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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谑的康塔塔

所属系列:Dnax

《谐谑的康塔塔》作者:dnax

文案

逃犯莫尔挟持了弱不禁风(?)的伯爵以躲避追捕,

却不慎从监狱掉入更可怕的地方──地狱。

在他看来,安斯艾尔伯爵是个最无耻的魔鬼,

不仅爱装病、爱说谎、爱好将一切歪理变成真理,

更异想天开地试图逼迫他装成一个贵族。

为了自由,逃犯先生与伯爵勉强达成协议,

然而,伯爵的挑三拣四、讥笑捉弄让他快抓狂了!

上帝在上,

他发誓如果在绞刑架上被绞死还会舒畅一些!

「先生。」伯爵努力坚持继续使用礼貌用语,但却不自觉地用小马鞭拍打著手心,「我说过,您是不是会挨打,全看表现好坏。」

「我讨厌您用对待动物的方式对待我。」莫尔不甘示弱地回道。

「我讨厌您顶撞我。」

他们就一直这样瞪著对方,一个说我讨厌您这样,一个说我讨厌您那样,直到实在挑不出对方的刺为止。

天已经开始发亮,如果有谁看到体弱多病的安斯艾尔伯爵熬了一整个晚上还精神奕奕地和某人争论不休,一定会惊讶得合不上嘴。

一个对他的恶作剧束手无策的逃犯,

让伯爵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

无止境的吵闹斗嘴中,他们逐渐深入彼此的心,

两人都嘴硬地不肯承认,但的确有什麽在悄悄改变。

然而,上帝却在幸福的顶端,重重推了他们一把,

莫尔的真实身分开始被人怀疑,

随之而来的是居心叵测的追捕和中伤。

为了保护这个给予他光明的人,

伯爵毅然地挺身而出,却掉入了陷阱与阴谋之中……

「看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斗篷的帽子从莫尔的头上滑下来,露出了浓密而柔软的棕发。安斯艾尔没法拥抱他,所以只好垂著手。他努力想按捺住自己怦然作响地狂跳著的心脏,可一时间的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却让他的努力消弭於无形。

安斯艾尔不知道应该感激上帝在绝境中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还是应该责怪他让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变成现实。

莫尔艰难地笑了笑,「我保证您不用忍受太久,别担心,我会在定罪前救您出去。」

年轻的营救者把自己的吻印在伯爵的额头,笑著说:「我答应了,我们放弃战场一起活下去。」

第1章 刚开始的事情

我们可以暂时不去涉及这个故事的时代问题,因为那显然不是重点。

简单的事情往往充满乐趣,事实如此,比如万事都有一个开头。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一封邀请信。

确切的说,是一个舞会。

在当时,一个能够邀请到许多名人的私人舞会是很时髦并且压倒一切娱乐的。

“我打算在周末举办一次舞会。”

美丽的法兰西斯·帕特里克斯公爵小姐提着蕾丝小花边裙的裙裾从花园外走回来,她在梳妆镜前转了个圈,然后反复审视着自己的腰身。

“虽然这和我无关,但还是稍微提醒您一下,您上个星期才刚办过一次舞会,这样一个月的次数不会太多了吗?”

女仆姬玛为她解开束腰,而这位年轻的姑娘依然把她的小腰身挺得笔直,用力吸着腹部直到喘不过气来。

“可是姬玛,上个星期伯爵先生没来。”

“是的,听说他偏头痛了。”

“您不觉得这很遗憾吗?”

法兰西斯松了气,她懊恼地看着自己的腰部。

“上帝,为什么它还是那么粗,我以为已经瘦掉一点了呢。”

“在我看来它细得快不见了。”

“您真会说话,可安斯艾尔伯爵一定不这么认为,他会觉得我像条塞满了肉的香肠。”

姬玛用手擦着汗,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她皱着眉说:“这一点也不好笑。”

“伯爵就爱这么称呼那些装腔作势用拐杖走路的绅士和臃肿的妇人,我该怎么办姬玛,您有办法让我在一天之内腰围再小上一圈么?”

“我想您没必要那么做,舞会上绝不会再有哪个人比您的腰还纤细。”

“但体重是大问题。”法兰西斯无奈地说:“如果我能多减掉一磅,那么伯爵在舞会上摔倒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一分。”

姬玛太太把换下来的衣裙抱走,她回头说:“是的,那位先生已经柔弱得连走路都成问题了,他还能嘲笑别人使用拐杖,这简直就是个奇迹。我怀疑他是否能在舞会上举得动您的手掌,更别提牵着它陪您转圈了。”

“可是我打赌,所有女人都愿意把肩膀借给他依靠。如果他能够当场晕倒,那个当肉垫的女人一定是最幸运以及幸福的……这么一说,也许我不该让自己太瘦。”

“好了,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如果您决定要举行舞会,那么这个周末就做个快乐的小妇人,和朋友们叙旧聊天,别去管什么体重的事。像您这样的身材在我的少女时代那简直是一种奢望。”

“您真是太会安慰人了。”

法兰西斯略微高兴了一点,她亲吻姬玛太太的脸颊一次,然后穿着换好的裙子离开了。

舞会定在周末傍晚六时,邀请信由专人提前一整天送到了受邀者的手中。

红色镶金边的信封像一团热情的火焰,封口处按着帕特里克斯公爵府的火漆纹章。

一个典型的私人聚会。

作为最重要的受邀者,安斯艾尔伯爵在第一时间收到了邀请信。

现在我们的伯爵先生正用他十分自豪的修长手指——当然只用了其中的两根捏着这个信封,好像怕它烧到手指似的交给了管家安得烈。

“又是舞会。”

“没错大人,一个迷人的舞会。”

“对我来说舞会等于酷刑。”

“但是您必得参加,这是规矩。”

“这该死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开始订下的?”

安斯艾尔用另一只手撑着头,年轻的管家相信如果没有人去打扰的话,他一定可以一直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周围长出蘑菇来。

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从出生到现在度过了二十五年“有惊无险”的好时光。

他无疑是个美男子,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这么认为,但是往往下一句就会变成:“伯爵先生的脸色总是不太好,也许他活不了多久。”

如果他能够顺利平安地活到三十岁,那么这完全应该归功于上帝。当然,也有可能上帝下一秒钟就放弃了这个可怜人让他手捧心脏摔倒在床上,等着成群结队的贵族小姐来往他的尸体上撒花瓣。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这些都只不过是发生在窗帘外面的事。人们常说内外有别,所以在窗帘内,外界传闻弱不经风的伯爵也许还有些小小的强壮,至少他可以完全不靠拐杖走路,偶尔也会使用花式剑和细剑。

我们可以暗地里给他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做“某某剑客”之类的。

即使它听起来的确有那么一点俗套,但是因为伯爵最多也只在“窗帘内”摆弄一下他的小刀剑,所以完全不用在意这点小事。

“安得烈,难道就不能找个人代替我去么?”

“这不可能。”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您应该知道法兰西斯小姐的舞会通常是专门为您举办的,如果您不去,她一定会很失望。我已经能够想象到那位美丽的小姐正在用力吸气以便使她的腰身看起来又小了一寸。”

安斯艾尔愁眉苦脸地在床上发出一下呻吟。

“或者您就告诉她我病了。”

“这个借口上星期已经用过一次,您要是继续装病的话,法兰西斯小姐会亲自前来探望您,带着一个星期都驱散不掉气味的红玫瑰。顺便其他女士们也会闻讯赶来,您的床头将会有无数美丽的裙摆不停晃动,眼花缭乱,那真是令人向往的景色。”

安得烈有条不紊地说完,而且很自然地看到他的主人一副“世上我最悲惨”的样子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

“最近您装得太过头,是该起来活动一下。”

安斯艾尔弯了弯嘴角说:“但我觉得还不够,如果能够装成一个死人就最好了,可惜我最多只能憋气一分钟。”

“这对一个‘孱弱的病人’来说,就等于濒死状态。”

安得烈召来女仆开始帮着他的主人穿衣服。

“如果我真的死了,别人会有些什么反应?”

“他们准会很镇定,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大人。姑娘们会抹上两滴眼泪,而且如果您预定了却没有死,大家会很失望。一位好的绅士要言而有信,您决定要死,最好就死个彻底。”

“安得烈,您真是太无情了。”

伯爵穿好外套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也许我应该出去走走。”

“走?”安得烈特地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来配合他:“您会吓坏那些真正在路上行走的人,要知道地上的一颗小石子、马车的一个颠簸对您来说都可能会致命。”

安斯艾尔在窗前伸了个懒腰,他的背影挺拔,看不出任何孱弱病态的征兆。

一个恶劣的,就算把自己赔进去也要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男人。

安得烈在心里叹气,他的主人把耍人当作一生最高的追求,即使在国王和王后陛下面前也是如此。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多么高尚、体面、懂得礼仪、温柔但又命运多桀的贵族,即使季节没有变化也会哼哼着病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去和上帝会面的“可怜人”。

一位真正的贵族。

虽然独自在家的时候生龙活虎,但只要面前有一个人,他立刻就会紧皱着眉,用一只手按着胸口说出“上帝,今天我觉得好多了,也许能陪您多聊两句”之类的话。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柔弱的美男子更令人倾倒的了,这种病态的美让那些贵族小姐心醉不已。军队的猛男们曾有一段时间可以轻易虏获美女们的芳心,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过时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引导时尚,那么他的一言一行就会成为关注的焦点,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觉得“这简直太美妙了”。

所以当安斯艾尔伯爵坐着他的四轮马车出去晃荡,不,我们应该说成是“为了能让病情好转,特地出来散心”。这个时候,就算是路边卖花的女孩也会在胸前划着十字说“愿上帝保佑您早日恢复健康”。

这位比任何人都健康的先生目前正把自己埋在马车的座垫里,把窗帘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以供观看沿途的景致。

街上正热闹非凡,车夫小心地把马车赶得稳稳当当,绝不会比走路快多少,两匹可怜的骏马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慢动作,不断地互相耳鬓厮磨。

安斯艾尔一边摆弄着从袖口中露出来的丝绸花边一边听着窗外人声鼎沸。

一次好的出游决定一生的命运。

这虽然是个歪理,但伯爵先生的字典里没有歪理这两个字。一切歪理都可以用他自主性的、自造性的语言作出合理解释,进而转化成真理,所以这个世界是由“安斯艾尔理论”构成的。就算别人不以为然,但是发明这套理论的人却煞有介事,并且兴致勃勃地用自己的名字为其命名,毫无疑问,一切全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

在我们叙述伯爵先生那一门神秘科学理论的期间,车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又好像传来什么东西被撞翻的声音。

妇女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音就像有一打老鼠从街上扬长而过,可能它们的尾巴还扫到了小姐们的脚背。

安斯艾尔用手指轻轻撩拨着窗帘,他看到一个鸡飞蛋打的场面。

水果全都被踩烂了。

一只鸡在天上飞。

穿着粉红长裙的葛瑞丝男爵夫人,她引以为傲的羽毛帽子上压着一个打碎的鸡蛋。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混乱的场面。

安斯艾尔看着窗外,他看到从乱七八糟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人。

一个衣衫褴褛,穿着肮脏的麻布衬衣,满脸都是灰尘泥泞的男人。

他的手上拿着刀,看起来就像个逃犯。

正当伯爵这么想的时候,那个男人却直截了当地冲着他的马车过来,而且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车门。

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属于极端危险分子的男人像一只灵巧的松鼠一样蹿上来,不客气地坐到“受惊的”安斯艾尔伯爵身边。

他脏兮兮的裤子在白色的坐垫上留下一块完整的黑印,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比裤子更脏的手用力勒住了伯爵“柔嫩的”脖子,发亮的小刀就架在他“尊贵的”喉咙上。

“好了先生,我无意伤害您,现在请让车夫把车赶到安全的地方去。”

安斯艾尔用“惊悚的、无助的”,甚至是“哀怨的”目光望着这个劫持者。

“请告诉我您想去哪里?”

“随便,总之现在马上走。”

“好的,马上。但您得松开手,让我能对车夫说话。”

“您就这么说,敢多说一句就杀了你。”

“请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安斯艾尔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开始表演歌剧似的准备呼唤他那正在努力安抚马匹的车夫,如果骚乱的人群把马逗引得直立起来就糟糕了。

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敲车门。

劫持者的手指一紧,伯爵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随时都要晕倒似的。

他用手指撩开窗帘,只露出一只眼睛。

外面是一位体面的军官,当然,他正在拍掉身上的菜叶和鸡毛。除了这点小小的,完全可以忽略的瑕疵之外,这位先生看起来就是一位体面的军官。

“是您,亲爱的安斯艾尔伯爵。在您难得一见的出行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太不幸了,希望这没有影响到您的心情和健康。”

安斯艾尔把车门打开一点,比刚才多露出半张脸来对这位军官先生说话。他感到腰部被尖锐的东西顶撞着,于是“镇定”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到可怕的声音,是暴动?”

“不不,和暴动没关系,只是一个逃犯……一个十分危险的逃犯。先生,我来确定一下您的安全,另外想问您有没有看到他往什么方向逃走。”

“上帝,一个逃犯!”

安斯艾尔发出了夸张的喊声:“您得向我保证必须立刻抓捕到他,否则我一定会日夜失眠。”

“那真是太糟了,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快把他抓回来,很快,非常快。”

“感谢圣母。”安斯艾尔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又探出头来对车夫喊道,“伯顿先生,请立刻调转方向,我们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伯爵脸色苍白,大呼小叫地指挥着。

“您今天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军官为他关上门,他听到车夫用怀疑的声音问“您刚才说很快?”

车厢里传来一声喊叫:“是的是的,能多快就多快。我感到很不舒服,也许今天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军官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完全正确,这个时候出门是您一生最大的错误。

马车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往回疾驰而去,愿我们的伯爵先生安好,如果他还能有命回到他的床上的话。

军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用无限同情的表情向着马车消失的尽头行了个告别礼。

第2章 逃犯

“您真是太乱来了。”

安得烈用严厉的语调对着正被歹徒“挟持”的伯爵说教。

“你在说什么安得烈,难道你没有看到现在的状况有多危急么?”

安斯艾尔把全部体重都交给了身后的人,就像靠着个舒服的座垫。

管家先生很无奈地看着马车的内部。

“我该怎么办呢,先生,是把您弄出来,还是请您自己走出来。”

安得烈把目光转向那个始终稳定地持着小刀,眼睛里全都是警惕之色的歹徒。

“我为您开门,现在能慢慢地走出来吗?小心一些,哦,小心,千万不要碰伤伯爵大人。”

管家细心地看到对方戴着镣铐的手腕上流了点血,很显然他的主人也注意到了。

“我看到血会晕过去。”

“上帝作证,您太大言不惭了。”

劫持者把柔弱但又很沉重的人质从马车中推出来。

“好极了,现在请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安得烈很尽职地表示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他伟大的主人重要,只要这位逃犯先生能说出想要的东西,一切全都好商量。

“把镣铐弄开,给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吃的东西。”

他用迅速有效的方式和管家沟通,然后示威一样地晃了晃手臂说:“在一切准备好之前,伯爵就和我在一起。”

“您还应该洗个澡。”

安斯艾尔把头转过去提了个好建议:“您臭得简直像条从猪圈里爬出来的蛆虫,如果您停在垃圾堆上,苍蝇们准会觉得您影响了它们的食欲。”

“我们可不是在草地上野餐。好了,伯爵先生,带我去您的房间,我就在那里等着。”

于是安斯艾尔伯爵只得以一种弱质而可怜的姿态带领逃犯参观他的卧室,但是安得烈很明显地从他那蓝色的、无辜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恶魔之光,而且可以肯定那是非常愉快的光芒。

“愿上帝救救这可怜人。”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可安得烈仍然要同情这个逃犯,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陷入了多大的困境,也许在绞刑架上被绞死还会舒畅一些。

管家心想,在伯爵大人华丽的卧室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事实是这样的:逃犯用力把安斯艾尔推进卧室,伯爵则相当尽责地以人质应有的柔弱姿态直接摔倒在了弹性十足的床上。

他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请不要使用暴力,我可以保证,您在这里是安全的。”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犯人用一只手颠着那把破刀,四面打量这个房间。

他看起来糟透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有洗,全都粘在一起。长出来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过眼睛是年轻的,有时显得忧郁,有时却炯炯有神。

最重要的是眼珠的颜色是令人欣慰的、伯爵所喜欢的浅蓝色。

安斯艾尔认真地望着那双眼睛。

可惜他没能看多久,因为逃犯先生的眼睛很忙碌,对这个房内除了伯爵之外的其他东西都很有兴趣。

他东张西望,不时用肮脏的手摆弄各种昂贵精美的物品,比如说椅子上厚实漂亮的兽皮,镶着亚历山大宝石和欧泊的小雕像……

安斯艾尔在心中呐喊。

——别用你的脏手去碰它们,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是我的最爱。如果你胆敢碰坏它们,我一定要让你加以百倍地偿还。

他一边眼睁睁地瞪着这个男人对他的珍藏品动手动脚,一边在内心最黑暗的深处和恶魔做交易。

——瞧他脏成那个样子,得好好洗洗,就用最大号的马刷。

伯爵努力而且大胆地设想着要如何来折磨这个胆敢“劫持”他的逃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哦,小姐,您不能进去,伯爵大人正在睡觉。”

“我进去一小会儿,几分钟,我只想让安斯艾尔伯爵看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吗?管家先生。”

“是的美极了。”安得烈的声音听起来有条不紊,“但是大人没法看到,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您可以留着这美丽的裙子,等到舞会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安斯艾尔在房内点头,默默称赞他能干的管家。

肮脏的犯人一脸警惕地看着门,手中的刀再一次迅速对准了伯爵的脖子。

“如果我不吵醒他,只是进去看看他呢,这也不行吗?安得烈先生。”

——绝对不行。

如果这位姑娘推门进来,她一定会吓坏的,这里有个像野人一样的逃犯还拿着刀。

安得烈的声音依然彬彬有礼,但是却一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恨您,管家先生。”

“很荣幸。”

“那么令人憎恶的管家先生,请您转告安斯艾尔伯爵,就说安娜贝尔·格拉契亚祝他身体健康。”

“是,我一定如实转达您的美好祝愿。”

外面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安斯艾尔松了口气,用眼角看看那个危险的人。

“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您不是要洗澡、换衣服、吃饭么?对了,在那之前得先把手铐打开。”

“顺序很正确。”

安斯艾尔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而这笑容让对方恼火并且明显地流露出不安情绪。

——作为歹徒,您还是个新手,亲爱的。

安斯艾尔笑着说:“现在顺序要颠倒一下了。”

“什么?”

“我同意您先洗澡、换衣服、吃饭,但是手铐必须要等我高兴的时候才能打开。”

“先生,您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没有,我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一个体面的贵族绅士,世袭伯爵安斯艾尔·克莱斯特。我知道这和您的差距很大,不过没必要难过,我性格开朗经常会很高兴,所以您打开手铐的机会很多,瞧,我现在就很高兴。”

安斯艾尔喋喋不休的说话让逃犯很愤怒,那位先生显然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当他手里的小刀又一次架在安斯艾尔脖子上,企图把管家叫来问问一切准备得究竟怎么样了的时候,那个一直都表现得很好、很柔弱,甚至让人觉得稍微一用力就会丧命的男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翻身把他整个压倒在了床上。

安斯艾尔夺去他手中的小刀,并且把他戴着镣铐的手按在头顶。

“刚才我只是感到很高兴,现在却是非常高兴,请问您的心情呢?”

“糟透了。”

逃犯瞪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不但充满意外,怒火也是毫不逊色,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是啊,糟透了。”

安斯艾尔点了点头说:“可您好像很快就认命了,我还以为您会像个勇敢年轻的特洛伊战士那样高叫着‘杀了我’呢。”

他用另一只手掩住自己的鼻子。

“臭气和蠢念头一样是会传染的,现在连我都不能幸免,必须要去洗个澡了。”

伯爵忽然提高声音说:“安得烈,您在外面吗?请进来一下。”

门立刻就被推开了,管家镇定自若地从外面进来,就好像每天等着他的主人起床一样毫无新意,完全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看到你真高兴,安得烈。”

“大人,十分钟前您刚看到过我,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安斯艾尔一边用力按住下面不断挣扎的人,一边对安得烈说:“我每次看到您及时出现在我面前都会觉得高兴,所以现在请帮我把这位先生弄到浴室去好吗?为了增进感情,我决定和他一起洗个澡,在我们除去全身的束缚……”

安斯艾尔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下:“除了那手铐,在我们除去全身的束缚时,请替我把巴德先生找来。对了,记得让他带上马刷,就是‘海公主’最喜欢的那个大马刷。”

“好的,一切全都按着您的要求来办,我的主人。”

安得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从左边挟起那个男人的臂膀,安斯艾尔则很卖力地挟住右边,两人一起用力把那可怜人从床上拖起来。

“安得烈,要不要一起洗个澡呢?”

“不,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认为洗澡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您的澡堂子里总是鸡飞狗跳乱糟糟的,我可怜的心脏可能会承受不住。”

“你真是太谦虚了,我一直认为你的心脏还是很结实的,安得烈。”

“这全都是因为有您的熏陶所致。”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在中间不断挣扎的人。

人们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就是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可是实际上却正被别人掌握着。可怜的逃犯对将要发生的事感到难以预测,伯爵亲自押着他去洗澡,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难道打算把他洗得干干净净,喂饱了打上蝴蝶结再送回监狱?

最令人感到难过的是从头到尾被这个可恶的男人给骗了。在他眼中看来,安斯艾尔是个天底下最无耻的骗子。

如果这个男人在马车里就能表现得像现在这么健康强壮、活力十足,或许自己也就不至于掉以轻心,至少刚才在房里会把上好的床单撕开捆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动坏脑筋。上帝作证,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动作太粗鲁,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让这个孱弱的家伙一命呜呼。

孱弱……

和天底下所有可怜的人一样,他现在需要一杯浸桂皮的甜酒来平复心情增加信心。

眼前这家伙有哪一点可以和孱弱这两个字挨上边?

逃犯先生正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感到万分羞愧。

第3章 浴室的事情

“我想您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安斯艾尔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刷子,悠闲地望着面前的人。

“现在有两件事要告诉您,请竖起您的耳朵仔细听好。”

他用小刷子敲打着自己的手心,慢吞吞地说:“第一,我说过两遍‘请尽量脱掉身上的衣服’,但是您对此置若罔闻,很好。第二,我刚才正在考虑是让可爱的女仆为您服务,还是让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仆来,现在因为您对第一件事的态度,让我做出了决定。”

安斯艾尔用小刷子指挥着逃犯身后那些面部表情严肃的男人,微笑着说:“好了,先生们,现在请为我们的客人除掉身上所有的束缚……除了那手铐,然后把他扔到水池里清洗干净。这是初步的清洁工作,细致活还得要等到巴德先生的马刷来了才行,动手吧。”

他的话一说完,对面那些男仆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动作利落准确有效。逃犯发出一声惊叫,还没有等他有任何反抗动作就被扑倒在地面上,无数双手扯开他那肮脏凌乱,几乎已经不成样子的囚服,然后又扯掉裤子把他整个抬起来扔到了浴池里。

“这很有趣。”

安斯艾尔笑着说:“请洗干净了,记得耳朵后面,小地方总是最脏的。”

他一边说一边让女仆为他脱去衣服,然后在另一边的水池里欣赏面前的闹剧。

仆人们十分尽责地把可怜的逃犯按进水中,他不断挣扎,扬起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快放开我你这个混蛋……咳咳……”

安斯艾尔泡在温热的浴池里,他伸开双手做了个无畏的动作:“虽然我很喜欢看您挣扎的样子,但是又不得不好心地提出点建议。如果您能够安静一点,那么那些被您身上的脏东西污染的水就会少一点进入您的肚子。”

伯爵从女仆的手中接过银杯,慢慢啜着温热的葡萄酒。

就在男仆们把那人身上的泥垢稍微洗掉了一点之后,最叫人期盼的巴德先生赶来了。

这个看起来有点肥胖,但是又相当可爱的马夫用一种气喘吁吁的声音说:“伯爵大人,我把马刷带来了。”

“太好了,我告诉过安得烈让您直接进来,他真能干。巴德先生,让我看看那刷子。”

当马夫把马刷交给安斯艾尔的时候,对面那个男人很明显的发出了一声大叫,他挣扎得好几个仆人都被他掀翻了。

“你不能用那东西来刷我,那是给畜牲用的。”

安斯艾尔做出了很无奈的表情:“您这么说‘海公主’会很伤心,我最喜欢的白马贡献出自己心爱的刷子来让您变回一个干净体面的人,您应该心存感激不是吗?好了,别害羞了,像‘海公主’那样的大号美女都能够充分享受到用刷子清洁身体的乐趣,身为男人你应该表现得勇敢点。”

伯爵把马刷交还给巴德先生,又指挥着男仆把那个狼狈不堪的人从水中提起来按在水池边的大理石地板上。

仆人们尽心地分工合作,一个按住他的手另外两个按着他的腿,逃犯先生则卖力挣扎,水池边一片混乱。

“姑娘们,你们的工作完成了,现在请回避这叫人难堪的场面。”

两位年轻的女仆从外面关上门,只听到浴室里传来一声惨叫。

“噢,求您轻一点。”

“不行,巴德先生很有经验,他会控制力度,只要他觉得有必要用力的话您就该尽力忍耐。”

“我会杀了你。”

“这真可怕,没有人会因为别人帮他洗澡而杀人,除非您原来就是个杀人犯?”

安斯艾尔听着他惨叫又笑着说:“现在为了分散您的注意力,我来问您几个问题吧。”

“啊!!”

“您叫什么名字?”

“畜牲,轻点,我的背一定流血了……”

安斯艾尔吮着杯中的红酒,从银杯的边缘看着对面说:“那么畜牲先生,您从哪儿来?哪个监狱收容了您这么久?”

“别用你同类的名字来叫我……啊!!!”

安斯艾尔放下杯子,用小刷子刷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地说:“算了,既然您的注意力如此集中不愿分一点给我,那么看来应该是很享受了。好吧,巴德先生,背后差不多洗干净的话就请把我们的朋友翻过来,不只是脖子、胸口、肚脐——是的,那个小孔很容易囤积污垢,还有别忘了胳肢窝。”

“是,大人。”

仆人们把背后被刷得一片通红的逃犯翻过来重新按好,马夫又继续开始挥汗如雨地工作。这位木讷诚实的先生尽心竭力,几乎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于是挣扎愤怒的惨叫声不间断地响起,后来又掺入了无法忍耐却一点也不愉快的笑声。

“……快让他们停下。”

“啊,您怕痒吗?真是太抱歉了,我竟然没想到这点。可是清洁工作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所以请克制一下,相信很快就会结束了。”

安斯艾尔用手撑着头,脸上带着微笑一直看着面前的混乱场面,他因为预计的事情走了样而感到有趣,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又愁容满面地皱起了眉。

巴德先生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挺直他那略微有一些佝偻的腰。

“刷干净了吗?”

“是的,大人。”

“全部都洗干净了?包括一些小地方吗?”

“按照您的吩咐一点也不敢马虎,大人。”

“太好了,巴德先生,您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先生,愿您再继续为我干上二十年,不,三十年。如果您愿意,请一直为我干下去,从今天起我把您的薪俸加倍。”

老马夫惶恐地弯了弯腰,用一种有点笨拙的方式把那大号的马刷按在胸前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谢谢,大人,我只是做了份内的事,希望您能够满意。”

“好了,现在让我看看您努力工作后的成果。先生们,把我的朋友带到这儿来,为了对巴德先生的工作表示敬意,我会好好检查。”

男仆用温热的水冲了一下逃犯的身体,把他带到安斯艾尔的面前。

“这多奇妙,瞧您那原本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皮肤,现在变得像瓷器一样光滑了。”

安斯艾尔用他纯蓝的眼睛打量对方,那个男人虽然狼狈,但洗干净后就判若两人了。

因为使劲搓揉而一大片发红的皮肤上并没有牢狱生涯带来的创伤,滚落的水珠滴在大理石地面,混乱不堪的浴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安斯艾尔的目光透过温热的雾气望着那双有正在隐忍着怒火的眼睛。

他伸出手握住了对方棕色的长发。

湿漉漉的头发触感奇怪,但是缠绕在手指上的感觉又很奇妙。

安斯艾尔用他修长的手指反复地穿插着,然后抓住他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不管您是因为什么而遭到下狱的处罚,但肯定不是个杀人犯。”

伯爵漂亮的蓝眼睛熠熠闪光,而对方浅蓝的眼珠则像是某个东方国度出产的极品宝石一样。

气氛寂静到了极点,可仆人们全都视若无睹,让四目相对的这两个人彻底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可这样让人沉溺的气氛仅仅过了一小会儿,安斯艾尔的嘴角就露出一个迷人而优雅的微笑。

他松开手指,把那个男人交还给身后的仆役。

“我想如果您曾经是个杀人犯就应该表现得更穷凶极恶些,不会这么容易任人摆布。我的仆人全都举止温和,对付不了真正的凶徒,那么您犯的究竟是什么罪呢?”

安斯艾尔微笑着,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说:“是思想上的吗?”

逃犯的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您像一只在逗着老鼠的猫那样耍弄我,还指望我有问必答?”

他奋力挣扎,但一下子又被人拖开了。

安斯艾尔说:“现在进行下一步,也是最后一步,请把这位先生的毛发剃到适当的长度,我就在房里等着。”

安斯艾尔说着从浴池里站起来,他在湿漉漉的身体外面围上一条干净的浴巾。

身后立刻传来一阵扑打挣扎的声音,但并不是很激烈也没有了叫嚣。

安斯艾尔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往往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人会让人生变得丰富多彩,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趣味。

一个年轻的、热血沸腾的、激动异常但又对他的恶作剧束手无策的逃犯。

他犯的是什么罪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在混乱的街道上做出了一个选择,并且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当他慌不择路地打开马车门的时候,谁又能保证里面究竟坐着个什么人呢。

也许是一位可能会爱上他的小姐,也许是一个随时都会杀了他的军官。

上帝总是会做出最正确的判决,让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家伙闯进了他的世界。

伯爵愉快地坐回到他的安乐椅上,那些厚厚的兽皮让他的腿弯全都埋在了里面。

他伸手摇一下铃铛,能干的管家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安斯艾尔有时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现在几点了。”

“半点钟声刚响过,四点半,大人。”

“是吗,那么应该用晚餐。”

“时间还早。”

“今天没有为了祝我健康而要求共进晚餐的人吗?”

“当然有,每天都有。除了安娜贝尔小姐,今天想来拜访的宾客有洛伦男爵夫人、拉佩里斯小姐以及亚尔弗里德先生……”

“亚尔弗里德?”

安斯艾尔皱了皱眉问:“是那个总让人扫兴的瘟神吗?”

“不,是他的父亲,那位值得尊敬的老元帅。”

“那么那位值得尊敬的元帅先生究竟有什么事呢?”

“这我可不知道,您得亲自去问他才行,我只负责把他们挡在门外,今天晚上您有一位重要的宾客。”

“我都快把主题给忘了,安得烈。晚餐请准备得丰盛一些,我想今晚的客人食欲一定很旺盛。”

“是的,我会准备大量兽肉和多种葡萄酒,这点请您放心。”

安得烈用他深绿色的眼睛望着安斯艾尔,在他目前所渡过的三十年岁月里,还没有被这位主人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出人意料的行事方法折磨死,反而历练出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处惊不变的精神力,或者应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太好了。”安斯艾尔愉快地望着他的管家,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颚,食指在脸颊边轻轻敲打,“那么安得烈,我们的贵客做好共进晚餐的准备了吗?”

“我想已经好了,就在您问我现在几点的时候。”

“既然如此,请立刻带他来见我,他还能走吗?”

“当然,我认为剃掉胡须并不影响人的步行。”

安得烈翻了一下他的眼睛,往后退一步打开房门。男仆在门外把一个披着干净外套和白色衬衣,穿着马裤靴子的年轻人推了进来。

安斯艾尔在他的安乐椅上发出“喔”的一声,脸上漾起了笑意。

第4章 莫尔·柯帝士

仆人们的确很尽责。

他们毫不气馁,也没有一点马虎,尽心地把这位贵客打扮了一番。

镜子已经告诉过这个年轻人,他现在看起来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但确实比来的时候好多了。

那些成年累月不去打理的胡须剃干净之后,他的年纪就像是走了一条没完没了的下坡路似的,足足减少了两个伯爵的份。

安斯艾尔看看他,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他既不像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没有任何足以威胁到别人的地方。

天鹅绒的外套和细麻衬衣只能披在肩上是因为唯一的“束缚”手铐没有打开,所以无法穿上。

那一头浓密的棕发经过修剪和梳理后用黑色缎带绑在脑后,立刻就显得脸部轮廓俊美清晰,就像是一位有修养的贵族青年。当然,如果他能够不敞开着衣襟并且露出戴着手铐的双手的话,谁也不会把他和逃犯联想到一起。

现在他站在安斯艾尔的面前,昂首挺胸,脸上也没有谦恭不安的表情,反而充满挑衅。

“好了,我有幸和谁说话?”

安斯艾尔挥动着他手里的羽毛笔,用一种施惠者特有的礼貌口吻说:“刚才由于您正处于失控状态,所以我仁慈地原谅您忽略我的提问。现在我再问一次,我要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您有名字的话最好立刻告诉我,否则我就用您认同的‘畜牲先生’来称呼您,这样可以吗?”

“莫尔·柯帝士。”

“很好,我们总算能够好好沟通了。”安斯艾尔微笑着说,“我希望您对仆人们的服务还算满意。”

“满意极了,大人。”这位叫做莫尔·柯帝士的年轻人正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调在说话,但这并不影响安斯艾尔的好心情。

“安得烈,请为我关上门,我和我的贵客在晚餐之前必须尽量沟通,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好的,大人,我一定竭尽全力。即使阿喀琉斯要求见您我也会用剑刺中他的脚踝把他挡在门外。”

“上帝见证,您真是一位可靠的管家。”

“您的管家不止可靠,而且还很荒谬。”

莫尔露出相当不屑的表情冷嘲热讽,他希望能够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但是又不甘示弱。现在他像只清理干净的流浪犬一样被带到这位有权有势的主人面前,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还很难说,必须要随时戒备。

他皱着那因为长久以来被凌乱的头发遮挡着,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的眉毛,眉间那小小的褶皱让安斯艾尔感到很心情愉悦。

“您看起来真勇敢。”

伯爵的羽毛笔在空气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他说:“请坐。”

“我看我还是站着比较好,以免碰坏您的东西。”

“只要您像普通人那样坐好,我相信椅子应该是足够结实的,请坐。”

莫尔很不高兴地找到椅子,并且确定上面没有什么扎人的东西才敢坐下去。

安斯艾尔对他的小心谨慎感到有趣,并且认为虽然他对目前的状况有所了解,但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嗯——”伯爵捻着羽毛笔的笔尖,用那双恶魔般的眼睛仔细扫视着对方的全身。

被观赏的人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一点也不能。如果让这个可恶的男人看出他的心虚,那绝对会是件非常糟糕的事。

逃犯先生——他现在当然已经没有了逃犯的样子,除了他的手铐之外。

丝毫也没有逃犯风范的年轻人皱着眉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目光望着对方,但是如果不是他的表达能力有问题,那就是伯爵先生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在安斯艾尔的眼中看来,那副皱眉的样子完全就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沟通虽然有着令人感叹的偏差,但是谁都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莫尔心里念叨着:瞧他那副惹人讨厌的样子,在马车上还装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真是太卑鄙无耻了。

安斯艾尔则在盘算着接下去要做的事,他对那些追根究底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监狱的事先放在一边。

“呃——”

“请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想把我重新送回监狱吗?我是个逃犯,刚从监狱里逃出来,说不定还为这个干净漂亮的房间带来了那里特产的大号虱子。”

“先生,说真的,您对我说话的口气……”

“让您觉得刺耳了吗?”

“一点也不,我很喜欢您这样,要知道,这是具有一定意义的挑战。”安斯艾尔用他的小羽毛笔刷着自己的脸颊微笑着说,“您不想稍微配合一下吗?”

“配合?什么意思?”

“我们的沟通有问题,我是说配合,而不是结合。您完全可以不必这么惊讶羞涩,我又不是要和您谈情说爱,只是一项小交易。”

莫尔警惕地望着他问道:“我能听听是什么方面的交易么?不,等一下,在谈交易之前,先把这个打开。另外,我并没有羞涩,您从哪儿看出来我惊讶羞涩了?”

“不,手铐可不能打开,这个交易中它将是重点。”

“……”

莫尔不说话,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是没办法掌控整个局面的表现,对安斯艾尔这个折磨人的老手来说他的确太嫩了。

“我现在想知道这里谁比较成熟稳重,是你还是我,请问您的年纪。”

莫尔继续皱着眉用他虚弱的抵抗声说道:“我认为年龄和成熟稳重完全挨不上边,我二十二……不,也许是二十三岁,被您耻笑了吗?大人。”

“能够遗忘自己的年龄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我绝不会为此取笑你。”

安斯艾尔展露出笑容,这让他恶魔般诡谲的眼睛看起来蒙上一层天使之光。

“现在我多少了解您一些,那么我要宣布一件事。”

他交换了一下交叠着的双腿,微笑着说:“从现在开始……”

为了表现严谨的时间观念,安斯艾尔特地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才继续说下去:“从此时此刻开始,您的任务将是留在这里尽量取悦我,让我感到高兴和快乐。我说过只要我足够高兴,随时都会为您打开那手铐,这很容易。我只要摇一下铃铛,安得烈就会让最好的锁匠赶来,也许他现在就在路上,明白吗?”

莫尔一下子从软垫子的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脸上流露出无比愤怒的表情,并且毫不掩饰,粗声粗气地喊道:“请问尽量取悦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小丑,也不会任何杂耍表演。我想您应该去马戏团看看,那里的狮子也许会取悦您让您感到那么一星半点的高兴。如果您愿意,随时随地可以把我重新扔回监狱,我不介意,至少这三年来我洗了一次澡,而且还是占用了您最喜欢的大号美女的刷子,真是太感谢了。”

安斯艾尔惊讶地看着他在眼前大发雷霆,直等他说完了才哈哈大笑。

他丝毫不懂得克制,根本就不顾别人的感受,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说:“真是的,瞧,您这不就是取悦了我吗?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这么大声说话,很新鲜很有趣。”

“为什么不敢?您是国王?”莫尔冷笑着,愤愤不平地问。

“不,他们不是不敢大声,而是善意地认为我会受不了。不错,也许我的耳膜和我的身体一样孱弱,不只是那些肉鼓鼓的年轻小姐,最近连上了年纪的男士们也会把嘴凑到我耳边来说话。他们生怕声音一响就会不小心把我送去上帝的身边了。”

莫尔没有认真去听他的胡言乱语,他的目光落在左边墙上挂着的剑上。

银色的剑刃闪闪发光,柄部的护手也华丽得让人心醉。

但那无疑是一把用来战斗的剑,除了太过华丽之外完全符合一位剑客的要求。

他听到安斯艾尔肆无忌惮的笑声后忽然站起来,只用了一步就跨到墙边,两只手握住剑柄从墙壁的架子上抽出剑来。

一切全都在瞬间发生,发亮的剑尖直接指向了安斯艾尔的喉咙,在离开那个要害部位一点点的距离停下来。

“伯爵先生,我设法为您在上帝身边安排一个位置怎么样?”

“不,这太亵渎上帝了。要知道我们尊贵的国王和王后陛下也只能在上帝面前虔诚膜拜,我可不能比他们两位走得更近,是不是?”

“站起来先生,取乐结束了。现在摇响您身边的铃铛,让您的管家把锁匠找来,我说就现在。”

安斯艾尔站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伸手去拿桌上的铃铛。

“贵族的恶习,以后请记得用名字来呼唤您的仆人,而不是像狗一样摇铃铛。”

“我记住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安斯艾尔微笑着说:“但是您知道吗?铃铛有一个妙处,是我很喜欢的一种使用方法,像这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把手中的铃铛向着威胁他的人扔过去。

莫尔吃了一惊,他的头部往左一偏,剑尖也跟着偏了一下,虽然还是往前刺下去但却没什么效果。

安斯艾尔的上身往后一仰,重新坐回安乐椅中,莫尔的剑就刺了个空。

“您真的刺了,这可不好,开玩笑要有个限度。”

伯爵绕开那失去准头的剑尖,一弯腰从下面穿过也来到了墙边。

他伸手拔出另一把剑,迅速转身用剑抵住了莫尔的胸口。

情势立刻逆转了。

安斯艾尔的眼睛里流露出亮闪闪的笑意,他的手腕轻轻一转,准确地刺向莫尔握着的剑柄。剑尖从镂空花纹的装饰间穿过,紧接着往后一挑,剑就脱离了莫尔的手掌。

失去武器的人用左手握着右手,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安斯艾尔则把握剑的右手贴在胸前行了一个漂亮的礼。

“您的剑术不合格,先生。”

他的笑容中荡漾着愉悦,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一个美妙的、年轻小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伯爵先生,您在里面吗?我要进来了。”

“砰”的一声,门被毫不设防地推开,一位美妙的、年轻的小姐从外面闯进来。

安斯艾尔迅速抓起床上雪白的被单盖在莫尔身上,把他全身裹紧按倒在安乐椅中,床单遮住了他的手铐。

“法兰西斯小姐,是您……”

“啊,真抱歉,我擅自闯进来了。安斯艾尔伯爵,听说您今天出门的时候遇到了骚乱,这令我非常担心,所以特地来看望您。”

“今天真是太糟了,真的,幸好我及时离开那里,现在我很好没什么事,谢谢……”

安斯艾尔一边说着“我很好”的时候一边努力按着心脏做出受惊的样子来。

公爵小姐环顾周围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叫:“您在干什么呢?这位先生是谁?”

“一位……远房亲戚,是的,我的兄弟。要知道家族的旁系总是相当复杂,我很难在短时间内向您说明他的身份……”

安斯艾尔看了莫尔一眼,后者正因为他忽然间变得柔弱无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样子而感到困惑,所以没有任何扯后腿的意思。

“……我亲爱的弟弟洗澡时着凉了,他有一些感冒,但是精神可嘉。我们正在研究这把剑,您瞧,它和您一样漂亮并且熠熠生辉……”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莫尔不得不佩服他说谎的技巧。

从根本上来说,那简直就毫无技巧可言,大概也只有像面前这位把心思全都花在带羽毛的帽子和小花边裙上的年轻小姐才会相信他。

法兰西斯的确全心全意地相信了。毫无疑问,对什么人撒什么谎,这一点这个拙劣的骗子做得相当好。

现在,单纯而美丽的公爵小姐在一瞬间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微笑着对莫尔说:“很高兴认识您,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第5章 马伦·克莱斯特和餐桌的事情

“嗯——”

莫尔用眼角瞟着安斯艾尔,虽然他鄙视这个男人的作为,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在还得要靠他来掩饰自己。

伯爵正“气喘吁吁”地试图把手中的剑重新放回墙壁的架子上,但那对他而言显然太“困难”了。

“小心些,安斯艾尔先生,要我来帮您吗?”

“噢不,绝不要那样,女士们纤细的手是不应该碰这些野蛮武器的。让我来,您就在那儿和我弟弟聊一会儿好吗?这可怜的人正需要一位温柔善良,就像您这样的小姐来关怀安慰。”

他的谎话又一次打动了姑娘的心。

法兰西斯一脸哀愁地来到莫尔面前说:“您好先生,我知道生病的确是相当痛苦的。去年冬天我就病过一次,可让人难受了,但是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莫尔的确是愁眉苦脸地望着她,他不懂得如何与这些贵族女人打交道,以往的十年二十年都没有任何人传授这样的经验给他。

“谢谢,请恕我不能亲吻您的手背,以免把病毒传染给您。”

安斯艾尔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说谎也并没有那么困难,谁都会因为情势所迫而说一些为自己解围的话。当然,不能排除有些怪人的突发奇想和天生谎言癖作祟。

他“好不容易”挂好了剑,转过身来说:“亲爱的法兰西斯小姐,请让我为您介绍我的兄弟,一位不折不扣的克莱斯特家族的后裔。以后有机会您将会在我们祖先的画像中一窥端倪,他是克莱斯特家中的一员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最亲爱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

“噢,能有幸见到您令我不胜雀跃,法兰西斯·帕特里克斯向您问好。”

她转向安斯艾尔抱怨道:“安斯艾尔伯爵,您可太坏了,从没有听您说起过这位英俊的先生,他从哪儿来?”

“是啊,您从哪儿来马伦,快告诉法兰西斯小姐。”

莫尔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这位小姐说得一点都不错,他可太坏了,如果要撒谎的话就该负责到底不是么?

从哪儿来?

莫尔在被单底下绞着手指,从那个肮脏不堪,到处都是跳蚤虱子的监狱里吗?

他痛苦地紧皱着眉,一点主意也没有。

“啊,我想起来了。”

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安斯艾尔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就像是在唱歌似的。

“马伦才对我说过,我们刚才还在浴室中谈起。您刚从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来是吗?那个小岛正一片荒芜着呢,亲爱的法兰西斯小姐,我的马伦堂弟是位了不起的航海家。您知道,这样的人通常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们总不在陆地上出现,就像克里斯多弗·哥伦布那样去发现新大陆,成天在海上漂泊。”

年轻的小姐对这个满口胡言的男人毫无招架之力,立刻深信不疑。

“这真是太伟大了,请一定对我说说您旅行的见闻。当然,我会等到您身体好些的时候,啊对了,明天,明天晚上我们有一个舞会。圣母在上,那么多日子我偏偏选择了明天,一定是特地等着为了欢迎您而办的。请和您的堂兄一起出席,我会热烈地期待着您的光临,我的朋友们也一定想听听海上的那些趣闻。”

“……嗯,这个……”

莫尔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他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条死路,接下去更要任人摆布。

航海家马伦·克莱斯特,那是谁?

安斯艾尔牵起法兰西斯小姐戴着白色花边手套的小手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好了,亲爱的小姐,本来我很想诚恳地邀请您留下来共进晚餐,但是您看我白天受了点刺激,而且我最亲爱的堂弟又身体欠佳……”

莫尔想立刻站起来揍他一拳,这个家伙不但喜欢自己装病也爱把别人拖下水。

安斯艾尔毫不介意他杀人的目光继续滔滔不绝地撒谎,莫尔则看着他的鼻子希望它已经开始渐渐变长。

“……当然,如果您坚持要留下,我一定会打起精神令您有一个难忘而美好的夜晚。安得烈,晚餐准备好了吗?”安斯艾尔一边脸色苍白地按着胸口一边虚弱地呼唤他的管家。

安得烈在门外答应了一声说:“是的,随时都可以开饭。但我得提醒您,酒被取消了,就您现在的状况来说不适合饮酒。”

“别这样安得烈,我是多么荣幸才能邀请到法兰西斯小姐,如果餐桌上没有酒,那实在太扫兴了,即使陪上性命我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为了您的健康……”

“健康又算得了什么……”安斯艾尔献演到这里的时候十分应景地咳嗽了两声,法兰西斯立刻牵动了一下她的裙摆。

“我想我还是得让您早点休息,伯爵先生。晚餐的事下次再说吧,您得保重身体,不然明天的舞会可就糟了。另外我听说有个逃犯从监狱里逃出来,还没能抓到他呢,我该趁天还亮着早点回去。”

“这真是太遗憾了。”

安斯艾尔看了莫尔一眼,法兰西斯说到逃犯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大概连脚背都蜷起来了。

伯爵皱着眉表示他遗憾的心情,而莫尔看到他嘲弄的目光时干脆把头转了过去。

“安得烈,替我送法兰西斯小姐出去好吗?”

“是的,大人。”

“再见安斯艾尔先生,再见马伦先生。”

“再见……”

莫尔迫不得已转过头来向这位无忧无虑的姑娘告别,很快房间里又只剩下他和安斯艾尔两个人。

“一个小小的意外。”

安斯艾尔挑了一下眉毛说:“很有趣的小插曲,马伦先生,或者我还是应该称您为‘我亲爱的堂弟’。”

“别再说了,现在要么把我送回监狱要么放了我,我没心情陪您演戏。”

“您不喜欢演戏吗?”安斯艾尔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说,“如果您能做得像个歌剧院的著名演员,那就可以和贵族们相提并论。”

“去他妈的贵族。”

莫尔在这时咒骂了一句:“别在我面前重申您的贵族身份,也别告诉我您有什么特权,驾着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吗?别以为人人都喜欢像你们这些疯子一样,快放开我。”

“不行,您刚才说粗话了,这个习惯很不好,必须改掉。我想应该适当地教您一些礼仪,毕竟身为我‘最亲爱的堂弟’,即使您长久以来一直流落在无人小岛上刻苦钻研,可是礼仪仍然很重要,随时保持风度明白吗?”

“我不会改掉我的粗鲁,就像您没办法改掉那做作的礼仪一样。”

“你缺乏教养,先生。”

“是的,但比你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因为你缺乏的是心。”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下。

这时安得烈回来了,伯爵没好气地问:“刚才是谁说要把阿喀琉斯拦在门外的?”

“是我,大人。”

“那么您难道没有找出法兰西斯小姐的弱点吗?她的弱点不在脚踝上,或许会在别的什么地方。”

“也许。”安得烈耸了耸肩膀:“但是别人都有弱点,这位小姐没有。”

“为什么?她是女神?”

“当然不是,但她是一位可能会成为克莱斯特伯爵夫人的小姐。”

“噢安得烈,安得烈,我看你准是故意的。”

管家先生不置可否地望着他说:“您的急智,大人,就算是国王陛下亲临也一定能应付自如。我一分钟前听说这位先生已经成了您的堂弟,真是令人感到惊喜。让我亲自为您服务,晚餐将丰盛而热烈地迎接我尊敬主人的贵宾。”

莫尔用手挣开身上裹着的被单,这令他上身的衣服也一起掉落在地上,露出了赤裸着的身体。现在他已经彻底看穿了这个地方,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管家,而目前看来安得烈的恶劣兴趣比起他的主人来也毫不逊色,甚至有更胜一筹的嫌疑。

“您在干什么,先生。”

安得烈从地上捡起白色的衬衣和天鹅绒外套,帮着莫尔重新披在肩膀上。

“虽然伯爵大人总有些奇怪的规矩,但是用餐的时候不用脱衣服。如果您感到热,我可以适当地把餐厅的温度降低一些,只要稍微减少一点壁炉的炭火就行。”

“我不得不再一次称赞你,安得烈。现在请带我们去温暖的餐厅,折腾了这么久,我们应该坐下来一边吃东西一边探讨一些礼仪方面的事了。”

安得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为他们打开了房门。

莫尔心情乱糟糟地跟在安得烈身后,而伯爵则很体贴地截断了他的后路。

安斯艾尔就像一支装着子弹的枪那样令人不安。

今晚的宾客只有一位,但是却有六个仆人。

他们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地毯上倏来忽去,穿梭于椅子和餐桌之间,既不匆忙也不惹人厌烦,甚至完全让人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通常只需要安得烈一个眼神,仆人们就能心领神会,所以餐桌上始终静悄悄的。

摆放着各种兽肉和葡萄酒的桌子上散发出了奇异的香味。

莫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长形餐桌的对面,他的眼睛没有再瞪着安斯艾尔,而是不断地看着面前的食物。

伯爵举着他专用的银质餐具,仔细地从盘子里切下一小块肉送进嘴里,顺便用餐巾按了一下嘴角。

“我以为你饿了,但看来不是,会用刀叉吗?”

“至少不用你教我。”

这个饥肠辘辘的人专注地望着香气四溢的食物,他的喉结滚动一下,还在犹豫是不是该享用它。

如果在半天前,在他觉得自己还能掌控全局的时候,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手边的餐具奋力分割它们来填饱肚子。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做什么事都必须小心谨慎。

反复地和自己的胃袋做斗争,这让莫尔年轻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愁苦,他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一点小渴望和皱眉的厌烦让安斯艾尔在用餐期间获得了小小的娱乐。

伯爵喝了一份清炖肉汤,一整块鹅肉,并且饮了一杯泽雷斯葡萄酒。

他抹了抹嘴角,抬头看着对面的莫尔,等着看他的骄傲什么时候会拜倒在食欲的脚下。

安斯艾尔感到刚才那些食物对自己而言足够了,一旦人的胃得到满足思想就会变得迟钝。但是我们的伯爵绝不会受这种可笑的规律限制,他正盘算着继续逗弄一下这个可爱的对手。

就当作是当初用那把破刀威胁他的小小惩罚。

这种小惩罚通常很简单,比如说等到他一下定决心拿起刀叉的时候,伯爵就会对管家喊一声:“咖啡。”

然后晚餐结束,撤掉所有的食物。

非常简单。

安斯艾尔微笑着扬起嘴角,他看到莫尔已经把那双铐在一起显得很不方便的手放到了桌上。

很好,就这样。

伯爵的嘴角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马上就要喊出那种餐后饮品的名称。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莫尔伸出手,用那刚洗干净显得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一把抓起餐盘中的鹅肉,迅速塞进嘴里撕扯起来。

安斯艾尔完全僵硬了,他感到自己变成了雕像,并且从什么地方传来龟裂的声音。

安得烈在他背后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低笑声,但却很快克制住,就像是什么人产生了幻觉似的,谁也没笑过。是的,谁也没有,因为伯爵已经石化了,笑声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上帝和圣母作证,这绝对是一个小小的惩罚,小到不值一提。

第6章 船长以及书房的事情

我们来看看别人是如何打破那些无用的雕像的。

用一把巨大的锤子,如果你兴致高涨的话可以从头部开始。

一尊好的雕像总是凝聚了众多人的心血。工匠出力,艺术家出才智,然后上帝赋予它生命力。

事实就是这样,当安得烈企图用一个小小的锤子敲醒他那变成了雕像的主人时,上帝重新把灵魂塞回了伯爵僵硬的躯体里。

一杯热咖啡放在安斯艾尔的面前。

他十分不高兴地用小勺搅着那红棕色的液体,眼睛一直望着坐在对面的人。

那个没教养的家伙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他的晚餐。一大块鹅肉,比安斯艾尔享用的要多上一倍。然后是几只家禽的烤翅膀,大半瓶马拉加葡萄酒。他总共有两次在言语上要求仆从为他加满肉汤而不是暗示,虽然加满之后说了谢谢,但这并不能弥补他的没规矩。

安斯艾尔的小勺子在漂亮的白瓷杯子里搅得叮当作响,连管家都不得不发出咳嗽声提醒他注意规范。

伯爵深深地皱起眉,自从这个家伙出现在他的面前之后,他微笑大笑的次数变多了,但是相等的,皱眉的次数也不甘示弱地追赶上来,刚好把快乐的部分抵消。

“晚餐让您满意吗先生?”

他故作轻松地询问着对方的感受,而莫尔很中肯地做出了评价。

“非常好,我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如果您告诉我您每餐都是如此我想我会很嫉妒。”

他开始慢慢使自己习惯于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先要熟悉环境,把自己摆在一个并不是很被动的位置上。

要知道世界很大而且很危险,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经常也会遇到很多奇怪的人,所以谁都要学会在逆境中生存。

莫尔不拘小节地用干净的餐巾胡乱擦着油腻的嘴角,并且把它团成一团随手扔在餐桌上。

安斯艾尔没有说话,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但是立刻就叫了出来,杯子离开他的嘴边在手中荡漾一下,小小的水花溢出杯口溅在他的身上。

“噢,我烫到上颚了。”

仆人们赶过来为他擦拭身上的咖啡渍,伯爵捂着嘴,却看到坐在对面的敌人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仿佛英雄胜利式的微笑。

莫尔第一次这样悠闲地笑着说:“风度,请不要生气,勇敢地把咖啡喝下去。”

安斯艾尔瞪着他没有说话,后来也只是一直望着他像是看着个仇人似的。莫尔绝不会理解伯爵这么做的深刻含义,但是身为这个家的管家,安得烈却很清楚,他的主人并不是生气只是在等着咖啡变凉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安斯艾尔才伸出手拿起杯子,把里面温度适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虽然他也表现得有一点豪迈,但仍然没能忘了教养,没有“砰”的一声像那些酒馆里的海盗一样把杯子摔到桌上。

安斯艾尔轻轻放下精致的瓷器站起来说:“跟我来。”

“下面该干什么了?拷问?鞭打?还是把我扔到肮脏的厨房里洗盘子?”

“您喜欢哪一样?对不起纠正一下,这个家里没有肮脏的地方,包括厨房。而且我并不放心让您来洗我用餐的盘子。”

“那么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

莫尔表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轻松,当他没有办法控制局面的时候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可一旦提到拷问和酷刑就变得自在起来,好像习惯了这种事情似的,看上去就像个慷慨就义的大人物。

安斯艾尔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他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粗鲁野蛮的人能有什么大作为。他会是个集体罢工的领头人还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革命者,或者一个写抨击文章的办报人?好了,别开玩笑了,他最多不过是个在路上踩了某位贵族小姐的鞋子,或是顶撞了哪个大人物而不小心被关押起来又被遗忘了的可怜虫。

莫尔没有看到伯爵像他设想的那样从壁炉上取下精致的三支烛台,然后找一个秘密入口。

按照他的想法,应该再走一段往下的青石阶梯,最后来到一个阴森诡秘的地下刑室。

这位年轻的先生想象力略嫌丰富,但是始终没能料到安斯艾尔只是打开了一扇门,从里面的摆设来看,仅仅是一个书房。

莫尔像一个即将进行冒险的人那样犹豫不决,但现在他的考虑是多余的,如果他在门外继续多呆一分钟,谁也不能保证伯爵会等不及一脚把他踢进去。

这样的场面没有出现对我们而言虽然很遗憾,但对莫尔来说是幸运的。他做了一个表示听天由命的表情,跨过门槛,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奥比松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脚步声。

年轻人打量四周,一个漂亮的书房。

四壁镶着玫瑰木的墙板,嵌着布尔的雕刻品,低垂的窗帘是刺绣精美的白底绣花羊毛织物。一张同样是玫瑰木的书桌镶嵌珐琅和瓷,上面摆放着漂亮的银烛台,点着三支散发出香味的螺旋花纹蜡烛。

整个书房的色彩是浅淡而柔和的,淡黄色、樱桃色、浅蓝。色调适合纵情谈话、悠然自得地消磨时光,虽然东西都很昂贵,可是看起来却简朴而含蓄。

安斯艾尔在他最喜欢也最舒适的安乐椅上坐下,从桌子上拿起一条编织精巧的黑色小马鞭。

莫尔攥紧了双手,等着接受他的命运。

这个恶劣的,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恶毒的男人打算在这里逼问他,让他多少说点什么。但他决定绝不屈服,他从那深牢中逃出来也算是经历过地狱的历练,小小的鞭子打在身上肯定不会特别痛。

安斯艾尔看到他紧张的表情,忽然露出了微笑。

“你干什么?怕我打你吗?”

“你会吗?”

“这很难说,人们吃饱了总想运动一下。但是我是否会打你,那完全取决于您的表现。”

安斯艾尔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莫尔怒目相对。

“我还是原来的话,如果您留着我是想取乐那就大错特错了。”

“对错由我来判断,现在到这边来。”

安斯艾尔用小马鞭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鞭梢碰到扶手的时候发出了“啪啪”的声音。

莫尔犹豫一下,但还是走过来坐下,至少这个命令并不是带有侮辱性的。或者说,只不过是个比较冷淡的邀请罢了,虽然和那家伙简慢的动作结合得不太搭调。

他坐到椅子里,安斯艾尔却站了起来。

“好的,现在把您的脑袋空出来,不要胡思乱想其他东西,我们来谈谈太平洋小岛上的事。”

“太平洋小岛……”

“没错,马伦船长先生,在明天出席法兰西斯小姐的舞会之前,您不是应该学习一点航海知识么?我们从头开始,就先从您的爱船开始。”

安斯艾尔扬了一下眉毛当场开始异想天开:“嗯,我来取个好听的名字,普洛阿得斯号,这个怎么样?或者简单些,就叫星罗号,以你的头脑可能记不住太复杂的名字……”

“等一下,为什么我要记住这些虚无的船名,我又不是真的马伦……马伦什么?抱歉,我记不住您的姓氏……”

安斯艾尔做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说:“好了,就叫星罗号,一艘六桅十二帆的大帆船,有很多水手,等一下我们再为那些勇敢的男人取名字。船长先生,接下去我要为您规划一条合适的航线,您得周游世界。踏着先人的足迹不是您的风格,一位勇敢的冒险家要勇于开拓。”

伯爵用小小的马鞭指着角落里漂亮的地球仪,他用鞭梢把那个硕大的球体转动了一下。

“就从这儿,一条从未有人实践过的航路。您漂泊、靠岸,然后又继续航行,在人世间失去消息,但其实您乐在其中。未经勘探的土地不时涌现,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怪物随时出没。帆船有时在浓雾中航行,有时在激流暗礁间穿行,有时遇到暴风雨,水手们就像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与海蛇搏斗那样挣扎求生,但不同的是结果您化险为夷……”

安斯艾尔毫不吝惜自己的言词夸夸其谈,莫尔听得目瞪口呆。

“感觉怎么样?”

“我总算知道骗子是如何取信于人的了。”莫尔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我看连您自己都相信了这些鬼话吧。”

伯爵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尖给予回应说:“不管我是否相信这些话,但是您必须把它全部记住。好了,现在看清楚。”

他伸手铺开一张大羊皮纸,开始讲解航海知识、地理、气候、帆船结构,还穿插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不可否认,安斯艾尔虽然个性有那么一点恶劣,但的确是个博学多才的人。让莫尔难以置信的是他看起来苍白柔弱——虽然那是装的,但既然要装得柔弱,就不可能有机会出去游历。

他的经验知识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其实也挺没趣,莫尔在心里打了个哈欠。

要知道学习在自主的时候是充满乐趣的,一旦受到强迫就会变得枯燥无味。

当安斯艾尔滔滔不绝地向着他那不求上进的学生灌输各种丰富多彩的知识时,这个温暖而舒适的书房里渐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莫尔坐在那张铺着柔软坐垫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安斯艾尔停下来看着他满足的睡脸。

那是一张平静而满足的脸,虽然只要他一睁开眼睛,说不准谁就会被他气个半死,或是因为莫名其妙的举动而被逗得哈哈大笑,但至少现在他没什么恶意。

安斯艾尔看了一会儿,忽然举起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肩膀上。

莫尔吓了一跳,立刻从梦中惊醒了。

他缩了一下微微发痛的肩膀,瞪大眼睛望着安斯艾尔。

“您要学会尊重别人。”

“这句话还给你,伯爵先生,对人动粗是最不尊重人的表现。”

“我刚才说的话您记住了多少?”

“很抱歉,我什么都没记住,连那艘虚无缥缈的船叫什么名字也忘了。管它船头装的是海神还是塞壬,那跟我没关系。”

安斯艾尔感到自己快要生气了。

圣母在上,他有多久没生气了?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涵养的贵族是不容易被激怒的。但是安斯艾尔感到怒火正从他的心底炽燃起来,很快就要烧到头顶了。

“先生。”他努力坚持继续使用礼貌用语,但却不自觉地用小马鞭拍打着手心,“我说过,您是不是会挨打,全看表现好坏。”

“您曾在马戏团干过?”莫尔冷笑:“他们就是那样训练狮子的,真抱歉,我是一个人。”

“既然我们同样是人类,那就应该容易沟通。”

“我讨厌你用对待动物的方式对待我。”

“我讨厌你顶撞我。”

他们互相对视,谁也不肯让步。

有一段时期,在这个国家里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有观众,围观者永远比做事的人多。

安斯艾尔和莫尔互相敌视,企图用眼神来杀死对方,这个时候很需要有个旁观者来劝解一下打破僵局。但是很遗憾,小巧华丽的书房里除了两个一旦碰上就不肯拐弯的对头之外半个人也没有。

他们就一直这样瞪着对方,一个说我讨厌你这样,一个说我讨厌你那样,直到实在挑不出对方的刺为止。天已经开始发亮,如果有谁看到体弱多病的安斯艾尔伯爵熬了一整个晚上还精神奕奕地和某人争论不休,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

早晨六点的时候,安得烈敲响了书房的门,这个时候伯爵从门内传来的声音还是精力充沛的,他活力十足地请管家先生进来。

安得烈小心地推开房门,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事。

莫尔在安乐椅中一动不动。

“您把这位先生怎么了?”

“安得烈,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人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就睡着,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大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平时积攒了那么多精力,他们总是有多少用多少。”

安得烈用眼角瞟着他的主人,这是新的一天,他和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地开口说:“早安。”

第7章 对手

现在,这个晴朗的白天一到,有两个人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

安斯艾尔明白昨晚的一切全都是徒劳,他根本不应该奢望能教会这个脑袋生锈的人记住任何有用的东西,舞会什么的就让它去见鬼吧。

莫尔因为睡了一觉之后彻底清醒了,他懊丧地了解到自己失去了一个除掉手铐的大好机会,在舞会上那个混蛋是无论如何得让他双手重获自由的。

两人在餐桌边默不作声,各自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

安斯艾尔彻夜未眠,但却看不出一点疲惫,只是在他原本就苍白——我们姑且称它为苍白。在他原本就苍白的皮肤上,有了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的阴影。

就在眼睛下面,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是的,如果不睁大眼睛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

“大人,您看起来好极了。”

安得烈亲自为他送上一杯牛奶,他不动声色地对主人的精神状况作出了正面的评价。安斯艾尔抬头望着他说:“好极了是指哪一方面?”

“各方面,比方说您看起来又憔悴了很多,这将在今晚的舞会上为您带走很多麻烦。夫人和小姐们会允许您整个舞会都一直坐着,我对您为此而做的准备工作感到惊叹,您真是太细心了。”

安斯艾尔用纯蓝的眼睛瞟了桌子对面一下,莫尔好像根本就没有在听他们谈话,只是非常认真地对付一个鸡蛋。

“今晚的舞会我将独自出席,您就留在这儿。”

伯爵又对他的管家说:“安得烈,把他交给你了,除了你我没有值得信赖的人。”

安得烈弯腰说:“不胜惶恐。”

莫尔盯着自己的盘子,正在思考如何避免手铐硌着他的手腕,但是他的嘴并没有闲着,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说:“这真是个好消息。”

“是的,一个好消息。”安斯艾尔说,“对舞会上的宾客们而言,他们躲过了一次倒退回蛮荒时期的灾难。”

“您说话拐弯的时候真灵巧。”

“但比不上您的舌头,瞧它在您嘴里活动起来是多么随心所欲。任何一种兽类也无法像您这样嘴里塞满了食物还能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打赌您说德语的时候就像日耳曼民族,说起法语来又像地道的巴黎人。”

“我明白,即使您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来讽刺我也伤不了我什么。我天生没教养,又没有受过好教育,所以对于您的话我只能听懂这么点。”

莫尔用他油腻腻的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说:“就这么点,所以请不要多费口舌,浪费您充沛的精力和丰饶的知识了。”

长长的餐桌分成两半,从蛮荒时期向文明时期过渡的中间带就是美味的食物和一大捧热情的红玫瑰。

谁也不能阻止仆人们在心里发笑,他们表面上一本正经,可是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发笑的权利,即使他们不放在脸上。

伯爵只要和这个人碰在一起,只要他们能够互相看到对方,不管中间隔着些什么,都立刻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交战。胜负不是关键,主要是过程,比起最终的胜利,他们更注重的是谁在唇枪舌剑的过程中占的上风较多。

这个早晨,包括安得烈在内的其他仆人们都觉得气氛非常好,是令人感到愉悦的。但对安斯艾尔和莫尔来说,早餐并不怎么愉快,毕竟费尽脑子的用餐是会影响食欲的。

早餐结束后,安斯艾尔把自己关进卧室,但没有人会认为他在睡觉。为了晚上的舞会,伯爵一定得保持自己的苍白状态直到他的肩膀被贵妇和小姐们搀扶住为止。

“他只是在生闷气。”

安得烈这样告诉莫尔:“您可把他气得太厉害了,先生。”

莫尔不以为然地摇晃着安乐椅,他把一双腿全都放上了客厅的桌子,戴着手铐的手摆在因为早餐过量而微微有些凸出来的肚子上。

“管家先生,我该不该和您坦诚相见?”

“怎么说呢?”

“我是说,您肯定是站在他那边,即使我乐观地估计您站在中间,也一定是靠他那边比较多些。这毫无疑问,您总不见得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请别来管我,不用安慰我,我会自己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又怎么说呢?”

“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想办法逃跑。”

“您有好计划了吗?”

“目前还没有。”

莫尔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您还在这儿干嘛?”

“我负责看住您,伯爵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您忘了吗?”

“哦。”莫尔咕哝了一声说,“我真的忘了,逃跑的过程中又多了一个障碍。”

安得烈轻轻咳嗽一下,阳光正穿过前厅射进小客厅。

玻璃窗外的花园里种植着一片低矮茂盛的玫瑰花。成百上千的花朵中那馥郁的绿叶就这个季节来说是相当罕见的,它们使阳光下的花园看起来温暖如春,就好像能隔着玻璃闻到阵阵袭来的沁人花香。

莫尔漫无目的地摇着椅子,他听到安得烈说:“我只是因为好奇,您知道,管家的工作多而烦琐缺乏乐趣,偶尔能够有一点新鲜感就会显得弥足珍贵。先生,经过昨天一天,您对伯爵的印象如何?”

“印象?”莫尔弯了一下嘴角回答道,“像他那样的人我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不需要一天。让我告诉您吧,他是个恶劣的、喜欢捉弄人的、自以为是的贵族,并不比其他贵族来得可爱。从某方面而言,我认为贵族具有相同惹人厌烦的嘴脸,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有骗人的爱好,我说的对么?”

安得烈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说:“一针见血,但只是表皮的血,就像人们被刺扎到,没办法更深入。”

“噢,那么应该说他其实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了?”

“也许。”

“也许?”

“人人都有两面,先生,您也一样。”

莫尔沉默了一下。

“也许……”

安得烈点了点头,但是莫尔很快地接下去说:“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刺得他更深一点,我是说刺激。”

“……您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

安得烈现在可以体会到他那伟大主人的心情了,他们和莫尔的沟通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就像船在水面上漂浮,而石头沉在水底。

这个时候或许自己应该摇摇头走开,即使是安斯艾尔的命令,管家先生也没有必要一整天跟在莫尔的屁股后面转。但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花园外。

那是一辆双轮的轻便马车,车前挂着一盏小灯,正随着马车的运动左右摇晃。

这辆轻巧舒适的马车慢慢停下,从车座上下来两位高贵而年轻的妇人。

她们戴着晃动羽毛的小帽子,漂亮的发辫上有缎带和小巧的装饰品,衣服缀着亮闪闪的金边,华丽的裙摆随着下车的动作曼妙生动,脖子上的项链更是在阳光下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两位努力把自己塑造成维纳斯女神的贵妇。

“噢,请赶快回避一下,柯帝士先生。”

“您可以叫我莫尔。”

“莫尔先生,请站起来好吗?您这个样子会吓到那些女士。”

“哪些?”

“就是门外的那两位。”

“她们是谁?”

“艾尔伯塔夫人和她的闺中密友奥蒂列特小姐,您不必刻意去记她们的名字,因为她们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影响,不论是好还是坏。”

是的,我们也不能强求读者记住这些拗口的名字,那不但是在考验各位的记忆力同样也是在考验各位的耐性。我们尽量估计得保守些,就当是没人能记得住她们好了。

莫尔点了点头,他慢吞吞地把脚从桌子上挪开。

女士们已经开始敲门,她们把精致的遮阳伞挂在手腕上,戴着白手套的手拉动了用来叫门的铃铛。

“请快一点先生。”

安得烈很少见的有些急躁,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称职的管家没有任何理由延误开门的时间,即使他聋了也不应该让女士们在太阳底下干等。

“她们来干嘛?”

“请把您尊贵的腿放下来,然后进里面的房间去好吗?”

莫尔耸了耸肩膀,他总算站起来了。

但是这时伯爵从他的房间出来并走下楼梯。

“安得烈,我听到有人在拉铃,是谁?干吗不去开门?”

“真抱歉,大人,我正要去。”

安斯艾尔看到莫尔还在客厅里,并且没有要立刻躲起来的意思,他面无表情地对安得烈说:“请带这位不懂规矩的野人先生去隔壁的房间,这里的事就不用您操心了,我去开门。”

他迅速地走下楼梯,并且强调:“我亲自去开。”

安得烈拽住莫尔的手臂把他从安斯艾尔的面前拖开,事实证明这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不是他动作迅速,谁也不能保证这两个人眼神一对上就会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开始针锋相对地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吵闹不休。门外那两位让人记不住名字的夫人就请暂时在太阳底下等着吧,反正她们带着遮阳伞。

安得烈把莫尔拖进一个小房间,果断地关上了门。

安斯艾尔等他们藏好了才打开前厅的门。

莫尔在他开门的时候也用手把房门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先生,偷看别人可不是好习惯。”

“没关系,这世上的好习惯我没沾上一点。”

“您想看什么?”

“他整天就埋没在这些贵妇小姐扑满香粉的头发里吗?”

“伯爵是个充满活力的人,他的整天有很多事可以做,这只是其中之一,社交。”

莫尔从门缝里往外张望,说话的声音充满了不屑:“您所说的充满活力是这样吗?”

“怎样?”

“就是这样。”

他直起腰,把位置让给安得烈。

管家把眼睛凑到门缝边。

他看到安斯艾尔一脸虚弱无力,但是情绪万分激动,双眼噙满了感激的泪水说:“谢谢,真是太感谢了,有了两位的关心,即使是死神也无法把我这虚弱的身体带走。”

莫尔愤怒地对着管家先生低声吼叫:“您还说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我只是说也许。”安得烈苦笑着说:“也许,就是我也不能确定……”

第8章 舞会

那么,关于伯爵和两位女士愉快的会面过程我们就不再赘述了。因为这些事每天都会发生,毫无新意,而且要写出这两位夫人的名字还得往前翻上一整页看看才行呢。

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她们陪着伯爵在花园里散步,共进了优雅得体的午餐,然后是下午茶。安得烈在此期间出去过一两次,他反复告诫莫尔不要到处乱走,门关上后就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

应酬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安斯艾尔显得更虚弱了,虽然这一整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偶尔站起来走两步。

“可说话是很消耗体力的。”

伯爵向他的管家抱怨,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莫尔不屑地道:“您说话也会感到累么?那么昨天晚上是谁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尽说些骗人的话。”

安得烈的嘴角微微上扬,但是很快恢复原状。不出所料,他的主人立刻接上去说:“我真为您的表述能力感到羞愧,光是这一句就让人误解。‘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尽说些骗人的话’,我又不是在对您调情,只是教您一些必要的知识。”

“我只纠正一个词,把‘知识’换成‘骗术’。”

“您不想想那是为了什么?”

安斯艾尔瞪着他,很显然他的手段对付那些思想单纯、头脑简单的贵族们是绰绰有余的,但对于一个无赖则有些捉襟见肘,或者他只是暂时还没有适应。

“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出去,让那些人看看这手铐,你立刻就会被扔回监狱和跳蚤虱子为伍。你所鄙视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能让你变得不突兀,在这个上流社会变得容易藏身。”

“对不起,我习惯了肮脏的地方,女人的脂粉和华服首饰让我浑身不自在。还有您,伯爵先生,请改改您那自以为是的毛病吧。别总以为是您救了我,根本没那回事,您只是觉得好玩,我没说错吧。”

安斯艾尔一边瞪着他一边说:“安得烈,送这位先生出去。”

“谢谢,我自己会开门。”

莫尔丝毫不退缩地往前走,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又昂首挺胸地走到了花园里。

连头都没有回一次,安斯艾尔攥紧了拳头,但他本来以为会发生什么事?那家伙会回头来求饶?请不要说笑,这个倔犟得像西班牙公牛一样的家伙是决不会求饶的。

安斯艾尔看着莫尔快要走出花园的时候,对他的管家喊了一句:“把他抓回来。”

“是,大人,就等着您这句话呢。”

安得烈用眼神指示仆人们执行主人的命令,还没等到莫尔走出门口他就又被连拖带拽地带回了前厅,接着被按倒在沙发里。

“您究竟想干吗?”

“我现在上去换衣服,去参加法兰西斯小姐的舞会。您就待在我的卧室里,祝您有个好梦。”

安斯艾尔不再说话,他上楼去换了适合舞会上穿的礼服。

自从他下楼莫尔就一直在看着他,那应该算得上是认真专注了,而在此之前他们是没闲功夫去注意对方的形象的。

莫尔看到一位高贵的美男子。

安斯艾尔个子颀长,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腿,他的脸英俊而毫无恶意,那双像忧郁的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反射出坚毅的光芒,金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由此给人一种好印象。

但是这好印象仅仅只维持了几分钟,伯爵只要一开口,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就让莫尔对他刚刚升起的微弱好感大打折扣。

“好了,我的卧室归您了。在我回来之前,安得烈把门锁上,让人守着窗户,这位先生能从监狱里跑出来,那就多少有些能耐,请一定好好注意容易被忽视的小细节。”

安得烈答应后送他到门外,安斯艾尔最后望了莫尔一眼就上了他的马车。

“我讨厌他。”

“是的,我知道。”

“但是我更讨厌舞会。”

“是的,我也知道。”

安得烈关上车门说:“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两匹苏格兰良种马拖着马车渐渐远去了。

舞会按照请帖上的时间准时开始。

帕特里克斯公爵官邸豪华壮观,比起王宫也毫不逊色的客厅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上流社会的高贵人士。女士们全都穿着华丽的晚礼服,摇动珍贵的扇子,她们勒紧束腰后一个个都腰肢纤细胸部丰满,可是却连身都弯不了。

安斯艾尔进来的时候引起了小骚动,但这骚动并不是因为他仪表出众或其他什么,而是因为伯爵先生今天能够用自己的脚走进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安斯艾尔伯爵,您今天看起来好极了。”

某位过了适婚年龄仍然保持单身的年轻女士向他打招呼,她特地忽略伯爵眼睛下面那两道表示身体状况很不乐观的阴影,非常夸张地感叹着。

“谢谢,很高兴在这儿见到您。”

安斯艾尔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请问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传闻么?”

那位小姐由于不情愿地维持着贞操所以对男士表现得不屑一顾,可她对柔弱的安斯艾尔伯爵是亲热的,一边用扇子挡住自己的嘴唇,一边十分亲昵地把头凑过来对准伯爵的耳朵。

“这可不好说,您知道,我们总不能对着王后陛下说三道四。”

“传闻是关于陛下的?”

“可怜的安斯艾尔先生,您一定是病得太久了,没有人来看望您给您带去一些消息吗?就是那位先生——”

急于表现的女士伸出手,用扇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年轻贵族。

“人们在传说那位先生是王后陛下的情人。”

“上帝,这我可不清楚。”

安斯艾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却是看着那位贵族身旁的软靠垫椅子。

“我能过去坐一下吗?您不用管我,请尽管去找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跳舞,我就在那儿看着您。”

“噢,是的,瞧我都忘了您的身体,要我扶您过去吗?”

“不,不用,这些小事请不用操心,去跳舞吧。”

打发走了一个,但还有无数个。

安斯艾尔从侍者的盘子里拿了一杯葡萄酒,他攥着那个杯子愁眉苦脸。

女人们谈论的无非是目前正流行的衣服、首饰、扇子和披风,头发的梳法,颜色的搭配,男人们则在高谈阔论政治和军队里的事。

可重点是没什么人在说监狱的事吗?

安斯艾尔稍微感到安心,至少这表示莫尔不过是个小小的逃犯,并没有引起什么重视。如果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那一定会令这里的人感到不安,要是重刑犯那就更不得了。

伯爵喝了一口酒,他看到法兰西斯向他走来,于是在心里呻吟了一下。

强打精神,现在必须要用毅力来克服了。

公爵小姐今天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面色鲜艳,轮廓清秀,头发两边的小卷曲顺着脸颊散落下来,使小巧的脸蛋更加妩媚动人,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犹如清澈澄碧的湖水。

如果光是一位年轻小姐,安斯艾尔还是很乐意与之畅谈的,但是在这位小姐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纨绔而且浪荡的男人。

他穿着得体的军官服,胸前的绊扣是纯金色的,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上扑着白粉。

只是这样可能还不足以让人觉得讨厌。这是一种假设,假设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么他只不过是个看起来有点装腔作势的人,但是现在这位先生却带着种十分暧昧的笑容望着安斯艾尔。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属于精骑兵团,承蒙国王陛下的赏识把一个团的人交给他指挥。

这对于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荣耀,可是精骑兵团团长这个头衔对于瓦尔特先生而言却像一首矫揉造作的赞美诗,或者用其他音乐来形容就是极其讽刺的谐谑曲。

虽然安斯艾尔也经常伪装自己,但那既无伤大雅,也不会伤人。好吧,就算伤人也只是伤那么一两个。

瓦尔特牵着法兰西斯的手走过来,那体面的礼服就像是他放荡生活的遮羞布。

“晚上好,伯爵先生。”

“晚上好,法兰西斯小姐,您今晚真迷人。”

“谢谢。”小姑娘挽着瓦尔特的手臂说,“我的表兄一眼就看到了您,我都还没瞧见呢。”

“那真是太荣幸了。”

安斯艾尔举着酒杯和瓦尔特相碰,那个男人眼中戏谑的笑意更浓烈了。

法兰西斯继续表达着她的兴奋心情,她用一只手按着自己丰满的胸脯,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真不敢相信,我刚才还在向上帝祈祷,求他一定让您来的……您的堂弟马伦先生没来么?”

“……嗯……他的感冒加重了。”

“可怜的人。”法兰西斯遗憾地摇了摇头。

瓦尔特的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马伦先生?您的堂弟?亲爱的伯爵,您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堂弟?这可从没听说过。”

安斯艾尔在心底感到不快。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感到扫兴的家伙,完全无法和他的父亲相提并论。他站在那里甚至无需开口就能让人兴致全无。

安斯艾尔讨厌舞会,更重要的原因是必须时时刻刻把自己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

于是他微微笑了笑,用亮闪闪的、充满了善意的目光盯着正在质问他的瓦尔特说:“瓦尔特先生,从您向我投射过来的眼神来判断,您好像知道一切。”

“一切?”

瓦尔特为这个词感到困惑,他当然并没有真的想要质问安斯艾尔什么,只是纯粹对刚才的话题感到陌生。

“亲爱的瓦尔特表兄,安斯艾尔伯爵的堂弟是位了不起的船长。”

法兰西斯的气色很好,她用好看而白嫩的手玩弄着雪松扇骨的折扇,透明的雏鸡皮扇面上描绘着玫瑰花和卷曲的簇叶。

公爵小姐迫不及待的插嘴让她那生性好事的表兄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一位伟大的航海家,那我可得要好好听听。”

这世上有什么能阻止女人说话呢?

安斯艾尔在心中苦笑。

“那实在不值一提,瓦尔特先生,您知道人们总是喜欢夸夸其谈。”他不动声色地说,“比起那些来,我还比较关心摩利斯侯爵的事,那位典狱长大人最近没什么特别的吗?”

“您要和我谈一些极为严肃的问题?”

瓦尔特笑着说:“但今天是我美丽的表妹法兰西斯的私人聚会,我认为谈论一个富有魅力的传奇人物会比谈论那个老古板有意思得多,还是您尽想藏着您的堂弟不让他出来见人呢?”

这个惹人厌烦的男人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调侃安斯艾尔的机会,他的嘴唇碰了一下玻璃杯,然后皱着眉表示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大概能够想象到那位传奇人物的样子,他像刚从什么原始丛林中来的野蛮人那样么?他是否围着兽皮,或者干脆就用树叶呢?哈哈哈……”

安斯艾尔用一种很轻微的声音附和道:“从某些方面来说的确如此,我第一次感到您说得对极了,瓦尔特先生。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谈论那个野蛮人,换个比较高尚的话题吧。”

他们再一次互相碰杯,法兰西斯带着责怪的笑容说:“伯爵先生真爱开玩笑,马伦先生一定在床上不停打喷嚏呢,哦上帝,祝他健康,也祝您健康。”

第9章 来自亚尔弗里德先生的恳请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巴尔科·亚尔弗里德先生。

这位大人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受封了元帅的头衔,并且在某个时期起过重要作用。

元帅大人的崇高地位影响广泛,即使他那私生活放荡的儿子到处招惹是非也无法动摇这位父亲在公众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元帅阁下那样高贵的人格,接下去的残渣就全都给了他的儿子。”

安斯艾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公平可言,就算是父子,他们也应该是独立的两个人,所以上天的赐予是不应该混为一谈的。

他喝完一杯酒,正在找个什么借口离瓦尔特远一点,但是对方比他抢先了一步。

瓦尔特把空了的酒杯放在一边,然后松开自己的臂弯牵住法兰西斯的手。

“亲爱的,能让我和伯爵独处一会儿吗?你瞧,他的脸色不怎么好,可能没法陪你跳舞……是不是安斯艾尔先生?”

“您说出了我的心声。虽然很遗憾,但是请不要错过了其他的好舞伴,今晚我的目光随时都停留在您的身上,小姐。”

法兰西斯露出愉悦而欣喜的微笑说:“希望我拙劣的舞步不会让您笑话。”

年轻的姑娘扯了一下她的裙子微微行礼,转身去招呼她的朋友。

瓦尔特重新拿了一杯葡萄酒对着他的妹妹举杯示意,然后回头来望着安斯艾尔。

“这儿太嘈杂了。”

“是啊。”

“要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吗?那边的角落就不错。”

瓦尔特用执杯的手指了指一个偏僻的死角,那里摆放着一张舒适的椅子。

安斯艾尔猜不透这家伙要说什么,而且还得要躲到角落里去说,但是他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好的,说实话,音乐让我有点头痛。”

他们离开人群聚集的中心,来到那个角落里。

瓦尔特好像是无意地在安斯艾尔坐下时扶了一下他的腰。

伯爵皱了皱眉,但看起来只是体力不支快要倒下的样子。

“这样让我不自在。”他苦恼地对瓦尔特说。

“什么不自在?”

安斯艾尔皱着眉:“瓦尔特先生,您看,我坐着,而您却站在我面前。出于礼貌我想我不得不也站起来,但是那样我们的交谈不会很舒服。”

“可这里没有多余的椅子。”瓦尔特装腔作势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说道,“您就安心地坐着吧,和病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但是如果您心里觉得不安,我倒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安斯艾尔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果然,骑兵团长的话才一说完就走过来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椅子摇晃了一下靠上后面的墙壁。

瓦尔特手中的酒杯一晃荡,里面的红酒立刻溢了出来,有那么几滴洒在安斯艾尔的身上。

“噢,瞧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我猜您一定是故意的。

安斯艾尔用手抹着自己的衣服,骑兵团长则放下酒杯来帮他。

瓦尔特不愧是情场上的老手,他的一条手臂从安斯艾尔背后穿过撑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掏出了丝织的小手绢。

伯爵往旁边退了一下说:“请让我自己来。”

“好的。”瓦尔特把手绢交给他,露出一个隐晦的笑容说:“对男士动手动脚可不是我的风格,我妹妹该吃醋了。”

“法兰西斯小姐是位好姑娘,而且您并没有做什么越轨的事。”

“是的,一点也不错,伯爵。您对这位好姑娘感觉如何?有没有那么点爱上她的可能?”

安斯艾尔愣了一下,刚开始他觉得瓦尔特大概是想要戏弄他,从刚才那有意无意触碰他身体的举动来看,说羞辱和调戏也不为过。

就表面而言伯爵的确是个柔弱的男人,他最多只能博得女性的同情,而对于来自同性的挑衅则显得无能为力。

现在情况有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讨人厌的瓦尔特用一种非常正经的表情望着他的侧面,在他耳边说:“您会喜欢上我表妹吗?”

“如果您说喜欢……”

“不,我是说爱,爱情,和她结婚。”

瓦尔特用搁在椅背上的手握着安斯艾尔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转达一个恳请,来自我那不苟言笑的父亲。”

“元帅阁下?”

“是的,您意下如何?”

瓦尔特向安斯艾尔倾下身子,低声说:“做一个表示同意的姿势,我抓紧您的肩膀问您的意见,请现在就答应吧,别让我那可怜的妹妹失望。”

安斯艾尔作出一个苦闷而虚弱的表情,并且适时地像是被呛到似的咳嗽了几声说:“瓦尔特先生,您应该知道我的身体很不好。法兰西斯小姐和我结婚后,如果迅速地变成了一位年轻的寡妇,那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一边说一边真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瓦尔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贪婪的欲望,安斯艾尔很容易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非常遗憾,如果真的和法兰西斯结婚,那么他们准能白头偕老,前提是没有感情上的纠纷。

这位精骑兵团团长大概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克莱斯特家那庞大的家产弄到手吧。虽然安斯艾尔很相信那位诚实威严的老元帅提出这个请求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但是事情一到了他儿子手里就全变了样。

可能瓦尔特早就已经把自己的那份财产给败光了,正想趁此机会打别人的主意。

安斯艾尔摇了摇头:“瓦尔特先生,我很高兴您能用如此直爽的态度来征询我的意见。但是这可不是什么喝个下午茶那样随意的小事,所以请不要来得那么突然。”

瓦尔特仍然握着他的肩膀,就像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说:“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您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绝,我不免还带着三分宽慰呢,这是否表示有希望。”

“如果您为法兰西斯小姐的幸福着想,请至少为她挑选一个健康的男人。”

“不不,安斯艾尔先生,这个时代的健康是存在于思想上的,我要如何再为我的表妹找一个像您这样正直诚恳的好人,大部分人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怀有不良企图……”

——是的,您对自己的脾性还真是心知肚明。

安斯艾尔在内心感叹了一句,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无可奈何任人摆布的样子,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地问:“那么法兰西斯小姐本人呢?我们可不能跳过她自己做决定。”

“请放心,我和父亲全都尊重她的意见。您知道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的姑母已经把法兰西斯的终生幸福都托付给了我们。为了让她那生病死去的父亲感到欣慰,请您相信这完全是出于我表妹对您的爱意,丝毫不假。”

安斯艾尔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但我不能,帕特里克斯公爵是病死的,也许我也会是病死的,这对一个家族来说很不吉利。”

伯爵流露出了一种对命运不公平的愤慨,显得既难过又无助。瓦尔特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把那种哄骗女人的方法全都施加在安斯艾尔的身上。

“好了,我们大家都退一步,我这可不是在逼您。您答应我再多考虑一点,而我给您更多的时间。”

安斯艾尔对自己回答问题的演绎性以及产生的效果感到满意,毕竟这是他不点头答应谁都没辙的事。

他现在需要用比较婉转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法兰西斯是无辜的。任何人对异性产生爱慕之情都不是罪孽,身为一个男人得要记住不能使女士伤心。

“好吧,请让我再多考虑一些。”安斯艾尔虚弱地点了点头说,“我祈求上帝在我考虑的期间就把我召去,这样总比我答应了之后再去要好得多。”

瓦尔特牵起一边的嘴角,他显得有点幸灾乐祸但又不是那么明显。

“我禁止您这样说,谁都期待着您能平安无事地活上几十年,要不然我们一定会很寂寞。”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手从安斯艾尔的肩膀上拿开。

“对了,刚才法兰西斯提到的那位马伦先生,您的堂弟。”

“是的。”

瓦尔特别有用心地问:“我还以为您的家族中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这位马伦·克莱斯特先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也许是上帝看我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可怜我才让他从那些凶险的无人小岛上平安归来。”

“凶险的无人小岛。”瓦尔特摇晃着玻璃杯中的葡萄酒说,“那么这位先生肯定是个强壮的人了。”

“他至少很健康,您刚才说这个时代的健康是存在于思想上的,但是恰恰相反,他的健康完全在于他的身体。”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

瓦尔特显然并没有什么感觉太好了的样子。

他若有所思的是关于那个叫做马伦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这可是今天的大消息。

此刻,他对安斯艾尔及其家族成员的兴趣是多么浓烈啊。

在他们交谈的期间,一曲热情洋溢的舞曲结束,法兰西斯向她的临时舞伴行礼告别,然后打开华丽而昂贵的扇子轻轻扇着风。

“啊,真是太热烈了。”

“瞧你都出汗了。”

瓦尔特又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手绢,安斯艾尔并不怎么作态地呻吟了一下。

他究竟带着多少手绢?

法兰西斯接过瓦尔特递来的手绢轻轻擦了一下鼻尖,然后望着安斯艾尔说:“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也许我应该选择一些比较优雅的舞曲。”

“不,您跳得美极了,就像只快乐的小鸟。”

瓦尔特微微一笑,他的手适时地放在安斯艾尔的腰上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伯爵先生,真希望看到您和我妹妹一起跳这热情欢快的舞蹈,这是私人舞会,没必要一本正经的。”

安斯艾尔离开他的掌握牵起了法兰西斯的手说:“是的,虽然没办法和您共舞,但是至少请让我陪您散散步吧,您的表兄还有很多事要对那些先生们说呢。”

他的目光瞟向了不远处高谈阔论着的男人。

“真讨厌,他们把女士全都抛在了一边。”

法兰西斯对于自己没能慎重地挑选宾客感到遗憾,而邀请这些没情趣的人有一大部分是出自瓦尔特的意愿。究竟是志同道合还是臭味相投,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马伦先生没能来真是太可惜了。”

幸好他没来,安斯艾尔稍微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点。一想到那个家伙用双手抓着食物撕咬的样子就让他浑身不自在,而且这种不自在正像慢性病一样吞噬着他,简直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法兰西斯正慨叹这美中不足的舞会时,伯爵却浑然忘我地脱口而出说:“多野蛮啊!”

第10章 阿尔杰农先生的凿子和铁锤

回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带着精疲力尽的伯爵回到了他的宅邸。

当他把头靠在车窗上往外张望的时候,看到某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正在院子里和仆人们争执。

马车拐了个弯停在门口,安得烈赶来为他开门。

这是安斯艾尔第一次看到他的管家如此狼狈,这样冰冷的天气里竟然在鼻尖上挂了一滴汗。

“上帝,您总算是回来了,大人。”

“安得烈,发生了什么事?我说过让那只野兽待在房里别出来,这么晚了他还不想睡觉么?”

“您知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安斯艾尔跨下马车,他很迫切地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有多小?

就在他的脚尖碰着地面的时候,平静的夜空中骤然响起了一声巨响。

枪声的回音一阵阵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莫尔赤裸着上身,仍然没能得到自由的双手上握着一把柄部有漂亮象牙雕刻的枪。

——这么冷的天气,他难道就不觉得冷么?

安斯艾尔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声,他看到莫尔的手指白得像蜡似的,但是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苍白寒冷的样子来,简直就是乐在其中。

“他怎么弄到枪的?”

“您忘了吗?”安得烈鼻尖上的汗水被冷风一吹马上就干透了,他重新又恢复到一个体面而有经验的好管家的样子,“您让他在您的卧室里睡觉,如果我记得没错,枪就放在您的枕头底下。”

“……我忘了。”伯爵揉着自己的额头。

“所以莫尔先生就拿到了枪。”安得烈认真而洒脱地说着,因为现在他的重担卸下了,一切全交给安斯艾尔来处理。

“枪比剑好用,人们都害怕那东西,一颗子弹能让人痛不欲生。”

“安得烈,你应该及早阻止他。”

“我试过,请您相信我已经试过了。”

安斯艾尔现在的心情坏极了。他刚从一个喧闹浮夸的舞会上回来,正疲惫不堪地想安静一下,可是他的死对头却绝不肯给他这个休息的机会。

对有些人来说,刺激像通电似的是会相互传染的。就在安斯艾尔看到莫尔握着手枪威胁企图捕获他的仆人们时,他的神经性器官就都被刺激起来了。

顷刻间,这位明明已经在舞会上磨光了所有耐力和精力的人直截了当地、不可抗拒地发作了。

“安得烈,我的手套呢?”

“您忘在车里了,在这儿。”

安斯艾尔戴上他的白手套向莫尔走去,后者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把枪口对准了他。

“是您,伯爵大人,真遗憾您在这个不怎么好的时机回来了,舞会有趣吗?”

“有趣极了。”

安斯艾尔压抑着怒火,可他表面上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生气。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打算离开这里,可是由于得到了您的命令,他们总是纠缠不休。”

“所以你就用枪?”

“您都看到了。”

“把枪放下。”

“不。”

“好了,那么谈判到此为止。”安斯艾尔大踏步地走过去,莫尔很吃惊他的果断和决绝,没什么人能对着枪口这么无畏。

“站住,不然我会开枪。”

“那您就开吧,现在就开。”

莫尔一愣,他的手指才刚动了一下就被安斯艾尔紧紧握住。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要开枪的意思,最多只是吓唬吓唬他。

由于他的不果断,所以现在好运气到头了。

安斯艾尔一抓住他握枪的手立刻挥拳狠狠击中他的脸颊。

莫尔还来不及应对就被击倒在地。伯爵以眼神做了个暗示,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立刻围拢上来,每个人都动作敏捷地控制着莫尔的手脚,用不了一分钟就把他搬进客厅里去了。

“大人,刚才您可真让人担心。”

“是啊安得烈,现在担心一下那个家伙的命运吧,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全都是因为他。”

“您把莫尔先生的罪名定得可太严重了,他得上绞架不是么?”管家先生为他的主人打开前厅的大门,他说,“我倒是觉得您现在的生活更丰富更有活力了,不像以前那么死气沉沉。”

“先生,您这么快就被他收买了?”

安得烈微笑着说:“不,我永远是站在您这边的,就算我偶尔站在中间也是向着您这边多些。”

安斯艾尔叹了口气:“人生就像一条污秽的河。”

“您指的是谁的人生?”安得烈握着门把说,“再污秽的河流它的源头也是洁净的,所以我觉得您应该再往上游走走,努力找找。”

安斯艾尔停下来,回头看着他的管家,过了一会儿说:“安得烈。”

“什么?大人。”

“您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有哲理的话?”

“噢,是吗?也许我是从哪位很有哲理的哲人那儿听来的,管家可不作兴做学问。”

安斯艾尔的嘴角上扬了一点,经过刚才的热身,热情和精力又全都回来了,他十分从容地走进了前厅。

那么,以下就是发生在门内的事情了:

莫尔在客厅里看见前厅的门被关上,还上了锁,他感到事情很糟糕。

而且他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仆人们充分发挥了对主人眼神暗示的领悟能力和想象力。他们把莫尔抬到客厅让他双手高举,并将镣铐挂在墙壁的铁钩上。

安斯艾尔进来后很快脱掉了右手的手套,白色的手套上有一点很不起眼的血迹。

伯爵望着那只脏了的手套,又把目光转向怒气冲冲的对手。

莫尔的嘴角还带着点血渍。

对野蛮人就应该用野蛮的方法。

事到如今自己才明白这个道理,那是因为从小所受的良好教育时刻在提醒他,但现在那些东西已经不管用了。

安斯艾尔让所有仆人全都离开,只留下安得烈在身边。

他用眼睛瞪着莫尔,而对方也毫不退缩地予以反击。

“现在来说说我不在的期间您都干了些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做的事情从头到尾只有一件,那就是离开这里。现在又多加了一件,要让您那宝贝脸蛋挂上点颜色。”

“噢,是这样,但是您能做到吗?还需要多少时间,一两天?一两个月,或者一两年?”

“即使是一生……”

“即使是一生您也没办法从这儿出去,更不用提弄伤我了。”

“可怜的人。”

安斯艾尔望着莫尔还带着血渍的嘴角,却忽然看到他的嘴边浮起了一个嘲笑。

“我理解您的生活索然无味,稍微感到有那么点乐趣就抓住不放,这未免太可怜了。好吧,您就尽情地娱乐吧,我提供娱乐给您,就当是我可怜您。有人就算是走在路上也难免会施舍一点零钱给乞丐,我又怎么能对一个‘救’过我的人忘恩负义呢……”

安斯艾尔静静地听着他发泄,一直等他告一段落了才开口说:“后面那一大段您说得太快,我没听清,就暂且忽略。我只想问究竟要怎样才能使您安安静静地呆着,而不是到处折腾。”

莫尔感到自己根本是在和未开化地区的土著交流,安斯艾尔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看他那悠闲自在地坐在沙发里的样子,简直就像在剧院听歌剧似的。

“娱乐和安静没办法同时给您,如果您想要安静,现在就给我自由,我保证一分钟内就消失在您的面前。”

“自由……”

安斯艾尔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以为然,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对莫尔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莫尔看到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们互相对视,安斯艾尔的眼睛深处慢慢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仿佛是很气恼的,但看起来又十分冷酷,或者莫尔可以很艺术性地把那理解为怒火燃尽后的灰尘,有一种死灰般的颜色。

就在这无畏的年轻人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安斯艾尔举起他那已经脱掉了手套的右手,一直向前伸去,“啪”的一声打在莫尔的脸颊上。

看起来并没有用多大的力,可是一下就把对方的脸打红了。

安得烈在他背后露出一个苦笑,立刻把目光转开不去看莫尔那不知道究竟是红肿还是被愤怒烧红的脸。

这一下耳光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莫尔偏着头,他那浅蓝色的眼睛转过来望着安斯艾尔,一时间也说不出话。

他气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表示他的愤慨,因为安斯艾尔的目光中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挑衅,他仅仅只是想要给他一下而已。

“所谓的自由是么?”

安斯艾尔点了点头说:“这年头就像得了流行病一样,人人都喊着要自由,好吧,您要的自由。安得烈,去把阿尔杰农先生找来,带上他的凿子和铁锤。”

“是的,大人。”

安得烈如蒙大赦地转身走开了,在他走开的这段时间,安斯艾尔和莫尔并没有交谈也没有互相冲撞。他们好像在彼此生对方的气似的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安斯艾尔坐回沙发上,而莫尔则像雕像一样维持着那不舒服的姿势。

他们目光错开,谁都不愿多看对方一眼,就这么气鼓鼓地沉默着。

过了十多分钟,是的,门外的时间过了十多分钟,但是在这个客厅里时间就像结冰了一样纹丝不动。

安得烈带着一个强壮的男人进门来。

“大人,阿尔杰农先生来了,还有他的凿子和铁锤。”

“好极了,阿尔杰农先生,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把您找来,但我要给您一个好工作。”安斯艾尔在沙发上点了一下头说:“我支付您一个金币,请为我用上点力。”

“您真是太客气而且太慷慨了,伯爵大人。我随时愿意为您卖力,请问您想要砸开什么东西?”

安斯艾尔指了指墙壁,阿尔杰农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挂在墙上。他的双手戴着手铐,表情看起来是很生气。

“伯爵大人,这是在干什么呢?”

安斯艾尔看着莫尔一副像是不屈的英雄似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不高兴。

如果莫尔肯露出一个期待的目光那么伯爵肯定会心平气和地让阿尔杰农替他把手铐打开,但是安斯艾尔一看到他那样,说出口的话就全都变味了:“您看到了,我打算照那个样子做一尊普罗米修斯的雕像。”

“啊,那可不成,就算您慷慨地给我一个金币我也干不了这活。”

莫尔听到这对话已经泄气了,安斯艾尔每分钟都会改变主意,和他作对就像是在捕风捉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扑个空摔倒在地上。

阿尔杰农先生握着他的工具,脸上笼着愁云一缕。

——得到教训了么?顶撞是没什么好处的。

安斯艾尔显得有点疲惫,他说:“好了,好先生,我开玩笑的。”

伯爵用手指抚着额头说:“请替我为他打开镣铐,我准是得了健忘症。安得烈,您记得钥匙放在哪儿吗?”

“不,大人,我被您的健忘症传染了,我为自己的失职感到难过,但确实不记得您把钥匙放在哪儿了。”

“别在意,很幸运现在阿尔杰农先生来了,他会干好的,我相信他。”

身强力壮的工匠找到了工作的感觉,他卷起稍微有那么点污渍的衣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问道:“管家先生,能让人把这位先生放下来么,我还够不到那么高。”

安得烈望着安斯艾尔,而伯爵只是看着没有发表意见。

“阿尔杰农先生,我们一起努力试试看吧。”

他走过去伸长手臂把勾着手铐的铁钩松开,莫尔一下就感到双手的磨难结束了。

“谢谢您,管家先生。”

不管主人怎么恶劣令人生厌,这位管家还是充满善意的,尽管安得烈也已经被传染了不少坏毛病。

铁砧准备好了,阿尔杰农先生让莫尔把手腕放上去。

安斯艾尔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第一下敲击声传来,铁器和镣铐磨擦着溅出了小小的火花。

第11章 梦里发生的事情

镣铐打开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阿尔杰农心满意足地带着工钱离开了,他是个诚实而健忘的人。

莫尔活动着手腕,用手指摸着上面的一圈红痕。

“好了,您要的自由我已经给了。您自由了,现在立刻滚出我的视线,我很累,要去睡觉。”

莫尔握着手腕踌躇了一会儿,他不太确定自己该怎么做。安斯艾尔是来真的还是一个新的耍人游戏,等他一出门又被人像货物一样搬运回来的经验已经足够多了,而且他并不奢望这一次会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怎么了?您还不走吗?说不定我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是的,他的念头总是转得比什么都快,莫尔觉得不能浪费时间。

他抬起脚往门边移动,目光还留在安斯艾尔的脸上,伯爵那双蓝眼睛里全都是赌气的表情。

“大人,能让我去送送莫尔先生吗?毕竟他一度算得上是您的客人。”

“好吧,安得烈,您总是那么镇定自若地试图为我挽回一点面子。好的,去送送他,送他到门口就行了,说不准又会被什么人追上,戴上手铐脚镣什么的。安得烈,转告这位先生,让他好好珍惜这短暂的自由吧。”

莫尔一声也不吭,外面很冷,他还赤裸着上身,可是一向细心的安得烈也没有要为他准备外套的意思。

“这边走,我带您出去。”

前厅的门一打开,就有一股冷风灌进来。

安斯艾尔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安得烈和莫尔就走到了花园里。

花园的草坪切割得笔直,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露天的仿古圆厅里陈列着一尊白色大理石的爱神雕像,即使在黑夜中这迷人的景物也是那样明媚动人,丝毫没有失色。

能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莫尔呼出了一片白雾说:“请留步吧,我不想说再见,因为那可能是句谎话。”

“您最好还是说上一句。”安得烈带上门,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暗的天空说,“您瞧这天,还一直都暗着呢。”

“但它很快就会亮起来。”

“是啊,人们总是厌恶黑夜喜欢蓝天,但实际上呢?天空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可能有那么一段时间它看起来不怎么令人愉快,可是结论不能下得过早。”

“管家先生,我想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莫尔喃喃地说:“您想劝我回心转意。”

“不,您为我定的标准太高了,我只是想为我的主人辩解几句。”

“为他的个性?”

“为他的行为。”

“我愿意花一两分钟听听,外面太冷了,我该先适应一会儿。”

“说真的……”安得烈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说,“我并不想夸大您的处境,但我想说,伯爵是对的,您应该留下。”

莫尔悸动了一下,他不屑地说:“留下来供他消遣娱乐?他那么有钱,应该去雇一个小丑每天来取悦他。”

“您完全误会了。”

安得烈叹了口气说:“伯爵他只是害羞。”

莫尔愣住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没听懂安得烈的话似的。

“您在说希伯来语吧,害羞?是指那个家伙?”莫尔笑了起来说,“我还真希望他的情绪里能有害羞这一种,但是很遗憾,他的情感世界是残缺的。”

“莫尔先生,我说了,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看人也一样。”

莫尔沉默着,然后说:“那么,您的意思是,他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好吗?”

“的确如此。”

“在马车上装病?”

“那是为了躲过搜查。”

“用畜牲用过的刷子来羞辱我身为人的尊严?”

“没有那刷子您现在绝不会这么干净,污垢已经在您身上生根发芽了。”

“那么说我刚从蛮荒的无人小岛上来呢?”

“您应该感到荣幸,一位了不起的探险家,这个时代人人都崇拜英雄。”

“一直不肯打开手铐?”

“现在已经打开了。”

莫尔郁闷地皱起了眉,但他刚要说话就被安得烈抢白了一阵。

“伯爵大人为您做了这么多,可您连谢都没说过一声,还总是和他闹别扭惹他生气。当然,如果您要提那个耳光的事,我没法反驳您,但是在我服侍伯爵的这十几年来,他从未对人动手,您是第一个。”

“这么说我还得要得意忘形地雀跃一下罗?”

“莫尔先生,我打赌如果同样的话对着伯爵说一次,他一定也有一大堆苦水要吐。人总是觉得自己受的苦难多,别人都是快乐的,所以有时候我们该反过来考虑问题。”

安得烈瞟了一眼灰暗的天空说:“夜还长着呢,先生,要不要进来喝杯酒?客厅的壁炉大概能让您忘掉烦恼,至少在这个寒冷的晚上。”

“您在诱惑我。”莫尔愁眉不展地说,“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回去也不行,刚才我们已经闹翻了。”

“好了,伯爵不会在意,他会很高兴您回来。”安得烈微笑着说,“即使他脸上不表现出来,也会在心里高兴,因为他很寂寞。放心吧,一切交给我。”

管家先生为他打开了身后的门,然后压低声音说:“请别告诉他是我说的,我还想要继续把管家的工作干下去呢。”

不管怎么样,安得烈总算是说服了这位先生,身为旁观者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把两个闹别扭的人从冲动中拉回来。

我们姑且称那是在闹别扭吧,因为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到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莫尔虽然很为自己的去而复返感到羞愧,觉得自己的尊严蒙上了阴影,但说实话他也确实没有想好离开这里要去哪儿,而且镣铐打开之后仇恨和厌恶又变得不那么明显强烈了。

也许安得烈说的有道理,他至少应该对安斯艾尔说声谢谢。

令人欣慰的是,安斯艾尔并没有嘲笑他那不坚定的立场,莫尔进来时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么至少今晚是平静的,安得烈悄悄地带着莫尔去客人住的房间,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

安顿好了莫尔之后,管家先生来到安斯艾尔的身边,他弯下腰在他的主人耳边说:“请您醒一醒大人,您应该回房去睡了。”

安斯艾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安得烈就在眼前。

“我睡着了。”

“是的,您睡着了,可是睡的地方不对。”

“那家伙走了吗?”

“谁?”

“就是那个野人。”

“噢。”安得烈恍然大悟地道,“您是在说莫尔先生?”

“是的。”

“莫尔先生在客房里睡觉,因为我怕他会弄坏您的东西,所以让他去客房睡,请您原谅我擅作主张。”

安斯艾尔不明白地瞪着他:“我记得让他滚出这幢房子了。”

“上帝,我不记得您下过这样的命令,您从舞会上回来就倒进了沙发,我看您一定是太累了。”

伯爵感到有点头晕地捂着自己的额头,他的脸上带着愁绪,并且紧紧皱着自己的眉:“安得烈,也许我真的病了,我记得已经把他赶出去了,为什么他还在?”

“我保证您很好,什么病也没有,只是该死的舞会把您累坏了,现在请到楼上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安得烈用温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他的主人:“至于您说的那些事,我想只不过是一个梦,您做了一个和现实相反的梦。”

安斯艾尔望着他的管家,他至少还分得清现实和梦境,但是安得烈用心造了一个梦给他,拒绝别人的好意是很没有礼貌的。

伯爵点了点头,在他被睡意征服的时候还多少能够保留一些判断力和理性。

“好吧,虽然我觉得那是个很令人愉悦的梦,但是梦毕竟是梦,谁也不能强求它变成现实是么?”

“是的,大人。”

安得烈一本正经地回应着,对于安斯艾尔的口是心非,他一直都心甘情愿地予以配合。

管家先生现在正像那些专心致志的学者们一样在研究一项最新的学问,但同时他又是个彻底的旁观者。安得烈的理论很抽象,不同于伽利略或是牛顿学派,因为谁也不知道让这两个人同处一室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他们是互相改变对方的生活还是接受被对方所同化,甚至干脆互相排斥越走越远,这些都需要很长时间的观察。

安得烈感到了强烈的使命感,这不只是身为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安排得体贴周到的管家所应有的使命感,更是一个革新者所必须具备的精神。

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而且义不容辞。是的,现在在这位忠心的管家体内燃起了熊熊的斗志,如果有人试图要改变些什么,那他就得要让自己充满干劲。

半夜一点的时候,安得烈才算打理好一切。虽然觉得自己安睡的时间不多了,但他还是坚持为清晨的来临做了一点小准备。

一个和谐的早晨,对人们的心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到了六点还欠一刻的时候,安斯艾尔看到早餐的餐桌上有一大捧鲜艳的玫瑰花、新鲜的草莓和一些甘美可口的果子。

“安得烈,那是什么?”

“您看到了,是一张精心布置的餐桌。”

“您精心布置餐桌了,为什么?今天有预定的客人要来吗?”

“是的,客人很快就到。”

安斯艾尔大概能猜到他说的是谁,但是他没有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而是一路下楼来。

“您昨晚睡得好么?”

“好极了。”

安斯艾尔点了点头说:“只要不做什么奇怪的梦,那么睡眠就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他系好了餐巾,安得烈指示仆人们送上早餐。

在这时刻,莫尔也走了进来。

他穿着浅色的上衣,颜色看起来很柔和但又醒目,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还带着点尴尬,大概是觉得这样的碰面令人不知所措。

“早上好,莫尔先生。”

“早上好,安得烈先生。”

莫尔望了安斯艾尔一眼,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

“早上好,伯爵。”

“好。”

安斯艾尔没有改变自己喝汤的动作,只是从嘴边很随意地滑出一句回应。

莫尔把目光转向安得烈,意思是“我已经尽力了”。

安得烈立刻露出赞赏的眼神作为回应,“是的,我看到了,您做得非常好。”

管家先生现在十分理解安斯艾尔的心情,他被这个叫莫尔·柯帝士的年轻人给制住了。当然并不是说他被控制了,只是安斯艾尔因为他的缘故完全暴露了本性。

伯爵在其他人的面前仍然可以装腔作势、应付自如,可一旦遇到莫尔,他的高兴和不高兴就全都写在了脸上。

这是个好现象,面具戴久了谁都会觉得透不过气来,至少在这里请自由地呼吸吧。

安得烈让仆人也为莫尔送上早餐,这应该是相当美好的一个开端。

第12章 舞步

如果各位并不觉得这个故事特别繁琐乏味,那么应该还记得在法兰西斯小姐的私人舞会上,有一位先生曾经十分“诚恳”地向安斯艾尔转达了他父亲的恳请。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这位精骑兵团团长所说的话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又重新浮现在安斯艾尔的头脑中。

伯爵正为这件事感到不胜烦扰,人们如果对某些事感到心烦又暂时找不到解决的方法,通常来说他们可以选择逃避。

所以安斯艾尔心安理得地把时间全都浪费在了别的地方。

他看到莫尔正在客厅里闲逛,就开始调侃他说:“您不要自由了么?”

“不。”莫尔的心安理得完全超越了他,“您说得对,短暂的自由没有意义,我愿意在这里好好使自己脱离一个囚犯给人的印象。回想起头天晚上您对我讲解的那些学问,让我对自己的知识匮乏感到难过,既然我已经决定暂时留下,您可别再生我的气了,伯爵大人。”

“生气?不,请不要开玩笑。”

安斯艾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揶揄口吻,这是非常有教养的人才具备的特长。他们能适当地在语言里掺进这样的语调而不显得唐突无礼,稍微迟钝些的人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还能教您什么呢?我所掌握的东西在您眼中看来完全就是废墟,一点用处也没有。”

安斯艾尔显得很遗憾地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缺乏统一的态度,就好像这里大部分人都认为王后陛下温柔端庄,但的确有另一些人曾在歌剧院的舞台上见过她的身影。看到的东西不同,世界就不同。”

莫尔开始为自己打气,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没有厌烦对方的调侃:“好吧,我承认您的知识我学不了万分之一。您尝试过但失败了,可是或许还有不怎么需要用脑子的东西可以教我,身为您……”他说到这里做了个很不成功的自嘲的表情,然后接着说下去,“身为您最‘亲爱的堂弟’,一位了不起的航海家、探险家,一艘大帆船的船长,我不是得要有一技之长么?”

安斯艾尔的眉毛微微扬起,他确实因为莫尔的话而稍微感觉好了点,本来一觉睡醒后还以为又要开始一场新的唇枪舌战,他甚至为此作了不少准备。

可现在看来,那些策略已经用不上了。打开了手铐之后好像连他那搭错线的神经也被打开了似的,现在这家伙说的话已经不那么具有攻击性了。

安斯艾尔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毫不保留地表达出来说:“莫尔先生,您的态度和昨天大不相同,是因为手铐打开的缘故吗?”

“可以这么说。”莫尔回答的很认真,或是他的确这样认为,答案令安斯艾尔感到意外。

“是的,也许在您看来仅仅只是为一个人打开手铐,但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平等。我不再处于您随意控制的劣势,这对我的态度转变影响巨大。”

安斯艾尔望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是正直的。

你绝不能要求世上的囚犯都有一双正直的眼睛,但是实际上谁也不能保证一个目光正直的人不会变成囚犯。

“我想我大概是明白您的意思了。”

安斯艾尔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他的头脑又重新恢复了活力,这一时段立刻有很多奇怪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供他挑选。

在这些奇思妙想中,有一个非常鲜明突出,而且跳到了最前面,就像是灵感闪现的一种。

安斯艾尔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伯爵重拾了他标志性的轻松和幽默,微笑着说:“莫尔先生,您会跳舞吗?”

“跳舞?”

莫尔一愣,十分犹豫地回答说:“想必是跳过一点……以前在农场。”

“和农民们一起跳?抱歉,我并不是对农民有任何贬义的看法,只是您要适应上流社会,就必须会跳宫廷舞。”

“那么我承认,我从未跳过舞。”

莫尔对自己的舞步表示无能为力:“如果我学会了……”

“如果学会了,下一次的舞会您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席,没有人会去怀疑一个舞步优雅又懂得体贴女士的绅士。是的,我们还是得从礼仪学起,知识就暂且放在一边。”

“算了吧,先生,我觉得您是在嘲弄我。”

“一点也不,请看着我真诚的眼睛。”

安斯艾尔的蓝眼睛里洋溢着笑意,但莫尔觉得那一定是因为他又找到一个捉弄他的新方法而表现出来的不可原谅的高兴。

“……”

“其实那并不难。”安斯艾尔乐观好心地鼓励他。

的确,一点都不难。

在莫尔十分勉强地点头答应之后,接下去他所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时间、精力和力气全都花在踩伯爵的脚背上了。

“上帝。”

在踩踏的次数凑满了一个整数之后,安斯艾尔终于发作了。

这个圆形大厅中,安得烈正在他的手腕上挂着毛巾,等他们停下来休息,可是还不到半小时,他的主人就气鼓鼓地回来了。

“耐心点,大人,人们学东西总需要一个过程。”

“是的,别人都需要,但是这位先生从头到尾学会过一点什么吗?”

安得烈低声说:“他至少学会了妥协,您不应该做出点小小的牺牲作为回礼吗?”

“小小的?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很巨大的牺牲,您看我的脚背,也许骨头断了。”

“骨头可没那么脆弱。”

管家先生适时地叹了口气说:“您可以休息一下,但请不要这么快就放弃。”

安得烈这么说的时候,看到莫尔一脸无奈地走过来。

“好吧,也许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不,莫尔先生,您学得很快。才一个小时,您已经能记住大部分步法了,只要多多练习……”

“多多练习?”安斯艾尔打断了安得烈的话,他生气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陪练该换人了,我可不想让他再踩满一个整数。”

“可是这里找不到比您更出色的老师。”

安得烈竭尽全力地鼓舞他的主人:“大人,半途而废不是个好习惯,往往成功就差那么一丁点,也许再多试一次您就触碰到它了。”

“安得烈,这件事上,成功与否不在于我。”

“但不可否认您起了重要作用。”

安得烈抬头看了莫尔一眼,而对方也很不高兴地耸了耸肩膀。

他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好像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样向着安斯艾尔走来。

管家先生的眼中充满了鼓励,莫尔嘴角下垂了一下,他走过来对着安斯艾尔弯下腰。

“夫人,您是否愿意让我挽住您的胳膊?”

安斯艾尔听到这个称呼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这个震动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连站在他身后的安得烈也感觉到了,以至于他手上的毛巾都随之抖动了一下。

“你是否神经错乱了?”

“没有。”莫尔下垂的嘴角保持着那种严肃的样子说,“我想如果能够深入一些,我是说,如果能够更投入的话,也许就能减少失误,至少我对女士的脚会多注意一些。”

“那是否要我换上女装?这么说您刚才那么用力全都是故意的了?”

“当然不是。”莫尔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经过刚才的那些练习,我大概有了一点心得,失误会慢慢变少的,请相信我。”

“我看你是以此为乐,就算再没脑子的笨蛋也该学会了,这又不难。”

“算了吧。”莫尔咬紧牙齿说,“您又生气了,可您刚才脾气还是挺好的啊。”

“这和我的脾气无关,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稍微认真一点,别想都不想就一下子踩下去。您现在踩到的是我,这没什么,但是今后您得要面对那些穿漂亮高跟鞋的夫人和小姐,只要踩上一次就足够让她们记恨您一辈子,我可一点也不开玩笑。”

“那我可以拒绝跳舞吗?可能这主意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那么我另想办法,花钱给您准备一艘大帆船让您回海上去怎么样?这辈子就请别再回来了。”

莫尔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很快又开口说:“您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先生,如果有可能,您想捉弄我也直截了当些吧。”

安斯艾尔用力吸气,和这个人拌嘴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的智慧。

安得烈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大人,请注意风度,如果生气的话请消消气,那对身体可不好。”

伯爵听从管家的话勉强冷静了一下。

他望着莫尔,然后别扭地伸出自己的手,用一种没感情而又干涩的声音说:“很荣幸先生,这一曲我归您了。”

莫尔握住他的手来到大厅中间。

我们可以说,一个好的开场总是比较容易导致圆满结局。

不过即使结局是圆满的,要让它富有戏剧色彩总还得要有一些准备和层出不穷的意外。

“我不想白白受罪。”

安斯艾尔和莫尔面对面,他毫无表情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前面的份我就宽容地不计较了。从现在开始你每踩我一脚就得在背上挨一鞭,自己数着数。要是现在想放弃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彻底了解到你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了。”

“我很乐意接受这个挑战。”莫尔弯腰行礼,“对我来说这至少比让我背那些拗口的地名要容易些,只是曲子太严肃,让人感到很闷。”

“忘了您那疯子一样的民间舞吧。”安斯艾尔伸出手和莫尔的手掌相碰,然后他们又分开,向着对方行礼。

莫尔笑着说:“扮演女士的话您应该像她们一样行礼,否则我会不够投入。”

“您就别挑剔了,记住下一步,好好为您的背脊考虑,尽量减少点折磨。”

“我从不觉得跳这样死气沉沉的舞蹈有什么乐趣可言。”

莫尔第二次和安斯艾尔的手掌相碰,他们互相交错而过。

“把头抬高,眼睛看着前面。”

伯爵先生没好气地说:“别以为看着地上就能踩对步子。”

“踩错没有关系,只要不踩到您尊贵的脚背,我就躲过了一劫不是么?”

他们换到了对方的位置又分开行礼,紧跟着拉近到咫尺的距离。

莫尔看着安斯艾尔的蓝眼睛,从那里反射出他的影子。

那双眼睛很平静,看不到波澜。

莫尔想起安得烈说的话“伯爵很害羞,而且他很寂寞。”

但是究竟什么是寂寞?

他既年轻又英俊,这么近的距离来看更像是月神的情人,而且家财万贯无忧无虑。他的乐子还不够多吗?如果整天和美女们在一起觉得寂寞,他大可以去骑马打猎;如果自认剑术不错,或者去试着暗地里当个侠客解闷也行。

那不是比把一个时时刻刻惹自己讨厌的人留在身边要强上很多倍吗?

莫尔往前踏了一步和安斯艾尔擦肩而过,他因为对方转过来的目光而分了神,立刻就走错了步子。

安斯艾尔没有挪动他的脚,只是皱着眉,但声音是愉快的,他说:“一次。”

人们常说一步错步步错,接下去一连串的转圈让这位新手跟不上节奏了。

“你总是记不住这一步,应该是左脚,只要错了第一步后面就全错了。”

“闭嘴,别影响我用心。”

“原来您还会用心,您刚才心里在想什么?”

莫尔一愣,但却使自己闭上了嘴。

如果安斯艾尔知道他的心事,结果一定会令舞曲结束后的鞭打再多加上几次。

他已经记不住自己究竟得挨多少下了。

莫尔头昏脑涨地握住安斯艾尔的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腰上。

安斯艾尔愣了一下,他一把打开莫尔的手看着他说:“这次严重的错误是怎么了?”

“什么?”

伯爵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我刚才教您的并没有这个动作,请问您真的有用心在学吗?还是根本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从头到尾都心不在焉?”

莫尔知道错了,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精神恍惚,他懊恼地抬起头说:“是的,我错了,那么到此为止也可以。我忘了数数,就由您来说该挨多少下吧。”

第13章 一个身体上的记号

“请转过身去。”

莫尔不情愿地转身面对着墙壁。

“您刚才踩了我七次,所以按照我们的约定,您得挨七下。我一点都没有多算,那些擦着脚边过去的就算了。”

“真是太感谢了,您的慷慨让我万分感动。瞧,都快掉眼泪了。”

“我可以把那理解成是您害怕得想哭吗?”

“请快动手吧,以免我反悔。要知道我可不像你们贵族那么‘品德高贵’,耍赖对我来说没什么羞耻的。”

“我很高兴您能如此坦率,这是个好现象,说明您还不失为一个好人。”

仆人们为莫尔脱下外套和衬衣,他的背脊光滑,线条柔韧,本来是没什么瑕疵的。

但是当其中一个仆人将他束在脑后的头发放到前面去的时候,在他后颈偏左下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褐色印记。

安斯艾尔皱了一下眉,上次洗澡的时候因为他披散着头发所以没能看到。

他向前移动两步,一把抓住莫尔的肩膀,手掌碰到他的肩头就感到他在发抖。

“请问您想干嘛?”莫尔一边发抖一边说着:“请快点,有点冷。”

他好像生怕被误认为是因为害怕才发抖似的,特地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安斯艾尔的手指反复摩擦着那个印记,忽然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莫尔感觉到他手指的动作,随口说:“人总是难免有点伤疤胎记什么的,您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它在您身上多久了?”

“从出生的时候。”

安斯艾尔有一段时间没说话,莫尔连声音都开始抖起来了。

“我快冻僵了,先生。请把衣服还给我,我反悔了,随您用其他的方法惩罚我吧。”

莫尔说着打算挣脱安斯艾尔的手转过身来,但是他才一转身就感到那只手上的力量加重,一下子把他按在了墙上。

“我也改变主意了,把那七下鞭子给忘了吧,我有了更好的想法。”

“请先让我穿上衣服再来听您的好主意……”

“不,您不需要穿衣服,我们直接进入新主题。”

安斯艾尔把管家找来,但这次和以往不同,他附在安得烈的耳边说话,而不像平时那样不管多奇异的事情也会大声嚷嚷出来。

莫尔看到安得烈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就离开了。

“你们在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现在请过来,跟着仆人们走。”

莫尔狐疑地用手抱着自己的手臂,房间里虽然是温暖的,但这样赤裸着身体总会觉得冷,而且有时候寒冷来自于内心。

仆人按照伯爵的指示把他带进了一个小房间,他们搬来一张小床,安斯艾尔让莫尔脸朝下地躺着,然后几个男仆找来绳子把他的手脚捆住了。

“这是干什么?”莫尔对新的惩罚内容感到担忧,他努力抬起头来质问安斯艾尔,“如果您想做什么令人憎恶的事,我是不会原谅您的。”

安斯艾尔不去理睬他,而是吩咐仆人把所有烛台全都拿进来,每个人都进进出出地忙着点蜡烛,也没有谁去关心莫尔在那里折腾。

所以这个可怜人最后放弃了,他把自己的下颚支在床头,一声不吭地看着前方。

过了半个多小时,小房间的门被敲响,安斯艾尔示意开门。

管家在外面为身后的人让开一条路,莫尔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知道他朝安斯艾尔行了个礼,又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

紧接着有一只手摸到了莫尔的颈侧,在刚才安斯艾尔看到的那个胎记上来回摩挲。

莫尔感到一阵阵发冷,他听到那人说:“先生,我问您几个问题。”

那只手停了下来,声音问道:“您的伤口通常好得快吗?”

“是的。”

“那么如果被虫子咬到的话会不会很久才消退呢?”

“不会。”

莫尔不知道这些问题有什么意思,那人的手从他的肩膀一直往下滑到腰的部分,但是大片肌肤都很光滑。

如果真的像莫尔自己说的那样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待了三年,那么那些饥渴的虱子和跳蚤也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终身纪念。

“很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夏佐先生,就用这个图案。”

安斯艾尔把一个小小的羊皮纸卷交给了那位叫做夏佐的男人,莫尔听到纸卷在他头顶打开的沙沙声。

“真漂亮,就像是艺术品。”

“是的,从我祖父那儿来的。”

“我很荣幸能够描摹这样的图案。”

莫尔从他们的对话中已经能够猜到些事实了,所以他很愤怒地挣扎起来。

“您不能那么做。”

“我当然能。”安斯艾尔有条不紊地说,“惩罚的内容由我来决定,您刚才同意了。”

“我没有,你是个骗子,一个迟早要在广场上被处以车轮刑的骗子。”

莫尔的愤怒简直到了极点,他相信安得烈对他说的那些话,也相信安斯艾尔或许真的是出于寂寞或者其他说得通的理由,但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伤害别人的借口。

这个恶劣的男人要在他身上刺点什么,让他变成他的奴隶或是玩物,这些都是莫尔不能忍受的,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放开我,你这个魔鬼。”

安斯艾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对管家说:“安得烈,请把他的嘴给堵上,我们最好快点结束。”

“是,大人。”

管家把准备好的毛巾塞进努力挣扎的莫尔口中,他召来仆人按住他试图扬起的头和挣动着的肩膀,这下莫尔就一点都动不了了。

他感到一只手按了按颈背下方的位置,然后是冰凉的液体和软布擦拭的触感。

惶惶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之后,有两根手指按着那一部分的肌肤,紧接着就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

莫尔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眼泪表达情感,但它有很多种。

比如悲伤,这是最常见的,也有因为感到难以言喻的幸福而流泪。

痛苦、绝望、无奈,肉体上的伤痛、精神上的折磨都会令人流泪。

但是莫尔的眼泪却是因为屈辱,那些原先的设想全都被打破了。

安得烈说伯爵是个诚实可靠的好人,有一度他几乎就相信了。包括安斯艾尔整个晚上教他航海知识,教他礼仪,甚至教他跳舞,但这些现在看来全都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游戏罢了。

可笑的是他还以为能够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痛苦的磨难才算结束。

莫尔已经不想动弹了。

他默默地俯卧在床上,任由仆人们解开他的束缚,安斯艾尔还在赞叹夏佐的手艺,那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一匹骡马身上的烙印似的。

安得烈过去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您觉得怎么样?莫尔先生。”

“您还问我觉得怎么样?”莫尔感到羞耻地抹了一下眼角,“他是个魔鬼,把我给毁了。”

“请不要这么说,伯爵大人有他的用意。”

“好吧,让他来告诉我用意在哪里?不,先生,您还是先告诉我他让人在我身上刺了些什么鬼东西。”

“这个位置是您看不到的吗?”

“我当然不可能看到。”

“那就行了,就当它不存在。”

“我无权知道吗?还是您仍然是非不分地认为您那伟大的主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安得烈为他披上衣服,他显得彬彬有礼,态度温和让人感到安心。

“别这样,对您来说这或许是个小挫折,但谁又知道挫折什么时候会变成好事呢?我为您准备一次舒适的沐浴好么,然后再来一份丰盛可口的晚餐,您可以好好地睡一个晚上,这样等您醒来就会感觉好多了。”

“不用了,我只要一想到背上有个记号就心里不舒服,请饶了我吧。”

莫尔跨下床沿,他用力瞪了门边的安斯艾尔一眼,用一种仇人的目光像是要把对方刺穿一样。

但是他的努力没有效果,安斯艾尔用同样不客气的目光回敬了他。

“有谁同意让您离开了?”

“这还需要同意,我想去哪儿完全是我的自由。”

“您又在说自由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更新鲜的词可用吗?”

安斯艾尔对他说:“只是我不再给你机会了,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我禁止你离开这里。这话不只对您一个人说,其他人也都听着,只要这位莫尔·柯帝士先生企图走出这幢房子而又没有受到阻拦,那么包括安得烈在内,所有人都得受惩罚,明白吗?如果不想遭罪就尽量看好他。”

伯爵说完,又确定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才回过来望着莫尔。

“现在回你的房间去,晚餐会让人送来。”

“我不吃你送来的东西。”

“你会吃的,或者你只是想以折磨自己来惹我生气。你的脾气是很难弄,但是死了那条心吧,身体是你的和我无关,安得烈,送他回房去。”

“是的,大人。”管家拉了一下莫尔的手臂说,“请跟我来吧。”

如果安得烈私下安慰莫尔一定会说“请不要和大人闹别扭了”,但是安斯艾尔在眼前,他只能希望莫尔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真是的。

管家先生在心里叹气,气氛不是才刚好转了一点吗?他还以为那种友好之中带着点小别扭的状况至少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呢。

莫尔僵硬的身体在那种不甘心的情绪中半受胁迫地被带走了。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安得烈显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说:“如果他想告诉您,一定会亲自对您说的,我可不能对这件事多嘴。”

“这么说您是知道的了。”

“或许吧。”

“好了,那么您现在也是我的敌人。”

“但我不会把您当敌人,有任何需要请对我说,现在就好好休息好么。”

他为莫尔关上房门,并在门外露出一个苦笑。

观察的时间又无限期延长了。

第14章 在伯爵的宅邸中

接下去发生的事可能就没有之前那么令人愉快了。

要知道人们的群居生活中最让人觉得没趣的就是冷战。

没有任何激烈的、热烈的事情发生,一切全都好像结了冰似的,但是战斗的气氛却一点也没有减弱。

一日三次的餐桌上又恢复了伯爵独自一人用餐的状况,大家都觉得没趣极了。

根据伯爵这几天的行为来判断,他显然有点心烦意乱,换一种说法就是对某件事情还很在意并且生着气。

我们已经从尽职的管家先生那儿得知了这位大人有相当严重的口是心非的毛病,他对莫尔说一点也不会因为他拒绝吃饭而生气,但事实上他已经被气了很多天了。

刚才就有一位负责送早餐去的男仆遭到拒绝,他差一点就被一个沉重而危险的彩釉花瓶给击中了,现在没人敢上去打扫房间把碎片捡走。

“他究竟想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安斯艾尔觉得自己低估了那家伙的忍耐力,他应该想到莫尔蹲过苦窑,所以耐饥渴的能力可能比一般人要强上一点。问题是不管他再怎么忍耐,现在也应该到极限了,为什么还能把东西砸得那么响。

“安得烈,去看看他。”

“不,大人,我可不敢去。”

管家用一种恭恭敬敬的态度拒绝了主人的命令,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前方说:“莫尔先生已经郑重地宣布过我是他的敌人之一,请看在我为您干了十几年的份上,别让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会儿,仆人又把送去的午饭原封不动地端回来。

“好吧,让他饿死吧。”

“大人,也许有个办法能行得通。”

“撬开他的嘴把东西塞进去吗?”

“不,您去向他道个歉。”

“……”

“莫尔先生是个好人,只要您去道歉,我相信他会原谅您的。”

“你在开玩笑,安得烈,为什么我要去道歉,而且还得求他原谅我?”安斯艾尔问得理直气壮,但是管家先生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安静下来。

“因为您伤害了他的尊严。”

安得烈看着沉默不语的安斯艾尔,他谨慎仔细地继续说下去:“虽然您做了好事,您担心有人见过那胎记警察会按着线索到处搜查,监狱里常常会有装成犯人的密探,这一点也不稀奇。我知道您做的是好事,以防万一嘛,而且您把您祖父航海时当作护身符的幸运图案给了他,这决不能说是侮辱,只不过……即使您并不指望他理解和感谢您,但是好事得做到底,不然的话对谁都是不公平的,您和莫尔先生彼此敌视,他觉得您是个魔鬼,而您认为他不懂得感恩图报,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安得烈,我想告诉你。”

“请说。”

安斯艾尔望着他:“我绝不会去向他道歉,就算他来向我道歉我还得要考虑是否接受呢。”

安得烈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去的事他无能为力,一切全都交给万能的上帝。

也许哪一天早上醒来,他们中的一个就消了气也说不定。

但是在这样的奇迹发生之前,这两个人都好像是被气给填满了似的。不止是绝食的莫尔,到了这一天晚上,连安斯艾尔都感到满桌菜肴令人厌烦,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但是在这天的傍晚时分,从外面传来了辚辚的马车声。安得烈出去看了,那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只有一位驾驭者在车座上。

一位穿着很得体的信差。

“您好,安得烈。”

“您好,诺瓦卢。”

诺瓦卢先生是法兰西斯小姐家的私人信差,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先生带来的信都预示着一场奢华的聚会。如果是平时,安得烈一定会为他的主人叹息一声,但是现在他由衷地感到也许一次闹哄哄的集体活动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诺瓦卢先生,您带来什么好消息?”

“一次令人万分雀跃的聚会。”

安得烈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但是在诺瓦卢眼中看来那是很愉快并且带着礼貌的期待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我代替我的主人安斯艾尔伯爵向您表示感谢,并且请您带个回信给法兰西斯小姐,伯爵大人一定会按时出席。”

“这真是太好了,我这就赶回去。”

安得烈向他的老朋友行礼告别,跟着转身进了前厅。

他把诺瓦卢交给他的信转交给安斯艾尔,而伯爵只看了一眼就把它丢在了沙发上。

“我的大人,好好看看那封信吧。”

“不,我最近没心情去应酬那些人,他们问起来您就说我病得快死了,就说是麻风病,总之别让人来看我就行。”

“如果您不想看,我可以念给您听。”

“不要来烦我安得烈。”安斯艾尔把手伸向沙发的角落里摸索了一阵,总算找回了那个漂亮的信封,但信封上的火漆却印着亚尔弗里德元帅家的纹章。

“我一定要看这惹人厌的信吗,肯定是瓦尔特写来的。”

“看看吧,反正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安斯艾尔皱了皱眉,他拆开信封,目光在上面很轻率地扫了两遍,然后眉间就皱得更深了。

“怎么了,是坏消息吗?”

“比坏消息还糟,瓦尔特请我去帕特里克斯公爵家给他一个答复。”

“答复?”

“他希望我能和法兰西斯小姐结婚。”

安得烈“噢”了一声,他问:“您打算怎么答复他呢?”

“您有什么好建议?”安斯艾尔第二次把信封信纸一起扔到沙发的角落里,他用食指和拇指揉着自己的鼻梁,又接着说,“麻烦还不止这些,这位骑士先生诚恳地邀请我的堂弟,也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马伦·克莱斯特船长一同出席这个私人小聚会。一个牌局,告诉我该怎么办?安得烈,您总能在关键时刻想出好办法。”

安得烈叹了口气说:“大人,您变了,以前您会把这种事当成娱乐,现在呢?您愁眉苦脸得就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瓦尔特也邀请了莫尔先生,这不是很好么?从您开始着手教他礼仪和跳舞的时候起不就打算让他融入这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么?一个私人的小聚会,您一个人去会成为焦点,如果莫尔先生也一起去,多少就能为您分担一点。”

“但他已经快饿死了,我要怎么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去出席那个聚会。把他摆在椅子上避免他滑下来,然后对所有人介绍,这位就是我那了不起的堂弟。”

安斯艾尔用那种刻薄的嘲讽的口吻说了这些话之后,安得烈已经看出他动摇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个教唆犯一样诱导着他的主人。

“那么请去看看莫尔先生,就算他饿死了,您也应该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如果莫尔先生死了,您可以举行葬礼,然后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这样结婚的事也就可以无限期延后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您受不了这种打击。”

安斯艾尔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管家,他有点惊叹地说:“说真的,安得烈,我真不理解你。”

“我在您身边才只有十多年,要理解一个人这点时间实在是不足够的。”

“那么愿我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多了解您一点。”

安斯艾尔站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看楼梯,上面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显得漫不经心。

“大人,您走了二十圈了,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方向。”

“您是在嘲弄我?”

“不,是在提醒您,时间是宝贵的。”

“听着,安得烈。”伯爵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不要每一步都提醒我。”

“我的想法是,您需要有人在适当的时候给您一点鼓励,您看看那边。”

安得烈的目光转向了客厅墙壁上的一幅肖像画。

金黄色的画框散发着光辉,画中人是一位看起来非常有气派而且英姿勃勃的贵族男子。

在画的右下方有一行黑色签名:卡勒纳斯·克莱斯特。

“我看着呢,安得烈。”

“您的父亲,卡勒纳斯伯爵。”

“是的,那又怎么样?”安斯艾尔干巴巴地说。

“好吧,就算您不在乎这幅冷冰冰的画像,但至少应该记得您的父亲曾对您说过的话。”

“我父亲一生对我说过很多话,您打算让我记住哪句?”

“您十二岁生日那天说的话,在他举杯为您庆贺的时候说的那句。卡勒纳斯伯爵的嘴唇几乎都已经碰到了杯口,但他又放下了,然后对您说了那句话。如果您不记得,就让我来复述一次。”

安斯艾尔的目光从那画像上收了回来,他大声说:“不,安得烈,让我自己来。”

他感到喉咙被什么灼痛了,有几个音节像是没办法好好发出来一样,使整句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我父亲说了。”

“是的,他说了。”

“他愿我永远快乐。”

“您快乐吗?”

“我在尽量让自己快乐。”

“可是真正的快乐并不是想要让自己快乐,那绝不是一个酝酿的过程,而是一种自然的,突然而至的情绪。当您忽然感到了快乐,那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快乐。这是我对快乐这个词的理解,但也许您有您的想法。”

安得烈望着他的主人说:“您和自己闹别扭,在心里衡量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是继续维持您的高傲,还是为一个并不是错误的错误去向莫尔先生道歉。”

安斯艾尔也望着他,安得烈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了解和理解一个人,十几年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就在他期望能够看到安斯艾尔走上楼梯去敲响莫尔的房门时,却看到他那执拗别扭的主人一脚跨到了自己的门前。

“您说得很对,安得烈。经常复习哲人的话是有益的,我就听从您的意见再多衡量一个晚上,如果明天早上他还没有饿死,我就去向他道歉。他该满意了,这年头好人总是不断地在道歉。”

安得烈苦笑了一下,他看到仆人正在撤走餐桌上的食物,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动过,现在只好拿去扔掉了。

“等一下,把那个留在桌上吧,明天天亮了才拿去扔。”

管家先生的苦笑变成了微笑:“谁知道呢?我们偶尔应该为可怜的老鼠留点吃的,原上帝保佑他能活到明天。”

第15章 约定

安得烈在早上四点的时候经过餐桌,如果他的记性没有出错,那么可以肯定已经有人碰过桌上的东西了。

虽然动用得很仔细,但他看得出来。

管家先生露出赞赏的微笑,莫尔是个懂得变通的人,而且应该不怕被人发现。因为他说过“绝不吃伯爵送来的东西”,但谁也没听到他说要把自己活活饿死不是吗?

亲自下楼来找东西吃一点也不违背他的誓言。

可怜的伯爵被他耍得团团转,安得烈觉得早上的时间应该花一点在这位先生身上,以免他得意忘形。

管家轻轻敲开莫尔的房门,地面上一片狼藉,他几乎把所有能破坏的东西都弄坏了。

安得烈走到床边,看到莫尔裹着被子把自己埋在枕头里,那张柔软的床就像是他的避难所一样。

“先生,您该起床了。”

“……天还没亮呢。”

“天亮了所有人都会起床,您不想在这之前先醒醒吗?”

“一点也不想。”

“那么您虚弱无力吗?”

“是的,我快要死了。”

“可绝不是饿死的。”

安得烈无可奈何地转开视线,忽然低声说:“好吧,我只说几句话。”

他也不去管究竟莫尔是不是在认真听,只是自顾自地说:“等一下请您下去和伯爵大人共进早餐好么?如果他为几天前的事向您道歉,请不要讽刺他,好好地接受下来。”

莫尔把他的头从被子里露出来,他咕哝了一声:“我不想那么做,如果他真的想道歉就应该再诚恳些。请求他人原谅应该是一种期待,还是说他觉得只要道歉就稳操胜券了呢?还非得要您这么早就来为他打通关系。”

“别误解了他,全都是我太多事了,大人并不知道这些。”

“这么说是您想要我们和解,而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安得烈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快要被磨光了,他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说:“好吧,上帝知道我尽力了,莫尔先生,早餐六点半开始,请别延误了起床的时间。”

他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但刚要走出去的时候,听到莫尔埋在被子里的声音沉闷地传来。

“管家先生,您确定他是个诚实可靠的好人吗?”

安得烈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回答:“是的,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问心无愧地回答您,虽然他有点小毛病。”

这几天的冷战是有益的,因为太眼花缭乱的交战会令人失去思考的时间。

安得烈觉得他们都已经在这几天里让自己冷静下来,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现在的问题只是谁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局面。

是的,学者们总要经历很多次失败的挫折才能获得成功,发明家要抵受住无数冷嘲热讽才创造出新东西,所以安得烈认为他虽然很辛苦地在两人之间周旋,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早餐的餐桌上,莫尔比安斯艾尔来得早。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吃得太饱了,所以对早餐一点欲望也没有。

他拿起一杯水放到嘴边,冰凉的水浸湿了他的嘴唇。透过玻璃杯和清水,莫尔看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而他的死对头就在这个世界里。

安斯艾尔下楼来,他看到莫尔的时候显得很郁闷,但很快又摆出一副没表情的样子。

“大人,早上好。”

“早上好,安得烈。”

管家为他拉开椅子,仆人则铺上餐巾,他们准是觉得又有好戏看了,所以谁都在嘴角挂上了一个自以为别人都没看出来的微笑。

安得烈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不要太露骨,仆人们就识相地退到了一边。

“别退得那么远。”安斯艾尔没有动手边的餐具,也没有喝水什么的,他保持着自己准备开始郑重其事说话的姿态,并且提醒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

“有个好消息。”

莫尔一边喝水一边装着没有听见。

安斯艾尔继续说,他的语调就像主教在宣布大事。

“我要结婚了。”

“噗”的一声,莫尔把喝进去的水全都喷在了桌子上,仆人们连忙上来为他擦干净。

他尴尬地用手捂着嘴,又把眼睛转向站在安斯艾尔身后的管家。

——您说过他早上是要向我道歉的。

安得烈露出了苦笑,表示这是一个意外。

真的是个意外,连管家先生都不明白他的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请问这就是您衡量了一个晚上的结论吗?您打算答应瓦尔特先生,和公爵小姐结婚?”

“一点也不错,法兰西斯是个好姑娘,而且我觉得应该让自己有个正常的家庭了。”

“正常的……”

莫尔用手背擦干嘴角说:“祝贺您,那么早餐结束可以让我走吗?我不想妨碍您和那位小姐的幸福生活。”

安斯艾尔看着他的眼睛说:“您的想法真轻佻,难道谁一说结婚马上就得把那姑娘带回家,一起滚到床上去吗?”

“您这话也不见得有多好听。”

安斯艾尔沉着地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我的心情也不错,所以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一样。”

“那么,为了您的健康。”伯爵举起水杯,他悠然自得地对着莫尔说:“为了您不再像个娇娇小女孩那样在楼上扔东西撒气,我为之前的事情向您道歉。”

莫尔重重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他说:“您的致歉词可真够新颖别致的,但是我不得不提醒您,我没有像个娇娇小女孩那样在楼上扔东西撒气。”

“那么那满地的碎片是怎么回事?您在这里干一辈子也赔不起那些花瓶的价钱。”

“好吧,我说不过您。”莫尔摇了摇头,“您只要皱一下眉,或是抿嘴微笑一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赋有重大意义。我不想讽刺您,就当我接受了您的道歉吧,行了吗?”

他说完就站起来,但是安斯艾尔却开口说:“等一下。”

他说:“你要学会把话听完,我还没说完呢。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只有这么点,也未免太小看我的智慧了,莫尔先生。我们来定一个约定怎么样?这对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好处,您既然勉强接受了我的道歉,也希望以后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情吧。我都已经退到墙角了,如果您还不满足,那就干脆拔剑来解决好了。”

莫尔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看着安斯艾尔的目光有一种踌躇难决的表情。

“如果您说约定的话……”

“我可以再退一小步,上帝,我快嵌到墙里去了。先说说您的要求,我根据可行的程度来决定是否同意。”

莫尔把萦绕在头脑中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不希望几天前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以后您想对我干什么都得要得到我的同意。”

“好的,我赞成。”安斯艾尔也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提出自己的交换条件,“相应的,当我觉得有必要教会您某些技能和学识的时候,您就最好认认真真地学习,那对您是有好处的。”

“好。”

“能做到吗?”

“这句话应该问您自己。”

“我言而有信。”

“我也一样。”

安得烈露出了一个微笑说:“为了这个约定,大人,我们应该把那瓶珍藏多年的托内尔酒拿出来。”

“是否太隆重了?安得烈。”

“一点也不会,好酒会增加约定的效力,如果只是清水,誓言是很容易被忘却和推翻的。”

管家相当高兴地说:“请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酒窖拿,我亲自去。”

安得烈的心情好极了,所以连走路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他似乎能够从这个约定看到一点美好的征兆。

为了巩固这个好开端,消耗一瓶珍藏的好酒是很值得的。

但是当安得烈想到刚才安斯艾尔宣布的,有关于和法兰西斯·帕特里克斯小姐结婚的事又不禁要感到纳闷。

他是来真的吗?

安得烈不敢相信伯爵会考虑再三地把自己送进婚姻这个牢笼,除非他找到一个特别的,合乎他个性的女人。

那位现在还虚无缥缈着的姑娘至少要具备坚韧的神经,以便忍受安斯艾尔的各种怪癖和古怪的个性,另外她还得要有点爱捉弄人的小聪明。

不可否认,法兰西斯是个没什么烦恼的快乐的小姐,但她显然还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单纯是这样的一位贵族小姐,那么安斯艾尔或许还有几分是认真的,可这位小姐背后却站着个叫做瓦尔特·亚尔弗里德的男人。

他如此热心撮合这段婚姻的目的昭然若揭,只是没人去揭穿他,他就自以为是地当作妙计了。

安得烈打开酒窖的门,在最深处的架子上找到了好酒。

虽然他对安斯艾尔的举动一时难以明白,但人总不会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就目前来说,伯爵的确是日渐地快乐着——和莫尔·柯帝士先生勾心斗角乐此不疲。

安得烈回到餐厅时,餐桌上是一种相对柔和的气氛。

不同于针锋相对的角斗,也不是冷冰冰地让人敬而远之。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感觉上已经迈进了一大步了。

安得烈为他的主人倒上一杯酒,然后又为莫尔倒了一杯。

安斯艾尔把酒杯举起来,在早晨的微光中,杯子里的酒像流动的红色宝石一样闪着剔透的光。

莫尔的视线穿过整张桌子也落在酒杯上,他看着安斯艾尔,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

“那么,不要辜负了安得烈的良好用心,来为这个约定干杯。”

莫尔听到伯爵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只是随着那个声音的邀请,不加思索地、盲目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没有互相碰撞,但是在这个举杯的动作中,在场的人都好像听到了一下清脆悦耳的声音。

第16章 牌局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先生的牌局安排在晚上七时。

此时距离莫尔和安斯艾尔互相立下约定的那一天已经有一星期之久了。

这一个星期的事如果要逐一说明未免太繁琐,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在这一周内,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即使有,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某些生活上的细节问题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辩论。

是的,纯粹是语言上的辩论,互相试图说服对方,在一次次没有人胜利的平局之后继续锲而不舍地寻找下一次辩论的机会。

用安得烈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各自张开罗网来捕捉彼此的一举一动,随时都可能因为对方某个失措的举动或者有违常理的口误而展开一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学术性讨论。

当然,当讨论上升到学术的高度时,形势对莫尔来说就很不利。但他的长处是能用无稽之谈来颠倒是非赢取胜利,常常说得安斯艾尔哑口无言,令他所学的理论知识连同他的精神一起完全崩溃。

暂且不去管这些鸡飞狗跳的事吧,把目光放回到一个高尚的聚会中来。

这一天是传说中的“马伦·克莱斯特”船长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上的纪念日。

四轮马车把莫尔和安斯艾尔一起带到了帕特里克斯公爵的府邸。

瓦尔特借着表妹的名义理所当然地占用了这个豪宅,虽然是小聚会,但场面还是非常热闹。

法兰西斯今天把头发盘得很高,上面装饰着可爱的小花和缎带,配合她手中的花边扇子以及发亮的绸缎衣裙,显得艳光四射奢华无比。

这位年轻快活的小姐看到莫尔时非常明显而且自然地流露出了喜悦之情。

“噢,马伦先生,能在今晚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上次的舞会您没来,让我失望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莫尔露出微笑,在周围那些带着疑问和一点点嫉妒目光的注视下牵起了姑娘的手。

他在那小巧柔软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用浅蓝色的眼睛望着对方。

“和您一样,我也很高兴能再一次见到您。”

法兰西斯习惯性地按着自己的胸脯,目光转向了站在一边的安斯艾尔。

“伯爵先生,您和您的堂弟真是没法比。”

“我有什么比不上他的地方吗?”

“不,您看看他,马伦先生多健康,他的气色多好啊。相比较下来您的脸色就苍白多了,请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么?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呢。”

“您知道,我很乐意听您的责备,说不定是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如此虚弱来博取您的同情。”

“真的?”

“千真万确。”

安斯艾尔也在法兰西斯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大厅,瓦尔特正朝这边走来。

“亲爱的安斯艾尔伯爵,您终于还是来了,我简直等得望眼欲穿。”

瓦尔特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表示他们参与过同一件事的讨论,但是安斯艾尔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我亲爱的瓦尔特表兄,让我来为您介绍这位先生。”

法兰西斯带着美丽的微笑,目光从瓦尔特的眼前转向了莫尔。

“安斯艾尔伯爵的堂弟,上次的舞会上我跟您提起过——马伦·克莱斯特先生,一位了不起的船长。”

“噢,晚上好,马伦先生。”瓦尔特说着用一种很生硬而刻板的动作对莫尔表示了欢迎。

他的目光停留在莫尔脸上,看得出这个男人正从心里燃起一股嫉妒和仇视的火焰呢。

莫尔很年轻,身形挺拔出众,长相也容易博得女性的好感,这对一个像瓦尔特那样的花花公子来说是很不受欢迎的对手。

他轻率地表现出一种不怎么友善的情绪,在场四人中,恐怕只有法兰西斯没有察觉,莫尔和安斯艾尔都强烈地感受到了敌意。

瓦尔特至今没有用这种露骨的态度对待安斯艾尔,大概只是出于他少有的“仁慈”而对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所给予的有限的宽容。

“马伦先生,听说您拥有一支船队?”

莫尔对瓦尔特·亚尔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差,而且在安斯艾尔的恶意描述中已经潜移默化地让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反感,现在想象和现实契合在一起,连一条缝都没有。

他并不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也带着三分冷淡地说:“您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一支船队?如果我有一支船队那我就不必穷困潦倒地从海上逃回来投靠我的兄弟了。瓦尔特先生,如您所看到的,我只是个懂那么一点点航海技术的无赖。”

“您真是幽默,过分谦虚是骄傲的表现,马伦先生一定是在心里觉得万分得意吧。”

“确实不坏,我对自己的败家还相当满意。您呢,瓦尔特先生,就这方面而言您一定做得比我好多了,不过我们幸运的是都有一位慷慨善良的亲戚。”

安斯艾尔看着瓦尔特那张刷白的脸,忍不住就要笑出来,他努力克制的后果是让自己显得痛苦极了。

“我亲爱的哥哥,有哪里不舒服吗?您的脸色看起来真差。”

“是的,可能我站得太久了。”

“我扶您进去坐一会儿。”莫尔抬头往大厅的方向望了一眼,而瓦尔特显然已经控制住他的情绪了。

“您没事吧,安斯艾尔先生。”法兰西斯担心地望着他,瓦尔特说,“好了,都别站在门口了。进去吧,进去玩牌。”

帕特里克斯公爵府的玩牌厅聚集了不少贵族和贵妇,安斯艾尔逐一向他们打招呼,然后在最靠里面的位置坐下。莫尔就挨着他,瓦尔特坐在安斯艾尔的另一边,而法兰西斯则坐在莫尔身旁。

“马伦先生,您打算下多大的注?恕我直言,在那些无人小岛上大概是不需要用钱的吧,您用什么和那些土著人做交易?”

瓦尔特露出一个开玩笑的表情说:“女士们先生们,在开始玩牌之前,来听听马伦先生的荒岛奇遇吧,这开场白一定有趣。”

莫尔在桌子上摆弄了一下手指,他看起来有点腼腆。

安斯艾尔则用酒杯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什么话也没有说。

莫尔的样子看起来好极了,更可贵的是举止得体,一个星期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很轻易就得到了在场众人的认可。但是再好的外表没有语言支撑也会显得空洞,在这些纨绔的贵族心里,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希望这位新朋友是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傻瓜,拿他来取乐,或是臭味相投地混在一起就是最叫人高兴的。

现在莫尔要开始说话了。

他先看了身边的法兰西斯一眼,然后说:“您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很奇妙,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您见过鹰头马身带翅膀的怪兽吗?那狮头羊身的怪物呢?”

“上帝,您该不会是全都见过了吧。”一位贵妇用扇子敲打着她的胸脯问道。

“这还不算呢,得加上那些专吃人尸体的女妖。我全看见了,在某位孤岛国王的宫殿里,有好几百只。”

“天呐,这太可怕了,您确定您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在唬弄我们?”

安斯艾尔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但是没人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对,伯爵就算立刻晕倒在地也不会引起恐慌,因为这是常有的事。

莫尔继续编他的故事。

“那位国王是一个残暴的暴君,我和我的水手们经过小岛时船只搁浅了,我们只能下船来,顺便看看那个无人抵达过的小岛,我们就在那里遇到了一大批我刚才说的东西。”

“吃人尸体的女妖么?”

“是的,但不用担心,她们只吃尸体,活着的人她们可不去碰。”

法兰西斯用手按着心口,听得简直入迷了:“请快说下去,后来呢?”

“后来我们没能逃走就被捉住了,被带到那位残暴的国王面前。那个时候我想我完了,我就要死在这儿了。”莫尔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正扶着脑袋的安斯艾尔身上,他说,“我不断地在想如果我死了,那我亲爱的堂兄该多伤心,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兴许还会为此大病一场。”

安斯艾尔彻底被他打败了,人们常说青出于蓝不是么?

“然后呢?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别急小姐,我想先说说那位国王的宝藏。”他镇定自若地说,“来到这位国王面前时,我简直就被惊呆了,他埋没在一大片宝石之中。是的,成千上万的宝石,可全被他踩在脚下,就像我们对待铺在地上的鹅卵石一样不在乎。”

整个玩牌厅响起了一片唏嘘的惊叹声,莫尔的夸夸其谈虽然很幼稚,但是他说话的语调却很认真。即使中途有人露出怀疑的表情他也没有立刻强调故事的真实性,他的声音很低很诚恳,所以就算不是人人都相信,但至少没人笑话他。

“我们被关进牢房,那里暗无天日。”莫尔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变了,安斯艾尔抬头看着他,发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种真正的回忆似的表情。

“我在那里遇到了我的朋友,一个同样被暴君关押起来的囚犯。”

“是他帮您逃出来的吗?”

“是的是的,没有他我现在还在牢房里呢。”莫尔的眼睛忽然泛起了一种淡淡的红色,眼泪在他的眼眶中聚集,谁都看得出来他就快要哭了。

法兰西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莫尔的手掌问:“您的朋友没有逃出来么?”

“他死了。”

“上帝,这真遗憾。”

安斯艾尔看着莫尔的眼睛,忽然明白他正在说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些话是真的,如果他再说下去,那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亲爱的马伦,别再说那件不幸的事了,你存心想让我们都不快活么?好了,赶快把这个故事结个尾,大家都等着玩牌呢。”

“噢,是的,我太忘形了。”

莫尔吸了一下鼻子,接着说:“作为结尾,我想该有一点能证明这故事真实的证据。”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一颗榛子一样大小的钻石,莫尔把它放在手心里。钻石在烛光下看起来纯净无瑕、光辉夺目,就像是一道闪光在手上流动。

这一下,惊叹声就在这个玩牌厅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啊,这多壮观啊。”

法兰西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这颗钻石上。

“是的,就如各位所看到的这样,这是我从那位国王的宝藏中偷偷带回来的一小块。它在这儿看起来是这么耀眼夺目,这么令人着迷,可在那位国王的王座下,可就是最不起眼的了。”

“马伦先生,您不打算把这个小岛的位置说出来吗?”瓦尔特冷笑一声。

“很遗憾,我已经不记得它的确切位置了。您知道我受了惊吓,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在逃命,当时只想着要离开那里越远越好,您就尽量嘲笑我吧,那地方我可不想再去一次了。”

瓦尔特望着他,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说:“那么您现在拿出这块惊人的宝石,难道是想用它来下注?”

“不。”莫尔也用同样的笑意回敬他,“请允许我吝啬地把它收回去,我们尊敬的国王陛下还想要控制下注的额度呢,我总不能一回来就破坏规矩。瓦尔特先生,请让我的堂兄代替我下注,一个金币。”

第17章 月光

人们玩的“法老”游戏是一种纯粹的赌博。

瓦尔特总是习惯用金币来下注,虽然一开始还比较谨慎小心,但是渐渐地连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把口袋里的钱全都输光了。

安斯艾尔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应付自如,表面上的确是相当用心地在参与这项娱乐,但目光却一直注意着身旁的莫尔。

他正和法兰西斯低声说话。

对于这种窃窃私语,安斯艾尔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绪,反倒是瓦尔特不时投去了憎恶的目光。

他可能是输急了,而且感到自己的计划出现一个大阻碍。

安斯艾尔开始觉得今晚到此为止会比较好,因为只要牌局一结束,气急败坏的瓦尔特就会一把拖住他并且语气强硬地要求他立刻答应和法兰西斯的婚事。

伯爵现在庆幸让公众认为自己是个半死不活的病人有多方便。

瓦尔特在一刻钟内下了二十回注,现在是最后的最后,再赌下去他那华丽的遮羞布就得要被剥光了。

安斯艾尔伸出手,他看起来像是要把钱币放到赌桌上去,但是下一个瞬间,这个动作就变成了重重地支撑着桌面。

伯爵的脸色一下子就发白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项特技,看起来却逼真极了。

安斯艾尔的举动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起来,莫尔停止了和法兰西斯的对话,也一样把头转了过来。

“伯爵,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感到有点头痛。”

“瞧您的脸都发白了,我想是这里太闷了。各位,请让一下,让伯爵先生出去透透气。”

莫尔站起来,脸上露出关心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安斯艾尔真的病了。

但是当他倾下身体伸手扶住他的时候,看到那个装腔作势的人对他使了个眼色。

“您一定是太累了,亲爱的哥哥,我送您回去吧。”

莫尔领会他的意思,立刻转过头来对法兰西斯说:“真遗憾,我得先走了,今天晚上我们过得很愉快。”

“好的,马伦先生,您快走吧。好好照顾伯爵先生,我期待着下一次的会面。”

“抱歉,我真是扫了您的兴。”

安斯艾尔用十分虚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歉意,法兰西斯却非常体贴地安慰他说:“不,这没什么,您能来我就已经尽兴了。”

她为他们拦出一条路,莫尔很谨慎地向众人道别,但唯独忘记和瓦尔特说再见,因为哪怕是多说一句话,他都感到愉悦的心情打了折扣。

坐上马车后,安斯艾尔立刻恢复了正常。

他对着窗户微微吐了口气,然后把头靠在上面。

“您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安斯艾尔“嗯”了一声说:“是的,有一点。”

“我做得不够好么?”

“刚好相反,您做得太好了。”

莫尔望了他一眼问:“超出您的期望了?”

“超出了很多。”安斯艾尔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说,“我忘了告诫你这点,你太会惹人注目了,我是希望你能融入到他们之中,但却不希望引人注意。”

“现在呢?”

“现在您都已经成了焦点。”

“那有什么坏处?”

“你明明看到瓦尔特眼中的恶意,却还故意去惹恼他。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他是个卑鄙小人,有必要的话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我被您吓到了。”

莫尔不在意地说:“他能把我怎样?”

“他让你没命。”

“您生气了?”莫尔望着他,“您干吗生气?他憎恨我、讨厌我,就算让我没命那也是我的命,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为什么生气?好吧,把那颗钻石拿出来,谁让你擅自把我的东西拿出去显摆的?”

“我只是借用一下,又没弄坏。”

“您认为它在那么多人贪婪的目光下还能保持完整吗?就算这颗钻石可以,你也不行。”安斯艾尔用他的手指按着额角,他真的感到头痛了。

“那些无所事事的拜访者肯定又要大量增加了。”

莫尔把钻石放在手心里玩弄着,光线折射下,那闪闪发亮的宝石美丽得让人转不开视线。

“您对法兰西斯小姐怎么看?”

“她怎么了?”

“您不是要和她结婚吗?”

“我说过她是个好姑娘,但她对她表兄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安斯艾尔忽然转过视线来望着莫尔,他表现得就像个好事之徒,“您刚才都在逗她发笑吗?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那好吧,既然你不想告诉我,那就算了。但是我提醒您以后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任,年轻小姐们很轻易就会把男人的话当真,今天您吹嘘的那些鬼东西她就全信了,下次请节制一点。”

安斯艾尔感到目前的状况虽然棘手,但还不算太糟,莫尔的确惹恼了瓦尔特,因为他的表妹找到了新目标。我们决不能要求一位小姐在爱情还很朦胧的时候就表现得坚贞不移,少女们的心思是很容易改变方向的,她对某位男士怀有憧憬,又在别的地方找到了真爱,这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法兰西斯显然对莫尔的神秘莫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在她的表兄瓦尔特眼中看来是错误的。她选择结婚的对象应该是那个体弱多病随时都会倒下的伯爵,而不是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康的堂弟。

莫尔在这个初次露面的小聚会上为自己博得了一个传奇人物的名声,这并不奇怪,也不困难。

他过去的经历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个贵族子弟认识他,如果不自我介绍就没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尔要努力巩固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这样他身为逃犯的影子就会日渐淡化,最后完全被马伦·克莱斯特的形象覆盖了。

安斯艾尔所想的只是如何让他脱离追捕,一开始可能仅仅像莫尔自己说的那样,纯粹是好玩和刺激,可到了现在游戏的目的却变得模糊了。

他对莫尔了解得并不多,他为什么入狱又怎么逃出来,这些事没人知道。

虽然谜团的体积很大迷雾的范围又很广,但是就像安得烈说的那样,莫尔是个不错的好人。这一点安斯艾尔在口头上死也不会承认,可他在心里表示认可。

因为这个家伙比想象中还要单纯得多,别人惹恼了他只要肯来道歉,不管什么事他都能原谅。

一个嘴硬心软老好人。

安斯艾尔极力维护他,不使他露出破绽,这事目前看起来还是挺简单的,但是公众就好像骑士手中握着的剑,在他曝露于这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内时,一方面得到了庇护,另一方面也步入了危险。

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当中,说不定就有哪个监狱的典狱长或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证实莫尔并不是什么马伦·克莱斯特,或者干脆更直接些,就说他是个越狱的逃犯,这么一来莫尔就该倒霉了,而且顺便连庇护他的人也跟着一起倒霉。

这一连串的苦心虽然也有一些寻求刺激的意味,可谁也不能否认安斯艾尔是在努力地帮他,问题是那家伙还不时地来点冷嘲热讽,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伯爵用眼睛扫了莫尔一眼,他正望着车窗外发呆。

银月的光辉因为窗外的建筑物而断断续续地洒落在他的脸颊上,安斯艾尔看到了一个宛如雕塑一样的侧面。

莫尔因为倦怠而显得温和的目光笔直地停留在车窗外的景物上,也许他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想把自己的目光留在那些迅速消失的东西上而已。他的目光被带走了,正在追逐着遥远而虚无的光影。

安斯艾尔感到一种不同于窗外寒冷的热力,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感到舒适的、暖洋洋的热意。

他的心情也立刻随之舒畅起来。

人们常常会因为某一个触动了心弦的场景而一下子感到幸福快乐,那种状况难以言喻,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此时此刻,安斯艾尔在颠簸的马车上望着对面的莫尔,他们一言不发,目光各自投注在不同的地方。伯爵在那一刻感到,能够一起回到家里,由安得烈送上一杯年代久远的葡萄酒,在壁炉里添上几块炽烈燃烧的木炭,闻着蜡烛融化后散发出来的清香,那可能就是热意产生的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温暖的、安心的,又不会太寂寞的家。

月色是清冷的,但是往常那总代表了孤独和虚度光阴,而现在他有更多事情可做了。

周旋于显贵们之间的目的不再是单纯装腔作势耍弄他人,安斯艾尔有了更重要的任务。

他开始需要经常性地检查自己的行为,要随时准备好为某个人收拾残局填补漏洞,这些小小的付出并不期待能获得多少回报,甚至刚好相反会遭来莫尔激烈的反抗。

这个家伙好像有相当严重的被害妄想症,不时地催生自己的倒刺拒绝别人靠近。

安斯艾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莫尔用手指抚摸着那颗钻石,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望着窗外。

他不爱这些宝石,钻石在他手里就好像是玻璃玩具。

人总有很多缺点,但是相对的也至少会有一两处优点。

马车开始走一段小小的下坡路,车厢颠簸了一下。

莫尔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刚好和安斯艾尔碰上。

“怎么了,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安斯艾尔依然看着他,然后指了指他手中的钻石。

“噢,抱歉,我忘记了。”

莫尔把手伸出来说:“安得烈告诉我,这是您的祖父出海远航时从一位东方商人手里得来的,您的祖父是位真正的船长?”

他总算知道安斯艾尔的航海知识是从哪儿来的了。

“是的,他的事迹永远也说不完……而且他真的没来得及说完就死了。我就不对你叙述了,你总是把我的话当催眠曲来听。”

莫尔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说:“抱歉……但有时候还挺有意思。”

安斯艾尔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宝石,却忽然听见他说:“其实您可以算是个好人。”

硕大的钻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安斯艾尔感到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下。

马车终于走完了那条颠簸不平的下坡路,车轮就好像试图表达一个完结符号似的压上了一块小石头。

车厢骤然起了次小震动,安斯艾尔冰凉的手指擦着了莫尔温暖的掌心。

第18章 安娜贝尔·格拉契亚小姐的假面舞会

一则小消息在社交圈中传开了。

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的堂弟,一位年轻英俊的船长结束了他的远航回到这个国家。

大部分参与帕特里克斯公爵家牌局的人们全都证实了这则消息的真实性。

女士们为了尽量表达自己能够在第一时间见到这位传奇人物的优越感,在不同的时段和地点为马伦·克莱斯特这个名不副实的男人添油加醋说了很多夸张的话。

“是的,他英俊得就像个王子,可说起话来又像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一样豪迈,您听说了吗?马伦先生独闯孤岛的事,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了,那战利品有这么大,这么大的一块钻石。”

好事的姑娘们张开自己丰腴的手掌尽量为那颗钻石增加面积,以表示它的持有者是多么勇敢。

华而不实的流言总是比什么鸟儿都飞得快。

紧接着的一个星期,安斯艾尔伯爵的宅邸中就再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了。

安得烈每天三次地跑去开门,门框上的拉铃都快要被扯落了。来访者清一色地要求拜访马伦·克莱斯特先生,然后顺便来看望一下可怜的安斯艾尔伯爵。

“世情是多么冷淡啊,安得烈。”

安斯艾尔躺在床上向他的管家抱怨:“您看就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以围拢在我的床边为乐,现在却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安斯艾尔·克莱斯特这个人存在。”

伯爵长吁短叹,安得烈则在一旁保持着他一贯不动声色的风格。

“我可以把这理解为您是在嫉妒吗?”

“嫉妒?”安斯艾尔发出了一下呻吟,他把头转向窗户外的花园,莫尔正在和几位年轻女士散步。

“安得烈,您看看,快看看那儿,您看见了什么?”

管家朝着花园里望了一眼,他把目光转回来说:“我看见几张可爱的脸,特别是莫尔先生的。”

“他觉得那样有趣吗?就这样走来走去的,我可是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不是刚好吗?”安得烈微笑着说,“您不喜欢,莫尔先生代替您承受了,您该感谢他才对。”

“安得烈,安得烈……”安斯艾尔不断地喊着管家的名字,但是却什么吩咐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很郁闷地看着花园中的人影在那里生闷气。

安得烈就像是在哄孩子似的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的主人,我这就下去告诉他们您又不舒服了,而且不舒服得很严重。我会想办法让那些姑娘们快点回去,我会让莫尔先生上来陪您说话,这样总行了吧,请不要再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了。”

“您得端正态度,而且谁说过要让他上来陪我说话的?他只会和我吵架,可没对我说过什么好话。”

“莫尔先生没说过吗?”

“他说魔鬼、骗子、恶棍、混蛋……总之什么都用过了。”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他对我说您不是个坏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事。”

安斯艾尔的眉间微微隆起一小块,那是他即将开始闹别扭的征兆。

“请您把他叫上来吧,安得烈,我想要亲自问问他究竟在我背后说了些什么坏话。”

“这可不是坏话,莫尔先生是认同您的人品。”

“一边狠狠贬低一边认同吗?”

“我认为他并没有贬低您,相反地,您总在抱怨他的不是。”

安得烈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莫尔已经在向姑娘们道别了,但是管家先生还没有熬出头呢。

他回过头来继续等着他的主人向他倾吐一些毫无重点的抱怨。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安斯艾尔却忽然沉默起来。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窗户外边,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请告诉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您指的是哪件事?”

“整件事。”

“您自己觉得呢?”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

安斯艾尔望着窗外金色的阳光,花园里的玫瑰花整齐地摆放出了一幅优美的图案,这是身处花丛中所无法看到的景致。

当人们站得高一些来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往往就会有颠覆性的收获。

“如果我当时放他走,那么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他会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吗?”

“大人,我认为这个设想完全没有必要。”

“但偶尔想想总可以吧,您不觉得可怕?只是一时兴起的一个小念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上帝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您想得太多了。”

“在此之前我可没有去想那些事,但是贵族的社交圈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呢?”

安斯艾尔的目光又转向了靠墙的雕花橡木小桌,上面摆放着一个圆形的小盒子,那颗漂亮的钻石就在盒子里放着呢。

“任何宝石在没有被发现的时候都只是普通的石头。”

“是的,只要肯挖掘,人们总能发现好东西。”安得烈望着伯爵那漂亮的蓝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里正充满了困惑,也就是说它的主人正在为什么事而烦恼着。

“挖掘工作虽然辛苦,但只要找到了一颗宝石,那就是最好的回报。”

安斯艾尔说:“安得烈,您认为那家伙是宝石?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块冥顽不化的烂石头。”

“如果是烂石头,就不能用冥顽不化来形容它。大人,您应该可以理解,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比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更有可能做出高贵的行为。”

安得烈又望了窗外一眼,他打算结束这次对话,因为说得太多会造成混乱。这混乱并不是说伯爵,而是说他自己,他感到自己快要神经衰弱了。

安斯艾尔现在需要一位能说会道的医师,而不是一位绞尽脑汁的管家。

“您看,姑娘们上马车了,您也该起床了。”

“现在是几点?”

“四点刚过。”

“让我睡一会儿吧,我会下来吃晚饭。”

安斯艾尔说着把被子拉了上来,他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很快就不再动弹了。

安得烈无可奈何地为他关上门,他下楼来,刚好看到莫尔从花园回来。

“莫尔先生,和女士们散步还愉快吗?”

“别提了。”筋疲力尽的年轻人走进来,很不规范地把自己摔进宽大的安乐椅中。

他在那里独自摇晃了一会儿,又感到很没趣。

“他呢?”

“伯爵正睡着呢。”

“他可真懂得享受,我的腿快断了,没人告诉过我陪着姑娘们散步就会这么累,真不敢相信她们还穿着高跟鞋。”

安得烈扯出一个笑容,他刚结束一段煎熬,现在新的折磨又开头了。

“您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伯爵了。”

“是说我被他带坏了?”

“不,我可没那么说。”安得烈转换了话题问,“您对那些知更鸟一样姑娘们说了什么俏皮的恭维话了么?”

“没有,我只是称赞了一下她们的头发,谁在为她们梳头?特别是那位……那位穿粉红衣裙的小姐……”

“安娜贝尔·格拉契亚小姐。”

“好像是这个名字。”莫尔回想着说,“她快被那高耸的头发和丝缎饰带给压垮了。”

“格拉契亚小姐是时髦的代名词,我看她准是想出什么新鲜的娱乐了。”

“您猜得一点都不错。”

莫尔摇着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我被邀请去参加一个歌剧院的舞会。”

“那真该感到荣幸,格拉契亚小姐筹划的舞会即使招待国王和王后陛下也丝毫不会显得寒酸。”

“您说得我紧张起来了。”

“别担心,所有舞会都一样是人潮涌动的,您被淹没在里面根本不会有谁注意到,而且伯爵大人也会在您身边指点您。”

“我想如果可以避免出席的话……”

莫尔一边摇着椅子一边发呆,他显得有点无所事事,又好像心事重重。

“您一个人呆着行吗?我得去安排晚餐的事了。”

“好的,去忙您的吧,不用管我。”

安得烈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开的时候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

伯爵正在楼上蒙头大睡,而这位先生则在客厅里独自蹂躏他的座椅。

分开看的话谁都是挺没意思的,但是他们又都不甘示弱,好像只要表现得冷淡就能保住自己骄傲的立场。其实在旁人看来,这纯洁无瑕的感情并没有什么罪过,人们总是希望周围的人能爱着自己,这是无可厚非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管家先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们正耐心地,同时又很不耐烦地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期待着一同用餐的时间。

当然,这个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安斯艾尔好像真的刚睡醒一样从楼上下来,他看了看餐桌,然后把目光分给了莫尔一点。

“您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那是因为我的病是装出来的。”

伯爵没好气地在餐桌边坐下,他不知道是在对自己生气还是怎么的,自从那天结束牌局回来之后他就总在有意无意地制造一点不痛快的气氛。

安得烈一开始猜测是莫尔在牌局上出了点差错,但根据莫尔本人的叙述他干得还挺好。

那么就是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可安斯艾尔又说很好,那段路走得安安静静,除了有一点小颠簸。

人心是很难揣测的,尤其是面前的这位伯爵大人。

安得烈为他倒上酒,又用眼角瞟了莫尔一眼。

“莫尔先生今天受到了邀请,您不想听听吗?”

安斯艾尔端起酒杯来,漫不经心地问:“是么?那是什么样的邀请?”

“一个豪华的假面舞会。”

莫尔点了点头:“那位……”

“安娜贝尔·格拉契亚小姐。”

“是的,这位小姐邀请我和您一起参加。”

“您就答应了?”

“我没法拒绝,那位小姐的头发快砸到我脸上了。”

“你这个花花公子,女人一求你就什么都答应了,我不去。”

莫尔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好吧,反正我也没有真的想去。”

“不不,您尽管去吧,没人拦着您逍遥快活。”

安得烈感到他是真的生气了,但是为什么呢?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安斯艾尔动怒,可这位先生却像已经被气坏了,把餐具弄得叮当作响,礼仪规范全都扔到了一边。

莫尔没有作声,但是他越冷淡伯爵就越生气。

最后,彼此都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晚餐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第19章 摩利斯侯爵

伯爵很容易拿定一个主意,但同时他也很容易改变主意。

我们很难去揣测他的心思,当然也就无从寻找到有关这方面的规律。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在收到了由安娜贝尔·格拉契亚小姐送来的正式邀请信之后,伯爵同意了一起出席这个盛大的舞会。

这绝不是私人性质的小聚会,歌剧院的大厅肯定得容纳好几百人,先上演歌剧,然后就是大型舞会。如有可能,那个显赫的家族说不定真的会把国王和王后都请来。

安斯艾尔不想让莫尔在太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聚会中露面了,但如果是一个假面舞会,一个有无数身份显赫的达官显贵出没的地方,大概他所能吸引的目光就会少很多。

而且安斯艾尔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时下的情况,这些天他光顾着和莫尔斗气,都快要和这个世界脱节了。

“临时的约定。”伯爵跨上马车,他开始进行例行的说教,“第一,不要去招惹不认识的人;第二,不要让自己喝醉;第三……”

“第三,您召唤我的时候我就得出现在您面前。我知道了主人,您一个眼神我就飞奔到您的面前总行了吧,请别再罗嗦了。”

莫尔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黑色面罩一边没好气地发泄着自己的不痛快。

安斯艾尔瞪着他说:“我希望您能记住。”

“我记住了。”

“能复述一遍么?”

“我记住了,真的。”

“好吧,别等到出了差错才想起来,您的考验期还没过呢。”

他们来到剧院时,舞会已经开始了。

安斯艾尔和莫尔下车来,他们在车上戴好面具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一大片奇装异服的人们之中。

“如果走散了找不到我,去那边的露台上等着,我会过来找你,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他们起先尽可能肩并肩走在一起以免失散,但是越到后来人群就越像是旋涡,根本不能避免自己被卷走。

安斯艾尔一把抓住莫尔的手,把他带到一块清净的地方,他打量着那些喧闹的人群,从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来分辨他们的身份。

“那位穿着黑色礼服的人是卡斯德勒男爵,是个地理学者,他要是向你走来你就远远躲开,否则你的那些破烂地理知识一定会闹笑话。在他身边的那位贵妇是王后陛下的闺中密友,别去和她搭讪,也不用记住名字。因为有那一层关系,所以这位夫人和她交友圈中的人对其他贵族的态度很粗暴;还有那一位……”

安斯艾尔就像是在聊天似地逐个为莫尔加深社交对象的印象,提醒他该注意哪些人,该避开哪些人,有时候也聊聊某位小姐的长处。

莫尔起初很认真地在听,但是后来就有点不耐烦了,他对这些人全都没有好印象,也记不住名字。更重要的是,现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子。

他左顾右盼张望了一会儿,发现有一位年轻小姐正在看着他。

她和她的女伴一开始在说笑,但是目光和莫尔碰到就立刻撇开了她的朋友。

这位小姐穿过半个舞池来到安斯艾尔和莫尔的面前,她的呼吸还很急促,也可以看到在那缀着亮片的半幅眼罩面具下的双颊正绯红着。

连莫尔都看出来,这是法兰西斯·帕特里克斯小姐。

“是您吗?安斯艾尔伯爵,还有马伦先生。晚上好,我真幸运在这么多人中看到了你们。”

“亲爱的法兰西斯小姐,您今晚真漂亮。”

莫尔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她的手背,法兰西斯没有急着把手抽回来,她微笑着说:“这机会多难得,能和我跳个舞吗?”

“呃……”

莫尔犹豫了一下,他看了安斯艾尔一眼,表示自己可能还不行。

可这个眼神让法兰西斯以为他是在征询安斯艾尔的意见,因为伯爵总没办法和她跳舞,所以这位先生觉得自己去快活了会让他的堂兄感到难过。

“噢,亲爱的伯爵,我们只跳一支舞。”

莫尔是希望安斯艾尔替他拒绝这热情的姑娘,可安斯艾尔的目光正看着别处呢。

他听到法兰西斯的恳请后居然说:“去吧,马伦,去陪陪这位小姐,一首曲子正开头。”

“太谢谢您了,我真高兴。”

“请高高兴兴地去吧,我看到您的表兄瓦尔特先生也在那边看着您,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莫尔很不情愿地被法兰西斯拖走了,他们融进舞池,那是一支非常优雅的小步舞,安斯艾尔的确教过他怎么跳。

就在这两个年轻人步入舞池后不久,安斯艾尔来到了身穿军官服的瓦尔特身边。

他之所以走过去是因为有另一个男人正在和瓦尔特聊天,他们互相碰杯,一起看着舞池中的人群。

“晚上好,瓦尔特先生。”安斯艾尔朝他举杯,然后又向他身旁的男人示意,“您好,摩利斯侯爵。”

伯爵的特技是对认人很有一套,即使对方戴着面具。

那个叫摩利斯的男人有一头参杂着几缕白色的棕发,大约四十多岁,只看下半部分的脸也让人感到很严肃,打招呼的时候嘴角没有一点笑容。

“晚上好,安斯艾尔伯爵。”

瓦尔特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说:“我正在和典狱长先生谈您堂弟的事呢。”

安斯艾尔不动声色地笑着说:“都谈了些什么?可别去相信他的鬼话,他喜欢开玩笑,那全是骗人的。”

“可我和摩利斯先生都觉得很有意思,您不找他过来让我们的侯爵大人认识一下吗?”

摩利斯侯爵的脸上根本没有什么觉得很有意思的表情,他刻板得叫人害怕。但是或许就是这么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才可以轻松地管理一整个监狱,囚犯们只要看到他那张严肃的脸就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现在恐怕不行。”安斯艾尔把目光投向舞池说,“马伦刚和您的表妹去跳舞了,一时半会儿大概没法结束,我们还是来听听摩利斯先生的近况吧,听说有个逃犯从监狱里逃出来,有这件事吗?”

“是的,您的消息真灵通。”

典狱长先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稳重,就像沉重的牢门那样发出让人无可奈何的声响。

“我听法兰西斯小姐说起过,而且……”

安斯艾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发颤,他说:“而且那时候我刚好在街上,目睹了那场混乱。”

“您看到他了?”

“不,没有,如果我看到他,现在我就没法站在您面前了,光是听到那吓人的声音就让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侯爵大人,您的下属大概能证实这件事,他答应我一定会很快把犯人给抓捕回来,现在您来告诉我,那个犯人归案了吗?”

“很遗憾,被他逃走了。”

“上帝,这真是个坏消息。”

安斯艾尔用他的声音表示内心的害怕,他表演得很好,如果瓦尔特能碰到他,就会发现他连身体都在发抖。

“太可怕了,您能给我点安慰,告诉我他犯了什么罪吗?我希望他至少不是个杀人犯。”

“这次我可以给您好答复了,这个男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政治犯,他和他的同党煽动那些下贱的工人造反,就在三年前,那事情闹得还挺大,您知道吗?”

“是的,我略有耳闻,但知道得不详细。”

安斯艾尔握着酒杯的手指有一点发白,瓦尔特显然注意到了,他从不会放弃任何一次观察安斯艾尔的机会,希望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判断出他还能活多久。如果安斯艾尔还没有和他表妹结婚就先去见了上帝,那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失落的事了。

“安斯艾尔伯爵,您又不舒服了吗?瞧您的手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我很好,只是因为摩利斯先生说的事而感到紧张。”

“紧张?”

“是的,但现在已经好了,那只是个政治犯,我放心了。哦,这样说对摩利斯先生是很没礼貌的,可您真的让我安下了心,请和我干杯。”

他把自己的杯子在摩利斯侯爵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后者的目光依然冷漠。

“政治是很麻烦的事,但他是个政治犯至少就不会像罪大恶极的犯人那样闹出流血事件来。”

“和您想得刚好相反。”

摩利斯侯爵说:“他和他的同党一起越狱,他们得到了一支枪,就从我的部下那里,而且还打伤了一个看守,不过我的部下为他共事的朋友报了仇。”

“他也打伤了逃犯?”

“不,他打死了一个。”侯爵的目光毫无热意,就像在谈论什么杀鸡宰羊的事。

“但是另一个逃走了,我们正在追查这事。”

“请恕我多嘴,您知道逃走的那个长得什么样子吗?”

“您对此很感兴趣。”

安斯艾尔的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巧妙的笑容,就像是被抓到了把柄的孩子那样。

“瞧我,尽想从您那里挖出些别人都不知道的隐私来,我想透露给为此事惶惶不安的小姐们以博取好感,如果不方便,请保守秘密吧。”

摩利斯侯爵望着他说:“长相方面确实有些模糊,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他逃出去的时候像个野人,在监狱里可没人会去关心犯人的长相。不过经验很重要,有可能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但也有可能他就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舞曲结束了。

巨大的舞池中人人都在向自己的舞伴行礼,从这儿看过去,可以看到法兰西斯和莫尔也正在做同样的事。

“马伦先生真是讨女人的欢心。”

瓦尔特有点酸酸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安斯艾尔回头看了一眼说:“他其实很害羞。”

“我看到了,整支舞他都僵硬着身子呢。”

诚如瓦尔特所言,莫尔非常小心谨慎地在跳这个舞,他回忆每一个安斯艾尔教他的动作,努力模仿一位有教养而熟悉舞步的绅士。

虽然比起其它舞者来显得生涩,但是法兰西斯却认为这是一种优雅的表现,他认真极了。

“您喜欢这舞吗?”

莫尔回答说:“有点闷。”

“是啊,其实我挺喜欢热烈的舞蹈,而且适合大家在一起跳。”

年轻活跃的公爵小姐脸色红润,显然还没有过瘾。

“能再陪我跳一曲吗?”

“……您不会觉得累也不闷?等一下,我有个好主意。”

他对美丽的姑娘松开了手,挤出人群来到乐队面前。

法兰西斯看到他向其中一人说了些什么,而对方也点头表示同意。

当莫尔再次回来牵住她的手时,整个大厅里响起了一首热烈欢快的曲子。

第20章 注目礼和掌声

人们被吓了一跳。

音乐是忽然响起的,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做出反应。

法兰西斯刚开始还有点惊奇,但很快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就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莫尔说:“我觉得这才算得上是跳舞。”

他拉着法兰西斯的手,热情奔放。

“不用担心脚步,这很容易,谁都能跳。”

他们绕着舞池转圈跳跃,法兰西斯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说:“噢,慢点马伦先生,我快跟不上了。”

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周围的人,原本还对这并不高尚的舞步感到鄙夷的人也逐渐加入进来。

一个假面舞会,戴着面具就好像别人都认不出来。

自欺欺人有时也会有好处,大厅中很快就被一片愉快兴奋的嬉笑声淹没了。

安斯艾尔望着那疯狂的一幕,女士们华丽的裙裾就像一阵阵风一样席卷而过,他原本已经放松的手指又骤然抽紧了。

瓦尔特露出戏谑的笑容,他语调轻松地说:“啊,您的堂弟真是个令人惊讶的人,摩利斯侯爵您觉得呢?瞧他把那种粗鄙不堪的舞跳得多好?”

“他准是疯了。”

安斯艾尔喃喃地说道。

是的,他准是疯了。

安斯艾尔原本以为这很不起眼,把莫尔放到人群中,最多只是远远指一下当作介绍就算蒙混过关了,可现在还有谁的目光不停在他身上。

这个把脑子忘在了别处的傻瓜。

伯爵快把手里的杯子给捏碎了,摩利斯侯爵正在看着呢,还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瓦尔特。

他现在满脑子回荡的都是典狱长说过的话。

“经验很重要,有可能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但也有可能他就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

摩利斯认出来了吗?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难道是没有认出来吗?

安斯艾尔不断地想从那位没有一点表情的侯爵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但是他失望了,摩利斯侯爵只不过像是在看一场表演一样看着舞池。

瓦尔特在这时又火上浇油地给了安斯艾尔一下:“伯爵,等这一曲结束了,让马伦先生过来和我们聊上两句吧,他的风趣幽默可能是这个舞会上唯一的亮点。摩利斯先生百忙之中才抽出点时间来出席舞会,以后可不一定能有这种好机会了。”

“我想侯爵大人是不会对那种浮夸的人有兴趣的……音乐太吵了,我感到有点不适,请让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编造了一个顺当的脱身的借口,但是瓦尔特显然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真是的,您每次都这样,让我来扶着您吧,曲子马上就结束了,坚持一下亲爱的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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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把手伸过来试图要去扶他的肩膀,但安斯艾尔把他推开了。

他的脸色微红,那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对瓦尔特的阻挠和纠缠不休感到愤怒,这个男人是存心想要给莫尔制造点麻烦。

在那位典狱长的面前稍微造谣生事一下,谁都可能会惹上是非。摩利斯侯爵看人的方法是很奇怪的,他总是很容易就把别人当成罪犯。让安斯艾尔担心的是莫尔本来就是犯人,而且很有可能被认出来。

“我为我这无用的身体向您道歉,但是请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当是给我留下点尊严,瓦尔特先生。”

精骑兵团团长被推开的手一直留在半空,他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说:“好的,好的,请便。”

这是安斯艾尔第一次对瓦尔特表现出强硬的态度,在此之前他总是装得对他束手无策。

虽然也曾对莫尔说过不要惹恼了这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是今天他自己却有点按耐不住了。

就在安斯艾尔转身的那一刻,奔放的舞曲奏响了最后一个音节,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一时间就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瓦尔特放下酒杯,他站在台阶上一下一下地鼓掌,好像刻意说给安斯艾尔听似地大声喊道:“为马伦·克莱斯特先生鼓掌,您是这个舞会的灵魂。”

随着他的掌声和话语,大厅中跟着响起了一片鼓掌的声音,场面热烈得无法形容。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莫尔,他同时被二十几位夫人赞扬着。

法兰西斯一边喘气一边拍着手掌,她的眼睛被幸福快乐的笑意给填满了。

安斯艾尔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莫尔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从无数人的肩膀和头顶越过,最后落到了伯爵的眼中。

可这微妙的视线被打断了,安斯艾尔转过头去看着那位典狱长。

摩利斯侯爵深不可测的目光也正停留在莫尔的身上。

“这是我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

介绍在半受胁迫的状态下进行,瓦尔特似乎抓住了安斯艾尔不情愿的痛脚,不断地在摩利斯面前谈莫尔的事。

舞曲结束之后,法兰西斯和莫尔就一起被叫到了典狱长的面前。

“向摩利斯侯爵大人问好,小姑娘。”

法兰西斯还没有静下心来,她听了瓦尔特的话立刻低身行了个礼,然后打开她的扇子小小扇了两下。

莫尔望着这个严肃的男人,半幅眼罩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

“亲爱的表哥,您把侯爵先生的身份都给说出来了。”

“啊,是啊,我都忘了。”瓦尔特故意笑了笑说,“不过我还保留着一点呢,我可没对马伦先生说出摩利斯侯爵是位嫉恶如仇的典狱长。”

“瞧您,准是故意说漏嘴的吧。”

法兰西斯用扇子挡住了自己的嘴轻轻笑了起来,在她眼中,她的表兄是个风趣幽默的男人。

安斯艾尔站在莫尔身旁,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当瓦尔特说到典狱长的时候,莫尔全身都震动了一下。更明显的是他的目光改变了,安斯艾尔看到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愤怒的征兆。

这是很出人意料的,通常一个逃犯听到典狱长的名字时都会显得心虚胆怯,可是莫尔显然是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焰,像是要把对方烧尽似的。

安斯艾尔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他知道这样下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在摩利斯侯爵的面前,这么做简直就是自杀。

急智。

是的,他需要急智来摆脱这个困境。

安斯艾尔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到有位侍者正端着盘子从他身旁经过,于是适时地伸手碰着了莫尔的肩膀。

他只喊了一句:“马伦……”

声音让莫尔转开了视线,连摩利斯、瓦尔特和法兰西斯也一起转过头来看着他。

安斯艾尔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中身体一晃向后倒了下去。

莫尔惊讶地望着他,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要伸手去抓住他,但他的手指仅仅只是碰到了安斯艾尔的指尖。

在那一瞬间,安斯艾尔看到莫尔眼中的怒火全都消失了,他的蓝眼睛里只有纯洁直率的关切剧烈地迸发出来。

法兰西斯在一旁发出了一声惊叫,就在这叫声中,安斯艾尔把自己重重地摔到了那位侍者的端着的酒杯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玻璃打碎的声音。

“噢,上帝。”

莫尔赶过来,他看到安斯艾尔紧闭着眼睛,脸色是苍白的。

他摔下去时发出的声音那么响,在场的人被那个声音吓到,全都停止了交谈。

法兰西斯用手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紧靠着她的表兄不停地喊着上帝。

莫尔扶起安斯艾尔,手指碰到他的后脑摸到一片血红。

“不不,请不要和我开玩笑。”

他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手上的血。

“医生,这里需要医生。”

摩利斯侯爵走过来递了块手绢给他,他看也不看就抢了过来。

莫尔用手帕按着安斯艾尔的伤口,但听他说:“没事的,只是撞了一下,我还能说话不是吗?别大惊小怪的,现在请带我回去吧马伦,我们把大家都吓坏了。”

“别说话也别乱动,我按不住伤口了。”

他看到安斯艾尔对他示意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很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各位,请让一下。”

“马伦先生,您得找医生。”

“我知道,我会的。”

莫尔一边回答一边抱着安斯艾尔往外走,他走得跌跌撞撞,周围的人都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法兰西斯用手擦着眼泪,她把头靠在瓦尔特的肩膀上,瓦尔特用力搂住她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没关系,只是小伤,伯爵不会有事的,你明天就能去看他。”

瓦尔特一边安慰他的宝贝表妹一边望着莫尔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起初以为安斯艾尔是在演戏,他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就喜欢哼哼几下,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以瓦尔特的想法,没有什么人会故意把自己伤得那么重,除非他有什么攸关性命的事情要隐瞒,否则谁也没法对自己下这种狠心。

瓦尔特猜不出安斯艾尔这么做的原因,所以暂且相信了他真的是因为体力不支才倒下的,他刚才不就说感到有点不舒服吗?

法兰西斯在他的怀里感觉好些了,她抬起头来祈求得到安慰。

“伯爵没什么是么?他只是摔了一下,我们小时候都摔过跤。”

“是的,安斯艾尔先生不会有事的。”

瓦尔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她一下,如果伯爵现在死了,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骑士转过头来,看到站在一旁的摩利斯侯爵一言不发地端着酒杯,他的杯子里早就已经空了,可这位先生却好像完全都没有发现一样。

人们回过神来,舞会就在一种仿佛被扑灭了烈焰,只剩下一点火星的残余气氛中不怎么热烈地继续下去。

第21章 谢礼

莫尔扯掉脸上的织缎面具,也把安斯艾尔的面具揭下来。

他尽量小心地让受伤的人靠在他怀里,避免被颠簸的马车震到。

安斯艾尔的脸色就像纸一样白,但是他又没有失去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您为什么这么做?”

莫尔的声音干涸得叫人难过,安斯艾尔回答说:“别惹我生气。”

“惹您生气……我做了什么?”

“求你别说话。”

安斯艾尔闭上眼睛,他感到很累,需要在睡眠中获取一点安详的力量。

这个时候如果和莫尔对话,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发脾气,他需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来处理这件事而不是在这个晃荡的车厢里。

那家伙居然还敢不断地问他干吗这么做,难道他做了多余的事吗?

莫尔闭上了嘴,开始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马车一直回到伯爵府邸,安得烈和仆人们要开始忙碌了。

他们将找到的最柔软的垫子全都堆在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伯爵安置在上面。

可是一切安顿好了,安斯艾尔却禁止他们去找医生。

“请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让我感到头晕。这没什么,只是擦破了点皮,已经没有在流血了。请让他们散开吧,安得烈,别围在这儿了。”

“您确定吗?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安得烈担心地望着他的主人,莫尔则在一旁保持着安静。

“莫尔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碰上暴徒了吗?”

“没有。”

安斯艾尔看着他对面的人,然后对安得烈说:“您下去吧,时间很晚了,去睡觉吧。”

安得烈又站了一会儿,但是他最终还是遵从了主人的命令。

管家打开门又关上门,把莫尔留在了房里。

这个温暖的卧室看起来还很平静,但是当事人感觉到一种神经质的激动情绪在来回撞击着。

“您今天差点暴露了。”

莫尔不作声,但是他的双手却紧紧蜷成一团,安斯艾尔还能听到骨节发出来的咯咯声。

“您遇到了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吗?”安斯艾尔说,“请坐吧,莫尔·柯帝士先生,我请求您坐下。”

莫尔离开了他倚靠着的小橱柜走到安斯艾尔的床边,在一张曲腿的缎面椅子上坐下来。

“说说您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安斯艾尔的语调充满讥讽,莫尔看得出他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存心要找茬吵架。

如果在平时也就算了,但是莫尔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实在不想和他斗嘴惹他生气。

他低声说:“我和法兰西斯小姐跳舞了。”

“噢,我都忘了这件事。”安斯艾尔用像是对待敌人一样冰冷而干燥的声音说,“您还跳了舞,是指那种发疯一样的民间舞吗?我有警告过你吗?在出门之前我是否说过不要做出格的事?你干吗拉着那姑娘发疯?还是说你爱上她了……”

“我没有!”莫尔大声说,“我只是想让她高兴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别忘了您的身份,你是个逃犯,记住了,不要总是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安斯艾尔感到自己的头部一阵阵抽痛,但他不可抑制地想要痛斥莫尔一顿。

他差一点就给毁了。

“看见摩利斯侯爵了吗?你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克星却还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摩利斯侯爵,摩利斯典狱长,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你重新滚回监狱去,这辈子别想再出来了。”

莫尔再度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安斯艾尔纹丝不动地瞧着他说:“你干什么?我只是提到摩利斯侯爵的名字,你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是他下的命令。”

莫尔的声音激动,但他的身子却像雕塑一样毫无反应。

他说:“是那个男人下令开枪,他杀了我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

莫尔吃惊地看着安斯艾尔对此表现出来的冷淡和漠然,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愤怒的表情,简直就快要丧失理智了。

“那又怎样?您是位真正的贵族吧,从来都不会有人拿枪对着您。您衣食无忧,生命也不会受到威胁,您的朋友全都将安安心心地死在舒服的床上,那我呢?您大概是不会了解平常人的生活的,谁被关进监狱,被拷打、受侮辱,并且永远成为阶下囚,这些都和您没半点关系,既然如此,您又何必煞费苦心地演这出戏给那位典狱长大人看呢,直接把我交给他就行了。大人,我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个囚犯,虽然逃走了,但还是个囚犯,这条命还不如路边的一条狗。我说完了,很抱歉让您为我受了伤,如果您想回敬我一记耳光什么的就请便,我不会躲开。”

他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脸色也成了一片激烈的红色,但是安斯艾尔却只是看着他。

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莫尔冷静下来,伯爵的眼睛就好像在抚弄着一只狂暴的野兽肚子上的软毛那样温柔。

“请考虑一下。”

安斯艾尔说:“再多考虑一下吧。”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当您觉得愤怒的时候,就多想想您的朋友,不要每次只想到表层就放弃了,您想到深处了么?”

“不,我不愿去想。”

安斯艾尔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忽然向他伸出了手。

“过来扶我一把好么?我快陷下去了。”

莫尔过来把他从柔软的垫子里拔出来,又为他垫高了枕头。

“现在你是否觉得有点奇怪呢?”

“是的,我在奇怪为什么您的手还没有朝我的脸上挥过来。”

莫尔为他拉上点被子,但是安斯艾尔的手却捧住了他的脸。

他的手指穿过莫尔的头发,然后抓住他看着他。

“你被什么人关押起来,被拷打、受侮辱,成为了什么人的敌人,这些都不重要。从现在开始,你只要记住一位永远活在你内心深处的朋友,记住你是我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的堂弟,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想要复仇,也需要有一个过程,在那之前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你是谁,不要让他们有任何机会伤害你,明白吗?请牢牢地记在心里,我并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帮你。”

“那是因为什么?”

莫尔倾下身子的时候感到自己头昏脑涨,耳边嗡嗡作响。

安斯艾尔在他的额头亲吻了一下,说:“是因为感谢你。”

他准是撞到头了。

莫尔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楼下。

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回房去睡觉,而不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

墙边的钟敲响了十二次,经历了一个如此疯狂而又波澜壮阔的舞会,谁都会感到精疲力竭只想睡觉。

可是莫尔却完全忘记了他的床和那柔软舒适的枕头。

他用冰冷的手指按着自己的额头,那里就像是发烧一样传来了热度。

是因为感谢你。

一个人为了感谢他而付出一份谢礼,帮助他渡过难关,可问题是莫尔对于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令他感激的事却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他琢磨了快有一个小时了,可还一点儿都没有弄明白呢。

这个年轻人苦恼地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寻求答案,但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把它归结为:伯爵先生撞到头了。

安斯艾尔一定是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才会神志不清地说出感谢他的话来。

莫尔回想从开始到现在自己和安斯艾尔相处的种种,他们总是在闹别扭,实在谈不上谁对谁施予了恩惠。如果要严格计算,可能还是自己所受的好处比较多些。

他站起来又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开始到处找安得烈。

“管家先生,您睡了吗?”

“不,我还醒着,今晚得看着伯爵。”安得烈开门让这位坐立不安的年轻人进来,他看到莫尔神色古怪,于是问,“您怎么了?伯爵大人出了什么事?”

“……我想有点严重。”莫尔皱着眉说,“您去看看他吧,他也许把脑袋撞坏了,我们应该找个医生来给他看看。”

“可他刚才还说很好,而且也没有再流血了。”

“您又不是医生,怎么能下这样的定论呢?有时候我们见到一个人撞伤了,表面看起来没事,可里面就说不准了。”

“请镇定一点,先告诉我大人怎么了?”

“他开始说胡话了。”

安得烈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他说什么呢?”

莫尔回答:“他说他感谢我。”

“哦……”安得烈把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怎么了,管家先生,您不打算上楼去看看吗?”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

安得烈给莫尔端了张椅子,并且说:“请坐一会儿吧。”

莫尔坐下了,他喃喃地问:“那不是胡话?”

“我想不是。”

管家露出了微笑:“让我惊讶的是,伯爵大人很难得地说了一次真话。”

“但是我做了什么?”

“是啊,让我们来好好想想,您都做了什么。”

安得烈在他对面为原本只点了一支蜡烛的烛台又添上两支,他的目光并不是炯炯有神的,但却闪着细碎而睿智的光。

“莫尔先生,您有没有遇到过给您带来光明的人呢?”

“是指哪一方面。”

“心灵上的,某些人可能会占据您的灵肉挺长一段时间。当我们出生时,上帝把光分给我们每个人,所以人人都拥有自己的那一份光亮,这些光亮会随着我们成长而产生变化,或者增加,或者减少,有人看到了悬崖绝壁就干脆放弃,把它给熄灭了。”

莫尔有点艰难地思索着安得烈的话,他说:“那么伯爵说的是……”

“您把你的光芒分给他,所以他说感谢您,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是……”

莫尔还不太通晓高贵的人之间应该如何交流,虽然安得烈说的话并不深奥,但他还是难以理解。这些话可不像表面读起来那么通顺,只要把头盖骨打开放进阳光就行了。

他停止了刚才想说的话,然后看着自己的手。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安得烈也看着他的手,他回答说:“心安理得地接受。”

第22章 一位访客

可怜的安斯艾尔伯爵在舞会上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发起这次假面舞会的安娜贝尔·格拉契亚小姐为了表示她照顾不周的的歉意——虽然那并不是她的错;这位小姐为了表示她的歉意特地准备了华丽的礼物,并且亲自驾着双轮马车来看望伯爵。

那些不甘落后的夫人和小姐们也纷纷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抽出一部分来购买慰问品和美丽的鲜花,安得烈为了方便,从午后开始就把大门一直开着。

安斯艾尔的伯爵府邸现在就像公园一样向公众开放。

莫尔望着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些壮观而夸张的礼物,担心总有一天它们会坍塌下来。

女士们总是很热情,特别是对着一个年轻英俊又很不幸的男人。

在一切都很完美的时候来上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幸,这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事,妇人们的母性和同情心全都不可救药地发作起来。

但是最让安斯艾尔头痛的并不是女士们身上的香粉味,也不是一刻不停地躺在床上装病。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连那些并不怎么叫人愉快的家伙也全都趁此机会登门造访,以此表示自己并没有被流行拉下。

这些讨厌的人当中,以瓦尔特·亚尔弗里德先生为最。

某天早上七点的钟声刚响,一辆四轮马车就顺着对面大街的坡道下来了。

瓦尔特从车厢中出来,他的车夫把马车赶到毗邻的街道上等着,这是个好现象,表示这位先生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毫无骑士风范的骑兵团长拉响了门铃,这个时候克莱斯特伯爵府还没到开放的时间呢。

安得烈让仆人去开门,他故意装作很忙晚了一步,没能亲自殷勤地迎接瓦尔特先生。

“您来得真早,亚尔弗里德先生,太阳都赶不上您的速度快。”

“您真是风趣,管家先生。”瓦尔特弹了弹帽子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他露出一个不怎么热切的微笑说,“我刚好路过这里,顺便来探望一下伯爵,他好些了吗?”

“我代替我的主人感谢您,伯爵大人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能坐起来吃饭了。”

安得烈热情地为瓦尔特带路,客人穿过前厅和客厅,跟着管家上了楼。

“大人,亚尔弗里德先生来看您了。”

“请进来。”伯爵在里面回答道。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瓦尔特走进卧室的时候看到安斯艾尔正躺在床上,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但是比起平时的苍白又有一点异样的潮红。

“噢,亲爱的瓦尔特先生,您能来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是真的吗?伯爵,我还以为打扰了您的睡眠会让您不高兴呢。”

瓦尔特看了一眼安斯艾尔的脸说:“您的脸色似乎还不太好,上帝为我证明,如果我知道您当时真的不舒服,我决不会强迫您站着的。”

他做出了非常诚恳的歉意表情,但是话语中却着重强调了“真的”这个词。

安斯艾尔望了他身后的安得烈一眼说:“请为我们把门关上,瓦尔特先生看来要和我谈上一会儿。”

“是,大人。”

安得烈关上门出去了。

“请坐吧,瓦尔特先生,您要是总站在我床前,那我也不得不站起来陪您了。”

瓦尔特随随便便地把帽子放在身旁的桌子上,然后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伯爵,我并不是想要抱怨什么,可您的身体还真是虚弱。”

“家族遗传的不幸。”

“这太糟了,您是真的非常不幸。”

“是的,我受到身体所累,看来以后应该减少出席正式场合的次数,以免影响了别人的兴致。”

瓦尔特叉着两条腿,他看着安斯艾尔的眼睛说:“您知道,我是顺路过来看望您,之后还得要去别的地方,所以多余的慰问话就不说了,请您直接答复我吧。”

安斯艾尔知道他迟早要问出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装作懵懂地问道:“您想要什么答案,我最近浑浑噩噩的,都快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亲爱的伯爵,请不要再装傻了。”

瓦尔特挑了一下眉毛,他凑近了问:“我上次向您提过,关于和我表妹法兰西斯结婚的事,您想好了吗?”

“瓦尔特先生,您在这个时候向我重提这件事,我只能说很抱歉。”

安斯艾尔皱着眉说:“为了法兰西斯小姐的终生幸福着想,我怎么能用这样的身体去拖累她呢,请原谅我吧,恕我不能答应这件事。”

瓦尔特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是安斯艾尔预料之中的表情。

计划落空的失落感是很难掩饰的,看得出来瓦尔特非常想要把他的宝贝表妹当作诱饵来勾引这位单身又富有的年轻伯爵,可问题是他一开始就搞错了。

如果从安斯艾尔的身上去掉病弱这个因素,那么他和其他有钱的年轻贵族相比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瓦尔特去期待的优势了。

安斯艾尔非常遗憾地望着他,眼睛里盛满了难以形容的忍痛割爱。

虽然伯爵自己也曾经开玩笑地在私人餐桌上说过“和法兰西斯小姐结婚”的话,但现在已经到了可以没有顾忌地回绝瓦尔特的时候了。因为那位姑娘显然找到了新目标,虽然那个目标也是令安斯艾尔感到棘手和不痛快的,可至少现在回绝不会伤了她的心。

谁又能保证姑娘们什么时候会再一次改变心意呢。

“您拒绝了……”瓦尔特皱着眉说,“不再考虑一下了么?”

“很遗憾,我无法答应您。”

瓦尔特非常不情愿地放弃了,但是令安斯艾尔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忽然露出一种明显而刻意的戏弄表情。

“那好吧。”他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来继续烦着您了。”

安斯艾尔看到他站起来,还以为他是要告别,但是瓦尔特却走过来,走到床边弯下了腰。

他一只手放在床架上,另一只手就压着床沿,柔软的床很明显往下沉了一些。

瓦尔特的目光像出弦的箭一样,直射到安斯艾尔的眼睛里。

伯爵从那双隐含着官能性暗示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不良企图,或者说这个男人正打算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为刚才被拒绝而受到的打击作出点小小的报复。

我们不得不承认,瓦尔特·亚尔弗里德是个情场老手。

这不仅仅是指在对待女人这一方面,他贪图享乐,出入舞厅和歌剧院,随心所欲地伤害风化,把时间和精力全都花费在娱乐场而不是校练场上。

安斯艾尔了解到他寻欢作乐的对象不只是歌剧院的小姐,也包括她们的男同伴,甚至是她们的兄弟。

“伯爵,告诉您一个秘密。”

瓦尔特的嘴唇快碰到他的耳朵了,安斯艾尔往旁边退了一点,但是那位情场高手毫不气馁地继续逼近,都快爬到他的床上来了。

“您不想听吗?是关于那个逃犯的事情,我还以为您很有兴趣呢。”

安斯艾尔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停止了躲闪,转过眼睛来望着瓦尔特。

“那个逃犯怎么了?”

“他没怎么样,瞧您,立刻就来了兴致,这是您的怪僻好么?”

安斯艾尔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知道瓦尔特只是想捉弄他,并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八成是想用逃犯的事情来吓唬他,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样子然后肆无忌惮地进行一番嘲笑。

害怕得发抖,这也正是安斯艾尔惯用的武器。

他僵直着身体不动,任由瓦尔特凑在耳边说话。

“我本想您和我的表妹结婚,我就可以像对待自己的手足一样关心照顾您,可您却拒绝了。”

瓦尔特继续说道:“像那样的逃犯有什么可怕的,您将永远得到精骑兵团团长的庇护。”

安斯艾尔露出了受辱的表情,他知道瓦尔特就希望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瓦尔特先生,请别再说下去了。”

伯爵愤怒地把脸转过来说:“您刚才说的是庇护,请不要说这样令我感到羞惭的话,虽然我没法和您相比,但身为男人我也同样拥有自尊。”

“我伤了您的自尊吗?”

瓦尔特退后了一点说:“您看看,您是多么脆弱多么无助,难道您从来没想过找个人来照顾您吗?这么多年您一个人独自生活,难道从来不会感到寂寞吗?”

“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而且我也不寂寞,现在马伦会照顾好我。”

“啊,我都忘了,您的堂弟马伦先生,他什么时候再出海?”瓦尔特微笑着说,“您可别再让他去那种危险的小岛了,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幸运能靠着牺牲朋友而逃出来。”

安斯艾尔在被褥中握紧了手,他感到一阵头晕,不知道是因为瓦尔特的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但这种不适在他的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安斯艾尔好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像是不敢惹怒这个男人似的流露出了一种胆怯和近乎求饶的表情。

“请放过我吧,瓦尔特先生,即使我拒绝了您的恳请,那也是出于我的善意,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瓦尔特从他的肩膀上捡起一缕头发,并把他放到鼻子底下,他的嘴唇碰到了发稍,但安斯艾尔的肩膀一动就把头发从他的指尖抖下去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伯爵的声音已经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瓦尔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干吗要让这病恹恹的男人娶他的表妹,安斯艾尔从哪方面来看都是那种懦弱无用的人,稍微逗弄他一下就会立刻生气,可是偏偏又不敢发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抑郁得让身体日渐垮下来。

瓦尔特无疑是个对男人和女人同时有着强烈兴趣的人,即使失去了第一个目标也没能忘了继续追求第二个,他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眼睛看着安斯艾尔的侧面。

他苍白的皮肤下涌动着薄弱的血色,僵硬的身体就像是被古老的魔法冻结了一样。

“瓦尔特先生,您不是还有事要办么?请不要耽搁了。”

“是的,我这就走。”瓦尔特回答。

他放在仿哥特式床架上的手回过来抓住了安斯艾尔的脖子,手指稍稍用力把他的脸转过来,然后在伯爵的脸颊上印了一个长长的吻。

安斯艾尔一下子就把头转开了,他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

“礼貌。”瓦尔特认真地微笑着说,眼睛里全都是放荡戏弄的笑意。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帽子戴上,又向安斯艾尔行了个礼。

“祝您早日恢复健康,伯爵先生,我下次再来看您。”

安斯艾尔没有说话,他看着瓦尔特走到门边又忽然回过头来说:“忘记了,我是特地给您带来好消息的,那个逃犯……摩利斯侯爵说,他很快就能捉到他了,请安心吧。”

房门就这么关上了。

安斯艾尔望着紧闭的门,他的表情是平静的,如果瓦尔特是想戏弄他,他自己又因为感到受戏弄而生气,这次就算彻底输了。

安斯艾尔并不生气,不,或者说他并没有生很大的气,对于那个说是“礼貌”而实际上过于暧昧的吻也没有过多地放在心上,他将要付出努力的是瓦尔特最后留下的话。

典狱长开始行动了吗?

他要怎样展开他的行动?有了线索吗?

要解决这些亟待思考的问题就像考古学家们尽力去搜刮古代遗迹上的文字一样困难重重,解决起来更是头绪全无。

但瓦尔特显然是知道得较多的一个,安斯艾尔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远远避开这个让人讨厌的人,现在看来,也许稍微把距离拉近一点能知道更多的事。

虽然那实在太讨厌了。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安得烈,您把那位先生送走了?”

“是的。”安得烈进门来说,“但是有更棘手的客人来了。”

“说吧,告诉我是谁。”

安斯艾尔用手揉着自己的额角,他听到他的管家回答说:“是摩利斯侯爵,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典狱长大人。”

安得烈望了一眼窗外说:“刚看到侯爵的车从街角那儿过来,现在该到门口了吧。”

第23章 线索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位摩利斯侯爵的了解还仅仅只停留在那张半幅面具上。

我们甚至无法为读者勾勒出一个确切的形象,这位令人生畏的先生在一个情况复杂的假面舞会上登场,戴着面具、寡言少语,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安得烈把典狱长大人即将到来的消息告诉安斯艾尔的时候,伯爵所有的思路全都中断了。

他忘记了刚才瓦尔特的所作所为,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装病,几乎就要从床上跳起来。

“安得烈,告诉我莫尔在哪儿?”

“在他的房间里,还睡着。”

“您得保证让他睡着,侯爵离开之前别让他出来。”

“是的,大人。”

“现在去吧,去开门,但让他在客厅里等。”

安得烈答应了,他下去安排一切,安斯艾尔自己起来穿上衣服。

他感到头晕,但还是勇敢地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说:“好吧,现在您的考验到了。”

楼下传来拉动门铃的声音,安斯艾尔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下了楼梯。

“摩利斯侯爵,我真没想到您会来。”

一个穿着天鹅绒和绸缎服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客厅里,听到安斯艾尔的声音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可以详细形容一下这位先生的长相了,他在假面舞会上的露面太简短而且太模糊,以至于让人无从入手。

摩利斯侯爵有一张非常严肃的脸,眼睛细长闪动着锐利的光,一个典型的希腊人的鼻子,嘴唇就像刀刻出来似的,不说话时让人感到他的上下嘴唇大概从没有打开过一样紧闭着。

安斯艾尔丝毫不奢望摩利斯先生会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只要典狱长不露出怀疑他是犯人的眼神就已经足够令人欣慰了。

安得烈推出一张舒适的椅子,为他的主人和主人的客人做了最好的聊天准备后就消失在了客厅的门口。

“您看起来好多了。”

侯爵用不怎么动听的声音起了个头。

安斯艾尔微笑着说:“我总不能老躺在床上,即使是健康人整天躺着也会被闷坏的。”

“所以您就起床了吗?”

摩利斯侯爵环视了一下四周,他直截了当地提到:“您的堂弟马伦先生不在么?”

“他出门了,今天可能不回来,您找他有事?”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

安斯艾尔的内心正在琢磨典狱长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又竭力想从对方的神态中研究判断出侯爵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总不见得是特地来看望他的。

可是不管安斯艾尔怎么看,他都无法从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脸上读到他的内心,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交流下去。

安斯艾尔决定冒个险。

“侯爵大人,您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瓦尔特先生呢?他刚离开,可能和您擦肩而过。”

“没有,看来我们是错过了,瓦尔特先生也来过么?”

“是的,他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

安斯艾尔露出期待的表情微笑着说:“瓦尔特先生好心地告诉我,您就快抓到那个逃犯了,这是真的?您来看我,是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么?”

“瓦尔特先生这么说了?”摩利斯侯爵皱了一下眉,他显然对那个男人也没有多大好感。

“是的,他说了,您对此怎么看?”

“他说得对。”侯爵说,“我确实有了一点线索。”

安斯艾尔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但是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典狱长。

“能说说您的线索吗?哦,很抱歉,我又来了,但我只是好奇。如果那不能对外人说,就请您严厉地回绝我吧。”

“事实上,我正打算回绝您。”

摩利斯侯爵毫不客气地说道:“那虽然算不上是秘密,可一旦说出来就很可能会失掉这个线索。”

“听您话中的含义,似乎对我的诚意很不放心,您认为我会把您告诉我的事说出去吗?”

“伯爵,未来的事很难说。”摩利斯用他细长的眼睛望了安斯艾尔一眼,“就算是真正的预言者卡珊德拉也会被她的父亲和兄弟当成骗子,而我们这些对未来没有一点预知能力的人难道不应该更加小心谨慎些?人心难测,请原谅我对世上的一切都疑神疑鬼,这或许是我的职业病,等我捉回那个逃犯之后才告诉您整个追捕的过程吧,我相信很快您就能听个过瘾了。”

“希望如此……”

摩利斯又看了他一眼说:“请再原谅我另一个坏习惯,不要以为我是在盘问您,您上次说那个逃犯逃到街上的时候,您刚好在现场是么?”

“是的,我没法否认,警卫全看见了。”

“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侯爵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事实上才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男人就不见了。他不可能逃远,可附近又完全找不到人影,我们只能猜测他逃到某个不引人注意的房子里去了,但事后对周围的住所和店铺都进行了搜查却一无所获,他就这么消失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

典狱长继续说:“您应该知道,对于唯物主义者而言,世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不可思议,一切无法想象难以理解的事情只是因为没找对方向。我不会去相信什么凭空消失的解释,所以现在来设想一下,如果当时有人接应了那个逃犯,结果会怎么样呢?”

“您是说接应?”安斯艾尔皱着眉回答,“如果那个逃犯有人接应,他就能从容地逃走了。是的,我很肯定,当时的情况的确十分混乱,有什么人趁乱带走他也是很容易的。”

“大胆地承认吧,伯爵。”

摩利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让安斯艾尔的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愧是掌管整个监狱的典狱长,在逼问口供方面的手段是任何人也比不上的。

“您要我承认什么?”

“这里不是法庭,别紧张,就算您承认了也不会被判罪。”

“您要判我的罪?”

“如果您有意隐瞒了什么的话。”

“我隐瞒了什么事?”

“这我可不知道,警卫队看到犯人是朝您的马车跑去的,他们追过去就不见了,您不能提供一点线索吗?如果您明明看到他往哪儿跑了,或者您知道他在哪里却没有说出来,这将成为一项罪名,伯爵。”典狱长说,“不要为那些低贱的人犯罪,他们本来就应该待在监狱里一辈子。”

“您吓到我了。”

“我真不愿意那么做。”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看起来犹豫不决。

“摩利斯先生,如果我下定决心告诉您一些事情,您可以向我保证不说出去么?”

“您先说说看。”

“我确实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但请您相信我,一切全都是迫不得已。”

安斯艾尔愁眉苦脸地说:“那天我看到那个逃犯从人群中挤出来,就在我的车门前,上帝作证,以下的一切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在听,请继续说下去。”

“他来到我的马车前拉开了车门。”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上了车,还能怎样。”安斯艾尔好像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场面似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拿着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没法反抗。”

“所以您就屈从了?”

“我只能这样。”

摩利斯侯爵点了点头,又问:“接着你们去了哪儿?”

“那个可怕的男人胁迫我带他回家,就在您坐的那个地方。他换了衣服,还吃了一顿饭,拿走了十几个金币,您大概能从那些钱财上入手找到点线索。他威胁我不准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否则他和他的同党随时会来找我的麻烦。是的是的,他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住在哪儿,侯爵先生,请您让警察总监派警卫队来巡逻。”

摩利斯当然不会去找警卫队,警察还没有闲到放着逃犯不追来保护一个胆小鬼的地步。

“那么按照您的说法,您完全是个受害者了?”

“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我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把一切都告诉您,说不准这附近就有什么人在看着呢。在您抓到那个逃犯之前,难道不应该找些人来保护我么?”

“请放心,我想他只是吓唬吓唬您,我敢断定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党。”

“您确定吗?”

“千真万确,我向您保证您会很安全,而且您勇敢地对我说出了实情。这很好,应该受到嘉奖,那个恶棍将会在被捕的时候加上胁迫和勒索这两条罪名。”

摩利斯侯爵的目光深邃难测,他看着安斯艾尔的眼睛,而对方的眼睛里完全是一片担惊受怕的表情。

“请原谅我之前对您撒了谎,并且请相信我屡次向您探听逃犯的事完全是出于害怕。”

“我相信。”

典狱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确实相信。

因为一切都符合实情,从警卫们的报告来判断当时的情况,能够逃脱的唯一机会就是安斯艾尔的马车,而且这位懦弱的伯爵又很容易受控制,稍微用点小手段就能让他就范。

只不过这么一来,线索断了,那个逃犯往哪儿走了现在没人说得清。

摩利斯经验丰富,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追捕的人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楼上的大床上睡安稳觉。

在这位目光灼灼的典狱长临走之前,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伯爵当时的处境。

才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没有任何征兆的,也没有任何造谣中伤、恶意诽谤,可是摩利斯侯爵仅仅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就找上门来。他的经验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丰富得令人感到胆怯。

安斯艾尔低垂着眼睛,双唇紧闭着,带着心神不宁的表情让他的马车夫伯顿进来为他所说的话作证。

伯爵的心里藏了无数秘密,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慌张和恐惧完全让摩利斯相信他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

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是很少在大事上说谎的,他们总是忍不住就会把实情全都说出来为自己开脱,企求得到保护。

伯顿先生也一点都没有说谎,认真而诚恳地重复了当天发生的事。

他是个真正的老实人,连典狱长都不得不相信,如果这位木讷的先生也会造谣的话,世上就没有诚实的人了。

摩利斯侯爵专心一致地听取了各方面的证言,最后相信安斯艾尔说的是真话。

事实上伯爵只在最后撒了点小谎,大部分是真实的,这就让人无从怀疑他的诚恳。

但是对典狱长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服猜疑心,他可能得到了一部分真实的情报,可又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

一直以来他习惯于把所有人都当作猜疑对象,这范围虽然有点广,但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典狱长现在看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安斯艾尔因为受到了他的怀疑而显得非常难过,像是再也无力应付任何对话了。

他面色难看地坐在沙发里,用一种受了打击的目光望着摩利斯。

那种充满忧愁而又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祈求得到谅解的眼神连冷酷无情的典狱长看了都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请问我刚才告诉您的事,足以定我的罪吗?”

“不,请不必担心,正如您所说的,伯爵,您是受了胁迫,是受害者,所以完全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摩利斯很出人意料地安慰了他一下:“更何况您还被抢走了不少金币,这些都是那个逃犯的罪孽,请不要放在心上。”

“哦是的,侯爵大人,您知道我一直担心因为我的胆怯而让他逃跑,让您没法儿捉到他,这是多么令人心寒的事,每当我看到您的时候就会感到内疚。上帝,我在安娜贝尔小姐的舞会上还装得若无其事的,请原谅我吧。”

“那不是您的错。”

典狱长站起来,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想要快一点结束这次交谈。

“我确实为自己洗脱了嫌疑么?”

安斯艾尔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抬头望着摩利斯,而后者正往自己的头上戴帽子。

“是的。”典狱长说,“再次请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纯粹是我的坏习惯,从一开始就说了不是在盘问您。您本性高贵,即使对什么事闭口不谈,最后也能够得到我的谅解,只要您还保有您的骄傲和尊严,并且让所有人都相信您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谢谢,您让我对自己因为懦弱而隐瞒事实感到羞愧万分。”

“没必要那样,我向您保证,一定会让那个罪大恶极的家伙付出代价,他将会像古往今来所有犯下重罪的恶徒一样被吊死在广场上。”

安斯艾尔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太可怕了。”

“放着恶徒不管才是真正可怕的事。伯爵,我先告辞了。”

“那好吧。”安斯艾尔的表情看起来稍微自在了点,摩利斯侯爵也感到他是放心了。

“在您走之前,我想最后说几句,假如您对我怀有戒心,而我又害怕被您当作是对头的话,那么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这一点请您记在心里。”

“我对您的诚实丝毫也不怀疑。”

摩利斯开始告别,他们礼节性地互相说了再见,典狱长在踏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来说。

“请代替我向您的堂弟马伦先生问好,很遗憾的是我连一句话都没能和他说上。”

“我一定转达您的问候。”安斯艾尔的内心却在默默地感谢上帝,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两人没能说上一句话。

前厅的门打开又关上,把安斯艾尔和典狱长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第24章 保护者

安得烈看到摩利斯侯爵走后,才把卧室的房门打开。

莫尔睡得不熟,而且在瓦尔特造访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他对那个男人感到厌烦,更不会想要特地起床来给骑兵团长一个热情的欢迎仪式。

等到瓦尔特离开,典狱长又登门拜访的时候,安得烈比他快了一步。

管家先生把这位只要一听到“典狱长”三个字就会像被火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的人关在了卧室里。

“他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如果您发出点什么小声音惊动了他,那么受罪的就不止您一个了。”

莫尔对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无疑带着刻骨仇恨,但是在这仇恨中又不乏三分恐惧。

他想起安斯艾尔曾对他说的话,最后听从了安得烈的劝告,在卧室里憋了一个多小时。

赦免令是由伯爵亲自颁发的,得到了这个准许的管家立刻为莫尔敞开房门,恭敬地请他下楼去。

“在我睡着的期间您招待了几位客人?”

“已经多得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

安斯艾尔看起来疲惫极了,他用手指支撑着自己的前额,闭着眼睛回答莫尔的提问。

莫尔注意到他有点心不在焉,而且好像真的生病了一样,眼睛布满血丝,脸上也缺乏血色和生气,特别是他的手指。

安斯艾尔的手指修长苍白,他感到疲惫的时候总喜欢用手指来支撑额头。这种情况在以前并不多见,但是安得烈却说自从莫尔来了之后这个举动出现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您不舒服吗?”

“不,我只是没睡醒。”

“那就再去睡一会儿。”

莫尔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知道有些人来了又走了,不管他们是为谁而来,现在已经全都被安斯艾尔给打发走了。

他就像是一个保护者,让莫尔可以安心地睡觉。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阴谋和诡谲的风暴时代,他做到了一个保护者所能做的一切。

莫尔所看到的安斯艾尔已经和第一次的印象错开了。

华贵的四轮马车中柔弱胆小的伯爵,浴池中恶作剧般大笑的伯爵,还有被他气得烫着了上颚的伯爵,这些印象和面前这个紧皱着眉苦思冥想的男人有何相似之处呢?

莫尔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够了解他,也许下一个瞬间,安斯艾尔又会有出人意料的变化,他的新面目总是层出不穷。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但是伯爵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

安得烈试探着问:“您要来一杯咖啡么?”

“不,不用。”

安斯艾尔在思索刚才的表演让摩利斯侯爵相信了多少,他做得够好吗?那么典狱长在离开的时候要他代为向莫尔问好又是什么意思呢?仅仅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是一种隐讳的暗示。

安得烈第二次打断他的思路时,安斯艾尔非常不高兴地把头抬了起来。

“能让我安静一下吗?请不要一大早就围在这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莫尔看到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一点发红,或许那是因为他生气了,但是毫无疑问,那种红色有点不自然,就像被什么火烤着似的。

“您确定没事?”

“是的是的,没什么,如果你一大早也被乱七八糟的人吵醒,忍受他们言语上的逼问一定也不会觉得好过,但这和身体没关系,只是精神上的压力。”

“精神上的压力总是会让人生病。”

莫尔看着他,忽然走过去拉开了他支在额头的手指。

他把自己的手覆上去。

安斯艾尔一时间忘记了思考,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把手掌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他知道已经无法隐瞒了,早上起来感到不舒服,但直到摩利斯侯爵离开之前他都还觉得并不怎么严重。

有时候人们的精神力过于集中会使肉体的痛苦削弱,等典狱长离开后,安斯艾尔就完全松懈了。

他感到疲惫而难受,眼前一片混乱,脑后的小伤口也像是起哄似的一蹦一跳地传来了疼痛。

如果这个时候他是站着的,那么他必将摔倒,即使他现在坐在沙发里也不由自主地要倒向一边。莫尔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时,只感到一阵滚烫。

“天呐,管家先生,伯爵在发烧。”

安得烈立刻上来确认了安斯艾尔的状况,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说道:“我这就去找医生。”

“不用了,让我去床上躺一会儿就会好,几个小时。”

安斯艾尔推开了莫尔的手,虽然那冰凉的温度让他感到很舒服,但是他还是推开了他,并试图自己站起来。

莫尔没有阻止他,因为用不了一秒钟他又倒回沙发中去了。

“您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莫尔伏下身说,“我们轻易相信您的错误估计也是不可原谅的错,早在您受伤的时候就应该请医生,现在晚了快一个星期了。”

他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安斯艾尔的腋下,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腿弯。

“莫尔先生,您一个人行吗?”

“是的,您去找医生来吧。”

莫尔虽然觉得很费力,但又绝不能中途放手,只好努力把病人运送到卧室的床上去。

“……请让我自己走。”

“等您滚到楼下让我再来一次么?这种事我肯定做不到两次。”

安斯艾尔说不出话来,晕眩是很奇怪的,前一秒钟什么症状也没有,下一秒就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意识,病人们往往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舒服。

伯爵忽然间昏过去更加重了莫尔的负担,他几乎是靠着墙一步步挪上楼梯的,最后总算是把安斯艾尔安顿到了他的床上。

他的脸烧红了。

莫尔脱掉他那繁复的外套,让他能更顺畅地呼吸到空气,接着又为他盖上被子。

医生到来之前,似乎没有更多的事可做。

他用手背擦拭着安斯艾尔的额头,但是那里虽然滚烫着却没有一滴汗。

莫尔感到自己的手也很快被烫热了,医生却还没有来。

从那手背和额头的接触面不断传来热意,这让人产生了近乎可怕的联想。

谁能知道人类的异常体温究竟代表什么,是燃烧之后获得新生,还是把生命和活力全都带走。

莫尔改变手势开始握着安斯艾尔的手掌,过了十分钟,这位先生就为他的过度担心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瞧他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

他竟然在想就算只是普通的发烧,以安斯艾尔这样孱弱的身体也一定难捱过去。

莫尔用力掐着自己的腿,他被这个男人给搞糊涂了。

安斯艾尔的体弱多病,全都是装出来的不是么?

他强壮到用一只手就能够把戴着手铐的自己压倒在床上,一点点小热度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莫尔对自己赌气的同时又松开手,把安斯艾尔的手塞回了被窝里。

“出汗吧,出了汗就会好的。”

安斯艾尔痛苦地呻吟了几下,又把莫尔叫回来了。

他第二次手足无措地在床边坐下,看着神志不清的病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接下去他该要说胡话了。

莫尔想起上次他撞到头之后说的是感谢他——虽然安得烈说那并不是胡话。

那么现在他准备说点什么?

可是安斯艾尔让这位年轻而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只是满怀着担心和好奇的男人失望了。

他不断地挣扎像在做一个恶梦,可吐出来的呼吸全是热的。

“好了好了。”

莫尔手忙脚乱地安慰他,期待医生能早点来。

谁也没有规定过一位贵族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也必须保持礼仪规范,而现在能让他安静一会儿的方法太少了。

莫尔坐到床沿,伸手把安斯艾尔扶起来抱在怀里。

“好了。”他拍着他的背说,“没什么,人人都会生病,现在您知道自己装病装得有多蹩脚了吧。您应该多观察一下病人,虽然您此刻没办法观察自己,但我能告诉您,现在您病得逼真极了。”

他不知道是在对自己开玩笑还是在对安斯艾尔开玩笑,总之后来安得烈推门进来的时候,管家先生和医生只看到他紧紧地抱着伯爵,而伯爵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呃……我只是想让他感到舒服一些。”

这个解释甚至比没有解释更添乱。

可是医生是高尚的,在他救死扶伤的理想中没有恶念,所以看到这幕景象就大大地赞扬了莫尔一番。

“您做得很好,病人们奋力挣扎不是好事,他们会弄伤自己,您让伯爵安静下来了,这措施很不错。先生,就这样抱着伯爵,管家先生,请去找冷水和毛巾来。”

医生开始施展他的本领。

他就着莫尔的动作来为他怀里的病人诊断病情,医生的表情一开始很严肃,但是很快就松弛下来。

“只是发烧。”

“是的,我看出来了,是发烧,然后呢?”

“我请伯爵先生好好休息,他太累了,而且着了凉。”

“和他的伤口没关系吗?”

“伤口?在哪儿?”

“就在这儿。”莫尔扶住安斯艾尔的头,把他的后脑转过来给医生看,“在这儿。”

医生的手指顺着那个伤口摸去,但那里已经结痂了。

“没什么,小伤口,而且痊愈了。请相信我吧,伯爵只是太累了。”

莫尔低头看了一眼安斯艾尔烧得通红的脸。

“他要是再说胡话怎么办?”

“您就听着,没准能听到什么秘密呢。”

医生开始从他的药箱里找退烧药,安得烈已经把冷水和毛巾弄来了。

“用毛巾敷着他的额头,好了,接下去只要按时吃药就会好。让伯爵睡着吧,不过最好找人看着他,有任何事都请来找我。”

“任何事?您是说还会有其他问题,难道您不能一下子把他全看好么?”

“先生。”好心的医生解释说,“这是我出于谨慎的一种善意的交代,请不要以为我是在敷衍您,任何一位病人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伯爵先生需要的是休息,但是请看护好他,在他额头上洒点凉水,注意别让他碰伤或是从床上摔下来。您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些,他很快就会痊愈。”

医生留下了药就打算告辞,安得烈为他开门并送他出去,他交付了相应的出诊费,回来的时候看到莫尔还在安斯艾尔的床边。

“我去找仆人来替换您。”

“不,暂时不用。”莫尔在床边用手撑着自己的头说,“反正我没有事情可干。”

“那么我去为您准备一份早餐。”

“我不饿。”

安斯艾尔的额头开始出汗,他整个埋在被窝里,莫尔一面擦着他的汗水一面说:“这事情看起来也不难,您出去吧,等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您的。”

“好吧,您随时都可以叫我。”

“是的,随时。”

安得烈看了他一眼,莫尔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严峻的问题似的。

这位先生想必是等着听病人说胡话呢。

管家的嘴角上扬了一下,露出微笑。

安斯艾尔在迷糊中哼哼了几下,莫尔立刻就把耳朵凑了过去。

伯爵都说了些什么?安得烈只能到事后再去了解了。

当莫尔把耳朵凑到安斯艾尔嘴边的时候,他听到病人用干枯而模糊的声音喃喃地念着:“……请保护我……”

第25章 被保护者

莫尔忽略了自己的需求。

他忘了喝水、忘了吃饭,也忘了休息。

如果这该死的高烧不退下去,他不得不去怀疑刚才那位医生的医术,甚至怀疑他是否有能力治病救人。

医生跑来查看病情才只用了几分钟,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作出诊断是否过于草率了。

莫尔显然对病人太没有经验,他还以为只要吃了药,热度就会立刻消失,而伯爵先生也马上能在他面前活蹦乱跳指手画脚的了。

安得烈进来看过几次,却没什么能插手的。

安斯艾尔吃完药后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他的脸色还是潮红着,鼻息浓重,也流了很多汗。

莫尔所做的事只是定时地更换他额头的毛巾。

这位病人有时候会忽然冒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哼哼。

对莫尔来说,伯爵始终是以施惠者的身份自居的,这让他反感,所以总在和他作对。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并不是每次都能让人感到心悦诚服,他若是太自以为是,通常会遭来不良的抵触情绪。

正因为莫尔习惯了他的居高临下,所以现在看到他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反而觉得难以适应。

如果他能够从过往的经历中总结出一点经验教训,或许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骤然拉近的距离感,但是他的心却已经被打乱了。

他因为对这个男人产生的微妙的同情心而感到心烦意乱,甚至莫名其妙地在担心这种医生眼中微不足道的小病会夺去他的性命。

是啊,死神总喜欢在生病的人周围徘徊,或许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把病人给带走了。

我们都看到了,莫尔的担心显而易见是多余的,但他所能想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除非他再深入一些。

这个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死对头,但这个时候说死对头可能已经不合适了。

安斯艾尔的脸朝着另一边睡着,他的下颚向上仰起,颈部的线条全都拉直了。

莫尔静静地望着他,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还挺让人心痛的。只要安斯艾尔不露出那种时时刻刻都责备他的眼神,不要每次都喋喋不休地数落他的过错,那么这位娇贵的伯爵还算是个值得相处的对象。

莫尔在意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说的话,他祈求神的庇佑,寻求保护。

他需要一个保护者。

莫尔单纯地只想到保护的问题,而没有去考虑究竟应该由谁来保护谁。

上帝是万能的,只要人们诚心祈祷就能够受到他的庇佑,但是那种神圣而高深莫测的庇佑有多少人真的能够得到呢,如果得不到,是不是就表示人们必须互相保护?

清醒着的人开始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一个保护者还是一个受保护者。

安斯艾尔为他做的事在他看来早已经过了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还是应该寻思一种回报的方法。

我们都知道当人们在为一件事情伤神的时候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的,更何况莫尔已经一整天没有从床边走开了。

所以这可怕的一天到了晚上,他终于被疲劳和无聊……征服了。

安得烈推门进来时还以为会看到一幕感人而温馨的场面,可现实就是现实,并不会因为人们的期待就有所改变。

管家先生没能看到想象中莫尔尽心竭力照料病人的样子,反而是那人不像样的睡姿让他大大惊讶了一番。

他都睡到伯爵身上去了。

安得烈不知道要在怎样疲惫的状态才能让这位先生下意识地寻求这种舒适的睡姿,明明坐在椅子上,可上半身却全都压在了安斯艾尔的胸腹上。

他难道就不怕病人在睡梦中因为呼吸不畅而闷死吗?

安得烈望着这两个清醒的时候谁都不肯多让对方一步的人,他们睡着的时候却像连体婴儿一样密不可分。

一幅群雕在人物与人物相连的地方总是很简单又毫不起眼,实际上却有着无法忽略的微妙细节。

安得烈不愿意去当一个破坏艺术品的粗人,但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管家先生不得不扮演一个粗鲁而不懂欣赏的工匠。

他上前去拍了拍莫尔的肩膀。

“莫尔先生,我请您回房去睡好么?”

“……现在几点了?”

半梦半醒的人揉着眼睛从他的肉垫上抬起头来。

“七点半,我准备了晚餐。”

“可我一点都不饿。”

“那么请回房去接着睡,这里让我来照看。”

莫尔看了看安斯艾尔,他睡得还是很安稳。

“好吧,我想他可能没事了。”

“大人肯定是没事的。”

——如果您继续趴在这儿,那就很难说了。

安得烈耐心地把莫尔劝走。

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至少他对人的态度是诚恳而善意的。

管家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而且也很容易理解安斯艾尔为什么帮助莫尔。

绝处逢生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光源,谁都会因此而不眠不休地奔跑起来。伯爵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他需要有点东西来刺激他。

莫尔走出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安得烈来到床边为他的主人掖好了被子,他听到安斯艾尔用微弱的声音问:“他走了吗?”

“是的,大人,我让莫尔先生去睡觉了。”

“他太重了。”

“我看得出来,您忍得很辛苦。”

安斯艾尔显得虚弱、疲惫,他的眼睛睁开着,脸上尽是因为捂着被子而热出来的汗。

“您觉得好一点了吗?”

“是的,虽然还有点头痛。”

“要不要吃点东西?”

“请给我一杯水。”

管家帮他把枕头垫高,然后倒了杯水过来。

安斯艾尔接过水杯,他的目光落在床单上,那里好像还残留着某个人的体温似的。

他的头脑中有着千奇百怪的联想,但最后总结出了一些重点。

“安得烈,他一整天都在么?”

“丝毫不假,莫尔先生一整天都看着您。”

伯爵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因为他已经把杯子放到了嘴边,所以管家先生听不清他说的话。

安斯艾尔喝完了水,一边用自己使不出什么力的手指转动着玻璃杯,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安得烈,您最近还在看富有哲理的书吗?”

“我并没有在看书,大人。”管家半开玩笑地说,“对我而言,研究毕达哥拉斯的哲学和研究莫利那的神学都一样是件痛苦而困难的事。您如果想求教人生哲理,我大约只能从我的生活经验中给您一点小建议,而且还不能保证是正确的。现在您请说吧,您想要知道什么?”

安斯艾尔转动手里的杯子,他看起来好了一点,但还没有完全好。

这无疑说明他的身体很健康,恢复能力很强,和装出来的体弱多病刚好相反。

只不过身体的健康并不代表精神上就没有病症,安斯艾尔始终显得忧郁不安。

“安得烈。”他忽然说,“我很害怕。”

“您害怕什么?”

“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它们会伤害到您吗?”

“不,也许不是伤害。”

安斯艾尔苦恼地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胆怯,这些话请听过之后就忘记吧。安得烈,你是好的,我总要依靠你来排遣心中的烦闷。我把烦恼全都扔给你,就好像那些烦恼从来都不存在,如果您觉得烦了,就请告诉我。”

“我很乐意听您的倾诉,请说下去。”

伯爵感激地看了他的管家一眼,然后说道:“我们在下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一切全得等到报应来了才能见分晓。安得烈,我觉得我可能走得太远了,我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危险重重。”

“理论上,我不赞成您继续走下去。”

安得烈望着他说:“因为以我的立场而言,我希望您平平安安的,不要遇到任何危险,但是,感情上我却希望您能继续。”

“您是说让我继续下去?”

“因为您用您的双手保护了一个人,他是一位特别的安慰者,一位善良灵魂的宾客,他给了您一个温柔的安息所。在我看来,那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伙伴。大人,虽然我在这儿煽动您去做危险的事,但是同时也希望您能随时注意自己的安全,保护他人的同时不要拒绝别人的保护。”

“我能保护得了他么?”

“上帝与您同在。”

安斯艾尔把杯子交还给了管家,他说:“谢谢,虽然我胆怯了,看到死神披着白色的裹尸布在周围游荡,可您又重新给了我勇气。”

他伸出手拥抱了安得烈一下。

“您即使什么书都不看,也能说出令人折服的道理。”

“我说的只是我的想法,仅仅给您当作参考。”

安得烈说:“莫尔先生是好人,您也一样。上帝是仁慈而公正的,他不会任由善良的人面临痛苦绝望,即使您感到不知所措,那也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管家安慰着他的主人说:“请打起精神来,大人。”

安斯艾尔有理由彷徨,他从出生到现在完全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他想象不到贵族圈外的平民是怎么生活的。

那些阴暗牢狱中的囚徒为什么犯罪?

他们有时仅仅只为了一个面包就被关押起来,这些事他既没有想过也不会知道。

他伪装自己戏弄大众,把欺骗和演戏当作人生唯一的乐趣,而现在,这一切都变得荒唐而俗不可耐了。

安得烈说得对,他应该冒险的,不要害怕从死神身边走过。

因为死神在寻找的是熄灭了光芒的人,他们胆小怯懦,每一步都胆战心惊,用畏惧的眼神频频向死亡发出邀请。

第26章 一个醒来的梦

我们先来赞美一下那位医生的功德。

他有着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而且具备了与之匹配的高明手段,仅仅只是用了一点点退烧药就把我们的伯爵从“死神”身边领回来了。

虽然连仆人都看出来他们伟大的主人只是生了一点小病,可这小病却被某个外行夸大了数倍。

安得烈禁止莫尔到处嚷嚷,以免传出去大家以为安斯艾尔终于有幸蒙受主的召唤了。

但是莫尔最终赢得的胜利,是在他反复要求和伯爵屡次反对把医生叫来复诊的冲突上,现在那位医生从他的诊所辛辛苦苦地坐车赶来,就像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似的。

安斯艾尔躺在病床上板着脸,他的失败是因为安得烈临阵变节地站到了敌方的阵营,伯爵感到自己被背叛了,脸涨得通红,脉搏每分钟有一百多下。

“您得静下心来。”医生皱着眉。

莫尔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也没有炎症,伯爵正在恢复,可他同时又在生气。”医生说,“我希望病人们在恢复期间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

医生作完总结之后给了一些修养方面的建议,安得烈很尽心地为他雇了马车,送他回自己的诊所。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安斯艾尔一个人坐在床上喝粥。

“莫尔先生呢?”

“被我赶走了。”

“您又在生他的气吗?”

“不,今天轮到我生您的气了。”

安斯艾尔用精致的勺子蹂躏着碗里的粥,他顺着时钟的方向搅了一会儿又回过来逆向而为。

安得烈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您和昨晚上判若两人。”

伯爵的手势停止了,他抬头看了管家一眼问:“有什么呢?”

“没什么?您瞧今天天气怎么样?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可以。”安得烈说,“来吧,和莫尔先生一起出去走走。我让伯顿先生套好了马车,你们可以去郊外散散步,那里的新鲜空气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可我不想。”

“您不想避开那些恼人的访客吗?趁他们还没来,您应该动作快点。”

这句话比什么花言巧语的劝说还有效,安斯艾尔几乎是立刻就把手中的碗放下了。

仆人进来为他穿衣服,安得烈打开门说:“请放心地去玩吧,这里的一切我会应付的,去晒太阳,但不要再让自己着凉了。”

安斯艾尔起床后也觉得自己睡得太久,站在地上感到轻飘飘的。

管家把他的主人赶下楼,又赶进马车里,紧跟着把一脸茫然的莫尔也塞了进去。

“祝你们玩得愉快。”

安得烈很高兴能把这两个人送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夹在中间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莫尔和安斯艾尔的个性有相似之处,他们看不到对方的时候都会在安得烈面前颂赞对方的好处,可是一见了面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试图扯掉对方身上最后的几根羽毛。

也许让这两个人神志清醒地单独相处一会儿会有点用,安得烈在成就这段曲折离奇的友情的过程中,也看到了不少人性当中的劣质因子,比如说不诚实,特别是对自己不诚实。

安得烈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坦诚相见,但宽阔的河水总要经过一整个冬天才能结成任人踩踏的坚冰,时间是能够改变很多东西的。

这一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在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的季节里,空气干燥而新鲜,阳光下的温度绝不会让人感到太冷,而且也不会像夏天那样流汗。

路边的野花开始抬头了,它们带来一点春天的气息,连青草的味道也沁人心脾,或许那种味道仅仅只是想象,否则不可能隔着玻璃窗都能闻到。

安斯艾尔靠着车门,他的呼吸让车窗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模糊,伯爵就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

莫尔在对面看着他,目光有时会投向窗外的风景,试图从那些连续不断的景色中找出一点话题来,可是他失败了,所以只能旧话重提。

“那位摩利斯侯爵……”

“现在别说起他。”

安斯艾尔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果断而且毫无转寰余地。

莫尔被他击退了,但又毫不气馁地重新组织了一次提问。

“他怀疑我了吗?”

“没有,他怀疑的不是你。”

“那么他怀疑谁?”

“谈些愉快的事吧,医生说过我要保持愉快的心情。”

莫尔再一次后退了,他望着窗户上那个小小的十字。

只是简单的横竖交叉就给车厢带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宗教气息。

“也许我应该走了,我毕竟是个逃犯,不想牵扯连累任何人。”

莫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注意到安斯艾尔微微震动了一下,但他迟钝地以为那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

“你想去哪儿?”

“没想过,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

莫尔愣了一下,他喃喃地说:“难道您想养着我一辈子?我又不是您真的堂弟。”

“这里让您不自在吗?”安斯艾尔的语调很明显地起了波动,他又开始按耐不住生起气来,如果安得烈在身边一定会提醒他不要忘了微笑,可惜现在管家先生不在。

莫尔被他问住了,他看着安斯艾尔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不时反射出窗外的阳光。

马车在斑驳的树荫下穿行,把他们带往远离市镇的郊外。

“好吧,您回答不出,我们就跳过这个问题谈正经的吧。”

安斯艾尔的手指拨弄着窗帘上的流苏,他向窗外瞟了一眼。

“不妨先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

“我从未问过你这些事,为什么会被逮捕,为什么会被判刑,你的朋友和逃出来的事,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告诉我,我洗耳恭听。”

莫尔震动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间露出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像是忽然被惊醒了,发现自己犯了错又不敢面对,显得既难过又害怕。

“怎么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如果您觉得难以启齿就永远藏在心里,我不会逼你说的。”

莫尔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您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吗?”

“指哪一方面?”

“贵族都是不管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奢华享乐,您和他们一样么?”

安斯艾尔怔了怔,他反问:“你认为呢?”

“我想听您自己的回答。”

伯爵感到这个问题很棘手,他当然可以说“不是”,但事实上哪一个贵族曾经去关心过那些贫民区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不愿意当着莫尔的面撒谎。

那么应该回答“是”么?

如果回答“是”,莫尔又会有什么反应?

安斯艾尔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的犹豫和苦思冥想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您不用再考虑了。”

莫尔的声音冷淡,目光直盯着安斯艾尔的双眼。

“如果您想要打听的是这些事,我倒是很乐意说一点给您听。”

安斯艾尔没有出声,他的确想要了解莫尔,至少想知道他从哪儿来。现在他看出来了,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他就像只被弄疼了的野兽一样跳起来为自己的伤痛嗥叫。

“就跟您推测的一样,我来自贫民窟,您大概会猜我的父母是农民。您错了,他们连农民都够不上,只是乞丐。”

安斯艾尔玩弄着穗子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这句话而受到震动,只是觉得在莫尔说这些话的时候做任何下意识的动作都是过分的。

“伯爵,您施舍过什么给那些乞讨的人么?”

“有时……”

“您很幸运生在王室贵族的福荫下。”

“那不是我的错,谁也不能选择出身。”

“是的,谁也不能,可谁都能为自己争取生存的权利。”

“谁剥夺了他们的生存权么?”

“不是他们,是我们,是谁让我们变成乞丐,在济贫所里病死饿死,真该有人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安斯艾尔也忍不住开始和他辩白:“您提到了济贫所,那不是当政者表现出来的一种关心么?作为国王,陛下应该比他的祖辈做得都好,税款大大蠲免了,官员们也很少对穷人施暴,慈善工场和济贫会也经常设立。”

“可这能改变什么?王朝已经坏死了,一个濒死的人就算有一两个好器官在活动着又有什么用?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吗?”莫尔就那样看着安斯艾尔说,“相对于那一两个健康的器官,其余的一切都在承受着苦难,结束这苦难的只能是死亡。”

“摩利斯侯爵说你们煽动了一场叛乱。”

“叛乱?”莫尔摇头说,“不,那绝不是什么叛乱,是革新。”

“难道你就不能试试不破坏事物的本质而创造出新的东西来么?”

“伯爵,您过得太舒适了,对变化有着深深的恐惧,但是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糟糕到了底线,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承认,或许我并没有看到太多的东西,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我们正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只要有勇气就能撼动王朝的根基吗?你会再次被捕,被处刑。”

“像杜兰德一样?”

莫尔平静得连晃荡的马车都无法动摇他的声音。

“他被打死,尸体肯定被吊在哪个广场上示众。他原来可以逃走,但为了我他在我背后站住了。”莫尔把目光转开看着车窗外,毫无征兆地骂了自己一句:“真他妈的见鬼,我到底在干什么?杜兰德为我死了,我却在这里跟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讲道理。”

安斯艾尔像是受了侮辱,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你要向我道歉。”

“为什么?我又没说错。”

“为你的粗话道歉。”

“那是骂我自己,我总不见得跟自己道歉,可以了,请让我下车。”

莫尔抬起头但很快又低下了,他因为看到了安斯艾尔的眼睛所以放低了声音:“对不起,我向您道歉,但不是因为粗话,而是因为我指责您挥霍享乐。我承认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沉迷,这段时间我把过去那些悲惨壮烈的事全都忘记了,甚至想就这样留下来彻底变成马伦·克莱斯特,即使这种卑劣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也让我感到羞愧。今天您问起我以前的事,所以我想应该结束了,伯爵,梦醒了。”

安斯艾尔看到他转过脸去,他心跳得厉害,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了件无法挽回但又必将会发生的事。

梦醒了,现在他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可安斯艾尔不想这样,不让他下车,不让他消失在人群中。

伯爵知道这是他不可救药的任性,但有时候任性也是执著的表现,难道他就不能更往前地踏进一步来帮助他么?

安斯艾尔在马车中望着莫尔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忽然回头来对小窗后的车夫说:“伯顿先生,请掉个头,请把马车赶到……这个地方去。”

莫尔没有听清他说的地名,但是却看到车夫犹豫了一下。

“您真的要去么?”

“是的,请照做吧。”安斯艾尔如此吩咐道。

第27章 Lumen cordium

马车差不多已经抵达郊外了,可是按照伯爵的命令,车夫又把马头调转过来重新走了一段回头路。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安斯艾尔和莫尔都只是各自看着自己这一边的窗外。

一段时间后,车窗外的景色就渐渐改变了。

马车来到一条荒僻的小街上,街道两旁的建筑看起来灰暗而沉重,而且仿佛连阳光都照不进来似的。

莫尔看到这条街的时候忽然愣了一下,紧跟着皱起了眉。

“您刚才说要去哪儿?”

“就是这里。”

安斯艾尔瞧着窗外,他的眼睛里也全是意外的表情。

“请停下吧,再往前走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我是特地来看风景的吗?”

“那么您想干什么?”

“我想看一看贵族圈外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您以为看一看就能了解到全部?”

如果贵族们能走进一户市民的家,参加一次科学院的会议或是参观一间医院和市场,或许就能够对平民的生活有所了解。可是没有人去做这些事,风情万种的贵妇们所承担的重任就是社交界的信息收集和发布,纵情大笑、尽情享乐,而男人们更是只需要呆在上流社会狭窄的娱乐圈就行了。

安斯艾尔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所以就默默地接受了讽刺。

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泥泞。

他们经过一个斜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让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安斯艾尔透过车窗往外看的时候,看到路边聚集了很多衣衫褴褛的乞丐。

早上出来时明明是好天气,可一进了这条街就好像连天空都变得阴沉了。

路边那些可怜的人睁大眼睛望着这辆华贵的马车,眼睛里全都是可怕的愤恨和嫉妒。

乞丐常常会沦落为小偷和无赖,贫穷未必会造就高尚的品德,相反因为生活所迫做坏事的不在少数。

安斯艾尔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一座旧教堂门口。

教堂的尖顶高高矗立着,但外围已经破旧不堪了。围墙外的角落里蹲着互相取暖的人,栏杆上黑漆剥落,到处都堆积着散发恶臭的垃圾和灰尘。

没有人会来这里望弥撒,这个神圣的地方已经彻底沦落为避难所。

安斯艾尔抬头看着教堂的顶部,天空中的云层变厚,就把阳光给遮挡住了,灰暗的光芒倾洒下来,让人感到一股阴湿的寒意。

“我曾是他们中的一个。”莫尔开口说。

“现在也要回到他们中去吗?”

伯爵感到很难过,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那些衣着破烂的孩子有时为他开车门,他还曾给过他们几个钱。

但这能改变什么?

安斯艾尔想起莫尔刚才说的话,的确什么都改变不了。

给一两个人施舍大概是能让他们解决一顿饭,然后呢?也许几天都吃不到,也许就饿死。

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人在为了区区几个铜币而牛马般干十几个小时苦工的时候,贵族们却把各处搜刮来的金币花在赌桌和钟爱的情妇身上。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去设想蜷缩在街头的人会怎样步入死亡,喝上一碗浓汤就能让那些可怜人看到希望,而大部分显贵们只要被减少了一点国王的赏赐钱和恩给金就会像个严重的受害者一样大叫起来。实际上他们所受到的伤害,最多也只不过是因为奢华糜烂的生活而为自己添上了几条纵欲过度的皱纹和一点不痛不痒的富贵病罢了。

安斯艾尔看着面前这座古老而荒瘠的建筑物,车厢里没有风,但他却像是被冻僵了,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一下。

“有了比较,您会知道距离有多大。”

他现在知道了,不需要莫尔来提醒他,可是他对这种差距无能为力。

伯爵一直望着那建筑物的顶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声巨响。

一块石头从对面扔过来打破了马车的窗玻璃。

安斯艾尔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但是碎玻璃还是划破了他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一道小小的口子。

莫尔吃了一惊,他立刻站起来,但是车厢一阵摇晃,马匹发出了嘶叫声,更多石头从车窗外飞了进来。

车夫伯顿在前面大叫,他努力控制受惊的马,可那很困难,所以车厢一直都在不安稳地摇晃着。

安斯艾尔原本听到的嚷嚷声现在因为没有玻璃的阻挡就扩大了好几倍,几乎是震耳欲聋地在响着,人们怒吼:“砸烂它。”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石头越来越多,莫尔用身体挡住了一部分,但是这没有多大用处。

乞丐们爬上车轮,伸出肮脏不堪的手去抢车夫手里的缰绳,跟着就有人打开车门。

莫尔看到有人拉住安斯艾尔的衣袖,想把他从车座上拖下来。

那些为生活所迫而变得有点疯狂和不正常的人全都因此兴奋起来,他们大声起哄,用力扯着伯爵的衣服,甚至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

莫尔看准那个人的胸口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放手,你们这群疯子。”

他左右开弓,一只手撑着车窗,又连续把两个暴徒踢了下去。

莫尔以为伯爵会生气的,就算他没带着他的剑,可未必就会比他下手客气。

安斯艾尔无疑是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贵族,而且有着贵族通常都有一点的洁癖,这从他第一次遇到莫尔的时候就能看出一二了。

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从来就没有被那么粗鲁地对待过,要说不生气发怒是绝不可能的。

所以莫尔一开始就反对他进这条街,乞丐们想必是被这奢侈华丽的马车给气坏了。

虽然不希望安斯艾尔生起气来直接让车夫撞倒几个乞丐作为威慑,可他没料到的却是伯爵在车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些人,莫尔孤军奋战却快挡不住了。

“您在干吗?”

莫尔被一个乞丐捉住脚踝往后仰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把对方踢开了。

周围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头可能还只是想出口气,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抢劫。

人们尽情搜刮,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连车夫的口袋都无法幸免。

安斯艾尔做了最低限度的抵抗避免自己受伤,他没有打任何人,虽然别人都动了手。

他们抢走他身上的钱,甚至把衣服上的扣子也扯落了。

伯爵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可他忍住了。

莫尔拳打脚踢地和那些抢劫犯做着殊死搏斗,心情比自己受罪还要难过。

安斯艾尔可以不必忍受这样的屈辱,他可以不用让这不堪入目的场面玷污自己的眼睛,现场实在太混乱了。

莫尔被人群淹没,那群人用石头砸马车,顺便趁火打劫。

他看到安斯艾尔没能挡住几个男人的暴行,他们把他从车上拽下来,可能是被揍了一拳,伯爵用手捂住了自己的下颚。

莫尔感到一阵难以抑制、无法形容的愤怒,他不要命地推开人群,就像只狂乱的野兽一样。

周围响起的叫喊声让他头昏脑胀,脖子上挨了一下,有人用棍子砸到了他的肩膀。

但是疼痛激发了潜能,使他发挥了不屈不挠的精神,排除万难终于挤到了安斯艾尔的身边。

伯爵正徒劳地抵挡着围攻。

莫尔看到他永远干净英俊的脸上多了几条红印沾上了灰尘,衣服也被撕破了。

一时间,这个同样出生在贫民窟的年轻人对周围的乞丐发起火来,他跳到一个男人身上卡住他的脖子,这个举动立刻引发了一场新的混乱。

莫尔踢打着蜂拥而至的敌人,不仅用拳头、用脚,而且动用了所有可以给予对手打击的部位。这场混乱彻底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殴斗,任何象声词也无法把那种乱糟糟的场面表达得更完善一些,连胆小怕事的车夫最后也被激发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他挥舞着马鞭加入战团,试图帮着他的主人脱离险境。

就在这个时候,街上响起了一阵哨声,从街道的尽头出现了期待已久的救兵。

警卫队大约由十几个男人组成,虽然这还够不上现场看热闹的人来得多,甚至不足以一对一地解决暴民,但是毫无疑问,手持武器的警卫是有着威慑力的。

他们举起棍棒没头没脑地打在那些乞丐身上,也不管会伤到什么部位,只打到他们在地上哀号为止。

被逮进警察署的话,这些人中有一大半会被送去当苦役,还有一部分就送去监狱。

如果不想蹲苦窑,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逃走。

动乱结束了,看热闹的人因为怕惹麻烦都散开了,现场一片狼藉。

莫尔被揍了不少拳,他用手背抹着自己破裂的嘴角,外套被撕破了,非常凄惨地挂在身上。

他喘着气,跌跌撞撞地往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马车走去,安斯艾尔就坐在车辕边。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伯爵的脸上受了点伤,但是并不严重。

“您保住了您的颜面么?”

莫尔的看着他微微有点红肿的脸颊,上面被玻璃划伤的伤口也隆了起来,如果那是在某个莽汉脸上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这小伤口出现在安斯艾尔的脸上就很严重了。

莫尔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不该对安斯艾尔说那些话而导致他赌气地跑到这里来,他痛惜让这位手指上划开一个小口都要大呼小叫的人伤到了脸。

“您干吗不还手?”

“……”

莫尔看着他的眼睛,伯爵说:“我无权向他们动手,可能我的理解有差错,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人民缴税养活了我们,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把拳头送到他们的眼前吗?”

“上帝,您是太单纯还是在考验我?”

安斯艾尔也看着他,一个机灵的旁观者是很容易看出他的心情的,伯爵那被血污和灰尘弄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感谢上帝。”

他示意莫尔过来坐到他身边。

他们相互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莫尔一坐下来就感到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似的痛。

安斯艾尔说:“我们讲和了?”

“您这算是在向我施苦肉计?”

“不,你要是不帮我,那就太不讲义气了。”

“伯爵先生,您现在说话就像个土匪。”

“我把身上的钱分掉了,告诉那些警卫放了他们,所以我们能不能讲和了?”

莫尔像是拿他没办法似的,只好扯开话题问:“您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说了。”

安斯艾尔和他并肩坐着,就像是劫后余生的人那样看着天空。

“我说了,我说感谢上帝,他让我看到了心的光明。”

第28章 归途

二十多个乞丐受到警卫队的拘留,但安斯艾尔为他们说了情。

他解释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他的马车可能在行驶过程中撞到了人,如果能够就此平息的话他也能减少点麻烦。当然,伯爵表示会为撞人事件支付一定的罚金,尽管有些围观的人看到当时他的马车是停着的,可没有人会上来拆穿这个不正常的谎言。

好事者混在人群中,大约过个几天小报上就会出现歪曲事实的抨击文章,某位贵族的马车撞伤行人并殴打围观者,这样的内容很容易受到那些对王室显贵愤愤不平的人们的欢迎。

造谣生事的小道消息比直接发表政治性言论的报道安全很多,效果却一样好,而且能很方便地让那些不通晓政治的民众看懂。

真正的革命者决不会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大刀阔斧地把矛头直接指向国王和当权者,而这一类纯粹属于发泄的小事就让给好事之徒来博取叫好声了。

安斯艾尔安慰了他的车夫,那位先生至今还胆战心惊。

马车破破烂烂的,如果这样驶回贵族区一定会把事情的严重性扩大数倍,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伯顿先生按照主人的吩咐把马匹解下来,受命先带着马回去,安斯艾尔则和莫尔步行走到街口去租了一辆马车。

市侩的车夫要求事先付租金,但是伯爵现在身无分文了。

他只好像个同样市侩的平民那样和驾车座上的马车夫讨价还价,最后把手指上的一枚小戒指摘下来作为抵押品。

直到这个时候才感到害怕,如果刚才有人趁乱夺取这枚戒指,说不定会连手指都被折断。

“您能完好无缺真令人感到惊讶。”

安斯艾尔跨上马车,开始解释说:“他们太过分我也会反抗,可你不是帮了我吗?”

“是的,我看出来了,您全是故意的,您对装病装死这一类的游戏总是抱有无比的热忱,而现在已经发展到开始装可怜了。”

“好了,您是不是应该给装腔作势的人一点鼓励,我确实受了伤,而且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混乱,所以受伤的同时也受了惊吓。”

“受了伤,在哪里?”

“你看不到么?”

莫尔用眼睛瞥了一下他脸上的那个小伤口说:“您记得么?我以前说过要让您的脸挂上点颜色,现在就当是兑现了诺言,别指望我会同情你。”

安斯艾尔弯了一下嘴角,他被人揍了一顿却好像比来时开心得多。

“那就算是吧,先生,就算是我自愿接受了教训。看得出来,您正在为刚才的事情光火呢。”

“我么?”莫尔说,“我最多只不过是在担心这样送您回去不知道会被您的管家骂成什么样。”

“可怜的安得烈。”

“为什么要说可怜的?”

安斯艾尔笑了,他说:“您不觉得安得烈很可怜吗?他一直在忍受着我们的双重折磨。”

“我有没有看错,您在笑?”

“是的,我笑起来下巴还觉得痛呢,您要是感到内疚就过来安慰我一下。”

“可怜的安得烈。”莫尔认真地说,“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都忍受您这么多年了。”

马车颠簸着,他们试图用轻松的话题来缓解刚才的灾难造成的紧张和不安,谁也没有继续提起上午说到的那些严肃沉重的话题。

现实就像一个刚醒来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个回笼觉把原来的梦接着做了下去。

但是安斯艾尔知道梦境毕竟是不长久的,他要在莫尔下定决心之前先作出决定。

“那么我们回去吧,我倒是想看看安得烈担惊受怕的表情了。”

“我就送您到门口。”

“我愿你一直送我到生命的尽头,到上帝的身边。”

莫尔愣了一下,似乎还没能理解安斯艾尔的意思,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这个说话不太会拐弯抹角的年轻人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回答说:“我不能,您都已经瞧见了,我们出生在不同的圈子里,不可能在一起……”

“在一起?我又不是在向您求爱……好吧,即使是求爱,一口回绝也太让人伤心了。”安斯艾尔看着他,出于对礼貌的冷静考虑,他选择了比较委婉的说法,“请不要以为我在对你演一出戏,那让我感到自己太做作,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我可以接受改变。如果你不在我身边,又怎么能看得到呢?”

“这里的改变包括什么?”

“包括一切,路是自由开拓的,人生变幻无常,如果您断定我对变化存在恐惧,那我是否应该为了表明自己的无畏而请您留下来做个见证。”

“这么说您也能放弃贵族的特权了?”

“如果现实证明应该放弃的话,我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伯爵,您这样千方百计地说服我留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是感谢的话,您已经说过一次,我受之有愧,请想一个新的理由出来吧。”

安斯艾尔并没有像莫尔预料的那样露出苦思冥想无言以对的表情,他看起来仅仅只是把寻思了很多次的答案大胆地说出口而已。

“如果我说了,你也不要感到惊讶,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说的,是出于我对你的喜爱。”

莫尔的声音果然带着惊讶:“您刚才还否认说不是示爱。”

“冷静些,我们为什么非要围绕这个问题反复讨论呢?说真的,难道您觉得像热恋中的男女一样讨论爱和喜爱的区别很有意思吗?”

“不,我没这么说。”

“那么请大胆地接受挑战吧,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算做得好。”

安斯艾尔向那个犹豫不决的人伸出了手。

“如果您同意的话,就握手,请和我握手。”

莫尔继续犹豫着,他每次听到安斯艾尔发表那种具有独创性的言论就会感到他是被什么东西伤害了头脑,而且巧合的是,这些言论通常都发生在他受了点外伤的状况下,不得不令人怀疑其理性和可靠性。

“如果我拒绝握手呢?”

“那么您打击到了一位诚恳的朋友的信心,会让他感到从未爱过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这后果可真严重。”

莫尔伸出自己的手,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和安斯艾尔的手相握。

我们就不再详尽地描绘有些人在这一刻赢得胜利的好心情了。

“从朋友开始。”

“是的,朋友。”莫尔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说,“您还指望想要往哪儿发展呢?”

“就如安得烈所说,一位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伙伴,甚至终身不愿分离的亲友。”

莫尔被这一下击得太惨了,他涨红了脸抬头看到安斯艾尔眼中的微笑,那简直就像是在宣告他的败北。

“饶了我吧,您就是对我微笑一下我都感到受宠若惊,更何况是这样严肃的宣言。”

莫尔感到头痛似的松开了手,安斯艾尔毫无疑问是个怪物,前一分钟他才刚刚露出那种忧郁而受伤害的表情,后一分钟就立刻神气活现地开始捉弄人了。

如果可以自由选择的话,莫尔宁愿看他在人群中可怜兮兮地被欺负的样子,那至少还能让人生出些同情心来。

这位伯爵先生如果被丢到歌剧院去,绝对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和他相处就得像那些童话故事里被巫婆领养的继女一样,每天战战兢兢地坐在火炉前,从一大盆灰烬里把真话和假话挑出来分开放。

奇怪的是虽然莫尔感到自己受了戏弄,可又并不生气。如果安斯艾尔不开玩笑继续和他谈论政治反倒会让他心情低落。和什么人说什么话题,和伯爵就应该胡言乱语,伤感忧郁的事情最多只能当作调味剂。

安斯艾尔看到莫尔愁眉苦脸就高兴起来,话语中又恢复了他的诙谐和轻松,开始开起玩笑来。

“要是我还能从身上找出一点钱来的话,我准得要给安得烈带一份礼物回去。”

“您是觉得他太可怜,所以要适当安慰他一下么?”

“不不,我是想要感谢他。”

安斯艾尔微笑着说:“他安排了一次非常好的出游,任何奖励都是值得的。”

“像您这样狼狈不堪、衣冠不整地在我面前称赞这次美好的出游,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赞同的。”

“我不需要赞同,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

伯爵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个刚答应成为他朋友的人,莫尔浅蓝色的眼睛里正满含着不同意的表情。由于安斯艾尔看出了他想要反驳的意图,所以很快就接住了自己的话尾。

“因为我感到高兴,所以就说出来,这样您可以斟酌着考虑是否分享我的高兴。请不要取笑我,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做了。”

“好吧。”莫尔对安斯艾尔热情洋溢地表达自己的快乐之情感到束手无策,他说,“那就让我看看您的高兴究竟能维持多久。”

马车驶出了阴暗的街道,顺顺利利地穿过广场,经过干净的大路上了正轨。

安斯艾尔作为一个享有特权的贵族在此时的表现非常好,甚至在车夫搞不清方向的时候也没有责怪他,反而非常热心和善地为他指路。

对于这两个遭受了一番苦难的乘客而言,现在需要的不是互相安慰,而是快一点改变他们在车夫眼中的狼狈样。

马车进入贵族区后,安斯艾尔就把车窗上厚厚的帘子全都放下了。

要是在这里被人抓到把柄又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尾随而至。

马车驶进花园,在外面看不到的角落里停下来。

安得烈刚才还在揣测又是哪个白跑了一趟的不速之客,可从那辆看起来丝毫也不华贵的出租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他尊贵的主人。

管家先生被吓坏了,张着嘴一个劲儿地看着安斯艾尔和莫尔。

“我说,我可怜的安得烈,假如您能动一动的话,是否能为我……为我们付一些小费给这位出色的车夫先生呢?”

“大人……”安得烈的额头都冒汗了,他第一次冒冒失失地问道:“请问要给多少?”

“您看着给吧,车费我已经付过了。为了证明您还清醒着,请适当地给愿意对外保持沉默的这位先生一点预支的奖励,因为我们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大人,我已经汗流浃背了,在这种天气里。”

管家从身边摸出赏钱给了等在一边的车夫,对方很高兴地接受了。他感谢了上帝也感谢了面前这位虽然看起来很糟,可对人却很慈善的伯爵。

“愿您走好运。”

“谢谢,愿您一路顺风。”

安得烈还没等安斯艾尔把告别语说完就拖着他进了门。

“请您快进来吧,莫尔先生您也快一点,这是怎么了?你们打架了?”

“不是打架,是被人打了。”

“可您看起来就像打赢了一样。”

“安得烈。”安斯艾尔进来的时候悄悄对他的管家说,“我放弃了一场,可赢了另外一场,请为我表现得高兴点吧。”

安得烈抬起头,他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样子。

“高兴点?您不怕雷打吗?”

第29章 幻想曲

医生第三次被叫来了。

虽然路程很远,可这位以治病救人为职业的先生丝毫没有抱怨过,连出诊费也没有多要一点。

他的高尚令伯爵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提小费的事。

经过详细检查和诊断,伯爵只是受了点轻伤——虽然他本人认为很严重,仆人们也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但他确实伤得不如莫尔厉害。

那位正皱着眉让医生为他上药的角斗士没能在搏斗中占到便宜,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到内脏和骨头。

安得烈松了口气,开始忙碌着为这两个麻烦不断的人准备浴室、用餐、柔软舒适的床和枕头,一直忙到傍晚。

“我完全错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向您提任何建议了。”

“为什么安得烈,您给了我一个好建议,一次好的出游改变一生的命运。”

“那是您自创的理论,我只不过想让您出去散散心,可您演戏演上了瘾,假戏真做可要有点分寸。如果您被打伤了怎么办?”

“那将是一个极大的不幸。”安斯艾尔重新躺回他的床上,就像早晨一样用勺子蹂躏着碗里的粥说,“您听了整个过程,现在也还认为我是在演戏吗?”

“人生就是一场戏。”

“您不去当学者真是暴殄天物。”

“好演员是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可我是认真的。”

“我看出来了,您太认真了。”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安得烈,看着我,听我说。”

“我听着,您说吧。”

“有钱有势的人是不愁没有朋友的,这从我以往的生活中您也看得出来吧。”

“的确如此,今天您不在的时候我就送走了近十个您的‘朋友’,其中一两个还能列为您的‘至交’。”

“我能想象得到,而且我想到当我变得一文不名或是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是否还会做出令人满意的友情的表现来呢?亲爱的安得烈,我今天遇到了很多事。我们在马车里争执过,谈到了一些尖锐的问题,像是王朝的某些制度,也谈到了贵族和贫民之间的差距。我看到他曾经是怎样生活的,而他对我的抨击更是毫不留情,在这之前可从没什么人这么对我说话。我不能生气,因为他对我坦诚相见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成为我的朋友,那么我希望自己已经做好了选择。”

“啊,您真是太直白了,大人。”

安得烈做出遗憾的表情,他的眼睛含着微笑,语气却是伤心的。

“瞧您,一下子就把我给拦在外面了。”

“我还没说完。”安斯艾尔说,“我从来没有把您当是我的朋友,您就像我的手足一样不可或缺,要是没有您在我身边,我一定早就完了。”

“大人,您非要把我说得流泪不可吗?”

管家笑着说:“去对别人说吧,今天的混乱虽然可怕,但可以看得出莫尔先生是个值得用心对待的人,这一点已经不需要考验了。”

“安得烈,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什么事,请答应我去帮助他。”

“您说什么?”

“请答应吧。”

“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答应,我在您面前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您受伤害。”

“您不愿意看到我受罪,为什么不痛快地答应呢?”安斯艾尔平静地看着他的管家说,“我既怕死又怕疼,稍微硬一点的床也会让我整晚都睡不着,您认为我会鼓励自己去做危险的事情吗?我要您答应,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热情高涨所以想说点英勇的话罢了,您就当是凑个趣,答应吧。”

安得烈没有办法,他总是拿他的主人没办法的。

“好吧,我答应了,但誓言保留着。”

安斯艾尔兴奋地说:“太好了,能让我拥抱您一下么?”

“当然,但让我先抹一下眼泪。”

安得烈过去拥抱了他的主人,很快又退开了。他认真地看着安斯艾尔,试图确定刚才的话只是一次因为兴奋过度而发表的即兴演说,可他失望地看到伯爵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您要是出事,那我也完了。”

“别这么说,高兴点安得烈,一切不都在慢慢变好么?”

他把粥碗递给管家说:“现在去休息吧,我有点累了,晚安先生。”

“晚安。”

安得烈替他拉上窗帘,又回来帮他把床和枕头尽量弄得舒服些。

安斯艾尔漱了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卧室里温暖如春,绣花的锦缎帷幔放下后就只剩下安详的黑暗了。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安得烈不会这么鲁莽地去而复返打扰他的睡兴,那么会在这个时候敲门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得到允许后,房门被打开了。

莫尔走进来,他的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以为您还没睡。”

“是的,我还没睡,有什么事吗?”

安斯艾尔让他把帷幔打开,莫尔正端着一支小蜡烛。

“我只说几句话。”

伯爵坐起来指了指旁边的独脚小圆桌,示意莫尔把蜡烛放下。

“说吧,趁我还清醒着。”

“伯爵……”莫尔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是在和他的灵魂说话似的,“我看穿了。”

“您看穿了什么?”

“我今天问您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您当时没能答出来。”

安斯艾尔看得出他的内心正混乱着,而自己的心情却是异常激动的,他们都有着急于要交谈的愿望。

他望着莫尔说:“您不冷吗?”

“什么?”

“炭火一直烧着,仆人们看着火以免烧起来,可晚上还是很凉的,您站在这里不觉得冷吗?”

“和露宿街头的人比起来,这里就像天堂一样暖和。”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又得伤感情。”

安斯艾尔看着他,然后往旁边挪了一点。

“过来,这样能聊得舒服些。”

莫尔犹豫了一下,但是他看到安斯艾尔的眼睛里没有表现出丝毫戏弄他的意思,看来仅仅只是让了一半床给他。

那张宽大的床足够躺三个人。

如果莫尔做得不够洒脱,他就会觉得安斯艾尔在嘲笑他。这是一种错误的揣测,但对于某些事却具有推动作用。

他走过来爬上床,就躺在伯爵身边。

被窝里是暖和的,而且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干净的味道,被子柔软得就像云堆一样。

“这真像天堂。”

“那么让上帝的信徒给您讲个故事怎么样?”

莫尔还想重提刚才的话题,可安斯艾尔已经擅自决定了。

“把那边的书给我。”

“哪一本?”

伯爵指着小圆桌上一摞厚厚的书说:“最下面第二本。”

莫尔伸出手拿到了那本书,他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书扶住,以免抽掉下面的时候令它们倒下。

书的封面和里面写的都是莫尔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安斯艾尔接过书翻到某个地方,然后把书脊架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年轻英俊的侧脸在灯火下巍然不动,眉间微微皱在一起,凝神地看着书页上的字。

“上面写了什么?”

“一段叙事诗。”安斯艾尔说:“等一下,用你能听懂的话来念。”

“您随便念吧,反正在我看来,您就像个捧着咒语书的巫师,书里写的全都是叫人睡着的巫术。”

安斯艾尔一下子笑了出来说:“有时候你还是很有想象力的。”

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移动了一下,念道:“有一位年轻的勇士名叫雷哲,他骁勇善战无人能敌。他愿为祖国捐躯,将荣耀和光辉埋于尘土里……”

莫尔默默地听着安斯艾尔念那个故事。

那是个非常简单的,勇士战死沙场的故事,诗人为倒在芦蔺中的死者歌功颂德,为他添加传奇式的功勋和让人潸然泪下的感情戏码。

通俗的故事总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人心,人们在聆听的过程中就已经把那些事经历过好几百遍,可只要换个叙述的人,故事就变成全新的了。

安斯艾尔的声音平稳安详,他的发音高贵纯正,即使那个从一开始就对整个故事不抱有任何憧憬的听众也感到了享受。伯爵说到爱情的部分时那么深情,说到战争的部分又让人热血沸腾。

他使他的听众陷入了与现实隔绝的幻想世界,莫尔第一次在他说故事的时候保持清醒。他睁着眼睛一直望着帷幔上的刺绣,烛光为花朵染上了艳丽的神话色彩。

安斯艾尔在最后的章节处停下,他掩去结尾,把书合上了。

莫尔看着他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念下去?”

“我不喜欢结局,所以不想再念了。”

“雷哲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伴奥兰得最后怎么样了?他们胜利了么,还是战死了?”

“一般来说,人们不是应该关心王子和公主怎么样吗?你为什么想着雷哲和他的同伴?”

“幸福的油画前总是堆着高高的白骨,可欣赏画的人却好像都视若无睹。”

“你不能责怪他们,人们总渴望幸福,希望能忘掉痛苦。如果有谁胆敢喊出那里有一堆白骨,他准会伤了人心。”

安斯艾尔把书放到枕头边,他看了莫尔一眼。

那个头脑中还保存着革新念头的青年侧着头,看起来就像被魔法石化了的雕像一样。

“您的故事打断了我。”

“是的,您进来时想对我说什么话呢?”

“我想不起来了。”

“再想想。”

莫尔喃喃地道:“以后再说吧。”

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到了自己的脖子,在靠近肩膀的地方摩擦了几下。

“我止住了好奇心一直没去看那里的图案,我不知道您给我刺了些什么,但我想那并不是个侮辱是么?”

安斯艾尔看着他,一切委屈和伤痛全都化为了乌有,仿佛有什么微妙的东西擦亮了他的眼睛。

“是的,是的,那绝不是什么侮辱。”

伯爵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说:“那是给你的护身符。”

第30章 惩罚

清晨来临的时候,安得烈被伯爵的卧床给钉住了无法动弹。

自从莫尔·柯帝士先生出现在这个家里开始,究竟发生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安得烈无法计算也无暇去计算。

他露出意外表情的次数多得几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是可以肯定这绝对是最意外的一次。

安斯艾尔好好地躺在床上,让安得烈感到吃惊的是莫尔就睡在他身边,看起来就像整个晚上都在和伯爵抢着被子似的那么疲惫。

我们难以形容他的睡相究竟有多欠妥当,只能说他现在危险了。

他睡到了床沿,两条胳膊就象尸体一样张开着。

任何人能够在这种边缘保持住平衡都不容易,更何况他还在熟睡。

至于另一边,我们的伯爵先生毕竟受过良好教育,这一点即使在他的睡梦中也丝毫没有被抹杀。

他仰面睡着,脸优雅地侧向一边。

安得烈苦笑着走过去,先拉开窗帘,然后把床边的帷幔也整个拉开,这么一来阳光就立刻像利剑一样把睡得晕头转向的两人一起刺穿了。

“早上好,先生们。”

“……好。”

安斯艾尔用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他试图让自己坐起来一点,可是人们刚醒来的时候总是觉得四肢无力。他才稍微动了一下就踢到了莫尔的腿,那个正用垂死者最标准的姿势熟睡的人被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安得烈还来不及叫一声,莫尔就从他的平衡木上摔下来了。

他摔得虽然狼狈,可因为还不清醒所以也没有感到难堪。

管家先生赶过去扶了他一把,让他能比较顺利又体面地从地上起来。

“您似乎睡得不怎么好。”

“如果不算刚才那一下,我睡得倒还挺好的。”莫尔发现自己在安斯艾尔房里睡了一整晚,他捂着的头说,“上帝,我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那可恶的巫师肯定是念咒语了。”

“巫师?”安得烈露出了疑问的表情,可安斯艾尔把目标给转移了。

“我们对没睡醒的人应该宽容点,他一定是梦到了天仙女王,并且和巫师们搏斗了一晚上,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累。”

伯爵微笑着掀开被子,他的心情好极了。

安得烈连忙叫仆人进来。

“您会着凉的,今天天气又变冷了,您的病还没有好透呢。”

“冬天明明已经过去了,安得烈,接下去会一天比一天暖和的。”

安斯艾尔走到窗前,他甚至试图把窗户打开来呼吸一些清晨的新鲜空气,这个不谨慎的举动立刻就被管家严厉地制止了。

安得烈用手指按着的额头,他知道自己对安斯艾尔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抱怨的话就全冲着莫尔去了。

“劝劝伯爵吧,莫尔先生,别让他发疯了。”管家冷峻地说,“您刚来的时候让他高兴,后来又让他生气,现在已经让他发疯了。”

“您对我的指控太严厉而且不符合事实,所以我拒绝认罪。”

莫尔一边捡着掉在地上的枕头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他的动作充满了无奈。

因此,安得烈也只好无奈地笑了,他把一切都丢下,下楼去忙他的事情。

一个新的开始,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新的。

虽然过去发生了不少事,甚至有些冲突,但经过昨天一整天已经和解了。

矛盾依然存在,可那并不是痛苦不堪的。对安斯艾尔来说反而勾起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令他感到幸福、自由、自豪,而对莫尔来说则是象征着驱赶阴影的阳光开始照射到了他的灵肉。

他们用独特的方法照常闹别扭、吵架然后妥协、讲和,但是每次把整个过程重演一次就让彼此更接近。

安得烈认为他们全都因为对方的不正常而渐渐使自己变得正常起来。

这些是管家先生研究学问的最新进展,虽然有点小曲折,但结果是好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人们致力于解决内部矛盾的时候,往往就会忽略来自外界的压力。

这一天下午,仆人从外面送来了一封信。

安斯艾尔仔细地看了信封和上面的火漆封印,发现信是从亚尔弗里德元帅府送来的,封口上的纹章很容易辨认。

他直觉地感到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所以自己一个人进书房看了这封信。

信纸上的字体很漂亮,这和瓦尔特的个性没有丝毫吻合的地方。安斯艾尔对于他能够从毫无余裕的糜烂生活中挤出一点时间来练习写字感到非常意外和惊奇。

“亲爱的安斯艾尔伯爵,有一件重要的事想与您商谈,明天晚上在郊区安托尼大街的私邸等待您的驾临。您可以七时来,我向您敞开着大门。”

下面签着瓦尔特·亚尔弗里德的名字。信的内容简短模糊,安斯艾尔反复看了几遍,可是对于这位骑兵团长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他谈论,仍然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安斯艾尔对瓦尔特存着敬而远之的念头,可是他就像是一块磁铁一样有力且难以推拒。瓦尔特积极主动地邀请他去私邸会面,而且事先连一点内容都不肯透露。

安斯艾尔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一直望着那封内容简练的信。

因为他看得太投入,以至于安得烈敲门的声音都没能听到。

管家进来说下午茶准备好了,可他看到安斯艾尔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

“请问您没什么事吗?”

“是的,没什么。”

“收到不好的消息了?”

“还不能肯定。”

安斯艾尔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里,他从桌边站起来说:“只是一个约会,而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赴约。”

“是哪位小姐?”

伯爵露出嘲弄的表情说:“非得要是小姐吗?安得烈,为什么平时看问题如此英明透彻的您会以为我在为哪一位小姐而烦恼呢?”

“这么说,难道是那位叫人扫兴的亚尔弗里德先生?”

安斯艾尔作了个表示答对的手势:“您赢得了一次掌声。”

安得烈的眼睛里露出了担忧的表情说:“大人,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您不觉得最近这位先生接近您的次数太频繁了么?”

“也许是因为他对某些事过于热心。”

“真是的。”安得烈说,“您比我还心安理得,请认真点吧,他可是个危险分子。”

“我知道。”

安斯艾尔的回答饱含着牺牲精神:“可总得有个人去应付他。”

“那么,您的意思是已经决定去赴约了?”

“如果我对他视而不见,结果会怎么样?”

“他会想出一个让您更加无法拒绝的邀请。”安得烈无奈地承认,对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是不能来硬的。

“更何况,我可能会从那家伙的嘴里得到点什么消息。”

安斯艾尔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掂了两下,放到蜡烛上点燃烧掉了。

“别让莫尔知道,明天晚上您替我应付一下吧,我和那位骑士先生打交道费心费力,这里的问题就全都交给您了。”

伯爵可能还不太习惯唉声叹气,虽然最近他变得有点多愁善感,也没有用心在发明什么新的捉弄人的方法上,可这种无奈的语气还是不怎么适合他。

“我准备五点出发,请在那个时候为我套好马车,如果莫尔问起,您就随便说我去什么人家里用晚餐了……安得烈,他会问么?”

“会的,您到花园里发会儿呆他都会问我您在干嘛,高兴了么?”

“很高兴,自从他来了之后,你都快爬到我头上来了。”

“那么我就向您道歉。”

安得烈的目光中带着忧虑,他知道安斯艾尔做了决定,所以也就不再劝他放弃。

管家先生只能尽量期望他能够小心应付好那个男人,虽然谁都对这次节外生枝的邀请怏怏不乐,可有人天生具有果敢精神,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可更改。

两人把这件事隐瞒得好好的,而且也的确没有到处宣扬的必要。第二天傍晚,车夫在安得烈的吩咐下五点钟准时套好了马车。

前几天的天气回暖了一下,可今天又变坏了,太阳一下山就刮起了大风,看来还有些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安斯艾尔穿上外套和斗篷,转身对安得烈交待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就上了马车。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但毫无疑问瓦尔特的信有着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气味。

这位亚尔弗里德先生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制造了一场不小的惊吓。

他就像是个专门扮演不吉利的恶魔角色的演员一样,总是一登场就带来难以挥散的阴霾,并且让人从心底生出不安情绪。

安斯艾尔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习惯性地把额头靠在车窗上,呼吸就把玻璃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

夜幕降临,街上的灯火射进车厢,他望着车窗,又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

这辆马车已经不是几天前和莫尔共乘的那一辆了,但他很想在不同的车窗上画上相同的十字。

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信徒们相信他的仁慈和权威,时时刻刻在他的震怒下发抖。

人们受尽苦难仍然相信一切煎熬全都是考验,只要虔诚地向上帝请求就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安斯艾尔第一次这样为自己在望弥撒的时候开小差而忏悔,他承认自己亵渎了神明,祈求主的谅解和宽恕。

“……您是宽容的。”

马车渐渐往郊外驶去,很快就看不到沿途的灯光了。

伯爵忽然反悔起来,用手指涂掉了车窗上的十字,但是他露出微笑喃喃地说:“您一点也不宽容。您在用什么方法惩罚我啊,您让我爱上他了。”

安斯艾尔望着那个已经变了一连串晕线的十字,他的声音只有自己和上帝能听到。

“世上还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么?爱情。”

第31章 约会

上帝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马车在一片安静的道路上顺利前行,七点还差十分的时候抵达了安托尼大街的小私邸。

那些房子的外表具有十六世纪建筑的遗风,周围被古老的参天大树掩盖着,看起来神秘而幽静。

安斯艾尔从车上下来,外面的风更大了,他把塔夫绸的篷形风帽往前拉了拉,抬起头望着黑暗中的建筑。

有一个仆人听到马车声从里面出来迎接他。

安斯艾尔跨过门槛,穿过前厅和客厅一直到了一间布置典雅温暖的小客厅里。

瓦尔特·亚尔弗里德正坐在绒布衬套的沙发上等着他。

小客厅的摆设美不胜收。

出产自柏林工场的手工小挂毯有好几件,凡尔奈和夏尔丹的画作挂在墙上,轻柔闪亮的丝绸代替了厚重的丝绒和织锦。一个小柜子上放着德式座钟,房顶上百合花形状的镀金水晶吊灯闪闪发亮。

在这个适合闲聊和互诉衷肠的小客厅里,细腻漂亮的装饰品体现出了主人的奢华享乐,而且还颇具品位。

安斯艾尔脱下斗篷交给身边的仆人,后者接下后就为他们关上了门。

瓦尔特一看到安斯艾尔就站起来说:“您可真准时,亲爱的伯爵。”

“我提前了十分钟。”

“是的,您就像是去觐见国王一样严谨有礼,这真令我感动。”

“我希望能赶在午夜之前回家,不,最好不要那么晚,一个小时够了么?您要和我商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是关于法兰西斯小姐的话,上次我已经给了您非常明确的答复了。”

“啊,别去提那件事了吧,我总不能逼着您娶我的妹妹。”瓦尔特看着他的脸。

大概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安斯艾尔的脸色在温暖的炉火照耀下也依然是苍白的。

“真抱歉,这么坏的天气还让您到这偏僻的郊外来,要是您再生病,我的罪孽就深了。”骑兵团长从乌木雕刻的酒柜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又拿起柜子上一瓶葡萄牙的波尔图酒。

安斯艾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那么我适当地放宽一下,能在两个小时内把话说完么?”

“两小时?”瓦尔特把其中一杯酒送到了安斯艾尔的面前,他露出了微笑说,“您怎么会以为我只有两个小时的话要对您说呢?”

“两小时足够做一次演讲。请体谅我身体不好,需要足够的睡眠时间,来回四小时的车程已经让我很疲惫了,骑士大人。”

瓦尔特听出他话中的反感和不耐烦,这是正常的,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约会。

“我邀请您共进晚餐,然后谈论一点您感兴趣的话题,这让您很讨厌吗?来吧,餐桌已经布置好了,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先把那杯酒喝下去,这会让您好受点,外面太冷了。”

安斯艾尔没有拒绝,但他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了,跟着瓦尔特进了一个小餐厅。

餐桌并不大,很适合关系亲近私密的朋友低声闲聊。

仆人们很仔细地服务,瓦尔特举着酒杯说:“现在干一杯怎么样?我们难得能在一起用餐。”

“今天晚上我决定只喝清水,刚才那一口就已经让我感到不舒服了。”安斯艾尔皱着眉说,“我希望您快点把要说的话起个头。”

瓦尔特透过玻璃杯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伯爵,我的精神上很不愉快。”

安斯艾尔抬了一下眉毛说:“您特地写信把我叫到这儿来,是想向我倾诉您心里的不痛快么?真抱歉,我可不是心理学者,恐怕帮不了您什么忙。”

瓦尔特继续看着他,眼睛里带着难以分辨的笑意说:“啊呀,您最近变得多冷漠啊,脸色就像是见到了仇人似的。我好心好意把您叫来,为了告诉您一点关于摩利斯侯爵不让我说出去的秘密,可您好像觉得我在害人。”

安斯艾尔闪亮的目光一下子碰上了瓦尔特的酒杯。

他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慢慢地说:“那位典狱长大人又颁布了什么管理监狱的新规则么?”

“先不要谈论典狱长的事,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是财政大臣试图削减开支,而且宣称要向贵族和神职人员征税,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想法很好但行不通,他会像他的前任一样被赶出宫廷。”

安斯艾尔想快一点结束闲聊进入正题,瓦尔特却利用了他迫不及待的心理,不断地绕着圈子勾引他的好奇心。

“这太糟了不是么?这么做是要把国王和显贵们逼向破产,有些人饿了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他们甚至会扑上来咬你的肉……伯爵,听说您最近去贫民区了。”

安斯艾尔一怔,他想不到风声这么快就传到瓦尔特的耳中,现在就好像时刻被这个男人关注着一样浑身不自在。

“唔……”

“您去那儿干嘛?听说您遭到了袭击,那些肮脏下贱的贫民砸坏了您的马车?”

瓦尔特忽然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安斯艾尔的脸颊。

“您的脸受伤了,是被那些暴民弄伤的么?”

安斯艾尔把头往后仰了一下避开他的手指说:“瓦尔特先生,您的消息真灵通,我只是路过那里出了点小意外,请不要以为我是专程去和人打架的。”

“当然,谁都不会把打架这种野蛮的词和您——安斯艾尔伯爵联系在一起。”瓦尔特露出了别有深意的嘲讽笑容说,“可当时您身边有个英雄,您的堂弟马伦先生打起架来和那些贱民如出一辙。噢,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当,应该是势均力敌。”

安斯艾尔冷冷地望着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骑士大人,您是故意这么说的是么?我的兄弟为了保护我而和人打架,这有什么不对的?就算他粗鲁了点,但不应该遭到嘲笑。”

“您和您的兄弟感情可真好。”

瓦尔特笑了起来,他收回自己悬在半空的手重新端起冰凉的葡萄酒杯。

“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么?”

安斯艾尔看着他,等他自己说下去。

瓦尔特好像感到很失望地回视着他,喝了一口酒之后又把杯子放下了。

“您没有好奇心?您走了之后,几个抢东西的乞丐被带回了警察署,这是我从警察总监那儿听来的,其中有个叫托克威的男人,您有印象么?”

“没有。”

“理所当然的,您要是有印象那就奇怪了。”瓦尔特笑嘻嘻地说,“可那位穿着乞丐服的先生说认识您的堂弟,这真是太可笑了。”

安斯艾尔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垂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红酒,慢慢地说:“的确很可笑,他也从太平洋上来?”

“警卫队的人盘问过他,托克威先生从出生到现在没离开过那条贫民窟的街道,他说自己饿死也要死在出生的地方。您不觉得奇怪,难道他是在梦里见到您的堂弟么?”

“他准是认错了,要么就是想趁机敲诈。”

“我也这么认为,可他说得可详细了,而且承诺能找到别的证人。”

“就算他证明自己曾见过马伦,那又怎么样?”

“见过一位贵族当然没什么好值得到处宣扬的,事实上下贱的人都是那么疯狂地在嫉妒着我们,不过这位托克威先生的话却很有意思。”

瓦尔特靠过来对着安斯艾尔的侧面,就像是在说一个惊天大秘密似的。

“我相信这是恶意中伤,那家伙居然说您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先生和他一样是个乞丐,您向我保证听了可别生气。”

安斯艾尔的脸颊慢慢地红了起来,但那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紧张。

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认出莫尔,不,他早该想到,他应该更小心地把他藏起来,而不是让他暴露在外面。

“您生气了么?”

“是的。”

“这样的反应很正常,要是有谁说我的兄弟姐妹是乞丐,我准得要让他们脑袋开花。”

“请别说了,就当您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我也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此的造谣中伤。”

“是啊,也许有什么人和您的堂弟长得一模一样呢。”

瓦尔特适时地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视线,透过玻璃的边缘观察着安斯艾尔的反应。

“接下去您要怎么办呢?出面澄清一下?”

“我为什么要陪那些无聊的人胡闹,这些毫无意义的诽谤根本不需要解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的确,没必要。”瓦尔特点了点头说:“谎言总有一天是会被揭穿的。”

安斯艾尔的指节微微泛白,手中的餐具碰到盘子发出了一下很突兀的划动声。

瓦尔特带着玩味的笑意说:“但是,我好心地提醒您,最好是想想法子辟谣,因为有些话传到别人耳中是会变成大麻烦的。”

“别人?”

“比方说,我们刚才提到的摩利斯侯爵。他生性多疑,无辜的人站在他面前也会被编派上点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您可能知道,侯爵先生有严重的犯人收集癖,喜欢把各种各样的人丢进监狱。”骑兵团长笑了笑说,“现在监狱里大概就少一位贵族了……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安斯艾尔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他反问道,“理由呢?难道只是因为乞丐随口一句虚妄的证词就去轻率地质疑一位贵族的身份吗?这是哪里来的奇怪理论。”

“仔细想想就一点都不奇怪了,伯爵,摩利斯侯爵的理论天马行空,可我觉得尚可接受。”瓦尔特在近处注意着安斯艾尔纯蓝的眼睛说:“主要是您的堂弟马伦先生出现的时机不对,有人一失踪,他就出现了,这巧合真要命。”

“谁失踪了?”

“您忘了么?还是在装傻。”瓦尔特低声说,“我指的是那个逃犯。”

安斯艾尔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看起来就像是受了侮辱而感到气愤,苍白的脸上很快被红潮淹没了。

瓦尔特甚至可以看到他握着餐具的手指在抖抖索索的。

“瓦尔特先生,您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说了,可那并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好心给您一点忠告,也许您有些什么证明材料可以为您的兄弟洗脱这毫无根据的嫌疑……嗯,您真的有个堂弟叫马伦·克莱斯特么?”

安斯艾尔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连嘴唇都开始发抖,的确是一个受到肆意污蔑的人应有的反应。瓦尔特还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先不论真假,可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丑闻,请您无论如何要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证明马伦先生的清白。”

“是的,我会的,如果这是摩利斯侯爵要求您转告我的话,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要不要我来帮忙?”

瓦尔特把手放在伯爵的肩膀上,他感到对方在发抖。

“如果您开口,我一定尽我所能地帮忙,不管是您还是您的堂弟,谁的名誉都不会受损。”

安斯艾尔听着他的话,有一刻几乎就动摇了。

他知道这个男人诡计多端,可是他的承诺又是多么的有诱惑力。

瓦尔特不能算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可他懂得利用人心的弱点。

安斯艾尔看着他,瓦尔特的目光别有深意。

“您就像一本书,伯爵。”

骑兵团长忽然笑着说:“我一直认为从封面来判断书的内容是很错误的做法,您是一本很好看的书,只是内容不够色情。”

第32章 一次失败的天气预测

“抱歉,我要走了。”

安斯艾尔脸色铁青地中断了这次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晚餐。

他用足力气放下手中的银制餐具,并从座位上站起来。

瓦尔特看着他说:“您再次拒绝了我的帮助。”

“是的。”安斯艾尔冷冷地说,“您大概以为我的好脾气可以容忍一次又一次的侮辱,但是有些事情和您想的不一样,请节制一些吧,上帝不会容忍这种大胆无耻的行为。”

瓦尔特的眼睛里露出了尖锐的光。

他笑着说:“伯爵大人,不要随意去揣测上帝的圣意,您在抨击我的同时,难道不会往好的方面设想一下么?也许我把您叫到这儿来,是救了您一命呢。”

“救我?”安斯艾尔巍然不动地说,“请解释一下您所谓的拯救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就是让您避免了一趟牢狱之灾。”

安斯艾尔皱起眉,他的目光凝聚在瓦尔特的笑脸上,可看起来这个男人并不是在说笑。

“我没有听错,您说我会坐牢。”

“是的,如果您现在回去的话。”

瓦尔特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双臂,悠闲地看着安斯艾尔,看着他原本不以为然的脸上慢慢露出愤怒之色。

“别再那样看我了好么?亲爱的伯爵,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瓦尔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继续说,“现在是七点半,还有半小时,摩利斯侯爵和警察总监的马车就到您的府上了。从这儿赶回去您要用两小时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很高兴地告诉您,伯爵大人,您躲过了一劫。请用行动来感谢我一下吧,为了说服那个老顽固答应不牵扯到您的名誉,我花了这个数的钱。”

骑兵团长松开他的胳臂,五指张开在安斯艾尔的面前晃了一下,安斯艾尔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多少,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瓦尔特的话却让他受了一次重击。

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

“大概……”瓦尔特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您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我相信。”

“您说过给我两个小时,可现在才过了半小时就要走了吗?”

安斯艾尔不说话,他用行动表示决心,可瓦尔特在他走出门口的时候又用声音拦住了他。

“如果我说是骗您的,您还要走吗?”

安斯艾尔停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望着瓦尔特说:“恰恰相反,如果您说是骗我的,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瓦尔特先生,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那样对谁都好。”

他说完就加快脚步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车轮滚过地面渐渐远去了。

瓦尔特紧紧握住手边的酒杯,他凝视着血一样深红的葡萄酒,忽然一甩手把酒杯扫到了地上,骑兵团长眼中微弱的笑意瞬间变成了讥嘲。

窗外已经开始下雨,风雨交加的夜晚是让人担心的。

安斯艾尔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却没有闭上眼睛,他的目光直视着外面的雨幕。

风雨阻碍了马车的速度,但是安斯艾尔吩咐车夫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伯顿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把车赶得飞快,他们走了一条近路,但是一路上颠簸得很厉害。

车轮擦过路边的荆棘,泥泞把马车的车门全都弄脏了。

安斯艾尔始终紧皱着眉,现在有一块巨大的危石在他头顶摇摇欲坠,要如何摆脱困境,如何使自己和莫尔脱离危险的境地,这些都必须在马车回到伯爵府邸之前想出对策。

是的,要怎么做呢?

安斯艾尔想到了逃亡。

逃到外国去,可问题是他必须赶在侯爵和警察总监的前头回家,这在时间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如果莫尔被带走接受盘问,那么真相很快就会暴露,安斯艾尔为他编造的身份根本无法掩饰什么,他对克莱斯特家族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连他自己的事情都说不清楚。

像摩利斯侯爵那样的人只要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把他的伪装剥光,更何况莫尔还并不想隐瞒身份。

那个莽撞的家伙大概宁愿面对刽子手的烙铁也不愿意在他的仇人面前装腔撒谎百般狡赖,这一点正是最让人担心的。

现在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安得烈身上了,安斯艾尔希望他能够随机应变至少坚持到自己回家。

雨下得越来越大,原本以为至少到半夜才会开始下雨的,可有人显然对天气的估计不足。暴风雨随时会来临,可安斯艾尔却对聚集在天空的厚厚云层视而不见,这直接导致了一次失败的预测,令他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摩利斯侯爵现在只是怀疑,可用不了几分钟他就能确认了。

安斯艾尔在车厢里胡思乱想,他知道现在应该冷静,可是满脑子全都是可怕的幻觉。

莫尔按耐不住和警察起冲突是毫无胜算的,可要救他又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做最好的打算暂时渡过了眼前难关,接下去仍然得把以往一切牢靠的安逸生活扔下逃之夭夭,亡命天涯。

伯爵在颠簸的马车中想起了莫尔说过的话,他的生活太舒适,对变化有着深深的恐惧。

是的,他恐惧了,怀着一种害怕的、患得患失的心情。

半小时之后,这种恐惧更为强烈,车轮的一个小小颠簸都会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闯进他的家里了么?接下去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种种得不到证实的揣测折磨得痛苦不堪,又过了半个小时,马车终于开始平稳起来,车子驶上了有规则的路面。

安斯艾尔掀开窗帘,但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茫茫的雨幕。

“就快到了吧,伯顿先生。”

车夫在前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回答:“是的大人,快到了……”

这句话刚说完,马匹发出一下嘶叫,车子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安斯艾尔已经承受不了更坏的事情了,他希望车夫的回答不是“车坏了”或者“路上有个大水塘”之类的。

“有人挡着。”

伯顿先生回头说:“大人,有个人把我们挡住了。”

安斯艾尔打开门,一个提着灯的人跑过来,他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头发全贴在额头上。

“巴尔尼,是你。”

年轻的格里松斯人神色慌张,安斯艾尔的仆人中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还没有等这个年轻人开口回答,伯爵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紧张得不能自抑。

巴尔尼会在暴风雨的晚上在这里等他,那就说明一切如瓦尔特所说,他并没有撒谎,的确发生了坏事情。

安斯艾尔现在急切地想要知道情况究竟糟到什么程度了。

“快说话巴尔尼,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谁让你来的。”

“是管家先生。”年轻人擦了一下脸颊,他的脸上带着焦虑说,“安得烈先生让我在这儿等您,如果见到您的马车就告诉您不要回去,先躲起来。”

“为什么?”安斯艾尔受了打击,他为了坚持住,用一只手撑着马车的门框。

这个不幸的人着急地问:“他们找到他了么?”

“不,管家先生请您放心,他让我转告您,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安斯艾尔的脸上有一瞬间露出感激之情,可是他很快又惊觉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

“安得烈现在怎么样?你出来很久了么,巴尔尼,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管家先生一看见摩利斯侯爵和警察总监的马车,就立刻让莫尔先生躲起来了。”

“躲起来?”

叫做巴尔尼的年轻人喘了口气说:“是让人把他捆起来关到地窖后面的那个小房间去了。”

安斯艾尔松了口气,那个密室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至少短时间不可能被搜到。

他不禁佩服安得烈的果断,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在,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用了最简练的方法,安斯艾尔已经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况了。

“那么后来呢?如果他们要找人而搜不到的话,就应该没事了。”

“我不知道,大人,总之请先不要回去吧。”

这个请求是不可理解的,安得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回去呢?就算摩利斯侯爵和警察总监在场,可没有搜查到罪犯又没有足够证据能做什么?

瓦尔特有什么把握说让他逃过了一次牢狱之灾?

安斯艾尔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那是接近了真相,猛然间发现自己身处泥沼中的惊慌。

“不,我们得回去。”

“可管家先生说……”

“他说什么不重要,难道我还要听他的命令吗?”

巴尔尼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他第一次看到这位温和的主人发怒,而且似乎并不是在演戏。

“请快一点伯顿先生,我会对您终生感激不尽的。”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但是安斯艾尔丝毫也没有感觉到。

如果上帝还有怜悯之心的话,希望还能赶上。

安斯艾尔只能责备自己,他被一个陷阱困住了,设置陷阱的人有一双灵巧的手,巧妙地把他们全都抓住了。

不只是安斯艾尔、莫尔,甚至连安得烈也不能幸免。

他可以不回去,但是必定会有人成为替罪羊。

安斯艾尔还以为一切全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可是瓦尔特早就把一切都设想好了。他的计划分成两半,温柔的那一半失败,现在就开始干净利落的绝招。

瓦尔特绝对是那种把好事做坏、坏事做绝的男人,大概从安斯艾尔拒绝了和法兰西斯结婚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慢慢地被逼进了绝境。

伯爵在这个时候甚至回想起瓦尔特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露出来的别有深意的笑容,那简直就像在嘲笑他为什么不按照比较温柔的方式来做非要自寻死路。

本来这个道德败坏的男人对他还有些束手无策,可莫尔的出现却很戏剧性地带给了他希望。

瓦尔特因为恨着这个打乱了他的计划,莫名其妙闯入他的剧本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查个清楚明白。

不放过每一个破绽,即使找不到破绽也要凭空给他制造一点麻烦。

安斯艾尔的心几乎蹦出胸膛,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他原来以为自己是在帮助莫尔。

他以为自己是高尚的,是被那些高尚的书籍中剽窃而来的人类最高贵的感情所鼓动。可是现在真相大白了,莫尔可能只是个受害者,如果早一点放他走,让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活着就绝不会变成这样。

安斯艾尔后悔自己的任性和轻率,现在连安得烈也被害惨了。

他强迫忠心的管家答应照顾莫尔,现在安得烈做到了,他给他的主人通风报信,把危险分子藏得好好的。

“我该怎么办?”

伯爵用手摩擦着脸颊,上帝真是太残忍了,昨天他还在幸福的顶端,现在就被重重推了一把,这一跤摔得太凄惨了。

难道懂得了爱的人注定要受罪,他试图抚平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可脑子里尽是翻腾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遥远深沉的黑夜里,忽然响起远雷。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寒冷的季节过去温暖即将来临的雷声,还是不祥的魔鬼在鼓噪着可怕的诅咒。

第33章 罪名

安斯艾尔经受住了时间的煎熬,他使自己支撑到了伯爵府邸。

从雨幕中还能看到一片灯火通明,那表示事情没有结束。

马车一停下,安斯艾尔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不顾自己浑身被雨水淋湿,也没有听身后仆人的喊叫,直接奔向了门口。

大门没有关上,花园里还停着两辆漆着不同纹章的马车。

安斯艾尔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室内,他早先还存有一线希望,最好瓦尔特是和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但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

伯爵放慢脚步,在门外深吸了口气,他需要让自己那些扭曲着的神经都安定下来。

安斯艾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指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

前厅已经蒙上了灾难性的色彩,十几个警卫站在那里,安斯艾尔打开门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脸上。

他们看他的目光完全是惊讶的,但也有人在轻轻议论些什么。

伯爵从容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没有任何礼貌的表示,就像这些不速之客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他走到客厅门口时脱掉了身上湿漉漉的斗篷,客厅的门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安斯艾尔一抬头就看了安得烈。

他的管家睁大眼睛望着他,脸色也发生了变化。

安斯艾尔没有给他先开口说话的机会,而是迅速坚定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握紧了。

“我回来了,外面很冷,请为我和我们的客人泡一壶好茶吧,安得烈。”

“是的,大人。”安得烈的手指在发抖,但是因为被安斯艾尔握着所以感觉好多了。

他转身离开客厅,安斯艾尔刚回过头就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说:“我想请管家先生留在这儿行吗?”

“您在征询我的意见?”安斯艾尔望着沙发上的客人,摩利斯侯爵一点变化也没有,依然维持着他公正严谨的姿态,而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目光尖锐的男人。

安斯艾尔知道这位精明干练的警察总监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他为人处事的手段。

现在由这位执法官罗克雷斯先生代替摩利斯侯爵说话,气氛立刻凝重了几分。

他用一双灰色的眼睛回视着安斯艾尔,毫不含糊地回答说:“我征询了您的意见,但是希望您能给予好的答复。”

“我请我的管家去泡一壶茶,您觉得这不行?”

“只是暂时不需要。”

“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伯爵郑重地,言辞凿凿地问道,“如果您不需要喝茶,那么我让他去干点别的事。”

安得烈回过身来拉住了安斯艾尔的衣袖,他低声提醒道:“请冷静一下,也许我可以让其他人去泡茶,这没什么。请放心吧,一切都很好,家里没出什么乱子。”

他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声音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说到后面就放轻了,安斯艾尔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

他明白安得烈的意思,回来的路上一直磕磕绊绊让他的心情极度焦虑无处发泄,所以当这位警察总监罗克雷斯先生执意违拗他的意愿时,从没有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的伯爵立刻发作起来。

安得烈安慰了他的主人后,悄悄退到一边。

“好了。”安斯艾尔用手指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让自己稍微像样些。

“摩利斯侯爵,还有您——执法官罗克雷斯先生,请问两位这么晚了究竟有什么事?而且还带着这么多人,您看起来就像是来抓罪犯的。”

“事实上的确如此。”

安斯艾尔扬起了眉毛,他的脸色一如既往是苍白的,在灯光的映照下有一种模糊的透明感。

以往人们一直称此为“伯爵先生病态的苍白”,但是现在,执法官和典狱长看出来那不过是他天生的伪装。

“伯爵大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是您应该相信我们的话,我和侯爵大人都相信一个事实,在您的府上藏着一个危险的逃犯。”

安斯艾尔打定主意要否认这项指控,虽然他也知道执法官并不会因为他否认罪名就放他一马。

“您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消息?”

“请不要说别的,我们只想听实情,有没有这种事呢?”

安斯艾尔静静地说:“没有。”

警察总监也看着他,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您说想听实情,我就老老实实地对您说过了,没有那种事,相信您趁我不在的时候已经擅自把这里搜了个遍,请问您找到逃犯了吗?”

安斯艾尔强调了“擅自”这个词,罗克雷斯却有条不紊地说,“的确没有,可我们也没找到您的堂弟,那位马伦·克莱斯特先生,他去了哪儿?”

“他是个独立自由的人,我不能限制他去哪儿,也许他去和哪个姑娘幽会了。”

“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里?”

“我只是举例,而您没有权利来过问这些。”安斯艾尔带着超然的不介意的口吻说,“下次有机会您可以亲口问他今晚的事,您和摩利斯侯爵如果不想喝茶,现在可以走了吗?”

“这么说,您什么也不承认了?”

“承认?您逼着一个无辜的人承认什么?让逃犯逃出监狱是典狱长的失职,而把他抓回去则是执法官的职责。的确,上次我因为胆怯而隐瞒事实做得有欠妥当,可我已经对您澄清了,侯爵大人,您说过这不成为我的罪名,可现在为什么又这样纠缠不休地来影响我的名誉。”

摩利斯侯爵被指名了,他抬起细长的眼睛来看了安斯艾尔一眼。

他看到一个气急败坏,内心充满了恐惧的男人。

侯爵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去深究这些事了。

“因为您超出了限度。”

典狱长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有了一些证人,证实您所谓的堂弟,那位先生其实是一个可耻的叛乱分子。”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令在场的人感到奇怪的是,伯爵并没有因为这个打击而摇摇欲坠,看起来反倒像是被解放了一样,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无从反驳了。”

安斯艾尔瞥了侯爵一眼说:“您已经肯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辩解呢?”

“那位先生现在在哪里?”

“您说的是谁?逃犯,抱歉,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答。”伯爵镇定地说,“您找不到他,我又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

“您是说他逃走了?”罗克雷斯用一种怀疑的声音问,“也许管家先生能给我们一点线索。”

“安得烈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全都是您亲自安排的?是您让他逃走的,还是把他藏起来了?”

“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所以不要一直重复相同的问题。反正就是想按一个罪名在我头上,随便吧,请想好了直接告诉我。”安斯艾尔冷冷地望着罗克雷斯,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了摩利斯侯爵,他忽然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安得烈觉得事情要糟糕了,他知道安斯艾尔的个性,可是却来不及阻止。

伯爵冷笑着对典狱长说:“请问您,那位高尚的瓦尔特先生给了您多少钱的贿赂,让您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正义使者心甘情愿地趴在泥地里打滚。”

摩利斯侯爵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安斯艾尔很高兴能看到他被惹恼的样子,那比他面无表情要好得多。

“我只是行使自己的职责,挽回一个失职的错误。”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您为自己开罪和罗织他人罪名的时候一样振振有辞有条不紊。”

安斯艾尔心安理得地看着典狱长的脸色由青变红,脸上全是刻意雕凿过的虚假的冷漠。

“安斯艾尔伯爵。”摩利斯侯爵说,“您这是想去监狱吧。”

“这是一次威胁,还是对我下的判决?”

“搞清楚这件事对您来说很重要么?”

“当然,如果是威胁,我不会胆怯,如果是判决的话,那就更没意见了。安排一次公开审判,想怎么定罪都行,我想这应该会导致一场不小的热闹,皇家审查员又有事情可干了。”

“现在是您在威胁我了,伯爵。”摩利斯侯爵继续维持着他冷漠的语调说,“我建议您还是不要这么尖锐,要知道尖刺一旦折断是会伤到自己的。”

“是的,如果您亲手来折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冒一下险。”

“那么不必再说下去,如您所愿,您被逮捕了,罪名是窝藏逃犯。”

“很好,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总算有人说实话了,这不正是您的目的吗?”

安斯艾尔比一般人处于这种情况下的表现要更轻松坦然一些,他甚至都没有露出吃惊和害怕的表情。

安得烈在一旁听着紧紧皱起了眉,而伯爵却像个英勇的斗士一样一步也不肯退让。

虽然他退个几步也不会有什么豁然开朗的好局面,可这样激怒对方实在有些让人意外。

警察总监在安斯艾尔和摩利斯侯爵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就像想起了自己的权限一样冲着外面喊了一句:“来人,逮捕安斯艾尔伯爵。”

两个警卫立刻从前厅冲了进来。

安得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安斯艾尔也从没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些走上前来的男人,毫无惧色地说:“请让我交代一些必要的事情。”

“五分钟。”

“不,用不了那么久,一分钟就行了。”

安斯艾尔走到管家身边,忽然伸出手拥抱了他一下。

“请带着他离开这里吧,我的好先生。”

他低声在安得烈耳边说出这样一句,然后离开他说:“家里的一切就全都交给您了,记得把来信都放在一个地方,只要审判是公正的,我很快就能回来。”

“是的,大人,请放心,我会料理好一切家务,就在这儿等着您回来。”

摩利斯侯爵冷冷地看着他们,而执法官则有点不耐烦了。

罗克雷斯先生因为刚才安斯艾尔对他的无礼而产生了坏情绪,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男人投进监狱关押起来。一分钟还没有到,他就嘲弄地开口说:“您到底过不过来?我还想在今年内上床睡觉。”

安斯艾尔离开了安得烈的身边,他的眼睛转向这位心胸狭窄的执法官。

“现在您可以交差了,但在判决下来之前,我还有权利处置自己的财产。请让您的人全都从这儿离开,这里是克莱斯特家族的府邸,而作为主人我临走前下了逐客令。”

伯爵说着,大步向着奉命逮捕他的警卫走去,那两个警卫没敢用手碰他,像是领路般地走在了前面。

安得烈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安斯艾尔是个温和而温柔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坚强和庄严。

忠心的管家在这一刻忽然像是被利剑刺穿了心脏,在那个柔软而滚烫的地方留下了难以治愈的悲伤。

第34章 结尾的部分

莫尔快气疯了。

他好好地在客厅里看书,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被安得烈指使仆人按倒在地上。

他们堵上他的嘴,一通手忙脚乱的捆绑又连推带拽地把他塞进这个狭小的地下室。

现在莫尔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首先想到这又是安斯艾尔策动的一次恶劣的玩笑。

尽管他并不指望那个喜好恶作剧的男人在上帝面前发过誓就能心存相亲相爱的念头,可即使作为朋友,有些玩笑也太过头了。

今天晚上安斯艾尔虽然佯装出去,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在他面前嘲笑他的狼狈样呢?这种时候安得烈总会顺理成章地站在他的主人这边,变成一个称职的帮凶。

莫尔在黑暗中气得脸都涨红了,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也听不到声音。

他试图自己挣脱捆绑,可仆人们太尽责,绳索之间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时间凝固了,莫尔知道外面听不到响动,所以干脆就安静下来。

他自我克制,节省体力以便等一下有精神和安斯艾尔对抗,他暗自发誓绝不在他面前生气,要镇定自若,应付自如。

暗室中一片静寂。

莫尔第一次诧异地想到,为什么自己对这种生来痛恨的事情变得习以为常。

安斯艾尔一味顺从自己的性子,不受任何规则约束。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逃犯,可以随意捉弄他、随意帮助他,为了博取他的信任甚至被乞丐围殴,也会真心诚意地向他伸出手要求成为最重要的朋友。

莫尔心想:也许他错了,伯爵并不是恐惧变化,而是在不断地变化。

虽然他禁止自己为他说好话,可同样的,恶毒轻率的讽刺讥嘲也已经没办法再说出口了。

就在他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时,门闩响了,隐蔽的小门被打开了一线。

这个声音立刻让莫尔的理智思考全部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几乎要蹦出胸膛的心跳和熊熊燃烧的斗志。

他看到安得烈走进来,手中拿着一盏小灯。

莫尔没有表现出一个受困者应有的急切,静静地等待着管家为他解释游戏规则。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安得烈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走过去默默地为他解开绳子。

莫尔拿掉口中的布团用手捏了捏发酸的脸颊,他刚想说话就听到安得烈开口说:“快走吧,莫尔先生。”

“去哪?”

“哪里都行,我为您准备了一匹马,您可以当好一个勇敢的骑士是么?”

管家从身边取出一个卷着的小包塞到莫尔手里。

“这些金币足够您去想去的地方。”

莫尔疑惑地看着他问道:“管家先生,您不告诉我怎么玩这个游戏么?”

安得烈也看着他,他的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忧郁:“是的,我忘了告诉您规则。您尽量走远一点,去找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坐上十几个小时,等到天完全亮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这儿很远了。只要到了那个时候,您就真正自由了。”

“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莫尔的声音越来越疑惑,他直觉地感到发生了什么,可是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摸不着头脑。

安得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他应该说实话还是继续蒙骗下去,时间是相当紧迫的,安得烈可以肯定周围一定还有警卫在游荡监视着他们的行动,但让莫尔留下去是不行的。

“难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莫尔看到他不说话,于是更怀疑起来。

“伯爵呢?他在哪儿?”

“他被带走了。”

安得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他知道现在两个人之中必须有一个保持冷静,可他还是没能忍住说出了真相。

如果莫尔听说这些事,感到了眼下的危机而决定立刻离开,那么安斯艾尔交待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是同样的,如果莫尔因此毫不犹豫地听从安排逃走,安得烈就会感到遗憾和难过,这表示安斯艾尔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罢了。

管家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莫尔的反应,幸而上帝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失掉良心,也没有让人失望。

莫尔的脸色骤然苍白起来,他的眼睛在火光下不安地眨了一下,颤抖的双手一下子握住了安得烈的肩膀。

“您说什么?他被带走了,谁带走了他?”

安得烈被他捏得很痛,可是刹那间他的目光又坚定起来。

“是警卫队。”他说,“警察总监亲自执法,罪名是……”

莫尔像是受了致命的一击,他不等对方说完就自己接了下去。

“罪名是窝藏逃犯是么?”

“您说对了。”

安得烈感到莫尔握着他肩膀的手指又用力了一分,可他已经没有再感觉到痛了。

“现在就请立刻按我说的做,您必须离开这里。”

“不!”

莫尔大叫起来:“您想让我干什么?让别人代替我去受罪,而我却逃之夭夭,您告诉我吧,这是他的主意对不对?他总是把什么事情全都安排好了,他演出什么戏码我就得要配合他。绝不,假如我直言不讳让您觉得太粗鲁,请原谅我,但我不得不说,安得烈,您的主人——他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告诉我,您打算怎么办?劫狱?”安得烈冷静地看着他说,“我都忘了,您对那个地方还挺熟悉的。”

莫尔被这种无法驳斥的反问折磨得沮丧不已,没法动弹也忘了出声。

对他来说这的确是无法做到的事,如果能做到,那么他的朋友杜兰德也就不会死了。

他放开安得烈的肩膀,但是把指甲掐到了自己的肉里。

“安得烈,告诉我该怎么做,您一定有办法是么?还是说您的计划不需要我插手?”

“我束手无策。”

“可您绝不会放弃他,告诉我吧,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我的使命只是送您离开这里。”

莫尔的眉间皱了起来,那是他即将发作的前兆。

“他把我当成小女孩么?安得烈,现在别对我说什么使命,我容忍他已经到了极限了。无可厚非的,他懂得怎么让女人哭又让女人高兴,但我不是他的情妇,一遇到危险就装出一副英雄慷慨就义的样子来把我塞进马车送得远远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人可没说您是他的情妇。”

“是的,他没说,可他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女人。虽然我不能去劫狱,可我有其它办法。”

莫尔站起来,推开安得烈走出了小小的密室。

“您去哪儿。”

“去监狱。”

“您想自投罗网,那行不通。”

“为什么?”

“莫尔先生。”安得烈说,“您要是去监狱,除了断送自己的性命之外救不了任何人。”

“他们要找的逃犯不是我么?”

“曾经是的,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

安得烈按住莫尔的肩膀说:“如果您非要留下来,那么听我的意见,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囚禁到什么时候为止?”

“先生,您还像以前那样认为伯爵是个魔鬼,或者是个公众眼中的胆小鬼吗?”

莫尔愣了一下,他很快给予提问者否定的答复。

“不,我了解到那不过是他的伪装。”

“是的,他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过去曾经救过您,现在更是不计后果地帮助您,他勇敢地向我承认了对您的感情。”

莫尔被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无所适从,但是安得烈不让他仔细考虑。

“忍耐一下吧,为了伯爵大胆付出的一切不至于落空。您现在决定留在这个斗室里,还是立刻去您的坐骑那边?”

安得烈的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下不断闪烁,但是视线却是稳定的。

摆在面前的不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危机,更是对几位权贵人物的殊死斗争,不凑巧的话还会引起公开的敌视情绪。

安得烈不能让莫尔继续留在这里,警卫队随时会再来搜查,如果他被找到那么安斯艾尔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

管家认真而严肃地看着莫尔,试图让他明白目前的状况,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

他的态度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好吧。”莫尔打破冷场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听从您的建议,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

“请说说看。”

“我可以暂时离开这里,但不离开这个城市也不去什么外国,从这儿出去之后我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身,如果您方便随时都能来找我。”莫尔说了一个地址,安得烈听得出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不经过指点也很难找得到。

“我在那儿等您两天,监禁审判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定罪,何况他们并没有证据。”

“您错了,他们有人证。”安得烈说,“那位执法官先生说了,一名叫做托克威的乞丐证实几天前他在贫民区的街上看到您,而当时您和伯爵在一起。”

莫尔皱起了眉,托克威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可就像是走在记忆的矿堆里被其中一块小矿石绊了一下似的让人感到意外。

“托克威……”

“您记得这个人吗?”

“是的,我想我记得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对于比他弱小的人总是又打又抢他们的钱。”莫尔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看起来十分疲惫而且沮丧,“上帝,这个家伙在扮演什么角色。”

“一个证人。”安得烈安慰了他一下,“我记住您说的地方了,现在赶快走吧。”

他们走出地窖,莫尔不安地在背后说:“您答应我一定会来找我。”

“请放心,并且相信我是没有办法孤军作战的。”

上了一段阶梯之后莫尔发现整幢房子一片漆黑,仆人们吹灭了所有的蜡烛,让这里就像是被夜神光顾过一样。

经过客厅的时候莫尔停下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安乐椅上,那里静静地放着一本书。

那是他刚才正在看的书,安斯艾尔曾经给他念过书中的内容,可他再一次翻开书页仍然一个字也没法看懂。

这种棘手的异国语言让他难受极了,可是却又不甘心地把书翻来覆去只是看上面的插图。

在这个奇妙而危急的时候,莫尔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着,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他从座椅上拿起那本书,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安得烈本来想催促他快一点,可是他被那种默默无言的气氛感动了,所以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催促。

莫尔发现最后一页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掉,封底的白纸上写着一行漂亮的字。

一行同样看不懂的外国文字,但是勾勒出了美丽的笔画。

“安得烈,您能看懂么?”

“是什么?”

管家走过来就着他的双手看那行字,他的眼睛里露出难以形容表情,我们可以把那归结为一种微笑,可又并不是纯粹快乐的笑意。

“您听过这个故事么?”

“是的,我听过,只是没有听到末尾。”

安得烈维持着那种复杂而难言的笑容说:“有人为它改了一个结局,而我觉得这个结局很好。”

他用手指指着那行字念道:“亲爱的雷哲,我们可以放弃战场一起活下去。”

第35章 逃亡

亲爱的雷哲,我们可以放弃战场一起活下去。

勇士年轻、热情、冲动,坦然面对敌人,守护同伴的背后。

奥兰得说:“敌人的数量众多。”

死神正在接近,雷哲握住奥兰得的手。

“虽然我们要死亡,但是我们如手足,我爱你如初。”

圣加百列领我们上天堂。

莫尔紧紧握着书页,指甲刺破了纸张也浑然未觉。

安斯艾尔曾经念到这里的时候停下了,说不喜欢结尾,所以就不再念下去。

伯爵的执拗向来是无人能及的,他撕掉了不尽如人意的结局然后自己添上一笔。

“愿和你一起活下去。”

莫尔的心抽紧了。

“上帝,您认为我有罪吧。”

他难过地低语着,喊着管家的名字:“安得烈,我怎么能让他代替我去受罪,他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先生……”

安得烈刚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摇铃的声音。

他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前厅的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刚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会有谁突然来敲门?

安得烈浑身冰凉,在脑中迅速地转着念头,莫尔抱着那本书也从座椅边站了起来。

他们现在是彼此唯一的战友,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方了。

铃声越来越急促,最后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拍门,安得烈示意莫尔躲起来,自己则站到了门边。

“请问是哪位?”

“安得烈先生,请为我开开门,是我——法兰西斯。”

安得烈犹豫了一下,这是出人意料的状况。

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位美丽高贵的公爵小姐也可以算是她表兄瓦尔特·亚尔弗里德手中的一枚棋子。可就算同样是被那个男人利用,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因为那么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而倾向她的兄弟那边。

现在警卫队搜不到逃犯,如果是瓦尔特的话,有可能会让他的妹妹来试探一下虚实。

安得烈用力握着门把,他可以不开门,可是那得要有一个恰当的理由。

“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您让一位小姐在门外淋雨吗?”法兰西斯焦急地说,“看在圣母的份上请开开门吧,我没有恶意,只想看看安斯艾尔伯爵,他在吗?”

安得烈思索着,这位姑娘听起来似乎并不清楚伯爵被逮捕的事,可她说话的语调又显得很着急,好像知道些什么。

莫尔已经躲好了,安得烈想了想,把门打开了一线。

他看到两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外,一位是法兰西斯小姐,另一位年长一些,是她的女伴。

她们穿着黑色的防雨斗篷,露在风帽外的发丝早就淋湿了。

公爵小姐的脸庞被风帽的阴影挡住了一大片,可是那双发亮的眼睛里却丝毫也没有掩饰住焦急和忧虑。

“能让我们进来么?我们湿透了。”

安得烈把门打开让两位姑娘进门来。

“我真没想到您这么晚了还会来访,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您不害怕么?”

“可我必须来。”

法兰西斯脱掉湿漉漉的帽子,露出她轮廓清晰的脸。

“安斯艾尔伯爵呢?”

“伯爵不在这儿。”安得烈的声音听起来极其自然,“您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跑来的么?公爵小姐,伯爵被警察总监带走了。”

“上帝。”法兰西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并且倒退了一步。

“是真的,天哪,我还以为是姬玛看错了。”

“她看见了?”

“是的,今天下午我要来找伯爵,可瓦尔特表兄不让我来。姬玛夫人傍晚时从街上回来,说看到摩利斯侯爵和罗克雷斯先生带着一队警卫往这儿来。”法兰西斯就像被人连根拔起的树一样站不稳了,“安得烈先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很遗憾,一场卑劣的阴谋,伯爵大人成了牺牲品。”

“那么马伦先生呢?他在哪儿?”

法兰西斯的目光焦急万分,四处寻找着其余人的身影,可是客厅里太暗了。

“马伦先生没事。”

“上帝,您还是仁慈的。”公爵小姐在胸前划着十字,她抬起头来看着安得烈说,“跟我说说吧,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阴谋,是哪个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您真的要听吗?”

“请说吧,好安得烈,如果您需要我帮忙,我绝不会推辞的。”

“那么请您坐下,我不希望您在听的过程中因为受不了打击而倒下。”

法兰西斯的脸色变了变,但是她听从管家的建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安得烈简单扼要地把刚才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年轻的公爵小姐好几次把手按到了心脏的部位,她的脸色就像被冻僵了的人一样发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您向我保证刚才说的一切全都不是谎言。”

“我向上帝发誓,如果我欺骗了您,我愿意承受任何来自地狱的惩罚。”

法兰西斯难过地流下泪。

“这么说瓦尔特欺骗了我,他安排好一切要让伯爵深陷牢狱,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开始是为了克莱斯特家的财产,后来是为了嫉妒。公爵小姐,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法兰西斯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一边哆嗦着。

“我是帮凶么?”

“不,您不是,您是个好姑娘,在这件事情上您没有犯一点错。”

“可我感到内疚,安得烈,我能做什么?”

“您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在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赶来看望伯爵,我就应该万分感激了,请快点回去吧,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求您了。”

安得烈看着少女热切期盼的目光,他叹了口气。

“您确定可以做到么?”

“是的,无论什么事。”

“那么,您的马车在外面?”

“是的。”

“您能带一个人离开这里么?”

法兰西斯怔了一下,但她无疑是个聪明的姑娘。

“您让我带马伦先生离开。”

“我本来做了安排,但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由您带着他走,而我照样安排马车从另一边走,这样可以转移警卫们的视线,成功的几率就增加了。”

“马伦先生真的是逃犯?”

安得烈望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但却让人感到温暖。

“如果我说是的,您就不帮他了么?伯爵大人没有犯罪,他照样被关进了监狱,判断一个人是否犯罪,并不是看他有没有坐过牢。法兰西斯小姐,您是个谨慎小心的姑娘,但我相信您的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结论了。”

法兰西斯认真地回应管家的视线,她看起来平静多了。

“珍妮,您留在这里。”

“是,小姐。”

她的女伴脱下斗篷,法兰西斯说:“马伦先生在哪儿?让他穿上这个,我们立刻就走。”

“他就在这儿。”

莫尔一直在沙发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您好,法兰西斯小姐,我想我应该重新自我介绍——莫尔·柯帝士,这是我的名字。”

法兰西斯吃惊地望着他,她的手用力揉搓着手中的斗篷,那湿漉漉的触感令人不安。

“我向您坦诚一切,您惊讶得动弹不得了么?”

公爵小姐愣了一下,可又立刻镇定下来:“这又有什么关系?是死是活,今晚必须得走,我已经决定了,马伦……不,柯帝士先生,我已经决定了。”

“这很危险。”

“没有危险。”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胆大就一定能成功。”

法兰西斯把手中的斗篷交给莫尔,她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注满了某种憧憬地望着对方。

“请穿上吧,不要再浪费时间,我们还得去帮助伯爵。”

“谢谢。”

莫尔是真正感谢这位贵族小姐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不管来源是出于她的正义心抑或仅仅只是出自于懵懂的爱情。

他并不认为人受了一点恩惠就应该忘却自己的立场,可是这小小的恩惠就足以令他犹豫不决了。

不只是法兰西斯、安得烈,重要的是那个为他甘愿被逮捕的男人。他知道自己错怪了那些受过高贵教育的人,并不是每一个贵族都没有心。

莫尔穿上斗篷,把自己的脸埋在风帽里,法兰西斯的女侍留在伯爵府中,交换出去的人则登上了门外的马车。

安得烈在门口向他们道别,之后不久,另一辆马车也从边门的小路离开了伯爵府邸。

蒙骗的手法虽然并不见得高明,可是很多时候越简单的骗术越能够成功。

法兰西斯的马车在暴雨中的小径上发疯似地飞跑着,那些弯弯曲曲的道路现在都成了一些人的帮凶,时时刻刻阻挡着他们的行程。

过了一会儿马车离开花园小径走上一条大路,他们必须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正大光明,以避免受到怀疑。

可这显然还是无法驱赶走那些专事搜查的人所惯有的疑心。

车子才上正道不久,就被一队提着桅灯的警卫拦了下来。

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男人上前来敲门。

法兰西斯把车门打开了一线,她带着三分好奇地望着对方说:“请问有什么事?”

“晚上好,小姐。”

摇晃的灯光让这位先生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他试图把目光投进车厢里,可车窗的高度阻碍了他的视线。

“我们正在搜查一个危险分子,他很可能在这附近徘徊,也很可能会胁迫某位路过的贵族搭个便车什么的,能让我看看您的车里坐着什么人吗?”

法兰西斯对他生硬的语调感到生气,公爵小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气愤,冷冷地说:“您是在怀疑我么?”

“不,我只是职责所在必须这样,请您体谅我的为难之处。”

警卫提着灯围拢过来,即使法兰西斯拒绝也会有人强行打开车门进行搜查。

“您是要自己动手让您的同伴露个脸,还是要让我亲自来查看呢?”

男人刻薄地微笑着说:“请考虑一下吧。”

第36章 囚犯和骑兵团长

这一天晚上,风雨交加,寒冷和恐怖攫住了人心。

法兰西斯面对困境,内心承受着难以形容的压力。

那个逼迫她的男人站在正义立场上振振有词,让她连一点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美丽的小姐,这全都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您这样犹豫不决,是因为受了胁迫么?”

法兰西斯露出傲慢而严厉的表情说:“请注意您的语气,先生。我相信您的任务中并不包括对一位女士进行言语上的调戏。”

“噢,真抱歉,那么现在能让我看看车厢里的坐着什么人了么?”

“如您所愿。”

法兰西斯的语气在发生着变化,她冷静地开口说:“贝拉,把头探出来一下好么,这位先生想看看您的样子。”

她的话一说完,对面的窗帘就被撩开,一位年轻侍女探出头来。

警卫愣住了。

那的确是个年轻女人,斗篷的帽子摘落在身后,灯光下能看到她洁白的额头和美丽的颈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意外的表情。

“您看清楚了?警卫先生,您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妨碍我们回家的路程,现在我们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清白,还是您想要继续纠缠下去呢?”

警卫犹豫了一会儿,他确实看到法兰西斯带着侍女出入伯爵府,可如果要说用交换的方式带走什么人也的确只是猜测而已。

“您要进来搜查一下么?”公爵小姐把车门又打开了一点说,“我会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如实告诉您的长官,罗克雷斯先生最近常会来我家做客,在餐桌上当作一段轻松的玩笑来说应该会比较容易活跃气氛。”

警卫咳嗽了一声,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即使是总监大人也会认同我的做法,这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谢谢,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生命,那么就不请教您的姓名了,这样晚餐桌上的故事才不会伤人。”

法兰西斯用力把车门关上,并且放下窗帘,车夫驾着马匹继续往前赶路。

警卫在马车后面耸了耸肩,脸上露出颇为无奈的表情:“女人。”

女人是很容易记仇的,但是男人往往只记住她们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特点,例如嫉妒、喜欢炫耀、华而不实等等。错误的是当他们被这些特征所迷惑的时候,就会盲目地无视女人的智慧。

利用一个简单有效的盲点。

法兰西斯在车上松了口气,她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然后把头向后仰去靠在座椅的背上。

“您可以出来了,柯帝士先生,车座底下很难受吧。”

“我肯定这不是我呆过的最难受的地方。”

莫尔从车座下出来,他向对面的侍女表示谢意。

“您带了两个女伴,可让其中一个留在车里,我能把这看成是早有预谋吗?”

“柯帝士先生,您应该知道这世上有种状况叫做巧合,意想不到的事往往能产生好结果不是吗?”

这位小姐在紧张之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显得又骄傲又自豪,美丽的脸蛋上全是兴奋的红晕,冒险的因子已经完全渗透进她的身体了。

“柯帝士先生,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不是逃犯,可我至少能看出来您不是个坏人。”

“请叫我莫尔就行了,谢谢,虽然我不能对您这个见解做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听到您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的。”

“那么伯爵会怎样?”

“我不知道,窝藏罪和同谋罪都可能要坐牢。”

法兰西斯慌张地瞪大了眼睛:“可他并没有恶意。”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而且我们都知道伯爵没有恶意,只是有人的看法和我们不同。”

他看着焦躁不安的姑娘说:“您的表兄是个阴险狡诈的人,今后最好离他远点。”

“虽然我帮了您,但我始终不愿意相信瓦尔特表兄是那样的恶棍,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不影响我们的交往是么?”

“显然是的,我无权要求您无条件地听从我的话,但是给您一个好建议,也许瓦尔特对您来说是个好兄长,可对其他人就不是了。”莫尔的情绪也显得有些激动,他说,“我现在想要知道您的好兄长把伯爵叫去说了些什么话,他都对他干了些什么?”

法兰西斯的手微微颤抖,在这之前她的人生从来都没有任何倾斜,一直都是四平八稳幸福美满的。

“上帝,请不要逼我相信这可怕的事。”

“您尽可以不去相信,我只是提醒您小心。”

莫尔握住了法兰西斯的手说:“我就在这儿下车,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伯爵的事情交给我,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他平安无事的,即使赌上我的性命。”

“求您平安地活着,我对您和伯爵付出同等的关心,至于您的忠告我会牢记在心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不自觉地涨红,轻轻垂下了头。

马车在不起眼的小路边停下,莫尔动作迅速地下了车,他不但担心自己会给这个好心的姑娘带来麻烦,更害怕自己在一个女人炯炯的目光下暴露出心中的隐痛。

他知道法兰西斯的心意,但是爱情这回事不是一方面付出另一方就必须要接受的。

此时此刻,莫尔所能回想起来的话,就是伯爵所说的“之所以希望你留下,是出于我对你的喜爱”以及“要成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伙伴,甚至终身不愿分离的亲友”。

安斯艾尔的语调在正经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令人无法拒绝。

莫尔为自己以往的言行后悔不已,他们应该可以更友善地相处,可以更接近对方的心一点,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接受安斯艾尔的心意,而不是百般回避不屑一顾。

直到现在,莫尔回想起这些诚挚的誓言,才感觉到那种全心全意的爱。

是的,灾难越接近,爱和温情就越深厚。

好了,现在法兰西斯小姐的马车依依不舍地远去,莫尔躲在路边,已经不需要去赘述他复杂的心思了。

在他离开城区后的几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天晚上,押送伯爵的马车停在了监狱门口,安斯艾尔被夹在两个警卫中间。

雨夜中没有其他马车在驿站交臂而过,年轻高贵的囚犯也看不出什么激动的情绪,一路上都只是看着窗外的雨幕。

车子停下后他被送进了监狱,对安斯艾尔来说,瓦尔特对他的报复够彻底的了。

即使犯了罪,像安斯艾尔这样身份的贵族也应该受到礼遇,可瓦尔特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让他住进地牢,接受和重型犯相同的待遇。

提审到来之前,看来犯人还得要在里面受点罪。

由于牢房里很阴暗,所以囚犯们看不清新人的样子,相信有人认出这位新邻居是一位贵族的话,那么他受得罪就更大了。

但是很幸运的,安斯艾尔有个非常好的优点,就是总能对他人滔滔不绝的话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来。虽然可能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却能适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还可以在关键的地方提出一两个小问题。

这个优点是他从小在无聊的贵族社交圈中养成的,用来应付那些喋喋不休的说话狂。

现在这个优点起到了作用,有一个隔着铁栅牢笼的囚犯对他产生了倾诉的欲望,透过墙壁的小缝隙在这个夜晚把他受的冤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由于安斯艾尔认真地打起精神听他说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信任。

伯爵正在心里盘算如何洗刷掉深陷泥沼的污垢,但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勇敢经受住对他的讯问、审判和侮辱。

如果公开审判的话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在宁静的监狱里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出路来。

对付有权势的瓦尔特·亚尔弗里德很难,光从他的父亲那方来的威信就足以左右很多人。安斯艾尔在困境面前需要有一位辩护人来为他申辩,而如果他被定罪,那么罪名肯定不会只有窝藏罪。

虚假的罪名很多,随便哪一条就能轻易把犯人置于死地,比如说把他归类为叛乱者的同谋或者某件丑闻的主谋。

民众敦促他把真相说出来,宫廷则尽量避免此类事情发生,最后闹得不可收拾。

安斯艾尔知道尽管自己的处境很艰难,但他并不想向任何人抱怨,这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关键是他保住了莫尔,让他留下做个见证,不正是想让他了解到自己可以为一些事情接受改变的事实么?

虽然这所谓的“一些事情”存有相当部分的私心,而且有赌气的成分在内,但也足以作为证明了。

伯爵先生甚至为此事感到颇为得意。

他一边思索着将来几天将要面对的困难,一边盘算从这里出去之后听听莫尔对此事发表的见解。

只要一想到那个家伙愁眉苦脸地承认错误,并且认同自己的行为时,安斯艾尔就忍不住忘掉了眼前的困境。

可是他对于逃避难题实在缺乏经验,只是一味想那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是没办法改善现状的。

一连好几天,安斯艾尔都没有见过任何熟人,也没有人来提审或是放他出去,他就像被完全抛弃了一样孤独无助。

严苛的环境让人变得敏感,甚至于看到光线都会大吃一惊。

黑暗的牢房里到处是咒骂声,这里的每一句话传出去都会变成一段惊世骇俗的言论,颠覆教廷,揭露宫廷的阴谋,可是挡着外面的一道围墙就好像让监狱变成了一个不透风的罐头,任人们在里面发疯也没人来管。

安斯艾尔快被那些声音折磨得神经衰弱了。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一位身份高贵的客人通过阴暗潮湿的楼梯下来,进到这个不见天日的牢房。

安斯艾尔正在异想天开,他的死对头就出现在门口了。

瓦尔特从牢门外看着他,就像在马戏团里看一头表演得精疲力尽的狮子一样。

他得到典狱长的许可让狱卒把门打开。

另一个狱卒掌着灯,可那微弱的光线已经让安斯艾尔睁不开眼睛了。

“把灯放在地上吧,请出去,我要和伯爵单独谈谈。”

安斯艾尔真希望自己能有勇气说出“别走开,我不想和他单独相处”,但那样太示弱了也未必会拧得过那个男人。

瓦尔特很快得到了他要的独处空间,他显然因为这种绝对的威势而感到愉快。

“伯爵,已经五天了,您过得好吗?”

“您希望我说好还是不好?”

骑兵团长笑了起来,他站在门口挡住光线,安斯艾尔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肯定这个男人的脸上正带着一贯戏弄的笑容。

“安斯艾尔伯爵,您看起来很憔悴,这都怪您不肯听从我的劝告,我说过您回去的话是会遭遇不幸的,您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善意的话呢?”

瓦尔特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请为我换一副好脸色吧,伯爵,虽然我可能给您带来不太好的消息。”

“事情还能坏到什么地步?”

安斯艾尔忍着极度的不愉快和这个男人交谈,而瓦尔特的心情刚好和他相反。

骑兵团长用一种非常高兴的口吻说:“您的镇定真是让我惊讶,我还以为像您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贵族少爷在这种肮脏阴冷的牢房里连一天都挨不住呢。伯爵,您的身体可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弱。”

安斯艾尔不说话,瓦尔特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他微笑着继续调侃他:“瞧您这么镇定自若的,让我不禁要以为您做了什么万全的安排,对摆脱罪名稳操胜券呢。”

他弯下腰看着安斯艾尔的眼睛,那双眼睛的视线凝结成一条冰柱,像是要刺穿他一样。

瓦尔特惊讶地退了一步,他忽然又笑了:“我知道您恨着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总有些人是被错爱而有些人是被误恨的,我能成为一个真正被您恨着的人应该感到万分荣幸。安斯艾尔伯爵,您真的是那么悠闲地在等待着审判么?我悄悄地告诉您,没有什么公开审判了,罪名马上就定下来,您要是有心,我让您写一封绝笔信交给您的亲友。”

安斯艾尔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瓦尔特因为他的这个眼神而笑出了声。

“您害怕了?”

“我只是很气愤。”

“为什么?”

“因为有人说了一件可耻的事。”安斯艾尔冷冷地说,“不经过审判就定罪,还有比这更卑鄙可耻的吗?。”

“是啊,伯爵,您应该知道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会滋生些什么,黑暗中的脏东西永远比你想象的要丰富。”瓦尔特继续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现在只想证实一件事,我究竟要说些什么恶毒的话才能够激怒您呢?”

安斯艾尔的嘴唇紧闭着,他脸色苍白,但却依然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好好写信吧,亲爱的伯爵,我给您多拿些纸来。因为万事开头难,我看您准得要撕掉好几张才行。”

“谁也没有权力随心所欲地处置一位贵族。”

“特权在这个时候派不上用场了,谁让您和那种叛乱分子混在一起呢?国王陛下对这些事是很敏感的,大臣们也一样。随便编造一个公开推翻王朝的借口就能引起他们的激烈反应,这身份真是富有戏剧性,您就不用担心您的堂弟和您的家族了。”

瓦尔特带着一如既往的恶意笑容说:“不管那位马伦·克莱斯特先生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构人物,您的家族都将不复存在了。伯爵大人,克莱斯特家族绝代了……”

“砰”的一声,瓦尔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强而有力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第37章 营救计划

瓦尔特受了沉重的一击,可以说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没有一个人敢把拳头伸到他的眼前来。

这位仪表堂堂,上战场就像去表演节目一样从来不会受伤的男人被安斯艾尔一拳打到了牢门上。

瓦尔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他靠着牢门有好一阵都没能让自己站直。

骑兵团长撞上铁门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声音惊动了其他牢房中的囚犯,一瞬间所有人都为这位体面的先生挨了打而欢呼起来。

囚犯们为他们的新邻居喝彩,瓦尔特狼狈地用手抓着栏杆让自己站起来,他松开另一只手,手心里全是血。

“出乎我的意料,您的力气可真大,伯爵。”

瓦尔特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手背擦着嘴角的血沫,但是安斯艾尔像个斗士一样不肯善罢甘休。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揪住了瓦尔特的衣襟,把他压在牢门上。

“还有更令您吃惊的,如果你不赶快从这儿出去,我可不能保证把你揍成什么样。”

安斯艾尔的眼中充满了斗志,那是瓦尔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一种眼神,至少印象中这种眼神不太可能出现在这个柔弱的男人眼里。

“您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瓦尔特冷笑着看他,狱卒被声音惊动很快从外面进来。

他们把安斯艾尔从骑兵团长的身上拖走,后来的人还举起手中的枪托用力给了他两下。

囚犯倒在地上的时候听到瓦尔特说:“他疯了,危险的犯人应该用镣铐铐起来以免伤人。”

他说着弯下腰来对着被压倒在地上的安斯艾尔轻轻说:“您的好脾气上哪儿去了,怎么我每次一提到您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先生您就这么光火呢?”

“别用你的脏嘴喊他的名字。”

“好的,以后再也不喊了,就留着让刽子手喊好了。”瓦尔特笑着说,“下次来的时候我还会给您带纸笔的,您要是愿意,就给您的管家先生写封信吧,他也快失业了。”

瓦尔特得意地走出牢房,身后传来上镣铐的声音。

沿途囚犯们的鼓噪让他心烦,可把他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乐又很快战胜了这种烦躁。

瓦尔特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嘴角,那里传来阵阵刺痛,没想到的是安斯艾尔居然能这么用力地揍到他的脸。这位年轻的伯爵至今在公众心中的形象都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这就好像瓦尔特自己在这件事上从没有露出过陷害者的嘴脸一样,而现在他可以开始以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和被欺骗的人自居了。

让安斯艾尔身陷牢笼对瓦尔特来说并没有任何利益产生,相反典狱长弥补了他的失职,警察总监立了一次大功。如果一定要说瓦尔特得到的好处,可能仅仅只是痛痛快快地耍弄了一次手段,更充满爱意的说法是不愿让他的宝贝表妹爱上一个逃犯。

瓦尔特不想知道那个被安上马伦·克莱斯特名字的无赖现在躲在哪个角落里发抖,他现在要做的是好心地去求典狱长给予安斯艾尔一次传送书信的机会,仁慈的上帝看了都会感动得流泪。

现实与骑兵团长的设想唯一有出入的地方在于,那位马伦·克莱斯特先生并没有躲在角落里发抖。莫尔在预定时间没有等到安得烈的联系,只好擅自行动起来。

他应该知道的是现在街上到处是密探,为了能逮到他警察总监撒下了天罗地网。

本来贵族区可能是安全的,但莫尔在社交界出名了,谁都能认得出这个安斯艾尔伯爵的堂弟,远航回来的冒险家马伦船长。贫民区更是危机重重,警卫队好像料到他离开伯爵府就只能重新投身到那块肮脏的地方去,所以现在街上连一般的乞丐也少了很多,谁都怕惹麻烦。

莫尔几乎寸步难行。

他开始了解到安得烈不来找他的苦衷,可是他又没办法一个人躲起来过舒服的小日子,那太没良心了。

这个年轻人一开始还耐心地等了几天,生怕自己一走就安得烈错开了,他被难挨的时间折磨得几乎绝望。每次一想到安斯艾尔在监狱里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就会心痛,那家伙平时连手指上碰到一点灰尘都要大呼小叫的,被关在牢房里肯定快死了。

到了第五天,他觉得不能再干等下去,必须下决心冒一次险。

莫尔把自己认真打扮了一番,装成一个谁也不愿意接近的肮脏的乞丐,总不见得密探们会把每一个叫花子拉到眼前仔细辨认一番吧,通常这种事情是需要冒一点风险。

他小心翼翼,装得像极了。

街上的警察就像噬人猛兽一样可怕,但莫尔克服了恐惧心坦然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一个上午过去,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在街上流传,不管是谁都没有提到最近会有审判,甚至没有人提起安斯艾尔伯爵被捕的事。

莫尔沮丧地揣测着没有消息是不是意味着是个好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市民区的附近。

马车的鞍座上、车厢后都漆着某个家族的纹章。

莫尔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帕特里克斯公爵家的马车,他透过稍微掀起了一点的窗帘看到了法兰西斯的身影。

马车停在那儿,公爵小姐可能准备下车,也可能只是让她的女伴下来买点东西。

莫尔看了看街上,现在是用餐时间,市民区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很快跑过去等在车门前,用肮脏的手为法兰西斯打开了车门。

“噢!”年轻姑娘显然被门外这个邋遢的乞讨者吓坏了,她张大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女伴说,“贝拉,您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走吧。”

贝拉把几枚铜币放在莫尔手里,但乞丐并没有感谢她,反而更近了一步。

法兰西斯吃惊地把自己的衣裙扯住,可她在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脸上看到了一双熟悉的蓝眼睛。

“莫尔先生,是您,天哪,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恐怕现在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街上见到您。”

“噢,是的是的,您太谨慎小心了,我正要去找安得烈先生呢。”

“听着小姐,我没时间和您多说话,只想问您伯爵的事有什么消息么?”

法兰西斯把自己的裙子从车厢的边缘漏下去,她低声要求莫尔扯住它。

“我找人去监狱打听了一下,安斯艾尔伯爵被关在地牢里,现在禁止探视。”公爵小姐扯着她的裙裾像是在和一个无赖争执些什么似的,她的女伴也上来帮忙,这样能让她和莫尔多说上几句话,否则一位贵族小姐有什么闲情逸致和一个下贱的乞丐聊天。

“那么公开审判呢?什么时候开始?”

“没有公开审判,审理和判决都是私底下进行,也就是说除非有奇迹,否则没人能救得了他。莫尔先生,我和安得烈先生商量了一个办法,您明天早上六点能到瓦勒密大街的教堂去望弥撒么?”法兰西斯看到有个巡警朝这儿走来,于是立刻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裙子,她大声叫道:“快放手,你这个无赖。”

巡警踩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走过来,他用棍子砸了莫尔的背一下,把他从法兰西斯的车边赶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小姐。”

“先生,请逮捕这个无赖,把他关进监狱去。”

“他干了什么?”

“您自己看吧。”公爵小姐恼火地抖了一下自己的丝绸长裙,裙摆上被弄了几个黑黑的手印。

“这真是太糟了,让我替您打断他的手怎么样?”

“我只希望您能行使职责把他关起来,别让他再到处晃荡了。”

“那可不行,小姐。”警卫很不正经地耸了下肩膀说,“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了,我可不想因此挨骂。”

“太好了先生,您就是这样履行职责的,财政官真应该取消征收用来支付您薪水的这部分税款,因为您什么都不干。”

法兰西斯“砰”一下关上车门,她看到莫尔远远躲开了才让车夫开始赶路。

坐在另一边的贝拉心惊肉跳地说:“小姐,您的胆子真是太大了,要是那个巡警真的抓人怎么办。”

“不会的贝拉,警卫们总是跟你对着干,他们从来就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干过什么。”

公爵小姐一边扯着自己的绣花手套一边瞧着裙子上的污渍,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法兰西斯已经没有办法退却了。

要她和自己的表兄作对,心里确实有些内疚,可谁又能放着那位无辜的伯爵不管呢。

现在意外的好处是她和莫尔碰面了,他们交换了一点消息然后约定第二天早上见面。

这位年轻姑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智慧,她考虑到可能会有人监视,所以还特地绕了一个圈子。

可警卫队把目光全都放在莫尔这个逃犯身上,根本无暇去关注一位贵族姑娘的小动作。

第二天早上五点,法兰西斯没有坐自己的车,而是到街上找了一辆出租马车。

瓦勒密大街的教堂很安静,法兰西斯把斗篷的帽子压低了些,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但进了门之后就好多了。

公爵小姐在角落里坐下,希望后来的人能够及时找到她。

当法兰西斯抬头望着眼前的基督雕像时忽然闭起了眼睛,她首先要为将来的事情忏悔,但同时又祈求上帝帮助她。

大约二十分钟后有一个男人坐在她右前方的座位上。

法兰西斯看到他的侧面,认出他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公爵小姐压抑着紧张的心情低声说:“您不方便说话,现在听我说。”

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法兰西斯说:“安得烈先生不能来,但我们商量了,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混进监狱。我们找到奥格里神甫,监狱的指导神甫答应带我们去见伯爵一面。”

莫尔的肩膀动了一下,法兰西斯立刻接着说:“我们现在只能和伯爵见一面,监狱里是不可能逃走的,安得烈先生想好了计划,他去做安排,我们只要负责把计划告诉伯爵。”

法兰西斯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莫尔听到她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向瓦尔特表兄求情,他一定会答应让我去看望伯爵一次,可是我想让您也见见他。莫尔先生,您一定比我更想见他。”

莫尔垂下了头,法兰西斯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个十字。

“下星期一晚上六点,我和神甫说好了,在这儿的圣器室等您。”

法兰西斯说完站起来,她扯起斗篷的帽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被留下来的人开始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莫尔告诉自己要冷静点,他知道从监狱里直接救人是困难重重的,亲身尝试过之后更加深了这种感受。

可尽管如此,法兰西斯告诉他仅仅只是去见伯爵一面仍然让他感到失望,他心急如焚地需要有谁提供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是去看一看。

看看他在受什么罪,然后告诉他再等几天又离开。

莫尔在那个地方呆了三年,他熬过来了,可现在只要想到自己的噩梦在安斯艾尔身上重现他就害怕了。

这个年轻人抬头望着神像。

他低声念了一句:“上帝,这究竟是谁的错?”

第38章 绘画者

现在要说哪一部分才好呢?

还是来说说伯爵吧,安斯艾尔对于两地分居的生活感到厌烦了。我们当然不能说他渴望着有个人进来给他念一段判决书的内容解闷,但牢狱生活最折磨人的地方的确就在于精神空虚。

安斯艾尔已经把所有可供遐想的东西都着力地想象过一遍了,现在除了每天愁云惨雾地吃两顿难吃的饭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听他的邻居说故事。

可那位喋喋不休的说话狂带来的乐趣是有限的,他有时狂笑有时嚷嚷,说着说着又会痛哭流涕。

“艾米生了个男孩,她分娩了,她解放了,可她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因为我将老死在监狱里。”

“您总算还让妻子生产了。”安斯艾尔无聊地拨弄着地上的一小撮灰尘,把它们堆成一堆又铺平。

他挑了一下眉毛说:“我可连他的吻都没得到过一个。”

“您的热恋还没开头,那我比您幸运多啦。”

囚犯的心情好起来,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妻子的长相来,他说到高兴的地方会手舞足蹈,把瘦得皮包骨头的手伸到牢门外不停地挥动。

就在这个时候,狱卒的枪托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囚犯哀叫一声,很快缩回了牢房的角落。

安斯艾尔抬头看去,他感到自己大概沉下了脸,因为某位不速之客准时出现在了门外。

“您今天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安斯艾尔先生。”

瓦尔特把着牢门往里面看,安斯艾尔冷淡地说:“是的,我的精神好多了,您的伤也好了么,想再来挨一顿打?”

“监狱教坏了您,瞧您满脑子都是粗鲁野蛮的念头。”

“骑士大人,我想知道是什么吸引您一天三次往这里跑,您每次花多少钱贿赂狱卒?”

“一个金币。”瓦尔特戏谑地笑着,他的嘴角还在抽痛,所以笑容就显得不自然,“我坚持不懈地来看望您的行为受到了守卫们的赞赏,他们希望我每小时都来一次。至于吸引我来的原因——是约定,人要守信用,瞧,我给您带纸笔来了。”

瓦尔特把纸笔和墨水从铁栅间塞进来。

“您可以写点什么,不写信写点诗歌也行,就当是打发时间。”

骑兵团长愉快地看着受戏弄的对象在自己爪下作垂死挣扎。

瓦尔特给予安斯艾尔一次向外面传递消息的机会,让他在绝境中燃起一点希望之火再狠狠浇灭。

犯人的双手被手铐铐着,所以拿起笔来不太方便。

安斯艾尔把整整一叠纸都放在膝盖上,然后像是做了件令瓦尔特意外的事情一样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看他的反应。

“您挡着我的光线了。”

瓦尔特松开抓着铁栅的手,他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心。

“我把灯留给您了,您有的是时间慢慢写。”瓦尔特轻声轻气地说,“我明天晚上再来。”

安斯艾尔收回目光,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笔看了两眼说:“我为您的钱袋心疼,您最好把进进出出的次数攒一下,这样能留着钱多买些首饰给您的几十位情妇。”

瓦尔特一下一下擦着手指,语调轻浮地回答:“您错了,一百个情妇也不如我对您的兴趣大。”

他擦完了小指头,又看了安斯艾尔一眼,但是对方已经把目光收回去了,所以他也只好转开视线感到有点没趣地沿着阴暗的走道离开牢房。

安斯艾尔坐到门边,把羽毛笔蘸上墨水。

他当然不可能给莫尔或是安得烈写信,瓦尔特只是在耍弄他,觉得他受的罪还不够多。

伯爵偏着头,开始在白纸上涂鸦。

一开始是直线,慢慢就变成了没有规则的晕线,安斯艾尔漫无目的地划着线条,就像在发泄心中的不痛快似的。

他的理智在祈祷着莫尔和安得烈都不要有任何轻率的行动,可内心深处却又诚实地希望有人至少能像瓦尔特那样花点钱进来看看他,当然,一个金币大概是没办法打动狱卒的心的。

安斯艾尔专注地划着那些线条,忽然感到眼睛一阵酸涩。紧跟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水滴把涂成浓黑的纸弄湿了,墨水化开渗透到后面的纸里去。

安斯艾尔愣了一下,伸手擦了擦脸颊。

他想到了宁静的花园,温暖的客厅和卧室,火炉里旺盛燃烧的炭火。

在某个温馨安静的夜晚,他在床上为莫尔念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安斯艾尔斯掉了一张纸,又撕掉了一张纸,他知道瓦尔特成功了。

虽然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了准备,但恐惧还是毫不留情地袭击过来。

瓦尔特说的话可能并不是吓唬他,克莱斯特家族要绝代了。

安斯艾尔觉得自己本来还有可能是因为贪图享乐才活在这个世上,现在却受到了新的诱惑。

留恋的东西改变了,可留恋的感觉却一样强烈。

是啊,这是千真万确的。

安斯艾尔对自己说,如果冒失地对那个人说出爱字,准会把他吓坏的。

伯爵皱着眉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本来是想哭的,可想到莫尔目瞪口呆的样子又真的很难忍住笑。

一旦什么人爱得着了迷,他总会变得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

安斯艾尔感到自己好受些了,他撕掉所有残留着墨迹的纸,重新蘸满墨水开始在干净的纸上画新线条。

他画了一个骑着战马手挥宝剑的骑士,战马高大有力,骑士从护脸中露出漂亮的脸庞。

安斯艾尔仔细地在盔甲上画美丽的花纹。

他忘却了时间,专注地描绘着每一个细节,但是等他画完了之后却只得意了几分钟。

绘画者挑剔地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一会儿又在主角的身旁画了另一位骑士。

画面中的主人公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他们并肩作战无所畏惧。

安斯艾尔消耗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把以前所学到的绘画技巧全都用上了。

他高高地举着那幅画,镣铐在手腕间发出令人齿酸的磨擦声,可在他耳中听来却像是战场上的吟唱。

不知道看了多久,灯火燃尽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阴冷的黑暗。

但即使在这黑暗中安斯艾尔仍然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中的画面。

时间的流逝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天什么时候亮起来什么时候昏暗都无法影响牢狱中的光线变化。

因为这无意识流淌的时间,安斯艾尔终于被睡意征服,捧着那叠纸睡着了。

牢房里的温度让人在睡梦中蜷缩成一团,他清晨醒来的时候感到连胃都在收缩。

很显然,伯爵娇生惯养的肠胃适应不了粗糙的牢饭,所以这天开始胃痛了。

难以想象那些贵族夫人们看到他现在的生活环境会有什么反应,她们一直以为只要枕头稍微硬一点或者饭菜稍微油腻一点就会要了伯爵的小命,可安斯艾尔已经在这艰苦的地牢里待了一星期了。

伯爵倒卧在牢房的地板上,现在他有了一点精神上的慰籍,骑士雷哲和奥兰得的故事温暖着他的心,就像被雪埋了一个冬天的花朵舒展花瓣,被宠爱的人嗅着芬芳。虽然他还看不到光明的前途,可有些东西却在默默地展现着婀娜的姿态。

晚上狱卒来送饭时发现午饭没有动过,所以就连晚饭一起省略掉了。

安斯艾尔并不觉得饿,他向狱卒要求一根蜡烛但是毫无意外地被拒绝了,伯爵从没有觉得黑暗是这么令人难受的事。

七点差一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安斯艾尔呻吟着,以为准是瓦尔特又来了,他简直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把钱存在狱卒那儿。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装成睡着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果然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出乎安斯艾尔意料的是,接下去并没有响起瓦尔特那惹人讨厌的声音,而是由一位声音慈善的人打破了冷场。

“守卫,请把牢门打开。”

安斯艾尔动了一下,他听出那是奥格里神甫的声音。

牢房外的灯光把影子弄得摇摇晃晃的,安斯艾尔试图让自己看清楚些,他没办法对神甫视若无睹,狱卒开门后就被这位崇高而威严的神职者赶走了。

囚犯们有时会很乐意和指导神甫聊聊天,安斯艾尔借着灯光看到奥格里神甫的身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把斗篷的帽子掀掉,看来并不介意有人认出她。

伯爵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法兰西斯小姐。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安斯艾尔在心理祈祷,希望她不是公爵小姐的闺中密友或者哪个心血来潮想来看看他的姑娘。

法兰西斯拥抱了一下神职者说:“太感谢您了,奥格里神甫。”

“没什么,我的女儿,我并不希望自己因为在为监狱服务就变得像狱卒一样不近人情。”

“好了,让他们见面吧。”法兰西斯望着打开的牢门,在她说话的当口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进了牢房。

安斯艾尔一直说不出话,他对自己的嗓子失望极了,总在关键时刻就吐不出一个字来。

伯爵看到同样穿着教士袍的人走过来,他注意到那人走到门口时伸手扶了一下门框,门的铰链不知道什么原因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磨擦声。

安斯艾尔把目光从那人的衣饰上移开,试图仔细分辨对方的样子,可是却在忽然间感到眼前一晃,被人紧紧抱住了肩膀。

那个人用下颌压着他的肩,安斯艾尔听到他激动的声音低低地传进了耳中。

“看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斗篷的帽子从他的头上滑下来,露出了浓密而柔软的棕发。

安斯艾尔没办法拥抱他,所以只好垂着手。

他努力想按耐住自己怦然作响地狂跳着的心脏,可一时间的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却让他的努力消弥于无形。

安斯艾尔不知道应该感激上帝在绝境中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还是应该责怪他让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变成现实。

莫尔忘形地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对不起,伯爵,您比以前瘦多了。”

“你在启发我向你抱怨监狱的饭有多难吃。”

“不用说了,我知道有多难吃,我吃得肯定比您多。”

安斯艾尔一下笑了出来,可他很快又露出不安的表情。

“你太冒险了,安得烈怎么能允许你做这种事。”

“请不要责怪他,这和他没关系。”莫尔望着安斯艾尔脸上的伤痕以及被手铐磨出了血印的手腕,他的心中产生强烈的怨怼,甚至连指尖都无法控制地在发抖。

“别跟狱卒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虽然饭菜很难吃,可您得好好吃下去。”莫尔艰难地笑了笑说,“我保证您不用忍受太久,别担心,我会在定罪前救您出去。”

第39章 预言家

法兰西斯在路上已经把她和安得烈商量出来的计划对莫尔说了一遍。

即使没有公开审判也会有个审问的过程,公爵小姐努力接触以往不胜烦扰的追求者,让他们发挥各自的特长获取消息、打通关节。

审判将在一位检察长的小书房里进行,没有辩护人,甚至前面的程序都可以省略跳过,直接进入到念判决书的步骤。

安得烈认为伯爵有可能受到比想象更严重的指控,因为典狱长和警察总监都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把莫尔引诱出来。如果他们失算了,发觉大鱼对饵不感兴趣或是缺少点良心,那么也仅仅只是陷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而已。更何况对摩利斯侯爵来说安斯艾尔并非无辜,他窝藏逃犯是确有其事的,只是判罪比较严厉罢了。

安得烈无从想象判决的内容,只是排除了无罪释放这一项,因为那简直就像是个神话故事。

营救计划最后决定在审问的当天,日子是法兰西斯从检察长的秘书口中问出来的,那位小伙子得到了一次共进晚餐的邀请,他将有机会向公爵小姐献上一束热情的玫瑰花。

现在安得烈还能随意动用克莱斯特家的财物,花些钱找几个有用的帮手,毕竟劫持一辆马车来救人要比劫狱容易多了。

他在事先把一切筹备好,码头上有船等着,只要伯爵和莫尔一上船,立刻就能逃离这个国家。

虽然安斯艾尔不得不放弃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家族姓氏,可在安得烈看来,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

莫尔握住安斯艾尔的肩膀,他用神甫听不到的声音说:“我在路上等着,您很快就自由了。”

伯爵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眼睛的颜色变得更透彻。

安斯艾尔回忆着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情景,那时莫尔还是个地道的逃犯,须发蓬乱肮脏不堪,可他的眼睛却让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个时候,安斯艾尔可从没想过自己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他曾经承诺高兴了就给莫尔打开手铐,可现在能为他自己去除束缚的却已经不可能是哪一位大人物的一时高兴了。

“请相信我吧,好好地吃饭,到时候就能跑得快些。”

莫尔尽量放松语调,安斯艾尔的个性本来是自信坚强的,可他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呆久了变得有点不安和焦躁,所以需要有人来让他恢复信心。

年轻的营救者把自己的吻印在伯爵的额头,笑着说:“我答应了,我们放弃战场一起活下去。”

安斯艾尔愣了一下,确定自己刚得到一个礼貌而优雅的亲吻以及一个庄重的承诺。

他按耐不住喜悦的心情,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安斯艾尔一惊,他过于振奋以至于忘记瓦尔特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伯爵那从不惊慌失措的眼睛里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镇定,孩子们。”指导神甫平时对囚犯们有的是办法,但他同样又是个好心人。

“一定是瓦尔特,你得逃出去,在这里被抓住就全完了。”

莫尔感到安斯艾尔塞了张折叠起来的纸给他,法兰西斯也焦急地让他从牢房里出来。

他重新把斗篷的帽子拉上来,瓦尔特和狱卒已经能看得见人影了。

“神甫,您带这位先生出去吧,瓦尔特表兄不敢盘问您。”

奥格里神甫总在监狱里进出,这不会有麻烦,而对付自己的表兄,公爵小姐有最好的办法。

法兰西斯看到安斯艾尔眼中的担忧,她柔软的心立刻被打动了。

神甫带着莫尔从瓦尔特身边经过的时候,安斯艾尔的心都几乎要跳出来了。

可骑兵团长来不及对某人的身份质疑,就已经看到他的宝贝表妹蹲在牢房门口。

法兰西斯不顾裙子沾上了灰尘,她在牢房外拉着安斯艾尔的手却对瓦尔特的接近视而不见。

“法兰西斯!你在干什么?”

瓦尔特近乎恼火地走了过去,把他的表妹从地上拉起来,并且狠狠瞪了安斯艾尔一眼。

“谁让你来这里的……这个肮脏的牢房不是一位有教养有身份的贵族小姐该来的。”

法兰西斯的脸泛红了,她望着瓦尔特,但是那种阴沉沉的脸色让她的表兄感到心慌。

对瓦尔特来说,他的这个表妹有很多讨人喜欢的优点:性情温和、待人真诚、为人和善、活泼聪明。在以往的生活中,法兰西斯总是无忧无虑,从来也不会遇到需要沉下脸来的事情。

瓦尔特虽然是她的表兄,但从小看着她长大,他就像是对待亲生妹妹那样疼爱着这个金发碧眼、体态轻盈的姑娘。

所以尽管对法兰西斯擅自来到监狱感到恼火,可瓦尔特一看到她不痛快的表情,语调就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

“亲爱的,别让我担心,这里到处都是疯子和危险的囚犯,先出去好么?”

“我不愿意。”法兰西斯生气地说,“我要出去的话自己会挪动步子,难道您把伯爵逼进了这个肮脏的地方,还不准我来看望他么?”

瓦尔特看了牢房里的安斯艾尔一眼,狱卒已经上来锁门了。

“您太让我失望了,瓦尔特表兄。”

法兰西斯用手捂着脸说:“您陷害了一个好人。”

“能回去再说吗?还是你想在这里让犯人们看笑话。”

瓦尔特走近他的表妹,捧起她的手。

他急于安慰这位浑身哆嗦的小姑娘,所以在她的手上吻了一下,没有再去管牢房里的安斯艾尔,轻轻地搂着法兰西斯的肩膀离开了地牢。

安斯艾尔看到他走了之后,整个人都垮在了牢房里。

他感谢法兰西斯所做的一切,并为自己以前把她看成一位娇小姐而忏悔。

伯爵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确信没有在做梦。

他回味着莫尔给他的拥抱、亲吻和承诺,希望之火又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安斯艾尔有时觉得心乱如麻,有时又觉得充满信心,要是在以前他很快就能想出让自己脱困的方法,可现在某种情绪把他的心都弄乱了,头脑也变得简单笨拙。

以前的他年轻、不严肃,喜欢耍弄点小手段来捉弄别人。可那些恶作剧的戏弄和真正的阴谋诡计比较起来就太幼稚了。

游戏和政治、和陷阱有着天壤之别。

安斯艾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全都在那种尽情的嬉戏、玩乐、演绎中度过,试图用无休止的胡闹来弥补寂寞。没有家族的长辈能够给他一点关怀和指导,朋友当然更不会严厉地指出他的缺点和错误。

这种我行我素的生活缺乏真正的关心和偶尔好友间意见相左的小争论,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以此来赢得同情和关怀。结果他成功地得到了所有人的迁就和体贴,可相应的,再没有一个人会在他面前声色俱厉地说反话了。

莫尔的出现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门,光线就从门内铺出了一条金色的路。

他愤世嫉俗,有些粗鲁,甚至按照安斯艾尔的说法就是知识低于正常水平。可就是这样一个莽撞的年轻人却能勇敢地和他作对,指责他、抨击他,不管安斯艾尔是他的救命恩人,照样能不讲理地把他气得半死不活。安斯艾尔从这种鸡毛蒜皮的争吵中重新找回了童年的乐趣,就像安得烈所说的,那是一位重要的心灵上的宾客。

毫无疑问,现在在安斯艾尔的心中,他必须勇敢承认自己的爱,但那绝不仅仅是关乎风花雪月和情窦初开的肉体上的问题。他承认只要拥抱他,亲吻他就会感到幸福快乐,更严重的是,现在已经渐渐发展到了想念他就感到安心,别人说上半句坏话就要愤怒的地步。

当然,他自己对那家伙说三道四是完全可以的,这是伯爵至今没有放弃的一种特权,而且以后也不打算放弃。

“没什么,他应该能理解。”安斯艾尔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地安慰自己,“爱情和性别的矛盾不会很大。”

安斯艾尔开始正视自己,或许他真的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就应该充分相信莫尔。

人们在很少感觉到幸福的时候会显得比较随便,可一旦幸福溢满,担心和害怕也就跟着来了。

伯爵在臭气熏天的牢房里反复考虑着刚才莫尔对他说的逃跑计划,他必须开动脑子想像一下整个过程。安得烈肯定会把一切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但是安斯艾尔认为自己和莫尔交流的时间太短,细节部分没能经过推敲和研究,一旦出错,这些问题就会影响到计划的成败。

也许上帝在一开始就把黑签分配给他,可是又不给他任何暗示。

安斯艾尔直觉地感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他即使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的路来走,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和命运迎面撞上的。

伯爵正考虑着这些事的时候,有个声音从隔壁传过来。

他的邻居又开始说话了。

“狱卒走了。”隔着一堵墙的男人伸着手说,“那位美丽的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您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囚犯兴奋地说,“她拥抱您了么,她是否吻了您?瞧瞧,昨天您还说连一个吻都没得到,今天就落入情网了。”

“是的。”安斯艾尔说,“他拥抱我而且吻了我,我感到很幸福,但同时又有点害怕。”

“漂亮姑娘总让人害怕。”

囚犯挂在牢门上,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抒发自己对公爵小姐的看法:“她比我的艾米还要美丽动人,比她年轻,身材很苗条就像塞夫勒的瓷像,特别是那双蓝眼睛。啊,多么迷人的蓝眼睛。”

安斯艾尔好笑地说:“您在对一位小姑娘发什么花痴,这要是被您的妻子听见该是多糟糕的事。”

“她不会听见的,她永远听不见了。”囚犯的手臂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沮丧地说,“除非有人对这个监狱的围墙来一次冲击,否则艾米永远看不到我。”

“您来这里多久了。”

“多久?我不记得了,要是巡视的人来了倒可以问问他。”

他说着忽然用力摇起牢门,把铁栅弄得哐哐作响。

“但是,他们会来的,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谁?”

“一些人,他们会扛着巨大的木桩来撼动这座铁牢,带着铁锹和十字镐来挖掘它的根基。”

囚犯疯疯癫癫的,他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手舞足蹈。

“看哪,那其中准有我的儿子,您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可他还需要母亲抱着。”

“唉,我只能这样说,您的目光可不够长远,小孩子迟早得长成大人不是么?”

“那倒是,您这么预言,就说明还得要等上个十几年才能从这儿出去。”

安斯艾尔觉得他的邻居大概是体内的卡珊德拉情绪发作了,所以不可治愈地使自己充满了希望,大量地抒发着对未来的预言。

“就在我们头顶上,牢笼被铲平,变成人人能够自由散步的广场。我和艾米还有我们的儿子——他还没有名字呢,我和他们一起在那里跳舞唱歌,和朋友聊聊天气。而您,先生,您可以向您的心上人求婚,为她放下您的膝盖送上娇艳的玫瑰,到时候我准会第一个给您掌声。”

安斯艾尔被他的胡言乱语说动了,可他还是清醒的,只是被一幅迷人的画面留住了一点目光。

他很快回到现实中来,如果自己太沉迷于幻想,那么所有为爱情绽放的花朵都将在不切实际的浪费时间中干枯烧焦。

第40章 公爵小姐

“不要参与政治,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瓦尔特追着他的表妹一直上了门外的马车,法兰西斯一出监狱就甩开他的手,她关车门不让他上来,可骑兵团长用了点力很快夺回了主动权。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有些人心怀鬼胎,他们总躲在暗处让你在前面替他们射死那些卑鄙的畜生。你被人利用了,现在还回过头来对我发脾气。”

“我有吗?我现在得到允许可以向您发脾气了么?”

法兰西斯向前倾着身子对他的表兄说:“您所说的政治是什么?陷害一个无辜的好人,羞辱他折磨他。我全都听说了,您难道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瓦尔特的脸色发白,但他又不想和他的表妹决裂,所以始终用压低的声音和法兰西斯说话。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我只是关心你,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关心,而且绝不会害你。”

“太好了,您除了不会害我,伤害其他人就对得起您的良心了?那么我是否可以拒绝享受这种特权?”

“讲讲理吧,我亲爱的妹妹。你当初爱上安斯艾尔伯爵的时候我不是也试图撮合你们,只要你觉得幸福,我什么都会去做的。”

“噢,正好,既然您说起这件事我就对您抱怨一下。”公爵小姐的蓝眼睛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表兄,她说,“听说伯爵拒绝了,您就对他百般纠缠刁难,难道这次的事情就是因为这种私事而产生的恶果么?您真是太小心眼了,我求您给我留点面子吧,您的妹妹现在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瓦尔特把目光转开看了一眼窗外说:“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放伯爵出来,别再继续错下去。”

“错?错的可不是我,法兰西斯,安斯艾尔伯爵窝藏逃犯罪证确凿,谁也没办法为他辩护。若是我真的陷害了一个无辜的、无可指摘的好人,那倒是值得被你狗血淋头地骂一顿,可现在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逃犯,您是指马伦先生?”

“那名字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就算他是逃犯,那么翻案吧,看看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市民们不是应该清楚地知道每个罪犯的罪行,再看他们受惩罚么?”

“法兰西斯,你得讲道理。”瓦尔特提高了声音,他开始失去耐心了,“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好姑娘,不能爱上一个男人又爱上一个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乞丐。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你干吗要把自己塞给一个没前途的囚犯。”

法兰西斯露出了轻蔑的目光,她用稳定的声音说:“您把我当成什么?一个没节操、没智慧、没尊严的巴比伦妓女么?您认为我生性放荡,轻率地把自己交给一个又一个男人,整天和他们在一起鬼混,现在又无理取闹地因为其中一个遭了点罪而来跟您发脾气。如果您觉得我是这样的话,那么很好,我告诉您,我将终生拒绝任何一个男人的求婚。”

“法兰西斯!我要生气了。”

“请尽管气吧,偶尔愤怒一下并不是坏事。”

瓦尔特从来不知道他温顺可爱的表妹是这么伶牙俐齿,说得他哑口无言。

“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法兰西斯静静地看着他的表兄说:“我决定了,我永远不结婚。”

“你是想气死我还是气死你的母亲。”

“我不敢让任何人生气,我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上帝,您总不能对上帝发火吧。”公爵小姐说,“从明天开始,我就在修道院里生活了。”

瓦尔特苦恼地望着她,眼睛里的愤怒已经变成了恳求:“法兰西斯,别折磨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就像亲妹妹那样,所以求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告诉我你只是跟我赌气。”

“我说过我是认真的了。”法兰西斯平静地说,“既然您坚定不移地决定作恶,那么我亲爱的瓦尔特表兄,让我代替您在上帝面前忏悔。”

“不!”骑兵团长一下子又提高了嗓音,他愤怒地不可遏制地大声说,“你哪儿都不准去,从现在开始你被禁足了。回家之后好好呆在房里,这件事结束之前就做个好女孩,陪着你的母亲做些有意义的事。”

“噢,您又对我下了一个命令,就像典狱长似的。我也被关起来了是么?那么我再说一句,只说一句。”法兰西斯说道,“如果您禁止我去修道院侍奉上帝,那么我就直接把自己送到上帝身边去。”

瓦尔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他用眼角瞟着他那坚贞的妹妹,现在骑兵团长是彻底的束手无策了。

“好吧。”

他妥协地说道:“我最多只能答应你不再插手这件事,可要我救他出来那是做不到的,你不能强迫我去做做不到的事。”

“我明白,救人总是比害人困难。”

“我已经妥协了,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语调么?”

瓦尔特痛苦地用手摩擦了一下自己的脸,他静静地看着法兰西斯,过了一会儿把她的手再次捧在手心里。

这个对所有人都没什么好意的男人,此时用一种无比温柔的方式在他最疼爱的妹妹手指上印了一个纯洁的吻。

“可怜的小东西,别生气了,我试着向检察长求求情,可结果怎么样我没法保证。”

法兰西斯感受到他哆嗦的嘴唇,于是慢慢地心软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消失了剑拔弩张和针锋相对的情绪,开始有一点平静柔和的样子。

“我不要求您有一副侠义心肠,可看在同是上帝子民的份上,请至少宽容一点。即使我被伯爵拒绝了,或者以后被其他人拒绝了,那也应该是一种人生的经验。”

法兰西斯握住了瓦尔特的手说:“您不希望我还是照往常那样快快乐乐地游戏、交朋友,和您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么?”

“我当然希望,小姑娘,你要是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法兰西斯露出了一点微笑说:“我也在心里想念以前那个总带着我闯祸的小瓦尔特表兄。”

狂风暴雨看来是过去一阵了,瓦尔特松了口气。经过法兰西斯这样一顿脾气,他已经无暇顾及安斯艾尔的事,更是完全忘记了和指导神甫擦肩而过的事。

骑兵团长现在唯一能问的问题是他的表妹在监狱里和囚犯说了些什么。

“伯爵受了伤,是被狱卒打的么?”法兰西斯问道。

“唔——狱卒们总是比较喜欢使用暴力。”

“可他还戴着手铐呢,以前也有贵族犯过罪,但他们应该单独呆在一个小房间里,甚至有机会还能出来散散步。现在这样对伯爵不公平。”

“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

瓦尔特尽量回避敏感的话题,以免他刚安抚下来的那颗少女心又变得斗志昂扬。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都对伯爵说了些什么?”

“我让他放心,我会帮助他离开监狱。”

瓦尔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皱着眉说:“你是骗他的?法兰西斯,你的好心可能害他更绝望。”

“不,我没有骗他,亲爱的,我说真的。”

“说说你有什么好计划。”瓦尔特故作幽默地说,“瞧我聪明的妹妹,开始策划起一次越狱了。”

“那可不是越狱。”法兰西斯认真地说,“我是想去向检察长求情。”

瓦尔特松了口气,他早该料到这位单纯的姑娘是不可能想到什么危险的方法的。

去向检察长求情?

那就去吧,我亲爱的妹妹,我就不对你说什么扫兴的话了。

因为法兰西斯是必定会失望的。

瓦尔特在心里露出微笑,这个时候可能连判决书都已经写好了。

“您在笑话我么?”

听到法兰西斯的疑问,瓦尔特立刻吃了一惊,但是他检查了自己,觉得并没有露出一点笑容。

“怎么会,这是个很善良的好主意。”瓦尔特看着她说,“那么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骑兵团长的少年时期把所有的道德规则课全都逃掉了,以至于他当着谁的面都能顺顺当当地说假话。

和他比较起来,法兰西斯是个好学生。

可这位不爱说谎的姑娘却比他的表兄更胜一筹。

瓦尔特甚至想象不到法兰西斯在他面前撒谎,他看到的是一个善良温柔,没什么心机的女孩子,她应该受到疼爱,而且没人可以伤害她。

“您真的要陪我去么?”

“是的,我愿意作陪,就当是今天对你大声说话的补偿……我真不愿意那么对你。”

“那么就在审问当天,我们早一点去,您事先和检察长说一下吧,我们可不能太唐突了。”

“好的,没问题。检察长总不能拒绝一位有身份的绅士和一位美丽小姐的拜访。”

“我代替安斯艾尔伯爵谢谢您,瓦尔特表兄。”

法兰西斯凑过去吻了一下瓦尔特的脸颊,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着,心中祈祷不要让她机灵的表兄看出什么破绽。

为营救计划减少一个阻碍,瓦尔特对这件事的关心超出了正常的状态,法兰西斯难以肯定他是否会在当天起点什么反作用。

说实话她的表兄很聪明,可聪明总不用在有用的地方。

他喜欢吃喝玩乐,喜欢和情妇们混在一起,法兰西斯对此没什么意见,可现在却不免对他内心的想法产生了戒心。

年轻的公爵小姐现在要树立起信心,要坚定地去做自己的事,哪怕她很不情愿地得罪了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

车窗外的夜色看起来很温柔。

法兰西斯坐在马车里,豪华的车厢内铺着漂亮的天鹅绒。

瓦尔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但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法兰西斯慢慢回想起了刚才在牢房里的情景。

她看到莫尔紧紧抱着安斯艾尔的肩膀,他们就像真正的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像最无间的朋友那样彼此信任。

当深陷牢狱的伯爵被所有曾经表示过亲密的朋友抛弃,这位真正的友人就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们相处的时间肯定不长,都无法用年来做计算单位,可他却不顾一切无视危险地走出来了。

如果莫尔真的是个逃犯,那么他无疑是最缺乏头脑的。

因为这个时候留在伯爵身边得不到任何好处,没有享受、没有金钱,甚至没有安全保障。

他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和彻底的牺牲精神才能站稳。

这个难得的朋友自愿而坚定地站在安斯艾尔这一边,法兰西斯被深深地打动了。

第41章 魔鬼柏易斯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瓦尔特的确去拜访了检察长,但他说明的只不过是审判当天会带着自己的表妹来参观一下检察长的小书房。

骑兵团长很无奈地说明了他单纯可爱的小妹妹是多么任性,执意要为一位犯了罪的心上人企求一点宽恕。

“可您千万别答应她,女孩子总是一会儿一个心思,要是任由她们随心所欲就完了。”

“您怎么会认为我会网开一面呢?”

检察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庞细长下颌尖锐,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总是不时地闪烁着精明的光。

柏易斯先生有个不好听的绰号,叫作矮胖子。

可这和他的形象极为不符,柏易斯检察长身材高瘦单薄,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

他的绰号具有的是一种象征意义,我们可以先来看看这位先生以往的所作所为:从写诽谤小册子的人那里拿贿赂、搞女人、替有罪但同时又有钱的人开脱罪名。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一位执法者的巨人形象缩短成一个不足五英尺的矮子,同时柏易斯先生吞食的财富之巨大也很难让人相信他过了这么久了还不发胖。

当瓦尔特说出自己的请求时,看到这位正义使者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奇妙的笑意。

“我说瓦尔特,如果你自己来求我,那说不定还有点希望。可您的表妹,一个小姑娘的话又怎么可能轻易打动我。”

“那么我请您尽量委婉地拒绝她,别让她太难过了。”

“真是个好哥哥。”柏易斯检察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蹙起眉头来说,“您看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请说。”

“我们为什么不把念判决书的时间提前一点呢?这又不麻烦,以前也有好多犯人不经过公开审判就判刑的例子,一些不轰动的,没什么意思的小案子都是这么被了结的。”

“……”瓦尔特试探着问,“您是说提早到上午?”

柏易斯笑起来:“单纯的小伙子,干嘛要上午?提前个一两天,事先谁也不通知,临时去监狱把犯人提出来。这样等您的表妹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您的好点子卖多少钱?”瓦尔特毫不掩饰地笑了,“我怕我带的钱不够。”

“足够了,您要是愿意,请我去看场歌剧。”

“今晚上演喜剧,您知道那个叫梵妮的小姑娘么?”

检察长的眼睛里露出了暧昧的笑意说:“瓦尔特先生,您也认识她?”

“是的,但我只是远远看过一两次。在舞台上,我爱上她纵情大笑的样子了,今晚我要请您去看她的演出。”

“这真凑巧,今晚我刚好什么公事也没有。”

柏易斯先生的公事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他花在女人丰腴的肉体上的时间远远超出办公时间。瓦尔特说到晚上的娱乐活动时,他们正好一拍即合,高级妓女们从舞台下来就到了检察长的床上,一切都那么简单自然。

当晚,歌剧院上演了一出隆重而华丽的剧目。女演员犹如洛可可式的女神,年轻、娇嫩、妩媚、迷人、生性开放又卖弄风情,为一场不体面的审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瓦尔特很容易得到这些女人的青睐,他也很擅长利用她们。

于是,由于著名的女演员梵妮小姐这一个晚上的努力,使原来定好的审判日又提前了两天。

这件事没有让任何人得到消息,柏易斯的目的在于制造一次让犯人深受打击的审问。他享受这种使他人绝望的过程,就像他陶醉于美女们的胸脯和细腰一样。

那个不吉利的早上,天还没有完全亮,狱卒就闯了进来。

安斯艾尔还在很不舒服的睡梦中,他看到有人打开牢门粗手粗脚地把他从里面拽出来。

伯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没办法反抗,他们带他上车,途中一言不发。

安斯艾尔感到奇怪,于是在马车上开口问身边的警卫。

“我们要去哪儿?”

“去受审,先生。”

安斯艾尔吃了一惊,他确实记得莫尔对他说的日子。

“今天是几号?”

“17号。”

日子没有错,但事情却不对头了。

审问提早了两天,这件事有人知道么?

安斯艾尔不安地试图透过隔着窗帘和栏杆的车窗看看外面的街景,可是一切全都被挡住了,他在两个警卫的注视下没办法东张西望、轻举妄动。

监狱到检察长的办公处不需要多少时间,可安斯艾尔就像受尽了折磨一样,显然他和行动者们错过了。

与其说自己很失望,倒不如说想到两天后莫尔在街上干等的情景让他感到难过。

他们连最后一个机会都交臂而过地失去了。

马车在凌晨五点时停在一幢小官邸前,警卫命令他下车。

他们穿过一道门,从前厅到客厅,然后上楼到了柏易斯检察长的书房。

安斯艾尔进去后警卫从外面把门关上,他看到在场的几位大人物。

典狱长摩利斯侯爵、警察总监罗克雷斯先生,负责这次秘密审问的柏易斯检察长,剩下旁听席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

毫无疑问,唯一的旁听者是精骑兵团的团长瓦尔特·亚尔弗里德。

这简直就是最让人反胃的阵容了。

安斯艾尔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他将面临众多凌辱和考验,但他宁愿自己是在公开审判中面对公众,坦然接受他们质疑的目光并为自己辩护。

“安斯艾尔伯爵,请坐。”

柏易斯很客气地指了指面前的一张椅子,他指定了一张并不怎么舒服的座椅给被告,然后目光笔直向前。

检察长的眼神给人一种坚定的探询感,没有一点怜悯的表情。

安斯艾尔既不说话也没有露出难受的样子,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伯爵,我想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就不启发您思考和回忆了。”

“是的,检察长先生,请直接进入正题。”

柏易斯望着安斯艾尔,目光中稍许露出了一点意外。

安斯艾尔并没有像他想象得那么害怕,外界的传闻或许出了点差错。

虽然这个年轻的贵族在牢房里呆了段日子,现在看起来很憔悴,可他的目光却变得平静了。

安斯艾尔受过的良好教育和高贵礼仪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没有失去作用。

柏易斯检察长第一回合没能赢得全面胜利,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他决定在之后的几个回合里好好赢回来。

检察长先是假惺惺地问了几个问题,安斯艾尔也据实回答了。那些全都是曾经对摩利斯侯爵说过的话,大致是从莫尔逃到街上开始的一些细节问题。

“那么,您愿意承认您所谓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先生,就是从监狱里逃脱的囚犯么?”

安斯艾尔知道他的磨难到了,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些人都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现在只是要听他亲口说出来而已。亲口说出自己的罪行,以前说过的谎话就全都会变成鞭子抽打他的身心。

安斯艾尔看了柏易斯一眼说:“不,我不承认,马伦是我的堂弟。您尽管说我窝藏逃犯说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但只有这一点我是不会承认的。”

“哦。”检察长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浮现出胜利的征兆,他扳着一张脸说:“您拒绝承认事实,这真是件糟糕的事,我给了您一次减刑的机会,可您拒绝了。”

柏易斯试图从安斯艾尔的眼睛里找到一点追悔莫及的表情,可他又失望了一次。

伯爵满不在乎,他戴着手铐的手动了一下,但那只是因为铁器硌得他的手腕有点难受罢了。

安斯艾尔说:“我的血亲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安危而随意去污蔑他。”

“血亲?高贵显赫的克莱斯特家族何时接纳了那么肮脏低贱的血脉。”柏易斯冷冷地说,“他不是个乞丐么?”

“您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执法官永远不会听取谣言,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安斯艾尔看着他黑色的眼睛说:“您是要找人来和我对质么?”

“要说对质也可以,我想请您听听一位证人的证言。”

柏易斯说完摇了摇桌上的铃铛,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安斯艾尔注意到一个穿着新衣服的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用两条瘦弱的腿支撑着走进房里来。

他看上去局促不安,可是眼睛里又尽是让人讨厌的精明和狡黠。

在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任何高贵得体的气质,也看不到一点光明磊落,给人的感觉只不过是把一件漂亮衣服套在了一个无赖身上而已。

“托克威先生,您现在可以开始说话了,我问您什么,您就回答什么。”

“是的,大人。”

托克威没有得到指定的座位,他只是站着接受提问。

狡诈的男人不停地用眼睛瞟着坐在椅子上的安斯艾尔,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急于表现的欲望。

“您认识这位先生吗?”

“我不敢说我认识,但我至少见过他。”

“您在哪儿见到他的?”

“贫民区的街上,废教堂门口,大人。”

“您在撒谎吗?安斯艾尔伯爵是位身份显赫的贵族,您怎么可能在贫民区的街上看到他。”

“千真万确,大人,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那么我从这儿走出去就被那些歌剧院的婊子驾马车撞死。”

安斯艾尔皱起了眉,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这么难听的脏话,对于这个男人的人品也就不用抱任何希望了。

柏易斯显然对这句粗口不怎么介意,他继续问道:“那么您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么?”

“当然,我记得太清楚了,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托克威添油加醋地把那一天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当他谈及莫尔的时候更像是得到了立功的机会似的眉飞色舞。

“请相信我所看到的,大人,和这位先生在一辆马车上的一个叫做莫尔·柯帝士的人,他和我一样,是出生在这个贫民区的。”托克威高兴得有点失控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没错,那家伙,我小时候还抱过他呢。”

“您确定么?”柏易斯做出一副公正不阿的表情看着他,“可这位安斯艾尔伯爵说,您指认的那个人是他的堂弟,是一位高贵的贵族。”

“啊,那我准是看到幽灵了,他们俩简直一模一样,世上再也不可能有这么相似的人啦。”

柏易斯转过头去看着安斯艾尔,他微笑着说:“您要对此发表什么独到见解么?”

“钱的交易。”安斯艾尔冷冷地说,“多半是有谁给了这位先生一点钱,让他能够足够体面地站在这里胡言乱语。有人付钱给他,教他说几句别有用心的假话,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检察长大人。”

“当然,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柏易斯摆弄着手边的长柄眼镜,他抬头看了安斯艾尔一眼说,“我们暂且相信世上有人长得神似,但是总不见得连伤疤和胎记都丝毫不差,要真是这样,那造物主就太偷懒了。托克威先生,您说说那个叫莫尔·柯帝士的男人身上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特征?”

“一个胎印。”托克威兴奋得脸色通红,好像早就在等着说出这句话似的用手拼命指着自己的脖子后面,“就在这儿,一个小印记,一辈子都在,您可以去查查。”

第42章 判决书

从开始到现在,典狱长和警察总监都一直保持沉默。

瓦尔特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如果书房里的气氛不是那么剑拔弩张的话,我们几乎可以把这当成是一场小聚会,一场关于政治或学术的讨论会。

旁听者们带着轻松自在的心情期待犯人作垂死挣扎,而他们的对手却显得比他们更心安理得,好像任何打压都不能让他露出绝望痛苦的表情来。

当托克威兴高采烈地说出那个容易辨认的印记时,安斯艾尔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我不想再做任何辩论了,请送我回牢房去,您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反正您都已经有十足把握来指控我了。”

“这么说,您对您的命运已经无所谓了?”

“我的命运?”安斯艾尔笑了,“我要怎么做才能显得关心自己的命运呢?我能跪下来求您饶了我么?”

柏易斯从他的笑容和话语中觉察出了敌意,检察长凌厉的目光试图给对方一个打击,但是安斯艾尔坚强地抵挡住了。

“请宣判吧,我知道您早就写好了判决书,让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只是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效果。现在您——还有摩利斯侯爵和罗克雷斯先生,你们全都满意了吧。瓦尔特先生,您满意了么?为什么我看到您的嘴角还一直往下弯着呢?”

瓦尔特没有搭腔,但是很显然,他因为安斯艾尔的这句话而变得脸色难看。

柏易斯及时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局面,他咳嗽一声慢吞吞地说:“那么,您可以回去了,回监狱去,书记官明天早上会来给您念判决书的,您就在那里等着吧。”

安斯艾尔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这也是相当不谨慎令人不愉快的举动。

事实上,他清楚明白地了解到自己的言行有多么轻率,他完全可以表现得更顺从一些,尽量不和这些人产生言语上的冲突。

可是这位年轻的受审者明知道危险迎面而来却依然没办法忍住自己的脾气。

他需要的不是一点小宽恕,也不是任何人的温柔态度。

安斯艾尔任性和不肯妥协的个性毫无保留地对着这些自以为把一切全都控制在手中的人释放出来。

检察长和典狱长被忽视了,警察总监更是从头到尾没能和他的目光碰到一次。

瓦尔特在沙发上活动着自己的手指,至今想不出一个办法让这个高傲的人向他低头。

如果骑兵团长懂得读心术,那么他一定会对安斯艾尔的心思感到惊奇和意外。

伯爵的决绝毫无疑问是出于一种任性的坚持,他维护一个人到了不讲理的地步。

当安斯艾尔看某人很不顺眼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异常冷漠的态度,可一旦改变看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原本不顺眼的一切全都变成了优点。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检察长的书房而是在某个舞会上,那么就算有人跳出来说莫尔的舞步不合节拍,伯爵也准会果断而不悦地回答那一定是音乐出了差错而不会想到自己当时被那家伙踩了多少脚,狠狠地骂过他多少次。

安斯艾尔不想听的并不是柏易斯对他的审讯和侮辱,令他难以忍受的只是这些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一直把矛头指向莫尔,好像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一切罪恶的根源。

这个任性的贵族青年决定要在心里保留一个不让他所钟爱的人受到伤害的洁净之地,我们可以把那理解成一种心理上的洁癖。

审讯结束后,警卫们带着犯人重新登上马车。

整个问讯过程没有进行多长时间,非常轻率、草率而且不负责任。

检察长和证人全都草草了事地把自己份内的事简化到极限,像演戏一样逐个登场又迅速谢幕,至于演出是否成功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安斯艾尔这个蹩脚的演员不肯配合他们,所以戏码演到一半中断了。幸运的是观众并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他们就像那些心急的阅读者一样,只看个开头就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件事需要有个结果,而在座的人只要能及时听到这个结果的发表就行了。

莫尔·柯帝士作为一个逃犯现在正式由警察总监发布了通缉令,他的肖像被印刷成很多份布满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传单到处可见,人们用餐时会在桌子上发现,官员们的案卷下也压着一张,甚至连剧院的座椅上都能看到。

虽然舆论把这个并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年轻人造就成了罪大恶极的恶棍,但非常奇妙的一点是,这些暗地里流传的小道消息因为一些偶然因素起了化学反应。

舆论的制造者把箭头在碱液里浸过再射向自己的敌人,一般来说人们总是认为谣言是产自最肮脏下流的地方,可事实上大部分毒药却是由表面高贵无垢的人制造出来的。

那些总是被安斯艾尔拒之门外的贵妇们,总是被冷落在一旁的宫廷显贵们原本都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火气,现在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闲暇之余制造恶毒的流言蜚语了。

玩乐和金钱粉饰下的友情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

这些愚蠢的人们并不知道正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喜欢吹牛的某几位贵族扮演阴险的角色败坏安斯艾尔的名声,同时也尽力描绘莫尔这个隐秘的、不可捉摸的人。

他在公众面前没有色彩,稍微涂抹一下就能使他变成卑鄙无耻的罪犯、毫无道德观念的骗子。

但是由于安斯艾尔为他塑造的身份有很长一段时间使他成了一位地道的贵族,所以这些蜚短流长的谣言把一个恶棍推到众人面前的同时,也进一步激发了人们对宫廷显贵的憎恶情绪。他们所受的苦难和挨的饿急需发泄,而贵族们正好具有一种难以理解的自我毁灭欲望,自愿为民众提供发泄对象。

当权者只顾自己享乐,浪费了成千上万人的爱和幸福,王权的意志于是开始动摇。

就在外面世界风雨飘摇的时候,安斯艾尔又在牢狱中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相同的时间,他再次被带出牢房,警卫带他来到监狱上层的一个小房间里。

安斯艾尔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可能会被判入狱好几年,也可能要当众受辱受鞭打。

如果事情真如预料的那样,那么他希望莫尔赶快离开这个国家,他要是肯好好在安全的地方呆一段日子,那么以后肯定还能见面。

安斯艾尔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进了房间,一位年轻的文书官站在他的面前。

这位先生和蔼可亲,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一点也不像是个会带来坏消息的人。

安斯艾尔看着他的时候,那位先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感到遗憾。

他开口说:“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

“是的,先生。”

“……嗯。”文书官有些难为情地轻声说,“能请您跪下吗?”

安斯艾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您是要我跪下听判决书的内容?”

“感谢您的谅解,我不得不这么做,您得要在念判决书的时候表示认罪。”

警卫在两边等着,如果犯人拒绝下跪,那么他们也能迫使他跪下。

安斯艾尔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放下他的膝盖,接受这特别举动的对象应该是某个心爱的人或是仁慈的上帝。

文书官在等着他执行自己的要求,但是安斯艾尔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您不愿意跪下?”

“是的,我不愿意,先生。”

文书官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望着他,警卫已经上来按着他的肩膀了。

他们惯于这种迫使人就范的手段,只要对着腿弯的地方稍微用力来一下就能让这个倔强的人跪倒,但他们还在等着指示。

“您真是个骄傲的人。”

官员说:“但骄傲总是容易让人受伤。”

“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一种骄傲,或者只不过是我对于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表现出来的一点真实态度。先生,我很明确地告诉您我不乐意下跪,您可以使用您的权力强迫我跪下,但这肯定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您也不乐意认罪吗?”

“是的。”

文书官点了点头,他现在看上去不那么拘谨了。

安斯艾尔说:“您是否觉得一个囚犯这样说话太不谦逊?”

“不,我很希望您能保持本色,这会让您显得很出色。”

年轻的文书官温和地笑了笑,他的笑容让人安心,对安斯艾尔来说,这大概是从被逮捕到现在遇到的最善意的一个陌生人了,虽然他很有可能会带来一个让他深受打击的坏消息。

“那么,我擅自作主给您这个特权。警卫,请放开他,伯爵现在被允许站着听候判决。”

“谢谢。”

安斯艾尔衷心地表达了感激之情。

文书官开始很平静地念判决书,他没有带任何幸灾乐祸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严格地按照纸面上来念。

“……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与国外权势及王朝的敌人进行阴谋活动,互通情报,密谋策划发动战乱,犯了叛国罪,将被判处死刑,查封家产,剥夺爵号。公告,判决将在最高法院的执法场执行。”

文书官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他看到安斯艾尔原本就显得很苍白的脸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几乎连嘴唇都是发白的。

“叛国罪?”他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忽然间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那些无耻的魔鬼,他们怎么能这么干?我要申诉,我要求见国王。”

“很遗憾,判决书已经由陛下亲自看过并签了字,叛国罪比欺君罪更严重,这您是知道的。”

“可昨天才经过初审,不,那根本不能称为初审……判决书这么快就被签署了,陛下有足够的时间审阅所有文件吗?”

安斯艾尔试图伸手去抓文书官的手臂,虽然他并没有恶意,但在警卫眼中看来却是危险的。

他们很快走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压倒在地上。

“我要求公开审判。”

“我无能为力。”文书官真情流露,眼睛里充满了无奈的表情,可这对安斯艾尔来说意味着更深的绝望。

他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本来明天有一次机会,他很有希望从押送马车中回到莫尔身边,他们可以离开这个牢笼,安然无恙地得到自由。可现在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明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绝望,就像黑色而捉摸不透的触手一样把他缠紧,甚至活生生地把他绞死。

莫尔的处境也不乐观,他要是想活命就不能轻举妄动,甚至根本不要有出来活动的念头。

安斯艾尔指望他就此忘了明天的计划,聪明地趁着夜色在晚上悄悄逃走。

死刑。

如果他被捉到,那一定是另一场死刑。

安斯艾尔回忆着整件事的经过,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意外,不是一场因为一时有趣而闯出的祸事。事实上,就在他以往的生活上作出总结,那些他得罪过的人、不屑一顾的人、记仇的人现在都用各自的办法开始进行报复,散布谣言恶意中伤,为莫须有的罪名提供证据。

在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热情忠贞至死不渝,可一旦墙壁倒下世界就全走样了。

莫尔这个小逃犯只不过是一个触媒,即使他不出现,那也只是把灾难往后延了一点而已。

这个令人崩溃的时刻,安斯艾尔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他的失控只是一时的,之后忽然冷静了。

他不能显得像个歇斯底里的死刑犯,不能让人讥笑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即使他感到无助和绝望,也必须勇敢地捍卫自己,面对命运。

“伯爵。”文书官依然用这个称呼叫他,这个诚恳的年轻人好像因为自己做了件坏事而感到难过,他温柔地说,“如果您感到不舒服,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您觉得怎么样?”

“不用了。”安斯艾尔说,“让我在临死前看看光,那反而是件残忍的事。”

“那么您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呢?也许我能帮您一下。”

“遗憾?”安斯艾尔苦涩地摇了摇头,文书官看得出在他的内心深处所承受的痛苦和难过,但是这个刚刚被判死刑的人却很快露出了高傲的表情,他说,“您问我有没有遗憾的事……那么我就告诉您,我曾经得到上帝给予我最珍贵的馈赠,令我感动欣慰,至今仍然如此。但是我知道命运赠送的东西暗中都标着价格,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虽然我现在知道代价有多大,但唯一感到遗憾的,也只是没能对一个人坦率地说出真心话。”

第43章 海神的对手

痛苦和快乐一样,永远不是可以均匀的东西。

某些人陷入极端快乐就永远不会想到另一些人正在经历人生最大的痛苦。

莫尔坐在一个简陋的地下室里,桌子上点着一根半截的蜡烛。

地下室的地板是方砖铺的,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凹凸不平,稍不小心就容易把人绊一跤。

身在其中的这个年轻人用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只从手臂间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因为烛光的关系,那双眼睛暂时还看不出饱含着什么样的表情,它们的主人只是一味地维持一个动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幅画。

那是在监狱中安斯艾尔塞给他的。

画面因为某些原因弄湿或是破损,现在有点模糊,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幅很不错的画,拿来当作小说的插图也不成问题。

两位年轻骑士并肩作战,战马栩栩如生,仿佛在胯下发出的嘶鸣声都能够听到。

莫尔总会在内心深处佩服安斯艾尔,因为他认为即使自己生在贵族家里也不可能对这些音乐、文学、绘画和艺术类的东西产生任何兴趣。

他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本来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命运恶作剧地开了个玩笑,让他们相互尝试了对方的生活。

莫尔回忆着自己是怎样闯入这个男人的生活的,他感到自己就像个让人讨厌的魔鬼一样给安斯艾尔带来了厄运,现在他处境困难,而自己却束手无策地躲在这里生怕被人找到。

晚上十一点,这个隐秘的避难所终于迎来了一位期待已久的访客。

安得烈出现在门口时看起来还很焦躁,可一关上门就立刻平静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不安情绪会影响到别人,所以虽然很着急,却还是努力克制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轻松自然。

“莫尔先生。”

“安得烈,您总算来了。”

莫尔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他几乎是飞跑过去的。

安得烈保持着他的平静,但却很直接地给莫尔带来一个坏消息,因为吞吞吐吐是没用的。

“判决下来了。”安得烈用绿色的眼睛望着对方说,“很遗憾,是死刑。”

“死刑!”莫尔失控地叫起来,“为什么是死刑?他只不过一时心软收留了一个逃犯,绝不可能被判死刑。”

“如果按照正常的审判的确不会,可主持审判的是谁?那个全城最坏的检察长柏易斯,他要是乐意,集市上偷了一个鸡蛋的小偷也能被安上叛国罪。”

莫尔被这句话击倒了,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忽然用力握住了安得烈的肩膀。

“您有办法救他是么?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就不能再犹豫。”

“审判提前了,这谁都没有料到,可怕的是叛国这个罪名,一旦公开人人都会唾弃他把他当成一个叛徒。”安得烈感到自己也因为愤怒而在发抖,他说,“也许有聪明人能看出这是场阴险的陷害,因为大人从没有和任何外国人有联系,书信往来什么都没有,可是如今能够看清事实的善良人越来越少了,人人都喜欢落井下石。”

“安得烈,能弄到枪吗?”

“您想干什么?”

“我要一支枪。”

“不,刑场上的警卫肯定比你擅长射击。”安得烈摇了摇头说,“而且伯爵府被查封了,判决公布我就被赶出来,现在拿不到任何东西。”

“听着安得烈,我要一支枪,不管您想什么办法,只求您答应我。”莫尔浅蓝色的眼睛直视对方,一步也不肯退让。

“想想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您不答应我就自己去找。”

“莫尔先生,您要是出了意外……”

“如果我死了,我感谢上帝,因为他让我不用承受愧疚的痛苦而活在这个世上。”

“您愿意和伯爵一起死。”

安得烈的眼中出现了难以形容的表情。

“不,我只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您也一样。”莫尔看着他说,“我现在要上街。”

“街上到处是密探。”

“我会小心的。”

安得烈做了决定:“好吧,我答应您,一支枪,但是您得答应天亮之前在这儿等我。”

“好的。”莫尔的目光随着即将熄灭的烛光转向一边,他看着地上的那张画像慢慢答应道,“直到您回来,我一步也不离开。”

安得烈并不是很放心地走了,莫尔在地下室等了十分钟,他立刻就要违背自己的承诺。

这个大胆的年轻人吹灭了只剩下一点的蜡烛,把地上的泥土擦在脸上,又脱掉外套在外面裹了一条破旧的毯子。

他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趁着夜色勇敢地走出去。

莫尔尽量小心地掩饰着自己,他必须动作迅速,得在天亮前赶回来。

他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去铤而走险一次。

安托新街的一幢破旧别墅里,住着一名危险分子。

这个叫做格立弗里的男人被称为“狂吠的疯狗”,他具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战斗精神,而且体力充沛头脑聪明。

格立弗里先生所做的事情很有意思。

他写各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小册子,散布蛊惑人心的言论。他脾气火爆容易发怒,常常无所顾忌地抨击特权阶级而且善于先发制人,那些措辞强硬的文章和慷慨激昂的词句往往让高高在上的显贵们感到害怕畏缩。

可以说,如果这个城市每天有二十份内容各异的小册子,那么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出自于格立弗里先生之手。

他是个高产的演说家,像一头怒气勃发的公牛一样到处乱冲乱撞,即使他的对手们手持利器也不敢轻易靠近,人人都觉得能躲开他的冲撞就已经很幸运了。

莫尔在午夜的时候造访了这个疯狂的人。

他站在门口时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快,因为开门的人会对他的命运做个决断。

格立弗里如果也是个头脑僵化的笨蛋,那么莫尔就完了,他把自己——这个天天被人念叨的恶棍罪犯、叛国者的同谋自动献到一个充满“正义感”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手里,接下去发生的事是可想而知的。

刚打开门的格立弗里看起来已经睡下了,可精神振作、表情兴奋,就像他的外号一样不正常。

“您找哪一位啊,乞丐先生?”

“我找您,如果您是那个有名的格立弗里。”

“是我。”疯狗先生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您要和我谈谈您的温饱问题吗?”

“不,我想和您谈谈一个在逃犯和一个死刑犯的事。”

“……”这句话让嗅觉灵敏的职业丑闻揭露者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格立弗里把门开大了一点说,“您要是不介意……”

“我可以进来讲,我保证您一定会有兴趣。”

格立弗里很快就同意了,他总是在深夜接待各种鬼鬼祟祟的人,他们或是乔装打扮或是行踪诡秘,每次谈话结束都能给疯狗先生带来丰富的创作素材。

他有时为此支付一点报酬,有时接受他人的委托金,可这些进进出出的钱并没有给他带来生活保障,反而因为各种原因使他债务缠身,唯一的好处是充分满足了格立弗里先生需要毁灭世界的精神欲望。

莫尔通过小前厅进到客厅兼书房的房间里,可以看到这个房间到处堆满了一叠叠白纸和一团团废纸。

格立弗里用卷着衣袖的手臂把沙发上的纸归拢到一个角落,以便让这个看起来很肮脏,但可能会给他带来值钱消息的年轻人坐一坐。

莫尔的眼睛瞟到地上的一张肖像,他毫不意外地在这个言论制造家的工作场所看到了自己的通缉令,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为一个艰难的开场白找到了合适的台词。

当格立弗里想要开口问他问题的时候,莫尔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纸说:“您踩到我的肖像了。”

格立弗里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位先生毕竟是个聪明的无赖,他挪开自己的脚看到那张通缉令时就已经恍然大悟了。

“啊,瞧我遇到了什么。”格立弗里放声大笑,眼睛里布满了狂热而兴奋笑容。

莫尔被他的反应鼓舞了,因为如果这位丑闻加工场的场主露出害怕或愤怒的表情,就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有着坏印象,那么接下去的对话也不会进行得很顺利。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男人有点兴奋过头,他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走来走去,然后神经质地回头瞪着莫尔,眼神就像是要把他狠狠揍一顿似的。

“快说吧,快说话先生。”

莫尔努力让自己适应他的节奏。

“您是一位作家?”

“作家?作家太优柔寡断,他们在文章这块蛋糕上加了太多软糖和水果,根本忘了那东西是用来扔的,一切用来扔的东西如果不能确实有效地打倒敌人,制造它就是在浪费时间。”

“您呢?”

格立弗里先生无声地笑了说:“我制造的是石头、弓箭、枪支、断头的刀和毒药。”

“那么您有没有兴趣写一篇绝妙的报道?”

“那要看我是不是喜欢您提供的内容。”

“您会喜欢的。”莫尔毫不回避地看着面前的人,格立弗里虽然擅长运用纸笔来战斗,可同时又是个体魄强健、精力旺盛、正值壮年的男人。他长相丑陋,甚至可说面目狰狞,站在别人面前时总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好像随时要跳起来打人一样。

莫尔也不否认自己看到他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顺利说服这个男人。

如果格立弗里把他往警署一送,那么毫无疑问就轻松地成了一个英雄,说不定在这位狂吠先生今后的回忆录中还能添上传奇的一笔。

“我会长话短说,只为您的新报道提供一个纲要。”

“请说。”

“执法官收受贿赂的事……”

“别说了。”格立弗里粗暴地打断莫尔的话,他来回踱步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矮胖子柏易斯?魔鬼柏易斯?”

“是的。”

“那家伙的脸皮像大象一样厚实,不,说不定比那还厚呢。”

“谁都知道,他可能是您终生的对手,因为您的抨击文章伤不到他一点皮毛。”

“够了先生,够了。”格立弗里开始发脾气,他停止让人眼花缭乱的踱步对莫尔说,“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打赌他准会死在哪个小妓女的肚子上。”

“需要几年?”莫尔冷冷地说,“您等着他寿终正寝需要几年?”

格立弗里挥动着手势,但他还没有开始演讲,莫尔就打断了他。

“检察长是个懂得把舆论当耳旁风的人,他泰然自若拼命捞钱,普通的抨击和指责伤不了他。您的石头、箭簇、子弹、毒药还没有碰到他的一丝油皮就已经被‘正义’这道铜墙铁壁挡下来了。”

格立弗里又要发怒,他斗志昂扬,准备和面前这个不谦逊的通缉犯来一场辩论以维护自己的权威,可是从莫尔的嘴里却忽然蹦出了两个字。

“诽谤。”

格立弗里一愣,但他聪明地领会了莫尔的意思。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诽谤更犀利的武器,不要小看它,任何没有根据的、卑鄙荒谬的事只要编得巧妙,好事者们就会信以为真。人们会自觉地用嘴去接种恶毒的幼苗,让它像野地里的杂草一样疯狂迅速地生长,不可抑制地扩大范围,格立弗里先生——”莫尔盯着他的眼睛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您肯定已经有了无数个腹案了吧。”

格立弗里在那一刻,仿佛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炽烈燃烧的火焰,一种被相当复杂的原因所激发点燃的光芒。那双浅蓝色略显冰冷的眼睛中偶尔迸发出的执着而热烈的光让愤怒的公牛先生也吃了一惊。

莫尔说道:“这世上有哪一个魔鬼能抵挡得住惹怒了众人的诽谤?”

“柯帝士先生。”格立弗里的目光落在那张通缉令上说,“您也是个了不起的煽动家。”

“我和我的同伴曾经那么干过,我们为了要求减免税款和争取一点面包举行了一次抗议,但和您比起来我的经历太浅薄。那件事让我坐了三年牢,而且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

莫尔看着格立弗里,目光重新又变得冷静而忧郁,慢慢地接着说:“现在我又快要失去另一位重要的朋友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和他交换。”

“我知道您说的是谁,那位叛国的贵族伯爵三天后将在最高法院的小广场被处刑。”

“他是被冤枉的。”莫尔并没有激动地跳起来说这句话,他很平静,而且在说一些非凡的话。

“格立弗里先生,我不打算让您同情我相信我,我们只是做一个交易。我提供一个方案,让您能够顺利地打败痛恨的死对头。而您要是能在这三天里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那么我将终生感激您,我们或许能亲眼看到那个无休止地吞噬着税款贿赂的男人倒在刑场上。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附带一个典狱长或是警察总监什么的。”

格立弗里想了一会儿,他的头脑开始迅速盘算起莫尔的建议,这个大胆而疯狂的建议很符合格立弗里的个性。他善于向不可能的事情挑战,而且对自己的人品也没有设置任何道德上的底线,如果能够看到柏易斯检察长那张伪善正义的面孔上露出害怕绝望的表情倒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这位先生从身后扯过一张椅子坐下,对着莫尔道:“说下去,您应该听过一句话‘如果格立弗里开始兴风作浪,海神的三叉戟也没办法使浪潮平息下来’。”

第44章 背脊上的塞壬

人们若要维护自己就必须大声说出来,为了不被战胜就得先征服对方。

莫尔相信这句话是正确的,他开始为诽谤者出谋划策。虽然在以往的相处中,安斯艾尔总是说他缺乏教育,但这并不影响他思考和出主意,只要到了关键时刻人们就能拿出超越自我的智慧来。

“柏易斯是个聪明的魔鬼,他背地里干肮脏勾当可表面就做得像个正人君子,他和其他法官们的关系也很好,一点点小罪名是没办法打垮他的。”

要激起民众的愤怒就必须把他们最痛恨的罪名安在检察长头上,格立弗里也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叛国虽然不是个最合格的罪名,却可以激发人们的爱国心。

无辜的安斯艾尔伯爵被推上断头台作为一次阴谋叛国的牺牲品,可他是个真正的受害者。

格立弗里在提纲里写上备注:伯爵之所以会陷入这种可怕的阴谋,完全是因为他的善心,因为他帮助了一个从监狱出逃的囚犯。

这个囚犯被关押了三年,罪名模糊也没有公开审判,他是一位民众的代表,因为替饥寒交迫的人争取面包和木柴而被捕。

简单的事情只要经过格立弗里先生的加工就会变成一篇令人热血沸腾的报道,而且他像是个领头人,一个权威的发起者,把最不为人知的事情提供给所有摇动笔杆的人。

安斯艾尔很快能从那莫须有的、不可饶恕的罪状中解脱出来,他将会受到人们的同情和欢迎,他的行为暗示了人们,他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他庇佑了一位出逃的革命者,这显得他仁慈无辜,并且品德高尚。

人民会因为他被魔鬼检察长别有用心的判决推上刑台而感到愤怒,因为执法官发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任何站在民众那边同情他们,为他们说好话的人都不得好死。

接下去格立弗里又在文章里分析了整个事件的经过,那些事情就好象他亲眼看到的一样那么真实自然。他肆无忌惮地诽谤当权者滥用职权为自己的叛国罪行作掩饰,让无辜的人当替罪羊。然后这位专家又煞有介事地捏造通敌的证据,用密码和隐形墨水写的信和便条。

这些伪造的证据获取途径不明,相关证人也暂时缺席,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头脑发热起来全都是一拥而上人云亦云的,等到真正有人站出来拿出真凭实据辟谣时,新的谣言又会根据时代的要求应运而生。

“英俊的伯爵”被推上断头台。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故事,可故事背后又隐藏着很多内幕,格立弗里甚至可以想象到柏易斯检察长收到这份小报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柏易斯对自己吃喝玩乐收受贿赂的传闻根本不当回事,可是遭到如此大胆的诽谤就不同了,这就好像走在路上忽然有人无缘无故向他推倒了一块巨石,要压死他不让他翻身。

莫尔非常满意格立弗里罗列的摘要,但他更佩服这位先生勇敢的下笔速度和条理分明的遣词造句。

格立弗里以一种热烈奔放的语气向他承诺,在天亮之后的数小时里,第一份简要报道就会摆在公众面前,虽然数量肯定不多,但他会很快加印的。

莫尔现在必须向他告别,而谣言的制造者正在忘我地挥霍他的才智和文字,无暇送他到门口,所以他就自己走向前厅出门。

莫尔感到获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并因此看到了希望。

当初他感到绝望无助的时候,安斯艾尔及时出现帮助了他,虽然他们的相遇不怎么愉快,可后来就越来越好了。

莫尔想不到安斯艾尔会这样不计后果地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他一直以为那是伯爵一时的心血来潮。现在现实告诉他,安斯艾尔是认真的,他抛弃了一切甚至要付出生命。莫尔重新陷入一种新的绝望和无助,但这次他求助于公众的力量,一种很微妙的情感让这个年轻人燃起斗志,浑身充满了献身和牺牲精神。

从格立弗里家中出来的时候,天开始有点光亮,路上也有了一些行人,莫尔要躲开别人的视线回到地下室去等着安得烈。

虽然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引人注意,可还是很不幸地惹上了麻烦。

莫尔走向一条小巷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喂,你站住。”

他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但很快就有人追了上来。

莫尔加快脚步,开始跑起来,现在被抓住的话就完了。

可是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他,另一个警卫在小巷的那一头堵着,后面的追兵喊道:“抓住他。”

他加快脚步想要闯过去,并且举起拳头冲着前面堵截的人挥去,那个警卫把头一偏还是被打中脸颊,可他往旁边踉跄几步后吹响了哨子。

街上巡逻的同事就赶过来,莫尔本来指望能趁隙逃走,可两三个男人把所有的出路都堵上了。

他们迅速围上来,粗暴地拽住这个在街上打人的无赖,用棍子狠狠揍他。

在一开始的几分钟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人问清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顾得上开口。

警卫们对一个乞丐拳打脚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那几分钟里莫尔遭到的毒打和虐待让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感到非常模糊而不真实。

一个年轻女人从小巷的另一头冒出来,她穿着有点暴露的衣服露出丰满的胸脯,清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长相。

这个女人一把推开了警卫扑到莫尔身上,刚开始男人们还以为她是要上来保护他,阻止别人的拳脚。可令人意外的是,年轻女人举起她的巴掌就朝莫尔扇了过去。

“诺西瓦,你这个可怜虫,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她用力打下去,莫尔本能地举手挡住,可这下好像惹恼了对方,她开始在他身上撒泼似地又踢又打。

警卫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女人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莫尔身上摸出一个钱袋。

她装模作样地打开钱袋惊叫了一声。

“上帝啊,只剩这么点了。你这个无赖除了喝酒赌博难道就不能想想挣钱的事,好啦,你去吧,让警卫先生们把你扔到监狱去吧。”

钱袋里叮当作响的看起来还有不少钱,女人背转身从里面抓出一把,大概有五六个金币。

她把钱塞在其中一个警卫手里低声说:“请您教训我丈夫的时候手下留情,他虽然无赖而且打女人,可我毕竟还有点爱他。”

“夫人,您的运气可真不好,嫁给这样一个流氓。”

“是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请拿这些钱去喝点酒吧,我已经没什么好指望了,多几个金币也解决不了问题。”

警卫们接过了小贿赂,他们一把从地上拖起受伤的人推到女人怀里。

“快滚回家去吧,小诺西瓦先生,我们忙着抓通缉犯,下次有人叫你站住你就乖乖停下,别自讨苦吃了。”

莫尔有点困难地站起身来,破旧的毯子因为警卫们的拳打脚踢掉了下来,其中一个警卫看到他的颈背上露出一小块刺青。

“那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莫尔的肩膀看起来。

一幅精致的图案,美丽的海妖像是靠着他的脖子坐在肩膀上。

那聪明的小女人立刻跳起脚来:“啊,是啊,我亲爱的诺西瓦,您以前当水手的时候还挺好的啊,可现在怎么只知道鬼混了呢。别总在床上给我讲那些乌七八糟的往事,您现在得靠我的身体过日子,那就不要整天把我身上弄得又青又紫的。”

这个小妓女回过头来对警卫们说:“慈善的先生们,你们要是有空随时过来找我,我就在那边的博塞尔小屋做生意。”

警卫哈哈大笑,他们看到这对滑稽的小情侣走到一半,女人就跳到男人身上开始和他接吻,就像是在演一场低俗的闹剧。

等他们走远之后,天又亮了一点,城市在苏醒,巡逻的男人们商量着拿刚才到手的小钱去吃点什么。

一件小事就这么结束了。

莫尔被那个女人拖到另一条小巷,这里离他藏身的地方不远。

“亲爱的先生。”

小荡妇对着巷子里小声喊:“您答应我的另一半报酬在哪儿?”

“在这里。”

安得烈从容不迫地在黑暗中回答她:“您做得太好了,哪个剧院的女演员都不如您的演技好。”

小女人对他的称赞表示高兴,她接过安得烈递过来的布包,里面沉甸甸的。

“我喜欢金币,您要是给我纸币我可就不太高兴啦。”

“好了,去吧小姐,去做个快乐的有钱姑娘,请您的朋友玩一玩,您的任务结束了。”

忽然之间有了一大笔钱的女人自然是快乐的,她像只快活的小鸟一样飞走了,小巷里只剩下莫尔和安得烈。

“您生气了吗?”

“不,我只是很担心,我回到地下室可您不在哪里。”安得烈拉着他离开小巷他说,“还记得我走的时候您答应了什么?如果伯爵安全了,而您却因为莽撞行动丢了性命,这难道不是一场更大的悲剧。”

“抱歉。”

莫尔很诚恳地道歉,他没有提起去见格立弗里的事,虽然说出来会比较容易得到谅解。

安得烈看着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他知道莫尔现在做的所有事全都是为了能把安斯艾尔从刑台上救下来。

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安得烈出于责任感,莫尔却出于情感和本性。

安得烈很高兴能看到他为安斯艾尔四处奔走,可他太年轻,缺乏经验,刚烈果敢的个性也容易出差错,这种不惜一切的勇气往往是最让人害怕的。

管家先生把遍体鳞伤的年轻人重新带回了地下室。

“您弄到枪了?”

“是的,如您所愿。”

“真是太感谢了,您是怎么弄到的。”

“我去见了一位老朋友,顺便要了点钱。”

安得烈把枪放在桌子上,看着莫尔说:“现在打算怎么办呢?一把枪,几颗子弹,打倒刽子手和卫兵,然后冲上去救人?独行侠只存在于故事里,您不可能做到。”

“是的,我一个人做不到,但会有其他人的,相信我安得烈。”

“可时间不多了,临时找来的帮手又不太可靠。”

“不用我们去找,我想帮手们是自愿的。”莫尔用一种安慰的声音说,“因为伯爵是好人,好人总会得到善意的帮助。”

安得烈忽然感到鼻腔一阵酸涩,他说:“是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信念,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提前去敲开天堂的门。

这一刻,莫尔好像是得到了一种迟迟才获得的力量,他相信,或者说他坚信有一种强大的、充满活力的力量正在与他同行。

时代的变迁和人生的变幻并不是突然而至、不可思议的。

当我们看清了一些事情内在的联系和发展,预言也会变得轻而易举。

第45章 暴风雨前奏

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悲惨的末日没有狂风暴雨,但也不是风平浪静的。

自从听到判决书的内容之后,安斯艾尔的心情反而变得平静了。

判决下达的第二天,瓦尔特像是来收取遗言一样隔着牢门和戴着镣铐的死刑犯聊了很久。

隔壁的囚犯听到一大堆没用的废话当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真可怜,看在法兰西斯还惦记着您的份上,难道您就不能松松口争取一下减刑么?您这么坚定,究竟想怎么死呢……绞刑、断头、还是打断了四肢的车轮刑?”

再迟钝的傻瓜都能听出这些话中带着什么样的毒刺来伤人,可是很奇怪,从牢门那一头却传来了安静的回应,对此一点都不感到生气。

“您替我决定吧,反正司法都已经是这么随便的事情了,您可以为做我决定,就好像——”说话的人似乎笑了笑,又继续说,“——就好像有些您一辈子都不会正眼去看一下的人,或许将来会决定您的生死。”

相貌堂堂的骑兵团长在这个时候愣了一下,显得有点尴尬,或者说他因为没能顺利惹火对方而感到不高兴。

就像所有受害者的亲友一样,看到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一脸不知悔改的表情总会感到愤怒,但问题是瓦尔特把受害者和罪犯的角色搞反了。

这位有毅力没记性的陷害者沉浸在自己创作演绎的讽刺剧中,现在舞台即将落下帷幕,结局却没远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瓦尔特的内心一直在期待安斯艾尔向他求饶,请求他的庇护,不过最后他想通了,知道那绝不可能发生,所以再玩下去就没什么意思。

他等着看这个执拗地一度以虚假面目戏耍他又屡次拒绝和破坏他异想天开的人上刑场,等待着听他最后的惨叫,那种面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才是尾声的最佳表情。

瓦尔特离开牢房时说:“法兰西斯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悲痛万分,明天晚上她会来见您最后一面,为了她今后的幸福着想,我希望您不要让她太伤心。”

对这个妹妹用心疼爱,大概是瓦尔特唯一的优点。

但是这细腻而充满爱意的优点并不能掩盖他对其他人的刻薄无情。

安斯艾尔在这仅有的时间里强打精神和他进行最终较量,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不让瓦尔特感到心满意足,保持自己的尊严并为自己感到骄傲。

在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后几天,每一个小时,每分每秒都是极其珍贵的,告别时刻的神秘光辉仿佛穿透了黑暗来到他的身边,让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坦然。

第二天下午,就像瓦尔特说的那样,法兰西斯来看望他。

公爵小姐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袍,看起来像个平凡朴素的女孩。

她的脸色不太好,眼睛周围有点淡淡的红色。

瓦尔特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眼睛一直看着他的表妹和安斯艾尔之间隔着的牢门。

法兰西斯还没说话就开始流泪,瓦尔特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安慰她。

“我的哥哥,让我和伯爵单独说会儿话好么?”

“这个……”

“求您了,不用打开牢门,我们就这样说两句,您担心什么呢?”

公爵小姐的目光充满了哀求,眼眶中滚动着泪水,瓦尔特立刻投降了。

“好吧,别太久,安斯艾尔先生很累,不要说太多话打扰他。”

瓦尔特松开了法兰西斯的肩膀,又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关怀,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举动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作为一个兄长表现得无可挑剔,法兰西斯就利用这种关心顺利地把他给打发走了。

瓦尔特一走,公爵小姐立刻收住将要掉下来的眼泪,把手伸进牢房握住了安斯艾尔的手。

她感到对方的手指是冰冷的,于是就用自己的双手握紧了。

“别担心,伯爵。”

“谢谢,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不,我求了瓦尔特表兄很久他才让我来见您,现在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我听到好消息会害怕。”

“可这真是个好消息。”法兰西斯急切地说,“您在这里与世隔绝,外面却已经闹翻了。”

“闹翻了是什么意思?”

“有人写了抨击柏易斯检察长的报道,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谈论他的恶行,大家都说您是无辜的。”

安斯艾尔一开始没能弄清楚法兰西斯在说什么,但他很快就理解了。

“这种没根据的诽谤能持续多久。”

“根据……”法兰西斯低声说道:“即使没有根据,事实也教会人们分辨是非。”

“法兰西斯小姐,这几天您看了不少文章。”

“是的,多极了,我从没有在一天里看过那么多小报。”

法兰西斯说:“也许是人们的不幸一下子找到了起因,我们原来生活得太幸福,所以从没有去思索过这些事。现在我看到了,我知道民众为什么愤怒。至于您的案子,抨击文章中公开了一封通敌信,这封信让它的送信人成了乌利亚斯,最后落到告密者手里。”

安斯艾尔不由地感到好笑:“民众需要宣传和指导,可不需要欺骗和煽动。”

“亲爱的伯爵,这几天我一直忐忑不安,一直在想是否是因为我的自作聪明而弄巧成拙地搞砸了原来的计划。请您原谅我的轻率,您知道我讨厌政治,也讨厌撒谎和欺骗,但是这次我真心感谢那个造谣生事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诽谤还是说出了实情。伯爵,求您不要太勇敢,也不要放弃,只要您没有犯错,上帝的愤怒就不会降临到您的身上。”

法兰西斯低声说:“虽然很遗憾,我没法得到您的爱,但是如果您爱着什么人那就为她坚持到最后一秒。不管那些用心险恶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了掩饰什么真相而陷害您,请相信,我永远是站在您这边的。”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法兰西斯,您要是能见到马伦……请为我转告一些话。”

公爵小姐了解地点了点头。

“请告诉他,我忍住没有给他写信,但是请放心,我还活着……我担心他的安全,没能按原来说好的计划进行肯定让人难过,可如果草率行事一切就都完了。我日夜受着监视,所以希望他不要冒险接近监狱,也不要上街。法兰西斯,请代我拥抱他,告诉他,他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

安斯艾尔犹犹豫豫地说到“朋友”时,好像还没有尽兴似的,但是他终于没能说出后面的话,因为瓦尔特已经不耐烦了。

骑兵团长走近几步但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声:“法兰西斯,谈完了么?”

公爵小姐没有理会他,轻轻地对安斯艾尔说:“我记住了,一定为您转达给应该听到它的人耳中,我得走了,但是请不要对我说永别,请相信一切都在变好。”

“谢谢。”

姑娘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衣裙,瓦尔特就朝她走过来。

“你哭了?”

“噢,瓦尔特表兄。”

法兰西斯把头埋在骑兵团长的怀里说:“请快点带我走吧,请紧紧地拥抱我。上帝啊,永别是多么令人心碎的事。”

瓦尔特轻轻拍着她的背,吻她的头发安慰她。

他的目光充满了体贴,可转向安斯艾尔的时候又变成了戏谑和讽刺。

“再见,伯爵。”

瓦尔特说再见而不是永别,因为他们至少还要再见一次。

安斯艾尔明白他的意思,在刑场上他将会见到很多人。

但是能见到那些他想念的、想见的人又是多么有诱惑力,虽然这最后一次相见意味着永别。

可怜的囚犯在这座铜墙铁壁的牢狱中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像法兰西斯所说的一样,外面已经闹翻了。

连着两天,格立弗里都在由他编写的小报上发表关于这个隐秘案件的“内幕”,他毫不在乎地用最粗俗的语言去迎合最底下社会等级的人们的口味,以便让这些刀剑箭簇的伤害范围迅速扩大。

到了第二天下午,这些消息就成了全城最大的新闻。

印刷和手抄的传单在桌子底下传递,书店老板偷偷把“案件”的小册子夹在书堆里卖。所有爱好拼凑杂文和喜欢煽风点火的人都从桌子上拿起羽毛笔,与此相关的内容就变得越来越多,连酒馆里的酒鬼也是一边喝酒一边大声骂着柏易斯·坎达特和他那几个淫荡的姘妇。

莫尔的手边就有几份这样的报道,他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行刑日的到来。

明天是个庄重而严肃的日子,他和安斯艾尔一起从黑暗中走出来,慢慢接近彼此同时也接近死亡。

莫尔不敢说自己胜券在握,因为和死神谈论价钱是需要勇气和冒险精神的。

这一天的夜晚繁星闪闪,没有一丝风,大街上也一片寂静,月亮的银光把屋顶映照得熠熠生辉,这预示着明天将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切都好像熟睡了,但是短暂的寂静并不能掩盖暴风雨到来的征兆,在这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异常和特殊的事情都曾经酝酿并发生过。

人民从君王手中夺取权力,策划起义和改革。推动历史这个巨轮转动起来的往往只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比如拿走了一小块卡在轮子下面的石头。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莫尔从那个狭小的通风口往外看着天空和远处教堂的屋顶。

暗云就像巨大的古铜色的鸟停在尖顶上,它们现在还在休憩,把头埋在翅膀下安睡。

等到什么时候,这些不吉利的影子在城市上空扑扑振翅,大声呼叫,那就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次日凌晨五点。

安斯艾尔一整晚没有睡,他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已经没有必要的休息上,狱卒走来走去不时往里面看两眼。

到了六点钟,有几个人来打开牢门。

隶属于监狱的仆人进来问他是否需要吃点东西,或是换件衣服。

安斯艾尔要求了一盆水。

他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仆人按照典狱长的要求送来一份比较像样的早餐。

这位高贵而有教养的死囚在最后几小时里也没能忘记礼仪,他不希望自己在这一时刻看起来失魂落魄一点也不勇敢。

安斯艾尔安安静静地享用他的早餐,想起某一天的傍晚,在他那舒适温暖的餐厅里也同样有一个戴着镣铐的人和他共享美食。那个放弃精致的银餐具直接用手抓取食物的傻瓜,以及那杯滚烫地灼伤了他的咖啡,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遥远,可仍然那么有趣好笑。

只有几小时生命的囚犯一遍一遍地回想那些琐事,脸上偶尔会露出笑容。

看守们发现他在笑的时候,全都以为他疯了。在这最后的时刻,狱卒对他的态度开始好转起来,虽然现在已经太迟了,但是这些冷漠的男人决定对一个即将要被夺去生命的人给予一点小小的宽容。

守卫中也有人听了外界关于这个案子的流言蜚语,他们有些相信又有些怀疑,只是基于自己的立场不能说出来。其中有些人也很喜欢这个温和亲切的犯人,每次为他带来一点日常用品都能听到他真诚的道谢,而随着行刑日的到来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

早餐进行了两小时,没有人来打扰他。

到了八点的时候,一位穿着黑色法衣的神甫来到牢房。

不是奥格里指导神甫,而是另一位看起来更年长,满头白发的忏悔神甫。

他走进牢房,告诉安斯艾尔现在可以听他的忏悔,并且答应陪伴他走完最后的行程。

第46章 受害者的话

“我没有什么要忏悔的。”

安斯艾尔用一种轻快而无畏的态度说:“如果谁的人生是不自然地、人为地中断的,那么他想必不会有心思去考虑忏悔,所以等您哪天听到另一些人的忏悔时再来回想今天的事吧。感谢您神甫,但我不需要。”

忏悔神甫很认真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目光清澈,虽然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的囚禁而显得憔悴疲惫,可同时又让人感到一种干净利落的豪迈气概。这是通常很难在娇弱的贵族身上发现的品德。

“好吧,我的孩子,你需要我陪你到最后吗?”

“不需要。”

“上帝与你同在。”

忏悔神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默地说:“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仍然有时间听你忏悔。”

安斯艾尔笑了,他说:“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固执我才会不知不觉地步上死亡之路,但是我还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得到幸福的。请忘了忏悔的事,为我祝福一下吧。”

神甫念了几句致词,安斯艾尔听出他在代替他祈求宽恕,请求上帝赐福给他。

“愿你爱的人在远处看着你。”

安斯艾尔沉默了一下,他希望祝福成真,但又希望不要发生那种危险的事。

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安斯艾尔第一次流露出矛盾而焦虑的神情。

日夜的思念让他心中充满了痛苦,而这种难挨的情绪谁也不可能了解知道,甚至连那个他想念的人大概也被蒙在鼓里。

单相思是多么令人难受和苦恼的病症。

他现在自身难保也无法再庇佑所爱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住骄傲。

两个小时之后,刽子手进来负责为他剪头发。

粗手粗脚的男人一把抓起那浓密的金发,握着剪刀十分随便地剪了下去。

直到头发掉在地上的一瞬间,那个在发型造型上毫无天赋也没有鉴赏能力的刽子手才感到有点惋惜。

但是略微有些过短的头发并没有损伤安斯艾尔外表,反而令他显得更精神些。

人们有什么理由要求死刑犯保持一颗神采奕奕、漂亮的头颅呢?很多时候断头刀刃下的头颅只要能够满足观众发泄憎恶的情绪就行了,谁会在乎滚落在地上的首级是英俊还是丑陋。

刽子手剪完头发就叫来守卫开始捆绑犯人。

安斯艾尔没有反抗,任由他们紧紧地反绑住他的双手,虽然狱卒尽量不那么粗暴,可也丝毫不敢松懈。

结束后他们带着犯人从牢房出去,四周是一片异样的安静。

这个监狱用来关押最危险的犯人和死囚,一个人的名字被登录在监狱的名册上,那就意味着已经被判了死刑,即使有例外也是少之又少。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一个囚犯被押解出去,送上断头台或绞架,有可能下一次就轮到自己。

其他牢房里的犯人全都沉默着,一种末日将近的恐慌和绝望笼罩着黑沉沉的铁狱。

狱卒和押送者交接后,几位身强力壮的军官就把犯人带向他的囚车。

安斯艾尔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到阳光,一瞬间,耀眼的光芒把他的眼睛都灼痛了。

他侧过头避开一点光线,以便让自己慢慢适应这骄人的烈日和这晴朗得让人窒息的蓝天。

负责押送的人用绳子牵着犯人以免他逃跑。可笑的是,有什么人能在荷枪实弹的军队看管下逃走呢?除非他想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否则对绝望的囚徒来说,早几分钟和晚几分钟也没有太大分别。

可能在安斯艾尔的一生中,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遭遇到如此不堪忍受的事情,这种侮辱几乎超过了他所能够承受的限度。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像牲口一样被牵到简陋的囚车上,再经过更长的路、接受更多人好奇而嘲笑的目光。

忏悔神甫没有陪在他身边,因为安斯艾尔最终还是拒绝了宽恕。

他向所有人公开表明,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悔意,而且问心无愧。

人群本来是安静的,后来就变得有些吵吵嚷嚷。

最高法院外的执法场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人们纷纷占据最佳位置来欣赏这一场刑罚,站在前头的人并不感到害怕,也不担心等一下飞溅出来的鲜血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来得早的人全都站在前面,这样等到犯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扭送上来的时候大家可以好好看看他怎么折腾。

可是爱好看热闹的人全都失望了。

年轻的囚犯从容不迫地从囚车上下来,除了那条被牵在行刑者手中的绳索看起来有点屈辱之外,一切都好像和死刑无关。

安斯艾尔静静地穿过那些并不了解他,也不可能关心他生死的人群,走向小广场上搭建得简陋而粗糙的刑台。

他看到瓦尔特和摩利斯典狱长站在台下,警察总监罗克雷斯领着他的部下维持现场秩序,并且顺便保护他那两个不怎么亲近的朋友的安全。

安斯艾尔现在对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既不想对他们投以憎恶的目光,也不会做出任何愤怒的表现,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他想要快一点走完这条路,只要登上高台就能把下面的人全看清了。

安得烈会来吗?法兰西斯是否也在下面看着呢?

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他最想见的人。

当他如愿以偿地登上刑台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感涌上了心头。

底下黑压压的一片,要逐个分辨他们的长相容貌,从中认出某个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

即使莫尔来到这里,为了躲避通缉和追查,他也会尽量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在这一分一秒流失的时间里,安斯艾尔已经没有办法把他找出来了。

但是他在内心肯定,或者说是自欺欺人地感觉到,他所想到的每个人都在下面看着他。

文书官站上刑台重新读了一遍写着那莫须有罪名的判决书。

这位善良的书记官并没有大声朗读,而是尽量放低声音,以避免判决书的内容激起围观者盲目的怒火。

他的声音很轻但又有条不紊地传出去,有些人听到了,还有些人听了旁人的讲解开始窃窃私语。

判决书的内容无疑早就被那位爱杜撰的格立弗里先生添油加醋地描述过很多遍了。格立弗里不愧是魔鬼柏易斯的死对头,他了解检察长的个性,而且似乎在个人风格上两人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格立弗里很轻易地捕捉到了柏易斯的想法,令人惊奇的是他所揣测的内容和事实相差无几。

这一奇妙的巧合——我们暂且当作是上帝安排的巧合吧。这奇妙的巧合让人们对事件的可信度又增加了几分,围观的人群现在真正开始有了点骚动。

从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走上刑台的时候起人们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年轻的犯人没有一点负罪感,没有任何恐惧和颤抖,对死亡以及那些对他的指控全都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蔑视和坦然。

民众辨别是非的能力参差不齐,他们容易受欺骗,容易受鼓动,所以也很容易像墙头草一样随便往哪个方向倾倒。

由于连续几天闹得满城风雨的谣言和恶意中伤,柏易斯检察长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声誉遭受了更严厉的损毁,这次顺便还搭上了和他搭档的警察总监以及监狱的典狱长。

罗克雷斯先生被描绘成一个只要给钱就能随便抓人的流氓,摩利斯侯爵则受到虐待囚犯的指责。

即使在这样一个马上就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刑场上,还有人在下面翻阅着最新一期的小册子“矮胖子的餐桌”或是“一个真正的叛国者”来解闷。

人们暗中奇怪这几个“堂堂正正”的大人物为什么在这么多道灼人的目光下还显得一无所知,和他们的待遇相比较,投向犯人的视线就温和得多了。

姑娘们全都在惋惜这样一个出色的年轻男人被一群卑鄙无耻的混蛋送上断头台,她们互相握着朋友的手,心情紧张,盼望奇迹出现。

如果光是看到格立弗里的小报,大概还不至于有这么多人在心里存着同情和惋惜,但是现在看到这个已经被死神按住了脖子的青年不屈不挠地站在台上,人们反而迅速滋生出了难以形容的愤愤不平,那是对当权者不公平的判决而发的怒火。

可能在安斯艾尔看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胜利。

他被反绑着双手,默默地站在高台上,刽子手粗暴地把他推倒在地上,强迫他跪下。

但是这种本来可以增加行刑效果的举动反而遭来了谩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指责,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刽子手也感到意外和尴尬。

这个粗壮的人本来是习惯性地使用暴力来对待犯人,可这时却因为人们的怒吼而低声对安斯艾尔说了句:“对不起,先生。”

这句话可能没有被人听到,下面的声音太吵了。

在这些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心像是被尖刀狠狠刺穿捣烂了一样。

莫尔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他穿着破旧的衣衫隐藏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高台。

从安斯艾尔被带向断头台的那一刻起,莫尔就感到自己要窒息了。

他看到那个永远显得高贵而有教养的人像动物一样被人观看、牵引,以一种被捆绑受屈辱的姿态在人群中穿行,最后被刽子手压倒在刑台上。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种伤害更残酷,而这种残忍的待遇和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关联,一切全都是因为被自己这个在台下看着他的人所连累。

莫尔的头脑中不断翻腾着那些往昔的对话,安斯艾尔说因为感谢他而帮助他,因为喜欢他而希望他留下。

但是这个被他感激和喜爱的人却没能给他带来一点幸运和幸福,反而令他陷入了无法抗拒的死亡深渊。

莫尔的目光连一下都没法挪开,他的手指不断磨擦着斗篷下的枪,试图从中获取力量和希望。

——放弃战场一起活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

刽子手做好了准备,几个人抓住安斯艾尔,把他按在断头刀下的架子上。

“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好心的文书官在这个时候拖延了一点时间,他希望能让这个没有经过公开审判而被判死刑的人有一次面对公众公开说话的机会。

柏易斯检察长的脸色显得很难看,但是他没有阻止文书官的好心,因为一两句话是改变不了结局的。

安斯艾尔的视线因为下跪的动作而改变了高度,他模模糊糊地望着远方,就在那个时候,仿佛出现了一个奇迹,天使的剑下出现了神秘的苍穹。

那一瞬间,目光的一次没有焦点的晃动让他看到了人群中的莫尔。

忽然好像连空气都凝固了。

周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是的,事实上也真的没有一个人说话,闹哄哄的刑场上变得一片寂静,人人都在等着他说最后的遗言。

安斯艾尔的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那双纯蓝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得澄明而冷静。被注视的人显然感受到了爱和温情,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

安斯艾尔只对着他一个人说话。

“虽然我要面对死亡,但是我们如手足,我爱你如初……圣加百列领我上天堂。”

第47章 转机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转机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安斯艾尔说出这些发自肺腑的话,希望浇灭莫尔心中的愤怒和冒险的火心,并且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能也只有稍微靠前的人能听清楚,但是很快的,原来平静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俊俏的死刑犯在生命即将完结的一刻说了什么话,而前面的人则在互相议论,骚动像是波浪一样扩散开来,最后不知道是什么人忽然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打倒魔鬼柏易斯。”

“让那个矮胖子滚下台去。”

随着着颇有勇气的喊声,唯恐天下不乱的热血分子和反对司法官员的正义人士也纷纷开始扩大动乱。

有几个大胆的人甚至爬上刑台企图阻止行刑,检察长立刻要求刽子手执行他的使命,警察总监则命令警卫阻止这些疯狂的人。

刽子手举起斧头,只要砍断绳子,断头的刀就会迅速落下致人死地。

但是就在他动手的一瞬间,从乱七八糟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枪声。

“砰”的一声枪响后,子弹击中了刽子手的肩膀,莫尔把那称为幸运。

可是幸运点到为止,行刑人并没有放开斧头,反而因为疼痛手臂一沉,那沉重的利器就从他高举过的头顶往下落,一下子把并不太粗的绳子斩断了。

莫尔大叫一声,刀刃落下的瞬间,他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了。

就在这短暂而惊心动魄的瞬间,安斯艾尔被一个人拉开了,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挽回了他的性命。

发亮的断头刀刃反射出了拯救者的面目。

安得烈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随着激动的人群爬上高台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运气,而上帝恰好慷慨地把两者全都交给了这位忠心的管家。

“大人,您吓死我了。”

安斯艾尔同样惊魂未定,他比刚才冷静地站在刑场上看来要生动得多,不停喘息,就像是死过一次之后又复活了。

“安得烈,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吗?”

“是啊,上帝还给了我一大笔钱,您快走吧,莫尔先生就在下面等着。”

管家站起来,从身边解下一个口袋。

他把手伸进袋子里抓出一把金币。

“看哪,这些全都是柏易斯检察长搜刮来的钱,它从哪儿来的,现在就还到哪儿去。”

耀眼的阳光下金光一闪,随着安得烈的手势,一大把金币从高台上撒落下去。

人们的愤怒和对金钱的欲望变成了不可抑制的动力,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原本聚在这里是要看一场行刑而不是听一场抨击法官的演说和进行一次无法无天的暴动。

男人们全都爬上高台,有些人在捡着金币,更多人则发挥了了不起的英雄主义精神,冲着那些看不顺眼的人拉开战斗。

柏易斯检察长的脸上露出了胆怯和害怕的表情,这和刚才安斯艾尔面对死亡毫不畏惧的平静形成了明显对比。

不久之后,女人们也开始加入战团,年轻姑娘把裙子挽起来,趁火打劫地用高跟鞋踢打倒下的警卫。

安斯艾尔趁着混乱之际跳下高台,他跌跌撞撞地在狂热的人群中穿行。

希望之火重新点燃了,他知道莫尔就在人群中,他必须快一点找到他。

第二声枪响的时候,在场的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那个一贯趾高气扬的柏易斯·坎达特检察长吓得缩成了一团,头上的帽子被子弹击落了。

人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可笑的场面,只有开枪的人感到遗憾。

莫尔觉得他要是能再瞄准一点一定可以射中柏易斯那颗总是盘算着怎么陷害他人的头颅。

连续两次的射击让卫兵注意到他了,安斯艾尔听到枪声也往那个方向挤过去。他被捆绑着双手,有好几次都几乎被乱七八糟的人群推倒了。

士兵们开始以武力来镇压暴动,安斯艾尔心急如焚,没人听得到执法者们在咆哮些什么,大把金币面前谁还会去注意那些语无伦次的叫嚣呢?

“把这些暴民全都抓起来。”

警察总监响亮的声音无疑是把炸药扔进火堆里,不满和敌对的情绪迅速升温,无意义的挑衅和蛮横的打压只会让人们的愤怒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安斯艾尔在沸腾的人群中绝望地寻找着,他筋疲力尽,视线一片模糊。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士兵们提前一步找到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又或者在暴动平息之前谁也找不到谁。

然而就在安斯艾尔头脑一片混乱即将倒下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我告诉过您要好好吃饭么?”

说话的人温柔地在他头顶微笑:“这样逃跑的时候才有力气。”

安斯艾尔热血上涌,几乎要落泪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艰难的相聚,莫尔搂住他的肩膀穿过人群,在一片混乱的庇护下逃离了广场。

一次大胆的、铤而走险的出逃,从来没有人奢望过会如此顺利成功。

逃亡者暂时躲进距离广场不太远的小巷,他们还没有彻底脱离险境。

莫尔忙着为安斯艾尔解开手上的绳子,并且注意周围的情况,他们随时可能被追上,重新投入监狱判处死刑。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就必须动作迅速。

绳子打了死结,对于一个即将被断头的囚犯来说没必要考虑如何解开它。

莫尔紧闭着嘴唇,他很仔细很耐心,但同时又保持着高度警惕。

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谁也不能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靠着格立弗里疯狂的谣言,他们获得了一支虽不整齐但相当有力的友军。人们只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无意中却又帮了大忙。

莫尔解开最后一个绳结的时候,安斯艾尔转身拥抱住了他。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监狱里,安斯艾尔克制住了自己,甚至没有给他的管家写上一封信递过一张纸条。他保持沉默,死亡逼近的惊恐叫喊一声也没有传出那个牢笼让他的朋友听到。

现在,我们可以想象,当一个人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又忽然得到了释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忘形的。

安斯艾尔热烈地拥抱他的救星,眼泪夺眶而出。

“上帝,您原谅我了。”

莫尔被他的热情鼓动,但是仍然有着现实的危机感。他并不是第一次从死亡线上逃回来,这一点就经验而言比认为“世间一切美好”的安斯艾尔要丰富得多。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是的,我们立刻就走。”安斯艾尔不肯放开他,说道,“可我现在心跳得停不下来。”

“您又不是小孩子,在这里浪费宝贵的一两分钟,也许就坏了大事。”

莫尔也拥抱他安慰他,毕竟没有什么人能在断头刀下逃过一劫还若无其事。

安斯艾尔固执地停了一分钟,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并让他因为剧烈的心跳而梗塞住的嗓子恢复常态。

“好了,我们走吧。”

亡命之徒们通过狭窄的道路投身到更狭窄的巷子里。

当他们开始跑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临时搭建的断头台倒塌了一角,锃亮的断头刀在木板上散发着刺眼的光。

今天刽子手没能向人们展示血淋淋的人头,广场上却比任何一次行刑都要混乱。

在那惊涛骇浪的年代里,人人都担心能否保住自己的脑袋,可害怕和坐立不安有时却更容易让人产生反抗情绪。

莫尔和安斯艾尔用尽全力向着他们的自由奔跑,往港口跑,安得烈为他们安排好了立刻就能离港出海的船。只要警察和密探们还没想到这一步,出逃计划就能成功。

危险过去了,内心的感受又可以再次自由流露,安斯艾尔终于摆脱了苦恼得到自在。

现在他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了。

广场上人声鼎沸的吵闹依然还能听得到,警察总监罗克雷斯先生以及负责戒备的卫兵一个个神色紧张地应付着暴跳如雷的民众。现场秩序大乱,形势危急,也终于有人发现犯人逃跑了。

罗克雷斯立刻指挥卫兵们围捕,一个年轻人向他扔了一块石头,警察总监光火地把头往后仰了一下,但还是被砸到了额头。

再也没有哪个日子像这一天那么热闹的了。

莫尔跑出巷子时正有一队士兵站在那里,过道的照明很差,阴森森的冷风呼呼吹着。

士兵们手中林立的刺刀就像一道闪闪发亮的围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瓦尔特骑着马出现在这堵锋利的篱笆围墙前面,这个相貌堂堂的花花公子就像是要带兵出去打仗一样,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表情。

“您跑得可真快,伯爵,还有您——马伦先生。”

骑士高高在上地笑着说:“这多有戏剧性啊,人民发起了一场暴动,您的兄弟就像个侠客似的赶来救您了。马伦先生,不,莫尔·柯帝士先生,这是您的本名吧。干得真不错,我还以为您会像个傻瓜一样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叫‘谁要拯救那个囚犯就跟我来’。”

骑兵团长肆无忌惮地大笑,他的马儿为了配合主人小小颠簸了几下。

瓦尔特尽情嘲弄着被他打破了美梦的人,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抓获两个在逃犯好像比战场上打了胜仗还让他高兴。

“你们是要束手就缚呢?还是上演一场壮烈的抗争戏,我保证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好好配合……”

莫尔后退了一步,想把周围的环境看得清楚些。

并不是骑在马上的这个男人太残酷,而是现实太残酷了。一会儿让他们品尝绝望的苦涩,一会儿给予他们自由的甜蜜,现在现实又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们从幸福的顶点推向无底深渊。

没有什么比这种剧烈的起伏更让人难以承受。

安斯艾尔的呼吸变得无法控制,他和瓦尔特的目光像闪亮的剑一样交叉碰上,但瓦尔特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决定好了么?”骑兵团长伪善地笑着说,“我去向柏易斯检察长恳请让你们同一天上断头台……”

“您的话要是说完了,现在是不是可以让我来说两句?”

莫尔从斗篷里伸出握着枪的手,这个举动让瓦尔特的表情小小痉挛了一下。

“你在刑场上开了两枪,现在又把枪口对准我。”瓦尔特冷笑,“如果你有勇气像个公谊会的教徒那样当场让自己死于非命就尽管开枪,我会很乐意有两个人为我殉葬,六个银币的棺柩费亚尔弗里德家替你们出。”

他的目光转向安斯艾尔接着说:“伯爵,我无论何时对您都是体贴的……”

一瞬间,人人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穿过狭窄的小巷射向瓦尔特的心脏,但是好像天堂和地狱都同时拒绝接受这个浮夸的男人,他的坐骑刚好在那时走动了一下。瓦尔特身体一偏,枪响之后只擦到了他的胳膊。

骑兵团长从受惊的马上摔下来,他没料到莫尔真的会开枪。

在这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枪声就像是战场上宣战的号角。

瓦尔特高估了莫尔的忍耐力,他只是习惯性地在言语上稍微戏弄一下安斯艾尔就遭到可怕的还击。

从来没有受过伤的精骑兵团长恼羞成怒地大声吼叫:“抓住他们。”

士兵服从命令地往前涌去,安斯艾尔紧紧地皱着眉望着莫尔的背影。

第48章 自由之歌

士兵们一拥而上,没有给可怜的逃亡者一点机会。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住手。”

这动听又带着命令式的句子让受了伤正在接受照顾的瓦尔特也震动了一下。

法兰西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出现在这个危机重重剑拔弩张的小巷子里。

公爵小姐的脸色比前一天还苍白,她神态严肃、冷漠、持重、引人注意,可同时又美丽动人。

瓦尔特看到他可爱的表妹这种缓慢庄严的姿态时,不由得露出了畏缩的表情。

法兰西斯微微发红的眼睛和没有血色、缺乏生气的脸看上去就像在狠狠地生着某人的气,苍白的手指也紧紧绞缠在一起。

“谁让你来这儿的,法兰西斯,快回家去。”

“不,瓦尔特表兄,除非您答应放他们走。”

“我在干正事,而你却在这里胡闹。”

“啊,您说胡闹,那么我就无所谓了。”

法兰西斯从她紧握着的双手中露出一段发亮的刀刃,这位年轻姑娘用锐利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请您放了伯爵和莫尔先生,我用自己的性命请求您,瓦尔特表兄。”

骑兵团长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重了难以形容的苦恼,一时好像忘了敌人就在眼前,用可怜的恳求的语调说:“法兰西斯,求你放下刀。”

“不……”

“法兰西斯,你就不能让我这个受伤的人安心地躺一会儿吗?”

“不……”

“法兰西斯,我命令你把刀放下,否则的话……”

“瓦尔特表兄,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我有献身的勇气和力量,上帝会张开双手拥抱我。但是,您是有决定权的,您还有机会可以和上帝争夺一下我未来的几十年岁月。”

莫尔望着她果断决绝的侧脸,这勇敢的行为让他瞠目结舌。

瓦尔特无计可施地垂下了头。

安斯艾尔此时把手放在目瞪口呆的同伴肩膀上。

“差距太大了。”

“是的。”莫尔瞪着眼睛说,“她就像是胜利女神的化身。”

法兰西斯命令士兵们退回去,而瓦尔特默许了。

“谢谢您,法兰西斯小姐。”

公爵小姐正扮演着悲壮的献身者角色,对于这句道谢没能做出回应。

可安斯艾尔在这位姑娘的嘴角看到了愉快的笑容。

上帝,如果不是这个角度可能还看不见呢,至少她的表兄就不可能看见。

瓦尔特面色灰败地看着猎物从爪下逃脱,等安斯艾尔和莫尔离开巷子一会儿之后,法兰西斯丢掉手中的匕首扑上来抱住了他。

“对不起,瓦尔特表兄,您受伤了,这真可怕。”

法兰西斯紧紧抱着瓦尔特的脖子,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骑兵团长恼怒地挣扎了一下,可碰到姑娘柔软的胸脯就退缩了。

“好了,我认输。”

瓦尔特垂头丧气地道:“他们已经跑远了,你还不放过我吗?”

法兰西斯从身边抽出一条白色的绣花手绢按住瓦尔特肩膀上的伤口。

血很快就把手帕染红了,骑兵团长一边做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一边暗示士兵分头去追赶逃犯。

那些忠于职守的男人收到长官以眼神和手势下达的命令,不动声色地转身追出了小巷。

“我的哥哥,您在干吗?”

“我的手抽筋了,亲爱的妹妹。”

“可您神色紧张,胡乱比划些什么呢?难道您还没有放弃对付伯爵和莫尔先生么?”

“呃,不……”

瓦尔特一把抓住法兰西斯的手腕对边上的士兵说:“送这位小姐回帕特立克斯公爵府,注意你的礼仪规范。”

“是,大人。”士兵大声答应。

“我不想回去。”

“你可以不想,但必须回去。”瓦尔特没好气地说,“我不准你再像个野姑娘一样在外面跑来跑去了,走吧,把她送走。”

士兵上来胆战心惊地请求这位小姐挪动她尊贵的步子,并且诚恳地表示如果法兰西斯拒绝了他会非常为难。

等到公爵小姐上了路边的马车后,瓦尔特就又好像获得了新生,连肩膀上的伤口也完全不痛了。

“追上他们,他们肯定跑不远。”骑士先生兴致勃勃地发号施令,“封锁所有的路口,决不能让他们逃走。”

他绑紧伤口,亲自骑上马追赶逃犯。

现在让瓦尔特先生感到非常不愉快的是,安斯艾尔这个平时一副体弱多病、随时会去见上帝的男人,如今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才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和莫尔就不见踪影了。

瓦尔特不得不承认他演技超群,上断头台就像上舞台一样。刚才他在台上表现得多勇敢,征服了多少同情心泛滥的白痴。

骑兵团长用力打了一下马,不顾一切地在路上狂奔,和他一样嚣张跋扈的坐骑随心所欲地踢翻各种挡路的东西,包括行人。

这是多么戏剧性的一天。

即使凡事不动声色的国王陛下看见了也会感到兴趣盎然,这比那些轻松愉快、谈情说爱的小说有趣多了,甚至比科克船长环球航行、勇敢旅行的故事更有意思。

当然,被事件牵连在内的人肯定是不会这么觉得的。

莫尔和安斯艾尔正在紧张地逃亡,他们处于一种险象环生的状态,只要短缺了一个幸运筹码这场赌博就会输个精光。赌上一切的最后几十分钟可能是人生中最艰苦和漫长的。

莫尔已经可以闻到港口飘来的海浪味了,也许只差几步他们就能踏上那艘安得烈仔细描述过的、船头与众不同地装饰着海妖雕像的帆船,可命运女神总喜欢在最紧急的时候伸出脚来绊人一跤。

瓦尔特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但还是赶上了。

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确实应该用来增长知识学习技能,可“勇敢的”骑兵团长却把时间都浪费在了出坏主意陷害别人上。当瓦尔特第二次在路上拦下这两个亡命之徒的时候,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高兴。

这一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从马上跳下来。

我们勉强称那个是身手矫健英姿飒爽的下马动作吧,瓦尔特从身边抽出自己的佩剑。

他回头看了一眼,有个英勇不逊于他、体力也很好的士兵一直跟在横冲直撞的马后面跑过来。

“借你的剑用一下。”

瓦尔特脱掉外衣,并把帽子扔在地上。

他看了手中握着雕花手枪的莫尔一眼,又把眼睛转向了安斯艾尔。

“伯爵——啊,现在也许不应该这么叫你,但是我对贫民窟出来的下等人没兴趣。请给我点面子,拿起剑应战。”

安斯艾尔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可他如果表现得愁眉苦脸就称了这个男人的心。这是他决不希望看到的,如果可以,最好连瓦尔特那张总是胜券在握、放荡浮夸的脸也不要看到。

他接过士兵递过来的剑,莫尔握着枪的手一动,安斯艾尔却拦住了他。

“这是名誉之战。”

“又是贵族那一套没用的规矩。”

安斯艾尔知道以瓦尔特的个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即使莫尔手里有枪,可谁也没指望过他那种破烂的瞄准能有什么好结果,而且还容易引来追兵。

“我想速战速决,要是卫兵长赶来就麻烦了。”

安斯艾尔平静地望着眼前的敌人。

他用目光安慰莫尔,表示自己有把握能赢。

“先上船去吧,就像以前你一直喊着要自由一样,为自由而战,我会赢的。”

莫尔一愣,露出了不怎么期待的笑容说:“多俗套的台词,那我就在这儿看看您怎么赢得漂亮。”

瓦尔特看着他们,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嫉恨的表情,虽然那一瞬间如此短暂,我们还是有必要指出。

这位私生活混乱的骑士虽然不是以打架出名,但作为一名军人——是的,尽管所有人都忘了他是个军人。作为一名军人,一位骑士,瓦尔特在剑术上的造诣还不能算是一片空白。

“来吧,伯爵。”

瓦尔特先发制人,两把剑交叉碰上了。

安斯艾尔没有试过在真正的战斗中和人交手,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剑术技巧上还是具有一些优势的。

瓦尔特的攻势很猛烈,常常让人感到无从招架,可实际上却不能造成致命伤害。

简单的说,他的破绽太多。

对于一个习惯于猛攻的人来说,他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破绽。

进攻是最简单的求胜方式,不让对方有任何喘息的空隙,可一旦遇到善于防守的人就很难取胜了。

莫尔非常不安地观看着这场攸关生死的决斗,虽然他并不认为安斯艾尔会输给那个令人讨厌的男人,可毕竟他在监狱里受尽折磨,体力和精力都不在最佳状态。

这位全神贯注的旁观者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那个讨厌的男人胳膊上造了个伤口,现在这场决斗应该是公平的。

人们总是毫不犹豫地倾向自己关心的人,事实就是这样。

瓦尔特挥动明晃晃的剑朝着安斯艾尔直刺过来,这次攻击非常迅速有力。

“铛”的一声,双剑相交,缠在了一起。

瓦尔特拉进彼此的距离,脸上扯出一个微笑。

“想不到您的身手还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

“那个下等人有什么好呢?您为了他搞得身败名裂,连性命也差点不保。安斯艾尔伯爵,您要是死在这儿,我会可怜您的。”

“您的可怜太珍贵,留着给别人吧,还有我不想再听您说‘下等人’这几个字,虽然您发音还挺纯正的。”

“那么您想听什么?”

安斯艾尔握剑的手一划,推开了瓦尔特的剑说:“我只想听听您的惨叫和求饶。”

他的话音落下,手中的剑立刻往前一刺,从防守变成了凌厉的进攻。

连续几声清脆的交击声,瓦尔特节节败退。

两人都开始有点喘息,就在这时,安斯艾尔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莫尔发出一下沉闷的呼声,安斯艾尔回头看了一眼,警察总监罗克雷斯带着警卫队赶到了。

最前面的警卫朝莫尔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他的手臂。

安斯艾尔的心被揪了一下,忽然听到瓦尔特在他耳边说:“您分神了,这个时候分神是很危险的。”

随着这句话的终止,安斯艾尔感到肋下一阵剧痛。

瓦尔特的剑尖划开了他的衬衣,擦着肋骨而过,在腰腹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第49章 奔向星罗号

安斯艾尔脚步踉跄,脸上布满了冷汗。

瓦尔特的那一剑划得并不深,可伤口很长,而且不断地冒着血。

比起自己受的伤,更让安斯艾尔焦虑的是眼前的情势。

莫尔用手按着鲜血喷涌的伤口,可是却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你这个不专心的傻瓜,干吗不躲开……”

“专心?您要是懂得这两个字就请专心用好您的剑,不然我们都得死。”

死。

安斯艾尔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全身一阵僵硬。

如果刚才莫尔躲开,那么子弹也许就会射中他的身体。

——傻瓜,你救了别人的命就要好好说出来,千万不要嘴硬,否则是没有人会感激你的。

安斯艾尔紧紧皱起眉,手中的剑往前一挥,瓦尔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袭来,剑刃相交的撞击声响起后,骑兵团长的手腕一阵酸痛。

这个柔弱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明明血都快要流光了。

安斯艾尔完全不顾肋上的伤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对手的行动。

“你们跑不了。”

瓦尔特感到自己胜利在望,情势对他有利。

警卫队给莫尔和安斯艾尔带来精神上的压力,而自己则给予他肉体上的痛苦。

在这双重打击下没什么人能坚持得长久。

安斯艾尔气喘吁吁,鲜血顺着他剧烈的动作不断洒落在地上。

“该结束了。”

瓦尔特的嘴角牵起了一个笑容,他已经把对手逼到了狭窄的小巷里,一条死路上。

安斯艾尔靠着身后的墙不停喘息,冷汗一连串地从额头滚落下来。

“再见,先生。虽然我现在不杀你,但是却可以让你在监狱里躺上一两个月。”

他举起剑往前一刺,安斯艾尔迅速往旁边躲开,他的眼睛望外面一转,看到莫尔正往码头的方向跑去。

隐约传来的枪声让他心神不宁。

“您在让着我么?我刚才说了不要分神,您现在干脆就把心思全都放在别人身上了。”

瓦尔特收回剑一把捏住了安斯艾尔的下颚。

“专心点,先生。”

“我一向专心,而你现在倒是得意忘形了。”

安斯艾尔的右手往前一动,剑尖划上了瓦尔特的手背。

骑兵团长猝不及防,他没料到他的对手伤成那个样子还有力气反击。

剑尖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手背,瓦尔特惨叫一声,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

安斯艾尔反手握住自己的剑,拳头带着护手的剑柄一起砸向瓦尔特的脸。

骑士先生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撞在背后的墙上。

他抬起头看着安斯艾尔。

“这是你第二次打中我的脸。”

“我希望还有第三第四次,可惜现在没时间。”

安斯艾尔从地上捡起瓦尔特的剑,他一边吃力地捂着腹部一边用剑指着瓦尔特的喉咙。

如果不是肚子上正往外冒血,可能他的斗志还能更高昂些。

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开炮的声音。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瓦尔特趁这个机会用手臂挡开剑尖向安斯艾尔扑过去。

他们滚过地面,安斯艾尔的手被瓦尔特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分神,可你总是不听。”

安斯艾尔心急如焚,他关心外面发生的事,希望莫尔还活着,瓦尔特对他说的话一点也没有产生效果。

他用膝盖猛撞瓦尔特的肋骨,骑兵团长被撞开后又再次锲而不舍地绊倒试图站起来的对手。

我们曾一度用高贵、优雅、礼貌、得体……以及孱弱等词汇来形容的伯爵先生和那位身边总喜欢带一打白手绢的精骑兵团长,现在他们两个就像贫民区的小混混一样在陋巷里翻滚扭打。

谁还会去管决斗的礼仪,谁还会注意保持风度。

安斯艾尔现在只想知道他看不见的陋巷外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震动起来。

安斯艾尔总算摆脱了瓦尔特的纠缠,他狼狈不堪地站起来,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

他没有站稳,一下子撞到了来人的身上。

斗志昂扬的瓦尔特先生正试图从地上捡起剑摆出一副英勇的样子,如果他在战场上能有这样执著的劲头,我们就得承认他是非常有勇气和魄力的。

可瓦尔特一站起来就立刻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的额头撞上了一根枪管。

不幸的人!

骑士很艰难地从肺脏深处呼出一口气,他很勉强才能让自己自在地呼吸,那根冰冷的枪管上有漂亮的花纹,莫尔发白的手指稳稳地握着枪柄,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的额头。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啊,上帝也看不下去了。

“你们这样的打斗也普通得很,并不比我小时候和其他乞丐抢东西吃来得高尚。”

安斯艾尔气喘吁吁地皱着眉摇了摇头,他想说不管怎么样,那比抢吃的总是高尚一点的,问题是莫尔不会听他的话。

“放下剑骑士先生,不然我不能保证让您完好无损。”

瓦尔特的表情有一瞬间是惊慌失措、失望沮丧的。

他看到了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莫尔没有死还拿枪指着他,胜利女神站在了他的对面。

还活着,这对安斯艾尔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喜讯,压在他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天气可真好啊,您不觉得吗?骑士先生。”

莫尔忽然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就在瓦尔特按照他的要求迫不得已地放下剑的时候。

“您介不介意在这样好的天气里看看星星呢?”

“想干什么,你这个低贱的下等人。”

“为了谢谢您对伯爵的招待,我给予您丰厚的回礼。”

莫尔不在意他的恶言相向,一脚踩断了瓦尔特丢在地上的剑,然后举起握枪的手重重击在他的额头上。

骑兵团长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对晕眩有经验的人很容易理解这种在一片黑暗中看到满天繁星的状态。瓦尔特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是很快第二下就跟着来了。

“不用再多了!”安斯艾尔阻止他的同伙继续行凶,“适可而止吧,海格利斯先生,看在法兰西斯的份上。”

“哦,是的,为了法兰西斯小姐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莫尔牵动了一边的嘴角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那位好姑娘留下一个四肢健全的哥哥呢,反倒是您……”

“我怎么了?”

“您究竟是在和他打架还是打情骂俏?”

安斯艾尔愣住了,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在于此。

“为什么你在这种危机一发的时候还能开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您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打败他,让他低头认输,为什么不那么干?”

——上帝,要知道那是因为我在关心你,你一直乱蹦乱跳让我分心了。

安斯艾尔的自尊心阻止他说出心里话,莫尔因此对自己的责难增加了信心。

“承认吧。”

“承认什么?”

“您还不够格,在剑术上还仅仅只是个爱好者。”

安斯艾尔没好气地扯开衬衣包扎身上的伤口,他说:“好吧,我对这伤口无力解释,但补充一句,剑术是我唯一的弱项。”

“幸好这唯一的弱项没有让您破相,幸好伤在肚子上。”

莫尔把自己还冒着血的肩膀靠过去。

“不,我不需要你扶我。”

“那就算我请您扶着我行了么?”

安斯艾尔露出微笑,但是笑容转瞬即逝,他皱着眉说:“我们可没时间在这里悠哉地聊天。”

“没关系,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就在您和这位骑士先生‘为自由而战’的时候,伯爵大人。”

“别叫我伯爵,叫我的名字。”

“安斯艾尔?”

“很好,现在告诉我接下去怎么做?”

“上船。”莫尔扶着他往小巷外走,瓦尔特的马还在街道上闲逛。

走出陋巷才发现,街上已经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炮火袭击后的残骸。

“这儿被海盗袭击了?”

“海盗,我也觉得是海盗,可安得烈告诉我船长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莫尔把安斯艾尔送上马背,自己跟着跳上去。

“在仓皇逃走的罗克雷斯先生调派人手回来之前,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上船去。”

莫尔用力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不像在跑,而是在飞。

安斯艾尔一直按着伤口,颠簸让他感到阵阵疼痛,可同时海风又带来了自由而诱人的气息。

一些警卫赶来了,莫尔壮着胆子策马从人群中直冲过去。瓦尔特的马具有和平时期神气活现的战斗精神,对着还没来得及组成队形的警卫放心大胆地横冲直撞,一下子就突出了重围。

“永别了!”

骑手对着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敌人们说,他尽量加快速度,以便躲过可能会射来的子弹。

一艘坚固的大帆船已经跃入他们的视线中。

“那艘船看起来有点眼熟。”

安斯艾尔咕哝了一句,但是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莫尔把头伏低,安斯艾尔也只好随着他的动作低下头,从高高的船舷上出现了几个水手。

他们正端着枪,为逃亡者扫除身后的追兵。

“真不敢相信。”

安斯艾尔低着头说:“安得烈花了多少钱雇用这些杀手?”

“别问我,那是您的管家,您应该比我了解他。”

“是的,我了解他,我知道你的良心没有的他的干净。”

“在咬到舌头之前,您还要坚持不懈地和我吵架吗?”

安斯艾尔一下子抬起头,莫尔被狠狠地撞到了下颌。

“让您长了舌头,这真是万能的上帝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第50章 谚语

我们历尽磨难的主角终于还是赶上了航船。

六桅十二帆的海船从船舷上放下绳梯,把亡命之徒拉上去。

水手们伸手帮他们爬上船舷,两个受伤的人狼狈地仰面躺在了甲板上。

天气真好,风向也很好。

柔软的白色云朵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纯净碧蓝的天空中飘过,远处还能听到开枪的声音。

真不和谐,扬帆起航的时候应该来点表示胜利的音乐不是么。

安斯艾尔想起什么,一下子从甲板上跳起来,他的动作太猛烈扯到了伤口。

“我们把安得烈给忘了。”

莫尔难过地看了他一眼说:“作为主人,您实在太不合格了。”

“是啊,我不合格,那完全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好了大人,好了。”莫尔看着他满头是汗的样子,不忍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休息吧,对您的伤口好。”

“我们不能把安得烈丢下,他是个……”

“他是个聪明的管家,而且比谁都了解您,他知道您什么时候又打算去做蠢事了。”

莫尔向着甲板上泛泛地扫了一眼。

船已经离港,但危险还没有结束,水手们是真正经过海上历险的战士,对于来自岸上的危险全都视而不见。

炮火始终对准岸边聚集起来的卫兵,安斯艾尔看到警察总监在那里暴跳如雷。

他的脾气真是太糟了。

远处影影绰绰的建筑物看起来很熟悉,安斯艾尔在那里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现在他必须要向过去告别了。

“再见,克莱斯特家族……”他靠着船舷,一些回忆跟随着他,就像是阳光下的影子一样形影不离。

“这个高贵的姓氏在这儿绝代,但可以在别处延续下去。”

莫尔轻声说:“我很抱歉。”

“不,不要道歉,那并不是你的错。”

安斯艾尔露出微笑:“没有爵位,我反而感到呼吸轻快……呃,如果伤口不是那么痛的话。”

“那就快点去重新包扎一下,您的血快流光了。”

“你也一样。”

安斯艾尔抬头望着蓝色玻璃一样的天空,他用眼角瞟了莫尔一眼。

那位懵懂的青年正看着船舷下的海浪发呆。

“怎么办?”

“什么?”

“我脱离险境,现在心情激动想找个人拥抱亲吻。”

莫尔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这真是饱暖就思淫的典范。”

“你现在说话变得很高明,我该表扬你。”

安斯艾尔伸出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好了,你要的自由。”

他紧紧抱住莫尔,而对方也给予了同样的拥抱。

“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独立生活下去,可我需要你。”

安斯艾尔吻了一下他的耳垂,慢慢地说道:“所以今后请留在我身边。”

“安得烈怎么办?”

我们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煞风景的人——呃,当然不是指安得烈,而是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安斯艾尔拉开距离看着莫尔浅蓝色的眼睛。

“那么,我要吻你了。”

莫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安斯艾尔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到自己的面前。

一个温柔的吻——印在莫尔的额头上……

“噢,大人,您真是太腼腆了。”

遗憾的声音从甲板另一头的桅杆后面传过来,安得烈和一个穿着细麻衬衣的男人走向他们。

管家先生的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

“我还以为您的热情有多高涨呢,修道院的修女们说不定都比您表现得更率直奔放些。”

安斯艾尔完全怔住了。

“安得烈……”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是意外到难以形容。

“安得烈,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断头台那里直接过来的,您知道,我总是比较擅长找近路。”

“这么说你早就在这里了?一直都在?”

“我比您先上船,您说呢?”

“安得烈,这太过分了,我刚才还担心你……”

“事实上,一听到您提起我的名字,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过来和您说话。”安得烈弯了一下嘴角说,“可后来您立刻扯开话题了,作为一个称职的仆人,我又怎么能厚着脸皮来打断您的闲情逸致呢。”

“闲情逸致……”

安斯艾尔不禁脸红了,安得烈继续摇着头说:“可您的表现太令人失望了,我和星罗号船长阁下打的赌也输了。”

“打赌?”安斯艾尔叫起来,“您竟然用我打赌?”

“很不幸,我把最后一枚银币输掉了,现在我身无分文。”安得烈无奈地说,“在广场上我撒光了小金库的钱,今后的几十年请允许我一直跟着您吃闲饭吧。”

“我和您一样贫穷。”安斯艾尔微笑着说,“您不再是我的管家,安得烈,要是您愿意,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和兄弟。”

“不不,我觉得还是管家比较好。”安得烈不动声色地说,“您的朋友和兄弟都已经够数了。”

他望了一眼那个一直默不作声,但嘴角始终挂着微笑的船长。

莫尔的目光也同样落在这位粗犷的男人身上。

“这艘船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星罗号,我打赌在哪儿听过。船长先生,这是艘很有名的船吗?”

“不,也不是很有名。”

船长露出微笑,他的眼睛也是纯蓝的,和安斯艾尔很像,但是要深一点,就像深邃的大海。

他穿着敞开的白色细麻衬衣,脸上留着粗糙的胡茬,有一头蜂蜜色的短发。

作为船长,这位先生的外表显然很合格。

“感谢您帮我们逃过危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刚才要不是您及时命令水手们开火,我就没法在这里和您说话了。”

“不用客气,如果我不这么做,事后一定会被人怨恨的。”

“怨恨?”

“怨恨我的人正在您身边不停打手势威胁我呢。”

船长哈哈大笑,莫尔转头看了一眼,安斯艾尔立刻尴尬地停止了比划。

“咳……莫尔,让我来向你介绍,这位船长先生——我的堂弟,马伦·克莱斯特。安得烈,你能找到他帮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一切全是天意。”安得烈笑着说,“我又怎么会知道马伦先生的船刚好停在港口呢?所以说人们在做的事,仁慈的上帝全知道。”

莫尔完全愣住了。

难怪他觉得星罗号这个船名很耳熟,那次在安斯艾尔的小书房里,爱撒谎的伯爵先生还故意说成是杜撰了一个船名呢。

“我不得不说,您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吹牛大王。”

马伦船长笑着补充:“安斯艾尔堂兄从小就这样,我受不了总被他骗才决定离家出走,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安得烈能忍受。是啊,百忍成金,但这样的人太少了,而且现在没人肯炼金子,成本太高。您要不要听我说说我堂兄小时候的事情?”

“您最好详细些。”

安斯艾尔大声说:“马伦,你这个叛徒。”

安得烈拿来纱布挡住了他的主人:“大人,您最好还是先处理伤口。”

“已经没有在流血了。”

“那就换件衣服……洗洗脸也好。”

真正的马伦·克莱斯特先生是个豪爽的冒险家,他肯定会有很多趣闻说给我们听,但那些都是其他故事里的事了。

海风吹满了帆,冒险者们的船快速驶向了汪洋大海。

透过单筒望远镜依稀还能看到动乱的人群在吵吵嚷嚷。

安斯艾尔趴在船舷上调整镜筒。

“啊,是法兰西斯小姐。”

公爵小姐站在马车前挥手。

“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船上。”

“法兰西斯小姐是同谋。”莫尔有条不紊地说,“有一天她带了您的遗言过来。”

“……”

“她按您的要求拥抱了我。”

“……她真是个好信使。”

“一点也不错,所以我写了回信。”

莫尔夺下安斯艾尔手中的望远镜,看着他说:“其实我并不是个傻瓜。”

“那是什么?”

“总之我知道,就算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他紧紧地拥抱安斯艾尔。

“好了,给你的回信,我要吻你了。”

他趁着安斯艾尔一愣的时候,迅速有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到底是莫尔先生有些魄力。”

马伦船长耸了下肩膀说:“那当然,我了解安斯艾尔堂兄,他从小就是那样两面派,心里想的和做的完全不搭调。”

安得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那么现在该说些什么话呢?马伦先生,我们可能不会再回到这个国家。将来的几年中这里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是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放弃和离开就停止前进的。莫尔先生曾是个革命者,但他现在放弃自己的战场追求个人幸福,我们应该为此表示一点鼓励。人生只有一次,也许自私地为自己而活才是正确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

马伦·克莱斯特船长微笑着说:“等他们的吻结束了我就说。”

“说什么?”

“别人要打仗,而你们,幸福的家伙,结婚去吧。”

说完,这位年轻的传奇式的船长望了一眼天空。

在蔚蓝的天空下,随时都会迎来暴风雨的洗礼,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寒冷能把雨水凝结成坚强的冰,气流会让空气盘旋成强劲的风,但是这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去经历真正的风雨、航行、冒险、享受自然的快乐和刺激。谁来撼动王朝的根基、推翻统治者的王座都是没有人会去关心的事,我们又何必在结尾时喋喋不休地说这些无用的话呢?

瓦尔特骑士离他清醒地睁开眼睛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当他醒来的时候很可能发现自己正躺在法兰西斯的怀里,但是这温柔的姑娘在短期内是不可能改变她的表兄对某些事情的执著和狂热的,那肯定得是个艰苦卓绝的感化工作。

典狱长摩利斯侯爵和警察总监罗克雷斯先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败,受到人们毫不留情的抨击和嘲笑。至于柏易斯检察长,他可能就没有瓦尔特那么幸运了。

这位在外表上徒有虚名的“矮胖子”先生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发福了。

或许我们不应该用“发福”,而应该用“肿胀”。

一位因为“外力”的神奇作用而骤然“肿胀”起来的执法官,格立弗里的小报又有了新题材。

至于我们的主角,就像某个古老王室流传的格言那样。

“别人要打仗,而你们,幸福的家伙,结婚去吧。”

未来的路很长,下个故事再见。

—THE END—

by dnax·2006.10.30

【后记】

略……

改掉写完文就喋喋不休的毛病吧,但是仍然要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谢谢这一个月给我带来的快乐。

(不搭调的片尾曲,试听请到这里music.163888.net/openmusic.aspx?id=5020057)

那么接下去进入神奇的夫妻相性100问 =口=

PS. RPWT严重的小礼物,灵感来源于月夜下A君的回帖小剧场,小红帽康塔塔之狼与羊。请笑纳,一旦贴出有任何质量问题概不负责。

网易相册:photo.163.com/photos/dnax365/29423204/2328810466/Les Rois Du Monde (歌剧Romeo et Juliette )

Les rois du monde vivent au sommet 世界上的国王,住在山上。

Ils ont la plus belle vue mais y a un mais 有美丽的视线,没有梦想。

Ils ne savent pas ce qu’on pense d’eux en bas 他们不知道,山下的人怎么想像。

Ils ne savent pas qu’ici c’est nous les rois 不知道,我们才是,山下的国王。

B: Les rois du monde font tout ce qu’ils veulent 圣马力诺的国王,胡思乱想。

Ils ont du monde autour d’eux mais ils sont seuls 世界在他身旁,却时常孤独绝望。

Dans leurs chateaux là-haut, ils s’ennuient 圣米歇尔山上的城堡,无比烦躁。

Pendant qu’en bas nous on danse toute la nuit 山下的我们,那时正在歌唱。

Nous on fait l’amour on vit la vie 我们体验爱情,我们感悟生命,Jour après jour nuit après nuit 夜夜笙歌,流年过去。

A quoi ?a sert d’être sur la terre 跪在地上,又有什么干系?

Si c’est pour faire nos vies à genoux 那是为了运动膝盖,简单的道理。

On sait que le temps c’est comme le vent 我们知道,时间像风一样吹过去。

De vivre y a que ?a d’important 重要的是,饮食男女。

On se fout pas mal de la morale 只要不违背常理,On sait bien qu’on fait pas de mal 不会有痛苦记忆。

M: Les rois du monde ont peur de tout 世界上的国王,害怕全部。

C’est qu’ils confondent les chiens et les loups 他们养狗,还有狼犬一组。

Ils font des pièges où ils tomberont un jour 他们制造陷阱,有一天自己掉入。

Ils se protègent de tout même de l’amour 他们自我保护,包括爱情的态度。

R et B: Les rois du monde se battent entre eux 世界上的国王,互不服输。

C’est qu’y a de la place, mais pour un pas pour deux 为了一个广场,甚至是一步两步。

Et nous en bas leur guerre on la fera pas 我们在山下哟,从不打架。

On sait même pas pourquoi tout ?a c’est jeux de rois 我们不晓得,国王们游戏的方法。

R, B et M: Nous on fait l’amour on vit la vie 我们体验爱情,感悟生命。

Jour après jour nuit après nuit 夜夜笙歌,流年过去。

A quoi ?a sert d’être sur la terre 跪在地上,又有什么干系?

Si c’est pour faire nos vies à genoux 那是为了膝盖,运动的生理。

On sait que le temps c’est comme le vent 我们知道,时间风一样吹去。

De vivre y a que ?a d’important 重要的是,饮食男女。

On se fout pas mal de la morale 只要不违常理,On sait bien qu’on fait pas de mal 远离痛苦记忆。

第51章 谐谑的康塔塔·夫妻相性100问

1、请问您的名字是?

安斯艾尔: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

莫尔:莫尔·柯帝士。

2、年龄是?

安斯艾尔:永远的25岁。

莫尔:(什么叫永远的……)永远比他年轻2-3岁。

安斯艾尔:……

3、性别是?

安斯艾尔:年轻英俊的男性贵族。

莫尔:把贵族去掉,和他一样。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安斯艾尔:你说呢莫尔,评价一下我的性格。

莫尔:世上最无耻的骗子和人格分裂的变态。喜欢出风头,喜欢装病、装死、装可怜,自以为是、经常得意忘形……

安斯艾尔:……好了,不要再说了。安得烈,您来说。

【安得烈:伯爵是个好人,只是偶尔会闹点小别扭。】

莫尔:您看出来了吧,管家先生说得多么违心。

安斯艾尔:你又好到哪里去呢?一根没感情的木头、不懂礼貌的野人。

【上帝和我们都明白两位的性格了……】

5、对方的性格呢?

安斯艾尔:回答过了。

【那么回过头去补充一下第4题的内容。】

安斯艾尔: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无与伦比的好,任何人和我相处都会感到如沐春风。

莫尔:任何人?

安斯艾尔:除了你。

莫尔:好吧,性格不合,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大难题。

安斯艾尔:你应该去学习一下梅斯梅尔理论顺便受点刺激,也许这样会治疗你精神上的绝症。

莫尔:听不懂。

【……】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安斯艾尔:某一天在圣德伦新街,我的马车上。

莫尔:我不记得了,那时我正在逃命。

安斯艾尔:一方面是逃命,一方面因为你是路盲。

莫尔:好吧,我承认,但仅限贵族区。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安斯艾尔(翻白眼):还能怎么样?一个连苍蝇都不敢接近的邋遢鬼。

莫尔:您倒是很干净(要知道我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么干净的人),可就是浑身发抖、面如土色,一个符合各项标准的胆小鬼。

【请求你们不要再说鬼怪的事。】

8、喜欢对方的哪一点呢?

安斯艾尔:喜欢他总是出洋相。

莫尔:……哪一点都不喜欢。

安斯艾尔:你又何必言不由衷?

莫尔:……

【安得烈:先生们,动口不动手。】

9、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安斯艾尔:……

莫尔:想说的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安斯艾尔:……他对姑娘们说话比对我温柔。

莫尔:难道您是在吃醋?

安斯艾尔:我没有,我只是在向上帝抱怨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莫尔:要我说,我讨厌你的地方就太多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安得烈先生您在干嘛?】

【安得烈:瞧,一本新本子,我们以后可以把他们斗嘴的经过写下来,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好主意!】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安斯艾尔:有时候还比较好。

莫尔:不太好。

安斯艾尔:将来可能会好一点。

莫尔:那也很难说。

安斯艾尔:为什么你总是要唱反调?

莫尔:事实如此,相性是很微妙的。比如说我认为典狱长和警察总监先生的相性很好,而瓦尔特骑兵团长和柏易斯检察长臭味相投(听说他们共同拥有一位姘妇)

【您的小道消息真灵通,可显然您不够了解他们。】

安斯艾尔:谁告诉你的?

莫尔:格立弗里先生。

安斯艾尔:那个造谣大王……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安斯艾尔:名字。有时候也叫“喂”“过来”……曾经试过摇铃和打唿哨,但是他没反应。

【您养了一只稀有宠物。】

莫尔:我叫他伯爵、大人、先生、混蛋、魔鬼、畜牲……等等。

【亲爱的安得烈先生,您干吗站得那么远?】

【安得烈:您应该听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12、您希望被对方怎么称呼呢?

安斯艾尔:我还能指望什么?只要他把我当个人我也就勉强心满意足了。

莫尔:为什么每次都是您先回答。

安斯艾尔:先发制人。

莫尔:一般来说叫我名字就行了(您再摇一次铃试试看,我马上把它扔到海里去)

13、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您觉得对方是?

安斯艾尔:傻瓜(世上肯定有这种动物,事实上眼前就有一只)

莫尔:披着羊皮的狼。

【目前为止最标准的答案。】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选择?

安斯艾尔:我为什么要送礼物给他?好吧,一定要的话,我会赏赐他一个高贵的微笑。

莫尔:送给他一面镜子,以便他“赏赐”给我一个高贵的微笑之前能够充分练习,不至于让我太失望。

15、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安斯艾尔: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星罗号的贵宾舱太俭朴了)

莫尔:大床(每天早上都发现自己在地板上)

安斯艾尔:我让你睡靠里面的那一边。

莫尔:那样我就会被您挤死。

【马伦:瞧啊安得烈,好兆头,有个问题答案一致了。】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安斯艾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睡着了。

莫尔:人权,我什么时候睡觉是我的自由。

安斯艾尔:可速度太快了,您学会这门深奥的瞬间入睡技巧花了多少时间?为什么有人能做到前一秒钟还精神十足地和我吵架,后一秒钟立刻就睡得像个死人?

莫尔:回应身体的号召。

【您有什么不满呢?】

莫尔:总是不让我睡觉,这就让我很不满。

【安得烈:我们要往好的方面想,正直健康的思想是很重要的。】

17、您的毛病是?

安斯艾尔:我没有毛病。

莫尔:听到他说自己没有毛病就光火。

18、对方的毛病是?

安斯艾尔:毛病太多。

莫尔:总是喜欢说别人毛病多,还有爱撒谎。

安斯艾尔:不肯承认自己的毛病也是他的毛病之一。

【安得烈:一概而论,您就不见得有多高明。】

19、对方做的什么事情(包括毛病)会让您不快?

安斯艾尔:跟他说道理总是装傻,有时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听不懂”(太受打击了)

莫尔:说不过我的时候就会去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来刺激我。

【比如说呢?】

莫尔:弹琴,我不会。画画,我也不会。最过分的是有一次他居然集合星罗号的水手排练了一场歌剧。

安斯艾尔:在缺少女演员的情况下还很成功。

莫尔:您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大?

安斯艾尔:不服气也没用,事实就是事实。

【别生气莫尔先生,后面还有很多问题可以让您反败为胜的。】

20、您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安斯艾尔:我做的事都是令人愉快的,他不愉快完全是他个人的问题。安得烈,您感到愉快吗?

【安得烈:非常愉快!】

莫尔:很简单,只要不理他,他就没那么愉快了。

21、您们的关系到了哪种程度?

安斯艾尔:还不错,从语言到四肢,从精神到肉体。

莫尔:简单来说就是从吵架到打架的程度。

【马伦:简单来说就是打情骂俏。】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安斯艾尔:约会?

莫尔:约会……

【就是单独相处的意思。】

安斯艾尔:马车上、我的书房、卧室……

【您真是太没情趣了。】

莫尔:贫民区的旧教堂……

【安得烈:上帝作证,我确实为他们安排过约会,可惜最后还是变成了打架。】

【您的辛劳我们有目共睹。】

23、那时两人间的气氛怎么样?

安斯艾尔:哪一次?算了,哪一次不是轰轰烈烈、火花四溅地结尾呢?

【都已经磨擦出火花了,应该气氛很好才对不是么?】

莫尔:旧教堂那次我感觉很悲愤。

安斯艾尔:我们被围殴了。

莫尔:您没有看到,伯爵彻底入戏为一个高塔上的公主,楚楚可怜地等着人来救他。

【结果您的英雄救美情结就不可救药地发作了?】

安斯艾尔:人生如戏。

莫尔:所以后来无论他再怎么装可怜,都没有办法打动我了。

【安得烈:这一点我们可以作证,问题是您对伯爵的温柔攻势还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马伦:但我相信只要努力,莫尔先生还是有可能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的。】

【安得烈:拭目以待。】

【马伦:我也是。】

莫尔:究竟是问你们还是问我?

安斯艾尔:……

24、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安斯艾尔:……嗯,有点喜欢。

莫尔:什么?

安斯艾尔:有点喜欢你,但由于你是根木头,所以把巧妙的暗示全都浪费了。

莫尔:那么您为什么非要喜欢一根木头呢?

安斯艾尔:可能因为这是根会让我感到有点温暖的木头。

莫尔:您打算烧了我……

安斯艾尔:不,我只是抱着那根木头睡觉。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安斯艾尔:最近有一个地方。

莫尔:很危险。

【马伦:我说过辽望台只能上去一个人。】

【安得烈:虽然很危险,但是同时又很安静,站得高,看得远嘛!】

【这对观众可太不利了……】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安斯艾尔: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莫尔:自从他没落了之后就只能这样了。

安斯艾尔:您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荡漾着人性魅力的亲吻呢?

莫尔:我对此是没什么抵抗力,所以回礼的时候就做了相同的准备。

【俗话说,穷有穷开心嘛!】

【安得烈:我对不起您和您的祖辈,大人,早知道就该多存几个小金库。】

27、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安斯艾尔:我要勇敢地承认这一点,是我。

莫尔:应该不是我,但是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他勇敢坦白地说过什么。

【那么结尾时的那个吻又是怎么回事……】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安斯艾尔:比普通的喜欢多一点(上帝,人们说谎总是有他的理由)

莫尔:一点也不喜欢(谁会当着那么多人说真心话)

安斯艾尔:你说的是真话么?(太没良心了)

莫尔:……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安斯艾尔:不爱(……)

【请不要怀着复仇的心情来回答问题。】

莫尔:我爱他(管家先生正冲我打手势呢)

安斯艾尔: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莫尔:千真万确(相信安得烈是没错的,他最清楚怎么讨您的欢心了)

安斯艾尔(高兴):那么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也爱他。

【……】

30、对方说什么会让您觉得很没辙?

安斯艾尔:就是那句“我听不懂”,思想的断层比语言不通更令人束手无策。

莫尔:他说我根本听不懂的外国语言……我觉得没辙就会直接告诉他“我听不懂”。

【问题的症结所在!】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您会怎么做?

安斯艾尔:他现在变心来不及了,除了留在我身边他还能去哪儿?

莫尔:他要是变心,我就自由了。

安斯艾尔:死心吧,一辈子不给你自由。

【马伦:克莱斯特家族最典型的表白,我母亲就是这么对我父亲说话的。】

32、能原谅对方的变心吗?

安斯艾尔:除非令他变心的对象比我好上一百倍……不,两百倍,而且要处处都比我好(基本上排除了所有人类)

莫尔:关于这种没节操的行为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1小时以上,您会怎么办?

安斯艾尔:尊敬的国王陛下都不会有这么大的架子,他以为自己是谁?

莫尔:他总是提前十分钟到场,我可以享受国王待遇。

【好习惯是不需要改掉的,别伤心了亲爱的伯爵。】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安斯艾尔:眼睛,我最喜欢的浅蓝色(不说粗话时的嘴也不错)

莫尔:手指(只是手指,分开看每一根都很漂亮,合在一起肯定是一个耳光……)

35、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安斯艾尔:巴德先生用大号马刷给他刷胳肢窝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很性感。

莫尔:我很喜欢他在监狱里愁眉苦脸的表情。

【多么美好的一个问题,可你们回答得就像是在互相揭短。】

36、两个在一起时最让您觉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安斯艾尔:和我在一起,可旁边有个摩利斯侯爵(绝不是什么做贼心虚,就算是,那贼也不是我)

莫尔:会心跳加速的情况只有一种,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撒娇。

安斯艾尔:你被那个爱吹牛的格立弗里教坏了。

莫尔:从某方面来说,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安得烈:救命恩人先生有了一篇新报道,我在上个港口悄悄买到的小报“柏易斯检察长被解除职务,现在在裁判所的附属监狱里等待公开审判”。】

安斯艾尔:格立弗里先生真是太能干了,为他欢呼,先生们。

莫尔:真是见风使舵。

【马伦:很有潜力。】

37、您曾向对方撒谎吗?您善于说谎话吗?

安斯艾尔:噢……您应该知道,在撒谎这方面我是个天才。

莫尔:全世界都知道您喜欢撒谎,但您仅仅只是个撒谎爱好者。

安斯艾尔:你是在嫉妒。

莫尔:是的,我嫉妒极了,我开始同情那只在葡萄架下的狐狸了(我疯了吗?为什么我要嫉妒你会撒谎……)

38、做什么事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安斯艾尔:他乖乖的躺在床上听我念故事。

莫尔:我听得睡着了他却没有发现。

【上帝啊,请让他们和睦一点吧!我问不下去了……】

安斯艾尔:他要是睡着了就替他盖好被子,搂着一起睡。

莫尔:嗯,抱着他,然后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还好好地在床上。

【……您回应我的速度可真快。】

39、曾经吵过架吗?

安斯艾尔:还用问?每天都吵。

莫尔: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分歧。

40、都是些什么样的争吵呢?

安斯艾尔:学术性的争论。

莫尔:浅显易懂的辩论。

【安得烈:请相信以上说法都不甚全面,真相应该是表面学术、内容浅显,本质上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斗嘴。】

【马伦:令人叹为观止的总结。】

41、之后如何和好呢?

安斯艾尔:没有和好,换一个话题继续吵。

莫尔:……是的。

42、转世后还希望作恋人吗?

安斯艾尔:因为可能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具有持久的抗争精神,要是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转世后我也会很寂寞。

莫尔:那就做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上帝是万能的。】

43、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自己被爱着哪]?

安斯艾尔:很少,经常觉得自己被冷落着。

莫尔:难道您不觉得我最近已经很体贴了么?

安斯艾尔:有一点(但那是我努力装可怜的成果,别以为你有多好心)

莫尔:至于我自己,只要睡觉的时候您不把我挤下床去,我就当作是您在疼爱我了,大人。

44、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也许他已经不爱我了……]

安斯艾尔:一提到革命,这个热血分子就会把我骂一顿的时候(我又不是自愿生在贵族家的)

莫尔:……我还是很爱您的,即使您是位贵族。

安斯艾尔:谢谢(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45、您的爱情表现方法是?

安斯艾尔:拥抱和亲吻。

莫尔:顶撞和唱反调。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安斯艾尔:我对花过敏……

莫尔:孤挺花,脆弱、难养活,花语是喋喋不休。

47、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吗?

安斯艾尔:没有吧,以前隐瞒过的事都曝露了(是不是马伦?他还以为你是个虚构人物)

莫尔:要有的话也早就被他挖掘出来了,我打赌他要是去当个办报人,那格立弗里先生准得失业。

安斯艾尔:谢谢夸奖。

48、您的自卑感来源是?

安斯艾尔:从来不自卑。

莫尔:对小步舞始终无能为力(爱惜您的脚就别再拉着我跳了)

49、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极秘呢?

安斯艾尔:想保守秘密,但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再怎么隐瞒都有个限度)

莫尔:公认吧,虽然我觉得我们没干什么坏事(但也没干什么好事就是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安斯艾尔:不是还有转世么?

莫尔:……

含有成人向问题,阅读时请注意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安斯艾尔:嗯——亲爱的马伦,请把门关上。

【马伦:愿意为您效劳,我亲爱的哥哥。】

莫尔:别犹豫了,这个问题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么?我是攻方。

【安得烈:上帝,我的伯爵大人,您一直站在前面回答问题我还以为您是攻的那个。】

安斯艾尔:我只是谦让(而且谁规定先回答的就是攻)

【难道不是约定成俗的吗?我们都说过了,贵族们总有一种自我毁灭欲望。】

52、为什么如此决定呢?

安斯艾尔:我不喜欢做粗暴的动作。

莫尔:能者多劳。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安斯艾尔:他经验不足有待学习。

莫尔:您的经验也只是柏拉图式的。

安斯艾尔:可显然您的动作不够规范,比如有一次……

莫尔:别说有一次,就说昨天……

【什么问题都能发展成一次学术讨论……】

54、初次H的地点是?

安斯艾尔:就这里(贵宾舱的床上,床太硬了)

莫尔:暴风雨的晚上。

【也就是说用身体来安慰从没遇到过风浪的伯爵大人,安斯艾尔先生,您光有丰富的航海知识却无用武之地。】

55、当时的感想是?

安斯艾尔:晕船晕得昏迷了,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摆布。

莫尔:撒谎的时候请稍微脸红一下(您的脸皮未免太厚了点)

安斯艾尔:我说的都是真话,趁火打劫的人不要发表意见。

56、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安斯艾尔:不清楚,光线太暗闪电又太亮,不过我能想象他手忙脚乱没经验的样子。

莫尔:您不是已经昏迷了么?

安斯艾尔:后来又醒了。

莫尔:您昏迷清醒得倒是均匀。

57、初夜的早上,您的第一句话是?

安斯艾尔:早安。

莫尔:上帝,我还活着。

【为什么感觉似乎说倒了?】

58、每星期H的次数是?

安斯艾尔:交给上帝来决定。

莫尔:看遇上暴风雨的次数。

安斯艾尔:如果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莫尔:那晚上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

【真纯洁,可为什么要对暴风雨夜如此执着呢?】

安斯艾尔:因为只有晕船神志不清的时候才允许他乱来。

莫尔:那个时候没事可做。

【马伦:您就不能帮着收收帆么。】

59、您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回最好呢?

安斯艾尔:三次,可上帝和马伦都不答应。

【马伦:我只是希望有个好天气。】

莫尔:随便,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安得烈:马伦船长,我们向最危险、气候最恶劣的海峡航行吧。】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安斯艾尔:笨拙的(你已经很努力了)

莫尔:已臻完美的(言不由衷是您最大的毛病)

61、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

安斯艾尔:耳朵。

莫尔:胳肢窝(连老巴德先生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62、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

安斯艾尔:腰,还有众所周知的胳肢窝。

莫尔:……从肚脐往下……

安斯艾尔:……含蓄一点。

莫尔:已经很含蓄了。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安斯艾尔: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肯顺着我。

莫尔:不说话的伯爵比较可爱。

64、坦白地说,您喜欢H吗?

安斯艾尔:——呃,我非要回答这么低俗的问题么?

莫尔:那么标准答案呢?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

安斯艾尔:床上(还能在哪儿)

【您太没想象力。】

莫尔:他在床上,我在地板上。

【这又太有想象力了……】

66、您想尝试的场所是?

安斯艾尔:只要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我都勇于尝试(反正不是甲板上)

莫尔:……辽望台?

【马伦:咳……我说过那里只能上去一个人,你们想毁了我的船吗?】

67、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之后呢?

安斯艾尔:……船上的水很珍贵。

莫尔:在没有仆人的情况下,我愿意为您效劳为您擦身。

安斯艾尔:愿望是美好的,可就是手脚太笨(我还是自己来吧,真想念那些心灵手巧的女仆们)

莫尔:只要靠岸,随您洗多少次都没关系。

安斯艾尔:随便吧,反正我已经没有洁癖了。

68、H时两人有什么约定吗?

安斯艾尔:那种时候约定有什么用?

莫尔:不谈政治和礼仪。

安斯艾尔:……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

安斯艾尔:竟然没有。

莫尔:很怀疑他的答案,但是我也没有。

【我原本以为你们所在的那个国家已经够自由奔放、无法无天的了。】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安斯艾尔:大部分反对,但小部分赞同。对别扭的人来说,威逼利诱可能是好方法。

莫尔:不怎么赞成,那样有什么意思(当然对某些人如果不这样,幸福就遥遥无期了)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安斯艾尔:……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

【如果有呢?】

安斯艾尔(皱眉):那就提醒他注意,并要求尽量避免。

莫尔:用枪打烂瓦尔特的头。

安斯艾尔:……

【您怎么就知道是瓦尔特先生呢?】

莫尔:除了他还能有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安斯艾尔:不好意思的话就落了下风了(傻瓜才会示弱,用眼睛瞪死他)

莫尔:什么叫不好意思?

【就是害羞。】

莫尔: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害羞干什么?

【暴风雨掩盖了一切,你们就尽管装腔作势吧,万能的上帝和聪明的读者看得一清二楚。】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安斯艾尔:只有今晚……我会告诉他先看天气。

莫尔:觉得寂寞的话,我可以陪他吵架(还有那个说要看天气的人,贵族生活真是太淫乱了,必须要以坚定的理论将他带上正途)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安斯艾尔:世上没有我不擅长的事。

莫尔:包括躺在床上装死?(的确很完美,还以为您真的死了,怎么叫都没反应)

安斯艾尔:反正我知道他不擅长就是了(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么无聊的问题)

莫尔:今天您的回答没一句是真话。

75、那么对方呢?

安斯艾尔:不擅长。

莫尔:一样。

【H和人生一样充满了争执和对立,矛盾和冲突,但我相信你们是因为害羞而没有说真话。】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安斯艾尔:我希望他保持安静。

莫尔:唯一能耳根清静的时候,况且说话浪费体力。

【星罗号上唯一的一道风景,可老实说太沉闷了】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安斯艾尔:温柔一点的都很好(我知道你是个温柔的人,可我绝不会当面说出来)

莫尔:又不是登台表演,只要不是装腔作势,他所有自然的表情我都喜欢。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安斯艾尔:但是和谁呢?

莫尔:没指望了。

【马伦:在星罗号上你们就这么绝望么?年轻英俊的水手很多。】

莫尔:但他们都不晕船……

安斯艾尔:……你越来越坏了。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安斯艾尔:我对S先生略有耳闻,莫尔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悄悄地在房间里)

莫尔:谢谢,但我和这位先生没有语言上的障碍,我自己看得懂(监狱和断头台锻炼了您,被囚禁和捆绑的时候都很让人心疼)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安斯艾尔:除非天不再下雨,否则就不可能。

【……】

莫尔:是的,最近到了雨季了。

【我只想知道这个奇怪的约定是从哪儿来的?】

81、您对强暴怎么看?

安斯艾尔:很像是野蛮人会做出来的事,但是最近我觉悟了发现衣冠禽兽更容易做这种事。

莫尔:写在色情小说里会很受欢迎,真的发生了就很糟糕。

安斯艾尔:您看过几本?

莫尔:我不喜欢看书(听说那个瓦尔特曾经说您不够色情)

安斯艾尔:……(为什么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安斯艾尔:雨停了。

莫尔:他清醒了。

【听天由命真是件痛苦的事。】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安斯艾尔:还是在贵宾舱的床上,兴奋和焦虑是因为船进水了,有人要冲进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还活着……

莫尔:幸好冲进来的是安得烈(感谢上帝,您是唯一一个懂得掩饰内心的人,顺便掩饰了事情的真相)

【安得烈:请一定谅解,而且我保证什么都没看见。】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安斯艾尔:没有。

莫尔:每次晕船都是在诱惑我。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安斯艾尔:很紧张,把能找到的人都找来了(我是说晕船,没说诱惑)

莫尔:因为周围的人太多,所以很镇定地装作没什么反应(第一次发现船上竟然有这么多人)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安斯艾尔:每一次都是。

莫尔:格立弗里先生到底是把谁给教坏了?

【他在教坏全世界的人,包括我们的读者】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安斯艾尔:很无奈,没有反抗之力。

莫尔:……(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您曾经用一只手压住过我吗?)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像是?

安斯艾尔:有修养和涵养,有知识、温柔体贴,像文书官那样的人(激起您的斗志了么,好好学习吧亲爱的)

莫尔:我知道文书官先生对您很好,可他不过是个过场人物(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有什么威胁可言)

安斯艾尔:连过场人物都比不上(难道您就不觉得羞愧)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安斯艾尔:我把理想的标准降低了,所以他勉强符合(绝不会再往下降了)

莫尔:超出我的理想太多,以至于我有点不敢高攀(满足了您的虚荣心么)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安斯艾尔:这艘破船(噢,亲爱的马伦,您知道我喜欢开玩笑)……这艘干净的船上有什么精巧的小道具能用在那个方面?

莫尔:不能用,船太摇晃了,万一受伤的话会很麻烦。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

安斯艾尔:永远的25岁。

莫尔:伯爵25岁的时候(我永远比他年轻2-3岁的时候)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安斯艾尔:是的。

莫尔:真没办法,就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安斯艾尔:嘴唇、眼睛。

莫尔:只要不是会痒痒的地方都行。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安斯艾尔:……额头(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修养的问题)

莫尔:嘴唇(这样可以阻止他说话,主要是阻止他数落我……)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安斯艾尔:昏厥(即使是假装的,被骗一百次也不会学乖)

【您H的时候还真冷静】

莫尔:亲吻。

【从头到尾最令人感动的答案(其他那些实在太不像话了)】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安斯艾尔:今天是阵雨还是暴雨,到底要下多久……

【我总觉得H已经升华为一种神圣的、向海神致敬的仪式了。】

莫尔:一片空白。

97、一晚H的次数是?

安斯艾尔:看天气。

【难道雨不停就一直做下去了么?】

莫尔:打雷的话就多几次。

【……】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安斯艾尔:都说了是强暴,有自己脱衣服的道理吗?

【安得烈:请注意您的用词,大人……(啊,简直像个土匪似的。)】

莫尔:我倒是想知道尊贵的伯爵大人从出生到现在,有自己脱过一次衣服吗?

99、对您而言H是?

安斯艾尔:像海上的天气一样变化多端,难以预测(真可怕)

莫尔:现在看到乌云会很绝望。

【为什么,您是攻方,请拿出点狂风暴雨的气势来。】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安斯艾尔:我不喜欢坐船,但我喜欢你(喜欢捉弄你,再简单的圈套也能套住你)

莫尔:我讨厌贵族,但我不讨厌你(不讨厌你撒谎,因为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安得烈&马伦(鼓掌):真是太完美了。】

关于第101个小问题:

【是的,我知道不符合规矩,但这是我们的风格】

101、请问管家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安斯艾尔:安得烈就像浩瀚的大海,是深不可测的人。

莫尔:是的,是个好人,但是对主人宠爱过头。

安斯艾尔:什么意思?

莫尔:我希望无所不能的安得烈能站在我们中间保持中立,不管他是什么人。

安斯艾尔:你嫉妒了。

莫尔:我没有。

安斯艾尔:你肯定是嫉妒了。

莫尔:随您怎么说吧。

安斯艾尔:你要是嫉妒了我们可以做个试验,看看安得烈究竟是不是对我……呃,按照你粗俗的说法就是宠爱过头(其实我想说忠心耿耿,你这个词汇贫乏的傻瓜)

莫尔:可以,试验的内容是……

安斯艾尔:比如有一天我们可以这样……

【安得烈:先生们,我在听……】

-完-

第52章 番外:暴风雨夜发生的事情

一个晴朗的白天。海上是如此生气勃勃、风情万种。海鸟在周围盘旋,发出悦耳的叫声。一艘六桅十二帆的大船航行在这片美丽的海面上,船头的破浪神雕像与众不同,海妖张开双手无畏地迎接扑面而来的浪潮和白沫。

别看大海此刻平静安详,昨晚之前还是浊浪汹涌、阴沉可怕,如同藏于水下的怪物,随时会掀翻过往船只,将水手们吞没。

“收帆,收帆。”船长在狂风暴雨中呼喊。机灵的船员拼尽全力收下主帆和后帆,以免在大风中被拖进海里。船体摇晃得很厉害,掀起的海浪拍在甲板上,来回奔跑的水手们全身都湿透了。

“我的上帝。”安斯艾尔·克莱斯特先生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地坐在颠簸的床上。

要是有东西能抱着,他一定不会放手,现在这位先生就像一颗玻璃罐里的榛子,被顽童拿在手中不断摇晃,撞来撞去,头晕目眩。

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来关心他一下,可是人人都忙着拯救帆船。在海浪又一次打来时,他的脑袋撞上了身后的木板。

“上帝,请求您快让这暴躁的家伙停下,您真的想要了我的命吗?”安斯艾尔苦恼地抓着床单,不管经历多久,他始终无法适应海上生活。就算平时一切如常,一旦遇上这种坏天气,他的晕船症就毫不客气地发作,症状是站不起来,吃不下饭,说不出话。

万能的上帝显然并没有去安抚海中的暴徒,按照惯例暴风雨至少要持续到天亮,但是出于仁慈的本意,他派遣了一位使者。安得烈匆匆忙忙地敲响船舱的门,并在得到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允许后推开了舱门。

“您还好吗?我的主人。”

“亲爱的安得烈,我在哪?”

“您在星罗号的船舱里,在您自己的床上。”安得烈站在门外,他身上全湿了,为了避免把水带进房间,只能远远站着说话。

“您为什么不进来?”

“我湿透了,大人,会弄脏您的地毯。”

“别去管地毯的事了,您能让我停下吗?我在这里撞了一个小时了。”

“您想让我用绳子绑住您?”

“不。”

“那么我就没法让您停下,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马伦船长和水手们已经把帆降下了,不会有危险,您再坚持一下。”

“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靠岸?”

“很难说,运气好明天一早就能看到一个无人小岛。”

“又是无人小岛。”安斯艾尔发出一下虚弱的呻吟,“我想要看到的是陆地,是城市,是不会摇晃的任何地方,但不是无人岛。安得烈,他在哪?”

“莫尔先生在甲板上帮忙,风浪太大了,得有足够的人手拉着缆绳。”

“暴风雨降临有个把小时了,他还能在上面干什么?”

“说实话,在您摇晃的这段时间,莫尔先生确实帮了不少忙,我可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什么都没干。”

“那么您能帮我把他叫来吗?”

“我可以试试看。”安得烈说,“尽量让他赶来,我这就去替换他。”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安斯艾尔愁眉苦脸地瞧着他,直到舱门重新被关上。

此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位浑身难受头痛欲裂的先生非常坚强地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人做了一些准备。首先他使自己躺下了,盖上被子,然后他还需要一些技巧,比如将罐子里的清水洒一点在自己的额头上,接着又失手打翻了它。

在长途旅行的海上,这真是罪大恶极的浪费,不过船摇晃得这么厉害,谁能保证这些东西都好好地在原来的位置呢?

安斯艾尔瞧着装水的木罐顺着倾斜的地板滚向对面,很快又滚回来,在地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水渍。他躺在床上,胳膊伸向地板,脸朝着床的里面开始哼哼起来。

“我真是个可怜人。”安斯艾尔喃喃自语,并且立刻使自己相信了这一点。他一个人躺在这里,手臂像具尸体似地张开着,显得虚弱、疲惫、奄奄一息。

莫尔带着一身咸涩的海水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幅景象。

“您怎么了?”对于这种情况,莫尔显得有些迟疑。当然,安斯艾尔也不能指望他由于过分不安,在一阵冲动之下就向他奔去,这类事发生过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莫尔小心翼翼地来到安斯艾尔床边,他看到了伯爵湿漉漉的额头,金发松开了紧贴在上面。

“我想我可能快死了。”安斯艾尔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呢?安得烈对我说您只是有点晕船,可您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古怪?”

“您对我太无情了,对于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人来说,任何古怪的行为都应该被原谅。”

“我没有说您的行为。”莫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把手指放进自己嘴里,“您的汗里没有咸味,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安斯艾尔听到这个高明的质问,力气又来了。他试图让自己坐起来,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您在怀疑我。”

“不,我没有这么说。”

“可您却这么做了。”安斯艾尔说,他的脸色看上去倒很苍白,像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勉强支撑。

莫尔很难分辨真伪,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对于伯爵的演技,他仍然感到非常棘手。

“那么您感觉怎么样?”

“快死了。”

“需要我去请医生来吗?”

“不,让一位久经航海的船医看到我的软弱,这会让我更羞耻。”

“我认为您最好还是睡一会儿。”

“我透不过气来了。”

“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莫尔无奈地为他解开衬衣,让他的胸膛接触到空气,“这样感觉会好些吗?”

“瞧我的手指,还在不停发着抖。”安斯艾尔轻微地握住莫尔的手。

“这回您没有说谎。”莫尔说,“不过您比刚才有精神一点了,要是您感到烦闷,能吐出来,或是吃点东西再吐,我就会认为您已经克服了晕船症了。”

“我看出来了,您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安斯艾尔的话语中积郁着对这个世界的恼怒、反感和憎恨,“您走吧,离开这里,去甲板上和您心爱的三角帆在一起,暴风和海浪会让您快活的。而我,还得爬着去把水罐捡回来,用里面仅剩的一点水来滋润干渴的喉咙。”

“瞧您说得多可怜啊。”莫尔扶着他的肩膀说,“您要是乐意,我完全可以把干净的水和漂亮的银杯送到您嘴边。”

“那么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我认为您在喝水之前还需要一点别的东西。”莫尔将他扶起来说,“您在这里对着我发脾气,是不是更希望能有个依靠,而不是一罐水。”

“是吗?”安斯艾尔抬起苍白的脸,凝视着莫尔:“‘他是任性的,他是阴险的,他总是在说谎,这次一定也是这样。’您是这样进行推理的对吗?对于我的一举一动,您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我能欺骗您什么呢?您已经一无所有了,和我一样。”

“好吧,我错了。”莫尔说,“您确实需要治疗,但不是身体上的反应,而是精神上。您一定是太闲了,大家都忙着在收帆,为了不使这艘船在狂风暴雨中被击溃而努力干活,可是看看您在干什么?把我叫来只为了撒娇。”

“太过分了。”安斯艾尔说,“难道您认为一个可怜的病人要一杯水喝的行为是在撒娇?上帝让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互亲互爱,而不是吵架。”

“您终于承认我们是在吵架了。”莫尔说,“我管一切不用开膛剖肚的病症都叫精神病,包括您的晕船症。您想要的是这样吗?”说完他搂住安斯艾尔的肩膀,把这个生气的,或者正要大光其火的人按在自己怀里。

莫尔吻了伯爵的耳垂说:“您要是晕船想吐,尽可以吐在我身上,只要那样能让您好过些。”

“我认为我们应该躺平,这样不会给胃部造成阻碍和压迫。”

“我倒认为那样反而更糟。”

“为什么不试试呢?”安斯艾尔说,“通常总是需要实验才能知道结果。”

莫尔掀开被子,他的身上全是海腥味。

“您掉进海里了?”

“差一点就掉进去了。”莫尔说,“我们的主帆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幸好马伦先生指挥及时,否则就全完了,船会被掀翻。”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我感到船摇晃得更厉害了。”桅灯在头顶来回晃荡,发出诡异的咯吱声,安斯艾尔说,“我有点后悔上这艘船,我认为人还是应该生活在陆地上。”

“您的勇敢精神哪儿去了?”

“我的勇敢精神只能在平地上发挥,天,我头疼得快裂开了。”

“确实,船摇晃得太厉害。”莫尔说,“我有个办法能让您停下,但是我想您会怪罪我太粗鲁。”

“我听过这种说法,粗鲁的方法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奏效。”

“那么请允许我试一试。”莫尔摊平了伯爵先生“病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躯压得他在床上不得动弹,“这样,您是不是觉得世界平稳一些了?”

“我想吐了。”

“您看,我顺便还治好了您的晕船症。”

“可您这样压着我能坚持多久,暴风雨才刚开始。”

“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来打发时间。”

莫尔低下头,鼻尖几乎和安斯艾尔对上了,浅蓝色的眼睛直盯着他。伯爵先生勇敢地迎接了这热情大胆的目光,但感觉上还是不太舒服。

“压着我的肚子了。”

“忍耐一下,您曾是位勇敢的伯爵,上过断头台,对死亡不屑一顾。这点小小的罪对您来说是不值一提的。”

“我认为善良的人应该对任何痛苦都抱有怜悯。”

莫尔低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问:“您看到了什么?”

“鱼。”安斯艾尔皱着眉,“还有腥味。”

“太让我失望了。”莫尔更有力地吻他一下,“现在呢?”

“我再也不喝海鳗汤了。”安斯艾尔说,“为什么不把那湿漉漉的脏衬衣脱掉呢?穿着这身腥味十足的衣服,您还指望吻我的时候让我看到玫瑰花吗?”

“我不得不抱怨一下,您对我的要求总是这么高。”莫尔挺身解开了衬衣上的搭扣,他在甲板上风吹日晒的健康肌肤露了出来。

安斯艾尔不情愿地承认,他确实成了一个像样的水手,即使在那些老船员之中也毫不逊色。

莫尔把衬衣扔在地摊上,他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滑溜了。

“现在闭上眼睛,想想玫瑰花。”

“带着鱼腥味的花。”安斯艾尔说。

“有几朵?”

“两、三朵。”

“这样呢?”

“啊!您弄伤我了。”

“抱歉,是船太摇晃。”

“您的神经正常吗?水手先生。”

“大人,要是您能闭上嘴,我相信您的头痛会好得很快。”

安斯艾尔愤怒地说:“您真是个无耻之徒。”

“我做了什么?”

“您一步步逗我,还想让我对您言听计从。”

“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过要挑逗您。”

“上帝啊,您的用词多么下流。”

“那么您要我怎么做呢?”

“我要您跪下,跪在我面前悔过。”

“我!”

“是的,跪下吧,像扈从对骑士一样坚贞。”

“可对着您,我的感觉永远像奴隶对主人一样低三下四。”莫尔说,“不过我可以让步,毕竟您是一个病人。”他离开安斯艾尔的身躯,在床边的地板上跪下了。

“这样您满意了吗?”

“没有人看到,您就什么都乐意做了吧。”

“是的,可以这么说。”莫尔抬起眼睛看着伯爵说,“反正您就是想见我这样,我跪在您面前,这下总该满足了。”

“您要是不说话,我倒是觉得您挺诚恳的。”

安斯艾尔在床上,伸手抓着他的下巴抬起来:“我会去向马伦解释为什么您为他办事不太热心,忘了甲板上的事吧,我们一起回忆一下在摇篮里的岁月。水手先生,我允许您站起来,继续制造那些有咸味的玫瑰花。”

莫尔飞快地起来,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他没能站稳,整个人全摔到伯爵身上去。安斯艾尔强忍着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晕船症状,把他像根坚固的桅杆一样抱紧在怀里。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不知从哪,也许是头顶或是木头的缝隙间漏进水来。

“船舱进水了。”莫尔安抚惊慌失措吓得脸色发白的伯爵,冰冷的海水把床单全浇湿了。“我们得找人来堵住漏缝,您能先松开我吗?”

“不,我要是松开,您一定马上就会驰骋在甲板上了。”

“为了让我们逃出这个房间不被海水淹死,我就再下跪一次也值得。”莫尔说着,正打算把晕头转向的伯爵抱起来走出去。

这时,舱门被撞开了,安得烈站在门外说,“船碰上了暗礁,马伦船长判断船舱可能会进水,上帝他真说对了。”

看到眼前这幅景象——莫尔赤身裸体,安斯艾尔衣衫不整,两人互相搂着对方,安得烈把接下去要说的话全忘了。

他迅速关上门,对身后的船长说:“我还以为伯爵大人和莫尔先生在里面。”

“他们不在吗?”马伦·克莱斯特船长问。

“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但不会在这个房间里。”

“船舱进水了?”

“您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安得烈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去找些水手来把缺口堵上。”

“安得烈先生。”

“是的。”

“我应该进去检查一下吗?”

“最好还是别进去。”安得烈低声说,“您会被人持续怨恨的。”

“谢谢您的忠告,给他们两分钟足够了,我们还是去找找帮手吧。”船长先生心领神会地说,“暴风雨之夜真是非常的刺激。”

“我很赞同您的看法。”

帆船在狂风暴雨中继续颠簸着。

第二天清晨来临,海面恢复了平静。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前方是一个绿色小岛。

“我们要靠岸了。”船长看着正在修补主帆的水手们,对安得烈说,“您找到我的堂兄和莫尔先生了吗?”

“我没有去找。”安得烈回答,“他们肯定在这艘船的某个房间里,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您真是个体贴的管家。”

“而您是一个经验丰富料事如神的船长。”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听到尾舱甲板上传来的声音。

“您总算是吐出来了,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

“这全都是您的错。”

“可是难道您就没有感觉到一点点欢乐吗?我是说欢乐啊!”

“我只感到了痛苦。”

安得烈向苍穹看了一眼说:“船长先生,暴风雨什么时候会再来呢?”

“随时。”马伦说,“海上的天气难以捉摸,但是不必担心,有了经验之后一切都会顺利的,欢乐总有一天会降临。”

帆船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向着无人小岛前进。

—— END ——

第53章 番外 晴朗的白天发生的事情

航海日记

晴朗,无风。

“看啊,这风平浪静的白天。”

安斯艾尔·克莱斯特伯爵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海岸线,洁白的云层重重叠叠,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荡漾着整齐的小波浪,在这艘大帆船上几乎感觉不到海浪的颠簸。

一个美好的晴天,多么让人心醉。

“您爱这片大海吗?”伯爵问道。

“您有多爱它,我就有多爱。我的主人。”安得烈回答,“要是您什么时候不爱了,我的感受也和您一样。”

“天哪,您真是个甜言蜜语的高手。按理我应该给您一些赏钱。”

“谢谢,我记着呢。每一笔赏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数目绝对不会有错。”

“您是位可靠的管家,应该去做些更重要的事,要是马伦让您去干收帆什么的粗活,您大可以拒绝。”

安得烈回答:“马伦先生可不会让我去收帆,因为莫尔先生干得好多了。他简直就像个从小在船上长大的船员。”

“是啊,他是个天生的水手,几乎立刻就习惯了光着脚在甲板上奔跑,还把那些像咒语一样的号子学了个遍。您听,快听啊,哟嗬哟嗬,请问这有什么可带劲儿的?”

安得烈侧耳倾听,从船尾那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

“水手们正在捕鱼,星罗号经过暖流带遇上了迁徒的鱼群。”

“在岸上的时候我还挺喜欢鱼。”安斯艾尔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说,“可现在却只想要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我不爱这大海了,等到下一个城市我要下船去走在平地上,我要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您知道我曾经是多么讨厌拥挤和喧嚣,现在却只想让人们的肩膀擦过我的身旁。”

“恕我直言,大人。我认为您对人群的美好向往只是一种幻觉,等上了岸,您就会对人们身上因为搬运和劳作而散发的汗味避之不及了。”

“难道您不认为我已经习惯了搬运和劳作散发的汗味吗?瞧啊,那位正向我们走来的先生就是制造这种汗味的专家。”

安得烈向伯爵示意的方向望了一眼,莫尔正往船舷走来。他穿着一件细麻衬衣,卷起了衣袖,敞开着胸膛,浅蓝色的眼睛在晴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浓密的头发绑在脑后,晒得黝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坚毅而勇敢。

“早上好,伯爵大人,安得烈先生。”

“您好,莫尔先生。”

安斯艾尔向他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说道:“早上好,水手先生,您看上去还真不错啊。”

“是吗?可是听您的语气,我是不是又在什么不知情的情况下惹您不高兴了?”

莫尔转头看了看安得烈,管家先生无辜地望着他,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您当然不会惹我不高兴,只要看到您开心地和船员们一起在阳光下挥洒汗水尽情撒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您是说捕鱼吗?我们已经干完了。”

“您的速度还挺快。”

“是的,晚上我们就有新鲜的海鱼大餐了。”

伯爵先生别过头去望着船舷外的海水,鱼群沸腾着蜂拥游过,甚至有一些跳出了水面。海水泛着银色的波光,安得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得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莫尔先生,能请您在这陪伯爵大人一小会儿吗?”

“当然可以,您尽管去忙吧。”

安得烈向两人行了一个礼,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管家先生看起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不及您唱歌和捕鱼重要。”

“当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事了。”莫尔自言自语地说,“您要是愿意,我可以陪您散散步。”

这句轻声细语的话刚说完,一个年轻的水手走了过来,兴高采烈地说,“莫尔先生,您快来看哪,我们网到了一条怪鱼!”

莫尔的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光彩,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动起来。然而他看了一眼伯爵的脸色,立刻停住了。

“什么样的怪鱼?”

“像一支船桨那么长,银白色的鱼,长着两对透明的翅膀。”年轻人说道,“现在还活着呢,马伦船长要把它放回海里去,您快来看看吧。”

莫尔为难地说道:“我马上就来。”

“我们往鱼身上泼了点儿海水,它太大了,可找不到桶来装它。”

“您去吧。”伯爵说道,“去和您的新朋友在一起。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待着。”

“您不去看看那条怪鱼吗?”年轻的水手说,“那可是一条怪鱼啊。”

“不。”伯爵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年轻人说,“那您会想要看一眼其他的鱼吗?您可以选一条当晚餐。”

“不,不要。”

“好吧,那我留在这儿陪着您。”莫尔说。

“不不,您还是去吧,水手先生,要不然您会心不在焉的。”

安斯艾尔瞥了一眼那个满心期待的年轻人。莫尔深受船员们的喜爱,他出身贫寒,没有一点儿贵族的坏毛病。在星罗号上他会整晚和水手们喝酒唱歌,也能帮着收帆和干些冲洗甲板的粗活。尽管马伦船长认为他的堂兄和这位年轻的朋友是船上的客人理应受到礼遇,但毫无疑问现在莫尔已经成了水手中的一员。

安斯艾尔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就连安得烈也可以为一日三餐的菜单出些力,他却只能发呆、散步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眺望一下远处的海平面。

伯爵先生不高兴。

莫尔感觉到了,就像有魔力一样,现在他不再需要安得烈的暗示就能摸清伯爵先生的心情,就像马伦船长能不费吹灰之力判断出明天是大晴天还是暴风雨一样经验丰富。

年轻的水手离开后,莫尔向伯爵走去,双手按在船舷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您在干嘛呢?”

“您看不出来吗?我在看海。”

“可您又不喜欢看海。”莫尔说,“昨天您还向我抱怨到处都是海水让您犯晕呢。”

“这么说起来,您没感觉到船有点晃吗?”

莫尔稳稳地站在甲板上,虽然航行时间不算太长,可他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风平浪静的白天。

“一点儿也不,稳得很。”

“是吗?那我为什么觉得船晃得厉害?”

莫尔镇定地说:“我看您要不是晕船就是生病了。”

“您觉得我生病了吗?”

“这可说不准,也许您现在正发着烧呢。”莫尔说道,“您愿意让我摸摸您的额头吗?”

“当然,我非常乐意您出于关心摸摸我的额头,可我又担心您刚才捕鱼回来有没有沾上一点儿鱼腥味。”

莫尔把双手伸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并没有闻到过于浓烈的腥味,但是他充分理解伯爵先生的嗅觉与众不同。当他在贫民窟肮脏的街道上驰骋着和乞丐争抢食物时,伯爵大人正躺在羽毛一样柔软干净的床上接待成群结队而来的年轻姑娘的慰问,任何异味对他而言都像麻风病一样可怕。

“我能不能请您转过身来,正对着我。”

“您想要干什么?”

安斯艾尔转身面对他,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巴掌远。莫尔向前探了一下身子,嘴唇稳稳地印在他的额头上。

“您的额头冰凉的。”

伯爵镇定如常地问道:“是吗?您确定我没有得一点病吗?”

“我只能说您的体温正常。”

“可是我又觉得有点冷,说不定这是生病的前兆。”

“这样您会不会感觉好一些。”莫尔又往前走了一步,搂住伯爵的肩膀。

“我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您整天都能这么浑身冒汗,像个暖炉一样。”

“因为阳光啊,阳光。您不觉得太阳暖洋洋的吗?”

“我只觉得海风吹得我发冷。”

“我还以为您只有在暴风雨的夜晚才会这样病怏怏,现在可是大晴天啊。”

“您是觉得我在无病呻吟吗?”安斯艾尔满脸受伤的表情望着他。

“那倒也不是。”莫尔说,“我早就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以前我总是疑心您是不是在欺骗我,因为您的演技实在太好了。但自打您从断头台上下来之后我就明白了,您是不是在演戏,是不是在欺骗我又有什么重要。您只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快活一些而已,如果您觉得冷,我就抱着您,让您感到暖和些,如果您生气了,想让我跪下我也照办。”

“您说得好像我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似的。”

“您当然不是暴君。”

“可您还是不明白我到底想要您干嘛。”

“这是对我的考验吗?”莫尔望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在大海的波光下闪闪发亮。忽然间他的双手用力起来,伯爵先生被他往后推得一阵趔趄,后背撞上了船舱的木墙。

“天哪,您想干什么?”

“首先请您原谅我的鲁莽,其次我也认为海上的简陋生活对您来说太痛苦了,我只是希望能够给您带来一点点纯真的快乐。”莫尔一只手按住伯爵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没有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就吻了下去。

安斯艾尔的脸颊霎时红了,但是他被莫尔死死地按在墙上,大海和风浪锻炼了这位年轻的水手,他比以前强壮多了。

莫尔用力吻着他,不让他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伯爵大人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一直吻到颈窝。

安斯艾尔喘着气,眼前只有一片蓝色,分不清那是天空还是大海,或者是莫尔的眼睛。

“今晚会有暴风雨吗?”

“这取决于您是期待还是担忧。”

“您的嘴唇烫得像火炉里的炭。”

“现在您还觉得有点冷吗?”

“不。”

“晕船呢?”

“要是您不说,我都忘了这回事。”

“您要不要去睡个回笼觉?今天天还没有亮我们就起床捕鱼了,可真有点累,要是您不介意,我可以陪您在床上躺一会儿。”

伯爵像是呻吟似的叹了口气说道:“您要真是觉得累坏了,我又怎么能拒绝呢,去吧,去床上躺着。”

“您真是个心肠很软的好心人。”莫尔忍着笑,在伯爵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当他转过身来时,看到船舷边上站满了人。三四个年轻的水手抬着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望着他和伯爵,马伦·克莱斯特船长正冲他们微笑。

“我亲爱的堂兄,您的气色真不错啊。

“谢谢,马伦堂弟,您的气色也一样好。”伯爵大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们有幸遇到了海神的使者,现在要送它回海里去,您要来看一眼吗?”

“我很荣幸。”

伯爵相当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领,有条不紊地走向船舷。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好一会儿了。”马伦船长回答。

“可是您故意让水手们不发出一点声音。”

“您是责怪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吗?”马伦·克莱斯特的蓝眼睛里荡漾着微笑,他是位久经考验的船长,有着宽广的胸怀和非凡的智慧,“亲爱的堂兄,我总是希望您在星罗号上能感到快乐。要知道,您从小就不太擅长对别人表达快乐。当我得知您失去了一切时还以为您会更加消沉,可是万能的上帝又让您重新拥有了表达快乐的能力。”

“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

马伦船长看了看莫尔,莫尔心领神会地微笑着说:“感谢上帝。”

“来吧,小伙子们,为这晴朗的白天感谢海神的馈赠。”

水手们奋力举起巨大的怪鱼,将它放回海中。

海面依旧平静无波,偶尔有一点银色的波光闪动。

这就是晴朗的白天发生的事情。

The End

by dnax

2016.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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