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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所属系列:Dnax

《小镇》作者:野兔迪可/dnax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所做的事,信我的人也要做。

——约翰福音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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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小镇

【他】一

他从梦中醒来,天气晴朗,美好的一天。

首先跳进脑海的感觉是饥饿。

他想,应该起来吃点东西。

生活要有规律,否则一切都会乱套。

作息时间通常不变。

六点起床。

洗澡。

早餐。

七点半出门遛狗散步。

他有一只刚满一岁的马里努阿犬,总是一刻不停到处乱蹦。

八点半回到家。

九点开始工作。

他还有一份非常讨人喜欢的工作,做木工手工制品。

他的卧室旁边有个工作间,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凿子、刨刀、雕刻刀、切割机、打磨机。架子上还有数不清的作品和半成品,大多是人体,偶尔也有动物。

有时他会把其中一些作品赠送给社区养老院和福利中心,或者送给新来的邻居。

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他们。

今天散步时,他忽然打了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又有了绝妙的构思。

回家后,他开始陷入沉思,为将要开始的创作兴奋不已,并且为此做起准备。

接着他按部就班过了一天,读报、喂狗、洗衣服、修剪草坪,和同样在院子里浇水除草的邻居聊天气和棒球赛。

晚上九点,小狗爬上他的床。

准时睡觉。

——

弗恩在24号公路上迷路了。

按照上一个路口的提示,他应该早在五分钟前就抵达纳什维尔,并在那里的酒店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长假。可此刻除了窗外一望无际的公路,只有两边阴森窒郁的树林与他相伴,连手机和GPS导航也都失去信号。

继续行驶了一分钟左右,弗恩不得不把车停靠在路边翻找地图。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和车速,想找到现在所在的位置,可从地图上看,这段路既没有岔路也没有弯道,路面宽敞平坦,更不像被地图遗忘的乡间小路。要想在这样的公路上迷路还真是件难事。

试着打开收音机,从里面传来的只有一阵杂乱的噪音,于是他只能继续往前开,期望在下个路口得到些提示。

那块路牌是突然出现的。

车子行驶在黑暗的公路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既没有路口,也没有可以问路的加油站,甚至没有一辆迎面而来或擦肩而过的车。

这难免让弗恩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古怪。

很多深夜公路的故事里,一块突如其来的路牌总会带有些诡异色彩,斑驳掉漆的表面,可疑的红色涂鸦和闻所未闻的名字都预兆着即将到来的不幸。但此刻出现在车灯前的这块路牌干净鲜亮,好像刚有人把它擦洗过,上面用标准白色字体刷着“枫树镇”的字样。

无论如何,“枫树”这个词都让他感到亲切,总比寂静岭或是麦迪逊镇之类要好。经过差不多一公里左右,弗恩看到一个可爱的小镇,镇上灯火通明,大部分商店仍在照常营业,街道两边的树上挂着彩灯和旗帜,似乎白天刚经历过热闹非凡的庆典。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时有个路过的年轻人朝他看了一眼。

“你好。”他友善地打招呼,对方只是无声地看着他。弗恩看出他的目光带着警惕,或许小镇平时很少有陌生人造访,人们的态度谨慎一些情有可原。沿街的餐馆有个古怪的名字叫“魔手”,黑铁招牌上画着只戴手镯的手,指甲又长又尖,食指停留在某个字母的圆点上,看起来像一滴血。

餐馆的玻璃门上挂着通宵营业的牌子,弗恩推门进去,听到门铃发出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他。里面共有六个人,一个女服务生,一对低头用餐的老夫妇,一个染着红发的少女,还有两个坐得离门很远的男人。

“晚上好。”

女服务生放下手里的报纸,大约三十多岁,眼睛下面有些细小的皱纹,嘴唇红得发亮。

“要点什么?”

“我想问个路,顺便借用一下电话。”

“哦。”她的目光既不好客也不亲切,就像刚才擦肩而过的年轻人一样警惕。不知道他们的防备之心来自何处,难道他看起来像个危险分子?尽管出于职业习惯,弗恩仍然带着枪,可光从外表看他是个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人。弗恩有一双惹人喜爱的蓝眼睛,六英尺高,短而干净的棕发和英俊的长相使他博得了很多好感。亚历克斯总说他不像个警探,缺少执法者应有的威严,可受过弗恩接待的人的看法却刚好相反,他们都认为警察就该是这样。

“我想去纳什维尔,不小心在公路迷路了。”

女服务生毫无同感地敷衍了事:“真不走运。”

“你能告诉我该怎么走吗?是继续往前还是应该掉头?”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对镇外的事情不太熟悉。”

“我可不可以用一下电话?”

她做了个请随意的动作,就继续低头看报纸了。

弗恩拿出酒店号码给服务台打电话。真是咄咄怪事,没人接听,他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铃声中断才挂上听筒。

“这里有没有加油站?”

“有一个。在前面那条路的尽头,靠近树林方向。”

弗恩看了眼外面的街道,缤纷的彩灯让他心生好奇。

“今天是什么庆典?”

“没什么。这里一直都这样。”

可能是当地特色,弗恩看出她实在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致,只好离开了。整个餐厅安静得像个蜡像馆,每个人都像展示用的假人模型,但弗恩知道他们都在看着他。他沿着小街行驶,无论人们的态度多古怪,也不能否认小镇迷人而美丽的事实。打开车窗,迎面而来的是清新的晚风和风中甜甜的香气。他猜测附近应该有一片果园,因为闻到一阵橘子味。

加油站在在中央街道向西的尽头,连接着一片幽静的树林,树林之外兴许就是公路。

这个小加油站只有一个年轻雇员,穿着灰色连体衣,膝盖和手肘部分磨得发白,一头零乱的金发太长了些,满脸胡茬更为他平添几分沧桑和心不在焉。

弗恩停在加油机前时,加油工正旁若无人地在长凳上睡觉。

“伙计。”弗恩叫他,他慢吞吞地站起来。

“什么事?”

“加油。”

“多少?”

“加满。”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要去纳什维尔,离这里应该不远?”弗恩从没听说过枫树镇,但不知名的小镇多的是。

“我不知道,也许很近,也许很远。”加油工一边替他的车加满油一边回答,“说不准。”

他的态度虽然和餐馆的女服务生一样冷淡敷衍,但却少了一份令人紧张的防备,说不定可以多聊几句。弗恩总觉得这个小镇有些不同寻常。

“这里真漂亮。”

“是的。”

“你一定很爱它。”

“每个人都爱它,简直爱死它了。”

“它看起来不太大,镇上有多少人?”

“一百多个,不清楚,也许还会多一点……37美元,只收现金。”

弗恩支付了油费,接着问:“我从哪头出去可以回到24号公路?”

“哪头都不能。”加油工看着他说,“你不应该迷路的。”

弗恩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正想问时,脖子忽然被勒住。一双粗壮长毛的手紧箍着他,顿时令他透不过气来。

“看哪。”背后的人在他耳边说,“来了个小乖乖,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弗恩猛然向后撞去,一声巨响,偷袭者被他撞在车门上发出惊叫,他立刻摆脱控制,拔出手枪转身瞄准。

“别动,警察。”

“哇,警察。”那人摸着后脑勺说。他穿着卡其色的皮夹克,身高六英尺多,剃着光头,左脸颊上有道一英寸左右长的伤疤。在他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矮矮胖胖,脸庞浮肿,一双细小的眼睛几乎完全被眼皮包裹住,只留下两道狭窄的缝。另一个看起来似乎有安第斯山人的特征,双手放在背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这里有一个警察,叫老沃伦,现在又来了一个。”

“这个年轻一点。”矮胖子说,“看起来也多一点正义感。”

“你们想干什么?”弗恩问。

“和新朋友打个招呼。别紧张,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我不认为那是玩笑。”他分得清玩笑和恶意,那家伙手臂的力量足以使一个毫无防备的普通人瞬间晕厥。

“好吧,我来道个歉。”光头说着向他伸出手,弗恩察觉无论街道还是附近楼房中都有人,但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

“我说了别动。”他的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警察对危险总有种敏锐的预感。

面前的三个人看着他,光头男张开双手把胸膛敞在枪口下。

“我想尝尝子弹的滋味,开枪,警官先生。”他歪着脑袋说,“还是你根本就不会用枪?”

矮胖子裂开嘴笑起来,在那一瞬间,弗恩握着枪的手掌一阵发烫,感觉像是握住了一颗燃烧的火种。他本能地松开手,与此同时后脑上遭受猛然一击。

顿时,意识离开躯体,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02章 困境

醒来时,弗恩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手脚被反绑,嘴上贴着胶带。

寒冷把他从虚无之地带回现实,但他还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在陌生环境中没有小心提防是个失误,可这无法解释手掌传来的烧灼感。他受过训练,意志坚定,不易受心理暗示左右,那种感觉非常真实,不可能是幻觉。不过他也不敢太自信,毕竟大脑是个喜欢偷懒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家伙,难保不会在特定情况下做出错误判断。

他让眼睛慢慢习惯黑暗,直到四周环境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这里很狭小,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是个空空如也的房间。看来他们不希望他找到任何有用的工具脱身。

弗恩不清楚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假期糟透了。就在他想努力看得更清楚一些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头顶照下来。

“我们的新朋友醒了。”

他躲开强光,听出这是那个光头佬的声音。

“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凯勒,这是艾伯特和芬克。你感觉怎么样?”

弗恩勉强在灯光下看着他。手电筒光从他的脸上转向身体,光柱在赤裸的身上扫过,像一只无形的手,令他尴尬不已。

“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叫艾伯特的矮胖子说。

“不要大意,鬼知道他得到了什么。”凯勒又把手电筒照回弗恩脸上,光线刺得他不得不再次转开头。

“警官先生,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没办法说话。”艾伯特提醒凯勒,后者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如果他得到了什么,一定会在危急关头用上,这是本能,就像……”凯勒收回了后面的话,又对弗恩说,“你可能很生气,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别着急,你很快就会明白。在这里,人人都是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变得无所不知。现在我要关上门让你单独待一会儿。”

凯勒和两个伙计转身走了,弗恩听到锁门的声音,整个房间又变成一片漆黑。这里没有窗户,像个储藏室。他不知道他们会离开多久,也不知道角落里会不会装着能在黑暗中拍摄的监视器。那三个人很像变态杀人狂,或许正在欣赏他临死前的挣扎求生。

过不了多久,他就明白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捆绑他的东西是一种自锁式尼龙扎带,没有工具剪开只会越挣扎越紧。他的双手渐渐失去知觉,感觉越来越冷。在地板上摸索的结果也令人沮丧,什么都没有,整个房间像刚被打扫过一样干净。

在想尽一切办法之后,弗恩强迫自己先恢复冷静。眼下的遭遇像极了毫无逻辑的恐怖电影——旅行者在公路上迷了路,进入一个看似平静的乡间小镇,然后遭到畸形杀手的变态虐杀。听起来有点令人绝望,但他还不至于被这样的胡思乱想吓倒。

他回忆起凯勒和艾伯特的交谈,他们似乎认为他得到了什么东西,或许脱光他的衣服只是为了搜身。这勉强能说得通,虽然他仍然觉得其中另有蹊跷,镇民们那样怪异的眼神始终令他难以释怀。他们看待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异类和怪胎。

现在几点了?

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们打算把他关在这里多久呢?

弗恩又想到那通没人接听的酒店服务台电话,度假酒店向来以服务周到出名,不会错过任何来电。还有餐馆女服务生和加油工如出一辙的回答,他们都不知道24号公路在哪。这个小镇仿佛与世隔绝,就像他此刻的遭遇一样。最诡异的还是从手枪上传来的灼烫,如果不是被这不可思议的感觉吓了一跳,他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被击倒。

几小时过去,房门再次打开时,凯勒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这回他的动作粗暴了很多,一只手抓住弗恩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

“够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快让我看看你得到了什么?”

弗恩瞬间窒息了,凯勒还不满足,又再加上一只手,他像只巨大的怪物一样满身杀人欲望。

“凯勒,他要死了。”艾伯特在身后说,而那个叫芬克的安第斯山人始终一言不发。

“他要死了,可怜的家伙,看来今天不是他的幸运日。”凯勒在弗恩濒死之际忽然松开双手。一阵猛烈的咳呛被堵在胶带里,他拼命吸气,让空气重新充满肺部。

凯勒本人也气喘吁吁,站起来打开手电筒,看着在地上痛苦喘息的人。

“他好像没有……”艾伯特喃喃地说。

“他一定有,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凯勒打断他的话,“闭上你的臭嘴。”

艾伯特在他的注视下后退了半步,忽然一声轻响,他惊讶地抬起脚,脚底下是一支被踩碎的黑色圆珠笔。

“我告诉过你必须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出去。”凯勒勃然大怒。

“我照办了。”艾伯特说,“你可以问芬克,我们全都检查过。”

“那这是什么?一支笔……”他忽然停顿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妈的。”

弗恩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他记得那支笔的细节,在独处的时间里他几乎摸遍了房间中的每一寸地板,如果有一支笔绝不可能错过。

几分钟后房门又开了,传来的不是凯勒那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弗恩闻到汽油味,一个人走过来撕开他嘴上的胶带,又用剪刀剪开扎带。

房间仍然很暗,但从门缝透来的一点余光足够看得清楚,他看到加油工朝他扔来几件衣服。

弗恩不敢放松,当他遭到重击时,身后只有这家伙有机会偷袭。加油工似乎能读懂他内心的怀疑。“别这么看我,袭击你的不是我。”

弗恩穿上衣服,跟着他走出小屋。令他深感意外的是凯勒三人组也在外面。他们站得很远,神情古怪,但始终没有走过来。弗恩本以为彼此间会有一场更激烈的冲突,他被赤身裸体囚禁起来,又差点被勒死,这绝不是什么“欢迎来到小镇”的惊喜。

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凯勒面前走过,艾伯特朝他摆了摆手,就像个平常友善的邻居。

“你们经常这么对待外来者?这涉及犯罪。”

“我知道。”加油工向正往这边张望的艾伯特看去,艾伯特感受到他的视线立刻转头去看别处。不知道为什么,弗恩觉得他们有点怕他,包括那个凶神恶煞的凯勒,三个人全都离他远远的。

“这个小镇怎么了?”弗恩越来越觉得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整个镇上的人都心怀鬼胎,那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故事。

“如果你想平安无事,不要和陌生人聊天,也不要打听他们的私事。”

“凯勒他们想要什么?我才刚到这个镇上,他怎么知道我一定有他们要的东西?”

“你的问题太多了,是不是警察都有这种怪毛病。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聊天,不要打听。即使你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或是突然遇到怪事,也不要轻易告诉任何人。”

“我的车去哪了?还有枪。”

“它们都不在了,别找了。”

没有车他哪都去不了。不过弗恩很快发现即使有车也没法离开小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的倾盆暴雨冲刷着街道,雨水在低处聚成水塘,加油站外已成了一片汪洋。

加油工在弗恩问起名字时着实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告诉他自己名叫路克斯。弗恩发觉他的年纪隐藏在乱发和胡茬之中,实际上不会超过三十岁。

路克斯也有着小镇镇民特有的冷淡,不主动搭话,但他的好处是有选择地回答问题。当弗恩想了解小镇设施时,他说:“如果你要在这里过夜,就去两条街对面那家珀利开的旅店。一晚上只要十块钱。”

“镇上有警局吗?”

“有一个,但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

一旦回答起来太麻烦,路克斯就会立刻避而不谈,躺倒在加油站的那张长椅上。

弗恩冒着雨找到了镇上唯一的警局,只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玻璃门紧闭着,里面有一张办公桌,几张椅子和成堆的文件夹。他猛敲几下门,记得凯勒说过镇上有一个警察叫老沃伦,也许他已经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太灵,所以才会任由凯勒和他的跟班为所欲为。几分钟后亮起了一道手电光,从办公室角落里的两排座椅上钻出个人影。

灯光摇摇晃晃靠近,弗恩示意他先开门,可对方只愿意透过门缝说话。

“沃伦警官?”

“是我,什么事?”由于光线的原因,弗恩很难看清他的样子,但听声音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想报案。”

“我没有见过你。”

“我刚到这不久。”

沃伦警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哪,你是游客?”

“不算是。”弗恩说,“只是路过,也不想逗留太久。”

“你要报什么案?”

“失窃。”弗恩没把遭到袭击和被囚禁的事说出来,得先看看这位警官的反应如何。

“丢了什么?”

“一辆车。我需要进来做笔录吗?”

“不,不用。”沃伦警官说,“你丢了车,我知道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你住在哪?”

“我还没有决定,也许是珀利旅店。”

“好的。”说完,这位老警官就匆匆忙忙熄灭手电筒,丢下还在门外淋雨的弗恩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安乐窝。

要不是墙上挂着警徽和国旗,他看起来和街头流浪汉没两样。

弗恩终于明白为什么路克斯劝他最好不要去,一切于事无补,反而让他湿得像只落汤鸡。现在他什么都没有,穿着别人的T恤和牛仔裤,身无分文,没有电话,没有证件,没有钱,独自站在一个诡异小镇的路中间淋雨。

亚历克斯知道了会笑死的。弗恩心想,他的搭档正愁没有笑料。直到好久以后,他还是会回想起这一幕,雨中的小镇,深夜的街道,每一盏灯都亮着,每一间房子都有人,每一个人都有秘密。从此之后,他的生活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弗恩摸了摸口袋,想看看这条别人的裤子里有没有留着东西。他在左边口袋发现一团揉皱的纸币,一张20元,一张10元,一张5元和两张1元。对眼前的困境来说,这简直是一笔巨额财富,37这个数字不由得激起了他最近一次对钱的记忆,这是付给路克斯的汽油钱。这里的物价太古怪了。弗恩居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油价和外面差不多,旅店价格却停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水准。他又翻起另一个口袋,这次发现一支黑色圆珠笔。

弗恩的脑子里闪现出了另一个记忆片段,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艾伯特就踩碎了一支这样的笔,为此凯勒还发了好大的火。弗恩不知道路克斯在口袋里放一支笔又有什么深意,但暴雨之夜的寒冷已经令他无法继续思考,他得立刻找个干燥温暖的地方休息才行。

第03章 灵媒

珀利旅店开在警察局后面的三岔路中间,仿都铎风格的陡峭屋顶和木框窗户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古朴神秘。

弗恩湿漉漉地走进去,先在门口的垫子上踩干脚。柜台里没有人,只摆着一叠空白的登记表。

他按了下桌上的召唤铃,过了很久才有个睡眼惺忪的男人走出来。旅店主人珀利有着非常典型的犹太长相,身穿条纹睡衣,一只手抓着睡乱的头发走到柜台前。

“你好。”弗恩说。

对方像受惊了似的望着他,这几乎是小镇上所有人见到他时的第一反应。

“……呃,晚上好。”

“我想要住一晚,有没有空房间?”

“有。”柜台后面的墙上挂满了钥匙,所有房间都是空的。珀利犹豫地问他:“你要住哪一间?”

“最便宜的。”

“都一样。”

珀利给了他302号房的钥匙,接着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我需要登记吗?”

“哦,可以。”珀利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忙脚乱把柜台上那叠表格推给他,却怎样都找不到能用的笔。

弗恩用那支黑色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驾照号码。

“房间里有热水。”上楼时珀利特意提醒他,神态语调都不太自然,似乎是在刻意讨好,勉强做出好客的样子。

房间有种萧条的干净,四处漂浮着看不见却闻得到的灰尘,每件摆设都冷清得在提醒客人这只是旅店客房,绝不会有家的温馨。弗恩去窗边拉开窗帘,看到雨幕中空荡荡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房屋。隔着两条街的地方还亮着灯,那是路克斯的加油站。

他脱去湿衣服,在狭小的冲淋房里洗了个热水澡。等到躺在床上时,感觉就好多了。他本该躺在五星假日酒店的大床上享受宾至如归的客房服务,时间早的话还能去音乐酒吧喝点酒。可眼下孤零零地在这寂静如坟墓般的小旅店中仰望天花板,却有一股热意充塞心胸。

他非把小镇的秘密搞清楚不可。

休息片刻,他伸手去捡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支笔从口袋里掉出来。他不禁发起愣,刚才他把那支黑色圆珠笔留在柜台上,现在又冒出一支。不同的是这支笔的外壳不再是黑色,笔杆深蓝,看起来有些神秘。

今晚发生的怪事够多了,弗恩把新笔放在床头柜上,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开始胡思乱想。他向来不相信灵异事件,现在却不得不去怀疑这支笔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小镇的怪异气氛像病毒一样让他染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

他关上灯,试着恢复平静,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才能有精力对付这些怪事。

雨下个不停。

清晨时分,暴雨终于成了绵绵细雨。

今天是周日,弗恩拉开窗帘,看到珀利正在门口散步。他仍然穿着那件条纹睡衣,光着脚穿着拖鞋,沿着湿漉漉的小路一直走,几分钟后又转头回来。这样来来去去走了不下五次,每次回到门口时珀利总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弗恩穿上还有些潮湿的衣服,看到床头柜上的笔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它塞进口袋。他得先找回自己的东西,车子不会凭空消失。幸好小镇不大,他回到加油站,路克斯还在长椅上睡觉。

弗恩把他弄醒,他睁开眼睛,眼珠在早上的微光下是明亮的绿色。他实在不该这么邋遢。

“早上好。”

“你又来干什么?”路克斯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来找我的车。”

“我告诉过你别找了。”

“那我们聊聊。”

“聊什么?我还要睡觉,别吵我。”说完他转了个身,脸朝着椅背。弗恩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睁开的眼睛毫无睡意。加油站旁的路面潮湿泥泞,但没有车轮印记,暴雨把什么痕迹都冲得干干净净。弗恩被袭击前没锁车门,任何人都能在他失去知觉后把车开走。他往路的两头分别看了一会儿,一头连接着小镇的中心广场,另一头通向周围的树林。

应该不会有人把车开去外面,尽管他到小镇不过短短十几小时,却可以非常明显地感受到镇上的人对小镇的依恋。用路克斯的原话是“简直爱死它了”,如果没有不得已的原因,他们似乎很乐意安于现状。

弗恩最终选择了往广场的方向,现在没有夜晚的彩灯照亮,细雨中的小镇看起来多了几分萧索,但街上的人也多起来。大多数人都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子门口看着他经过,路上行走的人也会在擦肩而过后回头看一眼,就像他们从没见过陌生人一样,这让弗恩觉得自己成了镇上唯一的怪物。

他走过一间悬挂着黑色帘幕的店,朝向街边的玻璃上挂满稀奇古怪的东西——骨头、头发、钱币、水晶、红色液体画的诡异图案,一些彩灯为这阴森的橱窗设计增添了几分生气。他看到帘幕内侧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从外表看这是一家灵媒占卜店。

说不定这里的人愿意说点什么,灵媒和占卜师都是靠巧舌如簧赚钱。弗恩很难解释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家店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在吸引他。他推门进去,门背后躲着一个满头辫子的黑人少女,看到他立刻吃了一惊。她的眼珠大得不可思议,脸颊却瘦得像个骷髅。弗恩打量店里的摆设,只要放下帘幕,这里几乎是一片漆黑。骷髅女孩似乎想拦住他,但立刻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请他进来。”

“好的,宋差先生。”女孩掀开里面的帘幕,露出一个更幽暗的房间。

弗恩的心一直悬着,十分警惕。房间四壁散发出一种暗紫色灯光,正中间放着张圆桌。他曾在某些案子里接触过几个灵媒和占卜师,大多是肥胖的黑女人。巫术在一些地方更盛行,那里的人拥有神鬼之力也就更容易说服客人。然而坐在圆桌边这个白人男性一点也不胖,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弗恩来到他面前时,他正在玩桌上的扑克牌。

“新来的?”

弗恩看着他翻牌,他的态度不像其他人那么冷淡。

“那你一定感到很惊讶,不知所措。”

“这里确实让我有点意外,但还不至于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会推开这扇门?你相信灵异吗?”

“恕我直言,灵异都是无稽之谈,我推开这扇门是因为……”

“是因为有种力量在引诱你,而且让你误以为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你想说你真的拥有超常的能力?”降灵会和通灵板是骗人的把戏,占卜也不过是擅长心计的骗子们的心理游戏。弗恩的直言不讳多少会让灵异大师有些尴尬,可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灵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是的,我有。”

“既然如此,我的车被偷了,说不定你能帮我找到它。”

“我不能,谁都不能。”

“我也这么想。”

“你的车不属于这个小镇。”

“那你能干什么?折弯勺子?”

“折弯勺子很简单,我可以。”他转头向旁边的架子望去,一个陶罐毫无征兆地倒下,里面的勺子掉在地上,就在弗恩眼前慢慢折弯。这比那些掩人耳目磨磨蹭蹭做手脚的障眼法高级多了。弗恩沉默片刻不得不说:“好吧,我承认我看不出这个魔术有什么诀窍,可这也不能让我相信你有灵力。”

“是神力。”

“有什么分别?”

“灵力是与生俱来的,或许你天生与众不同,但神力必须由神赐予。”

弗恩注意到他说话时右手从桌上扫去一些粉末。那是什么?烟灰?毒品?还是迷幻剂?

灵媒给他看留在手指上的一些,是纸片燃烧留下的灰烬。弗恩没闻到焦味,也没看到火焰。每到一个新环境,他总是习惯稍加留意去观察,可以确定进来时桌子上还是干净的。

“你烧掉了什么?”

“折弯那把勺子的代价。”

“我不明白。”

“换种说法你会更容易理解,比如等价交换。当一件超乎寻常的事情发生时,必须应对这种神力给予回报。”

他真是个高明的骗子。

弗恩心想,不只是玩弄小骗术,还为骗术赋予了更多意义。他已经有了转身离开的念头,但还是想问问:“给谁的回报?”

“主宰。”

弗恩站起来,忽然说:“你知道有个著名的骗子用意念移物愚弄世人,他登台表演时也用过宋差这个名字。”

“我知道,他曾是我童年时代的偶像,所以我才用他的名字自称,但也只做生意。要是你不习惯,可以叫我霍尔克。至于那个真正的宋差,他们说他是骗子,可万一不是呢?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几乎所有骗子都这么为自己开脱。弗恩承认被小镇的诡异气氛迷惑,产生了一些不太现实的猜想,可这距离洞中奇境还远得很。

“你要小心。”霍尔克说。

“谢谢。”

“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只是希望能维持现状。”

弗恩回到店里,骷髅女孩正对着外面的街道偷看。

“你在看什么?”

弗恩没想吓唬她,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惊叫着转过身来。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犹如惊弓之鸟,弗恩不得不柔声安慰。但他刚想往前走 ,忽然脚然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霍尔克走出来对骷髅女孩说:“薇洛丽卡,你不能这样,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弗恩爬起来,望着名叫薇洛丽卡的骷髅女孩,她也刚好在看他,那张枯槁憔悴的脸上眼窝深陷,眼珠像随时都要掉出来似的。

“我没事。”弗恩说,“只是不小心,一个小小的意外。”

霍尔克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才说要小心,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是意外。”

第04章 神力

弗恩想起了灼痛的感觉。

他坐在广场的长凳上,看着自己的右掌。不能说他记得每一条掌纹,但对于自己的身体毕竟总能记住一些细节。手掌偏下有一道旧伤,两年前一块巨大的玻璃门在枪战中粉碎,碎片割开了他遮挡住脸的手掌,而手掌救了他的眼睛。

现在这伤口隐藏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变得很不起眼。伤口会痊愈,但人体柔弱而敏感,神经末梢遍布全身,无时无刻不在感知疼痛,提醒大脑做出回避危险的反应。弗恩认为那种灼痛只能来自严重烫伤,可灼痛过后手掌却完好无损。更奇怪的是,当他试图穿过树林时忽然迷路了。从加油站的方向望去,小镇和公路相隔不足半英里,穿过树林最多只要十分钟,可一走进树林远处的公路就不见了。

这实在很难解释,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原因在影响这片小树林,使距离成了一个难以琢磨的参数。而当他放弃走向公路,转身回到小镇时,一切又恢复如常,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加油站附近。

不知道是中了魔,还是产生幻觉。他站在树林中,远处一个光源引起了他的注意。

光亮看起来很像镜子的反光,在树林深处的某个地方闪烁。他朝光源走去,走到半路时落叶中露出一截铁夹。那是一种捕猎大型动物用的捕兽夹,像一张狰狞的大嘴张开着,金属利齿朝向天空,表面锈迹斑斑,残留着一种深黑色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干涸的血。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到处布满同样的铁夹,它们在草丛和灌木中露出一角,威慑人们不要轻易靠近。弗恩不得不提醒自己小心,除了暴露在外的铁夹,也许还有更多隐藏在深处的未知陷阱。他不想冒险。

这些铁夹是捕猎用的吗?可他没有发现附近有大型动物活动的迹象,即使是捕猎也不需要那么多夹子,一定另有什么特别的作用让它们长久地布置在这里。

“嘿,你到处乱跑。”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凯勒和两个跟班游荡过来。

光头凯勒充满敌意地朝他走近:“你为什么不乖乖待在镇上。”

“我想去哪都是我的自由。”

“哈哈,自由,什么鬼话。”

艾伯特像个马屁精一样跟着笑了。

“我们来教你什么叫自由。”

弗恩肌肉绷紧,凯勒的巨掌朝他抓来,他往后躲开,接着一拳回击。凯勒刚想张嘴怒吼,拳头已经砸在脸上,尽管他骨头硬得要命,还是被打得差点摔倒在地。

这下真的激怒了他。

凯勒挥舞着拳头猛冲过来,像一头受了挑衅的公牛。弗恩看出他只是声势惊人,闪身躲开后抓住他的胳膊猛摔在地上。凯勒有几秒钟都没回过神来,弗恩的手肘压着他的喉咙,他的脑袋离一个生锈的铁夹不足一英寸。

“凯勒!”艾伯特大叫,以为他被夹住了,但很快发现夹子还是张开的。

“别动。”弗恩警告他,“我只要往上推一把,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你是警察,怎么能做这种事?”艾伯特的眼珠在厚厚的眼皮底下转动,多半在打什么鬼主意。

“因为我是警察,所以我学习过更多受威胁时如何应对的方法。现在回答问题,是谁打晕我?”

艾伯特不说话,安第斯山人芬克几乎是个哑巴,凯勒倒一直想开口,但弗恩用所有力气阻止了他的满嘴脏话。

“是路克斯吗?”

艾伯特莫名其妙地笑了:“不是他,你肯定猜不到,反正不是他。”

“那是谁?”

矮胖子裂开的嘴笑得更诡异,他回答:“是主宰。”

“谁是主宰?”

“主宰就在你身后。”

这一定是艾伯特的诡计。

弗恩确定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别人。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又让他意外了一次,他的后脑一阵剧痛,好在这次他没有失去意识。凯勒从他放松的手肘下挣脱出来,一脚把他踢翻。弗恩本能地蜷缩身体避免重伤,但预想中的拳打脚踢并没有落在身上。当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清东西时,发现路克斯站在面前。

“他不该到这来。”凯勒朝地上吐掉嘴里的血。

弗恩没听到他们之前的谈话,有那么一两分钟他的神志在昏迷和清醒间犹豫不决。

“你们已经检查过,他没有威胁。”

“要是他再到处乱跑,我就杀了他。”

“人人都会有这么一遭。”

凯勒沉默片刻:“可是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小心点,不要让我发现你的队伍变长了。”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开。

弗恩头晕得厉害,有种想吐的感觉。他担心自己的颈椎受伤不轻,可凯勒他们才刚走出视线,疼痛和晕眩就迅速消退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不适。

“怎么回事?”他问路克斯。

“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走?”

“没有。”弗恩说,“你只告诉我不要聊天,不要打听别人的事。”

“是吗?”路克斯为难地说,“可是这两件事你也没有做得很好。”

“你们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人人都会有这么一遭。”弗恩摸着自己的脖颈和后脑勺,“我不明白。”

“你最好去睡一觉。”

“主宰是谁?”

路克斯没有回答,弗恩明白这一定是个难题,他并不奢望能立刻得到答案。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在这里。”路克斯说,“今晚天黑后到加油站后面的小屋,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能做到吗?”

“可以。”弗恩知道怎么避人眼目,如果有人对他特别关注,或许得多费番功夫。

“路上小心,别离有光的地方太远。”

路克斯很快也离开了。弗恩觉得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又产生了好感,但同时他也察觉路克斯和凯勒一样对他有些排斥,只是不知道让他们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白天很快过去,傍晚时他去魔手餐厅吃了顿简单之极的晚餐,然后回旅店休息。也许是他看起来很疲惫,珀利没有和他说话。上楼时他看到柜台上放着一个鱼缸,里面有两条宝石鱼,鱼缸底部铺着层闪闪发亮的人造水晶。

上楼洗了澡,直等到十点,弗恩向楼下看了一眼,珀利在柜台里打瞌睡。他不能从正门出去,于是打开窗户爬出去,沿着木框窗户跳到楼下。

窗外的街道和他刚来时一样,仍旧到处亮着彩灯,好像人们都在彻夜不眠通宵狂欢。旅店后面是一条狭长幽暗的小路,两边楼房挡住了街灯。他要沿着这条小路进入最近的树林,再从树林中经过两条街的距离绕向加油站后的小屋。

当他藏身在黑暗中时,忽然听到从哪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弗恩一时难以判断那是人还是别的东西,听起来有点像昼伏夜出的夜行动物在草丛中潜行。他想起了树林里的铁夹和路克斯的告诫,别离有光的地方太远。

黑暗中有什么?

他不敢在那停留太久,飞快向前跑去。离开树林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个黑色的影子静静伫立在树林中。

十一点,弗恩确定没有被跟踪。

路克斯在小屋里等他。这里几乎是个车库,随处可见油腻生锈的工具和零件,唯一一张单人床靠着墙角,屋子里既没有浴室也没有厕所,不知道这里的主人该去哪里找方便。

开门时路克斯一脸刚睡醒的模样,问他:“有没有被人看到?”

“我想没有。”

“是你想,还是确实没有。”

“确实没有。”弗恩说,“被人看到又会怎么样?”

“那就坏事了。”路克斯指了指角落里的单人床说,“你可以坐那里。”

即使放了一张床,这里也不像个舒适的卧室。弗恩在床边坐下,立刻就想进入正题。

“有件事,我得先知道答案。”

“我们等一会儿再谈主宰。”

“不是主宰。”弗恩从口袋里拿出笔,“这是你的吗?”

“不是。”

“可是在你给我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

“我没见过这样的笔。”路克斯说,他确实不像个会收集笔的人。

“我觉得奇怪。那个叫艾伯特的胖子踩碎过一支,另一支我留在珀利的柜台上,现在又有一支。”弗恩对镇上的人很警惕,不可能有人悄悄在他口袋里动手脚而他又完全不知道。

一样东西反复出现肯定有特殊意义。

路克斯听完他的话,表情变得有点惊讶。

“你平时会买彩票吗?”

“不太会,偶尔在加油站买过几张劲球彩票。”

“运气如何?”

“糟透了。”

路克斯笑起来,他和在外面时不一样,弗恩觉得他的冷淡和漠不关心是装出来的。

“看来你的运气真不怎么样。”

“我认为一个人一生的幸运是有限的,我愿意把它用在更重要的时候。”

“好吧,不是人人都能时刻得到幸运女神眷顾,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路克斯从另一边的角落里拖来一个油桶,当做椅子坐在弗恩面前。

“在听我说之前,你得确定你愿意相信我说的一切,不管这些事听起来有多离奇多不可思议。”

“好。”

“可以中途提问,但是不要质疑。而我向你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好的。”

“这个小镇有一种神力。”

第05章 能力、代价

人生而不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能。人的一生幸与不幸或许是命中注定,早在出生甚至更早之前就有个初始条件。当然,这只不过是个有趣而神秘的观点,弗恩从没认真想过其中的奥秘。现在路克斯告诉他一个更离奇的故事。

“小镇有一种神力。”

“它能干什么?”

“它赋予人们超能力。”

弗恩不得不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差点笑出的声音。

“抱歉。”他立刻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路克斯却不介意他的反应,因为那是任何人听了之后都会有的正常反应。

“什么样的超能力?”

“各种各样,有些你能想到,有些想不到。”路克斯说,“有些非常有用,有些只能算是小花招。”

“打个比方?”

“比如凭空移动物体、透视、招灵、隐身。这都是你听说过的人们耳熟能详的超能力,有些会在电视节目上表演。另外一些就不那么著名了,甚至还有点无聊。有人得到的能力是让灰尘变多。”

“灰尘?”

“对。几分钟就能让一个房间看起来至少十年没人进去过。”

“这有什么用?”

“什么用都没有。除非他就想制造一间脏屋子。”

弗恩忽然想起那个叫宋差的灵媒折弯勺子的事,没有任何障眼法,勺子就在毫无外力的情况下弯曲变形,如果用超能力解释就方便多了。超能力不一定非要有用,神奇才是它最重要的作用。

“那么……我是说,小镇如何选择赋予人们哪种能力?”

“它不选择,得到哪种能力完全是随意的,就像刮刮乐,要是幸运你可以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运气不好只能当个灰尘男。”

“你知道占卜店的那个灵媒吗?”

“霍尔克?”

“对,他自称叫宋差,他的……能力是什么?”现在弗恩说每一句话都有点艰难。

路克斯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他可以破坏东西。”

“我看到他折弯了一个勺子。”

“对他来说很容易,但他只破坏不能还原。”

“他可以破坏多大的东西?”

“这得看代价。”

霍尔克也提到过代价。

“破坏的东西越大,代价也越高,但每种力量需要付出的代价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你去不同的国家买东西,物价会不一样。在这里,当你要使用赋予你的能力时,它要收取的代价也不同。霍尔克可以任意毁损物品,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他随身携带的某件身外之物就会化为灰烬。”

桌上的那堆灰。弗恩想起来。

“还没弄明白能力和代价的时候,他一定损失惨重。最初发现自己的能力总是让人很激动,会忍不住尝试更困难的挑战,折弯一个勺子不会引起注意,毕竟代价不高,但如果毁掉的是一辆车呢?”

“代价只是身外之物的话,他最多赤身裸体。”

“他整整一星期没法穿上衣服,不管碰到什么东西都会化成灰。这里有一条铁则,可以亏欠,但必须偿还。”

“是什么在收取代价?小镇?小镇怎么能做到这种事,它又不是活的。”

“听着克拉克警官。自从你的车进了这个小镇,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你要尽快接受现实。我也可以让你自己琢磨这里的秘密,但你会遇到很多麻烦。每一个不幸进入小镇的人都要经历这一切,最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接受了现实。这个小镇是活的,它有自己的意志,我们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它只让我们知道规则,我们称它为主宰。”

弗恩想到一个重点,他思索片刻,十分慎重地问:“你是说,只要进入小镇,就会得到一种能力?”

“是的。”

“这个镇上的每个人都有一种能力?”

“是的。”路克斯说,“不用怀疑,你也有。”

“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

“只是你没有察觉。凯勒他们也想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来者。小镇上的人习惯了彼此拥有的能力,通过一段时间的冲突、妥协和磨合之后,维持在一个和平状态下。外来者会破坏这种和平,因为谁也不知道主宰会赋予新人什么样的能力。”

“这里的人会死吗?”

“当然会,我们认为主宰在有意识地控制人口,一旦有人去世,就会有新来者加入。”

“这么说最近有人去世了?”

“他叫乔伊·巴伦克,是个小说家。作家总是想得很多,他写了不少书,都堆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是这里既没有出版商也没有读者。”

“难道进了小镇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没有人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生存下去。”他在镇上闲逛时进入过一个超市,货架上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新鲜,这表示一定有货车定期送货。

“如果镇上的人都死了,小镇也会荒废,变成一座死镇。它自然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它赋予了那么多人不平凡的能力,要维持一个看起来美丽而有活力的小镇一点也不难。”

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世上最离奇怪诞的故事。

弗恩保留了一丝微弱的质疑,这是他的习惯,而路克斯的目光太诚挚,让人无法怀疑他在说谎。弗恩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获得了什么能力,路克斯说每个人都会有,如果能够证实自己的能力,那么最后一丝质疑也会烟消云散。

“凯勒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就是想知道我得到了什么能力?”

“在绝境中更容易展现出来,这是本能。”

“也许我是例外。”

“没有例外。”路克斯飞快地终结他的妄想,“每个人都有,铁则永不会变。”

他向弗恩看了一眼,忽然问:“我的衣服合身吗?”

“哦,刚好。”

“试试看再摸一次口袋。”

弗恩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手指触摸到一个细长光滑的东西时,他再也没办法维持镇定。就像一个孩子初次见识到魔术一样,惊讶溢于言表。

又一支笔出现在他的手里。

“哇哦,你的超能力。”路克斯一脸恭喜的表情,摊开双手说,“瞧,你变出了一支笔。”

除了惊讶,弗恩还感到很滑稽。

“我的能力是变出一支笔?”

“总比变出一堆灰尘好多了。”

“是因为我代替了那个作家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有时候主宰也很有幽默感。”路克斯接过弗恩手中的笔说,“再试一次,这次换个颜色,试试变一支红色的笔。不要太贵,普通的就行,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弗恩拒绝了他的要求。

“变出一支笔的代价是什么?”

“按照经验来看,单一作用的能力代价非常低。霍尔克那样的破坏力几乎可以是无穷的,代价就高得多。如果只是变出一堆灰尘,一支笔,付出的代价无非是死去几个细胞,或者有点困。我很少见到有人变出一件东西就飞灰湮灭,你已经变出了不少,还好好地坐在我面前不是吗?”

“凯勒的能力是什么?”

“他的能力你已经见识到了,他让东西发烫。”

“就只是发烫?”

“对,而且只在热良导体上起作用,比如金属,在木头上就几乎感觉不到,但是不管多烫都不会燃烧。”

“两次在我背后偷袭的又是谁?”

“芬克,他能让人产生被击中的感觉。实际上你并没有被击中,只是你的大脑产生错觉,发出了错误的指令,让你感觉到被重击了一下。”

“我感到非常真实。”

“大脑就是这样,只要它不承认你身体的某部分,你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芬克擅长的就是这件事,尽管放心,他没法催眠让你替他卖命。”

“他们的代价是什么?”

“凯勒是个光头,芬克从不说话。”

“只是掉头发还容易理解,头发会长出来,可如果一个人变成了哑巴,接下去他还能付出什么代价?”

“他只是失去一部分声音,当他让人产生不好的错觉时,主宰就从他的身上拿走了声音。接下来他可能会有几分钟说不出话。”

“主宰似乎有一套很完善的系统来保证公平合理。艾伯特呢?”

“自从到了小镇之后他就感觉不到饥饿。”

“他不用吃东西就能活下去?”

“是的,但付出的代价又让他必须像个正常人一样吃东西。只要一天不吃,他会感受到比正常人多一倍的重力。这让他很吃力,时间一长就无法站立,甚至连心脏和血压都要遭殃。不是每种能力都能让人如虎添翼,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吃饭,他和凯勒混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凯勒胃口很好。”

“好吧,希望我的代价没那么怪。”

“一支笔的代价很小,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担心。”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对开一个文具店也没有任何兴趣。”

路克斯笑起来。

“那你呢?”弗恩看着他问。

“我什么?”

“你的能力是什么?”

“我是例外。”

“你说过没有例外,每个人都有。”

“好吧,我有,但是不值一提。我揭了那么多人的短,难道就不能保留一点自己的可笑小秘密?”

“还有什么能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圆珠笔更可笑?”

“你也可以变一支金笔,虽然那代价要高一些。”

弗恩向他报以一笑,其实一点也不好笑,他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小镇,被迫接受一堆乱糟糟的荒诞故事。他的职业要求他无论在多么荒谬的情况下都要不懈努力寻找真相,而现在摆在眼前的真相似乎只有一个。难道他真的要接受小镇赋予人们超能力的荒唐事吗?说不定这个镇上的人全都是疯子,联起手来搞了一个恶作剧,或是用什么迷幻剂让他产生幻觉。另外一个可能是梦,他掐了自己一下,说不定这种疼痛也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

他看着路克斯,想起他说的话,接受现实,不要质疑。

第06章 小说家

【他】二

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征友广告。

“寻求一位30岁左右健谈幽默的男士,有意者请与克蕾尔·莱斯利联系。”

下方留着一个邮箱地址。

现在已经很难从报纸上看到征友启事了,刊登者可能有些过于保守,但也显得比在网络上发布消息的人要稳重一些。

他想,她的年纪多半也在30左右,不会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的目的是什么?找一个谈得来的男性朋友?一个能逗她开心的男朋友?一个不那么像嫖客的床伴?还是终生伴侣?

他用红色的笔在报纸上画了个圈。

“匕首”开始叫了。

他放下报纸,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鹿肉罐头,小狗立刻跑过来,在他脚边不停转圈摇尾巴。

“等一下,匕首。”他摸摸小狗的脑袋。打开罐头加热时,又开始想那则征友广告。

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发?不会,她不可能是个时髦的金发女郎,应该是那种老派的深棕色头发,齐肩发,有点卷。戴眼镜吗?也许。

罐头热了,气味弥漫在房间里,宠物罐头总有种古怪的腥味。

他把鹿肉倒在食盆里,摸了摸匕首的脑袋。

偶尔和他一起遛狗的社区义工说不该给狗吃太多罐头,会让小狗患上牙结石,所以他只是偶尔让匕首吃,平时会自己动手做一些或者让它吃狗粮。

回到沙发上,他决定给克蕾尔·莱斯利写一封邮件。

“你好,莱斯利小姐,我看到了你刊登的征友启事。”

他在邮件里这样写。

“望有幸与你相识。”

——

小说家

“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夜深人静,蒙着灰尘的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有种诡异的昏黄。

路克斯说:“没有人能离开小镇,主宰不允许人们离开。很多人尝试过,但没有成功。有的人得到了了不起的能力,幻想着回到外面的世界干一番大事,可是没人出得去,即使他们联起手来不惜代价,也没有成功过。”

弗恩不想被困在这里。

“我在树林里发现了很多捕兽用的铁夹,你们在捕猎什么动物?”

“这里没有动物。”路克斯停顿了片刻说,“但些有别的不好的东西。你可以把铁夹当做警告,不要离得太近。现在不妨思考一下该怎么在小镇上生存下来,和这里的人和平共处,先让他们明白你没有敌意,降低威胁。有的人对新来者非常敏感,他们本身很强大,所以对同样可能得到强大力量的人充满仇视。再说一遍,不要四处打听,不要惹是生非,人们很快就会接受你。”

他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周围还是一片安静,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被人听见。

“还有别把今晚我们见面的事说出去。尤其是白天,不要到加油站来,不要找我说话,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我们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谈,或是误解我们成了朋友。”

“为什么?”

“为了我们彼此的安全。”

说完路克斯关掉灯,他听到弗恩在黑暗中说:“我可以信任你。”

这不是个问句,弗恩说:“我信任你,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帮我。”

“我也不知道。”路克斯想了想说,“可能是你的名字让我感到有点亲切,克拉克警官。”

他开门出去了。弗恩知道他又去外面的长凳上睡觉。他思考着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可以选择相信或不信,其中有太多不可思议的部分,但只要没法解释凭空变出的那些笔,就只有接受小镇怪谈。

假设这些是真的。

弗恩心想,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可能永远都无法离开,那么接下去要做的事就格外重要了。

他决定接受路克斯的建议,先在镇上住下,消除敌意,发掘秘密,寻找脱困的方法。

几分钟后他离开小屋,原路返回旅店,这次没有发现黑暗中藏着怪影。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了正在警局里打瞌睡的沃伦警官。

“我打算在这住一段时间,所以想找份工作。”

老沃伦一脸困倦的模样,老得让人心碎。

“欢迎你。”他说,“枫树镇已经很久没有外来客了,你要找工作?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警察。”

“好极了,可是警局不缺人手。”

“我需要收入,这样才能有地方住。”

“如果你只是想要个住的地方,这不难,我们很愿意为新朋友提供免费住处,稍等一下。”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戴上老花镜,拿着钥匙去柜子里翻找一阵,找到一个旧文件夹。

“镇上有很多空置的房子,你可以住在那里。”

“我可以随意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我有授权,而且房子已经没有主人了。这个怎么样?”

老沃伦给他看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房子非常老旧,墙上爬满枯萎的地锦。

现在是白天,弗恩看到他低下头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虽然已经痊愈,看起来仍然很惊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沃伦就抢着说:“这房子太旧了,再看看这个。”

他摆出好几张照片让弗恩选,最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一定会喜欢巴伦克的家。”

“巴伦克?”弗恩想问是不是乔伊·巴伦克,那个死去的作家,但他忽然想起路克斯的告诫,不要让人知道他们交谈过那么久,要是老沃伦反问他怎么会知道乔伊·巴伦克就很难解释了。

“他刚去世不久,也没有亲人和孩子,所以他的家现在空着。你不介意住死过人的房子吧?”

“不介意。”

“是吗?一点也不意外。干我们这行的……”沃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要是你愿意就可以住那里,洛伦街10号。这是钥匙,不用房租,完全免费。”

“非常感谢。”弗恩接受了沃伦警官递来的钥匙,他对死去的乔伊·巴伦克很感兴趣,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

“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

“还有问题吗?”

“除了住的地方,我还需要……”

“你还需要生活,我喜欢这个词,生活。别担心,房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沃伦警官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等过一段时间,要是你还想找一份工作,那时我们再谈。我想一定会有适合你的工作。”

弗恩带着钥匙离开了。

小镇是活的,主宰有自己的意志,它会决定如何让小镇充满活力地运作下去。

乔伊·巴伦克的家在一条笔直的长街上,街道铺着圆石子,幽静而美丽。弗恩不得不承认,撇开离奇怪事不提,小镇真是美得让人不忍离去,一个了无牵挂的人来到这里或许真会兴起永远留下的念头,更何况还有免费房子可住。

打开房门时,弗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见过的最舒适温馨的房子,一条干净的门廊通向起居室,家具一应俱全。面向街边的窗户遮着两道窗帘,一道是薄薄的棉麻,还有一道是厚重的天鹅绒,书房和卧室共用一个宽敞的阳台。

乔伊·巴伦克的书房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一张橡木书桌上摆着电脑。

其实能够随时变出一支笔也很不错,亚历克斯一定会喜欢,他们的办公室里总是很难找到一支可以用的笔。弗恩想念起搭档,他真该拒绝这个长假,那这时就会和亚历克斯在办公桌前醒来,一起去附近餐馆吃顿早餐,顺便聊聊手头的案子。

那是他喜爱的生活。

出于习惯,他先把房间搜索了一遍,既然沃伦警官说已经得到授权可以随意使用这里的东西,他也不介意了解一下乔伊·巴伦克的生平。

书桌上的电脑还能用,但需要密码才能进入。他在书房一角的独立书架上发现了很多巴伦克生前写的小说,全是手稿,字写得非常漂亮,放在一旁的笔也很昂贵,看得出作家对书写情有独钟。

弗恩从书架上取下几本手稿,稿纸是用线装装订的,这年头已经很少见,每本手稿的封面都是一页白纸,没有书名,只写着编号和日期。

编号29,9月21日(没写哪一年)。

他翻开一页,找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下。

本来阴沉的天空现在晴朗了一些,光照非常柔和,不太刺眼,又足够明亮。

小说是第一人称写的,主角名叫马克·莱斯利,是个私家侦探,受雇调查一宗神秘杀人案。一名年轻女性遇害的消息传遍了警局,女尸被剥皮剔骨掏空内脏放进一个古董箱子。箱子存放在收藏家的家中,收藏室层层警戒,毫无破绽,只有收藏家本人能通过双重身份识别进入其中。古董拍卖鉴定时,扫描仪让箱子里的尸骸公之于众,一夕间,收藏家成了唯一的嫌疑犯,无奈之下他请求莱斯利侦探调查真相,为他洗脱冤屈。

“他的房子犹如城堡,仆人机灵乖巧,他享受着20世纪英国上等贵族古朴森严的生活。独居、富有、优雅,衣服永远干净挺括,头发一丝不乱,手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也分毫不差,从没有人见过他惊慌失措快步行走。可是此刻他却和一群杀人、抢劫、强奸的犯人在一起,到处吵吵嚷嚷,有人随地便溺,有人惹是生非。要是他知道那个死掉的女人是谁就好了,可是哪里都查不到线索,警方为此绞尽脑汁。没有指纹,没有牙齿,没有骨骼,只有经过防腐的尸肉,完好的一对乳房,看起来她被摆进箱子里的时间不长,可她是谁呢?又是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凶手把她放进了箱子。”

弗恩读得入神,看一本出版的书和一位作者的手稿感觉截然不同,手稿未经修饰,更能体味出作者的心情。有时巴伦克的字迹潦草迅速,毫无停顿,有时虽然书写工整,笔画却很凝重,似乎遇到什么难题。那些划掉的、修改的句子都让人读得津津有味。乔伊·巴伦克是个悬疑小说天才,竟然在这样的小镇上默默无闻,他思虑缜密,仿佛藏在暗中的凶手早已将这残忍可怕的罪行演练了千百次,冷静沉着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又绝不留下蛛丝马迹。

弗恩留意到他修改的部分非常少,这是编号29的作品,也许之前的28部小说有他成长的轨迹。太可惜了,他也被困在这个该死的镇上。

弗恩找到了编号01的稿子,主角同样是个私家侦探,名叫伯特·史密斯,同样受雇调查一宗诡谲神秘的杀人案。这份手稿中的修改部分就多了很多,看起来很凌乱,弗恩稍读了几页,忽然发现这个故事和编号29非常相似。他又翻开另一本编号17的手稿,接着索性把所有稿件从书架上搬下来阅读。

所有手稿都是同一个故事。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乔伊·巴伦克可能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同时也可能是个偏执的疯子。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07章 旅人、守卫和使者

他想得出神,感觉肚子饿时天已经黑了。

想起魔手餐厅,弗恩决定趁现在不算太晚出去吃点东西。

尽管那里的女服务生态度生硬,但食物很可口。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氛围,在餐馆就餐或者去干点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尽量独处,减少不必要的交谈,反正没有人会说实话。他们在警惕他的同时,他也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观察。

他在餐厅点了份招牌鸡肉饭,然后独自坐在角落里吃完,并用巴伦克的“遗产”付了账。

回去时,他觉得有人在跟着他。或者是什么怪东西?让他忽然想起黑暗中的影子。

这不是疑神疑鬼,于是他决定和这个多半不怀好意的家伙周旋一会儿。小镇对他来说仍然是个很陌生的地方,好在并不大。他来到一条十字路口时忽然转弯,在墙边等待,跟踪者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弗恩抓住他,轻而易举地把他按在墙上。

好在他不是个怪物,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有一头属于少年的浓密头发,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大概十五六岁。弗恩的力气把他弄得叫起来。

“……你好。”他吸着气说,“你好。”

“你好。”弗恩回答,“你想干什么?”

“我叫罗杰,你能先放开我吗?”

弗恩有一秒钟想松手的念头,这样的孩子他对付过不少,大多都只是虚张声势。不过下一秒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超人。可就这么短短两秒,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来,弗恩反应迅速地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那个叫罗杰的家伙从他手掌中逃了出去,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小巷中早已是空荡荡了。

“这该死的鬼地方。”

他又在周围游荡了一会儿,想找到些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于是只好继续往回走。

回到巴伦克先生的房子里,他感到有点疲倦,太多信息在脑子里穿梭,却没有一个确定是真的。

就在他打算先睡一觉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找他,还是找乔伊·巴伦克?

门外是刚才在小巷中跟踪他的那个少年。弗恩朝他看去时,他有些害怕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是你。”

弗恩猜测他的来意,这个叫罗杰的少年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鼻子上有些颜色很淡的雀斑,眼神腼腆内向。

“你想干什么?”弗恩问。

“哦,我想……”他停顿了片刻,“能先让我用一下厕所吗?”

弗恩看着他,他一脸焦虑。

“进来。”

“谢谢。”男孩以灵活的身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冲向客厅旁的厕所。他肯定来过这里,说不定还是常客。

弗恩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他办完事,几分钟后罗杰从厕所出来,脸上焦虑不在,又恢复了腼腆。

“真抱歉,我刚才有点着急。”

“所以你跟着我只是想找个厕所?”

“不。”他脸红了,连忙解释,“这是有原因的。”

“当然有原因,但多半是因为水喝多了。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罗杰。”

“你说过了。”

“对,你是弗恩·克拉克,我听沃伦警官说的,他说你也是个警官。”说到警官这个词,罗杰脸上的红晕又有了不一样的含义,“你是巡警还是警探?”

“我不巡逻。”

“那你是刑警了?你有没有破过杀人案?”

“有过。”

“哇哦,酷。我好爱刑警,这个镇上的沃伦警官太老了。”

“他是个好人。”

“没错,可还是太老了,他应该早点退休。”罗杰期待地问,“要是他退休了,你会接替他当警长吗?”

“我不知道。”弗恩心想,他又没打算在这里老死。

“那我可不可以经常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跟我讲讲那些杀人案,听说我父亲是警察,我也一直想当个警探。”

“听说?”

“听我老妈说,他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你到底有什么事?”从罗杰的神色和举止来看,他并不是个非常主动的人,这些闲聊的话题已经让他绞尽脑汁。

“是这样。”罗杰松了口气说,“我们观察了你很久,觉得应该和你谈谈。”

“你们是谁?”

“和你一样,我们是想离开小镇的人。”

“哦,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来个。”

“不算多。”

“确实不多,大多都是年轻人和新来的。”

弗恩可以理解这个团队的组成,年轻人有更宽广的关注视野,而新来者很容易想念外面的世界。

“我们不愿继续在小镇生活,不愿被迫与外界隔绝。大家都认为这个镇有种诡异的力量,尽管现在看起来无害而有趣,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灭顶之灾。”

“你们试过离开小镇吗?”

“当然,试过很多方法,但都没有成功。我们需要更多同伴,思考这件事的人多了,尝试的方法也会更多。所以只要有新来的,我们都会找上门去说服他加入,通常都会成功,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新来者加入了守卫阵营。”

“守卫?”

“不愿离开这里,又想阻止其他人离开的人,我们称为守卫。凯勒、艾伯特那一伙就是守卫。他们自诩是小镇的守护者。”

“他们自己在小镇生活就好,为什么要阻止别人离开?”

“因为试图离开的人在想尽办法破坏主宰的铁则,而一旦铁则出现裂痕就会让小镇分崩离析。这一点我们双方都有共识,我们都认同小镇只是主宰依附真实世界创造出来的幻象,一旦找到连接真实的通道,幻象就会破灭,一切也就会恢复原状。”

“霍尔克是你们的人吗?”

“灵媒先生?他不是,他的能力很厉害,越厉害的人越不愿意离开。哦,你应该知道主宰和它赋予人们能力的事了对吗?”这傻小子才刚发现自己滔滔不绝的话题忽略了太多细节。

“我知道一点,是霍尔克告诉我的,但他说的不多。”弗恩没有提到路克斯,而且他也想印证一下关于小镇的种种传闻。

“所以守卫们是不肯离开的,他们都得到了相当厉害的能力,一旦离开就什么都没了。他们习惯了与众不同,即使这里人人都有一手,也总比当个普通人要好。”

“沃伦警官呢?”

“他算是中立派,老古板,很满足在这里当唯一的执法者,尽管没什么人听他的话。”

“你们之中还有谁?比如说我住过的珀利旅店的老板、占卜店里的小姑娘薇洛丽卡。”

“他们都不是。总之除了我们和守卫,剩下的人认为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因此可能只是袖手旁观。”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守卫们得到了很强的能力,而你们和其他人相对弱一些,即使失去了这些没用的能力也不可惜,对吗?你的能力是什么?”

罗杰的脸又红了,弗恩猜测一定是被赋予了可笑的力量而羞于启齿,可还有什么事能比变出一支笔更可笑,让时间停止,用意念杀人这种超能力只会落在主角头上。

“刚才在巷子里,我看到你忽然浑身发光,你的能力是不是和光有关系?”

“可以这么说,我可以告诉你,可你……”

“我保证不笑。”

“好吧,可以把灯关上吗?”

关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天鹅绒窗帘也阻挡了外面彩灯的光亮。罗杰的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两下,似乎仍然感到害羞,等他把手掌抬起来时,掌心亮起一团白色的光。

“我可以发光。”

“哇哦,酷。”弗恩学着他的语气说,“像钢铁侠一样。”

“不,和那个不一样。我只是能发光而已。”

“那也很酷。”弗恩说,“我相信很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做梦都想要这样的超能力,你有十五岁吗?”

“十六岁。”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你会加入我们?”

“也许会,但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对于这个小镇我还有很多疑问。”

“你可以问我,相信我,如果你能加入我们,也许我们就能和主宰对抗。”

“你们想要和主宰对抗,至少它得有个实体,可据我所知它只是一种意志,控制着一切,是这个小镇的上帝,甚至连每个人得到的能力都是它赋予的,既然如此还有谁能和它对抗。”

“我们可以对抗铁则。”罗杰的双手已经不发光了,他们重又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他年轻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之中甚至有些神圣:“主宰或许虚无缥缈,确实就如上帝,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创造小镇,但它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有一个规则。”

“可以亏欠,但必须偿还。”弗恩想起路克斯说过的话。

“这只是其中之一。你居然知道。”

“既然没法出去,当然得快点了解这里的规则。”

“说来好笑,我刚到这里时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接受自己可以发光这件事,又花了一个多月才习惯使用它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罗杰迟疑了一下,但这次的时间很短。

“发光会产生尿液。”

弗恩不解地问:“在哪里产生尿液?”

“还能在哪?在它该在的地方。”罗杰满脸通红,“它会让我感到憋尿,要是光亮的时间太久,我可能会忍不住尿裤子,所以我不常使用这能力。”

看到他一脸无奈,弗恩忍不住想,如果他得到一个可以通天彻地的能力,而不是这么尴尬窘迫的恶作剧,是不是还会想离开小镇?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直接向罗杰提出了这个疑问。罗杰认真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后说:“也许我会感到有些诱惑,但还是会害怕。”

“害怕什么?”

“我们不属于这里。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我总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外面的世界也有无法解释的事。”

“也许。”罗杰极力解释自己的想法,“可真实世界的规则要温和得多。”

“你认为这里不是真实世界?”

“我觉得这里更像一个梦。也许我们在什么情况下睡着了,或是遇到了意外,但梦迟早总会醒来。”

梦迟早会醒来。

“我好像看到你和那个人说过话。”

“哪个人?”弗恩不知道他指的是谁。

“路克斯,他总是坐在加油站里的长椅上,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开车去加过油。”

“哦,说过一两句。”弗恩没法否认,他和路克斯白天说过话,这一点连凯勒都知道。

“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他很危险?”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许是个好人,但的确比这个镇上的任何人都危险。”罗杰说,“因为他是使者。”

第08章 树林深处

【他】三

他收到一封回信。

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她是个金发女郎,双鱼座,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但是很难说她是不是在他的预期之中,第一次互通邮件,她很含蓄,挑了张不算很清晰的照片。照片上她在花园里除草,穿着件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衣,戴着草帽,帽檐的影子在她脸上留下一片模糊的黑色。也许她想给他一个健康的印象。

他也给她发了一张照片,一个成熟俊朗的男子,看起来诚实可靠。这也是周围的人对他的印象——诚实可靠,待人亲切。

回信很快就来了,看来她就在电脑边上。她对他很满意,于是他们互相加了好友,用即时消息继续聊天。

他把“匕首”抱到膝盖上,“匕首”已经很大了,但他习惯专注的时候感到有它在身边。屏幕光映在他的脸上,窗口跳出了一行字。

“你好,你为什么叫星期三。”

——

树林深处

夜晚来得很突然。

黄昏过后,天空立刻变得一片漆黑,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在小镇上空。街上又亮起彩灯,这里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也许是光亮能够驱散一些诡异气氛的缘故。

“使者是什么?”

“使者继承了主宰的能力,或者也可以说他得到的能力近似于主宰。”

“据我所知,越强大的能力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高。”

“通常来说是这样,但使者是个例外。”

“他不需要付出代价?为什么?这难道不是违背了铁则?”

“我们的能力,代价来自于自身的损失,有时是财物,有时是健康,或多或少的麻烦事。而使者刚好相反,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与自己毫无关系。”

“我不明白。”

“如果使者动用主宰的力量,就可能有一个人受伤,甚至死于非命。或许这就是主宰的态度,冷酷无情,像我们理解的那样,铁则不需要感情。”罗杰忽然以一个这样年纪的男孩罕见的沉重口吻说,“如果你知道你做一个决定时,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就会有一个人因你而死,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会做那样的决定。”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做决定,有时候……它就像那个无解的难题一样,你必须去决定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个人。”

路克斯说过他得到的能力只是个玩笑,如果罗杰没有撒谎,他就对弗恩隐瞒了实情。只要他的话中有一句谎言,就难以保证整个对话的真实性。

“使者的能力真的会让别人丧命?这个作为代价的人选又是怎么决定的?”

“他有一个队伍,通常是选择排在第一位的人。”

弗恩猛然间想起了凯勒对路克斯说过的那句话——别让我发现你的队伍变长了。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队伍?

罗杰没有解释,只是说要离路克斯的队伍远一点,安全的做法就是离他本人远一点。这些话搅乱了弗恩的脑子,让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亢奋,直到罗杰走了很久,他仍然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后来他干脆起来把初到这里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对房子来个彻底大搜索。

乔伊·巴伦克的生活非常简单,卧室整洁,书房却有些凌乱,然而每一件东西看起来都很平常,毫无奇特之处。他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个上锁的金属盒子和一张钢笔画的地图。

地图看起来有些简陋,是小镇的模样,画着警察局、加油站、珀利旅店、魔手餐厅……尽管线条十分粗陋,看起来却很像样。

弗恩用图钉把它钉在书房的墙上,不知道乔伊·巴伦克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个小镇彻底弄明白,每个地点都用红色墨水标注。他发现在小镇边缘的位置有一片黑色痕迹,似乎是钢笔漏墨了,但仔细看旁边还有一行红色小字。

“这里以前有一条路,现在不见了。”

那是树林深处遍地铁夹后方的位置,弗恩觉得那里一定深藏着什么秘密,但“以前有一条路”的标注更引发了他的好奇。

一条路。

是通往外面的路吗?

为什么现在不见了。

如果想弄明白,就只有亲自去看看。

他又仔细浏览了一遍地图,发现小镇有个便利店。这让他想到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便利店的商品是哪来的?小镇没有工厂,日常用品和食物只能从外面运进来,那么是谁送来的,送货员进了小镇后又怎么出去?

这个疑问像是鸡蛋壳上的一道裂痕,使毫无破绽的小镇出现了一个缺口。

便利店的红白色招牌写着24小时营业,店里仍然亮着灯。

弗恩推开门,看到摆得整整齐齐的货架,柜台后面坐着个年轻人,正在低头打瞌睡。货架上的食物都很新鲜,表明一定有送货车会往返小镇和外面的世界。

他买了些必需品,付钱时那个打瞌睡的年轻人对他看了很长时间才接过他递来的纸币。弗恩发现他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看柜台下的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正在直播当日新闻。

弗恩很意外地问:“这里能收到电视信号?”

年轻人奇怪地看着他:“当然可以。”

“我想用一下电话。”

对方用下巴指了指柜台尽头的那台电话机。

弗恩拨了亚历克斯的电话,对面却有个机器的声音告诉他无法接通。亚历克斯是个24小时待命的人,几乎不需要睡觉,即使睡着了也会立刻接听电话,晚上十点正是他最精神的时候。看来仍然无法和外面世界联系,只是能够收到外界的信息让小镇生活看起来更真实,弗恩无法怀疑这是幻觉,几天前正进行得热闹非凡的总统竞选,今天终于到了最终揭晓结果的时刻。

他回到柜台边对那个年轻人说:“我想要新鲜一点的牛奶。”

“哦。”年轻人说,“明天早上来买。”

“几点?”

“八点以后。”

“谢谢。”

他决定提前一些,等送货车来了之后就能搞明白它是怎么离开的。回去时他又经过一个杂货店,是那种乡村小镇常见的小店,卷帘门已经关上了一半,从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他过去敲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出现在卷帘门里,棕色头发有些凌乱,很随意地扎在一起。她穿着件粗布衣服,脸部轮廓很中性。

“我打烊了。”她朝弗恩看了一眼说。

“我想买点东西。”他解释道,“我刚搬家,要重新布置一下房间。”

女人似乎对他的来历不感兴趣,把门打开一点说:“五分钟,我不想太晚关门。”

“我会很快。”

女人放任他在店里翻找,他买了双棉纱手套,一把刀柄是木头的小刀,一把花园用的铲子和一个手电筒。给手电筒装上电池试用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了罗杰。能够随时随地发光很不错,可如果要用憋尿来换倒还不如买个手电筒。

“你要钉子吗?”女人忽然说,“我可以送你一盒。”

“我有钉子。”弗恩回答,“暂时还用不上。”

“哦,随你。”

他只购买了必需的东西,对付目前已知的对手。手套和木柄小刀可以防止发烫,手电筒是夜间行动必备的工具。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可能需要一把铲子。至于如何对付芬克那毫无征兆的脑部干扰,暂时还没什么头绪。

今晚他要去找找巴伦克说的那条路,最好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不要出现。

上一次进入树林是白天,如果想秘密行动,夜晚总比白天好。

真奇怪,人们总是一边恐惧黑暗,一边又觉得黑暗中更安全。

他先回了一趟家,确切地说是乔伊·巴伦克的家,用超市买来的速食食品填饱肚子,然后关上灯,戴上手套,带着小刀、铲子和手电筒从窗户爬出去。在这里他不再是可以出示证件正当查案的警探,每个人都可能在说谎,每个人也都可能在暗中窥探他,伺机而动。外面的法律没法制裁他们。

他按照白天的记忆来到遍地铁夹的树林里,打开手电扫向草丛深处。冰冷的黑铁夹在光照下泛着冷光,虽然数量很多,但仅仅是摆放在那里,只要小心一点,找到一条合适的安全路线并不困难。

弗恩在铁夹群中穿行,这种事恐怕只有电视里才会有,很戏剧化。不过他不敢掉以轻心,担心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陷阱。幸好这样的意外没有发生,他用了将近半小时才走过铁夹群,中途一颗石子碰到机关,铁夹突然合拢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惊人。

现在他终于安全地站在了树林的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弥漫起一阵浓雾。

手电光在雾中穿过,照射到的也只是同样的浓雾。弗恩确定乔伊·巴伦克在地图中指出的那条消失的路就在这里,或者说曾经在这里。然而这里却实在是什么都看不到,他转头看身后,小镇通明的街灯也已消失在浓雾中,四周安静得令人吃惊,仿佛是种绝对的安静。不,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安静,除非是死亡,但是在这片奇怪的浓雾中他确实体验到了这种近乎绝对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浓雾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声音。

弗恩往脚下看时,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出了树林,脚踩着的不再是茂密的草丛,取而代之的是平坦坚固的路面。

他不禁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小镇,或许这就是巴伦克所说的“路”。

路还在,只是被浓雾遮挡住了。

继续往前走。

因为没有参照,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一直走得笔直。忽然间四周传来声音,听不清内容,他像身在一个嘈杂的咖啡馆,又像听了一段电台播放的让人安眠的白噪音。这情景真是匪夷所思,他想,会不会再往前走就发现自己穿过一个时空到达地球的另一角,那里还是白天,到处是人。

弗恩的手电筒光扫过眼前的迷雾,忽然看见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个浑身漆黑的影子,看起来很像人,但又没有四肢,脑袋快要掉了似的低垂着,如果不是那双血红的眼睛向上翻起,弗恩几乎误以为它没有脑袋。

他有种强烈的迫使自己转头离开的愿望,但不知为什么却挪不开脚步。那一刻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害怕,而让他害怕的不仅仅是眼前这如同恐怖片一样的鬼影,还有别的什么。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黑影看着他,裂开嘴微笑。

突然间,不知从哪伸出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弗恩的右手攥着小刀,本能地刺向偷袭者的心脏,不过那个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再也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了,你会闯大祸。”

弗恩闻到他身上的汽油味,立刻就安下心来。

“小心一点,刀别对着我。”路克斯说。

弗恩把刀刃对着地面,路克斯的手臂也放松了。

“先从这里出去。”

“那是什么?”弗恩望着浓雾中一动不动的黑影问。

“怪物。”路克斯说,“拿着手电筒不要转开,然后慢慢往后退。”

弗恩发现他也在害怕。

他们一起向后退去,在光柱所及之处,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一直退到树林里,路克斯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警告过你,不要靠近这里。”

“巴伦克先生的地图上说这里有一条路,我想也许可以通到外面。”

“巴伦克的精神出了问题,他疯了。”

“这里到底有没有路?”弗恩执着地追问。

路克斯看着他,尽管在浓雾中他们想互相看清对方都很困难。他回答:“有过。”

“有人从这条路离开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你是使者?”

“谁告诉你的?”路克斯问,“是不是罗杰那小子?”

他果然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弗恩默认了,因为路克斯的语气中没有对罗杰的厌恶和反感。弗恩想,“那小子”的称呼听起来甚至还有些亲切。

“你有没有可能放弃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在这里长住下去,成为小镇的一员?”

“不可能。”弗恩很快回答,“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它违背常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说你又对整个宇宙了解多少,这世上所有的未解之谜你都要弄明白,你到底是警察还是科学家?”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非常感激。我不喜欢这个鬼地方,我也不喜欢总是在口袋里摸到一支笔。”弗恩说,“如果我想要笔,我会去买一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弗恩觉得浓雾变淡了,他能看到路克斯的眼睛。

“你是个很认真的人,认真而且专注。”路克斯说。

“如果没有这两样,我的工作干起来会很艰难。”

“好吧,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再靠近这里。”

第09章 不为人知的结盟

弗恩感到无比疲惫。

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已在心里把乔伊·巴伦克的房子称之为家。

卧室的床好软,比他自己家还要舒适。

他不太记得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跟着路克斯在浓雾中穿行。路克斯走路很快,似乎并不担心脚下那些无处不在的陷阱。他对这里很熟悉,他是自愿留下的还是迫不得已?

当弗恩发觉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终于消散时,他们已经站在树林和小镇街道的交界处。

“我保证不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靠近这里。”

“很好,晚上我会来找你。”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我想可以。”

“六小时后会有货车为便利店送货,如果我搭那辆车离开会发生什么事?”

“我很高兴你立刻就学会了征求我的意见之后再行动。”路克斯展露微笑,“你可以试一试,比闯进树林安全得多,你肯定会去试,对吧?因为这是你追求真相的方法,轻信道听途说不是你的风格,这也是我愿意帮你的原因。”

回到家,弗恩在床上躺了一会就开始做梦。他梦见自己在停尸房,这次的死者是个年轻女人,尸体横陈在解剖台上,清洗得发白的脸上有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睛。他看见亚历克斯站在尸袋边,样子很憔悴。他的搭档总是如此,工作时间多过闲暇,每天在案子上耗时很久,即使在梦里,脸色也令人忧心。

不知什么原因,弗恩觉得这个梦非常可怕,以至于醒来时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大概是那具尸体看起来有点眼熟。度假前,他正和亚历克斯追踪一起谋杀案,死者也是个年轻女人。以前他很少做梦,最近噩梦的频率高了很多,什么事都是乱糟糟的。

醒来后他还是决定去便利店一探究竟。路克斯说的很对,他总要对小镇的铁则做最后验证。

早晨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弗恩放轻脚步,不想惊扰到街道两边公寓里的人。

便利店的灯光仍然亮着,一辆白色货车停在门外。这里的气氛总让他由衷地感到不舒服,即使只是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便利店也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站在街角等待,趁着兼任送货员的司机把货物搬下车送进便利店时钻进车厢。

如果这辆车可以离开小镇,他当然也可以。但路克斯的反应让他明白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此搭便车离开的构想已经摇摇欲坠,只不过他依然很想知道主宰如何弥补这道铁则的裂痕。

几分钟后,车子发动起来。

弗恩能感觉到货车行驶的方向——穿越小镇中心,往路克斯的加油站驶去。

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只有主宰和驾驶室里的货车司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打哪来,又会开着车去哪。从便利店到加油站的路程不算长,开得快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弗恩知道他们即将穿过树林,沿着加油站旁那条通往蒙蒙雾中的小路一直驶向24号公路。

也许。

他心中有个不确定的声音在说。那真的是24号公路吗?还是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觉呢?

一阵剧烈的摇晃从车厢向他传递而来,接着他整个人都开始摇动,感觉像罐头里最后一颗豆子叮当作响。震动让他头晕目眩,一瞬间他觉得失去了意识,但又好像思绪特别清晰。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然后是尖锐的啸叫声。这是怎么回事,恐怕没人知道。后来他似乎看到一个白色的世界,很像梦,不过这不是梦,因为很快所有的色彩都回来了。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空气里到处是零件防锈油的味道。

“我应该早点把你叫醒,还是再让你多睡一会儿?”路克斯问。他居高临下,看起来十分威武,脸上却是恶作剧似的笑容。

弗恩以为自己会虚弱头晕,因为他搞不明白是怎么到这来的,但一切都很好,感觉反而像是睡了个安稳觉,轻轻松松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路克斯说:“你经历了一次重生,是不是感觉一身轻松。”

“你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至少你不是第一个想到的,很多人尝试过。”

“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进入小镇的人都不能随意离开,那货车又是怎么回事?小镇的铁则为什么对它不起作用?”

“你不用明白,它可以进来,又可以出去,只要主宰允许。但是你不行,我们都不行。”

“主宰为什么允许?”

“为了让小镇维持它该有的样子。”路克斯的双眼在凌乱的金发之间望着他。弗恩总是对他生出一种难以解释的好感,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而通常来说,人们对熟悉的事物都会不自觉地感到亲切。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老套的搭讪。”路克斯说,“除非你来过这。”

“不,也许在外面。”弗恩说,“难道你生来就在这里?进入小镇之前你在哪?”

“我忘了,很久以前的事。”

弗恩不相信他会忘记,再久远的记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不过二十几年,更何况到一个诡异陌生与世隔绝的地方绝不会是件容易忘怀的小事,即使是孩子也会深烙心间记忆犹新。

弗恩擅长从闭口不言的嫌犯嘴里套问口供,但他不想用那些方法挖掘路克斯的秘密。

“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离开这里?”

路克斯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傻瓜。他回答:“当然。”

“先定一个共同的目标。”弗恩说,“然后是盟约,我会遵守你的告诫,而你也不能对我隐瞒。”

“我答应,但是我要在盟约中加入最重要的一条:如果周围有人,或是你认为可能有人,千万不要靠近我,也不要和我说话。”路克斯的神情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被人看到会怎样?他们会做什么?他们好像很怕你。”

路克斯说:“对,他们很怕我,可如果他们看到我和你过分亲密,甚至好像成了朋友,他们就再也不会怕我了。这是一个秘密结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到了日光下谁也别看谁。”

“所以我们只能在半夜偷偷见面?”听起来有点奇怪,弗恩想不到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去达成这个秘密结盟。可路克斯的态度始终很严肃,如果弗恩无法答应这个要求,恐怕他们就会不欢而散。这当然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结果,弗恩需要一个经验丰富值得信任的帮手,路克斯又刚好取得了他的信任,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目标,更应该和平共处友好合作。

“我相信你可以甩掉那些盯着你的人,他们的好奇心和警戒不会太持久,每一个新来的人都会让他们兴奋一阵子,很快就恢复平常了。”路克斯说,“最好尽快让他们觉得你已经放弃了没有意义的尝试,愿意成为小镇的一份子。”

“这很容易。”

“晚上你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也可以去巴伦克的家找你。”

“我们要干什么?”弗恩觉得这么偷偷摸摸像幽会似的,可路克斯不修边幅的外表又实在不像个会计较别人看法的家伙。

“聊聊天,顺便找找离开的方法。”路克斯说,“就像你希望的那样,找到铁则的漏洞。”

“铁则真的会有漏洞吗?”

“任何规则都有漏洞,不管是什么,无论在哪里。法律也一样。”

只要找到规则的漏洞,就可以利用它。

“现在几点?”

“还不到八点。”

弗恩很意外他在货车上失去意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感觉上却像过了一整天。

“从现在开始,你得做些正常的事。”

“什么正常的事?”

“吃饭、睡觉、到处逛逛,去咖啡馆、酒吧,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

要让“守卫”们放松警惕,日常生活才是最好的掩饰。

“晚上我来找你。”

“不,说好了今晚我来。”路克斯说,“等着我。”

“好吧。”

在镇上消磨一天时光不是难事,只要暂时放下迷惑不解的诡异事件,小镇是个充满魅力而又迷人的地方。弗恩白天在镇上闲逛,发现自己相当有表演天赋,仿佛真的忘掉了外面的世界,享受起这里的悠闲。有些人看起来还算友善,愿意聊聊天,他就和他们聊些无关紧要又有趣的话题,使自己看起来越来越像是个毫无威胁的新邻居。

午后,他在街上遇到了沃伦警官,这位年迈的执法官据说正在巡逻。他走起路来气喘吁吁,腰带上挂着的枪和警棍令他不堪重负,弗恩相信哪怕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向他挑衅,也能片刻间让他死于衰弱和老年病。于是弗恩陪着他走了一段,老沃伦显得很高兴,就像一个即将退休的警长将重任转交给新人似的,带着他转了好几圈,直到膝盖开始发疼才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等你待久了,你就会爱上这里。”

绝不会。弗恩心想,他绝不会爱上。

他说:“这里很美。”

“是的,美极了,而且人们都很友善,几乎没有发生过暴力事件。”

只是没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弗恩想起刚到小镇时的遭遇,这里的暴力事件并不比任何地方少,凯勒就可算是个暴力团体的小头目。如果在正常世界,他们最多靠在街头打架获得一些少得可怜的非法利益,可是在这里就不同了,主宰赋予的能力让乌合之众有如得了神助。

暴力事件远远不仅止于暴力,在一个没有法律,道德模糊的封闭世界,要求人们自律是不可能的,能够保持现在的平静,只是还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铁则”存在。

“要是你觉得空闲,可以找一份喜欢的工作。”老沃伦向他提议。

“我能做什么?”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老警官用关心的口吻问道,似乎早已忘记曾经问过弗恩同样的问题。

“警察。”弗恩没有指出他的健忘,但他终于靠自己的回忆想了起来。

“哦对,你是警察,你说过。”

“是的,不过你说这里不缺警察。我倒是不介意干点别的。”

“你会找到喜欢干的事的,到那时你就会真的爱上这了。”

“希望如此。”

“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告诉我。”

“好的。”可看起来沃伦并不想把任何工作交给别人去做。他是镇上唯一的执法者,这一点令他享受到巨大的优越感。

弗恩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去,打算去别处转转。

当他站起来时,发现那个名叫薇洛丽卡的骷髅女孩正在街对面望着他。

第10章 厄运使者

【他】四

他说,星期三就是第三天。

第三天发生了什么?

神在第三天创造了地和海,创造了花、草、树木和果实。

“你喜欢海?”

“我喜欢树木。”他说,“我是个木工工匠。”

——

厄运使者

“你好。”弗恩向她打招呼,薇洛丽卡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说,“但是你也不要伤害我,可以吗?”

薇洛丽卡警惕地望着他,弗恩对镇上的人注视他的目光变得很敏感,天知道他们的眼神会搞出什么怪事。上一次他在占卜店摔得不轻,可不想在大街上也摔个四脚朝天。

现在他还稳稳地站在长椅边,薇洛丽卡停住了后退的脚步。她在太阳下的样子比在阴森的占卜店更吓人,阳光在她骨瘦如柴的脸上留下深深的黑影。

“我们聊聊好吗?”

薇洛丽卡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聊也没关系,不要害怕,我们可以是朋友。”

薇洛丽卡仍然用一对巨大的棕色眼睛望着他,弗恩以为她会飞快转身跑掉,可过了片刻,她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低声问:“你和路克斯是朋友吗?”

弗恩想起路克斯的告诫,结盟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绝不能让任何人看破。

“我只见过他一两次,还算不上是朋友。你呢?”

“不。”薇洛丽卡说,“没有人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弗恩对路克斯的好奇丝毫未减,他看起来并不可怕,除了不修边幅之外,甚至还有些亲切。尽管他的友善总是表达得很含蓄,也不该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至少罗杰就是个看起来和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的男孩。

“为什么没有人是他的朋友?”

薇洛丽卡说:“他会带来厄运,不要和他在一起,他的朋友都死了。”说完她飞快转身跑开。

弗恩直起腰,关于厄运这个词的联想不断闯进脑海,他发现路克斯才是这个小镇最让他感兴趣的人。

到底什么样的厄运才会让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连“邪恶轴心”的凯勒也很少去招惹他。

弗恩心想,至少现在自己还安然无恙,今晚路克斯来见他,他可以找机会问个明白。

白天的枫树镇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乐园,弗恩在傍晚时分走进一家小餐馆,靠墙的角落里竟然有台老式点唱机,店内装饰和所有摆设都足以满足那些认真、古板而怀旧的客人。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点了一份土豆蒜汁烤鸡肉,看起来非常诱人,还赠送浓汤和一份薄片糕点。

之后他回到住所,洗澡休息,接着读乔伊·巴伦克的手稿打发时间。大约半夜11点时,路克斯敲开了他的窗户。

路克斯是从墙边的树干爬上来的,大概为了避开大门对面的窗户,没准就会有人看到他。

弗恩让他进来,他拍了拍头发上的树叶,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灰蒙蒙的工作服。

“我来晚了吗?”

“没有。”弗恩说,“我们没有约定几点。”

路克斯转身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并且要求弗恩把其他窗户的窗帘也拉上。接着他来到卧室,打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对弗恩说:“好了,今晚我们可以这么聊很久。”

“情调不错。”弗恩说,“聊天之前,我得先问一个问题。”

“什么?”

“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见面的时机又总是不太对劲,但我们之间算不算有那么一点友情?”弗恩问,“我们算不算得上是朋友?”

路克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他的声音冷漠而平淡,“我们当然不是朋友,你要忘掉这个蠢念头,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对方,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而已。”

“你为什么要回避朋友这个词,难道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弗恩盯着他的眼睛,“他们为什么怕你?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这一回路克斯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也会怕我。”

“有可能。”弗恩说,“但也没准,我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不一样。”

“路克斯,你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这可能会影响我对你的判断,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不管你的能力有多可怕,我们也可以成为同伴和朋友。不如我们互相说说自己的事,然后再来做决定。我希望我的盟友是个愿意把秘密告诉我的人,这样我才能放心在他身上有所寄托。”

路克斯无奈地看着他,似乎内心万分纠结,但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知道的,因为我是使者。”

使者的能力近乎于主宰。

“哦。”弗恩平静地说。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

“用警方常用的说法,我是个危险分子。”

“你可以飞吗?”弗恩好奇地问。

路克斯看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可以。”

“真的?”

“真的。”

“瞬间移动呢?”

“也可以。”

“时间停止?”

“当然。”路克斯说,“使者无所不能。”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小镇。”

“只有这件事不可能,主宰赋予的所有能力都只在这里生效,离开小镇是主宰的禁忌。”

除此之外他几乎是这个小镇的真神。

“所以他们才都怕你。”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不完全是,弗恩的疑问还很多。如果一个人无所不能,确实会有很多人对他心生畏惧,但同样也会有很多崇拜者、同伴和追随者。人们很容易建立起阵营互相对抗,即使在力量悬殊之下仍不乏勇者和敢死队员。

“是我拒绝他们靠近,按理说我也应该让你离得远一点才安全。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正义感和使命感,你不会妥协。很多人在这里时间越长越容易忘掉过去,变得软弱无力不愿反抗,而你却刚好相反,早晚有一天你会和守卫们冲突得两败俱伤。我不希望那是你的结局。”

“这么说你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是真的?我会发生什么倒霉事?”

“你会受伤,会死。”

弗恩没有吃惊,他已经做好准备倾听更坏的消息。

“只要我使用使者的能力,我身边的人就会代替我付出代价。听起来是不是很棒,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超乎寻常的力量,自己却置身事外毫发无伤。”

“是在你身边的人,还是和你有关系的人?”

“无所谓,你要知道,任何出现在你周围的人,和你擦肩而过的人,向你投来无心一瞥的人都自然会成为你人际关系的一部分。”

弗恩忽然明白了凯勒说过的那句话——可是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小心点,不要让我发现你的队伍变长了。

“你是说所有人都在一个队列。”弗恩说,“关系越亲密,越早成为能力的代价。”

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他觉得路克斯非常可怜。路克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随便、冷淡又拒人千里的家伙,可在这伪装的表象之下却温柔得让人难以置信。弗恩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生他都不会再使用任何能力,以免伤害到无辜,但周围的人仍然怕他,认为他是个疯子,是个随时随地会取走他们性命的死神。

路克斯不断给他告诫,让他保持距离,同时又想帮助他,使他远离灾祸。

不知不觉中,他就在一个怪圈里——每个人都怕他,却宁愿成为敌人也不愿和他有亲密交往,谁都不想成为排名第一的牺牲品。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只要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像朋友一样聊过天,我们彼此都是安全的。”

只要没人发现路克斯的人际队列中有人遥遥领先排在最前,他就依然是个冷淡无情的使者,随时可以处置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守卫还是旅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小镇真正的执法者不是那个老得连走路都费劲的沃伦警官,而是眼前这位厄运使者。

“现在我排在第几位?”弗恩问。

路克斯笔直地看着他的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流露出担忧。

“你害怕吗?”

“有一点。”

“因为什么?”

“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总会有点害怕。”弗恩说,“不过没关系,很多时候我们的命运其实都不由自己做主。”

“你的位置很近了。”路克斯说,“因为自从我知道自己是使者之后,我再没有关心过任何人。我甚至不会去店里买东西。我和镇上的人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每天晚上我把钱和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放在加油站门口的邮箱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把东西送来。我不会看到是哪一家店的店员,这样就不会产生关系。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么担心,我已经决定不再使用使者的能力。”

“不管什么情况之下?”

“是的。”

“即使生命有危险的时候?”弗恩说,“我们有一种本能,就是求生,你能保证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不会使用这些能力?掉下悬崖时你或许会本能地让自己飞起来,面对飞射而来的子弹你可能会让自己拥有铜皮铁骨。求生是本能,如果你因为这个而伤害了谁,那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不完全是,但毕竟是个错误。”路克斯说,“如果我不能克服本能,也许你就是第一个受伤的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就变成恨不得杀掉对方的仇敌,要么就成为即使我牺牲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你的挚友。”

“很有趣。”弗恩发现这是个有趣的悖论,路克斯越憎恨一个人,那个人在他的队列里就越靠后,而越深爱一个人,那人就成为首当其冲的第一个受害者。他不禁会想,领悟到这种能力的可怕之前,是否也有过一个牺牲者。

他该不该问,是不是会触碰到他的伤心事。他肯定有伤心事,要不然他的目光不会这么平静。弗恩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观察。路克斯不会回避他探寻的目光,但也不会流露出任何线索让他追究。

他看起来好悲伤。

这是弗恩唯一的感觉。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路克斯忽然问。

“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想听。”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用一个你的故事来交换。”

他能看透别人的内心吗?弗恩想,除非他使用能力,但有些人不需要任何超自然的能力也能一眼看透人心。他想知道路克斯的故事,于是回答:“好的。”

第11章 路克斯的故事

“他的名字……可以用C来代替。”路克斯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弗恩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面对着他,床头灯很昏暗,适合讲故事的氛围。

“我们在野外露营,傍晚时树林里忽然起了一阵浓雾。雾气看起来很奇怪,有一点发蓝。”

于是他们决定去探险。

“我们试着朝浓雾的方向走,但不管走多远,似乎雾总在眼前。”

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弗恩已经见识了太多不可思议,在这个故事里发生什么怪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们一直走,等到回过神来时,浓雾却已在身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它。”

一个美丽的小镇出现在浓雾重重的树林包围之中。

“我们非常兴奋,因为从没有人提起过这里有一个小镇,它那么美丽,犹如童话中的仙境。我们兴奋得忽视了其中的危险和诡谲,开始在镇上游荡闲逛。”

弗恩理解这样的心情,当他从寂寞的公路上遥望到小镇时,也是同样的心情。他们都把这次偶然的闯入当做美好的奇遇,可事实却与想象截然相反。

“很快我们就被盯上了,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人总是跟在身后。那时我们并不害怕,认为这些人只是想打背包客的主意,很多偏僻的地方都有这样的家伙。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想干什么。”

接下去发生的事让他震惊,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他忽然之间无法呼吸了。

“对方的能力是让人窒息吗?”

“和那个叫芬克的家伙差不多,只是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可实际上只要骗过大脑,错觉也会变成真实。这在不明真相的我们看来实在太诡异了。”

“我刚到这里的感觉也一样。”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小镇赋予人们的能力,也不知道使用这种能力需要付出代价。本能地,我渴望呼吸,于是空气充盈在肺部。我没有发现C的异常,立刻拉着他逃跑,只想远离这些危险分子。”

他们沿着街道飞奔,沿途有商店、餐厅、便利店,到处是人,但是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们。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终于看到前面有个警局,一个老警察站在门外。

“沃伦警官?”

“是的。”

“他不怎么管事。”

“我们向他报了警,他配着枪,看起来没现在这么老,但他的枪口却对准了我们。”

惊讶之余,他们才发现小镇的邪恶之处,这里没有秩序。追兵赶上来,其中一个还在责怪他的同伴:“你为什么让他们跑了。”另一个说:“我不知道,他们应该会昏迷不醒。”

接着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很怪异,每个人都盯着初来乍到的路克斯和C。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拥有使者的能力

弗恩的脑子里始终萦绕着这个问题,但他无法问出口,因为他预感到那是个非常沉重的代价换来的结果。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发现自己的能力。”路克斯说。

“使者的能力包括读心吗?”弗恩问。

“使者无所不能。”路克斯重复了一次。

“但你没用吧。”

“没有。这也不需要用到超能力。就像你说的,我们有一种求生本能,本能让我们终于察觉了这个小镇的不正常。”

“他们也对新来的做了能力试探?”

“那不是试探。”路克斯说,“是捕猎,当时的小镇毫无约束,是个人人都可能身怀凶器的险恶之地,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自保,而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攻击他人。”

新来者是最好的猎物,也是共同的目标。

“我们经历了一段难以想象的狩猎。你永远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危险,每一个出现在路边的人都让人心惊肉跳,他们看起来可能只是一个天真无辜的孩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能在转眼间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试着往来时的路逃离小镇,却绝望地发现那是条死路。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他们都在东躲西藏。

“直到我们试图穿过树林时,C被铁夹夹住了腿。我不能丢下他,很快就被包围了。”

——我们做了一个决定。老沃伦说,我们决定处理掉所有误闯进来的人,因为我们不想再有更多敌人。

“在杀戮不断,新旧交替频繁的时期,没有人发现小镇的人数是不变的,因此很多人都认为杀掉新来的可以保持住自己的权威。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永远不会终结的死亡游戏。”

小镇的人们没有使用不可思议的能力来处决路克斯和他的朋友,因为能力需要付出代价。他们使用斧子、刀、棍子、铁锤,各种随处可见的工具。不管是否愿意,对新来者的处决每个人都要参与。

“有一个人砸断了C被夹住的腿。我听到骨折声,比他的惨叫还要响。他们知道我们无处可逃,所以并不着急,没有像惊悚恐怖片里演的那样一拥而上把人砸得稀烂,他们排起了长队。”

没有法律。

但是井然有序。

“C痛苦无助地看着我,我想去帮他,想让砸向他的凶器停下。”

“它真的停下了。”弗恩说,如果是使者的能力,甚至可以让凶器凭空消失。

“是的,它不但停下,而且还刺向那人自己的眼窝。”

忽然间所有声音都不见了,连刚发出一声尖叫的加害者也强忍住了剧痛哀嚎。人们都用惊恐的目光望着路克斯,似乎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什么。

“我听到有人说话,不过那是来自我的身体里,我也明白了。我试着让另一个举着铁锤的人也尝尝自己的厉害,他被砸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

他们害怕起来,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开始慢慢后退,寻找着逃生之路。

“没有人能了解我当时的感觉,连我自己也不能。我只知道那种感觉相当可怕,好像有一个疯狂的魔鬼占据了你的身体。你既害怕又愤怒,既高兴又兴奋,发着抖喘着气,满心按捺不住的杀戮欲。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种复杂的感受,可越克制,却越挥之不去。”

“你杀了人吗?”

“没有,我只是……不,是的。”

这是弗恩第一次听到他语无伦次。

他让他们尝到了加害者的苦果,鲜血飞溅,惨叫不断,树林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当时他想杀了他们吗?恐怕是的,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小镇变成无人的死地,也可以让他们每天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不过有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我听到C的惨叫声。我回头看他,他浑身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肤先是裂开,像被刀割一样,接着溃烂沸腾,整个人都在融化。我看到他的眼睛……令人难忘的眼睛。”

他没有用终生这样极端的词,只是说令人难忘,但弗恩能体会他的感受,这样的场面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

“他的眼睛充满了血液,像眼泪一样流下来。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恐怖怪物,我想他比我更早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他真的明白自己成了你能力的代价?”

“我是使者,我什么都知道,而我知道的代价是,我又再次伤害了他。他在我眼前化成一堆肉块、肉泥、碎骨和内脏。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造成的,因为我的疯狂和失控,让他死得如此可怕惨烈。在误入小镇之前,我们都只不过是普通人,在周末进行一次露营而已。”

“这不能怪你。”

“是的,这不能怪我。”他停顿了一下问,“但是应该怪谁呢?”

路克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没有任何情绪,尽管故事听起来那么悲惨。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忘了,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

“所以从那天开始,镇上的人对你怕得要死,不想与你为敌,更不愿成为你的朋友。他们之中难免会有几个有能力知道真相的家伙,因此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你得到了冷酷主宰的能力。”

“是的。”

弗恩沉默了片刻。

路克斯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我为什么要觉得可笑?”

“我没有杀死这镇上的任何人,唯一死去的只有我的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很讽刺的事。”

“那是因为你的力量分散到每个人的身上,他们或多或少都承受了伤害,但所有的伤害都需要C一个人来负担。你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谁也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呢?”

“什么?”

路克斯看着他,忽然伸出一只手,远处客厅里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哪一盏灯碎了。与此同时,弗恩感到脸颊一阵刺痛,伸手摸了一下,手指沾上了血。

“我知道每一种力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果当时我能够把那些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信息好好思量一番,也许就能控制住自己。”路克斯打量着弗恩脸上凭空出现的划痕说,“现在你害怕吗?是不是有一种把性命交到死神手中的惊慌不安,要是我再次失控,你也会落得和C一样的下场,你会……”

“哦。”弗恩擦掉了脸上的血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竟然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哪怕你随手弄坏一个灯泡,受伤的也是我。这意味着什么?”弗恩忽然问,“现在,我是不是你最信任、最关心、最好的朋友?”

路克斯愣住了。

第12章 弗恩的故事

他们相识不过只有几天。

路克斯被这个简单又直接的问题问得愣了好久。

“我是不是你最信任、最关心、最好的朋友?”

这怎么可能。他最多只是有些信任和关心而已,从没有想过扯上最好这个词。

他不配有最好的朋友。

可铁则是不会错的。

“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承认,我确实在你的队伍中排在最前,哪怕离你的距离还很远,但至少和别人相比,我近多了。是不是?”

“你不该这么高兴。”路克斯皱眉说,“这又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但也绝不是坏事,铁则不会被虚情假意骗过,否则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假装和某个你憎恨的人亲近,让他成为付出代价的替罪羊。”弗恩说,“既然如此,在这个小镇上,我就有了一个可以放心结盟的朋友。对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路克斯只好承认,“确实如此。”

“这是我到这里听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你真是个怪人。”

“你也是。”

他们忽然亲近了不少。

“我的故事告一段落,接着该说说你的了。”

“好吧。”弗恩想了想说,“在到这里之前,我的生活一切正常,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讲我接手的案子。”

“当然,既然它们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我很愿意听。”路克斯问,“是凶杀案吗?”

“是的。”

弗恩的脑海里第一个跳出的就是那个案子,它给他的印象如此深刻,恐怕不管经历多久都难以忘怀。

“事情是从一个冬季的清晨开始的。”

一个孩子来到警局,对柜台上的接待员说,他的母亲失踪了。

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很有可能还没搞清楚失踪和出远门的区别,接待员希望能和其他监护人联系一下,好确认他的母亲到底去了哪。可他似乎没有其他家人,他的家在几条街区外的福利公寓,是个单亲家庭,祖父母远在别的州,几乎很少见面。接待员为他做了记录,告诉他先回家等着,也许他的母亲去了附近镇上采购,或是被工作耽搁了。可是男孩坚持认为自己的母亲遭到了可怕的不幸。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

“孩子们会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变化,一旦长时间远离父母就会非常不安和焦虑。他坚信的反常不无道理,因为他的母亲从没有整夜不归,即使她被什么事耽误了,那也一定不是好事。第二天他又来警局时,我见到了他。”

“你是个忙于工作的警探,你会相信一个孩子来报案的成人失踪吗?全美国每天有几千个人失踪,接待他们的通常只是个啃着汉堡的胖子。”

“我相信了,我很庆幸把他的话当真,否则就可能有更多受害者。”弗恩说,“他名叫克兰,七岁。母亲玛格丽特没有工作,全靠政府救济生活。”

她是个平凡的单亲妈妈,看起来不太像会惹出大麻烦的人。政府提供了住房,各种免费福利,她本人也没有需要太多花销的爱好。弗恩在小男孩面前搬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弯着腰,好让对方能够和自己平视。这很重要,好让孩子尽快找回他习惯的安全范围,在母亲不在场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放松,回忆起更多重要细节。

“克兰回忆了母亲失踪前三天发生的事,没什么特别,接着我又让他回忆一周前,甚至更远些的事。”

让一个孩子回想日常生活中的疑点很不容易,他们关注的事件总和成年人不同。但克兰显然比同龄孩子出色,也许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特有的敏感,又或许只是他天生聪明。他回忆起大约一个月前,玛格丽特接他放学时经过一个杂志社。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做什么困难的决定,然后她让克兰在门外的长凳上等着,自己独自推门进去。她去那里干什么,克兰不知道,弗恩问出了杂志社的地址,带着玛格丽特的照片去询问。杂志社的员工对她仍有印象,因为她在要刊登的内容上犹豫了很久,反复修改好多次。员工查询了那段时间的登记,确实有一条刊登征友启事的记录,但是那位女士留下的名字是特雷西·雪莱。他确定照片上的玛格丽特就是他当时接待的特雷西·雪莱女士。

“她用假名字刊登了一则征友启事。”

“是的,我想她是个内向的女人,没有工作,对生活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在自己狭小的社交圈子里找到一个新伴侣,用一个假名刊登征友启事是她鼓足勇气做出的决定。她相当谨慎,总是把每件事的好坏都做个打算,她希望新伴侣是个仍然留恋杂志和报纸的稳重男人,愿意用网络出现之前的怀旧方式与她联系。所以她只留了一个信箱。”

“邮局的信箱?”

“是的。”弗恩说,“这是她的谨慎之处,她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申请了一个私人信箱,租用期是最短的三个月,她应该只是想用这个信箱接收陌生人的来信,并且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住址和名字。”

接着,她的生活习惯有了变化。

“她换了一支口红,改变了发型,这对每天都会见面的家人来说是很容易发现的变化。”

“她恋爱了。”

“或者说她通过征友启事交到了一个笔友。”

玛格丽特把收到的信件放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每一封信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信的内容倒没什么离奇,看起来就像互有好感的男女之间心照不宣的情书。信中玛格丽特仍然以特雷西·雪莱自称,而对方也没有用真名,只是留下一个古怪的笔名。

星期三。

“后来我们就称他为星期三杀手。”

玛格丽特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她提前做好晚餐,请了一个保姆照看克兰,因为她有可能晚归有可能在外面过夜。克兰说她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很漂亮,穿着高跟鞋,坐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他从公寓的窗户向下看她,她抬起头向他挥手告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玛格丽特·西里尔失踪了。

她不可能去镇上采购,也不是因为工作耽搁。她去赴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约会,从此便人间蒸发。

“我们得设法找到那个叫星期三的人。”

“书信往来一定会有地址。”

“但他早就想到这一点,所以也租了个私人信箱,在偏远的小邮局,使用伪造证件,玛格丽特失踪之后他再也没有去取过信。”

他住在附近吗?未必,也许他会花点时间开车过来,好避免被熟人撞见。

“我的搭档认为玛格丽特的失踪和这个神秘人脱不了关系,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特定关联,那就很有可能不是个孤立案件。他的直觉总是很准,于是我们着手搜集了一些相似的尚未破解的单身女性失踪案,发现有好几个受害者都曾在报纸或者杂志上刊登过交友启事。”

这些报纸和杂志并不固定,看来他只是随手购买,没有订阅的习惯。

找到他犹如大海捞针。

“亚历克斯想到了一个方法,模仿失踪者的风格刊登一则征友启事。”弗恩说,“亚历克斯就是我的搭档。”

起初他们收到不少回应,也立刻排除了那些直截了当要求见面的人。可他们要找的那个善于隐藏的家伙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六个月后的某一天,一封电子邮件引起了弗恩的注意。

从措辞和内容来看,写信的人一定是个优雅体面的男士,没有像其他急于求成的家伙那样在第一封信里就过多地表露自己打听对方。

除了表明自己是在哪份报纸上看到的征友启事之外,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望有幸与你相识。

弗恩说到这里,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惨叫。路克斯的脸色变了,关上灯对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们一起安静下来,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路克斯轻轻走向窗边,窗帘密不透风,他掀开一道缝隙向外面的街道张望,弗恩也瞧了一眼。寂静的街道上只有路灯亮得晃眼。

这时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从小巷里跑出来,弗恩认出了他,是罗杰。

他边跑边往后看,尽管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弗恩也能感觉到他的惊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接着另一个黑影冒了出来,它浑身漆黑,眼睛血红发亮,四肢着地爬过街道。

弗恩只觉得胳膊和背上起了一阵战栗,恐怖的记忆像海浪一样扑来,他想起了树林深处浓雾中的怪物。

路克斯放下窗帘转身离开卧室,弗恩立刻跟上去。

“不要离我那么近。”路克斯说,“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我没有忘记,所以你不能出去。”弗恩把他挡在门口,“让我去,如果我没有会错意,你是想救他的话,那就在这里等我。”

路克斯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镇上犹如瘟疫,人们对他避之不及,即使他想去帮助罗杰,结果也会很糟糕。

弗恩从客厅的墙角边捡起一支高尔夫球棍,出门时他还在心里想,为什么会有一支球棍,这里有高尔夫球场吗?

外面没有风,很安静的夜晚。弗恩向罗杰逃跑的方向追去。罗杰的腿好像受了伤,没能跑得很快,因此不一会儿就被黑色的怪物追上了。

罗杰惊恐万状地伸出手,向怪物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怪物立刻退回黑暗中。

弗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

“嘿,我看不见了。”他说,“把你的灯关上,钢铁侠。”

罗杰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有了反应,一瞬间,光亮熄灭了。弗恩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手中的球棍往那团黑影猛击下去。事情没那么简单,怪物的影子一晃而过,消失在视线里。

“后面。”罗杰大声喊。

弗恩转身挥出球棍,看见黑暗中晃动的红色眼睛。距离这么近,他把这怪物看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极度恐惧,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浑身泛起冷汗。它有一张古怪的脸,看起来有点像人,但嘴里长满獠牙。在这种难以描述的恐惧之中,弗恩甚至觉得在哪见过这张脸。这个念头一晃而过,他握着球棍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挥动起来,力气之大连自己都有些吃惊。球棍顶端砸中了怪物的眼睛,它发出恐怖叫声,张开血盆大口。弗恩收回棍子又往它的嘴里捅去,它的爪子在他眼前划过,又惊又险,但他终究是快了一步把它打倒在地上。

弗恩飞快抬脚踩住它,对它的挣扎和惨叫无动于衷,那张像人一样的脸孔扭曲着,红眼睛向外突出。弗恩用球棍捣穿了它的头颅,听到噗一声,黑色的脓液流了出来。

他轻轻喘着气,松开脚等了一会儿。怪物的尸体没有动,但这太诡异了,他相信在这个小镇上发生什么怪事都有可能,死而复生也不稀奇。

然而怪物始终没有活过来,最后化成一片黑色的污水,散发出一种下水道似的腥臭味。

他回过头去看着坐在地上的罗杰。

罗杰捂着腿,血正从他的指缝之间不停地冒出来。

“你还好吗?”

“它咬到了我的腿。”罗杰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谢谢你,克拉克警官。”

弗恩把手伸给他,罗杰拉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

“能走吗?”

“勉强可以。”罗杰皱着眉,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弗恩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罗杰尴尬地望着自己湿透的裤子,一股尿臭味传来。他解释说:“这不是害怕……”

“我知道。”弗恩理解地说,“你可以借用我的浴室。”

第13章 朋友

他把罗杰带回家,进门时路克斯在客厅望着他们。罗杰的身体一下僵硬起来,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担心和不安。

“我去找药箱,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弗恩对他说,接着向路克斯看了一眼,路克斯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过来帮忙。

“我还是先去洗干净。”罗杰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感到羞愧,一瘸一拐地去浴室清洗了一下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弗恩找到了医药箱,里面有镇静剂、止疼药、麻醉剂、抗生素,还有用来进行简单手术的工具。该有的一应俱全,不知道巴伦克为了什么而准备这些东西。他为罗杰擦干伤口,发现他的腿上被撕开一道口子,表面有啃噬的痕迹,足有四英寸长,可怕地向外翻着。

缝合伤口时,罗杰面色苍白,忘了还有另一个人在场。路克斯坐在没有灯光的角落里,罗杰直到打完抗生素才想起他的存在。也许他从没有和路克斯共处一室,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

弗恩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好了,在你睡着之前最好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怪物?”

罗杰还没回过神来,麻醉剂让他有点反应迟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是恐怖大王。”

“什么?”弗恩又向黑暗中的路克斯看了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

路克斯的眼睛仍然明亮,声音却低沉着说:“那也是代价的一部分。当某个人使用能力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或是过程中不幸死去,总之他应当支付给主宰的代价不能兑现,就会化身为怪物,以完成铁则。”

铁则不可违背,也没有漏洞。

“这么说,是有人死了吗?”弗恩意识到这一点。

“也不一定,有可能是以前死去的人遗留下来的。”罗杰还在发抖,刚才的经历对他来说太可怕了,“我很怕狗,恐怖大王会变成你最害怕的东西,平时它们会躲起来,只在晚上出没,所以小镇总是亮着街灯。”

“但它还是可以被干掉的,别怕。”弗恩在他的脑袋上盖了条毯子,“今晚你就睡在这里,等天亮再回去。”

“谢谢。”罗杰又向路克斯看去,后者始终没有和他说话,并很快转身走向了卧室。弗恩也打算离开,罗杰看到路克斯走开后轻声叫住了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

“因为我们刚才在聊天。”弗恩回答。

“我告诉过你,他是……”

“我知道,他是使者。你应该睡一会儿。”弗恩朝他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罗杰将信将疑地躺在沙发上,今晚他准得失眠。

弗恩回到卧室,关上门,路克斯坐在床边看着地板。

“罗杰吓坏了。”弗恩说,“他不是怕你。”

“你也觉得他怕我。”

“他更怕恐怖大王。他看起来个子不矮,其实还是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弗恩忽然觉得他前所未有的脆弱,似乎在这个小小的卧室中,他终于决定放下冷漠强硬的伪装,重新变回那个和好友一起露营的年轻人。

弗恩来到他面前,弯下腰,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

“看着我。”他说。

路克斯的胡渣好像更长了,让他的脸看起来十分憔悴,他的眉间紧皱着,绿色的眼睛忧伤而无奈。他愿意让人看透就够了,也许他走出房门又会变成那个冷冷地看着罗杰的灾厄和死亡之神,但只要此刻他愿意流露自我就足够了。

弗恩看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他对路克斯说:“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不在意排在你的队列之前,即使有一天有可能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而受伤害,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的本意。”

路克斯缓慢而轻微地点了点头。弗恩能看出他内心的痛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角出现了一滴眼泪。弗恩刚想用拇指替他擦掉,但他一眨眼,眼泪就滑了下来。路克斯自己抬起手擦掉,这让弗恩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做的动作有些过分亲密,他对待路克斯的态度有时像在哄孩子,可眼前是个高大英俊的成年男子,不需要他弯下腰像对待七岁的克兰一样营造一个安全环境。

“不如我们来继续聊天。”弗恩松开手,让气氛不那么暧昧,“刚才我看到那怪物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是不是和你曾经有过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有关?”

“我只看了一眼,它死后就化成了黑水,如果罗杰说的没错,恐怖大王会变成我们害怕的样子,那多半是和我经手过的哪个案件有关系。”

“比如那个星期三杀手?”

弗恩回忆了片刻,眨了一下眼睛说:“但我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他的模样几乎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你还没有把故事讲完。”

“你想接着听?要是你今晚住在这里,我可以继续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到加油站外面的长凳上睡觉,那未免太可怜了。

“说吧。”路克斯回答,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

弗恩接着讲那个故事。

虚构的单身妈妈米莉亚、妮娜、贝琳达分别在三份报纸和四本杂志上刊登了十几条征友启事,几天后弗恩和亚历克斯从一堆回信中排除了大部分——那些留下真实地址的信件。

一封电子邮件最终被留下来。发信人加密了来源,这对一个想要交友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太谨慎。

弗恩给他回了信。随后过了一周之久,收到一封新邮件。

他的用词非常温柔,又很有幽默感,而且没有立刻提出唐突的见面要求,愿意先书信往来,这会让人感到很安全也很友善。亚历克斯做了个小小的调查,将那些回信给单身女性阅读,让她们对写信者做出评判,七成以上的女性认为他非常有魅力,并愿意和他深入交往。

于是不存在的贝琳达发出了邀请,希望能与他在某个餐馆见面。

等了两天,他答应在离两人都比较近的镇上相见。

一位女警官扮演了贝琳达,整个见面的过程很平常,事后她说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但亚历克斯认为他一定有。

“为什么,只是直觉?”

弗恩关上灯,和路克斯并排躺在巴伦克先生那张一个人睡有些太大的床上。

“也许是。”弗恩说,“可我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

“因为他忽然警惕起来,从那次开始就不再回信了。”

“也许见了面,他觉得不合适。”

“我们有一套完整的对话剧本,经过问讯专家的精心设计,暗中隐藏了很多问题陷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套问出对方心中隐藏的秘密,但是他一次也没有上当。”

没有人能完美避开所有陷阱,除非他没有任何秘密,或者是个天生的变态。

弗恩不知道自己和路克斯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

他走出卧室,罗杰还在熟睡,受伤的腿架在沙发扶手上。弗恩想起他昨晚的经历,想知道更多关于恐怖大王的细节。他仍然很在意那种能够变化成人们内心最恐怖的东西的怪物,也很在意那张似曾相识的怪物的脸。

罗杰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满脸羞愧,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克拉克警官……”

“你可以叫我弗恩。睡得好吗?”

“很好。”罗杰向厕所望了一眼问,“我想先……”

“去吧,要我帮忙吗?”

“我自己可以。”

一阵冲水声过后,罗杰用一只脚跳着回到弗恩的沙发上。

“我该走了。”他说。

“你要去上学?”

“当然不,这里没有学好上。有学校,但是没有学生和老师。”

“那是去工作?”

“也不用,小镇上的工作只是打发时间,资源用之不竭,主宰不会让我们饿死,因此也不会有贫穷的困扰。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在做各自的工作,比如旅店的珀利,占卜店的霍尔克,还有加油站的……虽然大家都很心不在焉,但不找点事做就总好像不太对劲。”

他提到路克斯的时候有些迟疑,似乎不想提到那个名字。

弗恩说:“尽管放心,你不会是在队列前面的人,他没有帮助你,也没有关心你,所以你仍然很安全。”

“你都知道了。”

“比知道还要更多。”弗恩说,“路克斯到这个镇上时,你在吗?”

“我不在,他的事是我从别人那听来的。”

“真的?”

“真的。”罗杰的双眼中带着慌乱,但那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慌乱,而不是撒谎。

“听着罗杰,镇上有一百多个人,如果每个人都曾想置他于死地,我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你们要离开小镇的决心。”

罗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从霍尔克那里听来的,真是个残酷的悲剧,可是……可是……”

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觉得那未必是所有人的真心,也许他们只是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小镇太邪恶了,把每个人都变得不正常。”

弗恩看着他,也同样沉默了一会儿。罗杰感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甚至开始怀疑弗恩是不是从主宰那里得到了让人坐立不安的能力。

“你知道这个世界的邪恶来自哪里吗?”

罗杰愣了一下。

弗恩说:“邪恶永远来自那些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坏事的东西,强烈的自尊心,完美的理想主义,听起来都不错是吧?为了维护小镇的内稳和安宁,所以必须同仇敌忾干掉闯入者,会不会给你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神情肃穆而严厉,罗杰却不敢转开视线,“这和那些极端恐怖分子的行为有什么分别?主宰就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不错,它很适合干这个。”

“对不起。”罗杰说,“你说得对,克拉克警官,我不该为小镇上的人开脱。你还会相信我们的决心吗?”

“不。”弗恩回答,但又接着说,“是你们应该相信我们的决心。”

“你们?”

“我和路克斯。”

“可是……”

“我知道你们都害怕他,似乎他是一颗会发生链式反应的核弹,顷刻间就能把小镇夷为平地。可经历过那个恐怖事件的人难道都没有想过,如果他想毁灭小镇,杀掉所有人,在他唯一的朋友死去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

“那样他会变成恐怖大王,如果代价不足偿还,他就会变成怪物。”

“如果他想做,他不会在乎。”

弗恩心想,他绝不会在乎。他想起了路克斯眼角的那滴眼泪,他只会在乎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魔鬼。

“你说的对,我们不应该怕他。”罗杰望着弗恩说,“你们现在已经成了朋友吗?”

“是的。”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就再没有过朋友,连一个愿意接近他的人都没有。我想确认一下,你也知道一旦你们之间建立了超越路人的关系,只要他使用能力,你就会受到伤害。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冒险?”

弗恩笑起来,放下了刚才的严肃,坐到沙发的扶手上。他向罗杰伸出一只手说:“歌里是怎么唱的?生活平凡,何不去冒险。”

罗杰立刻喜欢上了他的微笑,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棒极了。”

第14章 头发、胡茬和午餐、电影

麻醉剂的效果已经过去,罗杰的伤口开始发疼。他皱着眉苦着脸忍受着,弗恩觉得他和孩子没两样,就为他热了杯牛奶。

“谢谢。”

“感觉怎么样?”

“好像伤口烧起来了。”

弗恩坐在他身边说:“你可以在这里养伤。”

“真的吗?”

“当然。”

“我喜欢巴伦克先生的阳台。”

“要是你现在不想休息,就和我说说恐怖大王。”

罗杰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想回忆那段可怕的经历。

“它为什么追你?”

“只是我恰好在黑暗里,它也在,它喜欢没有光的地方。”

“这么说你完全可以对付它,你是个小光人。”

“我没想到,我太害怕了。”

“我知道,你很怕狗。”弗恩说,“恐怖大王是人们因为无法付出代价而变成的怪物,那一个人能够付出代价的极限在哪里?”

“我想大概是人的一生。”罗杰说,“我们探讨过这个问题,以前小镇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的时候,镇上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恐怖大王,因为人们会滥用自己的能力。如果一个人认为长不出头发说不出话没什么大不了,他就会频繁使用能力。但他们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无穷尽的,一个人一生能长出的头发也一样,如果超过了那个极限,主宰就会认为他无力再付出代价,他就会死亡、消失,变成让人害怕的怪物。”

“如果像霍尔克那样,代价只是身外之物,极限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罗杰惊讶地说:“可是他会饿死。”

“我听说他曾经一星期没办法碰任何东西,难道连食物都不行?”

“什么都不行,床、椅子,甚至地板,他只能站在一堆灰尘里。只有水没问题,要不然他早就死了。”

弗恩说:“他会把人变成灰尘吗?”

“不行。”罗杰摇了摇头说,“除了使者,没有人的代价可以对自己之外有生命的东西起作用。”

“听起来小镇真是个公正的主宰。”

“公正而且残忍。”罗杰动了一下受伤的腿,皱起眉。

“恐怖大王随时都可以变化外形吗?”

“很难说,这个问题我们有过很多不同的意见,最可靠的答案是,有可能我们每个人看到恐怖大王的样子本来就不一样。我怕狗,所以我看到的是一只凶猛的大狗,你看到的是什么?”

弗恩说:“一只看起来有点像人的狗。”

“你害怕的东西真古怪。”罗杰看着他。

弗恩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说:“把牛奶喝完。”

罗杰听话地喝完了牛奶,把玻璃杯还给他。

弗恩问:“树林里的那些铁夹是用来猎杀恐怖大王的?”

“据我所知是的。”

“难道那里是恐怖大王的栖息之地?”

“事情是这样,在小镇最混乱的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铁则的存在,总有人不断消失。代价溢出时人们不会立刻死亡变成恐怖大王,而是突然失去踪影。然后到了晚上,树林中就有怪物出没,它们沿着黑暗潜行,伺机袭击镇上的人。后来人们发现,所有怪物都是从树林中那片浓雾里诞生的。”

“所以就在那里设置了那么多铁夹。有作用吗?”

“当然有,铁夹挡住了大部分怪物,只是偶尔会有漏网之鱼。”突然罗杰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望着弗恩说,“我觉得,我们遇到的那个是巴伦克先生。”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去世了。”

“乔伊·巴伦克是因为无法偿还代价而死的?”

“我们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但是在这里,一个人毫无征兆地消失,那就意味着死亡。”

“你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吗?”

“可以算是预知未来。”

“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能力。”弗恩说,“但是我看了他的手稿,他好像有很多烦恼,而且精神状态非常糟糕。”

“是的,因为他的代价是丧失记忆。我不知道巴伦克先生在预知多久的未来,但他好像对此很痴迷。以前我常来这里替他摆弄电脑,他会讲一些他要写的故事给我听,他是个悬疑小说家,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他写了很多小说,可后来所有的故事都变成同一个。接着他开始变得很烦躁,总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再后来他就不见了。”

弗恩忽然问:“你替他摆弄电脑?那你知道巴伦克先生电脑的密码吗?”

他不可能知道,那是乔伊·巴伦克的秘密。弗恩心想,可罗杰却出乎意料地回答:“我知道,如果巴伦克先生后来没有更换的话,应该是他姓名的缩写加上门牌号码。”

“这很容易被人猜到。”

“是的,可是在这里,谁又有闲心去偷看别人电脑里的东西呢?”

弗恩就很想看,但得等罗杰走了之后。

“我出去一会儿,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没关系,我好好的。”罗杰说,像只看家的小狗一样目送他走到门口。

弗恩走出门去,发现今天是个温暖的晴天。他仰起头,往蔚蓝的天空望了一眼,淡蓝色的苍穹在上,云层白得刺眼,厚厚地堆叠在一起,仿佛在白云之上还有一个世界。这么美丽的天空,是真实的吗?还是小镇造出来的幻像。穹顶之下,远山看起来也那么自然苍翠。

他走在街上,忘了原本想要去哪,不知不觉之际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加油站外。

路克斯没有躺在长椅上,弗恩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是不是还在为昨天流露出的脆弱而后悔,因此故意避开和他见面。不管怎么样,路克斯再也不能用那副神神秘秘拒人千里的外表在他面前演戏了。

弗恩走到小屋前,伸手推开了门。他知道这扇门没有锁,因为没有人会接近这里,也没有人会推门进去。他忽然有一种深感荣幸的愉快,他很有可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这个秘密空间的客人。这个想法才刚兴起,弗恩就看到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在。一个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背对着他,弯腰在路克斯的抽屉里翻东西。

“嘿,你是谁?”弗恩立刻防备起来。

年轻人吃惊地转身看着他,弗恩觉得他很眼熟,直到看清他绿得很明亮的眼睛时才认出来,他就是路克斯。

他刮掉了长满两腮的胡茬,乱糟糟的金发也扎在脑袋后面,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他们互相看了很久,弗恩才想起该说点什么。

“新造型不赖。”

“我只是刮了个胡子,这镇上没有人敢替我剪头发。”路克斯说,“我以前是短发。”

“我可以替你剪。”弗恩说,“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喜欢你的小辫子。”

路克斯笑了:“你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我没在意。”

“没关系。”他也不在意了。

“你在找什么?”

“须后水,我觉得整个脸在发烫。”

“人们忽然改变形象,总是意味着他们要开始新生活。”

“要在这里开始新生活真的很难。”

路克斯没找到须后水,弗恩愿意替他去街上买一罐,但他决定自己去。

“你有多久没在白天闲逛了?”

“很久。”路克斯说,“也许我换了个样子他们认不出我了。”

“我也差点没认出来。”弗恩越想越有可能,如果小镇有一百多个人,除了真正的熟人,大多即使认识也只是点头之交。

他们去了一个偏僻的杂货店买东西,店主正在柜台里看书,路克斯把须后水放在他面前时,他几乎连头都没有抬就收下了钱。

“其实一点也不难,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怕你。”

路克斯问:“你觉得如果我走进餐馆,他们会为我做吃的吗?”

“你可以试试,我喜欢魔手餐厅的鸡肉饭,如果你愿意去我可以请你。”

路克斯犹豫了一下,看得出太长时间的离群索居让他对现状感觉很不自在,但弗恩决定带他走完这趟破冰之旅。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魔手餐厅从来没有坐满过,但也不会空无一人。弗恩走过小镇的大部分地方,这里什么样的店都有,甚至还有一家古董店,可只有餐厅客人不断。看来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人们都无法舍弃对食物的钟爱。

弗恩走进餐馆时刚好是午餐时间,餐厅里有好几个人在用餐。听到门铃声,所有人又一起抬起头看他。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可随后跟来的路克斯却像个陌生人。

弗恩坐在他常坐的那个座位上,女服务生依旧态度冷漠地上来问他想吃什么。弗恩知道她的名字叫艾米丽,和她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一点也不搭调。

“招牌鸡肉饭。”弗恩询问地看了路克斯一眼。

“一样。”

“两份。”弗恩对艾米丽说,尽管她的脸上没有好奇之色,却还是忍不住对路克斯多看了一眼。她一定也在疑惑,没有立刻认出他来,不过这没能打消她的疑虑和警惕。餐馆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而古怪。

“我喜欢鸡肉。”弗恩说,“你呢?”

“我喜欢牛肉。”

“可是你没有点。”

“我不常在外面的餐馆吃牛肉。”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的只是父亲做的牛排大餐,总有一面是糊的,那种焦味很难忘。”路克斯说,“但是我不太记得外面的事了,也许这只是幻想出来的,并不是我真正的回忆,这个小镇总是在模糊人们的记忆。”

“的确是这样,恍如隔世。”弗恩说,他到这里没多久,可感觉却像过了很多年。

“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样也不错,就像现在,天气很好,还能享受午餐。”

“人们总能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是的,镇上还有个电影院,作为请我吃饭的回报,我可以请你看一场电影。”

弗恩看着他,路克斯没有笑,是个非常正经的邀请。

“当然好。”弗恩欣然接受。

鸡肉饭送来时,女服务生艾米丽似乎终于认出了路克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讶和畏惧。这是弗恩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变化,就像看见死神在这里用餐。

餐厅里的客人很快走了一些,看来路克斯的队列仍然让镇上的人敬畏有加,似乎在同一个地方吃饭都会让他们成为队伍中的一员,成为他能力代价的牺牲品。

他们旁若无人地饱餐一顿,饭后还喝了咖啡。艾米丽抱着必死之心为他们服务,弗恩给了她一笔不错的小费,不过看起来她对小费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即使没有钱,在镇上也能活下去,保留货币流通只是为了让生活看起来很像一回事。

像一回事,这很重要,否则一切都会乱套。

不知道镇上的人经历了什么样混乱的灾难才达成如今的共识,铁则之下仍然需要外面世界的规则才能维持和平。

离开餐厅后,他们来到小镇唯一的一个电影院。从外面来看电影院很小,但居然还在营业。路克斯花了几块钱买了两张票。

“你们要看什么?”唯一的工作人员问他。

“随便。”路克斯在这个镇上的确是个名人,但人们认识的是那个满脸胡渣一头乱发,穿着灰色连体衣的加油工。路克斯终于也开始觉得换个形象的确是重新生活的好主意。

售票员兼放映员自作主张地挑了一部八十年代的经典悬疑片,看得出来他是个电影爱好者,或许这就是他选择当放映员的原因。

弗恩看过这部电影,但他假装没看过,就像第一次看一样和路克斯讨论起其中的情节。

不得不说,他们都过得很愉快。

“这是我来到这里感觉最好的一天。”弗恩说。

“我也是。”路克斯回答,“要是每天都这样,说不定我真会爱上这里。”

弗恩说:“不,千万不要,外面有更美好的生活。”

“我知道。”路克斯微笑,“我是开个玩笑,那么,再见。”

“再见。”

他们在路口分手道别,当晚路克斯没有睡在加油站外面。

第15章 梅里亚

【他】五

他在一家名叫“兰度”的餐馆见到了她。

她和照片上又有些不同,看起来更憔悴一些,眼角下有几道不堪生活压力带来的细纹。

看得出,她为这次见面精心装扮了一番,涂脂抹粉又不太明显。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去熟客那里赴约的妓女,也不能显得太无趣。她希望给他一个好印象,让他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女人。

他们一起看菜单,他点了一份烤鲑鱼,一份扁豆汤,她想吃小羊排和浓汤,然后他们又点了一瓶甜酒。

他们聊很多话题,谈职业联盟赛、聊电影、小说,也聊明星们的绯闻和总统选举。

他好像什么都懂,但不会高谈阔论,总是在她提起一个话题时很自然地接下去。其实他说话并不多,但在她的感觉中却像聊了很久。

甜点送来时,他拿出了一份礼物。这让她感到惊喜之余又有些羞愧,因为她没有想到要准备礼物。

“这件东西不值钱,是我自己做的。”

他送给她一只木雕小猫。

——

梅里亚

弗恩直到回到家,才意识到他和路克斯做了什么。

他们在小镇招摇过市,等于告诉所有人,他在路克斯的队列中排在最前。他当然希望路克斯能过得更好,而且不在乎自己成为他的代价,但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天又黑了,不管白天多么晴朗,夜晚总是一样阴森。路灯亮起来,照亮了每一条街道。

洗澡时,他对着镜子发现身上有几处没来由的淤青,于是突发奇想记下位置,试着变出一支笔。

使用能力的感觉非常奇怪,刚开始他只是把这种可笑的能力当做恶作剧,很快就忘记了,有时精神紧张或是一觉醒来还会发现身边多了一支笔。现在他觉得有必要熟悉一下自己的能力。

首先得弄明白能力的范围是什么,他试着变出一支钢笔和一支铅笔,然后检查自己。淤青多了两处,显然钢笔的代价要比铅笔高些。接着他又变出几支款式不一样的笔,把它们一字排开放在盥洗台上。

够了。他对自己说,你只能变出能写字的笔,别把自己搞得像被狠揍了一顿。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忽然想起罗杰说的密码。

他立刻跳起来,走进书房打开乔伊·巴伦克的电脑。

启动等待的时间很长,这台电脑已经很旧了,让他等得有些心焦。等到屏幕上出现提示时,他飞快地输入了密码。

密码没有改,他进了系统。

整个屏幕上放的全都是凌乱的文件,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弗恩打开一个看了一眼,是巴伦克写的小说。他不但写了手稿,还把它们输入电脑,可电脑里的稿子看起来就远不如书架上那么整齐。巴伦克显然不是个擅长操作电脑的人,难怪会让罗杰来替他摆弄修理。他把系统搞得乱糟糟的,文件的放置和名称都毫无规律,十足像个疯子。弗恩觉得要从里面找出什么秘密非得把所有东西都翻个遍不可,但这没有让他头疼退缩,从一堆毫无头绪的东西里找线索本来就是他擅长的工作。

他去厨房找到咖啡,为自己煮了一大壶,接着回到电脑边,开始给乱作一团的文件分类。一开始热咖啡下肚还挺舒服,后来就慢慢就冷了。直到天亮,弗恩也没能在那台从不整理的电脑中找到有用的东西。

也许巴伦克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

弗恩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继续他的未竟之事,直到听见客厅里的动静。罗杰醒了。

他关上电脑,离开书房。

罗杰站在客厅里,正试着自己走路。他伤得不轻,恢复得却很快。

“想不想吃早餐?”弗恩问。

“可以吗?”罗杰欣喜地问。

“我可以做三明治,我们一人一半。”

“好的。”罗杰说,“我感觉好多了,等一下可以自己回去。”

“没关系,你想住多久都行,这是巴伦克先生的房子。”

“但沃伦警官说过现在是你的了,我不能一直在这里打扰你,也许你会有其他客人。”罗杰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往卧室看了一眼。他没有看到路克斯离开,因此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

弗恩用最后几片面包做了份三明治,从中间切开,分了一半给罗杰。两人一起坐在厨房里吃早餐,弗恩问:“巴伦克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好人。”罗杰对别人的评价几乎都一样,他也说过沃伦警官和路克斯是好人。

“具体一点,你说他的能力可以算是预知未来,什么叫可以算,没个准吗?”

“没准。”罗杰咬了一口三明治说,“他总说他看不到小镇的未来,所以我们都认为他的能力很没用,连珀利都不如。”

“珀利?”

“珀利很好笑。他是唯一一个先付出代价才能使用能力的家伙。他每走一百步就会在脚下发现一块水晶。所以你总是能看到他在旅店门口走来走去,可是捡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缺钱,再说也没人会买。”

“这么说他也是唯一一个不用担心代价溢出的人。”

“我想是的,如果有一天他走不动了,当然就没法再用他的能力。”

弗恩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还是对乔伊·巴伦克更感兴趣。

“听说巴伦克先生疯了,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疯,但肯定不正常。”

“他做了什么?”

“有一天,他忽然开始不停地使用他的能力。”罗杰回忆着,“他明明知道能力的代价会让他越来越健忘,可还是不顾一切地,从早到晚都坐在阳台上预知未来。”

“他没告诉你看到了什么吗?”

“他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不到未来了,原来是因为他看得不够远。”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变得连刚说过的话都会立刻忘记的地步了。”罗杰说,“他和我的谈话常常语无伦次。巴伦克先生说,他要离开了。”

“去哪?”

罗杰摇着头:“后来他就不见了。所以我觉得那个恐怖大王是他,他真可怜。”

弗恩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我觉得巴伦克先生一定是看到了未来,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否则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那么着迷。”罗杰说,“可惜他什么也没留下。”

“那也未必。”弗恩说,“他总会给我们留下点什么,用他自己的方式。”

“你说得对,也许他离开了小镇。”罗杰振作起来,“只要我们找到他的方法,我们也能离开。”

“没错,我们分头行动,你和你的朋友们一切照旧,继续去挖掘铁则的漏洞。我在这里把巴伦克先生的秘密找出来。”

“好的。你愿意加入我们了吗?”

“恐怕还不是时候。”

罗杰失望地看着他,弗恩说:“是这样,我好像一不小心加入了使者的队伍。你看到了,我和路克斯有些私底下的约定,而且我不敢肯定你的朋友们是不是也愿意接纳他的加入,这样对他们来说很危险。但是别担心,我可以保证我们都不会站在守卫那一边。”

“你是说……”

“是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是说使者也想离开小镇?”

“别这么大声,这个镇上有人能随时听到别人说话吗?”

“就算有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窃听,我会很小心。天哪,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可以告诉别人吗?”

“暂时不要。”

“好的,保守秘密,直到你们愿意公开。”

弗恩看着他兴奋的笑脸,忽然问:“如果要让你成为路克斯的朋友,你会怎么办?”

罗杰对这个问题认真想了一会儿。

“我听说他杀了自己的朋友。如果那是真的,实在太可怜了。”他没有说可怕,而是说可怜,让弗恩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太严肃了。罗杰紧接着说:“如果你能够当他的朋友,我当然也可以。但据我所知,他的队列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来排列的,只有他把你当做朋友的时候,你才会在队列里,或者说在靠前的位置。当然,好感并不是像发牌一样准确,因此人们对他避而远之,是为了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没有交集当然也就不会有好感。”

“我想我已经得到答案了。谢谢你,罗杰。”

“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了很多,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真的吗?”罗杰的脸又红了,“我……想上厕所。”

“你没有发光。”

“我早上还没上厕所。”

弗恩强忍着没笑:“去吧。”

罗杰离开时依然很兴奋,他是个容易高兴的男孩子,为这个沉闷诡异的小镇带来一点活力。弗恩对他很有好感,想到好感这个词,他又会忍不住想起和路克斯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现在他们已经成了朋友,这感觉美好至极。

他重又回到书桌旁,继续翻找乔伊·巴伦克的电脑。

和罗杰聊了一会儿之后,他的脑子又恢复了清醒,快速浏览起剩下的文件。终于,他找到一个古怪的文档。名字叫做:梅里亚。这在各种数字和字母标注的文件名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但却被丢弃在废纸桶。

弗恩把它恢复到原处,打开,内容的确很像是个疯子写的笔记,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字里行间布满各种符号。

【梅里亚】

在天和地还没有产生之前。

天和地是什么东西孕育的?

上帝创造天地,巨人开天辟地,安拉说:有!就有了。可是它却还得等待未知的什么东西把天和地产生出来。

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不是见过、想过、猜测过的任何颜色。这种捉摸不透的颜色确实存在,是每个人见到后都会恍然大悟的颜色。

总之,在这样一种色彩中,它突然诞生了。

它出现时没有形体,无声无息。

它最初像一个发亮的出口,渐渐又生长出四肢。

它面容模糊,张开双手,一只手握着影子,另一只手握着睁开的眼睛。

记录标记

(

) 眼睛

[

] 影子

…… 有颜色的部分

< > 无法确认的对象

—— 难以描述

J 预知者的代称

黑暗,黑暗,黑暗。

(你是谁?)-睁开。

……

J:我不知道。

(你走远了。)-转动。

(你在干什么?)-眨眼。

J:我想大概是在追踪。

……

(追踪什么?)

J: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

J:我想看看这里有什么。

(看,那里有一只狐狸。)-转动。

……

[不,我是一只狗。]-影子开始追自己的尾巴。

[你呢?]

J:我不知道。

[你是从哪来的?]-停下。

(他不知道。)-眨眼。

[他是个傻瓜吗?]

(哈哈哈。)

……

J:这里为什么这么黑?

(因为这里不存在。)

J:你是说未来不存在?

(什么?未来?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转动。

[看,那里有一只大象。]-跳跃。

一只巨大的象走过去,巨象上坐着个很像人的影子。紧接着又有一只巨大的北极熊。

——

J:未来在哪?

(在外面,在外面。)-转动。

……

[在外面,在外面。]-转圈。

白光,白光,白光。

J:我在哪?

<在梅里亚的梦里。>

J:你是谁?

<我是一只狗,一只狐狸,一头象,一个骑着象的人,一只白熊,一群蜜蜂,一头羚羊。我是眼睛和影子,我是美梦和噩梦,我是你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

——

记录到此为止。

弗恩又重读了一次,路克斯和罗杰都说乔伊·巴伦克疯了,看来真有这么回事。如果他没有疯,怎么会写下这么怪异莫名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他预知的未来?

这份记录非但没能揭开谜底,反而多了更多谜团。

弗恩在电脑前绞尽脑汁,仍然毫无头绪。这比破案还要难,要是乔伊·巴伦克现在在跟前,他很想把他的脑袋切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怪物。

把剩下的冷咖啡喝完,他振作起精神,决定去找路克斯。

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强。

第16章 队列之外

路克斯在整理房间。

最初选择住在这里只是个自我厌弃的想法,小镇几乎没有人开车,加油站形同虚设,于是他终日躺在长凳上消磨时光。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决定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清理一个乱糟糟的车库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路克斯把不需要的东西装在油桶里,挪到外面的路边。小屋空出来的地方可以多放一张椅子。他在想去哪里偷一把,镇上的空屋不少,没人会在意哪间房子里少一张椅子。

除了椅子之外,他把其他需要的东西写在纸上,塞进外面的信箱。

就在他转身回去时,脑中传来一阵剧痛。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没法回避。

凯勒从后面抱住他,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勒住脖子。

“芬克,快弄晕他。”凯勒说。

“可是他又不会反抗。”艾伯特回答。

路克斯感到疼痛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尖锐,起初像被铁锤砸到似的,很快又变成一支钻子,钻进大脑深处。下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

感觉到他晕了过去,凯勒才小心翼翼松开手。

“你要把他怎么样?”艾伯特忧心忡忡地问。

“去找根绳子,还有那边的铁链也拿着。”

艾伯特推开小屋的门,听话地找了根绳子,捡起路克斯扔在油桶里的铁链。

凯勒用绳子把路克斯绑起来。

“等他醒来,他会把我们都杀了。”艾伯特说。

“他要是会那么干,刚才我们就已经死了。胆小鬼,你什么都不用怕,他不会像以前那样杀人。”

“可如果我们太过分……”

“闭嘴,否则我会先杀了你。”

艾伯特闭上了嘴,凯勒扛着路克斯往树林里走,他只好和芬克一起跟上。

他们来到树林深处,凯勒命令芬克和艾伯特把路克斯绑在树上,然后一脚踢醒他。

这一下是实实在在的疼痛,和芬克带来的错觉不一样,消退得也没那么快。路克斯在内脏翻搅的痛楚中醒来,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刚才发生的事。凯勒又向他踹了一脚,脚踩着他的肩膀,似乎想痛殴他一顿。

“你看起来这么柔弱,毫无还手之力。我们来聊聊天。”凯勒说,“我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让我害怕了好一阵。”他掀起自己的衬衣,让路克斯看他肚子上的伤口。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差点要了我的命。”

路克斯想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没有死?你站得太靠后了,和那么多人一起杀人也不敢走近一点吗?”

凯勒的拳头落下来,正砸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嘴角立刻破了,血流出来。

“我告诉过你,别让我发现你的队伍变长了。我们的使者先生终于有了新朋友,所以你的统治也就此结束了。”

他一挥拳头,路克斯侧着头避开,拳头砸在脖子上。他痛苦地咳嗽起来,凯勒又是一下,接着拳头和耳光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颊和身上。路克斯无处可躲,只好忍耐着等他住手。

凯勒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低头看着满脸是血的路克斯。

“使者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路克斯垂着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凯勒又弯下腰,捏着他的双颊强迫他抬起头来。

“怎样才能得到使者的能力?”

“这是主宰决定的。”路克斯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胸口剧烈疼痛,不知道凯勒是不是弄伤了他的肋骨。

“你一定知道。”凯勒说,“你知道,你是使者,你知道这里所有的秘密。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得到。”

“这是主宰决定的。”路克斯再次回答,“你不配得到任何能力,你不配当一个人。”

他的话激怒了凯勒,艾伯特胆战心惊地说:“这确实是主宰决定的,我想没有人能改变。”

“他在撒谎。”凯勒朝他怒目而视,艾伯特立刻胆怯了,缩回芬克身边。

凯勒从地上捡起铁链,撕开路克斯的衣服,把铁链从他的脖子绕到胸前。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来赌一把,看看那个从前的’魔女嘉莉’还在不在。”

这次连芬克都有点动摇了,艾伯特鼓起勇气说:“凯勒,他会忍不住的,每个人都有极限,为什么不杀了他呢?这样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蠢货,如果他死了,主宰会再找一个使者代替他。你觉得主宰会选择幸运的你吗?还是芬克?还是我?都不是。我们要让他永远活着,即使他不肯告诉我使者的秘密,我也要确认他不敢再用他的能力。”

路克斯背靠着树干,凯勒绑在他脖子上的铁链让他只能抬着头。

凯勒后退几步,远远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个正常的世界,或许我会需要一个刑房,燃烧的火炉,烧红的烙铁。很少有人能在酷刑之下坚持自我,希望你是例外。”凯勒说,“这个小镇没有使者。”

路克斯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是任何准备都没有用,铁链滚烫起来,像一条火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皮肤感知了疼痛,但不会留下伤口,也没有烧焦的气味,这种怪事只有在这里才会发生。路克斯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剧痛占据了头脑,赶走理智,喉咙像烧穿一样的恐怖感让他全身浮起一层汗。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他只是被绑在树上而已。艾伯特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感到畏惧,转开了目光。

铁链滚烫了几分钟,在路克斯的感觉里却像是无尽的。凯勒停下来,让他喘了口气。路克斯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久才恢复神志,双眼无力地望着前方。烫伤的感觉消退得很快,但这也意味着下一次痛苦很快就会降临。

“凯勒……够了。”艾伯特说,“他没有用。”

“这不是极限。”

“他刚才就没有用能力,以后还会有什么事挑战他的极限?”

凯勒回过头来凶狠地望着他,艾伯特显然很怕他,可同时又很怕路克斯。他害怕凯勒太过分会让路克斯的极限真的到来,反正他是无法想象自己去忍受这样的酷刑。要是路克斯忍不住用了能力,他们全完了。

然而极限始终没有到来,一旦因为疼痛太过剧烈而昏迷过去,凯勒又会立刻把他弄醒。路克斯的感官已经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都紧绷着,即使在剧痛消退的时候也不会放松下来。他的身上湿透了,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想到了死。

弗恩把加油站找了个遍,路克斯不在长椅上,也不在小屋里。

尽管只是直觉,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路克斯不可能一个人在小镇闲逛。

弗恩发现他整理了房间,小屋的门是敞开的。这扇门虽然没有锁,可每次他来时,门总是关着,更何况此刻屋子里没有人在。

他很快联想到昨天和路克斯一起游览小镇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认出了他,又有多少人在打着鬼主意。他走出屋子,看了一眼外面,泥地上留着些脚印,但很快就消失在草丛里。

弗恩回到加油站外,薇洛丽卡又在街对面望着他。弗恩很难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她实在没有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巨大的双眼紧张地望着他,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抓着裙子。

“他去哪了?”弗恩走过去问她。

薇洛丽卡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小小的迟疑更加重了弗恩的疑心。他抓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担心太用力会让她散架。

“告诉我,薇洛丽卡,你知道他不是坏人,而且他也不会给你带来厄运。”

薇洛丽卡挣脱了他的双手,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弗恩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向后退了一步,忽然用那双枯骨似的双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裙。她瘦得穿着衣服都令人心碎,衣裙里是赤裸的,她的双手发着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

弗恩看到她肋骨清晰可见的身体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

这是路克斯造成的吗?薇洛丽卡也在当时的人群里吗?

“对不起。”薇洛丽卡说,“对不起。”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道歉,弗恩走近她,握住她的双手为她合上衣服。

“他原谅你了。”弗恩说,“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凯勒他们带他往树林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哪边?”

薇洛丽卡伸出一只手往加油站后面的方向指去。弗恩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薇洛丽卡伤心地哭起来。

弗恩走向路克斯的小屋,在门外的油桶里捡起一把铲子。

他的内心充满愤怒,脸色阴沉,沿着小屋后的草丛往树林深处走。他走得不快,没有匆匆忙忙地在树林中奔跑,安静得像潜伏在丛林中的捕猎者。即使隐约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惨叫声也没有加快步伐。此刻,他绝对冷静。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是吧?”

凯勒抓着路克斯湿漉漉的头发,又一次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然而路克斯双眼涣散,感觉不到光的存在。艾伯特面无人色地站在一边,凯勒每一次用能力,他都担心下一秒路克斯就会把他们烧成灰烬,活生生地腐烂成枯骨,或者化成血水。无数种恐怖的死法在他肥胖的脑袋里翻滚,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路克斯忍住了所有折磨,也没有向凯勒求饶。

“我现在一定成了你最痛恨的人。你是个傻瓜,白白浪费了主宰的恩赐。”凯勒说,“如果不是见识过你的能力,我几乎以为那是骗人的。如果我是你,我才不在乎谁是我的代价。”

艾伯特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可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小镇是我的,谁也不能破坏它。”

路克斯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前方。越过凯勒的肩膀,有人正向他们走来,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巨响。

凯勒也听到了声音,紧接着是艾伯特的惊叫,他回过头去,看到芬克倒在草丛里。

弗恩扔掉手里的铲子,铲子的柄是铁的。

他就知道会需要一把铲子,尽管这不是他买的那把,但也一样好用。

在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先干掉芬克。无论如何这个沉默不语的家伙是个大麻烦,只要有他在,胜算永远在凯勒那里。艾伯特只是个普通的胖子,剩下凯勒一个就好对付多了。

弗恩拍掉手上的铁锈说:“我身上没有任何金属。”

凯勒松开抓着路克斯头发的手,转身望着他。

弗恩没等他站稳就猛地冲到他跟前,凯勒吃了一惊,下巴上挨了一下,脸上又是一下。他的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了,天昏地暗。弗恩没有放过他,抓住他的下巴往一棵树上撞。

凯勒惨叫起来,弗恩连续撞了他三四下,他不再发出声音,像被掏空的袋子一样软下去。

弗恩心跳得很厉害,他的手上沾着血,稍微平静了一下,转头看着艾伯特。

“听说这里没有法律。”他面无表情地说。

艾伯特转身跑了。

第17章 执法者

【他】六

他说可以为她叫一辆出租车,或者送她回家。

“有人在家等你吗?”

她告诉他,她有个七岁的儿子,但是今晚她请了保姆。

他明白这是暗示,她不介意晚回去,如果一切顺利,她也可以不回去。

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暗示。

他说:“我还有很多这样的木雕。”

——

执法者

“路克斯。”

弗恩松开绳子和铁链,让路克斯靠在他肩膀上。弗恩觉得他浑身冰凉,像极了梦中的尸体。突然一阵恐怖感攫住了他,冰冷的感觉从路克斯身上传向他的手臂和胸膛。

这是怎么回事?弗恩感到极度恐惧,全身汗毛直立。如果他可以像凯勒一样发热,他会想让这冰冷的身体立刻暖和起来,可是他不能,所以只能尽量抱紧他,希望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些。

凯勒靠着树根,光头上全是血,脑袋低垂着,昏迷不醒。

弗恩试着把路克斯放到背上,但感觉到他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想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别动。”弗恩对他说。路克斯的样子很可怕,弗恩真怕他忽然之间死于虚弱。

“要是你非要逞能,我就打晕你。”弗恩说,“我已经打晕了两个,不在乎多一个。”

路克斯笑了,他还有力气笑,弗恩的恐惧感像潮水一样退去,目光又恢复了沉稳。他把路克斯送回巴伦克的家,中途路克斯在他背上昏迷了。走在街上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古怪,但弗恩旁若无人地走过。

安顿好路克斯之后,他又重新折返树林,挨个把昏迷不醒的凯勒和芬克送到警局门口。

老沃伦在不断的敲门声中被惊醒,匆匆忙忙地戴起老花镜过来开门。

“你好,沃伦警官。”

“你好,有事吗?”

弗恩把只开了一道缝的玻璃门整个推开,抓着凯勒和芬克的衣领拖进来。

“牢房在哪?”

“在里面。”老沃伦一脸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你想干什么?”

“把他们关起来。”

“他们犯了什么错?你打了他们?”

弗恩没有回答,拖着两个沉重的家伙找到警局里的牢房。牢门锁着,他对沃伦看了一眼,老沃伦立刻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但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之后,沃伦警官才忽然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语调严厉起来。他说:“你必须告诉我他们干了什么?小镇是我管辖的地方。”

“警长。”弗恩说,“如果你看不到罪恶在哪里发生,以后我会提醒你。”

老沃伦满是皱纹的脸涨红了。弗恩把凯勒和芬克分开关,搬来椅子把他们铐在座位上。为了安全起见,他给芬克蒙上眼罩,塞住耳朵,这样他在看不见又听不到的情况下就没法找到目标对别人的脑子动手脚了。

弗恩把凯勒弄醒。凯勒睁开眼睛时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折磨路克斯的那段时间,连续三次的撞击让他脑子里的记忆少了一截。头部传来的疼痛不是芬克制造出来的假象,伤口的血有一部分凝固了,还有一部分仍在往下流,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直到发现弗恩就在眼前看着他,凯勒才真正恢复了神志,从喉咙里冒出一句难听的粗话。

“你把我关起来了,干得好。”他说,“沃伦,你也觉得我应该被这个狗娘养的杂种关起来?”

沃伦警官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征询过他的意见。

弗恩说:“凯勒,我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找到他,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

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一个可怕的答案,只是希望不是这样,他不想看到太丑恶的人心。

凯勒笑起来:“我不会杀他,如果他死了,不知道又会有哪个杀人狂闯进来。可我也不会放任他在外面逍遥自在,吃个午饭,看一场小电影。”他的嘴里有血,像个吃人的怪物,“我会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让他变成一个没有办法思考,连本能都丧失的废物。我会让他活上几十年甚至更久。他是人人敬畏的使者,可只要有你在,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对不对?这样小镇就太平了,永远不会有人做恶梦。既然他假惺惺地不敢用使者的能力,为什么不给我?使者应该是我,是我!”

弗恩往他嘴上贴了块胶带,停止了他歇斯底里的咆哮。

“谢谢你的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弗恩说,“从现在开始,你只有吃饭和喝水的时候可以用嘴。”

他锁上牢门,把钥匙收起来,对站在一边的沃伦警官说:“他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

“你不是法官。”沃伦说,“不能判他有罪。”

“是的,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警长。”弗恩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尽管并没有说什么,沃伦却以一个迟钝的老人不该有的敏锐察觉到了。

“我是警察。”他发着抖说,“我是这个小镇唯一的执法者,我有责任保护这里的人。”

弗恩不再和他争辩,只是问:“牢房有备用钥匙吗?”

老沃伦仍然在发抖,抖得很厉害,但最后还是回答了:“没有,所有钥匙都在这。”

“很好。”弗恩说,“如果你真的想负起责任,就看好他们,这才是执法者的职责。”

他离开后,老沃伦摇摇晃晃地回到办公室,在那里坐了很久。

弗恩回到家,路克斯躺在床上,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很难分辨这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不醒。凯勒对他的折磨虽然没有造成真正的烧伤,但那种灼烫的感觉已经超过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弗恩想到凯勒对他咆哮的那些话——只要有你在,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凯勒真是个很会戳人痛处的家伙,但此刻弗恩的心冷硬如岩石,不为所动。他拿来药箱,慢慢替路克斯擦掉血痕,清理伤口。被凯勒踢到的肋骨周围肿起来,弗恩一点一点摸他的骨头,没有发现骨折。这让他松了口气,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的世界,他都一样痛恨暴力犯罪,愤怒之余,想到路克斯为此做出的牺牲又让他满心无奈。

弗恩坐在床边守着他,等他醒来。时间在无声中悄然而去,小镇死寂如坟墓。

夜晚来临,弗恩也没有开灯,继续在黑暗中等待。终于,他听到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路克斯虚弱的声音说:“弗恩。”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克拉克警官。

“我在。”弗恩问,“你觉得怎么样?”

“很糟糕。”

“你可以让自己好起来对吗?只要在脑子里想一想,你立刻就好了。使者无所不能。”

“然后你就得躺在床上,让我来照顾你了。”路克斯在笑,“你不能这么狡猾。”

弗恩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他开始出现发烧的征兆,所以才一直昏昏沉沉。弗恩倒了杯热水,从巴伦克先生的药箱里找了两片退烧药。

“为什么不用使者的能力?”喂他吃药的时候,弗恩忽然问。路克斯毫无防备,呛得咳嗽起来。弗恩握住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肯定地说,“否则不会对你这么关心。听着,路克斯。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因为你说过你知道每一种能力会让队列里的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这不是一件不可控制的事情,弄坏一个灯泡我会添一条用不了两天就会痊愈的小伤口,那一定也有一种既可以自救又不会让我受重伤的能力。把凯勒他们弄晕这种程度,我应该不会死,是不是?”

弗恩严肃地追问:“我会死吗?”

“不会。”路克斯回答。

“那我会怎么样?”

“弗恩。”

“我会怎么样?”

“我不想伤害你。”路克斯说,“不想伤害任何人。你应该知道在这里,能力和代价没有一个统一的合乎逻辑的标准。你可能会患上不治之症,会衰老,会受伤,会痛苦得发疯,犹如活在地狱,你能想到的一切灾难都有可能发生。我不想从中选择一种来让你偿还,这不该是你付出的代价。”

“路克斯,听我说。”弗恩捧住他的脸颊,不让他回避自己的目光,“我们来做个约定,我不想死,也不想得绝症,更不想变成沃伦警官那样的老人。同样的,我也不想让你死,不想让你在遭遇危险受尽折磨时没有还手之力。你睡着的时候我检查了你的伤势,我简直不敢想象你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如果在小镇之外,我可以把凯勒抓起来,交给法官审判,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在这里,我能做什么呢?除了作为代价换取你得到一些自保的能力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们做个约定,把代价控制在不致命的范围,我愿意代你偿还。”

“不。”

“答应我,路克斯。不要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那会让我很心痛。”

弗恩看着他,药效起作用了吗?路克斯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泛红。

“让我想一想。”他说,“我没法立刻答应你。”

“你确实应该好好睡一觉。”弗恩放开他,路克斯躺下去,闭上眼睛。他不可能这么平静地入睡,即使疲倦已经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

弗恩起身离开卧室,为他关上门。

不管路克斯是不是答应和他的约定,今天这样的事都不能再发生。

晚上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相信今晚没人能睡得着。不只是路克斯,还有凯勒、芬克、艾伯特、沃伦警官、薇洛丽卡以及在街上目睹了一切的小镇的人们。

弗恩望着天花板,等待天亮。

只有在没有退路的时候,人们才会做出不敢去想的决定。

等待是个无聊而漫长的过程,但是从深夜慢慢转为白昼的感觉总是很奇妙。房间里的影子挪动了位置,日光从棉麻窗帘之间透进来。每一次日月交替,昼夜轮转,都让小镇的怪诞变得不那么明显。无论如何,他们都存在于世上。

弗恩去卧室看了路克斯一次,没有惊动他。

从巴伦克的家出来,弗恩沿着小路走向广场。

中心广场并不大,一个圆形的许愿池旁竖着黑色铁杆,顶端有四个扩音器,几条彩带连接着两边的路灯,彩带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小灯。

弗恩抬起头望着那四个扩音器,它们的声音能传遍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吗?是用来广播什么的?小镇有需要广而告之的事情吗?

他向道路另一侧望了一眼,看到薇洛丽卡在占卜店的玻璃后面偷看他。他走过去,薇洛丽卡打开门,虽然她的眼眶始终深陷着,弗恩还是觉得她哭肿了眼睛。

“早上好。”弗恩说,“你知不知道广播室在哪?”

薇洛丽卡摇了摇头。

“那宋差先生在吗?”

霍尔克像有一对野生动物的灵敏耳朵,在里面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说:“广播室在警局后面那栋绿色的房子里,但是不知道那鬼东西还能不能用。”

“谢谢。”弗恩说,“今天也没生意。”

“哪天都没有。你最近好像有很多麻烦事缠身,要不要我帮你占卜一下。”

“不用了,我知道你的能力只是搞破坏,算命一定是假的。”

霍尔克不知道是笑了还是在咳嗽,弗恩向薇洛丽卡道别。

“他想干什么?”霍尔克自言自语地翻开一张牌。

月亮。

他不喜欢这张牌。

薇洛丽卡关上门,走进来看着他桌上的塔罗牌。

霍尔克又翻开一张。

恋人。

他忽然认真地问薇洛丽卡:“你觉得我的占卜是假的吗?”

第18章 人尽皆知的结盟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诗篇23-4

霍尔克说的绿色房子一层是个荒废的打字社,门口的挂牌早已模糊不清。二楼看起来像个办公室,靠里面的房间有张大桌子,桌上摆着电台设备。

弗恩试着调试了一下,尽管电台已经老得像巴伦克先生的电脑,但还能正常工作。他拿起广播话筒,向窗外看了一眼。

“我是弗恩·克拉克。”他说,广场上的喇叭传来非常响亮的广播声,响彻在小镇上空,看来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得很清楚。

声音吵醒了镇上的人们,几乎没有人在小镇上听到过广播,它就像这里的大部分设施一样,只不过是个摆设。路上闲逛的人停下了脚步,房子里的人站到窗边。霍尔克让薇洛丽卡把占卜店的门打开,他倒想听听这个新来的麻烦人物有什么话要说。

“我刚到这个小镇不足十天,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枫树镇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或许对你们之中的某些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你们拥有主宰赋予的能力,不用为生计奔波操劳,不用担心露宿街头或是饿死。”

老沃伦蹒跚着走出警局,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我无意责备你们的生活方式,也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无论你们是谁,守卫还是旅人,或者只是想平静生活的中立派。我只想告诉你们,路克斯不是小镇的死神,也不是主宰的使者。”弗恩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不在意成为他队列中的头号人选,也不在乎为他付出代价。”

霍尔克从桌上拿起那张恋人,薇洛丽卡看着他。

他说:“他的嘴可真甜。”

艾米丽从厨房端出一份培根蛋卷放在客人的桌子上,客人是那个染着红发的少女,嘴唇涂成黑色,穿着银环。艾米丽坐在她旁边的位置,背靠墙从围裙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了支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来,透过烟雾看着红发女孩说:“我想要个这样的男朋友,你呢?”

少女耸了耸肩膀,开始吃她的早餐。

广播还在继续。

“所以从现在开始,如果有人想用暴力解决问题,不需要什么主宰赋予的能力,我也会让他明白什么是代价。”弗恩说,“祝你们过得愉快。”

他放下话筒,关掉电台,离开了广播室。

回去的路上,他听到有人在鼓掌,是个不认识的老人,站在路边对他微笑致意。经过的人都会看他一眼,弗恩回到家,路克斯坐在客厅里。他的脸上到处挂彩,嘴唇发白,脸色很难看。

如果他忽然发起火来,弗恩也不会觉得意外。刚才的一番话实在有点惊世骇俗,对于路克斯的能力和代价,整个小镇的人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好像不提起他就能忘记那段令人恐惧又羞愧的过去。现在弗恩像个不懂规则的棋手,打乱了整个棋盘上的棋子,不知道会让小镇看似平静的局面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没有遵守我们结盟的约定。”路克斯说。

“你可以生气,也可以发火。不过我以为我们的约定早就在一起吃饭和看电影的时候作废了。”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全镇广播告诉所有人。”

“我广播了。还是你觉得我应该结束时放一首’在66号公路上找乐子’吗?”

路克斯看着他,开始笑起来,一边捂着胸口被凯勒踢伤的地方一边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弗恩只好问:“有那么好笑吗?”

“不知道。”路克斯把自己笑疼了,坐下来,可还是想笑。

弗恩说:“你要把骨头笑断了。”

“那又怎么样?你是个讲笑话的高手。”

弗恩走过去,把他按在沙发上,不让他那么剧烈地大笑。

路克斯刚想说话,弗恩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立刻治好了路克斯大笑不止的毛病。路克斯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弗恩的手温暖干燥,他说:“你应该去床上躺着。”

路克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还在发烧吗?医生。”

弗恩也看着他。

“我不知道谁应该更生气。”他说,“是你还是我?如果我没有去找你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改一下盟约?”

“怎么改?”

“就像我昨天晚上说的那样,你保证在遇到危险时会选择性地使用能力,把代价控制在不致命的范围。”

“你呢?”

弗恩说:“我保证永远在你的队列第一位。”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公平。”

“我得教教你什么叫公平。”弗恩望着他的眼睛说,“公平只有我们都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

路克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叹气,但他说:“是的,我想你说得对。”

他喃喃自语:“说得很对。”

弗恩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路克斯。”

路克斯也伸出手回应这个温暖的拥抱:“等你受伤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弗恩拍了拍他的背说:“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把你能用得上,又不会让我受太重伤的能力列出来。”

“那有很多。”

“在没有找到离开小镇的方法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弗恩说,“你可以搬来这里住,这样更安全。反正镇上也没有人需要加油。”

路克斯还在考虑,就在这时,突然门铃响了。

弗恩站起来,走去开门。

出于习惯,他在门边停了一下,门外的人却忍不住开口了。

“克拉克警官,我能进来吗?”

是罗杰。弗恩开了门。

罗杰的腿还没痊愈,但是满脸开心的表情。在他身后还有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年轻人,男女各半,甚至还有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

“这是干什么?”弗恩说,“这里可没有派对可开。”

“不,我们听到了广播。太棒了。”罗杰兴奋地说,“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惊天大新闻。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我们决定加入你。”

“加入我?”

“对,加入你们,加入使者的队列。”罗杰向后指了一下,“这些是我的朋友,都是旅人。”

“等一等。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知道,我们也愿意成为代价,这是我们商量好的。”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踮起脚尖喊道:“使者万岁。”

弗恩感到头疼。

罗杰没有察觉到他的无奈,对他说:“我们不能在外面站太久,毕竟守卫的人数要多得多,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弗恩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进来吧。”

“谢谢。”

那个狂热的年轻人经过弗恩身边时,似乎还想喊点什么。弗恩警告他:“不准喊万岁。”

接着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孩,不知为什么眼里充满了泪水,对弗恩说:“我从没听过这么感人的告白。我可以和你拥抱一下吗?”

“不。”弗恩回答,她满脸崇敬地走了进去。

轮到那个小男孩时,弗恩不得不蹲下来和他说话。

“你好。”他伸出手去想和他握手。罗杰连忙大声阻止:“不要,盖奇会发电,他还控制不好自己的能力。盖奇,我告诉过你要戴手套。”

“我不喜欢手套。”

罗杰束手无策地看了弗恩一眼。

“他只有七岁,我们认为应该让他自由……自然地熟悉他的能力。”

“他不用付出代价吗?”

“当然要,不过他只要喝水就行了。”罗杰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说,“我会负责带他上厕所,放心,不会有麻烦。”

弗恩对他报以一笑。

乔伊·巴伦克的客厅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人,弗恩发现路克斯已经不在沙发上。

他可能不习惯一次和这么多人打交道。

弗恩打断了罗杰对每个人的介绍,请他们先各自找地方坐一会儿,然后推门走进卧室。

路克斯坐在床边看着他。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你觉得我应该出去吗?”

弗恩坐在他身边说:“不出去也没关系,我会很快把他们打发走。”

“那里还有个孩子,你确定他了解到这里来意味着什么?”

“我想是的,他知道。”弗恩说,“不要小看孩子。我想外面的每个人都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

“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明白,保持队列的纯洁性很重要,你花了那么多时间习惯独居,现在要你成为一个焦点人物确实很难。不过记得我刚才说过的新约定吗?我保证永远在你的队列第一位,而你保证我不受致命伤。这样队列里有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

弗恩靠近他,搂着他的脖子,拇指轻轻摩挲着安慰他。

路克斯刮去胡子的脸轮廓分明,绿眼睛里闪动着忧虑。看来过去的事依旧萦绕不去,夺走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会发生意外。可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我可以确定,没有人会在我前面。”弗恩轻声说,“要是你还担心,有一种关系比朋友更牢靠。”

路克斯看着他,忽然说:“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了。”

弗恩感到好笑,就笑起来说:“是吗?老套的搭讪。”

“我终于知道你说的熟悉是什么感觉了。”

温柔、亲切、美好,还有数不尽的好词儿。

他向前凑了一些,望着弗恩的眼睛问:“你刚才说的比朋友更牢靠的关系是什么?”

弗恩吻了他的嘴角。路克斯轻轻转头,把嘴唇对准他。

弗恩的手伸进他的衣服,摸到他受伤的地方。他知道路克斯真正的伤处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抚平,但如果想要治愈,他愿意当个耐心的医生。

有人在敲卧室的门,又是罗杰。

“你的拥趸们等不及要见你了。”弗恩轻声说,“我去把他们赶走。”

“没关系。”路克斯说,“我们一起去,然后再一起回来。”

“不用勉强。”

“一点也不。”

路克斯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说话,或者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们看来,路克斯和想象中的死神毫无相似之处。以前从远处眺望加油站,他们总能看到一个胡子拉碴,一身灰色连体衣的怪人。孤僻、怪异,似乎只要走近几步就会被这个古怪的家伙活生生地碎尸了。

但是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只是个遍体鳞伤的普通人。他们都听说了凯勒的暴行,也目睹了弗恩把那两个罪魁祸首关进牢房。可不管怎么样,对于使者的敬畏之情是很难磨灭的。他们自愿而来,弗恩却还是觉得冲动和英雄主义占据了这些年轻人的大部分情感。

“好吧。”他打破僵局,靠着卧室的门说,“如果没有人要发表演说,我想这样场面已经足够了。”

他说:“欢迎加入使者的队列。”

第19章 噩梦

罗杰列了一份名单,包括没能到场的人。

“那些没来的人,在小镇的时间要长一些。”

弗恩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们都曾参与狩猎,目睹过使者的力量,要忘记过去坦然面对路克斯很难,但他们愿意写下名字,加入队列,这就够了。

旅人的数量的确如罗杰第一次说的那样,不算多,二十来个,而且情况还要糟。他们太年轻,新来的几乎都不了解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有人乐观地认为这是一场竞技比赛。弗恩给了他们一支笔和一些稿纸,让他们轮流把自己的能力和代价写下来。

他需要对这个小镇上的人做个普查。

罗杰把写完的稿纸收集起来交还给弗恩。虽然每一张上面都有名字,弗恩还是花了点时间对号入座。那个大喊“使者万岁”的年轻人名叫莫根·哈里斯,他的能力和胖子艾伯特很像。艾伯特可以不吃饭,他可以终日不眠不休。但他比艾伯特幸运,能够主动使用能力,只是要付出视力作为代价。弗恩问他会不会变得什么都看不见,莫根说失去的视力会慢慢恢复,但他还没试过变成瞎子结果会怎样,他也很怕过度使用能力让自己变成怪物,况且睡觉是件很愉快的事。金发姑娘叫温蒂·卡特,能让正在进行的事延长三秒,可她只用过一次,据说代价会让她增添皱纹,她发誓宁死也不再用。

“克拉克警官,你的能力是什么?”莫根好奇地问。

弗恩指了指他夹在手指间的笔说:“在你手里。”

“一支铅笔?”

“变出铅笔的代价小一些。”

莫根难以置信地看了罗杰一眼,罗杰肯定地点头。

“你要用一支笔去和守卫们对抗?”

温蒂的目光充满崇敬:“他很勇敢。”

“我们什么时候宣战?”莫根问,“使者站在我们这边,简直像做梦一样。”

“可要是使者用了能力,我们都会死吗?”

所有人都望着路克斯,看来他们对使者的能力一知半解,不少人以为路克斯就像故事书里写的那些邪恶巫师一样,每一次施展法术都要献祭一条人命。

“没有人要宣战。”弗恩说,“而且超能力不是唯一可以用来对抗暴力的手段。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制止暴力,如果小镇有新来者,先阻止守卫对他们进行不友好的能力测试。”

“然后呢?”莫根问。

“保护好自己。”

年轻的旅人们面面相觑,这似乎并不是他们期盼中的战斗。

弗恩说:“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守卫,而是创造这个小镇的主宰以及铁则。”

可这要比对付守卫更困难,更虚无,就像要人们去挑战自然规律一样无所适从。

“总之,让一切保持正常,从眼下能做的事开始做起。凯勒和芬克在警局的牢房里,沃伦警官虽然看起来是个中立派,但他年纪很大了,难免会有些摇摆不定,得有人去当个靠得住的看守。”

莫根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个任务,另一个年轻人愿意和他轮班。

罗杰则表示会和剩下的人暗中巡逻,时刻留意小镇的动静。

“如果守卫们有什么举动,我会立刻告诉你。”

直到中午过后旅人们才离开。尽管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弗恩仍然感到精疲力尽,对付一群热血冲动的年轻人比对付凯勒那样的暴力分子更艰难,他们总能从一句简单的话中扯出无穷无尽的话题。

路克斯在椅子里笑得喘不过气。

“‘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守卫,是主宰和铁则。’”他笑着说,“我不得不说,你刚才的语气真是煽动人心。”

“你又在笑。”弗恩看着他。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让我笑个痛快。”

“与其在这里笑个不停,不如来试试解开乔伊·巴伦克的谜题怎么样?”

路克斯终于停下了,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很难说是不是线索,看起来像他的疯言疯语。”

弗恩带他走进书房,打开乔伊·巴伦克的电脑找到那个名叫梅里亚的文件。

路克斯专注地读了一遍,眉头紧皱着。

“你能看懂他写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确实像个疯子写的日记,很难理解,有那么多符号。”

弗恩说:“我还是觉得乔伊·巴伦克发疯这件事非常可疑,罗杰说他的能力是预知未来,而代价只是健忘。健忘可能会让一个人变得神神叨叨,会想要把重要的事情记下来,但健忘不是发疯,不会写下这么诡异的内容。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他写的未必是胡言乱语,只是我们没弄明白。”

“你说他没有疯,只是因为看到了某些东西而又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所以让他看起来像个疯子?”

“或许他看到的东西确实令人疯狂。”

“他看到了什么?”路克斯抬起头望着弗恩。忽然间,他们心有灵犀地安静下来,脑海中同时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他们异口同声地互相问对方:“主宰?”

这太疯狂了,如果是真的,难怪他会发疯。

一直以来主宰都是个无凭无据的虚幻形象,是小镇的创世主和上帝,甚至是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就像无数有过怪奇经历的人们描述的那样让人将信将疑,又不可思议。可如果主宰有实体,它会是什么,它又在哪里?此时此刻它是不是正在看着他们?

弗恩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天花板。

“从内容上来判断,巴伦克似乎认为自己目睹了一个神灵的诞生,但它绝不是通俗的有宗教记载的神的形象。至少我没有听说过哪个神一只手握着眼睛,另一只手握着影子。”

路克斯说:“听起来很邪恶,可未必不存在,印度就有很多神,实在太多了。”

“这里有图书馆吗?”

“只有一个小书店,你不可能找得到想要的资料。”

“所以我们只能猜测。”弗恩说,“可要我相信这是个不知名的神创造的世界真的很难。”

“你已经相信了超能力,相信了人会变成怪物,还有什么不可信的?”

“但神总归太虚幻了。好吧,我们来做个假设,假设主宰真的存在,并且不只是一种自然规则和力量。它创造了这个小镇,把我们带到这里,它的目的是什么?”

“这种感觉很可怕。”路克斯说,“让我觉得始终有人在看着我们,就像实验室里的动物。”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巴伦克描述了一个未知的神灵诞生的过程,不管它是不是就是主宰,但至少有一点不会错,它诞生在黑暗里。这里有什么地方是没有光的?”

“黑暗……”路克斯若有所思,“浓雾?”

弗恩望向钉在墙上的地图:“预知者在最后问未来在哪?眼睛和影子回答,在外面。所以是那条不见了的路。巴伦克在地图上写过’这里以前有一条路,现在不见了’,我们都走进过那里,一片浓雾之中确实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那里和他描述的景象很相似。或许真有一条看不见的路通往小镇外面,通往主宰所在的地方。”

“我被你说服了。”路克斯点头说,“虽然我曾告诫过你不要接近那个地方,但那也是小镇唯一的秘密之地,因为怪物总是从浓雾中出现,所以没人敢接近。”

“如果要去探险,你觉得应该选择白天还是晚上?”

“当然是白天,怪物不会在白天出没。”

“那种怪物真的叫恐怖大王?”

“有些人这么叫,但其实没有特定称呼,我想是罗杰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路克斯说,“如果你想晚上去探险,可以把他带上。”

弗恩笑起来:“我得替他准备一个尿袋。”

“我们需要有个计划。因为我也不知道那里除了怪物之外还会有什么危险。”

“你可以先用能力探索一下。”

“不行,这样你会患病。”

“我们有一台电脑,把你能用的能力列出来。”

“相信我,那会是一份很可怕的灾难大全。你一个人承受不了主宰需要的代价,所以我们还是尽可能地用平常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路克斯望着他说,“人类经历过那么多灾祸,没有一次是靠超能力渡过难关的不是吗?”

“前提是对手也没有超能力。但你说得对,超能力是主宰强加在人们身上的力量,我们不需要依靠它。带上一个手电筒,一些可能会用上的工具就足够了。”

“以及一个计划。”路克斯坚持这一点,尽管他在这里的时间比弗恩长,可对于小镇真正的秘密也并不会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

他们在电脑前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关于主宰的猜测让人毛骨悚然又浑身不自在。接下去的所有时间,他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夜晚降临,路克斯没有等到晚餐就睡着了,退烧药让他总是提不起精神。弗恩发现他少吃了一片,但药效似乎还是起作用了。

他趁路克斯入睡时偷偷测了一下他的体温。他在慢慢恢复。

弗恩吃了点冰箱里的速食食品。如果在小镇外,他可能会叫一份快餐外卖,但这里不会有人上门服务。填饱肚子之后,他打算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关上灯,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好好想想。

他又做了一个怪梦。

他站在一片漆黑的海水里。

水面荡漾着,到处都没有光。他能感觉到水的温度冰冷刺骨。海水推着他,即使在梦里,他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内心充塞着恐惧。

树是突然出现的,没有色彩,只是些黑色枝丫的影子,重重叠叠。巨大的树林无穷无尽,覆盖着整个世界。树的根须在海水中盘根错节,树枝摇曳,像在窃窃私语,树干长满血红色的眼睛。它们枯萎地低垂着,看着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终于上了岸,一条红色小路引领着他,路的边缘斑斑驳驳,像血滴落下的痕迹。

他沿着血路不停走,一瞬间,它显现了。

它是个有些发白的幻影,跪在一棵树下,皮肤白得可怕,头仰着,没有头发,灰白色的眼睛望着漆黑的树枝,张开的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它是个女人的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赤裸着,乳房丰满,腹部有一道发白的隐约可见的伤口。

他心头一阵恐惧,又被说不出的原因吸引着走近它。

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但不是腐臭味,不是血腥味,是一种干净而熟悉的气味。他在梦里也能闻到气味。它是一具干净的尸体,是一个漂亮的死人。

他克服着内心的恐惧走到它身旁。

它的眼珠朝他转过来,黑洞似的嘴裂开一笑。

弗恩一下惊醒了,用力喘着气,汗水湿透衣服。

醒来的一瞬间,他似乎还听到它在说话。

它咯咯笑着说,不要去外面。

第20章 意外

弗恩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个梦,他在沙发上醒着直到天亮。

他一直在想这个梦为什么让他感到恐惧,让他醒来后仍然惊魂难定。

窗外的晨光已经很亮了,不管怎么样,光总能让可怕的事消弭于无形。他起来洗了个澡,把汗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看着旋转的水花,他的脑子里又开始想水和电是哪来的这种对小镇而言毫无意义的问题。

不过这没能困扰他多久,镇上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意外的事。

老沃伦死了。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警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身体靠着椅背,脑袋向后仰着,下巴不见了一大半,嘴里已经血肉模糊。子弹从下颌射入,通过上颚穿透脑干,飞溅出来的血喷洒在墙上,又顺着墙面滑落,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死了。”莫根说,“死透了。”

弗恩摸了摸沃伦的脖子,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他死得应该没什么痛苦,一枪毙命,干净利落。可他为什么要自杀?弗恩从他的手里掰下手枪,这里没有能够检验指纹的地方,他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

手枪是老沃伦总挂在腰带上的那把格洛克。

罗杰说:“他是正常死亡……我的意思是,他的尸体还在。”

“他不会变成恐怖大王。”弗恩说,“所以这算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在里面。”莫根指了指牢房的方向。

弗恩已经预料到是怎么回事,关着凯勒和芬克的牢房空了,只剩下椅子和手铐。门锁完好无损,老沃伦多半说了谎,这里是有备份钥匙的。他放走了他们,然后饮弹自尽?还是凯勒用什么法子威逼他,让他就范?

“你们要小心一些。”弗恩说,“我想凯勒不会善罢甘休,他现在不见了,说不定会躲在什么地方来个突然袭击。每个人都要小心,不要单独行动。”

“他到底想干什么?”罗杰担心地问。

“没人知道。有人死了,你可以把这看作是宣战,但记住我说过的话。先保护好自己,保持警惕,不要主动挑衅。”

“我们会记住。”罗杰问,“沃伦警官不是自杀吗?”

“很遗憾,恐怕不是。”

罗杰的样子很震惊:“是谁杀了他?凯勒?”

“我现在没法给你准确答案,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很多,现在把这里交给我。”

“我们能帮什么忙?”

“回家去,让这里空一些就好。”

罗杰听话地把莫根和其他人都带走了,警局里只留下弗恩一个人。

弗恩把那支格洛克枪放在桌上,开始检查老沃伦的尸体。

死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味,不只是血腥味,还有生灵不在之后肉体衰败的味道。那不仅仅是腐臭,更多的是死亡本身的气味。

弗恩轻轻掰开沃伦的嘴,只剩一小半的下巴整个掉了下来,露出残缺不全的口腔,一个巨大的血洞通向他的脑袋深处。弗恩刚才往伤口看时就发现,尽管血肉模糊,但这个可怕的伤口似乎不像手枪造成的。他把手指伸进沃伦的嘴里,又查看了掉下来的半截下巴,伤口边缘的皮肤也看不到烧灼痕迹。

他在尸体背后的地板上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子弹,没有弹壳。

为了让沃伦看起来像自杀,凶手伪造了现场,可又不想尽善尽美,也许是认为小镇唯一的警察死了,没人会认真去探查疑点。

“凶杀案?”

弗恩听到路克斯说话的声音,没有回头,继续在地上寻找线索。

“凶杀案。”

“想不到在这里你的职业也有用武之地。”

“是啊,到处都有凶杀案。”弗恩站起来,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路克斯靠着警局的玻璃门望着他。

“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你没来这之前我睡得够多了。”路克斯说,“发现了什么?”

“有人闯进警局杀了沃伦警官,把凯勒和芬克放走了。”弗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说,“凶手弄穿了他的脑袋,伪装成吞枪自尽。”

如果在小镇之外,弗恩会认为凶手开枪杀了老沃伦,再把枪塞进他手里伪造自杀现场。可在这里,他要找的是个拥有开枪射击一样超能力的人。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路克斯走过来,看着沃伦警官血肉模糊的尸体,脖子上那道旧伤虽然早就愈合,却留下了发白的痕迹。伤口永远不会长回原来的样子,有时弗恩会觉得那是故意的,伤口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疼痛。

“他一直很后悔。”弗恩说。

“我知道。”路克斯说,“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有的时候,死了比活着好。”

“有时候是的。”

“需要有一个葬礼吗?”

“树林里有个墓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死去的人埋在那里,不过这里没有棺材可用。”

他们用了一个蓝色尸袋代替棺材,老沃伦的尸体轻得不可思议。

罗杰和他的朋友们参加了葬礼,霍尔克也来了,他很少走出占卜店,不知道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葬礼极其简单,莫根和几个年轻人挖了一个坑,把尸袋放进去,尸袋的拉链打开一点,露出老沃伦的脸。尽管弗恩替他擦干净了血,他的脸看起来还是惨不忍睹。接着所有人都朝袋子上扔些野花,就用泥土把它盖上了。

“你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霍尔克忽然对弗恩说。

“什么事?”

“人们挖了一个坑,把尸体埋进去,可最后挖出来的土总是刚刚好。”霍尔克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埋在里面,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弗恩向他看了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薇洛丽卡给你看过身上的伤了,是吗?”

“是的,很可怕的伤口。”

“你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可怕的女孩?”

“因为什么?”弗恩问,“因为她参与了猎杀使者?可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霍尔克也向他看了一眼。

“没错,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会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很可怕吗?”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人性有多可怕。”弗恩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队列,你总要选择其中之一,没有人能够单独活下去。”

“那天她回来后哭了很久。”霍尔克说,“我从没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

弗恩理解她为什么伤心,因为那几乎是她唯一的选择。

恐惧告诉她应该站在哪里,她听从了它的话。

她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谈论杀人。

弗恩望着被填满的坑,罗杰他们为沃伦警官立了一块墓碑,上面用黑色的油漆写着名字。

克雷顿·沃伦。

这是老沃伦的名字,弗恩没听他说过,镇上所有的人都叫他沃伦警官,而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罗杰他们怎么知道沃伦警官的名字?他说过吗?”

“他的警徽上有,不过那是他自己写上去的,我不知道镇上以前有没有警察,但他似乎很喜欢干这份工作,反正又没有人和他争,谁会愿意在这种地方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执法者。他还兼做了登记员,真不明白在这里选民和陪审团资格登记有什么用?”

“他给镇上的每个人做了登记?”

“应该是。”

弗恩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霍尔克走开了。

葬礼结束时,罗杰过来问他能不能接替沃伦警官当小镇的警长,弗恩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这里没有法律,也不需要执法者,如果不是有那块简易墓碑,老沃伦的葬礼也像个杀人埋尸的现场。

那天晚上,弗恩和路克斯留在警局。血已经被清理干净,但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气味。现在这里已经成了无人管理的空屋,弗恩关上门,放下百叶窗。

他在办公室后面的小房间里找到了档案柜,路克斯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里面的文件积满灰尘,堆得乱七八糟。

“你为自己找了个苦差事。”

“来吧。”弗恩说,“让我们快做。”

路克斯叹了口气,对他的工作狂劲头表示无奈。

“你忘了我还是个伤员。”

“我会请你吃早餐。”

“可看起来一个晚上完不了。”路克斯把抽屉里的文件全都搬出来,腾空了一张桌子放在上面。“你经常这么工作?”

“有时会。”弗恩说,“我们会准备很多咖啡。要是饿了,我的搭档会叫上几份外卖,有时是中餐,有时是披萨。”

“看来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只是很怀念。”弗恩回想了一下,忽然说,“和你在一起也让我有种仿佛回到过去似的熟悉感。”

“我和你的搭档很像吗?”

“一点也不。亚历克斯是……”

是什么?弗恩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的形容,和他朝夕相处的搭档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就像已经分别了几十年一样那么遥远而陌生。他向桌边看去,路克斯却很真实。他会彻底忘记外面的事吗?忘记自己是个警探,忘记搭档和曾经有过的生活,忘记那些让人焦头烂额悬而未决的案件。不过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动摇过,觉得忘记也没关系。

路克斯正把堆成小山的档案整理起来,发现他在发呆就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我明白,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似的。”

“你也有这种感觉?”

“经常会有。人们有时很容易习惯一个环境,不管是在广阔的世界里,还是在盒子里。”路克斯问,“你要把这些档案分类吗?”

弗恩拿出旅人们写的自我介绍放在桌上。

“我要把镇上的每个人都搞清楚,他们是谁,他们的能力和代价是什么。”

“并不是每一份登记表上都有写能力和代价。”

“你可以回忆一下。”

路克斯为难地说:“这很难,你得请我吃晚餐才行。”

“也许我可以亲手做你喜欢的有点糊的牛排大餐。”

路克斯笑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动手把沃伦警官留下的登记档案分门别类,先把旅人挑选出来。令弗恩感到意外的是大多数档案上都有照片,有些是从驾照上翻拍下来的,看起来很模糊,有些则是在警局里拍的,背景有国旗和警徽。

看来尽管老沃伦没有做到一个执法者应尽的秉持正义,对某些分内事却干得很认真。

或许是镇上的人都默认互相知道对方的能力和代价是一件可以保证双方安全的事,因此不少人会留下记录,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经过一番整理,有四十三份档案上除了名字和性别之外一片空白。

路克斯尽可能地填补这些空白。在他第一次明白自己的能力时,他就知道了每个人的能力和代价,但时隔这么久要准确无误地回忆起来仍然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

“总共150个人。”

“现在是149了。”

弗恩忽然说:“沃伦警官死了,是不是意味着小镇很快就会有新人进来?”

“我想是的。”

“通常会隔多久?”

“几小时,几天,都有可能。”

“最长是多久?”

“应该这么说,当小镇失去的人口过多时,新人会很快进来补缺。可如果只是一个人,也许会久一点。”路克斯说,“巴伦克先生消失了差不多一周,你才到这里。”

“好吧。”弗恩说,“如果这是铁则的一部分,我希望新来的不是个棘手的家伙。”

“谁也不希望来到这里的是个变态杀手。就连凯勒他们都是这么想的。”路克斯想起了什么,“你还没有讲完星期三杀手的故事。”

“你想接着听吗?”

“当然,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抓到他的。你抓到他了是吗?”

“是的。”弗恩说,“我想是的。”

第21章 杀手、女尸和木雕

【他】七

她看起来很喜欢他的房子,优美又安静,院子里种着蓝色勿忘我,一只神气的狗蹲在门边。

“这是我的朋友匕首。”他说,“是个好孩子。”

她不太喜欢狗,但是这只狗看起来乖巧听话。她想,他一定不会养一只凶猛的恶犬。

他的前厅也很讨人喜欢,沙发下有一张灰色的仿真皮毛毯子。

他说他不喜欢真的皮毛,那很残忍。

他的善良温和让她怦然心动。他想必也会喜欢她的孩子,他们会不会变成一家人,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她的心中充满甜蜜,为自己的幸运开心不已。

他请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问她想喝点什么?

她不想喝酒,也不想喝咖啡,于是他自己拿主意为她冲了一杯热可可。

他们又聊了起来,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题。

气氛好得令人吃惊,这样的环境下,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呢?

她放下杯子,他轻轻地吻了她。

她的嘴上有一股甜味。

——

杀手、女尸和木雕

星期三杀手沉寂了很久,玛格丽特的失踪也成了定局,归入到永远不见踪影的失踪人口之中。

克兰每周都会到警局来一次,坐在弗恩的办公桌对面。他拒绝了其他远房亲戚的收养,宁愿在社区福利院生活,弗恩也总是去看望他。可对于找回他的母亲玛格丽特,弗恩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和亚历克斯都明白,这位母亲和其他失踪的单身女性一样,恐怕早已遭遇了不幸。

“尽管没有人希望悲剧重现,但可惜的是似乎只有等待,等着他再次犯案才能有新线索。”

他没有犯罪记录,是个守法公民,弗恩和亚历克斯也仅仅只是依靠直觉对他有所怀疑。在那次简短的见面之后,他像只警觉的鹿一样消失在巨大而茂密的树林里。

亚历克斯给杂志社和报社分发了照片,要求有女性来刊登征友启事时告知,一旦照片上的人和她们联系就立刻报警。

半年后,有个名叫茉莉的女性打来电话,声称自己收到一张照片,看起来很像警方要找的那个人。

“他难道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吗?”

“他是的。”弗恩说,“如果前一次我们还在凭直觉怀疑,这一次几乎能感觉到他是故意的,他接受挑战。”

“挑战?”

“他自信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在精心准备了半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舞台。”

这次他留下一个地址。

弗恩按照地址在车辆登记局的记录中查到他的驾照信息,他的名字叫查德·哈里斯。

“我们调查了他的全部。”弗恩说,“他有一份体面的高学历,不到二十岁时就继承了大笔遗产,一直投身于公益事业。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内心阴暗扭曲、生活落拓的变态杀人狂,相反,他乐观、开朗,不管到哪儿都喜欢参与社区活动,常常去当义工,照顾没有父母的孩子和没有孩子的老人。他有很多钱可花,因此总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还是个英俊有魅力的男人,四十出头,正是有过一次遗憾婚姻的年轻女性钟爱的对象。”

他在自己的身份之上没有设置任何障碍,坦荡地展露在警方面前。弗恩说:“他甚至还上过一次电视,为一个儿童节目捐赠了许多木雕玩具。”

“木雕?”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木工工艺爱好者。不,说他是个艺术家也不为过。那次与女警官的见面之后,他换了一个住处,搬到了离失踪的玛格丽特很近的社区,理由无懈可击,因为附近有个伐木工厂,他能从那里挑选到最好的木料。”

“你们去见他了吗?”

“是的。”

“因为什么?”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没有去见他的理由。

“因为就在我们查找他的信息时,那个叫茉莉的女性也失踪了。”

他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受害者在早有警觉的情形下仍然着迷不已趋之若鹜。

茉莉·佩吉特的尸体在小镇山上的树林里被找到了。这是警方第一次找到失踪者的尸体。终于,这个案子变成了凶杀案。

茉莉·佩吉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模特,曾有个地下拳击手丈夫,总是在酗酒宿醉之后对她拳打脚踢。直到这个狂暴的男人死于一场深夜拳赛之后,她才得以逃脱噩梦般的婚姻。可是她接下去的遭遇比那场婚姻更可怕,当发现给她发来电子邮件的人和报社墙上贴的照片很像时,她很快联系了警方。出于好奇,她阅读了来信,那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男人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了解她的痛苦,同情她的遭遇。也许只聊了几分钟,她就非常后悔打电话给警方,虽然他看起来不可能是通缉犯,但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伐木工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赤裸,被剃光了所有毛发,跪在一棵巨大的红杉树下。”

沐浴在树林的晨光之中,她看起来圣洁美丽,没有丝毫瑕疵,像一件完美而诡异的艺术品。

“我们在她的身体里找到一只木雕小狗。”弗恩沉默了片刻,这个胆大妄为的举动一直让他感到恶心,凶手似乎在说,就是我,可你又能怎么办?

由于几十个伐木工目睹了尸体现场,消息不胫而走,报纸和电视上很快出现了木场凶杀案的报道。神通广大的记者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连环杀人案的内幕,星期三杀手立刻成了街知巷闻的名字。

“也许是他自己透露的。他既然接受挑战,也不介意给你们施加一点压力。”

“可星期三杀手和查德·哈里斯之间没有丝毫关联。在和玛格丽特通信时,我们无法确定署名星期三的人是谁,而在查德·哈里斯和女警官会面的那一次,他没有留下星期三的名字,这一回也没有。当他知道警方开始怀疑他时,星期三就已经消失了。”

弗恩和亚历克斯造访了查德·哈里斯的家。他也友好地接待了他们。

“他的房子不算很大,对一个百万富翁来说丝毫不见奢华。他本人看起来非常友善,亲切地微笑着,让你感觉不到敌意,大方地让我们参观他的家。”弗恩说,“他还养了一只狗。”

“什么样的狗?”

“大约一岁多的中型犬。”弗恩忽然皱了皱眉,“那只狗……”

“怎么了?”路克斯问。

弗恩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重要的事,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总之他没有隐瞒,敞开了每一道门,甚至让我们参观他的工作间。”

查德·哈里斯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面摆满了工作台,各种工具,和他的作品。

弗恩知道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这是他的新家,搬家之后他还没有过新作品。为了和警方玩游戏,他改变了自己的习惯,把尸体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尽管这让他少了些隐秘的快感,但也使他尝到了新鲜的乐趣。

“我们给他看了那只木雕小狗,他承认是他做的。但他在一个月前已经把包括这只小狗在内的十几个木雕玩具送给了社区福利院的孩子。”

他给他们看了捐赠单上每一个木雕作品的照片。

那都是些很小巧的木雕玩具,即使在送出去后偷偷拿回一个也没有人会发现,福利院的负责人说,他们收到之后很快就分给了孩子们。

没有人能证明他拿回了小狗放在死去的茉莉·佩吉特体内,更没有人能证明他杀害了她。

“虽然他承认自己给茉莉·佩吉特发过邮件,也承认他们聊天后在一个小餐厅见面,但后来就分开了。他认为有人在陷害他,这是个完美无缺的陷阱,因为他曾给当地的孤儿院捐过一笔巨款,也许别人觉得他很富有,有钱人总是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他说得合乎情理,但也无法免除他见过茉莉·佩吉特之后对方死于非命的嫌疑。尸体就在离他的新家不到五英里的树林里,体内有他亲手制作的木雕。

于是他们向他宣读了权利,问他需不需要请个律师。

他说不用,他可以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他们在警局里熬了整个通宵,他毫不回避地回答所有问题。就像那次对付假扮成单身女性赴约的女警官一样,他的态度从容自信,坦荡磊落。他们试图用只有凶手知道的细节引诱他露出破绽,可他的回答总是无懈可击,永远只说公开的部分。他说他看了电视和报纸,但是电视上没有放出尸体的模样,报纸上的照片也为了不引起阅读者的不适而选择了模糊。不过偶尔他会提到一些被记者们忽略的事情,比如女尸除了被剃光头发之外还没有眉毛。而当弗恩和亚历克斯认为他落入自设的圈套时,他又会非常自然地解释说因为发现尸体的伐木工是他的朋友,他总是去那里挑选木料,所以就听来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伐木工证实了他的话。他的笑容看起来意味深长。

“他为自己交了一笔保释金,轻轻松松地离开了。”

“你们没有足够的证据。”

“没有。”弗恩说,“但这一次的交手让我们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我和亚历克斯四处搜集证据,去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搜查,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可是一无所获。”

弗恩沉默了一会儿,路克斯也没有说话。几分钟后他发现弗恩的眉间紧皱起来,似乎为什么事情困惑,又好像在努力回忆。

“我越来越好奇。”路克斯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抓到他的,他露出破绽了吗?”

弗恩迟疑着说:“是的,当然。这世上没有一干二净的凶手,他总会露出破绽。抱歉,我觉得有点……”

“混乱?”

“是的,有一点。”

“这很正常,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在这里容易被混淆。我想主宰恐怕是故意要让人产生混乱,这样我们会越来越觉得小镇才是真实世界,外面的一切都只是似曾相识的梦。”路克斯说,“不如把这个悬念留到下次再说,别太伤脑筋。我有点饿了,想不想吃东西?”

弗恩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了。

“现在会有餐厅开着吗?”

“当然不会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也只是招牌上写的而已。

路克斯说:“我有一块巧克力,可以分你一半。”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巧克力,从包装上看中间已经断开了。

弗恩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我要多的那一半。”

路克斯撕开锡纸,拿走了少的半块,把多的留给他。

“谢谢。”弗恩说,“你真可爱。”

第22章 艾伯特

这个长相平凡,嘴角到脖颈有一道伤疤的男人名叫威利·史蒂文。

路克斯从一百多份档案中找到了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能力是徒手射击吗?”

“没有子弹,但是可以产生类似开枪的冲击力,要贯穿老沃伦的脑袋很容易。”

“我没在镇上见过他。”

路克斯说:“小镇虽然不大,但也不会小到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有些人不愿意抛头露面你就很难找到他。”

“他杀了沃伦,放走了凯勒和芬克。像这样打穿一个人的头颅需要付出多大代价?”

“差不多十秒左右的窒息。”路克斯说,“破坏力越大,窒息的时间越长,理论上他可以放出火箭弹的杀伤力,但那是在不惜生命不在乎变成怪物的极端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

“有时我真想感谢主宰。”弗恩说,“要是能力不需要代价,恐怕这里就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主宰不会犯这样的错,如果不用付出代价,人人滥用自己的能力,小镇很快会毁灭。这一定不是它乐于见到的。”

他们都默认了主宰并非自然之力,而有着自己的意识。

“在找到凯勒之前,我们要特别留意威利·史蒂文。”弗恩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坏,但也不至于乐观地认为一切到此结束。

不,这反而是个开始。

弗恩有点担心罗杰和他的朋友们,在比较了旅人和守卫两方的能力之后,他相信即使他们想以智取胜也毫无胜算,尤其是他发现罗杰居然还是个小头头。

他决定把档案带回家去,花点时间记住所有拥有杀伤性能力的人,他们将是他和路克斯需要加倍提防的对象。

天快亮时,路克斯趴在桌上睡着了,弗恩为他盖了条毯子。他脸上的伤好得很快,不像当时那么可怕,只是嘴角还有些淤血和破裂的痕迹。

弗恩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想替他抹去伤口,让他恢复如初。

他知道他受了多大的罪,而每次想到他为什么甘愿承受这些折磨时,他的内心总是犹如一团被揉捏起来的纸一样难以恢复平整。

误入小镇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遭遇,但也是最大的幸运。

自从路克斯受伤之后,弗恩就不再让他回加油站小屋,那里既偏僻又不设防。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小镇上人尽皆知,不用像当初偷偷结盟时那样避人眼目。弗恩拿走了老沃伦留下的格洛克枪,以及警局抽屉里的一盒子弹,虽然在这里枪并不是最有效的武器,但总比手上只有一支笔强。

接下去的日子一切如常。弗恩没有因为这样的风平浪静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任何时候都保持警惕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路克斯极少出门,他习惯在一个地方坚守不动,以前是在加油站前的长椅上,现在是在巴伦克先生的客厅里。弗恩试着做了一顿牛排大餐,非常顺利地把其中一面煎得又焦又糊,两人在弥漫着焦味的厨房餐桌上吃了个精光。

几天后,弗恩上街时看到失踪已久的艾伯特。

他的样子很奇怪,在小巷里弯着腰,吃力地走着。发现弗恩望着他,艾伯特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转身想逃走。但他实在没什么灵巧的身手,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好半天都没能跨出一步。

“你怎么了?”弗恩问。

艾伯特紧张地辩解,口齿有些不太清晰:“是凯勒的主意,我劝过他,但是他不听我的。凯勒谁的话也不听。”

“你是说你们折磨路克斯的事。”弗恩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他说,“我差点忘了还有你。”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帮凯勒捡了根绳子。”

“还有铁链。”弗恩提醒他。

艾伯特万分痛苦地重复着:“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弗恩望着他几乎要跪倒在地的狼狈模样,忽然问:“你是不是没有吃饭?”

“我怕你和路克斯找到我。”艾伯特说,“我躲了好几天。”

他不敢出去找东西吃,可也感受不到饥饿,直到能力的代价让他不堪重负才迫不得已从藏身之处出来。

弗恩给了他一个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艾伯特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弗恩不知道他吃东西时会不会感觉到美味,主宰赋予的能力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

一个小面包显然还不足以让体态肥硕的艾伯特彻底摆脱重力影响,但已经让他感觉轻松了一些。相对于凯勒来说,艾伯特确实不算个作恶多端的人。弗恩问他知不知道凯勒在哪,他满是赘肉的脸皱了起来,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位过去的死党。

“你没有干掉他吗?”他问弗恩。芬克和凯勒被打倒的样子至今让他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也遭到同样下场。

“没有,难道我看起来像个杀人狂?”弗恩冷冰冰地看他。

艾伯特觉得很像,但他不敢这么回答,即使没有代价在身,他也不是弗恩的对手。

“不。”他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我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

“跟我来。”弗恩严厉地警告他,“别让我发现你半路跑掉。”

艾伯特的笑容僵化在胖脸上,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跟在弗恩身后,看起来简直像个正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

弗恩带着他走进魔手餐厅,艾伯特从门口挤进来。他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人们可能会惧怕为非作歹的凯勒,可对于一个跟屁虫,有的只是厌恶和鄙视。

艾伯特吃力地挪到卡座上,弗恩为他点了几个不同口味的汉堡。艾米丽打量着他问:“新朋友?”

“不,我会请朋友吃招牌鸡肉饭。”

“哦。”艾米丽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艾伯特飞快地吃掉了两个汉堡,脸上的表情显得更轻松了。

“克拉克警官。你知道这世上最恰到好处的是什么?”他塞了一嘴面包和肉饼自问自答,“就是地球上的重力,刚刚好。”

弗恩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艾伯特准备吃第三个汉堡时,他开始提问:“凯勒究竟想干什么?”

艾伯特嚼着嘴里的东西望着他。自从落单之后,他的态度就有了转变,对弗恩刻意迎合讨好。

“你是指哪方面?”

“他绑架路克斯的真正目的。”弗恩始终耿耿于怀,认为事情并不像凯勒当初咆哮的那么简单,甚至觉得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他想试试路克斯是不是真的不敢用能力。”艾伯特说。

“可他看起来不像这么有钻研精神的人。”

“也许……他害怕,他不想有使者存在。”

弗恩脸色严峻地看着他,把他面前放着汉堡的餐盘移走了。

艾伯特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不自在,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好吧。”他无奈地压低声音说,“要是他们知道,没准我会像老沃伦一样被干掉。”

“他们是谁?”

“他们是守卫。”

“你呢?”

“守卫的……跟班?”艾伯特不太确定自己的身份,“凯勒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想得到使者的能力。”

“使者的能力能转移吗?”

“我不知道,但守卫们认为可以。这种想法在他们之间很流行,使者的能力仅次于主宰,无限接近于主宰,与主宰唯一不同的是不能逾越铁则,不能违背能力需要付出代价的规定。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你是说,路克斯可以把能力转移给别人?”

“虽然没有人试过。使者毕竟是使者,如果他不在乎代价,这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艾伯特犹豫了片刻后说,“在你来之前是这样,现在不同了,人人都知道你们是一对。呃抱歉,我是说,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死党,挚友,总之他的代价有了具体的目标。这样凯勒和守卫们就有了筹码。”

弗恩不用他说明就明白了。

路克斯是使者,他不是,他的能力仅仅是变出一支笔。守卫们真正的目标不是路克斯,而是他的代价。凯勒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是为了确认路克斯有多在乎排在队列之首的他。现在他们都可以确定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牺牲,路克斯也不愿让弗恩代偿。

“我想你得加倍小心。要是你被抓住,被他们用来要挟使者转移自己的能力就惨了。”

弗恩说:“转移使者的能力也需要付出代价。”而且想必这种代价非常惊人。

“对,你一样会死。”艾伯特肯定地说,“不过如果有人的能力可以不让你死呢?”

到了这样的地步,路克斯一定会同意交换,他从来就不想要使者的能力。

“但这只是一种理想的交换方式,也有可能使者的代价优先于其他人的能力,这样你还是会死。不过只要得到了使者的能力,谁又会在乎你们的死活。”艾伯特说完之后才自觉失言,十分别扭地朝弗恩笑了笑。

弗恩把汉堡还给他:“他们打算让谁来接受使者的能力?总不可能像分赃一样分给每一个参与的人。”

“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有个人选。”艾伯特说,“他们不会告诉我,真的。”

“守卫们平时在哪里见面?”

“我只知道一个地方,凯勒也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小镇东面有个叫斑马的酒吧,有时候他们会去那里喝酒聊天,不过不会谈什么正事。如果有要紧事,他们就钻进酒吧后面的地下室去。”

“你见过的守卫有多少人?”

“十来个,有些我不太能确定。”

“知道名字吗?”

“有几个知道,还有几个只是见过。”艾伯特为难地说,“克拉克警官,我只是个跟班,恐怕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把你知道的人勾出来。”弗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和路克斯整理出来拥有杀伤能力的危险分子。

“我想不起那么多名字。”

“你必须想起来,我不是在求你想。”

艾伯特愁眉苦脸地看着一长串名字,摊开双手说:“我没有笔。”

“我有。”弗恩给了他一支笔。

第23章 交锋

艾伯特能够想起来的名字有十一个,包括威利·史蒂文在内。

弗恩收好名单,把买来的食物全都送给了艾伯特,这样他就可以在自己藏身的小窝里躲上好一阵。

离开餐厅后,他去另一家便利店重新采购,然后抄近路回家。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转移使者能力的事。这到底是个可行的计划还是守卫们的异想天开,他得去找路克斯确认一下。当他走到家门口时,忽然觉得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笼罩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敏锐的感觉和视觉,似乎看到有个黑影在楼梯下一闪而过。乔伊·巴伦克的家在二层,楼下是门房和空置的房间。

他内心警惕着,托住纸袋底部的手已经悄悄握着格洛克手枪,表面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

尽管已经有了提防,弗恩也明白如果遇到的是像芬克那样可以影响人大脑的对手,警惕和手枪都不会有作用。在这种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他还是走了进去。楼梯咯吱作响,当他往上走第二格台阶时,从转角的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脖子。

弗恩感到一阵冰冷,那只手按在他的后颈上,立刻让他想起老沃伦的尸体。他来不及躲避,索性整个人向后摔倒,和偷袭者一起滚下楼梯。大概是背脊受到撞击,那人的手挪开了,弗恩立刻转身抓住他的手腕。纸袋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几个苹果正在四处滚动。弗恩的枪口对准他,忽然间,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他感到脸颊一阵疼痛,像被子弹擦过似的。

那人的另一只手举了起来,弗恩移开已经瞄准的枪口,对着他的手臂开了一枪。

没有警告,只有枪声,他已经决定在小镇上绝不再有任何犹豫和警告,不再说“警察,别动”,也不再宣读任何权利。他飞快地习惯了用小镇的方式解决问题。

偷袭者大声惨叫,弗恩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一身冷汗,却没有想象的那么惊险。现在形势对他有利。

“威利·史蒂文。”

“……你认识我?”这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弗恩知道除了疼痛,那是他在偿还代价。

“这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弗恩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杀害沃伦警官的凶手。”

“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威利·史蒂文喘着气,勉强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那你有没有想过,杀害老沃伦和放那两个蠢货出来的不只我一个人。”

弗恩的心狂跳,没有片刻犹疑地扔下他,扑向墙角。这是比枪战更险恶的环境,但是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弗恩的神经紧绷着,忽然间他感觉到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猛地向墙上撞去。

血立刻就流下来,剧痛带来的晕眩感几乎要让他昏厥,弗恩知道一旦失去意识就全完了,他强迫自己忍受住疼痛,握紧拳头保持清醒。第二次撞击时,他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没让对方得逞。双方僵持了片刻,弗恩举起右手向背后开枪。抓着他的手松开了,弗恩转身去看,背后却是空的。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强而有力,连手指都充满暴力。弗恩迅速地回忆守卫名单,想找出有隐身能力的人。

坎普·尼尔森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是个难缠的对手,弗恩环顾四周,在地上翻滚的史蒂文已经忍住了疼痛再次举起没有受伤的手对准他。弗恩抬起脚把他彻底踢晕过去。

不要犹豫。他继续告诫自己,这里不是外面的世界,一秒钟的犹豫都会万劫不复。

现在他看不到敌人在哪,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不过好在尼尔森也要遵循铁则付出代价,不可能在周围潜伏太久。弗恩倾听着四周的声音,头部遭受的撞击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也让他明白对方的力气有多大。

就在这时,路克斯出现在楼梯上。他听到枪声匆忙赶来,弗恩向他大喊:“回去!”

路克斯立刻闪身躲回楼梯的转角。

他们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弗恩不知道尖锐的东西刺穿身体真的会有声音,总认为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效果。可是那一瞬间他确实听到了声音,然后才是疼痛。他看到一截削尖的细铁棍穿透了胸膛,他没有感到诧异,而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这时身体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了。

身后的人再次抓着他,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但是奇迹般的,他没有觉得呼吸困难。痛苦很强烈,也使他的头脑格外清醒,连刚才撞击造成的晕眩感也消失了。

“不需要什么主宰赋予的能力,你也会让我们明白什么是代价。这是你说的对吗?”

身后的人走到他左边,弗恩看到了他,他从半透明的虚影变为实实在在的样子。坎普·尼尔森的手臂上爬满深深浅浅的刺青,每一次他消失身影,重新出现时身上就会多一道刺青。他看起来像一张孩子们随意涂鸦的画纸。

“弗恩!”路克斯站出来。

从听到那声刺穿弗恩身体的声音开始他就在发抖。他没有受伤,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但是看着血从弗恩的伤口流出来,看到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涣散的目光,他感同身受着这种剧烈的痛苦,神经被残忍地撕裂,犹如万箭穿心一样疼痛。

“他没有死。”尼尔森说,“你好,使者。你可以放心,他不会死。哈罗德透视过他,我可以保证现在只是刺穿了他的身体,但避开了所有器官和要害,只要及时治疗,他会和以前一样健康。”

路克斯的目光一直望着弗恩。弗恩的脸上全是汗水,但目光却很平静。他在暗示什么吗?路克斯明白他的心思,他的眼睛永远那么会说话,他在说他不想死,他比任何人都热爱生命,他比任何人都信任他,他准备好了。来吧。

路克斯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他问尼尔森。

“跟我走。”

路克斯走下楼梯,走到弗恩身边。尼尔森对他十分警惕,路克斯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事情不妙了。尼尔森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开始谈判,路克斯就对他用了能力。晕眩袭来时,他果断地放开弗恩,消失在空气中。路克斯立刻向另一边望去,弗恩举起枪,顺着他的目光开了一枪。尼尔森尖叫着冒出来,腿上中弹,痛苦地坐倒在地上。

弗恩仍然跪着,开枪的后坐力也没让他倒下,他的全副精神都在这场交锋之中。路克斯用了两次能力,让他右腿剧痛,左手裂开一道很深的伤口。路克斯向他伸出双手时,他也只是摇晃了一下,意识尚存,难以置信为什么他还能保持清醒。

“我们得离开这里。”弗恩吃力地说,“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回家。”

他试了试,走不动了。路克斯抱起他,免得碰到伤口。他不能确定周围是否还有其他守卫,他们这样离开不管到哪都会引人注意。路克斯走出门外,穿过街道,往树林深处走去。

弗恩开始产生幻觉,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那很难。他的视野一开始是发白的天空,树枝在头顶移动,接着就变成了一片黑暗。他看见了乔伊·巴伦克的梦,黑暗之中有一个出口,起初只是个发亮的几何形状,渐渐地有了四肢。它看起来像个人,像个剪影,一只手上有个很像眼睛的记号,另一只手上是一团黑影。

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听到它在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不知道,让我回去。”他回答。

“回哪里去?”

回哪里去?他可以要求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那里有他的生活,没有稀奇古怪的超能力者,有他的搭档亚历克斯和数不尽的悬案要破,那里还有外卖、酒吧和球赛,有周末和工作日,还有……

他说:“让我回去。”

它又问:“回哪里去?”

“回路克斯的身边去。”

他醒了过来,好像只是瞌睡了几秒钟,剧痛又如海浪一样将他淹没,他痛苦地呻吟。

“弗恩,弗恩。”路克斯在叫他。

弗恩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在浓雾的边缘,路克斯把他放在铁夹环绕的空地上。

“这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而且现在是白天,也不会有怪物。”路克斯说,“等到了晚上,我们再去找更安全的地方。”

弗恩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铁棍已经被拔走了,路克斯用衣服堵着他的伤处。

“我只能让你的血流得慢一些,但不能治好它,否则你会受更重的伤。”

路克斯无奈地看着他。弗恩的身上有个半英寸宽的洞,血流得到处都是,虽然尼尔森说避开了他的要害,看起来还是非常可怕。路克斯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停止发抖,弗恩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过去,担心眼前的人会在他的注视下化成一地血水。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了。”弗恩说,“这是我第一次享用你的能力,尽管你把我弄得很疼,我的膝盖快要裂开了,手也不能动。但是这里好像又有点发热。”他把路克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这样就够了。”弗恩说,“主宰就是个虐待狂,不会让我们好过。”

“你伤得太重了,我得去找药箱。”

“不行。”弗恩抓住他的手臂说,“他们一定在镇上到处找我们。用你的能力,保证我不死就行了。”

路克斯不再试图说服他,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用自己的衣服当做绷带为他包扎伤口。弗恩的膝盖脱臼了,因为付出代价而红肿着,但他看来已经度过了最初的疼痛期,呼吸平缓了很多。

弗恩说:“我们本来就约好要来这里探险。”

“但我们没有约好在这里看着你血流满地。”

“我不会死,你不必这么焦虑。”他说得轻松,可过了一阵就疲惫地睡着了。

路克斯也知道他不会死,他已经替他缓解了流血的速度,他可以靠自己的凝血功能坚持下去。他在干燥的地面铺上外套,尽可能舒服地让弗恩躺着,想办法为他保暖。路克斯在想,他们不会让他死,不会让他这么快失去作用。但是他们却让他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路克斯还是偷偷回去拿了巴伦克先生的药箱,尽管过程很惊险,但是非常值得。他为弗恩打了麻药和抗生素,缝合了伤口。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第24章 焦炭之家

“我睡了多久?”弗恩一醒来就立刻问。

“大概两个小时。”路克斯回答,很奇怪他怎么能这么快醒过来。

弗恩几乎立刻发现他受到了更好的治疗,而不仅仅只是一点效果有限的超能力,让血液流失变得缓慢。他感到自己被照顾得很好,疼痛不再难以忍受,是麻醉剂在起作用,伤口四周也没有粘稠的感觉,变得干燥舒适。

“你回去了?”

“也安全回来了。”路克斯说,“别忘了我比你更熟悉这里。”

“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离开,我可不想在黑暗中和恐怖大王玩追逐游戏。”

路克斯对于他立刻起来行走深感忧虑,可弗恩说的没错,一旦夜幕降临,他们会面对更可怕的东西。

“除了消失的乔伊·巴伦克,这里还会有其他怪物出没吗?”

“没人能确定,过去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总会有一些残留在浓雾里。”

“扶我起来。”

路克斯说:“你要是能自己动一下,我就扶你起来。”

弗恩动不了,不管从哪里开始用力都会感到整个人要裂开似的发痛。

“我像个摔坏的娃娃。”他说,“你能让我站起来吗?”

路克斯叹了口气说:“我得去找个帮手,不然会把缝好的伤口弄破的。”

他们同时想到了罗杰,他个子高大,看起来很有力气。

罗杰是个非常容易找的人,自从和他激情四溢的朋友们加入了路克斯的队列之后,他就开始经常在加油站附近徘徊。他有一种从使者手中接替了重任的使命感,尽管弗恩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疑了,要不是因为他只是个憋不住尿的发光小人,恐怕这样的举动早就引起了守卫们的重视。

但这无疑给路克斯带来一些便利,加油站在树林边缘,让他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帮手。

罗杰望着躺在铁夹丛中的弗恩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哪。”他说,“你要死了吗?克拉克警官。”

“没有,我活得好好的。”

“我不敢相信,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的心脏还好吗?”

“我很好。”弗恩勉勉强强提起精神来说服他,声音显得非常虚弱。

路克斯说:“我需要一个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安置他。”

“小镇上吗?”罗杰说,“其实这里最安全,当然是在白天,只要再往浓雾里走一些,谁都找不到你们。”

“天快黑了,除非你能够在浓雾里发一晚上的光。”

罗杰认真地想了想,犹豫着说:“要是你们不介意我……”

“我很介意。”弗恩说,“而且看样子你也不太确定你的膀胱能够承受多大的代价。我们可以在树林附近的空屋里找个地方,不用走太远的路,不要经过人多的地方。”

“让我想一想。”罗杰说,“我们去焦炭之家,那里不会有人。”

“恐怖大王,焦炭之家。你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怪名字?”

“那里真的是焦炭之家,你去过就知道。”罗杰向路克斯看去,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路克斯说:“那里以前着过火,后来就荒废了。”他同意罗杰的看法,焦炭之家很荒僻。

最后弗恩还是靠着两人的扶持站了起来,他不想像具尸体一样被抬走,虽然罗杰对此表现出无比的热情,十分自信地保证绝不会弄疼他的伤口。

焦炭之家没有半点家的样子,只是一堆焦臭腐烂的木头和被大火烧得发黑的墙壁。他们走出树林时,天色以飞快的速度阴暗下来,罗杰走进那片废墟中,用手掌照明,为弗恩和路克斯清理了一条往地下室去的小路。

水泥阶梯往下延伸着,下面黑洞洞什么都看不见。罗杰率先下去,把光线弄得更亮了些。地下室里也有一股焦味,但出乎弗恩的意料,里面还算干净,有一张床,桌椅和一些柜子。罗杰把悬挂在头顶的白炽灯打开,帮着路克斯一起让弗恩躺在床上。

“有时我们会在这里集会,商量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弗恩没有多余精力打听什么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反正也不会是了不起的大事。一躺在这张并不柔软的床上,他就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

路克斯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他被凯勒打伤时,弗恩也是这样在床边照顾他,等他醒来。但是一整晚,弗恩都没有清醒,也没有安安静静地躺着,他一直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说着胡话。

路克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好尽量安抚他,希望他能够轻松一点,或是从这迷蒙虚幻的梦中醒来。没有用,他还是在梦里。

他在梦里遇到了什么?

如果可以,路克斯倒想用能力去看看他的梦。他是个如此勇敢、聪明、温柔、果断而坚定的人,可他也会在虚弱无力的时候做恶梦,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阴霾之地。路克斯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让他安静下来,这是个非常轻微的力量,只会让他觉得疲惫,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早晨天还没有亮时,罗杰带来一些吃的和替换的衣服。他向路克斯保证不会把他们在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并且因为独自享有这个秘密而感到十分荣幸和激动。

“我看到好几个守卫在四处搜寻,他们总是去没有人的空屋子,你们要非常小心,千万不要出去,我会把需要的东西送来。”

路克斯说:“你也要小心。”

罗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弗恩说:“让克拉克警官一个人承受代价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能……”

“罗杰,谢谢你。但是很遗憾你不能,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付出使者能力的代价。”

“我知道,我只是想如果能够分担他的痛苦,也许你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对付那些守卫。”罗杰愤愤不平地说,“这都是主宰的错,它太邪恶了,把人们玩弄在股掌之中。”

路克斯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主宰的错,是我们本来就很难改变自己的邪恶,只要一有机会,邪恶就会从阴暗中走出来,就像你听到的故事那样。”

“我一直认为那是说故事的人添油加醋,你一点都不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路克斯忽然有些好奇,他想知道在罗杰听说的故事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夺人性命的死神?还是毫无人性的怪物?

于是他问了罗杰这个从未向任何人问过的问题。

罗杰说:“在那个故事里你就是主宰。”

“他们认为我是主宰?”这可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的,因为只有主宰才可以制裁众生,可以降临灾难,可以让人付出代价。可你不是,克拉克警官说的对,你不是小镇的死神,也不是主宰的使者,你是他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说不定你会发现在这个小镇上,有很多你想不到的朋友。”

他是个乐观的人。路克斯心想,难怪会发光。

“接下去你要怎么办?”罗杰继续问,“守卫们不会放过你们。”他担心地说,“主宰是不是和你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它给了你无所不能的能力,却不给你铁石心肠,克拉克警官倒是能狠得下心,不过他只能变出笔。太不公平了,如果不用能力,守卫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响亮起来,弗恩在床上发出小小的动静,在他的义愤填膺之中醒来了。

“克拉克警官,抱歉,我吵醒你了。”

“罗杰,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回去过,现在是第二天了。你觉得怎么样?”

“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离奇的鬼地方,感觉真是令人心满意足。”

路克斯说:“罗杰带来了吃的,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有什么?”

“面包、花生酱、牛奶,几条饼干。”路克斯翻着纸袋,“三个西红柿,你吃生的西红柿吗?还有两罐苹果汁。”

“我还不太饿,让我起来坐一会儿,我躺得快僵硬了。”

路克斯帮他靠在枕头上,他的脸色白得像个快死去的人。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弗恩望着罗杰问,他知道罗杰是很难把一句话藏在肚子里的人。

“我们在说接下去该怎么办?守卫们正在到处找你和路克斯,恐怕你们再也不能回巴伦克先生的家了。”

“我才刚有点喜欢上那个家。”弗恩遗憾地说,他喜欢巴伦克的书房和阳台,还有那张躺下就不想起来的沙发。

“我会替你们打听消息,”罗杰说,他很愿意当个情报员,“可还是应该有个对付他们的办法,是不是,克拉克警官?”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罗杰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似乎比浑身是伤的弗恩还要痛苦。他实在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使者要使用能力,就必须牺牲弗恩作为代价。路克斯不可能用能力去和守卫对抗,罗杰也不希望他这么做。他忽然觉得这固然是个令人绝望的死循环,可同时又非常美好,是人类之间最神秘的牵绊,温柔、有力,饱含着情感。

来这里之前,罗杰和旅人们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镇上的消息传得很快。他们也偷偷讨论过,想找出一个能让使者使用能力的方法。

他们之中不乏有牺牲精神的年轻人,愿意分担代偿使者的代价。然而他们在路克斯的队列里仅仅只有一席之地,他们不得不承认,能够代替使者偿还代价的只有弗恩,除非他死了,才会轮到其他人。

“我想不出来。”他遗憾地承认,“他们太强大了,如果不用能力,我们几乎没有胜算。”

除了凯勒、芬克、史蒂文和尼尔森,还有更多身份神秘的守卫,有着更多令人无法想象的能力,除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使者,谁也无法约束他们。

地下室里死一样寂静,罗杰似乎能闻到绝望的气味,像发霉的味道。也许就是霉味吧,他想,一个发霉的地下室,看不到希望。

“因为我活着,所以路克斯不能用他的能力。”

弗恩忽然开口说,他的声音很低,不是故意的,重伤只能让他发出这样微弱的声音,可在这寂静的焦炭之家地下却出人意料的响亮。

路克斯和罗杰都望着他,他望着他们,温和而平静地问:“如果我死了呢?”

第25章 归来的使者

路克斯和弗恩失踪了。

表面上小镇依然如故,每个人都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早晨犹太人珀利仍旧会在旅店周围散步,捡起他付出代价后主宰掉落的赏赐。魔手餐厅照常营业,薇洛丽卡也依旧在占卜店的玻璃门后偷看着街道。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小镇宁静而安详。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丝隐忧,那是比强迫自己接受小镇的正常生活更难以自欺欺人的忧虑。守卫们一刻也没停止过搜查两人的下落,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们重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警察,可即使如此,路克斯也没有毁灭他们。看来凯勒说的真是的,代偿者让使者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

风险很小,几乎没有。

把他们找出来,逼迫使者让出他的能力。

可是无论怎么找,路克斯和弗恩始终不见踪影。

罗杰似乎也忘记了他们,开始每天带着小盖奇到处闲逛。小盖奇还是会忍不住一天24小时放电,罗杰只能不断给他喝水。他要喝很多水,因此随时随地都要撒尿,在某种意义上和罗杰不谋而合。

十天,像在暴风雨压境般的气氛中度过。

路克斯终于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看起来十分阴沉,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自己,显得疲倦又憔悴。他旁若无人地走着,毫不畏惧周围人的目光,不管这些人中有没有守卫,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他像个幽灵,浑身散发着死亡之地的气息。

以前他在加油站时,人们虽然不愿靠近,但心中对他的恐惧也很抽象。那时的他更像个灾厄的象征,只要离得远一些就还是安全的。

现在这种恐惧忽然变得很具体。

路克斯又穿上了那件肮脏不堪的灰色连体服,独自走到小镇中心,在许愿池边站住了。

“嗨,使者。”

他没有反应。

“路克斯。”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路克斯终于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凯勒、芬克还有另外几个守卫站在那里。

“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凯勒指指自己还没有痊愈的脑袋说,“他干的好事。”

路克斯知道“他”指的是谁,守卫们也都知道。

“他的伤还没好吗?”凯勒问,“你是想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让芬克送你一个好梦?”

芬克在凯勒身后看着他,路克斯望着他的眼睛,然后转过身来。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可芬克却在他的注视下忽然感到手臂剧痛。他的小臂向外弯折,超过了关节所能承受的角度,发出恐怖的声音。接着,骨头从皮肤下支棱出来,带着流不尽的血。这场景诡异莫名,就像恐怖默片一样,芬克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夹杂着惊讶和恐惧的痛苦之色。他张大嘴,似乎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他和真正的哑巴不一样,主宰要他付出代价,他就连一点声音都不会有。

凯勒差点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路克斯朝他望去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芬克沉默着抱住自己折断的手臂跪在地上,守卫们全都愣住了。

街角处一个年轻人毫无征兆地倒下,痛苦哀嚎着。凯勒认得他,知道他是旅人中的一个。他和其他人一直怀疑,那些没用的家伙们和路克斯暗中往来,他们一定也在他的队列里。

凯勒再次回过头来时,目光充满恐惧和疑惑。

他不敢冒险,毕竟事实摆在眼前,更何况他的同伴也都没有动。

刚才路克斯是使用了使者的能力吗?那个年轻的旅人是因为在他的队列里而代他偿还了代价吗?这不可能。除非队列第一位的人已经不在了,否则怎么会轮得到这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家伙。

弗恩·克拉克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了禁忌的使者就像一把上膛的枪,黑洞洞的枪口随时会喷射出致命的子弹。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冷漠,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

他失去了什么,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他死了。”路克斯说,“你们杀了他。”

凯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路克斯的目光在其他人脸上扫过,看到史蒂文和尼尔森也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绿眼睛让人有种恐怖的感觉。这不只是单纯的感受到威胁的恐怖感,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他们都经历过对使者的狩猎,无知地犯了大错,现在又重蹈覆辙,把那个封印在死荫之地的死神唤醒。

这件事的讽刺之处在于,真正无辜的受害者终日懊悔,不敢越雷池一步,加害者却想尽一切办法要让他重现过去的噩梦。

好几个人的目光望向了坎普·尼尔森,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立刻说:“我没有杀他,除非哈罗德的透视出了错。”

哈罗德是个个子非常矮小的男人,听到这样的指责,他的眼睛抬了起来,可还来不及说什么,尼尔森已经尖叫起来。

他只穿着件背心的胸口非常明显而恐怖地突起一块,接着肋骨断裂,从突起的地方钻出来。

尼尔森的惨叫惊心动魄,他在看着自己骨头断裂的极度恐怖中使用能力消失了身影,甚至不敢在众目睽睽下逃走,生怕成了使者追杀的目标。

地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色脚印,血离开了尼尔森的身体就显现出来。

几个年轻男女正在救助刚才倒下去的旅人同伴,当尼尔森的肋骨折断时,其中一个女孩也惊叫着跪倒在地,双手捂住喉咙,血从她的指缝中喷溅而出。那是非常可怕的场面,然而路克斯依然站在那里,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发起的,人群开始往他相反的方向逃跑。恐惧像会传染,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但灾难没有就此结束,史蒂文被弗恩开枪打伤的手还裹着绷带,突然间一阵痉挛,电流窜过全身。他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无法控制地从两腿间流出尿液。

守卫和旅人都在不断受伤,路克斯向他们走去,路边的一盏路灯在他身后倒下。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他,有的开始逃跑,有的哭了起来。

凯勒终于也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开始向后飞奔试图远离他。但他只来得及跑出两步就被看不见的力量绊倒在地。路克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凯勒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无畏,他发起抖,不知道使者要怎么惩罚他。

路克斯伸出一只手,抓住凯勒胸前的衣服。凯勒没有反抗,想到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事,吓得魂不附体。

“我不会放过你们。”路克斯说,“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全找出来,但不会让你们死得太快。别忘了,这里就是地狱。”

凯勒长大嘴,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但是能说什么呢?

他的下巴被路克斯狠狠揍了一拳,牙齿咬伤了舌头,血涌出来。

路克斯没有对他用能力,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凯勒被他打晕过去,路克斯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广场上满地是血,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的灰色连体衣上并没有沾到血,但在小镇的人们眼中,他又成了那个毁灭一切的魔鬼使者。

街边的一栋房子里有人透过窗帘的缝隙偷看他,路克斯侧过头向窗户看了一眼,房子里的人立刻躲起来。

人人都怕他。

他跨过昏迷不醒的凯勒和在地上翻滚的芬克,走过没有人的街道,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恐怖笼罩着整个小镇。

太阳爬过穹顶,向西面落下。路克斯没再露面,但这样的消失反而更令人害怕。

街上不再有人走来走去,那些总是亮着灯的店铺也关了不少。

占卜店的橱窗彩灯仍然亮着,厚重的黑布遮盖之下没有人能看出店里的情形。

薇洛丽卡裹着一条毯子从窗户边走回来,店里没有开灯,但忽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

罗杰的手指发着亮,看着她低声说:“街上还是没有人吗?”

薇洛丽卡点了点头。

“他把他们吓坏了。”

罗杰盯着她枯瘦的脸,薇洛丽卡的脸颊凹陷着,在微光下有些恐怖。

他说:“没想到你能那么准确地绊倒凯勒,时间刚刚好。薇洛丽卡,你应该多吃点东西。”

“我也想吃东西。”霍尔克在他身后说,“但我得先穿上衣服。”

他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堆灰尘里。

罗杰问:“还需要多少毯子?”

“一两条。”霍尔克懊悔地说,“我不该弄断那盏路灯。”

“但效果很好。”罗杰由衷地说,“像电影里的镜头,使者经过,路灯倒在他身后。”

他从薇洛丽卡手中接过厚厚的毛毯替霍尔克裹在身上,毯子一碰到霍尔克的身体就像被看不见的火焰烧着了似的,慢慢变成一堆灰烬。等到还清代价,霍尔克才松了口气,穿上自己的衣服。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可以控制别人的思想?”

“没有。”罗杰说,“要是有的话一切都好办了。”

“那我一定是发了疯才会答应帮助你们。”

“可刚才你明明也玩得很开心。”

“这就像派对上的酒,人们总是在狂欢之后追悔莫及。”霍尔克似乎觉得很冷,又多加了一件外套。

“你觉得他能吓住他们多久?”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但是受伤的那几个一定吓得半死。总之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还是个保守的中立派,不想卷入你们两方的战争。”

“可你毕竟帮了我们不是吗?”罗杰说,“如果你想保持中立,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霍尔克回到里面的房间,坐在自己喜欢的座椅上,熟悉的环境让人感到舒适,他心满意足地吸了口气。

罗杰跟了进来。

“我来解释一下吧。”霍尔克说,“我是个真正的灵媒,即使不在这里我也有超能力。”

罗杰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不明白这和帮助他们欺骗守卫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灵媒的超能力是什么吗?”

“通灵?和死人说话?”

“都不是。”霍尔克说,“是读心术。”

“读心术?”罗杰好奇地问,“你是说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一定是个骗子,灵媒都是骗子。即使在这个镇上,你也不相信外面的世界有超能力。”霍尔克把双手放在桌上,微笑着说,“是的,你想的一点都没有错,灵媒都是骗子,但我们不是天生的骗子,我们只是比别人更懂一点人的心理而已。看穿他,你就能知道更多秘密,他也会自动把秘密告诉你。你知道克拉克警官在想什么吗?”

罗杰问:“难道你知道?我总觉得克拉克警官的想法没人猜得到,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就像他公开广播告诉所有人他和使者的关系一样。”

“这就是我帮助你们的原因。他的心中是一片迷雾,没有人看得清。”霍尔克说,“真正的灵媒就是要看见那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为了能看得更清楚,所以帮助他,让他活得久一点。”

第26章 动物们

这里更隐蔽,而且没有焦味,是一个长四十英尺,宽二十五英尺的房间。

四面空空荡荡,到处是灰尘,在那些不太活动的区域,只要有人走过就会扬起一阵小型的灰尘风暴。

唯一的窗户位于正对房门的墙上,大约八英尺高的位置,窗户无法打开,图案是一片彩色玻璃构成的玫瑰。从外面应该无法看到房间内部的样子,如果天气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会在地板上留下一大块愤怒的红色。

路克斯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点像血泊,像一大瓶墨水打翻在地。

现在是晚上,他拉动窗户边上的绳子,把厚重的窗帘放下,这样整个房间就成了一片绝对的黑暗。

这是个小教堂的地下,镇上没有神职人员,或许是因为人人都觉得主宰是小镇唯一的真神,在这里信奉其他宗教是违和而不敬的缘故。可是同样,人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主宰会在这里留下一座教堂。这是对他们的试探和考验。不管怎么样,没有人会接近这里。

黑暗中亮起一点光,路克斯擦亮了一根火柴。

火柴的光小得不可思议,可在这片绝境的黑暗中却也亮得不可思议。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角落,点亮了一盏古旧的玻璃灯罩的桅灯。

灯光照亮他的四周,房间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长方形的棺材,这里原本是陈列神职者遗体的地方,可所有棺材都没有主人。

路克斯走到窗户下的棺材边,把灯挂在墙上。

火光映照下,他看到躺在里面的人。

弗恩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地蜷缩着。

路克斯把手伸向他,刚要碰到脸颊,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弗恩望着他,路克斯还是继续把手指伸去,摸到他的耳垂。他的脖子温热,体温正常,没有发烧的迹象。弗恩握住他伸来的手,棺材里铺了毯子仍不足以抵挡这里的寒冷。

尽管灯光昏暗,弗恩还是留意到路克斯身上那件灰色连体衣。

“他们相信我死了吗?”他问。

“起初不信。”

“后来呢?”

“后来霍尔克折断了芬克和尼尔森的骨头,薇洛丽卡绊倒凯勒,莫根和温蒂也假装受伤,他们就相信了。”

“我真想见见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并不有趣。”路克斯说,“他们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确实受了重伤,尼尔森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刺穿你的心脏。”

他的手沿着弗恩的脖子往后摸去,摸到他背后的伤口,那里层层叠叠裹满绷带。路克斯感到在这不幸的遭遇之中,他们还是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弗恩的伤口没有流脓感染,本人也没有发烧昏迷。

他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重伤时还能想出这样的方法愚弄守卫。接下去只要他不露面,不被人发现,路克斯就可以像真正的死神一样在小镇上来去自由,横行无阻。守卫们也许会疑心,也许会想尽办法试探,但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就让他们这样疑神疑鬼一阵子吧。”弗恩说,“我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

“你得先好起来。”

“我很快就会好,我的伤一直好得很快。”弗恩给他看自己掌心里的伤疤。路克斯轻轻抚摸着过去的伤痕,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弗恩的手掌又向前伸了一些,摸到他的脸颊。

路克斯感到他的手指是冰凉的,手掌也是。他的脸颊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毫无血色,这里太冷了,毯子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有过女朋友吗?”弗恩忽然问。

路克斯愣了愣,这真是个突如其来的怪问题。

“没有。”他停顿片刻,内心也产生了好奇,反问道,“你呢?”

“我只有工作和搭档。”弗恩说,“这里真冷。”

“你想到有什么好办法取暖吗?”

弗恩说:“我不喜欢你的连体衣,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幸的事。”

“守卫们也不喜欢,灰色总是不吉利,但在小镇上它就像一个警告。”

“在这里不需要。”弗恩的手指穿过他的金发,微笑着问他,“你有能让我暖和起来的超能力吗?”

路克斯也笑了,回答道:“有的,但那需要你付出代价。”他拉开了连体衣的拉链。灰色的衣服很脏,他的身体却很干净,就像他的灵魂一样。他脱下衣服,弯下腰,低头亲吻弗恩的嘴唇。弗恩的嘴唇干燥冰冷,他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热水,因为他不喜欢生的西红柿。他在某些事上成熟冷静,在另一些事上却保留着小小的固执和任性。路克斯很想为他带一份魔手餐厅的鸡肉饭,但那太容易被守卫们看在眼里了。

弗恩闭着眼睛接受他的温度,路克斯跨进棺材,躺在他的身边,伸手搂住他,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伤口。弗恩解开了他的头发,手指在冰凉的金发间穿过。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拥抱在一起,让各自的体温与对方融合交汇,化成一个整体。

路克斯把毯子拉上来,盖住了他和弗恩的身体,然后疲倦顷刻间上涌,似乎在这里他们才能放松警惕,好好睡上一觉。

“我喜欢你的超能力。”弗恩在他耳边说,“又温暖,又安心。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这不是主宰赋予的能力,我很乐意向你收取代价。”路克斯回答。

这代价如此美好,让人心醉神驰。

弗恩几乎立刻就在暖洋洋的气息中睡着了。

他接着做那个怪梦。

有三只动物。

猫、狗和狐狸。

它们都是幼崽,刚刚出生,身上没有光滑浓密的皮毛,湿漉漉地裹着粘液,从那个赤裸的女人腹部的伤口里爬出来。

没一会儿,它们就开始又跑又跳,互相追逐嬉戏,用不同的声音交流着,围绕着“母亲”的身体玩耍。

忽然间,它们停了下来,四周只有黑暗的树林和一片死寂。接着,从“母亲”的伤口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它似乎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猫、狗和狐狸就咬着它的手臂,拉扯着它,把它从那道伤口中拔出来。

它掉在地上,是个小胎儿。呼吸到了这沉默的空气,它开始尽情地哭泣。

动物们似乎不知道它为什么哭,它是它们的弟弟,可要它懂事还得等很久很久。它不会像它们一样立刻就会跑会跳,会追逐嬉戏,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它注定比它们都聪明。

因为它有一个聪明的大脑,“母亲”的体内容不下它,如果它的脑袋长到足以容纳包罗万有的智慧,就无法通过“母亲”的骨盆诞生于世。所以它决定先出生,在这片漆黑的树林里慢慢长大,尽管它是从那道伤口里诞生的,但还是要遵循世间的规律。

这是个有规律的世界,像古希腊人坚信的那样,小到沙粒,大到星辰,万事万物都有遵循的规律。

动物们围绕着它,树林里只有它们和“母亲”。

这一次,弗恩没有一身冷汗地被惊醒,而是在一种干燥的懒洋洋的温暖之中缓缓醒来。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一线,阳光穿过红色的玻璃映照在地板上。但弗恩并不觉得那像血,看起来反而有些神圣。

他回想起梦中的动物,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梦,其中深藏着他尚未理解的隐喻。

是主宰在影响他的梦境吗?是主宰在玩弄他的思想吗?

刚到小镇时他也会做梦,但那时的梦现实得多,和他的生活密不可分,梦里有亚历克斯,有停尸房,有案件的受害者。可是现在,越融入小镇的氛围,他的梦就越怪诞离奇。弗恩相信在这里,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意义的,主宰控制一切,包括梦境。

“你做梦了。”路克斯支着头看着他。他的身上真暖和,弗恩不禁带着些敬畏和嫉妒地望向他。虽然他对路克斯夸口说自己的伤势好得很快,但大量失血后的虚弱总是很难恢复。他需要补充热量,需要更好的环境,不过现在这样就已经让他满足了。

他要尽快决定接下去该做的事,时间不等人,他得让自己快点恢复行动力。

“是的,我做梦了。”他对路克斯说,“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

“一群动物。猫、狗还有狐狸。”

“它们在干什么?”

“在玩耍,在干动物们爱干的事。”弗恩说,“你觉得主宰会控制我们的思想吗?”

路克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不会。而且刚好相反,我认为主宰在放任我们的思想,不受法律、道德和规则束缚,甚至不受我们自己的思想束缚,它创造了绝对自由,一种建立在可以随意伤害他人之上的自由。”

“主宰是个贱人。”弗恩捡起路克斯散落在脸颊边的一缕金发,绕在手指上玩了一会儿说,“我们应该给它一个教训。”

“你想吃东西吗?”

“想极了,但不要生的西红柿。”弗恩再次强调。

“我会记得让罗杰带招牌鸡肉饭,但现在只有面包。”

“罗杰会不会被发现?”

“我想不会,他喜欢走夜路,总是晚上来。”路克斯说,“我只担心他会瞒不过魔手餐厅的艾米丽,因为她知道只有你对招牌鸡肉饭情有独钟。”

“你不觉得很美味吗?”

“在你来之前,我没有觉得。”路克斯笑了,绿眼睛发亮,“现在我也觉得很美味。”

弗恩喜欢他。

他不像那些懵懂少年一样对自己的心思一知半解,内心非常明白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是因为爱要比喜欢更强烈。

他爱他。

他想念小镇之外的生活,想念他的搭档亚历克斯和办公桌,想念人来人往的街道和交通灯,想念办不完的案子和加班的周末,甚至想念那些站在双面玻璃后面的嫌犯。但他还是爱他,因为爱他,他宁愿留在小镇,即使有机会独自离开,他也会选择留下。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产生这么强烈的爱,但他一点也不想弄明白。这本来就是个亘古至今没有人能明白的谜题,就让它保持神秘,魅力永存。

“拉我一把。”他说,“我想起来坐一会儿。”

路克斯的手臂穿过他的后背,没有碰到他的伤口,轻轻地把他扶了起来。

弗恩捧住他的双颊,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温暖而有力的吻。

“早安。”他微笑着说。

第27章 招牌鸡肉饭

传言不必多。

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上,消息传播的速度比外面连通世界的网络还要迅速。

事情发生之后的几小时,除去那些早已心知肚明的家伙,人人都听说了使者回归的消息。一种紧绷的恐怖感笼罩着小镇,即使夜晚依旧灯火通明,白天仍然阳光明媚,还是无法驱散这种琴弦般脆弱而紧张的气氛。

过去的噩梦似乎有重现的征兆,那些经历过的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守卫们忽然之间销声匿迹,中心广场上倾倒的灯柱也无人修复,像个灾厄的标志一样横陈在街心。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深色的斑点,浸透地面,渗入缝隙,只要没有雨水洗刷,就会长久地留在那里。

小镇边缘的小屋里,旅人们聚集在一起。

罗杰环视四周问:“都到齐了吗?”

“摩里斯和布莱恩没到。”莫根说,“不过他们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会议。”

“那就是到齐了。”罗杰说,“这次我们干得很好,不是吗?”

“如果血没那么粘稠就更好了。”温蒂用手擦了擦脖子,虽然血早就洗掉了,她仍然觉得有种粘糊糊的感觉,那是用蜂蜜和红色颜料调出来的假血。

“接下去你和莫根得躲一阵子,你们承受了使者的代价,受了重伤,千万不要被守卫们发现,以免引起他们怀疑。”罗杰说,“在克拉克警官的伤势痊愈之前,每个人都要随身带着血袋,至少一到两个人在使者周围待命,但不要太明显,不要让人起疑。本恩和朱丽负责制造能力效果,其他人负责表演代价。”

“我最多只能把人推到墙上。”本恩说。

“能把人推到墙上就够了。”罗杰说,“我想暂时不会有人挑战使者的能力,我们要做的只是以防万一。”

“他们吓得尿裤子了。你们看到史蒂文和尼尔森的狼狈样了吗?”莫根哈哈大笑,他的兴奋总是比别人猛烈且持久。

“这只是开始,他们还会更狼狈,出更多丑。”年轻人都很乐于参与这样的恶作剧。

“但他们总会发现被骗了,要是他们发现了怎么办?正面交锋我们绝不是守卫的对手。”其中也会有这样担心的声音,守卫之中有很多暴力分子,尼尔森满身刺青的模样就非常可怕,如果他想要暗算谁,没人能躲得过。在座的人都沉默起来,这是个毫无争议的结论,因为连弗恩都没躲过。

“会有办法的。”罗杰安慰他们,人们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罗杰知道这些热烈的目光并不是对他的期待,那个“会有办法”的人不在这里。

“克拉克警官没有说接着该怎么办吗?”温蒂问,“他伤得有多严重?我们能不能去看望他?”

“当然不能。”罗杰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别忘了到处是守卫的眼线,我会带消息来,克拉克警官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每一步都安排得很好。”

如果弗恩在这里,他就能知道为什么罗杰会是这个团体中的小头目,因为他是第一个和他接触的人。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当初他自告奋勇的结果。总之,现在他成了弗恩、路克斯和其他人之间唯一的传声筒,温蒂看他的目光充满羡慕。这位金发姑娘对弗恩的盲目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把他当做电影里的孤胆神探一样看待。

“那么,克拉克警官现在要你做什么?”本恩问道。

“很重要的事。”罗杰严肃地回答,“除了莫根和温蒂,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像平常一样不要引人注意。离开时每人领一个血袋。”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秘密地点的几个出口分别出去,罗杰最后离开,还有小盖奇跟着他。

罗杰不太会照顾孩子,但盖奇似乎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也许是有人开玩笑说因为他会发电,所以罗杰才能发光的缘故,这个独自出现在小镇上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点和他人之间的联系。

罗杰领着他走进魔手餐厅,他确实被克拉克警官叮嘱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艾米丽在柜台里看杂志,听到门铃声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罗杰对早晨安静的餐厅感到有些拘谨,又或许这种拘谨来自于女服务生冷漠的注视。他心虚地问:“现在有吃的吗?”

“只有早餐。”艾米丽回答。

“我想要一份火腿炒蛋,一份土豆煎饼,一些华夫饼和一份招牌鸡肉饭。”

艾米丽重复了一遍:“只有早餐。火腿炒蛋、土豆煎饼和华夫饼,没有鸡肉饭。”

“你能帮我做吗?”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哦不。”罗杰紧张地说,“盖奇想吃。”

艾米丽看了看柜台下踮着脚仰着头的小男孩。

“你想吃鸡肉饭?”

盖奇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艾米丽又盯着罗杰看了一会儿,罗杰依然心虚地向她微微一笑:“孩子总喜欢在不对的时间吃不对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艾米丽像要把他的脸看穿一样,过了很久才从围裙里拿出纸笔写了菜单送进厨房。

“博纳尔,火腿炒蛋、土豆煎饼和华夫饼,还有一份招牌鸡肉饭。”

厨房里传出一声嘟囔:“现在是早餐时间。”

“这里有个孩子想吃鸡肉饭。”艾米丽面无表情地低头问盖奇,“你几岁?”

“七岁。”

“有个七岁的孩子想吃鸡肉饭,你能怎么办?”

艾米丽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卡座,对盖奇说:“去那里坐着等。”

罗杰犹豫片刻才说:“我想带走,可不可以请你……”

艾米丽把一瓶胡椒放在他面前,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罗杰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带上这个。”艾米丽说,“他每次都会撒一点。”

“哦,谢谢。”罗杰下意识地回答,但立刻又警觉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艾米丽重新拿起杂志看起来。她的冷淡态度让罗杰更加不安,似乎觉得被看破了心中的秘密,尤其是这秘密事关重大,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等待的过程很难熬,有好几次,罗杰都想夺门而逃,艾米丽若无其事地打开收音机,里面在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女歌手轻快地唱道:“面对现实吧……”

“我有没有说过这里的鸡肉饭很好吃?”罗杰忽然问。

“没有。”艾米丽一边翻着杂志一边说,“这是你第一次来,记得吗?你和你的朋友总是在街上瞎晃,但从没有进来过。”

“我是听说……”

“听谁说?”艾米丽终于又看了他一眼,“在餐馆里没来由地讨好服务生,多半是想吃霸王餐,你带钱了吗?”

“带了。”罗杰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起来的纸币,来不及数就一股脑塞给了艾米丽,这是弗恩给他的钱。

“够吗?”他问。

“不算小费就够了。”

罗杰连忙又找了些零钱,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慌乱,也许是除了守卫之外的中立派有太多变数,谁也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滑向哪一方。如果不是弗恩的主意,罗杰根本不会想到去找霍尔克帮忙。奇怪,他想,为什么弗恩就能分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是真正能帮得上忙的人。罗杰想起霍尔克说过的话,克拉克警官的心中是一片迷雾,没人能看得透。可他真是个不得不令人敬佩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不会畏惧妥协,只要有他在,任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罗杰不禁心驰神往,觉得他是个天生的领袖。

艾米丽把早餐和鸡肉饭送出来,没有用盘子,而是装在几个白色纸盒里。

“谢谢。”罗杰只好向她道谢,“下次我会补足小费。”

艾米丽无所谓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答应还是嘲弄,罗杰几乎是落荒而逃,盖奇自己跳下卡座跟着他跑出去。

“后来呢?”

弗恩打开纸盒时,里面的鸡肉饭还是热的,在小小的盒子里冒着令人欣慰的热气。

“后来?我不知道。”罗杰说,“她会不会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弗恩做每个动作都得非常小心,被刺穿的那个洞像一个疼痛发射器,无时无刻不在对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发射痛感信号。

“要我喂你吗?”路克斯问。

“先让我自己试试。”弗恩说,“好孩子,你还带了一瓶胡椒。”

“所以艾米丽猜到了?”罗杰急切地问,“她知道你没死。我又犯错了。”

“不关你的事。让你去买鸡肉饭的时候我就知道瞒不过她,她非常聪明。”

“可她万一告诉别人怎么办?”

“她不会告诉别人。”

“为什么?”罗杰追问。

弗恩已经开始享用他的早餐加午餐,路克斯只好代替他回答:“如果她想去告密,向守卫们通风报信,她就不会给你那瓶胡椒,让你疑神疑鬼了。”

“哦,是的。她非常聪明。”罗杰沮丧地问,“她是朋友吗?”

“还不能确定。”

“我不明白,难道她有可能是敌人?可你又说她不会去告密,不会通风报信。”

“朋友是双向的,一方发出邀请,等待对方回复。她也可以拒绝。”

罗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向她发出邀请了吗?什么时候?”

“就在你点鸡肉饭的时候。我说过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可是……”

“安静一会儿罗杰,我现在说话和吃东西都很困难,别让我多费力。”

罗杰立刻听话地闭上了嘴,看着弗恩慢慢地吃完饭,羡慕他没有被重伤击垮的身体和非人的恢复能力。只有路克斯知道他根本没有食欲,之所以勉强吃东西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虚弱下去。他的意志力有时令人生畏又心疼。

太阳升高了。

弗恩把手伸到彩色玻璃的光照下,整个手掌都成了红色,掌心的那道伤痕尤其鲜红。

艾米丽也在阳光下。

她坐在玻璃门边的座椅上,店里还是没有客人。她点上一支烟,从围裙的口袋里摸出刚才罗杰给她的钱。折起来的纸币新旧不一,她一张一张数着,其中一张五美元上用圆珠笔写着字。

正面亚伯拉罕·林肯的头像旁边写着“生存,情感”。

反面的纪念堂写着“教堂,玫瑰”。

她对着纸币吐出一口烟,字迹立刻在视野中模糊起来。

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他们都低估了他的能力,他用一支普通的笔写下的词仿佛有魔力一样,也许他真的能战胜主宰。

但这可能吗?艾米丽心想,如果可能,主宰又怎么会如此大意让他进入小镇。

等到烟雾散去,她又重读了一遍纸币上的字。

生存是能力,情感是代价。

一种久违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像这支烟燃烧时产生的烟雾一样,有害,但让人迷恋。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要如何使用她的能力。

第28章 生存时间

弗恩的伤势慢慢好转。

他似乎在不断催促、强迫自己恢复,这让路克斯感到欣慰之余又十分惊讶,不得不相信精神力对肉体的影响。弗恩有着非比寻常的忍痛能力,尽可能保证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当疼痛下降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时就开始起来活动。

他会在墓室里散步,站在彩色玻璃下沉思。

路克斯有时出去,感到整个小镇死一样寂静。

守卫们一定也在疗伤。芬克、凯勒、尼尔森和史蒂文都伤得不轻。敌我双方在一种不得已的约定之下沉寂着,任由风和日光吹拂、照耀着小镇。

人们死气沉沉,树林生机勃勃。

弗恩每天观察自己的伤口,他能看到缝合的针脚。路克斯缝纫的技巧和他做牛排大餐一样糟糕,但也和他站在厨房里一样自信。弗恩可以想象那种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的状态。这确实是路克斯当时的状态——可以因为忧心、难过和愤怒浑身发抖,只有双手是镇定的,强迫自己稳稳地拿住针线,不惜一切地救他。

现在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弗恩觉得有些痒,而且他看不到背后。

路克斯告诉他背后的伤口和前面一样丑。弗恩不介意有个丑陋的伤疤,路克斯又不得不提醒他是两个,以免他忘记自己的身体被一根铁棍穿透,以为不过是一点轻伤而疏忽大意。

不管怎么样,弗恩日渐痊愈,身上其余的伤口好得更快一些,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路克斯使者的力量造成的影响在消退,心怀鬼胎的人就又蠢蠢欲动。

当伤口开始发痒,受伤的痛苦记忆会消失,一切故态复萌。

“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弗恩问。

罗杰坐在地上,像个好学的学生,但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了,答案有很多,他不确定先选哪个。

“复仇。”路克斯说。

“没错。”

“可是他们应该知道自己不是使者的对手。”

“不管是不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决定。只要路克斯还活着,他们就永无宁日,只能躲在小镇的角落里生存,除非他们愿意俯首称臣。”

这更不可能,即使他们表面上愿意屈服,内心也会藏着杀机。

他们和守卫之间的冲突不可调和。

“但是只要让他们敬畏就够了,保持这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主宰之下只有使者。”弗恩说,“上一次情况紧急,我们只能靠演戏蒙混过关,时间一长守卫们会回忆起其中的疑点。”

要把“怀疑”这个狡猾的家伙赶出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深信不疑。

罗杰自告奋勇:“我们会准备更多血袋,而且经过排练这次会更像,不会让守卫看出破绽。”

“没有血袋,没有演员,不需要其他人付出代价。”

“我不明白,你要怎么做?”罗杰疑惑地问。

弗恩还没来得及回答,路克斯就说:“我不能同意这么做。”

“怎么做?”罗杰又转头看他。

“我们可以先试一试。”弗恩说,“做个试验,如果不行我会放弃。”

“不,不行。”

“难道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路克斯说,“你为什么会动这么可怕的念头?”

他皱起了眉,尽管没有发火,可就连罗杰都看出他在生气。

弗恩说:“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

路克斯牢牢地盯着他。弗恩也没有继续说服他,罗杰终于察觉到现在不是他问怎么回事的时候。尽管他心中万分好奇,也不得不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盖奇有没有好好在外面望风。你们可以慢慢谈,不要吵架好吗?”

没有人回应,罗杰忧心忡忡地转身上了阶梯。

他真的很怕他们会突然争吵起来,那就像看到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被破坏一样让人揪心。

罗杰走后,路克斯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弗恩。

“抱歉。”弗恩轻声说。

在他道歉的一瞬间,路克斯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却十分复杂,混合着担忧、恐惧、心疼、责备还有爱。

“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一下。”

“不,你可以自己做决定。”路克斯说,“如果你觉得那是对的。”

弗恩走过去拥抱他,这是个不带任何多余意味的拥抱,纯粹而干净,像孩子们的亲吻,像寂静远方隐约传来的钟声,像光着脚才能进入的家,触动了彼此心中的圣地。

“别担心,我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险。”

是的,但他也不怕冒险。路克斯了解他。虽然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甚至自己的全部,但能够了解一部分也足够了。

“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路克斯说,“我不确定你的方法会不会起作用。”

“所以我们得先试试。”

路克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有碰到那个丑陋的伤口。

他说:“我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你承受痛苦才反对。”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我是个自私的怪物。在那场可怕的灾难之后我就明白了。”路克斯说,他的语调像一只滑翔的鸟,轻盈、稳定,在空气中留下了看不见的痕迹。这种平和温柔的语调抚慰了弗恩的心,让他也更平静。

“我害怕的只是自己会痛苦。”路克斯接着说,“无论是你还是C,队列里的每一个人付出代价我都会万分痛苦。我要怎样才能摆脱这样剧烈的痛苦?弗恩,人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在哪里?”

弗恩和他分开,虽然他也被刚才那种毫无杂念的专注的拥抱开启了心中的秘门,让他心生敬畏充满感激,但他还是要看着路克斯的眼睛说话。他清澈通透的绿眼睛这么惹人喜爱,像一片阳光下的湖水。

“我们忍受痛苦当然会有极限,就像过山车,在到达最高点时,心中会有恐惧和激动,但我们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弗恩说,“我会告诉你我的极限在哪里,你也可以告诉我,这样我们就不会超过那个最高点,安全地回到地面了。”

“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说服我。”

“因为我会先说服自己。”弗恩说,“听着,路克斯,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管这是梦还是主宰的雪景球,我们都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试验?”

“这得看她什么时候愿意接受邀请。”

“真希望她不要。”路克斯说,“真希望你没来这里。”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弗恩问。

他的职业就是探寻真相和提问,路克斯只好承认那不是肺腑之言。

“我很高兴你来这里。你改变了一切,你就像故事的主角,作者不停地给你找麻烦,可你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要是真有这么个作者,现在一定很头疼,因为给我找麻烦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说到这里,罗杰又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可看到他们时首先想起来问:“你们和好了吗?”

“我们又没有吵架。”弗恩问他,“有人来了?”

“是的,你真的要让她进来?万一她是个奸细,万一她的同伙躲在周围怎么办,我可以装作你们不在这里把她赶走。”

“那你就不该这么鬼鬼祟祟地下来通风报信。”弗恩说,“让她进来吧,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艾米丽带来一份双人份的鸡肉饭,这让路克斯和弗恩都深感意外,因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会给别人送礼物的人。弗恩已经算得上是魔手餐厅的常客,也从没在艾米丽的脸上看到过任何表情。在这个小镇上确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她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

她没兴趣打招呼,反倒缓解了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们立刻就进入了正题。

艾米丽的能力是生存。

“生存具体是指什么?”

“就是活着。在我给你的时间里。”

“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给的时间里被枪击中会怎么样?”

“你不会死。”

“也不会受伤?”

“不会,因为受伤本身就是致死的原因。”失血过多、内脏破裂都会让人步入死地。

“时间结束之后呢?”

“时间结束就恢复到进入时间之前的状态,而你在生存时间里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抵消。”艾米丽说,“它不能治愈绝症,一个濒死的癌症病人在时间内可以一直活着,时间结束就继续按照原来的病情恶化直至死去。很简单,进入前是什么样,结束后也是什么样,但在时间之内,一切受能力影响,你会是个不死身。”

弗恩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能力的范围能有多大?不需要你在场吗?最长能维持多久?”

“无限大,永恒。只要我给了你时间,不需要我在身边,除非我死了,时间一直有效。”艾米丽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并不是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弗恩和路克斯没有觉得惊奇,连罗杰都表现得很镇定,理论上来说,任何能力都可以是无限大,永久性,但铁则为无穷无尽设置了条件,艾米丽要为这个可以永久存在的永生之时付出情感作为代价。

“你会失去什么?”

“一些不值钱的感觉。”她用了感觉而不是感情,似乎觉得无所谓。弗恩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也是她情感缺失的一种表现。但她现在在他们的面前,自愿帮助他们,无疑是情感在起作用,否则她不会偏向他们,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我不会要求太久的时间。”弗恩说,“人的情感很珍贵,不要随意付出太多。”

艾米丽冷漠地看着他们:“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

“什么事?”

“虽然在时间内不会死也不会受伤,但伤害产生的痛苦仍然存在。”

“我知道。”弗恩说,“路克斯告诉我了。”这也是路克斯不想让他尝试的原因,不能想象一个人去忍受致命伤带来的剧痛。

罗杰说:“是不是就像凯勒让金属发烫一样?虽然会有滚烫的感觉,却不会真的受伤。”

但路克斯担忧的不止是受伤和死亡,他担心的是疼痛本身。他说:“太剧烈的疼痛也会造成伤害,极端的痛苦会让你分不清真假。”

他仍在试图劝阻弗恩实施这个计划,艾米丽却说:“没关系,时间之内任何危及生命的可能都会消除,你的头脑会非常清晰,心里明白这些痛苦不会真的伤害到你,它保护你的一切身体机能不受损伤。”

路克斯皱着眉,弗恩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拥有艾米丽这样的能力,给路克斯一点时间,消除他的忧虑。

很遗憾,他没有。

但是,奇怪,路克斯确实因为被他按着肩膀而松了口气。

第29章 夜幕者

夜幕者站在路边的阴影里。

今天是阴天,太阳虚弱地发着光,街上幽暗而阴冷。

夜幕者不是个喜欢出门的人,尤其不喜欢白天。他的打扮在这个诡异的小镇也算得上古怪。他穿着件黑色长风衣,戴着手套和帽子,这还不够,他用一条深灰色的围巾裹住整个头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因为眼睛隐藏在帽子的阴影里,因此就算在光线最好的正午也只能看到两个发光的眼球。

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被人周知的一个身份是守卫中的一员,可即使是守卫们也只在碰面时见到他独自坐在角落里。

“他得了黑夜病。”

医学上没有这种病,这是在知情人之间传递的流言,是他们给他与众不同的代价取的一个“绰号”。

他站在路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样的萧条景象让他分外安心。中心广场对面的小巷里吹过一阵冷风。在过去的日子里,在小镇之外,无人的小巷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归宿。他走到墙角,望着地上一片深褐色的痕迹。蚂蚁在地上爬行,夜幕者用戴着手套的手赶走它们,摸了摸那片污迹。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在阴冷潮湿的小巷里,这片可疑的痕迹仍然带着些粘稠。他往下拉了一点裹住脸颊的围巾,露出鼻尖,闻了闻手指上的气味。

小巷里的光线非常微弱,他只是把脸颊露出一点,可依然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脸上飞快移动,爬向身体的其他部分。“它们”害怕光,一点点光也会让“它们”惊慌失措。

夜幕者重新掩盖住自己,站起身来离开。

他沿着空旷的街道徒步而行,其实他不喜欢那个叫斑马的酒吧,因为它在小镇的东面,他很讨厌光源升起的方向,但酒吧本身很符合他的要求,黑暗、阴森、迷幻、邪恶,所有人都不怀好意。

酒吧门口的人看到他,心照不宣地让开一条路,好让他走过去。其中一个为他推开门,他既不说话也不点头致谢,其他人对他的怪癖都已习以为常。

门后面有一道黑白相间的走廊,通向一个人造地狱,稀少的空气混合着烟味和酒气,反复重播着一首旋律古怪又神经质的摇滚乐。酒吧里几乎没有光,这也是夜幕者愿意参加守卫们的集会的原因之一。

他走进另一道和走廊一样漆着斑马条纹的门,门后的房间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凯勒也在场。

这里比酒吧要明亮些,但也没有亮到让他无法忍受。灯光昏黄暧昧,很难看清彼此的模样。他在离灯最远的角落里坐下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守卫们继续交谈。

“尼尔森的伤还没有痊愈。”一个人这么说。

“我看过他的骨头。”那个会透视的哈罗德回答,“他伤得很严重,折断的肋骨差一点刺穿肺部。”小镇没有可以动手术的医院,也没有医生,一旦有人重伤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该死的镇上真的没有拥有治疗能力的人吗?”

“以前有过。”哈罗德回答,“但是经历了那次事件之后就不见了。”

他伸手做了个爆炸的动作,嘴里发出“嘭”的声音。人人都明白,那就是死亡的意思。

“受重伤的人实在太多,那家伙被逼着治愈了近百人,结果承受不了代价就消失了,变成了怪物。所以我们得小心些,你可能会找到一个让你减轻疼痛的人,但绝不会有人让你起死回生。”

“昨天我见到了使者。”另一个人说。所有人都望着他。

“他看起来什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想到他可以使用所有能力,包括我们有的和没有的,就让我不寒而栗。而且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避免和人接触,他自己去买东西,杂货店的老家伙吓得摔了一跤。”

“他在想什么?”凯勒忽然问。他伤得最轻,心中的仇恨却最深。他恨透了使者,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消失。

“也许是在想怎么一个个把我们杀光。”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凯勒阴沉地说,“如果他真的想杀了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没有人回答,这个疑问也在他们的心里徘徊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出口。

“他会不会骗了我们?”凯勒又问,“他会不会根本就用不了使者的能力?”

“这当然有可能。”哈罗德终于回应了他,“但谁又能确定,尼尔森和芬克受伤时我们都在场。万一他只是想让我们受尽折磨,疑神疑鬼自动送上门去呢?”

这就是弗恩想要的结果,尽管有人怀疑,但没人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想当第一个牺牲品。

“除非我们能确认那个警察真的死了。”

只要弗恩·克拉克还活着,就能证明之前的一切都是演戏,他们仍然胜券在握。

凯勒对路克斯的怨恨还掺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敬畏,对弗恩就只有彻头彻尾的憎恨。他不该到这个镇上来,他把事情都搞砸了。

“我们已经把镇上找了个遍。”

“肯定有遗漏的地方。”凯勒坚持己见,“再找一遍,盯住那几个旅人小鬼,在这里他们没什么帮手可找,只有那些小鬼会多管闲事。”

守卫们沉默着,小镇虽然不大,可是要地毯式地搜查一遍还是得花上不少时间。如果有人刻意想躲起来,要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事。

“有一个地方。”

沙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守卫们齐刷刷地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夜幕者生涩的嗓音像一部很久没有启动的机器一样响起。这是他第一次在集会时开口说话。他说:“有一个地方,你们有没有想到过。”

教堂。

那个神圣而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地方,一个小镇的人们下意识会避开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意见,终于发现那可能是弗恩·克拉克唯一的藏身之处,如果他还活着,那真是个安全的庇护所和疗养院。

夜幕者的提示让凯勒兴奋不已,似乎这就是个期待已久的正确答案。

“他们一定躲在那里。”他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

弗恩·克拉克还活着让他如此高兴,他们终于又捡回了那张好牌。

“把他找出来,哈罗德,我需要你的透视能力。”

“教堂的墙很厚。”哈罗德说,“你知道透视会损伤我的内脏吧?透视一面墙的代价会伤害我的肺。”

“将来你得到的好处会比你的肺重要得多。”

哈罗德不再说什么。凯勒征询了其他人的意见,当他问到坐在角落里的夜幕者时,对方忽然站起来不告而别。

“他就是个怪人。”

夜幕者离开了斑马酒吧,他对眼下的事漠不关心,对使者的能力也不感兴趣,可那个给小镇带来争端的警察却让他产生一些好奇。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不起眼的公寓地下室。以前他住在楼上,清晨起来总是能看到阳光。后来阳光变得可恶了,他只能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里连一点光都没有,他已经学会并且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这样在他身上的那些小东西才会安静地待在一起。

他在一片漆黑中脱掉风衣,脱掉帽子、手套和围巾,脱得一丝不挂。他可以感觉到冷空气围绕在周围,让他的皮肤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他就这样走进浴室,打开有些生锈的淋浴开始洗澡。

热水流过他的全身,抚慰了他无法沐浴阳光的身体。他感到一阵放松,回想起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在进入小镇的第二天,夜幕者发现自己可以用意念让物体漂浮起来,他可以只靠目光就举起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这让他感到新奇而有趣,不断做着各种尝试。凭空举起的物体越来越大,好像没有极限,他不禁异想天开自己能不能移动天上的太阳。有一天,他发现手臂上多了一块黑色斑点。它既不疼也不痒,像是不小心蹭到的脏东西,却怎样都洗不掉。

它时而消失,时而再现,尽管看起来无害,可终究让人忧虑。

后来他发现,当他看不见斑点时,斑点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跑到了别处。比如手臂内侧,后背上——后背上有很多,还有一次出现在脚底。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最终他还是发现了一些规律。

黑斑是畏光的,当他对着光亮伸出手,斑点就逃开了,逃向背光的地方。它像一小片迷你黑夜,与光不能并存。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渐渐被黑夜覆盖,有时他能感受到它们在动,像海洋,他会感到它们是均匀的,按照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规律运动。于是他将自己与光隔绝,在黑暗中生活,裹着厚重的衣服出门,担心无法承受遇到光后“黑夜们”避之不及的后果。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和日渐增多的黑夜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让他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夜行怪物。不过他还是不想离开这里,能力和代价扭曲了他的观感,让他觉得这个诡异莫测的地方别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而且他强大的能力和古怪的代价让人不敢靠近,给了他一个十分安全的生存环境。

比外面的世界好。

在外面他可没办法让人们这么畏惧。

他加入守卫的阵营纯属偶然,但那也没什么不好,守卫都是些能干的家伙,有着各种各样的特殊能力。尽管他们比镇上的大多数人都厉害,可还是对他心存敬畏,每次集会都离他很远。

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听他们闲谈,知道自己的沉默寡言让他们害怕的感觉也很奇特。

他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把他变成怪物的鬼地方。

如果那个名叫弗恩·克拉克的警察想要破坏这一切,他想,他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他叫夜幕者。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外面世界的名字。

一个流浪汉、乞丐,一个人人唾弃不愿靠近也不愿施舍,只有野猫和野狗愿意与他为伍的废物。

他叫比尔·亚当斯。

可能吧,夜幕者心想,大概是这个名字。

第30章 突袭

“先给我一分钟。”

弗恩做好了准备,到现在为止他得到的都是理论,需要更多的试验来证明能力与代价之间的转换关系和可靠性。

艾米丽向他走去,握住他的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弗恩问:“你怎么设定时间,是估计一个大概还是有精准的数字。”

“我没法解释,只是就这样生效了。”艾米丽说,“你可以问问使者是怎么确定能力生效的,或者问问你自己怎么变出一支笔。”

“好吧,这个专业的问题以后再讨论。”弗恩转而向着路克斯说,“来变个小戏法。”

路克斯对他轻松的态度感到无奈,但还是顺从了他的要求。这是他们共同商量之后的决定和计划,他不会再出尔反尔地反对。

地下室里没有灯泡可以打破,路克斯轻轻移动了一下棺材的盖板。

“太轻了,甜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弗恩向他拍拍手说,“再来一次,把它整个打开。”

“看来得给你一点教训。”路克斯说完,只听到一声笨重的响声,左边的棺盖完全被翻开了,往一边倾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弗恩右腿弯曲差点跪倒,虽然最后勉强撑住了自己,却还是吸了口冷气。

“感觉怎么样?”路克斯问,“这就是你想要的。”

“知道这只是疼痛就好多了,这种痛感会持续多久?”他问艾米丽。

“如果时间一直持续下去,疼痛和正常受伤一样久,但只要时间结束,疼痛也就消失了。”艾米丽说,“规则是在生存时间之外的伤势、病痛,在时间之内会消失,反过来也一样,在时间之内承受伤害所得的疼痛会在时间结束后消除。”

“这么说,理论上只要把握住时机,就可以用最短的伤痛时间来赢得最大的生存机会。”

“理论上是。”艾米丽说,“但我做不到,你又怎么能精确地计算到受伤的时机,万一在时间结束时你又受到了更致命的伤害,那样你会死得很遗憾。”

“我们得练习一下。给我时间的时候你必须握着我的手吗?”

“不一定要握手,只需要肢体接触,所以我得在你身边。”

这是个大麻烦,他不希望多余的人受伤,但如果艾米丽总是跟在他身边一定会成为守卫的目标。

“看来一段长久的生存时间是最安全的。”一分钟结束,弗恩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刚才的疼痛,他要训练自己习惯这种疼痛。好消息是艾米丽的能力和路克斯的代价互相抵消了。之前他们担心铁则会先收取使者的代价,然后再让其他的能力生效,那样他们就毫无胜算。

“我有一个想法。”弗恩说,他总是在尝试找出更多铁则的漏洞,“路克斯,使者的能力可以做到任何事,既然我在艾米丽的生存时间里承受你的代价又不会死亡和受伤,我们是不是可以依靠这个方法解除使者的代价?”

“不行。”

路克斯、罗杰和艾米丽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他。

“可以亏欠,但必须偿还。这是铁则。”

“可我们现在做的尝试已经违背了铁则,路克斯可以用他的能力,而我也不会死。”

“不,我们没有违背铁则,使者能力的代价不是让人直接死亡,它只是造成伤口。”路克斯说,“就像艾米丽说的那样,重伤本身是致死的原因,但代价不是毫无来由的死亡,不会突然间夺走你的性命。”

弗恩想起了他对C的描述,那种凄惨可怕的死亡确实是因为身体无法承受重伤而造成的,过度失血,肉体腐烂,燃烧毁坏,只是因为死亡的结果最为直接,反而让人印象深刻。

“这算不算一种文字游戏?受那么重的伤,没有人能活得下去。”

“你可以这么认为,规则是主宰定的。”

弗恩遗憾地说:“好吧,看来这主意行不通。”

“即使可行,我也不会去做。”路克斯说,“因为那肯定得先付出天大的代价,你一个人无法承受就会分担到其他人身上。虽然你在生存时间里不会死,但我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在我的队列里,艾米丽也无法给那么多人时间。”他向罗杰看了一眼,罗杰无畏地挺直了身体。

“我明白,这个主意永久封禁,我绝不再提。”

接着他们又做了几次试验,都是一两分钟,甚至只有几十秒。这么短的时间对艾米丽来说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虽然她看起来根本不在乎自己流失了多少情感。弗恩觉得足够了,而且他知道路克斯每次使用能力的负担有多大。他们彼此都不愿意伤害对方,但也都明白这是必经之路,要在这个小镇上活下去,对抗守卫的侵扰和主宰的铁则,他们就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和负担。

可就像弗恩说的那样,任何痛苦都会有个巅峰,他们不会永远停留在顶端。他和路克斯坚信只要经过了那个巅峰就可以安全地回到地面上。

一定要离开小镇,一定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些对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处来说不寻常的声音——尖叫声和脚步声。

罗杰立刻警觉地站起来,他让盖奇在楼上的窗户边望风,教堂周围很空旷,有人接近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下来通风报信。第一声尖叫是盖奇发出的,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怪叫。

“盖奇!”罗杰冲上台阶,路克斯也跟了上去。

“躲起来。”弗恩对艾米丽说,让她躲进他身后的棺材里。

路克斯很快退回来,几个不速之客沿着石头阶梯下来,弗恩明白他后退的原因。

凯勒抓着罗杰的头发,一把匕首顶住他的喉咙,哈罗德则紧随其后,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盖奇。

罗杰太莽撞了,大概是担心盖奇的小命,匆匆忙忙跑上楼去,结果首当其冲成了凯勒的人质。白天,他会发光一点用处都没有。

凯勒还是喜欢抓人的头发,好像在他手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可以随手提起放下的物品。

守卫们的目光在这个除了棺材之外空荡荡的房间里扫了一圈,立刻发现了弗恩。

这比发现新大陆还要让人高兴,凯勒笑出了声。

“你还活着。”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快死。”

“很久不见。”弗恩说,“你看起来过得不太好。”他是指凯勒被路克斯揍过的地方,虽然那里的伤早已痊愈,但凯勒一定不会忘记当时的狼狈,他最近确实过得不好。

“你们演了场好戏,不得不说,演得不错。”

“谢谢,好演员得算上你一份,听说你连滚带爬的样子非常引人注目。”

罗杰看不到凯勒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气,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弗恩真的很有惹恼对手的天赋。

凯勒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应该做个交易。”

弗恩摇头说:“我不会和你做交易,但不妨听听你的交换条件有多可笑。”

“听了之后你就会答应的,因为这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我准备好了。不管你说出什么怪话我都保证不会立刻笑出来。”

“克拉克警官……”罗杰无奈地恳求,凯勒的刀子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你和路克斯都要跟我们走,而我们会放这两个小家伙一条生路。”

弗恩没有笑,继续问:“然后呢?我和路克斯会怎么样?”

“如果事情顺利,你们可以活着。”忽然间他暧昧而粗俗地一笑说,“两个人在一起,多好的日子。”

弗恩看了看他身后的人,一共有六个守卫,除了凯勒和哈罗德没有直截了当的破坏能力之外,剩下的四个都有一技之长。他记得他们的名字,都在艾伯特打勾的名单里。

“看来你们稳操胜券。”弗恩不得不说,然后看了路克斯一眼。他的眼神让凯勒分外警惕,不过除了关心和爱,他没有从弗恩的目光中看出任何与对抗有关的暗示。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先把小家伙们放过来呢?”弗恩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没法反抗,但我的职业要求我不能看着无辜者在面前受伤害。”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凯勒决定放过小盖奇。弗恩的要求让他感到一些安心,如果使者可以尽情使用能力,他们就不必为人质费心了。

路克斯从哈罗德手里接过盖奇,他呼吸正常,看不到有伤。

站在凯勒身旁的一个守卫伸出右手握成拳,他可以让人动弹不得,就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绑住一样。不过这次他失败了,路克斯没有被他控制,继续往回走,把昏睡不醒的小盖奇放在其中一个棺材里。接着他转过身来对罗杰说:“你可以自己过来吧?”

罗杰点了点头,他前所未有的机灵。

凯勒心中响起一阵警铃,但这时已经晚了。他还想给罗杰一点教训,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可下一瞬间他就感到浑身僵硬,双手不受控制。他惊恐地看着手中的匕首对准自己猛刺过来,血像一条鞭子一样打在罗杰身上。罗杰早就有了准备,还是被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连滚带爬地跑向路克斯,整个房间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响声,唯一的玻璃窗被这金属撞击似的声音震得粉碎,从天而降。罗杰紧紧捂住耳朵,可还是无法躲开这可怕的声音。是一个守卫在使用能力,然而这可怕的声音响起不过几秒就戛然而止,房间里死一样寂静。路克斯看着站在门口的守卫,向他们走了一步。

他的脚踩在地上,破碎的玻璃站了起来,像一片闪闪发亮五颜六色的小刀。

玻璃小刀飞到半空,尖锐的头部向着凯勒和他的同伙,紧接着发出轻微得像是划破空气似的声音,速度飞快地朝他们射去。

惨叫声一旦响起就很难停下,碎玻璃像有生命一样划开皮肤,钻进肌肉,割断血管。到处都是血,它们不断寻找目标,离门口最近的人开始寻找逃跑的去路,不过他很快发现出口虽然看起来畅通无阻,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路克斯把他们关在这里,让他们慢慢经历一种久违的恐惧。他紧握双手,冷眼旁观,却不敢回头看弗恩一眼。

他悄悄握住了一块鲜红的玻璃,藏在掌心。

一次只能尝试一种痛苦。

他产生了幻觉,看到一座山。

痛苦像山峰,走到最高处,然后再回来。

幻觉消失了,他的手心开始流血,眼前又是痛苦哀嚎着的守卫们。

他向前走去,把他们全都甩到半空,摔向四面墙壁,让他们完全丧失意识。

第31章 低价占卜

【他】九

他搬了一次家。

这个社区不算大,人们都很友好。

第一天带匕首出去散步,他就结识了几个不错的新朋友。他们中有附近教堂的牧师、福利院的义工,还有一位上了年纪正在兼职做推销员的主妇。

他告诉他们打算在这里住上一阵,希望能找一份不太忙碌又有意义的工作。

他们给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福利院看看。

“你有一颗善心。”主妇说。

“和善而亲切。”这是牧师的评价。

而义工很快成了他的同事。

对他来说这里就像乐园,一个伐木工场终日散发着木料的清香。

他全心全意地爱上这里,尤其是一场大雨之后。他喜欢泥土的潮湿和参天大树下的阴冷,连雨后冒出来的蘑菇也惹人喜爱。

等到一切安顿下来,他又开始继续自己的创作。

他雕了些可爱的小动物,竖着耳朵的猫,追尾巴的狗,还有狐狸。他开始不局限于家养的宠物,那些不常见的野生动物也进入了他的创作之列。他去社区图书馆翻阅图鉴,把漂亮的小鸟、猴子、长颈鹿、斑马还有狮子的照片拍下来,周末时还会特地坐火车去远在几十英里外的动物园过一整天。

一个月后,他的新作品已经摆满了客厅的壁炉台。他打算把其中一些送给福利院的孩子们。

其实他不太喜欢孩子,因为很少有孩子能安安静静地不打扰他。他认为孩子没有逻辑,和动物一样毫无头绪。但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会有很多便利,似乎在人们眼里喜欢孩子就等于善良。

他必须感谢这种粗暴的印象等号,让所有事情都变得简单容易。

他和孩子们玩得很愉快。

他从他们之中一眼认出了那个男孩。

他不认识他,但是见过他的照片。

清理上一个“艺术品”的随身之物时,他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一张合影。

母亲和孩子。

他想到那个不完美的伤口。在此之前,他脑中这个“艺术的破坏者”还只是个虚幻的形象,但忽然之间,他变得如此具体,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木雕动物。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很难说是怨恨还是烦躁。

不过他弯下腰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他要求男孩伸出双手。

那双属于孩子的手干净柔软,岁月还来不及给它留下痕迹。

他仿佛看到这双手撕碎了他的作品。

他轻轻地,在这双手的手心里放了一只小狗。

“送给你。”他亲切地说。

——

低价占卜

弗恩觉得自己被撕裂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撕成两半还好好活着,可事实就是如此。时间还没有到,他已经很难忍住不发出呻吟。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似乎那种凉意可以缓解他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行走在崩溃的边缘,但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只有主宰才能让人同时体验到生和死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

“克拉克警官,你还好吗?”罗杰担心地问。

“还有十秒。”艾米丽说,“他又不会死,当然还好。”

“可是他疼得很厉害。”

“再坚持十秒就可以解脱了,现在还有八秒。”

罗杰转而向路克斯求助。路克斯没有转身,还是背对着他们。他的右手一直在流血,血在地面上汇成一小块红色。

“路克斯。”弗恩叫他,“路克斯。”

他看到路克斯的肩膀松了一下,似乎在叹气,接着他终于转过身来。

时间到了,弗恩已经完全从生存时间的疼痛中恢复过来。真是难以置信,他觉得浑身轻松,原来的伤口也不再发疼。他摸了摸胸口,发现那个缝得很丑陋的伤疤不见了。

“你做了什么?路克斯,你治好了我的伤?”

“反正你一样会痛。”路克斯说,“我不知道哪一种代价会让你更痛,是打倒守卫,还是治好你的伤。你说过会让我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现在你经历过了,告诉我感觉如何?”

弗恩看着他,目光骄傲而温柔:“我不记得了,我现在感觉很好,已经忘记刚才经历了什么。”

他可以忘记,但路克斯很难忘记。

“让我看看你的手。”

路克斯的手仍然紧握着,弗恩花了点力气才把它掰开。他的手心被划开几道很深的伤口,血不断地往外流,他应该会疼得难以忍受,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疼痛的迹象。弗恩从他鲜血淋漓的手掌中拿走了那块红色玻璃,看起来大概是玫瑰的其中一片花瓣,三角形,有着三个可怕的尖角。

弗恩难以分辨上面的红色是玻璃本身的颜色还是血。

罗杰聪明地说:“我去找纱布和绷带。”然后跑上楼去。艾米丽点了一支烟,她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过对眼前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太大兴趣。

弗恩为路克斯清理了手上的伤口,仔细确认有没有碎玻璃藏在里面。翻开的伤口汩汩地冒血,怎么样都止不住。弗恩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会这么了解他,知道这并不是自残,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那是他的决心。

罗杰找来了绷带,他自作聪明地想尽可能多给他们一点时间,但又不敢耽搁太久。

“伤口很深。”弗恩说,“要不要把它缝起来?”

“这是个好主意。克拉克警官缝得很好。”罗杰给路克斯看自己腿上的伤口。

“不用了。它会好起来,就算恶化也没关系,下次你在生存时间里的时候,我也会顺便把它治好。”路克斯说,“就让它疼一会儿。”

一次只尝试一种痛苦。

弗恩替他包扎起来,尽量保持干燥。

不管怎么样,他们又赢了。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使者能力,而弗恩也没有因为付出代价而死于非命。

他们没去管躺在地上的守卫们,只有罗杰在经过凯勒身边时狠狠揍了他一拳。

“这是为我自己。”他说,然后又踢了另一边的哈罗德一脚,“这是为盖奇。”

不过他没再做什么,弗恩需要这些家伙,他们是传声筒,得让他们把今天发生的事传播出去。如果有人不信,就再来一次。路克斯的禁忌解除了,虽然他不会滥用能力,但同样也不会再四处受威胁又无还手之力。

弗恩和艾米丽约定了一些暗号,每个暗号代表一个固定长度的时间。她不需要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身边,弗恩告诉她这只是最后的防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要求她使用能力。

“但是最近我可能会需要一段稍长些的时间,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弗恩说,“如果觉得为难,你可以拒绝。”

“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艾米丽无所谓地回答,“对我来说一分钟和一小时没什么分别。”

看得出来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弗恩还是希望她能认真考虑,因为他知道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只是因为缺乏情感造成的冷漠。不只对周围的一切冷漠,也对自己冷漠。

“我不觉得那是能力的代价。”艾米丽说,“相反,这是一件好事。它把你和周围的事物分割开来,你不再是这个乱糟糟的世界的一部分,可以冷眼旁观,不会受打击,我已经忘记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皱着眉想了想,似乎很难回忆起悲伤和哭泣是什么滋味。

“不过我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是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艾米丽说,“爱和恨在所有感情中总是最强烈,要失去它们真不容易。如果你想要‘时间’,就到魔手餐厅来。”

弗恩完全恢复了健康,就像没有受伤之前一样,甚至还要更好。

他检查了本该有个洞的胸口,那里的皮肤光滑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是使者的能力,无所不能。”他问路克斯,“也能起死回生吗?”

“我没有想过这么可怕的问题。”路克斯回答。

他既不想让活着的人死去,也不想让死者复活,无论哪一样都让他感到恐怖和残忍。

“谢谢你,路克。”弗恩说,“你让我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你本来就已经快痊愈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身上有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

“不,我不是说伤疤,我是说我自己。你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你一直就是个很好的人,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也过得很好,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那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在外面的世界他们或许没有机会相遇,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虽然有可能他们都会过得很好,有完美的一生,但还是不一样。

“我明白,可是不用谢。”路克斯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对我说谢谢。”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又回到巴伦克先生的家。

这真有回家的感觉,打开门,整个房间散发出一种很久没有人住的清冷和亲切。

弗恩打扫了一下客厅和卧室,下午太阳还没落下去之前,他和路克斯一起坐在宽敞的阳台上欣赏夕阳映照下的苍穹。那种瑰丽的美让人惊叹不已。晚上他们就一起去魔手餐厅吃晚餐,艾米丽对他们这么快就来光顾不动声色,毫无反应。她实在是个出色的演员,没人能看出她和他们之间的关联。

晚餐过后,他们又沿着中心街道往回走。经过占卜店时,很难得地看到霍尔克站在门口。

“看看你们。”灵媒先生说,“过得不错。”

“是啊。”弗恩停下来看着他,“活着就很不错。”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霍尔克的目光却在看着路克斯,“我记得我们好像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路克斯说:“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多亏有了弗恩,路克斯已经能够走进人群。

“来吧,我准备了好茶。”

弗恩说:“我们当然可以进去坐一会儿,不过你是中立派,既不属于守卫也不属于旅人,不应该和我们扯上太亲近的关系。”

“你说得对。可我也说过,队列无处不在,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绝对中立,总会偏向其中一方。”

“你想要改变阵营?”

“不,我只是做生意,我开的是占卜店,为什么不来试试?只要二十美元我就能告诉你最近的运气如何。”

“十美元。”弗恩说。

路克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你是认真的吗?”

“他说得对,既然我们暂时无法离开,就应该光顾一下这里的小店。”

“十美元就十美元。”霍尔克答应了。

他的占卜室很温暖,大概是以前过度使用能力造成的影响,他总会在房间里准备一些御寒用的毯子。到了这里,霍尔克的态度又严肃了几分,似乎这张占卜用的桌子本身就带着些神圣。

“好了,如果能知道你们的出生时间会更好,不过没关系。”

弗恩向他的桌子上指了指说:“你不用翻几张牌,让你的戏法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吗?”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戏法是真的?”霍尔克停顿了一下说,“我的占卜不是戏法。”

“你看出了什么?”弗恩问。

“我看到浓雾散去了。不过那并不代表危险过去。”

“显而易见,只要我们还在这个镇上,危险永远不会过去。”

“好消息是,你们拿到了一张好牌。”

“你说是就是。”

霍尔克又对路克斯看了一眼,他还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位会给人带来灾厄的使者。路克斯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但是多了一份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少有的沉静,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开怀大笑,即使笑起来也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忧郁。他承受得太多,已经不堪重负,应该有人来和他分担一些。霍尔克再去看弗恩,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充足的精力和信心,不用怀疑,他能把任何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霍尔克问:“你最近有没有做梦?”

“有过几个。”弗恩立刻想起自己的梦,那是连路克斯都不知道的秘密,他一直在揣测梦的含义。他隐约觉得这些梦连通着另一个世界,但又和这个世界有着难以分割的关系。这些连贯的梦,让醒来后的时间变得像一页书签。

“我们总是说要提防梦境,梦没有好坏之分,但最好不要忽视它。”

不管霍尔克是不是真有通灵的本事,但他确实有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也许这就是他选择当个灵媒的原因,他强烈地吸引着别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让人不由自主地倾吐内心秘密,同时又渴求着从他那里获得启示。

弗恩没有透露梦的内容,如果连他自己都无法参透梦中之谜,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神棍就可以。这正印证了霍尔克对他的看法,克拉克警官的内心充满迷雾,没人能看得透。在这个小镇上,他有意识地防备着他人,只对特定的人敞开心门。

“我们进来是因为你说可以告诉我最近的运气如何,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值十美元的好消息?”

“你最近的运气会很不错,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最后都能逢凶化吉。”

“就这样?”

“就这样。”

“你要是在外面做生意一定会饿死。”

“可会来占卜的人无非就是想听这句话,虽然你会遇到一些危险和困难,但不必担心,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霍尔克看着面前的两人说,“总的来说你们确实在往上行,我原本以为你们的合作会很困难,最糟糕的情况是互相成为对方的绊脚石,不过现在看来这个魔咒已经被打破了。”

“对,我们合作得很好。”

“想听听我对你们的看法吗?”

“关于什么?”

“内心。”霍尔克说,“对使者,我们以前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留胡子的时候比较酷,也吓走了很多人,现在这样容易让人心软。你是个会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的人,如果使者不是你而是另外的什么人,恐怕这个小镇早就已经翻天覆地。”

他把目光投向弗恩,接着说:“警官先生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似乎总在和别人过不去,但不得不说,你确实给这里带来了一些变化。你的行为无疑是正确的,而且非常勇敢,充满智慧,可有时又会冷峻得让人害怕。”

弗恩朝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路克斯:“你怕我吗?”

“当然不。”路克斯回答,相反他觉得弗恩时而流露出来的冷峻非常迷人,他是这样一个无畏的警探,一个不甘于困境的士兵。

霍尔克无奈地说:“我还是能拿到十美元的是吧?”

弗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放在桌上:“五美元,我还要带走架子上的那副扑克。”

他得到了扑克,离开时霍尔克又叫住他。

“能和你说几句悄悄话吗?”

路克斯指了指外间的店铺,告诉弗恩在外面等他。薇洛丽卡一直在角落里偷看他们,看到他出来立刻躲到桌子底下。

弗恩问:“你要说什么?”

霍尔克说:“一点额外的赠品。”

他站起来走到弗恩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事?”

“你知道守卫不会杀了你,所以故意让尼尔森刺穿你,受那么重的伤,假装死亡,后面的全部计划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弗恩望着他。

霍尔克接着说:“但是我又发觉其中有不合理和不必要的地方,我想会不会是因为你需要弥补之前的某个冲动行为而临时改变的B计划。”

“某个冲动行为?”

“你的小镇广播让守卫们看到了可趁之机,给使者和你自己都带来危险,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你犯下的唯一一次小错误,虽然我本人很欣赏这个错误。不知道别人的看法怎么样,但我们对会冲动、愤怒、有感情又愿意为爱人复仇的人总是更有好感。”霍尔克会心一笑,“当然这全都是我的猜测。”

他说:“幸好你是个正直的警官,否则就太可怕了。”

第32章 斑马酒吧

霍尔克对他说了什么,弗恩没有告诉路克斯,路克斯也没有追问。

这件事很快就被忘记了。他们回到家,洗了热水澡,在那张久违的床上睡个安稳觉。当晚,弗恩没有做任何梦。

第二天下楼时他看到门房的角落里有个黑色的东西,是那天和尼尔森搏斗时摔落的格洛克手枪。弗恩把枪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弹夹,里面还有10发子弹。看来镇上的人对枪没什么兴趣,大概和超能力相比,手枪只是件无趣的玩具。

这是个意外收获,他把枪塞在后腰上。

今天他要去斑马酒吧,但是只告诉路克斯去便利店买东西,要不了一小时就回来。

他先去了趟魔手餐厅,点了一份意式香肠加薯饼。艾米丽最近有些不寻常的感受,也许就是这种隐秘合作带来的刺激感比一般感觉要强烈的缘故。

弗恩给她钱的时候,她不易察觉地碰到了他的手背。

一小时。

这是弗恩第一次留意这个叫斑马的酒吧,它的外观和斑马毫不沾边,一条阴森小巷连接着酒吧的门,几个看起来睡眠不足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弗恩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大麻,但几乎每个人都在吸烟,小巷中一片烟雾缭绕。

他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他想进去,其中一个拦住他。

弗恩没有和他说话,抓住那只伸来的手,把他整个摔到墙上。在这家伙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下巴。

“别动。我是说所有人。”弗恩说,“我知道这里人人都有超能力,但我也知道你们中间没什么厉害角色。如果有人不听话,我就会开枪,明白吗?”

没有人再拦着他,他把手头抓着的那个家伙推进酒吧,后者踉跄着往前跌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迎面而来一阵巨大的音乐声。酒吧里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灯光,照得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模样。很少有酒吧一大早就开门,只是因为这里除了醉生梦死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因此酒吧比小镇上那个写着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更敬业,不管什么时候光顾总会有几个同样闲着无聊的人在里面买醉消遣。

弗恩进去时,所有人都被那个差点摔倒的倒霉蛋吓了一跳,然后才看到他。

他们都认识他。最近他在小镇是个名人,如果镇上有报社,一定会有记者找上门来,这些人对他特别关注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弗恩穿过重重烟雾,人们自动为他让开路。

他打量着四周,酒吧有个非常高的天花板,阴暗的光线使它像个倒悬在头顶的深渊,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先走到吧台,两个原本坐在那里的人回头看着他。

“守卫在哪?”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有谁知道?”

“你想打架吗?”

“如果你想的话。”

他看到拳头一闪,对方的攻击已经到了眼前。弗恩握着枪的手比这家伙更快地打在他鼻子上,鼻血立刻流出来,疼得他惊恐地大叫。

弗恩把他按在吧台上,另一个酒客立刻让开,并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和守卫无关。

“我听说他们总在这里聚会,没有人能告诉我怎么加入吗?”

弗恩望了望四周,忽然身后有个人抱住了他,他抬起手肘向后一击,接着又有两个人围上来。顷刻之间,吧台前的空地成了斗殴场。弗恩打倒一个,另一个就用酒瓶当武器砸向他,他的手臂被碎裂的酒瓶砸中了一下,应该有一道不浅的伤口,但在艾米丽的时间里,只有疼痛,连皮肤都没有划破。

他在对方的惊讶之中取得了胜利,一拳将对手打翻在地。

弗恩甩了甩那只被砸到的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怪事。疼痛的感觉很明显,甚至还能感到伤口在裂开,但就像艾米丽解释的那样,弗恩的脑子非常清醒地告诉他只有疼痛,因此他只要能忍住这疼痛就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用力。

他发现一旦知道不会真的受伤,没有伤口,也不会死,似乎疼痛反而变得容易忍受了。

“现在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弗恩再次环顾四周,这回人们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讶、疑惑和畏惧,但是终于有人给他指了路。

弗恩顺着酒客们的目光看到一扇隐藏在斑马条纹中的门。

“谢谢。”他说。

这扇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

里面是个更加昏暗的房间。

人不多,四个。因为外面的音乐太响,里面的人丝毫没有听到刚才的打架声。

“奥尼尔、托姆、皮尔逊、罗宾斯,如果我叫错了名字,你们可以纠正我。”弗恩说,“其他人在哪?”

被叫到名字的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独自闯进他们的地盘。

“你想干什么?”

“为了避免容易让人生厌的捉迷藏,我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谈谈。”

几个人都怀疑地看着他,事情不该有这样的变化。

“使者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能力了吗?”名叫罗宾斯的人问,他实在好奇,可弗恩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而他们那些受了伤的同伴却或多或少还有些没能痊愈的伤,这难免让人感到不安。

“是的,不但如此,我还从他那里得到了新的能力。”

守卫们将信将疑,但是显然怀疑要比相信的成分更多一些。虽然让使者转移出自己的能力一直是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但这样的话从弗恩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你得到了使者的能力?”奥尼尔说,“这不可能,使者转移能力的代价会让你灰飞烟灭。”

“我还好好活着。”弗恩说,“我要见你们的头目,或者首领?随便怎么称呼,你们应该有个头儿是不是?”应该是,就连旅人那样松散的队伍都有个领头的。

“你想见乔迪?”罗宾斯问,看来这个尚未路面的领头人并不是个禁忌。

“乔迪·温斯特?”

弗恩迅速地回忆着这个名字,可竟然没什么印象,看来他并不是那种拥有核弹一样超能力的家伙。

“他在哪?”

“在家里。”个子最高的托姆站起来,他是个魁梧的黑人,像个篮球运动员,有一张让人紧张不安的脸,巨大的眼球里布满血丝,看起来非常好战。

他走到弗恩跟前,像个巨人一样低头看他。

“如果你能打赢我们,证明你确实得到了使者的能力,我们就把地址告诉你。”

他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不过也没有人反对。他们都很好奇弗恩说的是不是真的。

弗恩把枪放在桌子上,托姆的拳头立刻迎面而来。一记重拳落在弗恩的脸颊边,他躲开了。即使现在什么都不能伤害他,他还是不想被这个硕大的铁拳击中脸。罗宾斯也加入进来,起初没有人用能力,直到皮尔逊的匕首划破了弗恩的手臂却没有一点血流出来。

弗恩的不死身让他们受到震撼。奥尼尔的手里冒出了火,托姆移动房间里的各种东西阻碍他的行动,罗宾斯总是突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弗恩翻过一张桌子,奥尼尔的火烧到了他的衣服,一点小火苗,他没有理会,在奥尼尔惊诧万分的表情中一拳打倒他。奥尼尔打架很弱,个子也不高,在小镇之外或许是个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的人。接着弗恩再去对付皮尔逊,他的能力似乎是可以变换手中的武器,那把短小的匕首忽然变长向弗恩砍来。弗恩不知道如果造成四肢残缺的重伤会怎么样,是不是手脚仍在,感到截肢一样的剧痛,并且无法使用已经被“砍断”的肢体?

他不会好奇到去试一试。

弗恩并不喜欢打架,但在打架这方面他有着非常专业的技巧和丰富的经验。皮尔逊向他扑来时,他侧身避开了刀锋,接着抓住他的手腕和胳膊在膝盖上磕了一下,这时罗宾斯出现在他身后。弗恩的手肘击中他的脸面,他的鼻血喷了出来,立刻退出战场关心起自己的鼻子。

最后剩下的巨人托姆不好对付,不过他也只是能在平地上移动物体而已,虽然这能力不算很厉害却能制造出不少麻烦。弗恩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突然挪过来的椅子绊倒。

他先脱下烧着的外套,把它扔向托姆。这团烧得越来越厉害的东西阻挡了托姆的视线。

没有人不怕火。

托姆躲开了这团火,等到再看清眼前的情形时,弗恩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托姆还想进攻,弗恩一只手按住他的脸,露出眼睛,另一只手中握着支削尖的铅笔。

尖锐的笔尖对准了托姆的眼球,让他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弗恩就此刺瞎他。这里没有能治愈他人的能力者,他不想变成一个可笑的独眼龙。

“乔迪·温斯特的地址。”

“潘科街29号。”托姆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他一个人住?”

“还有他的妻子。”

弗恩感到很意外,他原以为在这个镇上人人自危,不愿意和别人有过多接触,看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环境如何恶劣,人们总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正常些。

他想到了路克斯,心中立刻变得柔软起来。

这里有那么多暴力和邪恶,也有同样多的爱和温情。他得快去快回,免得路克斯担心。

还有不到四十分钟,弗恩从地上捡起手枪,离开了酒吧。他的身上有好几处受伤的地方在发疼,而且他还得忍受这些疼痛直到时间结束。当他打开门时,外面的人只能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四个守卫全都狼狈地坐在地上。

他得让他们看到自己完好无伤的样子。

效果超出他的预料,看来在所有能力中,不死身是最让人敬畏的。

他一脸冷峻地穿过人群,走出门去。

第33章 乔迪·温斯特

弗恩第一次知道连通中心广场的这条路就叫潘科街,路牌已经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几个隐约的字迹。

潘科街29号,一栋和珀利旅店相似风格的仿都铎建筑,外观显得老旧而沉重。

弗恩在楼下深吸了一口气缓解身上的疼痛。他发现和路克斯的能力代价相比,正常受伤的疼痛要轻微得多。不知道主宰在收取代价时制造了什么样可怕的伤势,弗恩难以想象路克斯描述的C的惨状,就像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摔进熔炉里的感觉一样。除了可怕,实在没什么具体概念。

如果能有个随时开启时间又随时结束的装置就好了。弗恩忍不住贪心地想,虽然这里距离魔手餐厅不远,但他不能频繁地去找艾米丽。不会引人怀疑的只有用餐时间,他不能让艾米丽遭到怀疑,不能让她遇到危险。

他振作精神走进门去,迎接他的是一道木头楼梯。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地板,楼梯看起来有些陈旧,踩上去却丝毫没有破败的咯吱声。

从房子内部的装饰来看,这是个温馨舒适的家,一瞬间就激起了他对家的怀念。

楼梯连接着一道桃花心木门。弗恩敲过不少黑帮家族的门,对这个小镇来说,守卫们的头目或许就和那些黑道教父一样,他做好了强敌环伺的准备。

门开了,出乎意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站在门里。

弗恩觉得她有点眼熟,对于这样一个毫无敌意满脸慈祥的老人,即使他不会轻易放松警惕,也无法再把敌意表露在外。

“我找乔迪·温斯特,他在吗?”

“喔,你是克拉克警官。”老妇人十分友善地说,“我听说过你,乔迪在家,进来吧。”

她让开路,对着里面的房间喊:“乔迪,有人找你。”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她:“是谁?”

“克拉克警官。我去泡茶。”她兴冲冲地走开了。

弗恩打量着起居室,和他想的一样,一个温馨的家,符合上了年纪的人的品味和喜好。花纹墙纸、厚布沙发套、落地钟、木纹矮柜,处处透露着怀旧和岁月的痕迹,这让弗恩忍不住去想小镇究竟存在了多久,或者它原本就是个古老偏僻的小镇,主宰选中了它,让它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请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乔迪很快就来,他刚起床正在换衣服。”老妇人在厨房里欢快地说,“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瑞琪,你可以这么叫我。”

“你好,瑞琪。”弗恩只好说,来这之前他做好了很多打算,预想过很多危险,但他从没想过会遇到一位热情好客的老妇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为他泡茶。

她的丈夫很快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穿着显然是见客的衣服,似乎对弗恩的造访十分重视。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头发灰白,脸上布满皱纹。他长相丑陋,不是岁月造成的丑态,即使时间倒退三十年,以一个年轻人的模样来说,他也绝对称不上英俊漂亮。

弗恩不会以貌取人,但看到乔迪·温斯特的脸还是无法产生任何好感。他忽然想起了他。当他在小镇广播后回来,经过潘科街时有个老人在路边向他鼓掌。他也想起了他的妻子,初到小镇,他第一次走进魔手餐厅时,他们就在餐厅里用餐。

弗恩不得不多看了乔迪·温斯特几眼,除了丑陋和苍老,他和社区里随处可见的老人差不多——身体硬朗,看起来很精神,对眼下的生活非常满意,也许有儿女,也许没有,但有个感情深厚打算共度余生的妻子。

他会是守卫们的首领吗?

“你好,克拉克警官。”乔迪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弗恩对那只手看了一会儿,乔迪说:“放心,我没有一伸手就要人命的能力,你真谨慎。”

“这是我的习惯。”弗恩还是没和他握手,他相信守卫们不会信口说出一个名字当做他们的头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乔迪没有介意,也没有显得特别尴尬,很自然地把手收回来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弗恩直截了当地问:“他们说你是守卫的头目,是真的吗?”

乔迪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无奈:“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不太喜欢帮派那一套,你可以说我比他们年纪大,可以指导他们做一些事。”

“指导一些什么事?到处惹事生非?”

“事情是这样的。”乔迪说,“我试着约束他们,在你来之前,这个小镇很平静。”

他说到平静这个词时,瑞琪刚好端着茶走出来。她把茶杯放在弗恩面前,向他温和地一笑:“是的,这里非常平静美好,我和乔迪都很爱这里。”

平静美好,这是弗恩刚到小镇时对它的错误评价,经过了那么多事件之后,在他心目中,小镇连表面的平静美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它险恶、粗暴、扭曲、危机四伏,是个人间地狱。守卫们没有错,乔迪·温斯特就是他们的领袖,只有同样阴暗扭曲的人才会觉得这里是平静美好的天堂。

弗恩说:“你认为是我打破了这个小镇的平静?”

“不能说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但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那么你对守卫们的行为怎么看?”

“有时候非常混蛋。”

“只是有时候?”

“在你没有让他们有机可趁的时候,他们的混蛋行为很少。”乔迪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喜欢新人的缘故,当一个小地方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时,任何外来者的加入都会破坏它。而且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把这种平衡破坏得这么彻底。”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你们所谓的平静就是在追杀路克斯和他的朋友之后孤立他,把他当做一个怪物看待,而我认为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以及这个鬼地方应该大扫除。”

“其实我很感动。”坐在一旁的瑞琪忽然说,“我和乔迪都很佩服你能毫不犹豫地走进使者的队列。”

“但你还是太冲动了。我想使者一定告诉过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那样你们或许还可以偷偷地做一对好朋友,过一些没那么惊险的日子。”乔迪用一种充满善意的责备的语气说,“你应该听从他的告诫,他比你更小心。”

弗恩感到愤怒,“小心”这个词触怒了他。路克斯的小心翼翼是因为经历过太多可怕的事,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噩梦,可镇上的人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该这样孤独地接受梦魇,像个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他望着眼前这对夫妇,妻子温柔平和,擅长家务,丈夫睿智威严,一丝不苟。他们看起来那么和善,以至于弗恩无法想起他们的能力是什么,他在整理档案时完全忽略了他们,一心只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家伙身上。

“那么,你到这来究竟有什么事呢?”乔迪温和地微笑着问,“仅仅是告那些混蛋守卫们的状吗?”

“我已经教训过他们。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们还是可以谈谈。”

“谈什么?”乔迪说,“我想你不会接受我们的条件。”

“你的条件。”弗恩说,他知道守卫们的条件是什么,不过还是想听听这个恶毒的条件从乔迪·温斯特那张嘴角饱含慈爱的嘴里说出来会是什么感觉。

“交出使者的能力。路克斯不该拥有那种能力,这几乎已经毁了他,只要他拥有这能力,他的自我毁灭就会一直继续下去,谁也救不了他。你也不能,你应该很清楚。”

弗恩想到了路克斯手心里的那块玻璃,那块玻璃一直在,只要他使用能力,玻璃就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些动摇,乔迪的声音真的很有蛊惑力,温柔而慈爱,似乎在真心实意地关心他和路克斯,为他们出谋划策。

“这不是掠夺。”乔迪耐心地说,“这是治疗。在我小的时候,祖父得了怪病,脖子后面长了个肿块。他应该去看医生,接受治疗,但他是个保守的人,害怕别人在他的脖子上动刀。他开始戴围巾,穿高领的衣服,然而肿块越来越大,压迫了他的颈椎。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他最后的日子痛苦不堪,在病床上度过了残生。对路克斯来说,使者的能力就是那个长在要害上的肿块,如果你是他的家人,你应该替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你的语气很真诚。”弗恩说,“我竟然有些感动。你能把一件自私自利的坏事说得那么动人真令我感到惊讶。”

“你认为我在欺骗你吗?”乔迪没有生气,而且那不是装出来的好脾气,他是个很难被激怒的人。弗恩忽然发现,也许他真的认为那是件好事,说不定他关于守卫们的描述也是发自真心的。在他眼里,用发烫的铁链折磨路克斯的凯勒,用一根致命的铁棍刺穿他胸膛的尼尔森都只不过是些“有时非常混蛋”的家伙。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亲昵。

“我不认为你在欺骗我,但就像你想的一样,我不会接受你的条件。”

“可是谈判的要点难道不是互相退让一步吗?只要路克斯交出能力,他就能恢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他会在这里过得很好。我可以为他保管能力,而且我保证守卫们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不,我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乔迪望着他。

弗恩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似乎更想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些许端倪。

“你感觉不到我的情绪,你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里有哪个字眼惹恼了我。”弗恩说,“你看不到我脸上生气的表情,这表示你根本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他比想象的还要可怕,而可怕的不是能力,反而是这种看似毫无伤害的温和。

“你生气了?”乔迪意外地说,然后转头看着他的妻子瑞琪,“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我看出来了。”瑞琪轻声说,“我看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疲惫不堪,还忍受着浑身的伤痛,真希望我们能帮帮他。”

“可他拒绝了我。”

瑞琪微笑着说:“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改变主意的。他会像我们一样爱上这里。”

“我们要离开小镇。”弗恩说。

“没有人能离开。”乔迪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你相信在这个小镇可以像个神一样拥有无穷无尽的能力,那就该相信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首先守卫们得停止他们恐怖分子式的行为,我和路克斯不一样,我的职业就是阻止暴力发生。”

“你用什么阻止?”

“用使者的能力。”弗恩说,“既然你认为他可以把能力交给你,当然也可以给我。你觉得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他给了你能力?”

弗恩没有给他明确答案。他知道守卫们一定会告诉他,那比他亲口说出来更有用。

乔迪思考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又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

“你是对的。”他说,“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们何不什么约定都不做,看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呢?如果中途有任何一方回心转意就另当别论,怎么样?你们可以尽情地去找离开的方法,只要不破坏小镇的规则。”

乔迪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他们相视而笑。

“我们很爱这里,不想让任何人破坏它。”

第34章 红色的心

【他】十

他和男孩成了朋友。

这个矮小的、顽皮的、可爱的小家伙和所有孩子都不一样。别的孩子对他还有些生疏,总是彬彬有礼,而男孩看待他的目光充满崇敬,像在看着一位父亲。

他想,他刚失去了母亲,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多孤单啊。

孩子就应该和母亲在一起。

无论生死,都不能分开。

——

红色的心

瑞琪送他到门口。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亲切慈祥的微笑,像一位心地善良的长辈,没有任何敌意。可弗恩觉得那笑容十分可怕,让她像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些看不见的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预想中和守卫首领的冲突并没有发生,乔迪甚至没有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拥有使者赠予的能力。这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从结果来说似乎还算不错,至少他得到了一个暂时休战的承诺。这个承诺到底有多牢靠,弗恩的心中并不抱什么希望,乔迪·温斯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而且他也不相信一个没有特别能力的老人会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守卫们的头领。乔迪一定有他意想不到的能力,否则就无法约束守卫,让他们对他言听计从。

弗恩的“不死身”还有十分钟,他得在外面消磨掉这多余的时间再回去,以免被路克斯看破。即使不用使者的能力,路克斯也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变化,就像他同样能够理解路克斯内心的痛苦一样。

他先去便利店买了些东西,在街上闲逛一阵,又经过那个曾经光顾过的杂货店,女店主百无聊赖地在柜台边发呆。

弗恩向她走去,她看到他,不像第一次那么陌生,朝他打了个招呼。

“要买点什么?”

“随便看看。”弗恩把纸袋放在柜台上,杂货店一点也不整齐,甚至没有为商品分门别类,所有东西都乱糟糟地堆在周围。店主似乎无心打理,可又像罗杰说的那样,总要找点事做。

弗恩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些报废的零件,似乎是从旧收音机、电视机里拆下来的。

“这些零件是哪来的?”他问。

店主看了一眼那座小型废物堆说:“不知道,本来就在那里。在这个鬼地方你是不可能弄清楚每样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这是弗恩第一次从除了自己和路克斯之外的其他人嘴里听到用“鬼地方”这个词来形容小镇。他几乎立刻就对这个漫不经心的女人产生了一些好感,她的性格和长相都有一部分属于男性的特质。

“如果你不想要了,可以卖给我。”弗恩说,“我会找人来帮忙搬走,这样你可以有一个更干净的店面。”

“送给你。”店主大方地说,“最好把后面那些也带走。”她指了指另一个角落里的东西,弗恩看了看,是一堆更加没用的零件,用一个黑色袋子装在一起,表面积满灰尘。

他又挑了一些工具,问她有没有钉子。

“是上次送你的那一种?用得不错?”

“我还没有用,但接下去可能会用得着,而且需要的数量不少。”

“我可以找给你,要同一个牌子吗?”

“不用,只要是钉子就可以,图钉也行,不要塑料头的。”

女店主爬上货架替他找了一些,不太多,但也足够了。她替他装了个袋子。

付钱时,弗恩看到门口放着一台打磨机。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

“随便。”

弗恩摆弄了一下那台老旧的机器,等它转动起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红色的碎玻璃,路克斯的血已经被擦掉了,但红色本身就有一种血的气味。

他磨光了那些尖锐的部分,让它渐渐变成另一个形状。

女店主终于按耐不住好奇走出来。

“很漂亮。”她看了他的作品后说。

弗恩回到家时,路克斯正在客厅里看书。乔伊·巴伦克的书架上有很多书,但弗恩没有见过路克斯从上面拿下过任何一本,小镇实在不是个能够静下心来看书的地方,也许他突然看起书来只是为了缓解等待的焦虑。不过看到弗恩回来,路克斯没有追问他去了哪儿,他相信弗恩做的每件事都有理由,而且他们互相承诺不会为了任何事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无法挽回的牺牲。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承诺,弗恩知道即使他们彼此信任,也必须有一个承诺。诺言是为了让人们在想起它时有个具体印象,就像一道悬崖,告诉你不可轻易逾越。

艾米丽的时间早已结束,疼痛消失,一切又恢复正常。虽然身体不再感觉到任何不适,甚至有种全身放松的感觉,但弗恩的精神却依然紧绷着,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是因为他耗费了太多精力去对抗伤痛。艾米丽说过时间内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互不影响,可是人的感觉总是和“理论”不太合得来。之前的试验和第一次使用的时间都很短,没有带来太多副作用,可一个小时就有些太长了。这种疲倦说不定是他假想出来的,像生了一场连自己都记不太清的重病。尽管如此,弗恩还是打起精神来和路克斯说话,避免他担心。

路克斯和他聊了一会儿,发现他注意力不太集中。

“你看起来很累。”他说,“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我才刚起来没多久。”弗恩揉了一下眼睛。

“可你的样子像熬了一整个晚上。”路克斯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弗恩难以逃避这样的对视,路克斯的眼睛像一块磁铁,总能牢牢把他吸住,让他无论如何都转不开视线,他会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到怀念。弗恩感到他裹着绷带的手仍然有些潮湿,而且闻到很重的药味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

“你的手怎么样了?”

“疼得厉害。”路克斯说,“让我没有余力去想你在干什么,不过这是件好事。”

他还是想让弗恩去睡觉,不管他这一小时里做了些什么,睡觉对恢复精神来说永远是一剂良药。

“好吧。”弗恩在他的注视下妥协了,站起来走向卧室。他确实很累,可不知为什么却毫无睡意。他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路克斯走进来,发现他并没有躺下。弗恩以为他要说什么,但路克斯推了他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仰躺在床上。

路克斯按住他的肩膀问:“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弗恩皱着眉说。

“关于什么?”

“关于……”

他忽然问:“你知道乔迪·温斯特的能力是什么?”

路克斯也皱起了眉:“你为什么忽然问起他,难道你去见他了?”

“是的,我见过他。”弗恩承认,但没有告诉他斑马酒吧、守卫们和艾米丽给他一小时的事。

路克斯面色严峻地说:“不要去见他。”

“我听说他是守卫们的头领。我见了他和他的妻子,我想知道他们的能力是什么?凭什么能让那些满身暴力不怀好意的守卫听从命令。”

路克斯想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他有一种特殊能力,可以让人的情绪产生对换。”

“我不太明白。”

“如果你对他产生一丝恨意,他就可以把它转化成爱,反过来也一样。爱和恨、喜欢和厌恶、轻蔑和尊敬、冷漠和热情,他的能力把情感分成两个极端。一个人越恨他就会对他爱得不可自拔,越想伤害他就会不顾一切保护他。”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他只对憎恨他的人使用能力,岂不是可以建立一个人人都敬爱他的乔迪小镇?但看起来这里还不是他的天下。”

“他的能力不能主动使用,是自然生效的。就像艾伯特不会觉得饿一样,不管你想不想用,这种能力都已经存在。”路克斯说,“所以千万不要再和他见面,情绪的对换不可逆转,从你对他的第一印象开始,能力就已经起作用了。”

“可是我没有感到对他有什么好感。”弗恩说,“我还是觉得他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也决定要对他加倍提防。”

路克斯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更危险的事?你问艾米丽要时间了?”他想起弗恩曾经说过最近可能会需要一段比较长的生存时间。

“是的。”弗恩说,“不过一切顺利。难道我没有受影响是因为在艾米丽的时间里?她的能力可真好用。”

“我认为乔迪的能力是对人的脑子产生的影响,但是在时间里所有改变你身体的伤害都会在时间结束时消除。你可以回忆一下,在你满心戒备地走到他面前时,看到他的一瞬间,是否产生过一些疑惑,觉得他是个和蔼的老人。”

“是有那么点,不过我觉得那只是我对他的行为举止做出的一个客观评价,他看起来确实不怎么穷凶极恶。”

“他看起来有多老?”

“大概六十多岁。”

“他的年龄不超过四十岁,只是代价让他越来越像个老人。”

“他的代价是衰老?”

“代价是外貌上产生的变化,和身体本身的衰老无关。”路克斯说,“每一种情绪的转变都会改变他的模样,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能让他变得更加丑陋和苍老。”

“只要他还继续和人接触,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怪物?”

“是的,但他很健康,他的身体状况仍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

“他怎么会有个同样苍老的妻子呢?”弗恩难以理解,如果乔迪·温斯特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即使外表因为代价而变化,心理上也不该娶一个六十岁的妻子。

“你是说瑞琪?”

“她看起来有点怪。”弗恩想起了她临别时的笑容,一张假面具,毫无性格,令人不寒而栗。

“瑞琪可能是整个镇上最恨乔迪的人,乔迪杀了她的孩子,一个和罗杰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们一起到了这个小镇,在还没有明白小镇铁则之前,他们也受到过追杀,乔迪把那个孩子当做牺牲品让自己活下来,然后他才发现能力和代价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再也不怕蔑视他、讨厌他和憎恨他的人,相反,他喜欢这些对他有敌意的人。”

瑞琪失去了自我,她所有的恨意和丧子之痛都变成了对乔迪的信任,爱他所爱,恨他所恨,对他言听计从,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无上神谕。乔迪把她留在身边或许也只是为了享受这种仇敌无奈地爱他的感觉。

“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这种转化?”

“不要见他。”

“还有呢?”

路克斯捧着他的脸,强调了一遍:“不要见他,或者你能够控制住自己,不恨他,不防备他,不对他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你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所以不要见他。”

“你不觉得这样的能力很过分吗?难道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只有爱他的人可以,越爱他就越恨他,越想他活着就越可能处心积虑地杀害他。”路克斯说,“其实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改变,只是他的朋友和敌人颠倒了一下而已。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反而让他得到一些便利,人们总是容易以貌取人,一个丑怪的老人会让很多人心生厌恶,这刚好成了他搜罗手下的最佳条件。他是守卫的首领,是真正不愿意离开小镇的人。”

“所以这镇上没有亲近他的人反而是当初对他最友善的,而那些凶恶的守卫却变成了他的死忠。”

“答应我,不要再见他,除非你在艾米丽的时间里,或者有我在场。”

“你在担心我吗?”弗恩握住了他的手,路克斯受伤的手还裹着重重绷带。弗恩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路克斯说,“我在担心你。”

弗恩把他按进怀里,路克斯低下头,在他的腮边留下一个亲热的吻。

“我担心乔迪会把你夺走,就像瑞琪忘记她的孩子一样,你也会忘记我。”

“不会的。我绝不会忘记你,不管发生什么。”弗恩说,“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路克斯好奇地看着他。

弗恩从口袋里拿出那块红色玻璃,他把它磨成了一颗心的样子,三个尖锐的角不见了,边缘变得光滑而柔和。

他把红色的心放在路克斯裹着绷带的手心里。

“送给你,下次你使用能力的时候也可以握着它。”弗恩说,“你受过的伤太多了,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东西伤害你。”

路克斯对着这颗心看了很久,忽然笑起来,他笑得仰倒在床上,一边笑一边说:“你真的是……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没有过女朋友。”

“我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弗恩扑过去压着他,不让他大笑,“你喜欢吗?”

“我喜欢。”路克斯回答,“我爱你。”

“我也爱你。而且我觉得我应该一直爱你。”弗恩看着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第35章 男孩、星期三和狗

【他】十一

他邀请男孩到自己的家里来。

这是他第一次让一个孩子走进他的家。

家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住所,但也不是人们说的什么温暖的避风港,心灵的庇护所。他不喜欢那种俗不可耐的形容。

家确实是个神圣的地方,就像一座圣殿,但在这座圣殿中只能有他一个人,以及那些看不见的神灵。

匕首出来迎接他们,它看起来威武强壮。男孩起初有些怕它,可很快就熟稔起来。它是一条聪明的狗,忠诚且驯服。他让它表演了捡球游戏,匕首在院子里来去如风,像一道黑色闪电。

“它为什么叫匕首?”男孩问。

他想了想:“因为它很锋利。”

“什么很锋利?”

“牙齿。”

匕首把球捡回来,放在男孩脚下,吐着舌头,等着嘉奖。

男孩摸了摸它的头顶。

它的牙齿确实锋利,但在他的示意下只亲昵地舔了舔男孩的手背。

他们一起站在院子里和狗玩耍。

院子在他刚来时翻新过,铺上草坪,墙角种着矮牵牛。

他把从旧居带来的一些东西埋在院子里,这让他每次站在草坪上时总有一种别样的心情,平静的心会蓦地狂跳起来,充满了愉悦和快感。

今天这样的感觉格外明显,尤其是看到男孩在那块草坪上奔跑跳跃时,他的心中被隐秘的快乐填满了。

跳吧。

他想。

尽情地跳吧。

——

男孩、星期三和狗

“你想起了什么?”

“那个孩子。”弗恩从床上跳起来,他的脑子一团乱,但似乎有一盏明灯在黑暗中照明,让他隐约窥到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秘密。

“哪个孩子?你在说什么?”路克斯担心地看着他。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弗恩在床边走来走去,然后坐下来问他,“就是那个连环杀手的故事。”

“星期三杀手?”

“对。你一直问我是怎么抓住他的,可我总是想不起来其中的细节,好像那段记忆蒙上了一阵迷雾,以至于始终无法把故事继续下去。”

“我说过这是小镇对你的影响,我们都会渐渐忘记小镇之外的事。”路克斯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等我们离开了小镇,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但我想起来了。”弗恩说,“是那个孩子,那个叫克兰的男孩。”

“他怎么了?”

“他差点成了这个案件的另一个受害者。”

“可他是个还未成年的男孩,你说过星期三杀手的目标都是单身女性。”

“是的,我上次说到那个名叫查德·哈里斯的变态杀手搬到了失踪的玛格丽特附近的社区,巧合的是失去了母亲又不愿意被亲戚领养的克兰在那里的社区福利院生活。”

“他们相遇了?”

这是个可怕的相遇。

起初,只是克兰来警局的次数变少了,但这并没有引起弗恩和亚历克斯的特别注意。时间会淡化一切,让期望变成失望,再渐渐遗忘。不管发生什么样的灾难,人们总是得继续生活下去,一个七岁的男孩也不可能终日沉浸在母亲失踪的阴影里。他到警局来打听消息的频率从一开始的每天,到后来一周两次,最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那段时间弗恩仍然在埋头寻找查德·哈里斯杀人的证据,他不相信这个怪物能把一切料理得这么完美。发生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

某个周末下午,他忽然想起了克兰,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来问是否找到了他的母亲。这种突如其来感同身受的失望让弗恩的内心一阵不安,他离开办公室,去福利院看望那个已经注定成为孤儿的孩子。

但是克兰没有在福利院,他最近总是无缘无故失踪,又在人们四处寻找时回来。他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在各个方面都出色得让人惊讶,这也让他在唬弄别人时有了更多意想不到的方法。克兰不像那些顽皮的坏孩子一样反对一切,封闭和孤立自己。他很合群,讨人喜欢,会非常诚恳地承认错误、道歉,因此即使屡次犯规仍然能够很快得到原谅。弗恩发现他是个不得了的小鬼,生怕他的聪明导致难以挽回的后果。他需要一个恩威并施的父亲角色来引导他。

弗恩心想,他会去哪里?

一整个下午,克兰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

这实在不寻常。在此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会在晚饭前回到福利院,把每个人都哄得忘记他犯下的错误。可是今天没有,他失踪了。

弗恩觉得他的失踪绝不是个孤立事件。他找到福利院的义工,要求检查克兰留下的物品。

“你发现了什么吗?”路克斯感到他的身体紧绷着,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紧张。

“我发现一本日记,和一只木雕小狗。”弗恩捂着自己的下巴,紧皱着眉。他在努力回忆,小镇的力量干扰着他的记忆,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点不太确定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就像乔伊·巴伦克写在一叠叠稿纸上的故事。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也是一个幻觉。

弗恩越往小镇外的事情追溯,越觉得脑袋里有一把电锯在切割一样可怕的剧痛,还传来轰鸣的响声。

“这是怎么了?”他按着额头问,“我是不是病了?”

“你没有病,只是想得太多。”路克斯说,“回到这儿来,主宰不允许我们离开小镇,连思想都不能。回来你就会好的。”

“不,我得想起来。”弗恩说,“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件很重要的事,路克,你明白吗?这件事很重要,我们不能失去和外界的联系,主宰要让我们忘掉外面的一切,一旦我们真的忘记就再也没办法离开了。”

“我明白。”路克斯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我能够把它完整地想起来,也许就能改变些什么?”弗恩说,“只要是主宰不让我们去做的事,我们就应该试试。”

路克斯看着他,喜欢他坚韧不拔的执着。

“好吧,慢一点,不要太着急,慢慢地,一点一点回忆。”路克斯说,“你发现了日记,是克兰写的吗?”

“是的。”弗恩回答,“他把它藏在枕头底下,新的日记本。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日期是从他的母亲失踪那天开始。”

也许他只是想记录下整个事件的细节。

在日记里,他也提到了对弗恩的印象。

“克拉克警官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就像一个朋友。每一次我去见他,他都在办公桌后面忙碌,但不管多忙,他都会为我冲一杯热饮。他和搭档讨论案情时会避开我,样子非常认真,讨论结束后他又会充满善意地看着我。他或许心存愧疚,因为没能找到我的母亲,但那不是他的错。”

“看来他对你的印象很好。”路克斯说,“说不定他把你当做父亲看待。”

“他确实需要一个父亲,任何一个愿意亲近他的成年男性都有可能获得他的好感。”弗恩思考着,他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路克斯看着他的侧脸,也想到了他正在想的事。

路克斯说:“星期三杀手很符合一个父亲的角色。这也正是克兰的母亲当初愿意选择他作为交往对象的原因。”

他一定可以完美地演绎父亲这个角色。

这个可怕的想法在路克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他的家距离福利院不太远,而且他向来喜欢去福利院塑造自己慈善的好人形象。”路克斯说,“难道他认出了克兰?”

“是的,他认出了他,否则无法解释这样的巧合。福利院里有很多孩子,所有孩子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关心爱护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没有理由他会从那么多孩子中一下就挑中了克兰。”弗恩说,“他认出了他,也许是玛格丽特对他提起过,给他看过照片,或者他是从她的随身之物中偶然翻到的,总之他认出了他。”

“他想干什么?”

“他想玩另一个游戏。”

可怕的游戏。

幸运的是,克兰在日记里写下了他最近和查德·哈里斯在一起的细节。日记中克兰称呼查德为哈里斯叔叔。哈里斯叔叔是个能干的人,几乎什么都会,教他打棒球,做模型,告诉他如何对付那些大块头的孩子们。他果然是个完美无缺的“父亲”,还有一条好狗,不是那种毛绒绒的小狗,而是眼神坚毅,身形挺拔,皮毛光滑的大狗,很讨男孩子们的喜欢。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克兰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写的。他写到:“明天下午要去哈里斯叔叔家,他答应和我一起做火山模型,我们还要一起吃蛋糕喝热可可。”

这给了弗恩最后的线索,如果克兰就此消失不见,加上玛格丽特的失踪和茉莉·佩吉的凶杀案,他有足够理由申请搜查令。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让他的心中满是忧虑又难以抑制地兴奋。

“你又去见他了。”

弗恩说:“我不能再耽搁,哪怕多一秒钟,克兰都可能会有危险。”

“很奇怪。”路克斯皱着眉说,“这不符合星期三杀手的风格,他不该这么大意。”

“可他就是犯了这么大一个错误。”弗恩说。

他嘱咐亚历克斯申请搜查令,自己带着枪和警徽去了查德·哈里斯的家。

夜晚,整个社区静悄悄的。

查德·哈里斯的家在伐木场附近,工场的投光灯照在路面上,反而让他的家在黑暗中更加隐蔽。

弗恩推开院门,闻到一股新鲜青草的味道。整个院子一片漆黑,当他走近门廊时,一盏小小的感应灯亮起来。

他看到门廊下的墙角有几丛新栽的花,花朵在夜色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这情景让他感到分外诡异。

他敲了几下门,握住挂在枪带上的手枪。

他时刻提醒自己是站在一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的家门口,这个变态杀手杀了好几个人,还有个无辜的孩子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门开了,一只狗站在他面前。

它的前腿伸直,重心向后,像一把拉开的弓箭一样蓄势待发,喉咙里发出充满敌意的咆哮声。

弗恩拔出枪,狗向他扑来。

忽然间,从房间里传来一声呵斥。

停下,匕首。查德·哈里斯在房间里微笑着说,你把我们的客人吓坏了。

克拉克警官,这么晚,有事吗?

“那只狗……”

“那只狗。”弗恩重复了一遍路克斯的话,“那不是一只吃狗粮长大的宠物狗,我闻到了它嘴里的腥味,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让我感到非常可怕,那两排尖锐的利齿之间的口腔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狱,似乎藏着无数冤魂,令人不寒而栗。”

“好了。到此为止。”路克斯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他很怀疑小镇的力量是不是在恶化他们对过去的记忆,让一些平常的情景和事件变得诡异可怖。他觉得弗恩对过去和外面的世界过于执着,尽管这是他离开小镇的信念,但太执着反而会带来伤害。他实在不希望弗恩被困在这个故事里,不希望他在和主宰对抗了那么久却仍旧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累了,应该好好睡一觉。”

弗恩靠在他的肩膀上,路克斯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第36章 誓言

动物们长大了,它却还是个婴儿。

它缓慢的成长方式让它们极度焦躁和不满,不停地围绕着它转圈,用鼻子嗅吸它的气味,用舌头舔它柔嫩的皮肤和柔软的头发。

它总是在睡觉,只会因为饥饿而醒来。

动物们已经能够自己去觅食,它们蛰伏在黑暗的树林里,等待着猎物,用与生俱来的本能为自己的生存搏斗。

但它无能为力。它躺在“母亲”的双腿间,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母亲”硕大而低垂的乳房。

真奇怪,它怎么会知道那是它的生命之源。

乳汁取之不尽,它不用为生存烦恼。

动物们回来了,树林里没有猎物,只有海水、树木和黑暗。

它们饥肠辘辘,围在它身边,看着它贪婪地吮吸乳汁。

不知道是谁先发起的,也许是狗或是狐狸。三只动物中的一只站了起来,走向它们的“母亲”。它先闻了闻“母亲”的身体,有一股甜美的香味。

它流露出本能的贪婪,流着口涎,鼻子发出很响的嗅吸声,眼睛发光,张大嘴,露出牙齿。

它狠狠地咬了一口。

“弗恩!”

路克斯把他摇醒,他发现自己正在急促地喘气。

“发生了什么事?”他紧张地问,四周一片漆黑。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又做梦了,醒一醒,我在这里。”路克斯在黑暗中紧紧抱着他,感到他正不停发抖。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显得如此不安和脆弱,与清醒时判若两人。

弗恩的喘息渐渐平复,现实代替了噩梦,他又恢复冷静。

“这该死的梦。”他看了一眼窗户,天已经全黑了,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要我开灯吗?”

“不,不要。”弗恩抓住他,“就这样在我身边待一会儿。”

他听见路克斯躺下的声音,然后是他温暖的身体。他没有说话,只是尽量靠近他,让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空隙。

弗恩伸手搂住他,手指从他光滑的背部往下滑动,他的腰年轻而有力。路克斯把手放在他的脸颊边,拇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嘴唇,他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么自然。

他们踢开了碍事的被子,黑暗却像冰冷的丝绸一样覆盖在身上,然后一切都被点燃了,释放出令人惊讶的能量。路克斯抱着他,亲吻他的肩膀,弗恩觉得自己被烧灼着,浑身滚烫。路克斯的手指像有魔力一样,无论是揉进他的发间还是轻抚颈背都会让他颤抖不已。他在床上热情似火,做了很久。弗恩敞开一切,接纳他,乐意用自己的身体感受他的所有。直到晨光开始闯进房间,他们仍然不愿意离开对方,沉浸在那种难以置信的快感之中。

在这个小镇上我一无所有,只有你。

路克斯说。

“你只要这么想就够了。”弗恩喜欢他越来越长的金发,喜欢那种柔软冰凉的触感,“你只有我,所以你爱在我身上干什么都可以。不管是能力的代价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早晨第一片阳光爬上他们赤裸的身体时,路克斯吻了他。弗恩的手指穿过他的金发,按着他的脑袋,让这个吻变得更绵长深邃。

“我爱你。”弗恩目光温柔,望着路克斯的眼睛。路克斯把他环绕在自己的双臂之间,空气中全是心满意足的爱意。想不到爱可以这么具体,完全不需要想象。它充盈在整个房间里,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散发的香气,像一束明亮的阳光带来的热量,像那些从未去过只存在于期望中的好地方。

他们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

罗杰把杂货店的东西送来时,弗恩刚洗完澡。已经是午后了,他和路克斯还没想起来吃东西,而且一点都不觉得饿。这种难以形容的愉悦连罗杰都敏锐地觉察到了,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看着打开门的弗恩问:“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是有好事。”弗恩看了看他和他身后的跟班,莫根兴奋地向他摇着手。

“嗨,克拉克警官,下午好。”

弗恩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莫根。”

“东西太多,罗杰一个人搬不过来,所以我来帮忙。”

“谢谢你,进来吧。”弗恩向他摆了下头,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所有东西都装在一个巨大的麻布袋里,得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

弗恩让罗杰和莫根一起把袋子弄进厨房,堆在餐桌下面。

“你要这些破烂干什么?”罗杰气喘吁吁地问。

路克斯也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弗恩拿走餐桌上的东西,然后把一部分罗杰口中的“破烂”倒在桌子上。

“你们来帮我分类。”弗恩从破烂堆里挑出几个零件给罗杰和莫根看,“这是扬声器、耳机、电阻、电容、变阻器、微型麦克风,还需要几个这样的天线和按钮,尽量多地找出来。再把那些坏的收音机都集中在一起,我要把它们拆开。”

“你想干什么?”罗杰对他的所有行为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我需要几个对讲机,但是小镇上好像并没有卖。”

“哦,这不是生活必需品,可能主宰觉得我们不需要它。”罗杰问,“你能做出来吗?”

“我可以试试。”

“也许主宰也觉得我们不需要无线电波。”

“我看到便利店的人在看电视,而且收音机也可以用不是吗?”弗恩说,“电视和电台的内容和外面世界是一致的,时间上可以印证,这说明主宰并不是要让我们待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小镇上。它创造了这里,尽可能使这个世界逼真,就像我们不知道水和电来自哪里一样,这里同样也会有无线电信号。”

“好吧。”罗杰已经开始动手从废弃的零件中挑出弗恩想要的东西,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对讲机干嘛?”

“我要去探险,还要对付守卫们,随时保持联系很重要。”

“和谁保持联系?”罗杰激动地问,“我们吗?我们可以帮上忙,真的,不管你们要去哪里探险,要对付多少守卫,我们都可以帮忙。”

“你先得帮我清理这堆废品。”

“好的,我会很快。莫根,听到了没有,我们得抓紧时间。”

莫根问他:“会带上我吗?我们要像特种部队一样,和那些守卫们在黑暗中较量?好酷!”

“我不能决定,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投票,但我必须去。”罗杰说,“我的能力能派上用场。”

“这关能力什么事?克拉克警官也只能变出笔,他比你能干多了。”

“好吧,你可以去,其他人得投票。”

“就这么说定了。”

弗恩决定让他们自己在厨房里度过一点欢乐时光,暂时离开了。路克斯趁此机会把他拉进书房单独聊一会儿。

“你要去树林?”

“是的,我们耽搁太久了。”弗恩说,“必须尽快行动。”

“不能带罗杰他们一起去,我不知道在浓雾里究竟会遇到什么。”

“所以我们应该打个头阵。”弗恩说,“如果乔伊·巴伦克说的那条路真的存在,并且可行,我们就带所有愿意离开小镇的人出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晚,我还需要做些准备。”

路克斯点头同意了,弗恩转身出去时,他又叫住他。

“怎么了?”

“我在想,会不会小镇和艾米丽的时间一样。”

弗恩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路克斯说:“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小镇内外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就像艾米丽的时间一样,离开了就回到原来的样子。你会发现你还开着车在夜晚的24号公路上行驶,而我仍旧在野外露营地。”

弗恩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如果这真是一个梦,醒来后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变成一些模糊的记忆,随着白天到来,渐渐被遗忘。

他们的相遇这么奇特,谁又能保证不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不见。

“我从来没有迷恋过小镇,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害怕。”路克斯说,“我有种说不清的预感,害怕穿过那片迷雾,我们都会忘记对方。”

“不会的。”弗恩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路克斯的担心他也曾经有过,但需要他思考的事太多了,这样的忧心总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太多痕迹。现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探险,他不得不去考虑这个可能会有的结果。

谁也不知道迷雾之后是什么。

他们会忘记对方吗?

乔迪·温斯特的话语像一条阴湿冰冷的蛇一样爬过来,钻进他的脑海。

我们很爱这里,不想让任何人破坏它。

这个魔鬼真是无孔不入。

与其和路克斯形同陌路,不如留在镇上共度一生——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点就被弗恩打散了。

不,他们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被迷惑。

他伸出双手捧住路克斯的脸颊,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我说过,绝对不会忘了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弗恩说,“乔迪·温斯特的能力不能,小镇的力量不能,主宰的神力也不能。路克斯,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有个声音让你忘记我,一定要回答不。我也一样,我会说不。我发誓。”

“你发誓。”

“是的,我发誓。”

一个人一生会发很多誓,但要一生遵守一个誓言却不容易。

对路克斯和弗恩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誓言,它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所有的不安和对未来的忧虑。

罗杰和莫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把那堆“可怕的废品”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弗恩发现他们是干这事的好手,每个有用的零件都被擦得很干净。两个年轻人因为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列入“首选名单”而兴奋不已,在反复确认弗恩没有其他事可以让他们帮忙之后终于兴冲冲地离开了。

弗恩再次把乔伊·巴伦克的地图研究了一番,在他标记“那条路”的地方留下的墨迹的范围太大,几乎覆盖了整个浓雾的区域。弗恩忍不住想,会不会那并不是不小心弄脏的墨迹,而是故意的。

他把地图从墙上拿下来,放在灯光下透过纸张仔细看了看,发现在墨迹遮盖之下,几条更深的线条在光照中显现出来。

这是那条路吗?

他让路克斯来辨认。

“我走进过浓雾,那里根本没法分辨方向。”

弗恩也想起了第一次走进浓雾里的感觉,一旦没有参照物就会立刻失去方向感。

“也许我们可以记住这段路的长度。按照地图和小镇实际距离的比例,就能测算出大概位置。”弗恩从书桌上拿了张空白的稿纸,用铅笔把那几条隐藏在墨点下的线条描下来。

“你觉得它看起来像什么?”

路克斯说:“这是两条路,进入浓雾之后有一个岔道,但是到了另一头,它们又会合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弗恩说:“如果把岔道和会合处都连接在一起,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睛。”

那块漏墨的痕迹,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是眼眶中的眼珠。

第37章 浓雾中

它很可怕。

眼睛很可怕。

眼睛可以很美,也可以很可怕。

尤其是它在稿纸上的模样,简陋的线条,粗糙的形状,永远睁开着,瞪视着看它的人。

如果把它想象成主宰的眼睛,它的可怕之中就又多了几分诡异。

“是一只眼睛。”弗恩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巧合吗?”

说不定是他们想得太多。

“我不知道。”路克斯说,“可眼睛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巴伦克描述的那个不知名的神灵,一只手上就握着眼睛,我想它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含义。”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总要去浓雾深处看看才行。”

第二天,弗恩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和那堆破铜烂铁在一起。路克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有时路过门口,会从门缝里闻到一些焦味。

傍晚时,他们都做好了准备。弗恩把会用到的东西放进背包,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他计算浓雾的范围,记住岔道和路线。路克斯给手电筒装上新电池,他和弗恩都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手电筒比罗杰好用。只要有足够的尿袋,罗杰说不定能照亮整片树林。

这太好笑了。他们忍不住笑了好一阵。

虽然即将到来的夜晚有着谁都难以预料的危险,但他们的内心却因为对彼此的承诺和誓言而激动不已。

夜幕降临,小镇陷入一片不真实的寂静。

白天还是晴朗的天气忽然阴沉起来,天空中布满乌云,冷风像怪物一样呼啸而过。

弗恩对于如何进入树林早已驾轻就熟,甚至比路克斯还要有经验。他相信乔迪不会放弃对他们的观察,不管夜多深,也一定会有看不见的眼线在盯梢。

小镇的街道帮了大忙,在连续穿过几条狭小的巷子之后,弗恩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进入树林就不用再担心干扰了,这里像一个巨大的魔幻之地,参天大树在黑暗中摇动树枝,发出犹如说话似的声音。

弗恩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被那种完完整整毫无瑕疵的黑色吸引住了。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一个沉重的密不透风的盖子。

路克斯走过他的身旁,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弗恩仍然抬着头,“路克,你说那里有什么?”

“哪里?”

“天上,那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

路克斯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起初只能看到浓重的黑色,渐渐地,他看到了乌云的形状。在重重叠叠堆积着的云层中,仿佛真有什么巨大的隐秘深藏着。

“我们走吧。”他说。

弗恩没有反对,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

接下去的时间他们不再说话,越接近目的地越沉默,连空气都变得浓稠凝重。

到达铁夹群的边缘时,弗恩停了下来。路克斯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满地生锈的铁夹张开着利齿的大嘴,正等着猎物送上门。

“小心一点。”路克斯说,“留意黑暗,现在正是怪物们出没的时候。”

“也许它们已经死绝了,乔伊·巴伦克是最后一个。”

“远远不止。它们比你想象得多,也比你想象得狡猾。”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越铁夹,有时铁夹会密集得没有地方落脚,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等到了空旷一些的地方,弗恩问:“你看到的恐怖大王是什么样子?”

“没有特定的样子,只是一团黑色。”

“你最怕的东西是一团黑色?”

“看起来不怎么可怕。”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内心没有恐惧。”弗恩说,他还以为路克斯会看到C临死时的模样,但这个问题是禁忌,他不想再提起。

路克斯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看到C的幽灵?”

如果怪物真能化成C的样子,那就太可怕了。

“你没有看到,这很好。”弗恩说,可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的怪物既有狗的模样又像个人。他怕狗吗?不,不只是狗的缘故,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他们已经在浓雾的面前,背后还是清晰可见的满地铁夹,眼前却是一团浓浓的灰雾。

手电筒的光芒在浓雾前折断了,路克斯望着前方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弗恩握住他的手。他们一起往雾中走了几步,尽管只是并肩咫尺的距离,一旦进入浓雾里,弗恩也只能隐约看到路克斯的样子。

“往前走五十步左右就会走到分岔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

“你会选择哪一边?”路克斯问。

“如果岔路在迷雾对面会合,走哪边都一样。”弗恩说,“但我总觉得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分开,也许我们在两条路上会有不一样的经历。你呢,选哪边?”

“左边。”

“好吧,就选左边。”

弗恩默数着脚步,走到预想地点时,他弯下腰,查看脚下的地面。

他们正踩着一片泥土地,干枯的杂草凌乱地生长着,很难分辨是否存在一条小路。可弗恩还是看出了些异样,草丛中残留着几个模糊的脚印。

路克斯也蹲下身来,弗恩让他摸那些脚印的形状。

“像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路克斯说,“小心一点。”

他对这里始终有种说不清的抗拒。

上一次走进迷雾时,弗恩没有任何计划,只是凭着感觉往前走。他扫视了一下草丛,重新站起来,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可一旦自己或是路克斯开口说话,声音会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种感觉非常古怪,似乎是距离感出现了偏差,有时他会不太确定路克斯是否还在身旁,即使他们握着对方的手,这种不自然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他做出了一个方向上的选择,往草丛的左侧继续走。路克斯拿着手电筒,弗恩握着枪。手电筒的强光多少起了点作用,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忽然间,弗恩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立刻停下来,举起手中的枪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路克斯也听到了,是什么东西飞快踩过草丛的声音。

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恐怖的来源。他们没有交谈,没有讨论那是什么东西。弗恩倾听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声音突然近在耳边。他感到一个速度奇快的黑影朝他猛撞过来,力量大得令人吃惊。他几乎立刻就被撞到在地,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握着路克斯的手松开了。

弗恩不确定是自己放开的还是路克斯把手抽走了,总之在这猝不及防的一撞之下,他们之间没有了联系。

“路克!”弗恩大喊,周围除了浓雾和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这不可能,就算他们分开了,路克斯也不会立刻走远,远到听不见他的叫喊。弗恩摸索着四周的地面,除了杂草,什么都没有。

“路克,你在哪?”还是没有回应,弗恩站起来,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这是主宰的诡计,他应该早有准备,相信路克斯也能保护好自己。对于这个鬼地方,路克斯有比他更多的经验,上一次还在浓雾中找到他。

弗恩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越是遇到危险,他越冷静,有时这种冷静甚至接近于冷酷。

他凭借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走,一边寻找着路克斯,一边留意黑暗中的动静。

他又听到移动的声音,这一回他几乎可以确定是恐怖大王。除了那种生于黑暗的怪物,没什么东西能够这样在浓雾中来去自如。不过弗恩并不觉得恐怖大王有多可怕,他干掉过一个,有形的,能够杀死的怪物总比虚无的幽灵好对付。

他停下来,判断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人们在黑暗中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周围有什么危险。世上的所有生物,对危险都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弗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的毛孔张开,冷汗冒了出来,他可以克制自己心理上的恐惧,但是无法控制生理反应。他看到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弗恩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捏紧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片漆黑的雾中,他竟然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个孩子,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

它是谁的代价产生的,弗恩无从知道。但它看起来就像个噩梦,黑色的皮肤,血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弗恩举起枪,朝它的头部开了一枪。

虽然是射出去的子弹,但弗恩通常可以判断自己有没有射中目标。子弹落空了,它躲了过去。接下去发生的事只能用混乱和疯狂来形容。

它在黑暗中消失了身影,弗恩找不到它,它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偷袭他。

他转过身,它从背后扑来,抱住他的手臂。

弗恩抓着它的脑袋。它的头发像一团湿漉漉的海藻,皮肤也像滑腻的尸体。他抓住它,不让它逃走,它张开黑洞洞的嘴,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血流出来时,弗恩才感觉到疼痛,他再次对准它的脑袋开枪,这回没有落空,子弹穿过它的脑袋,一片黑色的液体飞溅而出。它发出刺耳的尖叫落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就不再动了。

弗恩擦了擦脸上的黑水,鼻子里闻到腥臭味。他的心狂跳不止,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搏斗还是别的什么,他气喘吁吁。

这只是开始。弗恩对自己说,远没有完。

他看到一道光,以为是路克斯的手电筒,可光并没有晃动,而是笔直地照射着。眼前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他顿时产生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怖感,仿佛置身于冷海之中,那些梦里的场景忽然出现在眼前——树下的女尸,腹部的伤口,动物们和胎儿。

他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怪物站在树后,冷冰冰地望着他。它的样子难以形容,似乎是好几种动物的合体。弗恩举枪对准它,它低下头撕咬着什么东西,一只人的手,手指曲张着,仿佛在诉说死亡的痛苦。它咬断手指,骨头在它嘴里发出轻柔又清脆的碎裂声。

就在弗恩朝它开枪的一刹那,光亮消失了,树、海、怪物也一起消失了。不过弗恩心里明白,这不是幻觉,这是主宰创造出来的真实存在的怪物。现在他要找到它,杀了它,否则就可能被它杀死。

可是黑暗和浓雾对他太不利了,他被躲在暗处的怪物猛然扑倒,四肢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闻到怪物身上那种死气沉沉的气味。

怪物低下头,似乎也在嗅闻他的味道,不知道是口水还是别的什么粘液落在他的脸颊上。弗恩奋力挣扎,试图把它推翻,但它尖锐的爪子犹如铁钉一样把他钉在地面上。

下一刻或许它就要咬断他的脖子,像咬碎那只手一样把他一截一截吃掉。

忽然,它发出了一个声音,是说话声。

怪物用一个阴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对他说:“抓到你了,克拉克警官。”

弗恩仿佛受了重击,这实在是令人发疯的声音。他瞪大眼睛,想看清对他说话的到底是谁,是什么?来不及了,怪物朝他的脖子咬下去,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弗恩感到一阵剧痛,紧接着怪物又发出一声刺耳尖叫,按在他四肢上的重量减轻了。怪物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滚向一旁,弗恩坐起来,又立刻被另一股力量扑倒在地。这回不是那满身腥臭的怪物,是路克斯。

路克斯把他按在身下,翻滚着避开袭击。弗恩听到怪物在他们身后发出怪叫,路克斯紧紧抱着他,怪物的爪子撕开了他的背部,他双手抓紧,弗恩觉得就像抓着他的心一样。心中的疼痛和愤怒让他举起枪朝那团疯狂的黑影开枪,一下两下三下,直到路克斯握住他的手腕说:“够了,弗恩。”

他停下来,喘着气,把头埋在路克斯的颈窝里。

第38章 大扫除

死寂。

“你去了哪?”

“我哪也没去。”

“我以为我们走散了。”

“没有。”

“你又救了我一次。”

“又?”

“我刚来的时候是第一次,树林里是第二次,现在是第三次。”

“你还有一个账本。”路克斯低声笑起来。

“你流血了。我说过不想再让你受伤。不让你受伤这件事为什么这么难?”

“所以你还得继续努力。”

路克斯坐起来,背上的伤口让他吸了口冷气。

弗恩觉得他伤得不轻,碰到他伤口的手上全是血。

“把这伤治好。你可以的对吧?只要用一点小小的能力。”

路克斯摸到他的脸颊,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不要,看看我们谁先做到不让对方受伤。”

“你不能这么自私。”弗恩抓住他的肩膀回吻他。

“让我做个自私鬼。起来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才只是一只落单的怪物,这里恐怕会有个恐怖大王的巢穴。”

路克斯站起来,打开手电筒,光亮照在弗恩脸上,他被照得睁不开眼睛,只能侧过头去。他听到路克斯笑着说:“警官们是不是喜欢这样用灯光照着嫌犯的脸?”灯光闪了几下,弗恩左躲右闪,路克斯这才放过他,伸手过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弗恩无奈地说:“这一点也不好玩,要是你走到半路上流了太多血……”

“是你说的,我们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要是我撑不住的话一定会告诉你。”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顶端沾满黑色液体,是他刚才用来打倒怪物的武器。

“上次我进入迷雾时好像走了一条很长的路,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不再是树林里,周围有很多声音,然后才遇到怪物。”

“也许上次你走的不是这条路。”路克斯说。

弗恩卸下弹夹,把子弹重新填满,检查背包后似乎松了口气。

“你的背包里装了什么?”路克斯问。

“面包、水、巧克力。”弗恩说,“炸弹。”

“哪来的?”路克斯惊讶地问,他想不出小镇上会有什么地方卖这种东西。

“自制的。”

“你怎么会做这种东西?”

“我抓到过一个爆破犯,审问时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制作方法。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弗恩重新背上背包,“要是这里面的东西爆炸,我们都会被炸上天。”

“千万,别让这事发生。”

路克斯把手电筒对准前方的浓雾,重新找回方向继续前进。

有了刚才的惊险经历,他们更加谨慎起来,一旦听到可疑的声音就立刻停下寻找来源。

路克斯走在前面,弗恩跟在他身后警惕四周的动静。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弗恩也很难看清路克斯背上的伤,整个背影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路克斯的腰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受伤的疲态。弗恩忽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并不会发生。路克斯不需要他的保护,在他没有来到小镇之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也依靠自己的方式勇敢无畏地生存着。

也许被保护的反而是我。弗恩忍不住心想,路克斯一直在默默地保护他,让他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地方幸存下去,避开致命的危险,给他数不清的忠告,甚至在明知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情况下毅然站到他的身边。

看看谁先做到不让对方受伤。

这不是比赛。

正想到这里,弗恩发觉走在前面的路克斯忽然停了下来,他差点撞上他受伤的背。

路克斯伸手拦住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弗恩顺着他的光照往前看,手电筒的光线无法穿透浓雾,他们只能看到一些十分模糊的影子。不远处的雾中似乎有很多黑影。

“那全都是怪物?”弗恩问。

“我想是的。”路克斯回答,“但我没想到有这么多,怪物的数目超过了镇民的数量,这绝不只是代价溢出化成的怪物。”

“主宰在这里搞了个怪物农场?”

“要是让它们跑到镇上去简直是个大灾难。”

“看来主宰不想让我们这么轻易地找到出路。”弗恩走到路克斯的身前,“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靠近它们?”

“你要干什么?”

“给我的背包减轻点重量。”

“它们能在黑暗中看到你。”

“你能不能让它们暂时看不到我?只要几秒钟,那不会要了我的命吧?”

“不会。”

“用能力把它们全干掉我就会死。”

“你知道就好,没有艾米丽的时间保护,我只能用一点小小的障眼法。”路克斯看着他说,“不让你受伤这件事为什么这么难?”

“彼此。我要走到多近才会被它们发现?”

路克斯估计了一下距离。

“往前走十步,你离它们还很远,如果我让你消失身影,你得往前跑上一段才能靠得足够近。”

“时间由你来控制,我往回跑时就可以结束你的能力。”弗恩看了看周围,“我们得找个掩体,我可不想和那些怪物一样被炸上天。”

他们找到一棵树,粗壮的树干,漆黑的表皮,高耸入云,像一个远古巨人一样矗立着。

路克斯说:“我去会更安全,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用能力。”

“让我去。”弗恩说,“这样我才能放心,而且你不知道炸弹的威力有多大,什么时候引爆才是最佳时机。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一定会让我安全回来。”

“谁是自私鬼?”

“是我,亲爱的。”

弗恩从背包里拿出炸弹,几个其貌不扬的黑家伙十分沉重。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克斯的手电光给他最后一些照明,他径直走向了漆黑一片的雾中。

浓雾像无形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他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十、九、八、七……

弗恩觉得他距离那些邪恶的怪物越来越近,它们可以幻化成他最害怕的东西,可以揭开他内心隐秘的伤口,然后尽情嘲笑他,他越痛苦它们就越欢快。它们是名为往昔的恶魔,是人们心底的恐怖之王。

尽管弗恩还没有弄明白自己内心恐惧的究竟是什么,那些树、海和动物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恐惧已经像灰尘一样落满了全身。他继续往前走,当他察觉到与其中一个怪物擦身而过时,背部忽然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他知道这是路克斯使用了能力,代价加诸在他身上的痛楚。没有艾米丽的时间,这种疼痛只能在事后慢慢恢复。路克斯一定会选择最小代价的能力,弗恩明白不能耽搁太久。

这里还不够远,如果想要来个彻底的大扫除,就得把炸弹放进怪物最密集的地方。

他咬紧牙,不让疼痛影响自己的判断。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他似乎觉得除了眼睛之外的其他感官都出奇灵敏。

他听到怪物们轻微的动静,不知道它们在黑暗中究竟会干些什么。它们会像动物一样睡觉吗?他穿过几个黑影,直觉告诉他,它们都只有半人高,就像之前他看到的那只,还有那个黑色的小男孩。

这种穿越的感觉非常奇怪,他仿佛碰到了它们,但它们却没有反应。

也许路克斯把他也变成了它们的同类,只有他内心的恐惧还在作祟,于是他就像走在一群狗和男孩之间。

尽管时间只过了几秒,最多十几秒,可是感觉好漫长。弗恩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怪物们的中心。很奇怪,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眼前出现了清晰的轮廓,看到了很多很多。他也想起了刚才在树林里时为什么会忽然抬头去看天空,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关于小镇,关于他自己,关于路克斯和主宰,关于树、海、动物们和婴儿,关于男孩和狗,关于星期三和母亲,关于全部。他感到自己立刻就要解开所有一切的谜团了,激动和恐惧令他不寒而栗。可忽然之间,针刺般的剧痛把他惊醒了,就像有个巨大的针筒刺穿头颅,把外面的浓雾注射到他的脑子里似的,那些清晰的即将揭晓的谜底又被掩盖起来。一时间懊恼、沮丧和觉得自己仍能回忆起来的兴奋混合在一起。接着他想到了路克斯,已经过了快三十秒了,路克斯在等他回去。

弗恩清醒过来,他的手中还握着那几个沉重的危险的炸弹,他把它们放在地上,往后退着离开了怪物的巢穴。

等退回了边缘,弗恩立刻转身往回跑,路克斯停止能力。怪物们似乎发觉了异常,弗恩向记忆中那棵参天大树的方向飞奔,路克斯迎面接住他。他的速度如此之快,几乎把路克斯撞翻在地,两人一起滚过草丛,躲到树后。

弗恩捡起背包旁的点火器引爆了炸弹。

五个炸弹,有一个没响,其余四个掀起了一阵火焰风暴。

路克斯想看一眼,弗恩抱紧他,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热浪席卷而过,伴随着无数细小的锐物四处飞射,路克斯听到像是子弹打在树干上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停止。

直到四周完全恢复安静,路克斯才抬起头,往树背后望去。

他打亮手电筒,往树干上照了照,发现一些银色的金属深埋在树干里。

“你在炸弹里放了什么?”他问。

弗恩靠着树干说:“钉子,很好用。”

“很好用。”路克斯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抚摸着让他感到刺痛的地方。“你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超过了我的预想,你可能得疼上好几天。”

“没关系。”弗恩说,真正的疼痛并不是来自于路克斯的代价,而是那种忽然之间涌入又忽然之间消失的真相。他感到无比疲倦。

这会不会是错觉?可是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此真实,就像得到了神启。正因为如此,随之而来的沮丧和灰心才更加强烈。

他靠在路克斯的肩膀上说:“我想睡五分钟,五分钟后就叫醒我好吗?”

“睡吧。我会叫醒你。”路克斯搂住他,给他一个舒服的怀抱。

弗恩有一种强烈的睡意,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可就像上次在卧室里一样,他几乎是立刻就昏睡过去。

路克斯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他可以一窥他的梦境吗?那不需要多大代价,只要一小会儿。也许他会痛醒,但不会发觉是他偷窥了他的梦。

犹豫片刻,路克斯还是放下了手掌,只是抬起弗恩的下巴,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他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了解他,他们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在进入这片迷雾之前,路克斯也没有想到弗恩有办法给这里来个如此彻底的大扫除。

他相信,没有什么办不到,也没有什么必须要用能力才能办到。

第39章 尽头

【他】十二

他打开门,看到年轻的警探站在门外。

他见过他几次,知道他的名字。

门外没有警车,这个年轻人是开自己的车来的,只身一人。

他观察了一番,问道:“克拉克警官,这么晚了,有事吗?”

警探出示了自己的警徽。没必要,他们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但这可能是一种程序,想让他知道这次造访不是为了私事。

他毫不抗拒地请他进来。

屋子里非常安静,打扫得也很干净。他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和柔软的拖鞋,警探在客厅巡视,没有对他宣读什么权利之类的狗屁。

他知道警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他的观察,但他还是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在白天所做的一切毫无破绽。他教会了男孩避开眼线来找他的方法,告诉他这是为了让他躲开那些不怀好意的坏人。

聪明的小家伙让他十分惊喜,如果其中有任何破绽,他都不能让他留下。

警探不会知道他在这个家里藏了什么,这是他的世界,他拥有完整的控制权。

于是他愉快地笑起来,像个亲切的主人在招待访客。

说起来他对这个名叫弗恩·克拉克的年轻警探颇有好感,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一种凛然的正直。但他认为的好感并不是友好,仅仅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较量带来的快感。只要不是在警局的审讯室里,他倒很愿意和他聊聊。

警探看到了他放在壁炉架上的雕刻,那是他的新作品,一整个树根雕成的树林。

“花了我差不多一年时间。”他顺着他的目光说,“最近终于完成了。”

年轻的警探走近那个木雕看了看。树林雕刻得栩栩如生,那是他的得意之作。在数不尽的树木之中,几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警探的目光。一个跪在地上的裸体女人,几只围绕着她的动物和一个小婴儿。

“是那个树林里被杀害的女人给了我灵感。”他说,“她很美。”

“你怎么知道?光听别人的描述,不可能雕刻得这么像。”

“那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忽然之间,不知从房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下撞击声。

——

尽头

弗恩在一种沉闷的打击声中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路克斯站在面前背对着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一片冰凉的液体溅在他的脸颊上。他伸手擦了一下,闻到那种熟悉的腥臭味。是怪物的体液。他猛然惊醒,发现路克斯把手电筒放在他怀里,手中的木棍已经沾满了黑色粘液。在他脚边有几只残缺不全的怪物,也许是炸弹爆炸后残存下来的,但它们没有生与死的概念,只要可以行动就会依照铁则袭击活人。

弗恩举起手电筒照着路克斯的背影,他的背上被血浸湿了,即使在视野如此糟糕的环境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早上好。”发现手电筒的光源移动了,路克斯立刻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五分钟还没有到。”路克斯说,“而且你睡觉的样子太讨人喜欢。”

“这不是你单枪匹马作战的理由。”弗恩站起来问,“我们有没有把它们全干掉?”

“我想还有不少,但只要小心些,应该可以避开它们通过这里。强光会让它们无法接近。”

“我们真该带罗杰来。”弗恩捡起手电筒把四周扫了一遍,没有在附近发现残余的怪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硝烟味的草丛。枯草燃烧起来很快,火势却没有蔓延,或许是雾气潮湿的缘故。一路上满地狼藉,弗恩看到的是怪物的四肢残骸,路克斯却说只能看到一些形状各异的碎块。

他们眼中的怪物如此不同,难免让弗恩心生疑惑,但穿越迷雾找到出路的期望更强烈,很快让他不再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接下去的路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但却格外漫长。

路克斯在前面带路,浓雾似乎没有穷尽。

不知走了多久,路克斯突然停了下来。弗恩也觉察出了异常,似乎有光亮从迷雾的另一头传来。

“是出口吗?”弗恩问。

“再往前走一些就知道了。”路克斯回答,他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也许在这小镇上从没有人如此深入过这片浓雾树林,即使再有好奇心和探险精神的人也会被树林中的怪物挡住去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可以穿越它,来到无人之境。

弗恩说:“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在一起。”

路克斯关掉了手电筒,让穿透浓雾的光亮更明显。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光就越接近一些,不是那种白色的光,而是温暖的金黄色的光芒。

突然间,他们发觉自己穿过了浓雾,站在一片空空如也的地面上。他们既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样子,也能看见前方的景色。

“这是什么?”弗恩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一条阳光下的路,金色的光芒照射着路面,路的两旁是同样金黄色的麦田。他能看到蝴蝶在野花丛中飞舞,看到蜜蜂来回忙碌。天空是一片明净的蓝色,几朵洁白蓬松的云悠闲地飘过,一切都那么宁静。这是一条美丽的乡间小路,突然出现在眼前却显得如此诡异。

弗恩看了看脚下,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似乎只要跨出一步就能走进这片美丽的麦田,在金色的小路上行走。

路克斯说:“这就是路。”

“我们能走出去吗?”弗恩把手伸向路的方向,立刻感觉受到了阻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去路。起初他以为是一道玻璃,但很快就发觉那不是任何有实体的东西,没有温度,也没有触感,只是轻轻一碰就能明白无法逾越。

路克斯把手放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上,若有所思地对着明亮的小路看了很久。

弗恩说:“这是真实存在的路,还是幻景?”

“我想是真的,这个世上真的有一条这样的路,只要我们能穿越这道屏障就能离开小镇。”

“是吗?”弗恩说,“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得到了什么提示?”

他想,或许作为使者,路克斯会得到比他更多的线索。但是路克斯并没有回答他,弗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金色的阳光映照在他脸上,让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似乎也在迷惑着,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而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办法能够走出这道屏障。”弗恩用力推了推看不见的障碍,这种似有似无的感觉非常奇怪,难以形容,再也没有什么怪事比这更不可思议了。

“如果你用使者的能力,能不能打破它?”弗恩问。

路克斯仍然专注地望着那条路,直到弗恩叫了他两次才回过神来。

他抚摸着面前的虚空,过了很久才说:“也许可以,但这是挑战主宰的能力,使者的能力都是主宰赋予的,我不知道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管多大的代价,我们都得试试。”弗恩说,“否则就是对主宰认输了,对吗?我可不想输给一个看不见的家伙。”

“你不想输给任何人。”路克斯说,“你是个战士,但这个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

“我们有艾米丽的时间,还有其他很多人,他们都可以帮忙。让他们来看看这条路。”弗恩忽然说,“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吗?”

“不知道,也许是过了那么久,也许小镇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

“好吧,为了证实这条路不是主宰制造出来迷惑我们的幻觉,我们应该在这里等久一点,看看它是否会发生时间上的变化。”

弗恩就地坐了下来,给路克斯留下身边的空地。

他拿出背包里的食物,面包和巧克力都在刚才和怪物们的搏斗中挤压得不成样子,水是装在一个金属罐子里的,依然完好无损。他们填饱肚子,在灿烂的阳光下互相望着对方。

“想想我们到了外面该干点什么?”弗恩说,“我还没问过你在小镇之外是做什么的。”

“我不记得了。”路克斯靠着透明的屏障望着他,微笑着说,“我比你来得早,已经快把外面的事情全忘了。”

“你有没有兴趣当一个警察呢?”

“可是你已经有搭档了。”路克斯说,“他一定在到处找你。”

“也许他们早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新搭档,到时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要怎么样才能在你分配到新搭档之前就当上警探呢?你真是异想天开。”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就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异想天开,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能发生的事了。别动。”他伸出手指擦掉路克斯嘴边沾到的巧克力,放到自己嘴里尝了尝,“还有一点苦味,黑巧克力。”说完他向前凑过去,右手抬起路克斯的下巴,吻了他的嘴唇。

路克斯搂着他的脖子,拇指在他脖颈上轻轻摩挲。弗恩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探索着他年轻的身体。路克斯在他的抚摸下发起抖,弗恩摸到了他背后的伤口,立刻停了下来。路克斯抓住他的手放到胸前,让他感觉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要停下。”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弗恩掀起他的衣服,温热的嘴唇亲吻他的胸膛,亲吻他的小腹,路克斯忍不住吸了口气。

弗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有这样的冲动,也许一切都源于劫后余生的刺激,内心的兴奋之感始终难以平复。他们仿佛在生与死的边缘,一边是灿烂阳光下的金色小路,一边是漆黑一片的迷雾树林,此刻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有一种圣洁而诡异的美,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融为一体。

弗恩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快感,令人浑身颤抖的感觉从手指传递到脚尖,最后一刻到来时,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怎么会这样?”他说。

路克斯把他搂在怀里,既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安慰他。

他伤心得难以自抑,真奇怪,他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令人欣慰的是,这条阳光小路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亘古不变,永远维持着同样状态。随着时间流逝,光线慢慢偏移,太阳从天空的一角转向另一边,颜色也开始变得橙红,红色和天蓝混合起来,天边不但出现了湛蓝、碧绿、金红,还有迷人的紫罗兰色。不久之后,夜幕降临了,星星和月亮让小路显得意外的清冷宁静。

“这条路是真的,但也可能是主宰的诡计。”弗恩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挑战一下它的力量。”

“你想做就尽管去做。”路克斯说。

“我们得先回去,考虑到打破主宰能力的代价,也许这次需要艾米丽给更多人时间。”弗恩说,“最好的结果是等人们离开了小镇,所有的能力和代价都会消失,这样她也能找回自己的情感。”

路克斯开始收拾东西,他们来到这里耗费了太多精力,弗恩手枪里的子弹也所剩无几。他希望回去的途中不再遇到怪物和危险,他们都太疲惫了。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这次顺利了很多,偶尔遇到一两只落单的怪物,弗恩也有余力对付。

当他们再次走出浓雾,回到铁夹遍地的树林时,弗恩停了下来。

路克斯也察觉了异样,树林里的微光显示出这里的时间还是清晨,朦胧的晨光笼罩着树木,树下有个黑色的影子。

起初弗恩以为是从树林里跑出来的怪物,但很快发现是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把自己隐藏在树的阴影里。

弗恩还没能仔细地看清他,忽然就被一种怪力掀起,双脚离开地面,甩到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从脊椎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从高处摔下,而是被这股巨力牢牢按在树上。接着他听到路克斯的惨叫声,路克斯被用同样的方法摔了一下,而正好砸中他背后的伤口。

弗恩用力挣扎,发现无能为力。

“比尔,你怎么能这么粗暴地对待我的朋友。”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清晨的树林里走出很多人,除了那些见过的熟面孔,还有不少第一次见面的家伙。

那些都是守卫,而他们的首领,乔迪·温斯特站在了最前面。

“放他们下来。”他亲切地说。

第40章 好感

弗恩立刻从高高的树干上摔了下来,泥土地并不坚硬,但是落地的一瞬间,他还是感觉自己被摔得四分五裂。他听到路克斯的呻吟,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

路克斯蜷缩在树下,背上鲜血淋漓,伤势一定更严重了。弗恩想站起来,或是爬过去,但马上被两个守卫按在地上,他们折起他的双手,用一根捆扎带绑起来。路克斯也受到了同样对待,接着他们被拖到一棵树下,在守卫的强迫下跪着。乔迪·温斯特仍然一脸温和地看着,似乎在他眼里这就是不粗暴的对待。

守卫的人数很多,路克斯无法一次对付那么多人,代价会让弗恩死于非命。

“我们有过约定。”乔迪在他们面前踱步,“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任何约定。”弗恩感到胸口剧烈疼痛,嘴角开始流血,这不仅仅是从高处摔落造成的伤害,还有路克斯施加在他身上的能力代价。

“喔,使者还是用了能力,让你不会被我影响是吗?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上一次你来见我时满心戒备,一身敌意,却没有对我的能力有任何反应。一定是什么人的能力在起作用,可即使使者现在继续用这种能力保护你也持续不了多久。我可以等,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你承受不了代价死去,或是使者因为不忍心伤害你而撤销能力。”

他走到路克斯面前,望着他满是冷汗的脸说:“你忍心吗?其实让他对我产生一点好感,对你不会有太大影响,他还是可以爱你,只是不会再反对我,也不会再想离开小镇。这样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在这个小镇度过幸福的一生。”

他握住路克斯的脸颊,让他看着弗恩。

“他快要痛死了。”

路克斯浑身发抖。

“你到底有哪一样能力可以给他带来幸福和快乐?如果你可以救他,为什么不救?你为什么总是让他受伤?”

弗恩弯曲着身体,从嘴里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守卫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让路克斯看他痛苦的样子。

“是我低估了你们。”乔迪·温斯特说,“没想到你们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爆炸声是怎么回事?浓雾背后是主宰的禁地,谁也不能破坏,否则会给小镇带来灭顶之灾。我能做的就是守护好小镇,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破坏它。”

“路克,不要放弃。”弗恩对路克斯说,“我可不想爱上一个邪恶变态又丑陋的老头子。”

“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不过很遗憾,这件事你没有参与投票的权利。”乔迪握紧路克斯的脸颊,让他看着自己说,“你是使者,我的能力对你无效,不过我还是可以要求你做任何事的。对吗?撤销你对警官先生的保护,否则就让我们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他内脏破裂而死。请你原谅我,这不是我的错,因为你有选择权,你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不要,路克。”弗恩向他喊道,一个守卫捂住了他的嘴。

路克斯望着他,终于在看到血从守卫的指缝间流出来时闭上了眼睛。

“我放弃了。”

“是吗?”乔迪轻轻地说,“好孩子。”

他走向弗恩,让守卫松开手。弗恩用力咳嗽起来,血洒落在草地上,他痛苦地倒下去。

乔迪把他扶起来,按着他的肩膀。

“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弗恩茫然地望着他。

“我抓住了你和使者,强迫他放弃对你的保护,让你不情愿地忠于我,现在你恨我吗?”

“不。”弗恩说,“我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我命令他们继续伤害他呢?”乔迪向守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人把路克斯拉到弗恩面前,其中一个对着路克斯猛踢了一脚,另一个抓住他扇了几个耳光。然后他们把他按在地上,踩着他的背,让弗恩看他的惨状。

“这样,你会恨我吗?”

弗恩开始发抖。

“你为什么发抖?”乔迪问。

“我不知道。不要打他。但是我不恨你。”

“你们都犯了错,应该受惩罚。”乔迪捧住弗恩的脸说,“但你们很快就会明白,这里是天堂,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受到神的眷顾。跟我来。”

守卫们把路克斯和弗恩一起带到乔迪的家。

上一次来这里时,弗恩没有参观过起居室之外的房间。这里不是卧室,也不是书房,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屋子,说是牢房也不为过。瑞琪端来一盆热水,为弗恩擦掉脸上的血和污垢。

弗恩不再觉得她是个虚伪的假人,似乎能够理解她的感受。

“可怜的孩子。”她说,“你不应该受这样的罪,但乔迪是对的,只要听从他的话,一切都会变好。”

“乔迪是对的。”弗恩重复了一遍,“真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会一直反对他,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为了保护镇上的人。”

“是的,你明白得还不晚。”

“你能帮我解开手吗?”

“我不能,没有乔迪同意我什么都不能做,对不起。你该和乔迪好好谈谈。”

弗恩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路克斯,他还清醒着,但已经没有余力说话了。

“那么你能够去照顾他吗?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我可以替他擦擦脸,但也不能再为他做什么,除非乔迪同意。”

她的一切行为都要得到乔迪认可,似乎除此之外再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当她为路克斯擦干净脸的时候,乔迪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弗恩,又看了看路克斯。

“你做了什么?”他问瑞琪。

“我为他们清理了一下。”

“是谁让你做这种多余的事?”

瑞琪立刻像犯了大错一样不再说话,默默地走了出去。

乔迪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应该好好享受这胜利的一刻,从此之后他的统治力量又更强大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成为守卫中最出色的一个,不是那些乌合之众可比。更何况他还被使者深爱着,这比用暴力去威胁路克斯更有效。乔迪·温斯特看多了人类的情感转换,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了解爱与恨的力量。只要弗恩·克拉克活着,使者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不管他爱着谁,成为谁的手下。不过对于路克斯,乔迪仍然有些忌惮,毕竟他是使者,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核弹一样危险。因此走进房间时,乔迪带来了弗恩掉落的手枪,他相信路克斯不会搭上弗恩的性命和他同归于尽。

事情竟然会有这样美好的发展。

乔迪·温斯特满足地坐着,命令弗恩跪在他的脚边。

他需要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这样才能让情感的转化更快一些。他要让这个年轻的警探迅速成为自己的死忠,不会违抗他的任何命令。

乔迪伸手抚摸着弗恩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对待他的方式就像对待一条宠物狗。

“我现在还不能为你解开双手,因为你还没有完全驯服,但是很快,我们就可以愉快相处了。”乔迪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弗恩专注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一种宁静。”

“也许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乔迪指着角落里的路克斯问,“你还认识他吗?”

“是的,他是路克斯,是使者。我很爱他。”

当他说到“我很爱他”时,路克斯流下了眼泪。

“看,他为什么哭了?”

弗恩皱着眉:“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很难过。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对我还不够忠心。”乔迪望着路克斯说,“让你看一场好戏,使者,看看我的能力能从你那里抢走什么。”

他抬起手,猛掴了弗恩一个耳光。他看起来是个老人,用出的力量却非常大。弗恩几乎被他掴倒在地,但终于还是稳稳地挺直了身体,跪在他面前。

“如果我这样打你,你会恨我吗?”

“不会。”

乔迪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次更重,弗恩控制不住摔倒了,他又重新坐起来。

“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恨我,是吗?”

“是的。”弗恩回答,“我没有恨你的理由,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乔迪笑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该如何感谢给他这种能力的主宰,又怎么能够背叛这样大方仁慈的小镇之主。

他再次伸出手,弗恩没有躲闪,等着接受他第三次毒打。但这一次,乔迪把粗糙老朽的手放在他的脸颊边,拇指伸进了他的嘴唇。

“你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他说,“而我的身边只有一个老女人。这个镇上的女人本来就很少得可怜,刚到镇上时,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们都很喜欢我,因此现在服从我的女人几乎没有。尤其是像你这么服从的,你对我的恨有多强烈,一瞬间产生的爱就同样强烈,在今后的相处中我们的感情会更加深厚,说不定还会超越我和瑞琪的感情。”他向路克斯看去,路克斯正在不可控制地颤抖。

“为了证明你对我的忠诚,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他解开了裤子,对着自己的下体指了指。

“含着它,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路克斯睁大眼睛,挣扎着,几乎想要扑过来,但身上的伤和捆绑住的手脚让他无能为力。

乔迪的手指已经伸进了弗恩的嘴里,那温热的感觉让他兴奋起来。

“相信你会做得很出色。”

他温柔地说着,轻轻按着弗恩的头,让他俯下身去。

弗恩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确实是属于老人的味道,一股老朽的臭味,毛发稀疏,皮肤褶皱。不过他毫不怀疑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会像年轻人一样精神地勃起,在这躯体中是一个正直壮年亟待发泄的健康男人。

乔迪望着自己的两腿之间,这种感觉比让一个女人来做还要刺激。这是他在小镇遇到的最大的对手,一个有勇有谋,又身手不凡的警探。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他打败,不但失去一切,也会失去这个让他为所欲为的小镇。

可他还是赢了。他让弗恩·克拉克跪倒在面前,心甘情愿为他办事,使者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

这种胜利者的满足感使他前所未有地渴求性刺激。

弗恩的嘴唇碰到他时,他几乎立刻就要倾泻出来。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刻之后,他感到下体传来恐怖的剧痛。

他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

第41章 敌人、友军

弗恩吐掉了嘴里的脏东西,冷漠地看着摔倒在地不停翻滚的乔迪·温斯特。

如果有水,他真想先漱漱口,不过吐了嘴里那口血,感觉已经好多了。

他踢走手枪,抬脚踩住乔迪的肩膀,不让他继续滚来滚去。

“我本来只想等到你独自一人放松警惕,完全相信我,替我解开双手的时候就够了。”他的脚用力踩下去,把乔迪钉在地板上,“但是你太异想天开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过你这样的忠告,虽然现在已经晚了,你不妨听一听。男人永远不要把那东西放到别人嘴里。”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乔迪朝他大喊,“你应该爱我,你有多恨我就应该有多爱我,主宰赋予的能力不会失效,铁则也不会出错,我已经感觉到代价在生效,怎么会对你没作用。”

“是的,代价已经在生效。”弗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变得更丑怪了,你的能力对我很有效,让我以后每次见你都会更加厌恶,我听说这种能力不受你的控制,而且不可逆转。所以你再也没有机会让我变成你的守卫。”

“我不相信,你动了什么手脚?是谁在帮助你。”

“想必是因为上一次我来见你时造成的误解,让你误以为是使者的能力在保护我。但你只想到逼他撤销保护的能力,为什么没有去想一想还有更一劳永逸的方法。”

“你在说什么?”

“当我发现你有可能带着守卫们在树林外等着我们的时候,我让路克斯用能力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

乔迪忍着疼望着他,似乎猜到了一点,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想到这样的方法。

“是的,我让路克斯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当我走出树林的一瞬间,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你的崇敬,认为你是一个可敬的了不起的人。那一瞬间我确实对你产生了近乎于爱的感情,这也让我回想起来感到无比恶心。”弗恩说,“接下去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好戏,也许你看得很过瘾,也很愉快,但很抱歉,我是要收取报酬的。”

他松开脚,走到那截脏东西旁边,在乔迪又惊又怒的注视下,把那东西踩得稀烂。

“另外,我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还是个执法者,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随便杀人,更何况我也不想因为你的死而让另一个无辜的人闯入小镇。所以只能暂时把你关起来,直到我们打通小镇的出路为止。”他不再让乔迪开口说话,一脚把他踢晕过去。

弗恩搜了他的身,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串钥匙,用上面挂着的小刀割断手上的扎带。

他立刻向路克斯走去。为他松绑后,弗恩做的第一件事是为他擦掉脸上的眼泪,然后非常用力地拥抱他。

路克斯也抱紧他,这一刻没有人能让他们分开。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这太过分了,即使是为了抓住他,也不应该让你看到这些。”

路克斯吻住他的嘴,吮吸他嘴里残留的血吐在地上。

“这样就干净了。”

“你哭了。”

“我没有办法控制。”路克斯说,“听到你说爱我,眼泪就自己流了下来。”

“我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忘记你。誓言永远有效,别担心。”

“是的。你什么都能办到,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们拥抱了一阵,互相检查对方的伤势。路克斯背上的伤很严重,其次是弗恩承受的代价,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了。乔迪·温斯特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失去知觉。弗恩对着他解开的裤子看了一眼,抽下他的皮带把他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这时瑞琪走进来。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惊恐地叫出了声。

“你们在干什么?”她激动地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别紧张,他没有死。”弗恩说,“而且我认为他对你做的事,比我们对他做的更可怕。”

“他对我做了什么?不,乔迪很好,我爱他。”

弗恩觉得瑞琪的脸上出现这样惊骇的表情比一脸假笑真实得多,也许失去了乔迪对她的影响,她会慢慢恢复自我。

“还记得你的儿子吗?”路克斯说,“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克雷德。”

“我记得,克雷德是我的儿子,他已经死了。”

“是乔迪害死了他。”

“克雷德已经死了,不是乔迪的错。”

“那是谁的错?”

“我不知道,如果是乔迪让他死,一定有原因,也许是克雷德应该死。”她坚持说,“克雷德一定做错了什么,不是因为乔迪。”

路克斯怜悯地望着她,弗恩敲了一下她的颈部,让她昏睡过去。

“也许她醒来会觉得好一点。”

路克斯说:“我不知道对瑞琪来说怎样才算好,是像她以前那样对乔迪言听计从,忘记克雷德死去的悲痛比较好,还是想起丧子之痛,对乔迪恨之入骨比较好。”

“不管怎样,人都应该保留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能由任何人扭曲改变。”

“你说得对。”

弗恩扛起昏迷不醒的乔迪,离开了他的家。

小镇上没有什么秘密,不管是守卫们占了上风还是弗恩又抓住了乔迪·温斯特,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先前把弗恩和路克斯送来的守卫还没有离开,正聚在楼下等候,看到弗恩扛着裤子上沾满血的乔迪下楼来,人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弗恩把枪口对准乔迪的颈动脉,这个丑陋的老家伙居然真有当珍贵人质的资本,看到他命在旦夕,所有守卫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路克斯跟在他身后,留意观察着每个守卫的神情,判断他们是否会出其不意地使用能力。

然而似乎没有人动这样的歪脑筋,甚至有些人还在为弗恩能够制服乔迪而感到不解。

弗恩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自己对于乔迪的关心只是因为他的能力作祟,但刚才他已经从瑞琪身上得到了答案。

发生过的事他们全都明白,只是情感的转变无法逆转,因此即使自相矛盾也会无条件地站在乔迪这边。

真可怕,幸好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

弗恩带着乔迪·温斯特慢慢走出守卫的包围。

“然后你们就到了这里。”霍尔克皱着眉望着仍在昏迷之中的乔迪·温斯特,他下体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毫无疑问这是永远无法痊愈的重创。霍尔克说:“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不会很大。”弗恩说,“来这里之前,路克斯消除了守卫关于我们离开乔迪家之后的记忆。”他们去了一趟魔手餐厅,向艾米丽要了几分钟时间,足够路克斯在这些守卫的脑子里动一点小手脚。他没法消去太多记忆,幸好跟来的守卫不算多,这样的代价已经让弗恩终生难忘。

“所以尽管放心,现在没有人知道乔迪在这里。而且你有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很适合改造成牢房。”

“我的占卜室很神圣。”

“难道打败恶棍头目不是一件神圣的事?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过美国英雄电影?”

“你想让我拿他怎么办?”

“你对乔迪·温斯特有什么看法?”

“你是指对他的能力吗?”霍尔克说,“我对他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我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善意多一些,毕竟他刚到小镇时看起来不是个坏人。”

“我得确认你不会对他日久生情。”

“你要怎么确认?”

弗恩回头看了看路克斯,路克斯说:“他不会,乔迪的能力已经生效了,但霍尔克和他交集确实不深,因此即使每天见面也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变成痛恨。”

霍尔克看着他,对弗恩说:“你的运气真好,一到这里就捡了本百科全书。”

“这不是玩笑,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够做这件事。”

“可以告诉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吗?”

“守卫们不会想到是你收藏了乔迪,而每一个旅人都是他们怀疑的对象,罗杰和他的同伴能找到的地点守卫们也一样想得到,所以我需要一个中立的人来做这件事。而且你的能力很强,不是发光、不睡觉、把人推来推去的孩子把戏,你有能力自保。”

“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弗恩望着他,轻声说,“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就该认真考虑一下不是吗?”

“不要越界,警官先生。”霍尔克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不会的,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一天需要给他吃几顿饭?”

“一顿就够了,要是你没那么恨他可以给两顿,但不能让他吃饱。”

弗恩站起来正打算离开,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别让薇洛丽卡看到他。”

他和路克斯走了,霍尔克满脸愁容地望着地上的乔迪,这可怜的家伙,惹了不该惹的人,接下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苦难。

弗恩沿着潘科街往警局走,他和路克斯的大部分伤势在艾米丽的时间里用使者能力治愈了,只有弗恩承受代价的伤还在,要消除代价必须付出更多代价,路克斯也只能说那得不偿失,他难以估算是否会波及到队列中的其他人。

弗恩的胸口痛得要麻木了,脊椎像被针刺一样。但路克斯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痛楚,他走路仍然很快,对路边的守卫视而不见。

路克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忽然间有些忧心忡忡。

弗恩又一次来到绿房子楼上的广播室。

他打开麦克风,对整个小镇的人说:

“我是弗恩·克拉克,很抱歉,但这是最后一次广播,希望所有人都能听清楚。首先,守卫们,乔迪·温斯特在我的监管之下,我不知道你们见到他时内心产生的服从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的,但他至少让你们团结一心。我保证让他活着,而你们保证不再使用任何能力,不伤害镇上的任何人,这些人包括旅人和不想参与的中立派,只要违反其中任意一条,我就杀了乔迪·温斯特。”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次,想离开小镇的人可以加入旅人队伍,在我和使者找到出路时一起走。守卫也可以改换立场,不管是谁因为什么原因遭到其他守卫的阻拦,我就杀了乔迪·温斯特。”

“最后……”他说,“不要怀疑我是否有能力随时杀了你们的精神领袖,也不要试图去找他,否则我一样会杀了他。”

说完他放下了麦克风,路克斯在身后看着他。

“怎么了?”弗恩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你说得很好,语气又凶又狠,肯定能吓倒很多人。”

“你觉得乔迪真有这样的分量可以让守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吗?”

“对于他能力范围内的人来说,他举足轻重,但我想,也许守卫之中也有相反的人。”路克斯说,“就像霍尔克那样,对他的好恶不太明显,可即使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看到的一瞬间也总会有些好或不好的评价。”

“所以那些人的转变不强烈,甚至有可能是从轻微的好感转化为恶感。”

“是的,有些人天生就有恶念,他不会在乎乔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家伙混迹在守卫之中,比被乔迪能力影响的更麻烦。他们都听到了你的广播,但他们不会在乎乔迪的性命。”

“至少我们排除了一群乌合之众。”弗恩说,“我饿了,想一起去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吗?”

“当然想。”

弗恩和他一起下楼去,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到桌边。

路克斯不解地问:“你要干什么?”

“这次我不会忘记。”

弗恩在一旁的架子上找了一会,拿下一张老唱片。

“没有在66号公路上找乐子。”

他放了一首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

第42章 伤口

菲力小牛肉配红酒酱、羊肉里脊、蒜汁烤鸡肉和新鲜蔬菜拼盘。

“不要招牌鸡肉饭吗?”艾米丽冷冰冰地问。

“博纳尔说要送我一份。”弗恩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厨师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打招呼。

“他是个很棒的家伙。”博纳尔说,“我喜欢那首歌。”

弗恩朝他挥手致意。

艾米丽问:“你们下午来过,现在又来了,为什么不先回家洗个澡?”

弗恩和路克斯的样子很狼狈,在迷雾中的树林里度过了一整晚,又和守卫们较量了一番。路克斯的能力虽然治好一些伤,但没让他们变得干净一点,两人的衣服上到处沾满泥土和血痕。

“我也很想把自己洗干净,但是我们太饿了。”

艾米丽收起菜单对他说:“你知道吗?每次你们在我面前玩能力和代价的游戏,我都会想是不是应该收取一点报酬,毕竟你们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我听出你的话里带刺,这是个好现象,表示你的情感还很丰富,我就少了一些问你索取能力的愧疚感。”弗恩微笑着说,“而且接下来我还会向你要些时间。”

艾米丽伸出手:“小费。”

弗恩身上没有钱,路克斯也没带,艾米丽把账记在他名下。

弗恩问:“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在这里的人谁没有想过。”艾米丽说,“连守卫都想过。我们想的无非就是两件事,离开和活下去。”

“你在小镇外是做什么的?”

艾米丽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她努力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想不起来,但总觉得那时我应该是个和人很合得来的人。”她确实有这样的记忆,那些鲜艳的口红,热情的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代价的作用,她又觉得以前的事忘了也不可惜。说完她转身走开了。

晚餐非常美妙,他们还喝了点甜酒。回家时,弗恩发现他们有了大麻烦,罗杰和他的旅人朋友们全都聚集在门外等待,人数比第一次多了一倍,看来那些原先不想露面的人也拿定了主意。

“我们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弗恩问。

但是来不及了,莫根第一个看到了他,温蒂立刻尖叫起来。

“克拉克警官,太酷了。”莫根冲他比了两个拇指,然后模仿他的语气说,“只要违反其中任意一条,我就杀了乔迪·温斯特。哇哦!这个人是我们的英雄。”

人群欢呼起来。弗恩对路克斯说:“你能把他们的记忆也消除吗?我愿意忍受任何代价的痛苦。”

路克斯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这代价太大了,不值得。”说着他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向那群年轻人之间。“去吧,英雄先生,这是你的派对。”

弗恩被他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温蒂挤到他面前伸出手,弗恩本能地避开她像要拥抱似的动作。温蒂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背,然后开心地叫着:“我碰到他了,天哪,我碰到了克拉克警官的手。”她激动地和另一个名叫朱丽的女孩疯狂地拥抱在一起,似乎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男孩们则蜂拥而至,把他围在中间。当弗恩发现他们是想要把他抬起来玩抛接游戏的时候立刻阻止。

“不准这么做,否则……”

“否则怎么样?”莫根笑着问,“你就杀了乔迪·温斯特吗?”

他哈哈大笑:“我们不在乎啊。”

这下连路克斯都笑起来,和弗恩相比,这些年轻人似乎觉得他不是个可以开这种玩笑的人。这真是一种大错特错的误解。

弗恩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十几个人的力气,罗杰在数数,他们一起把他抛到半空又接住。这场闹剧一直到午夜才散场。一群年轻人把弗恩抬到楼上,路克斯很配合地开了门,他们自助式地开了一场欢乐派对,用巴伦克先生的收音机放70年代的老歌,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在沙发上跳舞、拥抱、亲吻。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小镇?”

罗杰在人群中找到弗恩问。

“如果你不把这些家伙从这里弄走,就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时候。”

“场面已经失控了,我也没有办法。”

“是吗?可我觉得你玩得比谁都开心,你还为他们打了镭射灯!”

“好吧,我想想办法。”罗杰心虚地说,他去想办法了。

弗恩把路克斯拉进卧室,关上门,倒在床上。

他疲惫得一动也不想动,路克斯坐在他身边说:“现在你有时间把自己洗干净。”

“我已经睡着了。”弗恩闭着眼睛说,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路克斯把手放在他的耳垂上,轻轻揉捏了一会儿,弗恩睁开眼睛说:“你不会让我这么睡下去的对吗?”

“是的,你得起来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好好睡一觉。”路克斯低下头,在他耳边吻了一下,“你不能在这种血腥味里睡着。”他一定会继续做噩梦。

“我动不了。”

“我来帮你。”路克斯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他们一起洗了澡,路克斯为他擦掉身上的血。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代价还在持续,弗恩的脊椎应该会感到针刺般的疼痛,胸口也在发疼。他用温热的水替他冲洗后背,水流过赤裸的皮肤,路克斯忍不住在他突出的骨节上吻了一下。

弗恩转过身来,伸开双手捧住他被水淋湿的脸,非常轻柔地在他湿润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没有人说话,一切都那么自然。弗恩靠在路克斯的身上,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搓揉,让水带走血腥和污垢。

洗完澡,路克斯把他送回床上,客厅里的声音变小了,狂欢的人们已经渐渐离去。

弗恩躺在床上,手背按着额头,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路克斯发现他最近越来越疲倦,也许是醒着的时候承受了太多压力,小镇和主宰的力量一直在影响他。他不但要应付不怀好意的守卫,解开小镇的谜团,还要独自对抗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

路克斯靠近他,听到他在沉睡中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发出的呻吟。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脊,为他缓解伤痛。

凌晨时分,天还没有亮时,弗恩忽然醒来。

他睁开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心中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但奇怪的是同时又有一种极度的冷静。在这种自相矛盾的错乱感觉中,他一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似乎进入了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禅定状态。

他试图唤醒自己的记忆,不被小镇和主宰控制。他在这种状态下又想起了一些关于星期三杀手的片段,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案子并不仅仅是发生在小镇之外的不相干的事件。

它一定和小镇有着隐秘的关联,他不再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说给路克斯听,他要把这个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回忆起来。

”会有什么关联?“

白天到来时,弗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路克斯。

”我还不知道,但是每次我在讲这个故事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力量在阻止我,不让我想起来。“弗恩说,”即使主宰要我们忘掉过去,忘掉外面的一切,一个案件也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那么你还记得其他案子吗?”路克斯耐心地问。

“其他的案子?”弗恩愣了一下,随后沉默地想了想,他想到很多案件的片段,都是些记忆碎片。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参与过那些案件的调查,在他更加费力地去思索时,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

路克斯一把将他按在怀里,亲吻他的额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镇上的每个人都在遗忘,我说过很多次。你可以不想起来,只要我们离开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不。”弗恩愤怒地说,“它在偷走我的记忆。”

“可是你也在不断制造记忆。”路克斯竭尽所能地安慰他,“你说过永远不会忘记我。”

“我还是觉得那个案子很重要,我上次说到哪?”

“你说到那个男孩,他和星期三杀手相遇了,并且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了杀手的家。”路克斯皱着眉说,“你去找他了。”

“对,我去找他了。”弗恩捂着额头说,“我在他的家里看到一只狗。”

路克斯生怕他又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担心地望着他。

弗恩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沉稳,他知道歇斯底里帮不了什么忙,只会让他很快滑入崩溃的深渊。

“我走进了杀手的房间,那只狗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还没有搜查令,因此希望能够在不停和他对话的情况下了解克兰目前的处境。”弗恩说,“他的……客厅很干净,他有轻微的洁癖,所有东西都纤尘不染,不像个单身男人的住所。客厅里有个壁炉,壁炉上……”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壁炉上有个……”

“有什么?”

“噩梦。”弗恩说,“是一个确实发生过,又极其不真实的噩梦。”

他头疼欲裂,忍不住弯下腰,把脑袋埋进膝盖中。

“为什么?我想到那个景象会这么难过。”

他说的不是疼痛,而是难过。路克斯明白那绝不是指肉体上的痛苦,他的心紧绷起来。使者无所不能,却无法帮助他。

“我听到一个响声,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摔在地上。”弗恩抬起头说,“然后那只狗扑了过来。”

他浑身发抖,望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的那道旧伤在他眼中越来越长,裂开了血口,鲜血泉涌,血中又长出利齿,伤口变成了一张吃人的大嘴。

路克斯发现了他的异常,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你怎么了?”他揪心地问。

“我的手在流血吗?”

“没有。”路克斯的双手把他的手包围起来。

“我产生了幻觉。”弗恩说,“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主宰在计时,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它会把我变成一个疯子,就像乔伊·巴伦克一样。所有发现它秘密的人都是一样的下场。”

“好的,我们尽快离开。”路克斯说,“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第43章 小镇之外,世界之内

接下去的几天,弗恩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关于连环杀手的案子。尽管这件事犹如一个离奇的入口,强烈地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想要进去一窥究竟。控制自己的思想并不是件容易事,于是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改装那堆破铜烂铁上。

路克斯没有打扰他,只是夜晚到来,他们变得更亲密了,似乎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才能抵御来自主宰的恶意。

守卫们没有轻举妄动,只要乔迪·温斯特还在弗恩的控制之中,维持小镇和平就一点也不困难。弗恩每天沉浸在各种电路图中,每一次改装的过程都不一样,总会遇到一些棘手问题。

路克斯很喜欢他专注的样子,几天后,弗恩把做好的对讲机并排放在餐桌上。

这些怪东西的外表看起来实在有些不敢恭维,大多是用胶带缠起来的,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散架。

“你打算让谁来用这些东西?”路克斯问。

“我会让罗杰把人数清点出来,分成几个小队,每个小队由队长负责通讯。浓雾中还有残存的怪物,而且很容易迷失方向,我们不可能照顾到很多人,因此要让他们学会保护好自己。”

“你已经调好频率了?”

“是的,我发现小镇的无线电频率和外面一样,如果主宰是在模仿真实世界,它干得还不错。如果它只是隔绝外界,那似乎仍然有互通之处。”

“这些东西在浓雾里也能用吗?”路克斯有些怀疑,他认为浓雾是主宰用来屏蔽小镇和外界的屏障,一旦走入其中,不仅会失去方向感,也同样会失去互相之间的联系。

“我想去试一试。”弗恩说,他也想知道浓雾是否会隔绝信号,万一这种担忧是真的,他又得再次改变计划了。

弗恩从桌上那堆怪东西里挑了两个最简陋的,测试时信号最弱,杂音很多,如果在浓雾中也能听得清楚,其他就不成问题。

他们立刻出发去树林深处。白天穿越铁夹群没什么危险,对话试验只要稍稍进入浓雾,在入口处进行就足够了。

测试结果还算好,虽然有干扰,可至少能听清说话声。只要不出什么太大的意外,他们前往浓雾尽头时会尽量在一起,通讯只是最后的防范措施。

弗恩从雾中出来,路克斯已经在外面等他。

他们一起穿过铁夹,快要到头时,弗恩再次看到了站在树下的黑影。他立刻警觉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对路克斯说:“回去,回浓雾里去!”

路克斯没有质疑他的命令,飞快地后退。

树林里站着的是那个被乔迪叫做比尔的怪人。

弗恩相信只要是受到乔迪能力作用忠心耿耿的守卫,都不会罔顾他的性命随意行动,这怪人是个例外。弗恩还记得被他甩到树上的事,他的脊椎也记得,要是再被摔上一次,很难说是不是还能幸运地活下来。

但是不管他反应有多快,对方的能力并不受距离影响,弗恩在奔跑中像绊了一下似的,接着被凭空提了起来。

路克斯喊着:“弗恩!”

他看到恐怖的一幕,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弗恩颠倒过来,对着锈迹斑斑的铁夹摔落。路克斯已经不惜一切要使用能力救回他的命,但是远处那个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要使用能力。”他说。

弗恩没有掉进铁夹,没有被那可怕的铁器夹住脑袋。他悬在半空,在距离铁夹只有一英寸的距离停下了。

怪人向他们走近了几步,他的步伐看起来有些笨拙,大概是那身太过累赘的衣服导致的。

“不要用能力。”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想和你们说几句话。”

弗恩说:“让我站在地面上也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那样不行。”怪人说,“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你们见过我,我叫比尔·亚当斯。在这里其他人还会叫我夜幕者。”

“把他放下来。”路克斯说。

“等我把话说完。”比尔望着他,“我知道使者无所不能,可是除非你能把这里所有的铁夹都变走,否则我一定会让其中任意一个夹断他的脖子。当然你也可以赌一赌,在我这么做之前先让我灰飞烟灭。”

“你想要什么?”

“要你们不再去那条路。”

弗恩很为此惊讶:“你知道那条路?”

“不但知道,我还见过。”

“你一个人穿过了浓雾?”

“是的。”比尔说,“也许你们很难相信我说的话,可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怕黑暗,也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穿过这片漆黑的浓雾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而且黑夜们会给我指出方向。”

弗恩没有问他什么是“黑夜们”,比尔用行动向他解释了。他拉下挡住脸孔的围巾,短短一瞬间,弗恩看到有黑色的东西从他脸上爬开,钻进了衣服里。

“那是你的代价。”路克斯说。

“是的,不管多么微弱的光,它们都能感觉到。因此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知道出口在哪里,只要按照黑夜们躲避的反方向走就行了。”

就像只趋光的飞蛾一样。

弗恩说:“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离开这个小镇。”

“如果你现在立刻就死了呢?”

“除非镇上所有的人都死了,否则一定会有人走向那条路。”弗恩转头对路克斯说,“不管发生什么,即使我死了,你也会带其他人离开小镇。”

“是的。”路克斯回答,“但我不会让你死。”

比尔沉默片刻,要保持一个人在半空中不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代价会累积起来,但他已经不在乎这回事了。

“克拉克警官,你为什么执意要破坏这个小镇的宁静?”

“因为这个小镇根本就没有宁静。”弗恩说,“你们沉浸在虚假的自得其乐之中,难道没有感觉到一点点来自未知的恶意?”

“什么恶意?”比尔说,“外面世界对我的恶意比这里多得多,我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但这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你真的不惜一切也要那么做吗?”

“是的。”

“也许这是一个错误呢?”比尔的语调发生了变化,有些激动地说,“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一片乐土,你却要回到那个污浊丑陋的世界去。我从小就在流浪,和一些年纪比我大的嬉皮士混在一起,很快就染上了毒瘾。我在街头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比你更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他们会把吃剩下的食物扔在你身上,好像这样就算得上仁慈,他们会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你,会因为丢了东西就毫无证据地怀疑你,有些州还有流浪罪和游手好闲罪。警官们也不会对你有好眼色,看待你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堆垃圾。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你觉得这里比外面好?”

“好得多,在这里至少我不是一堆垃圾,而是……”

“而是卑劣的守卫,被能力和代价扭曲的怪人。”弗恩说,“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外面世界的冷漠和残酷,一个怀孕的母亲在家里被人开膛剖肚,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在卧室被歹徒奸杀,一个年轻人在酒吧里被毒贩割断喉咙,一个变态杀手十年间杀了六十多个人,还有误入邪教的少女们被当做首领的性工具而浑然不觉,那个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我还是要回去。”

“为什么?”比尔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在这里,你几乎得到了一切,连乔迪也不是你的对手。也许你可以把这里管理得很好。”

“因为我不需要一个太具体的神。”弗恩说,“我不需要主宰,在外面你还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在这里,你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主宰操纵的傀儡。也许你对外面世界的印象也是假的,是主宰在让你痛恨那个世界。”

“不,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每一个虐待过我的人,每一个往我身上吐口水的混蛋,我还记得……”他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弗恩,“我还记得你,我觉得我见过你,克拉克警官。”

“什么?”

“对,我记得你……不,等一等。”比尔皱着眉说,“我想不起来,但我肯定听过你的名字。”

“我没见过你。”但是弗恩不能确定,他和比尔都无法确定,记忆混乱是小镇上的人的通病。

“总之,我希望你能放弃破坏小镇的规则。”

“乔迪也这么希望过。”

“那么很抱歉。”比尔失望地把围巾拉起来遮住脸,与此同时,弗恩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往下沉。那几乎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但感觉却像过山车那样真实而漫长。地面上的铁夹张开大嘴向他迎来,但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路克斯抓住了铁夹想把它挪开,弗恩落下时先撞到他的手臂,他没有松手。铁夹的机关被触动了,弗恩立刻滚向一边,路克斯迅速放开手,铁夹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他没能站稳,坐倒在地上,手上鲜血直流。

弗恩向比尔扑去,赶在自己被再次甩出去之前按住他,一秒钟也没有耽搁,把他揍晕了过去。

“这家伙太危险了。”他说,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回去。

路克斯正在擦掉手上的血,他的手掌真是多灾多难,上一次的伤还没有痊愈又搞得到伤痕累累。

弗恩撕下自己的T恤给他止血,把他按在怀里。

他不想多说什么,也许路克斯确实可以用能力来救他,但如果他没有那样做一定有理由。弗恩已经不会像刚到小镇时那样问他为什么了,在这里每一分钟的流逝,都让他更加坚定离开的念头。

外面的世界确实不完美,有很多罪恶,甚至常常让人灰心绝望,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要回去。

弗恩对自己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当一个警察的原因。

那两个信号最弱的对讲机已经摔得粉碎,再也没有用处了。弗恩庆幸没有带两个最好用的,这样损失还不算太大。

他说:“我们后天就走。明晚让罗杰和旅人们把镇上想离开的人集中起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路克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浓雾的方向发呆。直到弗恩第二次叫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路克斯回答,“我们回去准备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了树林。

第44章 主角

弗恩把比尔关在巴伦克家楼下的地下室里。

那是个空空如也的小房间,没有窗户。

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盏灯,自从比尔进来之后,灯就一直亮着。弗恩脱掉了他的长风衣、帽子和围巾,让他的手臂露在外面。整个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照不到灯光,醒来后,比尔就蜷缩在那里。一旦他走进灯光下,立刻会感受到黑夜们对光的恐惧。它们会在他身上四处逃窜,让他体温骤降,像得了重病一样难受。

“抱歉,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控制你的方法。而且我了解到你只能移动不固定的物体,所以应该无法破坏这盏灯。”弗恩隔着铁门说,“你还记得自己在阳光下的感觉吗?”

“我记得。”比尔说,“我恨阳光。”

弗恩离开了他。

他和路克斯都在忙着准备离开小镇的事。要打破那道屏障必须得借助使者的能力,而挑战主宰的能力会付出的代价连路克斯都无法估量。弗恩发现自从他们从浓雾尽头的小路回来之后,路克斯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虽然在亲热时仍然充满爱与温情,可一旦独处就会长时间发呆。弗恩对人的观察十分敏锐,对路克斯更多了一份关心。他耐心地坐下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路克斯的回答总是没什么。这个回答更加深了弗恩的忧虑,认为一定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他的爱人。

这个小镇上已经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敌人,至少不像初来乍到时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危机和陷阱。因此唯一能让路克斯忧心的只有主宰。

弗恩忍不住想,难道他在浓雾尽头得到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暗示。

路克斯是使者,是继承了主宰能力的人,也许在那个诡异的地方他确实会获知什么惊天秘密。弗恩还记得在迷雾中突然之间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秘密的快感和稍纵即逝的遗憾都那么强烈,那么难忘。也许路克斯也有这样的经历,并且事后没有忘记。弗恩明白,如果这些秘密在一开始路克斯就没有告诉他,那么无论他如何追问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决定在离开小镇的路上加倍留意,不让路克斯出任何意外。

罗杰和他的旅人朋友们干得很不错,加上自己人,有意离开小镇的人数已经超过总人数的一半。

“82个。”罗杰说,“我按照十人一组编了队,这是名单。”

他邀功似的把一张写满字的纸交给弗恩,指着上面的横线说:“这些是他们自己推选的队长,可以负责通讯的事。”

“很好。”弗恩说。罗杰立刻开心地笑了,但很快又强忍住笑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弗恩看了名单,艾米丽和霍尔克都不在其中。艾米丽的情感缺失让她对做出离开和留下的决策总是缺乏动力,她会觉得这是件没所谓的事。而霍尔克的态度就非常值得推敲了。他是个狡猾的心理骗子,是个聪明的生意人,虽然他在小镇上做不成什么大买卖,但是他非常清楚什么情况下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表面上他始终是个两边不沾的中立派,弗恩明白他不可能参与他们的“小镇逃亡”游戏,他会观望到自认为有利的时候再做决定。

这样也好。弗恩心想,这样他就能好好看管住乔迪·温斯特。他毫不怀疑一旦事情出了无法控制的意外,霍尔克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宝贵的人质拱手交给守卫们。

自从乔迪落在弗恩手里之后,那些死忠的守卫看待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刻骨仇恨,而在此之前,他们对他的态度仅仅只是敌意。

“守卫们像一群饿狼,有时我走在街上也会感到不寒而栗。”罗杰说,“但是他们对于你说的’杀了乔迪·温斯特’的话深信不疑,始终没有攻击行为。”

“他们不是深信不疑,而是只要有一点这样的可能性就会放弃攻击。”弗恩说,“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是乔迪的能力造成的结果。他的能力真的不错,要不然我也会很为难。”

“为难什么?”

“我总不能真的杀了他。”

“哦,是的。”罗杰点了点头,“你是个好警察。”

弗恩放下那份名单,望着他说:“你说过小镇上有人去世就一定会有新人进来,是不是?”

“是的,没错。”

“可是沃伦警官死后一直都没有新人出现,你觉得这是哪里出了毛病?”

罗杰赶紧坐直了些,激动得难以形容,他很喜欢弗恩和他讨论一些镇上的事,这会让他感到很受重视。可是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罗杰想了很久才说:“新人出现的时间没有规律,至少我们没有发现有什么规律。据说一开始死去的人太多,因此新来者是怎么来到的没有人留意。后来大家在小镇上生活得久了,也变得麻木,除了守卫,大概没什么人关心这事。”他停顿了片刻,突发奇想,“说不定是主宰忘记了,也有可能新人已经来了,只是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弗恩和路克斯都默认了主宰是一种有意识的超自然力,但是它应该依照某种看不见的规则在行事,他们还没有认同主宰会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和选择,更不会产生“忘记”这样的错误。而小镇上的人们互相熟识,不可能有个新面孔不引人注意。

“如果一直没有新人来,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弗恩说,“主宰已经不再需要新人了。”

“这是为什么?”罗杰不解地问。

“我还不知道。”弗恩回答,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就成了最后一个进入小镇的人。为什么?他终结了什么重要的事件吗?

“罗杰。”他说,“有些事我不能对路克斯说,所以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答案。”

“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罗杰的腰挺得更直了,神情和语气就像在宣誓,弗恩居然有不能对使者说的话要问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小镇过去发生的事和小镇之外的事,哪一个对你来说更记忆犹新?”

“是指具体的事件?”

“比方说,你刚到小镇时发生的事情,你比我来得早,应该发生过很多事。你还记得那些事吗?”

“当然,我又没有健忘症。”

“你来了多久?”

“好几个月,可能半年。”罗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好吧,假定是六个月,你确定是六个月?你能想起这六个月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是你真的在这里度过了六个月,还是你以为过了六个月?”

“我不明白。克拉克警官,你在说什么?”

“我怀疑主宰在伪造我们的记忆。”弗恩说,“如果你在这里过了六个月,想必你也不记得小镇之外的事了。它抹掉我们真实的记忆,然后假造了一份小镇记忆。不只是你们,也许路克斯的记忆也是伪造的,根本没有那个因为他的能力而死去的朋友C。”

这就是他不想和路克斯直接讨论这个问题的原因,如果C根本不存在,那么主宰对路克斯的影响就太残忍了。弗恩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事,C的惨死应该是路克斯内心最大的恐惧之源,那么他看到的所有恐怖大王都该是C血肉模糊的模样。可路克斯对那些浓雾中诞生的怪物唯一的观感竟然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影,这实在令人费解。

“使者的事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罗杰肯定地说。

“那又怎么样?如果主宰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记忆,它就可以伪造所有人的。你还能记得多少小镇之外的事?你是怎么到这个镇上的?”

“我记得我在山路上骑车,然后迷路了。”罗杰说,“小镇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还有呢?在那之前,你在干什么,你的家人又在哪里?”

“我有一个妹妹,不……是姐姐。”罗杰不知所措地看着弗恩,“我不太记得了,天哪,我不记得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主宰让我们忘掉过去的事,再伪造新记忆。”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掩盖一些秘密。”弗恩说,“说不定这个小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存在那么久。”

罗杰似乎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你是说,它在玩弄我们吗?”

“至少不是像乔迪·温斯特说的,我们是被神眷顾选中的幸运儿。”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对于这个小镇,我还是能记起很多发生过的事。”

“你得好好想一想。”弗恩说,“想想你觉得最真实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进入这个小镇起发生的一切我都能够想起每个细节,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你就从那时开始往前追溯,看看之前的事能想到多少,越详细越好。”

罗杰在他不断的启发下开始回忆,但是过程很不顺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弗恩那番大胆猜测的影响,罗杰对于他来到小镇之前发生的事似乎真的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们到底怎么了?”罗杰问,“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们当然还活着。”弗恩肯定地说,“如果我们已经死了,没有自己的意识,那就不会有现在的对话,不是吗?如果主宰完全控制了我们的思想,随心所欲地玩弄我们,又怎么会让我们对它产生质疑。”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太可怕了。”

“但如果这件可怕的事是真的,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弗恩说,“我们没有在这个小镇待多久,主宰骗了我们。现在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测,去找你的朋友,找莫根、温蒂和其他人,像我刚才帮助你回忆一样让他们也想想过去在小镇上的事。但是为了不让他们有先入为主的困扰,先不要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好的,我这就去。”罗杰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克拉克警官,要是他们和我一样,只能想起你来小镇之后的具体事件,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糟了。”弗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意味着我才是主宰选中的主角,你们是因为我才会来到这个小镇,我是最后一个新来者,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来了。”

“你是说真的吗?”罗杰顶着被揉乱的头发茫然地望着他,这个结论听起来太像个玩笑,即使像他这样对弗恩满心崇拜加信任的天真派也难免将信将疑。

“等你得到了其他人的回答再说。”

弗恩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可以先走。

这不是玩笑。

罗杰走后,弗恩对着窗帘外朦胧的阳光沉思。

这不是玩笑。

他想,我就快要解开你的秘密了。

第45章 好梦

路克斯睡着了。

弗恩的手指轻轻穿过他柔软的金发。

他和他初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不再是那个邋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总是睡在加油站门口的怪人了。他看起来那么美好,是弗恩遇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弗恩抬起手指,让金发从指头上滑落,他想摸他的脸,想吻他的鼻尖,又怕把他吵醒。

现在是深夜,弗恩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离开卧室。

他走到地下室门外,门缝里漏出一些金黄色的灯光。

“你没有逃跑吧?”他敲了敲门问。

“没有。”比尔回答。

“看不到我在哪,你是不是就没法把我甩到天上去了?”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弗恩知道自己是对的,这个镇上大多数人的超能力都和目光有关,无论是让人产生幻觉,还是造成伤害,一旦失去视觉就什么都干不了。

“你还想干什么?”比尔问,“我已经不能阻止你了。”

“我们聊聊。”弗恩说,“不要有那么多敌意。”

“我差点杀了你,你也打了我,还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敌意。”

“为什么不可能?消除敌意没那么难。”弗恩在门口坐下,轻轻松松地找了个话题,“再跟我说说你在外面的事。”

“我不想说,没有好事。”

“那就说说你认识的那个我,你是在哪里听过我的名字?”

“恐怕是我记错,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因为我觉得那个你比较温柔,不喜欢暴力。”

弗恩说:“我也不喜欢暴力。”

“我的头现在还在疼。”

“总比我的头被铁夹夹掉要好,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比尔说:“如果我求你不要破坏小镇,你会不会答应?”

“不会。”

“我不明白,在这里可以不用流浪乞讨就过得很好,不需要为钱烦恼,难道不是个梦想中的天堂?”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分歧,你觉得世上所有烦恼都和钱有关,而我认为只有大部分是的。”

“那小部分是什么?”

“和钱无关的东西。”

“难道是爱?太好笑了。”

“是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所有你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都是烦恼的根源。”弗恩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杀人取乐,于是我去修了犯罪心理。但是没有用,总会有你想不到的杀人动机,有一个连环杀手,他杀死小女孩的原因是她们被怀里的玩偶控制了,他要解救她们。他把那些小姑娘的肚子剖开,吃掉了一部分内脏。后来我又去做了些异常心理分析的研究,这个世界的怪物们深不可测。一个外表看起来正常的人,在他身体的某处或许就有个诡异的深渊,蛰伏着一个恐怖大王。”

“所以你在为那些变态杀手烦恼?”

“不能说是烦恼。”弗恩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有可能是害怕。”

“现在我也开始为钱之外的事情烦恼了,担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比尔警惕地说,“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等这盏灯不再亮的时候。”弗恩说,“那时你就可以从容地走出去。”

“这个灯泡看起来还很亮,而且小镇从不停电,除非……”

“除非主宰已经不在了。”弗恩说,“那样小镇也会荒废,或者消失。”

比尔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说:“如果你不是个警官,不是在做一件……貌似正义的事,或许你会让人感觉非常邪恶。”

“最近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你想要对抗邪恶,就得变得更邪恶。在外面的世界也许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和邪恶共沉沦并不是件好事。”

说完,弗恩也沉默了一阵,只要他不开口,比尔不会主动说话。

“你有没有听说过星期三杀手的案子?”

“什么?”经过刚才的交谈,比尔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一些敌意,确实就像弗恩说的,没那么难。

“一起连环杀人案,报纸上叫他星期三杀手,或者有可能你听说过他的名字,查德·哈里斯。”

“哦,我听说过。”

得到这样的回答让弗恩顿感欣慰,如果还有别人记得这件事,哪怕只有一点印象,也可以证明这个案件并不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

“你从哪里听说?”

“一份旧报纸。”比尔说,“街头流浪的日子很无聊,那些扔在垃圾堆里的报纸有时可以打发时间。”

“你看到的是什么内容?”

“他被判了死刑。”

弗恩很难立刻相信他说的话,星期三杀手的案子在当地或许非常轰动,但绝不是人尽皆知。路克斯就不知道,因此比尔欺骗他的可能性很大,也许这家伙只是想顺着话题让他放松警惕。

“他杀了好几个单身女人,但警方没有找到那么多尸体。他承认不止杀了一个,却绝口不提尸体在哪。报纸上说他把那些女人的尸体都肢解了,尸块扔在不同的地方,因此找不到的尸体无法给他定罪,而唯一一个受害者的尸体埋在他的院子里,也仅仅只有头骨。”

“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弗恩冷静地问。如果所有人都在遗忘,比尔不可能是个例外。

“我也不知道。在你没问我之前,我压根不记得这件事,它和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关联,只是偶尔看到的一则新闻而已。可真奇怪,我居然可以这么清晰地回忆起来。”比尔的语调中也充满疑惑,“可是如果你要问我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比如我在哪见过你,那就像眼前有团迷雾似的。”

主宰偷走了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记忆,却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比尔或许是对的,弗恩心想,他提到了关键所在。只有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才会日渐被遗忘。现在他非常确定星期三杀手的案件是他在外面世界里极其紧要的一件事。

“既然警方只找到一具尸体,那么即使他本人承认,连环杀人案也不能成立。他是个体面又富有的人,请得起好律师,按理说不会被判极刑。”

“他惹恼了陪审团和法官。”比尔说,“依我看就是那么回事,你是警察,应该比我更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据说他囚禁了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警察闯进他的家时,发现他把那个男孩赤身裸体地绑在床上,而院子里埋着的头骨正是这个男孩的母亲。陪审团半数以上认为他极其残忍,少数几个觉得他罪不至死,不过谁知道呢,反正一旦案子里有个赤条条的小孩,整件事就都变了。”

“他被判了死刑。”弗恩喃喃自语,“他死了吗?”

“不知道,报纸上没写。”比尔问,“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为了离开这里。”

“一条变态杀手被判死刑的消息可以帮助你离开小镇?”比尔笑起来,他在这里太孤僻了,没什么事能让他开怀而笑,但这件事听起来真有点可笑,让他怀疑门外的人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也许你不信,但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明白。”弗恩站起来说,“我不得不感谢你,让我想通了一些事,如果小镇不存在了,你还可以来警局找我。我会为你想想办法摆脱流浪生活。”

“指望我感谢你吗?”

“不,但是你觉得外面的那个我比较像正义化身,我想或许那应该是我的榜样。”

比尔安静了片刻,弗恩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他说:“你不但邪恶,而且狡猾,你可以让人恨你,但只要你愿意又随时可以消除恨意。你对别人的控制简直随心所欲。”

“我就把这番话当做赞赏。”弗恩对他说,“明天早上我会来给你送些吃的,但是我还得想想怎么让你吃东西才最安全,除非你保证绝不使用能力。”

“我只要保证就够了?”比尔意外地问,“向谁保证?”

这个世界和外面世界的神都不太牢靠,而且一个没有任何惩罚机制的保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大可以信口发誓立刻反悔,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是的,你只要保证就够了,向我保证。”

“你会相信我吗?”

“那是我的事。”

比尔想了一会儿说:“我保证,在你送吃的来时不会用能力。”

“早餐想吃什么?”

“牛奶,薄烤饼加枫糖浆,荷包蛋和香肠。”

“一个三明治,加一杯牛奶。”

弗恩回到卧室,轻轻地躺在路克斯身边,伸手把他揽在怀里。路克斯在睡梦中寻求着温暖,向他身边贴近。弗恩吻了他的额头。这时他忽然又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会不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主宰强加给他的,连对路克斯的爱也是。

不,不会。

弗恩把手臂收紧,他的感情不会有假。无论如何,他都坚信这一点。

路克斯被他紧紧的拥抱弄醒了,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弗恩说:“我吵醒你了。”

路克斯没有说话,又闭上眼睛。

弗恩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要路克斯在身边,他就会感到无上的满足,似乎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也能够成为一种坚强的支撑。弗恩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这样明白地告诉自己,如果失去他,一切努力都不再有意义。如果这是假的,他甚至也想感谢主宰,让他有了这样完美无缺的相遇。

路克斯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做了什么梦?”

“一个好梦。”弗恩摸着他的头发说,“梦见我们开着车在公路上,两边都是金色的麦田,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我们正向着家的方向去。”

“谁的家?”路克斯问。

“我们的。”弗恩回答,这似乎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但是他又感到其中多了一些含义,让他觉得沉浸在一种安详的幸福之中。

“你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他问道。

“当然。”路克斯回答,“我愿意……不,我觉得我应该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家人。”

“我也没有。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他们不会反对。”

“是的,真奇怪,我也这么想。”弗恩说,“我觉得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

“连主宰都不能,还有谁可以呢?”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没有人再想说话。

弗恩闭上眼睛时,忽然感到有些头疼,但他没有被这种疼痛刺激得醒来,反而沉入了一种异常舒适的梦里。

路克斯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是他在使用能力吗?弗恩最后的神志消失了,完全放松下来,任由自己在温柔的充满爱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他没有梦见金色麦田的公路,但是梦见了一个家。

他梦见宽敞明亮的客厅,一位精神奕奕的老人,一个美丽温柔的老妇人,餐桌边坐着他的爱人,空气中弥漫着温情和牛排的香气。

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是这个梦带给他进入小镇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46章 高塔

弗恩打开门时,心中仍有一些紧张,要说提心吊胆也不为过。

他知道蜷缩在角落里的人随时可以把他扔到半空,按在墙上,让他像一颗失控的网球一样到处乱撞,最后他可能死于全身骨折和头骨碎裂。但是,这些让他紧张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比尔只是看着他把三明治和牛奶放到自己面前。

弗恩没用纸杯和纸袋,而是漂亮干净的白瓷盘和玻璃杯。

他明白无论多小心,比尔都能在他只身前来的情况下杀了他然后从容离开,因此干脆没做什么多余的防备。

这些漂亮的餐具对弗恩来说很危险,但对比尔而言却是一种信任,他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也得到了尊重。他平静地吃完了简单的早餐,把玻璃杯还回来时,弗恩知道他不会再滥用能力了,于是离开时没有锁门,并且把那件密不透风的黑色长外套放在门外。

比尔对他的评价有可能是对的。弗恩心想,他确实在有意识地操控他人的心理,用一顿平凡无奇的早餐,一个带金边的餐盘和一个玻璃杯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敌意和仇恨。比尔仍然会执着于小镇的存亡,但不再是他的死对头。

离开地下室后,弗恩很想去镇上走走。这个念头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多了几分警觉。最近他对自己毫无预兆突然而至的想法都会有些怀疑,担心那是主宰对他的控制。只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这也仅仅只是困惑和怀疑而已,如果主宰可以控制他思考,那么不管是突发奇想还是深思熟虑都有可能是思想被动了手脚,对此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弗恩走到中心广场,在许愿池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开始回想进入小镇后发生的每件事。他原以为自己可能会忘记一些细节,但是很奇怪,他对这个小镇的事记得比任何事都清楚。不但记得路克斯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受过的每一次伤,就连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镇民也能立刻回忆起来。他甚至想起第一次走进魔手餐厅时瞥见的那个少女和她嘴唇上的银环。

明晚他们就要走进浓雾,虽然这是必经之路,但弗恩的心中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

小镇难得宁静,他却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从空荡荡的街道尽头走来。

是瑞琪。

弗恩没想到会是她。因为乔迪的关系,瑞琪总是给人一种几乎不存在的感觉。她像乔迪的附属品,一个摆设,无论乔迪说什么鬼话,她都会带着那种毫无真情实感的微笑随声附和。

弗恩看着她慢慢走来,直到近处才发现她的身上有血。

她已青春不再,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这样的伤一定会让她难以忍受。但是弗恩没有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艰难。他站起来,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肩膀。

“瑞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哪?”瑞琪哀伤地问,“乔迪在哪?”

“你受伤了,是谁弄伤了你?”

守卫们会这么做吗?他们没有理由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他们应该也知道瑞琪并不是乔迪真正的妻子,因此不会对她有多少尊重。

弗恩让她在长凳上坐下,检查她的伤势。血是从膝盖附近冒出来的,弗恩说:“我要看看你的伤口,希望你能谅解。”

他把她的裙子卷起来,露出小腿。瑞琪没有阻止,似乎除了打听乔迪的下落没什么能让她操心。

伤口不止一处,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的。

“瑞琪,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瑞琪伤心地望着他,弗恩实在不忍心看她的眼神,因为那不仅仅是悲伤和焦虑,还有一种被强迫扭曲的爱。

为什么乔迪会有那样的能力。

“瑞琪,我要带你回去才能替你止血,你可以不要动,让我来帮助你。”

弗恩试图把她抱起来,但忽然间,瑞琪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不再有那种因为疼痛和伤心欲绝造成的颤抖。

她看着弗恩的双眼,像老师在对学生提问一样问道:“请你告诉我,乔迪究竟在哪?”

当瑞琪问完这个问题,弗恩心中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觉得自己失去了几秒钟的记忆,一阵恍惚。他确定没有回答瑞琪的提问,但是这种怪异感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些警惕。

这不是个正常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

弗恩低头去看瑞琪的双腿,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些伤口,发现瑞琪右边的小腿上多了一道血痕。与此同时,弗恩也察觉了这些伤口的异样,每一道血口的长度都一样,即使用尺衡量也不会这么准确。这绝不是普通刀子造成的割伤,是她能力的代价。

弗恩抓住她的手,现在他已经不能放跑她了。不管瑞琪刚才用了什么能力,目的一定都是为了救乔迪。

他的手对准瑞琪的脖子,必须让她立刻失去意识才行。弗恩的反应超过了常人,行动也没有丝毫犹豫,但瑞琪只需要动一下嘴。她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声音尖锐地高喊起来:“他在占卜店,乔迪在占卜店!”

弗恩击向她脖子的手停下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打晕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弗恩往占卜店的方向看了一眼,几个躲藏在巷子里的守卫已经冲了进去。他不担心霍尔克,那是个不好惹的家伙,肯定会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说不定连一张椅子都不会弄坏。

真可惜,乔迪这个完美的人质再也不能起作用了。

他丢下瑞琪离开守卫的视线,在他们救出乔迪,重振旗鼓对付他之前,所有时间都必须利用起来。

凯勒踢开占卜店的玻璃门,薇洛丽卡从窗边逃开,躲进桌子底下。凯勒对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没有一点兴趣,只要她不碍事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他和其他几个守卫冲进霍尔克的占卜室,正打算掀翻桌子,把整个房间搜个彻底,但是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占卜桌边的乔迪·温斯特和一脸微笑的灵媒。

“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霍尔克说,“很遗憾,我被那个混蛋警官利用了。”

守卫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首领脸上。乔迪·温斯特脸色惨白,始终没能恢复红润。弗恩给他造成的不只是身体的重伤,更多是对他心理上的践踏。他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甚至在他的想法中连人都不是。他永远记得弗恩踩烂他的尊严时,目光中那种轻蔑。

凯勒和在场的守卫都不相信霍尔克的推托之词,但他们需要乔迪来决定该怎么办。

“你们先到外面去。”乔迪嗓音沙哑地说,守卫们听话地退出了占卜室,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独处。

“这种情形看起来不像是他们找到我,把我从你这里救出去。”乔迪冷冰冰地说。

“倒像是我本来就打算放了你是吗?”霍尔克说,“我是不得已的,你应该知道那个混蛋警官有的是对付我们的手段。”

“他威胁你了?”

“对,就是这样,他威胁我,让我把你藏起来。”

“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但是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服从我是因为我的能力,而你受到的能力影响刚好相反。”

“你觉得我应该恨你?”

“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每一秒钟都会让你多恨我一点,所以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话。”

“那我们就不要谈信任。”霍尔克说,“我们来谈谈好处。总的来说,人类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是利己的,你觉得帮助那个混蛋警官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小镇,虽然我不太赞同你和他作对,但是我同意你对小镇的看法,这里很不错,算不上天堂也能算是乐园。”

“他用什么威胁你?枪吗?”乔迪说,“据我说知他的能力只是变出一支笔,而你可以让他粉身碎骨。”

“没错,可是从他进入小镇到现在,他用能力办过多少事?几乎没有,但他——抱歉,我只能想到鸡飞狗跳这个词,把守卫们玩得团团转。我不想告诉你他用什么威胁我,不过给你一个忠告,不要惹他,不要把他逼到正义的对面去。”

乔迪冷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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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克说:“这个忠告不收钱,免费赠送。”

“就算你真的受了他的威胁,我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没有亏待你,我每天给你吃三顿饭,所以你才有力气坐在这里。”霍尔克说,“而且,我是中立派,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的占卜室里到处挂着毯子,乔迪明白这是为什么。即使霍尔克的天平有一点倾斜,乔迪也不想与他为敌。

那个混蛋警官真的很会找帮手,知道该怎么利用身边的一切来解决难题。

“我们最好保持距离。”乔迪说。

“同意。”霍尔克说,“见面越少,仇恨越少。”

仇恨永远少不了。霍尔克看着乔迪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应该是复仇。忠告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总是很少有人重视。

“薇洛丽卡?”

骷髅女孩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出头。

“进来吧,到我这来。”霍尔克说,“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薇洛丽卡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双硕大的眼睛望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把他放走?”

“你应该提醒克拉克警官,或者让我去提醒他。”

“提醒他什么?提醒他瑞琪从来没有用过能力,但是今天她问了很多人同一个问题?你应该庆幸我未卜先知,在听到瑞琪的叫喊之前就让乔迪坐在这张椅子上。”

薇洛丽卡的目光中带了些责备。

霍尔克看出来了,但是责备的程度比指责要轻一些,于是他微笑了一下。

“瑞琪的提问没有人能够回避,那才是真正的读心术。过来。”霍尔克把女孩叫到身边,让她翻开桌上的一张牌。薇洛丽卡挑了一张。

高塔。

“我不喜欢这张。”

“为什么?”

“塔倒了。”

“可是说不定这就是主宰的心愿。”霍尔克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绊倒他们,但是不能阻止他们前进,有一个结局是必然会有的,倒下的塔不仅是毁灭也是另一个新的开始。何不让倒塌早一点来呢?”

薇洛丽卡放下那张牌,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霍尔克坐在桌边拿起纸牌,凝视着牌面上被击碎的高塔。忽然间,对面架子上的水晶球裂开了,像被子弹击中一样粉碎。

他手中的高塔也随之化成一堆灰烬。

第47章 战争

【他】十三

他又意外又兴奋,露出了谁也不明白的微笑。

——

战争

“离开的时间提前了。”

弗恩把对讲机分给每个小队的队长。

“通知你们各自负责的小队成员,尽快在树林里集合。”

“出了什么事?”罗杰紧张地问,“我们应该明天离开。”

“守卫们找到了乔迪,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正面对抗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头进入树林到浓雾里去。现在就去通知,马上去。”

“好的,马上,那你呢?”罗杰问。

“我还得去找人,很快就来和你们会合,记住不要在树林里等,先穿过铁夹群。”

“我们会等你。”

“不要等我,路克斯带你们进去,听他的。”

罗杰看了路克斯一眼,但是既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

“去吧,我们还有些话要说。”

罗杰识趣地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弗恩和路克斯两个人,气氛立刻变得很沉静。

“你要去找艾米丽?”路克斯问。艾米丽是逃离小镇的关键,是弗恩必须去找的人。

“还有薇洛丽卡,我希望她能和我们一起走。”弗恩把抽屉里那盒从警局搜刮来的子弹全倒出来,装满弹夹,剩下的塞进口袋。

对讲机只剩一个,弗恩把它交给路克斯,路克斯又把它塞回他手里。

“我会和罗杰在一起,你更需要它,我得知道你在哪。”

“好吧。我很快会回到你身边。”弗恩捧住他的脸颊,像往常一样亲吻他的嘴唇。路克斯在他一吻之后把他轻轻推开,望着他蔚蓝色的眼睛。

弗恩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能说,这让他感到不安。

“怎么了?你让我担心了。”弗恩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你留在身边,让罗杰他们在树林里等一等。”

“不,我会带他们进去,我也会等你。”路克斯说,“不要担心,不要分心。快去吧,这样我们好快一点见面。”

弗恩又吻了他,他们紧紧拥抱片刻就分开了。路克斯去树林里和罗杰会合,弗恩去魔手餐厅找艾米丽。分头行动。

下楼时,弗恩特地往地下室的铁门望了一眼,摆在门口的衣服不见了,比尔不知去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弗恩已经把时间压缩得很紧,但守卫们的动作也不慢。要发动一场复仇之战本来就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更何况双方实力那么悬殊。自从开始怀疑主宰对小镇上的人有着意想不到的可怕控制力后,弗恩就很难弄明白是因为主宰有意识地给想离开的人无用的能力,还是因为人们得到了无用的能力才想离开。但事实就是这样无奈,旅人们在超能力这一方面完全不是守卫的对手,就像一群手无寸铁的人面对全副武装的军队一样无奈。

他的心中来回翻滚着这些事,他并不控制自己胡思乱想,反而这样思考能让他更专注。他的视野变得更宽广,听觉更敏锐,行动也更稳重迅捷。

弗恩在熟悉的小巷中穿梭,很快接近了魔手餐厅的后门。餐厅都有一个后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扇后门帮了大忙。弗恩冲进餐厅,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个餐厅。有始有终,他想到这个词。

艾米丽坐在柜台里抽烟,现在不是用餐时间,店里没有客人。

弗恩走进去,要求她跟他走。

“去哪?”艾米丽按灭手上只烧了一小截的烟。她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缺乏紧迫感。

“我需要你。”弗恩说,“这次不只需要你给我一点时间,而是需要你尽力帮助我。”

“作为正常人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为什么?不过我对为什么好像也没太大兴趣。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同意了。”她摘下围裙,放在柜台里,仿佛知道自己再也不需要它了。

“博纳尔,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弗恩对着厨房问。

“不了,我还是待在这。”厨师钻出来说,“我一直梦想开一家餐馆,但是在外面的世界总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这里就很好,梦想成真,还不用交房租。”

“我喜欢你的鸡肉饭,要是在外面遇见你,一定会经常光顾。我尊重你的选择。”弗恩说,“再见。”

博纳尔摇了摇手以示告别。

他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弗恩不记得他有什么杰出的能力,因此他不是守卫那样的暴力分子,也不是为了享受高人一等的快感。他想留下来完全是因为小镇成就了他热爱的生活。弗恩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个小镇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是不是就像一个真实世界中无法存在的乌托邦,小镇给了人们完成梦想的能力,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越临近离开,就越容易对这里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

弗恩把它当做是主宰的垂死挣扎,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目标——这个虚假的乐园应该被毁灭。

接近占卜店时,弗恩想让艾米丽在巷子里等一会儿,现在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敌人,他不能冒险。其实他不太想去占卜店,不想和霍尔克碰面。这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霍尔克是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之间也难免会有尴尬的时候,因此他们都知道不见面是最好的法子。

幸运的是,弗恩在占卜店外的角落里发现了薇洛丽卡,她正一个人蜷缩着,把头埋在膝盖里。弗恩把她抱起来,她像树叶一样轻。

“抱着我。”弗恩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薇洛丽卡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弗恩感到她在不停发抖。她那么瘦,颤抖时几乎能听得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弗恩抱着她,往树林的方向跑。

忽然间他感觉有人追上来,不只是追上,很可能还有堵截的人。

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很难在这场围剿中占上风,于是他果断地停下,把薇洛丽卡交给艾米丽。

“你可以给自己时间吗?”

“不可以。”艾米丽说,这是主宰的恶作剧,她只能给别人时间,留给自己的却只有代价。

“你们要互相保护对方。”弗恩说,“我来引开他们,你们就往树林里跑。不要耽搁,否则我得花更多时间和他们周旋。”

说完他就要走开,艾米丽抓住了他的手指,虽然只有轻轻一下,但也足够了。

弗恩说:“谢谢。”

艾米丽没有回应,她从来不回应别人的感谢,但是转身握住了薇洛丽卡干枯瘦弱的手。

弗恩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第一个出现在视野中的是凯勒。这是个老朋友,弗恩对他的了解胜于其他人,因此当他感到手中的枪开始发烫时,不像第一次遭遇能力那样惊慌失措,凯勒的能力不会造成真正的烫伤,而且还有艾米丽的生存时间在保护他。

弗恩非但没把发烫的枪扔掉,反而举起来对着凯勒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他的肩膀,冲击力让他整个往后摔倒。

这是第一枪,象征着小镇的战争正式开始。

弗恩躲进角落,转头去看艾米丽和薇洛丽卡所在之处,她们已经不在那了。

他把手枪塞回口袋,缓解手掌碰到金属的烧灼感。凯勒在地上惨叫的声音让其他守卫更谨慎,弗恩看不到他们藏在哪。

如果他是守卫,他会怎么计划这次的复仇之战?

哈罗德可以透视整条巷子,轻而易举就能发现他的藏身处,尼尔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从背后给他致命一击。可即使弗恩把他们的计划摸得一清二楚,也无法防备这种超乎寻常的偷袭。

有人从后面按住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去。他在时刻提防,因此遭受的撞击没那么沉重。

弗恩顺着那只看不见的手挥出一拳,打中了隐身的尼尔森的脸,并且听到他发出一声叫喊。接着从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现的地方冒出了罗宾斯的身影,他的手中握着根铁棍,朝弗恩头部猛击。

弗恩没能完全躲开,铁棍砸在他的耳朵边上,顿时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种金属回荡的声音。事情还没有完,一个沉重的铁桶从角落里移动过来,绊住了他的双腿。

尼尔森不再隐身,大个子托姆和另外几个守卫一起把弗恩死死按在墙上。

“抓到你了。”乔迪·温斯特出现在小巷入口,从背后照射进来的日光让他的脸上始终蒙着层阴森的黑影。

弗恩想说话,忽然一种尖锐的疼痛钻进脑海,芬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感觉怎么样?”乔迪冷酷地问,“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温好梦。”

弗恩的身上浮起一层冷汗,不过这也意味着一切都还好。他没有失去意识,疼痛虽然难忍,但不能真的伤害到他。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好梦应该是单独相处,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我真有一点怕你。”乔迪说,“所以要离你远一点,在这里我也一样可以欣赏你痛苦的样子。你好像是个很能忍耐痛苦的人,他们给你的疼痛还不够多吗?”

在他的暗示下,罗宾斯举起手中的铁棍对准弗恩的脸颊砸了一下。这一下应该让他鲜血直流,颧骨碎裂,但是弗恩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伤痕。

“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乔迪好奇地问,他让罗宾斯抓住弗恩的下巴,转过去给他看脸上应该会有但却并不存在的伤。

“这是个谜。”弗恩望着他,“要是你有胆量过来,我就告诉你。”

乔迪不敢,他对弗恩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和他独处的勇气也已经随着那五英寸的尊严永远离去了。对乔迪来说,弗恩本身就是个谜,看到他在极度痛楚下依然可以挑衅他,让他有种眼前的胜利只是短暂幻象的感觉。

难道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反败为胜的秘诀吗?

乔迪疑神疑鬼地想,弗恩一个人留下来对抗他们,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警觉起来,环顾着四周,即使在这么多守卫的环绕下,依然没有什么安全感。

弗恩·克拉克这个不惜一切要破坏小镇,向主宰挑战的家伙有太多诡计了。至今为止他还没犯过什么愚蠢的错误,绝不会没有计划地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对付他们的方法层出不穷,不虞匮乏。也许立刻杀了他最好。可是姑且不论他的身体出了什么怪事,怎么会拥有了不死之身,立刻杀了他也不符合乔迪的愿望。

乔迪希望他受更多罪,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不断体验曾经带给自己的伤痛和耻辱。不但要他承受这样的痛苦,还有使者。折磨弗恩和路克斯将会是他在小镇上持续很久的一项娱乐。

但是这个愿望恐怕要落空了。

乔迪发现自己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提了起来,在惊叫声中飞向了小巷的另一头。

第48章 到浓雾去

旅人们已经准备就绪。

八十几个人,队伍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庞大。

他们互相之间有些是熟识的朋友,有些只是点头之交,不过同一个目标让他们聚集在树林里,等待着。

路克斯让罗杰清点人数,自己则一直在往小镇的方向眺望。

“他会来的。”罗杰机灵地察觉了他的忧心,然后自作聪明地安慰道。

“是的,他当然会来。”路克斯说,“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也必须来。”

“克拉克警官是个英雄。”

“不要这么称呼他。”

“为什么?”

“太重了。”路克斯说,“你们把他抬起来时不会觉得有多重,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

罗杰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而路克斯并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该出发了。”他说,“树林里不安全,到浓雾里去,不要太深入。”

“好的。”罗杰答应着,但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忽然觉得路克斯的背影非常疲倦。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受过伤害的伤心之地。他完全可以独自离开,可是却一直留在这里。为什么?

队伍开始出发,井然有序,如果没有弗恩快速果断的安排,场面恐怕要混乱得多。

人们有足够时间小心翼翼地穿过铁夹,把它们留在身后,成为阻挡守卫的一道防线。但是他们在浓雾前停下了,对镇上的人来说,这片谜一样的浓雾终归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它隐藏着主宰的秘密,是恐怖大王诞生之地,进入迷雾意味着挑战主宰的权威,和黑暗中的怪物为敌。

队伍沉默地前进着,每个人都在留意脚下,他们知道,越过了铁夹,再也没有别的屏障抵挡怪物了。

路克斯没有跟着进入浓雾,他要在看得见的地方等待。

按住弗恩的重量消失了,几个守卫全都在那种无形的力量之下离开地面,然后向不同的方向飞去。

弗恩抓住这绝佳的脱逃机会奔向巷口,他看到一身黑衣的夜幕者站在角落里。

“来得刚好。”他对他说了一句。

比尔皱着眉问:“你知道我会来帮你吗?”

“我不知道。”弗恩示意他跟着跑,“但我知道你无所事事,应该找点事做。”

“这……只是我的一念之差,我刚好看到你。”

“是的,你刚好看到我,因为你一直躲在地下室外面,而且跟踪我,我猜你原本是想要偷袭我。”

比尔说:“我可以再把你扔回去,让一切恢复原状。”

“我不相信,你正在讨好我不是吗?”弗恩说,“如果我说你比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和勇气,你应该会表现得更好。说真的,你救了我一命。”

比尔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应该怎么定义,但是他觉得帮助弗恩似乎确实比当乔迪的帮凶要好过些。

说到底他知道什么是对错和善恶。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跑步了。”比尔大声说,他累得气喘吁吁。

“你不能送自己一程吗?”

“当然不能。”很多能力对自己都不起作用,如果比尔能把自己也甩出去,那就等于他多了一项飞行能力,主宰不会这么大方。

弗恩跑得比他快,但也不如平时的速度。他现在浑身发疼,每一步都好像会倒下。他努力克服并且习惯这种感觉上的疼痛,这时落在后面的比尔惊叫了一声。

他的长外套烧了起来,弗恩看到追上来的守卫中第一个就是会玩火的奥尼尔。

“把衣服脱掉!”他对比尔喊。

“不,我不能,光会让我生不如死。”

“脱掉,在光照到你之前,你就变成一堆焦炭了。”

弗恩用自己的衣服扑灭他身上的火,比尔终于把外套脱了下来。露出的皮肤下,无数小黑斑四处逃窜,比尔几乎一声没吭就往前扑倒。弗恩扶住他,把衣服盖在他身上。他拿出手枪对准追来的奥尼尔开了一枪,阻止他再次放火的行为。

不知道艾米丽给了多久时间。

艾米丽没有说明,弗恩也来不及问。

这实在是个两难的选择,时间不能太短,以免不够脱离险境,可又不能太长,那就得长时间忍受痛苦。

“跑进树林就好了。”弗恩说。

“我没有打算离开小镇。”

“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快跑,除非你能把他们都甩到月球上去。”

弗恩抓着比尔的胳膊让他不得不拼命往前飞奔,他们离树林越来越近,守卫们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比尔再次倒了下去,他从来不是个善于奔跑的人,代价又对他造成了太多负担。不过他也在这种近乎奔溃的奔跑中体会到了新境界,好像开启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让他觉得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值得去争取了。

他拼尽全力站起来,转过身去,发现有人已经几乎到了眼前。

弗恩知道罗宾斯是怎么来的,他移动得比别人快,但也不是可以从小镇的一头到另一头。距离越远代价越大,他只能权衡之后再做决定。

比尔望着追来的守卫们,最近使用能力的次数太多,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多少代价。

千钧一发之际,冲在最前面的罗宾斯摔倒了,紧随其后的奥尼尔也倒下去,这群疯狂的追兵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绊住了脚。

弗恩往树林的方向眺望,看到薇洛丽卡站在草丛中,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守卫追来的方向,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裙子。弗恩难以置信她的双腿还能支撑她站在原地。他想起第一次被她绊倒时霍尔克说过的话,你不能这样,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弗恩抓着比尔飞奔过去,抱住了这个随时像要死去的女孩。

他们安全了,他们躲进了茂密的树林,丛生的杂草成了最好的掩护。守卫们要在这里找到他们施展能力已经不那么轻而易举了。

弗恩抱着薇洛丽卡往树林深处跑,她抖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草丛里,艾米丽正等着他们。弗恩不知道艾米丽有没有给过薇洛丽卡一些时间,但她们毕竟互相保护了对方,平安无事地到达了这里。

很顺利。

弗恩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句话,虽然在乔迪的事情上出了一点岔子,但是对结果来说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救。很顺利,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求安慰,他从没有过这样剧烈的情绪,对某一件事如此期待又担心。

他们离铁夹群很近了,弗恩看到路克斯站在外面。

看到他,路克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松懈的神情。

“其他人在哪?”

“已经进到浓雾里了。”路克斯从他手中接过薇洛丽卡,女孩在他们手中传递,弗恩没有机会在这短暂的分开又再次相聚时给所爱之人一个安心的拥抱,但是路克斯的反应反而比他更冷静。他抱着薇洛丽卡转身走向铁夹群,就在这时脚下的陷阱移动了,因为互相碰撞,有几个锈得没那么厉害的铁夹被触动了机关,像活的一样弹跳起来,发出惊心动魄的咬合声。

弗恩第一次发现金属互相撞击可以这么恐怖,好像只靠发出声音就能夺人性命。他回过头去,看到托姆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比尔甩开了几个移动的铁夹,过度使用能力让他开始虚弱,他的代价与众不同,不像别人的一生付出那么长久,“黑夜们”的运动常常让他不堪忍受。

弗恩阻止他,对路克斯说:“我还在时间里!”

路克斯没有犹豫,他曾经犹豫过,甚至发誓不再使用能力,但此刻他已经不会再犹豫了。弗恩希望他信任自己,也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他不该犹豫不决。

所有铁夹在一瞬间全部弹起,向着守卫们所在的草丛飞去,连绵不绝的撞击声奏响了可怖又震撼的乐曲。这片金属陷阱在短短几秒内已成了无用的废墟,撞击过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弗恩跪倒在地上,剧痛如滔天巨浪一样席卷而来,他的身体仍然完好,四肢健全,皮肤没有一点伤痕,但是清醒着承受代价的感觉难以形容。他的手指埋进泥土,感到自己正在碎裂,但是分崩离析的肉体依然能感受疼痛。

代价之下,痛苦永无止境。

突然之间,这种仿佛会持续到永恒的剧痛消退了,没有一丝残留。弗恩感觉又活了过来,不停喘气,好让自己恢复正常。无论经历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这种偿还代价的过程,路克斯使用的每一种能力所付出的代价都是截然不同的痛苦,不管他做好多少预期准备都无法抵挡。

“你还好吗?”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比尔,他也很不习惯在两个人以上的情况下打破沉默。

“他很好。”艾米丽说,“但是只差几秒钟就死得很凄惨了。”她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听起来像医生冷冰冰的诊断书。

路克斯仍然抱着薇洛丽卡,他可以放下她,她也可以要求他这么做。但是薇洛丽卡对他始终有一种畏惧,在他的怀里不敢动弹。路克斯没有做什么,只是说:“我们得快走,已经没有陷阱和屏障了。”

弗恩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追兵们显然被刚才的一幕吓到了,藏进草丛之中,生怕无所不能的使者还有更可怕的能力要施展。

“我们没有屏障了。”弗恩说,“你可以造一个屏障,让他们没法接近这里。”

“你不知道这片树林有多深远多宽广,要把它完全笼罩起来需要多少代价。”路克斯看着他说,“你应该留着极限,等到最后再用。”

他说的很对。弗恩觉得他很冷静。路克斯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在弗恩看来,此刻的他有些太冷静了。冷静不是什么坏事,常常能让人从困境中找到求生之路,可冷静有时也会显得冷酷。

也许是即将要面对的考验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弗恩跟上他,决定即使在雾中也绝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们往前走去,浓雾将他们吞没。

第49章 在黑暗中

乔迪的额头在流血。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保持那种虚伪慈爱的模样,阴沉着脸,伸手擦掉流下的血。

血干得真快。

他的脑袋开了一个大口,不过没一会儿伤口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乔迪松了口气,如果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一次小撞击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但此刻他感到的只不过是头疼,还有满心愤怒。

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小镇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臣服在他的能力之下。虽然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可到头来还是被意外摆了一道。

乔迪对那个总是坐在角落里的夜幕者一直没有好印象,而且他总喜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因此乔迪从一开始就很难判断他对他的真实想法。不过比尔参与了一些守卫的行动,这让乔迪误以为他也是个可控的手下。结果呢?他把他甩了出去,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样。不久前,他还刚用同样的方法把弗恩·克拉克甩上天。乔迪忍不住想,那个可恶的警察到底有什么能耐。他改变主意,如果再见到他,就立刻杀了他。

守卫们都去追赶弗恩和比尔了,乔迪休息片刻,让自己从晕眩想吐的症状中恢复过来。

他看到瑞琪站在巷口,浑身是血,脸上带着微笑。

“乔迪。”瑞琪笑着说,“我找到你了。”

乔迪早已习惯了她的微笑,她是承受他能力最多的人,他们朝夕相处,没有人比瑞琪更热爱他。

“你流血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瑞琪朝他走去,她自己的血流得更厉害,血顺着小腿流向地面,像涓涓细流的小溪,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形状古怪的血河。

乔迪皱起眉。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瑞琪留在身边一起生活。

即使是一个杀人犯,内心也有细腻深沉的部分和原始欲望。它似乎和性没有太大关系,但又是性的一种。对乔迪来说,瑞琪就像一个犯罪现场,一个惨案的目击者。他需要不断地重返现场,回味案件发生的那一刻,观察受害者的模样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有时他会和瑞琪聊聊她的儿子,看着她一边微笑一边回忆和克雷德的生活片段。他甚至会故意问她克雷德是怎么死的,让瑞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段对她来说噩梦一样的经历。

她永远在笑。面对乔迪时,她只有这一个表情。

瑞琪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摸着他受伤的额头。

乔迪推开她,她毫不气馁地又迎上去。

“让我看看你的伤,你得把血止住才行。”

乔迪再次推开她,他已经没有性欲了。

性欲不只是那档子事。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瑞琪也可以满足他的性欲,以独特的方式,听她微笑着讲述丧子之痛,他就能感到巅峰般的快感。但是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欲望,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在体内横冲直撞,像苏醒的火山一样喷薄而出。

复仇。

或许这就是世上所有变态杀手唯二的杀人理由:性欲、仇恨。

乔迪没有了其一,只能将精神与精力寄托于仇恨。

第二次被推开时,瑞琪明白了他不想让自己碰他。她向来不会违拗他的意愿,但是忽然间,她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冲动,也许是一天之中太过频繁地使用能力造成的后果,当乔迪扔下她往小巷外走的时候,瑞琪再次伸出了双手。

她的手臂瘦弱纤细,苍白憔悴,手指颤抖着,像溺水者从水下伸出的求生之手,不停地伸长。在她自己的感觉中,这双手像是变成了一对怪物,像蛇,像幽魂。

这双手终于按在乔迪的肩膀上。

瑞琪问:“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乔迪站住了,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她。

他看到瑞琪的双眼中出现了久违的悲伤。她的嘴角依然在微笑,眼睛却在流泪。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瑞琪又问。

乔迪没有回答。

瑞琪不停地问他同样的问题,就像他让她不停重述过去一样。

她的声音从悲伤变得尖锐,不管问多少遍,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个。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乔迪在她越来越快的提问声中渐渐感到了恐惧。小巷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瑞琪的双腿在不断受伤,一开始只是增加几条血痕,后来变得血肉模糊,最后碎裂的肉块落在地上。

“是你吗?乔迪?”瑞琪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乔迪竟然没能立刻走开。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瑞琪的双手松开了,她受伤太重,双腿已经无法支撑她站立。

她微笑着跪倒在他脚边。

乔迪后退了一步,他的脚底沾满瑞琪的血。他从没想过微笑也可以如此可怕,让人有一种深陷地狱的恐怖感。他不断后退,让自己远离这个被他严重伤害过的女人。

瑞琪就那样跪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静地微笑。

乔迪发疯一样转身跑了出去。

有一种恐惧叫做未知。

每一个走进浓雾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恐惧。

伸手不见五指,连光都无法穿透重重迷雾,寂静如坟墓,蛰伏着怪物。

队伍中已经有人开始打退堂鼓,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弗恩说,“现在退出,面对的就是一个守卫们掌控的小镇。尽量告诉每个人,只能往前,没有后退的路可走。”

“他们只是还没有习惯。”罗杰说,“就算关上灯习惯黑暗总还需要几分钟。”

弗恩对他刮目相看:“你比以前成熟多了。”

“真的吗?”罗杰开心地说,“我带了尿袋,要是你需要强光就告诉我。”

“好的,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大声叫你发光。”

“说定了。”

弗恩望着走在前面的路克斯,进入浓雾之后,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事到如今,每个人都应该紧张、担忧、害怕,把雾中的黑暗、死寂、怪物和自己当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每个人不应该包括路克斯,他即使紧张、担忧、害怕也不会表现出来。弗恩有好几次都想抓住他,从他嘴里问出个究竟,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他不想给他更大的压力。

今天的雾没有那么黑暗,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手电筒。尽管光线很难穿透雾气,但这么多光源聚在一起还是会让黑暗变得没那么浓重。一进入雾中,比尔的痛苦减轻了不少,黑夜们在他的皮肤上停歇下来,就像进入冬眠的动物一样安静。

比尔有喜欢这里的理由,他是唯一一个独自走在队伍之外,避开光亮的人。但他走在这片自在的黑暗里,却始终无法弄清自己对未来的期待。也许他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思考未来的压力太大了,最后的死亡终点也让人灰心丧气。

小镇模糊了未来的概念,似乎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如果小镇是一个封闭的秘罐,他也愿意留下,可是造化弄人,以至于现在他竟然和这么多人走在一起。未来似乎成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影像。

比尔是到过那片透明屏障的,也看到了那条美丽得有些不真实的乡间小路。阳光让他恐惧退缩,在屏障这一边,他仍然受小镇能力和代价的制约,从没想过打破屏障会发生什么事。可即使像他这样不愿思考的人也坚定地认为两个世界不会同时存在,否则就不需要屏障。外面的世界显然更真实,更宏大,也更符合常识。外面的世界一定会是继续存在的那个,小镇则会像被戳漏的气球一样破裂、干瘪、不复存在。

比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不停往前走,难道真的就像弗恩说的那样,只要赞赏他比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和勇气,他就会表现得更好?

不,不是。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开始觉得身上有些沉重,想要脱掉外套,但很快发现那件累赘的长风衣已经烧毁了。他又想扔掉围巾和帽子透透气,大概是长时间走路让他浑身发热的缘故,他想起了那些炎热的日子,在骄阳下烧灼的城市散发出滚烫的沥青气味,热浪下发抖的街景以及挥汗如雨的行人们。

突然想起那么真实的场景让他胆战心惊,就像睡着的人骤然惊醒,发现一切都是梦,两个世界的事件真真假假地交叠起来。

上一次进入这里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让他对浓雾生出一种惊叹和敬畏之感。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但是身边没有人可以和他谈论。

比尔想起弗恩,想起他曾经和他谈过的关于外面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喜欢玩弄人心的警察或许会有和他相似的经历和感受,毕竟弗恩始终在不遗余力地挖掘整个小镇的秘密,既然他和使者也都进入过浓雾,这样神秘的体验应该不容错过。

于是他很快找到了弗恩,这是他在黑暗中长久历练出来的特殊能力。弗恩走在路克斯身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总是在使者附近。这样的环境下,气氛不免有些压抑,令人发怵,不过比尔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无形的牵绊。

弗恩是个超人,就像他的姓一样。

他和他们一样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来到一个陌生、离奇、不可思议又险恶的地方,却以超于常人的方式飞快地习惯并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不满足这样的习惯和适应,在不断对抗中聚集起这些人,向神一样的主宰发起挑战。

他甚至还为自己找了个伴。

比尔心想,他该不该把自己对这片浓雾的想法告诉他?该不该继续帮助他离开小镇?

就在他内心交战之际,队伍停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黑暗中的一切他都能感觉到,不管是有人追来还是有怪物接近。

弗恩也感觉到了,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警惕着每一种潜在的危险。

第50章 猎人、野兽

有两个选择。

如果发出动静的是守卫,应该关掉所有手电筒,熄灭一切光源来避免成为被偷袭的目标。而如果蛰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是成群结队的怪物,那就该让人们集中起来,把手电光调到最亮,好阻止它们接近。

做出正确选择的前提是必须先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弗恩打算回到队伍末尾确认一下。

守卫一定会跟着他们进入浓雾,这一点毋庸置疑。乔迪不会允许他颠覆这个小镇世界,至少不会袖手旁观让他轻易得逞。只要乔迪坚持这一点,守卫们就会前赴后继地阻挠他们往浓雾深处前进。

弗恩正要往回走,比尔叫住他。

“嘿。”他说,“你去哪?”

“去后面看看。”

“守卫们追来了吗?”

“我不确定。”

“他们迟早会追来,就像被这些灯光吸引的飞蛾。”

弗恩很快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我差点忘了你有更好的办法对付这片浓雾。”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没有你,现在我恐怕已经成了乔迪的玩物。”

“说不定这是为了把你们一网打尽的诡计。”

“好了,我们没什么时间在这里讨论更多可能性,我可以让他们把手电筒都关掉吗?”

“可以。”

“你来领队,尽量避免遇到怪物。”

“是的,尽量。”尽量是个不太确定的答复。比尔甚至有点期待弗恩对他不放心,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情绪,可弗恩听完后立刻就把这个决定告诉罗杰,接着又用对讲机通知了所有人。倒是罗杰对此非常忧心,他知道比尔原本是守卫的一员,而且还是个神秘莫测的家伙。

“放心吧。”弗恩安慰他,“如果出了意外,我会负起责任。”

灯光熄灭了,随之而来的绝对黑暗让更多人陷入无法形容的恐慌。

“别害怕,拉住你身边的人的手,这样你们会更安全。”

弗恩说完,顺手握住路克斯的手掌。

“你在想什么?”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路克斯从领队的位置替换下来了。

“我什么都没想。”

“路克。”弗恩没有指责他对自己撒谎,他的演技实在不怎么高明。

“什么事?”

“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小镇吗?”

“我会的。”

“能向我保证吗?”

“我向你保证。”

弗恩的心落了下来,这是他想要的回答,路克斯给了他承诺,那么不管他隐瞒了什么秘密都没关系。

“每次走进这片浓雾,我总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心情,心脏像要跳出来似的。”

弗恩的手指在他手心摩挲。这种细微的接触让他倍感安心,在没有任何参照的环境下多了几分真实感。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路克斯说,“好像这个世界的秘密都化成了实体,和你擦肩而过,可是你想伸手去抓,它们又穿过你扬长而去。”

“那会是什么秘密呢?”弗恩自言自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深处回荡着一个怪声,但他很难分辨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和路克斯已经渐渐接近队末,这时,一声轻微的响声打破了死寂。

不知道哪个人的惨叫应声而起。

“奎克中枪了。”

弗恩没有听到枪声,这镇上只有一支枪,就在他手里。不过有人可以不靠手枪就射出不存在的子弹。

威利·史蒂文。

“趴下。”弗恩对人群喊。

无声的浓雾中立刻一片混乱。

旅人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遇到偷袭谁也没能保持镇定。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没有完,第二声惨叫又响起来。

威利的“子弹”是无限的,只要他能够憋住气,就可以永远躲在黑暗中放冷枪。这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他打了个头阵,不需要瞄准,所有在他前面的人都是射杀目标。

人群倒了一片,有些是自己倒下的,有些是被身边的人拉扯着。弗恩把路克斯按倒在地,拔出手枪。这是枪手的对决,从有枪以来大家都这么干。但在开枪之前,他还得先确认每个人都乖乖趴在地上才能避免无辜的伤亡。

从刚才两下来判断,枪手威利的距离不太远。

几乎所有黑暗中的较量都是猎人和野兽的游戏,谁先暴露,谁就完蛋。

弗恩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印象中的空地,快速打开手电筒,几乎同时,一发“子弹”朝他射来,险些击中他的身体。他关上灯,往黑暗中躲闪。枪手的大概位置有了,虽然威利不会在原地等他,但他可以听到移动的声音。弗恩没有忘记自己在一些偏爱的课程上学到的东西。隐藏自己,找到对方。

威利·史蒂文按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他的能力不过需要几秒钟闭气凝神的代价,永远不会耗尽,而对手几乎是个普通人。威利受伤的手臂尚未痊愈,因此仇恨还是深深驻扎在心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视弗恩为最大的仇敌。不过报仇依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他躲在黑暗中不敢轻举妄动,四周这么安静,只要移动一下都有可能被狡猾的对手发现。

威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间害怕,是因为上次弗恩打断他手臂的冷酷模样还深印在脑海吗?他总觉得这家伙在酝酿什么残酷的阴谋,刚才打亮手电筒就是为了确定他所在的位置。现在他是不是了解得更清楚了,怎么办?

威利不敢动,但弗恩在移动,而且故意发出些声响。他为什么要发出声音?是不是什么引诱他上钩的圈套。他是不是希望他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射击?如果他真这么干了,会有什么结果?威利越来越担心,忘了自己只要不断移动随意扫射就能解开这个疑神疑鬼的困局。他想到的是不能让弗恩如愿,如果弗恩·克拉克希望他射击,他就得按兵不动。

接着,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轻轻的咔嗒一声。

那是什么?

接着又是一下,不算很有节奏。

威利努力回想,试图想起那是什么可怕的武器发出的怪声,手雷的引信?炸弹的遥控按钮?还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都不是。

威利终于发现这种绝对的黑暗有多可怕,让他产生了多少毫无逻辑的联想,吓得一身冷汗。恐惧和紧张终于让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挪动了位置,奇怪的咔嗒声停止了,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家伙打在他的额头上。他被这一下打得头晕目眩,似乎看到黑暗中亮起了光。

这光芒居然不是错觉。一击之下,弗恩的手电筒自己亮了,光照进威利难以睁开的眼睛。威利没发出什么声音,光芒立刻又消失了。黑暗中一个人捂住他的嘴巴,另一个人在瞬息间用什么东西绑住他的手脚。威利还想使用能力,但这时他的双手除了伤害自己已经没法对准敌人。

“喜欢我的圆珠笔吗?”弗恩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送给你,没准你能靠它解开眼下的危机。”说完他又按动了圆珠笔,威利听到咔嗒两声,他竟然被这东西吓破了胆。

弗恩挥拳打晕他。

路克斯放开已经失去意识的威利·史蒂文。

“继续往前走,保持安静。”弗恩用对讲机通知队伍中的其他人,有比尔带路,他们可以在黑暗中更安全地前行。弗恩决定留下来挨个解决剩下的守卫,收拾完威利,他和路克斯又换了个地方藏身。

他相信在这片噩梦般的浓雾中,捉迷藏游戏会让守卫更容易对付。

看得见才能起作用,这对超能力者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而对不用能力的人反而有了无上便利。

弗恩把路克斯拉到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路克斯看他一眼,弗恩朝他做个小声的手势。他把手电筒绑在附近的小树枝上,轻手轻脚回到路克斯身边。

他们对付威利·史蒂文时其他守卫没有上来帮忙,但弗恩知道这些家伙一定就在周围。不能准确地使用能力让他们对黑暗望而却步,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弗恩在路克斯耳边轻数着“一二三”,路克斯望着黑暗中树枝所在的位置,弗恩数到三时,手电筒骤亮起来。它在一片漆黑中像个灯塔,成了所有暗中的眼睛注视的焦点。与此同时,弗恩感到手臂传来一阵小小的刺痛,皮肤因为代价而裂开了一道血口。他把伤口给路克斯看,路克斯无奈地替他擦掉血,并在上面亲了一下。

这时一个握着铁棍的身影冒出来。罗宾斯的突然现身总让人措手不及,但他击中的只是一截绑着手电筒的树枝。弗恩上前勒住罗宾斯的脖子,如果不以最快速度让他失去意识,他就有可能瞬间消失。

幸运女神帮了把手,罗宾斯没来得及挣扎就在弗恩的双手间昏厥过去。路克斯照样把他绑起来,然后他们继续像刚才一样转移、躲藏、寻找新猎物。

弗恩觉得和路克斯合作很合拍。怎么会这样,他不认为路克斯具备和他一样的专业能力,但就是合作无间,仿佛他们之间经常这样玩游戏。这种感觉连和搭档亚历克斯都不曾有过。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亚历克斯,现在离他多么遥远,仿佛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再也没有那种生死搭档的怀念了,甚至可能因为主宰的干扰,他也不觉得失去这样一段友情有多遗憾。

突然,一阵莫名的颤栗袭击了他。弗恩立刻转身紧盯身后的黑暗,手指停留在手枪扳机上,脑子里迅速仔细地搜索着最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这种看不见的环境对谁最有利?

哈罗德。

弗恩必须感谢这片浓雾,也必须感谢主宰和铁则。

浓雾让群体化整为零,不再有周密的集体计划,恶劣的可视环境让毫无准备的守卫一进入其中立刻四处分散,给了弗恩伏击落单者的机会。而铁则,制约着能力者,即使哈罗德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一切,也不会没有节制地使用能力。

只要他还有看不见的时候,哪怕几分钟也是好机会。

哈罗德可能以为弗恩会尽量躲着他,但事实上弗恩的躲藏只是为了迷惑对方。他不在意被发现,因为即使被“看到”,哈罗德也无法准确地通知他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伙。他在这里。在哪?前面,后面,还是左右两边,这里压根没有东南西北可分,更何况他自己又在哪呢?无法描述具体位置,就没法找来帮手,哈罗德本人是个毫无战斗力的家伙。

弗恩觉得有人看到他了。当然,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这个留意到他的人就是哈罗德,说不定有人天生就是夜眼,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东西。

弗恩只有几秒钟可以做判断,找出对手的正确位置。他闻到一点血腥味,很快锁定了目标。

不是哈罗德,出乎意料,竟然是凯勒。

弗恩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执着,他的伤势不轻,却还是追来了。

凯勒打破了捉迷藏的游戏,用的方法简单粗暴,突然间猛扑过来,抓住弗恩的肩膀,像个疯狂的醉汉一样对他拳脚相加。

“抓到你了,狗娘养的杂种。”凯勒怒吼着,似乎要告诉所有人自己正在和对手搏斗,弗恩也像对付醉汉一样抓着手臂把他绊倒,两人一起摔向地面。弗恩的手肘压着他的背,凯勒奋力挣扎,满嘴污言秽语。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嘴说话而不是排泄。”弗恩板住他的手,用力一提,凯勒的脏话更丰富多彩了。弗恩让他手臂脱臼时,他发出了某种低沉古怪的声音,这足够了,他已经成功地把其他人都吸引过来。

弗恩从他身边躲开,一截发亮的刀尖从后面直刺过来,擦着肋下穿过,划破衣服,造成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第51章 故地

弗恩错了。

他以为镇上只有一把枪。

枪是武器,只要是武器,皮尔逊就可以“制造”出来。

弗恩躲开的一瞬间,那把发亮的刀变成了一支霰弹枪。这么近的距离,如果被打中一定会成为血肉模糊的碎块。弗恩摔倒在草丛里,路克斯碰到了他,把他拉起来。弗恩按住伤口,在枪声的余音下飞快逃离了这片危险之地。

一发子弹射在他脚边,霰弹枪在这么远的距离杀伤力会小很多,弗恩猜测皮尔逊手中的枪型变成了射程更远的大口径枪。

“他是个移动的武器库,还能变出什么更可怕的家伙来?”

路克斯说:“皮尔逊的武器变化有限制,冷兵器可以一直使用,枪械只有一发子弹,而且他不是凭空变出武器,只是变化形状和结构,因此他必须保证身边至少有一件武器。”

“要是他变出火箭筒,一发就够我们受的。”

“那得看他愿不愿意承受代价。”

弗恩没再好奇地问代价是什么,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得阻止他,要是让他追上罗杰他们就不妙了。”

他话音刚落,脚边的草丛忽然燃烧起来。

弗恩不得不停下,很快另一片草丛也起了火。尼尔森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因此只能靠大致方向纵火做试探。火焰虽然没有烧到弗恩和路克斯的身上,但却分割了他们,让他们离得越来越远。浓雾中的燃烧远没有预想的那么容易,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物质在控制环境,主宰希望这里保持绝对黑暗。

火光很快熄灭了。

弗恩发现除了鼻子能闻到的些许焦味之外,他遇到了最大的麻烦——和路克斯走散了。

他不能大声喊叫让路克斯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判断眼下所在的方位。

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用来照亮脚下,寻找到一丝线索的手电筒。

好吧。

弗恩担忧了几分钟,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幸好还有个对讲机。他把耳机塞进耳朵,四周太安静了,不知道那些会纵火又能随手变出武器的家伙在哪,最好还是暂时保持安静。

等他完全镇定下来时,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他最近能够感受到的最正常,最真实的疼痛。不是代价造成的,也不在艾米丽的时间之内。这是切切实实被刀口划开的伤痛,血流了不少,但不严重。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之后,弗恩决定选择一个方向往前走。路克斯一定也在找他。他们有过约定,在无法找到对方的情况下,尽量往浓雾的尽头走。

守卫们应该也会这么办,弗恩觉得尽管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吸引着人们往同一个地方而去。

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艰难的步行。

弗恩像个盲人一样走得小心翼翼。

起初他以为自己可以应付这样的盲行,但很快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一成不变的环境会让人陷入不安,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路克斯不知去向,守卫们也没了踪影。

弗恩凭着感觉走了一段,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试着用对讲机和其他人联系。最令他忧心的情况出现了,耳机中一片死寂。他告诫自己必须冷静,继续走,就在这时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点光亮。

是旅人们的手电筒吗?

不,手电筒的光不会传得这么远,也不会这么集中。

那么是那条通往小镇之外的金色小路吗?

他不太确定,但光亮总算是个明确的参照,让他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了目标。

弗恩开始往光的方向走,他走得很快,好在光源越来越近,没有像海市蜃楼一样永远在前方。

当他近到能看得足够清楚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到白光之中停着一辆车。

弗恩走过去,伸手抚摸车盖,挡风玻璃上有个不起眼的小缺口,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造成的,由于微不足道,就没有修理。

这是他的车,车牌号和其他特征都可以证实,是他进入小镇后就消失不见的车。

弗恩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服自己为什么他的车会停在这里。凯勒绝不可能把车开进浓雾,汽车也无法通过外面的铁夹群。他非常肯定,那些铁夹在被路克斯扔出去之前没有移动过位置,长年累月的放置几乎使它们和地面的杂草长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解释。

是主宰把这辆车放在这里,只为了在他费尽心思快要离开小镇时布置一个不怀好意的恶作剧。

弗恩拉了拉车门,没有上锁。他的脑中漫无目的地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之中。这和上次他在浓雾中看到的裸体女人、动物和树林的情况有些相似,光芒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十分自然。他很快发现另一件怪事,似乎当他走进这片光芒时,就与它融为了一体,无论他走向哪里,光都会跟随着他。

弗恩开始怀疑自己又陷入了主宰为他预设的梦境,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醒来。

他离开这辆异常诡异的车,往别处望去。因为光照亮了四周,使他的视野变得更宽广,看到不远处有一大片重重的黑影。

他向黑影走去,打定主意就算是主宰强加给他的噩梦,也要弄明白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恶意。

那片黑影是一栋房子。

白色的墙壁,浅蓝的屋顶,院子里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花瓣已经有些枯萎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微风,让院中的花草随风轻摇起来。这不是画,不是假的幻象。弗恩走进院子,柔软的草倒在他脚下,空气中竟然还有一阵清新的花香。

他觉得自己到过这个地方,这栋房子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他沿着院中小路走到门廊下,忽然间门的上方有一盏小灯亮了起来。是感应灯,照亮了他和门之间的那一小片空间。

弗恩把手放在门把上。和他失而复得的车一样,门没锁,轻轻一转就开了。

前厅没有开灯,但却一点也不暗,跟随着他的光还在起作用,整个起居室都被照亮了。这种梦境般的体验如此奇妙而不可思议,弗恩身在其中,望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

强烈的恐惧侵袭着他的内心,他终于想起这是谁的房子了。

那个该死的变态杀手,杀了无数单身女人却一直逍遥法外。

他也在这里吗?或者说,他一直就隐藏在这里吗?

他终于被判了死刑,死在电椅上、被注射了即死的药剂,于是他的恶意造就了这个荒唐的小镇用以复仇。

弗恩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梦。可如果这是梦,主宰又为什么要让他梦见查德·哈里斯的房子。

他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往四周望去,客厅空无一人。他又沿着楼梯上楼,推开每一扇门,无论卧室还是书房都干净整洁,丝毫不见凌乱,仿佛这里的主人刚离开不久。弗恩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是主宰在他脑子里动的手脚。它可以偷窥他的记忆,就可以利用这些记忆来折磨他,让他痛苦不堪,让他恐惧害怕。

想要克服这种恐惧和痛苦,就得面对它们。

他再次回到客厅,在楼梯下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地板上的小门也非常干净,他提起门把,看到一条通向黑暗的楼梯。不过没关系,光芒会把这里照亮的。

他侧过身走下去,那是一道水泥地板,没有任何声音。

地下室亮起来,他心跳得很快,越往下走越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恐怖、好奇、紧张、兴奋,不知道会在这个神秘之地看到些什么样的奇景。

这是个混乱的工作间,随处可见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工具和木料。一把放在工作台上的锯子,锯齿上似乎还残留着可疑的褐色印迹,几把钢锤随手丢弃在地面。

弗恩往深处走,很快看到了立在墙角的木架,架子上摆满形态各异的木雕。

这些木雕中没有没有猫、狗和狐狸、也没有小鸟和鹿,只有人。

整个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赤裸的人体,各种姿态,都是年轻或成熟的女人。

这些人体都没有人类的头部,躯干之上是一些古怪的脑袋。有的看起来像爬行动物,有的类似幻想中的怪物。数不清的奇怪雕刻让地下室的一角显得分外恐怖。

这些都是星期三杀手的杰作吗?这个疯狂、变态又难以捉摸的家伙。

他真的被判了死刑吗?

弗恩感到房子里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他渐渐能够听清其中一些重复频率很高的词语。

这不是杂音,是有人在说话。

“救命,救命。”

纷乱的声音里有一个是这么说的。

“我在这里。”

还有一个不断哭泣。

弗恩放下木雕,转身追寻这些声音。他判断声音是从楼上的客厅传来的。

等他回去时,发现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客厅的壁炉前有个小小的人影,背对着他,是个小男孩。

“克兰?”他试着叫了这个名字,这是唯一和这栋房子有关的男孩的名字。

男孩没有理会他,肩膀耸动着,似乎在开心地笑。

弗恩走过去,伸手碰了他的肩膀。

“你是谁?”

男孩转过身来,弗恩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他的脸上只有一张嘴,这时慢慢张开,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说:“她们在那。”

“在哪?她们是谁?”

“她们在那。”他又重复了一遍。

弗恩听到一阵碎裂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客厅的墙裂开了一条缝。不,不止一条,从墙角爬上的裂缝像蛇一样布满四面八方,然后墙体开始落下。

这是噩梦,如果它在现实中也存在,那更是个永不会醒的噩梦。

弗恩看到破裂的墙体下,一具布满尸斑的尸体露了出来,松弛的乳房上全是腐烂的痕迹。

没有头颅,没有四肢。

客厅的墙后,全是腐烂的女尸。

第52章 胜负

“三十三。”

三十三个受害者。

弗恩印象中关于星期三连环凶杀案的细节里并没有出现过这个数字。比尔说警方找不到尸体,因此无法对星期三杀手的其他杀人行为定罪。三十三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如果证据确凿,凶手必死无疑。

可这是真实的吗?谁又能肯定不是主宰的恶作剧呢?不过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之后,弗恩觉得自己的思维清晰了很多,那些有关过去的关键性证据似乎近在眼前。他站在客厅的废墟之中,天花板变得无限高,连光都照不到它的尽头。

弗恩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和这栋虚幻的房子相比,形态各异的女尸反而显得那么真实,就像他看过的无数受害者的尸体一样,苍白、可怖、无奈又愤怒地诉说着自己的悲惨经历。

弗恩一个接一个查看,当他走到其中一具女尸面前时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一副漂亮的躯干,即便已经没有了四肢和头颅,也能看出死者生前的状态。

她恐怕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不像其他尸体腐烂得那么厉害。她有一对健康的乳房,纤细的腰肢,下腹位置留着一道剖腹产后的伤口。

弗恩望着这条伤口,她是克兰的母亲吗?

她的头颅被埋在院子里,身体却在客厅的墙壁中?

不对,这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如果他能够回想起的仅有的那部分记忆没有出错,查德·哈里斯在已经受到警方怀疑的情况下搬到受害者生前居住的社区,他是无法携带那么多尸体到新住处的。

这些尸体在什么地方?

弗恩发觉自己的思维又被搅得一团混乱,脑子像有一座搅拌机在工作。

忽然,他看到那条伤口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本早已愈合的地方迸裂了,像一张沉默的嘴一样张开。伤口中没有血,只有一些黑色粘稠的汁液,紧接着,就在弗恩的注视下,一只惨白的小手从伤口中伸了出来。

弗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婴儿的手挣扎屈伸着,仿佛在寻求帮助。

它从里面爬出来,先是手,接着是硕大的头部。它还闭着眼睛,但小嘴却是裂开的,带着一种诡异而开心的微笑。

它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逃离了母亲的尸体。它用力呼吸着,笑着,落在地上,向弗恩爬去。

弗恩看着它身后留下的黑色粘液,猛然醒悟过来。

这是个怪物,和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它们读取了他内心难以磨灭的过去和情感,趁虚而入,只为了让他在这片迷雾中崩溃绝望,让他永远无法走出去,回到真实的世界。

弗恩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对准这个怪胎猛砸下去。

噗嗤一声,棍子砸碎了怪物的头部,它的颅骨还没有那么坚硬,从里面喷溅出一股腥臭的黑水。

弗恩喘着气,想让自己恢复平静。

他有种想吐的感觉,还有一点晕眩,胃里升起沸腾的液体。但是他命令自己不准吐出来,一个合格的警官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镇定,不但克制心理反感,更要克制生理反应。他多看了一眼被砸烂的死婴,发现它并没有死去,那张破碎的小脸抬起来,望着他,嘴角开裂,发出一阵阵尖细又怪异的笑声。

弗恩抬起脚往它脸上踩,他不知哪来的怒气,毫不留情地踩了好几下,直到那怪物变成一滩看不出形状的黑水为止。

做完这件事,他感到自己喘得更厉害了,所有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感知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他知道一定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主宰绝不会就此放过他。

弗恩往门外望去,外面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忽然间,感应灯闪了一下。

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脚步声,但不是人的,伴随着轻微的滴答声。

弗恩举起枪对准门口,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不像以前那么稳定了,正在轻微发抖。

浓重的黑暗里出现一对红色的眼睛。

一只浑身漆黑的怪物从门外走来,四肢着地,摇摇晃晃地走着。

它看起来是一只狗,吐着红得发紫的舌头,黑色的口水从牙齿间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滴答,滴答。

它的眼睛一直盯着弗恩。

奇怪,它明明是一只像狗一样的怪物,却露出那个死胎和无脸男孩一样诡异的笑容。

弗恩朝它开了一枪,它躲开了。以一只狗不该有的迟钝和笨拙姿态,却非常轻易地躲开射来的子弹。弗恩又开了一枪,子弹根本伤不了它。

它一边走一边狞笑,离他越来越近。

弗恩挥起棍子对准它的脑袋碰去,它的嘴在一瞬间张开,大得不可思议,身体一耸扑了上来。弗恩被一种无法对抗的力量扑倒,光不见了,周围又成了绝望而恐怖的黑暗。在黑暗中他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子弹在连续射击下耗尽,木棍竟然像是他假想出来似的,早已不知去向。

他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怪物腥臭的口水流到他的脖子上。他全身都无法动弹,被死死地压在地面。

怪物咬了他一口。

那张恶心的大嘴咬在他的脖子上,疯狂地撕开一道口子。

怪物低头吮吸他的血。

弗恩惨叫出来,他的身体僵硬了,变冷了,怪物重伤他之后又开始咬他的手。

它要把他整个吃了吗?

这是梦。

这是梦。

他告诉自己必须醒一醒,忽然间,他的胸口一阵剧痛,随后麻木的身体可以动了。

弗恩第一个反应就是抬起脚把伏卧在自己身上的怪物踢开,但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怪叫。压着他的重量消失了,一片粘液像雨水似的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弗恩。”是路克斯焦急而关心的声音。

他在担心了。弗恩心想,一定要这样吗?

他试着自己坐起来,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流血。

“别动。”路克斯说,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按着伤口。

“路克。”

“我在这里。”

“你刚才用能力了吗?”

“抱歉,我是不得已。”

“我知道。”弗恩说,“你又救了我的命。”

“你伤得很严重,我需要……”

“你找不到艾米丽了?我们和他们走散了。”

“不,他们就在附近。”路克斯说。

“我怎么能相信?”

“相信什么?”

“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弗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手血肉模糊,在路克斯的脸上留下一片血污。弗恩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才能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住了。”

路克斯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你认输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你认输,我也可以放弃。”路克斯说,“我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永远留下。但是我得先确定你是真的认输了,你向主宰低头,向铁则低头,向所有的怪物和噩梦屈服,发誓永远不再动离开小镇的念头。”

永远留下。

弗恩想起了小镇空气中隐约飘来的清香,想起阳光下的街道、彩灯和许愿池,想起魔手餐厅的招牌鸡肉饭和只有一个放映员的电影院。他还想起乔伊·巴伦克的家,那个连接着书房和卧室的阳台,以及和路克斯一起在阳台上看落日的日子。

“你希望我认输吗?”他问。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路克斯温和地说,“你要自己决定。”

弗恩的手从他脸上滑落。

“路克。”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疲惫,但手却异常有力。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握住路克斯的脖子。

他看不到路克斯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在痛苦挣扎。此时此刻,弗恩的内心一片冰冷,像凛冬之中的湖面一样坚硬。没过多久,他手中的路克斯就不再动弹,接着像装满水的气球破裂了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流出许多黑水。

弗恩推开它,站起来。

他浑身发冷,喉咙干裂,有一种生病的感觉,但是终于靠着自己的力气站住了。

他在这噩梦中抬起头,望着头顶毫无变化的黑暗。

“嗨,主宰。你在那里吗?”他说,“路克是你的使者,但是你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他。”

弗恩对着天空大声说:“他知道我绝不会认输,绝不会留在这里当你的傀儡。所以他绝不会问我这些鬼问题。我现在要离开你的噩梦了,如果你还能阻止我,尽管来吧。”

说完,他往前面走去。

他已经失去了方向,但是没关系,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认输,不会留下。他相信路克斯也会这么决定。

走了几步之后,他感到身体恢复了轻松,也许他伤得没那么严重,受伤也只是梦的一部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情是放松的,没什么防备。他需要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一下,来缓解长时间承受的压力和紧张情绪。不过也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听到有人朝他接近过来,随后一道火光从黑暗中闪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响。

弗恩往草丛中扑倒,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几乎让他失去知觉,但是求生的本能又让他很快恢复清醒,手脚并用地逃离了原地。

这不是梦。主宰不会在梦里给他一枪,它的手段高明得多。

弗恩知道那是皮尔逊变出的武器,听声音可能是.44口径的枪,而且他不可能一个人追来,一定有能看见的人在给他引路。

想到这一点,弗恩觉得必须立刻离开,眼下手无寸铁的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

又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小腿飞过,他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如果指点皮尔逊的是哈罗德,他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这像赌博,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奔跑是很艰难的事,他可能会撞到树上,可能会被看不见的树根绊倒。然而什么也比不上一个移动的武器库更可怕,他宁可选择飞奔。

皮尔逊的武器还在变化,弗恩猜想他在挑选射程越来越远的武器,下一次也许是狙击枪。不过幸运的是,皮尔逊不是个合格的枪手,从几次开枪射击的准头就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会瞄准。

弗恩估计自己跑得够远了,开始放慢脚步,倾听身后的声音。

周围很安静,他停下来,确定没有人追上。哈罗德的代价关系到健康,弗恩认为他不会一刻不停地使用能力。

喘了口气之后,他决定继续往前走,就在跨出一步之时,忽然间肋下发疼,什么东西从背后刺中了他。

弗恩碰到穿透他的匕首,一阵邪恶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乔迪。

第53章 无法割舍的

刀刃竟然可以这么冷。

弗恩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感觉还是他的想象,先感到冷,然后才是疼痛。

乔迪拔出匕首,这一下,血立刻浸湿了弗恩的衣服。

弗恩按住伤口,转身看着这个疯狂的家伙。

“落单的感觉怎么样?现在使者不在身边,你不能再耍花样了。”乔迪望着他,慢慢逼近,“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害怕吗?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怕的超级英雄,结果呢,就这么一刀,你就要死了。你再也没办法离开小镇,要永远留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浓雾里了。”

弗恩没有听他的胡言乱语。他得提防乔迪的再次攻击,还要想办法逃出生天。尽管伤口的剧痛让他有些晕眩,但他非常清楚,这次偷袭并非巧合。乔迪不可能是在碰巧的情况下刺伤他,而是一次计划周密的行动。首先他们在黑暗中发现了他,或许就是在他受主宰噩梦控制的时候,在他对着天空大喊的时候。然后乔迪制定了这个计划,守卫的队伍里有皮尔逊和哈罗德,他们像猎人追赶猎物一样把他赶进陷阱,只为了让乔迪亲手刺那了账的一刀,好满足他变态扭曲的复仇欲望。

现在弗恩已经在陷阱里,猎人们一定也已经围拢过来。

乔迪打开一个手电筒,把光对着弗恩的眼睛。

他故作疑惑地问:“你的不死身哪去了?怎么会被一把普通的刀子搞得这么惨。”

他一直往前走,弗恩一直往后退。这种施压的感觉让他心满意足。

“弗恩,本来我打算立刻杀了你,但是你真有点与众不同。”乔迪说,“我一看到你,就会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觉得光杀了你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不是我的错。”弗恩说,“这只是因为你是个变态。”

“说得好,让我更生气了。”乔迪继续往前逼近,正常情况下他绝不是弗恩的对手,但眼前这个身受重伤摇摇欲坠的弗恩显然不在他畏惧的范围之内。

他挑衅地玩着手中的匕首,弗恩退到一棵树下,背靠树干勉强支撑着站在原地。他越来越虚弱,冷汗流过眼睛,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看到乔迪的身边渐渐出现几个人影,除了皮尔逊、哈罗德之外还有奥尼尔、芬克和另外几个守卫。

他们终于还是聚集在了一起。

“我们来玩个游戏。”为了安全,乔迪示意两个守卫按住弗恩的肩膀,“给你一分钟,你可以尽力跑。”

“然后呢?”弗恩问,“是你来追我,还是别人?”

“这由我决定,你只要跑就行了。”乔迪说,“但是在跑之前,我们还得做点准备。”

他走到弗恩面前,把刀尖对着他的腹部,轻轻下滑。

弗恩说:“你真是个恶心的人渣。”

“是啊,可惜你没法爱上我了。没能看到你真心实意地跪在我脚下俯首称臣,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确实是,因为你的一生不会太长。”弗恩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但神情镇定如常,一点也不像个走投无路濒临死亡的人。乔迪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绝招?

“你觉得你还有胜算是吗?”

“这该问你。”弗恩说,“你已经犯了很多错,却还在向我提问,你应该学学警方办事的风格,那都是最有效率的。第一,让对方放下武器,第二,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何必吹毛求疵呢,虽然过程有那么一点不同,但结果差不了多少。”

“你认为把我按在树上和双头抱头趴在地上差不多?”

乔迪还没来得及说话,弗恩出其不意地抬起腿猛踢在他的肚子上。乔迪怪叫一声:“他踢到我了!狗娘养的!”

“第三。”弗恩对他说,“最重要的一点,你忘了搜身。”

乔迪在开始这个戏弄游戏之前的确没有搜身,守卫们也完全没想到这回事,不过在小镇这样的鬼地方,搜身也不怎么保险。弗恩奋力挣脱一个守卫,他已经可以非常纯熟地操纵自己的能力,不用掏口袋就能在手中变出笔,一支尖锐的钢笔会是很好的杀人凶器。

弗恩明白这场搏斗必须马上结束,重伤后的体力支撑不了太久。

他选了个空档,把钢笔扎进另一个守卫的肩膀。他打算先让自己跑进黑暗,这样除了哈罗德之外其他人就无法对他进行围攻。

弗恩用力按着腹部的伤口,奔跑时每一秒都仿佛要摔倒。剧痛让他跑得极其艰难,但头脑反而清晰起来。

他听到身后传来枪械的声音,皮尔逊的准头虽然很差,但子弹的落点不会差太远。为了避免被歪打正着,弗恩选择往一旁的树丛中扑去。

倒地的一瞬间,他感到伤口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撕开了似的,忍不住哼了一声。子弹擦着他的耳边直飞入黑暗。

弗恩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了,可就在这时,非常突然地从耳机里传来一阵噪音。多么令人欣慰的噪音,他终于听到了寻找他的声音。

谢天谢地,他们就在附近。

他听到罗杰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接着是不断呼叫他的内容,还有类似于“听到了枪声”和“怎么回事”的废话。这家伙一直占用着频道,弗恩没办法对他说话,只能用力大喊一声:“罗杰!光!”

大概等待了几秒钟。漫长的几秒钟。弗恩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一片黑暗中猛然亮起了光。令他深感意外,这刺眼的光竟然是黄色的。光芒穿透浓雾,弗恩向后看去,火力全开的皮尔逊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推到树干上,手里的武器就此飞了出去。

“克拉克警官,到这来。”本恩在向他挥手,弗恩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认出了他的声音。

“难道你没有看见他受伤了吗?”朱丽责备着。

“在那里别动,我们马上过来救你。”

弗恩知道这绝不容易,罗杰不能发光太久,这么强烈的光芒会要了他的命。皮尔逊虽然被猛推了一下,但他的能力依然很强大,谁也不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武器。

光亮给了弗恩生机,也公平地给了守卫们追击的机会。

弗恩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这一次毅力也不起作用了。他的血流得越来越多,神志也开始渐渐远去,最后几乎只能听到耳边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一阵混乱之后,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他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用力从地上拉起来。

希望是自己人。

弗恩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但很奇怪,这一丝残存的意识始终不灭。渐渐地,他开始习惯身上的伤痛,视觉也恢复了一些。他的心脏继续跳动,胸膛不住起伏,用力呼吸着空气。

弗恩知道自己得救了,虽然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在重伤昏迷之际被艾米丽赠予了生存时间,于是伤势不再恶化,停留在这一刻。

“快救救他。”是温蒂带着哭腔的声音。

“混蛋守卫们追来了。”愤怒的莫根。

还有更多乱糟糟的说话声,弗恩很难分辨是谁,但这些声音让他感到很安全。无论如何,他们在人数上比守卫多得多,在这样的环境下,乔迪也不得不谨慎些。

接着他又被扶起来,有人在耳边低声呼唤。

“弗恩。”是路克斯焦急的声音。

弗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回来了,他们又在一起,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路克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声说:“忍耐一下,我得先让那些家伙找不到我们。”

“尽管去做。”弗恩回答,如果要问这世上他最乐意付出的是什么,那一定就是为路克斯的能力付出代价。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换路克斯的无所不能,更何况现在还有艾米丽的时间保护。

路克斯搂住他,并要求他抱紧自己。

“如果受不了就咬我。”

弗恩立刻咬了他一口。

“对,就这样。”

路克斯抬起头,他让自己有了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眼睛。弗恩抱着他的手在他背后抓紧,路克斯轻轻抚摸他的颈背。不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是远雷般的轰鸣,伴随着地面一阵剧烈摇动。

弗恩的身体不停发抖,路克斯把他抱得更紧。

“你做了什么?”

“打碎几个手电筒,让哈罗德患上暴盲症,然后在我们和守卫之间留了一道小裂缝。”

这是他权衡之下选择的不太致命的代价,弗恩感受到的痛楚会少一些。

没有光源和哈罗德的透视指引,守卫们几乎就成了瞎子,他们还得花上好一阵子才能弄明白眼前的地形。

弗恩听到乔迪歇斯底里的狂叫声,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彻底抛弃了小镇上那副伪善的面目,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疯狂的追杀者。

路克斯对站在身边的旅人说:“你们先往前走,去找罗杰和其他人。”

“克拉克警官怎么办?”温蒂担心地问。

“我会治好他,我们会赶上的。”

“可是……”

“别担心。”弗恩对她说,“去吧。”

温蒂听话地离开了,临走时艾米丽提醒他们时间只有五分钟。

路克斯说:“这里有很多可爱的姑娘。”

“是啊,她们应该有更美满自由的生活。”

路克斯把他平放在地上,掀开他身上已经和凝固的血黏在一起的衣服。

“会有点疼。”

“我已经把这一生的疼痛都享受完了,还有什么更新鲜的吗?”

路克斯没有笑,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

同时承受两种能力的感觉很奇怪,伤口在愈合,流失的血液充盈起来,这种垂死复生的奇妙体验之中又伴随着另一种更可怕的代价伤害。弗恩已经充分了解了使者能力和其他能力之间的主次关系,除了路克斯,没有别人可以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回来,因此他甚至能够从代价的痛苦中体会到一丝甜蜜和骄傲。

他忽然觉得这很合理,整个小镇的世界都很合理。路克斯拯救他,他为此承受痛苦,这种自相矛盾的关系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无法割舍的联结。

“路克,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弗恩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54章 光

【他】十四

他承认所有罪行,承认发生在全国各地的一百多起单身女性被杀案。

只要警方提出疑似案件,他一律点头认可。

案子越累越多,他的名字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照片如同明星海报一样铺天盖地。

终极杀手。这是媒体对他的最新称呼,他在愚蠢的公众心目中大概就是个手持镰刀收割人命的黑衣死神。

那些可怜的女人。那些可怜的女人。

狂欢吧。他快乐地想。

可笑的是,不管他承认杀了多少人,他们还是没办法把他送上电椅。

要判一个人死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多人,很多钱,很多时间。

他的律师来了,他们聊了一会儿,不太愉快。律师希望他能够停止挑衅和戏弄警方,这样没好处。

没好处吗?不见得。

只要有一个案子没了结,那里的警察就不甘心让他去死。

但是他没有反对律师,只是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他想和那个人见一面。

——

他们换了个地方,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树下。

弗恩用手测量了一下树干,这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大的树。它在这里多久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怎么会长成这样的参天大树。

不过,“树”和“参天大树”这种概念都只是他从常识中得出的结论,很有可能在这片浓雾之中耸立的并不是什么树,只是看起来、摸起来、闻起来都很像树而已。就像主宰在小镇上创造的很多有违常理的东西一样——能力、代价、恐怖大王。

这里应该很安全,远离了守卫们所在的地方。

“路克。”弗恩伸出双手摸了摸路克斯的脸颊,尽管只是手指的触觉,也能感到他憔悴了不少。他心中的忧虑有那么深吗?

弗恩沉默了片刻,他有感觉,不,应该说他和路克斯有同样的感觉。路克斯知道他要说什么,而他也知道路克斯知道他要说什么。心照不宣是好事,可有时又会让人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

“路克。”弗恩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流连不去,内心也在踯躅徘徊。“你在想什么?”一开始开口有些困难,但只要说出第一个字,后面也就变得很顺利,“我要违背自己的决定了,我想过让你保留心中的秘密,但是现在发现那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决定。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压力,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抱歉。”路克斯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气。

“不要道歉,你没做错任何事。”

“有时没做错任何事也不会让一件事的结果变得更好。”

“你是担心我们走不出这片浓雾,无法离开小镇吗?”弗恩说,“因为我坚定一心要离开这里,所以你就不惜一切帮助我,即使那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

“我向你保证过,我们会一起离开小镇。”

“不,我不要这个保证,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才让你这么忧虑?主宰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你认为它会偷偷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但是它让我看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如果它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现身说法,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弗恩说,“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吗?”

“先告诉我你看到的。”

“我看到了地狱,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主宰不是随意挑选人们进入,它是有目的的,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是同一件事,而且很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看到了天堂。”路克斯说,“我看到一道光,在光的中心是一阵看得见的音乐。”

“什么?”

“音乐像花瓣一样飘浮着,落在我的脸上,身上,然后就变成一个个音符响起来。在那道光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那是幻觉,是主宰的诡计。”

“不,它消除了我的忧虑。”路克斯说,“是的,自从上次我们走到浓雾尽头,看到那条金色小路之后,我就一直感到忧虑。我担心我无法帮助你离开这里,但这又是一条我们必须去走的路。”

是吧,他的忧虑也很合理,就像合理的小镇铁则一样。有时候相爱终究难免被摆在天平上,和自由、理想、尊重等等放在一起,厮守终生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拿掉的砝码。

弗恩既不愚蠢也不迟钝,他以最快的速度了解了路克斯内心深处的忧虑之源。

“不要这么想。我们应该是一体的,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都是共同做出的决定。如果这条路上有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总说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不能失去你,否则整个世界都没有意义。”

路克斯把他颤抖的手指放到嘴边,吻了他的指尖。

“我也是。”他说,“一想到没有你,就像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打破屏障会有什么危险吗?”

“唯一的危险就是可能会超出我们能够支付的代价。”

“也许我们不必把它完全打破,只需要开个裂缝,那样代价会小很多。”

“也许。”路克斯说,“也许不能。”

“你一直在担心的是代价会让我们全军覆没?”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未知的能力,在我的理解中它没有一个具体的代价可以估算。”路克斯说,“有可能我们都会死,不止你我,也不止来到这里的人们,所有人都会被波及。”

弗恩想起来了,路克斯的确对他说过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当时他的回答是什么?不管多大的代价,都得试试,否则就是对主宰认输了。所以路克斯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会有困难的话。可是他不是一个对做不到的事保持沉默,在最终时刻到来才说不行的人。弗恩的心中突然感到非常不安和刺痛。

“你想出办法了是吗?”他抓紧路克斯的肩膀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会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会在一起,我会活着和你离开小镇。”

弗恩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身上的温暖。原来人们互相拥抱不完全是因为爱,体温和肌肤的触碰都会带来安全感。

“那道光到底是什么?”弗恩不知道路克斯看到的光和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同一种光,为什么他们的遭遇会如此不同。他又想到了恐怖大王,在他和路克斯眼中,那种深谙人心的怪物表现出来的姿态也截然不同。

“那就是光。”路克斯说,“和我们平时看到的光一样,只是光而已。”

“可是……”

“我站在光里,就明白了一切。”

“你说什么?”弗恩大吃一惊,这和他上一次进入怪物巢穴的经历何其相似,他也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真相就藏在这片浓雾中的某一处,一旦走进那个范围就可以知道来龙去脉。

“你明白了一切?真的吗?关于什么?”

“所有的一切,关于你、我、整个小镇、其他人、能力和代价,还有主宰。”

弗恩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激动地追问,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记得了是吗?”他轻声问,“和我经历过的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这世上再也没有秘密。然后一瞬间,你又都忘了。”

“是的,我忘了。一走出那道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弗恩再次抱住他,亲吻他的额头:“没关系,你不用记得。”

“我必须记得。”路克斯说,“如果我忘了,也许我们真的就会走上回头路。你可以忘记,因为你无能为力。但我有能力,所以我记住了。”

弗恩想起噩梦中突如其来的胸口疼痛,原来那不是梦里的幻觉。

路克斯捧住他的脸颊,在黑暗中凝视他:“当然,我没办法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要记住那么多东西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所以我只记住了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美好的感觉。”路克斯说,“也许我们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我看到最后的结局,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都会活下来。因为最后的最后,我感到非常美满,这种感觉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他应该相信吗?

弗恩迟疑着,说不定这也是主宰干的好事。

“路克,听着,我现在的感觉很糟糕。”弗恩说,“越往前走,这种糟糕的感觉越强烈。你还记得吗?最开始我对你讲星期三杀手的案子,仅仅只是出于偶然,因为说到故事,它是第一个在我脑海里冒出来的。可现在看来,那绝对不是偶然。它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你在这里的原因。路克,我没那么坚定了,我看到了那个连环杀手的房子,看到了那些女人的尸体,还数了一遍。我觉得我似乎能够了解他,我的想法和他重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害怕……”

离开噩梦之后他立刻经历了一番和守卫之间的生死逃亡,让他无暇细想自己的恐惧之源。

“你害怕什么?”

弗恩艰难地说:“我害怕我和他有着更紧密的联系,而不仅仅只是凶手和警探,甚至,我会觉得我们是同一个人。”

“你害怕的事根本不会发生。”路克斯说,“你是一个勇敢正直的警官,他是个变态杀人狂,是凶杀案把你们联系起来。相信我弗恩,如果我在那道光里看到你们是同一个人,那我留存的感觉不会那么完美,不会让我的内心如此平静。”

“是真的吗?”弗恩心想,应该说,谁遇到的才是真相呢?

“你可以想,我们或许真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在这里,小镇也因你而存在。”路克斯说,“但不要把自己想成另一个人。你是弗恩·克拉克,是我爱的人。”

可以想,再想。

路克斯用能力让自己记住了一个感觉,而主宰也利用噩梦在弗恩心里种下一个疑问。他觉得自己和星期三杀手有着很多共同之处。他开始联想到很多失去记忆的凶犯变成一个好人的电影,以为自己是警察,是英雄,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可最后呢?他们终归会找回自己的杀人记忆。

路克斯的手滑下他的脸颊,接着拉住了他的手。

“来吧,我们离开这里。我在黑暗中待够了,我们去个亮一点的地方。”

被他的手一握,那些乱糟糟的想法褪去了不少。弗恩是个不太容易感受压力的人,所以才能干警察这一行。他和路克斯分开后的经历如果有一个是真的,他就相信路克斯,如果不是,那就到真相大白时再去接受,去承担后果。

路克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快了,他们就快要到有光的地方了。

你是弗恩·克拉克。

你是警探。

可如果不是呢?

一个很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弗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第55章 无法逃避的命运

罗杰在和比尔争吵,声音还不小。

弗恩第一次听到这两个人争吵,无论对双方还是第三者而言都是件稀罕事。

“你要发光的时候应该说一声。”比尔愤怒地冲罗杰喊,“你差点杀了我。”

“很抱歉,但是我已经迟了几秒,你应该自己找地方躲起来。”罗杰说,“我也不好过,我几乎要爆炸了。”

“所以这是谁的错,小光仔?现在是我在带路。”

“那真得感谢你,你只是顶替使者的工作罢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你就要失业了。”

单从能力来说,比尔有着绝对优势,随时可以把身边的人送上天去,但罗杰似乎刚好是他的天敌。因此他在这场争吵中毫不畏惧,更何况旅人之中还有很多帮手。

“是的,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比尔生气地说,“多半是循着你的尿味找来的。”

莫根很没立场地笑了出来。

罗杰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对不起,对不起。”莫根连忙道歉,意识到应该帮自己人,“但是这太好笑了,我真的觉得有可能。”

“莫根!”温蒂也满面怒容地瞪着他,“这一点也不好笑,克拉克警官受了重伤,我们应该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而不是在这里开玩笑和吵架。”

“可是我们能帮什么忙?”莫根说,“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给他们添乱。罗杰,要清点人数吗?”

罗杰还沉浸在绞尽脑汁和比尔的争吵中,忽然之间,他们都听见了弗恩的声音:“清点人数,五分钟后继续前进。”

“克拉克警官!”温蒂几乎跳起来,打开手电筒。要不是她还没能马上找到弗恩的位置,恐怕会当场扑过去来一个拥抱。

弗恩总是拒绝她的亲近,但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这个热情似火的金发姑娘。温蒂对他的喜爱纯洁美好,和这里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似乎真的成了这群人的领袖,听到他的声音,人们又从患得患失的困境中走出来,重新升起希望之光。

“你还好吗?克拉克警官。”罗杰挤过来,一只手上聚集起的光照在弗恩脸上。

“别对着我的眼睛。”

“哦,抱歉。”罗杰放下手,听得出来声音里充满激动。

弗恩没有立刻感谢他救了自己一命,这会让他更加情难自抑,现在他们得用最少的时间把队伍重新集合起来。路克斯跟在他身后,一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就会很自然地站到不起眼的位置。弗恩刚好相反,只有在和路克斯单独相处时才会脆弱、犹疑,毫无保留地诉说心里的秘密,在人群中他会自觉地担负起重任,成为其他人信赖和依靠的对象。

队伍很快重整起来,队长清点了各自队伍的人数,有五个人在皮尔逊的盲目射击中受了伤,还有一些人因为看不清环境摔跤造成了轻伤。没有人掉队,这是个好消息,比弗恩预想的好很多,但他也明白之所以没有人掉队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遇到黑暗中的怪物。这全得归功于比尔,就连罗杰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夜幕者”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只要按照他的路线走就从未遭遇过恐怖大王。

“守卫们还会追来吗?”

“会的。”弗恩回答,这远远不是结尾,乔迪还没有死,守卫们也没有死。按理说他们身在绝境之中,可以舍弃很多外面世界的规则,可以互相杀戮,争取活着的机会。但是不知为什么,弗恩的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不要失去控制。他的思绪又开始围绕着凶手和警探打转,谁在告诫他?为什么要告诫他?是因为他曾经失控过,犯下了大错吗?

“弗恩。”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路克斯按住了他的肩膀。

“来吧。”

弗恩振作起精神,在进入迷雾之前,他不惜一切要弄明白这里的秘密,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必须强迫自己忘掉所有迷团。既然他所经历的一切真假难辨,那就只有走出这片迷雾,离开小镇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队伍重新走动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沉默,人们开始和身边的同伴交谈,聊一些不太紧张的话题。他们之间有的并不熟稔,还需要聊上一会儿才能想起彼此的名字。

弗恩走到比尔身边,知道他不喜欢灯光,就把手电筒熄灭了。

“亮着吧。”比尔说,“我也不是一点光都受不了。”

“我们离出口还有多远?”

“不太远,但也没那么近。”比尔说,“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我能理解。”弗恩没觉得很意外,比尔做出这样的决定很正常。“我不反对那些自愿留下的人,或许这里真的可以给你们带来一点不一样的生活。但是我得提醒你,有一种可能是,当我们打破了屏障,连通了小镇和外面的世界之后,这里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是说它会不存在?”

“有这样的可能。”

“我也觉得有可能。”比尔说,“但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你知道2012年是世界末日吧,有个电影是讲这个的。”

“你还有闲钱看电影?”

“我偶尔也会在半夜趁检票员打瞌睡的时候混进去看一场。我很喜欢那部电影,我的朋友格罗洛也很喜欢。”比尔开始回忆过去,不过就像弗恩之前猜测的那样,他对和自己相关的事情印象反而不如一些八卦新闻来得深刻,“格罗洛一直想死,但他不敢自杀,每次提到世界末日,他都会用期待的语气说,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没有,这个世界让他失望了。

“他还活着吗?”

“现在?不知道。”比尔回答道,然后想了一想又说,“鬼才知道。”

这又是另外一个令人失望的缘由,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一直关心别人的死活。

忽然间,比尔停下了脚步。

弗恩也停下来,他和比尔停下的原因不一样,但他们同样都感觉到了危险。

路克斯走在前面,这时也已经停住。弗恩的手电筒往前方照去,浓雾中有一团黑影。

“是恐怖大王吗?”罗杰战战兢兢地问。

“不知道,也许是块石头。”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那是石头,因为它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弗恩忽然问比尔:“你看到的是什么?”

比尔显然也对这样的怪物感到畏惧,上一次他能独自穿越这片迷雾完全是靠黑夜们的指引,但此刻旅人的手电光不但干扰了他的方向感,也让他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清了怪物的模样。

“我看到……一个人。”比尔震惊地睁大眼睛,“格罗洛,是你吗?”

“不是他。”弗恩拦住他,“这是怪物,是主宰让你看到一个人的样子,它是我们心中的恐惧之源。”

比尔发起抖来,即使没有碰到他,弗恩也能感觉到他的恐惧。比尔没想过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说起来他害怕的东西很多,但关于小镇的铁则,他也有所耳闻。铁则不会出错,所以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像格罗洛的怪物就是他心中最大的噩梦。为什么?它是他的未来,是他必将走到的终点,一个染上毒瘾、绝望、胆怯,最后重病缠身,死在街头的瘾君子。

有一天,他在路边看到一只死猫,横卧在下水道的井盖旁。污水浸湿了它黄白相间的皮毛,它的眼睛是苍白的,毫无灵气,向着天空翻开。它会感到臭或者冷吗?比尔对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逃走了。

人们害怕的终究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命运。

比尔开始往后退,弗恩站到他的前面,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打开灯。”

一瞬间所有的手电光都亮起来,但是光芒却不稳定,几乎每个人都在和自己内心的怪物搏斗。弗恩不知道别人眼里的恐怖大王是什么样,但这次他看到的是个婴儿。它也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硕大的头颅,细小的四肢抓着地面,向他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弗恩看见的怪物已经变换过好几种模样,似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也在不断变化。这时,路克斯越过他走上前去,在所有人不安紧张的目光中挥起手中的树枝捣穿了怪物的身体。

他的动作那么快,没有一丝犹豫。弗恩一下惊醒了。

“这里还有很多怪物,不要发呆。”路克斯说,“注意你们的周围,互相照亮别人的背后。”

他的告诫是正确的,光亮可以让怪物无法靠近,只要把四周都照亮就会很安全。

罗杰问:“需要我来照明吗?”

“不,你不能无限制地用能力。”弗恩看了他一眼,罗杰的脸色不太好。不知道尿液在一瞬间充满膀胱到底是什么感觉,恐怕罗杰说的差点爆炸并不夸张。即使发光可能是这浓雾中最有用的能力,弗恩也不希望他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代价。

手电筒的光被调到最大,光芒笼罩了整个队伍,人们互相扫视着同伴的身后。

只有一个人例外。

弗恩和路克斯都疏忽了他。比尔一直是个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人,他在很多人眼里也缺乏存在感,躲避光亮,隐藏于黑暗。当手电光变得很强时,比尔本能地退缩到了暗处。如果他完全隐没在漆黑的雾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就不会引起怪物们的注意,但光亮照出了他的人影,只不过一瞬间,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走了。

比尔惊恐地叫着,试图用能力来拯救自己,可一旦进了黑暗,失去视觉也就无法向怪物使用能力了。

他的叫喊声吓住了队伍中的人们,罗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弗恩早已紧追上去。

“他被恐怖大王拖走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同时升起了恐惧和遗憾。

他被怪物拖走了,他凶多吉少,同样的遭遇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弗恩明白不能有片刻迟疑,一旦比尔离开他的视线太远距离,就会消失在迷雾之中被怪物们残忍杀害。他边跑边说:“我去找他,你们继续往前走。”

路克斯紧随其后:“我和你一起去。”

弗恩没有反对,但是又有一个人跟上来,没想到会是温蒂。

“我也去。”

然后莫根也带着手电筒走出队伍。

跟着来的人越来越多。

罗杰大喊:“克拉克警官,我们想好了,不能再让你们两个人去冒险。那家伙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至少帮过忙,我们应该一起把他救回来。”

最后所有人都开始移动脚步,倒不是他们对比尔有多少关心,大多数人只是不想被留在原地。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有了一次像样的集体行动。

第56章 旅人们的能力

弗恩朝着比尔消失的方向追去,路克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们离队伍越来越远。

地面上有一道明显的拖拽痕迹,但是没有血。

这是个好消息,怪物没有立刻把他撕成碎片。

弗恩沿着痕迹追踪,沿途听到诡异的笑声,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有其事。在这里,他没办法找其他人证实自己的所见所闻,每个人看见或听见的可能都不一样。但是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正踩着杂草走来。弗恩的手电筒四下照射着,突然间,一个庞然大物从草丛中跳出来,吼叫着扑向他。弗恩提起棍子给了它一下,但它毫不退缩,张开大嘴再次猛扑上来。弗恩拧住它的脑袋,这家伙有个怪异的头部,像人的五官,长了一对犬科动物的耳朵,舌头吐在外面,流淌着浓黑的口水。弗恩觉得它在笑,又觉得它像那个从死尸腹中爬出来的婴儿。不过经历了噩梦之后,他反而习惯了怪物的样子,恐惧在消退,剩下的只有冷酷。

弗恩死死抓住怪物的脑袋,路克斯把树枝尖锐的那头猛刺进去,黑色液体飞溅出来,两个人都没有眨眼。

与此同时更多怪物伺机冲向人群,手电筒的光虽然有效,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这些没有光的缝隙成了怪物们进攻的最佳漏洞。

旅人们出发时准备了一些应付紧急状况的武器,但小镇不是军营,没有太多可用的东西,所谓的武器无非是些棍子、铁锹和小刀。

莫根打翻了一只想趁乱偷袭他的怪物,罗杰、本恩和其他一些年轻人把女人孩子挡在身后。尽管因为恐怖大王的袭击,队伍显得有些慌乱,但没有人因为害怕而逃走。

弗恩伸手擦去脸上的黑水,顾不得回头多看一眼,继续往前追去。

他们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怪物的巢穴。他可以肯定这些怪物绝不是无法偿还代价的人化身而成,而是主宰制造出来阻止他们离开小镇的绊脚石。

他听到了比尔的求救声。

路克斯把手电筒转向一团漆黑的灌木中,看到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手电光扫过,一条手臂从黑色的影子里伸出来,胡乱挥舞着,光照在手指上,几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像虫子一样飞快爬过。

“我得去救他。”

路克斯欲言又止。

弗恩果决地说:“你在这里等我,有你在我会很安心,知道一定有救。”

“我去找艾米丽。”

事出突然,为了不让拖走比尔的怪物藏进浓雾失去踪影,弗恩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现在旅人的队伍陷入一片乱战,想从中找到一个人变得更加困难。

“等我回来再找她。”弗恩说,“只要没死你就可以治好我的。”

路克斯看着他做冲刺的准备,忽然说:“我给你一分钟,作用和艾米丽的时间差不多,但只能保证你不受伤害,不能抵消我使用其他能力的代价。记住只有一分钟,这是我能照顾到你的行动力和代价之间平衡关系的极限。一分钟后无论有没有救到比尔,你都必须从里面出来。”

“好的,怎么样生效?这样吗?”弗恩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

“去吧。”路克斯说,“就是这样。”

弗恩立刻感到背脊一阵剧痛,似乎有血流了下来,但是他没有犹豫,转身冲进怪物群中。不顾一切地杀戮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他的手里握着一头削尖的木棍,甚至比枪还好用,无论往哪个方向刺去都会命中目标。他用双手,用脚,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去突破障碍。怪物化作人、化作猛兽和噩梦向他袭来。他很快“遍体鳞伤”,身体感到疼痛,但体力丝毫不减,除了背上那道一分钟代价造成的伤口之外,几乎完好无损,而且越来越接近目标。

在外面的世界,弗恩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样一个活地狱。他不用刻意去躲避怪物对他的伤害,有时甚至任由它们啃噬他来节省时间。当他终于抓住比尔的手时,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脖子。

弗恩伸手抓住那只小怪物扔在地上,用力踩碎,再把比尔横放到肩膀。

“你还活着吗?”他转身往回走,开始奇怪自己怎么能够如此习惯疼痛,简直不可思议。

“……是谁?”比尔虚弱地颤抖着问,他的声音透着更强烈的痛苦。

“是我。”

“克拉克警官……”

“是我。”弗恩用手电筒驱赶着四周的黑影,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不管有没有真的受伤,光是疼痛就快让他失去意识了。这肯定是错觉。在时间里所有的伤,无论致命还是不致命都只是转化为疼痛,主宰赋予的能力可以让人只感到疼痛却不会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昏迷。

真是绝妙体验。

他有一分钟时间,现在剩几秒?

进来时弗恩还数着秒,现在呢?他记不清了。

他凭着感觉往外走。

“克拉克警官在哪?”罗杰问。

“我看到他冲进了怪物堆里。”莫根说,“比尔在里面,他去救他了。”

总的来说,罗杰并不是个很机灵的人,但危急关头,他立刻想到大叫着在人群中寻找艾米丽。

艾米丽和温蒂、朱丽、薇洛丽卡、小盖奇在一起。

很幸运,她们就在罗杰背后。

“跟我走。”

艾米丽缺乏紧张感地问他:“去哪?”

“去救克拉克警官,他需要你的时间。”

还有十秒。

路克斯喘着气,向他围拢过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一个手电筒的光源极其有限,他在队伍之外,很快成了众矢之的。这些怪物在他面前虽然没有可怕的形体,但也会潜伏在灌木中,变成藤蔓缠住他的脚踝,使出各种花样置他于死地。起初他对付起来还游刃有余,可随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弗恩消失的方向露出焦急之色。

等待五十秒已经是他的极限。不,应该说,从弗恩离开他的那一秒开始就已经是极限。

“弗恩!”他对着黑暗中喊道,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忘记时间了吗?还是已经无力脱身。

路克斯被缠绕着他的怪物绊倒了,邪恶的家伙试图把他也拖进草丛。路克斯用手电筒照向它,它尖叫着退缩了,但是在光没能照亮的地方,更多它的同类蜂拥而至。

路克斯向前爬了两步,想站起来,这时他看到黑暗之中亮起一道微弱的光。

弗恩把手电筒当做武器挥舞,赶走向他扑来的怪物,它们的利爪、牙齿还在不断制造伤痛。路克斯的心整个悬着,时间到了。

弗恩把伤痕累累的比尔从肩膀上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几只穷追不舍的怪物。

他要干什么?他不可能只靠一个手电筒和这么多恐怖大王对抗。

一只巨大的有着可怕头颅的“狗”扑倒了他,另外几只立刻围上来,按住他的四肢和身体,对着他的喉咙下方咬去。

路克斯刚站起来,立刻又摔倒,无数黑色藤蔓把他紧紧缠住。

他想要用所有的能力去救弗恩,但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代价又会让弗恩死于非命。可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怪物撕成碎片。

只要留下一口气就好。

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把他治好。

路克斯不顾身上被怪物勒出的剧痛,已经决定使用能力。

忽然间,他看到弗恩举起一只手。

“别用,路克,时间没有到。”

这不可能,他数过秒,时间已经到了,但是弗恩伸出的手上却没有伤痕。

路克斯听到一阵脚步声,罗杰带着艾米丽赶来了,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温蒂。

她漂亮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弗恩,紧张地耸着肩膀,双手在发抖,显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路克斯恍然大悟。

温蒂在用她的能力。那种她曾经发誓宁死也不再用的能力,她用它把路克斯施加在弗恩身上的时间延长了三秒。每三秒钟是一次能力,需要付出相应代价。这和艾米丽的能力相似之处在于理论上只要不惜代价,就可以把一件事的状态延长到永久。

现在弗恩已经不止拥有了三秒,他得救了。

“快去帮他。”罗杰飞奔过去。路克斯还记得他在夜晚的小镇上被一只怪物追着乱滚带爬的狼狈模样,腿上恐怕还留着那次受伤后痊愈的伤疤,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么多怪物去救人。

罗杰跑到比尔身旁,身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得多。路克斯感到身上缠绕的感觉消失了,怪物们在退缩,疯狂地爬回黑暗中。

比尔痛苦地呻吟,强光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杀伤性武器,可是总比被怪物们撕扯啃噬的感觉好。

围拢在弗恩身旁的恐怖大王全都逃开了,路克斯飞奔上去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莫根扛着比尔,在罗杰的光芒照耀下逃离了人间地狱。

温蒂一直在哭,双手捂着脸。

莫根和罗杰自以为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以为只是代价让她多添了几条皱纹。温蒂是个漂亮姑娘,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很难接受自己和苍老的皱纹联系在一起。

朱丽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快步回到队伍中去。温蒂的眼泪顺着指缝流到手背上。她哭得好伤心,但不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而是因为她终于为了挽救他人的性命而做了自己最害怕的事。看到弗恩被毫发无伤地救出来,温蒂的情绪像海浪般汹涌,几乎要把她整个淹没。她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不知所措,只想大哭一场。

艾米丽一直在看着她,似乎难以理解她为什么哭。在这群人中,艾米丽是最平静的,不管周围的人高兴、难过还是恐惧,她都只是冷眼旁观。可不知为什么,温蒂失声痛哭的样子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些记忆,让她感到胸口发疼,眼角发痒。

艾米丽诧异地伸出手指摸了下眼睛,摸到一些潮湿的痕迹。

她也哭了吗?怎么会呢,她并没有感到悲伤啊。难道铁则之下的能力代价还没有让她变得铁石心肠吗?

她认真地体会着,悲伤实在是没有,反而倒有一种安心。

如果她真的哭了,那就意味着她还有可以作为代价付出的情感。

她还可以为这个队伍,为那个领着他们找回自我的人做点什么。

第57章 生命

比尔被平放在一块空地上,人们自觉地围成一圈,把手电筒光对着外面的黑暗。

“他伤得很重。”莫根说,然后停顿一下,其他人都听出了言下之意——他可能不行了。

弗恩的样子也很狼狈,就像刚从沼泽里爬出来,全身都是腥臭无比的黑色污水,背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

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比尔。这个总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家伙现在身上已经没什么完好的衣服了。他看起来和在小镇之外街头流浪时差不多,不但衣不蔽体,而且伤痕累累。当有人把光照到他身上时,一片黑斑发疯似的逃开了。

弗恩拨开他被血和黑水浸湿的衣服,看到他的肚子开了条巨大的口子,内脏随着呼吸轻微蠕动着,如果这时他趴着,恐怕肠子就会流出来。

女孩们全都转开了目光,只有艾米丽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恩对她说:“给我时间。”

路克斯帮忙检查比尔的伤势。他伤得太严重了,半睁的眼睛泛着苍白的死光,就像他曾经在路边见过的那只猫一样。

“他还在呼吸,别让他停下。”弗恩说。他没有指定谁来做这件事,也没有恳求谁,只是这件事需要一个有能力完成的人,温蒂很自然地站出来。她已经不在乎了,一直被当做毫无用处的能力能够把一个濒死的人从死亡深渊中救回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很值得。

比尔几乎快消失的气息又继续延续下去,说气若游丝也不为过,但始终没有断绝。

路克斯说:“他其实已经死了。”

“路克。”

“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你得做好准备。”

弗恩把手伸给艾米丽:“我准备好了。”

比尔的伤是致命的,他在怪物巢穴里停留了那么久,血也快流干了。能在脱险之后还有一口气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受伤和死亡仍然有着天壤之别。真正明白这种差别的只有路克斯,而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把一个重伤的人治好,让他伤口愈合,不再流血罢了。只有路克斯知道,让死者复活和愈合伤口之间的鸿沟有多大。他必须谨慎地选择能力,避免因为过度使用而付出巨大代价。

“艾米丽,除了把时间给弗恩之外,你还得再给几个人。”

“给谁?”艾米丽不会问他为什么,但这个要求却让其他人感到诧异。

罗杰因为频繁发光正捂着他那付出代价的部位原地休息,路克斯飞快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罗杰、莫根、温蒂,还有你自己。你不能给自己时间,你的时间由我来给。”

“为什么?”提问的人是莫根。

温蒂生气地说:“莫根,别浪费我的时间。”

“因为我担心弗恩一个人不够付出起死回生的代价,一旦代价溢出,在使者队列里的人都会受伤。”路克斯对着艾米丽看去,“开始吧。”

艾米丽给了弗恩、罗杰、莫根和温蒂时间,路克斯又给了她时间,不同的是他是使者,不需要碰到对方才能让能力生效。弗恩感到背后像是多了一道伤口,比原来的还要剧痛难忍,但是并没有血流出来,伤口只是疼痛产生的错觉。

“温蒂,可以停止了。”

温蒂松了口气,小声问站在身旁的朱丽:“看到皱纹长在哪了吗?”

“没有,一点都看不出来,没准长在咯吱窝里呢。”

路克斯跪在比尔身边,温蒂的能力一消失,他几乎立刻就停止了呼吸。路克斯飞快地按住伤口,治愈能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奇幻电影里那么神奇,没有神圣之光,什么都没有,甚至因为路克斯双手的遮挡,没有人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比尔的伤口开始愈合时,弗恩痛苦地跪倒在地,疼痛来得撕心裂肺。在有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经历之后,他对生与死有了全新的看法,体悟到了别人不知道的事,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任何情况下放弃。但是错了,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当这种清晰、剧烈、极端的痛苦持续不断地袭来时,他的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说放弃吧,死去吧,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清醒的头脑给了他完完整整的地狱体验,一层又一层,像永无止境似的,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在脱落,肉体在被切割,内脏被掏空,骨骼一寸寸断裂。他被腐蚀化成脓水,被焚烧化成灰烬,他尝遍了所有的酷刑却依然清醒着活在世上。

一个流浪汉的生命很重要吗?他死了又如何呢?

路克斯听到了弗恩痛苦挣扎的声音,但他没有动摇,咬紧牙关,目光坚定。这很重要,不只是对弗恩,也是对他自己,对所有人。这不是一个人的死亡和生存,是生命的真理,是人们用以做出正确决定的精神力量。伤口愈合了,血液流动起来,心脏重新跳动,呼吸也恢复正常。

而在这个时候,罗杰发出一声大叫,接着在地上翻滚起来。

好在其他人没有受到波及,弗恩一个人承受了几乎所有代价,罗杰也不好过,他还没有经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弗恩可以忍住叫喊不让路克斯分心,罗杰既没有这样的准备,也没有这样的毅力。

他吓坏了温蒂和莫根。

比尔醒来了,这个小镇的超能力仿佛甘泉一样注入他的身体,让他已经枯萎烧焦的生命重新恢复生机和活力。他的肉体活了,精神还在上空飘荡,无依无凭,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该回的地方。

“我在哪?”他舔着干燥的嘴唇问。

“你还在浓雾里。”不知道是谁在回答他。路克斯已经去照看弗恩了,罗杰也在一阵剧痛之后被莫根和温蒂看护着。

比尔诧异地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他的衣服还是破破烂烂,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到处是血痕。可是伤口不见了,疼痛也消失了。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关于死亡和堕入地狱的噩梦,现在正在醒来。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终于想起一个生死轮回之前发生的事,但他对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印象一片混乱。

“谁救了我?”他又问。

“是使者。”回答他的人说,“还有克拉克警官。”

比尔觉得这是真的,除了弗恩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可是弗恩又为什么要关心他。没必要,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救他没有任何价值。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落入了怪物的围攻,他只是顺便被救的一个。

可是这无法解释他的毫发无伤。

比尔站起来,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然后就向弗恩走去。

路克斯让弗恩靠在他的膝盖上。这一次他承受的代价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代价转向了下一个人。

弗恩闭着眼睛,尽管那恐怖的痛苦已经过去,但带来的后果还没有消退。他浑身是汗,筋疲力尽,四肢冰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怎么了?”比尔小心翼翼地问。

“他死了一次。”路克斯说,又摇了摇头,“不是一次,是很多次。”

“发生了什么事?”

“让他休息五分钟吧。”

比尔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发现艾米丽站在面前,于是求助似的看了她一眼。

艾米丽说:“使者用能力救了你,代价需要克拉克警官偿还,那个叫罗杰的家伙也还了一部分。”

她不是个很好的解说员,但是刚好,这件事也并不需要很多情绪化的解释。比尔立刻明白了,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的死对头。罗杰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呆呆地坐在地上,如果这时候他忽然尿裤子,也不会有人去嘲笑他。

比尔觉得自己没有被完全治好,他的胸口在发疼,而且越来越疼。

他没有像那只死猫一样躺在阴暗潮湿的水沟边。

两道眼泪滑下脸颊。

他竟然哭了。

死而复生的喜悦没能让他开心地笑起来,反而流下了止不住的眼泪。

人为什么会对生死做出如此难以理解的反应,为活着痛哭,又为死去微笑。

难道人不应该热爱生命吗?

他是怎么了?

竟然开始怀念起街边的那些毫无希望的日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所有在他生命里留下过痕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但是这一回,他没有留意他们的目光,没有留意那些对他的鄙夷,缺乏善意的施舍和恶作剧。他留意到他们也不过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坚持做了活着这件事而已。这些匆匆而过的过客越是冷漠,越显得另一些人的超凡可贵。

比尔望着筋疲力尽的弗恩,回忆起他冲进怪物堆里救他的情景。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并不是顺便被救的一个,而是唯一。

为了救他,没有人落下。弗恩固然是第一个决定救他的人,但路克斯使用了能力,冒着最重要的人死于非命的风险为他治疗伤势,罗杰和他的朋友也甘愿付出代价,围绕在周围用手中仅有的光源建造壁垒的每个人都为他的生命注入了极其重要的成分。

这个多管闲事的警察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对所有人的看法。

想不到真有人愿意不惜一切乃至生命去救他。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热爱生命,还有什么理由等待电影里的世界末日。

再见了,格罗洛。

比尔望着人群之外的黑暗,怪物在退缩,消失在浓雾中。

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于是那种隐藏在黑暗中窥探他内心恐惧的怪物也失去了具体形象。

比尔转身走开,不去打扰路克斯和弗恩独处。他走向罗杰,看到他正失神地坐着。

“……嗯,罗杰。”

罗杰抬起头看着他。

比尔把手伸向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诚恳。他实在不太擅长表达谢意,但还是说了出来:“谢谢你。”

他做好被回绝的准备,在经受冷遇这一方面,他有着足够丰富的经验。然而罗杰朝他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叫起来:“你活过来了,天哪,真是不可思议。”

他抓住比尔的手摇晃了两下。

他的身上不可避免有些尿臭味,比尔心想,这就是以前别人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吗?

谁又会在乎呢?

罗杰说:“你感谢我是应当的,可你最该感谢的还是克拉克警官。经历过代价我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难以置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简直生不如死。”

是啊。生不如死。

可他再也不想死了。

比尔回答:“我知道,我想……和你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58章 奇迹之路

他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疼痛已经消失,但不是那种和缓的、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点的消退,而是因为艾米丽的生存时间结束,像停电一样突然之间中断了。

这在正常的世界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带来了无法适应的陌生感。

弗恩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

没有人的一生能够在短短几分钟内经历那么多次截然不同的死亡,但他有幸经历了。他死了一次又一次,而且只有死亡,没有复活。现在要让他解释,他也很难自圆其说,到底如何在死去的状态下又接受另一次死亡。如果一定要形容,他可能会说,死亡没有尽头,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绵绵无尽的过程。

过了几分钟,他感到身体有了知觉,感觉出了温度。

他在路克斯的怀中,这是他熟悉的温度,于是他向着温暖的怀抱钻去。

路克斯轻轻把手指埋在他湿漉漉的发间,弗恩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有一瞬间,他们彼此都感到安心而安全,似乎这样互相拥有对方是一件早已熟悉习惯的事,在这样静谧的气氛中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不过弗恩终于还是没有忘记此刻身处的环境,沉溺了片刻后说:“我们该走了。”

“你永远不知疲倦吗?”路克斯问,目光中带着心疼,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发抖。

弗恩把他的手放在嘴边,像一个神圣的仪式,在指尖上留下长长的吻。

“我累坏了,我需要一个很长的假期。”他说,“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件事吧。”

他站起来,有人立刻发现了。

罗杰第一个叫他:“克拉克警官。”

比尔则有些不好意思,他很想去道谢,又觉得一句谢谢太过轻巧。

好在弗恩没有留更多时间给他们闲聊,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这一刻的尴尬。

“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得继续走。”弗恩说,“保持现在的队形,把光对着外面,防止再有怪物偷袭,没有手电筒的人、女人和孩子在中间。”

“我可以走前面。”罗杰自告奋勇。

“我也是。”比尔不甘示弱。

“你们都在中间。罗杰,你得小心观察四周,一旦队伍出现破绽让恐怖大王趁虚而入,你得去弥补那个漏洞。比尔,你帮助罗杰,别让怪物冲进来。”弗恩说完对着人群说,“谁给他一件衣服,他不能见光。”

莫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

弗恩从身边的人手里接过手电筒,和路克斯一起继续在前面带路。

每个人看待他的目光都充满崇敬。

他是他们理所当然的领袖,但他从不高高在上。他救了比尔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变得坚强,也让所有人对未知的旅途充满信心。甚至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了一些神圣的觉悟和安全感。他们知道不管谁陷入危险,走在最前面的这个人也会回过头来救援。

他不会抛下任何人,他的身躯可以抵抗所有灾难。

弗恩在这支队伍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信赖和威望。

“走吧。”他说,“小心一点。”

于是队伍有条不紊地移动起来。

没有什么具体命令,但是人们开始自觉地担当起了保护他人的职责,把弱者维护在中间,光源尽可能地照亮面前的每一片黑暗。前面的人往前走,后面的人倒退着跟随,队伍既没有拉长,速度也不太慢。当他们穿越怪物密集的地点时,也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时候。

手电筒的光在浓雾里照明功能十分有限,有时怪物就在光亮前几英寸的地方,有时就在脚边露出狰狞的模样。要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不是一件容易事,只要有一个人乱了阵脚,就可能让整支队伍支离破碎,重蹈覆辙。

好在这样的混乱没有再发生。

人们有惊无险地走完了这条危机四伏的恐怖之路。

接下去的路程就轻松多了,但是弗恩提醒人们不要放松警惕,即使他来过一次也无法确定离开后主宰又布置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陷阱。

他和路克斯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盲目乐观的想法,要在这场和主宰的战斗中赢得最终胜利,就不能疏忽大意。

不知走了多久,弗恩感觉周围开始变亮了。

起初他以为这是错觉,但很快即使没有手电筒,走在中间的人也渐渐能够看清身边的同伴,四周的景物逐渐显露出了清晰可辨的轮廓。

当人们看到前方金色的光芒时,忽然间不由自主地全都停了下来。

比尔裹紧身上的衣服,对于光,他和其他人的感觉多少有些不同。强光会让他难受,但也让他更加向往。

“那是什么光?”罗杰疑惑地问。

“是路。”比尔回答,他到过这里,只是不敢离得太近。

“我们到了吗?”

“我想是的。”

温蒂已经和她的朋友激动地跳起来。

“我们到了。我们要回家了。”

对于第一次见到这副奇景的人们来说,这是值得激动的一刻。他们在小镇上见识了太多不可思议,却被这样一片平平常常的阳光激起了内心深处对于奇迹的全新认知。

队伍又开始往前走,速度快了很多。

到了有光的地方,黑暗中的怪物早已销声匿迹。

刚开始人们还是在行走,渐渐地有人跑了起来。

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就像从深夜走到清晨,朝阳初升,照亮世间万物。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这条奇迹之路的面前。

光芒照在身上,但是没有温度。

罗杰的手碰到了屏障,他被这种古怪离奇的触感震撼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是什么?”

“屏障。”

“是什么东西造的?”

弗恩说:“不知道,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造的。”

“我们能打破它吗?”

“当然能。”

“它好美。”温蒂抚摸着看不见的屏障,“我是说这条路,看,那里还有一只蝴蝶。”

“是很美。”莫根说,“可看起来不太像真的。”

这也是弗恩第一次看到这条小路的感受,不像真的,因为太美了。经历过地狱的人很难相信这是一条真实存在的路,它更像一个童话,一个吸引迷路的孩子走进去的糖果小屋。不过他还是决定试一试,他们不能被困在小镇上,必须找到出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路克斯对整件事的感觉,相信那个疯疯癫癫的乔伊·巴伦克留下的地图以及他看到的小镇之外的未来。

每一个人都走到了屏障面前,伸出手触碰它,感受它即不存在又无法逾越的奇妙。屏障之外,无穷无尽的麦田在骄阳下散发着黄金般的光芒,小路恬静优美,从没有任何景色让人感觉如此神圣。

“我们要怎么做?”罗杰问。

“接受一切,承受一切。”弗恩说,“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你是说承受使者的代价?”

“这是最大的考验,也是最后的考验。”

“我明白。克拉克警官,你相信吗?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罗杰说,“不,其实回想起那种可怕的疼痛,我还是有些胆战心惊,但是又有一点期待。”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能了解我的想法?”

“是的,我可以。”弗恩说,“即使在这个超能力小镇上,我们也只是些平凡无奇的普通人,很少有见证奇迹的机会。人对于死亡和疼痛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但它们也并非不能克服。”

“我从没想过可以和主宰对抗。它就像上帝一样,我们可以认为它存在,但无所依凭,也可以认为它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直到我来到这里,它变得具体了。”罗杰说,“原来它就是这片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让我们无法前进的屏障。如果我们打破了它,那会是一件多么伟大而令人开心的事。”

路克斯走到弗恩的身边说:“我们得开始准备了。”

“好的,我这就去告诉他们。罗杰,去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

在这样亮堂的环境下清点人数是件很容易做的事,很快人们就围拢过来。

弗恩说出了他和路克斯商量已久的计划。

艾米丽将生存时间分给每一个人,在场加上弗恩和路克斯,总共84个人。尽管他们和路克斯的人际关系亲疏有别,但只要加入这支旅人队伍,就自然和他产生了联系。路克斯在小镇生活时尽可能避开了和所有人的交往,因此在队伍之外几乎没有亲密的朋友。

“时间只能保护你们不会因为受伤而死亡,但不能避免受伤带来的疼痛。打破屏障的能力需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或许会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经历死亡的折磨。”

“但其实我们不会真的死,对吗?”

“是的,不会真的死。时间结束,疼痛也会消失。”

这是每个人都见证过的事实,没有人再提出疑义。

“那么如果代价超出了这里所有人能承受的极限会怎么样?”

“路克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旦能力的代价超出极限,他会停止。”弗恩说,“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使者有多少把握?”

弗恩看了路克斯一眼,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有多少把握,这是弗恩也一直想要的答案,但路克斯并没有给他确切回答。

他重新把目光转向人群:“我只能说,不会让任何人死去。”

罗杰站出来说:“我们离开小镇,穿过浓雾走到这里,没有一个人因此丢掉性命。难道你们决定加入旅人的队伍之前,从没想过要冒一点风险?难道从没想过主宰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这里?没有一个人掉队死去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有谁想在这里退缩吗?有谁甘愿在这里当个只会变戏法的可怜虫吗?”

没人说话,莫根带头吹起口哨。

“哇哦,罗杰,你除了尿裤子还会说出这么慷慨激昂的话来。我可不愿意当个不用睡觉的傻瓜。”

“我也不想再添皱纹了。”温蒂捂着脸说。

在这支年轻的队伍里,冒险精神像会感染似的,很快就在一阵哄笑和口哨中达成了共识。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响起一下枪声。

弗恩对枪声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他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听出枪声来自哪里。一个尖锐的小东西钻进他的身体,劲头十足地往更深处钻,撕开肌肉,撞碎骨骼,旋转着破坏一切。

他立刻向后倒去,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副奇景,鲜血飞溅在空中,没有洒落下来,而是留在那里,像一朵怒放的红花,流下了鲜艳的血泪。

第59章 使者的能力

笑声。

疯狂的笑声。

在最开始的时间里,没人意识到笑声从何而来。他们还没从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回过神。不能怪他们反应迟钝,如果是在一个险恶的环境下,人们会更容易发现危险,警惕危险,寻找危险的来源。但是此刻,金色的阳光就在眼前,即使没有温度,爱和希望的气息也已经把他们的心抚慰得柔软而不设防备。

第二次枪声紧接着响起,子弹穿过人群,射中了艾米丽的左胸口。

她没有显得很吃惊,也许疼痛不那么剧烈。她的表情看起来只是有些意外,然后仰面倒在地上。死亡降临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

直到这时,人们才开始惊慌失措,寻找藏身之处。

枪声不断。

罗杰抱住脑袋扑倒在地上,这里的树已经不像树林里那么密集,要找个安全的掩体并不容易。他爬过艾米丽毫无知觉的身体,脑中一片混乱。

莫根在对他大喊,他继续向前爬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了走出浓雾的乔迪和皮尔逊。

没有其他人。

乔迪疯狂地大笑着,皮尔逊的手上端着一支猎枪,在罗杰的注视下变成了手枪。枪口对准一个摔倒在地的年轻人。枪响了,子弹打在背上,受伤的人痛苦地惨叫呻吟。皮尔逊又换了件武器,是一个手雷。他在不停喘息,表情狰狞,眼睛通红,脸上布满凸起的血管。代价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但对乔迪的忠诚却迫使他继续使用能力。

“不要动。”乔迪从皮尔逊手中接过手雷,拔掉拉环说,“保持现在的动作,不管你们是想逃走,还是想站起来搏斗,保持现状,否则这最后的武器就会爆炸,这里的人都不能幸免。比尔,我看到你了,想比一比谁的动作快?这是皮尔逊特别制造的手雷,不会有延迟爆炸的时间。我只要松一下手指,你的新朋友们就都完了。我知道你很能干,你可以把我和手雷一起扔上天,但这里面有几百颗钢弹,你能一下子看清所有弹珠并且把它们都送到没人的地方去吗?”

他向前走,从容不迫。

他疯了,变成一个十足的疯子。但疯癫和疯狂不一样,疯狂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乔迪走向弗恩倒下的地方。路克斯跪在弗恩身边,双手紧按着他的伤口。

血还在继续往外流,路克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子弹破坏了他身体里最重要的器官,皮尔逊不是个好射手,但在最后一刻却完成了一生中最完美的射击。

“我发过誓。”乔迪说,“我发过誓,再见到他时就立刻杀了他。他死了是吗?而且你再也不能用那个婊子的能力来把他救活了。”

他走到艾米丽身边踢了她一脚,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谁也别想走出小镇,谁也别想破坏主宰的铁则。”

“离她远点,你这个变态。”罗杰大声叫道。

“我说别动,也包括别说话。我不在乎和你们同归于尽,但更乐于看到你们在希望的光辉下绝望至死的样子。”他终于走到弗恩和路克斯的面前,满地鲜血让他兴奋得浑身发颤。

路克斯不再按着弗恩的伤口了,他明白生命已经消逝,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他的身上沾满了爱人的鲜血,血液离开身体开始凝结变冷。他抱起弗恩的身体,搂在怀里,屏障外的阳光洒落身后,为死亡带来了冷酷的庄严。

可是为什么没有温度?

阳光应该有温度,生命也应该有温度。

路克斯把弗恩抱紧,想留住他残余的体温。

他在光芒中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是主宰给他制造的幻象吗?

他怎么会这么轻易相信了黑暗中的美好。

“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走到这里?有人掉进你设下的陷阱,有人被怪物吃了,我们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还是要追来。我相信这个世上的事没有独一无二,发生过的事也一定会重演。”乔迪说,“路克斯,你不觉得现在的情景非常眼熟吗?”

是的,噩梦总是很相似。

路克斯也有挥之不去的噩梦,尽管那已经离他很远了。

为了继续活下去,人们只有不断遗忘。

“乔迪。”他抬起头,脸上也沾到了弗恩的血,他的目光因为血色而显得阴冷可怕。

“你到底为什么要强迫我杀了你呢?”他不解地问。

“因为我见不得这个鬼地方还有美好的东西。”乔迪冷冰冰地回答,接着语调又变得尖锐起来,歇斯底里地怒吼着,“这个鬼地方,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怎么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什么爱,什么正义,什么能力和代价。我只想要原来的我。”

他开始在路克斯面前走来走去,晃动手中那颗危险之极的手雷。

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已经和这颗随时会爆炸的手雷合为一体。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和一颗杀伤力十足的炸弹就像暴力本身,让恐怖和伤亡都变得很具体。

乔迪觉得自己赢了,这一回赢得彻底。他聪明果断地干掉了两个对这支队伍来说最重要的人,打碎了所有人的希望和梦想,现在生和死已经不重要了。

这鬼地方。

他得意忘形地笑起来。

能够摧毁一切的武器确实有震慑力,可以让人畏缩不前,也可以让人俯首屈从,但是他低估了一些人的勇气。

罗杰愤怒地爬起来,对着乔迪猛扑过去,一只手抓住他紧握手雷的手。他的举动实在令人震惊,只能说是毫无计划的鲁莽行为,而且会连累到其他人,但是竟然没有人意识到他这么做是错的。莫根立刻就想去助他一臂之力,温蒂也想起自己的能力。可是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恰到好处的奇迹出现,乔迪说的没错,比一比谁的动作更快,他只需要松开手指就够了。

手雷在乔迪的面前炸裂,他丑陋的面容扭曲着,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无数钢珠随着爆炸射向四面八方,连一秒都不到,每个人都面临着可怕的死亡。

但是。

但是,地狱没有出现。

时间静止了下来,处于爆炸中心的乔迪血肉模糊,脑袋被炸去一块,在他周围的人全都流露着震惊恐怖的表情,再高明的摄影师也难以捕捉到这样的画面。

一片寂静。

亮闪闪的钢珠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耀着,在阳光下诡异莫名。

路克斯站起来,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的目光坚定果决,不再有犹豫和等待。

时间凝固的时候,罗杰僵直的身体上出现了伤痕,无论如何,代价终须偿还。但在静止的时间里,他不会感到疼痛,只会在时间恢复后因为伤势过重死去。

路克斯让弗恩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搂着他,亲吻他冰冷的嘴唇。

使者队列中最重要的人死了,代价无法在弗恩身上起作用。铁则像一台不会出错的收银机,挨个向队列中的人收取报酬。

“我们离开这里吧。”路克斯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这是一条漆黑的长路。

但也不完全是黑暗,在黑暗中有一些彩色的光。

光既没有固定形状也没有确定的来源,似乎它们就是那样不合常理地存在着。

他走在路上,头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亮点。

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一只睁开的眼睛。

眼睛看着他,他继续往前走。

眼睛跟着他一起移动,就像一个眼球形状的满月挂在漆黑的空中。

他停下,眼睛也停下。

他说:“你在干什么?”

“我?”眼睛说,“我在观察你。”

“你是谁?为什么要观察我。”

“我被赋予了这样的使命。我是眼睛,所以我得观察你。”

“谁赋予你这样的使命?”

“它叫梅里亚,你们也叫它主宰。”

“它?”

“对,它就是我,我也是它。”

“你就是主宰?”

“不全是。我只是眼睛。”

“这条路通向哪里?”

“我只是眼睛。”眼睛说,“我不回答太难的问题。”

它离他远了一些,继续观察他。

他往前走,一只动物出现在路中央。

它没有鲜明的模样,只是一团影子,看起来是一只狗。

一只狗跟着他,充当他脚下的影子。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问。

“我是影子,所以得跟着你。”

“跟着我干什么?”

“给你指路。”

“指路?可是你并没有走在前面。”

“我不用走在前面。”影子说,“有时候你会以为自己在选择方向,其实并不是。”

他往前走,看到一个白色的光源。

“那是什么?”

“是出口。”眼睛和影子齐声说。

“通向哪里?”

“外面。”

他往前走,白光越来越亮。

他觉得这光芒很熟悉,似乎在光的那一头是个无比熟悉的地方。

不过当他走到黑暗和光芒之间那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时,他就停下了脚步。

“我该不该走出去?”他问。

眼睛没有回答,影子也没有。

他应该出去吗?他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不管你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眼睛说。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在选择,其实并不是。”影子说。

他想了想,尽管光芒那么柔和,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但是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

他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黑暗。

眼睛看着他,影子等着他。

他开始往回走。

一种熟悉的感觉淡化了,另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往回走,越走越快。

他看到了另一种颜色的光。

金色。

他着急起来,想起了忘记的事情。

他还没有告别。

眼睛停下了,影子也不再跟着他。

它们消失在黑暗里,离他越来越远。他扑进一片亮闪闪的金色光芒中。

这里有温度,柔软的、有力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弗恩睁开眼睛,看到路克斯在对他微笑。

他的笑容如此温柔,又如此哀伤。

他仅仅对他一笑,什么话也来不及说。

也许这一笑也只是在他眼中留下的残影所致。

那一刻,弗恩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生命充盈在他的体内,他看到死去的人活了过来,停在半空中的弹珠化成灰烬。他感觉到了阳光的温度,闻到了麦田和野花的香气。他看到罗杰站在面前,艾米丽流下眼泪,比尔惊讶地望着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双手。他看到皮尔逊跪倒在地上,困惑地捂着额头,他看到很多人。

但是没有路克斯。

他在他眼前化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一瞬间,他都明白了。

是的,他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这恍然大悟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还是路克斯在他脑子里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

路克斯成功了。

他用使者的能力打破主宰的屏障,付出的代价杀死了镇上所有人,他又再让他们复生,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偿还代价了。这是给主宰的一道难题,如果能力没有生效,就无需付出代价,可从没有过能力无法兑现的先例,只有无法偿还的代价让超能力者化身为恐怖大王的铁则。

弗恩望着眼前的一片金色。

屏障不在了,人们慢慢向前走去,走上美丽的乡间小路。

他听到惊叹声、欢呼声、哭声、笑声。

一阵剧痛涌上心头,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抵达四肢和指尖,深入骨髓和脑海。

第60章 弗恩·克拉克

【他】十五

他终于在监狱的会客室里见到了他。

他不是独自来的,会客室里还有律师、一名狱警和另外两个警察。

他知道他们不可能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身上的累累命案还没了结,所有人都认为他极度危险,即使手无寸铁也能置人于死地。

他微笑着看着他,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中轻声低语。

“你会变成另一个我。”他自信地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你自己也知道。”

——

弗恩·克拉克

他开始剧烈喘息。

就像溺水者呼吸到新鲜氧气时那样贪婪而急促。

比呼吸更激烈的是汹涌起伏的情绪,在他的感觉中绝不止一两种情绪在起作用,他的神志还沉浸于一片虚无和混沌之中,情绪却已经充斥在精神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情绪有实体,它将塞满这个世界,还在不断膨胀变大。不只是那些容易感知的强烈的情绪,在愤怒、悲伤、痛苦、绝望之下无数的爱与恨,微笑与泪水,遗憾和希望,好梦和噩梦,还有数不尽的记忆都像狂风暴雨一样向他扑来,像雪崩一样把他埋没。

他在喘息中抽泣,如同孩子一样无法停止。

“深呼吸。”一个声音对他说。

他听从了这个建议,这是个很简单的建议,但就像一场灭顶之灾中的救援信号。他开始用力吸气,试图平复自己毫无章法的本能反应。

他的眼睛还是很难看清东西,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

有人从他身边走开了,他觉得头顶的灯光非常刺眼,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光线柔和起来。

“这样感觉好一些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他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这个声音,一定是个陌生人。

“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你可以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

他照做了。

暂时回到黑暗中让他感到一些平静,那些混乱焦虑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似乎进入了一个抽象空间,甚至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但是这种纯粹的宁静是短暂的,当其他情绪消退时,一种直往下沉的恐惧感留在了心底。

他猛然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白光问:“路克斯在哪?”

他终于想起了最后发生的事,路克斯在他眼前消失了。

没有人见过无法偿还代价的人变成恐怖大王的过程,他们只是消失了,不见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的恐惧之中又有一阵狂乱的欣喜。

这也许是个梦,是主宰对他的另一种折磨。

“路克斯在哪?”

“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

“克拉克先生,你感觉如何?”

他的视觉终于恢复了,看到了对他说话的人。

她是个简单朴素的陌生女人,没有很明显的化妆,棕色头发剪到耳垂,微微卷曲着,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周围有些不易察觉的皱纹,但看起来还相当年轻。她穿着件白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衣袖卷到小臂。

她不像医生,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人。

“我叫米兰达·梅尔普斯。”

“我不认识你。”

“当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但你可能见过我的同事,他叫克里夫·西蒙斯。”

“我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有可能会有短暂的失忆,持续时间不会太久。”米兰达说,“接下去我们将有一段交谈,你这样坐着感觉舒服吗?”

他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感觉舒服,只想知道路克斯去哪了。

他离开了小镇,然后失去知觉,是谁送他进了医院?其他人又在哪?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和因为这些疑问带来的痛苦,甚至不愿意伸手去擦掉眼角的泪水。

“克拉克先生,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就开始好吗?我保证我们的交谈会尽量简单,不会出现任何你无法理解的专业词汇,不会出现什么大脑额叶、额前叶皮质、颞叶前侧、海马旁皮层和杏仁核。”她轻快地说着,歪了一下头,似乎想让他也感到轻松。但是他没有反应,于是她从桌上拿起一块夹着些纸的书写板,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米兰达翻了翻书写板上的几页纸,看来她似乎有一份相当详细的档案,“就从你的警探入职考核开始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谈这个,我早就通过入职考核,已经是个警探。”

米兰达笑了起来,这是带着善意的礼节性的笑容。她说:“暂时还没有,在通过全部考核之前,你还不是一名真正的警探。”

“我不明白。”他困惑地看着她,“我工作过,我有个搭档,他叫亚历克斯·帕斯科。”

“很抱歉,你没有。”米兰达说,“虽然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我一点也不怀疑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警探,但目前你还没有就职,也不可能有工作上的搭档。”

“路克斯在哪?我要见他。”

“克拉克先生。我必须提醒你,我们之间的交谈是必要的,在结束前你不能离开,也不能见任何人。如果你想快点完成所有流程就得配合我,好吗?”米兰达望着他说,“这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

他应该相信吗?

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主宰的另一个诡计。它可以制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觉,让他疑神疑鬼又无能为力。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其实被困在这张舒适的椅子里,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和椅子完全契合。它坐起来确实很舒服。

“让我起来。”

“暂时还不能。”米兰达面带歉意地告诉他,“还有最后一点数据需要收集,请放心,在这期间你不会感到任何不适,我也坐过这张椅子,感觉棒极了对吗?它好像你身体的一部分,但又不需要你出力,M7X会根据你的感觉调整椅子和你身体的接触细节,达到最舒适的坐卧体验。”

“M7X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当做人们常说的人工智能,我说过我们不谈具体的专业问题,M7X比那复杂得多,不但只是科技方面,还涉及到很多医学和神经科学的内容。它可以通过读取你的脑部反应数据来控制环境,你觉得灯光太刺眼,它就把光线调节得柔和一些。”

这很神奇,但他没有露出米兰达预期的惊讶表情,反而皱着眉思考着。

“我们进入正题吧。”米兰达说,“克拉克先生,这份是你的入职考核表,上面显示你通过了初审、笔试、口试和体能测试,成绩非常优秀,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和吸毒史,心理测试方面也完美无缺,按理说你应该很顺利地成为一名警探。但是由于一些特殊原因,评审方在最后的体检中添加了一个项目,那个环节出了点小问题。”

“特殊原因?”

米兰达避开这个疑问,从桌上拿起一张有着奇怪形状的扫描图。

她把图片夹在灯箱上,他发现上面原本就有一张图。

米兰达对着两张图看了一会儿说:“这是脑部扫描,左边是你的,右边……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是医生。”

“你是预备警探,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记忆力,只从图形来看,觉得怎么样?”

“两张图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他说,“但不是同一个人,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是死刑犯,在执行死刑之前留下了这张脑部扫描图。”

他不是个迟钝的人,几乎立刻就琢磨出了米兰达把两张扫描图放在一起的用意。

“你们认为我和那个死刑犯有同样的脑部特征?”

“不是我们,是审核人员这么认为,他们或许只是出于一些有理由的担忧,而我们为此提供参考意见和测试方法。”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是哪些特征?”

“具体有很多方面,总的来说,是关于道德判断和自我控制的部分。”

“那又能证明什么?罪犯是天生的吗?”

“应该说,不完全是。”米兰达说,“通过发展心理学的研究,我认为人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有道德判断。不过审核者的担忧也不为过,毕竟这和你的经历脱不了干系。这件事让他们伤透脑筋,按照常理,考核过程中出现任何缺陷的受试者都应该被淘汰,但脑部扫描这一项缺乏权威证据。也就是说,你的各项成绩令人惊叹,失去这样一个优秀警探对警方而言是大损失,可他们又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某件事造就一个戴克斯特·摩根。”

“他们想出解决方法了吗?”

“是的。克里夫提出了一个我们正在进行中的项目,利用连接脑部神经系统进入超级电脑创造的虚拟空间。电脑给出初始条件,预设群体生存环境,以便测试你在极端情况下的应变能力、自控力、同理心和道德推理。”

他的目光终于清醒起来。

“你是说……”

“你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测试,你可能会觉得过了很久,但实际上还不到半小时。”

“小镇根本不存在吗?”

“你可以认为它存在,只是不在现实中。”

“那么人呢?”他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小镇上的人也是假的吗?”

“不。”米兰达说,“小镇上的人和你一样是受试者。我们预设的受试人数是150人,在一个封闭环境中,这个人数刚好能让人们互相认识而不至于完全陌生。”

“他们不会都是和我一样的预备警探吧?”他想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守卫和无所作为的中立派,有些人太年轻了,有些又太苍老。

“当然不是,受试者中有一部分是志愿者,来自神经科学和社会心理科学的学生、患有脑部和心理疾病的病患,另外一部分则是正在服刑的囚犯。”

“囚犯?”

“是的,从街头妓女到变态杀手,我们和关押他们的监狱、当地政府机构、假释委员会达成协议,一旦这些服刑期内的受试者通过测试,就可以获得提前假释和减刑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当然。”米兰达说,“申请者不计其数,我们只能从中挑选最合适的人选,能够得到受试机会可以说是一种幸运。”

“幸运……”他忽然觉得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也是自愿的吗?”

“是的。如果你觉得有疑惑,这里有一份你亲笔签名的受试同意书,对你来说这不但是一个测试,也是证明自己的唯一方法,以及一种挑战。”

米兰达把同意书放到他面前,他瞥了一眼,看到最后的签名。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米兰达似乎察觉了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觉得这件事很离奇是吗?”

他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

“我们也觉得很离奇,我们为每个受试者屏蔽了一部分外界记忆,以便让他们专注于小镇空间的生活,但每个人都仍然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个体信息。这些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外貌、性格等等。只有你是唯一的例外,我、克里夫和这个项目的其他同事都深感意外。”

米兰达望着他说:“你在进入小镇时,为自己构建了另一个身份,我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是弗恩·克拉克?”

第61章 记忆之海

“我不知道。”

他已经被她的话题深深吸引,就像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不过由于小镇的经历,他对任何人、事件和环境都存有一丝疑虑。

如果他不是弗恩·克拉克,那又会是谁?

“我们经过激烈讨论,认为存在一种可能。”米兰达说,“受试者进入小镇空间时,电脑给出的初始条件虽然是随机的,但是由于脑神经接入,系统会自动读取一部分脑部数据作为参考值。”

“什么样的数据?”

米兰达轻快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解决一个棘手的难题似的说:“这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我很难不用任何专业名词来向你说明。不过好在,我们还有修辞的方法。你可以理解为,超级计算机读取了你们的梦想。”

“梦想?”

“举个例子,你大概还记得魔手餐厅的厨师吧。”

“哦,博纳尔。我记得他做的鸡肉饭,他的手艺很不错。”

“但他在现实中并不是个出色的厨师,也许他可以为你做一顿好饭,但还够不上开餐馆的程度。这样解释你是不是容易理解一些,小镇是一个让人实现梦想的地方,而且没有法律规则约束,因此人们的欲望可以更自然地流露出来。在现实中进行这样的试验会引发很多道德层面的争议,有了虚拟空间就简单多了,超级计算机系统也能让我们方便精确地采集数据。”

“你们造了一个地狱。”

“是啊。”米兰达感叹着,“但地狱里也有玫瑰和阳光不是吗?”

“所以我的梦想是什么?成为弗恩·克拉克?”他皱着眉说,“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在你的心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甚至可说是你一生的榜样。‘成为他’这个念头凌驾于其他目标之上,因此在进入小镇时,你重合了他的身份。”米兰达说,“但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测,毕竟在其余149个受试者身上都没有出现相似情况,他们最多只产生一些个体信息的微量变化,比如年龄就是个不固定的参数,理论上受试者可以以他们经历过的任何年龄时期出现,但姓名、性别和性格不会改变,因此他还是他,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不过这是首次试验,我们的样本还不够多,需要更多的试验数据才能进行分析得出精确结论。”

“我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他觉得有些混乱,脑子里只有关于小镇的那部分记忆,对米兰达所说的占据了非常重要位置的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M7X正在根据你的身体情况逐步恢复你的记忆,每个人的恢复速度会有些差别,但我保证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你会慢慢想起所有事。”米兰达说,“谈话结束后,我们会帮助你清除小镇相关的记忆,包括我们此刻的交谈,避免有些不好的回忆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她翻过一页,微笑着说:“不如我们先来谈谈你的测试结果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

“你得到的评价非常好,虽然最终结果还需要等待审核,但可以看出你具备了一个优秀警探的所有素质。勇敢、坚强、果断、善良、充满智慧、正义感十足,面对危险和困境不失幽默,这和现实中的你没有太大出入。当然,也有一些是潜在的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的秘密。比如,同性恋倾向。”

他终于向她看了一眼。

“小镇时间和真实世界不一样,要全程观测,研究者也得进入系统,只是不会有实体形象。”米兰达说,“尽管放心,性取向不会影响你的入职审核,我们会在递交报告时去除所有涉及隐私的文字和影像内容,参与测试的研究人员都会签订非常严苛的保密协议。”

说完,她等待了一下,他的反应又恢复冷淡。

她只好接着说:“最好的消息是,无论在怎样极端的情况下,你都没有杀人。这一点很重要,没有杀人在评判标准中会获得更高评价。在对于小镇存在的权威力量的挑战中,你表现出了优异的逻辑分析和判断能力,带领旅人们离开的行动则展现了杰出的领导力。很精彩。唯一有些争议的大概就是你对乔迪·温斯特做的那件事,不过不用担心,最终会由法律团队分析这种行为是否属于正当防卫。还有……”

“够了。”他说,“我不关心测试的结果是什么,只想知道路克斯在哪?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受试者?他和我素不相识,所有的关联都只在小镇中存在?在他结束这个测试之后是不是也会被清除所有关于小镇的记忆,和我不再有任何联系?”

米兰达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她的椅子远不如他的舒适,但她的情绪却始终平静温和,和这个舒服的房间达成一致。

“路克斯和星期三杀手的案子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既然你想跳过前面一部分,好吧。我只是例行公事,请你谅解。”米兰达柔和地说,“我可以理解你的担心,因为那真是一段可贵而美好的感情,无论谁失去它,都会觉得遗憾可惜。和你的担心恰恰相反,路克斯并不是普通受试者,和你的关联也不仅仅在小镇这个虚拟空间里。虽然我不太了解他,但我认为他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才主动要求参加这项测试。”

“为了我?”

“是的。”

“为什么?”

“他认为参加这项测试存在风险。”米兰达说,“我们和他单独沟通过,在充分了解试验内容之后,他就要求和你一起参与测试。这件事的风险在于,一旦屏蔽外界信息进入小镇的封闭环境中,一些隐性的负面性格会显露出来,这对普通受试者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对于他来说,或许会影响到他的职业生涯。”

“他的职业?”

“他是一名在职警探。”

“路克斯……警探?”

“为了能参加测试,他请求就职的警局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因此我们会将最终的测试报告递交给他的上级。”米兰达说,“在最后那一刻,我们几乎以为他要杀了乔迪。我相信现实中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遭遇了不公或是亲人受到伤害,这时是否仍然应该坚守自己的原则,结果很难预料。”

“他不会杀人。”

“他没有杀人,而且表现出了与现实中的自己不同的一面。我是不是说了太多关于他的事情?按理说,受试者互相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但你们的关系很特别,我不得不和你聊一些他的话题。”

“路克斯的使者身份是巧合吗?”他问,“你们虚构了那么可怕的记忆给他,让我很难相信这个测试的公平和合理性。”

“公平和合理?”米兰达笑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说过需要这两样东西?小镇记忆是为了让受试者经历他们没有经历过或者终其一生都未必会经历的事件。就像你现在坐着的这张椅子一样,M7X知道每一个受试者的精神极限在哪里,一旦发现有不堪承受的迹象就会立刻终止。但是,我也并不否认它的残忍。”

她始终带着笑容的脸上多了一份严肃,问他:“难道真实的世界就不残忍吗?”

他也无法否认,因为他忽然心有灵犀地预料到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星期三杀手被指控谋杀多名单身女性,但只有从院子里挖出的女性颅骨是确凿的证据。”米兰达把一张印满照片的档案拿给他看。

那是各种长相、不同种族的女性照片。她们应该都死了,只是有些是被星期三杀害的,有些不是。

“我们都知道他一个人不可能杀掉这么多人,而且好几件案子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发生的。”她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他一直对“脑海”这个词深感不解,但是忽然之间似乎在他的脑子里真有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将记忆之沙冲向岸边,堆积起来,沙粒下掩藏着被他遗忘很久的真相。

“她叫安娜·乔伊斯。”

“是的,我想起来了。”

“你在小镇上对路克斯说的故事不是真的,不全是你的亲身经历,因此其中有很多错误的细节,也包括你母亲的名字。”

“我一次都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我们发现你把其他连环杀人案例中的女性受害者和星期三杀手的案子搞混了,或许是你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你对她的感情太强烈。她会破坏你自我构建的身份,让你想起更多真实的事。这样也会影响整个测试的进程,不是我们乐于见到的。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有些事即使你暂时没有印象,随着记忆恢复,它也会继续存在于你的生活之中。你可以认为这是个不友好的测试,参加测试是你迫于无奈之下的‘自愿’行为,但请相信,我们现在的谈话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助你。”

“我是那个男孩。”他望着头顶的灯光说,“是吗?”

“是的。这是对你造成影响的重要事件,‘星期三’在等待审判期间表示愿意承认伐木场的女尸案,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单独见你一面。但当时你只有七岁,因此见面在警方的陪同下进行。你还记得他对你说的话吗?”

海浪冲刷着他,沙粒越来越多。存在于他脑海中的那个男孩踩过记忆的沙滩,留下一个又一个难忘的脚印。

“他说我是另一个他。”

“从某方面来说,你确实和他有一些相似之处。星期三杀手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善意让他更容易获得信任,从而也更方便闯入受害者的心门,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当然没有像他一样犯罪,但你的才能和学过的专业知识都在帮助你让他人成为操控的对象。这未必是坏事,事实上你确实让你的对手转变了看法。”

“那么你认为我会是另一个他吗?”

米兰达望着他,似乎在认真打量他的内心。

“我认为你在童年时期的遭遇可能会留下终生阴影,也有可能激发成年之后的犯罪欲。幸运的是,你最重要的时期都经历了最好的照顾。你的母亲虽然单身,但在抚养你的七年中给了你巨大的爱,八到十二岁的关键期,你的养父又给予了你足够的父爱和良好教育,让你成为一个优秀出色的人。”

“我的养父?”

“现在你能回忆起多少了?”

他想起来,慢慢地从沙粒中找回了最珍贵的宝藏。

“弗恩·克拉克是我的养父。”

“也是负责星期三杀手案件的警探。至今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智商超凡,冷酷残忍的连环杀手为什么要接近受害者的儿子,并且企图实施暴行,最后因此遭到逮捕。每当审讯到这里,那个优雅的杀人狂都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是弗恩警探把你从那个险恶的危机中解救出来,并且在一年后正式收养了你。你的新家族称得上是警探之家,弗恩·克拉克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儿子。”

“路克斯。”他想起来了,眼泪滑下眼角,他抬起手轻轻抹去。

第62章 主宰、眼睛和影子+尾声

“你还能想起更多吗?”米兰达追问着。

“关于什么?”

“关于那时发生的,你所知道的,或是看到的。”

“这是必须回答的问题,还是出于你的好奇?”

米兰达愣了一下,但终于回答:“我一直在对星期三杀手的人格、思维方式和行为做一些研究。”

“但那不是你的工作范围。”

“是的,只是我的个人研究。”

“我不记得了。那对我太遥远。”他停顿了片刻说,“有时候你想回头去看,会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只要还在继续往前走,就永远只能看到有限的景色,视野之外的一切都在被遗忘,化为空荡荡的地平线。

米兰达遗憾地叹了口气,当她拿到他的档案时,对星期三杀手的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看了这个名声大噪的连环杀手的脑扫描图,解读了他的平生经历。或许她可以解释他的杀人动机和行为,但却始终无法了解他在听到死刑判决时嘴角流露出的谜一样的微笑。

“他被判了死刑,是因为在和你见面之后,他开始招认自己的罪行。”米兰达说,“时间拖得很长,有时几个月,最长甚至超过一年。他会从那些受害者的照片中随意指出一个,然后告诉警方尸体埋藏的地点。他是个杀人藏尸的天才,只要他不开口就永远没人知道下一具尸体在哪。直到死的那一刻,他依然在和警方玩游戏。”

米兰达看了看他,接着说:“而他被捕后,弗恩警探就不再负责这个案子。”

“我知道,他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够握枪了。”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苦涩,“那只狗咬伤了他,他是为了救我。”

那时的场面后来被无数次提起,在审讯室,在法庭上——他赤身裸体地从楼梯上摔下来,双手捆绑着,身上布满血淋淋的刀口。

“抱歉。”米兰达说。

她只是个旁观者,不能干涉试验,无权窥探受试者内心的隐秘。试验结束后,她要面对的不过是无尽的数据和报告。十多年前的案件早已尘埃落定,围绕着星期三杀手的谜团也不会再有答案。

“好吧,我没问题了。”米兰达说,“如果你也没有什么疑问,我们就开始清除你的小镇记忆,你只会记得你到这里参加一个测试,似乎睡了半小时,测试结束了,你就离开这里回家。”

她把一份同意书放在他面前,要求他签字。

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于是灯光变亮了,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也变得清晰起来。

米兰达给了他一支笔。

他拿着这支笔,笔杆光滑而普通。他已经不再能凭空变出笔,但是他对笔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觉得它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书写工具。不,他对整个世界的看法都不同了。

他犹豫很久,放下笔问:“我可以保留这段记忆吗?”

米兰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想留着它。”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签这份同意书,我们没有权利对你的脑部做任何改动。但是你得签另一份文件,确认这是你的自愿行为,这段记忆在将来任何时候对你造成影响,都不再与我们有关。还有这一份保密协议,保证不对外透露有关这个测试的细节以及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他花了点时间看了条款,然后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克兰德·J·克拉克。

“我可以走了吗?”

他试着站起来,离开椅子的一瞬间,他的心中竟然有些依依不舍。这张舒适的座椅确实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轻松,也缓解了一部分焦虑情绪。

他忽然又有些好奇。

“乔伊·巴伦克是因为看到了小镇之外的真实世界才消失的吗?”

“实际上,他在试验开始之前就退出了系统,小镇上的人对他的印象和他们对过去的印象一样是虚构的。”米兰达说,“乔伊是老虎团队的成员,在试验开始前尝试寻找系统漏洞,检测安全性。系统赋予的能力和代价虽然是随意组合的结果,但也有必要条件。制造一个超能力小镇的目的在于弱化受试者对现实世界的印象,而超能力大部分来源于通俗幻想,预知未来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系统没有把它排除在外。于是麻烦就产生了,小镇的事件系统是虚构的,既不存在过去,也没有未来。预知未来的能力不像移动物品、破坏、隐身、读心那样容易实现,它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使乔伊数次接近清醒的边缘,最终他终止进程,递交了错误报告。不过我们觉得这是个有趣的麻烦,于是保留了他在小镇的身份,并且利用他为受试者留下完成测试的线索。”

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每一次濒死的时候,他都会看到出口、眼睛和影子。

“看到那些东西就是即将清醒的征兆?”

米兰达的脸上露出了和他相同的困惑的表情。

“什么?”她说,“我们判定受试者意识偏离的标准是,他对自己所在环境的真实性判断。当你穿越浓雾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那就接近于你所谓的清醒的征兆。如果没有终止测试的必要,系统会自动监控调整你的意识状态。”

“主宰呢?它是你们灌输到受试者脑中的一个神性概念还是别的什么?”

“主宰就在这里。”米兰达微笑着说,笑容中带着些自豪,“你刚从它的椅子上站起来。不只是这张椅子,这里有一百多个同样的房间,同时在进行着与受试者的谈话。主宰控制着每一个房间的神经智能系统。对它来说这是最简单的工作,而整个小镇的构建也完全是由它自行完成,超级计算机具有极强的独立性和思考能力,可以根据经验自我修正。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失误,比如在无法离开又没有高尔夫球场的小镇上出现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上的球杆。这样的错误在将来会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她看出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就停了下来。

“我送你出去。”

米兰达走到门边,门自动打开了,外面是一道安静的走廊。

他以为会看到一个科幻电影里那样到处是玻璃的研究室,但对面也只是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走廊里十分安静,地板上铺着花纹地毯,唯一让人震撼的或许就是走廊错综复杂的拐角和岔道。米兰达在前面带路,他跟在她身后。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走在这里的感觉很古怪,走廊里的灯光非常柔和,在他们通过时会调节到足够看清的亮度,随后又像火光似的熄灭。当他往走廊尽头的天花板看时,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些闪烁不定的亮点,看起来就像星空。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一瞬间似乎有一种又回到小镇的错觉。没有天花板,只有看不尽的黑暗。但黑暗中并不是虚无,而是架设着一台构造非常复杂的巨大机器。

他边走边看,巨型机器就悬在头顶,无论怎么走动,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得见。

“MERIA-7XII”

当他看清机器外壳上的字时,忽然从上空降下一个酷似监视器的探索眼。它随着他的步伐移动,一直跟着他。他听到轻微的调节焦距声,它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注视他。再往前走,岔路尽头出现一块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数不清的房间内的监控画面。

米兰达转向另一条通道,他回头再看,眼花缭乱的监控画面消失了,几秒后,漆黑的屏幕上出现一个符号式的笑脸,接着又变成一只点阵图案的小狗。

它在屏幕中转圈,追自己的尾巴。

他忍不住笑了。

他们经过了一段很长的走廊,几乎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迎来一片日光。

他伸手挡住光芒,发现自己站在通向一个宽敞大厅的通道口边缘。

“穿过这个大厅就是大门,接下去你可以自己走了。”米兰达说,“再见,拉克拉先生。严格说来,我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

“代我向克里夫问好。”

“他会看见的。”米兰达指了指跟随而来的探索眼说。

“再见。”他向她和它道别。

当他走出通道,走进明亮的大厅时,通道的门在身后关闭了,米兰达、“眼睛”和“影子”也消失在黑暗中,就像一个怪异的梦。

这个大厅被巨大的落地玻璃包围,与刚才走过的走廊截然相反。

明亮的、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他惊奇地发现阳光竟然可以这么耀眼,却一点也不酷热。

大厅之外是一片金色的麦田,微风拂过,麦浪起伏。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正前方的玻璃下,背对着他,望着面前的金色之海。他的金发没有那么长,反而显得精悍干练。他的背影如此挺拔,是因为在现实中不会有那么多忧虑和心事。

“路克……斯。”

他吸了口气,总觉得这个场面有点不吉利。他的脑中反复出现着路克斯最后消失在阳光里的情景,也许留下小镇记忆并不是个明智之举。

路克斯回过头来,和他印象中的样子一样,英俊、温柔,但又有些差别,多了几分坚毅和成熟。

他这才意识到路克斯比他大一些,是他的哥哥。

“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沮丧。是试验结果有什么问题吗?”

“那倒没有。”他走到他面前,想重新找到未来的路。他知道保留小镇记忆会给自己带来的苦恼,但依然无法舍弃它。小镇固然是虚构的,但他经历的一切却不是。他在那里得到了爱,完成了梦想。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抵挡剩下那些不愉快的、邪恶的记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有一颗冷酷而坚硬的心。尽管这颗心随着时间慢慢软化,被无尽的爱、亲情和温柔抚慰着,但坚强始终是它的本质。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留存这段记忆,承受它带来的一切后果。

路克斯看着他,他想回避他的目光。毕竟路克斯是有着足够经验的警探,他们之间又如此熟悉,很容易就会看穿彼此的心思。他想走到前面去,路克斯却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树叶一样发亮。

“要是他们告诉你,你没有通过测试,很可能当不上警探的话,我可以破例让你在我怀里哭一会儿。”

“非常好笑,但我不可能没通过测试。”

“我也这么想。”路克斯说,“我说过会是一个很美好的结局。”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然而震惊只存在了一两秒,一种暖洋洋的,微笑似的幸福感在心底洋溢起来。

“你没有忘记?”

“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放弃了。”路克斯说,做出这个决定让他的嘴角也浮起微笑,“我不忍心忘记,因为在小镇上你一直保护我的样子太可爱了。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选择遗忘,如果我忘记了,那会违背我们的约定。我们说好的,不管什么东西,应该彼此都拥有一份。”

他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但最后还是用微笑代替了。

路克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和他并肩往大厅外走去。

“要回家吗?”路克斯问,“我刚才打过电话,老爸说他做了牛排大餐。还是你想去附近小镇玩一天?”

“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去任何小镇了。”他说,“我们回家吧。”

“好吧,我来开车。”

“你留长发更好看。”

“是吗?”

“有胡子也不错。”

“那太可怕了。”

第63章 尾声

门外停着很多车。

但最刺眼的还是来自各个监狱的囚车。

狱警们在车边聊天,等待他们的同事把囚犯押送回来。

他多看了几眼,起初想着是否会看到几个熟人,但忽然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应该让所有人都留在和小镇有关的记忆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必须去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和挫折,去弥补犯下的错误。

路克斯在车里等他,他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我没有在66号公路找乐子,也没有乡村路带我回家,想听强尼·卡什的金色的心吗?”路克斯问。

“那是老爸爱听的歌。”他说,“我也喜欢。”

“我也是。”

车子开动了,驶上那条童话般的金色小路。

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看,这座不可思议的超级计算机试验中心,外表却犹如被时代遗忘的田间古堡,安静而沉默地矗立着,只有通向门口的大厅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回到家,看到了他们的父亲。他一点也不老,仍然俊朗挺拔,只是右手失去了几根手指。

厨房里有一股焦味,他们都明白不是因为他掌握不好火候,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年里他始终无法习惯使用左手,后来,焦味成了一种习惯。

他们像平常一样坐在一起晚餐,聊一些每个人都能插上嘴的话题。

晚餐后年轻人坐在门廊下,晚风吹过,带来一丝花香。

远处的天空正在变暗,却异常清澈明净。

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星星说:“路克。”

“什么事?”

“我骗了你们。”他说,“我是故意的。”

路克斯转头望着他。

他继续说,决心就在今天把这个深藏的秘密说出来。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警局等消息,我偷看桌上的文件,知道了警方调查的进展和细节。我知道谁是凶手,我们都知道,可是没有证据。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凶手被带到警局,又放走。我等不下去了。”他说,“我决定自己去做。”

“你做了什么?”

“我接近他,接近那个杀了我母亲的凶手。我让他无意间知道我的身份,故作天真地接近他,让他以为是他在接近我。然后,我给……警探留下线索,独自去了凶手的家。”他避开父亲这个称呼,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我在附近用刀划伤自己,爬上窗户,在那里等了很久。没有失望,他来救我了。当他和凶手在楼下说话时,我钻进二楼的卧室,脱光衣服,把自己绑起来。但是我没有想到那只狗……”

他还想再说下去,路克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克兰。”

“星期三说得对,我和他一样,我就是他,我自己也知道。”

“克兰,他知道了。”路克斯说,“他知道你是故意的,无论计划得多完美,你仍然是个七岁的孩子,事后总会留下疑点。他觉得欠你一份人情,因为无法为你母亲的遇害出力而遗憾。”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掉下来,路克斯用手指替他抹去。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保护你,也让你有超越他的力量,可以不再像那时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换取惩罚罪恶的结果。”

“可是……”

路克斯在他的额头亲吻了一下:“要是你能够顺利就职,我就申请把你调到和我一组。”

“你真的能做到?”

“不行的话就让老爸给警长打电话,你以为我是怎么得到推荐信和你一起参加试验的。”

他追上去吻他的嘴唇,路克斯没有拒绝,捧住他被滑落的眼泪打湿的脸颊。

“去睡吧,将来我们还有很多案子要破。”

“晚安,路克。”

“晚安。”

The End

by dnax

2017.6.9

片尾曲!

Waiting for Love-Avicil

发现tyrant把自己嵌入了歌词,赞助商威力不可挡XD

https://music.163.com/#/song?id=32196550

第64章 小镇番外 · 父亲,兄弟和家

【路克斯】

小矮子。

这是路克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想法。

他比同龄男孩矮小瘦弱,削尖的脸庞上一双纯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明亮。

“这是克兰,我向你提起过。”弗恩用一只手轻轻把小男孩推到路克斯面前,然后弯下腰,问他,“路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可以陪他一起玩吗?”

弗恩从来不对他的孩子用命令词,不会说“必须、应该、立刻”,他总是先弯下腰说“帮个忙,可不可以”。

路克斯看了一眼被父亲推过来而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的男孩。

“我想可以。”他说。

“好极了。”弗恩揉了揉他的头发。

路克斯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小男孩。克兰比他矮一个头,叫小矮子不为过。他第一次看到克兰的照片是在一个没封口的档案袋里。通常弗恩带回家的档案袋都是些棘手的悬案,他会把各种文件堆满桌子,一个人思考到深夜。

档案袋掉在地上,路克斯替他捡起来。

“这个小家伙犯了什么罪?”他问。

弗恩从他手里接过照片说:“没有。”

“那他是受害者?”

弗恩叹了口气:“是的。”

“他死了吗?”

“他的妈妈不见了。”

“像我一样?”

“不太一样,他的妈妈可能永远不在这世上了。”

“真可怜,他看起来很小。”

“比你小一些。”

“你会帮他复仇吗?”

“亲爱的。”弗恩给他让了些位置,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这不是复仇,而且复仇不是一个很好的词。”

“可是我喜欢复仇者联盟。”

“那不一样?”弗恩说,“真正的复仇会让你愤怒,愤怒也不是好词对吗?”

路克斯点了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在愤怒的时候做决定。如果有一天,你的内心有了复仇这个想法,也记得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想一想。”

路克斯问:“你会找到凶手吗?”

“会的。当然。”

很奇怪,路克斯一直记得克兰的长相,但真正的克兰还是和他想的不一样,甚至和照片都不太一样。

主要是个头。

克兰穿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运动短裤下是属于小男孩的纤细双腿。不能带他去打篮球、棒球和橄榄球,不能参与任何有危险的活动,他摔倒后就会四分五裂地碎了。路克斯这么想,于是他们就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玩游戏。

路克斯有时会和弗恩一起玩游戏,在游戏里当一对生死搭档,冲过枪林弹雨完成任务。有时他也和其他朋友玩,那时场面就很难控制了。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这么安静地和一个陌生小鬼一起玩过游戏。

克兰不会主动说话,但也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看起来很难相处的怪孩子。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很可爱,对路克斯游戏时的命令又言听计从的缘故,他们玩得还算开心。

晚上,弗恩征求了路克斯的意见,问他如果克兰要留下过夜,可以让他睡在哪里?

“客厅可以吗?”弗恩很认真地问。

“客厅太大了,他会害怕。”

“那我的房间呢?”

“你总是很晚才关灯。”

弗恩为难地问:“你要让他睡在厨房里吗?”

“他可以睡我的房间。”

“你呢?”

“他只有那么点大,可以和我睡一张床。”

“你看这样怎么样?我在你的床边上搭一张小床,靠墙那一边,但是你得把你的模型放到对面书架上去。”

路克斯看了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克兰,沙发的靠背比他高,从背后只能看到他头顶微微卷曲的头发。

“好吧。”他说。

“就这么说定了,过来帮忙,小伙子。”

他们一起动手搭好了床。那是一张非常舒适的木头小床。

没有人告诉过路克斯是怎么回事,但他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克兰,接受这个小矮子进入他的生活,挤进他的房间。他觉得这件事很合理,克兰没有父亲,妈妈也不见了,如果他不住在这里就得去孤儿院。

孤儿院不是个很好的地方,直觉这么告诉他。

【弗恩】

“你真的打算收养他?”亚当斯翻了翻桌上的档案,都是些陈年旧案。

“真的。”

“你不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

“哪方面?”

“还记得查德·哈里斯在监狱里要求见他的事吗?”

“记得。”

“那个变态为什么要见一个七岁的小孩,而且还对他说那样的话?”

弗恩当然知道星期三杀手说了什么,尽管当时在狱警和好几个警察陪同监视的情况下,哈里斯把声音压低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摄像机还是记录下了他的嘴型。

“他说过什么不重要。”

“这个案子远远没有了结,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对警方来说都至关重要。”

“是的,但这和克兰没有关系。我本来就反对让他去见哈里斯,可是为了得到口供你们瞒着我那么做了。”

“抱歉,你知道他们有多想让他开口,有多少人等着他开口。”

“他在玩弄我们。”

亚当斯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显得很无奈。

“像这样受过创伤的孩子很难从阴影中走出来,长大后也很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我不是说他一定会不健康,但这比你一个人照顾路克斯要难得多。”

“我知道,我修过心理学。”

“你修的是犯罪心理。”

弗恩放下手中的笔,他开始练习左手写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进展总是很慢。改变习惯很难,让从不握笔的左手学会写字更难。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问亚当斯。

“好吧,听着弗恩,你想怎么办?就在这里当个文职人员,你只不过失去了几个手指,就要放弃当个警探?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失去几个手指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当你遇到危险时,我很可能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帮你。”

“为什么一定是你帮我?你可以留下,只要我坚持,他们不会换掉你。你也可以不出外勤……”

弗恩把桌上的纸翻过来给他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字。

“很难看?左手开枪比写字容易一点,但我不能保证是射中嫌犯还是射中你,或者是路过的什么不认识的人。”弗恩说话时并不沮丧,“我没有放弃当警探,但我现在需要更多时间。”

“去照顾那个小鬼。”

“对。”

“他是个很可爱的小鬼,我想在福利院会有人愿意收养他。”

“他们没有机会了,因为我会收养他。”

亚当斯又开始摸后脑勺:“那我怎么办?”

“找个新搭档。”

“我不会让你烂在这里。”

“你想干什么?”

“你可以不当我的搭档,可以不当警探,但别想躲在这里和这些破档案过一辈子。”亚当斯说,“雷迪在找人给学员讲课,我会向他推荐你去。”

“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我还是需要时间。”弗恩说,“需要很多时间。”

【路克斯】

生活有了变化。

令路克斯感到高兴的一点是,弗恩开始准时回家。

他知道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父亲没法再陪他打篮球,也不能陪他玩游戏了,但似乎生活中值得高兴的事并没有减少。他不再经常叫披萨来对付晚餐,不再一个人坐着看电视到深夜等待弗恩回家。他学会一个人做的家务现在成了家里的一项娱乐。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东西,去附近公园跑步,去超市采购,还可以一起看电影,去游乐场。

另一个变化是克兰成了正式的家庭成员,成了他的弟弟。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离奇,路克斯的很多玩伴都有兄弟姐妹,但他们不是凭空而来的。他们的母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期,大孩子们早就知道将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来到世上。他们目睹了生命的奇迹,生命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亲爱的,你也是从这里来的。

是吗?

路克斯心想,他和克兰呢?

他们好像毫无关联,而且他对母亲也没有印象。

路克斯很难从“母亲”这个对他来说十分空泛的词上建立和克兰的关系,他们好像来自不同的宇宙,只是恰好在这小小的空间相遇而已。

然而思考这些问题对只有十岁的路克斯而言实在有些过于深奥,孩子们成为朋友却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克兰很乖巧,几乎不会犯错。有一次,路克斯发现他站在架子前看自己收藏的模型。路克斯以为他会拿一个下来玩,但克兰仅仅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他不碰家里任何重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在卧室和起居室穿行,似乎为自己规划了一条不会影响别人的专用路线。他好像也从不生气,路克斯想知道他发脾气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在玩游戏的时候非常认真地让他输得一败涂地。克兰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丢下手柄气得跑开,只是非常轻微地撅了一下嘴。

这是路克斯见过的他最直率的情感表现。

“和克兰玩得怎么样?”弗恩有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还不错。”路克斯回答,在想了片刻之后说,“他好矮。”

弗恩笑了起来:“他不矮,他还在长个。”

“比我矮。”

“你喜欢他吗?”

“嗯。”路克斯忽然说,“但他好像有很多心事。”

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心事”这个词多少让弗恩感到意外。

“他对你说了吗?”

“没有,他很少说话。”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有很多心事的?”

“他像个客人。”路克斯想了想又说,“像个转校生。”

弗恩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克兰和这个家还没有融为一体,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七八岁早就是懂事的年纪,更何况他有着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经历,心中的壁垒更加坚固。

弗恩弯下腰,按住路克斯的肩膀说:“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能办到,假期一起去迪士尼好吗?”

“什么赌?”

“如果你能让克兰生气,或是让他哭的话,就算你赢了。”弗恩说,“但是不能打他。”

“好吧。”路克斯伸出手和弗恩碰了一下,“我可以叫他小矮子吗?”

【克兰德】

这个家对他来说很陌生。

福利院对他来说也很陌生,但那和家的意义不一样。福利院只是一个机构,对克兰而言,就像个放小猫小狗的纸箱,如果有人愿意从里面抱起一只,它的命运就改变了。

他不喜欢被别人选择的命运,因此就以自己的方式选择那些有意领养他的人。

在最开始的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不停有人和他单独交流谈话,把他的每一个反应和每一句话记录下来,并且说那会对他很有帮助。

他从不对他们说真话,但是同样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看出来他在撒谎或是敷衍了事。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表现得像个正常开朗的孩子会让他们很满足,似乎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半年后他被放进“纸箱”,可以和其他“小动物”一起等待“新主人”了。

对于那些和他见面的,存在可能性的未来父母,他不必有太多回应,福利院的负责人会把他的过去告诉他们。

有些人抱着好奇心而来,毕竟这个传奇性的案件街知巷闻,凶手还在等待审判。他们未必想收养他,只是来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孩子。还有些人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爱可以改变他的人生,丈夫握着妻子的手,妻子的眼睛里充满泪光。

他快八岁了,不是最适合领养的年纪,要让他忘记过去,接受一对陌生人成为父母很困难。领养人也会有这样的顾虑,有太多关于领养的恐怖电影发出过类似警告,一个怪孩子会给平凡的家庭带来灾难性的毁灭。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克兰在会客室里见到了弗恩。

看到他的一瞬间,克兰的第一个反应是紧张。他实在难以判断这种紧张的情绪是所有人面对警察时的自然反应还是仅仅只是他独有,接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弗恩的右手。那只手上戴了黑色手套,看起来和正常的手很像,五指健全。

一阵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的目光很久都没有从那漆黑的五个指头上移开。

“你好,克兰。”弗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好,克拉克警官。”

“最近怎么样?”

“还行。”说真的,克兰有点怕他,但又非常喜欢他。他对警察的印象大部分来自电影电视,而最重要的一小部分则来自于对弗恩的了解。警察是训练有素的观察者,和心理学家们探究本源的行为不同,他们的观察建立在怀疑之上。克兰很难避开他的目光,也很难在他的注视下撒谎,好在弗恩从来没有逼问过他什么。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最好。”

克兰也想知道。他有过很好的生活,但母亲似乎认为那不是最好的。她想给他更完整的家庭,有一个温柔善良的男性长辈为他的生命填补缺失的部分。

弗恩说:“我想了很久,但是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它只是一个目标,激励我们去达成,但我们终其一生只能无限地接近它。”

克兰不知道他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但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巨大改变。

“我们不算陌生人了,对吗?”弗恩问。

“是的。”

“如果和我一起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克兰认真地看着他。

他还小,但他觉得有些事得像大人一样处理,用一些更明确的词。他问弗恩:“你是说正式收养我吗?”

弗恩也认真地看着他。

“是的。”他说,“我想正式收养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有可能你暂时不会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我也无法给你一个像其他孩子一样完整的家庭,有父亲和母亲,但是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些,向着那个终其一生的好目标接近。”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诚恳,不知为什么,克兰感到非常好笑。弗恩好像不是在要求领养一个孩子,而是在向另一半表白。但是随后,他打动了这个七岁半的男孩。克兰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长大了,他怎么能如此清晰明确地了解一个大人对他提出的诉求呢?

成长竟然不是一件缓慢而漫长的事情,这让他有些惊讶。

弗恩给了他足够时间去做决定。

克兰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有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事实上,在他的内心深处母亲的位置不可替代,但是对于父亲,这个无论谁来填补都无从比较的角色,他反而有着强烈的好奇。

“你会抛弃我吗?”第二天他问弗恩。

“不会。”

“即使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克兰,我没有想过你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就是你,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弗恩说,“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叫路克斯,没准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没准。”克兰点了点头。

【路克斯】

路克斯在房间的门框上画了一个标尺,把自己的个头用鲜红的笔标记在上面。

克兰大概比他矮上五英寸左右。但这只是路克斯的猜测,因为克兰拒绝和他站在一起比较,也不愿意站到标尺边上量一下。他没有争辩自己略微矮小是因为年纪的关系,也许比起身高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年幼。只有年纪是永远无法追上的,这一点虽然令人沮丧,但也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因为晚出生,永远都是弟弟。

路克斯以为克兰会因此生气,但他除了不愿靠近标尺外唯一的变化是晚上偷偷多喝了一杯牛奶。

“你不会生气吗?”睡觉前,路克斯走到克兰床边轻轻捏着他的脸颊问。

克兰睁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为什么要生气?”

“老爸说如果我能让你生气,或者让你哭,我们就能一起去迪士尼。”

路克斯发现他的脸虽然瘦小,却柔软得可爱。他的生命中原本不会有一个年纪相近的弟弟,克兰的突然到来让他好奇意外之余,自然产生了一些陌生的情感。

“为什么?”克兰继续追问。他不明白弗恩的用意,路克斯也不明白。

“不知道,但是我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生气,你好像也不会哭。”路克斯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揉了两下,似乎找到了无限乐趣,“要不然我们来演一场戏,你假装被我弄哭。”

克兰没有答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克斯说:“就这么说定了,不准让老爸知道,否则你永远都长不高。”

【克兰德】

克兰觉得脸上还留着路克斯手指的触感和温度。

很奇怪,从没有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玩伴对他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姑且就当做是亲昵吧。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亲昵这个词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保持着特定距离,他们大概以为他不喜欢被碰到,或是因为不小心的触碰而勾起他与邪恶有关的回忆。

克兰确实不喜欢被触碰,但理由和人们想的却不一样。

不是恐惧、厌恶,而是不解。

他亲眼看到从查德·哈里斯的院子里挖掘出来的尸骨。这本来是不该让他看到的场面,但他还是想办法看到了。

警方从草坪下的泥土里挖出的颅骨被放在一个塑胶薄膜袋上。

他万分不解,他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总是温柔地微笑着。她有一双蓝绿色玻璃珠一样迷人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金色的头发。但是他从没想过,在母亲美丽温柔的皮囊之下是这样可怕的枯骨,原来当生命不再,肉体腐化之后,留下的只是一副骷髅。

真正让他害怕的不是那个杀人的凶手,而是“死亡”这个词闯进了他的世界,这个恐怖的客人没有给他任何准备时间,把他杀得措手不及。

当他明白自己的身体里也有这样一副森森白骨时,看不见的墙壁自然地产生了。

他不喜欢被碰到,也不喜欢去碰自己。

人终有一死。

他领悟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懂的事情。

但是刚才路克斯的手指碰到了他,令他感到意外的柔软和亲热。路克斯没有很用力捏他,似乎怕捏疼他。他以孩子的力量,非常轻地捏住克兰的脸颊,和他共谋一个欺骗父亲的计划,最后还威胁不准走漏风声。

克兰不知道该不该和他结成同盟。他认为弗恩不是个容易被欺骗的人,可如果连他都知道,路克斯怎么会不明白。

这会不会是个捉弄他的玩笑?

卧室的灯熄灭了,他听到路克斯爬上床的声音。

四周都是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所熟悉的东西都会在黑暗中浮现出恐怖的样貌。他尚未成熟的双眼似乎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看透万物的内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看到路克斯躺在床上睡觉的模样。就是这一刻,他觉得“死亡”开始远去,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完全离开,只是离得他足够远而已。

他明白接下去的岁月都将会有路克斯为伴,只好好好活着,就不会那么快看到彼此枯骨的样子。

他喜欢那柔软而亲热的触感。

他喜欢他们的共谋。

可是,他哭不出来。

第二天是周末,下雨了。大雨一阵接一阵地扫过玻璃窗,屋顶传来响亮的雨滴声。路克斯不能出门去打球,于是他们继续在客厅里玩游戏。

雨声让克兰心不在焉,他不喜欢潮湿的天气,不喜欢泥泞的路面,这两样都会引起他内心对污浊的反感,而污浊和死亡、腐烂脱不了干系。

路克斯很轻易就在游戏里赢了他。

“小矮子,你输了。”

弗恩在厨房里听见后说:“路克,别叫克兰小矮子。”

路克斯对克兰说:“要是难过,我可以让你在我怀里哭一会儿。”

这当然是他们的计谋,他觉得克兰也许不会哭得很好,但只要装出生气的样子跑上楼去就足够了。他肯定没想到克兰会真的扑到他怀里,把脑袋埋在他胸前。

克兰感到温暖,听到心跳声。

他喜欢路克斯。

可是,他还是哭不出来。

【坏孩子】

很多人的童年都可能有这样一个孩子。

他要么个头很高,要么是个魁梧的胖子。

他总是比你早一步等在回家的路上。

在路克斯的童年,这个孩子叫布莱蒙·罗纳斯。

布莱蒙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头发像卷起的羊毛一样堆在硕大的脑袋上,满脸雀斑看起来一点也不俏皮可爱,反而有些吓人。

路克斯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他,看到他正从比他小的孩子口袋里掏钱。

“我饿了。”布莱蒙总是这么说,“我需要点钱买吃的,你有吗?”

没有人敢不给他,他在同龄孩子里真的很高大。

但是布莱蒙没有问路克斯要过钱,似乎有意避开了他。毕竟路克斯有个当警探的父亲,而且他本身也不像那些小可怜虫一样害怕布莱蒙。

在克兰的童年里,这个孩子应该叫别的名字,但是他的童年和路克斯重合了,所以布莱蒙·罗纳斯也成了他童年里那个个头很高、魁梧又肥胖的恶霸。

“嘿,你是那个小鬼。”布莱蒙和他的两个玩伴拦住了克兰,他们的个子都不矮。

“哪个小鬼?”叫沃格特的男孩问。

“就是那个,你看过电视新闻吗?”

电视新闻里不会有孩子的照片,但是这个社区没那么大,发生过的事人人都知道。

“听说你被那个变态杀手玩弄了。他是怎么玩你的?你脱光了吗?”布莱蒙说,“真不知道小男孩有什么好玩。”

“所以才说那个杀手是变态,不但玩女人,也玩孩子。”男孩们开始起哄,他们并不是非常确切地明白“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大人们都这么说,用上这个词会显得成熟和世故,高人一等。

“听说你身上有那个变态弄出来的伤口,给我们看看。”布莱蒙伸手去抓克兰的衣服。

克兰往后退,想从他们的包围中逃开,但是布莱蒙太高大了,另外两个坏孩子又站到他身后堵住去路。

布莱蒙的胖手掀起克兰的外套,露出里面的T恤。

克兰没法反抗,两三岁的差距在成年后算不上什么,但在孩子之间,年长一岁都有可能是压倒性的胜利。

他瘦弱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上面有很多已经痊愈的伤口,有的浅一些,只有发白的痕迹,有的太深被缝合起来,留下了针脚的疤痕。

“看,真的有。”布莱蒙叫起来,其他孩子也凑上去看。伤疤对男孩来说不陌生,但这伤疤据说是杀了几百个人的杀人狂魔留下的,那就非常特别了。克兰身上的伤痕让布莱蒙和他的两个同伴都闭上了嘴,他们还没有到足够的年纪可以看血腥电影,生活中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伤疤。

克兰趁布莱蒙发呆的时候抬起膝盖往他鼻子撞去。布莱蒙一声尖叫,捂着脸退开了。

“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他惊慌地叫着。克兰钻出去往外面跑,布莱蒙说:“抓住他!”

沃格特和凯恩追上去,最后布莱蒙也捂着鼻子开始追他。

克兰只要跑到大街上呼救就可以脱困,但他死死地闭住嘴巴。布莱蒙的手快要碰到他时,他往前摔倒了。

在后面追赶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克兰没有任何保护动作,就这样摔倒在地。他们听到他额头撞在地面的声音。

“克兰!”路克斯从对面跑过来。

弗恩是这么叫克兰的,但路克斯第一次这么叫,他觉得很自然,比小矮子好听。

他跑到克兰面前扶起他,看到他的脸上有血。

“你干什么?”路克斯愤怒地问布莱蒙。

“我什么也没干。”布莱蒙震惊地说,“是他自己摔倒的。”

路克斯不相信。

他冲上去给了布莱蒙一拳,让他已经在流血的鼻子又添了点红色。布莱蒙回过神来,孩子们很快打成一团。路克斯受了伤,布莱蒙和他的跟班也没有很好过。

第二天所有人都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

布莱蒙已经讲了好几遍昨天发生的事,他满是雀斑的脸涨红着,努力要为自己辩白,但是连他的母亲都没法相信他。

“你是说,克兰德是故意摔倒的?”校长瓦尔莱特皱着眉问。

“是的,先生。”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以布莱蒙的脑筋,还想不到一个小不点会用这种方法“故意”陷害他,尽管陷害这个词已经到了嘴边,他终究没敢说出来。

“可当时他已经快要跑出巷子了对吗?”

“是的,先生。”

“他的哥哥也在对面。”

“是的……”

“很好,罗纳斯先生。”

校长转头望着克兰,看到他额头上的纱布,于是问弗恩:“他的伤怎么样?”

“医生说不太重。”

“克兰德,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摔倒的吗?”

克兰看着他,蓝眼睛就像阳光下的两片迷你海洋,看起来那么纯洁无辜。

他把目光转向布莱蒙,布莱蒙凶狠地瞪着他,他像被吓住了似的往后退缩一下。

校长先生叹了口气,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孩子们的把戏骗不了大人。

“这件事的经过已经很明显,我想各位应该没什么疑问。”他看了看在座的几位父亲和母亲。

“莎柏琳娜太太,你有意见吗?”

布莱蒙的母亲羞愧地回答:“没有,校长先生。我会和他好好谈一次,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他还在回家的路上抢其他孩子的钱。”路克斯大声说。他的脸上又青又肿,嘴角还破了个小口子,但这些伤并没有让他保持沉默。弗恩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希望他能安静一会儿。

“克拉克警官,你的意见呢?”

“我也会和孩子们谈谈。”弗恩说,“我想这是对双方都好的方式。”

“好吧,我希望是这样,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孩子不该有暴力和欺凌。”

“任何年纪的人都不该有。所以路克斯,你得回去好好反省。”弗恩说。

“你说的对,老爸。”路克斯站起来,向满脸通红的布莱蒙挥了挥手,毫无诚意地说,“抱歉布莱蒙,希望没有把你打得很疼。”

说完他拉着克兰的手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父子】

回家的路上,弗恩顺便开车去了超级市场。

他绝口不提打架的事,反而让孩子们忐忑不安。

路克斯推着购物车,克兰跟着他。弗恩每一次把东西放进购物车,路克斯都想开口道歉,但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一直记得弗恩对他说过的话,什么是“不太好”的事,愤怒的时候先平静下来,想一想再决定。他都没有做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克兰,看到他额头的伤。

他又觉得自己没错。

不,一定有一边是错的。路克斯觉得自己辜负了弗恩的信任,做了不该做的错事,可又觉得教训布莱蒙这样的坏孩子不算错。

判断对错真是件让人烦恼的事。

他趁着弗恩在货架上挑选商品的时候低声问克兰:“我错了吗?”

克兰望着他。

“算了,你什么都不懂。”

就在他想转回头去时,克兰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坚定地说:“没有错。”

“对吧!”

“对!”

弗恩朝他们看了一眼,路克斯立刻闭嘴。

他以为父亲会惩罚他,但弗恩却告诉他们可以每人选一件玩具。

“我可以选那台最新的游戏机吗?”路克斯问。

“不可以。”弗恩按了按他的脑袋,“你知道买玩具的预算是多少。”

“好吧。”路克斯对克兰说,“我们走。”

克兰不记得最后一次挑选玩具是什么时候的事。在福利院里,玩具都是别人捐赠的,是孩子们共有的。他不喜欢福利院,但也不认为那是个坏地方。他判断环境好坏的标准早已不是有没有自己的玩具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孩子能够抗拒新玩具的诱惑。他在货架间走来走去,看到了蝙蝠侠的模型。

他其实有些害怕。他像很多同龄的男孩子一样,看过超级英雄的漫画和电影,但只有蝙蝠侠给他的感觉是害怕。他没有那样强大的能力,但却能够了解这个黑暗骑士内心的痛苦。他觉得这个浑身漆黑的英雄是个深渊黑洞,强烈地吸引着他,又认同他所做的一切。这个世界有太多罪恶,有太多法律无法制裁的恶行,也许正需要这样的黑暗英雄去维护正义。

只要不杀人就可以吗?

他还是感到害怕,如果那是对的,为什么他不敢对弗恩说出真相?

如果是对的,为什么要躲在黑暗中呢?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型看,似乎想从不会动的玩具嘴里听到答案。

“你想要这个吗?”路克斯走过来问。

放模型的架子很高,克兰就算踮起脚也拿不到。

路克斯帮他拿了一个,克兰并不想要,但是路克斯递给他的时候,他就改变了想法。

也许这不是一个深渊,而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号和警告。他要把它放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喜欢美国队长。”路克斯给他看自己挑的玩具。

“我喜欢超人。”

“那要替你换一个吗?”

克兰抱住盒子说:“不要,这个也很好。”

【家】

路克斯坐在弗恩对面。

他知道这是没法逃避的环节,是弗恩对校长先生的承诺。

尽管父亲没有惩罚他,还给他买了玩具,但他们必须谈谈。

路克斯坐到椅子上的一瞬间就非常聪明地找到了谈话的重点:“我错了,很抱歉。”

“你错在哪?”弗恩说,“我很想知道。”

“我不该揍布莱蒙。”路克斯说,“打架不是很好的事。”

“打架不是好事。”

“对。”

“还有呢?”

路克斯想了想,想不到还有什么错。

“还有,我不该……”他绞尽脑汁,犹豫了半天。

“你觉得保护克兰是坏事吗?”

“当然不是。”

“对,保护克兰不是坏事。我很高兴你能保护他,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照顾。但是如果你认为对的事和那些不是很好的事有了冲突该怎么办?”

路克斯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必须揍布莱蒙才能保护克兰,你会怎么做?”

“揍他。”

“当时是必须的吗?”

路克斯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所以你只是想揍他是吗?”

“他应该被揍一顿,布莱蒙是个恶霸。”

“路克,我们一生会遇到很多需要抉择的事,有些抉择会让你很痛苦,而且通常要你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

“我该怎么办?”

“亲爱的,我没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办,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应用到所有事件上的标准答案。”弗恩握住他的双手说,“但可以选择是一件好事。就像我们都有两只手,一只手里是‘必须’,另一只手是‘不用’。它们一样重要,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则不用,该怎么决定得由你自己来。”

“你是说保护克兰是必须的,但是不用揍布莱蒙。”

“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是的。”路克斯说,“我会保护克兰,他又矮又小,很容易受欺负。”

弗恩笑了,但很快又露出严肃的表情:“克兰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和你不一样,你不但要保护他,还要帮助他选择‘必须’和‘不用’。不管他现在又矮又小,还是以后长大变高,你都要记住我们今天的约定。”

“什么约定?”

“不要让他认为只有‘必须’这一个选择。”

路克斯出去时,克兰走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像面对家长一样面对弗恩,他的母亲不会这样严肃地和他谈话。

他犯错了吗?

克兰回想一下。他可以骗过很多人,但不一定能骗过弗恩。不,他几乎可以肯定骗不过。弗恩不只是他的监护人,是他的养父,更是一个明察秋毫的观察者。

克兰坐在他对面,又想起当时在福利院里的对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结果会怎么样?

他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手上还抱着路克斯从货架上拿给他的蝙蝠侠模型。

“伤口疼吗?”弗恩问。

“有一点。”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不确定弗恩会怎么质问他。如果再问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否能仍然能坚持在校长面前说的那一套话?

也许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听到弗恩向他走来的脚步声,随后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伸向了他。

克兰望着弗恩的手,心跳得又响又快。但是弗恩只是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上,即使这只手不再完整,也仍然能够传递看不见的力量和温情。他忽然有点难过,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弗恩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在克兰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前,弗恩从不主动露出右手,即使伤口早已痊愈,对一个目睹了一切,遭受过创伤的孩子来说,一只残缺的手也过于触目惊心了。

弗恩摘下手套,他的三根手指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伤口的皮肤不规则地合拢着,泛着苍白的颜色。克兰记得这只手完整的样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记得弗恩给过他的所有东西,一杯热水、一个汉堡、一件可以让他暖和些的外套。他不知道那些在警局里的日子究竟是为了追寻母亲的下落还是无法割舍这份不同于母爱的温情。

也许两者皆有。

克兰放下玩具,轻轻握住弗恩失去指节的手指。

“它们不会长出来了对吗?”

“是的,手指是不会长的。”

“很抱歉。”

“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克兰说,“我觉得很难过。”

他因为后悔而难过,又因为后悔而羞愧,他对对与错的困惑要比路克斯艰深得多。

“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必是现在,未来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告诉我。”弗恩说,“只要记住,有些伤会痊愈,有些不能,不要给自己留下永远的伤口就够了。”

克兰的鼻子酸了起来,酸涩的感觉直往上爬,爬进他的脑海。

“明天开始和路克斯一起回家好吗?”

克兰从椅子上站起来,投入弗恩的怀抱。

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哭声,但是眼泪流了下来。

弗恩用那只残缺的手拍着他的背。

“你把他弄哭了?”路克斯从门外探头进来看了一眼问。

弗恩向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路克斯缩了回去,过一会儿又伸出脑袋悄声问:“是你弄哭的还能去迪士尼吗?”

弗恩笑着说:“当然可以。”

“太好了。”

太好了。

克兰紧紧地搂着弗恩的脖子,他很期待。

这是新的家,新的生活,他有了父亲,还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