逼,上去暴力镇压了再说其他。

可我看见的,与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山洞深处灯火通明,里头人头攒动,井然有序,数十张床榻排开,躺着的病人有老有少,面容虽因饱受病痛折磨而扭曲,却看不出什么濒死的绝望,而在他们身边穿行着的医师则时不时停下来观察这些人的情况,并飞快在手里的木板上做着记录。

“秦大夫,我、我的腿好像没有知觉了,是不是出问题了……”

“嗯,我看看。”一位正在记录什么的青年说着就搁下笔,按压了那条肿胀大腿上的几个穴位,病人断断续续抽着气,青年平淡地道,“这样呢,会感觉好一点吗?……好,你休息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待会儿再给你配药。”

“秦大夫,我也要你帮忙看看。”

“我从昨日开始就不大舒服,吃什么吐什么……”

“秦大夫,俺家这病是不是真的没得治了……”

“秦大夫,方才长老来了,说你得空后就进去里面,他有事要和你说。”

姓秦的青年头也不抬:“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场地分明广阔,他也像是在走迷宫,脚下不停地在床榻间往返,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离这些病人太远,每个动作都显得有条不紊,而似他这般的医师另外还有好些个,山洞内光是我目及之处,少说便有将近五十人,但丝毫不会吵闹,医患双方配合默契,甚至给我一种我来错地儿了的恍惚感。

离我较近的一张简易床榻上睡着的是个小女孩,五六岁的年龄,五官很是可爱,就是太纤弱了,面色嘴唇皆是惨白,她从短暂的梦里醒来,还未清醒便张嘴轻轻痛呼着。

那副模样实在可怜,像是一只掉出巢穴,在雨天里瑟瑟发抖的雏鸟,幸而她身边很快就有人坐下了,秦姓青年掌心覆在她布满冷汗的额头上,俯身道:“还是心口不舒服?”

“嗯,嗯,感觉喘不过气了……”

青年就把小女孩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伸手在她瘦弱的脊背上有节奏地拍抚着,口里又低低问了她几句,小女孩也一一答了。

等青年将她小心地放回枕头上,小女孩才睁着大眼睛,捏着被角不安地道:“秦哥哥,你知道这个病该怎么治了吗?”

“现在我还不能保证,但我会找到办法的。”

“那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不想只是这样躺着不动……”

青年神情始终淡淡,听了这句话,唇边快速滑过一丝寡淡的笑意,他道:“你乖乖呆在这里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了。”

他看起来很忙,依然在小女孩又睡着后方离开,匆匆朝更里面去了,想要跟上去就必须在众目睽睽下穿过这片诊疗区,我和谢澄对视,他琉璃眼瞳里映着一半烛火,嘴唇张开,正要朝我说话,我的衣领就被什么东西叼着扯了扯。

去而复返的玄凤窝回我的肩膀,道:“走这边。”

合着领导并非半途跑去摸鱼,而是去给我们打探地形去了,我大喜又大惊,喜自然是因为它竟然如此有用,惊则是我的领导不可能这么有用……它在我身边摸了多少年鱼!它要真是一根那么有用的金手指我还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它大多时候就只是以气死我为乐的毒舌鹦鹉啊!

玄凤安详地道:“两个废物。”

我:……这不就又开始了!

废物就废物吧,当个躺平就能混口饭吃的废物也不错,按照玄凤的指示又在暗道里东拐西绕,这暗道内部构造十分复杂,其中有不少道路明显并非人为,而是一早就天然形成。尽管有领导带路,我还是一言不发在脑海里拼命画地图,谢澄估计也在做同样的事,嘴上不反驳,我俩都被那句废物刺激得不轻。

就在我的大脑储量快要告罄前,玄凤总算带我们来到了目的地,即使它不提醒我也知道到地儿了,前方隧道拐角后,传来了言良那轻悠悠的声音:“……就是说啊,难得我跟你在一件事上想法一致,但长老不听劝呀。”

“长老的想法我能理解,毕竟那药奴下手确实太狠了,足足将长老关了七年不提,竟能让药王谷无人再记起上一代圣手的风华,自己却取而代之……”秦姓青年不急不缓地道,“这种贪名求利之辈,恐怕不能理解我们所做这一切。”

言良慢慢笑了:“贪名求利啊……”

“事实如此,他救再多人都是无用功,更多人因他而死,这点长老最清楚。”

于是二人不再开口,许久都无声,我静静伏在黑暗里,聚精会神,不愿错过他们只言片语的对话,而就在这时,谢澄温暖的虎口搭上我的后颈,安抚似的揉了两下。

为何是安抚,我有哪里表现得很急切吗?

未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那头,蔡仁丹发话了。

他嘶哑地道:“无功那孩子,本来该成为我最大的帮手,一个圣手的名称算什么,他本来就应该要接手这药王谷,他本来……能做到更多,更多的事……”

秦姓青年淡淡道:“所以我才说他只是在做无用功,长老,这些年是你太心软,竟放任他肆意胡为。”

“这话说的,像是只要你一念起,就能轻易取了人家性命。”言良笑道,“也真是太过高看你自己了,秦君,秦大夫,你是在山洞里呆太久了,已经不晓得人心叵测,世事艰难了么?”

“言良,我是不是高看自己,用不着你来评论,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无用之人,就同那药奴一样,不认清自己该做的事,兜兜转转,你们都只是在做无用功——没别的事我先告退,我没那么闲,还有病人要照顾。”

秦君冷冷留下这句,脚步声起,他独自离去了。

又是许久的沉默,我听见言良嘶的吸了口气,轻声道:“不愧是能研发出不死药的人,这说话做事,可真是大气极了——小可,心向往之啊。”


说起来,谢澄这是大彻大悟了:我老婆一心扑在其他男人身上——没关系我能理解,毕竟他就是这么善良这么诚恳,永远会善待身边的人;

我老婆根本不需要我当帮手就能一路闯关——没关系,这样更好,他越强大就越安全,甚至不需要我保护他。

我老婆的帮手看起来逼格比我高多了——没关系,那毕竟是凤凰,逼格高很正常。

然后谢澄实际上:呜呜。

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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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我二夫人的评价向来两极分化,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他自然是如那沼泽里的毒蛇一般阴险狡诈,他同时却也可怜可爱,他花言巧语,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可他也曾不眠不休守在我枕边,五日五夜拽住将死之人离去的脚腕。

和他一比,过去姬宣的不善言辞和谢澄的任性妄为几乎都成了优点,我来药王谷的路上也做好准备,阿药面临的死劫必然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道难关,五步一坑十步一埋,需得打起十万分精神小心应对。

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选项有两个,一是冲出去,联合谢澄当场活捉这个山洞里的所有人,通过严刑拷问强行解出袁无功自杀谜题,二是按兵不动,继续探听情报,然后迅速撤退,从长计之。

我个人更倾向于后面这个选项,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不到最后关头轻易不会动用这样莽撞的手段,更何况……看那秦君对待病人周全妥帖的态度,我不太愿意将他当做十恶不赦之辈来处理,哪怕他言辞间对袁无功称得上是极其的不友善。

可秦君走后,原地便只剩蔡仁丹同言良二人,他们没有再聊起更多有关袁无功的事,倒是又新来了两位药师,来向坐在轮椅上的蔡仁丹汇报病人们的情况,方方面面都说得条理清晰,而蔡仁丹沉默听着,末了才言简意赅给出治疗过程中指点的意见,作为药王谷大长老的他显然是一语中的,于是药师们便心服口服退下了。

这时,安静旁听了许久的言良笑着开口道:“姜还是老的辣,长老何必自谦,有您坐镇,便是没有那位圣手辅佐,我们的事业一样能够长长久久。”

“你同君儿平日里斗几句嘴我也司空见惯,但方才是怎么回事?你竟是站在无功的角度,在替他说话?”

言良笑眯眯地道:“我只是揣摩着长老的想法,觉得您依然将圣手当自己的孩子看才多嘴了两句,秦大夫才华出众,然性情过于刚烈,恐怕理解不了上了年纪的人柔软的心思。”

蔡仁丹淡淡嗤笑一声,倒没有反驳言良的这番说法,只道:“君儿木讷,待人接物不及你灵敏,他盯着山洞这边,外面那些人该如何应对,你——”

“我心里自是有数。”

“推我回去吧,这里到底阴湿了些。”

“长老,可是腿疼得厉害?过了这么些年,就找不到能根治的办法吗?”

蔡仁丹闭眼不答,言良便乖觉噤声,推着他出去了。

我和谢澄已记下了山洞内部大致的地图,此刻加紧脚步,又一路毁灭脚印痕迹,比那两人还要更快离开,等穿过庭院,出了围墙,也只刚过子时。

谢澄回头看了眼我们来时的路,没什么情绪地道:“看来确实如此,是袁无功将人关在这里,那难以根治的腿伤也应当是他的手笔。”

“这件事你怎么看,你站在谁那一边?”

我问谢澄,谢澄顿了顿,客观地道:“我谁也不站,光看方才的情形,大长老治病救人不提,还对背叛了自己的袁无功颇为体谅,他也许是好人。”

“那袁无功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谢澄立刻道,但他又看着我笑了一下,“世上哪里有纯粹的好人坏人,你戏弄我。”

我没接茬,道:“对,所以我需要再观察几日,蔡仁丹若真是活菩萨,那为了一己之私,将人困于囹圄的袁无功就有不对。”

月下,谢澄专注的眼眸无比漆黑,那色泽并不让人恐惧,像是沾血一辈子后终于藏鞘敛锋的宝剑,像是荒原狂风间老去的狼王,他是在等着我的后半句,可我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谢澄便移开了视线,过了会儿,平淡地替我重复道:“但他不是坏人。”

袁无功或许不是坏人,但他一定是个坏东西。

抱着沉甸甸的药箱,青宵哭唧唧地道:“我三天没睡觉了!”

“上回小测,师兄说我过于浮躁不堪大用,他如今都不许我去师父那里做功课了,直接把我扔到山门口,说我不摸一百个人的脉不准回来。”

“……一百个!足足一百个啊!前辈,不是我自夸,即使比不上师兄他老人家,纵观百年,我青宵在这药王谷可称得上是天才,天才总得有点天才的架子吧?风寒这样的小病小痛也要我挨个儿诊治,我的排面往哪里放?我会被其他人笑话的!”

我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时机,跳出来把事情跟青宵说清楚比较好,这傻孩子缺心眼缺到没救了的地步,我露出的马脚已然不少,可他愣生生从未想过我这个鬼前辈也许是个在世的活人,好几次我都想开口了,被他软绵绵一撒娇,那滋味就跟小羊羔在身上撞来撞去地磨新生的角似的,我就把正事给忘干净了。

这回也一样,我才起了个话头,青宵就朝着我好一通抱怨,他平日受宠,踢上袁无功这块铁板是真委屈,眼圈都有些泛红,我瞧着好笑,便道:“他不许你上谷主那里去做功课,那谷主也不替你求情么?”

“师父……师父才不会替我求情,小事还好说,但这回,师父也站在师兄那一边……他俩都说我浮躁……”

青宵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没了下面弟子一层层分门别类的筛选,没办法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术派大夫,这段时间他坐在山门前,可被来路各异三教九流的病人折腾得够呛,我知道他只是嘴上抱怨,心里道理都明白,就不再多苛责他,正想换个话题,青宵却无精打采地道:“师兄这么严厉的人,真亏前辈你能看上他,我要是你,才不会为了他放弃转世做人的机会呢。”

“谁说我是为了他放弃转世的?”

“你不就是么,不然天下之大,你为什么一直要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师兄,还能是为了我?”

我笑道:“不能是为了你吗。”

他眼睛分明还红着,此刻脸也悄然跟着变了颜色,青宵把脑袋用力一扭,凶巴巴地道:“你性格好坏,老戏弄我,我看你就是夫唱夫随,夫夫俩坏到一处去了!”

“是是是,夫唱夫随,夫唱夫随……”

孩子压力都这么大了,少不得多宽慰些,免得跟阿药那样一不小心长成不守男德的风流浪子,我陪青宵往山门去,我都走到他身后只三尺远了,他竟还是没有发现我这个大活人,一路上咩咩咩使劲同我抱怨,等真到了地方,看着那群早在排队等候的老弱病残,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药箱的肩带往上提了提,青宵快步上前去了。

人声喧哗,事务繁多,我没再跟上去打扰,抱着双臂立在原地看这少年的背影,看他,看很多年前,那个还不认识我的袁无功。

袁无功不会无缘无故打断人的腿,更不会无缘无故将人困在囚牢之中,他也绝不是贪名求利之辈。

针对袁无功进行的诽谤,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想到秦君口中那轻描淡写的药奴二字,我的牙关不由得微微咬紧了,可我仍是微笑注视着置身人群的青宵,直到姬渊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他陡然现身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口中阴森森地道:“你这什么表情,要去杀人放火似的,好吓人。”

我看也没看他:“不是将你分配去养花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养什么花,没意思,从前这些事情何须我亲自动手?我可是姬家人。”只听他得意地笑起来,“不过现在也一样,男人一个比一个好骗,已经有人帮我去干活了,我这才有空闲来找你。”

哪怕落魄至今,他真是彻底地不打算改这身矜骄的脾气了,我很想说他两句,可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的劝诫只留给听得进去的人。

姬渊又道:“你还问我来做什么,你如今除了需要我为你易容,其余时间我休想见你一面,怎么,你是要始乱终弃?”

“别乱用词。”

“哼,我告诉你徐风,我可不是那么好甩掉的,你当初既然救了我,就该承担起责任,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这种地方受苦呢!”

他絮絮叨叨,怨气颇重,我撩起眼皮瞥他,他白生生的脸上神情先是一僵,又化为一个充斥着讨好与不甘的笑:“好啦,我就是想知道你最近在做什么,你都不跟我讲,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呀。”

“你能找到自己归处,就是帮我的忙。”

“我的归处不就是这里么,你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归处。”

我摇摇头,很轻地道:“去种你的花吧,这应该是最轻松的工作了。”

他咬了咬嘴唇,直压得那饱满的湿红泛出惨淡的白,他盯着我,忽恨恨别过眼去,面无表情地道:“那你陪我,我不会种花,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这些。”

“没人教你吗?”

“他们教的不好,我要听你的。”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想要扭转姬渊的想法也得循序渐进,自袁无功回谷后我是冷落了他,不管他实际上是怎么想的,肯老老实实干活,也是好的开端。

我便依了他,示意他带路,姬渊立刻高兴起来,叽叽喳喳跟我讲他最近生活中的琐事,其实在这点上我家三位夫人都不如姬渊做得好,我们都是没有分享欲的人,以前在黑风岭时,大家坐在一张饭桌上,若我不绞尽脑汁找话题就能沉默到底,连袁无功也不例外,无话可谈是我们的常态。

后来到了京城,有段时间都住在宣王府,可能是彼此熟悉了,就好一些,姬宣会过问我白日的行踪,袁无功会跟我们讲医闹的病人家属,谢澄总是跟着我,反而没有太多要发表的言论,但他可以做到我说一句他反驳一句。然后所有人都笑他。

那依然不是谈天,谈天是毫无目的,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它不该斟词酌句,每个字眼都是试探,每个上扬的语气都是机锋。

我听着姬渊的欢声笑语,深深怀念起从前。

这时,鬼使神差的,我回头,又看向了还和其余初级弟子在一起忙碌的青宵。

他面前的队伍不知何时留出了一大块空地,唯一的病人正静静坐在他面前,青宵起初埋着头一通行云流水的狂草在写什么,等他咬着笔杆抬起脑袋,登时就愣住了。

“我记得你,当时你跟着袁无功,是你缝好了他的右臂。”

浓黑长发皆划在左肩下,姬宣端坐在一把破烂不稳的木凳上,他目中沉静地看着惊讶的青宵,半晌,他又说道,“你好像长大了点,时间过得真快。”


前两天沉迷纸片男人难以自拔,我得说,我的性癖就是贤良淑德的居家好老婆,如果配上白发金眸,那将是绝杀(大拇指)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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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宵:“你、您是……”

姬宣:“不必惊慌,把我当个普通百姓就好,我记得你医术不错,怎么坐到这最外面来看诊了?”

许是这不怒自威的男人态度竟是出奇的温和,有些受惊的青宵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对着外人自不敢再如对我那般随性,想抱怨什么便抱怨什么,他浑如好奇又胆怯的小动物,分明心里紧张害怕,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打量这位辅佐当今女帝的摄政王,青宵小声道:“我师兄让我来的,说要磨一磨我的脾性。”

姬宣仍是那样不喜不悲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少年,他皮肤苍白得过分,一张布满病气的脸上只有唇心还含着抹聊胜于无的深红,今日原本没什么太阳,这缺乏温度的天光都快要将他晒化了。

听了青宵的说辞,姬宣轻轻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从中明白了什么,他喟叹出声:“这样啊。”

“您,我,要我给您把把脉吗,还是说你是来找师兄的……您也生病了吗?”

“那就来吧,好歹我也占了个位置,否则便仅仅是在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说着他自若地撩起一截衣袖,将同样苍白的手腕搁在了桌上深色的软垫上,青宵迟疑了片刻才将手指轻轻搭了上去,姬宣微笑道:“其实这两日,我已经好多了,许是你们这里风水养人。”

青宵凝目沉眉,并不接话,姬宣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在青宵移开手指后,他就从天边收回自己的视线,慢慢地将衣袖沿着折痕放了下来。

“原来你就是白师姐要我看的那个病人。”青宵道,“确实是好多了,能否告知为你调药看诊的是哪位名医,有机会我想拜见讨教一二。”

姬宣看了他一会儿,却是先回头扫了眼重新排起的队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对懵懵懂懂的少年道:“你若是能沟通阴阳,与百鬼论道,或许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这、这是何意?”

“我同你开玩笑,不必放在心上。”姬宣淡淡道,“被人赶上了,没办法,改日再来拜访。”

他确实好多了,不然也没办法从山脚的客栈走到这里,他也确实还在病中,坐着时看不大出来,一起身就露了怯,匆匆赶来的石安早有准备,立时将一件绣有华丽暗纹的厚重大氅披在了姬宣的肩头,姬宣通身打扮都素净,这就更显得这明显专属皇室的衣物气势压人,说来也奇怪,一个腰身瘦得跟杨柳似的病秧子,为何当他仰起头来,人们还是只能在错金镂花中第一时间注意到他那张脸。

石安神色担忧地要去扶他,姬宣没理会,反而在柔软堆砌的雪白狐皮里侧过下颔来,他又对青宵笑了笑:“替我和你师兄说一声,谢谢他的好意。”

姬家人都是这样,出身就已是让人望尘莫及,还个个好看得离谱,简直不给世间众生留活路,某种意义上先太子姬玉是相对长得最平凡的那个,毕竟人家以贤德闻名,不必像姬宣姬渊这般漂亮得拒人千里,温润如玉的眉目就足够了。

而两个顶顶漂亮的人物相遇,那难免要碰撞出些火花,所以即便在确定姬宣被石老等人簇拥着远去了,我依然没放开姬渊的手。

“冷静。”我道,“现在冲出去,你只会被他身边的护卫乱刀砍死,你该清楚自己的斤两。”

“是他……是他杀了我爹!他是姬宣!他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姬渊情绪失控在我的预料之中,山门前鱼龙混杂,他这样发疯迟早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我没多费口舌,出手就径直点了他的哑穴,在他无声的反抗中硬生生将人沿着反方向拉走了。

等到了无人之地,我才解开他的穴道,赶在他质问前开口说:“杀掉秦王的不是姬宣。”

“那有什么分别吗?他不是姬湘的哥哥吗,我爹不就是死在这对兄妹手下吗?!”

“你这么想也没错。”

“那不就是了!他害了我爹,害我东躲西藏,变得这般落魄,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抱起双臂,姬渊发髻微乱,他此刻仍作女儿打扮,陷入疯狂的娇弱媚态好比一面打碎的梳妆镜,混合着脂粉气的杀意锋利又脆弱,他两眼下延伸出神经质的红晕,虽说都是美人,这副模样与姬宣的差别可就大了。

“我记得你说过,成王败寇,死在这条路上是你爹的夙愿。”我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你的想法变了吗?”

他不住喘息,不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说,你自认找到了复仇的方法,过去这些不得已的隐忍便可统统不作数?”

在他越发剧烈的喘息中,我明白了他的答案。

我哑然失笑:“小娟,我小看你了,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话音未落,他一下子扑过来抓住我的衣袖,口齿不清地说:“徐风,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是吗?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说不过几句便气断声噎,他靠在我胸口,终于呜咽啜泣,由着他哭了一会儿,我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还在成长中,略显单薄的脊背。

“别哭,也别耍小心眼,我不吃你这一套。”

“我如何不哭,是他毁了我本来美好安逸的生活,都是他的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难道要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他泪眼朦胧,只要不发疯,这张与姬宣三分相似的脸就是我一再包容忍让姬渊的理由,可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其实与姬宣不同,姬宣也抱着我哭过,大夫人流泪总是很安静,雪落时睡梦中的人听不到半点声音。

我忽然说:“两年前……嗯,算来应该是这个时间,两年前,你家可有一位亟待出嫁的姐妹?那时她应该刚满十六才对。”

“……是有,那又怎样?”

“你爹原本打算在那场婚宴上杀掉受邀前来的姬宣,不过中途出了些岔子,没成功,姬宣是知道这件事的。”

一听话锋不对,姬渊气急推开我,顿时指着我骂道:“你想说所以我爹是活该?徐风你太天真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之间哪有真情可言,更何况姬宣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又没有死!”

“是,他侥幸没死,但杀人者人恒杀之,你爹当初既然做了弑亲的准备,也不要怪有朝一日,自己会死在亲人手中。”

姬渊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面对那双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睛,我想起了当初上京路途中,姬宣同我坐在屋檐上看月亮吹箫,他面无表情折断了那根作为贺礼预备送给堂妹的玉簪。

“没有道理只许你爹杀人,却不准姬宣反击。”我最后只能这么说,“何况你爹确实不是姬宣杀的,杀你爹的人叫谢从雪,而这个人也早就死在我的剑下,恩恩怨怨,都到此为止吧,你不适合趟这趟浑水。”

姬渊眼里慢慢冒出泪水,我于心不忍地侧过脸去,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是不肯帮我了,你明明知道,我如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他们害的。”

“我本来也帮不了你,对手是皇权,我一介江湖草莽,如何替你复仇?”

“骗人!骗人!”

他尖声叫嚷道:“你说谎,你明明就做得到!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认识姬湘,你甚至说过你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你那么厉害,你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只是不愿意帮我,你只是压根就不在乎我!”

我沉默片刻,道:“你那天果然是听见了——你一直装作对我的身份毫不知情,我心里还在奇怪,你演得这么好,叫我差点以为你真是个傻瓜了,真不该小看你们姬家人啊。”

这是我第二遍说这句话了,不知为何他肩膀瑟缩了一下,姬渊的泪水仍在往下滚,鼻尖已然通红,我又道:“你一直赖在我身边,就是想着要我为你复仇吗?”

“不……不是的……”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反驳道:“我是喜欢你,才想要跟着你。”

“你喜欢我吗,徐风一无所有,不能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自己也说了,你如今这般落魄,跟着我你就会永远落魄,你会喜欢这样的我?”

他睁大眼睛恐慌地望着我,拼命摇头,我平静地道:“没关系的小娟,这种事我遇多了,你说实话就好,我不会怪你。”

“我,我是知道你认识姬湘,你说你只是个江湖草莽,但寻常武夫怎么可能会像你一样……你认识姬湘,你一身是伤,徐风,我没想利用你,我真的喜欢你,我想让你帮我是真的……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

过了很久,我说:“姬渊,你是真的想为父亲复仇,还是想为那个落魄的自己出气?”

他迟疑着,试探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自然没有区别。

“姬渊,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复仇也好,放弃也罢,留下也好,离开也罢,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得的,杀人者人恒杀之,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杀了姬宣。”我对他道,“但有一点我要提前告诉你,你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闻人钟就是你的敌人了。”

“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让任何一个敢对我妻子出手的人,顺利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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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姬宣的往事,我本打算至死隐瞒姬渊,非是我心有芥蒂,对姬渊这样没有真正经历过风浪的千金而言,有些事情的真相,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既然天真地信任一个子虚乌有的江湖人徐风,那我就会以徐风的身份尽可能地保护他,实现我当初对他的承诺。

而如今他一意孤行,要以卵击石,为了避免他死在这条复仇之路上,我也不惜向他阐明利弊,撕碎徐风这层伪装的皮囊。

——我丝毫不担心姬宣,哪怕姬宣病重至此,连起身都困难重重,他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客能伤害得了的。

他们这对堂兄弟真起冲突,姬渊必死无疑。

这不是优柔寡断的冰儿会做的事,但摄政王绝不会给妹妹的王政留下任何隐患。

至于姬渊能否明白,我其实真正在保护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没有义务向他解释说明一切。

“……”

眼里还有未干涸的水光,姬渊那破碎的注视带着受伤的意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轻声发问道:“你为了姬宣,要杀了我?”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点点头,“好,你可以这么想,与其让你去追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梦,倒不如先由我送你上路,毕竟,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里。”

听了这话,只见他足下平地打跌般忽的踉跄了一下,紧接着他站稳,站稳了,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和姬宣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打量着他,出乎意料的,他没有上来便冲着我一通大喊大叫,绷紧的神情强撑出了无所谓的假象,我略作忖度便如实告知:“我愿意为了他死,就是这样的关系。”

他还是很平静,甚至还短促笑了声,姬渊自言自语般:“愿意为了他死,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

话到一半,那试图强行忍耐的泪珠终于又顺着下眼睑滚落了下来,安安静静,不明不白,那副姿态简直会让我错觉是姬宣本人正立在我跟前无声哭泣,我心口顿时重重一跳,他断断续续笑着,抬起眼来,颤抖道:“我知道了,这下我可全明白了,他就是你口中的冰儿,对吗,你娶的夫人,你最宝贵的最怜惜的妻子,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是我没想清楚,是我,是我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这个词未免太难听了些,我刚想开口,他声音毫无预兆抬高了八个度,姬渊目眦欲裂地质问我道:“——也就是说你明明知道姬宣是我的仇人,你还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将我带在身边!你好狠毒的心思,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笑了:“小娟,讲讲道理,你难道不是一早就发现我的身份值得利用,所以才说什么都要跟着我么?一定要掰扯起是非对错,咱俩最多只能算半斤八两。”

“……徐风!”

“不,我不叫徐风,我的名字是闻人钟,只不过我认为,干干净净的徐风更适合充当你的保护者,所以才决定一直瞒着你,这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我确实认为隐瞒名姓一事是我做的不对,特别是姬渊已向我坦白了他的出身,我却只字未提我的过去,从做交易的角度看,我不是个诚信的商家,姬渊要为此向我发火也理所应当。

不过是非对错,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计算的,人这一生,总是要困顿在这些亏欠当中。

而仍理不清现状,难以接受接受现实的姬渊真可谓没有经过半点风浪,这一点,也同样是我的错。是我给予了他本不该得到的保护,是我让姬渊失去了脱胎换骨的机会。

会是脱胎换骨,还是直接就死在了那天的悬崖之下,姬渊的未来又有谁说得准呢。

“你杀不了姬宣,复仇对你而言更不切实际,不为别的,就为你自己,你也该正视你眼下的人生。”

离开前,我还是忍不住道:“你爹真的不是姬宣所杀,一定要说的话,秦王是死于自己的野心,你要复仇可以,但小娟……你心里该明白的,你没那么在乎父母的死,你真正在乎的,是你自己才对。”

“既然只在乎自己,那就更应该让自己过好,我不认为你这样的生活方式有错,只要能活下来……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麻木地流着泪,一声不吭,我先前不该在心里偷偷评价他哭起来与姬宣差别颇大,这兄弟俩一旦真像起来,为难的是我才对。

我扭头走人了。

姬宣隔天又来山门了,这回石老和陈奕就面无表情立在他身后,而姬宣仍严严实实披着昨日那件大氅,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摄政王非常遵纪守法,特权阶级不搞特权主义,他排队问诊,最终再次坐在了青宵的诊台前。

“帮我向你师兄道谢了吗?”他道。

青宵愣了片刻,挠头道:“我昨天晚上见到他时说了,他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姬宣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说动看管我的人了,他们终于同意我出来吹吹风。”他苍白的脸上笑容十分柔和,“能不能请你帮我告诉我身后这二位,告诉他们,我如今行走已然无碍,无需谁来搀扶。”

青宵:“……”

石安:“……”

陈奕:“……您就别再任性了,您病成这样,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您一人放着。”

姬宣看也不看他,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青宵,微笑着,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能不能帮我告诉他呢?”

青宵:“…………”

夹在两方恶势力当中的青宵何其无辜,他僵硬地看了眼虽模样清秀气质却凶神恶煞的陈奕,再看了眼模样虽更清秀,气质却根本是人鬼莫近的姬宣,末了,小少年局促地捏紧了手里的笔杆,还是本着客观求生……求实的态度,严谨地道:“他应该不需要搀扶,自己就能走。”

姬宣笑容立刻真切许多,青宵又补上后半句:“但他确实还需要人照顾,家属都多陪着点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晕倒了呢。”

姬宣:“……”

姬宣不笑了,他起身,淡淡地拂一拂衣袖,无视了药王谷的守门弟子,独自往山门里走,那微微扬起的发丝与衣角犹如风雪中展开的鹤羽,竟叫人慑于他一身超然气度不敢相拦。陈奕忙不迭追上去,石老则笑着弯下身,给孙子塞零食似的塞了个小布袋到青宵手中,慈爱地道:“谢谢这位小青大夫了,没你这句话,宣哥儿肯定不许我们再跟着了。”

光看神情就知青宵对这个发展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面队伍排起老远,石老又走得快,他只好先揣起布袋,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躲在边上,目睹全程的我尽管也很好奇那个布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了不得的贿赂,但还是跟在了姬宣一行人后面,陈奕身为姬宣的副将,身手自不必提,石老事实上也是隐形高手,当初宣王府最强有力的护卫正是这位看着不打眼的老人,有他俩压阵,姬宣病得再神志不清,我也不敢贸然接近,只好远远缀着,风将他们的交谈送到我耳边:

“……也不急在这几日,您身体难得有所好转,正该多将养一段时间,我真怕您又回到之前的状态……”

“就是让这里的谷主等着又如何,摄政王屈尊降贵来到这种穷乡僻壤,让他等,他就得老实等着。”

“将军,您说我愚钝也成,我是想不明白,那个圣手干了什么,竟要您借那小少年之口向他道谢。”

走在当中,始终静默出神的姬宣这才开口道:“那个少年天资聪颖,有极大可能成为药王谷下一任掌门,这样金贵的人物,你认为可能会来山门前干最粗重的活吗?”

陈奕道:“您的意思是……”

“是袁无功特意安排的。”姬宣目视前方,语气波澜全无,“借旁人之手确认我身体状况罢了,上次我与他不欢而散,他不想见我也很正常。”

石安乐呵呵插嘴道:“很像不是么,他借小青大夫之手为宣哥儿诊脉,宣哥儿也借小青大夫之口向他道谢,就是为难人家孩子了。”

姬宣默了默,竟没反驳,默认了一般,倒是陈奕搓着双臂道:“像什么像,哪里像了,我们将军天上地下独一份好,谁能与他相像——小青大夫?石老,你难得对外人这般友善。”

“是得友善点……”

石老叹了声,他不再往下解释,留陈奕若有所思,待三人沉默一阵,石老仿佛是为了揭过陈奕这个问题,又道:“宣哥儿,没有派人提前通传那位谷主我们今日到访,会不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我就听见姬宣笑了笑,他轻描淡写道:“既能对外售卖不死药那等禁忌的方子,这药王谷内里藏污纳垢已成定局,我不曾派兵踏平此地,是我看在江湖众人仰仗于他们医术的份上,但若真是有谁敢先给我寻不方便,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可能是病久了气力不足,他现在说话比以前慢很多,每一个字眼都含在唇间,尾音颤颤,近乎情深缱绻。

“我会用他们的死证明,世间,绝无一人能起死回生。”


石老善待青宵,是因为他知道当初青宵千里迢迢赶来,帮助整理了闻人钟的遗容。

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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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腾挪移转,好悬再没被石老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我一路跟踪三人来到望圣堂,此处是药王谷众弟子每月月初集会,恭听长老教导的大殿,我身为初级弟子都够不上的杂役,之前也跟着人群浑水摸鱼来过一次,远远望见了除蔡仁丹外各位长老容颜,不过那一次谷主并未到场,说仍在潜心闭关,以至于我当时还颇为失望。

后来袁无功回到师门,谷主便也出关,可因种种机缘巧合,我仍是没机会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但既然他能容忍座下有袁无功这般不靠谱,长期云游在外的徒弟,想来性情也不会十分苛刻。

在没有任何前呼后拥排场的情况下,摄政王凭借一张漂亮的小脸……凭借一身矜贵的气势,不费一兵一卒便连闯数关,最后端着盏上好香茗稳稳当当落座了,才被人小心翼翼问起身份来意,而根本无需姬宣本人开口,自有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他传话:“这位的身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知晓的,拿着这块令牌,去找你们的谷主,半月前我们便已经派人知会过了,此次上门,谷主应当有所准备。”

陈奕负手立于主子身后,肃穆至极,好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镇宅门神,作为被镇守的对象,姬宣姿态却比他放松许多,只喝了一口茶就将杯盏再度搁下,然后淡声道:“石安。”

“是。”石老表演了个光速变脸,谦卑地应道,“您吩咐。”

“你跟着这位小先生去,我们做客人的不请自来,总不好太过无礼。”

石安又应了声,便跟着那战战兢兢的弟子离开了,姬宣兀自靠在椅座上闭目养神,见此刻四下无人,陈奕压着嗓音道:“将军,您想好待会儿要怎么说了吗?”

“怎么,我这一病,你就觉得我成了个痴傻的憨儿?”姬宣仍是闭着双眼,“你也别闲着,去到处看看,看到什么,回来跟我一一说明。”

陈奕迟疑了片刻,似乎是有些担心姬宣的身体,可他最终还是握拳,毫无异议地低头道:“属下听命。”

这下堂前就只剩了姬宣一人,茶水渐渐冷却,他坐的地方正在一幅古贤圣人的绘画下,画中圣人衣衫飘飘醉倒在旷野间,其笔触豪放潇洒,与姬宣不辨喜怒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他鼻梁高而挺,眉峰疏朗,那沉稳持重的模样哪怕是只裹了件单薄睡袍,都能将人瞬息带回战场萧瑟的寒风中。

不辨喜怒,再没有比这分量更重的四个字了。

我一如既往做了梁上君子,仗着姬宣病中反应灵敏度大幅下降,堂而皇之地一个劲儿盯着他看,他全无所觉,那样清浅的呼吸,某一刻我几乎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可当大堂重新来人之时,他就睁开了眼,身体也本能跟着微微坐直了。

石老落后半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然精神矍铄的高大男人,进殿的第一时间他就笑道:“早闻王君来这附近视察,冯某便自扫蓬门做好迎接的打算,如今却颠倒了尊卑,冯某还未来得及递贴,王君已亲自来了。”

姬宣坐在那把乌木椅子上,只见他嘴角很轻地勾了一下,抬手,道:“谷主客气,坐就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本王不会不识趣,把宫里那一套习惯拿到这里来。”

石老站回姬宣身后,谷主则是在一笑后坦然落座,并开口道:“王君美名远扬,今日一见远胜传闻,依我之拙见,能劳动王君千里迢迢前来此地,当是有一等一的要事亟待处理了。”

“是,可惜本王最近身体不适,拖至今日才上门拜访,便是有要事,恐怕谷主也会不以为然了。”

说罢,姬宣不管对面男人是何反应,他微笑着偏过头,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但谷主说辞未免太过谨慎,本王与你爱徒乃旧识,彼此也算熟悉,本王自认在他口中落不了好话,这所谓的美名远扬,怕是谷主讲来安慰人的吧?”

果然,谷主立时换了无奈的神情:“我那徒弟生性桀骜,若过去有什么冲撞,还请王君向我这个做师父的释明,我自会严加管束——”

“不,你误会了,至少在令徒的事上,本王不是来这里问罪的。”

姬宣平静地打断了男人的滔滔不绝,从始至终都将谈话节奏牢牢把控在了自己手里,他位高权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回想起来,过去我很少能在姬宣身上看见这一面,他也对我发过火,叫我滚出去,可那都跟他现在的表现有些区别。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君是什么我没听过的的新鲜称呼?

姬宣道:“药王谷秉承医者仁心,不论正道魔教皆加以救治,江湖上下也因信服这一不偏不倚的处事态度,有了谷外十里禁干戈杀戮这一不成文的约定,不止如此,连宫内太医局有不少先生都与此地联系颇深,京城也设有医馆,由药王谷的弟子长年驻守以备不时之需,种种迹象,皆可证明,放眼这天下,药王谷救死扶伤,居功……至伟。”

分明姬宣说的都是好话,可谷主脸上的笑意却一寸寸消失了。

“真论起名声,比起本王这种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谷主,您才是真正的美名远扬啊。”

即便姬宣话外有音,谷主语气依旧温和,他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面色苍白的姬宣,缓缓地道:“王君,您的来意究竟是?”

“明面上越是美名远扬,背地里越是不知道专注于什么营生,在这一点上,江湖与朝堂,其实并无区别。”

随着这番充满不详意味的评价落定,屋内气氛凝结到了极致,连石老都明显绷紧了肩背以预备随时应对不测,姬宣的姿势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左臂轻松地搭在那扶手,如玉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那上面雕刻的祥云,那哒哒的声响比心跳缓慢,三拍一声,三拍一声,逼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王君,我药王谷清清白白,绝无腌臜,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冯某人仰对苍天,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冯朝云,说得出,可是要做得到的。”

“自是如此。”

姬宣笑得更深,他忽捂着嘴唇咳嗽起来,道:“石安,把东西拿出来,给谷主看看。”

石老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卷轴,当着谷主的面伸手抖开来,长长的卷轴犹如倾泻的瀑布,立时垂落在地,打着转铺陈开来,我与谷主一同定睛看去,打眼我便看见了这一行字:白芷,家住京城西市,因秘密身怀有孕,一年前在先太子旨意下猝然受袭,失去腹中胎儿,侥幸偷生。

海棠,醉仙楼妓女,有孕后未曾打胎,最终一尸两命,剖开小腹,死相凄惨。

……

我只看得很粗略,也可知记载详细,由不得人怀疑,谷主先是下意识凝眉,越往后读表情越是难看,他抬起脸来,冷冷道:“这是何意?”

“这便是死于你药王谷所研制禁术的女子。”姬宣又压抑地轻咳了两声,唇色已淡得近乎无,探手拢紧领口,他又续上后半句,“谷主,你口中的清清白白,绝无腌臜,就是如此吗?”

“为了得到所谓的不死药,又有多少人,死在这漫山遍野的紫藤萝下了呢?”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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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其心可诛四个字形容姬宣道出口的这个问题犹嫌不足,至少谷主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承载了生死之际最多的殷切希望,刀光剑影的江湖所不能波及的一方净土,药王谷的美誉容不得半点诽谤。

可姬宣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面色铁青的谷主,仔细辨别就会发现,抛开他唇边那一抹礼节性的笑意,姬宣眼底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他沉默的注视中,就如被赤身裸体丢进了深冬的夜晚,找不到任何御寒的庇护。

“这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你的胆子很大。”姬宣声音轻得随时会被一阵稍大的穿堂风给吹散,他一字一句地,慢吞吞地道,“你想说,这些证据是本王捏造出来恐吓你么?冯朝云,你有几条命敢在本王面前,说,绝无可能。”

谷主再不顾其他,弯下身拾起卷轴的一角,石老淡漠地往边上站了站,为他腾出了更多空间细细阅览。谷主沉声道:“我并非怀疑王君,但就王君给出的这些线索,我只看出有人痴心妄想,追求这世间不可能存在的奇迹——因此许多无辜之人受累,我为此感到惋惜,可药王谷与此事毫无瓜葛。”

姬宣闭了闭眼睛,谷主又用一种诧异的口吻道:“不过,这里面的受害者,竟还有我谷中弟子……”

“很好。”姬宣径直打断他,“今日,你的回答便只有绝无可能,毫无瓜葛吗?”

一时无言。

半晌,谷主抬头,高声朝堂下候着的药童道:“立刻去奚长老那里,请她新收的那位女弟子过来。”

白芷一头雾水匆匆赶来,进了门,她脚下一顿,很快就反应过来,先是镇定自若地向谷主请安,目光这才谨慎地往姬宣身上扫去。

谷主不打算向一个弟子说明姬宣的身份来意,可他显然并未料到目中无尘的摄政王竟主动向白芷点了点头,平淡道:“白姑娘,之前陈奕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语气说不上温和,可也没有丝毫责难的意味,其中的关节就够耐人寻味了。只见白芷笑了笑,在姬宣坦白了他二人早有交际的事实后,方姿态落落大方又还一礼:“白芷才疏学浅,不能为王爷提供帮助,心中十分愧疚,不过今日一见,王爷身体似乎康健许多。”

“我也这么觉得。”

说罢,姬宣抬了抬手,道:“喊你来,是你们谷主有话要问,但你若不想回答,直接离开就是。”

白芷便恭恭敬敬转向谷主,谷主多仔细打量了她片刻,道:“我记得,你应该是一年前来的这里——是无功带你来的?”

“是。”白芷道,“袁先生引我入门,指点我拜在师父座下,对我恩重如山。”

“无功那孩子怕麻烦,很少会做这种事,说起来,你同他是在京城认识的?”

“是。”

白芷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姬宣,补充道:“也是在京城见过王爷。”

“你出身——”

“平平,家父开了间茶坊,招了三四个伙计,生活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那你如何能同王爷认识?”

白芷迟疑着,又忍不住看了眼姬宣,姬宣神色未变,事不关己一般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倒是立在他身侧的石老朝她很亲切地微笑了,她眨了眨眼,道:“算不得认识,不过我有一位友人同王爷相交甚密,托了他的福,王爷对我这样的小女子才会有些印象。”

“是吗……”

“不止如此。”姬宣没什么情绪地道,“因我皇室的内部纷争,让白姑娘无辜牵连受害,是我姬家有愧于她。”

这句话的分量再次让谷主看向白芷的目光有所改变,白芷却深感惶恐似的,她仍不明情况,看上去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幸好石老在这时乐呵呵地道:“不过,瞧见姑娘现今一切都好,我家王爷也可安心了。”

既然不必在白芷面前顾忌姬宣的身份,接下来,谷主问话就犀利许多了,而他的这些问题,每一样我都知道答案,每一样,我也都知道是白芷不愿回答,不愿回首的过往。

“你曾身怀有孕,却遭贼人袭击?”

“是。”

“袭击你的是何人?”

“先太子党羽。”

“他们这么做的用意在何?你一个普通女子,按理来讲不该和这些贵人有所冲突。”

“他们想要我腹中的孩子。”

“孩子?一个未成形的胎儿?”

“……”

“白芷?”

“是,先太子暗地收集这些腹中子,是为了拿去入药。”

“药,什么药?”

“我……不敢说。”

“王爷在此,休得吞吐,把你知道的都如实说出来。”

“他们是要炼……炼不死药。”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谷主,可他安静不过一瞬,便又极其严厉地道:“胡说!这世间哪来的不死药,若真有这样的仙丹,江湖哪还需要我药王谷?”

“不死药是否真的存在,白芷不清楚,可先太子对其深信不疑,当时京中人人自危,甚是不太平。”

“既然炼这所谓的不死药需要腹中子,你为何还好端端活着,难不成先太子独独对你心软了吗?”

这压根儿是气急攻心下的侮辱了,白芷神情顿时惨白,而他话音刚落,姬宣就不轻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瓷器啪嗒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好比一盆冰水当空浇下,让谷主更多的质疑生生堵回了喉头,立时就涨红了一张脸。

姬宣道:“我说了,若你不想回答,直接离开就是。”

白芷摇摇头,她吸了口气,轻声道:“并非先太子对我心软,白芷只是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女子,不值得谁来对我手下留情。”

“对我心软的……另有其人。”

与此同时,紫藤萝垂落的门廊下,突兀传来轻悠悠的笑语:“她说的是真的,毕竟,当时我也有幸在场。”

我默默缩了缩脚,整个儿蜷在横梁上大气也不敢出,迎着众人或惊异或揣测的视线,袁无功踩点到场,他施施然跨过门槛,真如是对这一触即发的氛围全然不知,站定后,又抿起嘴唇,发出古怪而短促的笑声:“瞧瞧,对付一个女弟子,这是要三堂会审吗?”

谷主也没空纠正他话里浸透了的阴阳怪气,急道:“无功,你知道不死药的事?”

“当然知道,我给咱们药王谷善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是如此,我也叹为观止。”

“你知道,为何你不早早告诉我?”

袁无功斜着睨了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师父一眼,也不在乎还有姬宣石老这些外人在场,嘲讽力度毫不犹豫加大加强:“告诉你有用么?你除了会搬出些陈词滥调,你能解决问题吗?”

“但话又说回来,王爷这是上我药王谷来兴师问罪?”意犹未尽,嘲讽目标二话不说发生转移,“只会背地里欺负老的小的,这做派可显得不那么君子吧?”

谷主:“……”老的。

白芷:“……”小的。

仿佛是被维护了,又仿佛是被打击了。

姬宣平静地道:“若知道你有空,我便不会让白姑娘来这里,而你既然到了,就代替她同你师父说清楚。”

袁无功没说什么,少顷,他吝啬地伸出两根手指,坦然从谷主手中抽出那副卷轴,打开来一目十行扫了眼,不待谷主发话,就又一脸无趣地胡乱塞了回去,他简短道:“又不是不认字,自己看不就得了——就是这么回事,您老慢慢看,我先送这位病恹恹的王爷出去,省得待会儿在谷里出了事,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无功!”

“别喊了别喊了,喊也没用,我真懒得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他向来目中无人,要他尊师重道约摸等同期待铁树开花,袁无功果真扔下谷主,转身就往外走,而姬宣居然也跟着站起来,一言不发跟着离去了,到最后只剩白芷,左右为难地等在原地,谷主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停,话都说不出,白芷见状便飞快给他倒了杯茶送到手边,然后鞠了一躬,一溜烟就贴着墙根消失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了袁无功这样为人表率的大师兄,药王谷年轻一代徒弟究竟会长成什么模样,已经是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我同情地瞥了眼满脸写着“寒叶飘逸洒满我脸,吾徒叛逆伤透我心”的谷主大人,趁着他注意力重回那长长的卷轴,收敛气息轻快地跳下横梁,追着袁无功他们出去了。

由于姬宣目前身体不好,即便我耽搁了这一会儿,他们依旧没走出多远,白芷被袁无功三言两语打发走人,这会儿前面就只剩我大夫人二夫人,再并个神出鬼没的老管家。

可很快,姬宣头也不回地略一摆手:“石安,你也同陈奕一样,去到处看看吧。”

“可宣哥儿,这样一来你身边就无人了……”

姬宣哈地笑了声:“不是有这位圣手在吗?”

袁无功对姬宣当着他面要搞情报刺探一事浑不在意,却是听见后面这句充满信任的说辞后,直接嫌恶地站开了些,他皱了皱眉,摊手表明坚定立场:“真出了事,别指望我给他收尸。”

石老:“……”

姬宣:“去吧。”

也不知道石老中了什么邪,竟真的依言离去,袁无功看了会儿他的背影,猛的回头朝姬宣道:“你不长脑?你看不出我这位师父是个废的吗?你指望他,笑话。”

“那你说,我该指望谁。”

“关我何事,担心会被不死药折腾得天下不宁的人又不是我。”

“那你何必赶来这一趟。”

姬宣又低低咳了咳,话里有几分云淡风轻之意,袁无功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你不该把白芷牵连进来,她是我带到这儿的。”

“你这么在意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意,我不比你们可以睹物思人。”

姬宣点点头,捂着嘴唇安静了好会儿,那枚玉扳指圈在他的大拇指上,尺寸本是恰到好处,但因姬宣消瘦许多,倒看着很不稳当了。

袁无功道:“何况你早不来晚不来,事情都过了一年,该有的证据也早就被消除了。”

“你说得对,我一早就该来。”

“所以你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成。”

“……不对。”

姬宣仍捂着嘴唇,他目中无神,喃声道:“不对,不是这样。”

“怎么,你还要给自己找托词?”

“我确实是废物,但我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好……”

袁无功不语,过了很久,姬宣道:“我不能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好。”

袁无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原样讽刺回去,但下一瞬他凌厉地侧过眼,回首望来。

“谁?!”

冰冷视线顷刻锁定在他们来时的小道转角,袁无功踏前一步,字字句句都拖着饱含杀意的长调,毒蛇嘶鸣的舌尖轻抵在齿关,他缓慢道:“别逼我过去抓你,滚出来。”

“……”

“装死是吗,好。”

他又疾步上前,然只走出不到三步,他就蓦然停下来,随后,袁无功嗤笑出声。

“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小秋?”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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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这两天玩乙游玩上头的产物

真心话大冒险环节

姬宣:“我选择大冒险。”

禁止选择大冒险。

姬宣:“……那我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禁止中途退场。

姬宣:“…………要问什么?”

你后悔吗。

姬宣:“具体指哪一件事。”

全部。

姬宣:“哈,竟然问这种东西……”

姬宣:“我姬宣活至如今,犯下的罪过不知凡几,桩桩件件,从不后悔!”

姬宣,违背游戏规则,出局。

姬宣:“……”

袁无功:“真心话,好可怕~那人家选大冒险好啦~”

禁止选择大冒险。

袁无功:“这个游戏不是叫真心话大冒险吗?”

禁止质疑游戏规则。

袁无功:“好吧好吧,那你问吧,但人家的小心思可多了,你要记得,手下留情哦?”

你是好人吗。

袁无功:“……”

袁无功:“我是不是好人,我不清楚,但我一定是个坏男人~俗话说,男人不坏,相公不爱哪~”

袁无功,逃避游戏规则,出局。

谢澄:“只能选真心话是吧,那来便是,随你问。”

禁止选择真心话。

谢澄:“?”

谢澄:“你这游戏是否有些不那么靠谱——”

禁止侮辱本游戏制作方。

谢澄:“……行,大冒险,说吧,想要我干什么。”

一切结束之后,禁止去找他。

谢澄:“什么?”

禁止去找他。

谢澄,因对制作方大打出手,禁赛三局。

抽鬼牌环节。

姬宣:冷漠。

姬宣:轻咳。

姬宣:移目。

姬宣:蹙眉。

姬宣,win。

姬宣:生气,反思。

路嘉,win。

姬宣:看来你运气不错,要继续吗?

袁无功:微笑。

袁无功:微笑。

袁无功:微笑。

袁无功:微笑笑笑笑。

袁无功,win。

袁无功:都是相公在让我啦~么么啾~

路嘉,win。

袁无功:相公好厉害!但对人家一点都不客气,我要不高兴啦~

谢澄:试图面无表情。

谢澄:表情逐渐崩坏。

谢澄:瞳孔无限地震。

谢澄:开始偷看路嘉。

谢澄,win。

谢澄:“哈哈我赢——咳,嗯,你觉得有意思就行,还想再来一局吗?”

路嘉,win。

谢澄:“……刚才究竟是哪个表情出卖了我?”

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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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也就今日刚到。”

“是吗?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在武林大会上引人瞩目得很,还顺手得了把好剑,怎么,这是上我药王谷炫耀来了?”

“我没那么无聊。”

不管袁无功如何试探,谢澄的回应始终不冷不热,同过去那个稍微被二夫人逗两句就要炸毛的小秋判若两人,在走出拐角后,他甚至还朝立在不远处的姬宣示意,道:“好久不见。”

“……”

姬宣目光定定无波,没做回应,只是很快又侧过脸,轻轻咳嗽起来。

袁无功不再前进,上下打量青年一番,半晌,他饶有兴致地露出了笑容,道:“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不错,成了天下第一,心里就这么痛快?”

“也许。”

“那不知我是否能有这个机会,亲眼见识你腰间那柄天下第一剑,好叫我也开开眼呢?”

谢澄二话没说,解下佩剑就凌空扔过去,袁无功接了,宝剑出鞘的瞬间噌的声锐响,一道寒光刹那映在他那张华贵难言的面容上,桃花沾血,金玉穿心,万红作尘的销金窟也要深藏的美色,总该与这世间最刺骨的杀意相配。他粼粼眸光深处柔柔透着丝情意,这么仔细欣赏了片刻,袁无功彻底拔出了剑,在手里慢条斯理挥舞了两下。

他很少用剑,偶尔与人动手也通常以折扇应付了事,比起一言不合就动刀子见血的姬宣和谢澄,或许袁无功实在算得上好脾气。

随后,他手臂抬起,隔着丈余的距离,将天下第一剑的削铁如泥的锋芒,直指谢澄眉心。

“小秋。”他温和地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谢澄淡淡回道:“得到这柄剑不算吗?”

“算,怎么不算,你能从当初黑风岭那个毛头小子,长成如今这名满江湖的绝代高手,便是我也要为你感到欢喜,便是我也如此,想必……他就更是不甚欢喜了。”

顿了顿,袁无功道:“你靠近些。”

“别站着不吭声,我有话要问你,靠近些吧,我们的关系不应该这般疏离才对。”

“好,就站在我面前,就这样,不要再动了。”

袁无功微微偏移持剑的虎口,任由剑锋以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险险搁在谢澄递上来的咽喉旁,见谢澄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笑意登时深了许多,袁无功叹息着,道:“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将他都给忘了呢?”

“我没有忘。”

“是吗,看来我多心了,毕竟有了天下第一剑,你还随身携带过去他送你的那把破铁,长情至此,我想,你也不应该会忘了他。”

谢澄道:“怀疑完了?”

“这样好的日子,咱们三人难得聚齐,我只是多关心你几句而已,这哪里算得上怀疑?”

“是吗。”

“是啊,殿下,殿下!你也别站在边上装作事不关己了,快过来,小秋现在可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才过了多久,你都不好奇为什么吗?”

被如此尽心尽力地带动气氛,也不妨碍三人间气氛依旧凝滞,只见姬宣青白的指节正轻轻压在上唇,似乎是想通过这个举动阻止那些身不由己的咳嗽,单从外观来看,谢澄与一年前几乎没有改变,而姬宣却是天壤之别。他掠过虚情假意的寒暄,直奔主题:“谢澄,你来此地,有何目的。”

谢澄沉默了,好半晌,才垂眸吐出几个缺乏情绪的字眼:“你应该清楚。”

“……”姬宣看了他一会儿,“来替你师父收场?”

“算是。”

“算是,这不是回答。”

“姬宣,我不想吵架,我和你不适合谈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适合?”袁无功收了剑,笑嘻嘻插嘴道,“因为你师父是为了他母妃才求的不死药吗,因为他俩以前是老情人吗,因为某种意义上你俩算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吗——就这而已,看开点,不死药还是我药王谷研发的呢,真要这么论起,我也不适合同你们谈这个话题了。”

他拍拍谢澄的肩膀:“没把你献祭成功,你师父已经失败了,谢天谢地,他人已经没了。”

他拍拍姬宣的肩膀:“你母妃虽未复活,但左右也不亏,最多也就人没得更彻底了些。”

“你俩扯平啦!”

姬宣:“……”

谢澄:“……”

不得不说,袁无功能顺利活到今日,真是一件格外令人费解的事。

而那头还在继续。

“都过了一年,你才想到来?”

“你不也是。”

姬宣平静道:“我是废物,你也是?”

“……”谢澄道,“我本来就是。”

姬宣点头。

谢澄点头。

这下,连袁无功也:“……”

他的视线充满难以置信,徘徊在这行为举止忽然高度一致的二人之间,最后他抚掌而笑,赞美出声:“好啊,看来这个家就只剩一个不是废物,还特别有用的阿药了,这个家,没了我可怎么是好啊!”

“你想怎么做。”完全忽视了耳边叽叽喳喳的嘚啵儿,姬宣兀自对谢澄道。

“视情况杀人。”

“很好,看来你确实有长进,但只会杀人还不够,偌大药王谷也不可能叫你独身一人杀干净,你还有何计划?”

“没了,我今日刚到。”

分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回答,姬宣却猝然笑了,他拢着衣领,莫名重复了一遍:“确实有长进。”

谢澄不语。

半晌,谢澄道:“你身体……”

“很好,不必挂心。”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姬宣,注意身体。”

安静片刻,姬宣简短道:“我会的。”

“打机锋打完了吗?”

将金贵无比的天下第一剑随随便便支在地上,袁无功缺骨头般懒洋洋靠着它,在他们告一段落后,方漫不经心开口道:“太过分了,当着我的面说要杀干净药王谷的人,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病秧子,一个莽夫,你们要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那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深觉厌烦地摆摆手,赶在姬宣出口质疑前直起身,冷漠地道:“你们想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药王谷往后是什么结果,我也不在乎,但我还是那句话,别太高看自己了,姬宣,谢澄,你们可比你们以为的,还要废物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而我……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了,小秋。”

没有一个喘气的空隙,袁无功毫无预兆地侧过头来,眨眼间他脸上又是那种笑眯眯的神情了,他自然而然将垂发往耳后挽了挽,眼睫羞涩低跟着颤了颤,他轻轻柔柔地说道:“相公,就在你刚才出来的这个拐角后面吗?”

一时,风声也停歇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澄镇定地说:“在。”

“这么确定吗,所以你是跟他一起来的?”

“是。”

“那我可要生气了,他怎么又先去找你,都这么久了,我以为这回总该轮到我,怎么还是这样?”

说着,袁无功自顾自迈开脚步,绕过谢澄,走向了青年出现的那处拐角,洁白修长的五指在那砖瓦上优雅地一搭,袁无功肩背不易察觉地稍微绷紧了,像拉开一场盛大帷幕一样,将自己的上身施施然现在了隐蔽的围墙下。

“小秋。”许久,他头也不回地道,“我没有看见他,他是走了吗?”

“也许,你再找找,他应该在的。”

“那我再找找,唉,他真的不应该这么对我,我已经很有耐心,已经是对他用尽了耐心……”

袁无功絮絮叨叨抱怨个没完,脚下一刻不停,在他彻彻底底检查完了这片区域后,才拖着步子慢吞吞回到原地,他垂首默了很久,有点失望似的抿了抿红润的嘴唇,终于叹口气,小声说道:“他走了。”

“嗯,但他一直在的,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姬宣道:“你们聊。”

他彻底失了谈话的兴致,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当最缺心眼的小秋也开始学着长心眼后,描写天选之人的对话陡然变得复杂了好多……

稍微解释一下他们的几处对话。

姬宣:……独身一人杀不干净吧,还有什么计划吗……

姬宣:(看看他跟谁来的,看看他来了多久,提前掌握了多少情报,看看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早就到这儿的事实)

谢澄:没计划,刚到。

姬宣:(行,真出息了)

谢澄:姬宣,注意身体。

谢澄:(别再让我老婆操心了)

姬宣:我会的。

姬宣:(算了,我跟他较什么真,我们中至少要有一个人走出来)

袁无功:相公在吗?

袁无功:(无论是什么回答,小秋必然兜不住底)

谢澄:在。

谢澄:(反正兜不住底,不如赌一把照实回答)

袁无功:(……焯。)

此刻相公:(还好我当机立断溜得快)

此刻玄凤:……

领导苦哈哈充当眼耳,三百六十度监听旁观天选之人的对话。

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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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波,这波啊是袁无功在第一层,谢澄在第二层,本人则在第五层。

姬宣?姬宣还咳着呢,怪不容易,让他多在状况外徘徊一会儿。

玄凤:“你在第五层?没有我,你早就被发现了!”

我:“都是沾了领导的光啊!”

早在我不慎泄露行踪叫袁无功察觉到异样的瞬间,我就做好了撒开脚丫子原地逃窜出三千里的准备,但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肩膀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拍,只见谢澄神情淡然,与我未有一字交流便擦肩而过,他代替我走出了这道犹如天堑的围墙。

为了我,唯唯诺诺了大半辈子的谢澄居然敢一挑二重拳出击,同时面对两个天选之人的全方位打量观察,牺牲巨大感人肺腑,我不承了这份恩情实在不像话。

当场就转头跑路,将他丢下独自应对难关了。

自然,本人也不会真的如此缺乏良心,关键时候留下了玄凤当远程监控器,如今它与我心有灵犀感官共通,它在场,就等同我在场,要谢澄真的撑不住把我供出去了,我还得及时想法子应对。

可万万没想到,谢澄今非昔比,竟是硬生生抗住了我那个二夫人带来的灭顶压力,谈笑风生间四两拨千斤,懵的不止袁无功,懵的还有我,我们都被谢澄惊呆了。

可以说,在袁无功撕破脸直指我的存在后,我已经在心底暗叹要命完蛋了,然而谢澄给出的回答岂止是满分,什么是逆风翻盘,什么是丝血反杀,一句亦真亦假的“他在啊他一直都在”,谢澄同志轻描淡写拿下了全场当之无愧的操盘手冠军。

难得被最不靠谱的小秋带飞一回,这感觉……竟然还挺好。

就是阿药估计感觉不太好,掘地三尺没将我挖出来,姬宣又走得及时,他一腔阴阳怪气就只能冲着谢澄去了,幸好谢澄是个滚刀肉,任由袁无功发泄了几句,谢澄才淡淡道:“我还有事,不同你耽误了。”

“有事,说来听听,你想在人家的地盘做什么?”

“做那些你不肯做的事。”谢澄直视袁无功,“毒医,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跟不死药的制作有牵扯,我已经不想和你们再有任何冲突了。”

袁无功当即冷笑一声:“这话说的多有意思,就是有牵扯又如何,真当你那份所谓的赤胆忠心,人人趋之若鹜吗。”

“我知道,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姬宣,都没打算要从你这里入手,你也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但你自己清楚,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言罢,谢澄不再理会他的挑衅,如姬宣一般径直离去,青年背影好比一枝从不折腰的清潇翠竹,在经历了挫折历练后虽收殓了锋芒,却也平添某种沉稳厚重感,而袁无功仍静静站在那里,直到玄凤从枝头飞走,他还是一动不动,风吹拂而过,藤萝起伏,数朵紫色的小花蜻蜓点水落在他肩头,很快再次被吹走了。

或许谢澄只是随口警告,但他这一番言辞,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思路。

经过这些日子在药王谷的潜伏打探,我大概猜得到袁无功过去必然是在那个名唤蔡仁丹的大长老手下受了些磋磨的,正因有了幼时的仇恨,事后袁无功下手方才这般狠辣,废了人家双腿不提,还彻底将其圈禁起来,导致现今药王谷上下大长老一脉的杰出人物少之又少。

我原以为袁无功是受害者,按照他当初在京城的表现,不死药研发一事袁无功也应当是毫不知情的,可问题在于……如果真相恰恰相反呢。

如果袁无功并非有意圈禁大长老,而是借圈禁之名,方便对方私下行事,很多事就有了合理解释。

譬如蔡仁丹为何要小心翼翼掩藏那一山洞的老弱妇孺,明明身处药王谷,为何不让更多医师参与进来帮忙治疗。

因为病人确实是病人,可治他们的人,并不是奔着要让他们痊愈的目的去。

譬如依照袁无功的警惕心,在一年前得知了药王谷出自师门的消息后,他会想不到回来后立刻彻查此地吗,他会放过自己本来就怨恨至极的大长老,不像今日寻找我时那样,将蔡仁丹的住处也翻个底朝天吗。

我和谢澄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查到的线索,给袁无功一年的时间,他会拿不到手?

这要么说明袁无功其实蠢得连谢澄都不如,要么说明……他其实从很早以前,就一清二楚。

他知道那个山洞,知道蔡仁丹等人在里面干了什么勾当,他也知道不死药的内情,可他不愿意处理,哪怕死了那么多人也依旧没有将其如实汇报给谷主,甚至是他替大长老做了妥善的处置隐瞒,开膛手闹得人心惶惶,京城一度风风雨雨,药王谷竟然至今无人知晓!

包括白芷,险些身死的白芷本就是身处漩涡中心之人,可她来了药王谷这么久,居然也没想过和人提起不死药的存在吗?

是往事伤心,她难以面对,还是……袁无功给她下了暗示,让她自然而然将此事忽略了过去。

袁无功特意赶来,单纯只是为了维护白芷吗?

还是他担心,事情的发展会超出他的控制预料?

……不,不应该这么想。

阿药他确实坏心眼,可他不是坏人,他曾尽心尽力挽救我的生命,为我熬那一碗碗苦涩的药汁,因我生气为我流泪,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怪胎,毕竟他嘴上嚷嚷说要杀人要看到血流成河,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有谁命丧他手。

袁无功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手。

这点,我身为他的相公,应该比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清楚。

怀疑谁,都不能怀疑自己的妻子。

我已经吃够与至亲至爱相互猜忌的苦楚了。

可我能这么想,姬宣谢澄却不一定,既然谢澄都多少起了疑心,那姬宣也是一个道理,姬宣只会更敏锐,我相信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真的和袁无功翻脸,我也相信,若是姬宣真的判定为一切无可挽回,摄政王不会顾及旧日情面。

赶在那两个人出手前,我得先给阿药找两道保命符,这倒霉孩子一看就是不会给自己做辩驳的,就算真的被人打到门口了,估计还会一脸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引颈受戮对袁无功而言真谓求之不得,我绝不能让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去。

看来比起上大号一键加入冰秋队伍,众志成城揭开不死药之谜,我这边首要之务是证明,袁无功跟不死药没有干系。

不过这其实也好证明。

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怎么会费力气去研发与自己的心愿背道相驰的药方,只要能说明白这一点,袁无功的嫌疑不攻自破。

于是又回到了原点。

——他为什么会想死呢?

半夜,我偷偷摸摸进了袁无功住的院子,今晚他没闹幺蛾子,没又跟个鬼似的到处玩躲猫猫,我踮起脚尖溜到他依稀亮着光的窗沿下,鬼鬼祟祟冒出半个脑袋往里看,果然,他还没睡。

不仅没睡,看着别提有多逍遥了,沐浴过后披着半干的长发,斜斜歪在美人榻上,一碟香喷喷的小鱼干放在咫尺之距,他腰边搁着刺绣精细的软枕,手里抱着老实乖巧的黑猫,正在一盏烛火下漫不经心翻着书,月色清冷,天地安静,他这副做派,岂是人生赢家四字可涵盖的。

可怜我一心一意要为他防备着日后迫害,当事人本人毫不在意,他打哈欠,乌云也打哈欠,他伸懒腰,乌云也伸懒腰,同步率之高,好比当年是从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

硬了,拳头硬了,他是真看不出自己被谢澄怀疑上了吗?

正思量着,屋里,袁无功夹在指尖的那一页始终翻不过去,只听他幽幽叹了口气,道:“好生气啊……”

他轻轻挠着乌云柔软的下巴,撑着脸,自言自语般:“这下小秋也来了,瞒也瞒不了多久了,唉,好麻烦,真的好麻烦啊……”

“我只是想当相公的美娇妻菟丝花,怎么总有这样多烦心事要我来处理呢?是我太能干,还是那帮人太没用?”

乌云仰头一错不错看着主人,喵的叫了声,袁无功扯了扯猫的胡须,越发幽怨:“现在倒好,相公还没来,琐事先堆成山,要是他为这个不先来找我,我就,就更生气了……”

难为乌云好耐心,居然没一口咬他手腕上,只是不耐烦地抬起前爪拨了两下,袁无功却微微笑了,将人嫌猫憎进行到最后一步,又去揉乌云小小的耳朵,捻着那簇蓬松的皮毛,强迫猫高高竖起耳朵了。

猫气得大叫起来。

“我不该生气?”他一本正经,故意曲解道,“凭什么,我就要生气,他就仗着我性情好不跟他发作,可劲儿欺负我呢,我再退让下去,只怕他眼里就没我半点位置了。”

“唉,不仅生气,我还伤心哪,可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你我这样的贱骨头,难道还指望着有谁来心疼吗?”

乌云已经被喜怒无常的主人折腾得有气无力了,两腿一蹬直接躺平,袁无功顿了顿,竟主动伸手去取了一根小鱼干来,递到它嘴边。

然后施施然让乌云咬了一嘴空气。

“你是贱骨头吗?”

“喵。”

“是呀?这么快就承认了吗,那好吧,咱俩同病相怜,吃吧。”

不再折腾宠物,他耐心地举着那条鱼干,明明才沐浴过,却任由乌云咔嚓咔嚓吃得他自己一身都是,末了,乌云轻盈地跳下软榻,蹲在地上舔爪洗脸,他就用那种说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猫。

“唉。”袁无功又说,“唉!”


忽然想到,就本质而言,这三个天选之人的爱情表现方式分别是

姬宣:牺牲

谢澄:服从

袁无功:伤害

袁无功:怎么这样想人家啦!我哪有那么坏!

所以二夫人的爱情不是伤害别人,而是被人伤害。

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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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白芷是对的,与其自己私底下调查,倒不如大大方方站出来,与当事人坦诚相待。

袁无功能对我坦诚吗?

我如果真的去向他寻求一个真相,他会作何反应?

我不知道,只是回想起来,过去我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几乎从来没有放下过戒心,我对他戒备至此,这当然不全是我的错,袁无功自己是什么德行,他自己一清二楚。

可如今,说我愚蠢也好说我可笑也罢,我还是想试着去相信他。放下戒心,去相信一个愿意为了我夜不能寐的人。

“……”食指微微屈起,停在窗座前,屋内灯光如豆,有猫,有零嘴,有我的妻子。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扣响窗户前,只见袁无功撑着身子从那美人榻前坐起来,他掬起一捧比绸缎更丝滑的长发,任由它们从颈后滑下,袁无功起身,目不斜视地经过地上还在费劲舔毛的乌云,用力推开了房门,独自来到院子里。

这完全是噩梦重现,他有两日不曾躲猫猫捉迷藏了,没想到今晚风平浪静,竟又给我来这一出!

我一时傻眼,不知道等会儿究竟该不该现身和他见面,可袁无功却没有如我预料的那般前来寻找我,他这院子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植物,一大半我都认不得品种,此刻再多的鲜活色彩也都为霜白月光所掩盖,袁无功仅着单衣穿行其中,他信手自繁花丛中折下其中一枝,带着它,缓缓走到了院门边。

“这次总算守点规矩了。”他道,“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踏足我的私人领域。”

言良笑眯眯地立在拱门外,俯身道:“圣手果然与长老心有灵犀,今夜贸然前来本是无礼,圣手却一点都不惊讶呢。”

“你们无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早该习惯。”

袁无功态度始终那样淡漠,与白日面对姬宣他们时的模样大相径庭,言良闻言便笑起来,更加谦恭地回复:“实乃事出突然,虽长老早就省得摄政王在镇上,可对方就这样径直进谷,身边随从都无几,倒叫我们……不好确定他的真实意图了。”

“那只能说明你们废物。”袁无功轻声道,“连个病秧子都要叫我亲自出马,这样无能,有没有考虑过自裁谢罪?”

“圣手恕罪,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与您比试一场呢?我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袁无功背对着我所在的方向,他双手抱着胸,方才折下的花枝正一下一下点在他肩头,我模模糊糊辨认出,那是一束黑色的鸳尾。

他笑了声:“让蔡仁丹好生藏着狐狸尾巴,摄政王可不比我心慈手软,他眼里素来揉不得沙,真要让他瞧出个好歹——他是真能一把火,将药王谷里里外外烧干净的。”

“摄政王……果真是为了那事而来?”

“你们真应该立刻跪下来叩谢上天,这些年你们不知道出了多少纰漏,都是我跟在后面收拾这些蛛丝马迹,能拖到现在才让人找上门,简直是个奇迹了。”

分明话语里充斥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恶意,言良脸上也还是笑着的,只装模作样抬手擦了擦额角根本不存在的冷汗,这副作态我看了都觉厌烦,袁无功更是没什么好耐心,径直道:“我会想办法拖三日,三日后,任何结果我一概不负责,毕竟这次来的可不止摄政王——早知会一次性招惹上那两个人,当初又何必要对外提供什么不死药呢?”

“啊,您不说我差些忘了,长老为这个已经训斥过秦大夫了,说他急功近利,不知轻重,您放心,据说那买主也已经在一年前死了,世上知晓不死药具体秘方的人,还是只有——”

“哈哈哈!”

袁无功仰头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甚至惊动了乌云警觉探头出来看情况,他也学着之前言良的作态,抬手轻轻擦拭着眼角,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这两人举止竟有几分神似,只不过都是同样的假惺惺,袁无功生生做出了股戏台上才会有的肆意纵情,他发自内心地笑着,可看那抽泣般耸动的脊背,又似乎是在红尘中困窘的受难者在痛苦地垂泪叹息,终于,他停止了专程恶心人用的表演,幽幽道:“我问你,秦君还是坚信不疑,认为这世上有包治百病的仙丹灵药吗?”

“这……”

“这些年,我向来不大乐意去理会他,该说的该做的,我已疲于再去重复,浪费时间而已,可我不说我不做,他恐怕就真以为是我怕了他——当然了,在他眼中,我从来都是当年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药奴,我打算的一切,我的想法,我做的决心,在秦君眼中,都是徒劳无功。”

他稍微一顿,笑着叹道:“徒劳无功啊。”

“圣手大人……”

“你还有事要说么,我以为我已经很清楚你们的废物程度了。”

“接下来的话,是我个人想要传达给您的。”说着,言良收敛了轻浮的神情,他直视袁无功,道,“在我看来,您的才华远高于秦大夫,只要您有心,谷主之位也迟早是您的,论资质论辈分,唯您有资格率领年轻一代的弟子,这一点,所有人都该心知肚明才对。”

见袁无功没给出半点反应,言良迟疑过后又道:“秦大夫心志坚定,但确实能力不足,而长老心中其实一直都偏向您,您才是他最心爱的弟子……”

“真有意思,我何时成了他蔡仁丹的徒弟?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替他试了两次药,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管您怎么说,长老都十分看重您,哪怕是我这个跟了他短短一年的仆从都看得出来,他看重您,他希望,您能成为他的继任者。”

许久,袁无功道:“你也过分自谦了,还是说你们武林盟的爱好,就是私底下给人当牛马使唤?”

言良陡然安静下来。

“所以我才说,一个二个,全都是废物啊。”

“你都跟了蔡仁丹将近一年,一年时光,他居然也没查出你的底细。”

“你身为武林盟主的私生子,要躲他那个母老虎似的正妻,想必这些年也在江湖辗转吃了些苦头吧?能将主意打到药王谷来,还找上了蔡仁丹他们合作,也算你有几分本事。”

“但还是废物,废物,废物啊——跑到我面前来说这些话,就证明,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所谓聪明人,其实不过如此。”

“蔡仁丹是废物,秦君是废物,你是废物,真不错,就你们这样收破烂的组合,摆上场尚且让我难堪,更何况拿去对付人家摄政王,你们是真不怕哪天在梦中脑袋搬家。”

不等他话说完,言良急道:“大人,言某是真心敬仰您,是,我来药王谷固然是有自己的目的,但跟在长老身边这段时间,我对往事也知晓一二,我是真心敬仰您这样的人!”

“敬仰?”

“当然,即便您为自己捏造了无功这样自轻自贱的名字,您也还是药王谷当之无愧的大师兄!您或许不清楚,其实在很多年前,我与您见过一面,那时是您为着疫情南下,分文不取,不仅为我娘亲把脉诊断,还送了许多药……是您救了我和我娘亲,后来我选择到药王谷,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到自己的恩人!”

他越发激动,到最后竟然前进一步,走进了那道隔开内外的拱门,言良面容清秀白皙,此刻目中一派令人震悚的痴狂,反而显出十分的扭曲,他情难自已,道:“我愿意为您效劳,秦君根本无法与您相提并论,他才是那个盗窃您成果的小人!其他人都无法理解您,羽师兄,我——”

轰一声巨响,言良重重撞进了对面的灌木丛,口吐鲜血栽倒在一棵大树下,而袁无功放下自己抬起的左腿,那悠然自得的态度完全看不出片刻前暴起伤人的狠戾无情,他压一压不慎掉出耳后的鬓发,抬手,娇娇柔柔扶在拱门边,温和地道:“我提醒过了,退后。”

“是、是我不好,是我失态……”

“当然是你不好,往后,你若还想要自己这条命,就闭上嘴,少说那些惹人心烦,可笑的话。”

乌云小碎步溜到了主人脚边,细声细气喵喵叫,袁无功注意到它,就弯身把它抱起来,他怀里还搁着那枝鸳尾,黑猫黑花彼此难辨,待乌云好奇地闻了闻它的味道后,袁无功方施施然将花扔了出去。

“带去给蔡仁丹。”他捻了捻猫还沾着鱼干残渣的胡须,微笑着道,“三天时间,准备好棺材吧。”

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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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费心费力想要从死劫里救下的柔弱夫人其实很有可能是一切事件的幕后操盘者,这事,合理吗?

合理,就是不太合理。

阿药,你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相公我整一些致命的花活。

那还见面吗?

见,怎么不见,等我确定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成分,我再考虑见面后要不要先将他照死里捶一顿以解我此刻心头之恨。

毕竟光听他方才和这言良的交谈内容,换个人来就几乎可以板上钉钉认定,袁无功就是他们那个非法制药团伙里的重要成员。我应该马不停蹄去联合姬宣谢澄,趁着对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地将这帮人给正法了。

有了两位天选之人的倾情加盟,想必任何牛鬼蛇神都能一票干倒。

玄凤看热闹不嫌事大:“那走啊,他俩就在山脚,马上动身,明天一早就能收获奇迹。”

我哪受得了这明目张胆的激将法,顿时怒道:“走就走!”

遂在言良告辞后,暗戳戳地跑去打听,药王谷过去是否有一位姓羽的师兄,这位羽师兄身上又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有何难言苦衷。

玄凤:“……”

玄凤锐评:“你这也算猪油蒙了心。”

我从未考虑过袁无功本名并非袁无功的这种情况,所以抽空去翻看各种古籍之时也只顾着找姓袁的人,没有过多关注其余惊才风逸之辈——想来也是,无功这名儿一听就不像是正经父母会取的,像我出生那会儿,我爸妈为了给我找一个寓意好的字眼当名,是生生翻烂了一本新华词典,毕竟谁会希望自家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命中注定缺点功德啊。

硬要给他这个名字沾些诗句典故附庸风雅,我只听过人参杀人无忌,黄连救人无功,这说来说去也依然不是什么好的祝福啊!等等,他之后给我熬药那么喜欢放黄连,该不会就是这倒霉名字惹的祸吧?一切都仿佛说得通了!

羽师兄……他本名其实是袁羽?亦或,羽才是他的姓?

有羽这个姓吗?

白芷:“你来的正好!我正想着明天要去找你呢!你之前不是拜托我帮忙打听袁先生的过往吗,我有眉目了!”

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白芷房里灯火通明,子时过了都还没睡。深夜与异性于卧房相会已足够无礼,哪怕白芷不介意也一样,我小心翼翼垂下眼,被她主动迎进去了也绝不四处多瞧,白芷倒没注意到我的拘谨,她把我带到堆满书册卷轴的桌案前,哗啦啦翻页给我看:“我琢磨许久,还是觉得该从七年前的瘟疫入手,毕竟先生就是自那时名扬天下,并得到圣手这一美誉——你看这里,写得很清楚,二十八年冬,江北时疫遍起,短短数月死伤难计,朝中太医受累于路途遥远应对无力,药王谷相距较近,故在得闻灾情后立刻派弟子们前往——然后还有这儿,这里也写了当年的瘟疫来势汹汹,至今没有查找到病源!”

“是。”我侧过身跟她一起看,“不过瘟疫当前,莫说病人,连深入阵地的药师医者也自身难保,那种情况下找不到感染源也很正常。”

白芷颔首,说:“所以先生当时面对的局面肯定十分艰难,药王谷大师兄在开春前遏制了不断往外扩散的病情,挽救百姓于水火,这才会被人如此称颂——”

“只写了药王谷大师兄几个字,就没提他的名字吗?”

白芷愣了片刻,又低头去确认,她迟疑地道:“是未提及名姓,可这也没有大碍吧?药王谷大师兄,就只有袁先生一人啊。”

我一时沉默,白芷似乎在我的沉默中蓦然明白了什么,她开口试探道:“难道你认为,当初救下江北的人,并不是袁先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救人的应该就是他。”我说,“白芷,你还有没有印象,在你查的这些资料里面,是否出现过一位姓羽的年轻弟子?”

“羽吗……”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从那堆成几座小山的沉重书册最底下奋力抽出一本来,山峦摇摇欲坠,看得我胆战心惊,她向来是个文雅的姑娘,此刻却只浑不在意地伸手略扶了扶,就开始急着翻页:“我记得我看见过,有点印象,应该就是在这本……我就说我有印象!这里,只在这个小角落有提过一句!”

烛火的照耀下,我顺着她纤细手指示明的方向,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过去。

十二年隆冬,北境兵败,三十六城拱手相送,又遇大旱,民不聊生,易子相食。

有父母不忍,面黄肌瘦,弃子于山门,三日不死,谷主谓之缘也,故收为门下弟子,名曰羽仪。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做过很多奇怪的梦,我梦见姬宣在喜宴上遭人暗算,死不瞑目,我梦见谢澄被生剖心肺,热血冷尽,我也梦见过自己,死时缺有一臂,烽烟战场即是我的坟冢,万千箭雨何其盛大,再无需谁来为我立碑。

我梦见的内容总是有关死亡,死亡的阴云始终笼罩在我与天选之人头顶,可现在我想知道的不是往后,不是我们会以何种模样走向末路,我想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年的隆冬,去看看那个在大雪中哭嚎了三日仍未死去的弃婴。

白雪积在枝头,那本是一株凤凰木,会开出很美丽的红花,但眼下不是它该绽放的季节,枝干上不见一丝盎然的生机,天地间只剩皑皑的白雪。

那弃婴就在树下,起初哭泣的声音很大,哇哇的,后来就渐渐微弱下去,他的父母不是不爱他,那一身襁褓将他裹得牢牢实实,他的父母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

饥荒中他们割了肉,彼此喂养,一路滴着血投奔到这药王谷,花了最后的气力也叩不开紧闭的山门,于是他们只能放下无助的孩子,选择自己离去,以求医者仁心,以求上苍慈悲——只是救下一个婴儿而已,他吃不了多少,他哭起来很有劲,长大后也会为别人哭泣。

他的父母,最终死在离他不远的山崖下。

而他还在流泪,撕裂的嗓子哭不出声音,就只能流泪,泪水在柔嫩的脸上结冰,我凑过去看他时,发现他像耗子一样小。

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他脸小小的,手小小的,都是青紫色,一点也不好看,我低下头去闻他的味道,风雪中我找不到那丝甜美的奶香,我只能闻到腐朽的死亡。

我抱着他,再度叩响了那道山门。

沉重的响声中,群山飞鸟惊起,又是一捧积雪摔落在地,他在这时费劲地睁开眼,那眼睛也是浑浊的,我在其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里,只有这一道紧闭的,黑色的山门。

“……”

没有人来开门,我抱着他退回树下,他身上太冷了,我就打开衣襟,让他紧紧贴在我的心口,这样暖了会儿,他脸色才稍有好转,可仍是饥饿,我四处瞧了瞧,没找到能让他吃上一口的食物,就咬破了食指指腹,送到他干瘪的嘴唇边。

如是,我一共给他喂了九次血。

三天后,山门打开了,走出的人似乎早就知道这儿躺着个弃婴,他们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孩子从树下抱了起来,带回了药王谷。

他们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做羽仪。

因他睡在凤凰木下,三日不死。而有诗曰,矫矫长离,振羽来仪。

羽仪天分很好,小小年龄就有了绝世慧光,药王谷像他一样被捡回来的弃婴还有不少,他是最后一个,年龄最小,所以他那时是所有人的小师弟,而小师弟天生就是要被宠爱的,这跟他有多聪明,学业上造诣有多深,没半点关系。

他一日日成长,小小的手和脸过去都是青紫色,可当八岁的羽仪背着药筐,安安静静在凤凰木下走过,谁都看得出,这便是药王谷的未来。

那时的谷主没有直接收他做徒弟,说他还太小,要等再大些才好为自己做决定,羽仪对此不曾表态,他很少反对别人的意见,总是做着大家期望他做的事,他本来就是最优秀,越长大,又越漂亮,唇红齿白,灵秀至极,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某日,羽仪养的兔子不见了。

他私下会背着师兄们去救治小动物,药草珍贵,不好浪费,他就想尽办法去研究,去寻找替代品,他救过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一只撞晕在石头上的山鸡,以及很多只很多只兔子,它们一群群来到他身边,在草地上挤挤蹭蹭,雪白皮毛又软又蓬松,羽仪伸手去摸这一只,另一只就会赶紧把脑袋送到他手指下。

羽仪有很多兔子,每一日都是他亲手照料,可在那一天,他的兔子全都不见了。

他到处去找,山里也有兔子,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路上,他遇见了向来很少打交道的大长老,中年男人背着手守在道路中央,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兔子吗?”

羽仪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着长老,快速地眨了下眼睛。

长老就伸手,像羽仪抚摸兔子那样,也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知道你的兔子去哪里了吗?”长老温和地问他。

羽仪低着头半晌不吭声,长老又问了一遍,他才平静地回答道:“知道,被长老使用了。”

“你难过吗?”

“不难过,它们只是兔子。”

“但那是你亲手养的,我看见了,有一只腿上还缠着绷带,抹的药膏我过去未曾见过,也是你亲手调配的吧?”

羽仪说是。

长老闻言,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蔡仁丹目中带着审慎,既是审慎,又是某种对外难以言说的恐惧,他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小少年,如同打量前所未见的怪物。

半晌,长老低声感慨道:“夺天造化啊。”

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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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质疑过主神,究竟何为天选之人,所谓的天选之人,对其所处的世界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凡人终究只是凡人,无论拥有多么辉煌的功勋,立下何等盛大的伟业,也不该,更不能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众生之上。

凡人只是凡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没办法与苍天相争。

而天选之人……夺天造化。

羽仪不再养兔子了,他依然会时不时救助山野间的动物,可他不会再像过去饲养兔子那样饲养任何一只宠物,他本来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由于太乖巧了,师兄们便都对他很放心,所以顺理成章的,也没有人留意到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

他也依然没有拜师,就和师兄们一样,虽然生长在药王谷,穿着与普通弟子无异的服饰,可他们这帮被捡回来的弃婴至今未能拜入师门。不过这也不是值得忧心之事,毕竟最大的师兄,也将将年长羽仪五岁而已,都还是年幼的小少年,或许谷主是认为,该给当初无法决定命运的弃子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选择留下,亦或离开。

对此,大师兄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对羽仪道:“放心好了,谁都不会离开!药王谷就是我们的家,像我们这样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早该死在某个犄角旮旯,既然药王谷收养了我,那我就一定会报恩!”

“……”羽仪被少年一通胡乱揉脑袋,对方力道不知轻重,本来梳得好好的头发都乱了套,然而他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听到最后才眨了下眼睛,轻轻嗯了声。

“师兄,你别看羽仪不说话,他心里开心着呢!他最怕我们先他一步离开,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羽仪看着稳重,其实最爱撒娇了!”

被人这样戏耍了,羽仪这才慢吞吞地道:“我不会撒娇。”

说着,他及时抬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以免其他人蠢蠢欲动地也要过来蹂躏,如此微弱的抵挡到底无济于事,他被每个师兄揪到怀里上上下下好好搓揉了一番,到最后,整个人就跟只被盘得炸了毛的小猫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小猫会挠人,羽仪却不会。

羽仪忽然笑起来。

对着这群总在吵吵嚷嚷的半大少年,他认真地道:“既然你们都不准备离开,那我也留下好了。”

羽仪不再偷偷养兔子,他就又成了那个端方自持,药王谷最优秀的弟子。

某个晨会过后,他被有段时间不见的大长老叫住,大长老从来都是威严肃穆的,贪玩的师兄们见了他纷纷作鸟兽散,倒没人记得要拉上羽仪一起逃,因为大家都很笃定,就连大长老,也不能从完美无缺的羽仪身上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来。

羽仪抬起头,如那日不期狭路相逢,八岁的孩子仍心静如水,即使将一粒石子丢进深潭,制造出的涟漪也会在转瞬被寂静吞没。

他眼中没有被强行夺走爱宠的愤恨。

只有深潭。

只有望不到底的黑。

蔡仁丹道:“为什么不养兔子了?”

羽仪道:“羽仪顽劣,经长老指点,已不会再做荒废学业之事。”

“你没有荒废学业,你做的很好,连我亲自教出来的的徒弟也不及你半分。”

羽仪微笑,并不接话,蔡仁丹想了想,又道:“虽说你还未正式拜师,但我也能算你半个师父,今日,我给你布置一桩作业,你要好好完成。”

“请长老吩咐。”

“去养兔子吧,去养最好看的,最亲人的,你最喜欢的兔子。”蔡仁丹补充道,“可你记住,这是为我养的,我不得空,需要你来帮我照顾这些小动物,我什么时候需要它们了,你什么时候就得给我送来。”

羽仪道:“好。”

羽仪又道:“长老,其实不必如此。”

蔡仁丹原都快走了,一听这话,收回迈出一半的腿,在开遍红花的长廊下,他极其欣赏地看向了那垂首而立,貌似文弱又静美的小弟子。

“兔子只是兔子。”只听弟子恭恭敬敬地,如真是没有半点违逆之心地说道,“兔子不是人。”

他实在长得太好了,携一身药香行走在凤凰树下,那惊鸿一瞥的风华已经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稚龄多圆润,可羽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雕细琢所就,当初究竟是谁为了省那一口水米,狠心在大雪中为他紧闭了三日山门呢。

“你是这么想的?”

羽仪柔和地应道:“是。”

蔡仁丹顿时大笑出声,这极其罕见的情态叫路过的人惊得足下踉跄,个个慌不择路逃远了去,蔡仁丹浑不在意,他自顾自舒畅地笑了很久,而羽仪也始终耐心等候在边上。

直到蔡仁丹再度看向他,羽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才又露出了适宜的微笑。

“跟我来吧,药王谷能有你,是药王谷之幸。”

蔡仁丹沉声道:“你迟早会超越我,超越冯朝云,超越我们这里所有人——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羽仪,你生来,就是不凡。”

与那个将羽仪逼至濒死的凛冬不同,眼下正是花开的季节。

生长的草木,起伏的山涛,那一朵朵盛放的凤凰花卷过长风,与羽仪尚且柔弱的肩头一擦而过,漫山遍野都染透了这般热烈的色泽。

我也在这一刻,伸手去触碰孩子那自然垂落的掌心。

“不要去。”我说。

“不要跟他走。”

“阿药,回头,看看我,不要去。”

羽仪不曾察觉我,蔡仁丹不曾察觉我,连那飘落的红花也不曾察觉我的存在,它们径直穿透了我的身体,凋零在亭下蜿蜒的溪水中。

溪水映不出我的倒影。

而就在羽仪即将走过长廊,身影消失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之时,他脚步稍顿,若有所思看了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随后,他侧过身,越过遥远的时光,越过风雪与生死,向立在尽头的我静静望来。

花红似血,洋洋洒洒自枝头落下,艳丽不可方物,遮天蔽日,叫人难以辨认除它们以外的事物。

蔡仁丹温声道:“怎么了,你在等谁?”

“……”羽仪回过头,道,“没有等谁,只是感觉……好像有人在那里。”

他走了。

我也从梦中睁开了眼睛。

是单纯的梦,还是真正回到了过去,这个问题恐怕很难给出肯定的回答。

但现在的关键不是琢磨这个梦。

我人在床底。

我人,在床底。

我:“……”

没记错的话我是深夜拜访白芷,跟她聊了嘴药王谷的往事,在这过程中我或许是累得睡着了,依照白芷的为人,她要么唤醒我,要么给我就近添条被子……怎么也不能跟对待奸夫似的把我塞床下。

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就在这一恍神间,我听见了白芷刻意提高的声音:“白芷今日起得晚了,未能梳洗,方才耽误了来开门的时间,先生见谅。”

“……当然可以,先生请进,只是我这屋中杂物堆积颇多,恐怕要让先生看笑话了……”

“袁先生坐,您难得来一趟,我去煮一壶茶来——”

“不必了。”难得没有拖长调的冷淡声线,“我不是来喝茶的。”

脚步声迫近,一道沉稳大步向前,一道慌乱紧随其后,我本能要往后缩,可身后已是墙角,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乌黑的靴子停在了床前,恨不得将手握成拳吃进嘴里,半点气息也不敢泄露。

“袁先生,您……您是在找什么吗?”白芷的语气笑得越发勉强,“我这屋里,恐怕没有能让先生看上眼的东西。”

来人没有回答,而我心跳直上一百八,想到他先前在姬宣房中翻衣倒柜寻我时的癫狂,想到他月下不顾一切声声呼唤相公时的凄凉——或许今日就是我的殒命之时,或许下一瞬,我就能看见一张微笑的脸出现在那一尺高的床脚。

可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他现在不该焦头烂额急着为蔡仁丹他们打掩护吗,姬宣谢澄都到场了,他这是来做什么,他这是来找什么?

“桌上摆的书,仿佛不是草药经学?”

“是我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的……不值得袁先生挂念……”

“是吗,你闲来无事,就看记载了药王谷历史的古籍?那你还真是喜欢这里。”

漫长的沉默后,袁无功轻描淡写绕过了这一茬,他淡淡道:“我心里觉得很奇怪。”

“奇怪?是,是觉得什么奇怪呢?”

“嗯,倒说不出来,就是很奇怪。”他没挪步,“姬宣来了,谢澄也来了,他俩可没这么容易同时见到,我这段时间呢也总有种预感,觉得是时候了。”

可能是终于顾忌到了男女有别,再轻狂的做派也不可擅闯女子卧房,他从床边慢悠悠地走开,一边踱步,一边叹息道:“何况最近,还发生了不少怪事……”

“青宵变得老实许多,以前我给他布置要抄写的罚条,他不磨蹭到最后这一刻是绝不会上交的,可现在倒是变得很积极了……”

“当然,孩子都是会长大的,我长时间不在谷中,他能这样稳重,做好弟子们的表率,也是一件好事……”

“但你也变了。”

脚步声停了。

我看不见两人此刻的具体状态,我能想象白芷惊恐到了什么地步。

我也完全能想象,袁无功是在用怎样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着不远处这个满身纰漏的姑娘。

半晌,袁无功温柔地道:“看,就是这个表情,你究竟是想对我说什么,才总是这样欲言又止呢?”

白芷颤巍巍地道:“我、我……”

“不必紧张,我又不会吃人,我只是好奇而已,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他竟真的不再多做逼问,悠然推门离去了。

我紧紧蜷缩在掌心的手指一片冰凉,等白芷过来轻声提醒我可以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食指指尖正在往外洄洄淌血,一直没有干涸结痂,就好像仍有一个将死的婴儿在雪地里等着我,等我给他喂食下一轮心头血。

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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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满积雪的凤凰树下,我怀抱着那小小的,脆弱的婴儿。

他看起来就快要死了,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母亲的亲吻与父亲的拥抱,他很快就会死在这场大雪中,死在尘世不肯为他打开的重生之门前。

哪怕他未来会成长为世所瞩目的天选之人,此刻的他仍旧羸弱到不堪一击。这个事实简单且清晰,不容辩驳。

而我一无所有,什么也不能给他。

我仍抱着他,将他抱在心口最滚烫的地方,他怏怏合着眼,咿呀出声的力气也缺乏,只有当我将淌血的食指小心翼翼塞进他冰冷的嘴唇里,婴儿才会重新活过来。他涨红了脸,拼命地吮吸着那即将干涸的泉眼,等那里再也咂摸不出滋味,我就会耐心地将伤口撕裂,伤口覆盖了伤口,一次次重复,一滴滴滚烫的血滴在我们身边,又很快让雪花给埋没了。

过了许久,他松开口,殷红的唇角微微抿着,那双幼嫩的眼无害地抬起来,似乎想看清我的模样。

“……”我轻声道,“你好呀。”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认识我吗?”

“真可惜,你还不认识我呢,宝宝。”

他一言不发,过了会儿,从花花绿绿的襁褓中向我伸出手,好像要摸我的脸,我俯下身去,他果然是想要触碰我,先是摸我的眼睛,然后是鼻子,最后又在我同样冰冷的面颊上,玩闹般拍了两下。一点都不疼。

“啊……啊……”这样在风雪中有气无力叫了几声,他疲惫地缩回襁褓,闭上眼睡着了。

那时在我怀里的他,是如此渴望活下去。

但现在站在门外,静静倾听屋中动静的那个青年,却正在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死亡。

——他没有离开,白芷那点拙劣的演技能为我隐瞒至今,已经是奇迹了。

他在等我自己走出去,等我主动去见他。

我自然会去见他。

白芷尚不明所以,可我已想不起该为她做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我扶着床沿起身,头重脚轻,分不清梦与现实,她要来扶我,我就说:“我最近可能不会再出现了,你有急事,就去找姬宣,他在山下的客栈,你知道的。”

“恩公,袁先生是不是已经发现……”

“是。”

慌乱中一不留神,白芷又唤回了最初对我的称呼,恐怕在她心里,一刻未曾忘记我的救命之恩,她还是当初被剖开腹部倒在暗巷的牺牲品,我还是那个在月老庙与她偶然相遇的少年人,即使走出这么远的路,我们依然停在原地,从未真正离开过。

袁无功也是一个道理。

在他心中,我又是什么形象呢。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重重藤萝悬挂在廊檐边,连绵成紫色的波涛,深深浅浅,见而忘俗。这不是过去种满凤凰树的药王谷,那些艳丽的红花都消失不见了。

可当我看见等在花下的青年,我便从他身上又看见了掩埋在风雪的过去,袁无功可能不知道我这一刻究竟在想什么,不过知道了也没意义,我想的东西很无聊,我是在想,他长好高,他竟能从那么丁点大的婴儿,长成这么高,这么玉树临风的模样。

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像我是他有生以来头回见着的异物,他因此深感好奇。我来到他身前不到两尺的地方了,他才眨了下眼,轻快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他不说话,平时那么爱唱戏的一个人,关键时候总喜欢用沉默来代替言语,笑眯眯的神情,怎么,他是觉得躲在床底掩耳盗铃的我看起来很滑稽吗?

这不好,做夫人的不该笑话自家相公,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一错不错紧紧盯着我每个动作,猫儿一般警惕,却并不是要逃开的意思,先是弯起的眼睛,然后是挺秀的鼻子,我抚摸他,可我没有拍打他,山贼下手不知轻重,也许会弄疼他。

他终于无所谓地偏过头,白生生的脸颊近乎依恋地挨着我的掌心。

“我没有笑。”袁无功说。

我其实还有很多要说的话,不知为何,临到头一句也想不起来,简直是手足无措地被他依靠着,我知道这个状态很有问题,我私底下曾偷偷幻想过很多次我与袁无功相见时的情形,我做了充足的预演,他发火责骂哭嚎我都有办法应对,可二夫人只是笑,我就半点主意都没有了。

色令智昏不外如是。

“你为什么来药王谷?”他软绵绵枕在我手里,眯缝起一只眼,天真地发问道,“是来找我吗?”

“是,我是来找你。”

袁无功唔了声,鼓励我继续往下讲似的,我咽了口唾沫,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故意要躲着你,主要是我、我不知道见了面说什么,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的。”

颠三倒四没个章法,当今女帝亦不能让我露出这般无能的一面,分明一家之主该肩挑大梁,偏偏我让二夫人看的笑话是越来越多了。我喉咙干渴,胸膛中有种火辣辣的钝痛,连手心也不知不觉冒出了汗,千钧一发之际我赶紧收回手,当着他面相当局促地在衣服上蹭了两下。

我不敢再看他,嗫嚅道:“对不起,我耽误了这么久。”

他沉默了一阵,我听见他轻轻叹口气,袁无功双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他弯腰,从下往上仔细观察我的神情。

“也没有很久。”半晌,他微笑着,认真地道,“好了,好了。”

说着他悄悄牵住我的右手,食指中指有意无意扣在手腕内侧的命门上,袁无功小幅度将我往他身前带了带,那熟悉的,阔别已久的药香扑面而来,是药王谷任何一个弟子所没有的。他一边慢慢拍抚着我的脊背,一边对我身后的人道:“他跟我走了,你知道该怎么说。”

这话是跟白芷说的,白芷这会儿对我俩的相处模式会有什么想法呢,我没有回头,更不敢在此刻回头,袁无功一路牵着我,像我是个随时会走丢的小孩子,他自得其乐哼着我没听过的曲儿,拂开紫藤萝瀑布时甚至会耐心等我也从中穿过。他领我回了他住的院子,一进那道拱门,在院里趴着晒太阳的乌云就敏感地高高竖起耳朵,看见来的是我们便很高兴地走过来,越过袁无功这个正经主人,它在我腿边来回极其亲热地蹭了两圈,一声喵叫比一声甜,充分说明我们私下进行了多少回小鱼干的肮脏交易。

袁无功注视着这充满温情的一幕,又随意笑了笑,我浑身僵硬,冷得像石头的手在乌云毛绒绒的脑袋上拍了拍,直到它要人立起来求我抱,袁无功才轻飘飘用脚扫开它,并对我解释道:“它有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脏。”

“没、没关系,猫本来就不需要天天洗。”

我替命运多舛的乌云求情,袁无功对此不加掩饰地皱了皱鼻子,半晌,才颇为委屈地说:“那我不要它进我屋子了,它老在我床上打滚。”

这话还了得,乌云顿时大声抗议地叫起来,可当袁无功把房门关上后,那叫声也就渐渐歇下去了,他示意我随意,自己则转身去给我倒水喝,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坐了下来,他头也不回地问了句:“你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吗?”

“房间是第一次……第一次进,之前我没有进来……”

“这样啊。”

他语调淡淡的,听不出细微的情绪差别,我头皮发麻,小心翼翼道:“我下次不会再偷偷进你住的地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我不会了。”

“谁说我不喜欢的?真是乱讲。”

我语塞,很想说明明是他亲口讲过厌恶别人擅闯私人领域,他却在这时端着木盘,回身笑吟吟摆放在桌上,我定睛一看,木盘里只可怜兮兮地搁了两个杯盏,里面都装着透明无味的水。

袁无功在我对面坐下,他坐也没个坐相,上身懒洋洋歪在右臂上,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迟疑片刻,用最诚恳的态度道:“阿药,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怎么会,我现在快活得很,再没有比我更快活的人了。”

他学着乌云,甜滋滋地冲我撒娇,就差也喵喵叫了,我心脏跳得怦怦乱响,咬牙艰难地开口道:“不,阿药你听我说,我知道你难受,这一年多是让你受委屈了,如果可以我绝不愿意让你受到这些伤害……都怪我,当初是我没处理好,你要生气就生气吧,想打想骂都可以,我知道是我不好。”

他安安静静听我絮叨,末了,低下头在自己手肘边蹭了蹭。

“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相公。”他忽然道,“你来多久了?”

我一愣,他笑着抬眼,缓缓地道:“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没、没多久,可能就比你早一阵子到吧……”

“比我还要到得早,原来如此。”

他又不说话了。

我慌得不行,真想当场站起来夺门而逃,可我要真这么做了,下场是什么我都不敢往下想。我试着找补:“主要是我这段时间有事,不好直接来见你……”

“有事,什么事?”

“……”

“不能跟我说吗?”

对着至今立场不明的袁无功,在调查他过去一事我实在说不出口……岂有此理,我这笨嘴拙舌根本是在给自己挖坑往下跳。他就耸耸肩,不是很在意我的答复一般,只扬了扬下巴:“选一杯喝吧。”

“里面装的是……什么?”

“嗯……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不会吃亏的。”

眼看再无商量的余地,我崩溃道:“阿药!”

“你选一杯,而剩下的那一杯由我喝,这样就很公平了,不是吗?”顿了顿,他又平静地笑了,“说起来,相公,这是补上咱们当初欠缺的交杯酒呢。”


噔 噔 咚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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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的告诫犹在耳边。

别吃二夫人给的食物,别喝二夫人递的水。

道理我都懂,但眼下这严峻的形势,是容不得我半分拒绝啊。

对着这两盏看似无害的酒水,我勉强挤出扭曲的笑容,“阿药,没必要来这么狠的吧……咱们有话好好说……”

袁无功含笑道:“怎么,怕我又给你下春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现在正是需要坦诚相对的时候,你看你肯定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只要能回答的,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他喟叹着重复我的话,垂下眼眸不做声了,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我连忙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胸膛,道:“是啊,你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那两下单薄的砰砰响动后,他顿时笑出声,被我逗乐了般,我也讨好地跟着他笑,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扫桌上的杯盏,正想趁此机会将它们全都倒掉,一念刚起,就听袁无功慢悠悠道:“可我对你,没什么想问的问题。”

“你仔细想想,肯定还是有那么一两件好奇的事,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微笑摇头。

“你、那你不想知道我当初和姬湘做的是什么交易吗?我将她推上帝位,你不好奇这其中的操作吗?”

他怜惜地注视我,半晌,还是轻轻摇头。

我觉得他不是不好奇,只是这会儿故意要跟我唱反调,但不作妖不耍脾气就不是二夫人了,我能理解,我能体谅。

然而下一刻,袁无功隔着桌面向我探出手来,那带着层薄茧的指尖虚虚抚摸过我的脸颊,他眉目拢着似是而非的情意,笑影沉潭,爱恨莫辨,他凝视我,他自始至终都不愿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不在乎你是如何做到死而复生,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袁无功忧郁地道,“我也不在乎除你以外的其他人,他们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与你我无关——相公,我只在乎你。”

我干巴巴道:“你这个心态也不好……”

“不好吗?你不喜欢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吗?我还以为,这就是相公你向往已久的偏爱呢。”

一言一语娓娓道来,用最真诚的语气说最讽刺的话向来是袁无功的拿手好戏,但其实他没必要这么含蓄,想要给我难堪,大大方方地来就是了,和我经历过的磨难相比,这点苦头真的排不上号。

我沉默不语,他就又笑一下。

“何况我若真的开口问了,相公又会真的照实答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好了阿药,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我平静地道:“杯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袁无功顿了顿,唇角缓缓翘得更高,他展示心爱藏品般优雅地抬手,柔声细语:“提前揭晓谜底不是我的风格,相公,你喝了,便一清二楚。”

“……”

我不再耽搁,随手取了离我较远的那一盏,袁无功适时出声提醒:“确定吗?你可以反悔一次的,毕竟相公在我这里永远都有特权。”

我没搭理他的戏语,只打量着水面那一丝扩散的波澜,它清澈,透明,配着这同样晶莹剔透的杯盏,让人看不出里面盛满了夫妻间最深切的怨恨与诅咒。

“阿药。”我淡淡道,“我喝下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

袁无功的回答是取过了剩下的一盏,宽大的袖袍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精巧皓腕,他不守男德的场合多了去,却是在我这儿还记得要摆出为人妻的矜持风度,他及时遏制了袖口继续下滑的趋势,虎口施施然旋过杯盏,尽管里面装着的多半不是什么让人一醉方休的佳酿,他还是笑盈盈朝我发出白日纵情的邀约。

“相公,要喝交杯酒吗?”

“若是按照交杯酒的规矩来,你的这些安排就作废了。”我说,“交杯酒是两杯都要喝的,先喝自己杯里的一口,然后再与对方的交换,你确定要这样来?”

袁无功眨眨眼,很快就开动聪明脑瓜提出折中的法子:“那我们就只交杯吧,就是那个动作,我从很久以前便想和相公那样做一次,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来。”

我的手肘勾住他的手肘,我的身体贴近他的身体,酒未入口,袁无功面上已起大片醉人的酡红,他似乎极其紧张,连眼睫都在不停颤动,特别是当我要将手中的酒盏从他唇边绕过时,袁无功蓦然道:“相公。”

我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他心不在焉,笑也显得敷衍,那喉结上下滚动几回,有几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了,可他开口时,说的却是:“相公,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我自己怎么想……”他若有所思,黑蝶被焚毁的余烬在他眼里一星一星闪着将死的光亮,过了很久,袁无功轻声道,“那就是了,你信守承诺,活着回来见我,我现在真的感觉很幸福……我已经很幸福了。”

不等我将杯盏绕回自己面前,他狡黠地朝我一笑,眉眼俱弯,绯红的嘴唇微微开启,那模样如同是打定主意要倾诉绵绵爱意,我心神陡震,手腕更是一软,而他精准地衔住属于我的杯口,只是眨眼,就着我的手,将里面的酒水喝空了。

喝空了,还很无辜地恶人先告状:“哎呀,弄错了,这可怎么办。”

我:“……”

风水轮流转,这就轮到他来讨好我了,他意犹未尽舔了舔上颚,将本来该他喝的那杯主动奉到我唇边,又甜蜜蜜地撒娇道:“都怪相公,一个劲儿盯着人家看,害我都弄错了,这下难得的交杯酒也没喝成,你要怎么赔我啊。”

“这也能赖我?”

“就是要赖你,都是你的错,你做错这么多事,但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找不到词儿接他这些倒霉话,只得默默一口闷了他递过来的酒,它看着平平无奇,入口的滋味却犹如是含了新鲜的花蜜,馥郁得不忍往下咽,我下意识撩动舌尖仔细品味,它甜得我眯起眼,先是极致浓情,后转为温吞的恬淡,整个过程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腻,我心中不由十分可惜,就尝到这么珍贵的一小口。

等我慢条斯理咽下喉了,袁无功方笑道:“好喝吗?”

“好喝,这到底是什么?”

袁无功不说话,咫尺之距,他意味深长,笑着看我。

喝之前我就做好了要硬抗过去的准备,再甜的毒那也是毒,我眼观鼻鼻观心认真感受着体内的情况,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没有出现什么经脉紊乱走火入魔的异样,我浑身还说不出的爽利,喝了十全大补药也比不上的轻松,可这阵轻松绝不应当出现在此刻。我不通药理,当即望向袁无功,惊讶道:“这不是毒?”

“你很希望是毒吗?”他道,“这是百花蜜,很难得的,整个药王谷,除了我,会调制它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百花蜜,听着像是好东西。”

袁无功笑着轻轻打了我一下:“当然是好东西,你从我这儿拿的都是最好的,就是以前给你喝的那些药,不也是好东西吗?”

“但那时你往里面放了很多黄连,苦得要命。”

“是啊,相公,我一直以来都在叫你吃苦头,可就算是我,也会希望给你留下一点好印象……阿药是甜的,你记住了吗?”

我看着他。

“阿药,你——”

他不给我问完的机会,又在我肩上嗔怪般推了推,那么轻的力气,他自己的身体却像是支撑不住,须臾间竟朝后倒去,像一座轰然崩塌的辉煌宫殿,不给一丝挽留的可能性,最终狼狈摔进了椅背,摔进了废墟。袁无功断续喘着气,边喘气边嗬嗬地笑,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执拗地注视我,濒死的婴儿,年幼的羽仪,所有逝去的光阴都在这双黑洞洞的眼睛里。

“记住了吗……”他唇角渐渐溢出血沫,修长脖颈上浮起的血管也在一路转成不详的黑,他却不以为意,只顾着追问我,“记住了吗,你会记住我吗?”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刻我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比陷入凝滞的思维要快上无数倍,在杯盏被打翻的碎响中,我猛的攥住他往下跌的手臂,将他一把带进我怀里,等他脸颊柔软撞上我的心口,我竟错以为我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我抱着那个被舍弃在凤凰木下的婴儿,茫茫天地只剩我和他。

“你喝了什么!!!”我暴怒道,“袁无功!回答!!!”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生气……你果然生气了……”

“你给自己喂了毒?你疯了吗?”

“我疯了……胡说八道,相公,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清醒的人……你看,我清醒得很,我知道你不会死,知道你迟早会回来,迟早……”

青黑血管攀到他微红的眼梢,那一抹长长的尾翊是漫山遍野的红花加起来也赶不上的风华,他目眦尽裂,他含情脉脉,他用尽全力抓住了我的衣襟,五根招摇的手指像即将断裂的蛛丝——在剧毒的折磨下,他前所未有地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袁无功拼命咧开了嘴,艰难地道:“相公,这是……阳谋……”

“别说废话了!解药在哪里?你自己挑的毒药,你肯定有解药!”

“解药……解药让你喝了……好喝吗?百花蜜,滋阴补阳,延年益寿……然后它还是,还是千毒草唯一的解药……”

话到此处,他倏然偏过头,捂着嘴唇剧烈咳嗽起来,我眼睁睁看着那白皙手指间溢出污血,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如遭雷击,心脏更是痛到快要炸裂的程度,无论何时,我好像都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而可恨他还在这时揶揄我:“不用想着去找别人要,来不及的,相公……我做事,从不留余地……对人,对己,都是……一个样子……”

“所以,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我,看着我死……我和你不一样,我死了,便是死了,变成风,变成雨,阿药不会再回来见你……”

“或者……或者……”

他连坐直的精力都没有,枕在我的肩窝里,已然气若游丝,说的每个字都必须要我全神贯注去倾听,咳着喘着,磨破了的喉咙偶尔破出的刺耳笑声像是来自最深处的炼狱,高挺鼻梁厮磨着与我相蹭,袁无功轻轻道:“相公,要救我吗?”

“就像过去你救白芷那样,你要救我吗?救我,然后承受被反噬的命运,相公……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你秘密的人,你很了不起,你能做到许多常人无法完成之事……”

“可你也……很脆弱。”

“我不是你的对手啊相公,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你那么厉害,那么可靠,但我不想要那样的你……”

我再听不下去,厉声道:“别说了!袁无功!我让你别说了!”

“这是阳谋,相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不会瞒你,你若是救了我,我会用尽我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将你从高天生生拽下来,你哭也没用,求也没用,因为那时的你……不堪一击……我早就知道了,你所谓的治愈之术,不过就是以命换命……你瞒着我,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他的气息不断变得微弱,目中涣散,呆板的瞳孔映不出我的面容,毒素影响了袁无功的视觉,当年瘦小的婴儿尚会在我怀中挣扎求生,如果早知有今日……我真该让他死在雪地里。

我究竟为何要退让,为何要恐慌,为何要因他方寸大乱,犯尽荒唐?

他目不能视,却又在生命的末尾向我探出手,要摸一摸我的脸。

“死亡,我甘之如饴。”

“你……我求之不得。”

“相公。”

他红着脸,语气如梦似幻:“阿药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打不过开了无双的相公,就只能想点迂回的法子了。

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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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仪又长大了一点。

好像昨天他还是那个哒哒哒经过映月潭的小男孩,今天小男孩就长成了小少年,说来也只不过两三年的差距,可身段上那种微妙的区别就已经体现了,如同从花变成树,树又开始结果。这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一袭素衣,乌发垂肩,羽仪坐在凤凰木下为千里迢迢赶来的病人们挨个儿把脉。

他很少与病人聊起病情以外的话题,少年心性天生淡漠,架不住他也天生讨人喜欢,在低头提笔开药方的间隙,他便听见后排排成长河的队伍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药王谷的弟子?……看着也太出挑了些。”

“还没我家不成器的儿子大,就已经这么可靠了!这么小就送来拜师学艺,不晓得人家爹娘是怎么教养他的……”

“说话也和气,人又耐心,哎你去问过没,他定亲了吗?……我知道他还小用不着我操心!这不想着先下手为强吗?!”

羽仪面无异色,下笔也毫无犹豫,他吹了吹沾满墨痕的宣纸,就将它递给了面前等候的病人,并赶在那一长串赞美之词将他整个儿淹没前,训练有素地开口道:“下一位。”

直至黄昏,队伍才渐渐短了许多,渐渐变得沉默,羽仪这样的年轻弟子负责接待的病人都是平头百姓,他们带着寥寥无几的家产赶来药王谷,拼着最后一线渺茫希望,哪怕知道为他们问诊的小大夫资质尚浅,他们看向羽仪的眼神中依旧燃着熊熊的火光。

那是对生命极致的渴望。

而这样的眼神,羽仪看上千百次也不会腻。

也因此,他才是所有人中最辛苦的那个,可在最后一位病人离开前,他都不会泄露出一丝一毫疲惫,黄昏过后,圆月高升,羽仪将墨笔搁在快要干涸的砚台边,夜风阵阵自枝头穿梭而过,他在无人处叹了口气。

这时,他的小腿毫无防备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羽仪低头,与兔子红通通的眼睛看了个正着。

“来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去碰它,只轻声道,“回山里去,走吧。”

这只兔子刚出生不久,皮毛软耷耷的,个头不比掌心大,却颇有灵性,似乎能听懂他的劝诫,它朝旁边用力蹦了好几步,又回头看这个微笑的少年。

羽仪挥了挥手。

又过了很久,在确定兔子消失在灌木丛里后,他收拾好了自己随身的药囊,起身向着某个方向从容地迈开了步伐。

经过大半个山谷,途中还与几位放了晚课的师兄礼貌打过招呼,羽仪熟练地用“趁着月色去药田里看看情况”这样的理由打发掉了师兄们的关心,最终,他来到那亮着烛光的屋舍前。

羽仪抬手,不紧不慢敲了两下房门。

等他再从屋舍里出来,已经是子时了。

一天之中,药王谷在此刻最为寂静,苍白的月光照耀在凤凰木的树冠,远处群山也覆盖了这样一层温柔的银纱,鸱鸮收起翅膀站在枝头,他从底下经过时,听见了两声咕咕低鸣。

那只小兔子,就等在先前的老地方,呆头呆脑,还在来回蹦跶。

“……”

羽仪面无表情与它对视,他虽然生得秀丽,一旦像这样沉下脸来却显得严厉又刻薄,师兄们闲来无事都故意惊叹着笑话他,说羽仪,其实你才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那个吧。

“回山里去,别再出来了。”

分明是如此冷漠的语调,兔子竖起耳朵,却连忙蹦到他身边,羽仪往后退了一步,它就得寸进尺再靠近一步,欢欣鼓舞,乐不可支,就算羽仪试着用鞋尖拨开它,它也不会受惊马上逃掉,反而以为这是某种奇异的游戏。

半晌,它不闹了,天真的稚子蜷成一团,在带着凉意的风中,祈求少年的庇护。

羽仪那看似不近人情的神色也就慢慢软化下来,他警惕地四下察看一番,最后才小心翼翼把兔子抱起,温暖掌心罩在它圆滚滚的背脊,他带着它快步离开了。

翌日,他独自走进深山,寻了个有溪水的安全地方将兔子放了,兔子不知好歹,还是不肯走远,就远远跟着少年,缀在他身后,羽仪这回没有再退让,摆脱一只畜生对他而言其实轻而易举,只消稍微加快步伐,这世间就很难有谁能真正追赶上他。

所以当我看见他最终还是扶着树干停下时,我心中到底生出了些微不解。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兔子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将身体囫囵压在了少年失而复得的靴面,羽仪注视了它片刻,弯身蹲着,将它抱起,放在膝盖上。

他握住兔子的一只前爪,还是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口吻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只兔子吗?”

“是二百五十一只,整整二百五十一只。”

“你会数数吗?知道二百五十一是什么概念吗?”

羽仪微微笑着,垂下眼睫,柔声道:“意味着,即便你们繁殖得再快,我也能把你整个家族杀绝种……你知道什么是绝种吗?你有家人的概念吗?”

他太温和了,眼睛里有着暖洋洋的亮色,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师兄,看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病人,现在,他也这样看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兔子。

“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也杀了,听懂了吗?”

兔子自然听不懂,耳朵一弹一弹的,于是羽仪随手折了根枯树枝,用削尖的那头对准了充满信赖的红色双眸。

“我数三下。”

“三。”

“二。”

“一——”

拉长的话音尚未落地,兔子已猛的从他怀里挣脱,头也不回地拼命从少年身边逃开了。

树林阴翳,阳光微薄,偶尔响起的鸟鸣也显得寂寞,他在那里又孤零零蹲了一阵,方拍拍膝盖,若无其事站起身。

他站起身,也只过刚过我的腰线,就像病人说的那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送来拜师学艺,就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红尘中的许多无可奈何了呢。

离下山还有一段路可走,我想去牵他,我又觉得惶恐,我怕牵起那只沁凉的小手,下一刻,他就会如同清晨的白雾,在我掌心无声无息消融了。

“没有兔子,还会有猫。”我在他身后说,“你以后会养一只叫乌云的猫,性格跟你很像,都很爱撒娇。”

“……”

“你现在要去哪里,又要去找蔡仁丹了吗?他到底在让你做什么,他不是好东西,如果你心里不愿意,就不要再去了,去找你那些师兄,让他们来帮你。”

“……”

“能不去吗?”

“……”

“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我终于伸出了手,想要够住少年一片翻飞的衣角,他离我很近,又远得遥不可及,望着那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背影,我心口空荡荡的灌起风,自北方荒原而来,经过重重山水,夹杂雨雪冰碴,我开始感到喘不过气,脖颈四肢皆被拴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镣铐,千钧之力正寸寸施加在我头顶。

可我还是想要留下他。

我还是想,想——

“阿药。”

听见我的呼唤了,袁无功就回过头,他穿着大红的衣袍,背对我坐在床边,膝上搭着本薄薄的书册,我陷在柔软厚实的被褥里,歪过头,在昏黄烛光下勉力睁开眼,可能是睡太久了,视线都变得模糊,我一时没能看清他的脸。

等他轻轻挠了挠我右手的掌心,我才意识到他正紧紧和我牵着手,十指相扣,几乎要揉成谁也拆解不开的一团肉泥。

“还早,要再睡会儿吗?”

“头痛,睡不着了,扶我起来坐着。”

闻言他便麻利地丢下书,用最周到妥帖的手法将我安置好,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他将被子拉到我胸口,在我腰后塞了两个枕头,还将我的头发理好放一侧免得被压着,默默做好这一切,就又背过身去继续看书了。

“阿药。”

我又喊他,他没有再回头,只简单应了声。

时间就在一页一页哗啦啦的翻书声中流逝。

就在我闭上眼,要靠在那里睡过去之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穿这身好看吗?”

我费劲地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不仅是他穿了红衣,我也一样,这屋里挂的摆的,都是吉利的大红。

正对着我们的墙壁上,贴着个大大的囍字。

“我觉得好看。”他说,“比你当时弄得好看多了。”

我心里有点想笑,但此刻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浅浅弯了弯唇角,以示赞同。

“相公。”

“嗯。”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

那个囍字大得离谱,我盯着它,眼里都被这刺目的红涨得生疼,看着看着,脑袋里就嗡嗡作响,坐着也像躺着,像倒着。

“相公?”

“嗯?”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在想你看的是什么书。”

他笑了,就将书翻到第一页,从头为我念起来,什么决明子金银花,什么参之天地验之人物,什么人是小乾坤,得阳则生,失阳则死,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也有听不懂的好处,不等他翻到下一页,我就睡着了。


偷偷摸摸布置新房的阿药真是很没出息呢。

忘了吐槽。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相公,在想什么呢。”

虽然但是,二夫人目前正在走大夫人的老路(欲言又止)

(甚至还要更糟糕一点)

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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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囍字就一直贴在墙上,没有被揭下来的意思,袁无功当晚还特别讲究地点了一对龙凤花烛,当初在黑风岭成亲时我们整个过程办得颇为潦草,盖头一遮席一摆就算了事,但大家都老夫老妻了,我不曾料到二夫人还有这么在乎仪式感的一面。

本来这其实挺好的,在乎仪式感说明对生活充满热忱,可他盯着被子,用无比失落的口吻说忘了放红枣花生桂圆就让我有些忍无可忍了,身为堂堂药王谷圣手,男男不能生子这事儿袁无功还能不清楚吗?作妖不是这么个作法。

结果他铿锵有力来了句:“别人有的,咱们也得有!”

无视我微弱的反抗,他果真隔日就去准备了这些用品,意思意思往褥子里塞了两枚花生,没等我感到躺着不舒服硌得慌,就翻出来剥给我吃了。

花生是生的,我吃不太惯,吃了一颗就不要了,他把剩下的全拍进自己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着像活嚼小孩骨头,末了,那对红唇微微一抿,矜持评价:“生的。”

我几乎不会搭理这些日常对话,倒并非我真嫌他烦,主要是我现在也没那个力气开口,就只能靠在枕头上看他唱独角戏,花生生不生桂圆贵不贵,多听几遍绕口令我便睡着了。

梦里全是羽仪,醒来又只能看见袁无功,我不止身体虚弱,精神都快衰弱了。

但袁无功看上去很高兴,无论是梳洗打扮还是进食用餐,他都将我照顾得很好,里里外外井井有条,就连给我熬的进补药汤都不苦了,透着股让人醉醺醺的甜。

他这么高兴,我就推翻了原计划,捏着鼻子决定在这儿多陪他两天。

起初是只打算留三天,然后变成五天,再是十天,直到过去半个月,我才头回向袁无功开口道:“差不多了吗?”

他坐下窗下的小炉边,摇着蒲扇照料一锅咕噜咕噜冒小泡的汤,挽着袖口,束起长发,侧颜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对他这幅温婉贤淑的居家姿态我已很习惯,怕是我声音太小他没听见,我就又重复了一遍。

“差不多了吗?”

他这才道:“什么差不多。”

“我得出去了,留了半个月,是时候了。”

“出去?”

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像它们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生僻词组。

他把汤盛进小碗,举动间浓香四溢,由于他用的食材药材,着手经过的步骤都太过复杂,我早就放弃弄懂我每日喝进肚子里的都具体是些什么了。

反正即便他给我解释了,我也不清楚话里面几分真几分假。

好喝就行,二夫人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药膳小天才罢了。

勺子递到我唇边,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下意识就将其含进去,是温热的,鲜甜的滋味,好像是放了菌菇的鸡汤,又好像没这么简单。

我含着勺子,勺子在我唇齿间慢条斯理滚了一圈。

袁无功矮身坐在床头一把小小的雕花木凳上,道:“你有事要处理吗?”

“嗯。”

“很要紧?”

“嗯。”

“我能代劳吗?”

我正要说不能,那被含得带有体温的勺子就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压在了我的舌面上,除了发出含糊的应声外,我不能给出任何清晰的回答。

极近的距离,他凑过来凝望着我,带着钩子的丹凤眼蕴有险恶的桃花色,他笑起来,轻飘飘地道:“怎么不说话呀?”

“……”

“你不说话,你让我好为难。”

湿漉漉的啵的一声,勺子牵连着银丝离开了我的嘴唇,他毫不在意地低头给自己舀了口汤来尝,咂摸了一会儿,袁无功喃喃道:“好像太咸了。”

说着就很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今天没有炖好,我去把锅里的都倒了,你稍微等我——”

“阿药。”

他不等我说完,端着碗正在快速走远,似乎是担心我拦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仍是没有力气,连根手指都抬不起,头重脚轻,脊梁骨被人硬生生从体内抽走了般,只得靠着腰后重重叠叠的软枕,而每开口说出一个字,都会让我更深地陷入疲惫的泥沼,生命力在下沉,在流逝,犹如抽丝剥茧,绵绵不绝。

我活着,但我在感受着死去。

“阿药。”我轻声说,“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不可以吗?”

“哈哈,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

“那这是什么问题?你认为我做不到?”

实在忍俊不禁,我没留神漏出了两声笑,便一时再接不上气,我胸腔里空落落的,发不出音,说不出话,像是无端从心口破开了一个直达地底的大洞。

又过了很久,我渐渐缓过来了,斟酌着开口道:“阿药,我——”

“不用说你那些骗人的好听话,我听的够多了。”

“不是好听话,更不是骗人……阿药,你不可能把我困一辈子,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这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的事啊。”

袁无功终于回过头。

我很难描述他此刻的目光。

但紧接着,他朝我微微一笑。

“九万里扶摇长风托不起这肉体凡胎,娘娘手持金簪偏将你我二人拆散,今日得遇瑶池仙子终究阴差阳错,早知有此一难,却不如——唉!”

在我惊愕的注视中,他舒展开手臂,纵情吊高了嗓子,抑扬顿挫地唱出了这句似曾相识的戏词,那就像是陡然拨响的琴弦,震颤间离弦的箭,他唱道:“有情无情,潮起潮归,非是我能自制,便是明月远在九万里,可明月也正在我手心……”

其实平心而论,袁无功若不当大夫,去当个三尺红台上的绝代名伶也未尝不是条出路,他吃得起这碗饭,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叫人为他神魂颠倒。

可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与他。再没有第三人可倾听这合该赢得满堂喝彩的唱腔。

“相公。”

我脊背不知何时已覆盖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胃痉挛着不断缩紧,喉咙也被无数石子给野蛮地堵住了,我注视着他,他也正注视着我,他便让我成了那只身处蛇窝,亟待被活活绞死的白鼠。

“相公。”袁无功柔软地道,“你真好,我都有些害怕了,你会一直这样好吗?”

我说:“……别来这一套,好好说话。”

他就摇摇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垂眸先笑着叹了口气。

“再睡会儿吧,我去重新煮汤——睡吧,相公,外面还是阴天呢。”


父母感染新冠,我要照顾他们,最近更新不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