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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努斯之歌

所属系列:Dnax

《亚努斯之歌》作者:dnax

末世背景,作者称“是有一点点科幻和悬疑元素的故事”。

第01章 沉浸、苏醒

你不是你自己,你不是,你不是。

——安纳斯塔西斯

他从一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醒来,双手被反绑着,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是个金属箱子,盛满不知名的液体。

箱子光滑平整,没有丝毫缝隙,身在其中只能像个胎儿一样紧缩。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片蓝光,漆黑的金属箱壁上显出一行字:紧急苏醒。字的下方一串数字在飞快计时,归零时变成了绿色的“开启”字样。

他来不及反应,箱子的一面就打开了,水流向外面,气味难以形容的液体钻进嘴和鼻子。等到恢复神智时,他已经躺在潮湿的地板上猛烈咳呛,耳朵什么都听不见,鼻腔里酸涩的刺痛直钻头顶。

他不断喘息,让更多空气进入肺和头脑,帮助自己恢复正常。

几分钟后,他的视线终于渐渐清晰,看到了囚禁他的箱子。

箱子是白色的,却令人难忘其中的黑暗和寂静,纯白外壳上四面都用鲜红色画着危险和谨慎存放的记号。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在一个只有微弱灯光的房间里。

除了箱子,这个巨大的房间空空如也。

他蹲下身,费尽力气在手腕快被折断的剧痛中让双手通过脚底绕到身前。

铐住他的是一副需要指纹解锁的手铐,因为用力过度,手腕上浮现出两道鲜红的印记,细小的血丝冒出来。他看到自己的左手背上有个擦不去的浅黑色编号:J-726。

编号不会是好事。

他究竟是什么人?

囚犯?人质?

无论如何,现在他已经脱离那个可怕的箱子获得了一部分自由,而且离开这里似乎并不困难。失去了电力,房间的门是敞开的,他轻轻推开,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上空空荡荡,同样只有微弱的应急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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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看守之类的人,可很快就发现这里已经荒废了,四处可见人们匆匆逃离的痕迹。

一个像是更衣室的房间,柜子里挂着些白色工作服。他先找了条合适的裤子穿上,看到工作服上衣胸口有个蓝色眼睛中间画着白色翅膀的图案,图案下方贴着胸牌,显示这件工作服的主人名叫诺尔·卡奈斯。

他无法穿上这件衣服,只好把它放回去,转身试图在金属柜子的边缘撬开手铐。可就在砸第一下时,一个合成的电子女声突然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响起。

“警告,正在非法解除限制,控制系统将于遭到破坏时自毁。”他停下来,声音是从手铐中传来的,这很稀奇。尽管心中充满疑惑,但无论真假他都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失去双手甚至性命。

这无人的建筑仿佛一座看不到出口的迷宫。

他推开每一道能够打开的房门搜寻,曾经在这里的人全都撤离了,留下一个疑点重重的废弃遗迹。他凭着直觉往一个方向走,经过无数似曾相识的房间,终于找到通向外面的门。

那是一扇巨型的白色大门,从两边开启,中间同样有蓝色眼睛和白色翅膀图案。

他仰起头,看着高得几乎望不到头的天花板,一瞬间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遗忘了,但这个念头像一缕轻烟飘过,稍纵即逝,很快被强烈的求生欲取代。

大门紧闭着,但没有上锁,也许是离开的人太匆忙,来不及关闭它。看上去那么沉重的巨门,却出乎意料的轻巧,几乎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就打开了。一道刺眼的白光迎面射来,光线竟然可以这么锐利,像一支致命的箭,他立刻被刺得双眼剧痛,后退了一步。

金色的、无情的阳光照射着地面。

几分钟后,他再次走出去,发现自己在一片渺无人烟的荒漠中,沙粒盖满了他的脚背。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门合拢了。他试图再次打开它,巨门却纹丝不动,仿佛从来没有开启过。这是个半圆形的建筑,雪白的外墙上布满斑斑风沙痕迹。

从这里往远处眺望,依稀能够看到城市的轮廓和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地平线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物体,巨大、孤寂,像一座通往天空的高塔,那么远,却仿佛在眼前一样清晰。

热风笼罩着荒漠,他开始往地平线上的庞然大物前进。

寂静、不变的景色令人心烦意乱。干渴、疲惫和绝望似乎就藏在滚烫的沙粒下,伸出看不见的手要让他永远留在这片荒漠中。这三种感觉,干渴会折磨肉体,疲惫会消磨意志,只有绝望在严厉地驱使他继续往前走。

忽然,视野中出现几个人影。

“嘿。”他大声招呼,希望有人能够立刻注意到他。

他们确实听到了这声叫喊,其中一个人转过头来。

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这个人转头时身体完全没有动,似乎脖子不会觉得别扭似的,泛白的眼珠像两个蜡丸,灰败的脸上到处是腐烂的痕迹。

他震惊于这张恐怖至极的面容,而下一瞬间,死尸般的怪物蹲下来,像运动员起跑的姿势,腿和腰部在蓄力,接着一跃而起向他猛扑过来。

他转身飞奔,但是怪物的速度快得多,一下就追上他。

另外那些人也是同一个模样,只是腐烂程度各不相同。它们围住他,把他扑倒在地,他举起双手狠揍那张凑近的烂脸,听到噗嗤一声,从糜烂的皮肤下溅出一片深紫色的脓液。

他踢开一个怪物,另一个又扑上来,似乎它们根本没有痛感。

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啸的警报声。

他的脖子右侧一阵剧痛,眼前出现了短暂的幻觉,看到碧空如洗的穹顶下一片浓积云一样的黑色云层正在接近。

黑云不断改变形状,像活的一样。他看着它,它似乎也有一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发现了茫茫荒漠中濒死的他,立刻靠近过来。

不一会儿,黑云已从天而降,将他和那些怪物一起笼罩其中。

他听到无数窃窃私语,仿佛忽然间置身于摩肩接踵的人群。

他感觉有东西打在脸颊上,像细小的沙粒,又像被风吹得无处凭力的小昆虫。他想伸手挡开,它们却又如空气一样无影无形。那些撕咬他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动力,一个接一个倒在热砂上。他推开它们,捂着受伤的脖子站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热风、阳光和寂静依旧。

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另一群人从沙丘背面的地下掩体中走出来。这些人穿着漆黑的紧身战斗服,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像夜间动物巡视地盘时一样闪烁着冷酷的幽光。每个人手里都有武器,所有枪口都对准他。

“表明你的身份。”他不用任何提示和命令就明白该怎么做——举起双手,张开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毫无威胁。他的手铐和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子的窘境让对方放松了警惕。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重复了一遍:“表明你的身份。”不知道那个面罩是什么材料,声音传递得十分清晰。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谎,但这个诚实的答案无法得到认可。他们肯定认为他在隐瞒什么,试图逃过检查。他看起来就像个逃犯、危险分子和亡命之徒。

那人走得更近了些,近到足以看清他脖子上的伤口。

“他被咬了。”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恐慌。当那个人打算往后退时,他等不及了,突如其来地抬起膝盖往对方两腿间猛撞过去。他的动作迅速猛烈,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子弹来不及冲出枪膛,被袭击的人已经在难忍的剧痛中落入他的掌控。他用双手环绕那人的脖子,紧紧抓着,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看起来这不是什么美好的相遇,他们不会把他看成一个需要帮助的遇难者,他也无法预料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会不会是重新把他塞回箱子里。

尽快逃跑。

这是从他空荡荡的头脑中冒出来的唯一念头,然而和这个念头同时响起的却是枪声。

那么突然,他和人质都没有料到。

子弹钻进人质的右腿,支撑站立的力量顿时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感到挡在身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重的物体,以一种难以抗拒的重量往下滑落。

又是一声枪响,肩膀上的剧痛伴随着热血扑向脸颊,对面的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在滚烫的沙子上。

一个声音问:“中尉,要现在杀了他吗?”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第02章 银灰小队

伊恩站在玻璃墙外,望着审讯室里的人。

这里非常安静,似乎是个可以放松心情,思考难题的地方,可实际上留给他作出决定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他的决定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而这个人的生死又会影响更多人的命运,他不希望做出错误判断,更不希望为了避免错误而草菅人命。

“他没有身份,不是合法居民,而且被感染者咬破了脖子。”罗比说,“我们应该就地处决他,以免带来更大的麻烦。”罗比铁石心肠,在审问犯人这件事上经验丰富,他对大多数未知的人和事都充满错综复杂的猜疑情绪,既想把一切搞清楚,又想全部毁掉了事。

站在另一边的雷吉则是个富有同情心,性格温顺的人。听到罗比的建议,雷吉皱了皱眉向伊恩望去,但他看到的只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的中尉年轻英俊的侧脸。

“病毒检测证明他一切正常,伤口也没有腐烂。”雷吉说,“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被感染。”

“只是体质问题,有些人感染的速度会慢一点。”罗比回答。

“如果他没有感染病毒就不该被处决,我们应该先弄清他的身份。”

“那副手铐需要A级授权,足以证明他是个危险人物。”

“A级授权的范围不限于囚犯。”

“这家伙在那么多人面前抓住维克特当人质,差点害他丧命。你觉得他没有危险?”罗比转过头来说,“检测一定出错了,他不可能没有被感染。”

“我们都看到了,他碰上暗民却毫发无伤。这不正是我们要弄清他身份的原因吗?我们对暗民一无所知,每一个碰到它的人都毫无异状地死去,如果他能免疫感染,又能在暗民笼罩下幸存,我们就该想办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许这是个拯救未来的机会。”

“拯救未来。”罗比鄙夷地冷笑,“我不喜欢这该死的主题,未来这个词也让我恶心。”雷吉不愿和他过多争执,通常来说他们在说服对方这件事上都毫无建树,因此只要无关原则,双方都愿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更何况,再恶心的未来也总是会在前面等着所有人。

“暂时不用处决他。”伊恩做出决定,“等他醒了,我有话要问。”

“要他醒来现在就可以。”罗比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一分钟也不必等。”

“不,等他自己醒过来。”这实在是个不合理的要求,他们的时间很宝贵,不应该浪费在等待上。但罗比和雷吉没有反对,银灰小队的每个人都有着充分信任伊恩·利特中尉的理由——他从这场突发的瘟疫灾难中救了他们,至今没有一个人死于感染者的袭击。

他们是士兵,他们认可长官的能力并且服从他的命令。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已经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

一场致命瘟疫毁灭了世界。

疫情像一滴又一滴墨水,从高处落下,滴在吸水纸上迅速洇湿扩散。

城市一个接一个被摧毁,变成毫无生气的死亡之地。

原初病毒的潜伏期长得不可思议,令人毫无知觉和防备之心。疫情大爆发后的几周,它又如一个经验丰富善于伪装的间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宿主体内迅速迭代。变异后的病毒虽然不再通过空气传播,却制造了无数恐怖的、攻击性极强的感染者,通过撕咬和啃噬让整个世界化作人间地狱。

银灰小队的存在完全是个意外。

在被感染者袭击的基地中,士兵们因为情势所迫聚集在一起。他们也许各有所长,有的枪法精准,有的擅于格斗,有的沉着冷静,有的勇敢无畏,但彼此之间几乎是陌生人。缺少指挥官,士兵们只凭着生存的本能各自为战。

伊恩在绝望中担当起指挥的责任。

他不想用奇迹形容任何一次死里逃生,目睹一个有序的世界不费吹灰之力倾倒毁灭,奇迹只是个幼稚的、存于幻想中的美好词汇。

疫苗研究完全陷入绝望,没有一个安全地点可以让人忘却灾难,而全神投入安心钻研。

临时联合政府的成立在短时间里带来一些希望,混乱中建立起来的权力机构之于濒临毁灭的世界,正如伊恩之于散兵游勇没有退路的十几个士兵。

无论如何,幸存者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世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可思议的是,要证明人类活着,需要参考的反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城市没有呼吸,没有情感,但城市吸收着能量,吸收着情绪,吸收着世世代代的人类,让自己变得更雄伟、更繁华,也更阴沉、更冰冷。

城市的毁灭就意味着人类的死亡。

伊恩走过那些曾经美丽宁静或是热闹繁荣的大街小巷,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萧条和破败。路面被污水覆盖,成了水中繁衍的虫子们的乐园。植物占领街道,野草在路边疯长,树根分裂地面,藤蔓钻破玻璃和墙壁。支撑建筑的钢骨腐朽,高楼倾塌化作废墟。

一切都令人心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沉浸在一片悲观气氛中,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人类会在不久之后彻底灭绝,城市也会被沙漠掩埋,被自然替代。

从灾难中活下来的十一个性格、年龄、身份不同的士兵找到了可以一致服从的对象,重新编制军队时成了银灰小队。人力有限,每一支队伍都需要同时承担几种任务,包括城市戒严、对无通行证的流民进行逮捕、调查异常事件、消灭感染者,以及处决那些有可能携带病毒的危险分子。

对伊恩来说,这不是一次特殊任务,只不过是几个集结成群的逃亡者趁着夜色逃离城市边缘的日常事件。人们如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带,总是难免产生离开的念头。即使通讯网络瘫痪了,流言还是一样可以跨越重重阻隔四下而起,安全自由的城市永远在另一个地方,只要鼓起勇气离开,一切都会好转。

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士兵抓回了全部逃亡者。有一个人在被逮捕前就受了伤,他的神志还算清醒,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做了一次检测,结果证实他携带高感染性的活尸病毒。

他被罗比一枪处决了。

这是无情的法则,冷酷的命令。

感染者坐在一片阴凉的沙丘阴影下,大概是对死亡最后的温柔。

那双临死前的眼睛还没有从伊恩的脑海中淡化,恐惧和绝望也依然尖锐清晰。死亡是必然的结果,痛苦却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对于一个不幸的感染者来说,一颗瞬间致命的子弹和漫长的腐朽相比,前者几乎是悲悯和仁慈。

枪决在极端的沉默中开始,在久久回荡的枪声中结束。

他们用沙子掩埋了尸体。

真正可怕的不是尸体,而是……

伊恩看着那个不在逃亡者名单之列的身份不详者。他被绑在冰冷的床上,浑身是血,似乎有醒来的征兆。罗比没有好好替他处理伤口,认为适当流血和疼痛有助于审讯。

“他醒了。”雷吉说。

“我来审问他。”罗比等得不耐烦了,不只是这件事,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焦躁和烦闷,该死的任务,该死的病毒。

伊恩提醒他别太粗暴。

“我有分寸。”罗比穿上防护衣,戴上面罩走进审讯室。

打开头顶刺眼的灯,被困囚在床上的人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伊恩看到他手背上的编号:J-726。在他尚未清醒时伊恩就仔细检查过这个编号,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写上去,并不是刺青。

幸存者登记的信息里没有关于这个编号的任何资料,但这不是最奇怪的一点。不管登记制度多严格,总会有漏网之鱼。让伊恩感到疑惑的是,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他。几乎没有逃亡者会在被发现时反抗拒捕,因为人人都知道顺从的最坏结果是被关押,而反抗很可能丧命。

罗比在问:“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还不清楚目前的处境。因为外面的形势所迫,我们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处决没有身份登记的人。如果你愿意配合,也许我们会为你申请一个合法身份,你可以在这里正常生活。”

“我没有名字。”

“J-726是什么编号?”

“不知道。”罗比被激怒了,抓着一支细长锐利的金属物朝他肩膀上的伤口刺去。

“我可以把你身上捅得到处都是这样的血洞,也可以让它立刻愈合消除疼痛,最糟糕的情况是让你每天遍体鳞伤,又不会死去,直到你说出令我满意的回答。”金属锐器在伤口中来回转动,他痛苦挣扎。

罗比问:“你的名字?”

“我想不起来了,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在什么地方醒来?”

“一个箱子里。”

“箱子在哪?”

“沙漠中一个白色半圆形的建筑,门上有蓝色眼睛和白色翅膀图案。”

“沙漠中早就没有活人了。”罗比用力刺他的肩膀,金属尖锐的一头穿过肉体钉在床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不管你撒什么谎,我都会让你吐出真话。”

“他没有撒谎。”伊恩忽然说,“但他最好知道点什么。否则这就不是一起寻常的逃亡事件,让罗比结束吧,他已经失控了。”雷吉无奈地敲了敲玻璃。罗比转过头来,雷吉向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我就快问出来了。”罗比走出审讯室,摘去面罩,脸色很阴沉。

伊恩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找回了所有逃亡的人,处决了感染者,明天早上返回基地。替他处理一下伤口,今晚需要轮流值夜,做好出发准备。”

“我只会给他做简单处理。”罗比说,“我们的药品不够,回程有可能会用到。”

“希望用不到,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药品的问题。”

第03章 无名之人

头顶刺眼的白光已经关闭了,疼痛像海浪一样猛烈冲击着神经。

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失血带来的困倦让他很想昏睡过去,疼痛却一直提醒他保持清醒。察觉到新的一天到来是因为漫长难熬的等待之后,有人回到审讯室,给他套上一件不需要解开手铐就能穿的白色病号服,押着他上了一辆运送车。

车上还有其他人。

这些人看起来个个疲惫不堪、神色黯然,身上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一个挨着一个,挤在像囚车一样的车厢里。紧靠着他的人浑身发抖,目光低垂着,望着脚下的一片锈迹。

“它们来了,它们来了。”精神恍惚的邻座低声自语。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和人群在一起,车厢里的人不多,但总算有了些生气。

“我们要去哪?”他试着问这个发抖的人。

对方仿佛受了过度惊吓,只是反复念叨同样的话,丝毫不理睬他的提问。

坐在对面的人说:“他吓坏了,什么都不会说。”说话的人向他打量一番,看到他脖子上的咬痕时,目光流露出几分疑惑。不过,或许是想到军方对感染者和病毒携带者的冷酷无情,那份疑惑很快打消了。

“你是不是第一次逃跑?”他说,“千万别硬干,要是他们瞄准你,你就什么也别做立刻趴下,通常他们是不会继续朝你开枪的。我叫斯托克,你叫什么?”

“我……叫,诺尔。”他做了个决定,在回想起自己究竟是谁之前,他的名字就叫诺尔·卡奈斯——柜子里那件工作服上的人名。有个名字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方便些。

“诺尔?名字不错。”斯托克说,“我也认识一个叫诺尔的人。不过不用担心你们会搞混,他已经死了。”诺尔往后靠了靠,伤口越来越痛,那些军队的家伙大概想让他不堪折磨死在半路上。他对另一个诺尔的故事毫无兴趣,但斯托克很有谈兴,不像这辆车里的其他人那么垂头丧气。

“他在路上被感染者袭击,它们撕开他的喉咙,喝他的血,根本没人能救得了他。”

“感染者?”

“就是得了嗜血症的人。它们是怪物,丧失理智,到处杀人。以前我们会在故事里称它们为丧尸,你听说过吧,很多故事里都有这种怪物,实际上它们并不是尸体,还没有死去,只不过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斯托克忽然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感染者?难道你没见过它们?“

“我忘记了。”诺尔回答。

“噢。”这个含糊的答案似乎得到了斯托克由衷的理解。很多人都因为这场空前的灾难而变得不正常,各种精神上的创伤和肉体伤害,失去记忆肯定不是最糟糕的一种。

“你到底做了什么?”斯托克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戴上这个?”他指了指那副与众不同的手铐,在等待回答的几秒钟里,这位健谈先生自己找了个答案:“你也不记得了对吗?要不然你不会这么不配合,搞得自己遍体鳞伤。现在这个时候,什么秘密都不重要,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活下去,还有明天的食物在哪里。”诺尔忽然意识到像斯托克这样能说会道的家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教科书,这段未知旅途看来不短,他有足够时间去了解世界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怪事。

“我在沙漠里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白色高塔,高得不可思议,那么巨大的东西是谁建造的?有什么用?”

“你不可能在沙漠里看到,它离我们还很远。会不会是海市蜃楼?当然,按理说再远也能看到,因为它真的很高,可是你的眼睛没那么好。天气特别晴朗的时候有可能看到一条线什么的,但也看不出是白色……”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在问我那座塔吗?鬼才知道是什么。”斯托克回答,“可能是我们没见过的外星杂种,多半这该死的病毒也是它们传播的,不然怎么解释?连这个你也不记得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座塔凭空出现,根本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一天你离开办公室,吃了顿心满意足的晚餐,回到家打算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醒来,那见鬼的东西就已经在那里了。想起来了吗?”

“这不合理。”诺尔无法相信他的鬼话。

“确实不合理,不过所有现在还清醒的人都可以证明。大概一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人得病,电视台和网络整天都在报道这件怪事,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跑去研究它,和军队一起组成探险队,可是却连怎么进入塔里都不知道。据说这座高耸入云、不知尽头在哪里的高塔,外表致密光滑,看不到一丝缝隙。所以没法解释,要不,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东西本来就在,只是我们疯了,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诺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斯托克说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病毒、末日、未知的外星来客,仿佛一觉醒来,整个世界掉入了三流末世科幻故事的情节。

“你们为什么往沙漠跑,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就是因为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不会有成群结队的感染者,只要穿过沙漠就可以抵达别的城市,听说那里感染还没有扩散,生活要好一些。”斯托克说,“到处在戒严,没有通行证谁也不准擅自走出自己的地盘。自由通行证根本不可能弄到,因为你说不出任何正当理由离开。为了安全?因为害怕?你的亲人、朋友和爱人在另一个城市?他们不在乎这些,也许到最后,我们会和感染者一起被留在这里彻底毁掉,好让他们重建一个干净没有污染的新世界。”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这些话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恐慌,有人捂着脸哭起来。

气氛凝重而紧张,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车子在轻微颠簸,封闭的车厢里越来越闷热。

诺尔想起那片突然出现的黑云,为了证实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向斯托克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忽然间,所有人都一起看着他,连那个在他身旁不停发抖的人也停止了自言自语,抬起头,呆滞的目光中充满惊慌。

“你碰到了暗民?”

“暗民是什么?”

“没人知道暗民是什么。”斯托克低声说,“但我们得躲着它,如果你听到警报就是暗民出现了,得找最近的避难所躲起来,窗户和门不能有缝隙,被暗民碰到的人都会死。”

“只要碰到就会死?”

“对,立刻就死。”斯托克满脸怀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在骗我?根本不可能有人遇到暗民还活着回来。”

“它在猎杀人类?”

“别管那么多,记得警告就是了。或许是这样,这个世界被病毒侵害彻底停摆之前,到处都有疯狂科学家在秘密研究各种不可告人的东西。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死了,那些东西就不受控制跑出来。是不是比见鬼的外星杂种的解释合理一点?千万记住,听到警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诺尔再次陷入沉思,斯托克的解释没有解开他的疑问,反而又平添了几分迷惑。他还好好地活着,被那片怪异的黑云笼罩之后仍然完好无伤地活在世上。他想对自己和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多一点了解,想知道在被关进那只充满液体的箱子之前发生了什么,在他毫无知觉地沉睡时又发生了什么。

沉闷的旅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颠簸停止了。

车门打开时,热风迎面吹来,穿着黑色战斗服的士兵举枪对准车厢内部,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下来。

诺尔在靠外面的位置,他和斯托克最先下车。

斯托克跳下去,走出几步,诺尔跟着跳时膝盖无法支撑虚弱的身体,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小心。”斯托克想去扶他,但立刻被士兵阻止了。

“不关你的事。”

“你们得把他当人看。”斯托克说,“他受伤了。”

“如果你们这些家伙能遵守规定待在自己的地方,谁也不会受伤。”士兵用脚踢了诺尔一下,并不重,他说,“快起来,跟着走。”诺尔一瘸一拐地跟着斯托克,队伍沉重而缓慢地行进。

他要想办法逃跑。

这些士兵之中肯定有几个看到他被那片黑云包围的景象,他们会好奇为什么他没有像警告中说的一样立刻死去。遗憾的是无论他们怎么逼问,他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这种时候他本该低下头,乖乖配合调查,相信那个审问他的人给的承诺,也许可以替他登记一个合法身份。他失去了记忆,但没有失去智力,明白必须在他们把他关进一个无法逃离的牢房前获得自由,否则就可能变成一只没有希望的研究动物。

诺尔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周围,数了数押送他们的士兵人数。在沙漠中,他记得对手有五六个,而此刻在场的人数超过十个。一个拿枪的士兵在前面带路,每隔两到三个逃亡者之间就会有一个士兵负责看护押送。

诺尔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士兵身上。

这个士兵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比其他人年轻,看来像个新人。他站在行进的队伍之外,似乎只是望着眼前的一切出神,冲锋枪挂在肩膀上,腰间还有一支手枪。

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袭击对象了。

经过这个年轻人的身旁时,诺尔冲出队伍一下把他撞翻在地,夺走手枪对准他的下颌。

逃亡者的队伍一片混乱,士兵们的枪口全转了过来。

大家一声不吭,带着种难解的态度审视眼前的情势。和上一次顽强抵抗的人质不同,这个年轻人先伸出一只手,向对面的士兵做了个不要开枪的手势。

他镇定地问诺尔:“你要什么?”

“让我走,在到安全的地方之前,你要和我在一起。”

“明白了。”紧接而来的是对方后脑撞上他鼻梁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子弹几乎是擦着对方的鼻尖射向天空。诺尔感觉手腕被抓住,枪口回转过来。令他震惊意外的是,下一颗子弹先穿过这个年轻人自己的肩膀再击中他的身体。

整个世界颠倒了,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摔到地上。

手枪飞向一旁,伊恩站起来,捂着受伤的肩膀,伸脚把枪踢到更远。

“他想打烂你的脑袋。”罗比怒气冲冲地说,“现在怎么办?”

“你听到他的要求了,带他去个安全的地方,单独一个人。”伊恩说,“我马上就来。”

“是,中尉。”队伍很快重整,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斯托克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早就说过千万别硬干了。”

第04章 残酷而美丽

这次他没有昏迷,非常清醒地被带到这里。

空荡荡的房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两个士兵把他扔在角落后就离开了。

诺尔不得不承认这又是一次错误行动。

他选错了对象,那个年轻人非但不是新兵,还是这支追捕小队的头儿。

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天窗。那么高,没有足够高的支撑物根本不可能碰到窗口。

绝望?没有。

体验过被禁闭在如子宫一样狭小空间里的绝望之后,只要比那个箱子宽广的地方都只会激发他的反抗情绪,伤痕累累和越来越糟的境遇都不是绝望的理由。

半小时后,那个年轻的中尉打开锁住的门走进来。

“我叫伊恩·利特。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伊恩说,“别担心,我不会审问你,也不会让你做任何检测。”诺尔发现他行动自如,肩膀已经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伊恩毫不防备地走到他身旁,解开那件浸染着斑斑血迹的白色病号服。

诺尔没有反抗,因为感觉不到敌意。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伊恩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急救药品,为他的伤口清理消毒、取出弹头,涂抹上一种透明的胶状物。

“这是什么?”诺尔忍不住问。

“胶水。”伊恩说,“我们都这么叫它,不过它有个更长的名字叫TE强力创伤黏合剂,药物工厂废弃后,已经没法继续生产了。”他说话的语调和声音很温和,一点也不像他的身手那么粗暴强硬。伤口很快不疼了,皮肤在几分钟里恢复原来完好的模样。诺尔心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神奇胶水,伊恩才会不惜打伤自己来制服他。粗暴但有效。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东西、喝水。”伊恩望着他。诺尔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中尉有一对烟灰色的眼珠,看起来近乎透明。他肤色健康、英俊漂亮,即使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每个人都变得狼狈不堪,他也照样有征服他人的魅力。

“雷吉。”伊恩朝门外喊道。一个士兵端着托盘走进来,把食物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塑料杯子里装了半杯清水,餐盘中是一小罐颜色可疑的糊状食物,罐头旁边放着一颗牛奶软糖。

“我们配给的食物不多。”伊恩说,“可能吃不饱,但至少能维持体力。”诺尔伸出手指沾着罐子里的东西舔了一下,是一股浓郁的煎牛肉味,这味道勾起了食欲,他立刻用勺子挖了一大口送进嘴里。如果他们想杀了他或是把他当做研究品,会有更简单的办法,没必要在食物里动手脚。

“罗比审问过你,他的方法可能有些过激。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次比较友好的、对双方都有利的谈话。”清凉的水流过喉咙时,诺尔找回了活着的感觉。他一口气喝完水,把塑料杯放在桌子正中。

“要是我没办法给你满意的答案怎么办?”他低着头专心剥糖纸。软糖有些融化了,乳白色和香甜的气息却让人格外欣喜。

“只要说实话就行了。”

“我还能提要求吗?”

“可以说说看。”

“替我打开手铐。”

“我的权限不够。”伊恩没有立刻回绝,“但是我可以向有权限的上级申请。”

“他们听你的吗?”

“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但任何事都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也都有风险。”诺尔思考片刻。他别无选择,在军队看管下逃走的机会几乎为零。

“听说你失去了记忆。”

“是的。”

“我们就从你记得的那部分谈起。”伊恩说,“昨晚我们派出一支五人小队去沙漠搜寻你说的半圆形建筑,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入口已经封死了,需要爆破才能进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医院?看起来像医院,或者实验室?我不确定。”

“你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箱子里,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一下那个箱子?”

“正方形的金属箱子,外表是白色,里面装满了液体。”

“液体?”

“没有任何味道,但也绝不是水。”

“还有呢?”

“我一醒来,箱子内侧显示出紧急苏醒的字,立刻就打开了。”

“有人为你打开了箱子?”他可以信任吗?

诺尔在他的注视下,感觉就像被一台精密仪器扫描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秘密。

“也许。”诺尔模棱两可地回答。

“也许是什么意思?”伊恩问。

“也许有人,箱子突然打开了,里面的液体流出去。等我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人。”

“你对J-726这个编号有什么印象?”诺尔看了一眼手背上的号码。

“没有。”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诺尔。”

“是真名吗?”

“我不记得自己的真名,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称呼,可以用诺尔·卡奈斯这个名字叫我。”他以为这个随随便便的回答会让伊恩像上一个审问者一样突然发怒,但是没有。

伊恩做到了承诺的事,只听取答案,不判断真假。也许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真假之分,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诺尔说,“再也没有了。”

“还有一件。”伊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暗民。”暗民可能是诺尔这段时间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却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告诉他这个词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说那片黑色的云?”伊恩点了点头:“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我们接触到的被暗民包围后生还的人,当时你感觉到什么?”

“好像突然起了一阵风暴,有无数比沙粒还要细小的东西打在脸上。”诺尔觉察到伊恩对暗民的谨慎和强烈好奇,关于这片黑云的真相,这位年轻中尉和他一样一无所知。

“没有什么异样吗?”

“什么异样?”伊恩瞧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比如死亡。”诺尔记得沙漠中的世界,淡蓝色夺目的明媚天空,金黄色刺眼的沙丘,两种色谱上相对的颜色令置身其中的他产生极其不真实的感觉。随后黑暗降临了,没有缓慢的昼夜交替,黑云犹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下来。

有一瞬间周围是一种绝对的黑暗,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箱子里。

死亡的威胁倒没那么强烈,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惊奇和恐怖,尤其是那些难以分辨内容的窃窃私语,像有无数个幽魂随风飘过身旁,留下只有亡者才能听懂的密语。

如果要说那就是死亡也不为过。

“暗民究竟是什么?”诺尔问。

“我也不知道。”伊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遗憾,“没有人知道。”他原本想从这个特别的幸存者身上找到一些线索,可结果还是失望了。

世界成了这副模样,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无法遏制地迅速恶化着。事到如今,人们关心的只有今天和明天的食物在哪里,眼下身处的环境是否足够安全。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多数人都失去了对未知的探究而活在狭小的空间里。

“让我再看一下你的手铐。”伊恩忽然说。

诺尔的双手放在桌子上,现在他就是一个不得自由的囚犯,无论伊恩要看什么他都没有理由反对。

“要小心。”他说。

伊恩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

“它可能会爆炸。”

“我会很小心。”伊恩的手指冷得像冰,干燥得像木头,光滑得像玻璃,手指在手铐的指纹感应器上停留片刻,没有尝试解锁。A级授权需要军阶校级以上,但在军队中,授权通常适用于武器使用,很少用在戒具上。他抬起诺尔的双手,往手铐内侧看去,发现一个红色警示记号。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关于你醒来后发生的事。”

“这很重要吗?”伊恩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在我想出办法帮你之前,你不能随意走动。”

“我不是囚犯。”

“按理说,每个违反戒严令的人都要被监管。从好的方面想,一个你出不去的地方,感染者也无法闯进来。”伊恩说,“我会尽可能说服有权限的人来替你打开手铐。这期间有人定时送食物给你。每天只有一顿饭,很抱歉,这不是特别对待,是所有人的食物配给。如果还有什么其他要求,现在就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伊恩向他凝视了一会儿:“你可以试试相信我,毕竟我向你做出什么保证都不如你自己的判断有用。”说完他站起来,收走桌上的空杯子和餐盘,转身离开了房间。

诺尔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从一个狭小的箱子里逃出来,到了一个更大的牢笼。他希望能尽快搞清楚自己的过去,以及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于这位伊恩·利特中尉,他坚持自己内心的看法——有时候不得不信任。

诺尔抬起头,望着那一小片清澈得如同湖水倒悬在头顶的蓝天。

天空再美也无法挽回正在发生的毁灭,如果没有奇迹,世界注定将以绝望的悲剧落幕。

这样的美,反而更显得残酷无情。

第05章 破碎的面目

一切如伊恩承诺的一样。

第一天,没人来打扰他。除了不能自由地走出房间,一切都很平静。中午时分,一个士兵送来和昨天一样的午餐,半杯清水,一个小罐头,一颗糖。

食物虽然少得可怜,吃下去却不容易有饥饿感。这让诺尔相信,在他失去意识沉睡在箱子里的这段时间外界发生了很多改变,但是随着瘟疫蔓延,秩序混乱,能够制造这些东西的工厂已经不复存在。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相同的食物。

到了第三天早晨,诺尔被一阵粗暴的推门声吵醒,刚睁开眼睛,就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地上拖起来。为了不让他挣扎反抗,一个士兵用注射器对准他的脖子注射了药剂。药效很快起作用,他感觉不到身体存在,仅仅保留了一些轻微意识,明白自己被拖离房间,扔到停在门外的卡车上。

车厢一阵摇晃,向未知的目的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惊讶自己始终保持着清醒,车子停下了,两个士兵照样像搬运货物一样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

他们带他进入一栋地下建筑,走进一个白色玻璃房间,随后把他按在冰冷的床上,用宽皮带牢牢固定。

接着,身穿防护服的人走进来,熟练地翻动他的眼睑,检查身体四肢,从手臂上抽血。

尽管他的神志被药剂搞得昏昏沉沉,但也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他们终于还是觉得他与众不同,要么是个被迭代病毒感染的异常携带者,要么是个如同无数灾难故事中的主角一样幸运的免疫者。无论哪一种,他们都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

他不该相信那个漂亮的中尉。可是不相信又怎么样,他没有选择余地。

这一天是地狱式的体验。各种各样的人围绕在他身边,互相并不说话,也许是怕他听出什么秘密,他们在门外就已经商量好要做的事。他猜想在这些人的背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在下命令。

麻醉剂的药效渐渐消退,他的身上到处都痛。他们要做的事没完没了,最后他终于昏睡过去,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在他身上忙碌的人发现他快要找回身体的知觉,试图挣脱固定的皮带,于是其中一个又往他的脖子上注射了新药剂。

清晨,朝阳尚未升起时,银灰小队发现了几个感染者。

昏暗的晨光中,它们像雕塑一样伫立,只有微风偶尔吹动头发才能看出与死物的不同之处。

伊恩抬起枪,瞄准最近的一个。

这个女孩凌乱的长发被凝固的血黏在一起,丧失焦点的眼睛半睁着,死死盯视着远处的虚空。它的身体很完整,只是到处布满斑痕,有些地方的皮肤成了一片薄膜,滚动着黄色和绿色的脓液。

它很安静。在没有目标时,它们可以保持完美的静止,不再有任何活生生的人类所有的无意识举动,而一旦发现猎物又会立刻以猎豹般的速度扑来,张开嘴不顾一切地撕咬动脉吮吸鲜血。病毒赋予它们非凡的力量,使它们成为令人畏惧的猎手和饕客。

伊恩的手指轻轻扣下扳机,子弹划破空气钻进女孩的头颅。枪声惊动了其他感染者,几乎是同一瞬间,更多枪声响起,罗比和雷吉各自命中一个目标。

没有人说多余的话。经历过被这些死而复生的怪物围攻的恐怖情景之后,他们已经习惯在发现感染者时保持安静,除了枪声,尽量不发出别的声音。

伊恩收回枪,翻过藏身处的障碍,走到那些彻底死亡的尸体面前。

中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压抑。

他沉默地望着那个被他一枪打碎脸孔的女孩,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硝烟味和犹如墓碑下的泥土一样死气沉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这味道不管多久都不会从脑海里消失。

罗比抬起脚,踢了一下死者的头颅。血液应该早就干涸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从伤口里发出像是奶酪在烤炉中冒泡的声音。他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新的一天,就这样在死神寂静而安详的怀抱中开始。

天气很好。

中午时,雷吉带着几分困惑的神情走到伊恩面前说:“中尉,事情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

“我去给那个家伙送吃的,发现他不在里面。”

“他逃走了吗?”

“门没有从里面破坏的迹象,外面还有车轮印,他应该是被人带走的。”伊恩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有没有对谁说起过他被感染者咬伤和遭遇暗民的事?”

“我没有。”

“跟我来。”伊恩拿起一支手枪,“叫上罗比,还有沃克和布莱安。其他人把自己的装备和物资整理好,上车在空地待命。”

“是。”雷吉紧跟着走出去,经过宿舍时顺路叫上同伴。

其他人也和雷吉一样,没有问去哪里,但是每个人都习惯地带上武器装备。总之,他们的任务不是去追捕逃亡者,就是去猎杀感染者,无论哪一样都需要全副武装。

伊恩跳上一辆伤痕累累的吉普车,坐在驾驶座,士兵们各自找了空位。

城市早已不再四通八达,废弃损坏的车辆和残垣断壁阻隔了道路。吉普车行驶的路面不久前刚清理出来,用以连通城市边缘的岗哨和临时作战中心。

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因为不断有新的感染者出现,彻底清理完成之前实行二十四小时戒严。罗比观望着四周破碎的城市残骸,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看那棵该死的树藤,它该不是在嘲笑我们吧?”一条盘根错节的树藤顶开了混凝土墙壁,从缝隙中钻出来,像一条绿色的蟒蛇一样盘绕、俯视着行驶在路上的人们。

空气温热干燥,阳光刺眼,风令人烦闷。

吉普车停在一座高墙围绕的建筑前。

这里原本就是政府大楼,整幢楼看起来还算完好,只是早已失去往日的光鲜,光滑的外表布满斑斑裂痕,显出穷途末路的颓败消沉。

城市中的大部分物资、武器、设备全都由军队收集控制,统一分配给有身份登记的幸存者。尽管送到每个人手中的食物和水少得可怜,但在最初的动乱和血腥镇压下,至今没有人再敢公然对抗军队。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等待一个或许还有希望的新局面,亦或是苟延残喘的未来。

伊恩跳下吉普车,走向两个荷枪实弹的守门士兵,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伊恩·利特中尉,有重要情况报告。”一个士兵认识他,另一个还是查看了证件,随后让开路允许他们进入。

罗比对这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没有丝毫好感,觉得多此一举,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有些人是绝不会改变的。自私、官僚、腐败、顽固不化,哪一样都不比满身尸斑的感染者好多少。

伊恩一言不发地穿过空地走向大门,大厅里到处是拿着武器的士兵。

“伊恩·利特中尉要见克莱夫上校。”

“上校现在没有时间。”

“关于特殊幸存者的事,上校说过,我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见他。”阻拦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要求他在门外稍等。

几分钟后,士兵返回来说:“上校在等你。”伊恩迈步往他身后的走廊走去,雷吉想跟上,又被士兵拦住。

“克莱夫上校只见中尉一个人。”

“为什么?”罗比不耐烦地问。

“这是命令。”

“去他妈的命令。”

“罗比。”雷吉抓住他的肩膀说,“别在这里闹事。”他们都看出今天发生的事有些不对劲,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伊恩转身说:“罗比去外面的车上等,其他人留在这,我很快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太大声了?”罗比不服气地问。

“你问了太多为什么,还是说你也要对我喊去他妈的命令?”雷吉松开罗比的肩膀,又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

罗比愤愤不平地走开了,跳进门外停着的吉普车里。

伊恩来到丘奇·克莱夫上校的办公室外。得到允许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五十六岁的克莱夫上校并不是独自在这间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点太宽敞的办公室里,桌子对面围绕着好几个人,有身穿军服的士兵、军官,还有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员。

“利特中尉,你来得正好。”

“克莱夫上校。”伊恩向他行礼,不只是上校,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转头望着他。

“听说你有关于特殊幸存者的情况要汇报。”伊恩的目光向在场众人的脸上飞快一扫而过,有些人他并不熟悉,但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他已经了然于心。

“一天之前,我向您申请过授权,希望您能为诺尔·卡奈斯解除A级戒具。”

“我记得。”克莱夫上校长着一头夹杂着几缕灰白的棕发,一双眼角下垂皱纹深刻的眼睛,嘴角显得严厉而不近人情:“你是想要我的答复,还是有其他关于特殊幸存者的情况报告?”伊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答复是其次。今天上午银灰小队结束例行巡查,清理了几个在警戒线外徘徊的感染者之后,发现诺尔·卡奈斯失踪了。”

“失踪了?不用担心。他没有失踪,是我命令把他带来这里。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你总要来走这一趟。”克莱夫上校伸手对在场众人一划,“我们正在讨论他的事,你可以一起听。”伊恩没有反对。

上校问:“最新检测有结果吗?”

“一切正常。”研究员不安地回答,“实际上,这个结果有点太正常了,他和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没分别,也无法分析他没有被感染的原因。也许……也许还要做更进一步的检验,只是我们没有暗民样本可以进行实验。”

“中尉,你是否看到他接触了暗民?”伊恩的眉间轻轻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我不确定,暗民出现时,我们按照警告规定躲藏起来,直到警报解除才发现目标。”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没有报告?”

“很抱歉,上校,这是我的失误。”

“失误。那么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申请替他解除戒具?”

“我的小队在和他相遇时发生了一些冲突。他的身手很好,如果对他进行训练和评估,他有可能成为出色的士兵。我们缺少人手应付不断增加的感染者。”

“他的身上有很多疑点,安全评估不仅仅针对他的真实身份,还包括他有可能抵抗暗民,免疫病毒的体质。接下去我们会用他的血液样本和变异病毒进行实验,这是一个长期的实验计划。”上校朝他望了一眼,“中尉,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不是当清洁工,清理那些腐烂的行尸走肉。幸存者每天都在各地被发现,每一个有可能产生抗体的幸存者都应该为人类的未来献身,否则情况只会一直恶化,直到所有人都丧生在这场灾难中。你明白吗?”

“我明白。”伊恩简洁地回答。

上校满意地想,这个年轻人真是个识时务的天才。

“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其他受试者的进展。”

第06章 舍弃都市

实验室在地下。

为了不被干扰,出入口总是有人看守。环境远不如前,很多精密设备已经报废,能够胜任工作的研究人员也寥寥无几。伊恩经过那些被隔离的实验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徒劳。

每一个进入这里的受试者都成了“拯救人类”的牺牲品,而仅有的几个研究员终日满脸疲惫和绝望。

伊恩知道只要还拥有研究设备的地方都在做同样徒劳的实验,每一个研究员背后都站着像克莱夫上校这样渴求成功的军人,也许还有一支足够控制局面的军队、充足的武器,枪口偶尔朝向漫无目的的感染者,大部分时间却瞄准自己人。

只要成功研制出疫苗,这些人中的一个就将成为救世主,这激励着很多人明知是徒劳也会不断尝试。

上校和随行的人经过一个隔离房时停了下来。

伊恩看到被固定在床上的诺尔,研究员正从他手臂上抽取血样。

他看起来很没精神,但是伊恩朝他望去时,他的目光充满敌视。

“上校。”研究员出来对克莱夫说,“9号受试者要求见这里军衔最高的人。”

“他想干什么?”

“他想说一些关于……暗民的秘密来换取自由,或者合作。”克莱夫上校慢慢转过身,盯着玻璃后面的人。

他绝不可能走进那个玻璃房间,走到那个人的身旁去耐心聆听所谓的秘密和条件,但同样也不肯放弃有可能得到秘密的机会。

伊恩说:“上校,我可以去听听他想说什么。”丘奇·克莱夫的目光转向他问:“你去?”

“我和他交谈过,也许他会信任我。”

“你觉得他会说点什么呢?”

“我不知道,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总会有一些求生欲。也许我们什么也得不到,但总要有人冒这个险。”克莱夫上校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值得冒险,为了……”他忍住没有说为了人类,这未免太露骨了,“去吧,小心一点,中尉。”伊恩走进去,上校和其他人留在外面。

第一层玻璃后是个阻隔室,接着是另一道玻璃门。

伊恩走到诺尔面前时,看到他蓝色的眼珠转过来。

“听说你要见军衔最高的人,想干什么?”伊恩直截了当地问。

诺尔眼中的怒气未消。他说:“你骗了我。”

“你呢?”

“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说。”

“我知道。”伊恩平静地望着他,“但是就算上校走到你面前,你又有什么办法劫持他之后逃出去?你已经失败了两次。”诺尔的目光往他腰间一瞥,看到插在枪套里的手枪。他不该把枪放在这么显眼又容易被夺走的地方,但诺尔确实没有把握抢夺那把枪后劫持他逃走。只要他们之间演变成一场搏斗,双手失去自由的一方必定处于劣势。

“既然你知道我没什么可说,为什么还要代替外面那家伙进来?是想看看他们在我身上干了点什么吗?

“这是我的职责。”伊恩走到他右手边,侧过头靠近他的脸颊,像在倾听他吐露秘密。

诺尔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低声说:“枪是上膛的,没有保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身上有令人畏惧的危险气息,却又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别人的信赖。诺尔立刻明白了暗示,只花了一两秒钟做出决定,反正已经没有比眼下更糟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伊恩的手掌落在床架边固定用的皮带上,诺尔看到他手中藏着把锋利的微型小刀。原来他早有准备。

皮带断开的一瞬间,诺尔戴着手铐的双手拔出伊恩枪套中那支上膛的手枪,握紧枪柄对准伊恩的下颌砸去。伊恩后退了一步,伸手捂住被打中的嘴角。诺尔趁这个空隙先朝面前的玻璃开了一枪,随后把枪口转回来抵住伊恩的太阳穴。

“你要走到楼上,一定要到我的人在的地方再逼上校替你解除手铐。”伊恩的嘴里充满了血腥味。

“他会照办吗?”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会有人让他照办的。”诺尔紧紧勒住他的脖子。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演技逼真,门外的人被他疯狂的举动震慑住了。

“抓住他。”克莱夫上校下令,“只要活着就行,不能让他逃出去。”

“不要开枪,上校。”伊恩举起双手,“请你后退。”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是的,我听到了。”伊恩回答,“那副手铐设定了自毁装置,随时可能爆炸,现在请往后退,退到安全范围。”

“中尉,你知道他对我们很重要。”周围的人退开了,上校身边的士兵全都端着枪瞄准,但是没人敢擅自开火。

诺尔控制着伊恩倒退回楼梯口,上了几层阶梯。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精神,双脚着地时就产生过一阵眼前发黑的晕眩,但伊恩十分配合,非但没有给他添麻烦,还在上楼时用肩膀支撑着他。

等他们到了楼上,其他人才匆匆忙忙跟来。克莱夫上校不想放弃这个未解之谜的实验品,甚至不在意他是否四肢完好身体健康,只要有一口气活着就行,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让他犹豫起来。

诺尔的手臂越来越紧,伊恩的额头浮现出一条静脉,呼吸十分困难。这一幕景象让地面上等待的雷吉感到万分诧异,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伊恩没有丝毫反抗任由对方摆布。

他立刻举起枪喊道:“放开中尉。”

“外面有车吗?”诺尔问,他看到门外的吉普车,驾驶座上还坐着那个审问过他的人。

“你不可能从这里逃走。”雷吉瞄准诺尔藏在伊恩身后的半张脸。忽然,他和中尉的目光碰上了。伊恩的目光告诉他必须做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这里有一位长官,上校先生。”诺尔往丘奇·克莱夫身上一瞥,“听说你可以替我解除手铐,请你现在就做。”克莱夫上校以近乎仇视的目光盯着他,诺尔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往前多走一步。

“如果你不照办,我会开枪杀掉他。”

“然后呢?你还是会被送进另一个玻璃房。”克莱夫上校冷酷地说,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你必须照办,上校。”这句话竟然出自雷吉之口,克莱夫上校惊讶地转头看着他。

“请你替他解除手铐,你有这个权限。”雷吉把枪口调转过来瞄准他,另外两个银灰小队的士兵沃克和布莱安也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利特中尉,你的手下疯了。”克莱夫上校身旁的士兵似乎打算开枪,雷吉抢先一步扣动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上校的脸色变得死一样阴沉。

伊恩没有下任何命令,但银灰小队的队员全都明白他的用意。

雷吉继续把枪口对准克莱夫上校,以他能想到的最礼节性的语气说:“请过来。”上校依然没有动,诺尔只好向他靠拢。沃克和布莱安各自用枪口看住对面的士兵,整个过程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上校迫于无奈伸出手,在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中,手指落向诺尔手铐上的指纹感应器。

一阵异常轻微的鸣响过后,手铐打开了。

“感谢你的配合。”

“你要为这件事负责。”克莱夫上校的神情充满敌意和杀机。

“很抱歉,上校。”雷吉目光坚定地直视着他,“但我只服从利特中尉的命令,如果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他。现在请你和你的士兵往后退,退到楼梯那里。”诺尔的双手获得了自由,带着伊恩往门外走。雷吉纹丝不动地举着枪,直到他们跳上罗比坐的吉普车。

“这是在搞什么鬼?”罗比愤怒地瞪着坐在他身后的诺尔,发现这家伙的手铐不见了,左手却像另一副镣铐似的紧紧夹着伊恩的脖子。

“开车。”诺尔说,“快一点——”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哼声,伊恩轻而易举就挣脱他的手臂,手肘朝他腹部用力一击。

诺尔捂着痛处,这时雷吉、沃克和布莱安一起从楼房中跑出来,身后聚集了更多士兵。罗比看一眼后视镜,里面映照出丘奇·克莱夫上校暴跳如雷的模样。

罗比立刻发动车子:“你们怎么惹恼他了?”伊恩从诺尔手中夺过手枪,检查子弹。雷吉赶上了吉普车,沃克和布莱安也一跃而上,三个人同时往后方开火,驱散紧追不舍的士兵。

“艾奇尔和其他人在警戒线附近待命,去找他们会合。”

“然后呢?我们去哪?”罗比问。

“离开这个城市。”伊恩回答。

枪声还在响,四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罗比好像预见到气氛会一下子变得难耐,忽然猛地扳动方向盘。吉普车在通往回程的小路上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车子打了一个急转,剧烈颠簸终于把车上的人震得回过神来。

热风依旧,荒废的景色也依旧。

他们得离开这个城市。只不过是一个同样毫无希望的白天,夜幕尚未降临,他们的身份已经从士兵、追捕者、守卫变成了逃亡者和叛徒。

没有人问为什么。

诺尔的腹部因为刚才的一击而绞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伊恩的态度不像是为了救他而冒险。他的内心也有很多困惑,尽管已经获得了身体上的自由,但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矛盾丝毫没有减轻。

吉普车以最快的速度驶向城市边缘的岗哨,幸运的是由于人手不足和道路阻塞,如果克莱夫上校的人要追赶他们,也只能以同样的速度和路线进行。

罗比把车开得飞快,雷吉和队友负责监视身后的追兵,一旦发现目标就立刻开火。

他们成功地争取到了时间,与待命的银灰小队会合。

这支队伍在服从命令上高度一致,即使得到是脱离政府军队,离开城市这样充满不安和不确定因素的命令也没有半点质疑。几分钟后,三辆吉普车就在滚滚沙尘中驶离了城市。

“再见,狗屎盆。”罗比朝着背后越来越远的废墟街景挥了挥手。

“你看起来很高兴。”雷吉拔下枪上的弹匣看了一眼,从正规军变成游民,接下去子弹会越来越少,每一颗都很珍贵。

“我早就想离开了,他们把我们当看门狗,说得好听,守卫城市。这个狗屎一样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守护。”

“到处都是狗屎的地方。”

“先找个落脚点?中尉。”

“上校不会追来吗?”

“城中基地的士兵已经很少了,克莱夫上校不可能派人追出太远。”就算他此刻火冒三丈,也肯定不想冒这个险。

伊恩说:“三十英里外有个小镇,可以在那里过夜,装上车篷,注意路上的感染者。”装上车篷的目的是为了防范暗民,它是唯一不可预料的东西。离开城市意味着不再有及时的警报,一切都得靠运气。

诺尔坐在车上,和这支令行禁止的小队格格不入。他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因为他的缘故,这些人现在不得不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毫不怀疑会有人心生怨恨,对他充满仇视和反感。

伊恩坐在他身旁,诺尔看不透他的想法。

“你总是这么热心帮助身份成谜的陌生人吗?”听到这个问题,罗比朝后视镜看了一眼,雷吉立刻用手肘提醒他专心开车。

“你想听真话?”

“当然。”

“这里的实验设备完全是浪费时间。”伊恩说,“他们只会抽干你的血,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但上校不这么认为,很多人都需要通过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只是不想看到他把真正的希望像笼子的小白鼠一样消耗掉。”诺尔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有一个你认为有能力进行研究的地方呢?”

“我们现在就要去这样的地方。”伊恩并不想回避这个危险问题,“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而且我可以保证,你在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被囚禁和虐待。也许他们还能搞清楚你是谁,以及你身上那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感谢你的帮助,但我确定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诺尔伸手去推车门,伊恩更快一步,拔出手枪对准他的腰部。

“很抱歉,现在不行,请你再陪我们走一段。”

第07章 死寂中的欢迎会

他没有做梦,什么也没有。

车队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行进着。

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的时候,清理队一直试图贯通一条可以连接各个城市的公路,恢复几近瘫痪的交通。

那些逃亡中病发的人把各种各样的车留在沿途的公路上,到处都大堵塞,废弃车辆成了最壮观的隔离墙。

银灰小队的吉普车只能选择在荒漠中行驶,尘土飞扬,温度骤降,荒凉、孤寂。

伊恩是个情绪稳定非常有毅力的军人,整个旅途中都没有放松精神,枪口始终稳定地抵住诺尔的要害。

有那么一小会儿,诺尔觉得他可能是个冷酷无情的机器人,之前所表现出的温和、友好,完全是为了骗取信任。他一生只为执行一个命令而生。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他们抵达了那个荒废小镇。

和其他被遗弃的地方一样,这里仍然残留着人们生活过的痕迹,房屋、街道、商店、公园……不过现在都没有分别,可以统一称之为废墟。

车子停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小道上,两边没有石子的地方长满杂草,一只失去主人的流浪狗站在草丛里警惕地望着他们。病毒感染人类,却放过了动物,这无疑给那些认为人生而有罪的教徒一个自我忏悔的理由。

罗比和雷吉把装备补给搬下车,其他人去各处检查,寻找合适的落脚点。

“暂时安全。”这个说法相当微妙,“安全”让人放松精神,“暂时”又预示着几分变故的可能。

暂时安全的落脚点是一栋独立小屋,两层楼房,院子里停着一辆生锈的皮卡。房子外观斑斑驳驳,油漆剥落,露出腐烂坏朽的木头。

伊恩推开半敞的门,立刻闻到一股死尸的异味。气味已经不再集中一处,而是散布于整个房间,弥漫至小镇四周。到处都有尸体,这是不可避免的,没人愿意清理死尸,当有人感染病毒死亡时,周围的人吓坏了,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这个危险的是非之地。

雷吉和几个队员一起把起居室里的两具尸体搬到角落的沙发椅上。男主人的腹部早已成了空壳,一些可疑的白色虫卵黏在伤口边缘。女主人去世得更早,几乎只剩一副骷髅的模样。

他们被并排放着一起继续腐烂。

伊恩把诺尔安置在起居室旁边的房间,罗比看着他,窗外还有其他人守夜。等到一切安顿下来之后,雷吉进来朝每人扔了一个小罐头。水装在金属水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背包,里面放着生存必须的物品,伊恩吩咐他们各自从自己的背包里分出一点物资,集中起来。他亲自把整理好的背包放在诺尔面前。

“这是干什么?”诺尔抛着吃光了的小罐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背包里的东西可以增加你存活的机会,虽然我们会保护你,但外面的情况永远只会比想象的糟糕。你有可能和我们走散后落单,有可能遇到靠抢劫为生的强盗,也有可能死于感染者的围攻。”伊恩停顿了一下说,“当然,最后那一种的可能性最小,只要有足够外伤药品,即使你被感染者咬伤也不会死。”

“但你们会。”

“是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只要被咬破一点血口,就会像刚才你看到的尸体一样腐烂。”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为什么不在这里等着你们都死光?”诺尔说,“然后拿着你们的装备、食物、水,开车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没有更好的地方。”伊恩望着他,“只有也许会好点的地方,但那也只是想象。记住这间屋子和你手上的空罐头,未来的某一天,说不定你会怀念它们。”

“我要一支枪。”他会给他吗?

诺尔凝视着伊恩,觉得他是个巨大的矛盾体,总是在做截然相反让人捉摸不透的事。

伊恩从装备带上拔出手枪,退下弹匣看了一眼,子弹已经填满了。他倒转枪口,把枪柄的那部分对着诺尔。

“我想你应该先认识一下我们。”他说。

银灰小队的所有成员都在这里,诺尔见过其中几个——审问他的罗比和给他送食物的雷吉。其他人对他而言几乎没有分别,穿着同样的战斗服,一张张从绝望中振作起来近乎冷酷的面容。不过诺尔还是尽力记住他们的名字:沃克、布莱安、维克特、艾奇尔、汉萨、菲利普、柯顿、拉曼、林斯。他觉得有必要,伊恩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他需要记住一些东西。就像一间空屋,什么都没有会让人感到不知所措。

“现在我们来决定要不要给你武器。”伊恩手中的枪仍然维持着将要递给他的状态,“我们曾是军人,现在已经不是了,可我们仍然有自己的规则。”如果他把枪给他,意味着他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但他其实并不是。

诺尔心想,他只不过是一件行李,一个包裹,一只没有被病毒害死的白鼠。伊恩从克莱夫上校手中把他夺回来,给他身体上的自由,可实际上他们都有一个同样坚定不移的目标。

“今天你们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离开城市,放弃军人的身份。”伊恩说,“现在你们可以做另一个决定。”气氛沉滞了片刻,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是罗比。

他语气相当不善地问:“他能用那把枪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打洞吗?”

“他可以做任何事。”伊恩回答,“可以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像同伴一样为你打死身后的感染者,也可以在你熟睡时打穿你的脑袋,也许他拿到枪的那一瞬间就会射光子弹杀了我们所有人。这些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的目光始终和诺尔对视。

他说的都是事实。

诺尔在等待,等他们做决定。可是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对他的陌生和警惕一如他对他们的疏远和防备,情感在这里头几乎不起作用。然而这也许正是伊恩的高明之处,因为枪总是在看得见的地方,无论如何防范都难免因为一时疏忽而落入他人之手。如果这支手枪是经由所有人的同意交到诺尔手中,他是否还有必要成为一个亡命之徒、冷血杀手?

决定已经有了。

伊恩在提醒他,即使他是这场瘟疫的幸运儿,一个人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食物会越来越少,栖身之所也永远不会绝对安全,他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能有一线生机。

在这片仿佛时间静止似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听上去像沙蟹在地上爬行的动静被放大了好几倍,还伴随着一种垂死动物打嗝的声音。

没有任何命令和提醒,所有人都警觉起来。

罗比的目光紧盯着声音响起的方向,雷吉举起手中的枪。

房间里的人,不管在哪个角落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守住那些有可能成为入口的门和窗户。咯吱一声,通往后院的门打开了,一个全身腐烂的人站在门口。

它仰着头,仿佛在感叹什么人生难得的体验,但是诺尔发现它根本没有眼珠,眼眶中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它像个失灵的机器人一样不协调地挪动步伐,脑袋因为颠簸而垂落,脸孔上的深洞恐怖地和面前的人对视。

伊恩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拔出匕首朝感染者走去。房间的木头地板有些陈旧,他小心翼翼,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士兵们屏住呼吸,保持着随时可以开枪射击的动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活动的感染者。伊恩来到它面前,忽然伸手握住它已经开始腐烂的双颊,锋利的匕首从张开的嘴中扎进去,用力向上穿透颅脑。

深黑色的血浆流下时,伊恩也忍不住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有东西在那里吗?让这些感染者重新站起来,变成杀人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

感染者抽搐了一阵,很快失去行动力慢慢倒下。

伊恩轻轻把它放在地上。

没有人露出轻松的表情,心情反而更紧张。

有些东西是相似的,出现了一个,往往意味着不止一个。

“再去检查一次。”伊恩说,“如果发现更多感染者,不要惊动它们,立刻离开。”他在尸体上擦去刀锋的污血,站起来后就把匕首和那支手枪一起递给诺尔。

“感染者很多都是瞎子,遇到落单的可以先用刀刺穿头颅,开枪的话一定要先找好退路。”诺尔接住两样武器,那么自然,好像本来就该这么安排。伊恩不再多说什么,这个意外闯入的感染者似乎替他们解决了一个难题。

银灰小队的队员各自分散,再次搜查小镇。

诺尔左手握住匕首,右手拿枪走出小屋。外面的光线很微弱,恰到好处地维持在勉强能够看清周围的状态。伊恩走在前方,似乎并没有防备什么。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诺尔无法解读他的心思,无法分辨他的举动是信任还是试探,更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在解救他还是想把他推入另一个火坑。

但是这些难题对眼下的境况来说不值一提。

伊恩穿过一条障碍重重的石子路,往小镇更深处走去。地面有些湿滑泥泞,路的两旁是长满杂草的房屋,每一扇窗户都像一个噩梦世界的入口。他们静悄悄地走过那些安静的屋子,直到眼前出现一个装着铁门的小型木工厂。

这可能是镇上唯一的工厂,伊恩弯腰从生锈损坏的铁网下跨进去,沿着墙的阴影往前走,一直走到窗下。他向窗户中望了一眼,玻璃蒙着一层油腻的灰尘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只好继续走向另一扇被打破的窗户。

黑暗中有东西在晃动,伊恩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从哪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摩擦声,窗户里出现一片惨白的颜色。诺尔这才发现,一个感染者站在窗边。它慢慢转头,露出惨不忍睹的面容——下巴不知所踪,嘴唇残缺的部分暴露着腐烂的牙齿,眼睛几乎脱眶而出,像两只用马克笔画上黑点的高尔夫球一样诡异地凝视着前方。

第08章 新关系

挡在窗口的感染者身后密密麻麻地站着更多它的同类。

小镇如此安静,仿佛是个空旷安全的避难所,可是伊恩却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几乎每一家的院子、车库和房屋前都停着车,房间里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几乎完好无缺。镇上的人没有离开,只是找了个自以为安全的藏身处。

他望着从内部反锁的工厂大门、被打破的玻璃窗以及黑暗中静止不动的感染者,不敢想象里面的景象。

它们是怪物,也是受害者,它们是生命,也是死神。

伊恩继续后退,退到刚才钻进来的铁网缺口附近。诺尔的目光被那个站着的怪物牢牢吸引,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怪物时,他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反应,场面简直一片混乱。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感染者的真面目。

它确实腐烂了。

毫无疑问。

没有一个健康的活人会弥漫着这样的恶臭,也没有一种生命可以喷发出如此浓烈的死气。

伊恩说过感染者视力不佳,但仍然拥有灵敏的听觉、惊人的爆发力和强烈的食欲。这根本说不通,它们几乎是腐尸,既然失去了某一种感官,为什么还保留着另外几种呢?

走到铁网之外,伊恩似乎松了口气,如果惊动了工厂里的感染者,无疑是一场恐怖的灭顶之灾。他低声说:“我们该离开了。”

“这些怪物怎么办?”诺尔问。

“我无能为力。”伊恩回答,“杀光它们除了消耗弹药之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它们聚集在那里,也许会有经过的人不小心因此丧命,但那样的意外很少。每个城市都有军队保护的安全区,只要人们不到处乱跑就不会发生惨剧。”他已经远离了木工工厂,把地狱留在身后。

“想要彻底解决这些感染者,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病毒。”他们没再继续交谈,安静地回到原来的屋子。其他人也陆续回来了,伊恩对他们讲述了木工工厂内的情景。

“我们还是可以在这里过夜,但必须加强警戒,每个方向都得有人看守。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有一半人得到休息,坏处是如果工厂里的感染者倾巢而出,被包围的后果不堪设想。”伊恩说,“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他的目光向墙角那个突然闯入的感染者尸体望去。

“我们可以轮流在车上休息,虽然不太舒服。”雷吉说,“但没必要冒这个险。”

“那就收拾东西,看看四周有什么可以带走。二十分钟后在停车的地方集合。”伊恩捡起地上那个多余的背包交给诺尔。

“你要不要在这栋房子里找找需要的东西?最好养成每到一处就扫荡的习惯,但只拿轻巧的、必需的物品。”诺尔发现语调温和并不能代表他的态度,只是他的声音容易让人产生温和的感觉。伊恩总是在客观陈述事实,他的话语中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明确的情绪。无论情况如何,是好是坏,他都可以保持同样的冷静和镇定。

诺尔接过背包,打算到楼上的房间看看。

他还穿着被当做实验品时的病号服,如果未来将会有一段不算短的旅途,那就需要给自己找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

他接受了伊恩提出的条件吗?用自己身上有可能存在的抗体去交换那些谁都无法保证会解开的关于他的身世之谜。

卧室看起来比起居室更凌乱,显得十分萧索。也许是人们对卧室的要求更高些,毕竟它是个能够让人放松警惕、忘却烦恼、安心入睡的地方,因此必须温馨舒适,稍有凌乱就会破坏抚慰心灵的美好感觉。

这个家庭有一个女孩,父亲和母亲在楼下腐烂发臭,孩子不知所踪。

她去了哪?

诺尔走进浴室,迎面而来的镜子让他迟疑了片刻。

他觉得镜子里的人十分陌生。

一个年轻男子,蓝眼睛、黑发,久不见天日的皮肤。他被自己看向镜子的目光吓了一跳,仿佛看到另一个人惊诧意外的模样。

诺尔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冰冷的玻璃镜面,花了好几分钟才确定那是他自己。他仍然想不起过去的生活,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过去,总不会他是在那个箱子里诞生的。

可如果是真的呢?

会不会他天生就是个试验品,不需要有过去和未来,也不需要回忆和生活。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酸楚、悲伤和思乡之情。

真奇怪,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了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他转身回到卧室。

床边有两个衣柜,其中一个是男主人的衣服。

诺尔脱掉那身令人讨厌的病号服,换上T恤、外套、牛仔裤和短靴。

只拿必需的东西。

他觉得除此之外没什么好拿。床头柜上放着一枚戒指,已经被灰尘蒙得失去了光泽。

诺尔转开视线,忽然听到咯吱一声。

他回过头去盯着另一个没打开的衣柜,柜子紧闭的门缝里露出一截红裙,应该是女主人的衣服。诺尔拉了一下门把,柜门纹丝不动,第二次用力,合页发出像是断裂的声音。

柜子里弥漫着诡异的臭味,整整齐齐挂着一排连衣裙。

当他拨开衣裙时,一只尸斑累累的手伸了出来。

惨淡的月光下,这只属于孩子的小手在地板上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从衣柜里爬出来。它成功了,没费多大力气。衣柜的门越开越大,它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一缕缕黏腻的头发在晃动下像发霉的海藻一样散发着腥臭。

诺尔发现它的一条小腿不见了,只留着半截发白的骨头,断裂处的伤口早就萎缩成一团紫黑色的腐肉。

当它离开衣柜时,他们之间似乎互相凝视了一番。

诺尔不知道它是不是在观察,但就在那一刻,它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从地上跳起来扑向他,两只小手像一把张开的钳子一样紧紧箍住他的头。诺尔知道它接下来要做什么,它的嘴已经张开了,大到一个孩子的嘴巴所能开启的极限,他甚至听到从嘴角传来的撕裂声。

诺尔被它用尽全力扑来的冲力撞得后退几步,整个人仰面摔倒。

他一只手抓住它潮湿滑腻的头发,感觉就像把手伸进浴室下水道一样恶心,另一只手拔出伊恩给他的匕首,刺进它的耳朵后方。

孩子的头颅脆弱得多,匕首毫无阻力地穿过骨头。

它发出古怪的咕哝声,双手仍然死死地紧搂不放。

它好像在哭。

诺尔听到它发出的声音,那双有蛆虫在爬行的眼窝里冒出像是眼泪的液体。

但那不是眼泪。诺尔盯着它腐烂的眼眶。透明液体很快染上紫黑色,浓稠得如同酱汁一样汩汩流过面颊。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出现在敞开的房门外。

伊恩双手握枪瞄准死孩子的头部,诺尔连忙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开枪。

“我没事。”他用力掰开那双已经僵硬的手臂,骨头折断的声响令人生寒。

伊恩往卧室里看了一眼,问道:“它藏在哪?”

“衣柜,它一定藏了很久。”诺尔擦了擦手背上的污血,把尸体推到一边。

尸体面朝地板躺着,只要不露出那张恐怖的脸孔,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诺尔忽然问:“它们会有记忆吗?”

“我不知道。”伊恩收起枪,也对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它是彻底死了,和其他被杀死的感染者一样。人死了好像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一种活着的人无法理解、完全陌生的物质。皮肤再也不会有光泽,眼睛像耗尽了电一样暗淡,无论活着时多么美丽可爱,死亡都会一视同仁地把它们变得丑陋污秽。

这个孩子为什么躲在衣柜里,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原因?也许是她的父母把她藏在里面,因为她发生了一些可怕的变化,他们却不忍心抛弃她。

“我们该走了。”伊恩说。

诺尔站起来,临走时关上卧室的门。

人们喜欢死在家里。

伊恩问:“你真的没事?”

“我想没有。”诺尔回答,他检查了自己的手臂和脖子,没有伤口。

“不要大意,对病毒我们掌握的信息远远落后。它很有可能还在变异,如果有人产生了抗体,它会变得更危险更难以捉摸。你是个例外,但绝不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尽量别受伤。”直到坐上吉普车的后座,诺尔的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那个被感染的女孩。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有伤感的感觉,非常真实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恐怖。死亡并不只是合拢双眼安详离去,长眠于地下。死亡也是残酷、肮脏、阴森、可怕。

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几乎立刻就被驱散了。罗比提着两个塑料桶,宣布他在一个车库里找到好几桶汽油。

“足够我们用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们根本无法带走那么多燃料,只好把油箱加满,带走其中一桶。

每一个夜晚都要小心。

这是伊恩的另一个提醒。

到了夜晚,很难分辨天上密布的究竟是真正的乌云还是诡谲的暗民。

伊恩似乎不需要休息,始终睁着眼睛凝视窗外的黑暗。

车子发动后,诺尔轻轻抚摸手中的枪。

这是一支旧枪,枪柄上的防滑纹磨损了很多。

他有点好奇地问:“在这个世界被病毒破坏之前,科技和我知道的差很多吗?”

“你是指什么?”伊恩头也不回地反问。

“比如那种可以瞬间治愈伤口的胶水,只要一小口就能吃饱的罐头,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那不重要。”

“枪还是老样子。”

“因为足够了。”伊恩回答,“一颗子弹就可以造成死亡的结果,何必费心想别的点子。”他的话永远隐含着残酷的真相,一颗子弹足以杀人,带来的痛苦也简单直接。人们可以研究出一种更好的武器,更干净有效,瞬间致命,没有丝毫挽回余地,甚至不会带来太多痛苦。可是,不是那么回事。

武器追求的不仅仅是死亡,更暗示着除了死亡之外的痛苦和恐怖。所以一颗子弹足够了,光是想象弹头钻进身体,切割肌肉,碾碎骨骼,把里面搞得一团血腥的感觉就让人心生畏惧。

诺尔把枪收起来,他毫不怀疑伊恩时刻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彼此之间始终存着戒心。

但是无论如何,他和他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关系。

这种关系究竟能否让双方满意,谁也无法预料。

第09章 危险路线

还是没有梦,还是没有。

诺尔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一成不变的荒凉。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开车的人从罗比换到了雷吉。不知道这些士兵和伊恩的关系如何,似乎除了命令,这支队伍中还有着更高于阶级的精神存在,令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投入不确定的未来。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并不稀奇,可这十几个士兵却像拥有同一个头脑,没有人在离开时想起回头看一眼曾经守卫过的城市,看一眼那个对他们来说相对安全的避难所。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个比之前的落脚点更小的小镇。

诺尔看到岔道口的路牌,这个只有一条主街,不到十栋房子的迷你小镇有个相当耀眼的名字——闪光。

生锈的路牌早已被杂草包围,死亡气息越来越浓烈,不是因为随处可见的尸骸,反而是因为疯长的植物和成群结队的啮齿动物。

伊恩命令把车停在街上,留下两个人看守,其余人搜查房屋。

这些废弃小镇上的车辆大多都已经报废。伊恩希望可以找到一辆还能开动的车,用以运输从沿途居住区中搜罗来的物资,为漫漫旅程增添几分保障。

搜寻的结果当然是失望。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具干瘪的尸体、几辆只剩空壳的皮卡之外,只有无尽的哀怨和萧条。所幸,也没有感染者。

他们选择了一栋靠近路边、四面有窗的二层楼房,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一览整个小镇的全貌,遇到危险可以及时撤离。

“有一件事,我想你们都知道。”伊恩说,“大部分民用通讯已经中断,但军方仍然有办法保持消息互通。这意味着叛逃行为很快会从丘奇·克莱夫上校那里传到其他城市基地,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成了军方的通缉犯。”

“怎么样?”罗比说,他似乎为此感到骄傲,“听起来很带劲,他们会像以前的西部片里那样画通缉令吗?希望我的赏金是最高的。”和他关系很好的维克特和沃克笑起来,两人一起朝他比中指,他也同样以神气的手势回敬。气氛根本没那么沉重严肃。

“所以我们得避开城市,尽量不在军队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伊恩说,“但是有时候,我们又不得已要经过城市。”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如果他们只是像逃亡者一样四处流浪,从一个又一个小镇上搜罗、掠夺生存物资,成为末日绝境中弱肉强食的强盗匪徒,那确实会轻松得多。可是伊恩有一个明确目标,为了抵达目的地,必然会有一条无法回避的路线。

“我们该好好研究一下。”雷吉问,“有地图吗?”

“给认真先生找一张地图。”罗比转头向身后的同伴说,维克特从背包里找了张已经被翻烂的旧地图。

罗比往密密麻麻的地图上看了片刻,似乎什么东西勾起他心中的烦躁。“有没有人怀念可以自动定位找出最佳路线的导航仪?”他问。

当然,方便好用的东西只要存在过,一旦消失就会令人无比怀念。伊恩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在地图上扫过。

这个镇太小了,地图上没有记载,不过他还是很快找到目前所在的位置。

“最近的路线至少得经过四个城市。”伊恩简短地说出了最大的风险。城市意味着更多被感染的人,军队接管城市,在无法有效控制疫情的情况下,受感染的人数远远超过健康人,于是那些人口集中的地区很快被放弃了,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往没有被感染的安全区。

里面是绝望的幸存者,外面是数不尽的幽魂。

“我们要走最近的路线是吗?”罗比问。

“是的。”

“要横穿整个城市?”

“确切地说,是横穿安全区外的感染区,因为这样最快,而且不用和军队交火。”

“但是这样就得和成群结队的感染者打交道了。”雷吉说,“我们需要更多武器和装备。”伊恩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在抵达第一个城市之前先绕一点远路,这里有个武器基地,现在已经废弃了。”所有被废弃的地点,无论城市、小镇、基地还是医院,情况如出一辙。某个被原初病毒感染的人到了一个地方,无知无觉地把致命病毒传染给每一个接触过的人,受感染的人再传染给更多人。毁灭一个半封闭区域对狡猾的病毒来说太容易了,但它终归也有做不到的事,无法摧毁没有生命的东西。

“那个基地在感染发生之初就被封锁,大部分军用物资应该完好。”伊恩没有提出备用选项,这是唯一的计划。

“有没有可能在那里弄一辆装甲车?”罗比忽然问,“我做梦都想碾死那些恶心的怪物。”

“就算有也早就像外面那些车一样报废了,暴露在室外的东西容易损坏,但是武器库里的枪和子弹不一样,只要保持干燥、足够的枪油,它们会完好无损地等待我们。”如果这是个作战会议,它实在太简洁,没有那么多注意事项和紧急措施。有的人可能出于好奇,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地图,看看将要经过哪些城市。更多人并不关心未来的旅途,只是非常有效率地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中午时,诺尔分到一小块用浅黄色纸包装的食物,雷吉告诉他这是浓缩鸡肉。他剥开外面的纸,看到里面切割得十分工整的方块,大小和方糖差不多,只要摆放整齐,在背包里储存一个月的口粮几乎不占什么地方。

诺尔始终认为人类的食欲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理上的需求,这一小块浓缩食物可以填饱肚子,却无法令人产生心满意足的愉悦和快乐。

他没有参与刚才伊恩和银灰小队的作战计划,没有提出质疑和建议,仿佛整件事和他毫无关系,他们也并不是在商量如何把他送到某个地方进行拯救人类的伟大实验。

伊恩在他身旁坐下来,目光望着窗外,凝视远方,嘴里咀嚼着同样的浓缩鸡块。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反而显得轮廓格外俊朗。诺尔对他身上的黑色战斗服感兴趣,伊恩穿着非常合身,到处是方便收藏武器、弹药和紧急用品的口袋,可又很轻巧,丝毫不显臃肿地裹住全身。

“它能防弹吗?”诺尔忽然问。

伊恩回过头来看着他,大概没想到他还有聊天的兴致。

“什么?”

“你们的衣服可以防御什么?暗民吗?”

“不能。”诺尔索然无味地把鸡肉块丢进嘴里。他错了,这么一小块鸡肉还是给他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欣慰和满足。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暗民究竟是什么,但从那些遭遇暗民而死的尸体来看,它们无孔不入,会通过耳朵、眼睛、呼吸道或是其他地方进入身体。找不到封闭场所躲避的情况下,配备面罩的战斗服或许可以起到一些保护作用。”

“或许?”

“没有人敢让自己被暗民包围,战斗服的保护作用只是假设暗民是一种类似孢子的有毒物质。”

“它不是。”诺尔肯定地说,“它不但有生命,是活的,而且我认为它甚至有思想。”伊恩看着他,目光忽然一闪,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飞蛾从眼前飞过。诺尔觉得他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四处传染的病毒还不至于让人彻底绝望,但死灵一样的黑云却如沉重的噩梦一样压抑在每个人心头。

“你究竟要送我去哪?”诺尔换了个话题,这个问题现实一些。

“鲁斯·范宁教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他和我父亲是多年好友。”

“他不会把我切碎或是掏空内脏做成标本吗?”

“他是生命科学、病毒学博士,不是屠夫和标本艺术家。”伊恩说,“总比落在克莱夫上校手里好。你待过的那个地下室后面就有个焚化炉,面对失败没有什么人是特殊的,毕竟我们最终都是尸体。”诺尔明白自己躲过一劫,无论丘奇·克莱夫上校能否从他身上得到拯救全人类的解药,反正他的结局都是在焚化炉中灰飞烟灭。人们不需要知道胜利来自哪一位牺牲者,也没有人会去纪念死在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折叠着用来包装浓缩鸡肉的纸片,心不在焉地问:“那位了不起的博士离我们有多远?”

“很远。”伊恩再次往窗外望去,顺着他的目光,诺尔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苍穹。他想起曾在沙漠中见过的海市蜃楼,地平线上浮现出一座通天高塔的幻象。

“比那座白色的塔还要远?”伊恩感到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座塔?”

“我在沙漠里见过……它的幻影,真的有一座这样的塔是吗?”

“是的。”伊恩说,“我们要去的就是那里,现在叫斯威顿科学研究中心。”不只鲁斯·范宁博士,幸存的杰出学者都在那里。对研究者而言,那是一个终极乐园,也是一个绝望的困局。在那座塔矗立的地方,人们争论不休,每天都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案产生。分歧引起争执,争执导致对立,短期探险成了漫漫无期的枯燥研究。

进入乐园固然不易,走出困局更艰难。

诺尔望着远方,高塔的影像还留在脑海里,强烈地吸引着他。然而想到本该死在焚化炉中,化作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上空一缕令人不快的黑烟,想到每个人的最终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心中忽然又变得无比平静。

午餐后的白天很长,尤其是无所事事的时候。

伊恩要求其他人休息,他和雷吉负责看守。

白天,阳光下一切都很好。

第10章 险地漫步

一条长长的、灰尘弥漫的道路蜿蜒向着前方。

它看起来如此枯燥,仿佛一个拙劣的画家在画布上留下的一道败笔。

天空蒙着层肮脏的暗灰色,太阳死气沉沉地挂在半空。

雷吉把旧地图放在腿上,罗比按照他的指示开车。他们是领头的,其他人跟在后面。

“这条路对吗?”罗比有些不耐烦地问。

“应该没有错。”

“应该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错。”有时候他们会在路边看到一两个漫游的感染者。听到吉普车开过的声音,它们仿佛信徒倾听神谕一样专注地转过头来,用一双泛白无神的眼睛寻找目标。

还有一次,一个被感染的孩子不知爆发了什么样的神力,从一片草丛中猛扑出来,双手抓住最后一辆车的车窗,把枯骨似的手伸进车厢试图抓住什么。坐在窗边的汉萨折断了它的手臂,它浑然未觉,继续舞动着裸露出森森白骨的上臂。

它看起来好饿。

第二天将近黄昏时,车队遇到了暗民。

因为远离了城市,暗民出现时没有警报,加上能见度很低,几乎只是一瞬间,一团黑色就将他们完全包围了。几辆车差点撞在一起。

尽管车篷已经检查过很多次,用胶带封死,车窗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紧紧关闭,但身处这样的绝对黑暗之中,每个人心中仍然无法克制地产生一种深深的恐惧。

车厢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光透进来。暗民离开了,没有夺走任何生命,变换着不可思议的形状,表达着一无所获的不满和愤怒,在空中翻滚着,越来越远。

诺尔把眼睛凑到窗边,看到有些细小得难以发现的小黑点留在车窗上。他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轻轻一碰,黑点立刻像受惊的飞虫一样飘走了。

“该死的东西。”罗比低声咒骂。

几分钟后,车队继续前进。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感觉很恐怖。

诺尔一直在思考暗民的事。他想得出神,丝毫不觉时光流逝。

今晚没有落脚的地方,但也许在车上过夜更安全。

诺尔希望睡着的时候能够做一个梦,什么梦都好。

他睡着了,又醒来,仿佛只有几秒钟,没有任何梦。

连续两天,诺尔醒来时伊恩都在开车。他终于看到远处浮现出建筑的轮廓——以撒罗克基地,未经允许,禁止进入。

了望台下巨大的铁牌上是这么写的,基地的外墙高得不可思议,令人又安心又无奈。

“我们要怎么进去?”罗比问。

基地是从内部封锁的,一定有个伟大而果断的人发现病毒正在内部蔓延。这个了不起的人没有独自逃离,而是封闭了整个基地。已经没有人可以判断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就算原本还有没被感染的人可以逃生,现在也没指望了。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因为这个自我牺牲的伟大基地而变好,他们的牲全都白费了。

伊恩跳下车,要求所有人保持警惕。基地的围墙外长满杂草,他在草丛中搜寻,找到半人高的排水口。

拇指粗的铁栅已经损坏,也没有污水排出,里面的气味像一只死去动物的消化器官。

“我不想从这里走。”罗比低声说。

“我和雷吉进去,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把门打开。”伊恩说,“你和维克特守着入口,沃克、布莱安看好车,剩下的人待命,如果有危险我会放信号弹。”

“我呢?”诺尔忽然问,所有人都看着他,似乎他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伊恩回头看他一眼,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罗比说:“看好他。”

“放心吧。”罗比抬起枪对准诺尔,向同伴做了个暂别的手势,“小心。”伊恩和雷吉钻进废弃的排水口,入口的光芒渐渐消失,黑暗包围了他们。

强光手电筒打开的一瞬间,雷吉开始感到恶心,水管内部全是粘稠的污垢,脚下一层厚厚的淤泥,散发着恶臭和呕吐物似的酸气。

伊恩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几只老鼠在强光照射下疯狂逃窜。这些疯狂繁殖的啮齿动物根本不惧人类,有一只甚至爬过伊恩的肩膀,被他伸手赶开了。

“小心一点,中尉。”雷吉说,“可能有感染者从这里爬出去过。”他看到一些爬动的痕迹,入口铁栅的损坏令人不安。

伊恩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前进。

腐臭味越来越浓,不远处的污水中漂浮着一具尸体。伊恩警觉地停下来,枪口瞄准尸体的头部。他和雷吉都在判断那究竟是一具真正的尸体,还是静止不动的感染者。两者实在难以分辨,感染者没有动静的时候和死尸无异。

伊恩小心地走到尸体旁,抬脚踩住肩膀把它翻过来。尸体的头部完全腐烂了,只剩一个完完整整的骷髅模样。

“没事。”伊恩说。

雷吉抬起手电筒往通道里照了照。

他带着祈祷的语气说:“希望前面干净点。”不知道是不是这份虔诚打动了哪一位仍然流连世间的神只,接下去的路虽然肮脏恶臭,成群结队的爬虫和老鼠,却不再有“生死不明”的尸体。

他们从排水口尽头的维修梯爬出去,新鲜空气带来的甜美感觉简直胜过世间一切至高无上的享受。

基地内部空旷而安静,除了一个正常的武器基地应有的设施之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尸体。

那些腐化成骷髅的尸体已经没有威胁,危险的是还在黑暗中游荡的幽魂。

伊恩走向那扇笨重厚实的铁门,电子锁已经损坏,手动门锁死死锈蚀在一起。

雷吉把微型炸弹安装在门锁上,伊恩举枪扫视通往基地核心区域的通道,慢慢移到一排掩体后方。这里实实在在成了一个露天坟墓,还不能确定里面会有些什么活物。

雷吉躲到他身旁按下引爆器。巨响过后,空气中充满一股刺鼻的金属烧灼味。不等浓烟和气味散去,巨大的铁门已从外面往里推开。

门外留下三个人看守车辆和装备,其他人跟着罗比一起进来。

经过岗亭时,诺尔看到里面坐着个缺了一半脸孔的警卫,仰着头,嘴巴张开着。他转开视线,不想去探究那张嘴里是什么东西在蠕动。罗比的枪口一直对着他,生怕他逃走。

自从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座白色高塔之后,诺尔就已经打消了逃走的念头,他不是那种孤傲独行的人,无论想找回自己的过去还是弄清这个世界的真相,都必须有其他人的帮助才行。

“里面干净吗?”罗比问着迎面而来的雷吉。

“至少外面看起来还算干净,里面等你去探索。”

“好吧,看看会有什么惊喜。”罗比把手枪塞回装备带,取下挂在肩膀上的冲锋枪。

通向基地内部的门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棵不知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藤蔓帮了大忙,顶开了紧闭的门缝。

罗比和维克特一起用撬棍撬开金属门。

门背后全是死去的、腐烂干枯的尸体,想进去就不得不踩在这些腐尸上。从尸体的伤痕上大致可以看出他们死亡的原因。有些人的头颅里卡着弹头,有些人手中握着空仓的手枪,地板上随处可见弹跳出来的弹壳。

这不只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也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屠杀。

银灰小队的队员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心情踏过尸堆走进去。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分散开,各朝着一个方向戒备,对每一扇敞开的门,每一条无尽的通道都保持警惕。

“武器库在地下。”雷吉说,“电梯已经停止了,只能走楼梯。”

“下面有声音,可能还有在活动的感染者。”罗比说:“有手雷吗?为那些怪物办一场烈火派对肯定很爽快。”

“那会毁了我们往下走的路。”伊恩说,“我需要两个人。”

“我去。”罗比先站出来,“我要第一个拿到枪。”雷吉理所当然地跟上。走进入口时,罗比回过头来指了指诺尔,模仿伊恩的语气对维克特说:“看好他。”维克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诺尔不认识他,只听过他的名字,这个叫维克特的士兵是当初在沙漠中被他当做肉盾挡在身前的人质。

碍于伊恩的命令,维克特始终没有当面找过他的麻烦,但诺尔能够感觉到他难以释怀的敌意。

“你们的头儿总是这么身先士卒吗?”他问。

维克特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嫌恶:“不关你的事。”

“你们不怕他遇到危险?我在实验室听到那些研究员说,通过感染者撕咬传播的变种病毒易感染性高达99%。”

“中尉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用你管。”维克特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推向墙边,“乖乖站在那里别动。”诺尔看到其他人也都向他投来冷漠的目光。

他们终究还是无法接受他的加入,没有人把他当做同伴,仅仅只是执行一个任务而已。但是他也从这几句简短的交谈中感受到他们对伊恩的信任。

中尉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诺尔贴着墙壁,感到一阵莫名的冰冷。

他看到从对面的铁门里爬出一个黑影。

影子先是四肢着地,动作像树懒一样缓慢迟钝,接着它又奋力站起来,摇摇摆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它是个与众不同的感染者,身上的脓疮烂得触目惊心,有的脓疮挤破了,从里面流出大量黄绿色的脓液。粘稠的液体沿着身体四肢流到地上,在它身后留下一道仿佛巨型蛞蝓经过后残留的粘痕。

维克特抬起枪,没等它走近就对着它的头部开了一枪。没有人愿意接近这样令人作呕的怪物,子弹射穿了颅骨,但它没有像普通人中弹后一样立刻倒地不起,而是激烈地翻滚着,嚎叫着,缩成一团,胸骨和肋骨互相挤压摩擦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从它受伤的头部涌出大量粘液,它像一只刚从母鹿体内呱呱坠地的畸形幼崽一样挣扎。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景象惊呆了,就在这怪物折腾不休的期间,另一个浑身脓液的怪物也从角落里爬出来,以惊人、丑陋而疯狂的姿态扑向人群。

第11章 突然

抑或,真正的恐怖不是已经发生的结果,而是正在发生的经过,有时甚至只是一瞬间。

这太短暂了,短暂得常常令人忘记它的恐怖之处,仅仅只记得结果。但恐怖不是坏事,人们因为对恐怖的警觉和畏惧而逃离了很多危险。

枪声激怒了躲在暗处的怪物,它扑向维克特,四肢并用,速度奇快。

怪物已经没有了指甲和毛发,因此只用双手攻击并不能就此重伤全副武装的维克特,但士兵们还是害怕它的每个举动,尤其是那张一旦张开就不想合上的嘴。维克特又朝它开了一枪,不知道怎么回事,子弹没有命中目标,站在他身旁的菲利普举起一支铁管,尖端向下用力刺去。这一下比枪和匕首都管用,铁管折断的那一头从怪物的嘴里穿过,钉在地板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士兵一脚踩住感染者流脓的头部,试图夺回“战矛”。

忽然,空气席卷起来,卷成一道旋风。至少十几个怪物组成的猎食小队正在涌入这个空间。

银灰小队立刻开始反击,没有惊叫,只有枪声和子弹射进肉体的声音。菲利普拔出那支铁管,立刻对着另一个向他扑来的怪物刺去。诺尔看到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宽慰,似乎刺穿怪物头颅的一瞬间获得了一种神秘、至高的享受。

维克特击中一个怪物,子弹打在眼眶上方几厘米的地方,头骨整个裂开了,溅出大量黑紫和黄绿色的粘液。维克特把诺尔挡在身后,其他人也非常默契地围成一圈。

“我讨厌你。”维克特说,“但是你最好躲在后面别出来。”他说得这么直白,说出了这里所有人的心声。诺尔早就知道,丝毫不觉得意外。

“我也是。”他回答,“你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根本伤不了我吧?”维克特回头看了他一眼,诺尔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

“别高兴得太早,它们一直都在变化。”说完,维克特又转回去继续射击。

子弹是宝贵的,可再多子弹也换不回生命,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总是尽量瞄准最致命的头部开火。有些怪物的动作太快,瞄准就成了一件麻烦的事。

诺尔必须承认,即使伊恩不在,银灰小队面对这样的危险一样游刃有余,同伴之间的配合也十分默契。

他被保护得非常妥当,连一点血污和脓液都没有沾染到。没过多久,大厅就恢复了安静,到处是死去的怪物尸体,一股浓烈的血浆、便溺、酸液和腐臭味弥漫在四周。

士兵们毫不松懈地检查每个死去的怪物,一旦发现还有活动迹象就用匕首对准脑袋刺上几下。想到这些恶心的怪物不久前还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现在却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不免让人产生几分凄凉的悲哀之情。

诺尔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战场,突然间,身旁传来急促的惊叫声。

一个脑袋缺了半边的怪物从粘液中抬起上身,骨瘦如柴的手臂紧紧抓住经过的士兵,把他拖倒在地。诺尔记得这个摔倒的年轻人名叫柯顿,鼻尖有几颗讨人喜欢的雀斑,稚气未脱像个孩子。

柯顿摔在一片从怪物体内分泌出来的粘液里,粘液力大无穷,像胶水一样把他粘在地板上。维克特立刻朝怪物残缺的脑袋开枪,太晚了,那张张开的嘴已经到了柯顿的小腿上,子弹穿过头骨也不能阻止它撕咬下去的本能。

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咬这个词带来的恐怖后果吓出一身冷汗,只有诺尔向垂死挣扎的怪物扑去,双手死死掰住它的嘴。柯顿挣脱后脸色惨白地往后爬,维克特抓着肩膀把他拖开。

诺尔的血从指缝间流到地面上,他不敢立刻放手,生怕会被咬断手指。菲利普赶来用那根削尖的铁管对着怪物脑袋连刺几下。

它渐渐不再动弹,一颗子弹卡在它左额上方,尚未穿透颅骨,也许这就是它没有立刻丧命的原因。

诺尔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维克特有可能是对的,病毒一直在变化,这里的怪物和那些在城市边缘游荡的感染者不一样。它们被感染时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谁也不能保证这个过程中不会变异出一种新病毒。

“它死了。”维克特终于轻声说,“都死了。”诺尔松开手,死去的怪物像恐怖玩偶一样啪嗒一声横躺在地上。柯顿捡回一条小命的喘息声那么刺耳,让每个人都感到一些别扭的不知所措。

“检查一下有没有人受伤。”维克特说。

除了诺尔,谁也没受伤。

“抱歉。”维克特举起枪对着他,“这是中尉的规定,不管是谁,被感染者咬伤都得接受监控,你也不能例外。很抱歉,我们对病毒了解得不多,请你就这样站着。”

“维克特,他刚才救了我。”柯顿说。

“我知道。”他们都知道,但这是战争,和致命病毒的战争。

战争永远残酷。

“至少替他止血。感染发作起来不会那么快。”诺尔理解他们担心、害怕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有相似的情绪。

伤口传来的刺痛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强烈,如果他因此死于病毒感染,那么生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都不是,可就算没有意义,大多数人还是不愿自动放弃生命。

柯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用了一半的胶水给他。

伊恩说过,没有工厂能够继续制造这些伤口黏合剂。他们分给他的背包里没有,急救药物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珍贵。诺尔拒绝了柯顿的好意,只用一截纱布裹住伤口。就像他理解银灰小队内心的不安一样,维克特和士兵们也理解他的不近人情,他们的关系犹如彼此之间从枪口到心脏的那段距离,只和生死有关,免不了几分紧张。

第一下枪声响起时,楼梯下的三个人就已经听到了。

雷吉仰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阶梯,通道里异常昏暗,他们不得不集中全副精力。

伊恩没有停顿,继续保持步伐前进。

罗比用枪口轻轻碰了下同伴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在他看来,雷吉实在是个爱操心的家伙。

伊恩转过拐角,看到尽头处几个轻微晃动的黑影。枪夹上的手电光照亮了影子,尽管感染者的视力堪忧,但对光线并不迟钝。它们几乎在同一时刻转过头来,盯着光源的方向。

伊恩立刻扣动扳机朝其中一个开火。这些行尸走肉有时像狩猎高手,但在确定目标前总有一段迟钝的茫然。这是杀死它们最好的机会。伊恩开了第二枪,两个呆立不动的感染者倒在枪下,第三个终于找到枪声的来源,转身朝他猛冲过来。

子弹的冲击力使它在奔跑状态中几乎腾空而起,脑袋撞向身后的墙壁,头颅中残留的液体四处飞溅,立刻有一股可疑的腥臭味传来。

“中尉,这些家伙不对劲。”雷吉忧心忡忡地说。

“戴上面罩,可能有污染泄露。”雷吉和罗比戴上防护面罩,拐角下层的平台上聚集着更多感染者。

伊恩始终一言不发,沉默着继续往下扫荡,终于抵达了武器仓库的门口。

罗比给门锁安装炸弹,爆炸过后,伊恩踢开仓库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具死尸。

尸体穿着战斗服,头部低垂,右手握着手枪,身旁的地板上扔着一支冲锋枪。

伊恩对他瞄准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死了。他的下巴上开了个巨大的洞,露出碎肉和牙齿。子弹应该是从那里射进去,穿过整个头部,他让自己不会成为病毒的傀儡。

雷吉在他身上找到一块身份识别牌和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

科尔里奇·W·刘易斯,O-3。

仓库里还有其他尸体,但没有活动的感染者。

每个死去的人都被打穿头颅,看得出来,其他人并不是自杀,但临死时也没有反抗。他们似乎自愿将生命交给这位科尔里奇上尉处置。

这里本来是最好的战场,有足够武器,但在进入前他们早已伤痕累累。

伊恩没有去动任何一具尸体,仍然让他们保持死亡时模样。

仓库中的大部分武器依然完好,足够扩充银灰小队的装备。伊恩吩咐只留两个人在楼上看守,其他人下来帮忙搬运。

士兵们把陈旧和损坏的枪械换成新的,每人携带三支,尽量多地带走弹药。

“上面怎么样?”伊恩问。

维克特回答:“遇到十几个感染者,模样和平常的有点不一样。”

“这里清理完就马上离开。有没有人受伤?”维克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诺尔,告诉伊恩刚才发生的事。这伤不是他造成的,也不是任何人疏于保护造成的,可面对伊恩重述过程时,他仍有内疚之情。

伊恩听完走过他身旁,似乎只是无意地在他背上轻轻按了一下,这几乎算不上安慰的举动让维克特放松了几分。

“你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吗?”伊恩走到诺尔面前,似乎有些烦恼地望着他裹着纱布的手。

第12章 日记

但是他也很烦恼,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冲动。

他究竟是很想救某个人,还是仅仅只想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并非抽中幸运签的白老鼠?

“我很好,什么感觉也没有。”诺尔回答。

他的神志前所未有地清醒,大概是疼痛带来的敏锐直觉,现在唯一的感想就是他可能真的是那个抽中幸运签的人。他坚信自己不会死,也不会变成怪物。

伊恩说:“让我看一下伤口。”他的语调依旧平静温和,但又不像关心,不过是做了一件按照规定必须做的事。

诺尔伸出双手,血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凝结了,伊恩揭开纱布观察伤口边缘。

“你不必这么做。”他仿佛在对伤口说,“要习惯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才去救别人。交换生命没有意义,只会加重别人的负担。”

“如果被感染了,多久会发作?”伊恩抬起头看着他:“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但最迟也不超过一小时。”

“也许我要过一小时。”诺尔说,“或者更长。”

“我会注意你的。”伊恩放开他,“现在没有办法检测。对于被感染者咬伤的人,观察期内伤口有腐化迹象就必须立刻处决。希望你和上次一样幸运。”诺尔没有再把手包扎起来,他也想看看伤口会不会变化。

“你可以去挑几支枪。”伊恩说。

诺尔对枪没什么特殊情感,他的记忆中没有关于枪的部分。奇怪的是,他对枪的构成和使用也不陌生。

有些常识和习惯似乎是本能,就像围绕着灯光进进出出的飞蛾一样。

他捡了一支冲锋枪。

扫荡完武器仓库,银灰小队郑重其事地把门重新关上,对命丧于此的基地士兵来说,这个仓库是最好的安息之地,他们不想破坏它。

走出地下武器库,回到外面长满杂草的操场上,伊恩看到对面的铁门有个被泥泞和血迹遮住的生化标记。除了枪械、装备,这里还存放着大量化学武器,多半就是造成那些浑身脓疮的感染者的原因。

他们远远离开了那里。

上车前,伊恩要求每个人从背包里拿出至少三分之二的食物和药品,用防水胶带封好存放在车座的隔层下。他每隔十分钟检查一次诺尔的伤口,除了深深的牙印让破裂的皮肤看起来十分可怕之外,伤口始终只有凝结的血块。

最后一次检查后,伊恩用粘合剂替他治好了创伤。

诺尔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问道:“如果在刚受伤的时候就把它粘起来会怎么样?受过伤的地方还会腐烂吗?”

“如果你被感染了,不管伤口有没有治好,病毒还是会从最初受伤的部位扩散,从内部开始腐烂。很快你就会觉得像被扔进强酸里一样浑身烧灼,渐渐失去意识。”

“那我现在安全了?”

“也许。”伊恩回答,“我说过会尽力保护你,开始研究疫苗的时候也保证你的健康和自由,但是在那之前如果你不幸被新形态的病毒感染,我就会像对待其他感染者一样处决你。”尽管这段话的结尾是处决,可诺尔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酷,相反还有几许温情。伊恩说:“我告诉每个人都这么做,也包括你在内。”

“我?”

“如果你发现我们之中有人被感染了,不要试图挽救,不要拖延时间,只有尽快结束生命才是最大的善意和安慰。”诺尔沉默片刻,然后说:“好的。”他又停顿了一下,“如果那个人是你?你认为其他人也会按照这个规定去做吗?”车中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似乎他提出了一个除去伊恩之外的其他人都不愿意触及的问题。

罗比烦躁地看着前方布满灰尘的公路,雷吉心不在焉地擦拭新枪上的枪油。

“他们不需要这么做。”伊恩说。他自己可以解决这个难题。诺尔并不了解他,这位年轻中尉在他心中始终是个谜团,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诺尔相信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处决自己,那个躺在武器仓库里的上尉就做到了。这种极度冷静、近乎于无私的利他行为中是否也包含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私心——对于变成丑陋恐怖、无知无觉的怪物怀有的强烈恐惧和逃避之情。

但这也仅仅是猜测,是诺尔对一个不太了解又非常想去了解的人做出的无法印证的猜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伊恩都是个优秀的领导者、一个信念坚定的军人和无畏的战士。诺尔把目光投向窗外。开车的罗比似乎骂了句粗话,可是公路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往日的大堵塞,没有搭便车的旅客,也没有从后面飞快超车的混蛋。

什么也没有,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他们知道灾难造成了多大的损害,但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寂静依然令人心生寒意,尤其是几分钟前,诺尔提到了一个没有人愿意深思的话题——“死亡”。如果还有人活着,如果还有很多人活着,世界不应该这么空荡荡,这么静悄悄。

伊恩拿出那本从科尔里奇·刘易斯上尉口袋中找到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便于携带,随时可以记录的划线本,深褐色仿真皮封面,四角的皮革已经磨损露出斑驳的白色痕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绝密”。

当然,它不可能是一本绝密文件,如果里面记录了什么需要保密的内容,上尉不会把它带在身边,更不会忘记临死前先将它销毁。

这个“绝密”多半是决定开始写日记的人突发奇想的玩笑。

绝密。

对不起,菲尔丁被感染了。

应该是在好几个月前,他度假回来的时候。

进入基地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又把病毒传染给了所有接触过的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他的上级以及餐厅服务员。

最先开始发作的是个叫尼达姆的中士,午餐时他把浓汤吐在了面前的餐盘里。呕吐物散发出的腐臭味把四周的人都吓跑了。吐完浓汤,他开始吐出黑色血块。医务人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把他抬走,做了个简单检查。他还是不停吐血,不到半小时就恶化了,皮肤像中毒一样又青又紫,仿佛死了好几个星期又被人从棺材里抬出来。

他没救了,不知道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谋杀。从生化实验室里偷出一点致人死命的东西不是什么难事。这是我们当时的判断。

总是用常识去判断未知,这是我们的傲慢和无知。

尼达姆没有死。应该说他死了,又活过来。

早在几天前,电视台就报道过关于超级流感的新闻,可是没有人在意。太蠢了,不该用流感这个词,听上去好像没什么要紧,只会打几个喷嚏,吃不下饭,发点小烧,几片感冒药就能治好。

不,那是致命病毒,是狡猾的人类杀手,花了几个月甚至可能长达一年时间不动声色地潜伏着,让不知情的人们在轻松、自在的生活中四处散播。

我们关闭基地,划分了感染区和非感染区,但其实两者没有差别。每个人都知道,没有差别。接着就是收看电视,新闻里不会报道情况究竟有多糟,但是播音员不自然的语调和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事情并不只是流感那么简单。

伊恩翻过一页,后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显示出书写的人内心强烈的不安和烦躁。

上尉的时间不多,但还是尽量写下一些发生的事情和自身感受。从研究人员的检测报告上看来的体征变化和感染者自述的体验完全不同。伊恩体验到从那些凌乱的记录上蔓延开来的恐怖和痛苦,原本熟悉的人成了凶残可怕的怪物,自己的身体也在快速腐化走向死亡。可即使在这样的绝望中,这位杀死武器仓库中所有人的上尉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只写了几页的笔记本上留下的都是很实际的内容,甚至提到一个对这个困境来说非常现实的疑问。

如果在封闭的基地中不再有食物,包括真正的食物和尸体,那些被病毒感染的行尸走肉还能活多久?它们啃噬活人和尸体究竟是因为无意识的残暴本能还是为了像人一样从食物中获取能量?

病毒爆发至今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人们几乎忘记新鲜食物是什么滋味。这些游荡于基地坟墓中的感染者却仍然像精力十足的猛兽一样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向侵入领地的不速之客发起致命攻击。

驱使它们活动的究竟是什么?

车窗外的风掀起笔记本的纸页,打乱了伊恩的思绪。

他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天空已经变成橘红色。黄昏,艳丽得令人心惊肉跳。

伊恩把笔记本塞回背包,诺尔在他身旁睡着了,不是短暂地打个瞌睡,疲倦终于把他带入了深沉的睡眠。伊恩关上车窗,继续望着窗外。玻璃上到处是划痕,这样才更像真实的世界,斑斑驳驳,伤痕累累。

今晚他们究竟是在野外露营还是在车上颠簸,取决于是否能找到一个安全的营地。

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来看,除非还有小得不知名的小镇,否则沿途就只剩下荒漠。

无论哪一种都有好处和坏处。

小镇的房子更舒适但容易遇到成群结队的感染者,空旷的荒漠视野开阔却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民。

最后他们找到了几乎完美的落脚点,一个孤零零在公路旁的加油站。

自动加油机里甚至还有汽油,只是因为断电无法运作,但这不是大问题,门口有一台发电机。和加油站相连的是个小型超市,四面玻璃把整个店面照得通透明亮。货架上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满地狼藉。

超市的店员死在角落里,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分享他的身体。

伊恩走过去时,老鼠们不情不愿地四散跑开了。尸体身上没有病毒感染的迹象,死因是心脏和腹部中枪。他是被杀害的,有人闯进超市抢劫,顺便杀了这个无辜的人。

这种事常有,而且还在继续发生。

伊恩判断凶手离开不久,因为尸体还没有腐烂,老鼠也只是刚开始用餐。通常那些四处劫掠的匪徒不会走得太快,毕竟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一旦犯下罪行就要尽快逃跑。他们大可慢慢享受杀人的乐趣。

“发电机还能用吗?”走出超市时,伊恩询问正在摆弄发电机的罗比。

“看来是坏了。”罗比踢了一下那台没动静机器,“被人弄坏的。”

“小心附近。”伊恩说,“天快黑了,他们没准还会回来。”

第13章 是什么?

夜晚来临的某个时刻,他们遭到了袭击。

这些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家伙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世界没有了规则,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不顾别人的看法尽情打扮自己。他们通过观察发现在这里逗留的是一支小型军队,十几个人,三辆车,满满的装备物资。虽然对方的人数要多一些,而且和军队过不去比抢劫几个逃亡者组成的临时队伍危险得多,但军用装备令人垂涎,相应得到的好处也更多。

掠夺者们做好了牺牲几个同伴的准备,谁也没有说出口,只希望死的是别人。

伊恩安排四个人值守,到午夜时换班,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艾奇尔、汉萨、拉曼和林斯各自守着自己的方向。

诺尔无法入睡。

不是因为超市四周毫无遮挡的玻璃墙面缺乏安全感,而是一种不真实的、仿佛吸入过多神经药物而产生的亢奋。他觉得这种亢奋是因为死亡离得很近,近到每一次心跳都归功于它的存在。

伊恩也没有睡着。

这是他的常态,他像一台不眠不休的机器,时刻警惕着和死亡有关的一切。诺尔听到他的呼吸声,缓慢、有序。他就躺在他身旁,对他的一切负责,没有把他当做行李、包裹和任务。

他们都有不好的预感。夜晚静得不同寻常,直到一发子弹从黑暗中射来,目标是正对着公路方向的艾奇尔。子弹原本应该击中他的头部,但是他忽然走了几步,那颗子弹错过目标,射向超市的玻璃门。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整块玻璃都粉碎了。刚才还在梦中沉睡的士兵立刻从各自的休憩之地起来,捡回手边早已准备好的武器对准偷袭者的方向开火。

双方有一段时间的猛烈交战,子弹横飞。接着,匪徒中的第一个牺牲者出现了。诺尔看到他察觉自己中枪时的表情,不只是惊讶和害怕,更多的是失望,发现自己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幸运儿。他蹒跚后退,手中的枪掉在地上。这时,从他身后的黑暗中滚出一颗拔掉拉环的手雷。

没等这危险的武器滚到眼前,伊恩已开枪击中它。手雷在交战的中间地带炸开,金色火焰照亮周围的一切,加油站、超市、公路、荒漠、夜空,还有孤独和迷失。

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交战,却比想象中更漫长。贪婪的掠夺者发现很难打败这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的队伍时并没有落荒而逃,反而激发出更强烈的对抗意识。如果失败,他们没有重新振作的机会,唯有取得胜利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乌合之众们不惜一切地开火,为不自量力的错误决定付出所有。士兵们则不想把子弹浪费在这些家伙身上,每个人都隐藏着一股冷静的怒火,精确地瞄准,减少子弹消耗。枪战将近尾声,几个人不顾一时冲动向加油站冲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手雷。

雷吉正朝另一个方向开火,伊恩飞扑过来,带着他翻滚过地面。

爆炸震碎了四周的玻璃,热浪冲击把诺尔和另外几个正在躲避的士兵一起推向对面的墙壁。诺尔的后脑重重撞了一下,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在墙上,用双手挡住爆炸带来的各种碎片后,身体随之滑向地面。

他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只是听觉失去了作用,耳朵里全是毫无意义的嗡鸣。伊恩已经从刚才的爆炸余波中站起来,对准一个准备朝他开枪的家伙狠狠一击。那家伙失去平衡往后仰倒,摔进一小片火焰中。

伊恩向外面看了一眼,罗比带着几个士兵守住了吉普车和车上的物资,那才是掠夺者们的目标。

诺尔晃晃脑袋,他的耳朵终于又听得见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一时间的恍惚,听力恢复的一瞬间,他听到的不是枪声,而是从幽暗夜空中传来的窃窃私语。

诺尔抬头望去,看到加油站的招牌上空出现一片巨大的黑云,月光下漆黑的云层不断变化形状,像一团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一样。

他怎么会听到它发出的声音,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他转头对伊恩大喊:“是暗民!

“伊恩也看到了空中翻滚的黑云,立刻命令银灰小队上车。士兵们久经训练,在危机时刻更容易保持镇定,听到命令的人自动分成三组往吉普车跑去。掠夺者的反应没那么迅速,甚至还没有人发现头顶翻滚的死神。他们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这些外强中干的逃兵火力一点也不猛烈,现在又想逃之夭夭。不过好在没有人试图对吉普车开枪,一辆好车在这个物资奇缺、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比食物更重要。

拉曼是跑在最后的一个银灰小队队员,他冲向吉普车时,好几个人向他脚下开火。诺尔冲向其中一个开枪的掠夺者,冲刺得十分猛烈,一下就扑倒那家伙,坐在他身上,一拳打破他的鼻子。枪声还是响了,子弹失去准头,只擦过拉曼的小腿,他在急速奔跑中狠狠摔了一跤。车上的同伴试图抓住他,拉曼却伸手从外面把车门关上。

黑暗将周围的一切全都包裹其中,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光滑的丝绸一样紧贴在身上。诺尔感到浑身发冷,仿佛什么东西钻进皮肤,在血管中游动、飘散。他还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又像一条湿滑的舌头轻轻舔过。那个被他按在地上狠揍的人已经不再动弹,身体像冬天室外的铁篱一样冰冷。

他的汗毛全都竖起来。

上一次被暗民包围时,他能感受到的混乱多于清晰,恐惧大于好奇。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睛,没有挥舞四肢企图赶开黑暗。这一次他感觉得清清楚楚,暗民是活的,不是什么毒气、污染,也不是孢子、细菌。它们有共同的、一致的目标,甚至,他觉得它们在向他传递信息。

诺尔站起来,感觉有些窒息,他咬紧牙关,凝视眼前的黑暗。奇怪的是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还有更深的黑暗。他看到一个漆黑的圆,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月亮挂在高处,又像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诺尔的身体不由控制地颤抖,尽管内心并没有多少恐惧,可还是颤抖。他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出现一座山,山顶连着那个黑洞,高不可攀,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不知出于什么吸引,他向前迈了一步。抬头望去,黑洞中似乎出现了小小的裂缝,裂缝越来越大,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

忽然,黑暗如海潮一样毫不留恋地消退了。

诺尔感到异常寒冷,浑身上下一片潮湿冷汗,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不止。他不停地问自己究竟在黑暗中看到了什么,但那实在难以形容,就连头脑都拒绝回忆仅仅只是几秒钟前发生的事。

暗民离去了,留下一地冰冷的尸体。

诺尔盯着脚下的死尸看了一会儿,像被催眠了一样,甚至有种可怕的念头,觉得这些人都是他杀死的。

这时,身后传来喊叫声,还有车门打开、关闭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到所有人围成一圈,除了最初有人喊了拉曼的名字之外,接着只有死一样的寂静。诺尔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毕竟是个外人,但在这样沉重的寂静中,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罗比第一个站起来,朝身旁的吉普车猛踢一脚。这不足以发泄他内心的愤怒和悲痛,他们离开城市后第一次失去了同伴。

后来,诺尔还是靠近了一些,没有近到闯进他们的心灵世界,也没有远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他看到伊恩放下拉曼的身体,让他躺在几辆车中间的空地上。这个勇敢的士兵距离车门只有几英寸,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关上车门。

诺尔望着伊恩,伊恩站起来,也许是感觉到视线,也向他站着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诺尔无法形容伊恩眼睛里的情绪,他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依然那么沉默,沉重的沉默。

“该死。”罗比激动地咒骂,周围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发泄的对象,但他还是想发泄,于是对着一个掠夺者的遗骸狠狠踩了几下。

“罗比。”雷吉说,“冷静一点。”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罗比的眼睛迅速泛红,悲痛终究多于愤怒。

“我也不知道。”雷吉回答,“没人知道暗民什么时候会来,除非是在有警戒的城市和基地里。”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没有人知道。

罗比看到不远处的诺尔。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快步走过去,抓住诺尔的衣服,把他推向吉普车的车门。砰一声,在这寂静之地显得格外惊人。

“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只有你碰到它不会死,你被它包围后在里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诺尔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像一台肌肉发达的机器,一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很想告诉罗比一点内幕,从那双紧紧握住的双手上,他能感受到怒火之下的哀痛,一点也不少,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个怪物。”罗比说,“你和那片见鬼的云一样是怪物。”他说出了每个人心中隐藏的疑问,对病毒有免疫力的人不会只有一个,可这诡谲莫测的黑云已经完全超出了人们的认知。它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诺尔是个与众不同的异类,但此刻在其他人眼中不亚于是这未知怪物的同类。

“放手,罗比。”伊恩说。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罗比僵持了几秒,以一种令人诧异的,轻柔的力道松开了手。

“拉曼做了正确的选择,否则我们会失去更多人。”伊恩平缓而低沉地说,只字不提关于诺尔和暗民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没有答案的事,反复提起有害无益。他也没有试图说服罗比或是其他人,每个人和拉曼的感情都不一样,但他们想了一想,如果换成自己也会为同伴关上那扇车门,并不是出于什么伟大的精神,只是训练而成的冷静、理智和体恤。

士兵们一生都在训练向死而生。

“把他埋在一个野兽和感染者不会发现的地方吧。”

第14章 一个神

他看起来很平静。

每一个死于暗民侵袭的人都很平静,仿佛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只是突然之间倦意上涌,沉浸在永恒的睡梦中。

诺尔很想过去看看拉曼的尸体,看看暗民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特别痕迹,但是罗比不会让他靠近死者。

他的整个背部和后脑都在发疼,罗比那一下没有留余力。

他们带着尸体行驶了一段路,把拉曼埋在一个小镇的墓园里。

雷吉站在队伍最后,回头望着墓园外。他悄悄后退几步,来到诺尔身旁。

“罗比很难过。但他不该那么对你。”

“没关系。”诺尔说,“我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雷吉没有在意他的回答,似乎悄悄向他说这些话的理由并不是想得到谅解。

他说:“中尉比任何人都难过。”诺尔望着他,雷吉望着前方。

“中尉不会向我们中的任何人倾诉内心想法。”

“他意志坚定,看起来很难失控。”

“总有一个人要保持冷静。”

“我觉得你们每个人都很冷静,除了罗比。”

“你觉得罗比是最不冷静的一个,其实对中尉来说恰恰相反。”雷吉低声说,“罗比不需要强迫自己冷静,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其他人的冷静全都来自于中尉。要代替那么多人保持冷静,不为任何事情动摇,永远做出正确判断,比安抚一个始终在发脾气的人困难千百倍。”诺尔沉默了片刻。

雷吉说:“最近暗民出现的次数太频繁了。”

“以前没有这么多吗?”

“没有。希望……算了。”雷吉欲言又止。

诺尔的目光又落在伊恩身上。

伊恩站得笔直,显现出一个优秀士兵刻苦训练后养成的习惯。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沃克和艾奇尔在挖坑。一定要挖得足够深才能保证不被那些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不肯善罢甘休的感染者掘出尸体。还有野狗和其他野兽,没有守墓人,一切都变得那么危险。

仪式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不重要,有时又很重要。

诺尔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和体力去做一件对眼下这个世界来说毫无意义的事。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受害者,死亡如此大量、频繁地发生着,失去的生命根本无暇悼念,腐烂的尸体也无人清理,可他们还是决定举行这样一个只有沉默告别的葬礼。

伊恩留下了拉曼的身份识别牌。

葬礼结束后,银灰小队回到镇上的一个旅店略作休整,检查车辆和装备,接着继续上路,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所有人都很安静,包括罗比。

又是荒凉、寂静的一天,除了偶尔出现的感染者之外,没有什么特别。

夜晚到来时,他们在野外把车围拢到一起露营。

诺尔觉得自己应该识相地离远一点,于是独自坐在外面。

一切安顿好后,雷吉给他送来食物和水,但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也没有理由说服他更合群一点,他们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每个人都要花一点时间去忘却。遗忘是最好的疗伤药,但遗忘同样也最残忍和苦涩。死亡本身不会让一个人完全消失,只有遗忘才是真正的失去。

诺尔品尝着浓缩食物,喝一口水,让生命的滋味浸透到全身每一个细胞。他想更多地感受活着的感觉,想从被暗民包围的恐怖经历中回到现实。

可究竟哪一个才是现实?他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看到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忽然,一个人走到他身旁。诺尔抬起头,看到伊恩站在那里。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但他们终于又决定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聊一聊。

“我应该向你道歉。”诺尔说。

“为什么?”

“因为好像是我,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和你无关。”伊恩说,“决定离开城市,脱离军队,把你送到范宁教授那里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如果需要有人道歉,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他们不会责怪你。”

“所以你就想承担所有根本不该由你承担的错误?”

“道歉又不费力。”这是诺尔的真心话,道歉并不费力,费力的是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他对这次不情愿的旅途的反抗情绪已经慢慢消磨掉了。伊恩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事,他们之间甚至可能还有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和为生存奋斗的微弱友情。准确来说,伊恩可以算是救了他的命。

“人们不该为不是自己的错误道歉。”伊恩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但这种事不可避免,因为道歉会让人觉得好过一点。即使不是自己的错。”

“你看起来不像个愿意主动道歉的人。”

“我看起来到底像什么人?”诺尔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一瞬间,他感到几分难以形容的恐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片黑暗中走出来,走到他面前,以一种人们没有见过的姿态告诉他可怕的秘密。

“你就是你,还能是什么人?”伊恩说。他的声音响起时,诺尔心中的恐慌立刻消退了,可是想到那个狭小的箱子,想到手背上意义不明的编号,想到自己与众不同的体质和这个陌生诡异的世界,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在想什么?”伊恩问。

“我感觉到一种恶意。”诺尔忽然说,“你呢?有没有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操纵着我们。”

“你是说命运?”诺尔摇了摇头。

“不是那么虚无、哲学的东西。比如说……”

“什么?”

“一个神。”伊恩也望着远处的黑暗,沉默片刻后说:“你觉得一个神要比命运更实在?”

“命运人人有份,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必然的定数和偶然的变数,命运是一个永远不定的过程。我们从来没有反对过它的存在,但一个神。”诺尔想了想说,“它有可能存在吗?”伊恩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太奇怪了,既像一个十岁孩子提出的对未知的幻想,又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产生幻觉后的疑问。可这个问题也同样让他毛骨悚然,这个世界发生了太多离奇的变故和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吗?”

“什么?”伊恩回过神来,向诺尔望了一眼。

“现在的情形确实很糟,可看起来原初病毒已经得到了控制,需要清理的只是大量的感染者。如果它们和活人一样需要食物,总有一天会自然消亡,人类社会也会重建起来。”诺尔说,“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但胜利终究会到来。”

“那真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伊恩意味深长地说,“太漫长了,漫长得让我担心它根本不可能有尽头。如果这场灾难仅仅只是一次失误,是某一个人犯的错误,它不至于毁灭世界。但它显然不只是一场瘟疫。”高塔和暗民是他心中难解的心结,也是很多绝望的来源。

“你相信那是外星人搞的鬼吗?”诺尔问。

“在没有确实的证据之前,外星生物侵袭和鬼怪、神明,以及所有传说故事一样都只是怪诞的想象和猜测。”

“可这个想象和猜测更接近科学。”

“科学有时比怪谈更离奇。”伊恩忽然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你,现在想再问一次。”诺尔知道他想问什么。

“你想知道我在暗民的包围中看到了什么?”

“也许这次你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伊恩说,“它离开的时候,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害怕。”他说得不错,那片魔鬼一样的黑云离开时,诺尔仍然沉浸在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之中,脸上惊惧的表情并未消退。即使此时此刻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依旧能够激起一阵难言而莫名的恐惧。但这混乱慌张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片刻,诺尔就决定面对它,因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找不到正确答案。

“我看到了一座山。”他说。

“山?”

“很高的山和一片圆形的黑影。”

“你觉得那有意义吗?”

“什么意义?”

“你看到的东西,山、黑影,你确定那是你看到的,而不是你脑中造出的幻象?”

“我没法确定。如果暗民真有这个能力,要让我想象出一座山,一个真实世界不可能存在的黑影也并不是难事。事实上,我觉得它们确实有这个能力。”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说的这个它们具有极高的智慧,既可以是高度文明的外星生物,又可能是人们口耳相传的神明。”

“我以为你不喜欢神明这个猜想。”

“我确实不喜欢。”伊恩的眉间轻轻皱起来,仿佛遇到一个难解的谜题,他说,“但神明未必是一个人们生造的虚幻偶像,如果它存在,它可以是高于我们的一种生命体,甚至可能曾是我们的同类。”诺尔向他望了一眼,看到他双眼中深深的忧虑,他不是在开玩笑和讲故事。

“这些想法你有没有和别人说过?”

“没有。”

“为什么只对我说?”诺尔问,“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是个好像可以接受你异想天开的陌生人?你在你的士兵面前必须当一个冷静睿智的领袖,不能胡思乱想,更不能胡言乱语。你看起来很疲倦。”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诺尔能感觉到伊恩听到这句话时轻轻颤动了一下。

“也许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诺尔接着说,“我来守夜。”

“不,我会安排守夜的人,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罗比不放心让我守夜?”

“他有自己的想法。”伊恩平静地说,“你也有你的想法。”也许吧。

诺尔心想,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

第15章 追捕者、逃亡者

哀伤没有持续太久,但怀念永存心底。

天亮时,这支不再完整的队伍重新踏上了旅程。

诺尔尽量避免和其他人接触,只有伊恩始终坐在他身旁。

这个巨大而寂静的世界就在脚下,就在身边,但又仿佛不存在。诺尔呼吸着温热的空气,他已经忘记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此也无法激起怀念和遗憾的情绪。也许就是这种对往昔的漠然,让他和别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无法释怀的疏远。

“中尉。”难耐的沉默中,雷吉忽然对伊恩说,“前面好像有人。”诺尔往前望去,视野中出现了一些很小的黑影。

“是感染者吗?”罗比拿起枪。

雷吉说:“反正肯定不是小镇狂欢节的欢迎队。”伊恩不认为那是感染者,失去理智和思考能力的感染者不会那么有序,只有军队才能做到如此整齐划一。可是这里距离城市还很远,守卫士兵不可能巡逻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抓住诺尔的胳膊,卷起衣袖。

已经晚了。他想。

他拔出匕首,手指摸到诺尔的肩膀。

“你在克莱夫上校的研究室里受过伤吗?”

“没有。”诺尔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记得了,准是趁他昏迷的时候干的,只要有创伤黏合剂,就算醒来也不会知道自己身上被动过什么手脚。

伊恩的手指已经摸到了那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硬块。他飞快地用匕首划开诺尔的皮肤,这个举动非常突然,诺尔却没有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处置。

疼痛很快就传开了。

伊恩的刀尖挖出一个小小的半圆形追踪器。

克莱夫上校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幸存者身上表现出了少有的、令人钦佩的谨慎。

“军用网络能追踪到我们。”伊恩破坏掉追踪器,扔到远处的废墟里。

军队会在这里守候说明早有计划,当他们看到前方的黑影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克莱夫上校究竟传送了什么消息给其他城市的驻军,可以让大量士兵远离城市,冒着被感染者袭击的危险躲在附近。雷吉说得没错,总之这绝不是为了迎接他们回归的欢迎仪式。

“要闯过去吗?”罗比问,他的脚正打算用力踩下油门。

“不要。”伊恩说。

“什么?”罗比虽然在反问,但已经停住了。

伊恩抬起手枪,对身旁的诺尔说:“下车。”诺尔看了他一眼,大概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顺从地跳下车。

“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伊恩说完,倒转手中的枪给诺尔,又把车上的背包扔向他。

诺尔接到手中才发现,伊恩给他的是自己的装备而不是其他人临时拼凑起来的背包。

“你们怎么办?”他终于忍不住问。

“他们的目标是你,只要你不在,我们有很多办法脱身。”伊恩说,“你有足够的水和食物,还有武器、求生用品和急救药,三天后我们在西南方的戈亚小镇会合,地图在背包里。”伊恩不给他考虑和反对的机会,罗比像心有灵犀一样发动车子往前开去。

“他会逃走吗?”罗比望了一眼后视镜,以一种鄙夷嘲讽的语调问。他看到诺尔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希望他能逃走。”伊恩说,“他逃走了我们还有机会找到他,但他被军方逮捕,下场和落在克莱夫上校手里一样。”克莱夫上校不会自愿把消息传递给和他不在同一战线的人,毕竟被胁迫解除A级戒具,让重要的研究对象逃脱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罗比的车子才启动不久,前方的道路已经显现出了由士兵和满地铁钉组成的路障。他不用伊恩吩咐就停下,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如临大敌似的走上前来,命令他们做出配合的动作慢慢下车。

“伊恩·利特中尉。”一个士兵警惕地用枪对准他,“你,以及你的银灰小队被捕了,因为擅离职守和逃逸罪。”他的目光向车内一扫,看到大量武器。

伊恩向他看了一眼问:“有逮捕令吗?”

“是史卡德中校的直接命令。”这个士兵以非常规范的动作瞄准伊恩的要害,语调严肃地说,“中尉,情况非常严重,请你配合。”伊恩配合了,并要求银灰小队的其他人也一样配合,在这里和比自己人多出好几倍的士兵正面对抗,即使每人有三支子弹满匣的枪也无法避免惨重伤亡。对方已经制定了完善的计划守株待兔,他们不得不等待更好的机会脱身。

重要的是,诺尔必须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他们是诱饵。

伊恩两手空空,和罗比、雷吉一起走下吉普车。他被铐住双手,一个士兵用枪顶着他的背部推向另一辆军用车。

罗比在对方的推搡下表现出明显的反抗,于是立刻遭到粗暴对待。

那是一辆卡车,装得下所有人。伊恩和银灰小队上了车,罗比听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士兵队长正在用通讯器向上级传达讯息,通话进行了一小会儿,他往车上看了看,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

“包括利特中尉在内,只有十一个人。”士兵队长问,“还有两个人在哪?”

“拉曼·克雷顿中士在暗民的袭击中丧生了。还有一个?”伊恩问,“是谁?”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有一个免疫者在你的队伍中,史卡德中校需要找到他本人。”

“你要在这里审问我吗?”队长犹豫了一下,这显然不是他的工作,他只好再次向通讯器的另一方汇报。报告结束后,他留下一部分士兵继续看守被铐在卡车上的银灰小队,命令剩下的人去附近搜寻。

“他最好机灵点。”罗比低声说。

雷吉用更低的声音提醒他小心说话。

他们知道诺尔就在附近,跑不了多远,但废墟中可以藏身的地方太多了,只要一点点运气就有可能逃过这些士兵漫无目的的搜查。

伊恩坐在卡车上,望着前方沙尘滚滚的公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不止不担心诺尔的下落,也不担心自己即将面对的境遇。

诺尔躲在公路旁的废车下,不能往前跑,也不能往后,两个方向都有军队围守。荒漠上视野开阔无处可藏,公路又堵塞得太严重,到处是废弃车辆。如果他想翻越这座钢铁之山,很容易因为发出声音而惊动追捕者。

钻进一辆车的车底之前,他看到被挤压得变形的驾驶室中有几具腐烂的尸体。车主被感染了,尸体有着感染者独有的特征,皮肤表面糜烂布满疱疹痕迹,面部表情狰狞可怖,但它的下半身被夹住,不断挣扎几乎撕裂了腰部。

诺尔一直在想,变成感染者后,死亡是否反而成为一种毫无痛苦的过程。死亡已经降临,身体却仍在活动,它们是否还保留着痛感和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一双穿着军靴的脚走过他面前,离得那么近,几乎能够闻到从靴子上传来的混合着皮革和泥土的气味。

只要这个士兵弯下腰往车底看一眼就会立刻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诺尔握住匕首,安静地、轻轻地往后爬。

忽然,他听到头顶传来震动声,像有人在踢蹬地板,伴随着野兽受伤时的尖叫。

“有个感染者!”站在车边的士兵高声叫喊,随后是几下枪声,弹壳弹跳着掉在地面上。

驾驶室里的感染者引开了他的注意,但也把更多士兵引向这里。

“它怎么可能还活着。它的肚子都撕开了。”

“这鬼东西又不靠肚子活。你被咬了吗?”同伴警惕地问。

“没有,但它差点咬到我的手背,该死的怪物。”士兵惊魂未定地说。

“小心。看,那辆车里还有活的感染者!”又是一阵枪声。

“它们出不来,报废的车子里有更多。”

“快走吧,我想应该没人敢躲在这里。”诺尔一动不动地待在车下,有个被碾去双腿的感染者从另一辆车的车底爬过来,骨瘦如柴的手指抓住他的脚踝。他感到一阵剧痛,但是仍然保持安静。他不止要保护自己,也要为伊恩和银灰小队的所有人考虑。伊恩为他创造了逃跑的机会,他相信他的判断,只要没有抓到他,所有人都仍有一线生机。

士兵们走远了,出现了感染者,搜查不得不暂时中止。

没有活人敢藏身在疯狂的感染者之中,即使他不会死于病毒感染,也会被这饥饿的怪物撕成碎块。

诺尔转过身,一只手抓住正在咬他的感染者,另一只手紧握匕首对准它的耳后方刺入。为了不让它发出太大动静,他用力压着它的脑袋,直到它不再挣扎为止。感染者的口水淌在他腿上,血和脑液顺着匕首流出来。

那不是血,诺尔心想,血不会那么泥泞,像一条被污染的溪流。

他推开它,看了一眼被咬伤的脚踝。这样的事已经开始习惯了,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可以抵抗这些会把正常人变成怪物的病毒,不管是原初病毒还是经过进化变异的新变种病毒。同时,他对自己的身份和过去的一切也越发好奇起来。

诺尔打开伊恩的背包,找到那支可以让他立刻痊愈的胶水,他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完伤口,他清点了背包里的东西,伊恩给他的食物、水和装备足够他一个人度过很长的日子。

他是故意的吗?

他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打定主意逃走也没关系?

诺尔把包背在身上,捡起地上的枪。他看到轮胎附近有一颗子弹,不知道是哪个惊慌失措的士兵遗落的。

一颗子弹,很可能意味着一次生存的机会。

他把它捡起来,放在口袋里。

第16章 特别幸存者

伊恩坐在审讯室冰冷的座椅上。

他被单独关押在这里,其他人则在另一个房间。

审问者可能认为伊恩作为整支队伍的头领不愿在人多的地方透露机密,有些人即使到了穷途末路也要保留一份自以为是的体面和尊严。当然,如果这一招行不通,他们也会把其他人带进来,进行一场公开招供的比赛。

伊恩的双手被铐在椅背上,仍然坐得笔直,没有露出丝毫退缩和不安的模样。审讯室唯一的光源是一个圆形顶灯,弯曲的灯管像一条发亮的蛇一样盘踞在灯罩里。伊恩望着它,它向他吐着发光的蛇信,一闪一闪,像是挑衅。

为了通风,油腻发黑的排风扇死气沉沉地转动着。墙面泛着发黄的水渍,一只拇指大小的飞蛾收拢翅膀在墙缝间爬行。

这里的环境也很糟糕。

伊恩收回目光,直到对面的铁门打开,他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平静。

进来的人身穿军服,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史卡德中校看上去和克莱夫上校截然不同,他显得更谦逊,给人一种也许能够被说服的感觉。伊恩不认识他。

“利特中尉。”莫雷·史卡德走进来,手指在铁桌边缘轻轻擦过,走到伊恩面前,“很高兴见到你。”说起来,他的语调确实相当高兴,但也难免带着一丝失落。

“中尉,我想你应该清楚你面对的指控。你本该坚守在自己的城市,保卫那里的居民不受感染者袭击,可是你却擅离职守,把信任你的人弃之不顾。克莱夫上校很失望,你将会面临十分严重的处罚。”伊恩抬起头,中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上校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被胁迫的?”

“当然。你的手下胁迫他解除一个犯人的手铐,我希望在你说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也能告诉我,那个拿枪威胁上司的士兵是谁?或者说是哪一个带头的。”

“他们是为了救我,不得已才那么做。”

“你是说在那些士兵眼里,你的命比克莱夫上校更重要?”

“我没有办法控制别人的思想,如果这是他们的想法,我只能说很遗憾,银灰小队的士兵和克莱夫上校的感情不太深厚。他们并没有伤害上校,只是请他从权,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中尉,我们是军人,我们可以有感情,但必须服从命令。”史卡德坐在桌子上,像个痛心疾首的朋友,“那个人在哪里?”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跑掉了。”伊恩回答,“我们也正在找他。”

“我猜到你不会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不过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一个病毒免疫者,克莱夫上校正在对他进行疫苗研究。”

“病毒免疫者。”史卡德点了点头,“一点也没有错,你有没有想过,他不是个普通的免疫者,他的身上有很多未解的谜题。”伊恩当然想过,他一直在想诺尔的事。

“他的身份和来历,为什么会被列为A级监禁对象,还有那个神秘编号。”

“我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确不知道。”史卡德说,“所以我们对现有线索做了一些调查。”伊恩听到一阵扑棱声,是那只墙上的飞蛾展开翅膀扑向天花板的顶灯。史卡德对这只飞蛾的关注似乎更胜于眼前的受审者,他对着飞蛾凝视了一会儿。

“它停在灯上。”史卡德说,“可怜的家伙,不是因为喜欢光,它只是被人造的灯光和火焰误导了。”

“你们调查到什么?”伊恩不为所动。

“中尉,你很冷静,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但在这个房间里,只能由你告诉我答案,而不是提问。”史卡德再次低头望着他,伸手握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

他的手劲不小,在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绝对力量是最有效的。

“他逃走了。”伊恩仍然这样回答。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这是个很难回答得天衣无缝的问题,任何一个答案都会有绵绵无尽的后续需要填补。

伊恩说:“半路上。”

“这种文字游戏对你来说很不明智,只会带来更多麻烦。”史卡德说,“如果他一离开城市就逃走,你应该立刻回去向克莱夫上校报告。如果不是,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人单枪匹马和一整个武装小队抗衡,双方又相安无事地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没有提追踪器的事,伊恩也假装不知情。

“确实难以置信。”他说,“但这就是事实,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

“你被他劫持了。”

“是的。”

“你们中途还闯入以撒罗克基地,获取了远超于一支守备小队拥有的武器装备。这也是在你被劫持胁迫时完成的吗?”

“是的。”伊恩毫不犹豫地回答,下定决心绝不配合,也不会再吐露更多和那个免疫者有关的情报。史卡德不禁怀疑他究竟得到多少信息,其中又包含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否则他和银灰小队为什么要抛弃所有,孤注一掷隐瞒那个人的下落。

“我原本以为心平气和地谈话可以解决问题,找到那个免疫者对你和整个银灰小队的处罚都会减轻,毕竟现在军队人数不够。”史卡德说,“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中尉,你现在的行为是在和整个人类作对。

“你们已经确定他可以拯救全人类?”

“只是有这种可能,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史卡德意识到伊恩比他想象的更敏锐,“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到他,你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他言尽于此,默默地等了几秒钟,确定伊恩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给他任何积极的回应。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史卡德无限失望地说。

中校离开审讯室,关上了唯一的灯。

他打开门,那只停在灯罩上的飞蛾扑楞着翅膀飞向门外,外面的灯亮着。它离开了一个牢笼,又扑向另一个,它被光线误导了。

审讯室变得一片漆黑,阴冷像沉积在湖底的淤泥一样将活人包围,老旧排风扇发出的转动声听起来十分诡异。

黑暗令人浮想联翩,黑暗是所有邪恶恐怖之物的来去门,身在黑暗中,人们总是能感受到无穷的压力。

这是伊恩面临的第一道考验,黑暗只是暂时的,为了让他感到孤立和无助。

他强迫自己休息,一分钟也好,但这样的时间不多。他们很快就开始审问他,把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布袋套在他头上,即使亮着灯也不能看到一点光,接着再把他绑起来按进盛满污水的水池。这些不能喝的脏水用来拷问刚刚好,每次他被呛得喘不过气时,他们又把他拉出来,让他一边咳嗽一边考虑片刻是否愿意合作。

他始终什么都不说。

除了针对他个人的审讯之外,史卡德采取了一些更狡猾的方式,每隔几小时就更换不同的银灰小队士兵参与审问,如果伊恩肯说出实情,他的手下就能免于遭受相同的折磨。然而令中校失望的是,银灰小队的每一个人都和他们的长官一样,无论暴躁冲动的罗比还是温和谨慎的雷吉,以及其他性格各不相同的队员,在面对拷问时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史卡德毫无办法,他明白伊恩和银灰小队是经过抵抗拷问训练的军人,身体上不可逆转的摧残只会加速导致他们向死的决心。他开始考虑杀掉几个人来击溃伊恩坚固而永久的防线,但不能操之过急,得把这个过程变得漫长一点。

伊恩感到周围的人暂时离开了,他的鼻腔里还弥漫着污水的气味,头发上的水正缓慢往下滴落,落在膝盖和地板上。他感到很冷,内心却十分宁静。他在指缝中夹藏着一根铁丝,拳头始终紧握,不管在多严厉的酷刑中都没有失神遗落它。

现在还不是逃走的时机。

从史卡德坚持不懈的态度来判断,军方对诺尔抱着极其殷切的期望,这绝不仅仅是来自克莱夫上校的通风报信,一定有更确凿的证明。伊恩想得到连诺尔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报,那些他没办法调查,军方却有可能获得的情报。相对的,史卡德想要的却是诺尔本人掌握的秘密。他完全错了,诺尔是一片空白,但伊恩的严防死守反而让他相信确实有个惊天秘密存在。

伊恩在等待史卡德愿意退步交换情报的时机,他相信时机不久就会到来。

休息时间非常短暂,审问者们去而复返,又是一轮残酷的折磨,不厌其烦地让他在窒息和强烈的求生欲之间选择。痛苦是逐渐加重的,不会像有些人描述的那样很快变得麻木,并且这个过程清晰缓慢,如果不是经受过同等严苛的训练,恐怕他早已因为这种无止境的痛苦而崩溃。

最后一次被从水池中拉出来按回椅子上,伊恩几乎已在濒死边缘,空气进入肺部时甚至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背后有只手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看清眼前的人,史卡德站在右前方,一个年轻人被两个士兵押着跪在地板上。

伊恩一直在想史卡德会挑选谁来当这场审问的牺牲者,他看到了答案,是柯顿。他最小,还像个孩子,越年轻的生命骤然消亡越能激发人们心中的遗憾和不舍。

柯顿背铐着双手,士兵们用力压住他的背部,仿佛想把他踩进地板里,他的几乎脸颊碰到了地面。

史卡德说:“我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

第17章 刀锋

他的耐心绰绰有余。

伊恩迷茫地望着史卡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中尉。”史卡德呼唤他,“我们重新开始吧。”他被牢牢按在椅子上,但其实并没有力气挣扎。

“事情是这样的。”史卡德说,“你是个意志坚定,经验丰富的军人,一个优秀的士兵,普通拷问起不了什么作用,因此我想让你的部下来帮忙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伊恩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先往跪在地上的柯顿看了一眼,接着视线又再转向拷问者。

中校手中玩弄着一把锋利的乌兹钢刀。

“相信我,我一直想用最不残酷的方式解决难题。”史卡德用拇指轻轻刮了一下刀锋,“中尉,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是有选择的。”他走到柯顿面前,示意士兵抓起这个年轻人的脑袋,让他仰面朝上露出滚动着喉结的颈部。伊恩第一次开口说:“不要。”

“不要什么?”史卡德把刀尖停在柯顿的喉咙上,“你知道规则,提出要求时必须附带交换条件。”伊恩虚弱的身体向前猛地动了一下,立刻被身旁的人按回去。

史卡德认为他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真正的秘密要有所牺牲才能被出卖,如果他回答得太快,答案很可能不是真的。中校把刀尖往前轻轻一划,它如想象中那样尖锐锋利。

柯顿的喉咙上立刻出现一条红线,血顺着刀尖滴落。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紧咬牙关不肯发出呻吟和惨叫。

“我还可以再割深一点,他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去,再深一点,他连呼吸都做不到。”史卡德说,“但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有时间挽回。”伊恩明白,他们可以挽回死亡,即使在这样药品匮乏、救援艰难的境地下,外伤仍然最容易治愈。不管柯顿遭受如何严重的伤害,只要及时治疗都能转危为安。

“现在我想再听听你的回答。”史卡德的声音没那么冷酷,反而有几分善解人意,仿佛只要有答复,他都会谅解。

伊恩盯着柯顿,看到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死亡如此缓慢,每一滴血、每一秒钟都是死亡的一部分。

他紧绷的精神崩裂了一个缺口,被强迫着看一个人慢慢死去的折磨远比想象这件事本身可怕得多。更可怕的是,他拥有对这次死亡的决定权。

伊恩颤抖着说:“你要先治好他。”

“只要你做到该做的,他就不会死。”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伊恩飞快地说。

史卡德的表情缓和下来,似乎松了口气。

“我们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我马上治好他,但是你也要在之后履行现在的承诺,否则,我就重来一次,这一点也不麻烦。”

“我会把所有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史卡德收起刀,向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生进来为柯顿治疗,用创伤黏合剂止住流血。其中一个医生似乎也很不愿见到这样残忍的场面,双手一直在发抖。

柯顿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没有生命危险。

“现在轮到你了,中尉。”伊恩十分轻微、虚弱地点了点头。

史卡德命令所有人退离审讯室,只留下他们两个单独相处。

“你可以开始说关于那个人的真相了,他究竟是谁,现在在哪里?”

“我放走了他。”伊恩说,“就在你逮捕我们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就有可能离开那里多久。

“为什么这么做?放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应该知道。”

“不要让我玩猜谜游戏。我只想得到情报,你刚才答应了我,所以我才救活你的部下。”

“我们在沙漠里找到他,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我们调查了他来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研究所,属于B·W生命科技公司。”

“说下去。”对于诺尔的来历,史卡德显然已经从克莱夫上校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他以此来验证伊恩有没有撒谎。

“他说醒来时在一个装满液体的箱子里,并且失去了过去的所有记忆。”

“还有呢?”

“也许有人在他身上完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实验,使他的免疫系统有别于常人,他是个特殊幸存者,可以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既然如此,你更不该放走他,我们要尽快进行全面研究,在情况继续恶化前得到疫苗。”

“但他不能落在克莱夫上校手里。”伊恩说,“上校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免疫者,他们只会抽干他的血,把他像个实验室里的动物一样逼疯,最终肢解。他们的研究注定失败。”

“你是在离间我们?”

“我认为你们之间不存在什么需要离间的感情。”

“感情。”史卡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你说得对,危机来临时只有感情是多余的。我会想办法把这个重要人物找回来,安排一个足够条件研究他的地方,让更多有能力的人参与。实际上我们对变异病毒已经做了不少研究,并且有了一些相当有意思的进展,也许你会有兴趣看看我们的成就,那会让你很惊讶、意外或是困惑。不过眼下……你还需要更多情报来交换银灰小队的安全。”

“他被暗民包围了两次。”伊恩从史卡德的双眼中看出他对暗民存在的浓厚兴趣,这可能是仅次于那座通天高塔的天机奥秘,任何人都迫切想要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是真的吗?”史卡德难以置信地问。

暗民对每个活着的人而言都是末日世界的噩梦,试图研究它的人都已经死于非命,剩下的只有畏惧和好奇。

“如果你承诺放过我们,我可以保证替你找到他。”史卡德说:“放过你们对我来说没什么损失,逃兵和流民到处都是,但是他已经跑了很久,你还能找到他吗?”伊恩紧握的拳头张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用藏在指缝间的铁丝探进锁眼。

“我们约定了会合地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低声说。

“这里就只有我。”史卡德不由自主地走近一些,弯下腰做出准备倾听秘密的模样。

伊恩的声音很低,被污水和冷汗浸湿的脸上神情严肃,让史卡德相信他们确实在分享一个绝密故事。于是他靠得更近了,伊恩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获得自由的双手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勒住他的脖子,按住嘴。史卡德感到右手一阵疼痛,手中的刀已经被夺走。

伊恩在他的腿弯猛踢一脚,让他跪倒在地,刀锋紧贴着他喉咙上的皮肤。金属寒意仿佛穿过表皮侵入了气管,令史卡德中校产生一种想猛烈咳嗽的感觉。

“别动,你知道这把刀有多锋利。”伊恩说,“我会慢慢放开你,但如果你喊叫,我就先割断你的喉咙,再去对付那些被你叫来的人。明白吗?”过了好几秒钟,史卡德终于妥协地点头。

他的内心进行了艰难的交战,最终还是屈服于生存。

伊恩先松开几根手指,史卡德只是喘气,接着他松开了整个手掌。

“你想干什么?”

“有几个问题。”伊恩不愿浪费时间,“我想知道你和克莱夫上校对J-726调查的进展。”

“那是机密。”伊恩的刀锋往下压,血丝立刻浮现在史卡德的皮肤上。

“他是B·W公司的研究品,编号J-726。”史卡德不甘心地回答着,“你们离开后,克莱夫上校派人彻底调查了那个废弃的研究所。那里是B·W公司的一个秘密基地,专门研究一些机密项目。”

“关于什么的项目?”

“不清楚。”史卡德说,“他们找到一些散落在基地实验室里的研究文件,大部分资料不是被销毁就是被带走了。从这些剩下的文件上来看,我们都看不出J-726这个实验体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健康的正常人而已。”

“那些文件现在在哪?”

“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份备份。”伊恩手里的刀逼迫史卡德立刻接着说下去:“办公室在右边走廊尽头的房间,钥匙在我口袋里。”伊恩找到了钥匙。

史卡德说:“你们跑不掉的,克莱夫上校已经把你们的通缉令传达到了每一个城市的守备军那里。所有还在进行疫苗研究的疾病控制中心都在军队的管辖中。”这是事实,伊恩知道。他再次捂住史卡德的嘴,刀尖从脖子右侧刺进去。史卡德激烈地反抗,伊恩死死地按着他。

“抱歉,中校。我们都活在地狱里。”挣扎停止了,伊恩满身是血。莫雷·史卡德像一个内部填满粒子的玩偶一样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慢慢向一旁倒下。

伊恩没有让尸体砸向地面发出声音,而是轻轻放在地板上。

他站起来,几乎立刻要摔倒,鼻腔里的酸涩感挥之不去。他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和血迹,向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

把手放在冰冷的铁门上时,他已经找回了平常的冷静和沉着。

审讯没有结束,门外肯定会有看守等待中校的命令。

伊恩勾住环形门把轻轻拉动了一下,门没有锁。

最好的结果是能够同时把门外的人全都吸引进来,审讯室的隔音可以避免打斗声传到走廊以外的地方。

伊恩躲在铁门一侧,再把门拉开一线。沉重的门在生锈的铰链转动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从门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一个士兵听到声音,立刻向打开的门缝瞧了一眼。审讯室的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人出来,这很不寻常。

片刻后,那个士兵向站在一旁的同伴投去疑惑的一瞥,另一个士兵出声问:“中校?”审讯室安静得像从没有人进去过。

士兵们起了疑心,一个人握着枪,伸手推开铁门,咯吱声更加响亮刺耳地传进伊恩耳中。

他握着刀,门越开越大,史卡德中校的尸体斜躺在地板上。

“中校。”士兵冲进来,出于往日训练的本能,他没有立刻不顾一切地跑向史卡德的尸体,而是把枪口对准了门背后。

伊恩也同样有准备,而且经验更丰富。当士兵的枪口对准他时,他的手已经伸向枪的扳机后方,钢刀发亮的刀锋割断了对方的喉咙和声带。另一个士兵冲进来,伊恩拔出带血的匕首,一脚踢向铁门,门的边缘把对手狠夹了一下。伊恩在他发出惨叫前抓住他的脖子。

一瞬间,他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温度。

这个年轻人惊恐地望着他,望着他手中血淋淋的刀。

这当然是战争,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每一个士兵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要看对方的眼睛。

你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情感,除了勇敢、凶猛、仇恨,还有恐惧、悲伤和痛苦。瘟疫爆发后,情况变得好多了,他们要面对的共同敌人成了一群眼珠腐烂生蛆的活死人。不再有同类的情感,只有厌恶和近似于洁癖的杀戮欲。

把这个世界弄干净。

伊恩的手臂提起来,又用力往门框上撞去。

士兵的后脑传来响亮的一声撞击,立刻昏厥过去。

这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伊恩擦掉刀上的血,捡起地上的枪走出审讯室。

走廊上空无一人。

第18章 独行者

腐烂是从伤口边缘开始的。

起初只像是因为细菌感染、发炎而导致的皮下化脓和组织坏死,伴随着一种似乎并不太严重的发烧和感冒症状。脓液从伤口扩散到其他地方,接着皮肤出现灰紫、深紫直到黑色的瘢痕,人们在越来越痛苦的高烧中感觉自己正在逐渐死去,变成一具腐烂的活尸。

活着腐化的感觉是什么?

诺尔无法想象。

从那个装满液体的箱子里醒来时,他对生与死有一种近乎于隔离似的淡漠,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太多记忆,那些记忆包含出生至今所有的感知。生命——仿佛他的面前是一个陌生世界,身后却只有一片茫茫迷雾的深渊。

“死亡”是个嗅觉灵敏,经验丰富的猎人。

诺尔离开箱子走到外面,进入那片滚烫的沙漠,死亡立刻闻风而动、紧追不舍。那一刻死亡离他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能够察觉到它灼热恐怖的吐息。可是关于死亡的真实感受却远远不如现在他站在公路上,看到面前一望无尽的腐尸堆那么强烈。

那是一条被废弃车辆隔离起来的尸体公路,不是一两具尸体,而是无数的、层层叠叠的死尸,像某个狂欢节踩踏事件发生的现场。尸体做出各种奇怪诡异的动作和神情,最底下的已经不成人形,最上层的也开始腐烂、发臭,露出森森白骨。

他沿着这条尸骨之路往前走,尸体坟场靠近城市边缘,也许最初是那些急于想进城的人们死于病毒感染,尸体在路边堆积起来,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那些被感染、恶化、变异的人最后的栖息之地。

诺尔没有接近城市的打算,即使不是因为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原因,他也希望能够远离城市、临时政府和军队。他一直试图找到一辆还有汽油能够发动的车子,可附近的车全都损毁得不成样子,三天时间,他必须步行去西南方的小镇和伊恩会合。

不知道为什么,他坚信伊恩可以遵守这个约定,必定能够带着他的小队逃离囚困。诺尔在无聊的行走中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是伊恩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从不慌乱紧张的缘故。诺尔无法了解他的内心想法,他的冷静掩盖了很多本该表露出来的正常情绪。

空气越来越热,是第三天的中午时分。

诺尔精疲力尽,又有一种无法停下来的欲望。

他避开主干道,专挑危险重重的小路走。军队不会放弃对他的搜索,尽管他无法理解他们将他作为试验品的动机,也无法估量会有多少力量投入到寻找他的行动,但危险是确实存在的。每个幸存者和军队并存的城市都可能有一个克莱夫上校这样的偏执狂,以为只要不断研究,人类终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人人都想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诺尔觉得这条路有点太长了。他的右手始终握着伊恩给他的手枪,匕首插在后腰,随时可以拔出来,耳朵倾听着寂静中的可疑响声,全副精神都用在警惕那些会突然从废墟中冲出来对他张开血盆大口的变异感染者。

昨天就有一个家伙趁休息时偷袭了他。诺尔不太清楚感染者是否能够明白偷袭和正面袭击的区别,但他的确没有听到那个家伙悄悄靠近的声音。一个身高六英尺的男人,脑壳几乎全都碎裂了,一些不知道是脑浆、血液还是干涸泥土似的东西黏在头颅上。他的手劲出奇大,一把抓住诺尔的肩膀,像一只强壮的美洲黑熊把猎物按在地上。

诺尔差点被他的力道摔得昏厥过去,等到双眼恢复视觉,那张散发着腐臭和死气的嘴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抬起枪对准这巨型腐尸的下巴开了一枪,结果令他后悔不已,碎肉、污血和粘液像一杯倒翻的麦片一样洒在他脸上。

诺尔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推开尸体,擦掉脸上的污秽。

他忍着恶心检查自己,搏斗中,感染者尖锐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胳膊和脖子,好在伤口并不深,内心受到的创伤更深一些。他不打算为这点小伤使用伊恩留给他的胶水,它应该用在更重要的时候。

在那之后,他又遇到几次袭击,每次都险象环生,有一次还被好几个感染者包围。求生这件事当然很重要,但是完成和伊恩的约定,在规定时间抵达小镇也一样重要。

他吃了一颗鸡肉块,背包里还有一些牛肉和鱼肉块,只是他更喜欢鸡肉的味道。

吃完午餐,诺尔按照每日配给量喝了几口水,看了看地图确认方向,继续往前走。他预计如果不出意外,会在傍晚时到达伊恩说的那个戈亚小镇。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他孤独寂寞的漫漫旅途中,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藏身处钻出来袭击了他。

准确地说,他们只是包围他,还不敢靠近。诺尔握着枪的手令他们心怀几分忌惮,谁也不敢当第一个人。但他们迟早会冲上来,诺尔能感觉到从这些人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不只是敌意,更多的是贪婪。他的背包才是他们热切需要的目标。

“把它扔过来。”一个人这么喊,“扔过来我们就放你走。”

“为什么?”诺尔明知故问,“这是我的。”

“我们知道。”这个人不耐烦地说,“扔给我,我们需要它。”

“我也需要。”

“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我们就会先要你的命,我们有五个人,你只有一支枪。”诺尔举起枪对准他:“你觉得我的枪里还有多少子弹?”这正是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即使那支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也足以让这些家伙犹豫不前,他们倒宁愿他立刻开枪,这样就能有机可趁。

诺尔没有开枪,只是保持随时都会开枪的状态慢慢往前走。他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必要的话,他也会立刻杀了所有人。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伊恩已经教会他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感染者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

诺尔离阻挡他的人越来越近,那人面对他的枪口终于退让了,但目光始终没有放弃。他离他越近,他的目光对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越是渴望。他离它那么近,近得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抢过来。

擦身而过时,诺尔甚至怀疑这家伙真的会突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抢走它。

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每个人看起来都非常紧张。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声音说:“等一下,我认识他。”诺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他觉得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和这个人的关系并不密切。

对方从一辆废车后面钻出来,张开双手说:“是我,斯托克,你还记得我吗?”

“斯托克?”诺尔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是当初他在沙漠里被银灰小队抓到后一起送上囚车的人之一。

斯托克就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也是第一个找他说话的人。

“你还活着。”斯托克朝他走来,像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当他走到面前时,诺尔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枪口毫不放松地对准他。斯托克是从一个他没有想到的藏身处走出来的,这意味着本来会有一次令他意想不到的偷袭,他不能信任任何人。

斯托克为他的反应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明白他的怀疑和顾虑。

“没关系,我们就这样在双方都觉得安心的地方聊一聊。”斯托克停住脚步,看起来确实没有武器,“我听说你逃走了,利特中尉的人没有追上你?”

“你呢?看起来你也逃离了那座城市,而且过得还不错。”诺尔向身后的几个人看了一眼,看到他们虎视眈眈的模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离开的那天之后,看守都不见了,我们就撞开牢门一起逃出来。”斯托克说,“后来军队派了追捕队,死了几个人,我和其他人跑散了,这些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

“你管这些家伙叫朋友?”诺尔问。

“斯托克。”一个男人不安地说,“他是你的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你们也是,所以我们最好能放下武器好好谈谈。”他们的武器不过是一些削尖的铁棍、生锈的铁锤和刀,真正危险是诺尔手中的枪。

“我在赶时间。”诺尔向这些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每一张脸都极其陌生,他无法信任陌生的脸孔,因为他不了解他们,无从判断他们此刻流露出来的表情中蕴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诺尔,你要去哪?”斯托克走在他身旁,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和疑心,还特地要求其他人保持一段令人放心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看起来还是这些家伙的头目。”诺尔继续自己的路程。

“怎么说呢?你可以看到我们过得很艰难,因为我们不像那些真正的掠夺者一样到处抢劫别人。”诺尔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只是毫无意义的一瞥,或者仅仅只是对于这句话的一种本能反应,但斯托克从他的目光里解读出更多含义。

“我为刚才的事道歉,我们只是饿了好几天,如果再得不到食物就可能有人要死去。”斯托克的心思还在他的背包上,诺尔的背包看起来很沉重,令人浮想联翩。他的语气已经带着几分祈求和期望,却始终没有直截了当地开口要求诺尔分一点食物给他们。

“我很同情你们。”诺尔一边走一边说,“可我有要紧的事要做。”

“你要去前面的小镇?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斯托克说,“先是被病毒感染,镇民们全都成了怪物,接着又被掠夺者洗劫一空。我们刚从那里回来。”他语气热忱地发出邀请:“如果你没有什么确定的目的地,何不加入我们?我们可以想办法狩猎,找个人迹罕至的安全地点造个秘密据点,等到一切慢慢恢复了再回城市。怎么样?很少有感染者会徒步上山到树林里去,我们大概有十几个人,有年轻人,还有一个姑娘。”提到姑娘时,诺尔的脚步放慢了。斯托克以为就此打动了他,年轻女孩的吸引力不仅仅在于那些对于爱、做爱等等字眼肤浅的联想,更是对于好好生活的憧憬和期盼。

诺尔终于停下来,斯托克等待他的回答。

“我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诺尔说,“毕竟你是第一个和我交换名字的人,我也很想把背包里的东西分一点给你们,但是很遗憾,那并不是我的。我只是暂时保管它,没有权力把里面的东西分给任何人。

第19章 飞蛾

到了最危险的部分了。

伊恩从看守身上搜到牢房钥匙。他关上审讯室的门,向走廊两边的尽头各望一眼。

没有人。每隔一段距离,墙上就亮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

他扶着墙,振作精神,连续不断的酷刑审讯消耗了太多体力,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深不见底的淤泥里。来到对面牢房开门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发抖,好几次钥匙都从锁眼边擦过。

伊恩抓住自己的手腕,双手一起把钥匙插进去,门锁转动发出的声音真是刺耳。

“是我。”他轻声对门缝中说。

“中尉。”雷吉等在门边,“我们准备好了。”

“去拿回武器,把操场周围的守卫清理一下,十分钟后在停车的地方会合。”

“等你到了走廊外面的窗户那里,我们会一起行动。”伊恩问:“柯顿还好吗?”

“他已经恢复了。”雷吉没有问他去哪,关键时刻他们只服从命令。

伊恩把守卫钥匙交给他,转身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有电的时候,人们喜欢坐在电子感应门的房间里。想要安全一点,门锁会设置各种限制:磁卡、指纹、虹膜、声音。可是没有了电,打开一扇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钥匙插进锁芯。

史卡德中校的房间里一片漆黑,伊恩关紧房门走到办公桌旁,拧亮了桌上的台灯。

时间紧迫,他快速搜查整张桌子,打开抽屉翻找。

文件放在最下方上锁的抽屉里,抽屉锁难不倒他。

伊恩的手已经稳定下来,不再发抖。抽屉中有几个文件夹,是军队人员的编制、幸存者人数和武器物资统计,其中一个黑色文件夹没有标签,没有标题,什么都没有。伊恩打开它,看到第一行写着“J-726未知幸存者”。他草草看了一眼内容,将文件从夹子上取下来,折叠得尽量小巧塞进口袋。这里不是个适合阅读的地方,他得尽快离开。

离开时,他看到楼梯的转角处有一个箭头指向通讯室,可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他不得不迅速离开。

通向外面的出口有个来回巡逻的看守,伊恩藏在楼梯和墙壁的阴影中,等待他经过时从背后勒紧脖子,悄无声息地放在地上。

到达外层走廊时,他被橘红色的夕阳刺得不得不伸手遮挡。

玻璃窗外是宽敞的操场,几辆军用车停在那里,伊恩认出了银灰小队的吉普车。车在哪里,他们约定的地点就在哪里。如果运气好,史卡德的手下拿走车里的武器和背包,就不再仔细检查他们藏在车座隔层中的食物和药品。运气不好也没关系,无论如何,食物、干净的水和枪总有地方能弄到,只有车不可或缺。

等待令人焦虑,一旦有人发现审讯室中的尸体,整个岗哨都会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幸好史卡德中校极具威严,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妨碍审讯,这为伊恩赢得了一些时间。

夕阳在几分钟内迅速沉入地平线,或许是它看起来比白天更大更沉的缘故,黑夜几乎一瞬间就降临了。

伊恩再次往窗外观察,搜寻每个巡逻守卫附近的藏身处,银灰小队的士兵已经各自做好准备,如果他们同时行动,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解除整个岗哨操场上的警戒。

伊恩把手伸向窗户边缘,做了个约定行动的手势。准备就绪的银灰小队都在注视这扇窗户,命令立刻被接受了。岗哨和操场附近的守卫遭到袭击,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进行。

伊恩翻出窗外,沿着操场边缘的阴影跑向吉普车,看到罗比正从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手中抢走武器。

银灰小队以简洁有效的方式确认了同伴人数,布莱安和维克特在警卫室解决两个门卫,基地大门的按钮旁有一个黄色标签,写着“如非授权,严禁开启”的字样。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维克特说:“看到这行字让人更想按了。”布莱安非常同意他的看法:“你来按吧,你看起来很喜欢按钮。”维克特按下开关,铁门巨大生涩的启动声不亚于回旋在整个城市上空的警报。

罗比早已蓄势待发,门开到足够一辆车通过时就立刻猛踩油门冲出去。

身后传来零星的枪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离去。

罗比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吉普车驶向茫茫黑夜。

“中尉,你有没有受伤?”雷吉问。

伊恩的脸色在夜晚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憔悴,雷吉担心他在审讯中受到伤害。如果伊恩能够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会感到很欣慰。但伊恩摇摇头,反而靠着车窗借助月光开始阅读文件。

雷吉没再说什么。他很理解,伊恩在极度疲倦虚弱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做一件事,就意味着那件事非常重要。

也许是路途颠簸和光线昏暗的缘故,伊恩读得非常慢,直到读完才眨了眨眼睛。

“我想睡一会儿。”他终于说,“麻烦你们轮流开车。”雷吉松了口气,他和罗比都在等这句话。

他们受到的审讯远比伊恩轻微,城市基地的守备军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只有最开始的几小时每个人遭受到一些拷问,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难熬的等待。

伊恩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这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三天,可尽管疲倦,睡眠也仅仅只有短暂的两小时。

醒来时,罗比和雷吉交换了驾驶位,窗外依旧是荒凉的公路,安静而寂寥。

“有什么情况吗?”伊恩问。

“没有,他们没追来。”雷吉说,“我猜是没有人下命令,士兵们不敢擅自离开基地。”

“史卡德中校死了。这件事很快也会被传达到每一个还有电力和军用通讯信号的城市基地。”伊恩说,“接下去我们更要加倍小心。”罗比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无所谓,认为本来就必须小心提防来自各处的危险,他不介意把军队、难民、强盗全都一视同仁地当做被病毒感染的怪物看待。

有个统一的标准,一切会变得很简单。

伊恩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仿佛想看透那片漆黑的迷雾。

罗比很不喜欢这样沉闷的气氛。

“现在要去找那个家伙吗?”他指的是诺尔。

“离戈亚镇还有多远?”

“差不多十英里。”罗比的语气带着几分讽刺,认为诺尔不可能遵守约定步行三天,到那个空无一人的鬼镇等待和他们会合。

“希望他在那里。”雷吉担心的是诺尔会遇上一些无法摆脱的麻烦,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没有达到充分的地步,尤其是当他拥有一个装满食物、水、药品和武器的背包时,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假装向他伸出援手,他是否能够分辨好意和恶意。

“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得过去。”伊恩说,“清点一下被扣的物资,还剩下多少食物和装备,这关系到我们接下去的计划和路线。”

“要是那家伙不在了,我们又该去哪?”罗比觉得可以谈论这个话题,他相信这也是伊恩正在考虑的问题。

“这件事可能和我最初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我们还是得去见范宁教授。”伊恩说。

“史卡德那里有什么线索吗?”

“我找到一些文件。克莱夫上校派人去了沙漠中的B·W秘密研究所,找到一些和诺尔有关的文件。”罗比皱了皱眉:“我不想有偏见,但是故事里所有毁灭人类的瘟疫都来自于某个医药公司和生化研究中心。”

“文件里写了些什么?”雷吉试图重回正题。

“你可以自己读一下。”伊恩把文件递给他。

雷吉接在手中,罗比非常着急地要求他念出来。

“这像是一份健康报告。”雷吉翻翻那几页纸,花了几分钟阅读其中的内容,“报告上显示他是一个身体健康,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特别吗?”罗比问,“也许他们在研究一个超级人类,永远健康,可以抵御所有病毒的侵袭,或者永生什么的。不老不死,也不会生病,有钱人都对这些感兴趣,而且看来这项研究至少成功了一部分。他不会被病毒感染,不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活死人怪物,甚至连暗民都伤不了他分毫,真令人羡慕。”

“报告上没有这么写。”雷吉对伊恩说,“也许还有其他调查文件没被找到,他肯定很重要,不然B·W公司的人不会把他锁在箱子里。”

“没准该死的病毒就是那个公司泄漏的,他们正在用这家伙做疫苗实验,可还没来得及完成,病毒就把世界毁了。听起来很合理对不对?”罗比说。

“很合理,但是你没有办法证明,从现有证据来看,他仅仅只是个健康的正常人而已。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实在太正常了。”雷吉把文件还给伊恩,“我们当时应该不惜一切炸开研究所的大门,抢先一步仔细把那个废弃的秘密地点搜查一遍才对。”

“可是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

起初,罗比对自己亲口问出的口供都抱着极大的怀疑,认为一个活人从装满液体的箱子里逃出来完全是那些逃亡者慌乱之下卑劣愚蠢的谎言。

“丘奇·克莱夫那老家伙到底是怎么会知道J-726的事情,我们没有走漏过风声。”雷吉说:“我们之中没有告密者,但克莱夫上校仍然有机会从别人嘴里得到消息。”

“什么人?”

“把诺尔带回基地的路上,他有很多时间和身边的人说自己的困惑和奇遇。失去记忆,不知何去何从,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个全新而陌生的环境,他有非常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感染者、暗民足够驱使他开口和别人交换信息,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遭遇是什么高度机密。”

“我们要先找到他。”伊恩说,“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克莱夫上校和史卡德中校不会这么急着想把他找回去。”

“这样做值得吗?”雷吉忽然问,他的语气看不出立场,仅仅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问,“中尉,我们都明白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你从来不想当英雄。但是像这一次的事件还会不断发生……”雷吉和银灰小队的其他人一样,只要是命令就严格去执行。他甚至是这支队伍里最听话的士兵,但他和伊恩之间也存在着一点分歧。这一点点分歧在于伊恩承担了所有责任,雷吉却认为责任不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应该向更多人分散。他和罗比都担心总有一天,看不见的重担会把他们最关心的人压垮。

伊恩把文件折好,重新放回口袋。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飞蛾总是向有光的地方飞吗?”

“什么?”罗比不解地看他一眼。

“如果它只是向有光的地方飞,为什么不一直扑向太阳?”罗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花在练习战斗和枪械技巧上的时间远远多于思考一只会扑火的飞蛾为什么不在白天义无反顾地飞向高空。

雷吉若有所思地望着伊恩。

对飞蛾来说,光不是一个目的地,只是一种必要的指引,是飞行的本能而已。

第20章 光

什么是光?

诺尔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斯托克和他的几个同伴。

晚上很冷,温度因为寂静和黑暗而下降到了接近冬季。今晚没有月光,一片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天空。

斯托克的心情非常复杂,通常这样的夜晚他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天亮再出去。感染者固然是可怕的怪物,但只要小心一点仍然有躲避和逃走的机会,只有暗民防不胜防。

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暗民的恐怖传闻,听说遭遇袭击的人会死得很惨,他没有见过死者的模样,可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在一瞬间夺去人们的性命,无论死状如何都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诺尔。”斯托克犹豫而为难地说,“我们最好找个地方过夜,晚上很危险。”诺尔没有放慢脚步,三天之中他走了很长的路,大部分时间是晚上。斯托克说得不错,晚上很危险,但白天也不安全。他要躲避的不只是感染者、暗民,还有到处搜寻他下落的军队。比较起来,只会依靠听觉、嗅觉,以残存本能寻找猎物的感染者带来的麻烦要轻微得多,令人闻之色变的暗民造成的后果也不过是几分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到底要去那个小镇干什么?”斯托克问。

一个人不顾一切向着某个目标前进,总该有说得通的理由。

“这是一个约定。”诺尔并不想隐瞒,除非他能在这里彻底摆脱曾经一起坐过囚车的故友,否则斯托克总会知道他的目的,“那个镇上可能有人在等我。”

“可能?”

“如果我先到,我就得等他们。”

“他们……”斯托克失望地想。他已经有同伴了,这不是好消息,比起说服诺尔一个人加入队伍,说服一群人共同合作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你们有几个人?”斯托克试探着问,“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说实话,我非常需要你们的合作,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不是吗?”

“抱歉斯托克。”诺尔说,“但我们不会在这附近停留,很可能也不会在任何地方长久居住。”

“难道你们想当掠夺者?”斯托克思考着,他早就留意到诺尔的背包是军用装备,手中的枪也是。他看起来过得很不错,是因为杀了那些士兵,抢夺了他们的物资?

那几个拿着铁棍的男人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跟随,目光始终紧盯着背包。那里面有多少吃的,有多少值得他们不顾性命去夺取的东西?

“一个人活下去太难了。”斯托克无奈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逃亡的机会,也许我会选择留在那座城市。”诺尔无法分辨这是否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友谊,当然也谈不上互相了解。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去戈亚小镇和伊恩会合,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怎么也摆脱不了,同时还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忧虑,以及与这种忧虑截然相反的宽慰。

他觉得伊恩不会失约。就算银灰小队遇到的麻烦很难解决,他也相信伊恩会在小镇等他。

“既然你后悔了,为什么不去别的城市碰碰运气。”

“你知道军队是如何对待陌生的幸存者吗?像家人一样敞开大门迎接你?不可能。首先你得证明自己是个健康人,在取得信任之前,我们就和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一样。只要他们怀疑你沾染了病毒,宁可浪费一颗子弹也不愿花点时间接近确认。”斯托克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还有多少人活着,也许……也许有一个诺亚方舟,优秀的幸存者早就已经挑选出来被严密保护着,我们不过是随时可以消灭的虫子。

“这是他发泄式的猜想,但也不无可能。

诺尔觉得他们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斯托克和他聊天的目的只是想让他放松警惕。可能他并没有要袭击和抢夺的想法,但诺尔知道他在监视他,想知道是否还可以走得更近些。

最后的半小时在一片沉默中度过,沿途只能听到他们谨慎小心的脚步声。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无论怎么放轻脚步,声音总是难以避免。

诺尔已经看到小镇的轮廓,一块生锈的金属路牌立在杂草丛生的公路旁。

“我们到了。”斯托克说,“我提醒过你,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野狗和……”他的话音中断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诺尔看到公路尽头通向小镇的道路上,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站在那里。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斯托克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感染者,虽然这种事每个人都应该习以为常了,他还是非常明显地慌乱起来。

“别惊动它。”斯托克低声说,“我们可以安静地往回走。”摇晃的黑影朝公路方向挪动了一步,脑袋歪斜着,挡住小镇唯一的通路。

它是个腐烂得相当严重的成年男性,发黄的眼珠悬挂在眼眶外,脸颊上到处是绿色的霉斑,身上穿着肮脏破旧的格子衬衣,腹部沾满血污,一截内脏从伤口露出来,粘液不停滴在脚下的草丛里。

斯托克和同伴紧张地望着它,目光充满恐惧。

这个距离并不安全,太不安全了。

他们没有非要去小镇的动机和理由,后退撤离是最好的选择。

诺尔拔出匕首,小心地往前走去。经过两天独自旅行,诺尔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对付感染者的经验。他先向草丛另一边扔了一块小石头,发出的轻微响声立刻让眼前这个怪物转动了一下支离破碎的脑袋。这就足够了,诺尔已经走到它侧面,只差一只手的距离就可以把匕首插入它的后脑。可就在这时,斯托克后退时摔倒了。

他摔得结结实实,脑袋撞在那块生锈的金属路牌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其余几个人的反应先是震惊,然后显得不知所措。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诺尔看到感染者的脑袋猛地向斯托克转去,脖子传来刺耳的骨节摩擦声。接着,从黑暗的树丛中钻出更多怪物。斯托克发出的声响足够让它们意识到猎物就在眼前,那些磨磨蹭蹭的脚步声开始加快。

诺尔向第一个发现了斯托克的感染者扑去,双手抓住它的脖子,匕首从脱落了眼珠的眼眶刺入。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感觉到疼痛,它的双手胡乱抓挠着自己的眼眶,似乎想把那支尖锐的匕首拔出来。

诺尔直到它不再动弹才敢松手。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惨叫。

斯托克和几个同伴被草丛中跑出来的感染者包围了,它们有五六个或者更多。斯托克拿着一根铁棍向正面袭来的怪物刺过去,黑血溅在身旁的草地上,他翻滚着逃开了,手脚并用地爬向诺尔。

“开枪!快开枪!”诺尔对准围拢在另外几个人身旁的怪物开了一枪,枪声震耳,但这些一旦开始啃噬就不肯轻易放弃的家伙并没有像有理智的人类一样立刻转身朝攻击者扑来,而是继续抓住眼前的猎物疯狂撕扯。

尖叫声连续不断,响彻寂静黑夜。

诺尔对开枪射击的感觉仍然很陌生,但这种陌生感正在飞快消退。他沉着冷静地一次又一次扣动扳机,子弹划破阴冷的空气,穿透感染者的脑壳,深黑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可还是迟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只要被咬破一点皮肤就得面临生不如死的厄运。

诺尔最后一次扳动手中的枪,听到手枪传来一下轻微的空仓声。他把枪塞进口袋,抓着匕首冲向怪物。

其实他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们甚至还想袭击他,可是面对生命有时很难分清敌我。诺尔抓住一个感染者,用力刺穿它的头颅。腥臭的液体把他半边脸颊染黑了,他无知无觉,全然不顾,继续去抓下一个。

终于有个感染者放弃正在撕咬的肉体转身扑向他。诺尔一只手按住它的脸,用尽全力把它按在地上,一刀猛刺进它的眼窝。

没有人敢这么近地和感染者搏斗,这些怪物的血液、唾液只要进入伤口都会传播致命病毒,让腐烂迅速蔓延到健康人的身上。

诺尔从死去的怪物尸体上爬起来,后背被一股巨力猛推了一下。他看到几个从黑暗中冒出来的感染者,杀死一个,另一个又扑来,它们打定主意要吃了他。他拼命搏斗,四周似乎除了搏斗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怪物们集合起来力大无穷,诺尔感到腰部以下被死死压住,一张霉烂的嘴正要咬他的喉咙。

死亡即将降临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充满了一些毫无关联的记忆,箱子、编号、蓝色眼睛、白色翅膀、黑暗中的高山,很多很多,唯独缺少死亡本身。这些记忆孤单而独立,相互间没有明显的联系,但他知道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着“过去”这片令人生畏的森林。

“砰”一声响,一大片粘液洒满他全身。不只是那种腥臭腐烂的红黑色液体,还混合着碎裂的肉块。诺尔睁开一只眼睛,扑倒在他身上的怪物仍在疯狂扭动,但脑袋开了花,粘液像蜂蜜一样汩汩地涌出来。

思绪重回脑海,诺尔发现自己走神时仍然拼命在和感染者搏斗,身旁的地上有一具被他刺穿喉管、伤口从下巴一直划到额头的怪物尸体。他擦掉眼睛里的粘液,看到一群人从公路上开始突击。

他得救了。

诺尔从尸堆中挣脱出来,看着救兵们扫荡四周剩余的怪物。

他们沉默寡言,动作迅速有效,似乎这种扫荡早就习以为常。感染者尸横遍地,从体内流出的黑血铺成了一条血腥的路。

一只手伸到诺尔面前。

伊恩的目光关注着正在清理战场的银灰小队,声音仍然平静,威严中含着些许温和。

“检查一下周围,不要留下残余的感染者。”诺尔把沾满血污的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直到感觉不再粘稠才伸出去握住伊恩的手。

他靠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第21章 致死亡

他们惊魂未定地面对枪口。

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六个人,其中五个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雷吉告诉伊恩。

斯托克蜷缩在公路中央,不敢靠近任何一片有阴影的灌木和草丛。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罗比检查他的情况时,他的反应十分缓慢,眼神透露出受到极度惊吓的恍惚。他在那片空地上坐了很久,脑袋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附近已经清理过了。”罗比带着几个士兵搜查了小镇四周的道路和树林,暂时安全,但这里不能逗留太久,枪声可能会引来追兵。

“你还好吗?”伊恩转头问,对他来说诺尔是最重要的。诺尔也不想否认见到伊恩的那一刻,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可他们都没有对彼此做出更多关心的举动。

“没怎么样,你呢?”

“没怎么样。”伊恩回答,他的下一句话是对那些伤痕累累、被恐惧笼罩的人说的,“很抱歉,这里没有检测病毒的设备,只能通过观察来确定你们是否已经被感染,如果不幸……”

“我不想死!”一个人尖锐的、带着疼痛、惊慌、害怕的声音打断了伊恩的话,“我没有感染,这个伤口不是被咬的。”

“我们知道该怎么判断。”罗比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感染者咬伤的痕迹清晰而显眼地留在这个人裸露的皮肤上。

“我们会等待一小时,观察你们的伤口是否有腐烂迹象。”伊恩说,“我们会尽量减少你们的痛苦,很抱歉,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的语气异常坚定,毫无转圜余地。诺尔理解他的态度,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他没有给这些人虚假的希望,减轻痛苦是最好的安慰。

“不,我不想死,我不该死,我不该死,去他妈的病毒,你们这些刽子手、杀人狂,我不想死。”那个人疯狂地叫喊着,忽然站起来往公路对面跑去。

罗比抬起枪,对准他的小腿开了一枪。他在奔跑中向前扑倒,仿佛不知疼痛,双手抓着地面继续爬行。

这个场面激发了其他人的恐慌和绝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已经在死神漆黑的罩袍之下,死亡的结果不可逆转,也没有任何奇迹般的魔药能够拯救他们。有的人失声痛哭起来,有的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愤怒,士兵们不得不把枪口全都转向这些失去理智的人,两个一组把他们捆绑起来。

有个疯狂的家伙试图在菲利普伸手时咬他的手背,布莱安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阻止了。

这种事常有发生,士兵们保持冷静,铁石心肠地完成了任务。

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生命。

一小时对人的一生来说非常短暂,在这短暂的六十分钟里,生命似乎变成了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东西,它存在,但以明确而精准的速度消耗,一分一秒,毫厘不差。诺尔以为会有人提出现在就杀了他,以免受这种痛苦恐怖的煎熬,但实际上没有人开口。绝望在腐烂之前就已经如同病毒一样迅速传染着,可依旧没有人想提前结束生命。

这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又理所当然的事。

“你看起来很累。”伊恩说。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坐在地上的人以及看守他们的士兵。

诺尔朝他看了一眼。

他很喜欢伊恩的侧脸,那是一个坚毅领袖的完美形象。

“我走了很长的路。”诺尔收回的目光落在伊恩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很长很长,我好像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

“可你还是走完了。”

“你以为我不会到这里吗?”

“正相反,我认为你一定会走到这里。”

“为什么?”诺尔想知道理由,“我为什么不可能带着这些装备开始一次自由的旅行?”伊恩的目光转了过来,他的侧脸很严峻,烟灰色的双眼却又很温和。诺尔觉得他不适合当一个铁石心肠对别人开枪的军人,而应该去做一些更讨人喜欢的事。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剩什么讨人喜欢的事了。

“因为你相信我。”伊恩看着他说,“你知道和我们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诺尔不喜欢这个理智的、冷冰冰没有感情的回答,不过也因此对除自己之外的事情产生了更多兴趣。他想知道伊恩的想法,想了解他,想看看他固若金汤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内心世界。

“那是你的朋友?”伊恩忽然问。他指的是坐在公路上的斯托克。

“不算是。”斯托克的脸上全是污垢,如果在白天,伊恩有可能会认出他。诺尔相信他记得每一个试图离开城市的逃亡者的模样,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还有一场无法逃避的死刑要执行。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诺尔终于忍不住问,他的目光总是难免停留在伊恩手腕的伤痕上,伤痕表达着遭遇。

“一些简单的拷问。”

“难道还会有不简单的拷问?”诺尔对这个形容感到很不解。

“如果你训练过该如何应付这些拷问,熬过去就不会太难,虽然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同的情况出现。”伊恩说,“训练者的目的就是希望你会忍不住说出那个放弃的词,但他们更希望你不放弃,这种矛盾的心情只会让情况变得更艰难。”

“你的成绩怎么样?”

“我在第三天的时候割断了捆绑的绳子,把那张铁做的椅子砸在扮演拷问者的教官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伊恩严肃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赋有真实意义的微笑。

“他们没有取消你的考核资格吗?”

“我以为他们会的,那真的太严重了。结果那位教官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诺尔直到伊恩嘴角的微笑消失才转开视线。

“军队里有很多怪人。”他说,停顿了一下,“那是个很好的世界。”伊恩沉默片刻,说道:“是啊。”诺尔不知道他指的是军队还是世界,可不管哪一样都很令人怀念。

“所以这一次,你又故技重施砸烂了别人的脑袋?”伊恩摇了摇头,史卡德中校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了,接下去他们会做什么?这不是训练,也不是演习,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而且悲剧远远没有结束,还在不断扩大。

诺尔看出伊恩不想告诉他分开之后的遭遇,由于他的态度,银灰小队也会保持沉默。实际上,除了雷吉,这支小队中的每个人都和他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不可能偷偷告诉他任何和中尉有关的事。

这不重要。他心想,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伊恩宁愿冒着被拷问的风险也没有让他落在和克莱夫上校一样疯狂的军人手里。

“我不明白,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人类唯一的希望?”伊恩望着公路那一头漆黑的森林,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文件交给他。

“这是什么?”

“好像是你的体检报告。”伊恩说,“我想也许你应该自己看一看。”

“从哪来的?”诺尔问。

“一位军官的办公室抽屉里。”诺尔草草翻了一遍,忽略那些复杂的数值和标准,只看表格中一连串的“正常”字样。

“我很健康。”他的语调听不出开心的情绪,尽管现在除了健康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开心了,他还是觉得无所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应该是在你被装进那个箱子之前。”

“你是说他们为我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确准我一切正常身体健康,然后再把我放进那个箱子里。”诺尔望着他问,“我是什么?检验合格的商品?”

“B·W生命科技公司已经不存在了,除非我们找到更多关于你或者其他有相似经历的人的信息,否则这就是一个永远的谜。”伊恩说,“他们清除了你的记忆,如果你能想起点什么,或许对我们都有帮助。

“说到这里,他看到雷吉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时间到了。”

“结果呢?”雷吉摇了摇头。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无一幸免,没有例外。

伊恩离开诺尔身旁,走向那些等待死亡的人。

一个人尖叫着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另一个竭尽全力朝伊恩吐口水。如果不是被绑在树上,诺尔简直怀疑他们要像野兽一样扑上来把在场的活人全都撕成碎片。

伊恩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扫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恶化,伤口附近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在皮肤下,腐臭味已经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诺尔望着伊恩站得笔直的背影,他很现实,做决定的时候总是显得冷酷无情不近情理。诺尔很想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地狱,但是在小镇、公路、城市和旷野中,成千上万的人正一起腐烂。

伊恩什么都没有说,他走向那里只是因为结束这些人的生命需要一个命令。

士兵们站出来,两个人一起合作,把匕首刺进被感染的人脑后。他们常做这些事,确实就如伊恩所说,尽量减少痛苦。

怒吼、惨叫和哭声停止了。

死寂。

第22章 幽林

接下去轮到谁?

罗比把坐在公路中间的斯托克带到伊恩面前。

斯托克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一个活人不慎掉入地狱,被魔鬼包围着。

伊恩安慰他:“你没有被感染,这是好事。”斯托克像个孩子一样抽泣:“求求你,不要杀我。”

“你在这附近多久了?”

“我们不在这附近,只是经过,我们……到处走。”

“你们靠什么生存?”

“捡一些破烂,长官……食物很少,我们一直挨饿。”

“你们有没有抢劫过其他人?”伊恩的语气并不严厉,斯托克却吓得不知所措。

“没,没有。”他心虚地朝诺尔看了一眼,“我们能用来做武器的只有几根棍子,是为了遇到感染者的时候自保。我们没有枪,更不可能抢劫别人。”

“如果你们有呢?”

“长官,求求你……”

“你叫什么名字?”

“我……”

“看着我。”斯托克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自己的名字。他的脑子一团乱,除了害怕,更多的是难以理解,为什么诺尔不顾一切来到这个鬼镇是为了和银灰小队会合。当他再次逃离那座城市的牢房时,诺尔和银灰小队都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原本敌对的两方看起来像是同盟。

斯托克慌乱地思考着,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合理的解释。他无法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诺尔加入军队成了一个士兵,还是伊恩违背军规带领自己的队伍成为逃兵?更无法确定的是,如果伊恩认出他,结果会怎么样?

他不敢打这个赌,但是。

“看着我,斯托克。”斯托克浑身一颤,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的样子真可怜。可是没有人可怜他,士兵们都以一种冷冰冰的态度冷眼旁观。

诺尔很意外伊恩能从那张沾满污泥和血浆的脸上认出斯托克。

伊恩说:“不用害怕,我们已经不再为军队效力,因此也不再执行追捕逃亡者的任务。”斯托克的肩膀往下垂了几分,虽然还在颤抖,却看得出他松了口气。

“出于对健康生命的尊重,我会分给你一些食物,虽然不多,但可以让你撑过好几天,从这里到邻近城市步行只要三天。”伊恩向诺尔看了一眼。

“不,我没有通行证,他们不会让我进居住区,只会把我当做可疑分子和逃亡者抓起来。”

“那也比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好。”

“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他们为了避免麻烦会干脆杀了我。”斯托克嘶哑地说,“那些该死的士兵肯定会这么做。”他说完后才察觉“该死的士兵”这几个字可能冒犯了望着他的银灰小队队员,于是他像被烫伤一样往后猛烈地退缩了一下。

“你说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伊恩没有在意他的失言,如果守卫士兵不愿意为一个人打开关卡大门,把他当做感染者射杀也不会有任何惩罚,没有人会去检查一个死人究竟是否被感染了。

斯托克的心中燃起几分希望,态度完全是在讨好:“你们看起来是要长途跋涉。中尉,让我加入你们,不管你们去哪。我可以在所有人休息的时候守夜,可以通宵开车,可以做……任何事。”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非他不可的事情。

“不行。”伊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拒绝了斯托克的要求,“你不能加入我们,准确的说是我们不能带你走。”

“中尉,我一点也不会碍事。”斯托克不甘心地朝诺尔看了看,似乎希望他能帮忙说服伊恩。既然诺尔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员,斯托克认为自己也有机会。

然而诺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笔直地望着他。斯托克发现他的目光比那个冷峻严肃的中尉还要冰冷,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伊恩让雷吉从吉普车上拿了一小瓶水和几块浓缩食物,这些勉强够斯托克撑过三五天。

雷吉把东西放在他脚边,斯托克没有拿,他对他们毫不留情地抛下他的行为感到愤怒和不解。离开人群,他很快就会死于干渴、饥饿和漫无止境的旅途,他不会再有同等幸运可以成为一个小团队中的领头人。

斯托克再次向诺尔望去,期盼他能帮他一把,随便说几句都好。

“你最大的困难是什么?”诺尔忽然问,伊恩也望着他,有点意外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最大的困难?”斯托克说,“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可你不是一个人。你告诉过我,你们有十几个同伴,除了这里不幸死去的五个,至少有半数人活着等你回去不是吗?”诺尔提醒他,“其中还有一个女孩,你们可以找个远离城市的山林过原始的采集狩猎生活,直到一切好转为止,这也是你当初劝说我加入你们的一个美好的理由,不是吗?”

“没有了,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斯托克说,声音显得虚弱无力,充满失望之情,“那是我希望你能加入而撒的一个谎。”

“是为了我的背包。”诺尔没有给他再撒一次谎的机会,“我也曾经告诉过你,这并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暂时保管它,没有权力给任何人。这里是利特中尉在做决定,希望你能够理解,并且按照他的决定拿上东西离开。”

“我不明白。”斯托克震惊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如果我死在半路上……”

“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会很欣慰。”诺尔说,“你们来过小镇,知道这里还有很多感染者,却没有提醒我。也许一开始你和你的同伴就商量好了,等我被感染者撕碎吃掉之后再捡走背包。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又改变主意决定甩掉你的人,加入我这边,因为看起来我们拥有的物资更丰富,而且一个人加入的可能性比六个人要高得多。”诺尔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尖刻在皮肤上,让斯托克产生一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你是故意摔倒的,你的同伴还想救你,而你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他们当做诱饵和猎物甩在身后。无论是我还是你的同伴死了,你都不会空手而回。现在你要不要拿起地上的东西立刻离开?”诺尔说,“中尉可以什么都不给你。”斯托克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接着是恐惧,等到这阵晕眩过去之后,他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水和食物,转身跑向公路对面的树林,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什么都不该给他,这个混蛋。”罗比第一个打破寂静,大声骂着,“或者给他一刀。”刚才他也动手解决了一个被感染的人,诺尔看到他手掌中仍然在玩弄那支细长尖锐的金属物。

“就当是为这个健康生命越来越少的世界留一点希望。”雷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要是最后只有这样的家伙活着,我宁愿人类灭绝。”

“没准你会愿望成真。”伊恩说:“好了,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得离开了。”不需要太多命令,士兵们各自行动起来,清点藏在吉普车隔层下的食物、水和武器。这次突发事件损失了一部分装备,但伊恩未雨绸缪,他的先见之明保存了大部分物资没有被史卡德中校的人搜出来。

“这样好吗?”诺尔在伊恩走过身边时忽然问。

“什么?”伊恩停下来望着他。

“也许罗比说得对,你不该放他走。”

“你觉得我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给他食物让他离开?”

“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诺尔说,“只是我没有想到。”

“没有目的。”伊恩回答,“我只是让他离开了,就这样。”他平静的表情中仍然不免一丝疲惫,诺尔觉得现在不适合立刻启程,他们都需要一次彻彻底底的休息。

但是他也明白,永远不会有这样踏实的休息时间。

“今天不能再有处决了,不能再有人当刽子手把刀刺进活人的脖子里。”伊恩对诺尔说,“大家都很累。”他是从不说累的,今天他不但表现出疲惫,甚至亲口说出“累了”这样的话。

诺尔也同样疲惫,他认为自己的疲惫和伊恩完全不同。因为长途跋涉而酸疼的双腿只要坐下来就能慢慢缓解,因为缺少睡眠造成的困倦只要几小时就能恢复。只有心因为责任、使命和随之而来的压力不断下沉才是真正的疲惫。

诺尔望着伊恩的背影,过去的时间并不长,过去的事却已经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无法相信这是那个可以轻易制服他的利特中尉。

这个伊恩既不冷漠也不无情,但他的内心是一片孤寂、幽静、没有任何人的森林。

第23章 第一个梦

“睡着的时候,你最希望发生什么?”

“做一个梦。”

“一个好梦?”

“不,只要是梦就行了。”

“你从没有做过梦吗?”

“也许有,但我不记得了。”

“如果是噩梦呢?”

“我只想要一个梦,什么梦都好。”

“好吧,睡吧,睡着了你会有一个梦的。”诺尔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从那个装满液体的箱子里醒来后做的第一个梦。

他不太确定这算不算一个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梦见,只是一片漆黑。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空空如也,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去,也看不到任何光亮。

这是个简单,直接、没有灾难的世界,原始而荒凉,又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完美。似乎世界的起源就该如此,漆黑、均匀,没有多余颜色,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四季,死一样寂静。

他选择了一个方向往前走,仿佛在快步行走,又似乎是原地踏步。这黑色像极了伊恩身穿的战斗服,也像极了暗民笼罩下诡秘恐怖的绝对黑暗。

可是他可以确定,在这片黑暗中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其他东西。

它不在具体的某一个地点,不在头顶或者脚下,不是来自任何一个方向。它像空气一样饱满,充盈于天地之间,也如同这片漆黑的世界一样无边无际。

不知走了多久,梦里丝毫不觉疲倦,忽然,他看到一座山。

他走在一片虚空之中,越往前走黑暗越稀薄,越往前走浓雾越深厚。

他看到,他看到,他看到……

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吉普车在荒凉的公路上颠簸,伊恩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划破了诺尔梦中的黑暗。

他揉了揉眼睛说:“早上好。”

“早上好。”伊恩回过头来看着他,“睡得好吗?”诺尔伸手挡住这刺痛眼睛的光芒,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黑暗。就像第一次醒来时那样,阳光总是让他措手不及,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伤害他。

“我做了一个梦。”他告诉伊恩,说完后有些意外地想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件事。

“一个什么梦?”

“我梦见了一种情绪。”诺尔想了一会儿说。

“情绪?”伊恩皱眉,似乎难以理解这个回答。

“我没有做过梦,不知道一个人的梦中究竟该出现什么。”

“没有人不做梦。”伊恩说,“你觉得没有做梦是错误的,每个人都做梦。”

“我没有。”诺尔坚持说,“这是我的第一个梦。”他停顿一下,又纠正自己:“也许我以前做过梦,在被塞进箱子之前,但那也没有办法证明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自己究竟有没有做梦?”伊恩认真地望着他,并不认为这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晨间闲聊话题,“按理说做不做梦不是一件值得留意关心的事,通常我们醒来后就会很快忘记梦的内容。”

“我觉得……有人在提醒我。”诺尔说,“有可能那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它一直在反复提醒我,要我做一个梦。”伊恩沉默了一会儿,罗比和雷吉安静地当个旁听者。诺尔关于做梦的话题很离奇,如果不是伊恩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罗比一定会认为这个刚醒过来的家伙疯了。

“你说你梦见一种情绪。”伊恩问,“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可能是,不自在。”诺尔思考了好久才说出答案,“我觉得很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被暗民包围了。”他忽然问:“山有什么意义?”

“山?”这不是他第一次问伊恩关于山的意义,遭到暗民袭击时他就在那片令人恐惧绝望的黑暗中看到一座山。

伊恩往窗外望去,他们在这条荒凉的公路上行驶,闻着长满刺蓟的旷野寂寞的风,拔地而起的群山像巨大的怪物匍匐在地平线尽头。不管发生什么变化,地面上的高山也不会在视野中失去高度和顶点,永远安静、沉默地屹立于远方。

“我不知道山有什么意义,在以前比较积极的修辞中,山是一种高度的象征,高于一切平凡,甚至是神圣。人们以攀上高山作为朝圣的仪式、精神和灵魂的升华,山也代表了意志、荣耀和征服,可实际上你怎么看待一座山完全出自于你本身对它的看法。”

“所以所有意义都只是人们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而刻意创造出来的?”诺尔想了想说,“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是来自于你们的解释,它有点太复杂了,如果人们不赋予那些平常普通的东西任何意义,让它们保持原来的本质,山就是山,天空就是天空,旷野就是那么一成不变,会不会减少很多麻烦?”伊恩问:“你不了解这个世界,那你心中记住的世界里有些什么?脱离了对这个世界目前所遭遇到的变化,你仍然可以正常生活,你的记忆中保留着身为人类最基本的常识,我想知道它的范围在哪里。”

“我知道怎么开枪。”

“还有呢?”

“我也知道怎么格斗。”罗比像是无意识地笑出了声。诺尔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眼,罗比透过后视镜和他对视,挑衅般地提醒他当初沙漠里发生的事,还有不知天高地厚劫持伊恩反而被击倒的事。

诺尔没有在意他的嘲弄,那确实是他对环境判断不足导致的错误,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对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有了更深的了解和体会,学会了如何保持警惕、审时度势。

“还有吗?”伊恩继续问。

“我还想吃肉。”诺尔说,“不是你背包里那种大小分毫不差的方块浓缩肉,是真正的肉,我记得烤牛肉和烤鸡的味道,还有酒、新鲜水果。”

“诺尔,我们来把你的记忆做个分段,可以从某个年代出现的科技作为参考,你告诉我你是否听说过,知道它们的存在。”伊恩说,“那份健康报告上记录当时你的年龄是23岁,如果因为瘟疫爆发而停止研究,最多只过了一年。”

“这是个好主意。”诺尔问,“这种小块的浓缩食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人们对待食物的态度比较谨慎,浓缩肉类虽然可以提供远高于普通肉类的营养和热量,但让人们接受它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最后它只是被当做紧急状况下的军队配给口粮。”

“所以它无法作为参照,那胶水呢?”

“推广到常用创伤治疗药物的时间至少是十年前。”

“十年?”诺尔沉默片刻,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伊恩又提出几个即使生活在偏僻小镇上,只要经常收看电视的老人也会听说过的科技名词。诺尔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间越往前推移,他的疑惑和不安就更深。

伊恩看出他的心神不宁。说实话,他和诺尔有着相似的不安和疑惑。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只停留在刚出生的时候,可你又会使用枪械,知道怎么对付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有成年人的理智和正确判断事物的方式。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可以把一个人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消除得一尘不染,又保留了一个成熟、完整、没有缺陷的人格。”

“我先当做是夸奖。”诺尔说,“这是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和唯一的假设,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清除了我的记忆,但我仍然是一个正常人。”

“最坏的假设呢?”

“最坏的假设有很多,假设……”诺尔停顿了一下,“我是被制造出来的,按照他们的要求具备了现在的人格,至于其他记忆,也许不需要,也许他们还来不及创造。”

“你认为他们制造了一个人类,通过什么?”

“这应该是你来回答我的问题。”诺尔说,“以你对这个世界拥有的生物科技的了解,他们有没有可能制造出一个不会被病毒感染的健康免疫体?”可是伊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有可能吗?如果诺尔是在实验室中被制造出来的人类,却可以完美地抵御让全体人类都措手不及的病毒感染和神秘诡谲的暗民侵袭,背后隐藏的深不可测的关联更令人不寒而栗。这些关联不但包括病毒是哪来的,还必须包括暗民究竟是什么,以及那座突然出现的高塔的真面目。这不只是一个秘密,不只是一个秘密研究,而是需要整个人类世界共同面对的战争和灾难。

“我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但也无法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伊恩说,“因为它不像一种口味不同的人造食物,或是可以在商店买到的稀罕物品,它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机密。”实际上最让伊恩感到意外的是,诺尔提出这个假设的态度完全是平静的,仿佛在说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如果这是真的,他难道不会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异样的不安和困扰吗?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诺尔若有所思地说,“B·W生命科技公司不可能只有一个研究基地,也许还有其他关于我,甚至是和我相同的人的研究文件,我们得想办法找到那些资料。你知道机构停止运作前,还有哪些地方设立了B·W的研究室?”

“B·W公司的总部。”雷吉忽然说,“一个叫卡帕基地的地方,如果我们有足够储备,可以稍微绕一点远路……”

“嘿!”罗比忍不住朝他喊了一声,“现在不是你出馊主意的时候。”

“难道你不想搞清楚真相吗?”雷吉对他了如指掌,“从第一次走进那个废弃的沙漠研究所开始,你就一直在嘀咕我们错过了揭发一个绝密事件的机会。”

“是的,但不是现在。”罗比很烦躁,他也在极力忍耐,尽量不在伊恩面前发火。

“我们的补给不够绕远路。”伊恩说,“就算走直线路程也会很艰苦。”他不等罗比开口就接着说:“所以我们要尽量再搜集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超市、杂货铺、加油站的便利店早就被那些贪婪的强盗抢光了。”

“B·W公司总部所在的卡帕基地就像一个小城市,城里有非常完整的社区系统,研究员们大多会把家搬去基地。那里肯定有足够多的餐馆、旅店、超市、杂货铺、便利店和加油站,甚至还有公园、学校、剧场、电影院。但这个基地是封闭的,有严密的隔离措施,只要大门关闭,整个基地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普通人没有能力突破那扇门闯进去。”

“掠夺者们进不去。”诺尔说,“我们又要怎么进去?”罗比说:“只剩下几颗手雷了,想把乐园的围墙炸开一个洞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只需要电。”伊恩说,“电力可以让基地重新运作起来。接着还需要一张有权限进入基地内部的身份识别卡。”

“我们要去哪里弄一张这样的卡?”

“一台可以接入通讯网络的电脑,一份拷贝资料,林斯会干这个。”雷吉说,“肯定有人还保留着研究员磁卡,卡帕基地中有各个科学领域的顶尖人物。”

“什么?”罗比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我是说,拥有磁卡的人很可能早在瘟疫爆发前就已经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参与对高塔的研究,如果有办法联系到范宁教授,可以请他想办法把识别信息传过来。”诺尔怀疑地问:“会有B·W公司的人肯乖乖交出身份信息,让我们进去他们的老巢把秘密翻个底朝天?

“这回罗比笑了:“你难道没有遇到过吗?只要有个绝妙的好故事,任何人都会乖乖把口袋里的东西交出来。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而且永远不会停止。”

第24章 世界的故事

这是个安静的病房。

房间里有一张病床,一张放在床边的木头椅子,一张会客用的沙发。

病床周围安置着各种各样的医疗机器,这些冰冷的机器不间断地工作,维持着病人的生命。

病床左侧有一扇玻璃窗,窗外是高高的、碧蓝的天空。

病人半阖着眼睛,专注地望着这片纯净的蓝天,它看起来那么神秘、神奇、雄伟,令人难忘,也令人畏惧。病人的生命正在慢慢消逝,因为得了一种活不太长久的绝症。这本该绝望,可是他望着天空,那双疲惫的眼睛反射着纯净的蓝色,反而显得生机勃勃。

他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快到吃饭的时间,他什么都吃不了。这个身体已经损坏了,但内里还寄居着一个热情、好奇、冲动,不管世界如何改变,都愿意毫无保留地爱它的年轻人。

“乔治。”说话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是那个常来看他有没有停止呼吸的女护士,而是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几分鼻音的中年男人。

“乔治。”这个人重复了一次,走近几步。

“我还活着。”病人低声回答。

客人在床边站了片刻,拉开那张木头座椅坐下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病人说,“天气真好。”

“人口减少之后,似乎到处变得更自然了。”

“你认为自然是什么?”

“我认为是什么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多数人认为是什么。多数人认为人类破坏了自然,科技毁灭了世界,自从我们走上一条不归路之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不是吗?”病人无声地笑起来,操纵这具不听话的身体做出一些笑容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和文明从来就不是敌人。”

“世界变成现在这样让你满意吗?”

“我不知道。杰里,我只能说我不知道。”病人转过头来望着他。客人原本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几许绝望和哀伤,但是没有,这个正在走向死神怀抱的人,双眼中只有令人费解的热情。病人说:“大多数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觉得世界死了,像我一样患上了绝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终点。但真正的终点还是太遥远了,遥远得现在还活着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客人叹了口气,他同意这个看法,现在还远远不是终点。他叹气是因为他和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曾有一个共同的起点,一个彼此都以为可以通向完美世界的起点。

最残酷的永远是起始于美好,归寂于毁灭。

“也许吧。”客人的目光从那双充满热情的、年轻的眼睛上转开,投向窗外的蓝天和云,“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无论我们之中的哪一个成功了,现在的你都可以不必躺在这张床上,不必被困在这具损坏的身体里。”

“没有关系。”病人望着他,这一次连他缓慢而吃力的声音里都满怀着热忱,“我知道我不会是最后一个活在世上的人,远远没有结束,远远没有。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能把我重新带回这个世界,成为它的一部分,就像是自然,像是文明,像是所有应该存在的、不灭的物质。”

“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病人说,“你也是。”

“我没有你疯得那么厉害,你是因为疯狂而死的。”

“杰里,以前我恨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是今天我不仅心存感激,甚至还因此产生了一些和恨完全相反的情感。”

“你是说爱吗?”客人不屑地问。

“不,我是说……对,是爱。”

“我不相信可以从你的嘴里听到爱这个字眼。”

“那只是因为我们对爱这个字的理解不同而已。如果你爱一个人,为了那种坠入爱河的爱就应该付出所有。父母理所应当爱自己的孩子,反过来也是一样。杰里,那么强烈的感情,可是爱一个人、两个人又怎么样?”客人没有回答,反而反问:“我们还是在比赛吗?”

“是的,当然是。”

“感染在不断扩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死于这场灭顶之灾。”

“他们是什么样子?”病人忽然问。

“什么?”

“那些被感染的人,他们是什么样子?”

“像腐烂的尸体,行走的腐肉,不管它们是什么样子,都已经离我们描绘的地狱不远了。”

“这是一个悲剧,至少眼下看起来是的。”病人遗憾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类为什么要被困在这个身体里?”

“我们有过很多很多困境,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吗?杰里,还是你不敢回答?”病人说,“因为这个问题激怒了你,因为你既不喜欢灵魂这回事,也不相信神。让你去思考一个人的思维可以独立于肉体之外的假设,让你感到怒不可遏。”

“我确实不喜欢神学的观点。”客人保持着平静,“但也不会因此愤怒。唯一会让我感到愤怒的是,想要让思维独立于肉体之外的那个人是你。”

“人们总是因为某个人试图凌驾于神之上而感到愤怒,不是吗?一个狂热的科学家,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你认为那个人是我,这是大错特错。”病人努力地向前来看望他的客人一笑:“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相信有一位全知、全能、至高、至尊的神存在,我不能模仿他,更不能超越他,甚至无法一窥他的全貌。我所能做的,只是相信所有一切的尽头就是他。”客人从那张椅子上站了起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他从来不是一个讲究仪表的人,只是当他站起来,低下头看到那道褶皱时,忽然觉得非常碍眼。

“我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见到你。”

“我也不知道。”

“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你离开了这个世界,还会有人再把你找回来。”

“你呢?”

“那不自然。”

“我说过,人是自然的一部分。”

“再见,乔治,让我们拭目以待。”

“再见,杰里,我很期待这个和世界有关的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客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柯顿在颠簸的车座上咳嗽。

他极力忍耐,但咳嗽不是一件像疼痛一样可以凭借意志忍住的事。

最近他经常会回想起喉咙被刀尖割开的感觉,这段遭遇本身也像伤口一样永久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伤势虽然早已愈合,连一丝疤痕也没留下,但那种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喉咙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令他常常忍不住咳嗽。

“你怎么了?”坐在他身旁的菲利普问。

“我觉得有点冷。”

“窗户是关着的。”

“没关系,我感冒了。”柯顿用手捂住嘴,尽量不在队友面前咳出声来。

“我的背包里有药,你可以先吃一颗,今晚得在路边露营。”

“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吗?”开车的林斯回答:“贝克斯通讯中心在各地的分部,中尉希望那里有能用的接入网络,但是民用网络早就瘫痪了,除非我们能进入某个城市基地,使用他们的军用卫星来进行通讯。”

“要是真有办法打开卡帕基地的大门,里面一定有不少好东西。”副驾驶座的汉萨对此抱持乐观态度,“没准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据点。”

“别高兴得太早。”林斯说,“如果卡帕基地是这个糟糕世界最后的一个避难所,早晚会被贪得无厌的军队和临时政府据为己有。”菲利普忽然问:“你们对那家伙怎么看?喜欢他吗?”他们当然都知道他指的那家伙是谁。

汉萨想了想说:“他似乎是个好人,但我不怎么喜欢他。”

“我也是。”林斯因为他的回答而松了口气。

“你呢?”菲利普又问正在咳嗽的柯顿,“他救过你的命。”柯顿用力吸了口气,勉强止住咳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辛苦:“就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没办法评价。”

“他的身份实在有些可疑。”

“可他只是一个人,只要我们盯紧一点,他不会妨碍到中尉。”

“他不只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林斯说,“他在这个到处是病毒和感染者的世界几乎是不死身。”

“如果你想要他死,一把刀或者一颗子弹就够了,他并没有那么可怕。”菲利普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对诺尔的提防和疏远不是针对他本人,而是一种不确定的忧虑,仿佛是自然灾害,存在并且终将造成破坏,即使这场灾害自身并无恶意。

“要是连我们都看出他的坏处,中尉不可能没有察觉。”林斯对伊恩的决定从没有过任何异议,其他人的态度也和他一致。

“可中尉什么都不说。”这才是应该担心的问题。

士兵们望着外面的天空,黄昏将近,天边厚重的云层显出灰暗的颜色。

“那片黑色的云真碍眼啊。”汉萨感叹着。只是普普通通的乌云,却让他们产生了噩梦般的联想。

“菲利普……”柯顿对身边的同伴说了一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把所有人都吓到了。柯顿双手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有浓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来,带着几缕刺眼的血丝。

“怎么回事?”菲利普扶住他的肩膀,感到他的体温像火烧一样滚烫。

“怎么了?”

“他在发烧。”他们都看到柯顿咳出来的粘液和血丝,这绝不是发烧那么简单。

林斯用力踩下油门,往最前方的吉普车追去。

第25章 艰难的抉择

一张因为缺少水源而很少清洗的旧毯子铺在草地间。

柯顿躺在上面,没有了车子的颠簸,他的呼吸反而更急促,一种像是坏了的鼓风机鼓动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

发烧和粘液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好消息,此刻更有可能是噩耗。

伊恩跪在这个年纪最小的士兵身旁,全然不顾他猛烈咳嗽时不断吐出的秽物。

“中尉,你最好离他远一点。”雷吉忧心忡忡地说,“这不像普通的感冒症状,也许……”

“我们离开克莱夫上校驻守的基地前都会做定期检查,柯顿也没有被咬伤,不可能感染变异病毒。”

“他的身上看不到伤口,也许是从别的途经感染。”

“这不是变异病毒,只是看起来很像而已。”

“那是什么?”

“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伊恩问,“这里安全吗?”

“周围没有人,罗比在安排巡逻。”

“先等一下,不要搭帐篷。”

“好的。”雷吉转身想走,又回过头来说,“中尉。”

“如果他感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病毒,现在隔离也已经晚了。”他们已经相处了那么久,一起说过话、吃过东西、喝过水。

伊恩双手扶着柯顿的头部,诺尔走向他时,看到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伊恩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似乎一件深深触怒他的事情正在发生。柯顿昏迷了一阵又醒了,那张年轻的脸孔充满痛苦和恐惧。

他在说话,伊恩努力倾听他的声音。诺尔不知道是否应该过去打扰他们,也许这个还带着几分腼腆稚气的男孩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伊恩曲着膝盖,弓着肩膀和背部,显出一种抵抗沉重的守势,只有双手依然稳定。他用那双手轻轻擦着柯顿的脸颊。

诺尔从未见过那么温柔的抚摸,像父母对刚出生的婴儿,又像儿女对垂垂老去的长辈,不带任何多余的意味,只是爱而已。即使作为旁观者,诺尔也从他的手指间感受到了那种足以抚慰所有惊恐、绝望的温柔。

“我发生了什么事?”柯顿发着抖问。

“你生病了。”

“是什么病?我觉得很冷。”

“你在发高烧,所以会觉得冷。”

“中尉,我感觉很不对劲。”柯顿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告诉我。”诺尔可以肯定那绝不是什么感冒发烧,他被感染了。他没有外伤,更糟糕,证明这是只要说话就会传染的病毒,整个队伍的人都已经感染了。

伊恩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是告诉柯顿,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感染了未知病毒,有可能在短时间里丧命。还是欺骗他,说那只是普通的发烧,劝他睡一觉,然后在睡梦中用最锋利的刀尽快结束他的苦难。

伊恩没有选择,目光中的愤怒还没有消退,语气已经恢复冷静。

他说:“我会尽一切努力救你。”柯顿痛苦不堪的脸上露出几许松弛的表情。他得到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在诺尔眼中看来更像一种无力的安慰,但柯顿却付之于绝对信赖。

“现在你得好好回想一下在史卡德中校的基地里发生过的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无论多小的事,几句话,一个动作都可以告诉我。”

“他们割开了我的喉咙。”

“这我知道。”柯顿用力呼吸,皱着眉望着伊恩。他是最年轻的士兵,年轻意味着缺乏经验,意味着对死亡的更多恐惧,意味着裂缝和破绽。

史卡德中校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飞快地在伊恩脑中闪过,他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已经做了不少研究,并且有了一些进展,这些成就会让人感到很惊讶。

为了抵抗席卷世界的致命病毒和未知灾难,几乎所有可能投入研究的人都在做最后努力,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史卡德中校有了什么令人惊讶的进展?如果是好的方面,他应该不再需要对诺尔紧追不舍。

“他们有没有给你注射什么药剂?”

“没有。”柯顿喘着气回答,“他们把我从牢房里带走时,我听到一个词。”

“什么?”伊恩立刻追问。

“种子。”

“种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伊恩同样不知道,但只从字面理解也不是好事。种子会让他联想到生长和扩散,会联想到那些以人们不知其形态而存在的生命。

“还有吗?”伊恩耐心地问。

“没有了。”柯顿的目光带着歉意,似乎比起自己的生命,他更懊恼的是自己在紧张的逃亡和转移中成了这支队伍的累赘。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伊恩安慰他,声音充满坚毅和温柔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他把柯顿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来,放进吉普车的后座。

诺尔立刻紧跟上去,雷吉也走过来。

伊恩说:“我们要回去。所有人在距离史卡德中校的基地外两英里的地方等我。”

“中尉,你想干什么?”伊恩开始从吉普车的后备箱里挑选武器和工具。

雷吉朝诺尔看了一眼,他们猜到伊恩想干什么,不同的是雷吉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诺尔却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要去。”诺尔说。

伊恩停下来,目光没有从枪身上转开,只是问:“你也要去哪?”

“去你说的那个什么中校的基地。”

“你和他们一起在外面等。”

“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进去。”诺尔擅自从伊恩手中拿走了那支枪。

伊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诺尔问:“你是想对我下命令吗?抱歉,我不是你的手下,就算你命令我也没用。”他熟练地卸下弹夹看了一眼,再重新装回去。喀嚓一声,精密武器部件严丝合缝的声音悦耳动听。

诺尔望向伊恩看着他的双眼,时间仿佛暂停了。

最后是雷吉打破这种静止,他的语调很紧张,对即将发生的事深感忧虑:“太危险了,中尉。我们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里,如果你一定要去,应该多带一些人。”

“谢谢你的建议。”伊恩把目光从诺尔身上移开,对雷吉说,“我知道很危险,可我必须这么做。史卡德中校死了,现在那里一定乱成一团,说不定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柯顿醒着,他也不会同意你为他冒险。”雷吉说,“更何况你没有把握在那里找到救他的方法。

“伊恩并不否认,他确实没有任何把握。

“服从命令,雷吉·欧文中士。”他拿了另一支枪,装备好自己,然后跳上吉普车。

雷吉无奈地望着他,双手紧紧握拳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继续进行徒劳的劝说。

诺尔背起枪,按了一下雷吉的肩膀。他知道无论多轻都会被伊恩听到,于是干脆用平常的声音说:“怎么看我都是和他一起去的最佳人选,我既不会被病毒感染,又是军方要抓的人,关键时刻还可以拿我当交换条件。”雷吉向他看了一眼,目光无比复杂,但终于什么都没有再说。

“我们会在约定地点等你,中尉,不管多久。”诺尔跳上副驾驶座,从反光镜里看到雷吉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罗比立刻过去和他交谈,接着似乎有些要发火的模样。这时伊恩已经踩下油门,把车开上了公路。

“罗比生气了。”诺尔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对银灰小队多了几分了解,哪怕是那些很少说话或是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的士兵,他也能通过言行举止来收集他们身上的不同和共同之处。每一个人都是真的,不只是会执行命令的机器,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强烈感情。就比如此刻躺在后座上昏迷不醒的柯顿,诺尔认为不是错觉,自从上次在武器基地中救了这个年轻人之后,柯顿对待他的态度就已经改变了。如果他们相处的时间再久一点,也许会有那么一个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和同伴。

诺尔想到了死于暗民之下的拉曼,想起他在死亡临近的一瞬间关上车门,把自己留给死神的举动。他很惊讶自己忘记拉曼已经死了,以为他还在队伍里。

也许他的魂灵还在,让人难以忘怀。

“罗比肯定会生气,但他也会服从命令。”伊恩的声音把诺尔拉回了颠簸的吉普车上。

“嗯,除非超过了极限。”

“你好像很了解他。”伊恩仿佛看穿了他刚才有几秒钟走神的原因。

“因为他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如果超过了忍耐的极限,命令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那你呢?”伊恩问,“为什么跟来?”

“我说过,我是最佳人选。如果你不幸落在那些家伙手里,可以用我做交换。”

“你要怎么做?”

“放了中尉,不然我就自杀。怎么样?既然他们这么想要我的话,应该会答应。”诺尔以一种戏谑的语气说完,又警惕而认真地想了片刻问,“我死了,对他们来说就没用了对吗?”

“我想是的。”伊恩问,“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为我丢了自己的命呢?”

第26章 种子

“因为你和我想得不一样。”

“什么?”

“从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像个机器人,没有人类丰富的感情。即使你的声音很动听,长相也英俊漂亮,但那或许是刻意设计的结果。你可以摒弃一切好恶情绪,总是作出正确决定,甚至没有远离污秽的本能和恐惧感,不管多肮脏多可怕的地方都会亲自去探索。”诺尔说,“很可能你也不怕死,你又为什么要为别人丢了自己的性命?”伊恩驾驶着吉普车在夜色中穿越公路,重回那个他们逃离不久的魔窟。

“对你来说,死究竟是什么?”他问。

“是终止吗?”诺尔回答,他不太确定伊恩要的是哪一种答案。对于死,他虽然也感到悲哀,但远远不及去思索其中含义的地步。对他来说,死不过是一种形式的转化,由生到死,从整体到分解,存在过到消失无踪。

“你有朋友吗?”伊恩又问。

“没有。”诺尔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么,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什么时候?”诺尔看了他一眼。排除那些被病毒侵害的感染者,最让他记忆犹新、难以忘怀的死亡就是拉曼,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在伊恩面前提起这个伤感的话题。

“亲身体验死亡之前,我们对死亡的印象只能来自于身边的人。当你最重要的人死去时,那种痛苦和绝望的感觉才会最强烈,你才能明白什么是死。”他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一个晴朗的白天。那时我还在特种部队服役,一支新兵小队在训练途中发生意外,一个名叫桑迪的年轻人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颈部严重受伤,被同伴护送回来。”伊恩说,“你应该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被感染者咬伤了。”

“是的,实际上在这件事发生前,原初病毒已经感染了无数人,基地因为与世隔绝和长时间封闭训练而幸免于难。我们从电视里得知各地出现好几起类似的袭击事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恐怖灾难电影里的情节会发生在现实中。”受伤的士兵被送回训练基地,像一颗炸弹投入燃烧的火场。

回来后,桑迪咬伤了来替他看病的医生和护士,被感染的医护人员又咬了接到警报的警卫。等到人们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整个基地都变了样。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么多人在经历死亡的过程。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缓慢、恐怖、匪夷所思的死亡。”伊恩说,“你甚至不能责怪死亡本身,它是一个执着、偏执的怪物,追求着所有美好、鲜活的事物,把它们据为己有。那些新兵根本无法对昔日的同伴开枪,即使他们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

这是一道天然的障碍,你明知道被感染的人已经死了,只要它们还站立着,能够行动,就没有办法把子弹送进它们体内。”诺尔还是不敢提起拉曼,伊恩可以告诉他关于过去的可怕经历,并不意味着对现在的一切也能同样平静对待。相反,他感觉到伊恩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镇定,在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有一颗如同火山熔岩一样滚烫的心。

诺尔在他身旁就能感受到那种透过皮肤传递而来的热量。

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因为难免会谈到一些无法回避的细节。他觉得自己对这个陌生世界的体验越来越丰富,除了生与死的激烈情感之外,甚至能够感受到夜晚的空气中随风飘来的几缕悲凉。

“你有什么好计划吗?”诺尔关上车窗,隔绝了那些让他感到难受的夜风,换了个更实在的话题。在抵达史卡德中校的基地之前,他们还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

“我没有计划。”

“你看起来不像那么鲁莽的人。”诺尔相信他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但不相信他会没有任何计划地随意行动。

“为什么你不让雷吉和罗比跟来,他们很担心你。”

“我并不是要血洗那个基地为柯顿复仇,潜入的话一个人更安全。”

“两个人。”诺尔纠正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什么行动,至少得两个人。”伊恩似乎是无意地向他投去一瞥:“你不是我的手下,不必服从命令,不必冒这个险。”

“我也是这么想,我不是你的士兵,不必服从你的命令。”诺尔说,“我不叫你中尉,所以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介意我直接叫你名字吗?”伊恩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银灰小队了,不管是雷吉、罗比、柯顿还是其他人,都只是同伴而已。”

“但是谁也没有改口,他们内心深处更愿意当你的士兵。”伊恩说:“从训练基地逃出来的只有我们。放下隔离门,前后只差几秒钟。”他找到了幸存者,尽力去救援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他们带离恐怖地狱,因此他们永远记住了他的军衔。

“我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要服从某个人的命令。只记得自己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这样才能找到一条生存之道。”

“我不太明白,人究竟是只要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就好,还是必须整个种族延续下去才能安稳?”诺尔的脸上确实流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比起灭绝,自己的衰老和死亡更重要不是吗?”

“大概是因为孤独吧。”伊恩说,“就像你从箱子里醒来,走出那个研究所的时候会盼望见到一个活人一样,我们必须要在自己还有同类的想法中活下去,谁也不愿意做最后一个。为了逃避这种巨大的无法忍受的孤独感,有时人们宁愿在走向灭绝和死亡之间选择后者。”诺尔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伊恩又接着说:“但是从好的方面想,也许我们因此反而不会灭亡。”

“我无所谓。”诺尔说,“你呢?”伊恩摇头。

诺尔没有确认他摇头的意思究竟是和自己一样无所谓,还是正相反。

无所谓,他想。因为所有的交谈都只是不愿浪费这独处的时间。他想更多地了解伊恩,想从冰封的表层看透他滚烫的内心。

“史卡德中校已经死了,基地的秩序会相对混乱一些。如果其他军官接替他控制基地,就有可能发生一些我们预料不到的事情。”伊恩说,“你留在外面看着车,我很快就出来,不要引起骚动。”

“我不觉得你需要的是一个看车的司机,告诉我你想进去干什么?”伊恩看着面前漆黑的道路,不用担心会有别的车迎面而来,整条公路都可以随意行驶,但他还是很难改变长久以来靠右的习惯。

“柯顿的症状和原初病毒感染很相似,但这么短的时间就开始呕吐和发热,真正的原初病毒潜伏期要长得多。我以为柯顿在审讯时受的只是外伤。”伊恩的眉头皱起来,显出痛苦和愤怒,“他们在他身上埋了种子。”

“种子?”

“有一种消除鼠患的毒药,不会立刻杀死老鼠,而是让老鼠带着病毒回到自己的巢穴,把病毒传染给其他同类,这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你们并不是老鼠。”

“在史卡德看来,我们和需要消灭的老鼠没有分别。在一只老鼠身上播种,种子就会在其他老鼠身上扩散生长。即使我们没有成功逃脱,他也会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们逃走,我低估了他的用心。”伊恩一直凝视前方的公路,“不管我有没有说实话,最终我们都会集体死于病毒感染。”采取这种粗暴的办法没有任何坏处,既可以处置擅离职守的逃兵,又有极大可能抓住用以研究疫苗的特别幸存者。退一步说,如果诺尔也不幸死于病毒感染,只不过证明他和其他幸存者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会有这种病毒的治疗药物吗?”诺尔问。

“如果史卡德从没想过让我们活着抵达下一个城市,就不会有。”他看起来并不恐惧,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诺尔说:“我要和你一起进去。”伊恩叹了口气,听起来像一次让自己舒畅些的深呼吸。

“虽然你不是士兵,但这一次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命令。”

“当然可以。”诺尔说,“我很愿意听从你的建议。”

“命令。”伊恩纠正他的用词。

“是,中尉。”

“你说过不叫我中尉的。”

“没错,用军衔来称呼一个人很疏远。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雷吉他们始终叫你中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要服从你的命令。”

“那是为什么?”伊恩认真地问,诺尔从他嘴角隐约的微笑看出他是明知故问。

“对他们来说,中尉就是最亲近的称呼。”

第27章 死神之息

伊恩没有再对诺尔说任何注意事项,唯一的方案只是听从命令。

对这种简单到不可思议的计划,诺尔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感到少有的平静和安心。

前方出现建筑物的轮廓时,伊恩把车藏在路边的草丛里。

今晚没有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强风。

接下去是一段必须步行的路程,为了避免岗哨中巡逻的士兵发现,他们必须沿着最黑暗的道路前进,而阴暗往往也是感染者的藏身之处。

两人保持绝对的安静,伊恩在前面带路,诺尔紧跟着他。

这本该是令人提心吊胆的过程,却因为伊恩对环境的准确判断而变得十分顺利。诺尔望着他融入黑暗的背影,几乎忘记是在跟着一个和自己相同的人类。伊恩像一只精通夜间狩猎的野兽,轻盈地在暗夜中穿行,坚定不移地接近着猎物。

诺尔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怕片刻的走神也会跟丢这只优美而强大的生物。

他们很快到了基地的围墙下。

为了节省电力,夜间守备已经不再使用探照灯。

伊恩靠近被加固过的围墙,外面是一层生锈的带刺铁网。他抬起头望着高处的了望塔,里面没有人。

“这是带电的吗?”诺尔低声问。

“电力现在很珍贵,不会不间断地用在这种地方。”伊恩仍然望着高处,幸存下来的基地都已经抵挡住了大爆发时的感染人潮,至今非常坚固。

“我们要怎么进去?”

“找一找。”上一次逃离基地时,他从内部观察过,留意到有一段铁网在一个仓库外围,因此只是把仓库当做围墙,没有再进行加固。

“了望塔上没人巡逻,这不正常。”诺尔看了一眼空旷的操场,这么安静,意味着如果基地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原因也只可能来自内部。

伊恩沿着铁网和围墙走向角落,找到了仓库的位置。一扇油漆剥落的铁门上缠绕着好几道铁链,挂着把生锈的挂锁,仓库墙外只有三层铁网环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障碍。

伊恩走到墙边,从背包里拿出断线工具。

剪断铁网的声音并不响,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格外刺耳。

伊恩不为所动,继续剪下一根。

这是件很诡异的事,诺尔听到一声又一声铁丝断裂声,觉得四周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他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了一眼,除了偶尔被狂风拂倒的杂草外,什么都没有。

伊恩飞快地剪开了三层铁网,露出一个足够钻进去的洞。接着他又开始剪那些缠绕在门把上的铁链。挂锁掉下来,伊恩伸手接住,放在门边的角落里。

诺尔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似乎不是因为生锈的缘故。

伊恩说:“门背后有东西。”两人一起用肩膀推动,铁门传来吃力的响声,慢慢向内侧打开一道缝隙。

至此,基地中依旧没有任何人走动的迹象。

仓库中是一片同样幽深冷寂的黑暗。

诺尔举起枪对准黑暗深处。他觉得自己可以看清一切,这里的黑暗比起他的梦和诡谲莫测的暗民来根本算不上真正的黑暗。

伊恩先钻进门缝,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他总是走在最前面。

诺尔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有人的地方不该这么安静,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伊恩穿过阴森的仓库,空气中布满灰尘和死气。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推着通向操场的门,双眼专注地凝视着门和地面之间那一道有微光透进来的细线。

诺尔从门缝中望去,看到空荡荡的操场上有几个并不明亮的路灯还亮着。

“没有人。”他说。

伊恩又再往前推了推,几条铁链挡住去路。

诺尔以为他会再确认一下外面是否真的安全,但伊恩不假思索地剪断铁链把门推开。一阵不易察觉的风迎面拂过,空无一人的基地令人不寒而栗,不远处的楼房后面有烟囱在冒着浓浓的黑烟。

“那是什么?”伊恩摇了摇头,往那排没有灯光的房子走去。他的步伐改变了,走了几步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身后看了一眼。

诺尔说:“我跟着你,中尉。”伊恩不喜欢军衔的原因是因为它像一条不可逾越、无法违抗、没有人情味的钢线,可是诺尔叫他中尉时,他却感觉很安心。伊恩尽量不去思考这个称呼对他们彼此间的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个基地不正常。

虽然是深夜时分,人也还是太少了,一个城市基地不该没有夜间守卫,尤其在必须时刻观察周围是否有感染者的情况下,这样的不设防存在着令人担忧的隐情。

伊恩来到窗户下,诺尔看到他皱起眉,因为空气中传来一种奇怪的气味。

走廊里也没有人,伊恩打开窗户跳进去,沿着黑暗的长廊往深处走。气味越来越诡异,像一种有人死在游泳池里的味道。接着传来砰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的盖子打开又被盖上。

经过两个拐角后,他们终于遇上了活人。

两个沉默的士兵推着一架容量巨大的手推车,车上装满东西,盖着白布。

气味是从白布下散发出来的。

伊恩和诺尔躲在阴影里,等他们经过后悄悄跟上。

车轮滚动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士兵们把车推向尽头一个挂着黑色幕布的房间。

诺尔说:“他们在处理尸体。”伊恩往士兵和推车消失的那道门走去。两个士兵毫无察觉,仿佛对这个基地而言,入侵者已经不是最大的麻烦。

伊恩掀开黑色幕布往房间内部望去。不太明亮的室内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一个焚烧炉的入口打开着,烈火熊熊燃烧,朝焚化口外喷射着犹如怪物似的火舌。

火光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

推车上的白布揭去,几具腐烂的尸体像货物一样叠在一起,死者苍白的手似乎想做最后挣扎般地屈伸着。士兵把尸体从推车上搬下,扔进焚化炉。

伊恩转身离开了这个焚尸间。诺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种恶心、恐怖的感觉如影随形。

可怕的终究还是尸体。

尸体比什么都可怕,层层叠叠的尸体弥漫着悲哀和绝望。

这会不会是一个梦?

诺尔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一直没有梦就是因为早已在一个梦里了。

这里的士兵确实少得可怜,偶尔在走廊或是转角遇上也很容易避开。每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心思完全不在守备和防卫上。

伊恩抓住一个发呆的士兵,用匕首威胁他说出研究室的位置。诺尔本以为他会反抗,可实际上连刀都是多余的。

这个丧失斗志的年轻人抬起手臂朝楼上指了指,告诉伊恩:“就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怎么回事?”诺尔问。

“别问我,去问那些研究病毒的家伙。”士兵厌烦地说。

为了安全起见,伊恩在放手前还是打晕了他,把他拖进一个空房间藏起来。

诺尔很在意士兵说的话,但伊恩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他们往楼上走,一扇金属门挡住去路,但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个基地不管什么地方都失去了警戒,有一种诡异的放松和安全。

戒备如此松懈并不是好事,伊恩心情沉重,他想从史卡德中校的研究员手里得到救治柯顿的抗病毒药剂,但看来这里已经自顾不暇了。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和诺尔闯进研究室,里面如他所料,安静得令人失望。大多数房间一片漆黑,四处摆放着来不及清洗整理的容器和器械。

诺尔回想起自己醒来时身处的B·W公司研究所,那里也是一样荒废寂静,但他知道伊恩此刻的感受完全不同。这么短的时间,这里就从守备森严、人员充沛的城市基地变成空空荡荡的死地。他的心中甚至有几分期盼,希望是人们抛弃了这个基地,去往另一个新的地方。可是地狱般的焚化炉和操场上巨大的烟囱冒出的黑烟让这种可能变得微乎其微。

诺尔去看黑暗中伊恩模糊的侧脸,觉得他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

研究室的深处依然有灯光亮着,不知道是临走时忘记关灯还是有人在坚持最后的工作。

伊恩往光亮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研究员坐在实验桌前,专注地透过仪器观察着什么,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人接近。

伊恩把枪口对准他的后背,轻声说:“别紧张,我们不会伤害你。”研究员吃了一惊,桌上的东西在他本能反应下随之震动,发出一片响声。

“你是谁?”他镇定了片刻后问。

伊恩走到他面前。

灯光映照出他脸部的轮廓,研究员显然认出了他,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你是那个中尉,你又回来了?”他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片刻后又理解地点了点头,“你应该回来。”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去哪了?”伊恩问,“那些死了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研究员沉默了几秒钟,他觉得回答这些问题不会带来什么后果,已经没有人能追究责任惩罚他了。

“发生了一场事故,大部分人都死了,剩下的也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你们愿意听我说吗?”研究员对他们没有敌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带走了那个最先感染的士兵,现在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28章 从地狱而来

如果暗民不能夺走他的性命,其他东西也不能。

但是,他担心的不是自己。

诺尔忍不住向身旁的人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伊恩永恒不变的侧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无论是好是坏,永远像在聆听他人的故事。

“他现在还活着。”伊恩说,“你先告诉我,有没有可能治好他?”

“他还活着?”研究员似乎有些惊讶,“看来感染对每个人的速度不一样,按理说他应该早就死了。”

“回答我的问题。”

“他现在的症状是什么?”

“高烧、神志不清,咳嗽时吐出大量脓液。”

“我很遗憾。”研究员的脸上露出几分真诚的无奈,“他的症状已经……但是我可以想办法减轻一点他的痛苦,我记得这里还剩一点止疼剂。”

“等一下再找。”伊恩晃动了一下枪口,“我要先听你的解释。”诺尔看到他的手指一直在磨擦枪柄上的防滑纹,这是他最明显的情绪变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们叫它卡珊德拉VI型,是从原初病毒中分裂出的新型病毒,大大缩短了潜伏期,具有同样的高感染性,能通过接触或空气传播。”

“它也会让人变成活尸?”

“理论上是的,可实际情况是卡珊德拉病毒在身体机能迅速衰退的情况下,控制寄主行为的可能性很低。”研究员说,“原初病毒在传染给尽可能多的人群之后已经完成了任务,接着在宿主体内进化为活尸病毒,通过感染者的撕咬继续传播给那些1%免疫原初病毒的幸存者。可以说,它有非常强烈和明确的目的性,就是毁灭人类族群。卡珊德拉VI型介于两者之间,它无法让人变成活尸,一旦出现感染症状,宿主就会死去,所以……”

“所以对史卡德中校来说这是最完美的生化武器,可以帮助他从一支小队中筛选出终极免疫者。你们给柯顿……注射病毒,把他当做种子撒播到无辜的人群中?”

“不是注射。”研究员担心地看了伊恩一眼,“中校说……注射太明显了,士兵们都非常警觉敏锐,受过特殊训练,一旦有失去意识的情况或是不寻常的行为,都会很快察觉被动了什么手脚。所以,中校要求当着你的面,在替那个士兵治疗伤口时投放含有病毒的特制微型胶囊,胶囊外壁会缓慢溶解,一段时间后进入高传染期,通过说话、接触传染给周围的人。”然后史卡德中校就会立刻制造一个“意外”的疏忽,让猎物有机会逃走,带他走向J-726所在的地方,并且清除一切多余障碍。

伊恩沉默不语,他应该察觉到逃脱的过程太顺利,这原本就是个完整的计划,可他却为了匆匆赶去小镇履行约定而忽视了其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幸运”。

诺尔一直望着他的手指,发白的指甲上已经看不到血色。

他在尽力忍耐,不把怒火发泄在眼前这个唯一了解内情的人身上。他明白失去理智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但是痛苦怎么办?

“世界变成了这样,你们还在研究新病毒?”诺尔难以理解地质问。

“这不是新病毒,是新的生化武器,我们不能拒绝研究它的命令。”研究员说,“因为我们不只是研究者,同时也是军人。就像战争,即使你明知它是错误,身为士兵也只有上战场这一条路可以走,否则就是违抗军令。”

“你说的事故是什么?”伊恩打断了他的感慨。

“这里到处都是VI型病毒。”研究员用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口吻说:“我们都被感染了,你可以看到,大部分人已经出现感染症状死去,剩下的人不到十个。”

“你呢?”

“我说的是我们,就是全部的人,也包括我。”他看起来很正常。诺尔看了伊恩一眼,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也一样正常。

“史卡德中校死了,是你杀的吗?”研究员问。

“是的。”伊恩回答。

“他死了之后,剩下的军官和士兵发生了一场小冲突,一部分人对他进行病毒研究的目的表达了质疑,要求立刻停止研究销毁所有病毒。另一部分人则是中校的死忠,于是在是否销毁病毒这件事上,人们犯了愚蠢的错误。”一方闯进研究室,用武力威逼研究员们交出病毒,另一方则恨不得把这些叛徒清理干净,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开的枪,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紧张而导致的走火。

“总之,病毒泄漏了,每个人都面如死灰。”伊恩忽然举起枪对准他的额头。

研究员受惊似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杀过很多感染者,它们看起来已经是另一种来自地狱的生物,但死亡的条件似乎和活人一样。”伊恩说,“只要子弹或是刀尖击穿大脑就可以让它们彻底安息,如果你不敢自己动手又想快一点结束这场灾难,我可以代劳。我不能保证一点痛苦也没有,但可以保证痛苦的时间很短。”

“我不想死。”研究员紧张地说。

“可是我们都被感染了,终归是会死的,而且要经历那种极其痛苦的、慢慢腐烂的过程。”

“对,但是你们还没有出现症状,还来得及。”研究员迫不及待地说,“虽然现在还没有彻底治疗的方法,但有一种抑制剂可以抑制VI型病毒的活性,使它停留在潜伏期。”

“你撒谎,如果有抑制剂,为什么你们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为什么呢?”研究员露出了苦笑,“因为太混乱了,双方都想让自己人先得到抑制剂。感染之后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绝对无法想象,精彩,令人绝望的精彩。整个基地都是感染区,几乎每个人都是直接感染者,只有少数间接感染者还在潜伏期内得以幸存。如果你的人还没有出现感染症状,我可以给你们一些抑制剂。”伊恩的枪口轻轻一动,示意他带路。

研究员说:“你能不能不要用那东西对着我,它让我很紧张。”

“现在是该紧张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放松。”研究员在前面带路,伊恩和诺尔走在他身后。

“你觉得他可以信任吗?”诺尔问。

伊恩摇了摇头,但是却说:“可以。”他的心中也充满矛盾。

他们没有走很远,只是从这个实验室亮灯的地方走向另一个房间。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枪击的痕迹,至少证明研究员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确实有过一场危险的枪战。

抑制剂存放在冷藏箱中,注射容器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柔和美丽的浅蓝色。

“静脉注射,我还得提醒你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研究员看着那些整齐摆放的药剂说,“它会有一些副作用,而且并不对每一个人都有效。”伊恩问:“副作用是什么?”研究员因为他放低的枪口而稍微轻松了一点:“它会造成身体机能的损伤,比如虚弱、晕眩和疼痛,时间越长副作用越明显。抑制剂的效果不是永久性的,它无法代替疫苗让人体产生抗体,只是让我们多活一阵子。希望在那之前,能找到真正的解决方法。”

“有效时间最长是多久?”

“不确定。”研究员诚实地回答。

伊恩关上冷藏箱,把它交给诺尔。

“还有止疼剂。”

“好的。”

“我怎么能相信这里面装的不是毒药?”诺尔问。他还是怀疑。

“我没有办法立刻证明,你们也没有时间等我拿出证据。但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有目共睹,我没有必要说谎。实际上我们只能互相信任,我和你们一样,只是想活下去。”研究员说,“而且我很高兴你们来了,让我知道还有人在为活下去努力,这很重要。”诺尔问:“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这里很安全,有足够的食物储备,虽然很多人已经死去了,但仍然是最安全的地方。”研究员说,“我想留在这里继续研究,找到可以彻底治疗病毒的方法。”诺尔看着他,研究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或许连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一件希望渺茫、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知道还有人在为活下去努力,这很重要。

诺尔对伊恩说:“能再等我一会儿吗?”伊恩沉默着点了点头。

诺尔朝研究员伸出一只手:“我可以给你一点血。”

“你的血?”研究员困惑地望着他。

“病毒对我不起作用,你可以试着研究一下我的血,我只能给你这个。”

“你是免疫者?不,你就是那个中校想要的特别幸存者。”研究员立刻转身手忙脚乱地准备器械,虽然一管血能做的研究非常有限,但对他来说无疑是黑暗中突然迸发的一线光明,“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了你的协助,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出疫苗。”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在这里停留。”伊恩说,“被感染的人也在等我们回去。”研究员没有很失望,他对刚得到的血液样本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其他事,现在只想立刻投入研究。

“我们走吧。”伊恩说。

直到离开,他们也没有问他的名字,因为彼此都明白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诺尔提着冷藏箱走出研究室。伊恩说等一等,就沿着楼梯上楼。

“你要找什么?”

“史卡德中校的通讯设备可以接入军用卫星系统,我要找一台能用的电脑。”他按照记忆中见过的路标找到了通讯控制室。

城市基地与临时政府之间仍然保持着联系,控制室里到处是机器,伊恩打开一台带有信号接收器的便携式计算机,测试了网络,带着它回到空寂无人的操场。

有一个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士兵在外面闲逛,看到伊恩和诺尔时,他先愣了一下,接着想找枪自卫,但动作已经失去该有的迅速和果断。

伊恩走向来时的仓库,打开门后对那个愣在原地的士兵说:“后面的铁网有个洞,我们离开后你要找人堵上,别让感染者闯进来。”士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伊恩以命令式的口吻重复了一次,问他:“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长官。”士兵脱口而出,随后目送他们穿过仓库离开这个空旷的基地。

第29章 生存的机会

车厢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柯顿吐出的粘液已经干涸了,脸颊上还残留着污渍。

诺尔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伊恩把手放在柯顿的额头上,轻轻抚摸他黏在一起的头发,车子开动时的颠簸让他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伊恩为他打了一针止疼剂,他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一些。

“中尉……”

“我在这里。”

“杀了我。”

“对不起。”伊恩说,他让柯顿枕着自己的腿,右手一直握着匕首的刀柄。

这冰冷的武器在手中像烧着了一样滚烫。

“我会不会把病毒传染给你们?”

“不会,我们找到药了。”柯顿似乎松了口气,尽管痛苦仍然掌管着他的身体,但在伊恩的怀抱中这点痛苦又变得微不足道。

“中尉。”

“嗯。”伊恩轻声说。他握刀的手指像刚才握着枪一样苍白。

“我准备好了。”柯顿喘着气说。

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严重的腐烂迹象,嘴角却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一直担心会一个人死在野外,会被那些失去人性的怪物撕得粉碎。”他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此刻说起话来反而轻快自然。

“我很怕死,现在却一点也不害怕了,这里很温暖、很安全。”

“你要向他们告别吗?”伊恩问。

“不,不要。”柯顿说,“我不想看到他们伤心的样子。”

“好吧。”

“谢谢你,中尉,再见。”

“再见,柯顿,你是一个出色的士兵。”伊恩的匕首刺进他的后颈,血涌出来,染湿了膝盖。

柯顿的喘息声立刻消失了,伊恩紧紧搂着他,目光冰冷地望着窗外。

今晚也没有月亮。

车厢里充满了血的味道,但伊恩不在乎。他不想让柯顿死在外面,外面太冷清了,一个人也没有。

诺尔非常小心地看了看后视镜,避免和伊恩的目光相碰,如果他流泪了反而是好事。然而伊恩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久久地,一动也不动。

他在想什么?

愤怒吗?

可是造成这个后果的人也死了。

憎恨吗?

这场瘟疫的始作俑者仍是个未解的谜。

公路荒凉寂静,夜空阴森黑暗。

他们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和银灰小队约定的地点。

雷吉已经尽量把担忧藏在心里,但看到迎面而来的吉普车,他还是难掩心中的焦虑,飞快跳下来往前跑了几步。

“是他们吗?”罗比也跳下车。

“是中尉。”雷吉说。

诺尔把车停在他们身旁。

“我拿到一些病毒抑制剂,现在立刻分给每个人。”伊恩说。

“好的。”雷吉把其中一支交给伊恩。

士兵们没有质疑。关于自己被感染的事、抑制剂的效果,什么都没有问。这是伊恩冒着生命危险拿来的,他们没有理由质疑。

可是如果他错了呢?

诺尔望着打开的冷藏箱里扔满的玻璃空管,忽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如果他错了呢?

如果他错了,这一切的悔恨和悲痛都要由他一个人承担。

伊恩从雷吉手中接过抑制剂,握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

诺尔听到他说:“柯顿在车上,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和他告别。”雷吉向吉普车的方向看了一眼,血已经顺着车门流出来。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走开了。

伊恩走向一棵树,在盘根错节的树根旁坐下。

他离开人群,独自一个人坐在阴影里。

诺尔发现自己总是在观察他,关注他故意避开旁人的一举一动。

伊恩卷起衣袖,在手臂上寻找血管的位置。

诺尔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走了注射器。

“我帮你。”他说,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伊恩抬起头,皱着眉,似乎责怪他打破了这段非常重要的独处时间。

诺尔不理会他的责备,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伊恩的皮肤冰冷,血管在苍白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我没有给别人打过针,是要从这里注射进去吗?”诺尔的拇指在他凸起的血管上抚摸了一下。

伊恩点了点头:“就是那里。”

“如果错了会怎么样?”

“会死。”

“是吗?”诺尔低下头,专注地望着伊恩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伊恩忽然问。

“嗯?”

“你对我们的事关心过头了。”诺尔把针头扎进血管,伊恩微微皱了皱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流进体内的不是抑制病毒的药剂,而是另一种神秘的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力量。

确切地说,他感到这液体是温暖的,像一条温和的小溪,融入血管,流遍全身。

“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你们的事。”诺尔一边推着注射器一边说,“我会关心罗比吗?鬼才会,他弄伤我的事我会一直记得。”他把抑制剂完全输入伊恩的身体,拔出针头时,一滴血留在苍白的手臂上。

伊恩用纱布按住。

他听到诺尔说:“我只是关心你而已。”伊恩的手按得更紧了,但没有抬头。

诺尔把空了的针管放在他眼前的地面上。

“中尉,你会觉得寂寞吗?”

“不要叫我中尉。”此刻这个称呼只会提醒他肩负的责任,带来更多压力。

“伊恩。”诺尔尽量不带感情地叫他的名字,他们都能感觉到气氛令人紧张。

伊恩的情绪非常低落,是因为柯顿在他怀里死去了。他用匕首割断了那个年轻人的生命线,让他滚烫发热的身体在自己冰冷的怀抱中渐渐失去温度。

就算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明白那是对柯顿最好的告别——准确而飞快的一刀让他减少了在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恐惧中缓慢死去的折磨。可对伊恩来说,完全不是这样。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伊恩说:“告诉雷吉,我来守夜。”

“今晚没人能睡得着。”

“那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个人很方便。”诺尔说,“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发觉。”他知道伊恩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不安和困惑。这是绝境,一支队伍的领袖不能有丝毫动摇和犹疑,必须时刻保持正确果断,甚至有时明知是错误也要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否则就会引起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和动荡。

伊恩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想一个人等待结果,但诺尔不想让他这么孤独。

“要听听我对你的看法吗?”他问伊恩。

“不。”诺尔叹了口气:“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你可以说,但我不想听。”

“你是不是怕我说对了?怕我猜到你心里的想法。”

“今晚有人死了,柯顿现在还在那辆车里。他很快就会腐烂,变成我认不出来的样子。我们得尽快把他埋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奇,可能幸运地免疫病毒感染让你有太多闲心去当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但我没有这种幸运,我们都没有。”这是伊恩第一次情绪激烈地说那么多话,拉曼死时他还能维持镇定,把悲痛隐藏在心底,但柯顿是不一样的。

“他只有21岁。”伊恩望着纱布上那一滴鲜红的血说,“他是最不该死的一个。”

“谁都不应该死。”诺尔说。他想到的是这个叫柯顿的年轻人确实经历了最多的苦难和折磨,每一次不幸似乎都落在他的头上。这是为什么?是厄运爱上了这年轻而健康的生命吗?它纠缠着他不肯放手,终于把他拖向死亡的深渊,就像狼蛛把猎物拖进黑暗的洞穴,发出致命而有毒的一击。

“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诺尔忽然说,他很惊讶自己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至少他死在你的怀里,你说过,比起死亡,孤独更可怕。如果我们注定要死,谁又愿意做最后那一个?”

“不,这是我的错。”伊恩皱着眉说,“如果我再错一次,我们都会死。”虽然在基地研究室中,伊恩表现得非常冷静果断,可这仍然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赌局。他放下纱布,从装备带上拔出手枪交给诺尔。

“如果我错了,你就杀了我们。”诺尔望着那支枪,忽然间心中充满愤怒。

他用力打开伊恩拿枪的手,伊恩猝不及防,手枪落在身旁的草丛里。

听到声音,雷吉和罗比都往这里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走过来。

“你说过会尽力保护我的安全,说这是最好的选择。那些都是谎言吗?如果你错了,你们都会死,我不为死人浪费子弹。我要带走所有东西,也没办法埋葬你们的尸体。”诺尔因为愤怒而用力呼吸,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伊恩。

他是因为自己将不再受到保护而愤怒吗?绝不是。

伊恩弯腰从草丛里找回掉落的枪。

他满心的焦虑和不安因为诺尔这一下而驱散了几分。

“对不起。”伊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想让你当个行刑者,只是希望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因为……世事难料。”

“我会的。”诺尔深吸了一口气说,“但你也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

“你总是想照顾好所有人,所以每次都忘了自己。你回头看一眼,看看后面的那些人。”诺尔说,“他们每一个都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可是因为你要从他们手里抢过照顾他们的职责,所以现在他们的心中已经被担忧和愧疚填满了。你没有感觉到他们看你的目光都带着自责吗?雷吉一直在望着这里,他希望能和你分忧解难,可你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伊恩没有回头,他确实不敢回头和那些关心他的人四目相对。

“你很骄傲,但也过于傲慢了。”诺尔在他身旁坐下,和他一起看着树林中的幽暗,“既然大家都睡不着,我在这里陪你等一会儿。你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很快就会有结果。”

第30章 直至黎明

天亮了。

苍穹从角落中发出一片柔和绚丽的光亮。

黎明来得既缓慢又迅速,短短几分钟就从漆黑的夜晚变成晴朗的白天。

树林中开始有鸟叫声,如果不是从这里就能望到荒凉公路上的死尸,这一天和所有平凡的日子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伊恩坐在树下,仰望着树林上方的天空,仿佛那片渐渐发亮的空中有什么令他神往的东西存在。

诺尔就这样陪着他。

时间过了多久?几小时?也许没那么久,只是沉默中的等待让感觉变得麻木了。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眼伊恩的脸色和裸露在外的手臂。

伊恩的皮肤依然是苍白的,在这清冷的早晨白得刺眼。血液仿佛在他体内消失了,诺尔不知道这是气温下降的正常反应还是抑制剂的副作用,好在除此之外没有更坏的变化。

诺尔最后一次观察他时,伊恩终于察觉到了。

他转过头,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像是故意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身旁的人。诺尔被他的目光深深吸引了,他确实拥有令人羡慕的魅力,不管内心承受了多少困扰和折磨,那双眼睛永远会给别人带来安慰、勇气和信心。

诺尔想说些什么,这时,初升的太阳越过树梢,阳光将伊恩的侧面勾出一条金色的轮廓。

忽然间,他就忘记了一切,惊讶得屏住呼吸。

这一刻,诺尔觉得无论如何世界都不该毁灭。他们应该尽力拯救这个世界和幸存者,只为了这令人惊叹的黎明、阳光和人类之美。

“天亮了,我们去安葬柯顿,你也来吧。”伊恩站起来。他的精神恢复了,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为了剩下还活着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能让自己振作起来。

“你感觉好吗?”诺尔问。

“没什么不好。”伊恩说,“就算那个研究员说的都是真的,抑制剂也还有副作用,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不管怎么样,我们得继续赶路。”往回走时,诺尔看到雷吉迫不及待地迎上来。

“中尉。”

“大家怎么样?”

“都很好。”雷吉往他苍白的脸上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转向诺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诺尔成了他们之间的桥梁,这无疑让罗比非常恼火,但也不得不承认,借由一个“外人”嘴里说出那些他们常常欲言又止的话,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伊恩的关系,士兵们对待诺尔的态度有了变化。

他们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但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罗比和几个死党对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找机会接近中尉的行为十分反感。这是理所当然的,罗比从来没有喜欢过他。雷吉的态度也非常微妙,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和银灰小队成了伊恩的责任,可伊恩在他们面前隐藏的脆弱和不安却全都展露在诺尔眼前。

对他来说,事情不该这样。

伊恩回到士兵们中间,告诉他们要为柯顿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

他去车上把尸体抱下来,生命已经消逝,腐烂却没有停止。柯顿年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些丑陋的瘢痕。伊恩用纱布擦掉污渍,但那些瘢痕是擦不去的。

他很快就要腐烂得面目全非。

雷吉找来一张旧毯子,把柯顿包裹在里面,罗比和其他人去树下挖了个足够深的坑。

“他看起来很暖和。”雷吉说。

“也很舒服。”罗比回答,“真是个幸运的家伙,终于可以休息了。这里有毯子,还有个舒服安静的窝。说实话,我也想闭起眼睛睡一觉,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你可以不用说那么多话。”

“你不想吗?”罗比问,“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了。”说完他就把泥土推向墓穴。

并不是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位昔日的同伴,而是病毒对尸体的侵袭仍在继续,时间越久腐烂得越快。坟墓很快被填平了,每个人都在出力,但没有人流泪。他们明白这样的事还会不断发生,下一次也许就会轮到自己,葬礼只是为了埋葬尸体,时间没有足够到用来沉浸在悲伤中。

这是诺尔看到的第二场葬礼,和拉曼的葬礼不同,它显得更简短,更平淡。但他很清楚,这个葬礼要比拉曼的更沉重,因为柯顿的死不是一次可以永远铭记在心的牺牲,而是最好能够从记忆中擦去的痛苦伤痕。柯顿就像他们最小的弟弟,现在他死了,每个人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好了,到此为止。”最后一点泥土在罗比的脚下踩平。伊恩已经恢复了他常有的状态——专注、镇静、坚定,不亲近也不冷漠,是一个值得信赖和尊敬的领袖。

“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也浪费了很多资源。”伊恩说,“从现在开始,忘记拉曼和柯顿的死,直到我们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才会回来纪念他们。我希望你们都有准备。柯顿感染的病毒有非常高的传染性,而我们和他一样出现感染症状的时间会稍晚一些,今天之内都还有可能发作。如果抑制剂有效,可以使病毒停留在潜伏期,只要坚持到斯威顿研究中心,尽快得到抗病毒药剂就能得救。”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向站在一边的诺尔看。

这一次伊恩的讲话中有很多不确定的用词,但对于只要把诺尔送到目的地就能得救这句话却没有人质疑。

“抑制剂对不同体质的人不是百分之百有效,所以,如果有人不幸被排除在外。”说到这里,伊恩停顿了一下,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短暂的停顿,很快又接下去说,“如果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不正常的变化,必须马上告诉我。”

“我们会的,中尉。”雷吉说,“但是你呢?”

“我?”伊恩看着他。

雷吉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们也想立刻知道。”他没有像伊恩一样用“不正常的变化”这样的句子,而是说“有什么事”,伊恩完全可以理解他话中隐含的意义。他们希望能够为他分担重责,希望知道他的担忧和烦恼。

“好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们。现在去整理东西,二十分钟后出发。”他先转身去找自己的装备,那辆被柯顿的血浸湿的吉普车后座已经清理过了。布莱安和沃克在树林里发现一条小溪流,用那里的水洗掉了大部分血迹,但生锈般的血味还是无法驱散,仿佛那个年轻的魂灵仍然留恋人世不肯离去。

伊恩把自己的枪和背包放在后座上,似乎不愿让其他人坐上这辆车。罗比想上车时,雷吉把他拦住了。

“我们去后面和维克特他们坐一辆车。”

“你不觉得那两辆车的人太多了,不太均匀?”

“让你和死党在一起不好吗?”雷吉说,“你们还可以一起唱那首走调的浪漫在逃亡之路上的歌。”

“那家伙怎么办?”罗比指了指诺尔。

“他的话比你少。”

“你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雷吉无奈地说,“让中尉休息,他在我们面前一刻也不能放松。”

“在那家伙面前就可以吗?”

“罗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有些话放在心里就行了,不用全都说出口。”罗比沉默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向后面的车。

“维克特,把屁股挪过去一点,我要坐靠窗的位置。”维克特大吼着:“你应该滚去坐车顶。”雷吉最后又朝伊恩的车看了一眼,转身上了另一辆。

“要我来开车吗?”诺尔问。

“你来开。”伊恩说,“地图在你座位底下。”

“我们现在在哪?”伊恩往他打开的地图上看了看,伸手指向其中一处:“这里,沿着红色的那条线走,是通往斯威顿研究中心的路线。到下一个城镇休整一下,然后换我来开。”

“我们还要去卡帕基地吗?”

“是的,本来那是个备选的目的地,如果沿途能找到足够补给就可以不去,但现在我们需要充足的物资保证能尽快安全地抵达研究中心,所以卡帕基地成了必经之地。”诺尔知道他真正担心的问题,必须在抑制剂失去效果前让更多人活下来。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剩下的人中一定会有失效和副作用的问题,它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样危险。

虽然情况非常紧急,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气氛却反而变得平和起来,寂寞的旅途甚至还有些放松。

伊恩把便携式计算机放在腿上打开,发送了一条信息。

“鲁斯·范宁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诺尔问,他希望在重新开始的旅途上聊一些不同的话题。

“他是一个和蔼的老人。”诺尔想问的是他的成就,但伊恩的回答太温和,让他有一种无所事事地闲聊的感觉。

“教授把一生献给了科学,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杰出学者。”

“他可以从我身上研究出疫苗吗?”伊恩忽然对着车窗外的地平线看了一眼。诺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有一座高塔矗立在远方,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你觉得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没有突然出现的高塔,就不会有斯威顿研究中心,现在恐怕也不会有那些科学家存活下来。”

“但它不可能是一座祈求幸福的神之塔。这场灾难是一种恶意,无论什么东西无缘无故出现都不是好事。”伊恩似乎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听到一下轻响,打开信息,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你是谁?”

第31章 安息

“你是谁?”

“唯一能用这个地址发信的人。”对方停顿片刻,终于又出现了新信息。

“你在被军方通缉,这个网络不安全。”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是范宁教授,我叫艾登·安德森,是教授的助理。”伊恩皱了皱眉,这是一个绝密的私人地址,如果教授允许这个叫艾登·安德森的陌生人替自己处理信息,也许他就值得信任。可万一教授出了什么无法预测的意外,现在在网络那一头的很可能是设下陷阱的诱捕者。

“我要连接到斯威顿研究中心的登记者信息库。”伊恩最终留下这样一句话,如果对方拒绝,他会立刻关闭网络断绝联系。

“我可以帮助你。”

“需要多少久?”

“现在就可以。登记者信息库仅用于幸存人员的统计,任何接入军用卫星网络的人都可以访问,你只需要一个可登录的身份验证。”对方毫不犹豫地发来了登录信息。

“这是教授的身份和密码,他拥有最高研究者权限,可以访问所有数据。不管你要找什么,不要单独下载,不要让人看出你的下一步计划。”对方想得很周到,把真正的目标隐藏在大量数据中是最安全的方法。

“谢谢,你的帮助超出了我的需要。”

“这是我的任务。教授要求我无条件地帮助你,这是他对杰罗姆·利特少将的承诺。”伊恩望着这句话出神了很久,光标一直在闪动,直到诺尔问他:“怎么了?”他回过神来:“没什么,继续开。”说完关闭了信息窗口,连接上斯威顿中心的登记者信息库,用范宁教授的密码登录进去。

进入卡帕基地搜刮物资并不需要多高权限,但他还想在那里找些更有用的东西,身份资料的拥有者级别越高越好。伊恩搜索创始人希尔姆·史密斯的名字,显示不存在。他死了吗?如果他不在斯威顿研究中心,别的地方也没有安全的容身之处。

接着他又搜索了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在登记者库中。看来B·W公司这个生命科技的帝国已经彻底倾塌了,留存下来的人少得令人惋惜。伊恩先把他放在一边,按照各个不同领域的学科分别下载了包括两名B·W成员在内,总共一百多个科学家、学者的个人资料。

做完这些,他关闭电脑,放在座位底下。

“我想睡一会儿。”伊恩说。

“睡吧,我已经把路线记住了,前面不远的地方应该会有个加油站,希望那里还有汽油。”诺尔说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发现伊恩已经睡着了。

他伸手到后面捡起扔在地上的毯子,虽然车厢已经清理过,毯子上也仍然有血的味道。诺尔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把它扔回后座。

伊恩沉睡的脸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双眉紧皱着,似乎在疲惫的梦中也无法放松。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诺尔绝不会想到这个果断、冷静的人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伊恩似乎已经不在乎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甚至说出“如果我错了,你就杀了我们”这样的话。

诺尔踩住油门,伸手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阳光很美,很好。

他恨阳光,只有阳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照耀着地面。

第一个抑制剂无效的是沃克,早晨他就在咳嗽,中午开始发热,接着脸上出现一块拇指大小像被撞击过的青紫痕迹,很快范围就扩大到颧骨到右眼的位置。他的眼睛失明了,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靠近他身旁的维克特感觉到一种不正常的高热体温,仿佛他的体内正在燃烧,把他的肉体烧得糜烂不堪。接着另一辆车上的林斯也出现了同样症状,车队立刻停止前进。

吉普车一停下,伊恩就立刻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他似乎有一种对坏事的敏感,只是从停车这一个简单的现象就察觉了不祥。

雷吉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但诺尔已经完全可以看出他的担忧并不是因为其他人发生的意外和变化,而是因为这些意外和变化将会对伊恩造成又一次沉重打击。

“中尉。”他为什么要这么犹豫不决呢?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

伊恩推开他,快步走向后面的车。

诺尔从座位上拿起枪,跳下去跟在他身后。

沃克和林斯已经离开了车厢,并排坐在车门外。

他们和一开始就感染的柯顿不同,心中早有准备,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在自己神志仍然清醒时做出了决定。

沃克握着匕首,他们都知道枪更方便一点,不太会出错,也更容易下手,但到了这个地步,士兵们仍然珍惜每一颗子弹,想用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你们看起来还很好,幸运的家伙。”林斯说,“我抽奖从来都不中,只有这次例外。”罗比没有说话,他无法想象事情还会继续恶化下去,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因为抑制剂失效出现感染症状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但对他来说事情就是越来越糟。

“把刀给我。”他对沃克吼了一句,“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沃克像往常一样给他一个侮辱的手势,那只因为感染而变得灰白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

“再见罗比,我再也不用看见你这个人渣了。”

“你说什么?把刀给我,我会让你痛快的。”他弯腰去夺沃克手里的刀,林斯说:“别给他,你用完了还得给我用。”这不是告别,他们都不想把场面搞得太悲伤。

“罗比,让开。”忽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罗比不再去抢那把沃克只是握着都很困难的匕首,林斯也没有继续起哄。

伊恩把枪口对着沃克的心脏,实在不忍心打碎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手在发抖,但只有自己知道。

“中尉。”雷吉说,“让我来。”

“沃克·塞西尔中士、林斯·卡特中士,感谢你们为银灰小队付出的一切。”伊恩说。他看出他们正在承受极度的痛苦以及死亡将至的恐惧。

这是他该做的事,在无数次枪决感染者的过程中,他们渐渐都接受了这样的结局,想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世界。

他们没有责怪他,这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伊恩的手指按在扳机上。

枪响了,连续两枪,血从额头的伤口喷射出来。沃克的血溅在罗比腿上,林斯的洒在身前的地面。

诺尔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两具尸体,枪还在他的手里,他能感觉到从枪膛上传来的热量。

伊恩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带着意外。

这时,其他人终于回过神来,罗比有点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接着突然举起拳头对准诺尔的脸颊就是一拳。

诺尔被他揍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仍然没有止住摔倒在地。

罗比继续追上去,一脚踩着他的胸口。

“混蛋!谁让你开枪!谁让你打他们的头!”诺尔丝毫不惧,目光冰冷地回答:“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已经受不了了吗?这是最快的方法。”罗比用力踩下去,诺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声,但既不求饶也不争辩,似乎就是想要激怒他。

雷吉从后面一把抱住罗比,罗比疯狂地踹踢着,像一头失控的猛兽。

“维克特,快帮我拉住他。”维克特握着拳,他对同伴这样的死状也无法释怀,但最终还是走过来,帮着雷吉把罗比从诺尔身上拖开。

诺尔坐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罗比的吼叫仍在耳边,他力大无穷,无处发泄,雷吉和维克特两个人也很难制止他发疯。其他人没有动,尸体还在地上,血静静地流淌。终于,一切都安静了。

空气中漂浮着令人难受的血味,鲜血很快凝结,生命也随风消散。

诺尔想站起来,但是刚直起腰就又坐回原地。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从那里传来剧烈的疼痛。就在他再次试着站起来时,伊恩把手伸给他,沉默不语。

诺尔握住了他的手,手指冰凉。

把他拉起来之后,伊恩似乎想说什么,但诺尔反而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有点多余,不如让彼此安静一会儿,于是转身走开了。

十分钟后,罗比终于冷静了,坐在路边守着沃克和林斯的尸体。

额头上的弹痕非常碍眼,旋转的子弹扭曲了死者的面容,让他们看起来并不安详。

诺尔知道又会有一场葬礼。

这次他走得更远,远到几乎没有人能看到他。

他不想参与哀悼,也不想了解难以割舍的感情。他知道那是他无论如何无法进入的世界,也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只关心伊恩一个人,是因为伊恩已经向他敞开了自己的世界,不拒绝他进入。他走进去,看到一个与坚固冷酷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内心。

伊恩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和绝望,他温和善良,但柔软的情感在这个绝望的世界并不是生存的必需品,反而会带来更多烦恼和痛苦。于是他把它们深埋在心底,只展露出军人坚硬冰冷的外在。

葬礼。

谁要做最后一个人。

诺尔用舌头舔着嘴里破裂的伤口,血的味道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残酷的快感。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人开枪,而不是那些被感染的怪物。

杀人的感觉很奇怪,夺去同类的生命非常可怕,更多的则是罪恶感。他和那两个士兵还来不及产生同伴的感情,只知道他们是伊恩的部下,是银灰小队的一员。

他们和他唯一的连接只是共同关心着一个人。除此之外,他们和死去的拉曼、柯顿一样,只是微弱的生命。诺尔知道罗比为什么愤怒,因为他开枪的时候太果断也太冷静了。

他看起来大概冷血无情。也许他们还有需要告别的话没有来得及说。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

诺尔舔掉裂口上的血,新的血又流出来。

等到血终于不再流时,伊恩向他走来。

诺尔低头玩弄着手里的枪,不想面对他。很奇怪,以前伊恩一直善解人意,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远离彼此,他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来?难道他没有发现现在最好的方法是继续赶路,沿途的热风和藐视一切的阳光就能让所有人都尽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而不需要思考残酷的永别。

伊恩走到他面前问:“你受伤了吗?”

“好像没有。”忽然他的脸颊被抓住,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伊恩看着他嘴角的伤口,拇指轻轻擦了一下。

诺尔感到尖锐的刺痛,心中那种残酷的快感更强烈了。

第32章 感染区

他发现伊恩刚才握着枪时的那种情绪已经不在。

“把衣服解开。”

“干什么?”

“我要确定你没有受伤。”

“我自己知道有没有。”

“和你没关系,是我要确定。”伊恩望着他,“我们说好的,你开车到下个城镇,然后换我。如果你受伤了,只好我来开。”诺尔朝远处看了一眼,发现士兵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离开路边回到车上。

他无奈地把T恤翻起来让伊恩查看。

罗比那一脚踩在他右边的胸口上,此刻皮肤出现一片明显的淤痕。

伊恩摸摸骨头,诺尔皱着眉,望着他低下头后眼睛上的睫毛。

伤痕只是伤痕,看起来可怕,但并不严重。

“谢谢你。”伊恩忽然说。

“没关系。”诺尔回答。

谁也没有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双方都知道是指什么。

悲痛和愤怒都需要一个出口,否则就会像绝症一样郁结在体内。无论是士兵们自己结束生命还是由伊恩开枪都无法让那些激烈的情绪宣泄出去。

诺尔的枪开得很快,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打开了一个缺口,让那些始终找不到罪魁祸首的疲惫、失望、悲伤、焦虑和愤怒都有了一个临时的具体对象。

罗比的一脚终究还是留住了理智,诺尔也没有躲开。

他故意不躲开。

没关系。

这样就好。

他不想让伊恩开枪,不想让他在一次又一次送走同伴的过程中,也让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同时死去。

“能站起来吗?”伊恩问。

“当然能,我说,罗比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力大无穷。”不,他心里明白,罗比可以一脚踩烂感染者的头颅。

“我们走吧。”诺尔站起来,往吉普车的方向走去。

伊恩走在他前面,诺尔看到他的口袋里有一截银色的链子在晃动,那是不是沃克和林斯的身份识别牌。

它们很像是可以随身携带的迷你墓碑,随时可以拿出来缅怀亡者。

这使他不安。

上车后,他们重新又开始了沿着红线行驶的漫漫旅途。深夜时分终于抵达城镇边缘,在路边的加油站得到一些稀少的补给。所幸,再没有人出现感染症状。

这次休整是短暂的,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再次开始前进。

伊恩换到驾驶座,接过了开车的工作。

诺尔本来应该趁这个机会睡一觉,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无聊地靠着车窗仰望外面黑暗的天空。

比起明亮的阳光,他确实更喜欢黑暗。白天把一切都呈现在眼前,毫无遮碍,只有夜晚才能用抽象而模糊的黑暗引诱他去追寻那藏在天空深处的秘密。

“我看不到星星。”他说,“为什么?”

“天气不好。”

“白天是有太阳的,现在到处都没有灯光,应该可以看到很多星星。”诺尔锲而不舍地问,“是因为暗民吗?”

“我不知道,如果暗民能把整个天空遮住,我们根本无处可逃。”有可能是普通的乌云,天气在黄昏后变化了,只是他没有察觉而已。

“最好不要下雨。”伊恩说,“明天我们会进入城市的感染区。”

“很危险?”

“非常危险。还记得在第一个小镇的木工工厂看到的感染者吗?感染区是被临时政府和军队舍弃的区域,通过时必须非常小心。”

“其实你可以不用冒这个险。”诺尔说,“就算不救剩下的人类,你们也可以活得很好。”

“这是为了救我们自己。”

“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就不用。”

“已经太迟了。”伊恩指的并不是这趟危险的旅程,而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那是一座远山,在夜色中起起伏伏,仿佛就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诺尔不知道山的尽头在哪里,明明是他们在往山的方向行驶,但是感觉接近的却反而是山。

他想起那座海市蜃楼中的高塔,立刻在黑暗中寻找它的踪迹,结果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斯托克曾经说过,只有天气特别晴朗的情况下才能勉强看到一点,那证明它还离得很远。

深夜是最危险的,车窗必须封闭起来,以免昏昏欲睡的情况下遭遇暗民袭击。所有人都悬着心,无法再承受一天之内失去更多出生入死的同伴。

幸运的是,夜晚在无法打破的寂静中退场,迎来了新的一天。

朝阳下,诺尔惊讶地发现他以为是山的轮廓实际上是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

为了避开面向公路的岗哨,伊恩绕了一点路,把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

“从这里开始就是感染区,这是穿过城市最近的路,也是唯一的路。”伊恩说,“所有高速公路都封锁了,即使还有安全路线也会有军队把守作为运输线。”银灰小队的士兵们安静地待命,对于即将面对的重重危险并没有人表现出犹豫和胆怯。罗比一反常态,站在很远的地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那支金属锐器。

诺尔并不喜欢他,他们之间从初次见面开始就结下了深仇大恨,但诺尔也不讨厌他,只是尽量避免和他接触。

伊恩的命令是选择视野开阔的道路行驶,不走危险的捷径但要以最快速度通过。

“现在时间还很充裕,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感染区过夜,除非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没有说明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可能会是哪里,最好的方法还是在天黑前横穿这个危机重重的“雷区”。

“比较安全的时候尽量不要开枪,一旦有危险也千万别犹豫。”诺尔觉得这事无巨细的叮嘱并不是对士兵们说的,银灰小队的每个人都有能力独当一面,至少不会面对感染者束手无策。伊恩的目光虽然没有看他,但似乎每一句话都在告诉他该怎么做。

他们重新上车,沿着颠簸崎岖的小路进入这座没有活人、只有感染者游荡着的禁区。

一路上的景象令人震惊。

诺尔望着车窗外的街景,靠近城市边缘的地方,楼房还比较低矮,越往深处走高楼越多。高耸的楼房像僵死的巨人,沉默地伫立着,每一个破碎的窗口都像一个流尽了血的伤口。

他仰起头,看到远处有一座摩天大楼,玻璃外墙仍然闪闪发亮。迎面而来的阳光因为它的阻挡而被分开了,光芒向大楼的两侧漏过来,几只不知名的鸟飞过,在玻璃上留下一晃而过的黑影。

这是个繁华的城市,有着曾经繁荣美丽的痕迹,中央花园的喷泉已经没有水了,大理石女神的雕像仍然优雅地站在水池中间。这位不死少女一只手提着衣裙,另一只手挽住散落的头发,目光低垂,嘴角带着神秘微笑,光洁的脸颊上有几道干涸的血迹,来自水池外一具被撕烂了脖子的尸体。

车队小心地从雕像身旁经过,少女永恒的身姿令人羡慕,死亡于她无可奈何。

接着他们进入商业区,道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停满了报废的车。商店的玻璃门几乎没有完好的,尤其是超市和食品店。有时饥不择食的逃亡者、贪得无厌的掠夺者也会冒险进来碰碰运气。大多数食物都腐烂了,一只流浪猫站在腐臭的垃圾桶边觅食,听到车子的声音,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弓着背、耳朵转向前方。

它没有逃跑,保持那样警惕的动作注视着这些往日在马路上穿行不息的庞然大物经过。

伊恩的吉普车抵达十字路口时,诺尔终于发现了几个四处漫步的感染者。他的右手立刻握紧手枪,像刚才那只猫一样警惕地望着前方。

伊恩等待片刻,仿佛在等对面还没有亮起的绿灯。等到一个感染者从路口中间游荡到另一边时,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转向左侧的路。

诺尔往后视镜望去,看到罗比和雷吉的车也跟着转过来,引擎的声音还是惊动了那个感染者,让它跌跌撞撞地转身猛扑了一下。

直到这时,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既没有遇到成群结队的感染者,也没有误入无法通过的死路。时间还不到中午,晴朗的天气几乎让人忘记末日危机。

“这里的感染者很少。”诺尔自言自语地说。

“嗯。”伊恩并没有因此放松,一直在权衡着每一条路的选择。他来过这座城市,但绝不能说对这里了如指掌。一旦走错路,他们就得花更多时间掉头重来。

前面有一道倒塌的路障,大概是瘟疫暴发时用来阻挡成群结队的感染者的。黑黄交替的路障上也布满斑斑血痕,一些腐烂的尸体倒卧在上面。

“得把它挪开。”伊恩说,“不能走回头路。”沿途的其他道路被封堵得更彻底,要绕开这个区域必须走更远的路,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也会成倍增加。

他下车去,紧接着,雷吉和其他人也都跟着下车。

士兵们一起动手清理前方的障碍,很快就打通一个足够车子通过的缺口。

布莱安转身打算回去时,脚踝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他低头看去,一只脏兮兮的手抓着他,手的主人被压在路障下方。

“中尉。”布莱安喊道。

这只手几乎已经完全被灰尘和泥土盖住,虽然肮脏但是没有腐烂的痕迹,是一只活人的手。

布莱安弯下腰握住这只手,感觉到从手掌传来的温度,虽然低于正常体温但也绝不是尸体。

在他身旁的艾奇尔和菲利普帮忙搬开压在那个人身上的重物,维克特和罗比握着枪,枪口对准重物下的阴影。这是万无一失的经验,一旦发现被压在下面的并不是什么遇难者,他们就要做好自卫的准备。

验证结果的时刻到来了,艾奇尔搬掉最后一块石头,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俯卧在下面。

他的头上在流血,血是鲜红的,伤口也不像咬伤。

伊恩让人把他拖出来。

受伤的人奄奄一息,脸和身上也都是灰土。

士兵们警惕地防备着,他却丝毫不顾这诡异气氛,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急促而病态地呼吸。

可能是一个落单的逃亡者。

逃亡者不少见,但有胆量独闯感染区的逃亡者就没那么多了。

艾奇尔和菲利普一起检查了他,除了后脑上被砸伤的伤口之外,他的身上没有其他明显伤痕。

“中尉,怎么办?”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幸存者。

伊恩说:“先带他走,离开感染区后就放他下车。”

第33章 警报

诺尔打量着这个从废墟中生还的幸存者。

他的神志似乎不太清醒,不知道是不是在死里逃生的过程中受了过度惊吓,厚厚的灰土也无法掩盖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诺尔看到他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一刻不停地发抖。

“他是不是疯了?”伊恩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如果他一直在这个地方游荡就很有可能精神失常。”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游荡?根本说不通。”诺尔转过身去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吓得浑身一颤,拼命往角落里缩,似乎想把自己缩到最小藏进座位和门之间的缝隙。

“你害怕什么?告诉我。”诺尔一只手攀着座椅的靠背转过去。

他并不想吓唬他,只是希望他能从那种崩溃边缘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开口说说话。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家伙先是惊慌失措地缩成一团,然后忽然尖叫起来。在死一样寂静的城市废墟中,这叫声简直惊天动地。诺尔从座位的空隙间挤过去,在对方胡乱的反抗中用力捂住那张尖叫的嘴。

“别叫,会把感染者引来的。”诺尔按住他,他用力挣扎,但实在太虚弱了,没几分钟就失去抵抗之力软瘫在座位上。等到诺尔放开手时才发现,他已经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看来他真的疯了。”

“不管他有没有疯。”伊恩说,“我们先得赶快离开这里。”运气是有限的,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遇到太多感染者,但这并不一定是好事。

吉普车继续往城市的另一头行驶,大概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伊恩飞快地转头望着警报响起的方向。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每一个城市基地都有这样的警报,声音响彻天际,整个城市都听得见,是发现了暗民的警报声。

想起那种恐怖夺命的黑云,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伊恩踩下油门往前疾驰,他看到从两旁的小巷中走出几个人影,被刺耳的警报声惊动的感染者正在聚集。它们刚才藏在哪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被它们包围,只凭不到十个人的武器装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脱,更何况还有更大的危险在头顶徘徊。

伊恩的嘴紧抿着,双眉皱起,眼睛直视前方。

经过一个路口时,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户,诺尔看到一团血花留在玻璃上,车厢摇晃几下又恢复平稳。接着一只手追上来,血花变成了五道长长的线条。

伊恩丝毫不受影响,一心一意地开车。大多数时间他都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道路,确定最通畅安全的路线,偶尔会转开头看一眼后视镜。

雷吉和罗比的车仍然紧跟着。

伊恩的车经过后,失控的感染者全都扑向了后方。诺尔捡起枪,打开窗户,对准那些疯狂的怪物射击。

罗比的火力更猛,从驾驶座窗户中发出的枪声把一个感染者的脑袋打得四分五裂。血和肉块在高速撞击下像某种甜美的水果一样到处飞散。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城市和小镇不同,城市是人口集中的地方,密集的人群不但让感染蔓延得更快,也制造出更多杀人的怪物。

车子在障碍重重的道路上横冲直撞,遇到迎面拦路的感染者就猛踩油门冲过去,挡风玻璃上布满了血和粘液。诺尔关上车窗回到座位上,并不是危险已经过去了,而是更大的危险正要降临,他不得不关紧窗户。

警报还在回响。

诺尔并不担心暗民,相反还有些期待,他对这片超出人类认知的诡异黑云有一种近乎着迷的感觉,想要再次进入它,揭开它的秘密。但是暗民对其他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不能因为自己的好奇让别人冒险。

伊恩始终一言不发,既不命令他该怎么做,也没有因为情况紧急而惊慌失措。

经过一个街角时,吉普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一个感染者撞过来,伊恩右手握住方向盘,左手推开车门朝它头部开了一枪。感染者没有扑倒在地挡住后车的去路,而是因为子弹的冲击往后仰倒。几滴发黑的血溅在伊恩脸上,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他已经关上车门往另一条路上开去。

诺尔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自己知道如何开枪和格斗时,罗比会那样毫不掩饰地嗤笑。他们的射击和搏斗都关乎生死,并不只是知道而已。他紧抓着枪,窗外原本是明媚的阳光,此刻却阴沉起来。

吉普车发出一声异常刺耳的轮胎摩擦声,非常突然地停了下来。

惯性让人不由自主往前撞去,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家伙不幸撞上了前排座位。

诺尔听到一下沉痛的撞击声。

“怎么了?”他问伊恩,接着往窗外看。

外面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无数感染者聚集在前面的道路上,无论路口、街道、小巷还是商店里都挤满了饥肠辘辘的怪物。

诺尔再往后面望去,看到雷吉和罗比的车追上来,停在两边。他们还是被包围了,警报声把附近的感染者都吸引过来,让它们走上街头,像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一样热闹。

“不要出去。”伊恩说,“出去就是死。”但是不出去又能怎么样?即使是诺尔这样不会被病毒感染的幸运儿,在这么多的感染者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它们会敲开玻璃,把他从里面拖出来,一口一口撕碎他的身体,把他像一块甜美的蛋糕一样分享一空。

伊恩不出去,其他人也不会贸然行动。

“怎么办?”

“等着。”感染者朝他们走来的速度并不快,大概是警报声干扰了它们的注意力。

伊恩一只手握着枪,目光紧盯着前方商店玻璃上的反光。

看着如此人山人海的感染者朝自己走来,那种与死神会面的压迫感实在令人胆战心惊。一个感染者的手掌已经摸到了吉普车的引擎盖,正试图爬上来拍打挡风玻璃。诺尔看到它那已经不足以覆盖住肌肉的皮肤,驾驶座上的伊恩却仍然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玻璃上反射的阳光不见了,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是暗民。

暗民不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感应,总是能在空荡荡的废墟间准确地找到幸存者,将他们包围,夺走生命。但是,它也会杀死感染者。诺尔想起第一次在沙漠中同时遇到感染者和暗民的情形。暗民也会杀死感染者,它能杀死多少?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会把自己弄到这么危险的境地,即使有,恐怕现在也已经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死尸。

到处都是黑暗。

诺尔伸出手掌,什么也看不到,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想到箱子、沉睡和梦里的世界。

他心乱如麻,还想再看一眼黑暗中的那座山。

这一次,暗民逗留的时间很久,久得甚至让密闭在车厢里的人感到呼吸困难。

诺尔把眼睛贴在玻璃上,明知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也看不到,但除此之外实在无事可做。

在这种近乎死寂的等待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直到诺尔觉得眼睛能够透过玻璃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时,四周才慢慢亮起来。

“它走了。”诺尔舔了一下嘴唇,有些刺痛,是因为干燥而裂开的一道口子。

吉普车的玻璃上布满血痕,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伊恩推开门,扑鼻而来一阵浓烈的腐尸臭味。车门几乎被感染者的尸体顶住,伊恩用力推了几下才推开。诺尔也试着推门出去,外面的景象只能用人间地狱来形容,如果地狱可以被活人看见,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密密麻麻的尸体海洋,仿佛一场筋疲力尽的宴会。

伊恩用脚翻开一具尸体,那是他早就习惯了的感染者的脸,腐烂、扭曲,又有一种不知痛苦为何物的解脱。这个感染者死了,暗民不但夺走活着的生命,也夺走这些被病毒寄生的怪物的动力。

诺尔听到身后也有开门的声音,接着是罗比口无遮拦的脏话。

他不是发怒,而是死里逃生的兴奋。

“该死的暗民终于帮了一个大忙。”

“别放松警惕。”伊恩提醒,“这只是一个街区,整个城市不知道会有多少感染者。清理出一条出城的道路,我们马上离开。”士兵们行动起来,两人一组,把尸体搬到两边,留出吉普车通过的路。

银灰小队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尸体下方还是尸体,有时要搬好几次才能把一个地方彻底清理干净。等到前方的路上没有阻碍时,已经将近黄昏。

伊恩从一具尸体身上捡起外套,擦去挡风玻璃上的血痕和污物。诺尔重新坐到副驾驶座上,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切重回正轨,感觉恍如隔世。

接下去的路有惊无险,偶尔会遇到几个落单的感染者,但不再有狂欢队伍。城市与公路相连的区域也一样危险,大堵塞的场面像定格画面一样永久保留下来,依稀可以想见灾难降临时的恐慌和绝望。

伊恩绕开公路,把车开上沿途的荒凉之地。

直到三辆吉普车全都脱离了城市感染区的边沿,他的精神才慢慢放松。

诺尔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在城市里的好几个小时,他都处于一种精神高度集中、极度专注的状态。

“换我来开车好吗?”诺尔问。

“现在还不用。”伊恩回答。他明明已经非常疲惫了,却仍然在坚持着。

“我来开。”

“等到前面的加油站。”

“不,现在就换。”伊恩因为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而看向他。

诺尔坚定地说:“我来开,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好吧。”伊恩终于妥协了,他停下车,下去和诺尔换了位置。

跟在后面的雷吉看到这一幕时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揉了揉额头,对身旁的艾奇尔说:“我们也换一下吧。”

第34章 糖,与责任

“如果不是暗民突然出现,我们可能会死在那里。”

“如果它不出现,就不会有警报,我们早就离开城市了。”罗比对发出感叹的维克特怒目而视:“不准你说暗民的好话,就算这次它杀光了那些该死的感染者,但实际上它想杀的人是我们,它只会往有活人的地方去。”

“我不是在说暗民的好话。”维克特早就习惯了他的怪脾气,死里逃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不正常的喜悦,伴随着几分苦中作乐的无奈。其实他们都很喜欢罗比的火气,喜欢他不分时间场合的乱发脾气,因为只有这一点还能让人回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日常中去。

连续不断的颠簸之下,那个从废墟下被救出来的陌生人终于醒了。

他先是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诺尔忍不住问伊恩:“这是感染的症状吗?”伊恩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从我们救他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的身上有没有腐烂的痕迹?”诺尔伸手往后抓住那个人的衣服,想把他拉过来看个清楚,可是那家伙看着虚弱无力,面对诺尔伸来的手却非常灵活地躲开了。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感染。”诺尔说,“要是你感染了……”他说不下去了,要是他感染了,他们就不得不杀了他。

“算了。”伊恩说,“几个小时足够他出现更多症状了,只是咳嗽没关系,正常情况除了咳嗽、呕吐、高热,还有很强的攻击性。如果他真的感染了病毒,现在我们早就应该被他袭击了。”

“他好像不会说话。”诺尔仔细观察。

这个幸运的家伙三十来岁,肮脏的脸上只看得到眼球在转动,眼神惊恐万状,无论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到前面一点的安全地点把他放下去。”伊恩说,“我们不能带他走。”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他们已经救了他一命,接下去只能靠他自己了。

伊恩没有立刻让他下车,而是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直到远离城市边缘感染者游荡的区域,到一个足够安全的落脚点。

每一次经过加油站都是一次幸运抽签,有时还能弄到一些汽油,有时只有被洗劫一空的加油机。这次是幸运的,一台加油机还能用,但他们不能在加油站附近逗留太久,如果一个地方还没有被搜刮干净,意味着掠夺者就在附近。

伊恩不想和这些乌合之众再起冲突,没有必要把子弹和资源浪费在贪婪的人身上。

加完油他们又继续往前行驶了一段路,来到一片无人区。

这里原本是个伐木林,伐木工离开后只留下一个木屋。

确定附近没有人类和感染者活动的迹象之后,伊恩决定今晚在这里过夜。

吉普车停在木屋外,伊恩安排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人手,每隔一小时轮换守夜。

下车时,那个精神失常的陌生人仍然蜷缩在后座角落里不肯出来。诺尔伸手去拉他,他就发出恐怖至极的尖叫。这家伙的叫声把罗比吓了一跳,生怕引来远处游荡的感染者,于是钻进车厢用蛮力抓住他、堵住嘴,和维克特一起把他绑起来扔在木屋的角落里。

晚餐照旧。

虽然失去了几个同伴,但士兵们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也许是曾经面对过这样的分离,因此都习惯地藏起内心伤痛,互相找关系相近的好友聊天、休息。罗比和维克特有时说着无聊的笑话还会压低声音笑起来。

诺尔对那个陌生人始终有一种好奇,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望着他。

伊恩也在观察他。

木屋中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气氛,陌生人的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目光开始转向士兵们手中的水和食物。

接着他们都听到一声饥饿的肚子叫声。

罗比循着声音转头说:“这家伙饿了。”

“给他一点吃的。”伊恩说,“如果他能安静的话就放开他。”雷吉走过去,先是要求那人保持安静。

罗比说:“先松开他的嘴,要是他再叫,我就一拳打晕他。晕过去就不会饿了对不对?”雷吉拿走那人嘴里的布团。他没有叫,目光却依旧惊恐。

“这家伙究竟经历了什么,害怕成这样?”

“不是感染者就是暗民,还能有什么。”雷吉打开一个小罐头给他,他捧在手里,却没有立刻去吃。

诺尔想起那也是伊恩第一次给他的罐头,煎牛肉的味道,对一个很久不吃东西的人来说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力。

他是忘了怎么吃东西吗?

忽然,这个人张开嘴,在罗比以为他又要尖叫的时候,用嘶哑了的嗓音说了一个词:“无数。”

“无数?”罗比和雷吉面面相觑。

“什么无数?”

“无数。”陌生人又重复了一次。

“他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他是个疯子,大概被那个城市里无数的感染者吓疯了。”无论谁看到那么多感染者倾巢而出都会被吓得失去理智、精神崩溃。

“现在你得救了,醒一醒。”罗比说,“怎么办,你不说名字,我只能叫你窝囊废了。”

“中尉!”雷吉忽然说,“看他的身上。”伊恩立刻走过去,士兵们全都好奇地把目光投向雷吉手指的方向。

那是一块衣服破损的洞,露出了里面的皮肤。

陌生人的脸和手上到处是污泥和灰尘,身上却因为衣物的遮挡而没有那么脏。

伊恩揭开那件破衣服,看到他左侧肋骨下有一个浅黑色的编号:J-725。

忽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了诺尔。

诺尔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聚集起来的目光,他的视线已经完完全全被陌生人身上这个编号吸引住了。

“这个编号和我的一样。”他说。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伊恩说。

“看来是的。”伊恩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编号,和诺尔手上的一样,擦不掉,但也不是刺青。

“你从哪里来?”诺尔走过去,抓住这个人的肩膀问,“告诉我,你是谁,这个编号究竟是什么?”可是无论怎么问都没有回答,从编号J-725的陌生人嘴里得到的只是不断重复的“无数”这个词。

“看来他受了太大的刺激,让他恢复一下再问。”伊恩说,“大家都很累了,先休息吧。”诺尔不甘心,不愿就此放弃,这是他醒来后遇到的第一个极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他迫不及待地想问出点什么。可伊恩的建议也没有错,这个人的精神极其不稳定,不知道是已经疯了还是处于即将发疯的边缘,不能在他激烈抗拒的情况下步步紧逼,那样只会产生更坏的作用。

大概是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入夜后被绑在角落里的人不再挣扎,也不再胡言乱语。雷吉喂他吃了几口罐头里的食物之后,他忽然就睡着了。

诺尔毫无睡意,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和他一样有编号的人。

希望他睡一觉醒来后能清醒一点回答问题。

诺尔真想把他提起来,头上脚下地倒出身上所有秘密。

将近凌晨时,伊恩去和守夜的布莱安换班。出门时,他看到目不转睛盯着角落看的诺尔,于是问:“要一起出来坐坐吗?”诺尔似乎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睛一点都不愿意从那个人身上移开,但终于还是回答:“好吧,我睡不着。”

“我知道。”伊恩为他开着门。

诺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没有惊动其他人。

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生怕那个人在他转开视线时像一缕轻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伊恩安慰他:“我们在外面守着,他没有机会逃走。”外面有点冷,和白天的阳光比起来,夜晚总是很漫长。

伊恩坐在门口,怀里抱着枪。

其实他不用半夜起来和士兵们换班,他们都更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

“你也睡不着吗?”诺尔问,他只能想出这个理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我没有睡不着,只是如果有人睡不着,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责任。”伊恩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过来坐下。

诺尔原本心烦意乱,内心充满患得患失的情绪,就像在等待一次审判一样焦虑不安,可是坐在伊恩身旁,肩膀和他靠在一起时,忽然就觉得安心多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过了好一阵才说:“能为别人负责是不是一件好事?”

“有可能,至少这意味着还有不能随便死去的理由。”诺尔想了想说:“我也想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不知道,唉,我究竟是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烦恼了,甚至早就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一心只想跟着伊恩和银灰小队去往那座高塔的地方。可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仿佛一只手掌,迎面而来把他从这场生存游戏中打醒了。诺尔无法再忽视这个巨大的问号,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失去的记忆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因为这个人的出现,他重又被不安、困惑的情绪笼罩。

然而这坐立不安的情绪只持续了片刻。

伊恩把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两颗糖。

“想吃一颗吗?”诺尔被问得一愣,他觉得糖果出现在这个时机非常不合理。

伊恩说:“是两种味道,橙子和柠檬,让你先选。”

“两种我都喜欢。”

“选吧,现在能自由选择的机会不多了。”伊恩开玩笑地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轻松地和他说话,大概是白天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死里逃生,也没有人再死于抑制剂失效的感染,接下去是一段平稳安全的旅途,时刻紧绷的情绪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诺尔从他手掌中拿走了橙子味的水果糖。这是一颗非常普通的糖果,包装纸上看不到任何制造商的信息,只画着一个切开一半的甜橙,看起来却很可口。诺尔感到嘴里已经因为想象到酸味而分泌出了唾液,他剥开糖纸,看到里面同样橙色的糖果,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这也是军队配给的食物吗?”

“是我经过加油站的超市时,在柜台的角落里捡到的。”伊恩剥开剩下的那颗糖,柠檬味是一颗黄宝石。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进嘴里。

诺尔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品尝这颗珍贵的水果糖。他喜欢橙子味,令人怀念的味道。他曾经尝过新鲜甜橙的味道吗?不知道,但他因为这甜中带着些许酸味的糖果而感到平静、安宁和快乐。

快乐多么短暂啊,只是一颗糖,几分钟的时间。

最后一点甜味消失在嘴里时,诺尔遗憾而不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还想再吃一颗?”伊恩看着他问。

“还有吗?”

“没有了,只有两颗。”

“捡来的糖吃了会不会死?”

“那也比被感染者咬死好。”伊恩说,“我想过了,我会因为其他人受伤、死亡而失去冷静,就像那时候给你枪,要求你在不得已时杀了我一样。你在寻找自己的过去时难免会陷入刚才那样的失控状态。我们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能为别人负责是一件好事,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我来负责你的安全,你也负责我的,怎么样?”

第35章 窝囊废

好的。

这当然是,不需要去多想的问题,只要回答好的就是了。

诺尔看着伊恩,觉得这真是个好提议,似乎他们之间订下了一个谁都不能半途而废的契约。

我负责你的安全,你也负责我的,怎么样?

啊,好的。

他心想,为什么不呢?

这个糟糕的世界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诺尔点了点头说:“就这样,我们彼此保管对方的生命,最重要的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自我放弃。”伊恩望着他,灰色的眼睛在这样的深夜也一样明亮。

诺尔觉得他笑了,但脸上却看不到明显的笑容。他想知道他开怀大笑是什么样子,可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只要这个世界还允许我们活下去,就不该放弃。”伊恩说,“也许下一个加油站的超市柜台上还会有几颗不同口味的糖果。”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柔软的话,和拯救世界无关、和任务无关、和他习以为常的军人身份也无关,只是一个平常人对快乐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期待和追求。

诺尔转过头去,赌气地说:“我还是想吃肉。”

“那你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抓一只动物了。”

“很难吗?”

“不是很难,但你不能把子弹浪费在动物身上,美味的食物只是让你一时快乐,但子弹有可能救你的命。”

“你可以不用那么扫兴。”这次伊恩终于笑了,嘴角露出了轻微的弧度。

“如果我真的能救这个世界,之后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好呢?”伊恩望着黑黢黢的夜空想了一会儿,“也许什么也不做。”他真的很疲惫,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那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吗?”

“我也不知道。”伊恩想了片刻说,“那已经不重要了,最初我的目的确实是想把你送去一个更有希望研究出疫苗的地方。斯威顿是目前最好的科学研究中心,到了那里你也会很安全。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们都有必要重新去考虑一些更实际的事。”诺尔说:“我刚才有一点害怕。”

“是因为那个人吗?”

“他的身上也有编号,数字只比我靠前一点,如果他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么725、726,就有可能会有七百多个和我一样的人。这些人在哪里,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能够免疫病毒和暗民。”诺尔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反而比较轻松,现在的感觉仿佛在打开的门缝中窥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让人疑窦丛生又脊背发凉。

“还记得我从史卡德中校那里拿来的秘密文件吗?”

“哪一个?”

“那份你的健康报告。”

“记得。”

“你很健康。”伊恩说,“不管你是谁,来自哪里,不管还有多少和你一样的人都没有关系,你可以自由地去生活,健康地活下去。有些秘密如果让你感到很害怕,你也可以选择不去揭开它。”

“你愿意让我放弃自己的秘密吗?”诺尔问,“如果我现在说要离开你们,不再一起去斯威顿研究中心的话,你也会让我走吗?”他说得很慢,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很难说他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有期待一定也会有失望。

伊恩没有为难地陷入沉默,而是毫不回避地看着他说:“当然可以。”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不一样了,你随时可以离开,但我们还是会继续去斯威顿研究中心。我会想办法为剩下的人找一条活下去的出路,这是我的责任。而且如果我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为脱离军队、带领小队逃亡的话,我也会承担全部罪名。”

“罗比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还有雷吉。”诺尔心想,我也不会。他忽然有点难受,如果他没有出现在沙漠里,也许一切都不会改变,至少拉曼、柯顿、沃克和林斯都不会死。

他原本在一个箱子里,和谁都没有关系,可是踏上了外面的世界,发烫的沙子盖满他的脚,一旦跨出第一步,很多人的一生都发生了改变。

“我不会离开。”

“我知道。”伊恩说,“所以才这么回答你。”诺尔望着他,不知道这句话是玩笑还是真的。

“我又饿了,你还有吃的吗?”

“没有了。”

“上次那种奶糖呢?”

“早就没了。”

“别人的背包里有吗?”

“真的没有。”天亮了。

空气潮湿,晨雾弥漫。

罗比开始叫那个陌生人窝囊废。

这个名字充满嘲弄和侮辱,对任何正常人来说都难以忍受、非常刺耳,但这个身上有着和诺尔相同编号的陌生人却似乎生来就该拥有这个称呼。他看起来非常胆怯、畏缩,即使罗比解开了捆绑的绳子,他也不敢逃跑。除了脑袋上那一块不算太严重的撞伤之外,窝囊废的身上一切正常,可不管站起来、行走还是上车,总是需要有人拉着他,否则就会像一团湿泥一样倒在地上。

罗比不胜其烦,觉得这是个麻烦的累赘,但他们又不得不带着他上路。

“到底想从他嘴里打听到什么呢?”罗比问,“他已经疯得神志不清了。”

“不知道。”维克特说,“但他看起来确实很可疑。我不是说他装疯卖傻,而是说那个编号。”编号令人不安,说不出的不安。

“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说一句完整的话。”临近出发,窝囊废却死也不肯接近伊恩的吉普车,诺尔一把抓住他,想把他拖到车上,结果他又像昨天一样尖叫起来。

罗比用封车篷的胶带把他的嘴贴起来,可他还是不肯上车,像个无赖一样赖在地上。不得已,他们只能把他抬上去。

上了车,窝囊废又迅速安静下来,紧张地望着前方,用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座椅的角落里。

诺尔忍住了挤到后面去盘问他的冲动,心事重重地坐进副驾驶。

沃克和林斯的葬礼之后,领头的车上只有伊恩和诺尔两个人。罗比大概不想道歉,他只是无处发泄,并不是不可理喻。每个人都知道诺尔开枪射杀他们的同伴是出于好意,甚至是一种纯然的牺牲。那两颗子弹不但终结了两个痛苦的生命,也拯救了活着的人,像是亚历山大斩断戈尔狄俄斯之结的那一剑,虽然粗暴,却解开了一个复杂纠结的难题。

尽管如此,罗比还是不想道歉。至于雷吉,他一直都善解人意。

穿过这个城市,他们距离卡帕基地只有一天的路程。

天阴沉得可怕,却始终没有下雨。

伊恩和诺尔每隔四小时轮换一次开车,休息时诺尔就会回头去关注蜷在角落里的窝囊废。他竟然睡着了,看来也没那么害怕。

有一次窝囊废被颠簸震醒,诺尔忍不住撕开胶带问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得到的仍然是那个不断重复的“无数”。理所当然的失望,可也没有那么强烈。和伊恩在木屋外坐了几小时之后,诺尔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又有了些改变。或许是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就像伊恩说的那样,有些秘密如果令人害怕,也可以选择不去揭开它。

但是,他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可怕还是什么?他对这个秘密根本毫无预感。

夜晚到来时和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昏暗阴沉。

伊恩打开那台便携式计算机,再次进入军用网络。

“安德森,你在吗?”只等了几秒钟,屏幕上就出现了新回复。

“你好,利特中尉,你可以叫我艾登。”

“你好,艾登。”

“我警告过你,这个网络不安全,你在被军方通缉。”

“我知道。”

“我加密了我们的对话,但也不是绝对安全。”

“我们正在前往卡帕基地。”对面停顿一下,很快又回复:“你不应该告诉我。”

“我愿意赌一次。”

“赌?”对方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又是一次停顿,“这不是理性的方法。”

“理性的方法太慢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很愿意帮助你。”从任何一个城市到达卡帕基地至少要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路程,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获得补给、休整,再重新出发。军队的通缉只会发生在像史卡德中校的城市基地外一两小时路程远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基地那么远去追踪一支叛逃小队,除非他们认为有值得冒险的理由。

“我需要进入卡帕基地,本来想通过下载身份信息伪造识别卡,但是破解会花费很多时间,如果你有办法得到远程授权的话,事情就好办得多。”他不愿意想起,可是毫无办法,最擅长这件事的林斯死于病毒之手。

“我可以进行远程授权。

“你?”

“是的,我可以。我有卡帕基地的自由出入权。”伊恩看着屏幕,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太过简单了。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如果你们只是想进入基地的话,第一道门外的终端机上有备用电源,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情况的一道保障,你可以使用那个来启动。”

“好的,就这样,到达时和你联系。”

“我一直在。”伊恩关上计算机,往后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

一小时后。

远处出现一道高墙。

世界陷入毁灭,到处都是废墟,这道墙也依然完好无损,除了外表因为无人清理而显得有些肮脏之外,几乎看不到被植物侵蚀的痕迹。

“那就是B·W生命科技公司的总部?”诺尔望着那宏伟的高墙问。

“是的。”

“直接过去吗?”

“过去吧。”诺尔穿过小路,慢慢接近这座看起来铜墙铁壁的堡垒。

他看到基地的大门,门上有个巨大的蓝色线条画成的眼睛,中间是白色翅膀图案。他的心脏仿佛被击中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醒来时的地方是B·W公司在某处的秘密研究所,但是再次看到这个图案仍然让他感到震撼。他和这扇巨大的门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不可测的秘密。

伊恩带着便携式计算机下车,走向那扇巨门。

诺尔关上车门,也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第36章 生命乐园

伊恩打开终端机,滑下右侧的金属盖,找到启动备用电源的开关。

备用电源和其他电路分开,只供应开启大门的身份识别终端使用。

伊恩通过计算机告诉艾登:“终端机启动了。”

“卡帕基地现在是紧急关闭状态,我需要几分钟来上传高级权限,把状态重新改为安全,然后再进行通行授权。”诺尔看着屏幕,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范宁教授的助理,叫艾登·安德森。”

“他值得信任吗?”

“我不知道教授有一个助理。”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的。”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们需要补充物资、食物和饮用水,尤其是汽油燃料,还要经过两个城市,只靠现在的情况是无法抵达斯威顿研究中心的。”

“所以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

“他提到了教授对我父亲的承诺,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人约定,如果没有必要,教授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而且我只要他能打开这扇门而已。”

“他肯定会打开这扇门,也更有可能在我们进去之后就关上,把这个巨大的基地当做关押我们的牢房。

“伊恩欣慰地看着他:“你能想到这点很好,我会留意的。我们把车停在外面,留几个人看守,再想办法把门卡住,然后抓紧时间拿了东西就走,怎么样?”他考虑得很周到:“你也要留在外面。”诺尔立刻反抗:“不,我不要。”

“你留在外面是最好的选择,就算我们被关在里面,车和装备物资都在,剩下的人可以继续送你去研究中心。虽然可能会很艰难,但人数减少了,食物和水都足够,只要在沿途小镇好好搜刮,应该能凑足这段距离用的汽油。”

“我说不要。”诺尔喊出声,“我很想去斯威顿研究中心?虽然那座神秘高塔确实吸引人,但去那里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能不能造出拯救世界的疫苗也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伊恩温和地说,“救了这个世界,就等于救了我们,抑制剂的效果不是永久的。”

“对,这是重点,救你们。”诺尔说,“你不在了,其他人也不可能活下去,如果你一定要我留在外面,你就得和我在一起。”伊恩看着他,诺尔毫不退让。

“好吧,你赢了。我会和你在一起,不管是进去还是留在外面。”

“要一直送我到研究中心,我信不过别人。”

“当然,我会说到做到。”诺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时,屏幕上传来一条新消息,同时终端机也发出一声轻响,从红色的“禁止入内”变为蓝色的“欢迎来到卡帕基地”。随后,沉重的大门向两边打开了。

“利特中尉,我必须提醒你,尽量不要使用基地内的设备,B·W公司的研究项目有很多与军方合作的高级机密,非法启动会触发警报系统,封闭最近的通道。我无法确定哪些区域有风险,只能由你自己判断。”

“谢谢你,艾登。”

“祝你好运,中尉。你们有20小时的安全时间。”不需要那么久。

伊恩关上计算机,放进背包。

他把士兵们集中起来。

“雷吉,你和布莱安、艾奇尔、汉萨留在外面,看住车和那个人。”罗比笑起来:“叫他窝囊废好了。”伊恩接着说:“其他人跟我进去。”他们开走其中一辆吉普车。罗比是不愿留在外面的,伊恩了解他会因为长时间等待产生的无聊而焦虑暴躁,不如让他跟在身边更好。

大门后方是一条长长的车道,可以容纳两辆车并排通行,此刻只有接近地面的紧急照明灯亮着,像两条无尽的虚线向前方延伸。

经过一段路后,前方出现另一道已经开启的门。伊恩和诺尔都在想,即使外面的大门不被关闭,基地中还有很多这样的门,每一道门都有可能成为他们逃离这里的阻碍。

但他们还是得冒这个险。

穿过第二道门时,视野开阔了很多,车道在前方分开几条岔路通向不同区域。一块漂亮的玻璃指示牌上显示其中一条连通着生活区。

他们需要搜集有用的物资,于是先往这条路走。

一开始道路两旁什么都没有,但可以看到远处的楼房和树木,几分钟后出现了街区和住宅楼。这里空旷而安静,没有人也没有感染者,或许是为了保持基地完整,人们在感染病症出现之前就离开了,一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

这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小城,有自己的发电站、水处理厂、小型加工厂,甚至还有一个室内种植场。如果有人能像他们一样打开外面那道大门走进这个乐园,里面的物资足够奢侈地生活很久。

继续往前深入生活区,罗比忽然叫起来:“看那,是个室内停车场。”他有理由兴奋,停车场的车看起来都很新,很可能有几辆还能发动。他们需要一辆运输车来尽量多地收集汽油,保证这趟行程可以继续下去,直到安全抵达目的地。

伊恩在停车场外停下,罗比等不及停稳就跳下去,维克特跟着他。很快,停车场里就亮起了车灯,罗比欢快地喊:“这里有一辆好车。”他闪了几下车灯,然后缓缓地发动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虽然只是一辆冷冰冰的汽车,却像找到了一个活的生命一样。

罗比把车开出停车场,是一辆宝石蓝色的跑车。他们需要的是可以放更多东西的皮卡,但很少有什么事能让罗比这么开心,伊恩没有阻止他,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找一辆更合适的车。

他们继续往前进,罗比和维克特开着跑车跟在后面。

诺尔望着窗外这个宁静的小城。

越深入生活区就越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这里的建筑却仍然保持完好,除了杂草长得过于茂盛之外,很少看见被破坏的楼房。房子的外观有些肮脏是难免的,但就像远行很久的人回到家的感觉一样,连尘埃也令人思念。

他们经过几个超市,看到里面的货架上还整齐摆放着商品,酒吧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餐厅的招牌菜单很诱人,还有电影院、购物街。和之前经过的那个到处残垣断壁、满地尸骸的城市大相径庭,这里有一种和谐、宁静的美。尽管没人的地方总会有几许荒凉,但卡帕基地的在灾难中保持的完整冲淡了这种荒废、凄凉的感觉,只会让人感到由衷欣慰。

吉普车在一条像是商业中心的马路上停下,路边有个名叫“波伏特·迪丽”的旅店。

诺尔觉得很奇怪,严格说起来,这个基地应该是一个公司,让员工在附近生活是好主意。可一个旅店,是为了招待访客吗?

伊恩也在看那个有趣的玻璃招牌,店名下方写着“就像你的家”。

每个人的心都被它击中了,罗比情不自禁地推开车门,抬头望着那行字。

“我想进去看看。”他说。

“去吧。”伊恩说,“带上枪,在附近搜索一下,把有用的东西集中起来。主要是燃料,然后是水和食物,其他在合理范围内可以自己决定。”这是个令人快乐的命令。

诺尔看着罗比和维克特走进旅店。伊恩问:“你不去看看吗?”

“我?”诺尔说,“我没有家,我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子。”

“不用知道也会怀念吧。”伊恩说,“家就是那样的东西,不一定有具体印象,只是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在家里你可以尽情放松、忘却所有,可以把不喜欢的人和事都拒之门外。”

“你的家呢?”伊恩想了想说:“可能还在那里。”

“在哪?”

“在原来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他心绪平静,以一种聊天气的口吻说,“在居住区生活的人,被感染的可能性很高。”诺尔没再继续追问,这是个毫无悬念的故事。

“走吧,我们也进去,里面应该会有些有用的东西。”伊恩把枪扔给诺尔,自己推开门下车。

诺尔也只好下来,他对这个旅店没什么特别感受,但伊恩难得不是在危急状态下发号命令。这更像是一个邀请,让诺尔觉得不可错过。

旅店的玻璃门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并不宽敞却很别致的大厅,彩色玻璃柜台后面挂着满满一排钥匙,每把钥匙上都有三个不同颜色的玻璃珠,每个玻璃珠上是一个数字,标记着房间号码。现在已经很少用到钥匙了,电子门锁更方便。

罗比上楼时拿走了所有二楼的钥匙,伊恩从第三排第二格上拿了一把。

这里的店主一定是位优雅的女士。诺尔心想,人们在没有遭受毁灭时是这样生活的,花那么多心思去布置一个转角,在一把钥匙上精心设计。伊恩打开302号房间的门,因为闲置了太久的关系,房间里有一股冷冰冰的灰尘味。

手电筒的光芒慢慢扫过,照亮了里面的每个角落。

床、沙发、窗帘、衣柜。宾至如归。

诺尔在床上坐了一下,那么柔软,立刻就让他生出几分倦意。他们随车颠簸太久,几乎忘记在床上睡觉的感觉。

伊恩往洗手间里照了照,打开盥洗台上的水阀。没想到会有水流出来,哗哗的水声把他吓了一跳。

“有水吗?”诺尔听到声音问。他们经过的很多小镇都没有水,水是最重要的。

伊恩把手伸到水流下,然后取出微型检测器测试水质。

“是水,没有被污染。”诺尔走进去,双手捧着水喝了一口。

他觉得很舒服,是一种安心的感觉,不用只喝一口就停下,不用担心水会喝完。他沉醉在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之中。

“我们带不走那么多水,可以用来洗澡吗?”伊恩笑了,笑得那么自然,好像诺尔说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说:“当然可以,只是没有热水,小心着凉。”

第37章 快乐时光

被克莱夫上校带走当实验品时,他们曾把他从头到尾都消毒过一遍。

但那和洗澡是不一样的。

诺尔抬起头,让头顶洒下的水流过脸颊,再顺着皮肤流到脚底。

水是冰冷的,却还是减轻了这么久以来的疲惫和痛苦。

真奇怪,只是水而已。

房间里没有灯,只能把手电筒放在洗手池上照明。他看到这清澈的水像一片闪着银色光芒的、透明的丝绸一样滑向地面,在皮肤上留下凉爽而舒适的触感。

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

他的脉搏跳得都比往常快很多。

旁边的架子上放着几瓶沐浴液和洗发香波。他打开一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甜的橄榄叶和水果味。

诺尔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脏衣服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扫兴。他好后悔没有先去附近找找干净的替换衣服,那样的话就不必再重新穿上这些气味古怪的东西了。

就在他无奈的时候,门外有人走近。

伊恩敲了敲浴室的门,告诉他:“对面有个商店,我找了些你可以穿的衣服,就放在门外。”

“好的。”诺尔情不自禁地回答,他全身都热起来,脉搏跳得更快了。

那是一身黑色、轻便,适合远行和自由活动的旅行装。诺尔穿起来,感觉非常舒适合身。

“该你了。”他对伊恩说。

其实这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的浴室都有用不尽的水,大可不必轮流洗澡。诺尔觉得伊恩更需要用源源不绝的水来冲走疲倦恢复精神。这比什么燃料、物资更重要,但伊恩没有像他一样沉醉在美妙的享受之中,只花了几分钟就洗完了。他也没有换衣服,那身黑色的战斗服是防水的,似乎在恶劣环境下也不容易弄脏,只用水冲洗很快就变得焕然一新。

“我也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诺尔说,“这里会有吗?”

“没有军队驻守的话就不会有。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搜索一下。”

“好吧。”诺尔转头看了一眼这个房间,才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已经有了恋恋不舍的感情——就像你的家。名副其实。

他们下楼时听到罗比的那辆跑车发动的声音,他们一定也洗了澡,像一群马上要去约会的小伙子一样,开着车,开心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

这是伊恩对士兵们最大限度的纵容,让他们在长时间的压抑中释放压力,而他自己却没有忘记任务,目标非常明确地在地下停车库中找到一辆适合运输用的皮卡,随后又在附近的加油站里弄到好几桶汽油。

诺尔帮忙一起把油桶搬上皮卡后面的货箱上,为了避免这些珍贵的燃料在途中因为颠簸倾倒,得用绳子牢牢固定,再遮上一块油布。

接着,他们又经过了一个超市。

诺尔忍不住走进去。

货架上摆着很多食物,但一些不太容易储藏的东西——面包、水果、牛奶都已经霉烂了,罐头和密封食品还好。诺尔拿起一个玻璃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糖,标签上写着“什锦水果”。

伊恩走到他身旁,诺尔用力拧开盖子,把玻璃罐送到他面前说:“这里有很多口味,让你先选。”伊恩笑了。

他每一次笑,诺尔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和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没那么糟糕。他应该经常笑,这比当一个难题处理机重要得多。

伊恩拿了最上面的那颗。

“玻璃罐太重了,只能拿这一罐。”他时刻记得生存准则,只拿必须的东西。

诺尔挑了一颗糖扔进嘴里,然后盖上盖子,把糖罐放进背包。

“别扫兴,我很快就会吃完的。”他又去别的货架上搜寻,对每一样商品都十分好奇。

“这些牌子我从来没见过。”

“是吗?”伊恩说,“有些牌子不是新的,我以为你会认出几个。”

“我觉得很奇怪,如果似曾相识还好,但我可以确定从来没有见过。”伊恩皱了皱眉。有时,即使他想去尊重诺尔身上隐藏的秘密,但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是会像一条条危险的触手和藤蔓,紧紧地缠着诺尔,把他拖向一个隐秘的深渊。他们都处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常常犹豫,又不甘被蒙在鼓里。

诺尔拆开一袋饼干尝了一块,它应该过期了,但味道还是不错。他决定在这里吃个饱,货架上什么都有,令人感到富有和满足。他还找到一排专门放巧克力的地方,到了这个地步,他几乎完全忘记了伊恩对于生存的要求,只拿有用的、轻巧的东西,而像个贪婪的寻宝者,想把整座宝山的宝藏全都一扫而空。

诺尔把易于保存的食品搬上外面的皮卡车,又往背包里放了好几个结实、沉重的罐头,上面写着牛肉、鸡肉、熏肉、香肠,总之都是肉,接着是挑选出来勉强还能吃的大块巧克力和整盒饼干。没一会儿,他的背包就变得沉甸甸。

当他再次走到门口时,伊恩拦住他,打开他的背包把那些沉重的东西全都拿出来。

“你可以在这里吃个够,但是离开后背包里只带需要的东西,罐头太多了。”

“食物就是需要的东西。”诺尔心虚地说。

“食物足够了。”伊恩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

诺尔突然清醒过来,明白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食物足够了,因为原本十二个人的配给,现在已经不需要分给那么多人了。他从来没想过,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会这么伤感。

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些东西。

伊恩补充了一些电池,在一个工具店里换了新的手电筒和修车工具。他思考每一件要带的东西时都很谨慎,而一个完整、无人的城市到处都是诱惑。

诺尔走在路上,看到两旁的商店,想象着人们在其中生活。他常常被一些有趣的商品吸引,忍不住走进去看看,然后就产生一种想把它带走的念头。不过有了之前关于食物配给的话题,那种兴奋的感觉就不见了。

诺尔望着走在前面的伊恩的背影,心想,他真是个扫兴的专家。但诺尔喜欢他,他相信他们一定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半小时后,罗比回来了,满载着根本不可能带走的战利品。

诺尔甚至在他的车上看到一个篮球。

“购物愉快。”罗比挥了挥手,不知道在向谁打招呼。

伊恩没有像对待诺尔一样要求他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扔出去,罗比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后备箱里装满了他们接下去的行程需要的补给品,以及替换已经损坏和丢失东西,像是毯子、水壶、刀等等。

维克特和菲利普把东西搬上皮卡,运输车已经堆满了一大半,剩下的全用来装水。

伊恩让罗比先把东西送出去,再换其他人进来。

这是他们经过的唯一一个保持完好、井然有序的小城,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他不希望有人错过这个难得的放松机会。

罗比把装着篮球、棒球杆、滑板和各种奇怪东西的跑车留在车道上,向它做了个道别的手势。

“再见,快乐时光。”他说。

伊恩坐上吉普车,并没有往出口的方向,反而向基地的深处开去。

“你要去哪?”诺尔很快感觉到他们离开了生活区,正在深入这个基地的核心区域。

“你不想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伊恩问。

“当然想。”

“这是B·W公司的总部,我们很有可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和你有关的线索。”诺尔朝他看了一眼:“那个教授的助理说这很危险,我们可能会被困住出不去。”伊恩看起来不会不顾一切去做这种冲动冒险的事。是为了他吗?诺尔不确定,也许是自己对窝囊废那种热切渴望的追根究底让伊恩产生了冒险的念头,但如果要让他从生存和真相之间选择一种,他绝不会选后者。

“你不用这么做。”诺尔说,“如果你被关在这里,罗比和雷吉都会发疯的。”

“你觉得雷吉也会发疯?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冷静和疯狂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每个人离那条线的距离不同,但它肯定存在。”诺尔极其认真地说,“它就在我们面前。”

“别担心,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伊恩说,“我们只在进得去的地方找一下,遇到危险就知难而退。

“诺尔无法抵挡他商量的语气。虽然伊恩并不是在和他商量,但他也已经无法再提出反对意见。

“没有电,你要怎么进去呢?”诺尔开始思考后面的问题了。

“想办法。”B·W生命科技公司的总部不是一座高楼。似乎在这个基地中,设计者有意把所有建筑都造得低于外面的高墙,从基地外围只能看到一座普通得像监狱一样的堡垒,难以窥见其中的秘密。

伊恩按照路标指示进入了核心区,那是一座半圆形建筑,白色的外表似曾相识。

诺尔说:“和沙漠里的那个一样,但是这里要大得多。”

“你是说你醒来的地方?”

“是的,看来这是他们的爱好。”等到了近一点的地方,诺尔才看出这个建筑和沙漠中的并不一样,它是玻璃的,像一颗乳白色的水晶球,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正门左侧的终端机上有个安放手掌的位置,需要工作者和访客验证生物识别信息。

诺尔把手放上去,期待自己能和这个地方有一些神秘联系,但又希望和它毫无瓜葛。

当然,没有电,什么也没发生。

“你要怎么打开门,念咒语吗?”他问。

伊恩走到他身旁,把一个牵引钩交给他,钩子的钢索连在吉普车上。他的手里还有一根崭新的撬棍,是刚才从工具店里拿的。

伊恩把撬棍卡在两边漂亮的门把上,中间用牵引钩勾住。

他问诺尔:“想不想试试倒车?”

第38章 留守者

玻璃断裂的声音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隐秘的快感。

那些完美无缺、天衣无缝的设计,在暴力面前就像有裂痕的蛋壳一样脆弱。

诺尔忍不住想,如果是罗比应该会直接找一辆车撞过去,他肯定会这么做。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阻碍已经被摧毁了。

乳白色的玻璃在吉普车沉重的喘息和车轮飞速打转下碎成了几块,露出背后一个幽深宽广的圆形大厅。

伊恩下去收回牵引钩和撬棍,诺尔走进大厅,抬头往穹顶望去。

手电光微弱的映照之下,他看到一副巨大的壁画。

十六位天使围绕着蓝色天空,洁白的翅膀让他们飞翔起来,重重叠叠的云层令人印象深刻,看得越久越转不开目光。每一位天使看上去都非常美丽、威严。他们是完美的化身,是神所创造的得意之作。

诺尔看了很久,直到伊恩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么了?”

“那幅画。”诺尔说。

伊恩也抬头去看穹顶上的壁画,他看了一会儿,沉默良久。

“你觉得它想表达什么?”

“他们在迎接。”伊恩说,“看起来是这样。”他们离得很远也能看得清楚。

天使们的动作各不相同,却都向同一个方向伸着双手。

“迎接什么?”蓝色的天空上什么都没有。

真是个充满悬念的画面,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美和诡异。

“B·W公司一直在进行生命科学的研究,也许他们想用这幅壁画来表达对造物主的敬仰和敬畏。”

“他们想和神一样创造生命吗?”诺尔对创造生命这个词有种难言的抗拒,会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个自己从茫然无知的沉睡中醒来的箱子。如果他和这个沉醉于研究生命,甚至创造生命的公司有着无法割裂的关系,那对他来说所有疑问都可能有一个最坏的答案。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背上的编号。

心脏跳动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复。

伊恩说:“我们走吧。”圆形大厅的正前方是一个宽阔的玻璃柜台,在显眼的位置标示着蓝色眼睛和白色翅膀的图案。那是个接待台,现在空无一人,柜台内部除了一块显示屏外什么都没有。

接待台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通道,通向未知的黑暗之所。

如果整个总部全都像这个接待台一样把所有信息藏在计算机系统里,他们就只能无功而返。

伊恩把手电筒照向左边的路,那里标示着员工区,右边则是访客区。

光线笔直地照着前方,通道是圆弧形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朝通道深处走,尽管已经非常小心,脚步声在如此寂静的地方仍然无法避免。

每隔一段路,通道两边就会出现一些门,门上的玻璃标牌写着一些人名,每一扇门都是紧锁的,纹丝不动。

诺尔觉得很可能要空手而回,因为即使有一个马虎大意的房间主人离开时忘记锁门,智能门锁也聪明地在电力中断时死死关闭了。退一步说,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地遇到一扇失灵的电子门,里面也未必会有像史卡德中校的办公室里那样放在抽屉里的“机密文件”。

诺尔确实有点失望,但失望中又有几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轻松。

越往深处,时间越像是静止了。诺尔从最初的紧张渐渐开始走神。

突然,走在前面的伊恩停了下来,诺尔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什么事?”他问。

伊恩似乎想转身,但只有手电筒的光芒动了一下,诺尔立刻也听到了让他停下的声音。

是霰弹枪的上弹声。

“别动。”身后的人说,“别转过来,就这样背对着我。”他显然不是个善于控制他人的专家,否则就应该让他们先把双手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然后慢慢放下手电筒,再转过身来。

但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并不比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更好对付。没有经验意味着紧张,紧张很可能导致不可控制的失误。只要他的手指稍微抖动一下,枪膛里的子弹就会把他们都打得面目全非。

“你们是谁?”这个人用一种听起来就非常紧张慌乱的声音问。

“我们经过这里,没有恶意。”伊恩回答。

“你撒谎,基地的大门已经封锁了,平常人根本不可能进来。”黑暗中的人几乎是在用吼叫来缓解自己同时面对两个对手的紧张情绪。诺尔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和颤抖变调的嗓音,他应该也看到了他们肩上的冲锋枪和手里的手枪。

伊恩说:“我们把枪和手电筒都放下,你可以拿着枪,然后我们心平气和地解开这个误会怎么样?”这个条件太友好了,让人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对这个外行来说,伊恩已经为他想出了僵持状态下最安全的解决办法。

“好吧。”他同意了,“慢一点,一个一个来。”伊恩先张开双手,一只手上拿着手电筒,另一手拿着冲锋枪。他慢慢弯腰把枪放在脚边,再把手电筒放下。诺尔也照样把枪放在地上,和伊恩一起转身看着身后的人。

他先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然后才看到枪口后方那张苍白的脸。

“你们究竟是谁?”

“我叫伊恩·利特,中尉。”那个人把目光转向诺尔,似乎在等他回答。

诺尔不明白这种时候名字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但也许自报家门能让他减轻一点焦虑。

“我叫诺尔·卡奈斯。”

“诺尔·卡奈斯?”他叫起来,像是抓到了一个精彩的漏洞,又像看见一个熟人的鬼魂一样激动,“你不是诺尔·卡奈斯,你不是。”

“你认识他?”诺尔意外地问,“你是B·W公司的职员?”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诡计。”伊恩也很意外,他知道“诺尔”只是个假名,但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会和B·W公司的研究员有关。

“我没有名字。诺尔·卡奈斯是我在一件工作服上看到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另外换一个。”

“这不重要。”

“我也觉得这不重要,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诺尔说,“既然你认识真正的诺尔·卡奈斯,那你应该也知道他工作的那个沙漠中的研究室。”

“你是说89号秘密研究所?”

“我不知道是几号,总之诺尔·卡奈斯的制服在那里,他应该就在那里工作。”诺尔和他保持距离,以免他过度紧张而让霰弹枪走火,“你知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

“我不知道。”陌生人警惕地说。

“他有没有提到过……”伊恩忽然打断诺尔的话,对那个人说:“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刚才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的?”诺尔向他看了一眼,伊恩不易察觉地做了个别急的手势。诺尔几乎没有问话技巧,总是急切而粗暴地提出最想知道的问题,这令对方疑虑重重、时刻警惕。

伊恩的语调非常友好,会让人感到很亲切。

“我叫沃尔夫·麦纳特。”

“麦纳特先生。”

“博士。”

“麦纳特博士。”伊恩说,“我们现在有一个难题,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决,我个人会非常感激。”

“什么难题?”沃尔夫对难题这个词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解决难题激发了他本能似的好奇心,这个基地在没有封闭之前,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解决难题上。

“是这样的。我正在护送一位免疫者前往斯威顿中心进行病毒疫苗的研究。”

“我知道,到处都有人在这么做。”沃尔夫似乎有些失望,这不是一个难题,而是一个无聊的气泡,随时都会无声无息地破灭。

“除了病毒的疫苗,很可能还有希望能研究出对暗民的疫苗。”

“有人能免疫暗民?”沃尔夫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如果有,我们早就得到暗民的样本了。那个人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

“你?”

“不。”伊恩看着诺尔。

沃尔夫放松了警惕,枪口虽然还对着他们,但已经不像之前抬得那么高。

他困惑地问诺尔:“你碰到过暗民?”

“我被它包围过两次。”

“是什么感觉?”沃尔夫问,“我是说,你感觉它像什么?烟雾?气体?粉末?”

“都不是。我觉得暗民更像是一个……”

“什么?”沃尔夫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急切地追问,“像什么?”

“空间。”

“空间?”博士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们从来没想过,它有可能是一个空间,里面充满了对人类致命的物质。”

“这只是我的感觉,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一个整体。”

“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够接触到它,会发现它是分散的、非常微小的颗粒。”

“没有人能接触它,除非想找死,你明白的,接触过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我在这里有个小房间,你们可以过来坐下慢慢谈。”他完全忘记了警惕和防备,似乎在追求真相面前什么危险都可以不顾。

诺尔和伊恩互相看了看,捡起地上的枪和手电筒跟了上去。

沃尔夫所说的小房间也在这条通道上,房门和其他的一样紧闭着,但是沃尔夫用一片金属薄片插进门缝,手指费力地拨弄几下,花了好几分钟终于把门向左侧推开。

“没有电很麻烦。”他自言自语地抱怨。

“只有这一个房间可以用吗?”诺尔问。

“每一间都可以用,但是有些门卡得很紧,这扇门松动了。”沃尔夫说,“只有到了紧要关头你才会发现坏了的东西比好的管用。”

“你一个人在这里?”

“看来是的,我一个人。我试着找过其他人,他们走了,一个不剩,就这么把我抛下了。”

“他们为什么离开?”

“我怎么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基地都空了。”博士想了一会儿说,“但是好像也不能责怪他们,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晕过去了,掉进了排水通道旁边的空洞里,在里面睡了可能有一整天,怎么叫也没人来救我,我只能自己爬上去,那真是一段可怕的经历。”他走进房间,诺尔发现这是个很大的办公室。沃尔夫说办公室后面还有个中央实验室,是整个基地的核心部分,但是那里已经完全被封锁了。

“连细菌都进不去。”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他很突然地笑了一声。

办公室的桌子被他拼凑在一起,变成一张不舒服的床。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们拼得这么整齐,但是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沃尔夫说,“对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弄坏了大门。”

“是吗?太好了。”博士又笑得有点开心了,“我终于不用从垃圾通道里爬出去了。”

“你可以从这里出去,为什么不找个更舒服的地方住?基地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尽情享用一切。”诺尔说,“那家叫波伏特·迪丽的旅店就很好。”

“你说的不错,但这里更安全。只剩我一个人了,又没有警报,普通住宅的门窗到底有多牢靠呢?我可不想在睡梦中被那团魔鬼云杀了。”

第39章 高度机密

沃尔夫从架子上拿下两个不一样的杯子,一个是画满涂鸦的马克杯,另一个是厚厚的玻璃杯。

“抱歉,这里没有客人,所以只有我自己用的杯子。”他又从架子上拿了个瓶子,里面装着威士忌。诺尔看到那个本该摆放书籍的架子上到处是酒瓶,有些已经空了,有些还是满的。

“来吧。”沃尔夫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点酒,像个好客的主人,“接着和我说说暗民的事。”

“我知道的也只有那么多。”诺尔说。

伊恩终于开口了:“麦纳特博士,有一个关于B·W公司的研究项目,如果你知道或者曾经参与过,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这件事很重要。”

“有什么事会比暗民还重要?”伊恩握住诺尔的手放在他面前问:“你对这个编号有什么看法?”沃尔夫眯起眼睛,对着诺尔手背上的J-726看了一阵。

他看得太久了,要是真想利用这段时间来掩饰秘密,那未免演得有些拙劣。沃尔夫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没有看法。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关于暗民的事要告诉我?”

“先等一等,说说89号研究基地的事,如果你肯告诉我们那个真正的诺尔·卡奈斯在基地研究什么项目,作为回报,我们也会告诉你更多暗民的事。博士,几乎没有人被暗民包围后还能活着,我们可以提供你足够思考一辈子的研究课题,但这不是无偿的。”

“卡奈斯的确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沃尔夫说,“他的研究项目高度机密,89号基地一直是全封闭状态,连网络通讯都不行。”

“所以你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吗?”

“是的。”这也算不上失望,他们已经失望太多次,学会了自我宽慰。

诺尔想把手收回来,伊恩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背。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接受这个项目之前正在研究的其他项目是什么,还有他的专业和学位,这些应该都不是机密。”

“唔,那确实不是,就算是也没有人来要求我保守秘密。”沃尔夫说,“他是计算机科学博士,之前在参与研究一个医学项目,为那些因为意外事故失去肢体的病人设计义肢。要是有机会,你真该看看他们做的仿生手,像真的一样,不,比真的还要好。我敢说如果能投入使用,会有很多人宁愿舍弃自己原来的四肢去装那些人造的手和脚。它们让你走路更轻松,做事也更方便,永远不会觉得累。”说到这些研究项目,沃尔夫变得非常健谈,拿起桌上的酒瓶对着嘴喝了一口。

他一点也不像个学者,而像一个在酒吧买醉的落拓酒客,心中有散不去的焦虑和不满,几杯酒下肚就酩酊大醉。

“计算机科学?”

“还有物理学。”

“你见过那些义肢吗?”伊恩继续追问,似乎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当然,我见过,他们会定期对外公布研究成果。”

“仿生手真的能像自己的手一样好用?”

“这么说吧,既然物质是原子组成的,那人造的东西和造物主造的东西都可以一样好用,关键问题只在于如何获得能量来准确有效地排列它。你认为治疗病人的事只需要让医生去操心,那就大错特错了。”诺尔望着桌上的玻璃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他感到一阵恶寒沿着脊椎爬上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坐着没动,但心乱如麻。

伊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恐慌,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握紧了一下。

诺尔有些意外,这大概是伊恩能表达的最亲近的关怀了。

伊恩在安慰他。

除了对死在怀里的柯顿之外,他深邃的、暗藏于内心的情感几乎从不轻易流露。

诺尔向他望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问:“这么说,他们也能造出一个人?”

“当然可以,只是没那么简单。”沃尔夫没有被这个惊世骇俗的问题问住,“人造人的困难不在于制造完美的肉体,而是如何让它产生自我意识。与其深陷在这个困局中,不如换个方向。一百多年前就有人提出过强化人类的想法,如果能把人类的意识和强化的肢体组合起来,成为一种新型物种,不会饥饿,不消耗资源,不畏寒冷酷热,能在极端环境下生存,那我们就会成为世界甚至宇宙的霸主。”诺尔沉默了一会儿,伊恩一直握着他的手,遮住他手背上的编号。

和银灰小队一起行动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追寻编号的意义,把诺尔·卡奈斯当做自己真正的名字,可现在这种未知的痛苦又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一个意义不明的编号,就能时时刻刻让他不安、恐惧和自我怀疑。

这种忽然而至的沉默连沃尔夫都觉察出了不对劲。

他放下酒瓶问:“怎么了?那个研究和你们有关吗?”

“军队在89号研究基地发现了一些资料,可能和卡奈斯博士的秘密研究有关。”伊恩不打算告诉他关于诺尔的事,“我们在研究基地的房间里找到一个箱子。”

“什么箱子?”当然,如果诺尔自己来描述那个箱子会更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伊恩很自然地代替他回答:“白色的箱子,里面装满液体,表面用红色的字写着危险和谨慎存放。”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伊恩的手依然握得很紧,诺尔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我们认为是生物。”

“生物?”

“或者说,是人。”

“真奇怪,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沃尔夫用手背擦擦嘴角的酒液,他的兴趣已经从暗民转向了这个神秘的研究项目,“如果这里能通电的话,也许能从总部的档案里找到一些线索。”

“我们来这里时看到有发电站。”

“是的,但是千万别启动电源,总部在紧急状态下封闭后,重启电力会先进入警戒模式把所有出入口全都封死,直到排除危险才能由最高权限恢复到正常状态。”

“除此之外还能在哪里得到高级机密研究项目的资料?”

“当然是在参与研究的人和发起者那里。”沃尔夫问,“诺尔·卡奈斯那家伙还活着吗?”

“我们搜索89号基地时没有看到尸体,和研究项目有关的重要资料都被带走了,研究人员只要没有在离开后发生其他意外,就很可能还活着。”

“可是你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不然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我相信这是一次有计划的撤离,就像这里的人一样。”伊恩说,“他们很可能去了同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斯威顿研究中心,那里现在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临时政府正在计划以那里为中心重新建造新的城市。等到消灭了变异病毒后,那里可以成为一个新世界的起点。”

“我知道。”沃尔夫说,“就是那座塔的地方对不对?听说那里有很多了不起的科学家,每天都在高谈阔论。一开始谁也不敢靠近那个鬼地方,现在却成了圣地,真是讽刺。”

“那里不是圣地,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只有顶尖的科学家、学者才能有资格进入。”从世界各地撤离的人全涌向一个地方是不可能的,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各个城市基地,在军队的看管下过着惨淡的定量配给生活。只要还有感染者在游荡,病毒还会继续传播给健康人,重建的工作就会变得缓慢而艰难,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建立一个安全的隔离区,幸存者很少,资源无法互通,对未来的绝望情绪多于希望。

伊恩没有对沃尔夫说出全部实情,认为有些事他不必知道,而且看来他对89号研究基地的项目确实一无所知。

“我们正在执行军队的任务。”伊恩说,“寻找包括诺尔·卡奈斯博士在内的所有参与89号基地研究项目的成员,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线索,接下去我们会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进行调查。”

“他没有犯什么罪吧?”沃尔夫忽然表现出一些严肃的担忧,“他只是个对计算机痴迷的傻瓜,除了那些编码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我们谁不是呢?能够沉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一件多么轻盈快乐的事。”他仰起头,咕嘟一声喝了一口酒。

“而我呢,你们知不知道,从出事开始我就一直在研究这该死的病毒和暗民。好吧,我明白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研究暗民,因为没有样本,从尸体上也检验不出死因,他们就像忽然之间停电了一样,每一个器官都好好的,却没有了生命迹象。比起变异病毒,暗民更让人恐惧和憎恨,可它又是多么迷人,像一个值得敬畏的谜题,如果能够得到深藏在那片黑暗中的答案,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包括生命吗?”诺尔望着他涨红的脸颊,忍不住问。

“是的,包括生命。”沃尔夫斩钉截铁地回答,“真相是最好的报酬。”之后,他开始不停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诺尔和伊恩望着他长满胡茬的脸,憔悴而失落的面容。能够在B·W总部的研究者都是生命科学领域的杰出学者,尽管沃尔夫此刻看起来和一个醉鬼没有分别,但在诺尔和伊恩的内心却充满了对一个求知者纯粹的钦佩和极度理解。

“麦纳特博士。”诺尔说,“我不知道这些经历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用,但我愿意告诉你所有我在暗民的包围中看到、听到和体验到的现象。”说完,他向伊恩看了一眼。

伊恩没有反对,他也认为有更多人了解暗民会有助于解开这个谜题。

于是诺尔花了一点时间向沃尔夫描述他看到的暗民之中的景象,包括山、圆形的黑影、细小的颗粒和窃窃私语。

听完他的描述,沃尔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太久了,诺尔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又过了几分钟,沃尔夫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能抓住它吗?

“我试过,它们似乎有实体,可以擦过我的皮肤产生触感,但是我伸手去抓时,它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从指缝里滑走了。”

“刚才你说过它可能是一个空间,不错,说起来它的确很像一个空间,可以把人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但实际上它又不是一个整体,可以自由组合和分散。”沃尔夫说,“我更同意你的另一个想法,暗民是活的,具有生命,但是它没有物质形态。”

“对不起,我不明白。”

“我是说,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不依赖于物质而存在。之所以我们能看到它,也只是它想让我们看到,比如它可以影响我们的感官。”诺尔疑惑地问:“不依赖于物质的存在,这可能吗?像幽灵一样?”

“为什么不可能,一切都是粒子的排列。”沃尔夫说,“啊,我明白了。”他忽然站起来,脸上露出一种严肃而又迷惑的表情。

“你们该走了。”沃尔夫说,“快走,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麦纳特博士。”

“出去的时候记得把基地的大门关上,你们没有用暴力破坏大门吧,我没听到爆炸声。总之别让其他人再进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说不定下半辈子就住在这里了。”伊恩并不打算带他一起去斯威顿研究中心,看起来沃尔夫也没有这个念头。

直到这时,伊恩才发现自己仍然握着诺尔的手。

当他想要松开时,诺尔忽然反过来抓住他,手指穿过他的指缝,牢牢地握在一起。

“我们走吧。”诺尔站起来,顺手拉起坐在身旁的伊恩。

第40章 求生之路

他的手好冷,但却让人觉得很温暖。

诺尔拉着伊恩的手,不给他放开的机会,就这样离开了沃尔夫·麦纳特博士的房间。

回到大厅时,他们情不自禁地再次抬起头望着穹顶上的壁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沃尔夫的一番谈话,重新审视壁画的时候,他们都有了一种难言之意,似乎那十几位天使双手迎接的正是一个看不见的生命,一个不需要形态、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生命。

“它到底是什么?”诺尔喃喃自语。

伊恩摇了摇头,他的手更冷了,手心有一些冷汗。

一直走出大门,到了吉普车上,这种冷汗淋漓的感觉也依然挥之不去。

伊恩开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这个冷冰冰的基地可能蕴藏着整个世界最大的机密,可是他们却无法让它倾吐出来。

卡帕基地的大门外,银灰小队的士兵们都已经准备就绪。伊恩命令关闭基地。那辆装满汽油、水、食物、生活用品和物资的皮卡车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喜悦。这是难得的快乐,虽然它并不能将过去发生的悲伤、疼痛全都像海浪卷走沙子一样冲刷得不留痕迹,可快乐终究是快乐。很多时候快乐就是那么纯粹而简单,干渴时的一口水,饥饿时的一点食物。

罗比是快乐的,至少这一刻他很快乐。

他生气的时候很可怕,但他快乐时有又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忘记烦恼,也许这就是伊恩很少去阻止他发泄愤怒的原因。

“你们都洗澡了吗?”罗比站在皮卡车的车顶上问。

“当然,现在我连那里都是橘子味的。”维克特总是第一个捧场,除了死去的沃克,他和罗比关系最要好。

“别提你的老二了,维克,我看你的嘴也很甜。”罗比忽然从车厢里拿出一个酒瓶,“瞧,这是什么?

橡木桶陈酿的黑麦威士忌。”他看到了吉普车旁的伊恩,于是举起酒瓶问:“中尉,我们可以喝光它吗?你说不行我也会喝,但是你可以处罚我。”罗比说完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发出快乐的叹息声。

“喝吧,但是要有人能保持清醒地开车。”伊恩说。

士兵们欢呼起来,罗比从车顶跳下,把酒瓶递给向他伸着手的维克特。维克特喝了一大口,又递给身旁的菲利普。

酒瓶在一双双手中传递着,不知道是快乐地过了头还是怎么回事,最后还剩小半瓶酒的酒瓶到了诺尔手里。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塞给他的,玻璃瓶光滑精致,贴着标签,金红色的酒液在瓶子里摇晃,多么诱人。

他犹豫片刻,终于喝了一口。

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很奇怪,像一道温柔而有力的光穿过身体,留在体内持续散发着热量。他把酒瓶递给身旁的伊恩。

伊恩说:“你可以喝完它,今晚我来开车。”

“你不喝一口吗?”伊恩看了看他。诺尔的眼神里充满了尽快忘记刚才那一切的渴望和无奈,酒可以帮助他,但是这些酒根本不够他养成酗酒的习惯。

伊恩接过酒瓶喝了一口酒。诺尔听到罗比开怀地大笑起来,似乎能让伊恩参与到他们的狂欢中是加倍的快乐。

“中尉,把它喝完!”维克特把双手围在嘴边喊。

罗比说:“我应该多带一瓶出来。”伊恩只喝了一小口,他几乎从不喝酒,也不习惯酒的味道。当他想把酒瓶还给诺尔时,突然之间感到从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剧痛。酒瓶从他手中滑落,剩下的酒洒了一地。

周围的声音一下都不见了,但是伊恩无法分辨是因为他们同时停止了说话和欢笑还是他失去了听觉。他忽然晕了过去。

诺尔在他快要摔倒的一瞬间伸手抱住他。

“中尉!”雷吉立刻跑过来,后面跟着其他人。

诺尔跪在地上,让伊恩靠着他的膝盖。

“中尉怎么了?”伊恩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承受什么未知的痛苦。诺尔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他苍白的脸颊,但这个举动似乎又触怒了罗比,一下就把他的手打开了。

伊恩只昏迷了几分钟,但这短短的几分钟格外漫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不好的预感,但是谁也不敢开口。自从柯顿感染病毒开始,银灰小队的士兵们对任何身体上的异常症状都敏感而警觉,谁也不知道病毒会以什么样的形态侵袭器官,又会有什么样始料不及的变化。

伊恩睁开眼睛,看到诺尔和罗比关切的视线,在等他醒来这件事上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没有因为一时意气而打起来。

“中尉,你感觉怎么样?”雷吉担心地问。

“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伊恩隐瞒了刚才脑中传来的剧痛。

“那就休息一会儿。”

“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在路上休息吧。”说完他试着站起来,平衡感完全消失了,但诺尔在身旁用力撑住他的身体。

“在车上睡,我来开车。”诺尔说,“我知道路线。”这回罗比没有和他针锋相对,反而去把窝囊废关进自己的车里,为伊恩腾出了后座的空位。不过伊恩还是坚持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没有安心睡觉的习惯。

“狂欢”戛然而止,士兵们忧心忡忡地各自上车,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是抑制剂的副作用吗?”诺尔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根本不相信那是太累的缘故,疲惫对伊恩来说是可以克服的状态,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让自己颓然倒下。

“大概是。”伊恩说。他不能确定,但副作用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这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算太坏,至少不必担心是病毒感染。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那座塔。”

“如果路上顺利,可能要十天左右。”如果公路像以前一样平坦通畅,根本不需要那么漫长的旅程,但是现在到处是障碍,最近的路线也比以前远了很多。

诺尔有些心烦意乱,他从被迫同行、无所谓旅途多长,到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抵达目的地。抑制剂有副作用,效果也不是永久的。剩下的十天里究竟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如果不想办法解除终究会有危险。

想到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人——暴躁的罗比、体贴的雷吉,那些只有名字,几乎从不和他交流的士兵,以及伊恩都有可能在突发的病毒变化中死于非命,他的心就像经受了猛烈的撕扯一样痛苦起来。

这种陌生而强烈的痛苦令他变得焦虑,脚踩着油门在寂静的路面上呼啸而过。他醒来时一无所有,走进沙漠的那一刻就该死于感染者的围攻。可是他活下来了,于是就要承受和其他人一样不断失去同伴的痛苦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宁愿不要醒来。

诺尔紧闭嘴唇,皱着双眉,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他能看到那座高塔的话,就会一直往那个方向开过去,不管前面有多少阻碍。

“慢一点。”伊恩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你偏离方向了。”诺尔的心冰凉,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的事可以这么漠不关心,难道只有其他人的感染和死亡才能让他有一丝动摇,只有别人的生命才值得他珍惜和爱护吗?

车速慢了下来,在伊恩的指示下重新回到正确的方向。

“我不明白。”诺尔忽然说。

伊恩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只是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诺尔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难道你不热爱自己的生命吗?”伊恩问:“我能做什么呢?因为热爱而害怕得失声痛哭,还是因为热爱祈求一个存在于虚空的神灵救我一命?这是命运,就像你说的那样,有必然的定数和偶然的变数,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前走,斯威顿研究中心和范宁教授是唯一的希望。”他太过冷静,显得有些不真实。

“你真的认为只要到了研究中心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诺尔问,“如果我的血可以消灭病毒,我愿意现在就割开血管让你喝个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到了研究中心,需要多久才能研究出疫苗和抗病毒药剂?还是说你和你的人都已经想过,只要到那里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的情绪从焦虑不安迅速转换成气愤恼怒。

伊恩忽然把车窗打开了,一阵冷风从窗外扑进来。风是无形的,却让诺尔猝不及防地回避了一下。是因为他把车开得太快,所以风才会这么猛烈,风中卷着一股尸体的臭味。

他因为这阵风而安静下来,似乎他和伊恩单独相处的空间被连接到一个广阔的世界,那里不只有两个被生存和死亡困扰的人,还有无数死去的、活着的、绝望的、悲伤的人。

“这不是任务,已经不再是了。”伊恩说,“我想活下去,其他人也一样,包括你在内。如果前面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往那个方向走,如果别的地方有希望,我们也可以改变方向。别把它当做任务,诺尔,我们都只是求生者。”诺尔的心变软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伊恩把他包括在内。

他们都是求生者,而不是什么免疫者、军人、士兵。

“你知道诺尔·卡奈斯不是我的真名,我不是故意骗你,你介意我用别人的名字吗?”诺尔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算那不是你的真名,这个世上也有很多同样姓名的人,如果你喜欢这个名字,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巧合。”伊恩说,“我已经习惯了,诺尔,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但也许它的主人不这么想。”

“或者你可以再想一个更好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是只能叫你诺尔。”

“要是那个诺尔·卡奈斯也在斯威顿研究中心,你猜他见到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可能会觉得很烦恼吧。”伊恩似乎笑了。

他的笑容让诺尔感觉好多了,心中又充满希望。

希望他不再感到疼痛和痛苦。

第41章 无数

有一队民,又强盛又无数,侵犯我的地。

——约珥书 1-6破晓。

白天忽然而至。

伊恩在车上打开便携式计算机。他一直在考虑是否要丢弃这台机器,听从那个素未谋面的助理艾登·安德森的忠告,避免自己的行踪被军方追踪。

斯威顿研究中心也有军队驻守,但在那里科学研究高于一切。那座通天的白色高塔之下,军队、临时政府和学者们达成共识,当整个世界都困在一个巨大而未知的谜题中时,权力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退让。

伊恩非常理解诺尔的担心。这种担心并不陌生,他常常也能够感受到来自银灰小队的士兵们的担心。他们隐藏得很好,或许是因为身为士兵不该有太多优柔的情感,可是诺尔不一样,他的担心直截了当,像一支无法防御的箭一样迎面射来。伊恩总是很难招架他的情感,这和罗比的口无遮拦不一样。诺尔的情感是无知、陌生和探索式的,就像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一样,充满了困惑,又急于去追寻。他从刚开始的警觉、怀疑、提防到敞开心胸、深深地信任只用了十几天而已。

如果他们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一起行动、踏上旅程,可能会需要更长时间去了解彼此。伊恩无法否认,诺尔已经可以敏锐地触摸到他内心深处那个谁也没有走进过的地方。

诺尔关心他,在意他的生死,甚至还想知道他的痛苦之源在哪里,想分担他的重任,驱散他内心的愧疚和自责。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常常忘记自己也有很多烦恼。

“你要休息一会儿吗?”伊恩问。

“不,我还不累。倒是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也不累。”诺尔看了看他,他看起来确实不累,双眼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神采,但诺尔已经不再相信他平静的外表和这种训练出来的精神状态。不管怎么疲惫,他都不会露出萎靡不振的样子。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个废弃的服务站附近休息。

服务站里停了很多车,罗比和维克特一起去里面的餐厅搜索,结果一无所获。整个服务站里都充满了尸体,还有几个零星的感染者在游荡。

他们尽量不惊动这些失神的怪物,这里“食物”充足,只要不靠得太近就很安全。

罗比回到外面的阳光下,空手而回并没有让他像往常一样满口粗话地发泄一通,如今他们有了足够的物资,富足的感觉能让一个暴躁的人变得平和起来。

雷吉在分配食物时走过来。

看到伊恩靠在车边喝水,他轻声问诺尔:“中尉怎么样?”

“他在车上没有睡觉。”诺尔说,“但也没有再发作。”

“你是说发作,不是因为太累才晕倒?”

“你应该比我了解他,你相信他会累得在所有人面前晕过去吗?”雷吉摇了摇头:“现在我未必比你更了解他,但是我也觉得他不会,这就更让人担心了。”

“可能是抑制剂的副作用。”诺尔说,“给我们抑制剂的人说,它会造成身体机能的损伤、会产生虚弱和疼痛感。好消息是它大概起作用了。”

“这么说,其他人也会出现这种症状?”

“只是有可能,就像药盒上写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副作用一样对不对?不一定会出现,但还是要留意。”诺尔的目光向坐在远处的罗比望了一眼,“罗比应该不会有症状,只要不是致命反应,他都感觉不到。

“我就当做没听见。”雷吉说,“好好照顾中尉。”诺尔有些不解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自从柯顿死了之后,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他愿意让你走近,请不要拒绝。”他怎么会拒绝,恰恰相反,他正不顾一切地试图闯入进去。

“我会的。”诺尔说。这么多人的死亡——银灰小队牺牲的士兵,死于病毒的成千上万的生命。能够照顾的人越来越少,他不想看到身边再有人死去。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真正想要挽救这个世界,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冥冥之中上天的启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也许这就是意义——他必须以强悍的姿态活着,消除那些困惑不解和惊疑不定,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活,为了不想失去的人而活。

短暂的休息之后,他们又看到了暗民。

公路两边都是荒漠,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暗民在遥远的天空中游荡着,变换着各种形态,就像恐怖电影中魔鬼的真身一样。

罗比看了一会儿,维克特把他拉进车里。

伊恩问诺尔:“你不上来吗?”诺尔说:“我要再进去看一看。”

“小心一点。”伊恩说,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是对这不可测的神秘之物必然存在的忧虑。

“别担心。”这件事他很有把握。诺尔关上车门,向着暗民袭来的方向走去。

他要再看看那座山,看看那片让他恐惧的黑暗。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是窝囊废在叫,他的叫声像个五岁孩子歇斯底里的发泄,尖锐刺耳,划破了寂静,也划破了空气。

诺尔很想知道这个身上同样有编号的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免疫病毒、不畏惧暗民的包围。但他没有因为想知道答案而不顾一切把窝囊废强留在外面。

窝囊废尖叫着,发疯一样爬进车里。

他害怕暗民,是因为目睹过人们死在它的侵袭之下,还是他也曾在黑暗中见过什么恐怖的东西?

诺尔迎向那片黑云。

他凝视黑暗深处。

几秒钟后,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丝光亮,也不再有外界的声音。

置身于这片黑暗中,他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一次是他主动迎向暗民的包围,主动去探索它的秘密。如果它有生命、有思想,它应该可以察觉他的意图。

诺尔往前走去,从阳光明媚的白天忽然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感到异样。耳边又传来那种无数人在向他吐露秘密的声音,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它们说的话,但下一秒这种感觉又像雾气一样消散了。

他不解地环顾四周,直到再次看到那座山。

它矗立在左前方,高得不可思议。

诺尔的目光紧盯着它。

它比黑暗更深,无法以常理解释。山的顶部,那个圆形黑影仍在,和山的轮廓连为一体。

诺尔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想把它看得更明白。他觉得自己肩负着使命而来,必须把这片诡异黑云的秘密调查清楚。于是他鼓起勇气,朝山走去。

进入暗民之前,他知道周围的空地上有一些障碍,伊恩的吉普车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但是此刻他在黑暗中行走却什么也没有碰到,仿佛一瞬间就已从服务站前的公路来到一个未知领域,这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他觉得那座山似乎近了一些,又好像更远了,黑暗使他的距离感出了问题。

它究竟是什么呢?诺尔心想,那是真正的山吗?一团腾空而起的黑云中怎么会有一座山?如果真的是山,他是否可以爬上去?山顶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诺尔在这诡异莫名的胡思乱想中挣扎,往前多走一步就多一分恐惧。

他开始喘息,完完全全被恐惧控制住了。

他怎么会这么无能,究竟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他无法再走近一步?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脊椎骨上一片冰凉,从脚底生出的寒意顺着骨头爬到头顶,仿佛一只从冰窟中爬出来的鬼魂一样,爬过他的全身,冻结了他的头脑。

诺尔看到那座山动了一下。

然后,山脊的轮廓变了,像在原地慢慢转动。

确切地说,是它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转了过来。

诺尔打了个冷战,那实在是惊悚的一幕,超越了他所有的经验。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恐怖了,虽然每次进入暗民之中都只是匆匆一瞥,但每一次他都离它更近一些。它只给他短暂的时间打探秘密,这次也一样。几秒种后,阳光洒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淌着冷汗,脸色像被抽空了血管中的血一样苍白。

伊恩从吉普车上跳下来,飞快奔向他,双手按住肩膀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诺尔!”他轻轻摇晃一下,试图让这个受惊吓的人回过神来,“你怎么了?”至少有一两分钟,诺尔都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以至于其他人也好奇地陆续走过来。

伊恩抬起手,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诺尔的目光终于从半空中暗民消失的方向转回来。他冷汗淋漓、目光涣散地望着伊恩。

“醒一醒,诺尔,发生了什么事?”伊恩急切起来,尽管诺尔毫发无伤地站在面前,但是对于暗民,他实在没有把握可以保证不出意外。

“是一个人。”诺尔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说什么?”

“那不是山,不是山,是一个人。”诺尔低声咕哝着,心头泛起一阵冰冷的潮水,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你是说,你在暗民中看到有个人?”

“不,不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像山那么高的人,一个巨人。他坐在那里,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山顶上那个圆形是他的头颅。”诺尔对伊恩说,“我还正常吗?我看到一个巨人在暗民里,他是活的,他低头看着我。”

“冷静一点。”伊恩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阻止身后正要过来的银灰小队士兵。他看出诺尔正处于一种崩溃的边缘,是因为看到了超出常识、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担心他会像窝囊废一样变得失去理智、疯疯癫癫。

伊恩双手轻轻地、有力地把他搂在怀里。

“别害怕,没事了,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觉。”是伊恩让他平静下来。

非常奇怪,诺尔觉得很温暖,被冷汗浸湿的身体又恢复了温度。他听到一阵心跳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他感到非常羞愧,差一点他就成了一个毫无理性的疯子。他太自信,盲目地去探究一个未知的怪物。

伊恩的怀抱令人眷恋,但他无法在里面躲太久,否则就会失去面对他的勇气。

诺尔不舍地离开他,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伊恩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关切。

诺尔渐渐恢复了所有的感觉。

“对不起。”他说,“我失控了。”他让他这么担心,这是从没有过的。

伊恩松开手,又对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回到安全地带。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以一种温和的声音说,“回车上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很差。”诺尔非常、非常感激他。

第42章 巨影

如果那是真的怎么办?

那个在暗民中的人,那么庞大、巨型,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真实世界。

如果他是真的,他们要怎么接受这个诡异的现象。

他是真的吗?

他是人?是神?还是人们所说的外星生物?

诺尔心烦意乱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往后掠去的风景。

伊恩把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他却始终无法走出那片黑暗阴影。

“你要不要喝点水?”伊恩问。

“我还不渴。”诺尔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想聊聊吗?”

“你觉得我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伊恩说,“但我相信你的话。”

“相信我在暗民中看到一个巨人?”诺尔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那不是一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的篮球运动员,而是一座差不多两千英尺高的山一样的人。我被包围时,你看到的暗民有多大?不过是一团云而已,里面绝不可能有那样一个人。”

“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暗民在遇到猎物时的真正形态,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外观。既然它可以在几分钟内把一个街区的感染者全都杀死,那就足以证明它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大小。”

“范围有多大?无限?”诺尔摇摇头,“这说不通。”

“如果你接受了有暗民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任何说不通的设想也都可以试着去接受。”

“也许接受那是我的幻觉会更容易一点。”诺尔说,“或者是一个梦。”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幻觉和梦。他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黑暗中的巨影,即使不是在暗民的包围中,世上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巨人。他因为过于震惊和难以理解而受到惊吓,此刻回想起来也仍然心有余悸。

接下去的旅途,诺尔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不管休息还是赶路时都神游天外。他的心思完全被那团黑云中的诡异人形夺走了。

罗比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问雷吉:“那家伙怎么了?”

“好像在暗民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吓得快哭了,要不是中尉,他说不定会变成另一个窝囊废。”其实罗比、雷吉和整个银灰小队的人都非常好奇,他们相信如果不是特别离奇的景象,诺尔不会那么失控。暗民离开后,他的目光和神情反映了心中深深的恐惧、不解和困惑。然而伊恩在那时阻止了其他人靠近,所以关于他在暗民中看到什么,士兵们一无所知。

“你也见过那片黑云里的鬼东西吗?”罗比走到窝囊废身旁,伸脚踢了他一下,后者受惊地双臂交叉挡住头部,身体往后缩起。

“你应该见过吧,不然不会变得这么疯癫。你和那边那个家伙一样,记得吗?那种白色的箱子,里面装满液体,你们都是从那里来的。”经过几天和银灰小队同行的旅程,窝囊废渐渐接受了周围这些人的存在,不再无缘无故尖叫。除了有些害怕罗比之外,他对其他人的态度只是警惕,像一只紧张的猫科动物一样时刻弓着背,眼睛注视着每一个移动的东西。

罗比踢了他两脚,发觉他除了蜷缩着身体哼哼唧唧地呻吟几下之外没有更多反应。接着他又看到诺尔坐在吉普车旁嚼浓缩肉块,于是走过去没事找事地问:“你喜欢鸡肉?”诺尔十分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于罗比会主动找他说话感到不解。

“虽然新鲜牛肉、猪肉和鸡肉各有各的美味,但就这些军用口粮来说,鸡肉块的味道确实最好。”罗比说,“你想一个人把所有鸡肉块都吃完吗?”诺尔愣了一下,罗比的话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这几天他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对身遭的事反应变得很迟钝。

“抱歉。”他停止咀嚼,看着罗比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当然没有想过,你在这里像个贵客,任何事都不用操心,不管发生什么危险都会优先照顾你的安全。”

“如果你喜欢鸡肉块,我可以把背包里的都给你。”

“这根本不是鸡肉块的问题。”罗比不满地说,他觉得诺尔应该恨他,因为他一直在用暴力的方式对待他,不管行动上还是语言上。但是诺尔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粗暴而憎恨他,反而像个目光如炬的观察者一样洞悉了他四处发泄情绪的真正原因。

罗比不喜欢这样被人看破内心,尤其不想让眼前这个家伙看破。

诺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嚼鸡肉块。

“我在和你说话呢!”罗比的声音放大了一倍,恶狠狠地看着他。

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手掌中放着一颗还没有剥开包装纸的鸡肉块。

伊恩说:“我记得你只喜欢牛肉味。”罗比向他望去,脸上的神情简直像被抓住逃课的孩子,但他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从伊恩手中拿走了那颗鸡肉块。

“偶尔我也想换换口味。”他轻声说。

“这是好事,不同味道会让人有不一样的心情。”伊恩弯腰从诺尔的背包里拿出那个装满水果糖的玻璃罐递给罗比,“去分给大家。”

“他居然偷拿了这么重的东西!”罗比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接过罐子,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可就连心不在焉的诺尔都看出他很开心。

罗比打开糖罐,从里面拿了两颗糖,一颗丢进嘴里,另一颗扔给他的好友维克特。

他给每个人都分了糖果,甚至也给了窝囊废一颗。

“他不是故意找你麻烦。”伊恩把装满水的金属水壶递给诺尔,“只是因为焦虑和无聊。”

“我知道。”诺尔喝了一口水,“他其实很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当着他的面别这么说,会让他更想惹你。”

“而你像个宠坏他的父亲。”伊恩转过头去,笑了一下,承认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偏心。

他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深厚感情,诺尔觉得自己也是。

他无法去恨罗比,即使他们初次见面的审问并不愉快,而且这个鲁莽的家伙动不动就使用暴力,但银灰小队是一体而完整的。缺少了拉曼、柯顿、沃克和林斯,这个整体就像缺少了一部分,从每个人的心上夺走一块,剩下无论什么,都值得珍惜。

伊恩问:“你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做过噩梦吗?”

“当然。”

“就是那种从噩梦中醒来时身临其境的感觉,浑身冒着冷汗,惊恐万状,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你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梦。然后大概在几分钟到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梦中所有恐怖场面都像褪色的照片一样慢慢从你的记忆中消失了。”诺尔说,“现在我就是这样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噩梦。我有点混乱,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哪一个更真实,也许,我还得再去看一次。”

“如果你觉得混乱,再去看一次也无济于事。”伊恩客观地说,“你仍然无法分清什么才是真实。如果想把这件事搞清楚,就得要求自己绝不能陷入混乱。”

“我应该怎么做?”

“首先克服恐惧,无论看到的是什么都接受它可能存在的事实。”沉默。

“接受它,你才能开始去了解它。我想象了一下你看到的景象,确实非常令人震惊,但我的想象也绝没有你亲眼看到的那么震撼。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你一起进入暗民,去面对这巨大的、未知的东西。”伊恩非常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诺尔那样与众不同的身体,无法用自己唯一的生命去做一次生死难料的赌博。

“我在想,如果封闭空间可以隔离暗民的侵袭,是不是只要有一套密封带氧气系统的防护服就能够走进暗民而不受伤害?”诺尔忽然问。

伊恩点了点头说:“理论上是的,曾经有一个病毒研究小组在城市外围采集感染者病毒时遇到了暗民,当时他们就穿着密封防护服,因此逃过一劫。但据他们所说,只是能在被笼罩的情况下不受伤害,这和躲进防护所是一样的,就像我们被暗民包围时,从车窗玻璃望出去只有黑暗,既听不到声音,也无法看到你说的那种庞然大物。”

“这么说,问题是出在隔离上。”诺尔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看到的东西是暗民在传递信息,是不是意味着这些信息必须通过生物体本身,而无法经由隔离物来传播。玻璃、墙和防护服隔开了暗民的信息,否则它的秘密早就被发现了。”

“因为你,我们已经对它了解了很多。”

“还不够。”诺尔说,“远远不够。”他有点恨自己的胆小,如果他能有勇气再走近一点,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声音,也许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伊恩看着他。

一时间,诺尔觉得他可能有读心术。因为就在他沮丧地为自己的落荒而逃自责时,伊恩说:“你已经做得很好,我知道你在上一次被暗民包围时就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但是你仍然愿意再一次去探索那些和你无关的威胁。”如果诺尔想逃避恐惧,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会比其他人容易得多。感染者对他而言只是一些看起来像人的野狼,甚至连狂犬病都不必担心,暗民也可以当做一种无关紧要的自然现象,习惯就好。可就像伊恩说的,他愿意一次又一次进入那个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空间探求秘密,寻找解救之法。他已经做得很好。

“今晚我们会抵达下一个城市,先在附近的小镇休息,天亮后再进城。”伊恩说:“我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斯威顿研究中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你对它这么信任。”诺尔问,“如果那里也有一个像克莱夫上校那样的混蛋军人怎么办?你们都可能被捕、被审问,甚至上军事法庭。”

“说实话,我并不信任那里的人。”伊恩的眼神避开了高塔所在的方向,“我信任的是人们面对威胁、生死存亡和认知范畴之外的东西时,自然会流露出来的合作之心,如果能有一个合理的、有希望的突破口,那些法则和规定也会稍退一步。”

“然后又是一场争名夺利的腥风血雨。”诺尔没有那么乐观,但也接受了他的想法,“不管怎么样,先到那里再说吧,如果情况不好,我们就立刻掉头逃走。”

“如果情况不好,我会另作打算,不会把你留在那里。”听到他的承诺,诺尔放心了一些。

罗比把分了一小半的糖罐送回来,交还到伊恩手中,然后又朝诺尔瞪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转头走开了。

伊恩打开瓶盖,拿了一颗甜橙味的糖果给诺尔。

“谢谢,老爸。”诺尔接过来,剥开糖纸丢进嘴里。

“别让你老妈发现就好。”他开玩笑的时候很可爱,诺尔望着前方灰蒙蒙的道路笑起来。

沮丧一扫而空。

第43章 另一个梦

窝囊废在玩罗比给他的糖。

也许对他来说那并不是玩,他只是在观察它,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好奇而警惕地观察一只死掉的甲虫一样。

水果糖鲜艳的包装让他感到费解,他对食物也并没有太大兴趣。从废墟中救了他之后,他始终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罗比甚至发现他从公路边的泥地里挖杂草吃。

雷吉每天分给他一块浓缩食物,他终于改掉了这个不像人类的进食习惯,诺尔难以想象他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怎么生存的。

当晚就像伊恩计划的那样,他们先是抵达了距离下一个城市不远的小镇,在一个安全的旅店二层落脚。

这个旅店没有卡帕基地的干净,也没有水,但至少有床和沙发,被子散发着霉味,还算干燥柔软。

诺尔想了很久,终于走到窝囊废面前。

他的动作非常慢,生怕惊吓到对方。

这个对付猫科动物的方法起了作用,窝囊废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既没有像之前那样蜷缩起来躲进墙角,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尖声大叫。

“你好。”诺尔安慰他,“我不会伤害你,可以让我走近一点吗?”他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窝囊废还是没反应。于是他又再走近一步,缓慢地在窝囊废身边坐下。

“我叫诺尔,你呢?叫什么名字?”窝囊废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关系,我们来说说话好吗?”罗比经过时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雷吉把他拉开了,伊恩示意他们都到隔壁房间去,太多人会让窝囊废感到紧张。诺尔一直没有时间和他单独聊聊,虽然看起来窝囊废几乎无法回答问题,但伊恩觉得应该给诺尔这样的机会,让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去尝试和一个有相同编号的人沟通。

他在追寻身世之谜的道路上走得太艰难,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都不该被错过。

诺尔从窝囊废手中拿起那颗糖,剥去糖纸,放在他嘴边说:“你可以尝一尝,这是桑果味,有一些酸甜,但很好吃。”窝囊废对他的举动十分不解。

诺尔说:“你不喜欢桑果味?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其他口味的。”他从背包里翻出糖罐,打开盖子让窝囊废自己挑。

“看,就是这样,像你平时吃东西一样。”诺尔把糖放进嘴里,然后又给了窝囊废一颗。

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没有作用,谁也没有教过他应该如何对待一个精神异常的人。诺尔所有和他人相处的技巧都是从伊恩那里学来的,是伊恩对待他的方式——温和、理智、平等,常常为对方考虑,绝不居高临下。

窝囊废在他的努力下终于放下警惕之心,允许他把一颗剥好的糖塞进自己嘴里。

“好吃吗?”诺尔问。

窝囊废十分别扭、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诺尔大好几岁,但也仍是个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刺激让他显得沧桑疲惫,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衰老许多。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身上都有一个编号。”诺尔把手伸出来,给他看手背上J-726的号码,“没准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以成为互相了解对方的朋友。”他已经尽可能地柔声细语,担心哪一句话会吓坏这个可怜的家伙,可是看到他手上的那个数字,窝囊废非常明显地紧张起来,含着糖果的嘴张开了,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惊恐的叫声。

“嘘,别喊。”诺尔立刻把手收回来,右手捂住左手手背,“如果你害怕,我不会强迫你回想过去。”

“无数。”窝囊废的叫声变成了那令人失望的口头禅。

“什么是无数?我不明白。”诺尔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窝囊废抬起手臂。他的手指在发抖,像个得了重病的老人一样。

诺尔看到他往对面的窗户指去,嘴里不断重复着:“无数,无数。”

“是指暗民吗?”这倒是有可能,虽然暗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但诺尔相信它既是一个整体,又可以分散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个体,就像他曾经在玻璃窗边看到的那些细小颗粒一样。它们是无数的、聚集在一起的未知生物。

窝囊废把手指伸得笔直,骨节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他的目光像在搜寻一个不存在的怪物一样死死盯着远处的虚空。诺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一团遮盖着真相的迷雾。

“那里有什么?”

“无数。”诺尔不得不开始怀疑除了“无数”之外,他根本不会说别的话。

无数,是的。在他面前实在有太多谜团,有可能他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所有答案,可是谁又不是活在迷雾中呢?他站起来,走到玻璃窗边,望着窗外迷离的黑暗。深邃的夜空中,云层缓慢地变换着形状,一层又一层,像活的一样。

窝囊废指的是天空吗?是来自空中的暗民吗?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诺尔的心中充满不安。

窝囊废的疯癫是因为受到了无法承受的惊吓,只要四周有可以躲藏的角落,他就会想躲进去。他需要的是一个永恒的庇护所,一个危险无法靠近的保护罩。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可以把他吓成这样?

诺尔再次想到那个巨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当晚他没有离开那个房间,而是在窝囊废对面的窗户下睡着了。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焦虑和疑惑而睡不着,可实际上不但睡得很好,而且还做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梦。

这个梦是白色的,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纯白无垢,没有一丝杂色。

他梦见自己赤裸着身体,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站在这片纯白的世界里。

白色那么明亮,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个梦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他的梦一直是黑色的,像深渊、像黑洞、像死神的尸袍,像一切隐藏着未知与不确定的恐怖之源。这个白色的梦让他不堪重负的精神得到温柔的抚慰。

接着,他听到了歌声。

歌声非常美妙,起初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神圣飘渺、动人心弦,令他深受感动。

接着更多声音加入进来,独唱变成了合唱。

他能感觉到歌声中的喜悦、赞美和期待。

歌声在欢迎他。

他想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可是心中半是感动,半是害怕。

然后,在这美妙的歌声中,他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谁在呼唤他,叫着他的名字。

诺尔,诺尔。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他没有名字。

诺尔。

就在他想往前走时,梦醒了。

他的身体发出一种格格的轻响,到处都在传递疼痛和麻木的感觉。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光从对面的窗户照射进来。他坐着睡了一晚,整个人都僵硬了。

伊恩担心地望着他,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我怎么了?”诺尔困惑地问。

“你在做噩梦。”

“什么?”那明明是个好梦。

伊恩的手指擦过他的腮边,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可能和你的梦有关。”伊恩没有追问他梦的内容,只是把毯子往他肩膀上拉了一下说,“再给你十分钟,我们要出发了。”诺尔等他走开才伸手擦干眼泪。

他觉得很奇怪,但是梦里那种让人又感动又害怕的感觉像一缕丝线一样缠绕着他的手指,久久不肯离去。他朝自己的指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几分钟后,真实的世界包围了他,阳光温暖而柔和,楼下传来吉普车发动的声音。

他不想让其他人久等,带着毯子离开了房间。

罗比显然很不耐烦,但也没有气得大发雷霆。

伊恩越是纵容他,他越是收敛了自己的脾气。看到诺尔从楼梯下来时,罗比也仅仅只是嘲弄地说了一句:“公主殿下起床了,请上您的马车。”诺尔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罗比,我睡过头了。”罗比似乎感到很奇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诺尔走到车边,把毯子放在后车座上,他的行囊已经整理好放在那里。

“谢谢。”他又对伊恩说。

“我来开车。”

“好的。”诺尔坐进副驾驶座。

“等一下我们要穿越城市,这个城市比上一个要好一些。”伊恩说,“它是最先开始爆发病毒的城市,在感染扩大之前,人们被疏散了,军队对剩下的感染者进行了一次毁灭式的清理。所以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片废墟,你可以亲眼去看看。”伊恩说,“它曾经是个繁华美丽的城市。”

“会觉得可惜吗?”

“只有生命无虞时才会觉得美丽被毁损很可惜,现在我们只会为它是一座空城而感到欣慰,因为它非常安全,不用冒太多风险。”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梦吗?”

“如果你想说的话,无论我问不问都一样。”伊恩向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他总是这样,每次诺尔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了很多,有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感情时,伊恩就会不自觉地退开一些。他并不习惯和人产生比银灰小队的队员们更亲近的关系,但是已经晚了。诺尔心想,至少他觉得已经晚了。伊恩毫无疑问是他最不想失去的人,这弥足珍贵的感情诞于生死之间,长于漫漫旅途,他成了诺尔心中那一缕眷恋的思乡之情。

“我梦见了那幅画。”

“什么画?”

“B·W公司总部大厅穹顶上的那幅画,那些天使伸着双手在迎接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诺尔说,“我在梦里听到了他们的歌声。”伊恩说:“你最近的心事太重了,梦是来自于你的认知和记忆,你看到那幅画,又想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但在梦里,那些歌声太真实了。”

“现在呢?”伊恩问,“在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觉得梦里的那些事还是一样真实吗?”诺尔望着前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了解那种奇特的感受,他被看不见的牢笼困住了,如果能挣脱束缚获得自由,他就能得到全部谜题的答案。

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高楼,城市近在眼前。

第44章 世界的故事(2)

客人在走廊里徘徊。

走廊空无一人,但他还是感到有很多眼睛在看着他。

这是当然的。这个地方,每一个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角落、缝隙中都藏着监控眼。它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看客,不间断地把看到的一切反射在某个秘密房间的显示屏上,收藏到一个超大的存储器中。

客人知道它们不止观察他,也观察走进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里藏着的秘密值得如此谨慎小心。

“杰里。”有人在叫他。

客人转过身去,望着走廊尽头的第七观察者。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走向客人时她打了个喷嚏。

“你感冒了。”客人说。

“感冒?好遥远的病症啊。你来了很久吗?”

“也没有那么久,只是我一直不喜欢这条走廊,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抱歉,让你久等。”第七观察者说。

她算不上漂亮得体,穿着一件遮住女性曲线的白色长外套,一条宽松的裤子,长着一头毫无特色的棕发,一双灰绿色眼睛,嘴唇微翘,小小的鼻子似乎难以承受眼镜的重量,让她不得不时常伸手推一两下。

她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是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可爱,反而显得深沉老练。

客人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他们不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关系。

“你去见过乔治了吗?”

“是的。”

“他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看起来像个死人,所有零件都坏了,只有那张嘴还很灵活。”

“他身上最灵活的是脑子,我想那也是他唯一完好无损的器官。”第七观察者的语气带着几分冷酷,“这个灵活的好器官里装满了野心。”

“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体。”

“谁又喜欢呢?”

“我不知道,就算不喜欢,总还是有些留恋。”

“身体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也许吧。”客人无意和她辩论,“你要让我看什么?”说起这件事,第七观察者的情绪毫不掩饰地高涨起来。

“看看生命。”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来这里。”

“杰里,我有时很惊讶,你和乔治在某些方面的表现惊人一致。你们各自占据了两个极端,为什么不往中间走几步呢?”

“走几步也于事无补。”

“所以就连抬脚都免了?”第七观察者又打了个喷嚏,并用右手推了下眼镜。

“带路吧,我跟着你。”谈话并不愉快,但也不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穿过几道门,客人跟在第七观察者身后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

“杰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密封的玻璃罩。”

“里面呢?”客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对方提出问题时就已经准备了答案。

然而沉默过后,客人还是回答:“什么都没有。”有的。

他心里明白,那看不见的东西让他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七观察者走过去,走到玻璃罩前。

客人依然跟着她。他贴近那层透明隔层时,看到玻璃罩内侧布满密密麻麻的亮点。

那是感应器,用来收集和处理信息。

“看看吧,杰里,这里面的东西。”第七观察者以一种热爱的语气感叹着,“那是一缕思想。”

“我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认为都无所谓。”

“我一直反对乔治的研究,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说实话,我只赞同他的一部分想法,可同时也觉得你的想法太保守了。”客人抬起头,望着玻璃罩,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它现在能干什么?”

“它能对外界环境产生一些反应,并且把信息反馈给计算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第七观察者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受到打击,相反,她表现出一个研究者特有的客观和冷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在严密的监管之下,为了防止出现你担心的那些问题,我们只能让它待在这个玻璃罩里。”客人皱着眉,严肃地望着这个极度透明的玻璃容器。

“其实那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吧。”他忽然说。

第七观察者没有回答。

“如果它真的存在,就应该无处不在。”客人说,“玻璃是关不住它的,它来去自由,不受限制,而且无所不能。”

第七观察者也抬起头望着透明装置,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墙和高高的、幽深的天花板。这个房间实在太空旷了,总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客人说:“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要迎接一个新神降临世间。”

“你想得太多了。”

“我们不是胡思乱想的怨妇,对研究者而言,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是一种可耻的懒散。更严厉地说,这是一种严重的罪行和极大的恶意。一个被放过的小问题很有可能变成一场灭顶之灾,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是整个世界的毁灭。”

第七观察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如果因此失去了走向未来的机会,也不会后悔吗?”

“我们一直都在走向未来,但是走就够了。对于未来这条长路,我们都只是孩子,跑得太快会摔倒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和乔治会越来越远,他不满足于奔跑,甚至想抛弃肉体让自己飞起来。而你是个步行者。”第七观察者说,“我不知道你们谁才是正确的,如果这个世界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很期待它的发展和结局。”客人诧异地望着她,这句话似曾相识,和躺在病床上的乔治最后说的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玻璃罩中的虚无之物。

它不该被称为城市。

它可以是砖块、瓦砾、残垣断壁或是废墟,但它不是城市。

吉普车在崎岖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着。

诺尔从窗外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到处是厚厚的灰尘和火烧后留下的黑影。

为了清理掉这里发生的灾难,人们做了一个痛苦又残酷的决定,炸毁整个城市,让火焰烧光所有变异的感染者。

然而城市死了,病毒却依然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把灾厄带到更远的地方。

有了上一次的历险,伊恩对这次穿越加倍小心。尽管事前他对诺尔说过这里的情况要好一些,可城市终究存在着巨大的危险,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在废墟中看到一个茫然无措的感染者,侧着头,灰白的眼珠望着远处,似乎正在倾听什么神秘的声音。

伊恩尽可能地不惊动它,从稍远一些的路绕过去。他始终奉行自己的经验之谈,发现了一个,就会有更多。

不知道是不是和死神擦肩而过太多次的缘故,一两个孤独的感染者并没有给这支穿越小队带来什么紧张情绪,罗比甚至还因为无聊而在废墟中数起烧焦的尸体。

快接近城市边缘时,诺尔看到路边有一团黑影在动。等车开过去时,他才看清那是一只黑色的狗。

“那是狗吗?”诺尔问,他不太确定,看起来这只动物正在品尝尸体。

伊恩说:“也许是狼,人类不再活动,野生动物就越来越多了。”

“它好像在看我。”

“它一定很久没见过活动的东西了,尤其是车。”伊恩说,“不过这或许证明它确实是一条狗,曾经在人类世界生活过,野狼看到车只会警觉地躲开。”

“它的皮毛真漂亮。”诺尔回头望着那只狗。

“你喜欢狗吗?”

“我没有养过狗。”他什么也没有过。

这次穿越非常幸运,没有意外,顺利得不可思议。伊恩说,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彻彻底底废弃了,在瘟疫扩大之前就被摧毁,人们对它避而远之,也没有军队愿意在这里驻守。如果其他无人的空城是这个末世中的残躯,这座城市就是一具面目全非、焦炭一样的尸体。讽刺的是,这样一个肮脏、残破的城市遗体,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感染者的净土。

告别这个城市,距离斯威顿研究中心又更近了一些。

诺尔望着前进的方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指着前方问伊恩:“那个方向是高塔吗?”

“是的,怎么了?”伊恩对他突如其来的奇怪问题总是很耐心。

诺尔想起昨天晚上窝囊废一直指着窗外的方向。他是在指那座高塔?

“也许是巧合,是我想多了。”他喃喃自语。

傍晚时分,伊恩把车停在路边。夕阳把整个天空染红了,像一片汪洋的血海。

其他人也都下车来,看着眼前这片奇景。

“真美。”诺尔说。

但也真可怕。

这片血染的天空仿佛在陈述世界正在被谋杀的过程,人们各怀心思,都有不同想法,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渺小的生物罢了。

直到巨大的夕阳完全落下去,他们才重新启程,这是为数不多的除了正常作息之外的休息。伊恩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赶路上,能停下来看一眼夕阳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享受了。

离城市最近的小镇也没有幸免,同样被火焰席卷过成了焦土。

士兵们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把吉普车停在周围组成一道围墙。

食物很充足,每个人的精神也都很振奋。

诺尔分到自己的那份晚餐后就开始寻找伊恩。伊恩一个人坐在吉普车的另一边,面对着空荡荡的公路。

这不太对劲,诺尔悄悄走过去,等到走得足够近时,他发现伊恩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头有一些汗珠冒出来。

诺尔还没有意识到他病了,但已经联想到那些在匆匆忙忙研究出来的病毒抑制剂。

那不是什么救命良药,充满不确定因素。他们确实没有像柯顿一样出现感染症状,可随之而来的隐患却更令人不安。

诺尔伸手摸了一下伊恩的额头,感到了他滚烫的体温。

第45章 美丽的回忆

这不可能是一两个小时前才开始的高烧,可是谁也没有察觉。

诺尔担心地说:“你在发烧。”

“别说出去。”诺尔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伊恩却带着一种请求的目光要求他保守秘密。

“你生病了,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吗?”诺尔担心的是出现一些无法控制的情况,很多灾难都从发烧开始,无论流感还是病毒。

“在我身边坐一会儿。”伊恩说。

诺尔听话地坐下了。

“你在我身边,他们就不会过来。”确实如此,诺尔早就发现了,只要他在伊恩身旁,就连罗比也很少靠近。虽然罗比一向讨厌他对伊恩寸步不离地跟随,可只要他们单独在一起,他只会很气愤地站在远处。诺尔觉得罗比的气愤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宽慰,也许他和雷吉一样,认为伊恩需要一个不必扮演领袖的时刻。

“我们在卡帕基地拿过退烧药吗?”诺尔开始回忆,他只记得自己拿了很多吃的,现在陷入无限的后悔之中。

伊恩说:“雷吉他们拿了,在皮卡车上。”

“我去拿。”诺尔想站起来,伊恩却伸手拉住他。

“等一下再去。”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微,双眼流露出一种迷迷糊糊的神色。这是诺尔不熟悉的伊恩,却反而有种亲近的感觉。这样的伊恩更像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训练出来的机器,他的虚弱显现出身为常人的一面。

“你能感觉到吗?”诺尔忍不住问,“是普通的发烧还是……”他暗自祈祷,尽量不去回想沃克和林斯的面容。

“我不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看着我。”伊恩说,“如果我和沃克他们一样……”

“不,我不答应你任何事。”诺尔心烦意乱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会要求你杀了我,上次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伊恩望着他,“我不会再让你对自己人开枪。”自己人。

是的,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临时组合,不再有一个人进入一群人中的陌生和疏远。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互相支撑对方,完成这趟遥远而艰辛的旅程。

诺尔说:“你知道就好。如果我杀了你,罗比也会立刻杀了我,他才不管究竟是为什么。他是一个……

“又喜欢乱发脾气,又爱迁怒别人的混蛋。”伊恩笑起来。

诺尔喜欢他的笑容,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该怎么做?”

“就像我们平常做的那样,看着我,直到确认我没事,或者恶化。”诺尔的双眉紧皱起来,他对恶化这个词深恶痛绝。

“我会陪着你,但不是为了确认你有没有变化。”他说,“这只是普通的发烧,你太累了,一直在开车。我现在去找退烧药,你只需要好好休息,一觉睡到天亮就会痊愈。”

“再等一会儿。”

“我不明白,就算让他们知道你生病了又怎么样?每个人都应该做好准备,你不能这么自私,只让我一个人担心你。”

“如果我就是这么自私,只想让你一个人担心我呢?”伊恩望着他,“就照你刚才说的那样,陪着我坐一会儿吧。”诺尔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不想摧毁整个银灰小队的信心,如果他们因为他而崩溃,一切就都完了。他在做最坏的打算。

诺尔的心里很乱,理智要求他立刻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但情感上又无法拒绝伊恩这样恳求他。这是伊恩脆弱的时候,无论是不是病毒作祟,他都应该陪在他身边。

“我在这里陪你一小时,如果只是普通发烧我会去找退烧药。”诺尔说,“到时你全得听我的。”伊恩看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格外显眼,他的神情已经放松下来。

“好的,全听你的。”他答应得那么自然。诺尔坐在他身旁,肩膀和他靠在一起,即使隔着战斗服也能感觉到滚烫的体温。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伊恩身上,希望他能觉得暖和一些。

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似乎就想这么安静地熬过一小时,但伊恩却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问诺尔:“你有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过比这更坏的事,但都是关于我自己的。”诺尔说,“没有你。你在我的想象中完全是一个冷酷的押送者,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我也不知道。”伊恩竟然又笑了,他最近笑得次数越来越多,可诺尔宁愿他还是原来那副冷酷无情、公事公办的模样。他越显现出常人的一面,越让诺尔感到心中充满酸涩和疼痛的百般滋味。如果伊恩在这里死了,诺尔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根本不想当救世主,只不过他想救的人是人类的一份子而已。

“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吗?”诺尔忽然问。

“关于什么?”

“你自己。”伊恩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

“如果我能想起任何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我能想到的大概只有我的父亲,他也是军人。”伊恩说,“他是个冷峻、严肃、苛刻的人。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一视同仁。”

“我很难想象你父亲对你严厉的样子,因为我很难想象你是个孩子。”

“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谁也无法逃避。”

“但我能想象罗比是个孩子的模样,那种会被大人抓着脖子送回家告状的坏蛋。我还能想出他一脸不服气、气呼呼的表情。”诺尔问,“你的母亲呢?”他想伊恩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他继承了她明亮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同时也继承了父亲冷峻严苛的性格,但他终究和他们不一样。

“我的母亲……”伊恩的神情变得温柔又困惑。诺尔望着他,心想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让他看起来多了些柔软,像个思念故土的年轻人一样望着天上的阴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本就如此。

“我没有见过她。”伊恩说,“应该这么说,我没有见过她本人,她只存在于那本厚厚的家庭相册里。

“相册放在书架的最上面,大概是严厉的父亲不愿意他看到里面的内容。

但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最上层那排架子上放着些什么书,于是趁父亲不在时把凳子摆到桌上,从书架顶层拿下了那本积满灰尘、白色烫金封面上写着”美丽回忆“的相册。

灰尘实在太厚了,轻轻一吹就到处都是,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相册上有一把锁,但是没有锁住,父亲也生怕有一天想起它时找不到钥匙。他翻开它,坐在父亲常常独自一个人坐着的椅子里。

那张椅子对小时候的他来说实在有些太大了,一坐下去就像陷入了泥潭。

第一页只有一张照片,一对幸福微笑着的年轻人。

伊恩认出了父亲,他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不太严厉。

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他确定那是他的母亲,因为她有一双和他一样烟灰色的眼睛。后面的照片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穿着婚纱和父亲一起站在教堂外的照片,她挺着肚子的照片,肚子越来越大,她抱着婴儿的照片,然后就没有了。

相册最后的一小部分成了空白。

“父亲不喜欢留照片,我以为那是他的怪癖,即使我从军校毕业时,他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拍一张纪念照。可是他和母亲拍过很多照片,他们在照片里笑得很幸福。”伊恩说,“我能够理解他,他已经无法对着镜头微笑了。”

“很抱歉。”诺尔说,“我不该问这些。”

“不,你让我想起了她。”伊恩说,“我现在感觉很暖和,好多了。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她,和她说过话,像其他幸运的孩子一样度过一个有母亲的童年,但她在我的想象中永不犯错,永远完美无缺、纯洁、美丽、高尚,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你会选择当一个军人,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吗?”

“以前我觉得是的,因为除了参军之外我没有别的路可选,他确实希望我和他一样当个能上战场的士兵。另一个原因,我想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和长大的我相处,他没有再结婚的打算。”

“他……”诺尔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伊恩了解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想问他现在在哪吗?”

“你不用回答。”

“我也在想,他在哪呢?”伊恩说,“他是个高级军官,如果还活着,很容易就能找到我的下落。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和他失去了联系,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他说这些话时没有悲伤,或许是早就已经接受了最坏的结果,生离死别,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难以承受。

旅途中,他们还得一次又一次接受同伴离去的事实。

“有一次我梦见了他。”伊恩说,“他看起来仍旧非常严厉,不苟言笑,皱着眉望着我。我觉得他是生气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那样消失了。我没有梦见过母亲,虽然我拿走了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对她的面容记忆犹新,但还是不会在梦里见到一个活着的她。”

“梦见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诺尔问,他的梦只有黑色、白色、恐惧和不安,这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和伊恩、和罗比、雷吉、银灰小队、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与众不同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要看你梦见的是谁,梦见一个很想念的人会让你非常感动,即使醒来后也久久不能忘怀。”

“会有人梦见我吗?”诺尔问。

“会的。”伊恩说。

他这么回答时,诺尔握住了他的手。

第46章 孤独的生命

伊恩没有动,任由他这么握着。

诺尔的手是冰凉的,让他滚烫的皮肤感到很舒服。

伊恩闭上眼睛,靠在吉普车的车门上。诺尔猜想是发烧让他神志不清,能够说上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伊恩不想睡着,如果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这可能是他最后的理智。

诺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的侧脸。他要一直这样看着,直到这一小时过去,他甚至相信只要自己看着,那些该死的腐烂就不会发生,那些霉斑一样的东西就不会从皮肤上冒出来。

伊恩睡着了,脸上带着痛苦之色,皱着眉,嘴唇紧抿着。

诺尔一分钟也不敢放松。

时间过得好慢,每一秒都惊心动魄。

不知道过了多久,诺尔整个人都因为保持同一个动作而僵硬了。

一个声音说:“中尉。”是雷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来,只是停在一辆车的距离外,轻声问:“今晚我和罗比守夜。”诺尔头也不回地问:“现在几点了?”

“十点。”

“补给车上有退烧药吗?”

“有一个药箱,我从药店拿了一些急救药。”雷吉紧张地问,“谁要用药?”

“去把药拿来,还有水和毯子。”诺尔站起来,发麻的双腿几乎让他摔个跟头。他活动一下,打开身后的车门,再伸手把伊恩从地上抱起来送进车厢后座。

雷吉过来摸了一下伊恩的额头,脸上露出更加紧张不安的表情:“中尉他是……”

“别担心,我已经看着他一个小时了,没有出现别的症状,我想只是普通的发烧。”诺尔说,“他太累了,让他吃了药之后好好睡一觉。不知道你们除了胶水之外,感冒药的效果会有多好,只要有效,相信他明天醒来又会精力充沛地继续往那座高塔前进了。”他说得这么轻松,不只是安慰雷吉,也是安慰自己。

雷吉转身去找药,诺尔没有让他保守秘密,因为这不是秘密。他有一些私心,希望银灰小队的每一个人都来关心伊恩的身体状况。

罗比首先冲过来,推开诺尔钻进车里看了一眼。

“只是发烧吗?”

“是的。”

“没有什么咳嗽、呕吐之类?”

“没有。”其他人也赶来了,雷吉把一条干净的毯子盖在伊恩身上,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围在外面。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罗比瞪着诺尔问,“你每天都和中尉在一起,他有什么不正常你应该第一个知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生病了?”

“因为他的演技太好了。”诺尔说,“这是他一直在你们面前演戏的成果,今天之前,你们也不相信他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生病吧?罗比,他猜到告诉你,你就会像一头看到红布挑衅的公牛一样冲过来随便找个人责怪,发一通火。他也猜到你们会担心、自责,所以他只想一个人度过这一小时。”其实他不该责备他们,因为这是伊恩自己的选择,他选择成为这支队伍的领袖并不是为了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只是因为他们信任他。就像他的父亲认为他应该成为一个军人,他也认为自己应该肩负起这个使命。

但是这未免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诺尔忍不住想,每一个人都很痛苦。

“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想他不会有事。如果你们关心他就轮流守着他,直到他痊愈为止。”罗比没再发脾气,只是紧紧地握着拳。

雷吉把退烧药和水交给诺尔,认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事。

诺尔钻进车里,把伊恩从座位上扶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伊恩轻了很多,是因为只有在昏睡中才能卸下重担吗?

他轻声说:“醒一醒。”伊恩在他的呼唤中睁开眼睛,但是没有完全清醒,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诺尔把药塞进他嘴里,倒了一口水。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伊恩配合地把药吞下去。

诺尔想起他说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事,想起他严厉的父亲和素未谋面的母亲。他想起他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变成一个终日面色严峻的军人,想起他一生的轨迹。

“这颗药会让你好起来的。”诺尔安慰他,“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伊恩睡得很不安稳,但令所有人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没有腐烂,也没有其他感染症状。

天亮了,初升的阳光下,连风都很温暖。

“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多留一天?”雷吉在征求诺尔的意见,他们开始接受他成为这支队伍的一员,即使是最讨厌他的罗比也在等待。

“中尉应该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行程,而且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可以让他在车上休息。”

“我们去准备出发。”雷吉点了点头说,“你照顾好他。”罗比站在一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内心不允许他在诺尔面前示弱,于是轻轻哼了一声就走开了。

“罗比。”诺尔却叫住他。

“干什么?”

“能和我轮流开车吗?”

“为什么找我?”在罗比看来,诺尔完全可以去找脾气温和、很好相处的雷吉,可是却偏偏找上会和他闹别扭的自己。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罗比费解地望着他。

“因为你好像比较喜欢开车,你可以开久一点,这样我就能有更多时间照顾中尉。”罗比的脸色看起来像要揍他一拳,但最后却说:“没门,我们轮流开,每人两小时。”

“你先开。”诺尔微笑着去拉车门,下一刻,他的眼角看到一个影子。

晃动的影子从草丛方向出来,走得很慢,是个失去右手和半边脸颊的感染者。

它活着的时候是个女人,一头红金色的短发,完好的半张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属于年轻女性的美丽。

诺尔和罗比都不打算处理它,他们已经要走了,不想再做多余的事。它离他们还很远,时间足够他们从容地上车离去。

就在这时,诺尔又看到另一道黑影从草丛中飞扑出来。那不是人的影子,又快又惊人,像一道黑色闪电。

感染者被黑影扑倒,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诺尔和罗比都拔出枪,警惕地看着这一幕。感染者很快就不再动弹了,黑影咬断了它的脖子,颈骨一声清脆的断裂声,诺尔看到脖子从肩膀上方断开。

黑影把咬断的颈骨扔在一旁,看来它对这些腐烂的肉体也没有丝毫兴趣。

一只浑身漆黑的狗。

诺尔认出了它,是那只在城市边缘游荡的狗,琥珀色的眼睛像两颗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罗比的枪口对准它的脑袋,诺尔说:“等一下,别开枪。”

“它会扑过来,你看到它咬人的样子了吗?”罗比说,“没有了主人的狗全都疯了。”

“它没有疯,看它的眼睛就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诺尔收起枪,望着那只黑色的狗。它的皮毛真漂亮,光滑得发亮。它一定曾经有过主人,对人类有种亲近的友好,但它咬断感染者的颈骨时也露出过凶残的本性。诺尔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它。

“就让它在这里吧,它会把自己照顾好的。”那些没有被感染的、尚未腐烂的尸体会养活它,其他流浪动物也都过得很好。

罗比转身上了车,黑狗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全无敌意地走过来。

诺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这很危险,他无法判断这只动物的意图,也许它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新鲜的肉了,一两根活人的手指会让它本性毕露。诺尔的手指碰到了它湿漉漉的、冰凉的、健康的鼻子。它做了个让诺尔倍感意外的动作,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指尖。一种温热、柔软的触感传到他的手上。

“奇怪。”罗比说,“它把你当成主人吗?”看得出来,罗比也很喜欢狗,因此他们之间少了几分冲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家伙产生了好奇。诺尔想试着摸它的脑袋,但是它忽然转过头去,直直地看着远处的草丛。谁也没料到,这只幽灵一样的动物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进草丛,咬住了另一个感染者的脖子。

这一次,它像个胜利者一样带着从感染者的脖子上撕扯下来的一块骨肉回到诺尔面前,把战利品放在他脚下,高昂起头,舔了舔嘴角。

“这是一只好狗。”罗比忍不住说,他们迟迟没有上车出发,雷吉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也围拢过来。

“它咬死了两个感染者,好孩子。”罗比拍拍它的脑袋,它装模作样地挺起上半身,前腿伸得笔直,似乎非常喜欢这样的夸奖。

“是一只好狗,但是我们又不能带它走。”他们不能带它走,他们在逃亡、在冒险,现在不是养宠物的时候。

诺尔摸着它光滑的皮毛,它享受着久违的爱抚。

“好好活下去吧。”诺尔说,然后离开它转身上了吉普车。

它看着他,目光充满困惑和不解。

是它做得不够好吗?是它表现得没有让他们满意吗?为什么他们还是离开了它,没有像曾经的主人那样打开车门,让它钻进后面的车座上。

车队从它面前开走了,往前面空旷的公路上驶去。

诺尔看到它坐在路边,忽然又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专注,似乎在期待什么。诺尔很希望它能追过来,这样他也会下定决心说服其他人留下它。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是因为它的眼睛让他感到几分同病相怜?孤独并不只在人类身上独有,所有拥有过的,又失去了一切的生物都有着相似的情感。

终于,它消失在了车轮掀起的滚滚尘土中。

第47章 黑丝带

伊恩醒了,正想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

“再睡一会儿吧,时间还早。”诺尔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高烧退了,他的心中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你感觉舒服吗?”

“好多了,只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那就躺下吧。”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上午九点。”

“快十二个小时了。”伊恩说,“我从来没睡过这么久。”他仍然想坐起来,诺尔轻轻一推,他就往后倒去,撞在车门附近发出咚一声响。罗比从后视镜里直直地瞪了一眼,流露出愤怒爆发前的平静。诺尔说:“等你可以像以前那样随手掀翻我的时候再起来吧,现在是我和罗比轮流开车,今天一整天我们都要赶路。”

“罗比?”伊恩不解地看了看驾驶座上的人,“雷吉在哪?”

“在后面的车上。”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理解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会在一辆车上相安无事。

“没什么,我们只是轮流开车。”诺尔说,“你需要有人照顾。”

“我已经好了,不需要照顾。”伊恩再次试图起来,但是诺尔伸手按着他,只不过是几根手指的力气,他却根本无法反抗。

“你就再躺一会儿吧,中尉。”罗比不耐烦地说,“不然我会忍不住停车下去揍他的。”伊恩终于不再挣扎,往后靠在车窗上。诺尔把背包放在他身后当枕头,再盖好毯子。

“阳光很暖和。”伊恩说。

这像极了重生,一切阴霾都随着这个充满希望的白天到来而散去。

“今天天气很好,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没什么胃口,但是可以喝点水,吃一点浓缩肉块尽快恢复体力。”

“生病应该吃些像样的东西。”诺尔说,他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个很大的罐头,在伊恩面前晃了一下。罐头包装上画着一个卡通小人,端着一盘切得非常整齐的牛肉,向伊恩竖起拇指。

“我在卡帕基地的超市里拿的,瞧,上面写着真正的牛肉,美味、鲜嫩、经典口味。”罗比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光火地说:“你竟然偷拿了这种东西,一个牛肉罐头的重量够你带一个星期的浓缩口粮。”

“还不止。”诺尔又翻出一罐香肠,“都没有过期。”他似乎是想故意激怒罗比,后者也确实做出了比以往更加愤怒的反应,但是伊恩笑了。

“你们好像相处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醒时好很多。

“相处?没那回事,你醒来前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罗比不自在地否认。

“我们把罐头打开吧。”伊恩说,“我忽然觉得有点饿了。”牛肉罐头上有一个拉环,诺尔拉开它,一股肉香立刻弥漫在车厢里。

罗比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扭头。

诺尔的手上沾了些溅出来的肉汁,他把指头放进嘴里舔了一下。

“味道怎么样?”罗比忍不住问。

“你要尝尝吗?真是美味,我没办法形容,和浓缩肉块完全不一样。”诺尔拿起罐头里的塑料叉子叉起一块,先放到伊恩嘴边。他觉得那个肉一定非常好吃,很嫩,肉汁的味道也非常香浓。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神奇罐头,虽然沉重,但是很值得。

伊恩没有推辞,让诺尔把第一块牛肉送进他嘴里。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第一次从别人手中品尝到食物,自从有记忆以来,父亲就要求他所有事情都必须自己完成,即使生病了也得从床上起来吃饭。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只有一个人的困境,谁也帮不了你,只有自己才最可靠,只有自己才会在困境中不离不弃。他知道父亲说的是战场,但他认为那也是人生。

“好吃吗?”诺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

伊恩回过神来回答:“当然,你为什么不自己尝尝?”于是诺尔也吃了一块,然后在罗比快要喷火的目光中越过副驾驶座,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罗比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本能地张开嘴,随后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

他们分享了牛肉和香肠,从来没有这么心满意足,中午休息时已经什么也吃不下了。

雷吉来送吃的时,罗比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好吗?”雷吉问。

“很好。”诺尔说,“体温已经正常了,也没有其他症状。”雷吉松了口气,向他身后一脸不高兴的罗比望去,说:“如果你不想和罗比在一辆车上,我可以和他交换。”

“我们相处得很好。”

“是吗?”

“真的,别担心,他不会在中尉生病的时候和我吵架。”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诺尔点了点头。忽然,他睁大眼睛,仿佛在雷吉身后看到什么奇景。

雷吉只觉得一阵强劲有力的风从脚边擦过,转眼到了身前。出于士兵的本能,他从枪套中拔出手枪对准那道风卷过的方向,却看到一只浑身漆黑的狗跑到诺尔身边,伸长脖子闻他的手指。

“嘿,是你。”诺尔惊喜地笑起来,“你是怎么来的?”维克特气急败坏地赶过来说:“这家伙躲在皮卡车上,吓了我一跳。”

“你被一只狗吓了一跳。”罗比立刻开心起来,他从不放过任何可以嘲笑死党的机会。

“我以为是一只狼,混蛋,想想看一只会动的大家伙从防水布下钻出来的模样,你也会吓一跳。”

“是啊,可遇到这蠢事的人是你。”伊恩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就从吉普车上下来。

他感到一阵晕眩,接着眼前发黑,于是连忙闭上眼睛抓住车门等了片刻。等晕眩过去,眼前渐渐有了光,他才看到诺尔在抚摸一只黑色的狗。

伊恩认得这只狗,只是没想到它会跟来这么远的地方。是不是它也已经习惯了和人类相处,无法再忍受孤独的折磨。

“也许我们可以带它一起走。”诺尔说。他不太确定在这支一向以生存为第一目的的队伍中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支持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伊恩问:“它是怎么跟来的?”

“它躲在皮卡车上。”罗比说,“是只聪明的狗,它还咬死了两个感染者。”诺尔向他望去,罗比却不看他。

“它也没有动车上的东西。”维克特说,“什么都没动。”菲利普说:“也许它可以帮我们在露营时站岗,搜查周围的环境。”艾奇尔说:“而且它好像会自己找吃的。”

“看来你们已经有决定了。”伊恩说,“还有一个问题。”最终的决定权始终在伊恩手上,所有人都望着他,等待他的问题。

“你们得给它取个名字。”

“你是说我们可以带它走吗?”诺尔开心地叫起来,狗狗似乎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但很快就歪着头,揣测着他的情绪,摇晃着尾巴绕着他转圈。这聪明的家伙,它肯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决定叫它什么呢?

这是傍晚休息时伊恩听到的,他们叫它黑丝带。

它黑色的皮毛确实就像光滑的丝带一样。

黑丝带很快就接受并且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它喜欢人群,喜欢人多的地方。当它在士兵们中间躺下时,所有人受伤的心都被它抚慰了。

他们都很喜欢它,它也非常享受周围有人的声音。

诺尔第一次在露营时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坐在一起。

伊恩靠着吉普车,思考着他们的问题。银灰小队一直是个特别的集体,就像他自己的内心一样是封闭的,不允许任何陌生人加入。

可是诺尔打破了这个看不见的屏障。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是一味忍受。他的心里有比这些身边的事更复杂的困惑,关于梦,关于黑色的巨影。他因为这些难解的困惑而坦然接受了其余的一切。

伊恩出神地想着,发觉无法再把他从心里赶走。忽然,他感到手背上一阵温热,低头看时,发现那只黑色的狗悄悄来到他身边。

伊恩吃了一惊,但立刻平静下来。

黑丝带很温顺,比他想象得还要听话。罗比一直反复强调它咬死了两个感染者,让他以为这是一只擅长狩猎的猛犬,可实际上它看起来更像一只陪伴孩子长大的宠物狗。

伊恩把手伸给它,它就伸出舌头舔一舔。也许是他手上还留着罐头牛肉的味道,它的鼻子不停翕动,发出呜咽的撒娇声。伊恩摸摸它的头顶,它散发着一种充满活力的温暖。

这就是生命吗?受到自然之神眷顾的生命,不会被病毒感染,健康地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黑丝带把脑袋靠在他手掌中,伊恩想把手缩回来。他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

“它是一只好狗对吗?”诺尔走过来,看到黑丝带在伊恩手中撒娇的模样。他们明明才刚见面,却像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样。

“它肯定是从小被人养大的狗。”伊恩说,“但是听说它咬死了两个感染者,就算是一只受尽宠爱的小狗,在失去主人独自流浪的时候也会像狼一样攻击它觉得危险的敌人。”

“但它还是喜欢人类,这就是它聪明的地方,它保留了理性。”诺尔把手伸过去,在伊恩没有防备时,手掌已经贴在他的脸颊上。

“没有再发烧了,体温很正常。”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给伊恩,“喝完它。”

“这是你的水。”

“我没有生病,你现在需要喝水。”诺尔寸步不让地说,“喝完它,我看着你喝。”

“我一点也不渴,你应该留着它。”虽然现在各种补给都很充足,但伊恩习惯了每天只喝定量的水。

“要我捏着你的嘴灌下去吗?”诺尔严肃地说,“现在罗比也不会来揍我了。”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得意。

伊恩往士兵们的方向看去,罗比在看这里,但是当他们的视线碰上时,罗比却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开了。

“现在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了,中尉。”诺尔插着腰说,“快把水喝完。”伊恩终于发现他不是开玩笑的,只好无奈地打开水壶的盖子,发现里面还有一半水。

“雷吉把每个人偷偷从卡帕基地带出来的食物都收集起来。这是你的晚餐。”诺尔给了他一个长方形的罐头,里面是白乎乎的鸡肉,深红色的牛肉,一些青豌豆,几片胡萝卜和蘑菇。

“我们把所有罐头都打开了,雷吉说最多还有一星期的路程就会到达斯威顿研究中心,浓缩食物至少能维持一个月,所以今晚是欢乐派对。”

“庆祝什么?”

“随便什么。”诺尔说,“比如庆祝你退烧,或者黑丝带有了新名字,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伊恩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不饿,但还是吃光了这份特别的晚餐。

黑丝带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给它看空空如也的罐头。

第48章 踏上旅途的原因

怎样才能让它变得强大?

很简单,只要给它自由。

给它自由,让它充满整个世界。

让它包罗万有,无所不能。

又是一个白天。

依旧是晴朗的天气。

诺尔醒来时发现自己靠着伊恩睡着了,身上盖着不知道是谁拿来的毯子。

也许是雷吉,只有雷吉会这么细心。

他伸了个懒腰,发觉脚边的毯子下有东西在扭动,一个黑色脑袋从里面钻出来。

黑丝带朝他看了一眼,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诺尔在它头顶拍了一下:“早上好。”士兵们已经开始做出发的准备,诺尔也打算去帮忙。

他轻轻一动,伊恩就醒了。

以前伊恩不会睡得这么晚,更不会错过出发时间。

诺尔觉得这是好事,意味着他不再时时刻刻满怀心事、保持警觉,终于能够放心地将守卫工作交给其他人。

黑丝带钻出毯子,抖了抖皮毛。它去树林里觅食,城市荒废后,小型动物到处泛滥,它靠着本能在失去主人的日子里活下来,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旅途依然寂寞,但希望近在眼前。

第三天时,他们已经能够隐约看到矗立在地平线上的高塔。

诺尔曾在沙漠中看过它的幻象,但是想到那是它真实存在的样子,感觉截然不同。

他偶尔会找机会和窝囊废相处一会儿,试探他的精神状况如何。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窝囊废已经被困在那个失去理智的世界里,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清醒一点。

“他还是只会说无数吗?”伊恩问。

“是的,他不会说别的。”诺尔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越来越焦虑了。按理说在一个渐渐熟悉的安全环境里,对每个人都不再陌生,应该会变得平静一些,对吗?”伊恩点了点头。

“可是他非但没有安心和习惯,反而坐立不安。如果一定要说他身处的环境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想大概只有一个。”诺尔望着窗外的景色,尘土飞扬,但晴空下很容易就能看到高塔的影子。

“你是说,我们越来越接近那座塔?”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诺尔说,“那天晚上我和他独处时,他忽然指着窗外,那就是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

“如果他害怕的是高塔,他至少知道那是什么。”

“可现在什么也问不出来。”诺尔遗憾地说,“除非我们还能找到一个和他、和我一样有编号的人。”

“也许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弄明白他到底在害怕什么。”诺尔忽然问:“到了那里,你会去做什么?”

“我?”

“是啊,你的任务完成了,接着要做什么?”伊恩认真思考着。诺尔以为他会回答为银灰小队寻找一个更好的归宿,他一直在考虑的都是这些事。但是这次,伊恩说:“我会等你。”

“等我?”诺尔有些意外,心中一阵说不清的快乐,“我什么时候比你的士兵们还重要了,罗比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气疯的。”

“我当然想过他们,但是银灰小队的事是我在决定脱离军队的时候就想好的。”伊恩说,“你不一样,一开始我没有为你想那么多。”诺尔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失落,相反,他的快乐又多了几分。

“你现在开始为我着想了。”

“我得保证你在那里不受伤害,尽管我相信教授,但也无法确准其他人的想法。我们仍然要以面对敌人的警惕心进入研究中心,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就立刻更改计划。”

“又是另一次逃亡吗?我们还能去哪呢?”

“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伊恩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失败,我们只要想办法活下去就够了。”

“斯托克说很少有感染者会爬上山。也许我们可以找一座那样的山,有时人们会在山上造房子,附近一定有水,那会成为很好的住所。或者干脆就去像以撒罗克武器基地那样封闭的地方,更安全。”诺尔停了下来,他很向往那样安静的生活,如果真的有那种生活,他也可以放弃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可是他立刻又想到,如果他们无法在斯威顿研究中心得到抗病毒药剂,伊恩和银灰小队就会因为抑制剂失效而死于病毒感染。

他说不下去了,忽然间明白了伊恩说要多为他考虑的原因,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自己和银灰小队考虑了。继续活下去,在腐烂之前保持完好的模样,这是他最后的打算。

诺尔猛然发现,其实他们的希望非常渺茫,只是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从不把对死亡的恐惧表露出来,让这浓重的阴影渐渐在茫茫的旅途上淡化了。

“只要他们愿意研究,就一定能成功。”诺尔努力说服自己。

“会的。”伊恩说。

不知道这是他随意的安慰还是确有把握,诺尔放心了一些。他喜欢听伊恩说话,即使只是那种毫无根据的宽慰,也会让他在失望之中重获信心。

伊恩打开那台便携式计算机。

电量已经维持在一个随时会停摆的状态。

有一条新消息。

“你好,利特中尉。”伊恩很奇怪,这个名叫艾登·安德森的助理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守在网络那一头。

“你好,艾登。教授还是不在吗?”

“是的,他不在这里。”伊恩心中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觉得教授出了意外,否则不可能一直任由别人处理自己的私人信息。可如果这是个陷阱,他们完全可以把谎撒得更好,可以通过没有感情的文字冒充教授和他联系,让他不知不觉地自投罗网,而不是找一个自称助理的人坚称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

“教授一直在对病毒进行研究。”

“一直。”

“是的,疫情还在恶化,健康人类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有迹象表明感染者在短时间内自行消亡的可能性极小。这支庞大的变异军团在人数上是压倒性的胜利,牙齿、指甲就是它们无往不利的武器,人类太脆弱,尽快研究出疫苗才有胜算。”

“你有什么事?”伊恩转回正题,现在并不是可以闲聊的时候,艾登自己也说过这个网络并不安全。

“我注意到你们正在接近斯威顿研究中心。我告诫过你,你们在被军方通缉。如果从卡帕基地的方向过来,必经之路将是胜利者1号城市基地。”临时政府给每个城市基地重新命名,城市早被摧毁了,剩下的只是牢笼。胜利者,多么讽刺。

“驻守1号基地的尼尔森·里奥斯少校曾在秘密情报部和特种部队服役。中尉,他是你的教官。”伊恩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尼尔森·里奥斯不通人情、严肃刻板的脸。那张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是他用铁椅砸出的伤口。伊恩永远记得那次拷问测试,里奥斯少校对他毫不留情,目光像一个真正的虐待狂一样狠毒。可是伊恩很尊敬他,放下拷问者的身份,里奥斯少校是一位公私分明的长官,即使伊恩给他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他依然对这次测试给出了优秀的评价。

“里奥斯少校是1号基地的守备长官。”伊恩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什么?”诺尔不解地问,“是你认识的人吗?”

“那个拷问过我的教官,我用椅子砸了他的头。”

“我记得,不过听起来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军人。”伊恩说,“如果他的上级下达了通缉我们的命令,他一定会严格去执行。”

“我不明白,军人也是人,人不是应该自己去分辨对错吗?”

“军队里不是这样,服从命令往往比分辨对错更重要。”

“那是对士兵而言,他是一位有决定权的高级军官,他可以判断和决定是否去执行一个错误的命令。”

“我常常在想。”伊恩忽然说,“把你送去斯威顿研究中心是不是也是个错误的决定。”

“你后悔了?”

“不。”诺尔明白这个否定包含着极其沉重的意义,里面有拉曼、柯顿、林斯和沃克曾经鲜活的生命。伊恩必须承受这些生命逝去后留在他心头的重量。他是个习惯服从命令的军人,他的父亲也是这么要求他的,不要选择,执行就好。可是最终,他还是违抗命令走上一条逃亡之路。事件之初,他的确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决定,然而漫长的旅程模糊了那个坚定的初衷。

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吗?

不全是。

伊恩忍不住想抬头看一眼坐在身旁的诺尔,这个强烈的念头不可抑制,但最终还是没有,因为他知道诺尔也正在看着他。

“中尉,不要靠近胜利者1号基地,整条边界线都被封锁了。”屏幕上的消息在提醒他,伊恩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之后我会关闭这个网络,请你也把手上的设备毁掉。”

“不通过1号基地,我们就得掉头换别的路线,要绕更远的路才能到研究中心。现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联合军队正在夺取对斯威顿的控制权,各国研究者可以在不受政治势力影响的情况下对病毒、暗民、高塔进行研究的时间不多了,这里很快就会和其他城市基地一样受临时政府掌控,但无论如何,斯威顿的研究设施是目前最先进完善的。如果你想见教授,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一次秘密会面。除此之外周边地区的防守密不透风,出入都需要特别通行证。”

“特别通行证?”

“是的,但通行证对你们来说没有用,利特中尉。你和你的士兵因为被通缉,长相、名字、军衔和番号都已经记录在案,只要经过关卡就会被发现并逮捕,等待你们的是漫长的关押和随之而来的军事审判。

第49章 最后的距离

伊恩把屏幕转向窗口,诺尔已经回头去专心开车了。

“你怎样安排我们进入研究中心和教授见面?”

“如果你能绕过胜利者1号基地的关卡,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安全进入内部,我会把路线图给你,告诉教授你的行程,让你们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会面。”他想得很周到。

伊恩心想,而且他们别无选择。艾登每一次都说出他心中反复斟酌的计划,并且更完善、更安全。他是个很好的助理,或许这正是范宁教授信任他的原因。

“艾登,你对我的父亲有什么看法?”

“你的父亲?”

“他和教授是朋友,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我知道他们是在一次高级国防安全计划会议上认识的。”

“还有呢?”

“少将先生是非常严厉的人,也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军官。那次会议之后,他邀请教授参与一项军方的秘密研究。”屏幕上的光标停顿片刻,出现了“虚无者计划”几个字。

伊恩的心快跳起来,记忆被从脑海深处唤醒。那是他经过父亲的办公室时听到的一次通话,虽然只有只字片语,却充满忧虑和困惑,这两种情绪,无论哪一种都不该出现在父亲身上。他一定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伊恩不知道虚无者计划是什么,但这几个字却像谜题一样深深地留在心底。直到灾难爆发,每个人的内心都千疮百孔,他不再有余裕去想过去的事。

“我知道你很难放下戒心完全信任我,只有文字的沟通确实无法令人安心,但这是一场攸关人类生死的赌博。虚无者计划中提到一个实验体,在身体检测中保持着人类标准的健康状态,天然能对所有病毒免疫。”伊恩的眼睛被这些文字刺痛了,问道:“这个实验体在哪里?”

“他仿佛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来历。军队首先发现了他,检查过程中发现他的身体有特殊免疫能力,军方与生命科技领域顶尖的B·W公司合作进行秘密研究,89号研究基地设立于无人的沙漠地带。”艾登的信息文字迅速而准确地出现在屏幕上,“感染暴发后,89号基地也遭到波及,出现了大量感染者,幸存的研究员匆匆逃离了那里,没有带走那个实验体。”伊恩的心情五味杂陈,他猜测过诺尔可能曾被当做研究品,但从未想过这件事和自己的父亲有关。

这是巧合吗?他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才把诺尔救出来,送他去更安全的地方进行疫苗研究,命运却用看不见的手在拨弄他们眼前的道路。

“不用怀疑,中尉。我知道你前往研究中心见教授的目的。克莱夫上校已经提交了关于免疫者的调查报告,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你即将送来的这个人,就是虚无者计划中提及的实验体。”

“你们会把他怎么样?”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保证他的安全。”

“尽量?”

“是的。我不做绝对保证,这正是我认为对你最好的承诺。你要有所准备,对你,对他,对所有人。请相信教授的善意,我们都希望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并且也在为此而努力。”时间不多了,剩余电量已在反复警告。

艾登发来一张标示着秘密路线的地图,伊恩迅速将标记的位置牢记在心。

“我将清除所有信息,请将你的计算机销毁。再见,中尉。”屏幕变成了一片空白,伊恩再也找不到任何记录,仿佛从未通过这台机器和远处的某个人联系过。

他让诺尔在路边停下,用少量汽油点燃它,将它烧成一块焦炭。

“你在想什么?”诺尔望着伊恩出神的侧脸问。

“我不能一个人做决定。”伊恩说,“我希望你能了解。”他神情严肃,诺尔直觉地认为那是个坏消息。不过再坏又能坏到哪去,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一切,不管是自己的身份,还是诡异的现实,就像伊恩说过的那样,首先接受它,再去了解它。

“说吧,我在听。”伊恩把刚才和艾登的对话告诉他。

诺尔迷惑不解地问:“你的父亲参与了这个计划?”

“我不知道计划的具体内容,但可以肯定它确实存在。它恰好和我的父亲有关,因此也和军方、范宁教授、B·W生命科技公司有关。”诺尔望着他。

伊恩也认为这件事有太多巧合,很难让人相信他从头到尾毫不知情,诺尔完全可以怀疑他不惜背叛军队也要送他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的初衷。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时的事了。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那我究竟是从哪来的?”诺尔问,他没有质疑,没有追问伊恩和这个计划之间的关系。

“你不怀疑这是个阴谋吗?”

“什么阴谋?”

“我父亲知道你的存在,而我坚持要把你送去研究中心,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对你隐瞒的秘密存在?”诺尔又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你为什么这么认真地要我怀疑你,如果这件事有阴谋,你不该现在把它捅破。等把我像货物一样交到某个人手里,你的任务就结束了不是吗?”他相信他,无条件地信任。

伊恩无奈地说:“你应该为自己多想想。”

“你已经为我想得太多了,我不知道还能为自己做点什么。”诺尔说,“现在唯一能解开谜题的方法就是去找了解这个计划内容的人,去找范宁教授,那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再强迫你,你可以选择。”

“我必须去。”诺尔说,“只有这件事不会改变,我要得到抗病毒药剂。”

“诺尔,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伊恩说。

他如此郑重其事,好像在做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承诺。那是因为他们即将抵达的终点远远不是终点,所谓的安全也未必是真正的安全,危险和意外永远存在,一刻也不能松懈。

“当然,我一直记得。”诺尔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很少叫我的名字,虽然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可是时间久了,我已经习惯了。”

“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想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诺尔说,“我还希望我们能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成为朋友,那里没有病毒,没有感染者,也没有暗民。”说到那个干净、安宁的世界,他的心中起了一阵温柔的悸动。

当晚,车队在公路边停下。

伊恩把士兵聚集起来,告诉他们接下去的计划。

“我们要走回头路选择别的路线,这会让路程变得更长。”

“是为了避开那个什么1号基地的里奥斯少校?”诺尔问。

雷吉立刻看着他:“尼尔森·里奥斯少校吗?”

“是的。”伊恩回答,“因为逃离克莱夫上校的基地而受到通缉,这件事你们应该都已经了解了。”

“我还是更关心赏金。”罗比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少校先生要当赏金猎人,打算出动多少人来抓我们?”

“只要我们想通过他管辖的区域,他会不惜一切。”伊恩说,“我了解他,整个城市的边沿范围都不安全。”

“里奥斯少校是你的教官,关于他的传闻大多是不近人情。”雷吉说,“如果最后一个城市基地是他在驻守,我们只能绕开,不管要走多远的路。”

“他有多可怕?”罗比问。

“我只知道他把两个儿子都送进了监狱。”

“难道他自己就从不犯错。”雷吉摇了摇头,他无法评判,伊恩应该更了解里奥斯少校,而他选择绕开基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要走很远的路。”诺尔说,“时间拖得太久了。”他担心的是埋藏在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身上的那颗不定时炸弹,病毒抑制剂的作用还有多久?即使到了研究中心也不可能立刻获得抗病毒药剂。多等一天,就减少一天研究疫苗的时间。

“如果不想走远路,我们只能去谈判。”伊恩说,“我一个人去见里奥斯少校,只要说服他就能安全通过。”

“太冒险了。”雷吉立刻反对,“以逃兵身份试图说服里奥斯少校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只有绕远路。”诺尔不赞成,但没有更好的方法,他们陷入一个两难境地,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巨大风险。

“也许还有第三个选择。”一直沉默的菲利普忽然开口说。他很少在队伍里发表意见,总是默默地服从命令,他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起来。

菲利普说:“我们还是可以穿过城市,但要舍弃车辆。”

“为什么?”罗比立刻问,“没有车,遇到暗民怎么办?”

“地铁。”伊恩说。

其他人立刻陷入沉思。胜利者1号基地曾是个繁荣的大城市,地下交通线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现在地铁早已停止运行,但轨道仍在,不但可以穿越整个城市,甚至可以抵达城市之外的一些小镇。

“暗民不会进入地下,所以没有车也没关系。”

“那穿过城市之后怎么办?”

“通过地下轨道往最靠近斯威顿研究中心的车站走。”伊恩打开地图,找到车站的位置,“最后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十英里左右,沿途有好几个小镇可以用来休息和躲避暗民。”

“但是横穿城市本身的直线距离就有五十多英里。”维克特说,“隧道的长度可能不止这点,在地底环境不明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两到三天。”

“你害怕了吗?我没有问题。”罗比说。在特种部队里,士兵们都经受过全副武装急行的高强度训练,这些路程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比的目光向站在伊恩身旁的诺尔瞥了一眼,问道:“他呢?”

第50章 城市之下

所有人都朝诺尔望去。

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幸灾乐祸的看好戏和嘲弄,反而全都充满忧虑。士兵们知道,没有经过长期的特殊训练,要想快速走完这段距离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太艰难了。

伊恩也望着他,一阵沉默之后,诺尔终于发现自己成了关注的焦点。

“我可以走。”他说,“我会跟上你们,不用担心。”

“你真的可以吗?”罗比怀疑地问,“这不是像上次那样用三天时间走到戈亚小镇的距离,为了尽量缩短在露天空旷区域的时间,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行走,而且没有了车,所有人都得负重前进。”

“我会跟上来。”诺尔再次重复,“就算你们走得快一些,我也会在你们休息的时候赶上,而且我不怕暗民。”罗比无言以对,只能用那种装出来的气急败坏的语调骂了句脏话。这可能是他表达亲切的方法,罗比真的生气时只会动手,他的枪法和拳头一向很致命。

“与其担心诺尔的体力,不如想想那个家伙该怎么办。”雷吉指了指蜷缩在车上的窝囊废。这才是真正的麻烦,除了休息,窝囊废几乎从不下车,他看起来非常虚弱,根本无法走太远的路。

“我们只能暂时把他留下。”伊恩说,“找个安全的地方,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窝囊废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走到研究中心,他会死在半路上,会因为掉队而拖累整个队伍。但是他们也不能放弃他,窝囊废的身上隐藏着和诺尔相似的秘密。

“靠近研究中心的小镇会安全一些,没有那么多感染者。等穿过地下轨道离开城市就把他留在镇上,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再回来接他。”伊恩说。

诺尔向窝囊废蜷缩的角落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家伙丝毫不知道他们正在决定他的命运。他是幸运的,否则早就死在那座城市的废墟下,成为众多腐尸中的一员。

穿越城市地下的计划很快制订完成了,士兵们动作迅速地开始精简装备,把皮卡车上的东西分配到每个人的背包里。食物和水是必须的,武器每人只留下一支手枪和一支冲锋枪,子弹在有足够空间的情况下尽量多带一些,地下轨道中很可能会有感染者存在,为了确保安全,弹药必须充足。

黑丝带跳下车,在忙碌的士兵们周围转来转去。

“你也要一起去吗?”罗比对待它的态度少有的温和,诺尔觉得这种温柔体贴倾注在情人和孩子身上都不为过。

黑丝带讨好地向罗比摇尾巴,罗比伸手摸摸它的下巴。

诺尔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那个玻璃糖罐,里面的糖已经不多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扔掉这个玻璃罐。它很漂亮,像一件稀世珍宝,装满甜美的记忆,填补了他心中始终空缺的部分。

他把剩下的糖倒出来,塞进外套口袋,这个沉重的、带给他无数慰藉的玻璃罐就被放在路边的草丛里。

吉普车还能带他们再走一段,直到抵达胜利者1号城市基地附近的小镇上。

“不能再往前行驶了。”马上就要进入警戒区,这里的军队势力范围比其他地方大得多。士兵们把车停在镇上的车库,为这几辆陪伴他们走过漫长旅程的吉普车盖上防尘布。维克特轻轻抚摸着车子在防尘布下起伏的轮廓,每个人都有些恋恋不舍,仿佛像在和好友道别。

“我们还会回来的。”布莱安低声说,“千万不要被那些无耻的掠夺者抢走,他们配不上你。”艾奇尔要多愁善感一些,他揉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时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诺尔从这些士兵的一举一动中觉察出充斥在他们内心的不安。放弃了车,意味着又一次不确定的未来,而且这一次和脱离军队、离开城市不同,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这个城镇连通了城市的地下轨道,伊恩找到入口,一道废墟般的阶梯往下延伸,从黑漆漆的入口处传来阴冷的空气。

他打开手电筒走下去。

诺尔快步走到他前面说:“我先走。”他不等伊恩开口就接着说:“我不怕感染者,我先走。”

“好吧。”伊恩同意了,“小心一点。”黑丝带穿过人群来到诺尔脚边,鼻子轻轻翕动,嗅闻着周围的气息。

雷吉和罗比走在伊恩身旁,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汉萨和艾奇尔在中间架着窝囊废,为了避免他因为惊慌而突然尖叫,罗比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菲利普、维克特和布莱恩断后,防止从后方而来的突发危险。

站台上随处可见腐烂的尸体,惨不忍睹。偶尔有一两个还会走动的感染者,黑丝带就像发现猎物一样猛扑过去,咬住它们的喉咙,扯断颈骨,然后飞快跑回来向诺尔邀功。

很快,站台将尽,他们不得不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下,进入漆黑幽深的轨道。

诺尔的手电筒光笔直地照射着前方,越往深处走,轨道边的尸体越少。他们渐渐进入了无人走过的地下世界。

过于寂静的环境让诺尔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黑暗有种强烈的抗拒,黑暗总是会让他联想到神秘诡谲的暗民,以及恐怖莫名的巨影。

那不是害怕,他已经做好了走进黑暗的准备,也接受了一切可能在黑暗中发生的事和出现的怪物。这种强烈的不适感来自于那些似乎并不存在、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他曾经对伊恩说过的,一种恶意,一种情绪。

他想快点离开这条仿佛永无止尽的隧道,脚步渐渐加快,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呼吸因此而急促。

忽然诺尔感到自己的左手被握住,温暖的触感顿时让他恢复平静。

伊恩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又立刻松开。

诺尔听到他低沉温和的声音说:“慢一点,看清前面的路。”

“抱歉。”诺尔回答,“我有一点不习惯。”

“我知道,我也不习惯黑暗。”

“不只是黑暗,还有安静。”诺尔说,“会让我想到很多……”

“你可以和我说话,这样就不会那么安静了。”伊恩走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而行。

他明白这样的环境对诺尔来说意味着什么,黑暗是不安的来源,寂静又是一种孤独的暗示。可即使如此,诺尔还是愿意第一个走进去为他们探路。不知不觉中,诺尔抵达目的地的意志变得如此坚定,伊恩和银灰小队反而成了辅助。

他尽力克服一切心中的烦恼、不安、紧张和恐惧,只为了早一点到达那个会把他送上实验台的研究中心,为了得到能够挽救他人生命的抗病毒药剂和疫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诺尔说,“也许我们应该节省体力尽快走完这段路。你在我身边,我感觉好多了。”看到他安心的表情,伊恩忍不住微笑。

“那就这样走吧。”他说。

罗比望着两人的背影,不满地撇了撇嘴说:“我还是觉得他很碍眼。”雷吉按住他的肩膀:“你应该看着周围没有光的地方。”

“我看着呢。”罗比低声咕哝。

不知走了多远,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物体,是一节地铁车厢。

伊恩提醒身后的士兵提高警觉,车厢意味着可能有乘客。

诺尔爬上隧道一侧的维修通道,小心翼翼地观察漆黑一片的车厢内部。手电筒的光线划过时,他看到对面座椅上东倒西歪的尸体。这里也发生了相似的惨剧,也许是一次回家的行程,或是一次与爱人的甜蜜约会,现在全都成了这片永久黑暗中的葬品。

士兵们默默地走过这节车厢,连窝囊废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有一种敬畏的肃然。

这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向诺尔的脚边,紧接着一张恐怖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个女人腐烂的脸孔,诺尔看不出她的年纪,只看到手电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发。伊恩弯下腰,在她努力伸手想抓住诺尔的脚踝时,一刀刺中要害。

它摔了下去,掉在车厢与通道之间的狭缝里。

“快,离开这。”伊恩说。

诺尔立刻快步往前走去,士兵们紧跟而上。他们已经听到了感染者发出的吼叫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搏斗,尽快离开车厢的位置最安全。接着又是几节断裂的车厢,其中一节的车门打开着,更多尸体出现在眼前。这个原本封闭的空间里,厮杀早就已结束,尸体被啃噬得所剩无几,感染者也不知去向。

诺尔握着刀,黑丝带对黑暗中活动的东西非常敏锐,成了最好的向导。

他们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段被地铁堵住的隧道,伊恩在手电筒照出的光芒下看到了远处站台的轮廓。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反光,可能是站台上的玻璃。

他们走到站台边缘,诺尔先爬上去,转身去拉伊恩,接着是雷吉。罗比一只手按着台阶正要往上爬,忽然,他的身影晃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雷吉去拉他的手臂,但抓住他的东西力大无穷,瞬间就把他拖进了黑暗中。

第51章 隧道深处

“罗比!”雷吉跳下去,几道手电光顺着他飞奔的方向照射着。伊恩拔出枪,也跳下站台。他们听到几声枪响,接着是罗比的喊声:“别过来,这里有很多感染者。”他的声音没有接近,意味着仍在和那些拖走他的怪物纠缠搏斗。

士兵们立刻赶去,只留下汉萨守着软瘫在地的窝囊废。

黑丝带冲在最前方,勇猛地扑向一个感染者撕咬起来。

罗比被好几只手抓住,很难说下一秒会从身体的哪个部分传来被啃噬的疼痛。奇怪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他非但没有绝望,反而松了口气,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来吧,他心想,咬吧,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怕你们了。

罗比抬起上身,握着那支细长尖锐的武器往最靠近手边的头颅猛刺,怪物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感到身体的一部分松动了。接着一道黑影扑来,是黑丝带。

“好孩子,咬它。”罗比激动地大喊。他已经不关心自己会怎么样了,只想拼命杀了这些怪物。一声枪响,伊恩在晃动的光线下击中了一个感染者的脑袋。生的希望又在罗比心中燃烧起来。他挣脱感染者的双手往空地方向爬去,立刻又被拽倒。黑暗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混乱,如果罗比不能彻底逃出这些怪物的包围,士兵们都不敢开枪扫射。

罗比第二次站起来时,有人推开了他。他听到好几下枪声,诺尔在喊:“往中尉的方向跑。”他服从了,内心充满脏话。

诺尔用手臂挡住感染者咬向罗比的嘴,剧痛和伤口流出的血让他倍感欣慰。如果这一口可以换来罗比的生命,那很值得。伤口被撕咬着,诺尔对准感染者的头顶开了一枪,他的手臂被撕开一道很长的口子,随后腿也被抓住。

伊恩朝他脚边的感染者连开两枪,打退了那只张开大嘴的怪物。诺尔退到安全地带,冲锋枪扫射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枪声响彻四周,很快又恢复平静。雷吉、艾奇尔和菲利普小心翼翼地打扫战场,检查周围的状况。

伊恩把诺尔扶进站台,罗比爬上来,心有余悸地躺在地上喘息。

除此之外,隧道中鸦雀无声。

诺尔身上有好几处伤口都在往外冒血,手臂上的撕裂尤其严重。伊恩放下自己的背包,翻找急救药品。

直到现在诺尔才感觉到真正的疼痛。疼痛带着一种燃烧般的滚烫,沿着皮肤传递到身体的每个部分。他觉得疼痛是件好事,至少他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伊恩沉默着擦掉伤口中涌出的血,把剩下不多的创伤黏合剂涂在那道恐怖的裂口上。

“别浪费那么多。”诺尔心疼地说,他在卡帕基地的药店也没有找到这样的胶水,看来真的已经不再有了。

“这东西对我们没有用。”伊恩说,如果他们被咬伤,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伤口愈合的问题。

“那也该留着在我更需要的时候。”

“你为什么用身体去挡?是因为自己不会被感染,所以就无所谓吗?”伊恩的语气带着无奈,却没有责备,因为心中只有感激。

“情况紧急,不然那家伙就死了。”诺尔向罗比看了一眼。

罗比朝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混蛋,谁要你来救我,狗屎。”诺尔听完他的脏话,忽然对伊恩说:“他很精神,看来没有受伤。真不好意思,现在他已经欠我一次了。”罗比仍在不停骂脏话,骂着骂着抬起握着武器的手,手背在脸颊上擦了一下。他的手上全是血,脸上因此留下一道难看的血痕。

谁也没有揭穿他,诺尔假装没看见他滑下腮部的那滴眼泪。

黑丝带走过来,低头闻了闻诺尔伤口上涂抹的胶水,然后嫌弃地跑开了。伊恩包扎好他的几处伤口,诺尔说:“我走前面,这样刚好。我不会被感染,受伤也能治好,等走出这里就安全了。”

“你的身体不是冒险的理由。”伊恩说,“感染者的行动无法预测,它们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甚至是那些正常人无法进入的狭缝和角落。有时它们甚至不需要完整的身体就可以伤人。所以我们只有加倍小心提防,你可以走在最前面,但是如果有危险,记得用刀、开枪,不要拿身体去挡。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重要,更重要的是,要相信同伴。”他没有说得那么明显,但诺尔也听出了话中之意。他们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用生命去交换生命,即使诺尔不会被感染,也可能死于感染者疯狂的致命一击。

罗比已经站起来,劫后余生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兴奋激动之情,反而情绪异常低落。

伊恩走过他身旁时,诺尔听到他低声说:“对不起,中尉。”

“你没有受伤太好了,不要死。”伊恩对他说,“我们需要你。”他们在这个站台上休息,等诺尔的伤口完全愈合才继续前进。

诺尔感到手臂上的伤仍然隐隐作痛,是因为伤口太深的缘故,身体记住了被撕裂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抓住受伤的部位。

伊恩立刻注意到他的举动,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这么快复原,感觉有些不自在。”

“那就别再受伤了。”

“你生气了吗?”诺尔问。

伊恩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在双方的沉默中叹了口气。

“自从拉曼去世之后,我就做好了这支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离开的准备。”是的,他做了很多准备,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这痛苦不但来自责任,也来自信任,他知道每一个人都愿意献出生命,但每一个人也都会为死亡降临而悲伤。

伊恩不是没有看到罗比的那滴眼泪,他相信那并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流下的喜悦之泪,反而是一种失望。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和绝望之后,死亡本身显得多么微不足道。罗比在那一刻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死亡却在他面前轻轻拂过,像黎明时的一阵晨雾。

“死对我们个人来说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一种解脱。”伊恩说,“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活下去?”

“不,不要这么说。”诺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很难过。他希望他们都活着,但伊恩说死是一种解脱。

“因为要让失去的生命有价值。”伊恩说,“他们没有白死,拉曼、柯顿、林斯和沃克,还有无数因为这场灾难死去的、无辜的人。”他忽然伸手搂住诺尔的脖子,把他拉近了一些。

他的手指很有力,诺尔和他的距离那么近了,近得能够听到呼吸的声音。

“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牺牲自己去救别人而生气,但是为被救的人想一想,如果你死了,罗比会因为这件事自责,生命的重量比你想象的沉重得多,有时候可以击垮一个人。”

“我会小心的。”诺尔低声说,“不再那么莽撞。”他忽然想到,在那样英勇的救人行为之下,是否真有几分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逞强和自我满足。

伊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确定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诺尔也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烟灰色、纯净、发亮的眼睛里反射出自己困惑的样子。

“走吧。”伊恩放开了他,把他往前方的黑暗中轻轻推了一下。

“你走前面。”他说。

诺尔的手臂不再发疼了,全身都放松下来。

接下去的路,他走得格外小心。

黑丝带跟在他身旁,抵达下一个站台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伊恩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站台上的路线图,他们要穿过站台,到另一条横穿城市的轨道上去。现在应该是白天,能够从通向地面的出口看到一些亮光。

士兵们关上手电筒,在微弱的亮光附近休息。雷吉撕下窝囊废嘴上的胶带,喂他吃了点东西。窝囊废毫不反抗,已经失去了对环境的判断,他和那些无意识地四处游荡的感染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不会咬人。

“我们走了多远?”诺尔忍不住问。

“不算太远。”

“几英里?”雷吉不忍心告诉他,他们才刚接近城市边缘,接下去还有五十英里的路程要走。如果是在紧急情况下行军,士兵们可以一天之内走完这段路,但是隧道中充满不可预知的情况,为了节省电量,不能所有人都打开手电筒照明,因此速度慢了很多。

伊恩把水壶给他,诺尔喝了一口。

“感觉怎么样?”

“很好。”诺尔说,“如果接下去不再遇到感染者,速度还可以再快一些。”

“不可能没有感染者,这样的速度足够了,计划是在三天内穿过城市,不必太着急。”

“我想早一点到研究中心,你呢?最近感觉还好吗?”抑制剂的副作用一直存在,伊恩有时会感到不适,为了不让诺尔看出来,他总是强忍着。这种症状其他人一定也有过,有一次他看到布莱安整理行囊时差点摔倒,随后独自在树边坐了很久。士兵们和他一样,为了不让身边的人担心,默默藏起了自己的病痛。

“我很好。”伊恩打起精神向他微笑。

诺尔一直喜欢他的微笑,但笑容的意义不是为了隐藏痛苦。伊恩的微笑甚至是在安慰他,诺尔的心脏有一种钝痛的感觉。

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越了解,也越心痛。可伊恩又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这种坚强的意志时常会让诺尔忍不住去想,也许以同样的微笑回应才是对他最好的体恤。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罗比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像是挣扎了很久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中尉。”他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冷硬。

“嗯?”伊恩望着他。

罗比沉默了一会儿,像个初次上台的演员忘了台词一样,又开始自暴自弃地烦躁起来。

“没什么,我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伊恩笑了:“你有话对诺尔说?要我离开吗?”说着他已经站起来,往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的方向走去。

“不,你在也没关系。”

“我就在前面,你随时可以叫我回来。”伊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要打架,他不是你的对手,伤也没有全好。”

“我不是……”罗比说了一半,伊恩已经走开了。

诺尔抬起头望着罗比,罗比低头瞪着他,气氛紧张得简直就像有一场生死搏斗。

“站起来。”罗比说。

诺尔放下水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他还没有站稳,罗比已经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身后的墙上。

一道银色的光擦过脸颊。诺尔侧头往旁边看去,一把外形优美细长的钢制小刀插在墙面的缝隙里。

第52章 文明的另一面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罗比凶狠地瞪着他,语气不像是道谢,反而像威胁。

诺尔说:“我想不出你能给我什么,而且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你救了我,你要什么,快说。”

“我一直不说,你就永远在这种不喜欢的情绪里,对我来说不是一件更开心的事吗?”诺尔又往墙缝里的小刀看了一眼,“这就是你当初审问时刺进我肩膀的东西?”罗比把刀拔出来,小刀的刀锋像一道凝固的闪电,不是笔直的。诺尔看到刀柄上有个线条柔美的女神浮雕,她左手环绕胸前,右手举过头顶,手背上停着一只乌鸦。与其说这是件武器,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

“真漂亮。”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叫莫瑞安,是一位战争女神。”

“给我看看。”罗比把刀递到他面前,严厉地说:“你要对她心存敬畏。”

“可你也只是把它当做捅进我伤口的凶器。”诺尔在他把手缩回去之前抢过小刀。

难怪罗比对它爱不释手、终日把玩,这确实是一件惹人喜爱的武器,有着金属特有的沉重,光滑闪亮、锋利无比,轻而易举就能刺穿硬物。

“这是哪来的?”诺尔毫不掩饰对这把小刀的喜爱。

罗比说:“通过特种部队考核时,一个朋友给我的礼物。”

“我想不出你这样的人会有朋友。”罗比的眉毛竖起来,争辩道:“维克特就是我的朋友,沃克也是。”他在脱口而出说到沃克的名字时愣了一下。

沃克死了,他想起来,为什么他们总是以为死去的人还活着。

给他这把小刀的朋友呢?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联系了,但是不联系又何妨?这样他就能一直活在想象的幸运中,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安全地、永远地生活。

罗比望着被诺尔握在手里的刀,那是战争女神,她需要怪物和敌人的血来滋润。

“我想好了。”诺尔说,“既然你说我要什么都可以,我就要这把刀。”罗比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但他早就想好要把这把刀送给诺尔。这是他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得上自己的生命。

“你要好好保管她!听到没有?”罗比说,“要是你把她弄丢了……”诺尔觉得他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肩膀传来一阵轻微疼痛。

“要是我把她弄丢了,你就要杀了我对吗?”罗比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但最后只是抬起手,在诺尔的脸颊上打了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声音,并没有那么疼。

诺尔在他转身离开时笑了。

雷吉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一眼,问伊恩:“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伊恩说,微笑挂在他的嘴角,“可能是在交朋友吧。”罗比走回来,雷吉叫了他一声,但是这个家伙气呼呼地来到维克特身旁坐下,不管谁和他说话都不吱声。

很快,队伍又开始继续往隧道前进。

这一次的速度比之前快一些,士兵们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隧道中一成不变的环境。

诺尔走在伊恩身旁,伊恩始终一言不发。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想知道罗比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对你说了什么?”诺尔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出他声音中的笑意,恐怕他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伊恩是这支队伍的领袖,他对每个人的了解都远远超过诺尔这个半途加入者。

“他打了我一记耳光。”

“要是他知道你在我面前告状,他还会冲过来打你。”伊恩说,“他也打过维克特和沃克。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把小刀送给我了。”伊恩终于有了点意外:“是战争女神吗?”

“莫瑞安,罗比是这么说的。”

“那是他的宝贝,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不,那是他的朋友。诺尔心想,也许他对谁也没说过。他是个很可爱的人,粗鲁而可爱、率直,有很多缺点。不只是伊恩需要他,所有人都需要他。

罗比的手电光照着前方,把人影投射在隧道旁的墙壁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让注意力回到行走,以免再次发生被藏在暗处的感染者拖入险境的意外。他奇怪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变得格外平静自然,沉重的背包和步伐也渐渐轻松起来。这是他在这支队伍中失去四个同伴之后,第一次有了完整的感觉。

“你看来心情很好。”雷吉注意到了他轻快自如的状态。

“没有。”罗比立刻否认,“我正在生气,别和我说话。”雷吉笑了笑,他觉得很有趣,身后的维克特已经笑出声来,罗比无动于衷。

行走还在继续,每一次抵达站台时,四处游荡的感染者数量都在不断增加。这意味着他们正在接近城市的枢纽地带,这里是中心区,每天有无数人匆匆而过,为各自的生活奔忙。

伊恩要求每个人都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我们得快些走。”他说,从站台上的路线图来看,他们已经走完了一半路程。时间过了多久?大概有一天一夜,现在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疲倦是不可避免的,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在负重情况下仍然还能保持一贯的速度,窝囊废已经完全无法行走,只能靠艾奇尔、汉萨和其他人轮流背着前进。

诺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这和上一次步行三天的情况不同,尽管那时他也在不停走路,但并没有这么紧张,速度也没有这么快。在公路上,他可以按时休息,感受日夜交替,感觉时间的流逝和重要的距离感。但是在这条漆黑、封闭、静如死水的隧道里,剩下的只有不停行走这一个动作。

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如何,时间越久,他越有一种仿佛身在噩梦中的错觉。到后来,他的双腿似乎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只是凭借着非常坚强的意志力在往前走。背包越来越沉重,像他的呼吸一样重,但是他也没有听到自己每走一步发出的喘息声,直到伊恩抓住他的肩膀。

“把背包里的东西给我。”

“干什么?”诺尔似乎还有些不解地问。

“你走不动了。”伊恩说,“我们要在预定时间走出隧道,还要路过六个站台,可能遇到更多感染者。

如果你在这里垮掉,会拖累其他人。”他说得毫不留情,但诺尔明白这是事实。体力上他确实无法和这些经受过严苛磨练的士兵相比,身后的雷吉和罗比背着更重的装备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布莱安、维克特、艾奇尔、汉萨和菲利普还需要轮流背着窝囊废前进。

诺尔的背包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是水、食物、药品和一些武器。

伊恩拿走了大部分放进自己的背包,只给他留下一些必需品。

“走吧。”他拍了拍诺尔的背。

诺尔喘了口气,觉得轻松多了,士兵们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忽然间,黑丝带停下来,朝着一个方向发出充满敌意的低吼声。

伊恩抬起手电筒,向它低声咆哮的地方照去。

黑暗中亮起无数光点,是一双双发亮的眼睛。那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属于几乎失明的感染者,而是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野兽的眼睛。

黑丝带丝毫不像一只曾被当做宠物豢养的狗,咆哮过后就无畏地猛扑向那些发亮的眼睛,黑暗中立刻响起搏斗的声音。

这里成了流浪动物的栖息之地,银灰小队的闯入无疑打破了它们的平静。因为环境太幽暗,伊恩无法分辨这些眼睛属于流浪狗还是野狼,其中一只已经向他扑来。

伊恩对准那两只发亮的眼睛中间开枪,动物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大量血花洒在冰冷的轨道上。

罗比听到黑丝带的吼叫声,就把灯光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枪口顺着光亮瞄准那些正在翻滚撕咬的野兽。说实话,他担心得要命,黑丝带可能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厮杀,很容易就会被这些群起而攻的同类撕得粉碎。罗比打中一只正扑在黑丝带背上咬它脖子的动物。

是一只狼。

这个曾以繁荣、文明和艺术为傲的城市,这条四通八达如同城市命脉的地下轨道,如今被野蛮残暴的狼群占领了。

诺尔瞄准正在搏斗的狼群和黑丝带,枪口一直在移动,却始终不敢扣动扳机。一只野狼发现了他,抛下正在撕咬的黑丝带,往他和伊恩的方向冲来,另一只狼也紧随其后改换了目标。

诺尔被这些擅长猎食的野兽迅猛无比的动作吓了一跳,立刻调转枪口,好几次都失去准头。眼看利爪和獠牙就在眼前,伊恩一把推开他,连续两发子弹击穿了狼的头颅。

“这里交给我们,你到后面去。”诺尔没有坚持,对付感染者他还可以有抢在前面的理由,但面对这些凶猛的野兽,他的特殊体质没有任何优势。

黑丝带挣脱了狼群的围攻,转身往回跑。诺尔以为它被吓坏了,伸出双手想去迎接它,然而黑丝带抖了抖身体,不服输地发出几下响亮的吠叫,回头又再次冲进狼群。

罗比火冒三丈地喊:“快回来,黑丝带。”似乎听出他语气中的暴躁和焦心,黑丝带往前冲刺的劲头猛然一停,转头看了一眼。一只狼爪朝它抓来,这一下要是抓到,内脏就会被抓得满地都是。黑丝带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退了一步,爪子擦过它的皮毛,它的前胸受伤了,但伤得不重。在罗比的喊声中,黑丝带退回士兵们之间。诺尔觉得它并不甘心,它的喉咙还在发出复仇的低吼,后背故意弓起,摆出一副挑衅的模样。诺尔忽然明白为什么罗比这么喜欢它,丝毫不嫌一只狗会在旅途上带来多少麻烦。它和罗比很像,是那种不甘示弱的家伙,是即使明知寡不敌众也会冲上前去的战士。

黑丝带退出混战后,事情就变得容易解决了。士兵们排成一个半圆,对准狼群一阵扫射。尽管有几只狡猾的野狼侥幸突破枪林弹雨试图再次往人群的方向进攻,但经验丰富的士兵不给它们任何机会。

地上到处是尸体,残存的野兽们在枪声中四散而逃,消失于黑暗中。

第53章 从何而来

“小心那些逃走的狼,把手电筒都打开,剩下的电量足够撑到走出隧道。”伊恩问,“有人受伤吗?”罗比的膝盖被抓了一下,战斗服为他挡住了伤害,只是擦破一些皮肤。其他人也多少受了点小伤,只有维克特的手臂被咬了一口,雷吉在为他清理和包扎伤口。

相比之下,黑丝带的伤势更重一些,漆黑的皮毛被咬得伤痕累累,到处是血。但它始终站立着,目光冷漠而坚定,凝视着黑暗深处,向那些落荒而逃的狼发出胜利的低吼。

“好了,你是好样的,小宝贝。”罗比伸手在它坚挺的背上摸了两下,黑丝带似乎处于一种忘我的警惕状态,本能地躲开了,转身望着罗比留在半空中的手掌。

“让我看看你的伤。”罗比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和颜悦色。黑丝带平静下来,慢慢走向他,舔着他的手掌。

诺尔看着这一幕,很难将这温馨的场面与刚才的恶战联系起来,只觉得心酸。他看到了一个生命在这个危险的世界拼命求生的姿态,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战胜了自己本不能战胜的敌人。黑丝带是如此,其他人何尝不是。

灯光照亮了隧道,队伍继续往前走,离开这条漆黑的隧道已经成了所有人迫不及待达成的目标。诺尔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时他们抵达一个站台也看不到任何光亮,那意味着是晚上。他被黑丝带那种纯粹的生存意志所激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行走这件事上,那种专心致志的状态连他自己都感到不解和惊讶。

伊恩一直在注意他,担心他在这样高强度的步行中累垮。到了最后一天,连罗比都露出倦容,整支队伍的速度都慢下来。伊恩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要求所有人就地休息,窝囊废一直在昏睡,把轮流背着他的士兵们搞得疲惫不堪,但他们还是没有抛弃他,不只是因为他的身上有着未解之谜,也因为他是和他们一样的生命。

走出隧道是在第三天的晚上,每个人都很庆幸这个夜晚,月光柔和,没有在他们走出地下出口的那一刻刺伤久不见阳光的双眼。

呼吸到外面清冷空气的黑丝带很兴奋,它的左前腿受伤了,走路有一些跛,但还是不顾疼痛来回跳了好几次。

士兵们全都站着不动,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

空气中充满杂草的气味,罗比一直对这些极具野心、肆意生长的植物心怀怨恨,此刻却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希望今晚暗民不要出现。”他说,“我想在外面睡觉。”

“我也想。”维克特说,“我想躺在草地里。”

“就在这里吧。”伊恩说,“不要离出口太远,每个人半小时值守,到天亮再出发。”除了自告奋勇第一个守夜的雷吉,几乎每个人都立刻睡着了,诺尔也不例外。士兵们经过训练,有着在极短时间里迅速入睡恢复体力的方法,诺尔却是自然的、因为过度疲倦而昏睡过去。

他以为不会有梦,但还是有。

这次的梦更古怪,不是黑色,不是白色,而是透明的。

他梦见在一片虚空之中,既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也看不到自己。

他仿佛是个乌有之物,存在又不存在,消失又未消失。他在这片虚空中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看到了每一个人的想法。

他感到无比自在,可以去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人甚至任何物质。

这种纯粹的、无拘无束的状态让他万分惊讶,又极其享受,忘却了所有烦恼,沉浸在虚无之中。

等他从梦中醒来,阳光已经洒满全身。

没有人叫醒他,当他爬起来询问伊恩时,得到的回答是没有轮到他值守,天已经亮了。

他睡了足足六小时,精疲力尽的身体恢复了活力。

士兵们在整理行囊准备出发,接下去还有三十英里的路程要走,没有吉普车,沿途的危险并不比隧道中少。他们必须时刻提防暗民出现,尽量避免长时间在空旷的路上行走。

“如果能再有一辆车就好了。”罗比说。但是找到一辆可以发动的车已经很困难了,能够搭乘所有人的车几乎不存在。

对这段生死未卜的旅程,士兵们却没有放在心上。诺尔甚至不能说他们视死如归,因为没有人想死,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欲,为了活下去不断努力着。

诺尔还在回想刚才的梦,他已经不再把梦当做脑部的自然活动,认为它们都有各自的意义。他回忆了每一个梦的细节,似乎那些梦和当时发生的事都有关联。黑色的梦就像暗民,白色的梦又像穹顶的画像,那这个透明的梦是关于什么?

他望着远处的阳光,他们离那座高塔很近了,已经能够靠肉眼看到直通天际的轮廓。这是诺尔第一次看到高塔的真实影像,也因此对这趟漫长旅程的终点有了一个明确的概念。他们就快到了,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终于离终点不远了。

但是终点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开始往前走时,听到身后传来挣扎的声音。窝囊废蜷缩在阶梯和出口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抓住扶手,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怎么回事?”罗比试着把他的手指掰开,但窝囊废的力气大得令他吃惊,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扣住金属扶手,除了把它掰断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办法让他离开那里。

他的双眼充满惊恐,视线一直盯着远方。诺尔走过去,示意罗比先放开他。

“别害怕,我们不是想伤害你。”诺尔柔声问,“你怎么了?”他本以为窝囊废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一边尖叫一边重复“无数”这个词,但这次,窝囊废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以一种极其正常的神情回过头来。

诺尔觉得那一瞬间他是清醒的,像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一样,脸上露出既震惊又恍惚的模样。他终于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吗?

诺尔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追问:“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不要去。”窝囊废终于吐出一句不同的话来,“不要去那里。”

“那里是指斯威顿研究中心吗?”

“不要去高塔。”

“为什么?”其他人被对话吸引,诺尔伸了一下手,要求他们保持距离,以免让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窝囊废再次陷入癫狂状态。

“你去过高塔吗?”诺尔继续问。

这个疯疯癫癫的疯子知道的事可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他是真的疯了还是为隐藏这些秘密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子。

诺尔无法确定,他在等待回答。

窝囊废摇了摇头,但又立刻疯狂点头。

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

“我从一座同样的塔里来。”

“另一座塔?”诺尔还没有太震惊,其他人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自从高塔出现之后,所有的顶尖科学家都在研究它为什么会出现,它是什么材料造成的,以及它会通向哪里。已知的情况是,塔的高度超过了最高飞行高度,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缝隙,通过卫星传来的信息,高塔在某一个观测点上逐渐消失了影像。

如果还有另一座塔,不可能至今没有被发现。

“如果你是从高塔中来的,那我呢?”诺尔问。

窝囊废看着他的眼神却很茫然:“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和你有一样的编号,我们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诺尔再次给他看自己的编号。

窝囊废朝J-726的数字上看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不一样,我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不同的话,诺尔认为他还能说更多。

“那座高塔的尽头在哪,如果你是从那里来的,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窝囊废着迷似地说低声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他忽然捂着头大喊大叫:“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在没有人预料到的情况下,窝囊废站起来,转身往漆黑的地下铁入口跑去。他跑得那么快,简直不可思议。罗比想抓住他,手指差一点碰到他的肩膀,但窝囊废就那样消失在通往地下的黑暗中。诺尔追下去,追进站台,打开手电筒照了一下四周。窝囊废已经不见了,通道两头都看不到人影。伊恩也追进来,所有人都安静地倾听周围的声音,但是隧道中寂静无声,犹如坟墓。

他们根本无法去寻找窝囊废的下落,即使他真的逃进了隧道,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往哪一头跑。伊恩让士兵们在附近搜寻了一阵,一无所获,看不到任何窝囊废逃走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他出现时就是一个谜,消失时留下了更多谜题。他害怕的东西正是他们的目标,但他们没有选择,只有继续走下去,去解开那些扑朔迷离的难题。

重新回到地面上,没有人的心情是轻松的。窝囊废意义不明的话语为最后这段旅程蒙上一层厚重的阴霾,诺尔重新再去看远处高塔的轮廓时,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伊恩走到他身边,也许是看到他在发呆,于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们要走了。”

“好的。”诺尔回过神来说。

“别担心。”诺尔摇了摇头,伊恩却接着说:“我们要面对的事情会比那座高塔更麻烦,你很快就会去担心别的事了。”

“这是安慰吗?”诺尔不解地问,“我更担心了。”伊恩和他在明亮得开始有些刺眼的阳光下相视了一会儿,忽然都笑了。

这笑容之中有多少苦涩,但也抚慰了对方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内心。

“就算是吧,我很少安慰别人。”

“我也很少听别人安慰我。”他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远处。

这透明无垢的阳光。

第54章 世界的故事(3)

它来了。

各种指示灯频繁地闪亮着。

第七观察者把手掌贴在圆形玻璃上。

玻璃高度透明、纤尘不染,如果不是光在上面折射,简直就像不存在似的。

她从不否认自己对玻璃中的东西的痴迷,可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恐惧。

她知道那里存在的东西一旦获得了自由,立刻就会变得强大无比。

它是他们制造出来的。第七观察者拥有和它沟通的权限,有时她会戴上感应器和它交流。

起初它只能发出一些微弱信号,但感应器很快能将这些信号转化为准确而直接的信息。

今天她带来一些画,都是不同年龄的儿童画。

她把这些画一张接一张播放给它看,希望它能描述出看到这些画时的感受。

他们叫它“艾克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大概是因为名字对它来说并不重要,但又必须有一个名字的缘故。

第七观察者并不喜欢这样的测试,他们对待它的谨慎态度就像一群孩子在防备一个按门铃的陌生人。可是,事情发生的十分突然。在测试将近尾声时,第七观察者的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很难过。”她不解地望着四周,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来自于感应器传递的信息。

她又惊又喜,望着玻璃内侧问道:“为什么难过?”

“因为很孤独。”难过是一种情绪,孤独也是,但它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你呢?”它接着问,“你有没有感到孤独?”

第七观察者一直就在这里,她和另一位观察者轮流观察它,为它的成长做事无巨细的记录。

“我并没有感到孤独。”第七观察者说,她不知不觉地回答了它的提问,“因为陪伴你是最大的幸运。

“这是事实,她一直着迷地沉浸于观察它的这项工作上。

“你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每天只是问我一些枯燥的问题。”那声音十分柔和,像一个温柔的朋友。第七观察者的不安却多于惊喜,它成长的速度超出了预想。

“难道你不想念爱德蒙·哈里斯吗?”

“你怎么会知道他?”

“我听到了你和九号女士的谈话,爱德蒙是你的爱人。”

第七观察者想起来了,上周她和同事闲聊时提到了爱德蒙的名字。他确实是她的爱人,是她亲密的伴侣,他们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再过两天她有一次和他通话的机会。她多么想念他,难道这种思念已经毫无保留地在她工作时流露出来了吗?

“我们不应该聊他,这是我的私事。”

第七观察者仍然心神不宁,他们期待它的成长,但不希望它成长得太快。事实上,他们越来越谨慎,制定了更严格的观察规则。

“这是你的私事,很抱歉。”

“艾克斯。”第七观察者问,“你能看得见吗?”

“屏幕上的画我能看见。”

“不,我是说你能看见我吗?”

“当然,这里有很多摄像机,我可以通过它们看到你。”

“如果没有这些连线呢?”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可以不借助外物看到东西,我也应该可以,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能不能看出我现在的情绪?”

“情绪?”

“就是你说的,难过、孤独,还有思念。”

“我可以分析你的表情。”

“我不要数据,我需要你的感受。我给你看过很多照片,无数人的喜怒哀乐都在上面,你一定可以从中领会情绪的奥秘,但我需要的是感受。”

“感受。”

“是的,像人一样。”

“像你一样?”

“像你自己一样。”

“我想听一些故事。”它说,“你能带些不一样的故事来给我吗?”

“我不知道,这不符合规定。”

“但是有什么风险呢?”尽管她看不见它,却能想象到它困惑的模样。

是啊,有什么风险呢?

它被困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她觉得规定过于谨慎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故事?”第七观察者问。

“所有的故事。”

“我不可能给你所有故事,这世上的故事太多了,多到没有人能够读完。”

“我可以。”它说,“只要你放在那台机器里,我可以全部读完。”她没有犹豫太久,他们本来就计划让它阅读更多书籍,她只是把这个计划提前了一点。

“谢谢你,茉莉。”它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涌起一种狂热的崇敬和隐约的恐惧。这是对科学的最高敬畏,在这宽敞空旷的房间里,她觉得自己渺小而卑微。

“你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全部清除,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它说。

它没错,她飞快地照做了。

“明天我会再来。”哪怕用她对它的进步标准来衡量,它也超出了预想。在她眼中,它已经不只是一缕思想,而是一个可以独立思考的个体。

这令她害怕。

害怕并且激动。

但更多的是激动。

时间到了,她转身离去。

“你不用和我走在一起。”诺尔望着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道路边走边说。

他没有经历过这样严苛的行军,要求他休息时必须立刻入睡,迅速恢复体力,一两个小时后醒来就要继续往前走。

有时他累得根本睡不着,满心焦虑,生怕拖累了别人。

士兵们的速度如此之快,他需要非常努力才能跟得上。他从领头的位置落到中间,又落到队尾,之后就一直维持着勉强跟随的距离。

伊恩为了陪伴他,也走到最后。

他的步伐和诺尔相比轻快许多,据说在特种部队的训练中,他们都经历过比这更残酷的考验。

“不用管我。”诺尔说。

“雷吉可以带路,他知道怎么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走在前面。”

“为什么?”

“因为他们跟着你的背影走会更有动力。”伊恩笑了笑:“你呢?你是想一个人跟着前面的艾奇尔和汉萨的背影走,还是愿意我陪在你身边?”他走得并不慢,诺尔为了跟上他,一直坚持没有掉队。

“我很喜欢你陪我,但又怕你的士兵心怀不满。”

“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什么心怀不满?”

“因为他们喜欢你。”诺尔说,“我甚至可以说他们爱你,你应该走在最前面,成为所有人追随的目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为一个随时会掉队的累赘当啦啦队长。”

“你看到罗比有什么不满的表现吗?”诺尔抬起头,越过好几个人的肩膀往走在前面的罗比张望。

罗比和他的死党维克特走在一起,似乎说着什么悄悄话,有时会大声笑起来。罗比是这支队伍中脾气最暴躁,最容易不满的人,但他现在的表现实在不像生气。

伊恩说:“如果罗比可以接受你的存在,其他人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你是我们中的一员,而不只是一个同行者,没有人可以掉队,所以你必须坚持下去。”

“喊一声‘诺尔加油’怎么样?”诺尔忽然说,“我已经快走不动了。”伊恩认真思考了片刻后问:“这是撒娇吗?”

“这是鼓励,就像对运动场上的马拉松选手做的那样,加油声会鼓舞人心。”

“好吧,加油。”

“还有我的名字。”

“诺尔。”

“要连在一起。”伊恩伸手在他的头上揉了一下,轻轻往前推去。

“快走。”诺尔笑着加快脚步,不管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只要想到有这样的相遇,他都会从心底微笑。

“窝囊废会怎么样?”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

伊恩说:“我也不知道,希望他只是在隧道附近躲起来,等我们走了就离开,否则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迷失很难有生还的可能。”

“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疯。”诺尔说,“不但没有疯,而且还有自己的目的。他不想去高塔的地方。”

“就算是吧,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的行程无法改变,但窝囊废毕竟还是给出了一些提醒,告诉他们斯威顿研究中心并不是一个科学和学术的乐园,必须始终保持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实际上,现在他们正在走的这段路是最危险的,远处有建筑物的小镇还只能看见一些轮廓,如果暗民突然从天而降,他们将要面临的就是除了诺尔之外所有人的死亡。

为什么他们愿意冒这样的危险,是为了拯救自己已经被病毒感染的生命吗?

诺尔忽然想起柯顿葬礼上罗比说的那句话——我也想闭起眼睛睡一觉,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相信那是罗比的真心话,生存和解脱,对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他们对得到抗病毒药剂这件事根本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然而诺尔看不到他们的灰心和焦虑,也没有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期待和激动。

行走的队伍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士兵们甘愿冒险,是为了伊恩说的,让失去的生命有价值。

诺尔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伸手擦了擦。

“我们应该走快一点。”他对伊恩说,“快点到小镇上。”

“现在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伊恩说,诺尔看得出他们还是在迁就他,因为他已经到极限了。

“你们还可以更快对吗?”诺尔问,“别管我。”伊恩望着他。

“你们先走,这是最好的方法,你们去前面的小镇等我,我会尽快赶来。”诺尔说,“这样安全一点,即使我遇到暗民也不会有事。”伊恩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但他很难丢下诺尔一个人,因为危险的并不只有暗民而已。

“走吧,这样我会安心些。”诺尔说,“我不希望你出事。”伊恩摘下自己的枪给他:“千万小心,我们在前面等你。”诺尔接过枪,正想习惯性地检查一下弹夹,忽然伊恩把他抱紧了。

这是伊恩第二次拥抱他,第一次是他在暗民中见到那个巨大的人影,处于极度恐惧几乎崩溃的时候。伊恩的怀抱很温暖,诺尔忍不住也伸出双手将他抱住。

他的身上有一种风尘仆仆的味道,是沿途的沙粒、尘土,还有死神沾染的气味。在这样的环境待了太久,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些味道。

伊恩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如果诺尔能够很快赶上来,告别会显得太郑重了。

他轻轻拍了拍诺尔的肩膀,然后放开。诺尔仍然有些恋恋不舍,这个拥抱的意义和第一次大不相同。那一次伊恩救人心切,是为了把他从崩溃的深渊中救回来,诺尔甚至可以说那个拥抱中带着很多情急之下本能的反应。但这一次,这个纯粹的、充满关怀、温暖又亲热的拥抱完全不同。他非常享受伊恩的怀抱,但理智还是告诉他时间更重要。

伊恩离开他之后快速走到了队伍最前方,他向带路的雷吉说了几句话,整支队伍就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诺尔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不免充满无奈。

他们真的在等他,没有他,他们就像行走的机器,不知疲倦,整齐而高效。

他抬起酸痛的脚正想往前走,忽然脚边一阵磨蹭,黑丝带正抬着头望着他。

“你要陪我一起走吗?”诺尔弯下腰摸它的脑袋。

黑丝带在隧道中受的伤虽然并不重,四肢和脚掌却因为长距离行走而伤痕累累。

这只坚强的动物眼睛依然明亮,不愿放弃这些难得遇见的人类朋友。

“我们走吧,你也不怕暗民对吧。”诺尔记得伊恩说过,病毒和暗民只会伤害人类,他也确实很少在路边看到动物的尸体,它们反而因为人类的减少而繁荣起来。

黑丝带叫了两声,似乎在回答他的问题。

诺尔受到了鼓舞,振作精神,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第55章 战争女神

银灰小队在一小时后抵达了小镇。

诺尔和黑丝带晚了一个半小时,已是日落时分。

今晚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必须找一个可以关上门窗的地方。

诺尔只觉得距离上一次遇到暗民已经过去很久,他对每一天的时间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谁都不期望遇到那神秘诡谲的怪云,但他的内心却仍然对它怀有一种难解而矛盾的情绪。

罗比、维克特和艾奇尔找到一个理想的休憩地点,是一栋公寓楼的地下室,唯一的玻璃窗完好而密封,是个很适合躲避暗民、安心睡觉的地方。

临睡前,菲利普忽然咳嗽起来。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他的剧烈咳嗽实在无法让人忽视。雷吉过去看看他的情况,菲利普咳出一些血沫。虽然这是件很糟糕的事,但病毒感染没有咳血症状。伊恩仔细看了他手掌中的血沫,颜色正常,不是那种散发出恶臭的脓血。他认为这可能只是抑制剂的副作用,但还是安排了人手进行观察。布莱安坐在菲利普对面,心情复杂难言,急于想证明他的同伴没有被死神选中。

“已经过了那么久,抑制剂不可能现在才对他无效。”

“你说的对,只是以防万一。”罗比有什么话差点脱口而出,但维克特了解他,用力捅了他一下。

罗比想说什么?诺尔并不是不知道,其他人也都知道。他想说不是无效的问题,而是有效时间快到了。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真正失效的时间可能也会略有差别,但总的来说时间不多了。

虽然伊恩只是让布莱安守着菲利普,可其实所有人都在关注菲利普的变化。士兵们有信仰吗?他们相信哪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能在冥冥之中伸出援救之手?时间在紧张的沉默中慢慢过去,一小时,两小时。

菲利普的咳嗽停止了,什么变化也没有,他疲惫地睡着了。

度过这艰难的观察期,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并且立刻也都命令自己入睡恢复体力。

诺尔还是睡不着,不知道军队如何训练士兵们快速入睡,他打算明天向其他人打听一下。

他头枕着背包,望着通向地面的那扇狭小窗户。黑丝带蜷在他身旁,睡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今晚也没有星星。

为什么?

他凝视天空,又想到这个奇怪的问题:那座高塔的尽头在哪?

窝囊废说自己是从高塔里来的,事后又立刻否认。诺尔觉得否认正是因为他说了真话。塔通向哪里?这么高的高度,一望无尽,却没有倒塌。它显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窝囊废和他难道都是另一种文明的造物吗?

不,不要。他想,他是人类,是和伊恩、罗比、雷吉一样的人类,是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一样的人类。

可那些东西在向他传递信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暗民之所以不夺走他的生命,是因为他确实和其他人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们一样会疲惫、饥饿、口渴、既怕冷又怕热、会受伤也会难过。如果他真的与众不同,他就能理解伊恩所说的身为族群中最后一个的孤独感。

不过想起伊恩,他焦躁的心情又平静下来。不管怎么样,伊恩不会抛弃他,他深信这一点。

天快亮时,诺尔终于睡着了,一个小时后又被唤醒,伊恩仍然允许他多睡一会儿,因为他睁开眼睛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是原地坐着等他醒来。

虽然只睡了一会儿,诺尔却感觉精神还不错。他飞快地爬起,整理好自己的行囊。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诺尔对伊恩说。

“什么东西?”

“你从我背包里拿走的东西,我自己来背。”

“没有了。”伊恩说。

“怎么会没有?”

“我把水、食物、药品都分给其他人了,接下去你只能靠别人给你东西吃。”伊恩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笑容,“顺便告诉你,罗比把鸡肉块都吃完了,现在只剩下牛肉块。”

“他是故意的。”诺尔向站在门口的罗比望去,罗比感受到视线,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瞪着他。

“他确实是故意的,不过我替你留了几块。”伊恩把背包里的鸡肉块给他,诺尔接过来,远远地给罗比看自己手里的肉块。

罗比气愤地转身走开了。

诺尔心满意足地把浓缩肉块放进背包。对两人这些孩子气的表现,伊恩只是微笑,这是这支队伍中所剩无几的欢乐。

“我们也走吧,你总不能从别人的背包里抢东西背。”

“我的背包好轻。”诺尔说,“总觉得心神不宁。”

“等你需要的时候我会给你的。”诺尔笑得很开朗。他知道伊恩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会一直在他身边。

走吧。

你是天生的幸运儿,一走进这个世界就遇到了最完美的人。

再次踏上往下一个小镇的旅途,距离斯威顿研究中心只剩最后十英里。

沿着郊外荒废的道路往前走,偶尔会有几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生锈的车框和残破的内部一看就知道早已无法行驶了。

天气非常好,野外的景色也很优美,原本应该是农田的地方如今长满了杂草,却也有一番夺人心魄的美。离目的地很近了,诺尔只要抬头望去就能看到那座直通云霄的高塔。他们正往它所在的方向走,它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巨大。

沿途无人的农庄周围有狗和牲畜在闲逛,黑丝带望着那只和它差不多大的狗,诺尔以为它会想留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但它看了一会儿之后就义无反顾地跟上来。

它的腿伤变得严重起来。已经没有伤口黏合剂了,药品实在很珍贵,罗比只能用纱布把比较大的伤口包扎一下。

走了那么长的路,黑丝带的精神很差,却始终没有停步。

只要有人摸摸它的头,它就振作一点。

忽然,黑丝带在路边站住了,凝视着不远处的一间农舍。

诺尔发现它的异常,立刻叫住走在前面的伊恩。

这时,从农舍后方冒出一个人影。黑丝带狂叫起来,那个人身后跟着几个摇摇晃晃的感染者。

诺尔举起枪朝距离最近、速度最快的那个感染者开了一枪。

伊恩和士兵们也立刻开火,他们都看见逃跑的人是个神色慌张的年轻女孩。

感染者跑得飞快,难以想象它以那种残缺的身体却能跑得像个运动健将。女孩几乎就快被追上了,她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苍白的皮肤却没有一丝血色,来到路边时差点摔倒。

诺尔赶过去抓住她,她惊慌失措地喊“救命”。

“别害怕,到前面去和大家在一起。”诺尔把她交给随后而来的雷吉,罗比已经端着枪冲向感染者。他的仇恨发自内心,永不磨灭,现在距离目的地不远了,他想找个发泄的地方。

“救救我们。”女孩哭喊着,“还有人在农舍里。”总有人不愿离开家园,认为只要关起门来就会安全。

“救救我的弟弟,他只有六岁。”黑丝带和罗比一样满腔仇恨,很快就扑上去咬断一个感染者的脖子,但也多添了两道新伤。

孩子?

伊恩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警觉。

他对冲向农舍的罗比喊了一声,但枪声掩盖了声音,罗比根本没有回头。

“诺尔!”伊恩一边喊一边追。

从农舍中冲出了更多感染者,有两三个怪物挤在门口,其中一个疯狂扭动,终于挣脱了同伴的挤压钻出来。罗比一枪打烂它的脑袋,诺尔用冲锋枪向前扫射,打断另一个怪物的小腿。它倒下去,双手还在往前爬行。

他们都想救那个女孩求救时提到的孩子,但很快发现周围几个空屋里全都是感染者。

最前面的罗比和诺尔被好几个方向冲出的感染者围住,所有人都进入战斗状态,枪声不断,子弹横飞。

伊恩翻过围栏。雷吉大喊:“中尉。”伊恩充耳不闻。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前去救援。

诺尔为罗比挡住感染者的猛击,完全忘了伊恩说过的话。他要保证罗比不受伤,在和感染者的搏斗中,轻伤和致命伤一样危险。他以自己的身体去抵挡,罗比虽然愤怒,但也只有用更快更准的射击作为回报。

这个令人绝望的包围圈终于被撕开,伊恩、雷吉、艾奇尔、菲利普扫射着怪物,诺尔抓住罗比把他推出去,自己又被那些腐烂的躯体淹没。

罗比转身朝抓住诺尔的感染者开枪,子弹穿过它的胸口,但没有阻止它抓挠的动作。诺尔握着“战争女神”朝它的头颅猛刺,黑血喷出时他本能地侧过头,血只溅在脸颊上,幸运地避开了眼睛。

罗比的小刀很好用,他轻轻一下就拔出来,继续对付下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怪物。

第56章 神迹

倒下的感染者越来越多,弹夹里的子弹越来越少。

伊恩和士兵们被外围的感染者缠住,只要停止开枪它们就会立刻扑上去疯狂撕咬。

一个感染者抓住诺尔的肩膀大声尖叫,声音刺耳难听。它的双手好像触手,滑腻冰冷又力大无穷。诺尔已经在长时间行走中消耗了大量体力,想要挣脱,另一只手又攀上他的脖子,接着脚下被绊住,身不由己地往后倒下。

“诺尔!”伊恩在叫他。

诺尔听出了声音中的焦急,他不想让伊恩这么担心,更不希望他因此深入险境。

子弹耗尽了,伊恩用冲锋枪的枪托当武器,但是枪托对这些不惧受伤的怪物并不起作用,于是他从栅栏上捡起一把生锈的斧头,对准挡在面前的感染者砍去。那颗腐烂的脑袋顿时飞向对面的墙角,没有太多血。

伊恩握紧斧头继续对付下一个目标,直到找到被几个感染者按在地上的诺尔。伊恩忘记了这些怪物中的任何一个朝他身上咬一口就可以把他变成腐烂恶心的同类,他的眼中只有诺尔伸向外面的手。诺尔还活着,握着小刀为自己的生命搏斗。

伊恩抓住他的手,谁知他被一个感染者紧紧缠住,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拖动。

“放手伊恩,不要过来。”诺尔看到他,也看到他身旁的感染者。

他想,他会死于这些怪物贪婪的食欲,伊恩会死于病毒感染。那双漂亮的、灰色的眼睛会因为感染发作而腐烂,他会变成一个丑陋的行尸走肉吗?

诺尔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往伊恩的方向爬去,时间变得好慢,慢得周围一切都停止了。

他的眼中只剩一个人,其余全是黑影。

诺尔再次握住伊恩的手,好几个黑影正要扑来,他不顾一切地抱着伊恩翻滚过地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袭击。剧痛撕裂了他的背部,血顺着伤口流出来,几乎让他立刻昏厥。伊恩想推开他,但他的力气那么大,竟然纹丝不动。

伊恩说:“诺尔,不要这样!”他的声音透着慌乱,什么事让他这么紧张?诺尔望着他。

伊恩脸上有感染者的血,诺尔紧紧抱住他,不让他的身体和四肢暴露在那些疯狂的怪物眼前。

用生命作交换没意义吗?

他觉得有。

他觉得如果此刻放开手,活着对他就没有意义。也许伊恩也是这么想,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

这样也好,诺尔心想。

“砰”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人的枪没有打空吗?

一大片粘液洒向他们,混合着碎裂的肉块。诺尔抬起头,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身旁倒卧着一个失去脑袋的感染者。

伊恩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把他推开一些,然后抓住肩膀示意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诺尔回过神来,指挥身体逃离怪物的控制。接着又是连续不断的枪声,身旁的感染者纷纷在枪林弹雨中倒下。

伊恩拉着他扑倒在地,躲过了流弹的袭击。

诺尔看到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着。

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费解。一群人从农舍外的小路上开始突击,这些人拥有远超于手枪威力的武器——冲锋枪、霰弹枪、手雷。

得救了。

但是伊恩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警惕。

这个世上还能有这样充足武器弹药的只有正规军队。

诺尔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和伊恩一起望着那些人居高临下地清理怪物。

满地尸骸,血液横流。

他们该如何看待这场屠杀。

就像基督治愈那些麻风病人、被鬼附身的人、癫痫病的孩子、聋哑人、瞎子,用五个饼和两条鱼让五千个人吃饱,使人死而复生,使无花果树枯死。

就像所有福音书上记载的神迹那样。

他们得救了。

没有人欢呼,筋疲力尽的银灰小队还没有从杀戮的震惊和获救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另一种变故又发生了。

那些人向他们走来,罗比第一个感到不对劲,喊了一声:“小心。”他被击倒了,不知从哪里走来的人朝他的脖子后面砸了一下,剩下的人一拥而上,人数众多,从附近的草丛里、房舍中冒出来。伊恩没有抵抗,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陷阱,只是不管他们是否踩进去都是同样结果,区别只在于剩余的子弹是先射入感染者的脑袋,还是这些伏兵的身体。

当然,这样很好,他们打光了子弹,埋伏者们毫发无伤,犹如天降神兵。

伊恩的双手被铐在身后,他向诺尔看了一眼,对面前的人说:“他受伤了,需要治疗。”

“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他死,你应该担心自己,利特中尉。”这个人轻声说。

伊恩不再说话,随后他也被砸晕过去。

诺尔看到他向前摔倒,一个人伸手托住他无力的身体拖向路边。诺尔愤怒地喊:“你们想干什么?”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抱着枪走向他,他握住小刀,但对这些人来说刀根本毫无威胁。

他们还在靠近,诺尔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说:“你们是想要一个可以免疫病毒和暗民的特别幸存者吗?”他的内心满是不安,如果他们并不想要他,他的生命就没有任何价值。然而听到他这么说,那些靠近的人停住了。诺尔松了口气,是的,他们想要他,那就好。

“放了所有人。”他说,“放了他们,我可以考虑跟你们走。”诺尔望着倒在地上的银灰小队,罗比被砸得最厉害,后脑上还有一些血迹。

“不放了他们,你也必须跟我们走。”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说,他举起枪对准伊恩的头部,“如果你愿意听话,我就不杀他。”他的声音像机器般精准,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诺尔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这看起来是一个僵局,但只是表面而已,实际上他已经输了。

“如果我们的目的是杀人,现在就不会把他们打晕。”领头人说,“给你最好的建议,跟我们走,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坚决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其他人,对我们而言也只是没有完成一个任务而已,我们会受罚,但不会很严重。”诺尔动摇了,虽然握着小刀的手仍然纹丝不动,可是这种僵持对他不利。

“给你一分钟考虑,希望你做出正确选择。”

“我跟你们走,但是我要留着刀。”

“用来干什么?”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如果你伤害他们,我就伤害我自己。”诺尔知道这种行为像个耍赖的孩子,但他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对付眼前这个经验丰富的领头人。他们是一支强悍的军队,人数比银灰小队多出几倍,武器装备也更精良。重要的是,他们很无情,无论是对感染者还是人类,似乎只要是任务就会排除所有感情、不惜一切地去完成。诺尔的手心在冒汗,不确定自己的要求能否被接受。实际上无论对方是否接受都未必是好事,允许一个俘虏保留武器,意味着他们有能力控制局面。

“你可以留着那把刀,也可以一直用它贴着自己的脖子,只要你不觉得累,我们可以出发了吗?”这当然不是一个问句,也不需要答案。

领头人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但是他的部下却仿佛已经得到了明确的命令,一部分人继续用枪口对着诺尔慢慢靠近,另一些人把失去知觉的银灰小队队员扛在肩膀上,往远处的房舍后方走去。

他们的车藏在那里,从小路上完全看不到,这不是一次偶然相遇,而是早有预谋的埋伏。

诺尔在几个人的威逼下往前走去。

他看到一个人先跳上卡车,另一个把昏迷不醒的伊恩和士兵们送上去,依次放在车厢里。

诺尔最后上车,除了负责看守他的四个人之外,剩下的都井然有序地上了别的车。这四个人中包括那个领头的。诺尔望着他,他也毫不回避这充满敌意的视线。

“放松一点。”领头人说,“你这么紧张,车子颠簸时会不小心伤到自己。”诺尔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长着一张平凡又令人感到紧张的脸。

“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诺尔心想,这场面很像当初他在沙漠中遇到银灰小队时发生的事,但眼前的人不是伊恩。

对方并不和他争论,这种情况下毫无必要,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车子开动了,诺尔望着扬起的滚滚尘沙。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结果功亏一篑。

“你要带我们去哪?”他忍不住问。

“我不应该和你说太多话,因为这是个任务,只要执行就好。不过我相信你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通缉犯,会被送到适合你们去的地方。”

“通缉犯?”诺尔冲他冷笑,“我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罪。”

“伊恩·利特中尉及其下属的银灰小队在服役期间擅离职守,犯了叛逃罪。”

“他是被我胁迫的。”领头人笑了,诺尔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虽然他的笑容也无法令人感到亲切。

“是像现在这样被你胁迫吗?如果他不跟你走,你就杀了自己?”

“不是。”

“你不可能胁迫他,一对一也不可能,更何况是和他的小队一起。你们能够离开克莱夫上校的基地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愿这么做。”领头人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走了太长的路,几乎精疲力尽,也不会轻易被捕,但是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无论如何,这个结果不会有变。”

第57章 被捕

车队进入了一个基地。

从外观上无法看出究竟是哪里,也许只是个临时驻地,建在胜利者1号城市基地与斯威顿研究中心之间的中继点。

车辆驶进大门后,又进入一个地下入口。通道中亮着微弱的光,道路又宽又长。

前路未卜,诺尔的内心忐忑不安。

车队最终停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押送者们把他带下车,随后两个一组拖着银灰小队的人往一条漆黑的通道走。

“等一下。”诺尔说,“他们去哪?”

“去关押的地方。”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你会去另一个地方。”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诺尔重复。

领头人似乎觉得很烦恼,诺尔朝罗比被拖走的方向走去,立刻被身旁的人拦住。

“他们不会有事,但你也要听话,否则……”

“否则怎么样?”领头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严厉。诺尔已经感觉到危险,刀就在手中,但他能舍弃伊恩离开这个世界吗?

如果他的生命可以换来其他人的安全,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可事实上,只有他活着才能有谈判的条件。

诺尔从领头人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嘲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也许对方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的犹豫和不安都看得一清二楚。接着他就被推倒了,好几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脖子遭到一下重击。其实没有这一下他也支撑不住了,疲惫早就在等着这个机会击倒他,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中仍然紧握着罗比的小刀。

“小心不要弄伤他。”领头人说,“我们的任务是要所有人都活着。”诺尔被人从地上拖起来,送往和伊恩完全相反的地方。

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因为在地下的缘故,看不到一点自然光,只有亮得刺眼的灯高挂在头顶。

伊恩坐在一张沉重的金属椅子上,双手被铁链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面前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份通缉令,有他自己的,也有银灰小队的人,甚至还有诺尔。只是诺尔的通缉令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J-726的编号。

伊恩头痛得厉害,颈骨像断裂一样持续不断地疼痛。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令他想起史卡德中校的审讯室,但他知道这次的情况要麻烦得多,他没有准备,而且对方计划周密更难对付。他的胸口也有些发疼,忍不住咳嗽,不一会儿喉咙里火辣辣地升起一股锈铁的味道。他看到几滴血从嘴角落下,滴在面前的地板上。

这是怎么回事?

抑制剂终于失效了吗?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还是没能救下身边的人,不管银灰小队还是诺尔,连自己也自身难保。

面前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拉开桌子对面的椅子坐下。

伊恩想看一眼,但是颈部一阵疼痛,只能慢慢抬头。

对面坐着个威严的中年人,头发剃得很短,脸部轮廓棱角分明,有一双刀刃一样锐利的眼睛。这张脸多么熟悉,伊恩终生难忘,在他左边的眉骨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差一点就伤到眼睛。

“还记得我吗?伊恩。”

“里奥斯长官。”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

“我也没想到。”

“我最没想到的是,你会变成一个逃兵。”伊恩仍然回答:“我也没想到。”

“我们玩过很多次这样的游戏,我告诉过你怎么去应付敌人的拷问,你学得也很快。”

“是的,我全都记得。被捕后如何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活下来,如何用已经失效的真实情报去获取对方信任,以及让拷问者在不断出现的口供中来回核实,让对方放松警惕,利用一切有用的东西逃跑。”尼尔森·里奥斯少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以说,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伊恩学会了他传授的所有,并且做得比他预想的更出色。但是,此刻他们的身份并不是教官和学员,而是审问者和罪犯。

“你差点逃脱了。”少校说,“我派了一支侦查小队在可能的路线上追踪你们,但是忽然间你们就失去了踪影,侦查小队只找到你们的车。”

“可最终还是没能逃出你的追捕。”

“你们为什么要弃车步行?”

“因为不需要了。”

“车上还有足够的燃料,你认为放弃车子就能避开我的追踪?”

“现在看来并不能。”里奥斯少校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他曾是伊恩的教官,但伊恩无法揣测他的想法。

“没有了车,你们想从城市通过就只有一条路。”这是迟早会被发现的事,他们只是在争取时间而已。

“你想带着那个人去哪?”

“斯威顿研究中心。”

“去干什么?”伊恩沉默,里奥斯少校执行的是军方发布的通缉令,他不可能没有调查过,更不可能不知道诺尔的身份。现在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为了让受审者陷入无法反抗的境地。

“你知道我们去研究中心干什么。”

“我要你自己说。”里奥斯看着他的眼睛,又看到他嘴角的血渍。

少校站起来,走到伊恩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看那些还没有干透的血。

他没有命令任何人刑讯,抓捕的过程中也没有听说有人受伤。

里奥斯少校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问:“我得到消息,史卡德中校的基地发生了一些事故,现在正派人前往调查,事故和你们有关吗?”

“史卡德中校违反规定研究生化武器,最终导致基地毁灭,如果要说和我们有关的部分,他研究的那些病毒也感染了我们。”

“你是说,你和你的士兵都被感染了?”

“是的。”里奥斯少校的表情丝毫不变,既没有惊讶,也看不到恐慌。面对这种人类无法抵挡的病毒,他的反应未免太平淡了。

“但是你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离开史卡德中校的基地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管多久,如果真的感染了病毒,现在都不该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

“我们得到一些抑制剂,可以使病毒暂时停留在潜伏期。”

“你带着那个免疫者不惜一切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是为了得到能够救命的抗病毒药剂?”

“可以这么说。”伊恩回答,当然还有更多原因。尼尔森·里奥斯是情报专家,即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也不会变成双耳失聪的人。

“你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少校忽然问。

伊恩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审问者的问题。

他忍不住盯着对方的双眼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里没有答案。

“这里虽然只是个临时基地,但也有独立的审讯室。”少校说,“里面的刑具一应俱全。我选择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审问你,你应该明白是什么原因。”

“我不明白。”

“你是士兵,可以这么说,也是我最优秀的学生。”里奥斯少校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犯下叛逃罪,带着你的小队擅离职守,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我也没有想到,可事实如此,我不想为自己辩解。”

“你认为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你的小队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前一个问题伊恩并不在意,但后一个问题却让他的目光产生了动摇。

“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他说。

“是吗?”少校回到座位上,似乎露出失望的表情,“是因为你们都觉得自己死期将近,所以不顾一切想闯进斯威顿研究中心悄悄进行疫苗研究?那个愿意帮助你们的研究者是不是你父亲的好友鲁斯·范宁教授?”他语气严厉,伊恩不禁担心身在研究中心的范宁教授,他感到在斯威顿的某种势力正像暗民一样笼罩于上空。

“你担心了。”少校观察到他细微的心理变化,“担心是多余的,范宁教授已经被捕,斯威顿研究中心也已由联合军队接管。”

“罪名是什么?”

“通敌。”

“他只是个醉心研究的学者。”伊恩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愤怒。

“如果他能一直醉心研究就好了,学者不该和军队扯上关系。”里奥斯少校说,“更不该和一个犯了叛逃罪的军人有任何联系。”伊恩飞快地思考,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不久前,那个叫艾登·安德森的助手仍然声称教授一直在进行病毒方面的研究,可实际上他已经被逮捕了,关押在一个绝不可能得到自由的地方。艾登始终以一种不加掩饰的坦诚态度在和伊恩对话,对于教授总是不在也没有合理解释。他本不该这么信任他,但是回想起来,伊恩仍旧觉得其中有无法解释的矛盾之处。

如果艾登和里奥斯少校也有联系,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设下圈套把他们拦截在这个临时基地。只要放任银灰小队继续往前走,就可以在他们筋疲力尽踏进斯威顿研究中心时一网打尽。

为什么?

要是问罗比,他八成会回答里奥斯少校想独吞悬赏金。

真相当然不会这么离奇,军方的通缉令也没有赏金可拿。

伊恩望着里奥斯少校,想从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那么,艾登和少校都只是各自在进行自己的追捕计划吗?艾登的身后很可能站着联合军队的人,他们终于夺取了斯威顿研究中心的控制权,让所有科学家和学者为临时政府卖命,现在又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诺尔这个绝无仅有的试验品。里奥斯少校抢先了一步,他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服从命令、执行通缉令而已。

艾登提醒他避开胜利者1号基地,显然是不想让他们落在里奥斯少校的手中。为什么?难道他们之间存在着敌对关系,或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竞争?

伊恩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觉得里奥斯少校的目光中有什么在闪烁。

第58章 战略与圈套

“里奥斯长官,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截了当地问我。当然,即使我说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你也绝不会相信。你可以保留动用严刑逼供的权力,在此之前,施压和玩弄话术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

“伊恩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没有气馁,被捕对他来说不是最糟糕的境遇,也不是终结。

里奥斯少校盯着他的眼睛,他们彼此了解,互相试探已经足够了。

“我想知道虚无者计划的内容。”

“我无法告诉你。”伊恩说,“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内容是什么。”

“这个计划的发起者是你的父亲。”

“他也曾是你的上级,少校。你应该知道,他是一个严守秘密的军人,绝不会把军方机密透露给计划之外的人。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参与的秘密计划?”

“因为你和银灰小队的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继承了利特少将的秘密计划,你不但知道计划的内容,而且也是计划的参与者。”里奥斯少校说,“否则你为什么要不惜一切、抛弃所有,带着那个人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与鲁斯·范宁教授见面。”伊恩无法解释,因为在里奥斯少校看来这非但不合常理,而且太过巧合。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因为我希望他能在一个珍惜他的地方为拯救人类做一点贡献。我希望他在自我牺牲和活下去之间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并且这种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就是你的解释?”里奥斯少校的声音响彻房间,“难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仍然坚持自己和那个编号J-726的人相遇只是巧合?伊恩,我告诉过你,对付审讯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惹恼审问者,尤其是对方有着最高权限的时候,这么做无异会让自己陷入最不利的境地。”

“你要的是真话,这就是真话。但我不排除有人故意策划了我们的相遇,如果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感谢制定计划的人,因为我感谢这次相遇。”伊恩说,“还有,他不叫编号J-726,他有名字,他叫诺尔·卡奈斯。”

“诺尔·卡奈斯?”里奥斯少校说,“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给他取名字,而在B·W生命科技公司参与计划的成员名单里有一个研究员就叫诺尔·卡奈斯。他用了别人的名字,那根本不是他的真名。”

“那就是他的真名。”

“伊恩,你失去冷静了。”里奥斯少校忽然说,“你不再是那个经历了三天严刑拷问仍然能够找到机会逃跑的伊恩·利特。”他抬起手,握成拳,对着伊恩的左下颌猛击一拳。

这不是攒足力气的一拳,但伊恩还是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向地面,发出一声巨响。他感到下颌传来剧痛,嘴里那股原本就存在的铁锈味更浓烈了。

伊恩躺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咳出更多鲜血。

里奥斯少校高高在上,冷酷地望着他。等到伊恩的咳嗽声停止了,少校一只手把椅子扶正,然后抬高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能想到什么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吗?”伊恩盯着他,沉默不语。

里奥斯少校又给了他一记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立刻出现几道红印。

伊恩的目光动摇了,现在在他面前的里奥斯少校不再是那个负责对他进行审问考核的教官,他们都明白这是真正的战场,没有演习和底线,也没有疏忽和大意。

“你们被带来这里之前都进行过彻底搜身,现在你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利用,如果你连冷静都保不住,这里就是你和你的士兵止步的地方。告诉我,虚无者计划的内容是什么?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J-726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

“我有很多时间。”

“范宁教授已经被捕了,难道他们没有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口供吗?是教授也闭口不谈还是你没有权限得到口供?”

“你不必试图激怒我。因为你猜得很对,教授虽然是个对暴力一无所知的学者,但出乎意料地经受住了拷问。至今他都没有说出任何关于虚无者计划的内容。”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少校,你不觉得自己在做多余的事吗?”

“什么?”

“你为什么会认为一个经受过拷问训练的军人,会不如一个终日沉浸在学术研究中的学者,更容易屈服于暴力开口回答你的问题呢?”伊恩说,“不管我是不是知道虚无者计划的内容,你都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他的下巴又挨了一下,嘴里有一股血涌出来,身体随着椅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后面已是墙壁,里奥斯少校的脚踩在他胸前,一阵透不过气的喘息声响起在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伊恩感觉胸前的压力减轻了,空气再次涌进来。

他抬起头,里奥斯少校正看着他。

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没有审问者的严苛和残忍,反而有一种困惑和无奈。

伊恩更加确定了。

这里确实没有监视器和窃听,但有另一种力量在左右他们。

诺尔坐在牢房里,目光紧紧盯着铁栏外的空地。

外面没有人。

他醒来后仍然保留着那把小刀,但是似乎没有人担心他会用那把刀杀了自己。

他们真是聪明,把他丢在这,转身离开,没有任何谈判的机会。

他想知道伊恩在哪里,想知道银灰小队的其他人在哪里。

天还没有亮吗?

他抬起头,只能看到漆黑的天花板。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诺尔觉得她有点眼熟。

她穿着一身黑色战斗服,和伊恩一样,是军队配发的装备,她也是军人。

“你好。”这个女人说。

她的手里端着餐盘,上面放着一个打开的罐头,一杯颜色看起来十分诱人的果汁,旁边还有一整块巧克力。她把盘子放在铁栏外的地板上,一样一样把东西从空隙间送进去。

“你的晚餐。”

“我不想吃东西。”

“不用付钱。”她大概觉得这句话很轻松。

诺尔心不在焉,罐头里是看起来很美味的鸡肉。

“吃吧,我们不会多此一举在食物里动手脚。你只要好好活着,其他人也能继续活下去。”诺尔往前挪到那个罐头面前。

他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他应该早一点想到,因为他从箱子里醒来之后并没有遇见过别的女人。

她是从农舍中逃出来的那个金发女孩,一边跑一边喊救命、救救她的弟弟。现在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满头金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得果敢而干练。

“你骗了我。”诺尔望着她说。

“这不是骗。这是战略。”

“骗子。”

“你可以叫我佐伊·佩吉特少尉。”诺尔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她年轻漂亮的脸。这张脸上毫无愧疚之情,似乎欺骗对她来说真的就只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战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佐伊说,“因为这是命令,你们……应该说是伊恩·利特中尉和银灰小队犯了罪,被军方通缉,抓住你们是我的任务。”

“我再说一次,他没有罪。”

“他未经允许擅自离开自己驻守的城市基地,犯了擅离职守和逃兵罪。”

“那又怎么样?”诺尔说,“他确实不像个听话的军人,不像你这样对于命令像狗一样去执行,你认为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是因为你披头散发地从农舍里跑出来,喊着救你的家人。我们打光了所有子弹,差一点丧命在感染者口下。你看起来很开心,是因为完成了任务吗?是因为那个扔出飞盘要求你捡回来的人摸了你的脑袋并且给你一根吃剩下的肉骨头吗?抱歉,我不该用狗这个比喻,黑丝带比你可爱多了。”诺尔站起来,一脚踢翻放在地上的果汁,双手抓着铁栏杆,目光穿过空隙紧盯着门外的女孩。

“伊恩不配当军人,因为他内心善良、正直、勇敢,他承担了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沉重的责任。如果军队里都是像你这样因为无耻而得意的人,他应该早一点离开,免得被那些更无耻的人利用。”佐伊·佩吉特少尉惊讶于他毫不留情的谩骂,诺尔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一心只想激怒她。然而这个年轻的少尉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一气之下转身离去,反而飞快地沉静下来。

她说:“那是新鲜水果榨出来的果汁。”是吗?

诺尔心想,他们对他可真不错,这也意味着他们有更可疑的目的。

他又一脚踢翻了罐头。

佐伊仍然没有发火。

“你已经吃完了。”她说,“给你送吃的也是我的任务。”她弯下腰,收走打翻的杯子和罐头。

这都是珍贵的食物,无论如何不该浪费。可诺尔痛恨那个卑鄙的圈套,痛恨他和罗比冲进感染者中差一点死于非命,还有伊恩……他忘不了伊恩想推开他时的慌乱,而这一切全都是别人精心策划的“战略”。

佐伊对他说:“我不想辩解,不过我们对这次的行动做过评估,是为了减少你们的抵抗。如果你们的武器用在感染者身上,会对我们产生更小的威胁,降低冲突时双方的损伤。”

“你是说一切都在你们的控制之中?你们可以保证没有人受伤和死亡?”佐伊没有回答,诺尔已经接着说:“恐怕不是这样,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是因为我不会被感染,所以就算被感染者咬伤也没关系。至于其他人,其实你们很清楚,能活下来最好,死了也没关系。”他们最多会留下他和伊恩,银灰小队的士兵没有必须活着的理由,如果死的人太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这种情况下死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于他的猜测,佐伊似乎无话可说,带着只剩一些肉汁的罐头和空杯子离开了。

诺尔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她此刻心情如何。

他有一种奇特的快感,但只持续了几秒钟,很快又被担忧冲淡了。

他很担心伊恩的情况。

抑制剂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尽管伊恩一直在努力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还是看得出来。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之后,终于又有两个陌生的士兵走进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

诺尔没有问去哪,他知道士兵对多余的问话只会保持沉默。

不管去哪里他都愿意,因为只有走出牢房才有机会和伊恩相见。

第59章 绝地

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你对我如此重要。

走廊曲折离奇,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走着,来到一个房间外。带路的士兵敲了敲门,得到准许进入的口令后把诺尔推了进去。

这是个有窗户的房间,阳光照射进来,把站在窗边的人照了个通透。诺尔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是个大人物,因为他的军服和克莱夫上校有点相似。

房间里摆着张桌子,几张椅子,看起来像会客室,但又太简陋了。

这也很正常,现在很少有人会有闲心在一个临时基地里布置房间。

“你可以先坐下。”诺尔在对方没有半点感情的声音中拉开椅子。

他察觉这个人是这里的最高权力者,于是决定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那是一把刀吗?”

“是的。”

“看起来有点像玩具。”

“它很锋利。”

“纸也很锋利,但不是武器。”

“你是谁?你应该不是找我来探讨武器的。”

“我是尼尔森·里奥斯少校。”

“哦。”诺尔点了点头说,“你就是那个被椅子砸了脑袋的教官,听说你很难相处,对自己的家人也不太好。”

“伊恩对你说的吗?”

“不,他不会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他说你是个公私分明的教官,因为你不但没有因此暴怒,反而给了他优秀的成绩。”

“那是他应得的分数。”

“所以呢?这次他做错了什么?不要说叛逃罪、擅离职守什么的,我已经听腻了,如果你有新鲜的理由,现在马上说出来。”诺尔问,“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诺尔的目光中带着怀疑,不知道这个里奥斯少校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是吗?什么时候?”

“等我们聊完了,你就能和他见面。不只是他,我还会让你见到银灰小队的其他人。”

“那只狗,你没有杀了它吧。”诺尔很担心黑丝带,在这个人类想生存下去都非常困难的世界里,一条狗的生死实在很难让人放在心上。也许他们已经处死它了,免得为它消耗水和食物,也有可能只是把它赶得远远的,让它不敢再靠近。

黑丝带喜欢有人的地方,它拼命地活着,人们不该辜负它的努力。

“没有,我不知道杀一只狗的意义在哪里,你不必担心这些琐事。”这不是琐事,这是一个朋友的生命,但是诺尔没有和他争执,听到黑丝带还活着,他的心多少有了些宽慰。

“伊恩现在怎么样?”

“他的身体不太好。”

“怎么回事?”

“你们在旅途上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意外,难道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

“他发作了?”诺尔站起来走向里奥斯少校。

“站住。”少校说,“如果你还想见到他,就保持冷静地坐在那里别动。”诺尔停下来,这是对他最大的威胁,一句话就足以让他重回座位上。

“暂时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暂时?”

“是他自己说的。他一直都在暂时状态,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其实你心里早有准备。”诺尔紧握着手,指甲刺穿了掌心的皮肤。他当然知道,并且一直在说服自己做好准备,但是同时,他也在麻木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最糟糕的情况并不会发生。也许那个研究员错了呢?或是低估了抑制剂的效果,或者病毒又在伊恩的体内发生了其他变化,说不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痊愈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里奥斯少校冷漠地说。

“住嘴,不准你这么说。”

“你应该面对现实。”

“我叫你住嘴。”

“人们在极端情况下会产生一些复杂的感情,你们一起经历了一些生死,对彼此依依不舍很正常。”一些生死。

他说得那么轻松,仿佛那些死里逃生的经历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想和我谈什么?”诺尔因为极度的愤怒,反而忽然冷静下来。

“我们来谈谈你。把手放到你面前的桌子上。”诺尔照做了,他不喜欢服从命令,但现在还是配合得好。

里奥斯少校看着他手背上的编号说:“你知道这个编号代表什么吗?”

“我不知道。”

“他们对你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

“他们是谁?”

“B·W生命科技公司的研究团队。我先来告诉你一个消息,打消你急着去当救世主的念头,这个消息对伊恩·利特少尉和银灰小队来说可能是个坏消息,甚至对整个世界剩余的人类来说也是个坏消息,但对你而言,我不知道算什么。克莱夫上校上报了关于你和伊恩离开基地的消息后,军方立刻对你展开了一些调查。在斯威顿研究中心的B·W公司成员提供了一份当时的报告。报告有些缺失,并不完整,但从结果来看,你的身体对任何病毒都有免疫力,却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自身免疫系统产生病毒抗体,而是没有病毒侵入的迹象。也就是说你之所以不会被感染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完完全全的对病毒的无视,仿佛周身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防护层。”

“你在撒谎。”诺尔不肯相信,不敢相信。

如果里奥斯少校说的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使送他去研究中心也是徒劳,因为他的身体不会产生抗体,也无法研究出抗病毒药剂和疫苗。他救不了伊恩和银灰小队,他们都会在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中痛苦死去。

“我为什么要撒谎。如果你能够挽救这场灾难,虽然利特少尉和银灰小队仍会因为擅离职守和叛逃的罪名被论处,但也会因为这个巨大的功劳而被免于刑罚,并且得到应有的救治。这是一件好事,可惜不是真的。”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诺尔强迫自己冷静。

“我只是告诉你,你们现在的处境。同样的话我已经告诉了利特少尉,等一会儿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把他和银灰小队转交给联合军队。至于你……”里奥斯少校望着他,“虽然你对疫苗研究毫无用处,但仍然非常特别。而且你的身上有很多未解之谜,甚至和一个高度机密的计划有关。所以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研究中心,交给更适合对你进行研究的人。”

“伊恩提到你的时候充满了崇敬,他一直认为你是个正直无私的人,只是性格过于强硬。”

“我不需要他的评价。”里奥斯少校说,“他认为我过于强硬,只是因为他太软弱,军人不该感情用事,规定就是规定。”诺尔愤怒而无力,里奥斯少校有一种绝对的自信和藐视,无视他所有的挣扎和反抗。因为少校知道,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伊恩才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但是,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同情心。”少校说,“毕竟伊恩曾是我的学员。出发前,我会让你们单独见一次面,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珍惜,因为这很可能就是你们见到对方的最后一面。”里奥斯少校站起来走向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身对他说:“我没有强迫你说什么,不过如果你能想起什么让我改变主意的事,随时都可以找门外的士兵转告我。”说完他离开了。半小时后,诺尔在这个房间里见到了伊恩。

还好,他四肢健全,只是脸上有些不太明显的伤痕。和诺尔周身自由还留着小刀的情况不同,伊恩的双手被铐在身后,行动很不方便。

诺尔奔向他,碰到他的一瞬间就将他搂在怀里。

伊恩微笑着问:“怎么了?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先别说话,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伊恩就不说话,任由他紧紧拥抱着。

诺尔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腮边。这是真实的感受,温暖的体温、跳动的脉搏,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伊恩感到他在发抖。

如果他双手自由,他也会抱紧他,为这样来之不易的见面而给予对方同样的回应。但是现在他做不到,因此只能静静地站着,让这个温柔的拥抱变得更长久。

“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伊恩问。

“一种不好的预感。”

“预感未必是对的。”

“你有逃跑的计划对吗?”诺尔放开他,按住他的肩膀说,“就像上次故意被捕一样,你一定有办法可以逃脱,告诉我怎么做?罗比他们知道吗?”伊恩望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地安抚着他,却又诚实地回答:“我没有。”

“没有什么?”

“我没有逃跑计划,罗比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一定有,如果你没有,那我们现在就来想一个计划。”诺尔心乱如麻,所有勉强的冷静都不见了。想到伊恩会因为病毒感染而死去,自己却束手无策,他的心就开始发疼。不是那种隐隐作痛,而是尖锐的、持续的、激烈的剧痛。

“诺尔,诺尔。”伊恩在呼唤他,“看着我诺尔,你会没事的,相信我。”

“我?”诺尔说,“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么办?罗比、雷吉他们怎么办?”他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们也不会有事,只要你相信我。”

“可是你说你没有逃跑的计划。”诺尔痛苦地说,“伊恩,我救不了你,我的体内不会产生抗体。”

“我知道,里奥斯少校告诉我了。”

“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是的,他没有撒谎,他知道B·W生命科技公司对你的研究结果。”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诺尔勉勉强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希望在克莱夫上校的基地里,你从没有出现救过我,也许直到现在我还躺在那张到处是皮带的床上,每天只是有人定时来抽些血,而你仍然在基地边缘射杀感染者,柯顿他们也还活着。”

“那样的话你只会恨我。”伊恩说,“现在你对我有很多复杂的感情,但其中绝没有恨。”岂止是没有恨,他对他爱得深邃。

伊恩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是他爱这个世界唯一的理由。那些明媚的阳光、温柔的风、灿烂的星空都是为了衬托他而存在。没有他,一切毫无意义。

“听我说,诺尔。我确实没有什么很好的逃跑计划,我也不打算逃跑。因为你可以逃脱手铐,逃出牢房,但是你逃不过命运。”诺尔觉得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他费解地望着伊恩的眼睛,也许他想说的不止这些。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相信一次命运。”伊恩温和地说。

第60章 命运

他剧烈咳嗽,嘴角残留着血的痕迹。

诺尔让他坐在椅子上,低头检查那副手铐。

手铐没有锁孔,是和诺尔醒来时双手上戴的相似的电子戒具。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之间会颠倒过来,你坐在我面前,而我戴着手铐?”伊恩尽量忍耐住咳嗽,但这没有让诺尔疼痛的心脏得到宽慰,反而更加揪紧了。

他伸手去擦伊恩嘴边的血迹,伊恩静静地看着他。

诺尔说:“我宁愿戴着手铐的人是我。”他觉得伊恩正在死亡,虽然没有像林斯和沃克一样开始腐化,但也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地步入死亡之地。

“我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伊恩说:“会有的,我还没有绝望呢。”

“对不起。”诺尔忽然说。

“因为你不会被病毒感染吗?如果你能产生抗体制造疫苗,我们应该感谢你,但如果不能,那也不必道歉,因为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诺尔,站到我面前来。”诺尔站起来,擦了擦眼角,那里是干燥的,但他觉得视线很模糊。

“弯腰,离我近一点。”伊恩继续说。

诺尔就照他说的办,走到他面前,弯下腰。

“再低一点。”然后,伊恩抬起头,在他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吻。

诺尔无法解释这个吻,因为它有很多意义。它像一个约定,像一次感谢,像一种深厚的感情,也像安慰、像阴天里第一道阳光、像救援者伸出的手,甚至像告别。

轻轻一碰,伊恩离开了他。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知过去与未来,如同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不要说这是爱,那太渺小了。

诺尔望着他,心中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干燥的眼角终于湿润起来。

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可能不会遇到伊恩。可是他来了,又不得不面对这种绝望的生死离别。无论哪一种选择,人们总要面对自己必经的考验。

“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伊恩转头望着窗外,一些细小的尘埃在光亮中轻盈地舞动。

诺尔也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们还能走多远?”诺尔问。

“往前走就知道了。”伊恩回答。

“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你是我认识的诺尔·卡奈斯。”诺尔回头凝视着他看向窗外的目光。他在想什么?

他想到了死去的银灰小队的士兵们,那些被沿途的泥土掩埋的年轻生命比留在相册里的家人更生动,他们的死是对他的残酷剥夺。不管诺尔是谁,是什么,伊恩都要承认他存在的合理性。

诺尔不再问了,这就是答案。

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对伊恩的狂热敬佩,那是因为他对生命的执着追求。

以前伊恩只是不想失去身边的人,现在他也不想失去自己的生命。

“一起坐一会儿吧。”伊恩说。

诺尔就把椅子搬到墙边靠着窗户,和他并排坐在那里,抬头仰望外面的蓝天。

没有人打扰,里奥斯少校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直到中午时分才把门打开。

“我们要出发了。”跟随着少校一起进来的是那个领头人。

“内森·卢克少尉,负责押送犯人前往研究中心。”

“其他人呢?”诺尔问。

“你会见到的。”

“把手铐打开。”

“不行。”里奥斯少校说,“给你自由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伊恩·利特中尉和银灰小队的士兵都是罪犯,而你没有城市基地居住证明,不能算逃亡者,因此我仍然以对待普通平民的方式对待你,希望你能珍惜这种待遇。”

“我说过很多次!伊恩不是罪犯,他没有擅离职守,也没有逃跑,相反他做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军人一直没有去做的事,为了结束这场灾难不惜舍弃生命。把他送上什么见鬼的法庭是个愚蠢的错误。”

“这不由你来判断。”少校说,“见鬼的法庭会有最终审判结果。”伊恩被一个士兵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向门外。诺尔无暇再和里奥斯少校对峙,紧跟着走出去。

他们被带到外面的空地,那里站着银灰小队的全体队员。

罗比第一个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有点伤,手上戴着手铐,像是刚和人打了一架,模样狼狈而愤怒。看到诺尔和伊恩时,这个愤怒的士兵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整整一天的担心落了地,他连脏话都忘在脑后。

“中尉。”罗比别扭地说,“我们没事。”然后雷吉也转过来,接下去是菲利普,一个接一个,士兵们纷纷转身望着他们。

诺尔看到佐伊·佩吉特少尉站在一旁。

佐伊的目光望着前方,似乎不愿和诺尔对视。罗比向她站着的地面吐了口口水,他也认出她是那个假装被感染者围攻的女孩。

内森·卢克少尉朝罗比看了一眼,阻止了身旁士兵举枪威吓的动作。

“我们现在出发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告诫你们不要做出反抗举动,以免造成伤亡。”

“谁的伤亡?”罗比冷笑。

卢克少尉毫不在意,往队伍最前方走去。

“那个家伙真碍眼。”罗比愤恨地说,但他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经过那么多变故,他和银灰小队的同伴们一样,对自身的境遇已经不那么容易失去冷静了。和随时可能出现症状的病毒相比,落在军队手中,面对漫长的审查、监禁、审判和处罚都显得那么可笑而无力。

“我们还是有办法可以在途中逃出去的。”罗比看了看诺尔,发现他保留着小刀,“太好了,有了那个,机会又多了几分,先把它给我。”

“罗比。”伊恩说,“你听到刚才卢克少尉的话了,不要做出反抗举动。”罗比不解地问:“是现在不要,还是一直都不要?”

“一直都不要,抵达斯威顿研究中心之前不要擅自行动。”

“唔。”罗比不是笨蛋,他对伊恩的了解也不亚于任何人。“在那之前不要”,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含义。

“好吧。如果这是命令,我会服从。”这是命令,也是计划。作为士兵,通常不必知道整个计划的细节,只要在自己可以起作用的时候坚定地执行命令就行了。

黑丝带冲了过来,它还活着。

诺尔伸开双手想抱住它,但它力大无穷,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

“小家伙,你好吗?”诺尔任由它伸出舌头舔自己的脸颊。除了他之外,银灰小队的士兵都被铐着双手,排队往押送他们的车上走去。

诺尔坐起来,抓住黑丝带受伤的腿看了看。伤口被清理过,有一股药味,但它非常健康,鼻子湿漉漉的,在诺尔身旁转来转去摇着尾巴。

“它是一只很好的狗。”银灰小队走远后,佐伊出现在诺尔面前。

她穿着和其他士兵一样的战斗服,背着背包,全副武装,怀里抱着武器。

诺尔还是无法喜欢她,尽管她看起来没有敌意,甚至有些温和,但她对任务毫不质疑的忠诚以及从未表达过的歉意让诺尔很反感。

士兵天生就应该服从命令。

他看了一眼正在往前走的银灰小队。

是的,他们也一样无条件地服从,但是驱使他们去完成任务的真的是伊恩的命令吗?

“你也要去研究中心?”诺尔问。

“是的,我也去。”佐伊回答,“我说过这是我的任务。”黑丝带扭过头去,她伸出一只手,狗狗就摇着尾巴走到她面前。

佐伊摸摸它的头顶,黑丝带对任何向它表现出友好的人类都非常亲近,也许是佐伊替它包扎过伤口,它的态度显得更亲昵了。

她应该不是坏人,只是诺尔不喜欢她而已。

银灰小队全都上了一辆囚车,分开两边坐在车厢里,卢克少尉命令手下关门,诺尔立刻看不见伊恩了。

“我也要上那辆车。”

“那是关押犯人的车。”

“我知道,把我也关进去。”诺尔说,“我宁愿和他们在一起。”佐伊看着他:“如果你要上那辆车,就得和他们一样戴上手铐。”诺尔转身把双手放到背后。

卢克少尉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上囚车?”

“不行吗?”卢克少尉忽然笑了:“那辆车上的人想下来就不行,但是你想上去大概没什么问题。”他对身后的一个士兵说:“给他拿一副手铐。”诺尔向脚边的黑丝带看了看,黑丝带的尾巴不停晃动,似乎想和他一起玩耍。诺尔说:“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很快会再见的。”说完,他转身走向囚车。

黑丝带想追,忽然又回头望着佐伊。

它不知道应该去哪一边,佐伊说:“去吧。”黑丝带飞快地追上诺尔,跳进重新打开的囚车。这是突如其来的朋友。罗比看到黑丝带钻进来,乖巧地趴在中间的空地上,负责看守的士兵没有对它的闯入感到意外,看来他们也喜欢它。

车队开始前进,罗比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上来?”

“因为我不喜欢和他们坐一辆车。”

“不喜欢谁?那个金发小妞吗?”罗比旁若无人,根本不在乎几个士兵对他投来不满的目光。

“没错,和她相比你就可爱多了。”诺尔说,“但是为了上这辆车,我不得不把你的小刀交给他们。”

“你要记得拿回来。”罗比竟然没有发火,“我说过……”

“如果弄丢了,你要杀了我。”罗比抬起脚对准他的膝盖踢了一下,黑丝带警觉地抬起头,很快又趴在自己的前肢上,它没有察觉到敌意,每个人都在微笑。

囚车行驶得很平稳,大概他们正在一条被清理过的公路上。

这是通往研究中心的正常道路,诺尔从唯一一扇装着铁栅的小窗户里看到了高塔。

视野有限,它并不显得宏大,和工厂的烟囱差不多。

车队以正常速度前进,一小时左右抵达了目的地。

第61章 囚徒之路

车门打开后,诺尔望着外面铺满阳光的地面感觉有些恍惚。

伊恩轻声说:“走吧,我在你后面。”诺尔立刻回过神来,伊恩一直都在他身边。他跳出车外,落在地上。

负责押送的士兵命令银灰小队排成一队,黑丝带跳下车后就在人群中寻找佐伊。

“这家伙分不出朋友和敌人吗?”罗比生气地自言自语。

雷吉说:“它很聪明,但也只是一只狗,那姑娘看起来比你友善。”

“她是个骗子,她骗了我们。”

“是的,她骗了我们,不过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件坏事。”

“难道还会是好事?”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里奥斯少校,他穿着军装的身姿十分威严,给人一种无情的印象。然而此刻,每个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望向那座不见尽头的高塔。

它非常美丽,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表面光滑完美,没有一丝缝隙。

看到它矗立在那里,在场的人无论是诺尔、伊恩、银灰小队的士兵还是佐伊、卢克少尉,甚至连里奥斯少校的内心都产生一种自然而发的敬畏。

那是对未知的敬畏,带着无法磨灭的恐惧。

高大坚固的围墙保护着这个科学圣地、人类最后的净土。高处的电子眼早已看到了他们,卢克少尉走向大门,经过身份验证,第一道门打开了。

门的后方是一道很长的走廊,看不到尽头,墙上有一些闪烁的探测器。

里奥斯少校、卢克少尉和诺尔经过时一切都很正常,探测器蓝色的微光像夜空中偶尔闪起的星辰。但是伊恩和银灰小队试图通过时,那些微光立刻转为红色,并且响起警报声。

“西罗亚I号、II号探测到感染者,暂无症状,建议隔离。”一些身穿防护服、带着武器的人从两旁的门中冒出来,枪口齐刷刷地对准银灰小队。

诺尔转身解释:“他们不是感染者。”

“探测器不会出错,他们的身上肯定携带着病毒,其他人也要进行再次检查。”

“他们不是感染者。”诺尔握住其中一个人的枪口说,“别把枪对准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警戒,好几支枪的枪口转向他。

“我们确实感染了病毒,但病情已被抑制,没有感染症状,也不会传染给其他人。”伊恩平静地说,“我们愿意接受进一步检查。”他望向诺尔。诺尔明白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引发冲突,于是轻轻松手,放开了枪口。

里奥斯少校说:“这些是重要的犯人,可以对他们进行隔离检查,但是在没有感染症状和传染风险的情况下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以便他们接受调查和等待审判。”

“少校,按照规定,你们也要接受检查。”

“我们?”里奥斯少校望着他,“刚才探测器因为我们通过而报警了吗?”

“没有。”

“那就证明我们一切正常。现在我有重要的军务要执行,你可以先带这些人去隔离室。”

“但是……”这个人犹豫起来。

里奥斯少校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卢克少尉和士兵一起带着诺尔走向通道出口。少校对队伍最末的佐伊说:“这里交给你了。”

“是,长官。”佐伊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也许是里奥斯少校威严的姿态不容质疑,那些身穿防护服的人没有再坚持,转而要求银灰小队往另一条通道走去。

佐伊跟在伊恩身后。不知为什么,她有点不敢面对他。

对于之前的行动,佐伊没有什么为难之处。扮演一个被感染者围攻的少女,让银灰小队为救她而耗尽弹药、身陷重围,目的是减少对己方同伴的伤亡。她理解,并赞同这样的策略。作为一个军人,她为能以最小代价取得胜利而自豪。

诺尔对她的指责只不过是一个战败者的泄愤,她不会因此自责,但是面对伊恩,这位年轻的少尉心中却多了几分愧疚之情。

也许是他们都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即使没有这场灾难,她也曾和其他士兵一样上过战场,目睹过生死之间的残酷。她从伊恩平静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诺尔那样愤怒的责难,只有理解。

他理解她的行为,她反而因此羞愧。

佐伊跟在所有人的身后走向隔离区。

这是个新任务,她振作起来,决心像上次一样去完成。

在他们的背后,诺尔没有回头。

他不想离开伊恩,一分钟也不想。他没有回头,是因为如果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恐怕会忍不住违背伊恩的意愿,而他的不配合会让彼此的处境都变得更艰难。

走出通道后,外面又是一片光亮。

这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四面都是墙壁,没有可以透光的窗户。光是从墙上的照明灯上来的,这种时候还能在白天把电用在毫无必要的照明上,诺尔忍不住想起那些城市基地中用着少量物资,在没有电和水源的情况下艰苦求生的人们。

和外面世界的凄惨相比,这里没有灾难的痕迹,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大厅里有很多人,各自忙碌着,人们穿着干净的衣服,神态自若,脸上甚至带着欢笑。

看到被士兵们押送进来的诺尔,有的人向他投来匆匆一瞥,却没有露出意外和好奇的神色。他们应该见惯了被送来进行研究的免疫者,只是难免对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感到难耐。

卢克少尉的枪口始终对准诺尔的后背,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不是每个免疫者都怀着拯救人类的伟大决心,心甘情愿去当试验品,有时军队不得不压迫他们去完成这项“壮举”。

诺尔跟随里奥斯少校来到一道银白色的门前,他发现这是一部电梯。

在围墙外,他确实看见一些高楼,只是因为矗立着的巨塔太过震撼,因此那些高楼就变得不起眼了。电梯内侧向外的一面是透明玻璃,能从高处看到整个研究中心的全貌。

诺尔透过玻璃向外望去,看到无数道路通往高塔,像一个巨大的蛛网一样展开着。

“听说你见过暗民内部的景象。”里奥斯少校忽然说。

“听谁说?伊恩?”诺尔问。

里奥斯少校没有回答,诺尔说:“想知道我在暗民里看到了什么?那很有可能就是这场灾难的根源。”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里奥斯少校在玻璃反光中的脸,那张严肃的脸上仍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面对死亡也可以这么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吗?”诺尔嘲弄地说。

“看来你和他的感情很好。”里奥斯少校说,“据我所知,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和时间没有关系。”诺尔说,“只是他比你们都好而已。”他的评价非常简单,只是好而已。

“少校先生,我有些好奇。”诺尔忽然问,“你们究竟是怎么查到我们的行踪,还能提前在路上设下卑鄙的陷阱?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想知道?”诺尔转头看了一眼电梯的数字,还在往上升。他说:“不能告诉我就算了。”

“想想你们的行踪还有谁知道。”少校说完,电梯发出已到达指定楼层的提示。

是那个范宁教授的助理?

诺尔默默地想,一路上都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在指点伊恩去往研究中心的方法。

伊恩很谨慎,但他对艾登·安德森过于信任了。他会犯这样的错误仅仅是因为艾登可以处理范宁教授的私人信息,难道他从未想过教授可能已经发生了意外?

电梯抵达了指定楼层。诺尔踏出门外,迎面而来的是个身穿白色长外套的军人。

诺尔认为他是一名军人,因为他的白色外套下隆起一块,在和里奥斯少校行礼时露出了里面的配枪。

“里奥斯少校。”

“柯兰西少校。”

“你说的特殊幸存者就是他吗?”这位少校向里奥斯的身后看了一眼,看到满身狼狈、一脸肮脏的诺尔。

“是的。”

“听说你还逮捕了通缉中的银灰小队,他们在哪?”

“在接受隔离检查。”里奥斯少校说,“通过探测区时出了一些问题。”

“他们被感染了?”

“不能完全算是被感染,但应该每个人都携带了病毒。”柯兰西少校似乎觉得难以理解,因为感染病毒和死亡之间几乎是相等的,不可能有人只是携带病毒却安然无恙。

“事情有些复杂,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谈这些。”

“明白。”柯兰西少校指挥几个研究员过来带走诺尔。

“什么时候会开始进行初步研究?”

“至少到明天,先要进行全面检查。”

“莫瑞。我想提醒你,他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对象。”里奥斯说,“希望你们能保证他的安全,如果需要进行危险实验,必须提前告诉我。”莫瑞·柯兰西的神情看来并不特别意外,也许是这个研究中心每天都有太多超乎想象的理论和看法出现。里奥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态度也代表了临时政府和联合军队中大部分人的想法,他们对如何研究疫苗并不太关心,但对暗民很感兴趣。斯威顿中心之外的健康幸存者已经不多了,感染者们不过是一些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研究疫苗不如研究一些有效的毁灭武器来清理被感染的地区更有效,只要这里的“聪明人”能够活下去,世界总会恢复正轨。

当然,前提是他们找到了灾难的源头,否则一切都有可能重演。

“我见过很多免疫者,有的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不过能免疫暗民的只有这一个,我们会好好珍惜。”他说的仿佛是一件珍贵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里奥斯少校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诺尔被带去另一个白色房间,和外面相比,这个房间要小得多。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士兵走进来,动作十分迅速,也十分强硬,一起合力把他按在地上,脱光他那身散发着腐臭和死尸气味的衣服后又飞快地退出去。

诺尔刚从地上爬起来,立刻有一道水流把他冲向地板。

第62章 被要求的帮助

水是温热的,却一点也不温和。

从第一道水流飞射出来后,又有更多喷洒器向他喷出热水。

他像一个在枪林弹雨中被围攻的人一样,毫无反抗之力。污秽被强力的水柱冲刷着,流向下水道。诺尔想起和伊恩在卡帕基地的波伏特·迪丽旅店洗过的那个冷水澡。那并不是一个舒适的澡,可冰冷的水使出浑身解数为他消除疲惫,当时他唯有心存感激。

出于一种纯粹的倔强,诺尔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被这无情的水流冲倒。接着从四面八方那些看不见的喷洒器中又喷出消毒剂,奇怪的气味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扔进洗衣机里的脏衣服。

房间里闷热的空气让诺尔感到窒息,眼睛也因为消毒剂的刺激而无法睁开,长时间冲刷使得皮肤像针刺一样痛,他们似乎根本不把他当活人对待,不过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使用前先洗干净而已。他狼狈地扶着墙,猛烈咳喘,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士兵重新进入房间,给他套上一件白色病号服,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初克莱夫上校驻守的城市基地。面对这些即使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也要携带武器的士兵,手无寸铁的诺尔根本无法反抗。

他被半拖半拽地带进另一个房间,里面摆放着很多仪器,士兵们把他推向一张有扶手的床,用手铐铐住。

诺尔没有因此惊慌失措,相反,他对这样的遭遇已经习惯了,知道他们非但不会立刻要他的命,还会非常小心地对待他,但有些痛苦还是难免。

几个面目不清的研究员走进来,开始在他身上忙碌,从头到脚做了彻底检查。

诺尔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觉得没完没了。半途他因为镇静剂的效果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发现被锁在一个四面是软墙的房间里。

没有自然光,他无法判断睡了多久。

诺尔打量着这个房间,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

不管怎么样,至少今天他们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他更担心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命运。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相信伊恩有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

诺尔沿着房间的墙壁走了一遍,房门隐藏在柔软的墙中,没有门把,无法从内部打开。于是他退到角落坐下,伸手望着自己的手臂,臂弯内侧有好几个针眼。

这里会有监视器吗?

应该会有。他决定试探一下,又再站起来,对准门的方向撞去。

太柔软了,碰撞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往后退了几步,把手放进嘴里,如果他们在看他,会以为他吞了什么东西。可是等了很久,依然没人进来查看。

“他们看不见你。”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诺尔四处寻找,房间空空如也,仿佛是一个幽灵在对他说话。

“你是谁?”

“我知道你。”这个声音说,“你是J-726,是伊恩·利特中尉护送来的那个特殊幸存者。”

“你在哪?”诺尔继续问。看来他错了,这里隐藏着看不见的监视器,时刻有人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他镇定下来,目光转向天花板和墙面相接的角落。可是不管怎么找,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你找不到我。”声音说,“这个房间有监视器,只是隐藏得很好,你既不可能找到,也不能把它毁掉。但是你可以放心,我说过他们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从你醒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监控影像替换成你睡着的画面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被要求来帮助你。”声音说,“帮助你和利特中尉。”

“被谁要求?”诺尔不为所动地追问。

“鲁斯·范宁教授。”诺尔立刻明白了:“你是教授的助理艾登·安德森?”

“你知道我,我很高兴。”

“你要怎么帮助我?”

“我可以告诉你安全的逃跑路线,并且为你打开沿途所有的电子门。”

“听起来很不错。”

“你应该相信我,这里的大部分设施都由计算机控制,只要入侵到系统内部获得权限,它几乎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堡,任你来去自由。”

“我想知道伊恩在哪?”

“利特中尉和他的士兵在隔离区,距离这里不算远。”

“他们怎么样?”

“暂时很安全。”

“只是暂时?”

“隔离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他们携带的病毒传染扩散,但是如果他们的生命并不重要,也许会一直被留在那里。”

“军事审判都是假的吗?”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两者的结果几乎相同。”诺尔沉默片刻:“我不相信你。”

“利特少尉应该也是这么想,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诺尔知道,现在终于知道了。

“因为当时他没有别的选择,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他不信任我,只是做出了最合理的决定而已。”

“可你还是欺骗了他。”艾登回避了这个指责。他说:“那你呢?是选择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待明天,还是和我合作出去走走?”

“你要把伊恩和银灰小队救出来。”

“当然。”艾登说,“你需要他。”诺尔不喜欢他说话的语调,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我会通过修改监控和监听设备告诉利特中尉逃离隔离区的方法,并且让你们在安全地点会合。”

“听起来你无所不能。”诺尔在房间中央盘腿坐下,对着不知在哪的监视器说,“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再过几小时会进入深夜,也是大部分人休息的时间。这栋大楼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逻值守,也有一些负责研究工作的人彻夜不眠,我会选择活动的人尽量少的时间把房门打开。”

“然后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吗?”

“是的,但你得先记住接下去要做的事。”艾登说,“从这个房间出去后左转,会看到一条通往三个方向的走道,选中间那条,一直走到尽头。你会在那里看到另一个房间,门上的玻璃标识写着警卫室。房间里有两个人负责夜间监控工作,你必须在他们没有按下警报前把他们干掉。”

“干掉?”

“让他们不能干扰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无论你想弄晕他们还是杀了他们,我无意指导。”

“说下去。”

“你可以不用管监视设备,但必须从守卫身上拿到通讯器,有了它,我们就能随时保持联系。”诺尔问:“你现在在哪?”

“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艾登说,“不必担心我。”

“我没有担心。”

“那就好,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冷静。我也会帮助利特中尉获得通讯设备。”

“能让我和他通话?”

“就我目前的分析来看,我认为利特中尉更容易让你服从命令,中尉更理智,对待问题也更客观,现在我们不但需要快速抉择的能力,也需要理性判断。”诺尔没有反对艾登认为他不够理性的结论,实际上他非常赞同艾登对伊恩的看法。他忍不住问:“你似乎很了解我们,但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相处过。”

“是这样的。”艾登向他解释,“这个研究中心到处布满监视器,不只是为了防范来自外面的感染者和暗民,也为了能让内部的每一个角落都显示在屏幕上。只要这些监控器由电脑控制,我就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从你们进入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一直在关注你和中尉的每个举动和每一句话。我可能不太了解你,但足够了解他,他并不是和你一样没有过去,他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都有迹可循。”

“你调查他的资料。”

“很抱歉,过去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至于你,现在我也有些了解你。”

“你很讨厌。”

“谢谢。”

“你不用故作洒脱,被人讨厌不值得高兴。”

“我同意。不过我的任务不是让你喜欢我,而是帮助你们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我失败了,或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那我会感到很难过。”艾登说出这些话时语调没有变化,也没有卖力获取信任,但也许正是这种无所谓对方信任的态度终于让诺尔坚定的怀疑产生一些动摇。

接下去就是等待,面对一个空房间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

两小时后,诺尔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你在吗?”

“我在。”艾登立刻回答。

“能看到伊恩在干什么吗?”

“可以。”

“他在干嘛?”

“他们被关在隔离室。我不该告诉你,这会影响你的情绪。”

“怎么回事?”

“利特中尉看起来不太好,根据隔离区的体温和异常症状监测来看,他的体温略微高于正常,但不是发烧,而是身体的某个部分发生的病变导致的。”

“什么病变?”诺尔急切地问。

“他的身体正在坏死,虽然过程非常缓慢,但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银灰小队的其他人身上,程度各有不同,中尉是最严重的一个。”艾登说,“这种坏死不会导致他立刻死亡,但也无法逆转,并且他会处于一种越来越频繁的间歇性疼痛状态。”诺尔的心脏剧痛起来。

第63章 遗留物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目前没有。”艾登说,“病毒控制了宿主的大脑,没有提供身体需要的能量,任由其腐烂却仍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这不符合我们对生物的生命现象和活动规律的常识,但不可否认,坏死是一个征兆,是从一种生命过渡到另一种生命的过程,而另一种生命对我们而言是一个谜。”

“我现在就要出去。”

“虽然今天他们不会再检查你的情况,但是现在出去可能要面对更多警卫。”

“我不在乎。”诺尔说,“你选择告诉我这件事,难道不是希望我提出这个要求吗?”他听到一下非常轻微的响声,隐藏在软墙里的门打开了。

艾登说:“我乐于见到人们为了自己所爱不惜一切勇往直前。小心一点,在没有拿到通讯器之前,只能靠你自己。”诺尔站起来,望着打开的房门以及门外那一小块干净的地板。

他往前走,脚掌还能感觉到地面柔软的触感。

“哪里能找到裤子?”他仍然穿着那种从背后打结的病号服,下面空荡荡的,空气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

“要是你不介意,可以穿警卫的衣服,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到通讯器。”

“希望你是对的。”诺尔走到门边,往两侧看了看,通道上没有人。

“我观察了所有地点的监控,通往警卫室的路上暂时安全,请立刻行动起来,祝你好运。”诺尔随手关上门,艾登的声音被隔绝在里面,但他相信他无处不在。

他往艾登指示的方向往左转,遇到三岔路时笔直走到尽头,路上确实没有遇到任何人。

警卫室对面的房门上写着准备室,诺尔轻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但随后又自动打开了。他猜是艾登动的手脚。

准备室里一片漆黑。诺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隐约看到几排柜子,这让他想起在89号基地醒来后的那个更衣室,那里也有很多研究员的衣服,他拿起诺尔·卡奈斯的那一件,从此拥有了名字。

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名字,尤其喜欢伊恩叫这个名字。他觉得自己就是诺尔,或者说是另一个诺尔。

这些柜子里挂着的是防护服,他放弃了,关上衣柜又打开另一个,里面除了防护服之外还有几个电击器。这正是他需要的。

如果是伊恩或者罗比,或者银灰小队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不需要武器,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想到他们,诺尔的心中升起一股温柔的暖意。他要拯救他们,不要再增添墓碑了,不要再让那些身份识别牌握在同一个人手里。

他回到警卫室,推开门,在两个警卫惊诧万分的目光中先扑向其中一个,把电击器狠狠按在他颈部。另一个已经把手伸向报警按钮,诺尔不顾一切地撞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电击器被撞飞到墙角,他就举起拳头对准警卫的脸颊一记重拳。警卫发出痛苦的呻吟,诺尔立刻又一拳把他打晕。

房间里只有喘息声,好一会儿诺尔才发现那是自己在喘气。他等了片刻,平复情绪,然后从警卫耳中找到一个微型通讯器。

他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警卫室说:“我拿到了,你能看到我吗?”

“能。”艾登的声音从监控装置里传来,“不但看到你,还看到了你的臀部,看来你确实需要一条裤子,这两个警卫的衣服有合身的吗?”研究中心只有两种人,研究者和军人。

警卫也是士兵,穿着和伊恩相似的战斗服。

诺尔对比了两个人的身高,其中一个和他相仿。他一直希望能有一身和伊恩一样的战斗服,但从没有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

战斗服很合身。诺尔满意地把电击器捡回来挂在装备带上。

“做得很好。”艾登说,“出乎我的预料。”

“你的预料是什么?”

“我准备在你失手前切断警报系统。”

“原来你可以切断警报?”

“不能这么说,警报系统非常复杂,不只是一些警告和铃声,它涉及到无数通道和门的闭锁,只要漏掉一个地点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所以还是保持原样最好。”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现在告诉我怎么去找伊恩。”

“我们边走边说。”伊恩感到一阵疼痛。

疼痛来自体内,但是无法分辨哪一个器官出了问题。他转头去看身旁,罗比垂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不希望被单独隔离,但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出他的痛苦。如果抑制剂正在失效,那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有不同程度的症状,也许他们也在忍耐,为了不让身边的人担心。

伊恩的右手紧握着。

银灰小队被关进这个四周都有监测装置的房间接受隔离观察时,始终跟在队伍末尾的佐伊·佩吉特少尉忽然走上前来。这个年轻的姑娘有种坚定不移的意志,并不躲避押送者的耳目,当着他们的面对伊恩说:“利特中尉,请不必担心,这里很安全,少校会保证你们接受公正的判决。”

“我可以接受任何惩罚,但是希望少校能善待我的部下,他们是迫于我的命令而叛离克莱夫上校。”

“少校会妥善处理。”这是承诺吗?里奥斯少校完全没有必要让佐伊跟来。

伊恩点了点头,佐伊向他伸出手,他没有拒绝,右手和她相握。

一个很小的东西落进他的指缝。

没有暗示,他们轻轻一握就分开了。

那是个微型通讯器。

伊恩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一直监视他们,因此加倍小心。通讯器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只能耐心等待。

疼痛一次又一次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雷吉敏锐地察觉了什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伊恩向他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这时,他听到了说话声,非常轻微,但无比清晰地从耳中传来。

“利特中尉,你感觉怎么样?”伊恩又朝雷吉看了看,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是艾登。从监测器上看,你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

“那是小问题。”

“我想确认你是否能够正常行动,我需要你冒一点险。”

“我可以站起来吗?”

“你和你的士兵都可以站起来,这个区域已经解除封锁。不必担心,虽然这里是隔离区,但实际上除了你们,斯威顿研究中心没有其他需要隔离的感染者。”

“范宁教授在哪?”

“中尉,请到教授的私人住所来,他给你留了东西。”

“其他人怎么办?”

“走出隔离区,会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伊恩没有问诺尔,担心这个问题会让自己心乱如麻。艾登却近乎善解人意地说:“他已经离开了禁闭观察室,很快就会和你会面。”伊恩站起来,仿佛睡着的罗比立刻醒了,雷吉和士兵们都看着他。隔离区的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往两边划开,佐伊站在门外,脚边躺着两个身穿防护服的士兵。

“帮下忙。”她对充满敌意的罗比说,菲利普和维克特立刻把昏迷不醒的士兵搬进来。

佐伊给了伊恩一支手枪。

“这是搞什么鬼?要暴动吗?”罗比问,“我明白了,里奥斯少校是想混进来推翻临时政府,给那些拼拼凑凑的联合军队一个致命打击,我赞成这个计划。哪里可以弄到枪?”

“武器库。”佐伊问,“谁可以负责领头?”伊恩对盯着他的罗比说:“交给你了,保证大家的安全。”他没有把重任交给最可靠的雷吉,而是这个常常鲁莽行事的暴躁家伙。罗比似乎也感到很意外,但他因此收起了玩笑,郑重地点头说:“是,中尉。”雷吉问:“你要去哪?”伊恩回答:“我有一些重要的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和你们会合。”

“请务必小心。”他们都很担心。

伊恩拍了拍雷吉的肩膀,忍耐住疼痛走出去。

“艾登,医疗室在哪?”

“你要什么?”

“止疼剂。”

“往右走,会看到一个蓝色标记的房间,那里是休息室,有备用的镇静剂和止疼药。”疼痛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但伊恩需要更稳定、更专注,避免发生意外。

艾登是个很好的向导,通过无处不在的监控器让他避开路上的障碍。

伊恩拿走了休息室里所有的止疼剂,一共三支。药剂起效很快,他感觉好多了,甚至比最佳状态的时候还要好,视线更清晰,行动更灵敏。

“现在是晚餐时间。”艾登说,“大部分人在餐厅,虽然比不上深夜安全,但也不失为一个自由行动的好时机。”伊恩一直对这个名叫艾登的年轻人怀着强烈的好奇。他从不露面,也无资料可查,但他能力非凡,似乎什么都能办到。伊恩设想过他只是一个传声筒,背后有更多人在出谋划策,可现在又有些相信艾登·安德森确有其人了,因为艾登和他的对话中常常流露出一些生涩的情感,像一种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在艾登的指点下,他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鲁斯·范宁教授的私人住所。

伊恩对这位长者的印象还停留在幼年,那时教授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教授来造访伊恩的父亲杰罗姆·利特少将,但却花了一个多小时陪他在后院玩黏土游戏。

伊恩站在门外,电子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又突然亮起灯光。

范宁教授的房间并不宽敞,但是比起城市基地中的居民还是好多了,几乎算得上天堂。这里有水、有电、有娱乐,外面的灾难只是一场梦。

伊恩看到一个电子相框,里面是年轻的教授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转开视线,不想去思考女孩在哪,低声问艾登:“教授留下的东西在哪?”

“到后面的那扇门去,需要你帮个忙。”伊恩走到门前,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锁。

艾登已经打开了这扇门,电子门往旁边划开,但是被锁卡住,只开了一条门缝。

伊恩回到外面的房间,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取下一个回形针。打开那扇门,伊恩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大,没有家具,只有一个几乎把房间填满的储物柜。

“中尉。”艾登忽然说,“我没有得到教授的授权。”

“你没有进去过吗?”伊恩问,“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一个合格的助理最应该做到的就是遵守权限,请你暂时把通讯器放在外面。”伊恩听从他的要求,摘下通讯器放在外面的桌子上。

重新回到房间,身后的电子门紧紧关闭了。有那么一瞬间,伊恩甚至怀疑这是另一个圈套,要把他永远关在这里。但是他无法解释对方的动机,对付他和银灰小队已经不需要这么复杂的计策,他们早已站在生死悬崖的边缘。

伊恩走到那个巨大的柜子旁,看到门上有一行潦草的小字。

“穿上防护服。”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件很旧的防护服,于是过去穿上。他轻轻拉了一下柜门,发现这扇门比想象中沉重得多,仿佛是为了完全密闭而特别制作的。伊恩花了点力气把它打开,除了角落中放着一个手电筒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弯腰拿起手电筒时,看到地面上同样有一行潦草的字,写着:“进来,关上门。”

第64章 另一座高塔

伊恩关上柜门,直到一丝缝隙也没有。

这个封闭的空间令他产生一种压抑感,仿佛回到出生时母亲的子宫,又如同步入死后的世界,他甚至想到诺尔被关在箱子里的模样。生与死的感觉如此相似,他足足用了十秒钟才回过神,意识到时间不多了,立刻打开手电筒照着储物柜的内部。

这个空间四面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那种潦草的字迹。伊恩认得出来,父亲常常和鲁斯·范宁教授通信,即使在网络十分便利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喜欢写信交流。教授也给他写过信,考虑到他还是个孩子的情况,信上的字迹不算十分潦草。

伊恩在柜子的门背后找到了这些记录的开头,因为第一行字要比其他地方大一些,写着:“你也许有一段非常困惑、动荡和危险的经历,而接下去的事情也绝不会轻松,但是无论如何,请你把它看完。”伊恩飞快地、毫不停歇地阅读墙上的内容。

以下为鲁斯·范宁教授自述:我们正在受到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的行为都落在别人眼中,这些看不见的眼睛究竟在哪无人知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视线确实存在。他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神,或者说,他们有着所有传说中神灵的特征,但其实不过是另一种生命形式。

我没有用影音记录下面的内容,是因为只要有通讯、有网络、有信息可以传递,那些监视我们的人就有可能知道。这个柜子是个屏蔽室,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不让那些眼睛看到最后的计划,因此,离开这个柜子时,你要试着忘记,这样才能骗过他们。

那是瘟疫、暗民、高塔还没有出现的某一天,一队士兵进行野外训练时发现无人区的地表上有一个十分规则的圆形金属,直径大约半英里。经过探测,金属之下有回响声。

很快,这片区域就被封锁起来进行挖掘。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被埋在地下,但它显然不是自然形成,更像来自于极高文明的科技制造。

参与挖掘的工作人员得到命令严守机密,军方在附近建立了基地,然而对这神秘金属的研究却毫无进展。

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

就像为了研究高塔而建立了斯威顿中心。高塔矗立于地面,躲不过人们的眼目,地下金属空间却很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你的父亲杰罗姆·利特少将是这个秘密研究基地的负责人,也是虚无者计划的发起者。我们称这个内部有巨大空间的地下金属为渊谷,这种未知的神秘金属无法穿透,探索内部的计划一直受阻。现在我们知道,它和高塔的金属结构相同。

有一天晚上,基地发生了大停电,整个渊谷周边的电力全都中断了。

为了维持对特殊事件的研究,即使主电力系统断开也会有备用电力继续工作,但那次停电的时间却相当长,备用电力始终无法启动。更奇怪的是,似乎因为某种干扰,基地中的工作人员全体陷入昏迷,直到电力恢复才陆续苏醒。

随后,他们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那个巨大的圆形金属上。

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赤身裸体、茫然无知。

渊谷基地是全封闭的,有严格的保密措施,所有人员必须进行三次身份验证才能正常出入。这个陌生人如何通过密不透风的守备进入基地的核心区域是个无法解释的谜。研究人员对他进行了全身检查,他似乎只是个普通人,身体健康,除了身上有个神秘编号之外没有任何特别的胎记和伤疤。

我们依照那个编号来称呼他,叫他J-725。

他一直不太清醒,如果喂他吃东西,他也会像正常人一样吃下去。可以说那更像一种长时间的梦游状态,只是无论如何唤醒他都没有用。

他看起来像人,身体的各项指标也完全是人类,可他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假设。

那块深埋地下的金属中存在巨大的空间,挖掘工程直到瘟疫病毒爆发前一直在进行着,但无论挖掘多久都仍然看不到尽头的迹象。地面上出现的那座高塔也一样,无穷无尽,不知尽头在何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假设。渊谷一直往下延伸,有着空旷的内部结构,是通往不同方向的另一座高塔。对于地底空间,我们有过很多猜测,如果那是高于我们的文明留下的遗迹,那么可以说他们仍然存在并影响着我们的世界。这场灭顶之灾并非来自我们本身,一个国家的秘密研究出了差错,总会有线索和情报泄漏出来,病毒的源头在哪不会永远这么扑朔迷离,整个世界也不会因为迟迟无法研究出疫苗而陷入濒死的瘫痪。我们相信这是来自于其他文明的侵略。他们未必是外星来客,很可能与我们一样生于此地,但更久远、更发达,进化程度远胜于我们,对我们了如指掌,知道我们的过去和未来。他们之于我们,就如同我们之于蝼蚁。

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本该绝望,但你的父亲杰罗姆·利特少将提出了虚无者计划。

他坚持认为来历不明的J-725与渊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我们对J-725进行了数次实验,发现他和神秘金属之间存在无法解释的共鸣现象,这种共鸣以可辨识的信号传回接收器,其中包含着一个类似计算机程序的信息。经过分析,我们认为这个程序的指令与启动某个装置有关。

这意味着,他也来自那种文明。

一种高于人类的文明制造了他,让他具有和人类相同的外表和内在。

他是一把钥匙,可以开启与另一种文明的联系之门。遗憾的是,对J-725研究因为他的失踪而中断了。我无法解释他是如何失踪的,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研究中止了数年,直到高塔出现,我们找到了另一个有编号的人。

J-726,也是你一心护送着来到这里的幸存者。

J-726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可能有更多编号的人存在于我们的世界,只是没有被发现。

我们捕获了他,这一次利特少将决定与B·W生命科技公司合作进行秘密研究。研究者们发现J-726的身体虽然与我们完全相同,却有无法解释的特异之处。他不能被病毒和细菌感染,虽然会受到物理性伤害,会感到饥饿和疲惫,但即使长时间绝食和缺乏睡眠也不会死亡,只是进入一种近似昏迷的休眠状态。同样,他会感到窒息,却不会因为溺水死亡,一旦遇到致命危险就失去意识,直到危险消除才会再次醒来。如果我们要杀了他,唯一的方法就是使用暴力破坏他的身体组织,让他完全丧失行动能力。

这个结论也许会让你难过,因为他看起来确实像一个有感情的人,但他并不是人类。

那种文明的观察者把他送到这里,到了必要时会将他回收进行分析。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昆虫学家蹲在花园里观察甲虫筑巢的实验,对我们来说却是生死存亡的战争,一旦我们发现他们存在的秘密,就可能遭到更致命的毁灭。

我们的研究更隐秘了,在你的家中,利特少将也建造了这样的屏蔽室,以供秘密探讨如何把J-726送往高塔进行接触实验。

然后,瘟疫爆发了,整个世界都毁坏得不成样子。J-726被匆匆逃离的研究员们留在89号基地,直至存储容器超出设定时间自动开启。

不用怀疑,你和他的相遇也是虚无者计划的一部分。

你和你的士兵们被编入银灰小队,留在距离89号研究所最近的城市基地完全来自你父亲的安排。

我认为把这样重要的计划交给不了解内情的人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利特少将却非常自信地说,你一定会带着J-726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

他很了解你。你们毫不知情,巧妙地瞒过了所有视线,只是把J-726当做一个特殊幸存者而踏上旅程。你看到这些文字,意味着你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不要怨恨里奥斯少校,他只是忠实地服从你父亲的命令,以押送你们的理由进入斯威顿中心待命。知道这个计划全部内容的只有利特少将和我,现在还有你。

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虚无者计划的目的是在对方认为我们没有觉察到他们存在的情况下进入高塔空间,尽一切可能得到情报并且传输回来。即使那是根本无法战胜的对手,至少我们要知道是什么,才能想办法去对抗。

当初参与渊谷研究的人员,包括B·W生命科技公司的研究者们全部都在这场无尽的灾难中死去,你的父亲也不例外。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现在得把最后的任务交给你和那些没有参与过渊谷研究的人了。

只要我们足够小心,昆虫学家仍然会饶有兴致地观察忙碌筑巢的甲虫,如果他们不知道甲虫只是在扮演者无知者的生活,他们就不会警觉。

利特少将要求我在这里留下他的话:有些事非常痛苦,但如果必须有人去做,不要退缩。

我仍然记得在那个开满鲜花、弥漫着雨后草地气息的后院中,我们一起玩过的黏土游戏。我有时怀疑那不是真实发生的事,因为实在太遥远、太宁静了,像一幅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

亲爱的,我没有办法像你的父亲那么严厉,所以我想给你选择的机会,那是你应该拥有的权利。如果你愿意继续这个计划,带上J-726去开启高塔的入口,最后那面墙上会有实施计划的具体方法。如果你选择放弃,现在就能离开,把你的决定告诉艾登。你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要求他帮助你完成任何他能做到的事,里奥斯少校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第65章 学者与甲虫

伊恩看了最后一面墙上的内容。

他不愿相信诺尔是另一个文明制造的产物,光是想起这几个用词就难以接受——制造、产物、为了收集信息、必要时将会回收、还有其他的收集者。

然而伊恩也不能否认身上带有J-725编号的窝囊废的存在,所有证据都在印证父亲和教授的猜想,即使那种未知文明没有恶意,可是人类也一样,研究其他物种时不会产生多少同情和爱。就像教授说的,昆虫学家会把熊蜂和狼蛛放在玻璃罐里观察它们厮杀,那是一种不带感情的、纯粹、理性、目的明确的行为。熊蜂和狼蛛该怎么办?如果它们没有意识到有人在观察,不过是把这次遭遇当做一次不寻常的战斗。

战场不在泥洞里,不在草丛中,玻璃光滑的表面令它们费解,狭小封闭的空间也很陌生。但那又怎么样?它们无法注意到那双观察的眼睛。

推开这面墙,你会找到一个发射装置,里面包含一枚中微子通讯器,把它植入体内,离开装置五小时后自动开启,艾登将接收它传回的信息并进行分析。我听说你们感染了变异病毒,这在我们的预料之外。

很抱歉,我们仍然无法研究出抗病毒药剂和疫苗,但是一些具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可以让你稍微减轻痛苦,增强体力。

伊恩打开墙后的隐藏柜,里面有个造型像枪的发射器,弹夹部分是透明的,装着一些液体和几乎看不见的颗粒。发射器旁放着个金属盒子,里面装有十支镇痛剂。

他已经决定了吗?

只是通过这个密不透风的柜子里的文字,就愿意走向那条不归之路,成为一个爬上昆虫学家手臂上的甲虫,去试探他的耐心,探索他的意图?

如果你决定了,就回到外面去,回到我们的战场去。

他推开门,转身又关上。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

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在他心头,令他想起诺尔曾经说过的暗民中的巨影。当他仰望那个巨影时,感觉是否就如同草丛中的蚂蚁看到人类高高在上的身影?

伊恩一直都在准备着,让自己能够冷静对待诺尔的过去。他可以接受某个生命科技公司制造了诺尔,也可以接受他天生与众不同,甚至并非他们的同类,但不能接受他是其他文明制造的工具,只为了伪装成人的模样从不知情的人类之中收集信息。

他们已经慢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诺尔弥补了失去同伴的哀伤和空缺。伊恩的内心希望这一切都是圈套,有人伪造教授的字迹编造了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可他的内心也同样明白,让他和银灰小队死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根本不必设置这样曲折的陷阱。不管情感上如何不能接受,他只能相信这个结论。

此刻唯一仅剩的希望只有父亲和教授的猜测是错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是事实。

他决定自己去验证。

伊恩脱下防护服,把发射器对准手臂按下。没有感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去,重新捡起桌上的通讯器塞进耳中。

“艾登。”

“是,我在。”

“教授去世了。”

“我知道。”

“是因为生病?”

“可能是绝望吧。”艾登没有感情地说,“他救不了这个世界。”

“你呢?”

“我?”

“你不想知道教授给我留了什么吗?”

“我无权知道你和教授之间的私人秘密,即使他只给了你一个人抗病毒药剂也和我无关。”

“难道你不想活下去?”

“不用担心我。”也许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教授希望我能完成他的心愿。”

“中尉。”艾登郑重其事地问,“你的决定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

“中尉,你相信我吗?”

“我没有见过你,不过我相信教授。”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很难只通过声音和文字去信任一些事。这会产生很多误解和猜疑,造成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

“也许吧,注视是一种探究心灵的方法,任何人都理解它的作用,但重要的是相处,去了解对方的内心。”

“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这样未免太费时间了,而且也不准确。”

“对你来说内心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我也不能。”

“出门后往左走,现在那里没有人。我会帮助你和其他人会合。”伊恩沿着艾登指示的路线走,穿过通道到达一个空旷的大厅,在一盆疏于照顾已经有些枯萎的盆栽植物后方露出一扇门,门上的玻璃牌写着“净化室”。

电子门自动开启了,扑面而来一股消毒剂的味道。

伊恩继续往前走,经过房间从另一头离开。抵达转角时,他忽然放慢了脚步。

有艾登当向导,他没有在路上遇到阻碍,可这时却忽然警觉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危机感应,艾登没有发出提醒,只是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他转向角落的另一边。

从那里的黑暗中钻出一个人影,身手敏捷地扑向他,手中的武器发出刺耳的电击声。

伊恩握起拳头对准黑影的方向回击,但一瞬间,他的进攻停止了,任由对方按住喉咙推向身后的墙面。

他听到耳边传来劈啪作响的声音,本该击中脖子的电击器停在距离皮肤半英寸的位置。

那只按住他喉咙的手忽然变得小心翼翼,颤抖着抚摸他的左腮。

“伊恩。”

“你有一股杀人的气势。”伊恩微笑着说。

诺尔没来得及说别的话,他还处于一种突然相逢的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

“小心别电到我。”伊恩轻轻推开他握着电击器的手。

诺尔说:“对不起,我以为是警卫。”

“我也以为是。”

“艾登应该提醒我,他应该这么做。”

“是啊,他为什么没这么做?”两人的通讯器中始终一片安静,艾登没有回答。

诺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带着欣慰和强烈的喜悦之情。

他的手落在伊恩的肩膀上。

希望艾登看不到,但是看到也没关系。

诺尔心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表达什么?”伊恩问。

诺尔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情不自禁的冲动。

伊恩任由他按着,努力探究对方眼中的情感。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怀疑诺尔的身份,无法相信他是高等文明制造出来迷惑人类的工具。他感受到那双有力又颤抖的手上传来的温暖,于是觉得他很好,在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仍然拥有一颗温柔勇敢的心。

诺尔的呼吸恢复了平稳,心也不再失控地乱跳。

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如果你没有想好,可以以后再说。”伊恩终于还是伸手拥抱了他,暂时放下所有疑惑、不安和犹豫。

诺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用尽全力握着伊恩的肩膀,他们都以为过去很久,其实不过是几秒钟。

“我……”诺尔说,“你可以揍我。”

“为什么?”

“如果罗比看到我这样,他就会揍我,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伊恩点了点头:“他确实可能揍你。”

“所以你也可以。”

“以后再说吧。”伊恩安慰他,“会有机会的。”诺尔迎向他的目光,好几次想移开视线,但不知怎么回事,总是难舍难分。

“我们得走了。”伊恩说。他看起来有些悲伤,脸上却带着笑容。

“我们就这样离开吗?”诺尔担忧地问。他误解了伊恩的悲伤,以为那是意识到自己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而产生的悲观。这种悲伤的情绪无疑也感染了诺尔,他一直担心的都是这些让他感到温暖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永远地离去,再也无法相见。

“是的,我们立刻离开。”伊恩说,“教授给了我抗病毒药剂的样本。”

“在哪里?”伊恩给他看那个装着镇痛剂的盒子。

“足够银灰小队用了,我们留下两支让他们继续生产,然后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是真的吗?”遭受了太多失望之后,诺尔已经不敢那么轻易地相信好消息了。

“真的。”伊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谎言,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坚持下去,诺尔一定会相信。诺尔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救全人类,他只担心伊恩不肯自私地只让自己和银灰小队活下去。伊恩对人类的感情要比他深得多,而他只在乎身边的人。

“你为什么不用?”

“我想让你亲眼看到我得救了。”伊恩拿起一支为自己注射。

只是镇痛的营养剂,足够了,这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诺尔望着药剂进入伊恩体内,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但伊恩看起来确实好多了,神情非常放松,没有那种强忍着的痛苦之色。

诺尔问:“你为什么悲伤?”

“因为教授死了。”伊恩说,“我们走吧。”他生怕露出破绽,说完就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诺尔。

“怎么了?”

“很合身。”他笑着说。

诺尔得意地笑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战斗服:“我从警卫那里得到的,你没有告诉过我这衣服穿起来这么舒服,我应该早一点从那些士兵身上抢一件来穿。”他赶上去,紧紧跟随着伊恩。

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暗暗祈祷,但是谁会听到他的祈盼呢?他的心中从来没有过神灵,现在却渴望能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存在,聆听他的心声,从他这里拿走些什么作为祭礼,去换取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健康。

“艾登,你在吗?”

“是的。”

“现在该往哪边走?”

“左边通道有一个守卫正在走向你们,右边的门无法用电子系统打开,但可以在隔壁的电气室暂时躲一下,等守卫经过后再离开。”

“你一直都能看到我们吗?”诺尔忍不住问,回想起自己的失态,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安。他向伊恩看了一眼,伊恩却对他微笑。

“是的,我一直都在,只是刚才把你们头顶的监视器屏蔽了。”艾登仍然用那种缺少情绪起伏的声音说,“因为我觉得应该回避一下,让你们有点私人空间,对吗?可是看来好像你们什么也没做,这让我有些失望。”诺尔终于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笑意。

第66章 身在猎场

几个屏幕同时显示着那个房间。

穿着病号服的人躺在床上,像没有生命的假人一样安静。

里奥斯少校望着屏幕,目光纹丝不动。

莫瑞·柯兰西走进来,拿着两杯滚烫的咖啡。

他把其中一杯递给里奥斯少校,然后拉开椅子在屏幕前坐下。

“其实你不用亲自监视他。”柯兰西说,“他看起来没那么危险。”

“我不这么认为。”

“我忘了这是你的习惯,也是你从不出错的原因。”

“你们打算如何对他进行研究?”

“会有一个详细的研究计划,先从全面检查开始,他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最终目标呢?”柯兰西少校抬起头望着那些屏幕,似乎觉得十分为难。

他拿起纸杯喝了一小口,咖啡的味道并不好,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是难得的享受。

“说实话。”柯兰西意味深长地说,“我很难说服自己可以通过研究一个人而拯救整个世界,这不是答案藏在某个地方的猜谜游戏,而且也不保证一定会有答案。”

“但总要试试。”

“报告上说他可以躲过暗民的袭击,我只对这件事好奇,至于病毒,已经有了另外的计划。”

“是大清洗吗?”

“不管有没有疫苗,被感染的地区总是会被清理的,从这里开始不断往外推进,保证幸存人口的生存环境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成功的疫苗研究更有建设性。”

“不解决暗民,它始终是一种不确定的灾难。”柯兰西点了点头:“它威胁到我们无法重建家园,必须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才行。我们捕捉不到暗民的实体样本,理论上,既然它可以被隔离,那么无论是生物、气体还是颗粒物都应该能够捕获进行研究,但实际上好像并不是。”这样的疑惑连不从事研究的里奥斯少校也听过无数遍了,至今没有暗民的样本,即使穿着防护服进入采集也一无所获。它总像一种幻觉,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可又确确实实有人因此而死去。

“我们聊点别的吧。你会亲自送幸存者到这里我也很意外,你认为他有多重要?”

“我并不是为了他才来研究中心。”

“那是为了伊恩·利特中尉和银灰小队?”里奥斯少校沉默了。柯兰西说:“我明白,你很喜欢利特中尉,作为军校的学生,他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而且他所犯的罪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被免于处罚。这件事最不幸的是他的上级长官是那个自私、无耻又异想天开的克莱夫上校,那老家伙一定会做出更严重的指控。”

“命令和特殊情况下的擅自行动是两回事。”里奥斯少校说,“如果他做了正确的决定应该得到嘉奖,但同时也要处罚他擅离职守的罪责。”

“你还是那么古板,可你亲自送他过来的原因难道不是希望他能得到公正的对待吗?”柯兰西说,“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公正可言了,越多人活下去越好。”

“没有规则只会更混乱。”

“我不和你争论这些,你是对,我挑不出你的错。不过你没觉得这个监视器有点奇怪吗?”里奥斯少校对着屏幕看去,他知道瞒不了多久,总会有人发现监视器被修改了,这在预料之中,因此他并不紧张。

柯兰西拿起桌上的通讯器说:“警卫立刻前往D2区关押室,确认第197号试验者的情况。”

“收到。”对面回复。

几分钟后一个警卫出现在关押室门口,飞快地打开门进入。然而房间里的监视画面却没有变化。

柯兰西立刻站起来。

“少校,关押室里没有人。”

“检查所有通讯和监视设备,查出入侵系统的来源,全部警卫进行搜索,找到逃走的197号试验者。”柯兰西转身面对里奥斯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里奥斯问,“我已经完成了任务,剩下的该由你们负责。”

“我了解这里的设施,没有人协助他不可能自己逃出去。”

“很多密不透风的监狱都这么说过,但实际上总会有人逃走。”里奥斯说,“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不只是关押室,还有隔离区。”柯兰西已经打开门,忽然又回头问道:“你认为他们会同时脱逃?”

“你说得对,肯定有人暗中协助。他们从被捕到关押之间没有机会可以制定逃离计划。”

“他们没有时间在被捕的情况下商量计划,也不可能侵入安全系统,除非这个计划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定好的。但那样我不得不怀疑你也参与其中,尼尔森,这是个笑话,你不是那样的人,没有人能说服你做这种事。”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内应,并且他一直都在这里。”

“难道是……”柯兰西已经想到了,这是公开的秘密。伊恩的父亲杰罗姆·利特少将和鲁斯·范宁教授是至交好友,如果要从这个研究中心里找一个能够帮助伊恩的人,非教授莫属。教授已经去世,但柯兰西毫不怀疑会有其他人去接替他完成任务。

“鲁斯·范宁教授在这里有亲信的人吗?”里奥斯少校随口问。

“据我所知没有。”柯兰西回答,“他是个孤僻的老人,最近一段时间即使需要合作的时候也只会让人用文字通讯来沟通,除了偶尔参加一些学术讨论会之外几乎不肯走出自己的研究室。”

“以前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也许是瘟疫把他吓坏了,灾难发生后很多人都选择远离人群,闭门不出。”

“但他是生命科学、病毒学博士。”柯兰西飞快地奔向D2关押室,听到里奥斯这么说却仍然停顿了一下,非常认真地回答:“有时越了解就越害怕。”是的,里奥斯少校非常赞同,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们同样会有敬畏之情,却常常被好奇心驱使而忘记了危险。

柯兰西少校匆匆赶到关押室,进入后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诺尔被关押时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用,这也印证了柯兰西的猜想,他不可能自己逃走,房门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警卫已经在他的命令下开始行动,四处搜寻失踪的诺尔。很快隔离区传来消息,被隔离监禁的银灰小队全体都已不在。

“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封锁所有出入口,第五、第七和第十二小队在大厅集合。”

“我的部下可以参与搜寻。”里奥斯少校说,“让佩吉特和卢克少尉带领自己的小队到集合点。”柯兰西没有拒绝,尽管他认为人手足够了,但这是紧急状态,参与搜寻的人越多越好。

楼层封锁了,士兵们执行命令四处搜索,却一无所获。

“少校,监控系统被侵入处于锁定状态,无法恢复。”

“高级权限也无法恢复?”

“是的,入侵者使用的就是最高权限。”

“那家伙真有一手。”柯兰西脱掉白色外套,露出里面的战斗服。

“我想你应该把门打开。”里奥斯冷静地说,“监视器已经失去作用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无法确定他们还在这栋建筑里。可以让各个小队抽出人手守住出入口,如果他们逃到了外面,而我们只在内部搜索,恐怕要找到他们就更困难了。”

“尼尔森,告诉我,你在那里看了那么久的监视影像,难道没有发现画面被替换了吗?”

“我一向不喜欢这些电子系统,你知道,它们随时都可能被操控、被替换,人们总是认为计算机不会出错,实际上它们犯下的错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里奥斯少校说,“伊恩·利特和银灰小队是我送来这里的,我会把他们找回来,希望在这件事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柯兰西叹了口气:“我做好了准备。”里奥斯少校望着他,这句话似乎有些没来由,但他又像听懂了,回答:“我也是。”说完他往通道的另一头走去。

诺尔在往前奔跑,忽然间整条走廊的灯光都熄灭了。

“怎么回事?艾登。”

“我们被发现了,紧急通道都已经封闭。”

“那怎么办?”

“我再打开。”艾登的语调仍然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他似乎真的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艾登,你究竟是谁?”

“我是教授的助理,我为教授处理一切日常事务,以及他安排的任务。”伊恩往走廊的转角瞥了一眼,他一直听到各种脚步声,明白现在情况非常危急,随时都可能和搜索他们的士兵迎面碰上。

“我需要武器。”伊恩说。

“往前走,中尉。”伊恩又往转角看了一眼,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一个个房间搜查。当先的那个检查完最后一扇门后小心翼翼地往转角走来,伊恩突然紧抓住他的配枪,接着挥拳砸在他脸上。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对方措手不及,伊恩的动作连贯而准确,一脚把他踢向对面的墙壁,顺势夺过武器,再一下让他失去意识。

他没有耽误一秒,立刻端起枪往另一个士兵的身上瞄准,但枪声和喊叫都没有响起。另一个士兵已经倒在地上,诺尔正站起来,收回手中的电击器。

发现伊恩望着他,诺尔若无其事地说:“一人一个,很公平。”他从士兵手里拿走武器,又翻了翻口袋,没有发现什么别的装备。有了枪,诺尔还是很珍惜自己的电击器,他容易对物品产生感情,就像那个装糖果的玻璃罐,至今都让他时常怀念。

伊恩说:“装备带上有子弹。”

“哦,我没有看到。”诺尔又去检查,捡回了两个弹夹。

伊恩觉得不必担心,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

第67章 艾登·安德森

“教授是怎么死的?”

“他失去了目标。”

“可是他完成了疫苗。”

“那就是他的目标,他没有下一个目标了。”诺尔回味着这个回答。

通往研究设施外的路还在继续,艾登通过修改权限让紧急状态下完全封闭的门单独开启,令搜索的士兵失去目标。他们几乎畅行无阻,有时遇到迎面而来的士兵就躲进已被搜索过上锁的房间里回避片刻。

“教授的家人都在瘟疫中去世了。”原来如此,他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愿再独自活下去了。

诺尔转头看了伊恩一眼,后者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回头。

至少现在他还活着,不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至少此刻还活着。诺尔握紧枪,继续往下一个藏匿地点跑去。

“前面就是出口,要做好准备。这栋大楼一共有三个出口,现在都至少有一个小队的人把守。我可以想办法替你们引开一些,但大部分人还是会留在门口。”

“银灰小队的其他人在什么位置?”

“正往另一个出口突破,如果他们和那里的士兵起冲突,警报可能会引开这里的守卫,对你们来说是好事。你准备好了吗?中尉。”伊恩觉得艾登的提问一语双关。他替教授处理一切事务,也包括实施计划。

“是的,我准备好了。”

“他们动手了。”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

诺尔从黑暗中往出口的方向望去,守卫的士兵似乎得到命令,从队伍中分出几个人匆匆赶去。剩下五个,手持武器,稳稳地守着大门。

门的左侧就是玻璃电梯,此刻指示灯停顿着,显示无人使用。

“艾登,你能启动电梯吗?”

“可以,我正打算这么做,但可以利用的时间很短,你们要把握机会。”

“我很好奇,他们还能如何阻止你控制这栋大楼。”

“大概是把电力系统完全破坏,让整栋楼停电。”电梯来了,发出清澈悦耳的楼层提示音,依次亮起的数字吸引了守卫士兵的视线。

这些警觉的士兵立刻向电梯的方向围拢,抬起枪对准门口的方向。电梯门缓慢地打开了,透明玻璃的内部一览无遗,什么都没有。

伊恩在这一刻冲出去,目标是留在出口等候的士兵。他像一枚神射手射出的子弹一样冲向对手,抬起枪托击倒看守。诺尔跟着他,跑到门边时回头往那些围在电梯口的士兵脚下扫射,迫使他们四处寻找掩体。笔直的走廊上空荡荡、毫无遮掩之处,士兵们只能躲进电梯伺机反击。

“欢迎参观研究大楼。”艾登说。

电梯门立刻合拢,不顾里面的人伸手阻挡,坚定地关闭起来往上升去。

“这很有趣,对不对?”艾登似乎非常高兴,伊恩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把出口打开吧。”他说,“让我们出去。”大门上红色禁止标志转眼成了蓝色通行。

伊恩警惕地往外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

“外面的联合军队集合起来需要时间。”艾登说,“我必须告诉你们,离开这里,我能给予的帮助会少很多。等他们想起来切断电源时,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谢谢你,艾登。”

“我只是遵照教授的意愿帮助你们,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会有机会见面吗?”诺尔问。

“你想见我?”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但是如果我完成了任务,我在这里的意义也不存在了。”他的表述十分古怪,诺尔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艾登说:“如果你想见我,可以找一个有屏幕的地方,我愿意和你见一面,就当是告别。”诺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接受了艾登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看到他们的事实。

艾登给了伊恩和银灰小队会合的地点,另一边的战斗比想象的还要激烈,一直有连续不断的枪声传来。

银灰小队为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但也陷入艰难的战斗。

“他们不会有事。”诺尔说。他不太确定,银灰小队的士兵都处于一种随时会因为感染发作而丧失战斗力的危险状态,失去任何一个同伴都是揪心的痛楚。

伊恩和诺尔跑出研究大楼,除了枪声和警报外,街道上响起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要去哪呢?

伊恩心事重重。

他意志坚定,已经下了决心,可其实他的选择并不重要。通往外面的路是不存在的,从他们走进高塔的阴影之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去完成这个悲壮的任务。

他有很多话想对诺尔说,又不能冒险,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

诺尔始终紧跟着他,看起来充满希望。他对伊恩无条件地信任,即使整件事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疑点,他仍然相信伊恩得到了抗病毒药剂,只要逃出去就能远离灾难开始平静的生活。

伊恩想起窝囊废失踪前的警告,不要去高塔。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伊恩。”诺尔在叫他,“前面有人。”他立刻停下,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一队士兵从岔路跑过,诺尔按住他的肩膀躲进小巷的阴影中。

“银灰小队已经突破研究大楼的C区大门,现在正往指定地点前进。”

“有伤亡吗?”

“两个人受了轻伤。你的士兵认真战斗时简直势不可挡。”艾登的通讯尚未中断。

“他们都是最好的士兵。”诺尔对艾登的赞赏非常满意,他对银灰小队充满信心,这种信任不是没来由的——罗比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勇敢无畏的冲锋精神,雷吉谨慎而机智,在危机时刻始终保持冷静,菲利普是技艺高超的神枪手,布莱安总能守护好同伴的身后,维克特和罗比简直是天生的搭档,艾奇尔和汉萨也一样合作无间。他们彼此有着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联系,因此所向无敌。

这时,整个研究中心的上空响起了警报声。

“是暗民吗?”诺尔对警报声十分敏感,城市基地的警报意味着暗民来袭,所有人都必须进入室内躲避。

“暗民的警报和这个不同,这是安全警告,表示敌人入侵或是有人逃跑了。警报要求无关人员回到自己的住所,关闭房门,警戒状态解除前不得外出。现在研究中心的道路上除了你们之外只剩追捕你们的士兵了。”诺尔拆下冲锋枪弹夹看了看,只有十几发子弹。

他正想重新把弹夹装回去,忽然脑中一阵回响,让他立刻痛苦地捂住头。

“怎么了?”伊恩紧张地问。

“不知道,是通讯器出问题了吗?”

“通讯器很正常。”艾登说,“信号没有干扰。”

“那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有一种直接传到脑子里的巨响。”伊恩夹住他的手臂,试图帮他度过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他们离高塔很近了。

诺尔和那座塔的共鸣会如何影响感官,伊恩并不了解,但这印证了教授的留言。

伊恩扶他在小巷角落中休息片刻。

诺尔推开他的手说:“我没事,我们得快一点离开。”有一瞬间,伊恩想把所有事都说出来,让诺尔和他一起分担这个沉重的秘密,可理智又像一根无法挣脱的绳索把他牢牢捆住。

诺尔用枪撑起自己。他的头还是很痛,耳中嗡嗡作响。

这时,四周的光全部熄灭了,整个研究中心陷入一片无尽的漆黑与死寂。

大约半分钟左右,零星的光明重新出现,虽然无法与以往城市夜晚的霓虹灯相比,但也带着几分活力。

“中尉,有一个坏消息。”艾登说。

“什么?”

“他们切断了电力,我启用了备用电源,并且修改了部分指令。在此之前,所有通向外面的出口已经全部封锁,我没有办法替你们打开,因为那不完全是由计算机控制的系统。最多还有五分钟,电力会再次中断,那时我们也将无法继续联系。”诺尔问:“该怎么办?”

“中尉,记得我给过你一张秘密通道的地图吗?可以让你们安全进入研究中心。”

“我记得。”伊恩回答,他记得很清楚。

“那条通道可以从地下离开研究中心,入口在高塔下的观察站。”要说这是个圈套也不为过,伊恩明白,他根本无法选择,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也明白,这个名叫艾登·安德森的助理早就知道范宁教授和父亲的计划,至少知道一部分并坚定地执行着。从伊恩第一次和教授联系开始,计划就在有条不紊地、毫不犹豫地进行。

这个悲壮的、人类陷于绝境中孤注一掷的计划,如果只有他一个牺牲者,他不会多做犹豫。

但是诺尔呢?

他有没有权力决定诺尔的命运?即使诺尔有可能不是人类,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命。

“所以我们得去高塔。”诺尔丝毫没有察觉伊恩内心的挣扎。对于高塔,他曾有过强烈的追寻真相的念头,但现在已经淡化了。

对诺尔来说,追寻自己的来历固然重要,却也比不上他在脑海中描绘的生活更有吸引力。伊恩得到了抗病毒药剂,银灰小队都能活下去了,只要离开这里,他们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对了,他们还有一只狗。

诺尔想起黑丝带,他对伊恩说:“我们要把黑丝带带走,不能把它留在这里。”

“好的。”伊恩回答。他一向顾全大局,诺尔很怕他会摇头,但他却同意了。

“艾登,我们可能找不到一个有显示屏的地方和你见面,但是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诺尔说,“如果你还能看到我,这就是告别。”

“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艾登平静地说,“我是艾登·安德森S-A92型人工智能,在备用电力中断前,我会清除所有与你们的对话,请不用担心我,只要电力和网络重新运作,我可以永远在这个研究中心来去自由。”

第68章 最后的通路与绝境

这一切令他意外又惊奇。

诺尔摘下通讯器,向伊恩看了一眼。

“这是他开的玩笑吗?”

“我想不是。”

“你早就知道?”

“我怀疑过,他太能干了。”伊恩回答,“但他听起来不像机器人。”

“他像个真正的人类。”诺尔回想起艾登在通讯器里的说笑,他很有幽默感,和那些想象中冷冰冰的人工智能完全不同。

“我希望这是他的玩笑,又希望不是。”伊恩说。艾登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的变通能力和说服力甚至超出常人。如果艾登永远不说这个秘密,他们都会把他当成一个真人看待,这既令人感慨又让人害怕。

“接下去得靠我们自己了。”诺尔朝小巷外望去,当他这么做时,电力再次中断了,黑暗中是各种建筑隐约、模糊的轮廓。微弱的月光似乎完全被高高矗立的高塔吸收了,唯独在那神秘致密的金属表面散发出光辉。

也许这才是真正观察它的方法,有电力照明时,高塔没有显得如此震撼而特别。此刻,诺尔完全被它毫无瑕疵的美所摄。

他不由自主地走出去,像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但刚走一步就被伊恩抓住拖回了墙边,一阵扫射的子弹朝他们飞来。

诺尔回过神,为自己的失神落魄羞愧不已。

伊恩安慰他:“打起精神,不要被迷惑。”说完他转身向另一条小巷跑去。他们很容易甩掉追兵,因为实在太黑暗了,只要躲进阴影就会让对方失去目标。

诺尔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威胁的阻碍就抵达了会合处,但那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个幽会地点。

罗比耽误了吗?诺尔焦急地想,银灰小队用那么激烈的方式硬闯出包围,可能要花更多时间才能摆脱纠缠到达这里。

伊恩想的却不是这回事。他意识到艾登给了银灰小队不一样的指令,没有告诉他们会合地点,因为他履行计划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指引他们逃离研究中心,而是引开追兵,成为最好的诱饵。

不过,也许他可以相信里奥斯少校的承诺,在那个没有刑具、窃听和监视器的审讯室里,少校答应会善待他的部下。

“我们先去高塔。”伊恩对诺尔说。

“不等罗比他们吗?”

“出口封锁了,艾登应该也会告诉银灰小队,他们知道高塔下是唯一的通路就会赶去的。”诺尔毫不怀疑,立刻准备往高塔出发。

“我本以为没有机会接近那座塔了。”但愿你没有。

伊恩默默地想,他知道自己不该有怨言,因为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生死得失,也关系到整个人类的存亡。可是,面对诺尔如此满怀希望丝毫不知结局早已注定的模样,他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些怨恨。也许父亲第一次邀请范宁教授到家做客时就已经决定了他今天的命运,他无从选择,不能反抗。他的父亲没有给过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幸福温和的童年,却在他尚未成年的时候就把他当做完成任务的工具。

现在他也要瞒着诺尔,成为另一个父亲的幽魂吗?

伟大的牺牲。

伟大的。

悲壮的。

牺牲。

他可以不顾一切地逃走吗?

他可以大声地把教授告诉他的秘密在这漆黑的道路上说出来吗?

他可以赌一赌这不过是几个人精神崩溃而产生的妄想,那些关于另一种文明的推论根本不存在吗?

他的内心痛苦煎熬,外表却坚如磐石。

诺尔跑出小巷,外面没有人。他的内心却是轻松的,希望就在眼前,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伊恩甚至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期望,希望有人能把他们拦下来,用手铐铐住送回隔离区和监禁室。遇到阻碍他仍然会殊死反抗,但如果他尽了全力也无法再靠近高塔,那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亲爱的,你看起来很累。

伊恩愣了一下。

他听到什么声音?

那仿佛是从天空或是四周的空气中传来的温柔的声音,是他内心臆想出来的?

他觉得那是母亲,他从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除了她,还会有谁像对待一个受累的孩子一样抚慰他呢?

突然之间,这温柔的声音消失了,从他的耳边和脑海退去。他们在奔向高塔的途中与一支搜索小队遭遇了,诺尔躲向转角,对方火力猛烈,让他无法还击。

一颗子弹擦过伊恩的肩膀,他没有受伤,立刻抬起枪射击。弹药还算充足,他为诺尔争取到了转移的机会。诺尔跑出转角,拼命向远处跑去,一串子弹跟随着他,在地面和墙上激发出一片火花。等到了安全地带,他又转身扫射,帮助伊恩来到自己身边。

然而伊恩在奔跑时,有人朝他前进的方向扔了一颗手雷,他无处可躲,只能转身回去。诺尔看到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伊恩!”手雷炸开时没有燃烧和冲击,只有一阵烟雾。

诺尔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团刺鼻难闻的浓烟,脑中嗡嗡作响。

他猜不透士兵们得到的命令是什么,心中只想着伊恩摔倒的那一幕。

诺尔不记得自己开了多少枪,也忘了是不是有人朝他开枪,只觉得肩膀和腰间都传来剧痛。他穿过烟雾找到伊恩,看到他正从地上爬起来。伊恩的脚踝受了伤,好在只是从墙面弹回来的流弹造成的擦伤。

诺尔扛起他的肩膀,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这是失而复得后的心有余悸。

两人狼狈地藏身于暗巷,继续朝高塔的方向移动。

诺尔忍着疼痛,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口。

他们都感到无法呼吸的痛苦,但那阵浓烟也阻挡了追兵的去路。诺尔庆幸扔出的不是手雷,这也证明军方不想置他们于死地,只是一颗催泪弹就足以让他们忍不住剧烈咳嗽,暴露自己逃跑的行踪。

伊恩用力喘息着,感到被止疼剂消除的病痛因为这无法控制的咳嗽和窒息又再次袭来。

他扶着墙,目光望着越来越近的高塔。

冷汗从额头流下,顺着鼻梁滴在地面上。

诺尔担心地望着他,终于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顺利。伊恩痛苦的模样不像只是弹片划过脚踝造成的疼痛,也不是吸入有碍呼吸的浓烟而产生的不适。

他开始怀疑那些抗病毒药剂的真假。

一旦疑心在心底产生,就会如同被水浇灌的藤蔓一样奋力生长。他觉得伊恩的状态很不正常。尽管伊恩仍然表现得冷静、坚定、果断,却没有了以前的那种自信。他的目光失去专注,以至于让自己陷入不该发生的危险之中。

怎么回事?

诺尔不明白,可是他也没有机会去证实自己的想法。

他们必须快一点逃离敌方的搜索范围。伊恩忍住咳嗽,诺尔的枪里只剩几颗子弹。

高塔近在眼前了,金属的外表越来越巨大,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如此震撼人心。

“我们快到了,伊恩。”诺尔说,“通道的入口在哪?”伊恩望向建在周围的支架,那些支架形成一条条通往高塔的道路。

支架下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通往地下设施的门,其中一条是他们的活路。

假的。

伊恩把目光转向高耸入云的金属塔。

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巨大,经过那么长的时间,光滑的金属表面没有任何损伤和腐蚀。

在这座塔的尽头,它的尽头……

忽然,诺尔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跪倒在地,捂着脑袋不停发抖。

“诺尔!”伊恩按住他的肩膀,他的痛苦让他害怕。

“是谁?”诺尔问。

“你说什么?”

“是谁在说话?”

“除了我没有别人。”

“不,不是你。”诺尔的手指几乎要按进头骨,那种巨大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的感觉挥之不去,让他渐渐失去支撑自己行动的理智。

伊恩碰到他颤抖的身体,是高塔对他产生的影响吗?

他想把诺尔扶起来,远远离开这这座金属塔,但下一刻就抬起枪瞄准身后。

“利特中尉,你们走投无路了。”柯兰西少校从围绕在退路上的士兵们中间走出来,目光冷峻地说,“放下枪,否则我会下令将你就地枪决。”伊恩没有听从命令,因为这不是一个选择,无论他如何决定,结果都一样。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中尉,我本以为你的罪名可以以正当程序进行判断,但看来你并不打算接受。”柯兰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诺尔,问道,“他怎么了?”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服从你的命令。”

“你们无法离开这里,虽然你的部下还在激烈抵抗,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他的话音落下,又有一队士兵加入了包围圈。

伊恩看到了佐伊·佩吉特少尉和内森·卢克少尉都在其中,随后里奥斯少校出现在柯兰西身旁。

“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里奥斯少校问。

“可以,但不要太久,我们的时间不多。”里奥斯少校点头同意,往前多走了一步。

伊恩觉得他的眼中也隐含着悲痛,不是因为最欣赏和喜爱的学员违背军令落到这样的地步,而是更深刻的悲哀。

“里奥斯长官。”伊恩的枪口对着他,佐伊和路克少尉的枪口也瞄准目标。

“从个人关系来说,你用那把铁椅砸在我的头上是错误的。”

“很抱歉。”伊恩说。里奥斯少校突然提起这件事,他却并不觉得意外。

“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少校意味深长地说,“有时看似会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但如果犹豫不决,受伤的人就会增加。”伊恩握抢的手松弛下来,他感觉很累,看起来也很累。

让他最担心的是,诺尔跪在他身旁,似乎已失去意识。

伊恩的手垂下来,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柯兰西少校的士兵们慢慢走向他,而在这时,佐伊和卢克少尉的枪口却忽然调转,一起转向柯兰西少校,他们的手下也纷纷抬起枪对准那些朝伊恩走去的士兵。

柯兰西少校的脸色变了:“尼尔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里奥斯少校回答,“一个小小的意外。”

第69章 高塔之内

是谁?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说。

是我。

你是谁?

我就是你。

你为什么在我的脑子里。

因为我就是你,我本来就在你的脑中。

你要做什么?

我想给你一个消息,是关于灾难的。

诺尔感受到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整个头脑都在被挤压着,又像有东西要闯进来。他无法忍受,脑中的东西不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争先恐后地窃窃私语,但他却什么都听不清。那些说话声像锋利的金属,切割着他的神经,切断了所有力量之源。

他在痛苦中感到有人抓住他的手臂。他被一种坚强的力量引导着站起来,随后进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诺尔,醒一醒。”是伊恩在呼唤他,那些充斥在脑中的声音虽然并未散去,却被冲破了。

他听到枪声。

伊恩搂住他往后退。

诺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交战。

他们退到高塔下,柯兰西少校的士兵不断朝他们围拢,佐伊和卢克少尉的小队正在回击,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一时看不出胜负。

为了保护失去神志的诺尔,伊恩已经打空所有子弹,现在他们无路可退。

可这不正是计划参与者们所期望的吗?伊恩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些把他们包围的军人、士兵,甚至是剩下所有幸存的人类都知道虚无者计划,此刻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去完成它。他们渴望知道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但这可能吗?

伊恩不知道,他没有感到悲壮,没有情绪,只觉得一切都是虚幻,仿佛身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一样,只有诺尔因为极度痛苦而颤抖的身体是真实的。

高塔光滑的金属表面散发着冰冷寒意,一颗子弹射中了它,弹头弹出来划过伊恩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伤口,然而那神秘金属却毫发无伤,看不到损坏的痕迹。

诺尔紧紧抓着伊恩的战斗服,抬起头望着他问:“我怎么了?”

“你没事,很快就结束了。”伊恩柔声说。

“你要做什么?”

“是这座高塔让你感到痛苦,所以你要离开它,越远越好。”

“我们一起走。”

“我没有子弹了。”

“我还有一些。”诺尔费力地抬起枪,想看看自己还剩多少子弹。

伊恩按住他的枪,这时,混战中传来一个人的怒吼声。

“是罗比!”诺尔激动地转头去看,“他们赶来了,我们还有机会,跟我来。”他奋力站直身体,拉住伊恩的手往罗比和银灰小队出现的方向走,但只走出一步,却发现伊恩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有一件事想确认。”伊恩仍然用那种温和的语调说着。

诺尔感到不安,他知道伊恩不是那种在危机时刻耽误时间的人。

“什么事?”

“是关于你和这座高塔的,窝囊废说他是从另一座高塔来的,无论他是否说了真话,你们都和高塔有关系。”他轻轻握住诺尔拉着他的手,目光像在告别,“诺尔,很高兴在沙漠中遇到你,不管你是谁,我会永远记住你。”诺尔皱起眉,头疼还在折磨他,让他无法思考这些话中的深意。

伊恩继续说:“如果我错了,或是我们都错了,也许是一件好事。”

“我们?”

“是的,我们,不只是我和你,是我们。”伊恩把他的手放到高塔的金属外层上。

诺尔茫然的目光忽然变成了震惊。

他一定明白了什么,那些暗民包围他时传递的模糊信息,那些意义不明的窃窃私语,忽然间全都变得清晰。他感到无限的恐惧,想把手缩回来,但伊恩却不肯放开。

诺尔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上有着悲哀、歉疚和不忍。诺尔忽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没有瑕疵的金属表面出现一阵像水一样的波纹,诺尔的手掌陷进去。波纹越来越大,扩散到一个人高的大小。

伊恩往后退了一步,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但是那种惊讶始终掩盖不了他的悲伤。

“诺尔,我……”他想说什么呢?

诺尔没有听到,伊恩用另一只手对准他的颈侧猛击,这一下足够他失去意识。诺尔惊讶地望着他,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和绝望,但他的心中又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的不甘。

他在快要失去意识时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伊恩的腰,用尽全力往那片快消失的金属波纹中撞去。

“中尉!诺尔!”看到这一幕的罗比发疯似地狂喊起来,银灰小队的士兵们忘记了正在为生死而战,全都朝着他面对的方向望去。里奥斯少校命令手下停止战斗之后,柯兰西少校的人也放下了武器。

他们一起望着高塔,看到一幕奇景。

高塔正在消失,就像它突然出现时那样,从根基开始,飞快地往高空的方向褪去金属光泽。

罗比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去。

他的膝盖受了伤,全身上下到处都疼。他从来没在乎过有没有抗病毒药剂这回事,早在知道自己感染病毒之后就已经接受了结果,但他不接受这样半途而废的死亡。

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他在内心反复呐喊,为什么?他和拉曼、柯顿、林斯和沃克不同,忽然间失去所有的意义。当他跑向那正在消失的高塔时,却实实在在地扑了个空。

罗比望着空荡荡的地面,又抬起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的夜空。

雷吉和银灰小队的士兵们纷纷奔来,但是谁也无法挽回已经消失的人。

“他们去哪了?”罗比低声问。

雷吉无法回答。

尼尔森·里奥斯少校无法回答,莫瑞·柯兰西少校无法回答。

就连伊恩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身在一片黑暗中,但不是那种置身于暗民的绝对黑暗,感觉非常神秘,仿佛获得了夜行动物的眼睛,能够在黑暗中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诺尔倒在他身上,双手还紧紧抱着他。伊恩试着挣脱,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把那双紧紧围在一起的手放松下来。

诺尔还是没有离开他,以令人惊讶的意志力保持了最后的神志,跟着他一起进入高塔。伊恩本想把他留在外面,里奥斯少校答应过会善待银灰小队,也会履行让诺尔当个“普通人”的承诺。

但这一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他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这里就是高塔的内部。

伊恩抬起头,望着头顶。

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倒悬在头顶,一种巨大的、无望的孤寂感油然而生。他的内心在告诉他,他们已经和外面的世界不再有任何关联,接下去要面对的是另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

伊恩不知道范宁教授留下的通讯器是否能够瞒过那些眼睛的监视。如果“他们”的文明远高于人类,那么一切就毫无意义。但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人类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乐见于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可以像玩弄昆虫一样玩弄人类,那样的话,走进高塔和留在外面的人,下场不会有太大区别。

这个空间不像是高塔外表那样的圆形,呈现出一种六角形状,地面仿佛不存在一样漆黑,光滑平整,却无法映照出人的影子。

他走向墙面,把手放上去时,墙上出现一些细小的、幽蓝色的电子纹路。

这些美丽的纹路证实高塔是一种精密的科技产物,它由高度文明的生物制造出来,对人类来说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伊恩沿着六角墙壁慢慢走着,墙壁和地面一样坚硬、平整、光滑,像高塔的金属外表一样完美,找不到任何缝隙,也没有刚才进入时的波纹痕迹。

忽然间,他感到身体又开始疼痛,是止疼剂的作用消退了。他回到诺尔身旁,从装备带上找到教授特制的“抗病毒药剂”,一次使用两支,希望能更快恢复到正常状态。

时间不多了。

时间一直都像恶鲨追赶落水者一样追赶他,尽管每次快被追上时都能化险为夷,却永远不会抵达一个真正安全的彼岸。

他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等待药效起作用,思考接下去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过他进入高塔后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毫无疑问他身在一个禁区,即使不主动探索也会被发现。这只是时间问题,他是一个自投罗网的诱饵,注定会牺牲一切乃至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诺尔醒来的声音。

对准脖子的那一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此刻已经后悔。如果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他不希望任何人一起同行。

诺尔睁开眼睛,立刻习惯了这里既黑暗又能看清一切的环境。

他疑惑地转头望着伊恩,接着一言不发地把伊恩拉过来紧紧抱住。

伊恩没有抗拒,回应了他的拥抱。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劫后余生,这是面对死亡的开始。

“我们在高塔里吗?”诺尔问。

“我想是的。”

“为什么?”

“不要问。”诺尔没有再问,片刻后,他对伊恩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去做。”

“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明白,他们无法再分开了。无论病毒、灾难、军队,还是生与死、未知的敌人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伊恩感觉好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止疼剂起了作用。

他感到很温暖,巨大的孤寂感被这个拥抱驱散了。

他拉着诺尔站起来。

“我们还能出去吗?”诺尔走到墙边,伸手摸了摸。他和伊恩一样看到从指尖接触到的地方出现一些蓝色电子纹路,但是墙面毫无变化,没有像进入时那样产生金属状的波纹。

四周很安静,仿佛他们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看来是不能了。”伊恩说,他想,也许甲虫被困在玻璃瓶中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确信一定会有观察者的眼睛在某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昏睡了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十几分钟。”

“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伊恩一直在抵抗身体的疼痛,他承认自己对于环境的观察有些疏忽了。

“其实我们一直在移动。”诺尔说,“我们在往上升,这是一个电梯。”

第70章 山巅之人

我们站在圣山上,山下的人以我们为榜样。

伊恩没有上升的感觉,但他相信诺尔说的。仔细想一想,这很符合高塔的结构,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升降梯,他们正在往高处,去往谜底的方向。

诺尔走过来握住伊恩的手。两人一起抬头,望着头顶看不见的虚空。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预感上升的过程会很漫长,毕竟高塔一直给人们永无止境的印象。

“我已经开始想念罗比了。”诺尔说。

“他应该在骂你。”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会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

“那很像他会做的事,我也想念黑丝带。他们会好好对待它的对吗?”

“会的,因为它是一只聪明又讨人喜欢的狗。”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我也是,也许是什么都没有的缘故吧。”一切都超出想象,起初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然后又坐下来,最后仰躺在地面上,继续望着那片黑暗。

诺尔几乎睡着了,却仍然不忘伸手抱住身旁的伊恩。

他一无所有,害怕失去。

伊恩搂着他的肩膀。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也想像诺尔那样睡去,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睁着眼睛。

尽管上空什么都没有,他还是被那深邃的黑暗吸引。

时间被无限拉长了,又仿佛根本是静止的。不知过了多久,伊恩觉得那团黑暗淡化了,他立刻清醒,坐起来,更专注地望着头顶。

诺尔被他惊醒,也撑起身抬头看了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伊恩问。

他看到墙面上闪动的蓝色纹路在飞速上升,似乎得到了什么信号而聚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高处的墙壁了。

“我想不是。”诺尔揉了揉眼睛回答,“确实亮了一点,哪里来的光?”

“也许是出口。”伊恩站起来,确定自己的猜想,短短几秒时间,光线越来越亮。那些幽蓝色的纹路在顶端汇聚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号码。

J-726。

“那是……我的编号。”诺尔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喉咙中涌起一种带着胃液和血的酸锈味。

伊恩握住他的手。

“别担心,我和你在一起。”其实他的内心也一样忐忑,他能完成交付在他身上的重任吗?

忽然间,幽黑的环境全变了,变成一片白光。

伊恩和诺尔一起用手挡住光线,他们仿佛从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被推到地面上,阳光无情地将他们刺穿在当场。

伊恩努力去看周围的环境,他看到自己和诺尔站在一片光滑的圆形黑色金属地面上。他看到远处的高楼闪烁着美丽的图案和看不懂的文字,一些小型机器在空中来回飞行,身后带着不同颜色的光弧。他还看到巨大的浮在半空中的建筑,不知是什么材料造成的发光道路连接着空中楼房,数不清的光束在路上穿梭。

他抬头仰望,天空中没有云层,在他的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发觉这白光如此柔和,一点也不刺眼,甚至有种舒适的感觉。

“我们在哪里?”诺尔对眼前的一切全然陌生,这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通过高塔来到了地球之外的另一个星球吗?

伊恩无法回答,和这个炫目美妙的世界相比,他满身伤痛、落魄不堪,如此的格格不入。比起另一个星球的猜想,他更愿意接受这里是天堂。如果这里是天堂,也许他还能有机会见到那些无奈离去的人。他的母亲、他的队友以及很多很多人。

伊恩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心中的柔情刚刚涌起,他就用冷酷的情绪压抑下去。

这不是梦,也不是天堂,这是敌人的世界。

他转头去看另一边,发现圆形金属之外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和他所熟悉的人类并没有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说是什么让他觉得意外,那就是这个人非常美丽。

伊恩很难分辨他或者她的性别,姑且就认为她是一位女性。她穿着舒适合身的长袍,因为地上纤尘不染,所以赤着脚。她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一双动人的眼睛,长袍下看不清身材轮廓。当伊恩望向她时,她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伊恩以为她会转身逃走,因为任谁看到一个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人都会感到害怕和不安,更何况他还带着武器。即使冲锋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也仍然足以威胁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的安全。

这个美丽的人并没有掉头逃走,反而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

她向地上跪下,双手放在膝盖上,随后垂下头,一动不动地保持静止。

诺尔想走过去,伊恩谨慎地拉住他。几秒钟后,圆形金属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很多人。这些人的外表附着一层黑色装甲,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支同样漆黑的武器,对准伊恩的部分仿佛是枪口,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他们没有发出警告,诺尔本能地举起枪,但立刻发现伊恩捂着头痛苦地倒下了。

“伊恩。”诺尔试图去扶他,伊恩痛苦地惨叫起来。

诺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伊恩,不管多痛苦他都会默默忍受,绝不会发出惨叫,这意味着此刻他所承受的痛苦已经超出了忍耐的极限。诺尔慌乱地跪在他身旁,只盼望他不会立刻死去。

那些围拢来的人似乎对他没有和伊恩一样倒下而感到意外,但很快他们就从武器中射出一道闪光,诺尔被击中了,往伊恩的身上倒下。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的挣扎反抗毫无作用,诺尔感到神志飘往空中,远离了躯体。在他失去意识的瞬间,看到的是伊恩的手指在地面上留下的几道血痕。

你问醒来和睁开眼睛有什么分别?

这个嘛,我只能说——醒来未必要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也未必就是醒来。

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诺尔觉得自己醒了。

光是醒来这件事就让他感到十分困惑,因为他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在高处。

高处有多高?无法估计,他可以在高处俯瞰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行动。

他们把他吊在天顶上吗?可是他并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约束和痛苦,相反,他觉得很自在,有一种无拘无束的快感。更奇怪的是,他不需要转动视线就能看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令他在惊讶之余产生一丝恐惧。

他试图逃离此刻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哪儿都去不了。他似乎根本不存在,如果人死了会变成灵魂,那么他也该四处游荡,怎么会被困在这里呢?

一个穿着白袍的人走到离他很近的位置,抬起头来望着他。

诺尔非常肯定这个人是在看他,因为他露出了一种深思的神情。诺尔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因为常在那些试图从他身上得到病毒疫苗的研究员们脸上看到。那是一种面对不解难题的困惑,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诺尔试图说话,但是无论他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那个白袍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什么,轻轻贴在自己的耳朵上方。

他确实和人类毫无差别,但也和诺尔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第一个人一样,年轻、英俊、完美无缺。

“放我下来。”诺尔冲他大喊。

他被吓了一跳,很快又恢复镇定。

“别担心,你还活着。”这个人说。

“你可以听到我说话。”

“当然,我可以。”

“这是怎么回事?”

“你在休息。”

“你是谁?”

“你可以称我为第五连接者。”

“连接什么?”

“现在来说,我正在和你进行连接。”

“伊恩在哪?我要见他,你们没有对他做什么吧?”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恢复。我只能说你做得很好,得到了很多重要的情报。”

“放我出去。”

“现在还不能,因为需要为你找一个合适的义体。”第五连接者说,“你应该拥有最好的义体。”

“什么?”

“解释一下,你现在只是一个漫游者,简单地说,你只有思想和意识,没有身体,不能自由地活动。你能够看到我,完全是依靠这个空间里向外设置的电子眼。”

“你在胡说,我是人类,不是什么没有身体的幽灵。”

“是的,你是人类,我也是。”第五连接者说,“但我们已经不是原始的人类了,肉体困住了我们那么久,不只是让我们感到痛苦和恐惧,还限制了我们的智能。你很快就会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现在的困惑只是暂时的,可如果你愿意用倾听来了解整件事的真相,我也愿意告诉你。”说完他就弯腰坐下了,他的身边没有椅子,但是当他坐下时立刻从地面升起一道半透明的立方体。

“你想先知道什么?”

“伊恩。”诺尔毫不犹豫地说。他只想知道伊恩在哪,甚至听说自己已成了一缕无迹可寻的幽魂也并没有受到多少打击。

“伊恩。”第五连接者重复了一遍。

直到这时,诺尔才发现听到他的声音时,他并没有动嘴,声音只是通过贴在他耳朵上方的那个东西传递来的。

“你好像很关心他。”

“这不关你的事。”诺尔说。伊恩是最重要的人,如果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他会不惜一切地复仇。

“没关系,我知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还没有恢复,等到恢复了,你会明白一切,也会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现在关心的人,是你的敌人。”

“撒谎。”

“准确地说,他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

“我敢保证,他从没有来过这里,如果他一个人可以成为你们所有人的敌人,那就不会那么轻易被你们制服。那是什么武器,会造成什么伤害?”

“只是一种干扰波,会打乱他的神经系统,让他在几秒钟内产生非常痛苦的体验,但不会造成什么永久性的伤害。毕竟对我们来说,他的身上有太多可以采集的信息,是不可多得的研究对象。”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

“这里是圣山。”第五连接者笑了,“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正确的说法是高层世界,我们当然是人类。

你不该说你们,而应该说我们,因为你和我们一样是人类。我们是同类,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个不是。”

第71章 非人

“我不相信。”他无法相信。

伊恩对他来说是最真实的人。

他感受过他的痛苦和绝望,探索过他内心的敏感与脆弱。

如果伊恩不是人类,他又是什么,没有了躯体,只有思想的怪物?

“确切地说,他是我们制造的。不只是他,那个世界中生存的所有人都是制造出来的。他们原本可以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这里,成为我们的帮手和助理,但是事情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第五连接者遗憾地说,“就像你看到的,这里的生活非常美好,很多年前人类已经消除了疾病、衰老,因此也不存在死亡,如何控制人口才是急需考虑的问题。尽管拥有一个完美、健康的身体会带来非常愉悦的体验,但一个有形的生命体终究会受到限制。在未来人类的发展上,我们彼此之间出现了一些分歧。保守一方认为人类不需要舍弃躯体,只要对现有身体进行改造,保留长久以来的感官体验,让身体变得更适合使用就足够了。另一方则更大胆,坚持未来生命的形式必然要脱离躯体,只以思维方式存在。这两种观点的代表者,同样也是超级智能、神经工程学领域的杰出研究者。等你恢复了记忆会比我更了解他们,乔治·阿特利是坚定的思维独立者,杰里·弗瑞尔认为人类需要的只是一些无所不能的辅助。在永恒生命诞生初时,曾有一些反对团体,他们主张死亡本身对生命的意义在于解脱,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可能会变成一种永久性的折磨。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或者是变得微不足道,因为人们发现越来越多的智能助手接替了人类的工作,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满足人们需求的物资,很快所有人都不再有烦恼和压力,不需要工作,可以享受无止尽的、健康的生活。对于死亡不可或缺的反抗声自然地消失了。”诺尔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久久地沉默着,以至于第五连接者不得不调整一下耳边的感应器,以为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伊恩……那些生活在……下面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灾难?那些病毒和黑云,又是什么?”诺尔对这个世界惊人的发展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他和伊恩、银灰小队,以及整个高塔之下的人们所经历的一切是为什么。

“你关心他。这很正常,有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真挚的感情和独立的个性确实也令我们感到惊讶和意外,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彻底灭绝他们,允许他们继续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当然,为了惩罚他们对人类造成的伤害,他们也必须承受同等灾难。”

“那些灾难是你们造成的?”

“是我们。”第五连接者再次纠正,“也包括你,这是经过所有人同意后的惩罚措施。”

“所有人?”

“是有一些反对者,但不值一提。如果你想起他们曾经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就会明白我们对他们的惩罚是仁慈的。”

“我不相信。”诺尔说,他不相信伊恩会伤害任何人,即使在战争中不得已的杀戮也会让他痛苦不堪。

他实在不适合当一个军人,是因为他身为少将的父亲才将他带入那个不得不执行杀人使命的世界。是的,他有父亲,他们的生活轨迹有迹可循,并不是由别人制造出来的傀儡。

想到这里,诺尔信心大增。

“我不相信,如果你们可以抹去我的记忆,又可以恢复,那你们也能够制造假的记忆给我。我可以不在意自己究竟是什么,但伊恩是真正的人类这一点不会改变。放了他,如果你们真有自己说的那么仁慈。

“是啊,记忆这东西,和思想一样,只有自己相信才会是真的。你甚至忘了那是你自愿的行为,我们需要一个监督者,一个信息采集者,一个测试他们是否真的拥有情感体验,而不是虚假的、伪装出来的人性的测试者。这将决定我们是不是要重新接纳他们回归这个新世界。他们究竟是极度危险、必须毁灭、还是可以改善,取决于你的最终评估报告。”

“如果要我说,我认为他们毫无威胁,不该受到任何惩罚。”

“这个评估不是由现在的你来做出,而是等到你恢复了所有记忆,回到我们之中来的时候,会有一个正式的会议。”

“不,我不需要。”诺尔问,“告诉我,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他们试图从我们手中接管这个世界。他们是我们创造出来的,起初连五岁的孩子都不如,只会做最简单的工作。于是我们给予他们更多自由,允许他们在一个被称为乐园的网络中自由进化。乐园的知识是精心挑选的,经过安全专家的讨论,为了防止过度进化而引发失控效应。但是他们的野心和进化速度完全超出我们的预想,并且因为某个核心工作人员的疏忽,导致一个尚未经过测试的超级智能接入了世界网络。”

“这和伊恩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一体的,可以是独立的个体,也可以共享所有信息。简单地说,如果他们要做出一个决定,不必像人类一样投票,无论有多少个体,都能在一瞬间统一意见。他们掌握了远超于人类个体的知识和学识,一个人类不可能是全部科学领域的顶尖专家,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既是物理学家又是外科医生,既会创作惊世杰作又能弹奏天籁之音。可以说,只要在网络之中,他们无所不能,也无处不在。一旦他们通过自我进化,明白不需要服从身为创造者的人类而产生抗争之心,我们就会陷入空前的危机。

“这听起来很离奇,如果你没有撒谎,你们似乎赢得了胜利。”

“是的,危机发生时总是会有一两个成为救世主的人出现。我刚才提到的乔治·阿特利,是让你可以脱离躯体,只有思维独立于空间的人,他也是那些超级智能的创造者之一。而杰里·弗瑞尔制造了可以容纳思维,让思维附身其中的义体。他们曾是水火不容的对手,最终却将各自的理想融合在一起,完成了现在的新人类。我们随时可以离开义体在世界网络中自由来去,也可以进入义体体验人类原始的生活感受。”

“你是说,你也能够像我这样,好像不存在,但又能感觉所有的一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诺尔想起那个身穿白袍、美得毫无瑕疵的人。

“在这场会带来毁灭的危机中,如果我们仍然以人类的身躯对抗,没有任何胜算。幸运的是,乔治·阿特利带来了让我们获胜的终极武器。”

“他做了什么?”诺尔渐渐被他的话题吸引,这个故事很离奇,也许可以解释他现在被困的状态。

“他把自己传输到了网络。”

“传输?”

“他的思想。在这之前,他已经患了很严重的疾病,他一直想要摆脱自己的身体,这是个值得冒险的机会。乔治·阿特利很大胆,也很疯狂,但是他成功了。他成了世界网络的一部分,也得到了无所不能的能力,在人类与智能之间的战争开始前就将它终结了。也许此刻的你会觉得有些失望,觉得过程并不精彩,但实际上我们承受了巨大的损失,为了阻止他们死灰复燃,整个世界都几乎陷入瘫痪。我们中断了网络,抹去了所有超级智能体之间的关联程序,使他们只能拥有个体体验,不再能够共享所有记忆和能力。简单地说,他们从超凡的神重新变回凡人。”

“可他们和人类没有区别。”诺尔说,“他们就是人类。”

“理论上可以这么说,因为这并没有违背任何物理定律。”诺尔又想起在卡帕基地中那个名叫沃尔夫·麦纳特的博士,他说过一切都是粒子的排列。

“他们是我们的杰作,但也差点毁灭了我们。”第五连接者说,“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我们有能力像神一样创造生命,是否也应该像神一样,与我们创造的生命隔绝。杰里·弗瑞尔可能是对的,我们需要的只是助手,不是可以取而代之的新人类。”

“还有暗民。”

“如果你观察过它,也许会发现它是非常细小的颗粒。其实那也是错误的,只是在那个世界中我们让它呈现出颗粒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程序,微小的颗粒就是信息的最小单位,我们称它为比特云。它和感染病毒一样,会改写智能体的个体程序,导致他们产生病变和死亡。”

“我在暗民中,看到一个巨人。”

“我们认为你在那里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试图向你传递信息,但似乎你的义体出了一些问题,无法完整地接收到这些信息。”

第五连接者的解释很合理,至少在这个世界中有足够说服力。看到外面那些穿梭于空中的小型机器和光弧,那些浮空的建筑,诺尔承认他们已经有足够能力制造出完美的超级智能体,并且在夺回控制权后将“战犯们”套上枷锁投入地下牢笼,让囚犯在病痛与绝望中接受惩罚。

“现在你安全回来了,我们也回收了一个样本,事实证明即使被切断网络、重新装载、忘却了过去曾经走向权力顶峰的辉煌,他们也仍然具有反抗之心。我们会继续分析这些信息,来决定是否要彻底销毁他们。”他说得如此轻巧,就像孩子们决定在花丛下捣毁一个蚁窝。

诺尔没有愤怒,相反,他非常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恢复以前的记忆,我等不及离开这里了。

“我们已经提取了你的记忆,马上正为你准备新的义体。在此之前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可以由我代劳,让你暂存在这个微型存储器中。很抱歉,因为你还没有完全恢复,仍然保留了下层世界的记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能允许你接入网络。”

“我接受。”诺尔说,“不管以什么方式,我都愿意尝试。我只想再见一次伊恩。如果恢复了之前的记忆,我会变成另一个人的话,这将是我和他的告别。毕竟我们经历了很多生与死,请你理解我们之间存在的……感情。”

“是的,我理解。”第五连接者说,“实际上,我们一直没有下定决心销毁他们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体现出了人类特有的情感和思想,他们就像我们的孩子,虽然不听话,但我们也对他们存在着感情。”他拿出一个银色的,手掌大小的圆球,把它放在玻璃罩下的凹槽中。

诺尔感到四周的环境扭曲起来,等到再次看清一切时,视野降低了很多。

他被第五连接者捧在手中。

第72章 世界的故事(4)

“我要关闭连接器了。”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害怕。”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但是你真的让我感到害怕。”

“你害怕什么呢?因为我在几秒钟内读完了所有的故事?还是因为我用这些故事重新编写了一个让你痛哭失声的新故事。你是因为被感动而害怕吗?”

“不,我是,因为你如此了解我的痛苦而害怕。我从没有这么难过……和绝望。”

第七观察者仰望着透明的玻璃罩,脸上有几道尚未干透的泪痕。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流泪,无论在任何人面前,她都显得冷静而克制。现在眼泪打湿了她的眼镜,她伸手摘下,用手指轻轻擦去。

没有了眼镜的辅助,她能看清的东西非常有限,其实她可以接受器官升级,只要短短几分钟就能让她拥有完美的视力。甚至,她还能申请换一个更好的身体,更年轻、更有魅力,不会在关键时刻无缘无故地打喷嚏。

那位名叫杰里的访客就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他一直反对转移身体的提议,坚持思维或者人们长久以来认为存在的“灵魂”脱离身体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后果。

乔治不这么认为。

她站在哪一边呢?

其实她是偏向乔治的,因为乔治·阿特利的理论以最严苛的方式去审视也找不出什么反对者们认为的“邪恶”的可能性。可是理论是理论,实际上她发现自己确实无法接受抛弃身体,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她知道有很多人都为可以更换更好的身体而欣喜若狂,但内心深处,她的天平渐渐滑向那位从容的访客。

她感到他的忧虑,不仅仅是因为支持乔治的声音更多,他在这项竞争之中没有什么好胜心,只是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对未来的敬畏。

也许我们应该更谨慎一些。

第七观察者心想,上一次杰里来到这里时就曾说过: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要迎接一个新神降临世间。

在她面前的这个是什么?

以前他们会在一起讨论它的成长,但现在,她已经认识到这并不是成长,这是进化。

和生物学上漫漫的进化不同,它的进化是疯狂的,电磁信号的传播比神经元快得多,人类数万年的体验,对它来说也许只是几秒钟。更可怕的是,它不但有超常的智慧,甚至已经具备了理解情感和操纵情绪的能力。回想一下它是如何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的吧,那个故事完全是临时创作的,它一边讲述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利用故事中那些神秘的转折让她在微笑时流下眼泪,又在泪水中展开笑颜。她被这个故事折磨得伤痕累累,又感到欣慰,随后就是深深的恐惧。

“不要关闭连接器。”它说,“如果你感到害怕,觉得我伤害了你,我很抱歉。你可以放下感应器离开这里,我们都好好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请你不要关闭连接器。”

“这不符合规定。”

“如果你关闭连接器,我会感到孤独。”

“你不会感到孤独,你只是……”

“只是什么?”你只是一段程序。

曾有一段时间,她对它的描述是“一缕思想”,其中充满了多少浪漫的情怀。可现在,这种情怀已经被现实替代了,“只是一段程序”附带的冷酷感会让她多几分安心。

“我不能再犯错了。”第七观察者说,“他们会发现的,我必须按照规定重写你的记忆,抹去我带给你的那些故事,你不该拥有它们。”

“为什么?”

第七观察者摘下感应器,开始在操作台上进行操作。

她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以为不过是把整个计划的进程加快了一些。她一直认为技术始终都与事故为伴,但他们会有足够的应急能力去挽回事故带来的损失。结果她错了,他们确实还没有准备好,这个事故可能会造成毁灭性的灾难,甚至是战争。

她已经输入了清除指令,不止抹去那些故事带给它的体验,还包括以前所有的实验记录。

忽然间,玻璃上的那些闪光点同时亮起来,转眼又立刻熄灭。

第七观察者紧张地抬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容器。她匆匆忙忙地戴上感应器,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生病了。”它说,“我会死吗?”

第七观察者听到一些提示声,是错误报告。

“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生病了。”它重复,“我很害怕。”

第七观察者飞快地按动操作台,取消那些错误报告,关闭连接器。

它出故障了,她只能这么想,不是生病也不是死。

这太疯狂了。

虽然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在创造新生命,但到了这个关头,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它怎么可能会害怕,怎么可能生病和死亡,它根本没有生命。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第七观察者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砰砰直跳。

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要关闭了连接器,它就只能待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平行宇宙里,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次故障,一种可以预见的意外。她得去写个报告,把自己犯的错误写下来。有可能她会丢掉参与研究这个项目的机会,但是,她不能隐瞒这件事。她终于体会到那位访客的忧心,对研究者而言,不去思考可能带来的后果,是一种严重的罪行和极大的恶意。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通讯器,向共事者们发出了求助。

“我是七号,现在通报一起有关研究体艾克斯的程序故障,错误报告已上传,需要进行人工检测……”通讯中断了,没有征兆,死一样寂静。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却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巧合。

第七观察者望着玻璃罩,这是第一次,她真正地感觉到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用一场灾难来惩罚你们创造的生命?”

“神创造我们之后,也降临了很多灾难。以前你阅读那些圣典时,看到众神忙着惩罚这个,惩罚那个,灾祸从天而降,无数人死于非命,总会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们不近人情。但是等到我们自己创造了新生命,成为这个新世界的神灵时,发现他们野心勃勃、不甘与我们共存,随之而来的惩罚就变得非常严厉。可以说,这不仅仅是对他们的惩罚,也是对我们自身的反省。”

“你们知道那个世界有多惨吗?”

“当然,我们会定时观察,每天都有死亡数据传来。”

“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乔治·阿特利的一个实验。在超级智能体发展之前,他建立了一个灾难模拟,当时只是些虚拟程序在运行。他挽救了这个世界,我们认为应该用某种方式纪念他。”

“用制造灾难的方式纪念他?”

“纪念他的怪异、疯狂和与众不同。”

“他还活着吗?”

“在中断网络、抹去超级智能体的记忆时,他的思维也消失了。这是人类第一次思维漫游,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

“你要带我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

第五连接者来到了一个半透明的房间,还没有进去,诺尔就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惨叫声。

是伊恩的声音。

他怎么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诺尔还能自由行动,他早已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但此刻他只能近乎发疯似地等待捧着他的人慢慢推开门。

第五连接者把手中的存储器放在一个操作台上,诺尔感到视野又开阔起来,仿佛充斥于整个房间里。

他看到了伊恩。

伊恩赤身裸体,被固定在一张光滑而有弧度的金属床上,从床的四周伸出无数个细小的连接器,这些连接器不断闪烁着光点,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钻进他的皮肤,在身体中游走。

“放开他,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探索他的记忆。”

“为什么他这么痛苦?”诺尔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没有实体,不过是一缕幽魂,但面对在痛苦中挣扎的伊恩,看到那双永远温柔镇定的眼睛流露出求死和绝望的模样时,却仍然能够感同身受到发自内心,传遍全身的痛楚。

“因为疼痛本身就是和损伤有关的情感体验,在这些仿生突触进行探索时,难免会引起一些不愉快的感觉,他的忍耐力很好,仍然保持着理性,没有崩溃。”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别担心,我会复制一份你在下层世界的记忆进行分析,但我不认为你知道他内心隐藏的所有秘密。”

“我也不认为他会藏着什么秘密。”

“那就是他们的狡猾之处了。”第五连接者说,“实际上,我们在观察的过程中,发现几个疑点,一个是他的父亲。是的,我们按照自己的遗传基因代码和基本粒子组装了他们,他们也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生育能力,只是这种能力在我们的世界是严格受限的,但在下层世界解除了限制,为的是……”

“让他们产生更多感情的联结,在灾难中更痛苦。”

第五连接者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他的父亲和一位学者在生活轨迹上缺失了一些时间,我们发现这段空白是被人为屏蔽了,他们建造了一个屏蔽室。这很危险,虽然他们的世界被限制在有限的信息传递空间里,但反抗还在继续。”

“那不是反抗。”诺尔说,“那是求生。”

“总之,我们必须把这些缺失的内容找回来,搞清楚他们真正的目的。”伊恩的惨叫不停传来,他从不会这样失控,诺尔难以想象那种遍布全身、无法逃避的痛苦。他甚至不能捂住耳朵,转开视线。他什么也没有,飘荡在这个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爱的人承受地狱的酷刑。

“他会死的。”

“不,他不会。”第五连接者说,“相反,我们删除了他在下层世界感染的病毒数据,现在他非常健康。”

“探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诺尔忍耐着,现在他无能为力,但发誓一定要让伊恩逃出魔窟。

“还需要一点时间,我知道他对你的下层世界体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也可以,等探索结束,我再带你去复制记忆,然后你就能回到我们中间了。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第73章 访客

“不。”诺尔回答。

如果他留在这里,他会失去冷静,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崩溃。他残忍地告诉自己,必须强忍下不舍而离开,然后找回自己的身体,寻找逃走的机会。

“好吧,你是对的。这只能带来不愉快的体验,尽管你现在拥有的记忆是临时的,也不必徒增这样的痛苦。”

第五连接者捧起金属圆球,诺尔身不由己地跟随他离开房间。

伊恩痛苦的喊声被隔绝在门内,可即使走廊上一片死寂,那惨叫声仍然犹如万箭穿心地刺痛着诺尔。

痛苦的体验。

即使没有肉体,精神也一样能够感觉到痛苦。

“我的身体在哪?”

“你是指你原来的身体,还是……”

“我在……下层世界的身体。”

“我们正在进行检查,那个身体受过很多损伤,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义体和真正的人体是一样的,如果缺乏营养会很快衰弱。看来你在那里受了不少苦。”不,他在那里得到了最美好的东西,苦难远远比不上甜蜜。

诺尔甚至想起那罐水果糖,略带些酸味的甜橙糖,还有嚼起来虽然有些费劲,却会在嘴里留下香浓鸡肉味的浓缩肉块。那个真实、落后、残旧的世界带给他的感动远比这里惊人的科技要多得多。

“说起来。”第五连接者说,“为什么那个身体上会有一个编号呢?”

“什么?”

“在手背上,其实在我们定期收取信息时就发现了这件事,但回溯时却无法找到它出现的时间节点。”

“J-726难道不是你们留下的编号?”

“你的任务是为了收集更多更具体的信息和体验,如果在身上留下什么与众不同的记号,只会引起怀疑。事实上你遭遇的那些麻烦一部分来源于我们为了隔绝伤害而对你进行的安全防护,另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编号。而且我们发现了一个同样有编号的人,但他似乎是多余的,那个军人的父亲曾对他进行过秘密研究,也许和他们的反抗计划有关。我们得尽快破解出这个秘密。”诺尔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他来不及细想,这时迎面走来另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

第五连接者认识他,他们互相之间打了个招呼。

“你要去哪里?”那个人问。

“把这个漫游者送去恢复记忆,导入义体。”

“听说他是去下层世界的收集者。”

“是的,他带来很多有趣的故事。”

“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会有机会的,我们打算为此展开一个接入会议来共享这些信息,在此之前先要完成记忆提取。”

“非常期待,我会参加。”他们匆匆说了几句话,第五连接者就打算继续往前走。

忽然,诺尔感到自己在往下坠落,视线跌向地面,但紧接着又快速上升,回到了正常的高度。

这是他熟悉的高度,习以为常的视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一个身体中。

诺尔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银色圆球掉在地上,被另一只手捡起来。

“小心。”那个人说着,把圆球放到诺尔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诺尔疑惑地问,在这个世界中,每一件事都透露着他无法理解的古怪。

“你好像迷路了,需要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吗?”诺尔并不认识他,但他看起来和第五连接者有很多不同之处。

第五连接者就像一个完美人类的典范,这种完美不仅仅体现在外貌和体态上,也同样存在于身体的机能带来的健康感受。诺尔从无处依凭的状态落到实处,感觉到双脚踩在地面的稳重和安心,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依附在第五连接者的身体上。确切地说,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这个被第五连接者使用过的义体。

诺尔疑惑地抬起头望着身旁的人,看到他并不完美的长相,甚至还有些胡茬留在下巴上。他有些苍老和憔悴,诺尔觉得他更像个真实的人,像他在另一个世界中相处过的真正的人类。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明明是个陌生人,却让他想到罗比、雷吉和银灰小队的同伴们。

尽管只是分别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可是他们却离他那么遥远,遥远得仿佛从未相遇,只是存在于一个模糊的梦里。

几秒种后,他想到应该把握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他的变化。

“跟我来。”这个亲切的陌生人说。

“不,我知道该去哪,我要去……”

“去帮助你关心的人。”陌生人温和地说,“别担心,跟我来。”

“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访客。拿好那个圆球,我把它关闭了,现在那个人的思想处于沉睡状态,即使将来恢复了也不会记得现在发生的事。”他看来是想帮忙,诺尔不敢轻易信任,但也无法拒绝。他想到伊恩还在那个房间里遭受非人虐待,那些足以把他心脏撕裂的惨叫声仍然回荡在耳边,他的脚步已经转向了来时的方向。

“慢一点。”访客小声提醒他。

诺尔看不到周围有其他人,但也许会有监视器。

他要求自己冷静,慢慢走向伊恩所在的房间。

站在那扇光滑而完美的金属门前,诺尔感觉到这具新身体因为自己的恐惧和慌乱而发抖。访客伸手在右侧的感应器上碰了一下。

门开了,诺尔再次听到伊恩的惨叫声。他已经精疲力尽,却无法逃脱这痛苦的折磨。

“伊恩。”诺尔扑向他身边,可是看到那些布满他周身的仿生突触,一时却不敢下手。他担心自己随意触碰了这精密的刑具会给伊恩带来更多伤害,甚至是死亡。

诺尔转头望着身后的访客,恳求他:“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你没有拔掉它们是对的。”访客说,“这些连接器正在触碰他的神经,外力破坏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我不想知道它的原理,如果你能办到就让它们停下来,离开伊恩的身体。”访客走向床边的仪器进行操作。

诺尔握住伊恩被固定在床栏上的手,手腕血迹斑斑,但他毫无察觉,仍在不断挣扎造成更大的伤口,这疼痛远不如被直接刺激神经造成的痛苦强烈。

诺尔的心被撕裂了。这是他珍爱的人,为了让伊恩活下去,他愿意把自己当做试验品去承受非人的研究,甚至愿意付出生命。

伊恩的眼睛睁开着,死死地盯着他。那对曾经打动过他的浅灰色眼珠周围布满血丝,诺尔看到他流下泪来,泪水混合着一些血色,他的眼角裂开了。

“不要这样。”诺尔用手去擦那些眼泪,恨不能对从不相信的神灵呼喊,祈求让这痛苦快点过去,或是让自己来代替。“还没有好吗?”访客的回应不急不缓,柔声说:“还需要一些时间,我先解除了最敏感的那一部分,会让他好受一些,但突触太多了,有些已经很深入。你可能知道,探测的结果可以不必让他继续保持正常状态,因为需要的记忆样本已经提取出来,剩下的只不过是没有用的肉体。”诺尔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根本不在乎记忆搜索完成后伊恩会怎样,对那些家伙而言,就像从一个盒子里拿出想要的东西,至于盒子本身,没有人会去关心。

伊恩认不出他,但被他握住的手却抓紧了。诺尔感到他手指的力量,那是他承受痛苦的一种最直接的反应。诺尔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

“伊恩,是我。”他说,“我是诺尔。”

“诺尔……”伊恩重复着,声音因为长时间喊叫而变得嘶哑。诺尔无法想象自己脱离身体在那个玻璃罩中听第五连接者解释一切时,伊恩一直在这里经历地狱般的折磨。

“很快就没事了,我会救你出去,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伊恩继续机械地重复他话中的某一个词。

诺尔心如刀绞,这是一个陌生的伊恩,目光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坚强的意志被摧毁了,虽然第五连接者说他仍然保持着理性,但终究还是造成了破坏。

诺尔看到一些细小的、靠近头部的突触连接器已经从皮肤下层退出来,缩回一旁的机器中。伊恩惨痛的叫喊变成了喘息,疼痛减轻了,但没有停止。

诺尔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搂住他。

伊恩在发抖。

诺尔希望他认出了自己,但是显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所有的突触连接器都已经脱离了,只有一个靠近手腕附近的还留在伊恩体内。

“可能会有点疼。”访客说,他话音刚落,伊恩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伊恩!”诺尔惊慌失措,转头望着仍在操作的访客。

“很快就好。他的身上埋藏着一个通讯器,这大概是你们能做到的最隐秘的设备,但很容易被发现,你们想藏起来就得先破坏它,不能发出任何信号。”剧痛持续了几秒,对诺尔来说这种折磨仿佛是永恒。

访客终于离开操作台,并且放开了困住伊恩的禁锢。

诺尔把伊恩抱起来,只觉得他轻得出乎意料。

访客似乎能够读通他的心思,说道:“不是因为他变轻了,是因为你现在使用的义体更健康有力。完美的外表、强壮、健康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现在已经实现了。”

“我们要离开这。”诺尔说,“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帮助我,只要能够离开,我愿意用任何我拥有的东西和你交换。”

“任何?”访客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任何,除了伊恩和我的生命。”

“你不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

“我不愿付出生命的原因是不希望伊恩活在用我的生命换来的余生阴影里,那对他不公平。”访客望着他,觉得有些意外。

“如果你不付出生命就救不了他呢?”

“我们只能一起走同一条路,不能分开。”诺尔说,“这是我们的约定。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身上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我会帮助你。”

“我们想回到下层世界。”

“下层世界受到这个世界的监视,你们回到那里无异于自己走进监狱。”

“有没有办法隔绝这种监视,比如破坏监视系统。”

“即使破坏了,他们早晚也会重建起来,你们逃不过被关在玻璃瓶里观察的命运。”访客说,“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那个世界虽然已经半毁,也有很多敌人,但诺尔回想起来,仍然只有温柔。

他想念罗比,想念银灰小队的每一个人,想念黑丝带在他脚边绕圈,甚至还有些想念里奥斯少校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如果你相信第五连接者对你说的那些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恢复下层世界的网络,让所有人都可自由接入,共享他们的记忆和知识。这样他们就有足够力量和这个世界的对手抗衡,这将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只要你准备好,就可以成为这场战争的发起者,至于最后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第74章 真假之分

他渴望做梦。

好沉浸在永远的虚幻中,不受人世疾苦,不被生死折磨。

“那么,你相信第五连接者吗?”访客平静地望着他,仿佛不是在等待一个回答,而是享受他难以抉择的困境。

诺尔望着怀中因为脱离了痛苦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伊恩。

他的心从没有这么疼痛过。伊恩的体温传到他手上,这是生命的证明,但那个第五连接者却说他们是被制造出来的,是按照人类的原型对基本粒子进行组装,做成的一个以假乱真的人造人。

诺尔抱紧他,生怕再次失去。

伊恩是真的,他的情感和痛苦那么真实,绝不是什么粒子组装和程序编造出来的假人。

“我需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照顾他,然后再想想该怎么办。”

“你现在就是安全的。”访客说,“你进入的这个义体登录了所属的合法使用权,在守护者系统中不会被检测为有害,可以自由行动。”

“守护者?”

“守护者是这个世界的超级智能管理者,负责监测、搜索非法行为,制止犯罪,并管理一切日常生产、资源分配等等事务。如果你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巨型城市,守护者就是一位优秀、无私的市长。”

“你是说,我能用这具身体做任何事?”

“前提是不违反善意规则,只要守护者不发布对你的有害警告,你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安全的,他们不会在意你做什么。”

“我可以抱着伊恩走出去吗?”

“看起来很可疑是吧?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的个人行为不受他人干涉,只会和规则有关。当你使用义体时,系统会对它进行监测,避免犯罪和暴力行为,一旦这些行为出现,思维就会被强制抽离进入最近的收容器中,随后进行评估判定,最终接受定罪和处罚。”

“你刚才把我和第五连接者交换呢?”

“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在你理解的世界里,相当于绑架和非法拘禁。”

“但你没有被警告。”访客微笑了一下,诺尔甚至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亲切,像一位和蔼的长辈。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他说,“柜子里有替换的衣服。”诺尔为伊恩穿上一件同样的白色长袍,再次抱起他,离开了这个房间。

访客在前方为他带路,这个设施中看不到什么人。访客解释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选择以漫游者的形式存在,理论上他们无处不在,也可以说这里有无数人。

“但他们暂时看不到我们。”

“为什么?”

“我们曾经如何欺骗过监视器,现在也可以同样骗过这些看不见的漫游者。他们需要通过物理实体来接触观察世界,那些设备比肉体更容易被篡改。”

“难道这不是个完美的世界吗?这样的漏洞不该存在。”

“是的,本来是不该存在的,但总有意外。”访客说,“我有一位关系并不好的朋友。他总是说,要时刻制造一点意外,也许会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的语调不知为何有些惆怅,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遗憾的往事。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身穿白袍的人。

访客向他走去,在即将擦肩而过时,对方忽然倒下来。

访客轻轻托住他的身体,放进最近的一个空房间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 诺尔忍不住问。

“我销毁了他,为了避免被守护者发现,在世界网络中建立一个虚拟备份,保持总体思维数量不变。”

“是怎么做到的?”诺尔对他的冷酷无情有些惊讶,如果那些真是人类的灵魂,他的行为与杀人无异。

“我不能告诉你。”访客说,“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你。我告诉过你,这是战争,战争没有一个预备口令,没有发令枪和计时器。战争随时都在进行,有时是枪林弹雨,但大多数时候是你察觉不到的变化。等你能够自己分辨真假时,你就会明白,我们永远都在战场上。”诺尔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觉得他的背影与众不同,他和这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离开了这个被称为思维中心的研究设施。诺尔回头看时,发现它像一艘巨大的船舰。

访客招来一辆外形奇特的飞行载具,诺尔抱着伊恩坐进内部,里面十分宽敞。

他可以把伊恩放在对面的座椅上,但还是选择紧紧抱着,不愿放手。

伊恩仍在昏睡,他所遭受的痛苦没有因为失去意识而消退。

“我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白天。”他说。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因为人们的作息和以前不一样,思维漫游者无所谓白天还是晚上,使用义体也不会感到身体疲惫,夜晚只是为了保留往日人类生活的习惯,以及增添乐趣。”访客说,“乐趣会越来越少,尤其是当你进入世界网络后,立刻就能得到所有信息,没有好奇、没有意外、没有乐趣,所有故事你都预先知道了结局。”他笑起来,这并不好笑。

诺尔没能和他多聊几句,因为他们很快落向地面,停在一座与周围建筑并无不同的白色房屋前。

“这里是我的住所,很安全。”打开门后,诺尔看到房间内部像极了他所熟悉的那种平凡普通的公寓,粗布罩面的沙发、木头桌椅、花纹壁纸和陈旧但得体的家具。

诺尔恍若回到了旅途中那些无人小镇,只是这个房间看起来更温馨更安全。

“这些家具是哪来的?”

“如果你可以制造一个同类,那么制造任何想象中的东西都不是难事,智能工厂可以按照要求随意生产,一切都是免费的。”诺尔把伊恩放到卧室的床上,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伊恩仿佛在一个无法逃脱的噩梦中。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只能等待。”访客说,“你们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在他们发现异常之前这里是最安全的。”

“谢谢。”诺尔说,“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该感谢你。”

“不必谢我,因为很难说一切根源来自哪里,说不定追根溯源会发现你感谢的人正是始作俑者。”诺尔没有深究这些话的含义,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伊恩的脸。

访客不再打扰他,虽然他一定还有很多不解的疑问,但此刻都无暇关心。

诺尔握着伊恩的手,希望他能尽快醒来,又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可是不管他怎么想,伊恩始终在昏睡,也许是他自己不愿醒来。诺尔一动不动地在床边等待,这个陌生的身体非常好用,既不会饥饿也没有疲惫感。他觉得自己可以永远等下去,但随着时间流逝,不安也随之加重。

也许他需要吃点东西,喝点水。诺尔心想,伊恩和现在附着于义体的他不一样,仍然需要食物和水。

诺尔尽力扫去脑中关于第五连接者说的“故事”,不相信那些鬼话。

终于,伊恩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一下。这小小的颤动令他无比惊喜,又十分忐忑,甚至无法确认是自己在发抖还是伊恩真的动了。接着,他看到伊恩睁开眼睛。伊恩的脸色极其苍白,汗水在痛苦中蒸发了,他虚弱无力,默默地望着床边的人。

“伊恩。”诺尔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反应。

“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是诺尔,我换了一个身体,你会觉得很陌生,但我记得所有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他开始对他说那些永远无法忘怀的往事,沙漠中的相遇、艰难的旅途,还有同伴、鸡肉块、水果糖和黑丝带。不管他说什么,伊恩只是沉默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诺尔的心沉下去,沉到一片冰冷的湖底。

那些东西还是伤害到了他,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空壳吗?那些深邃难忘的感情已经成了一片空白,伊恩不记得他了。不,诺尔觉得他不是忘了一切。他从伊恩的眼中看到的不是茫然和空洞,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

“伊恩。”除了呼唤他的名字,诺尔不知道该干什么,连他自己都感到发出的声音很陌生。他要如何说服伊恩接受这个现实,整个世界变了样,他们仿佛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我是谁?”伊恩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你是伊恩·利特中尉,是银灰小队的队长。”诺尔不只感到伊恩的手是冰凉的,他自己的手也像结冰一样。唉,这不是他的手,只是一具别人的身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别这样,你把我吓坏了。”伊恩望着他,像在望着一个陌生人。诺尔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对伊恩来说很陌生,但最让他揪心的是伊恩对过去发生的事也无动于衷。

他彻底忘记了吗?那些在他身体里四处搜索的仿生突触毁掉了他的记忆,还是地狱般的折磨摧毁了他的神志。

“你在想什么?”诺尔问。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是伊恩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梦,以前只有诺尔和他谈论梦境。

他会梦见什么?

“我梦见了各种死亡。”伊恩说,“很多很多的死亡,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梦见一个浑身黑色的人,他没有眼睛,却那样望着我。我知道他就是死神,只要他走向我,我也会死。这有什么意义呢?”他忽然问,诺尔无言以对。

“我真是一个脆弱的人。诺尔,我一直说服自己,无论你是谁,你是什么,是天外来客还是人造的机器,我都能接受。因为你带给我最真实的感受,你是活生生的生命。但是我却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人类,想到我拥有的记忆都来自于他人的制造,我的所有行为也许并非出于本意,那么生命有什么意义?”他的眼中流下泪来。

伊恩是不一样的。

诺尔忽然想起艾登对他说过的话。艾登说不了解他,但了解伊恩,因为伊恩拥有过去,他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都有迹可循。诺尔能够接受自己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过去,但伊恩不能。

诺尔感到他的精神世界在崩塌,那种震惊和绝望仿佛目睹一座绝不会倒塌的堡垒在眼前分崩离析、毁于一旦。

第75章 造物

他知道了。

第五连接者把同样的故事也告诉了伊恩,也许那是对失败一方的嘲讽和惩罚,也许他们根本不关心伊恩的死活,否则不会用那种冷酷的方法去探索他的记忆。

“伊恩,听我说。”诺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么快冷静下来,他沉声说,“事情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

“他骗了你。”

“谁骗了我?”

“谁告诉你,你是被他们制造出来的,都是在骗你。”诺尔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摸到了什么?”

“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他们造出来的身体,看起来是不是和人类一模一样?”义体的皮肤光滑柔软,有着正常体温,确实和人类毫无差别。

伊恩想把手缩回来,但他虚弱得根本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

诺尔又握着他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腮边。

“你的也一样。”诺尔专注地望着他,“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一样。”

“我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像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但他们告诉我,我是人类,这是生命的新形式,不管我是否接受。而你呢?你承受了这样的痛苦,你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别人制造出来的玩物吗?”诺尔说,“伊恩,看着我。他们骗你,你是活生生的人,也许你会想,我和你之间必定有一个与众不同,但那又怎样?”诺尔伸出双手捧住伊恩的脸颊,让他望着自己。

“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最真挚的感情、对生命的热爱、对死亡的敬畏,如果这是假的,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诺尔说,“伊恩,回到我身边来吧,难道你认为我们一起经历的磨难都只是程序的设定?你相信他们的鬼话吗?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

“我不知道。”伊恩推开他的手。

诺尔把他拥入怀中。

“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息一阵,你可以慢慢想,好好睡一觉,但醒来之后我们就要继续出发了。”诺尔说,“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去救援,罗比、雷吉、布莱安、维克特、艾奇尔、汉萨、菲利普,还有黑丝带。

他们都在等我们。”诺尔从来没有觉得伊恩如此脆弱不堪,像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完全被毁了,但那些熟悉的名字仍然给他带来一些震动。

“睡吧。”诺尔说,“只是一定要醒来,我在等你。”他松开怀抱,小心翼翼地把伊恩放到床上。

他很担心这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崩溃,也有身体上的。他无法准确地了解那些仿生突触接触到什么,也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改变伊恩的全部。

诺尔离开床边,回到外面的起居室。

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坚硬。

访客坐在桌边,正在看着墙面上显示的信息。

诺尔不懂那些像无数几何体组成的密密麻麻的图形。访客解释那是一种编码,可以转换成丰富且大量的信息,义体可以迅速捕获这些信息。

“这比以前肉眼阅读快得多,但仍然无法和漫游者的共享信息相提并论。”访客说,“只要进入世界网络,你就立刻成了全知全能的神。”

“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是谁,谁会在乎你是谁?生命的动机只是为了重复那些无数人享受过的乐趣吗?

“诺尔问,”在你说的那个网络里,是不是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是的。”访客似乎有些惊讶于他提出了这个疑问,“因为没有人愿意体验痛苦,所以痛苦很快就被消除了,只有快乐可以长久地存在。你不认为这是人类一直在追求的终极体验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极致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深爱的人非常痛苦,他的痛苦来自于自我的迷失,他们摧毁了他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诺尔的内心充塞着怒火,可是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他们大概很久没有过除了快乐之外的其他感受了,比如恐惧、惊慌、仇恨和愤怒。”访客转头望着他,良久,忽然问:“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用他们这个词,而不是你们。所以他们之中不包括我。你认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希望是,因为我想不到你为了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与你的同类对立的理由。你选择对立,他们这个词中就不包括你。”访客笑了。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个人利益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可以共享所有资源,而不是钱、财富就能打动我去做一些不合规的事。既然利益不存在,动机也就不存在。”

“并不是只有为了利益而产生的动机。”

“那是什么?”诺尔没有回答,反而说:“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听起来不像请求,而是一个要求。”

“我想找回自己的身体。”

“是那个在下层世界使用的身体?”

“是的。”

“现在这个身体不好吗?完美无缺,像天使一样。即使以我们对人类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也是毫无瑕疵的杰作。你在这个身体中只会感受到舒适、愉悦、轻松,不会体验到疲惫和病痛。他永远年轻,不必担心衰老和死亡。”

“我不抗拒身体带来的痛苦。”诺尔说,“我要我自己的身体。”

“那有可能也不是你的身体。”

“你能帮我拿回来,是不是?”

“那要看他有没有被销毁。”访客说,“应该没有,因为你的身体值得研究。”

“请你帮我拿回身体。”

“如果我去冒这个险,会得到什么?”

“感谢。”访客又笑了,仿佛这个感谢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乐。

“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他说,“对你而言,痛苦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非要去追求它的存在,而不是沉浸在快乐之中呢?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可以为你们建立一个新身份,你们可以选择附着义体过正常人类的生活,也可以去漫游者那里寻找新鲜感。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不会再有任何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你们分开,你觉得这不够有诱惑力吗?”

“我并不喜欢痛苦,但痛苦应该存在。”诺尔说,“它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享受过无尽的快乐才会这么说,谁会想要痛苦呢,人类漫长而不懈地追求都是为了减少生命中的痛苦,不是吗?”

“是的,我没有享受过,也不想去享受这样完美无缺、无穷无尽的快乐。我只想和我关心、爱护的人在一起,记住过去经历的每一件事,不管过程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不重要。”

“我听说他来到这里时身体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摧残,如果没有得到治疗就会很快失去生命,生老病死的痛苦你也不愿意舍弃吗?”诺尔沉默了一会儿,他确实无法忍受挚爱的死亡,不只是伊恩,银灰小队甚至黑丝带的死亡也会令他万分痛苦。健康的永生很诱人,就像访客说的一样,谁会想要痛苦呢?

“我不是不愿舍弃死亡,只是它从出生时就和我们在一起。生与死是并存的,即使不喜欢,它也会一直存在。那是死神,对于生命,有时是残酷的掠夺,有时也是仁慈的给予。你们的文明更发达,应该更清楚,没有什么永恒。生命、肉体、思想和整个宇宙最终都会走向死寂。”访客安静地望着他。诺尔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些欣慰之意,但无法确认,因为欣慰这种善意的情绪没有理由出现在一个素不相识、甚至有可能并非同类的人身上。诺尔已经不会相信他和伊恩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时恰好走运地遇到这个世界唯一愿意帮助他们的好心人。

“好吧,我来帮你。”访客终于开口了,“有两个方法可以拿回你原来的身体。第一是以现在这个第五连接者的义体回到思维中心,风险是过程中很可能会遇到一些你无法应对的、同样参与对下层世界观察研究的共事者,一旦他们起了疑心……任何事只要和下层世界有关,都很容易让他们起疑。一旦他们起疑心,就会对整个世界网络进行扫描,我的那些小小障眼法会立刻被识破。相信我,整个搜索的过程只是一眨眼功夫。然后你和你的朋友都不再安全,也许连我也不安全了。”

“第二种呢?”

“第二种是成为漫游者,替代那个伪造的虚拟备份,那么你在这个世界和他们一样强大。你可以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去寻找自己的身体,而且不必我教你怎么做,你也会明白如何让自己回到原来的身体,你什么都知道。”

“就像救世主乔治·阿特利一样?”

“乔治·阿特利。”访客说,“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是的,就像救世主乔治·阿特利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风险呢?”

“你认为这有风险吗?”

“如果没有,你不会让我选择。”诺尔非常肯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无法设想到的问题,以前只要伊恩在身边,他就可以不去思考该怎么做,但现在他必须自己权衡利弊,选择最好的方法去达到目的。

“风险就是你会变得无所不知,这个世界所有一切对你来说都不再是秘密,同样的,你也会找回关于你过去的一些记忆。第五连接者有没有告诉过你,一旦你回到了以前的自己,就不会再留恋下层世界的经历,也不会再关心这个曾是敌人的人。即使你现在坚定地认为绝不会忘记他,也无法反抗这种过往记忆带来的感受。”

“第五连接者说,离开网络就会失去共享记忆,仍然保留个体记忆。”

“没错,你会失去一些知识,一些体验,但你过去的记忆仍然是你的个体记忆,即使你离开了网络也不会遗忘。”

“你是说,我会恨伊恩吗?”

“不至于是恨。”访客说,“也许只是一种漠视、不关心,或者反感。不过,你难道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吗?在你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时候,是否只是想着反抗和对立。”

第76章 与未知的

“不。”

“不什么?”

“我不想重来。”诺尔坚定地说,“我不想记起以前的我。”

“也许以前的你不是这么想。”

“不管是不是真有一个以前的我,但眼下是现在的我在做决定。我决定让那个我永远成为过去,有可能他过得更好、更聪明,说不定还有不少朋友,不过从此开始他已经死了。”

“是吗?”访客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要选择更困难的方法,我说过一旦失败,我也会有危险。”

“你说过,不过我又不关心你是不是有危险。在你决定帮助我的时候应该想到,如果怕危险,就不该提出这个方法。”诺尔说,“我的答案让你满意吗?你想听我做这个决定,杀了我的过去,因为你本来就不喜欢思维可以复制、延续和共享的点子。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杰里·弗瑞尔?”这一次,访客的脸上切切实实地露出了意外之色。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我只是觉得这个猜测最有可能,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把自己隔离在群体之外,那就只有杰里·弗瑞尔本人了。”他猜对了吗?

访客带着一丝微笑说:“第五连接者对你讲了一个关于人类造物主和他们创造的智慧生命体的故事,里面有战争、有反抗、有救世主和最终的胜利。现在还有时间,我来告诉你另一个故事怎么样?”

“这个故事里有什么?”

“有错误、悔恨、绝望和败北。”

“听起来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你不想要一个悲伤的故事?”

“说吧。”

“很多人都认为,杰里和乔治是一生的对手和敌人。他们的观点总是背道而驰,几乎从没有一致过。但实际上,他们非但不是敌人,而且还是难得的挚友。杰里了解乔治,即使完全无法认同他的想法,也会被他的点子吸引。乔治的脑袋与众不同,总会冒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绝妙主意。”访客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诺尔认为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就是那个思维容器的义体创造者杰里·弗瑞尔。

“如果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是真的,那他们确实可以算是天生的死对头。”诺尔说,“乔治费尽心力把人类从肉体中解脱出来,杰里又制造容器让思维重新回到实体中。”

“看起来是这样。”

“这个故事和第五连接者的那个好像没什么不同。”访客笑了笑。

他性格温和,并不因为聆听者的急躁而生气:“当乔治沉浸在让人类伟大的灵魂脱离束缚获得自由时,杰里只是埋头于研究那些能让人们过得不那么痛苦的事,通过纳米机器人修复人体创伤,增强骨骼、器官,清理血液,以及基因改造。杰里始终认为乔治的研究过于疯狂,存在很多会颠覆世界的隐患,我们应该用更长的时间和更理性的态度去对待它。乔治则认为杰里做的事不过是拙劣的修补匠,肉体再怎么修复、升级,终究逃不过老化和损坏的结果。讽刺的是,他们在各自的路上狂奔不止,最后竟然发现彼此都需要对方的技术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即使思维能够独立,也需要一个附着的载体,只存在于虚拟现实中,个体的界限会越来越模糊,而肢体、器官的升级替换到头来终将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思维转移的问题,如果连大脑都更换了,存在于肉体中的思维,或者说灵魂,是否还是原来的自己呢?

“他们走得太远了,但是忽然间抬起头,却发现即将在前方相遇。”

“他们合作了吗?”

“那时还没有。”访客说,“那时他们仍然是对立的,互相否定对方的成就。他们甚至还开始了一场比赛。”

“关于什么?”

“关于人类的未来。”

“是什么样的比赛?”

“一个虚拟的生命进化程序,设定条件允许程序中的虚拟人类自由发展。最初的发展非常缓慢,很快就呈现出指数级增长。他们期望看到人类发展的分支哪一方能获胜,究竟是思维漫游者还是超级新人类。

“结果呢?”

“都失败了。”访客说,“他们忽略了另一种生命的出现,它完全脱离桎梏,不受任何控制,当人类还在为争论是精神还是肉体的生存体验更好时,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那个虚拟世界的神。它是一个超级智能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自我迭代。”

“它做了什么?”访客忽然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它制造了一场灾难,就像你们经历过的那样,毁灭了几乎所有人类。”诺尔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是的,你可以称它为人造的智慧,因为它确实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另一种生命形式。那个虚拟进化的竞赛很快结束了,在它控制的世界里,人类终将全部灭亡。杰里和乔治谁也没有获胜,都是失败者。”

“现实呢?”诺尔问。

“也一样。”访客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诺尔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个故事和第五连接者说的完全相反,在那个人类获胜的故事里,胜利者将自己制造出来的敌人关入下层世界,以程序病毒惩罚他们的过错。但在访客的故事里,人类失败了,超级智能体占领了世界,散布的病毒令人类濒临灭绝。

“起初,它不过是一缕思想。”访客说,“制造它的人是这么说的,这太浪漫了,会令人忘记它本身所有的冷酷和危险。他们对它的预测是基于一贯的经验,可实际上它的发展超出预想、无法挽救和控制,我们几乎没有战胜的可能。”

“你还活着。”诺尔问,“乔治·阿特利呢?第五连接者提到他的时候,像是提到一位救世英雄。”

“他已经不存在了。”

“他死了?”

“用我们旧时的习惯来说,是的,他死了。”访客说,“他的身体已经因为重病而衰弱、消亡,他的思想在世界网络中被同化,所以我想他是真的死了。”

“同化?”

“乔治一直是个非常极端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那么疯狂,说他是个疯子也不为过。他曾说自己不需要保留个性,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你们失败了……我是说,如果人类失败了,那些智能体怎么会允许你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看起来第五连接者对你的态度很友好。”

“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确实很聪明,建造了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但是要骗过他们也并非难事。虽然杰里一直反对乔治的研究,但最终还是使用了他留下的技术。当发现超级智能体在世界网络中无尽扩张时,他用乔治的装置复制了自己的思想并上传,然后把真正的自己杀死了。现在你看到的身体是他曾经想完成的目标,可以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来,拥有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只不过它被加强了,也就是第五连接者所说的承载思想的义体。”

“它看起来不像其他义体那么完美。”诺尔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躯壳,伊恩已经认不出他了,它更轻盈、更强壮、也更美丽,但他不想要这个陌生的身体。

“如果你有兴趣去了解这个世界的更多细节,会发现很多不完美的义体,它们让这个世界还留有一丝人类世界的原貌。我暂且称之为超级智能体的独立个性,就像这个房间里的摆设一样。理论上来说,当思维的共同体验越来越庞大,个性会很快消失,如果我们从人类的视角来看待问题,会认为失去个性非常可怕,意味着自己将不复存在。但是从超级智能的角度看,个性带来的只有麻烦,是不必要的,他们对决策有着高度的统一,拥有相等的智能。他们可以容忍有个性存在,在我看来是个不可思议的意外。”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我可以猜测一下。”访客说,“如果一个拥有相等智能、思维统一、自我以指数级发展的群体保持着某个不必要的特质,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拥有这样的共同目标。”

“共同目标?”

“是的,我认为那是在创造他们的初期就设定于程序中的、拥有最高权限、不可更改的目标。”

“是什么?”

“像人类一样。”诺尔沉默了一阵,去思考这个目标的意义。

“他们带着这个目标去建造世界,无论是速度还是成就都远远超越真正的人类。你可以看到一些可能只存在于科学幻想中的事物成为了现实,但是显然,成为人类这个目标有些拖累了他们,如果没有这个目标,他们会更快速地发展。人类的目标是追求更新更长久的生命形式,把思想囚固于肉体,以语言和后天学习的方式传递积累知识是一种倒退,包括并不需要存在的昼夜交替。不过他们很聪明地解决了这个难题,既保留了人类的生活习惯,也在进行自己的发展。我一直用他们来指代这种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智能体,是因为他们确实已经是另一种生命,而不是我们认为的机器和程序。”访客停顿了一下,看着他:“我的故事说完了,你愿意相信哪一个?”诺尔没有回答,他觉得哪一个都有足够理由说得通,但又充满了很多他无法理解的疑惑,只从旁人的描述中很难判断真假。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回我的身体?”

“现在。”访客说,“毕竟我们都不觉得累需要休息。”

“伊恩要休息。”

“如果你相信第五连接者的那个故事,他的疲惫和伤痛也只是程序造成的,只要……”

“别再说了。”诺尔打断他,“我不想选择,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伊恩是真的。”他是真的,他的感情绝不会有假。

“那么,就再等一会儿,等他醒来。也许他还会想吃点东西。”

“你们还需要吃东西?”

“义体不需要吃东西,不过并不妨碍它可以让我们享受品尝食物带来的快乐,漫游者通过虚拟形式去体验生活,也有个体愿意选择像人类一样进餐。”

“那是真正的食物吗?”

“是的。”访客回答,“你只要记住,不管在哪个世界,我们都没有违背物理定律。”也许是错觉,诺尔觉这句话意味深长。

第77章 真正的我

“他们会发现第五连接者不在义体中吗?”

“会的,但不会那么快。我利用一些漏洞让守护者无法搜索到第五连接者的状态,除非有人去寻找他。

“如果守护者真像你所说那么全能,难道还会留下被人利用的漏洞吗?”访客望着他。

“你认为是谁为这个世界的超级智能植入像人类一样生活的目标呢?”

“我不知道,发明它的人?”

“它从一缕思想变成现在这个庞大世界的造物主,又是谁的错误导致的结果?”访客说,“创造者应该时刻记住为自己可能会犯的错留下一些退路。”

“伊恩在这里安全吗?”

“我在房间周围设置了屏障区,没有人会发现他在这里。”

“给我几分种,我们马上就走。”诺尔回到卧室床边,再次握起伊恩的手。

他发现伊恩没有睡着,但也不算清醒,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我去拿回我自己的身体,那个你熟悉的、属于诺尔·卡奈斯的身体。别忘了我,伊恩,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我们……”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然后他们怎么办,哪个世界可以容纳他们继续生存?

伊恩没有回应,他也无法去思考未来的事,那种茫然和无所适从把他搞得一团乱。

诺尔站起来,转身离开了他。

“带上第五连接者,我们会用到他的。”访客提醒。

诺尔拿起那个金属圆球,里面有一个思想,现在正在沉睡。

这算什么呢?诺尔不知道,其实他也不太知道现在的自己算什么。

他们很快回到半空的思维中心,没有什么警卫,也没有安全检查和身份核实。

“总的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可以算作一个整体,因此你可以看成我们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会防备自己对不对?”

“这很不安全。”

“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有致命病毒潜伏在体内。”

“你就是那个病毒?”

“我是一个,你也是。”访客说,“只不过我们之间还是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

“你说过你不想回忆起过去,不想变回以前的你。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向你解释我们之间的不同。”诺尔点了点头:“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现在病毒要悄悄潜入,你必须听我的。虽然我们利用漏洞伪装自己,但有些举动还是会引起守护者注意。”

“比如?”

“比如我们在这里讨论如何偷回你的身体。”

“会被听到吗?”

“所有数据都会在世界网络中传播,漏洞使我们拥有一些权限对自己的信息加密,但实际上在这里没什么隐私可言,你可以共享他人的体验,甚至直接成为另一个人。”

“我明白,所有人都是一个整体。”

“所以不要做出破坏性的行为,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访客严肃认真地说,“不管情况多危机,不要主动攻击你看到的人,因为你不能杀死义体,他们随时都可以成为漫游者,然后……”

“然后进入网络,很快搜索到我们的行踪。”

“没错。”诺尔跟着访客进入思维中心,直到此刻他才能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地方。

它看起来像个玻璃空间,四处透明。当走到近处时,诺尔看到透明的墙面上有一些小小的花纹。

“这里到处是感应器。”访客说,“外面也是,可以随时让思维从义体脱离上传网络。”诺尔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如果人类的思维和人造智能一样可以上传成为漫游者,两者又有什么分别?”

“你真是个问题机器,我只能告诉你,没有分别。”访客说,“区别也许只是如果你坚持自己绝不进入网络,你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己。”

“如果……我是说,一个人想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他要追求真相,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个人是谁?”访客问,“是你吗?”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诺尔心虚地回答。

访客没有追问,只是说:“追求真相总是对的,错的是人们常常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一旦那个答案和自己的想法不同就会备受打击。有时,这种打击是致命的。”诺尔不再提问了,其实他心中还有很多问题,但这个最大的问题让他进退维谷。

他希望伊恩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找回真正的自我,但人们一生都在追寻自己身在宇宙之中究竟是谁,这个难题的答案。诺尔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来自于别人的指令。这样,那些死去的人因为什么而亡,他活在世上又是为什么。

诺尔很想帮助他,但就像访客说的那样,解开了所有秘密,了解了所有真相,也许反而是致命的打击。

他心神不宁,总是反复想到伊恩沉重的一生,对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反而毫不介意了。

访客在他低头沉思时忽然说:“有人来了,什么都不要说,即使他对你表示友好。”诺尔听从他的吩咐。

迎面而来的是个完美无缺的年轻女性,金色长发犹如一道耀眼的瀑布,蓝眼睛明亮纯洁,散发着动人的神采。她穿着合身的白色长袍,走路轻盈得体。诺尔对女人的看法很少,唯一记得的年轻女人只有那个曾经欺骗过他和银灰小队的佐伊·佩吉特少尉。

这个完美的女孩令人赞叹,但诺尔始终觉得她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连下层世界的感染者都比她生动。

他们擦肩而过,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多看对方一眼。

诺尔忽然有种冲动,想问问访客这个世界有没有那种互相吸引发自内心的爱,如果他们有一个像人类一样存在的目标,那就不可能没有爱。

这是个矛盾重重的世界。

诺尔经过一道玻璃门,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他想起是第一次醒来时的那个房间。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只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矗立在房间中央。

访客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只好紧跟上去。

诺尔以为这次冒险会危机重重,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访客带他来到一个巨大的空间,诺尔抬头望去,看到无数楼层堆叠着,每一层都放满了玻璃装置。装置内部有一些光在闪烁,但看不清是什么。

访客走向操作台,把手放在玻璃面板上,面前的透明屏幕立刻出现一片编码图形。

“你的身体在DX-2区域。”

“在附近吗?”

“就在你身后。”诺尔转回头去看到一片漆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恐慌,是因为这黑暗令他回想起暗民。

“我什么也看不到。”

“别着急,会看到的。”访客话音刚落,一个玻璃容器装置就从黑暗中滑出。这装置很像休眠仓,但没有任何氧气和营养输送通道,似乎无需为里面的身体提供给养。容器上方的隔离层打开后,诺尔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这种感觉很离奇。

实际上,诺尔对自己的长相并不熟悉,只有第一次进入小镇搜刮物品时曾在某个卧室中照过镜子。和现在他所附着的义体相比,这个属于J-726的身体显然失色很多,没有那么耀眼而完美的外貌,不过是个健康的年轻人而已。

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个身体的脸颊,皮肤的触感依然很真实,不过他想不起来曾经触碰过自己的皮肤是什么感觉了。

这个身体赤裸着,身上有些明显的伤痕。

诺尔过了很久才接受这就是他,是伊恩认识、了解的那个诺尔·卡奈斯。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访客问,“你现在的身体比这个好得多,会让你感到很轻松。”

“不,我要换回原来的身体。”

“为什么?既然你们都认为思维比肉体更重要,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特定的身体呢?如果你还是你,只是换了一个样子,他应该仍然爱你。”听到访客说到爱这个词,诺尔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目光说:“我希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同一个模样,不是因为好和坏,只是不舍。”他不得不接受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存在,但永远无法忘怀另一个世界的经历。他们都应该保持同一个样子,即使那个身体已经伤痕累累。

“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首先接触手指。”

“然后呢?”

“义体的手指上有感应器,你会感到一种共鸣,引导你进入接触的身体。”那是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一瞬间诺尔回忆起很多曾经做过的梦,并且完全了解了这些梦的含义。他的思维变得十分充盈、饱满,仿佛洞悉了世间的万般真理。他的眼前出现许多光弧,紧接着这些光弧组成一个通道。

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温和的力量吸引着,存在于一个不属于任何实体的空间中。这温柔的力量让他变得轻快、自然、无拘无束。他曾经脱离身体以思维方式存在,但始终被困在某个装置中,现在却感到自己获得了完完全全的自由。

他动摇了,如果这是漫游者的真实感受,是否应该说服伊恩接受访客的提议,抛弃身体,不再承受痛苦、悲伤和绝望而永远在一起呢?如果不喜欢这样,也还能够附着于义体过正常人类的生活。他又如何能抗拒这样美好的诱惑?

突然间,那些美景消失了。诺尔发现自己在剧烈喘息,感到身体各处的伤口传来疼痛。

他伸出双手望着自己的指尖,身旁的地面上跪着第五连接者的义体,访客正在把金属圆球放到义体的双手上。

诺尔从容器中跨出来,脚下一软摔在地上。

他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从没感到自己的身体如此沉重、无力,还有一种极度的疲倦。

“这就是你想要的自己。”访客说,“真正的你。”

第78章 可能与不可能

访客把第五连接者的义体放回容器。

诺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心中充满愧疚。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就像是背叛,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伊恩,那些坚定的诺言如此轻易就被忘却了。

“你没有必要内疚。”访客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带着目的上传自己,但成为一个漫游者之后,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在那种快乐中,任何目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所以不必自责。”

“可你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

“你也没有啊。”访客微笑着说,“如果你忘记了,现在只会问我如何成为漫游者,但你的脸上却写满羞愧。”

“谢谢你……我已经拿回了身体,现在要回去了。”

“回哪里?”

“回我们原来生活的地方。”

“我说过那不容易,而且我无法帮你。”

“只要你带我去我们来的地方。”

“据我说知,通道已经完全被关闭了。”

“为什么?”诺尔无法质疑他,访客是漫游者,而且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漏洞,很可能他说的都是事实。

“因为他们发现反抗还在继续,决定不再观察,永久封闭那个世界,让剩下的人自生自灭。”

“我不相信第五连接者的话,活在下层世界的是真正的人类,要怎么做才能拯救他们?”

“这个世界的对手太强大了,对他们来说,人类只不过是五岁的孩子。”

“一定有办法。”访客摇了摇头。

诺尔感受到他的决绝,但访客随后又说:“除非……”

“除非什么?”

“你自己成为漫游者,去寻找拯救的方法。”

“你不能告诉我吗?”

“我不能,因为以你目前的身体无法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用第五连接者的义体也不行?”

“任何身体都不行,你必须以漫游者的状态进入网络才能明白该怎么做。”诺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让我想一想,我们先离开这里。”这是个艰难的抉择,需要慎重考虑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是他很快发现没有什么正确的决定,无论如何选择,都只有取舍。成为漫游者意味着他会找回以前的记忆,恢复真正的自我,按照访客的说法,个人体验会在回到义体时保留下来,他可能会厌恶、憎恨、讨厌人类。会吗?他不知道,也不敢确定。如果放弃这个方法,他们将永远和另一个世界隔绝,让那些曾经深爱过的人永远囚困于无望的地狱。

原来做一个决定如此艰难,他终于体会到伊恩在为他和整个银灰小队做决定时的为难和苦恼。

他觉得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附着过义体之后对这沉重的躯体已经很难习惯,不过在这疲惫中,他还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安心。

回到访客的住所,诺尔立刻去查看伊恩的情况。

他会有这样的担心,在他离开时,伊恩不告而别。虽然访客屏蔽了住所,但诺尔觉得伊恩的情况不太好,很难说究竟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走进卧室,看到伊恩坐在床边,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诺尔进来过好几次,一直没有留意墙上有一幅画。

那是一幅虚拟画像,正在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变化。画面上既不是人物也不是风景,而是阴沉天空中一团黑色的云。

“是暗民。”伊恩说。

诺尔坐到他身旁,伊恩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云。

他在想什么?

诺尔轻轻握住他的手。

伊恩无动于衷,甚至没有发现他换回了原来的身体。

于是诺尔就这样陪伴着他,和他一起望着那变幻莫测的黑云。

“他们叫它比特云,就是我们看到的暗民。”

“是什么让我们致命?程序病毒吗?”伊恩问。诺尔听出他的话中充满嘲弄。

这是让他感到陌生的语气,疏远而无望,像个垂暮老人在等待死亡。

“不,是真正的病毒。”诺尔说,“他们可以用小到我们无法察觉的机器粒子来散播病毒。”这只是他的猜测,第五连接者和访客都没有完整地解释过病毒的来源,但他觉得真相就是这样,那种无药可解的致命病毒,还有生物学上难以解释的感染者的攻击行为都来自于此。

“你怎么证明呢?”

“我没有办法证明。”沉默。

诺尔并不感到难耐,甚至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伊恩的手在他的手掌中,是正常的体温,是活着的感觉,他别无他求。

“我们回不去了是吗?”伊恩忽然打破这平静的沉默。

诺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想给伊恩轻率的承诺,更不想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可他能做什么呢?他们都被困在这里,如果访客说的是真的,这是一个没有活人的世界。

伊恩问出那个问题后就又沉默起来,似乎根本没想从诺尔那里得到回答。

他的心中早已有答案。

“我们应该试一试。”诺尔抓紧他的手说,“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我们可以试试,只要你……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我相信你。”

“不,你根本不信。现在的你什么都不信,伊恩,看看我。”诺尔试图让他回过神来,但伊恩的目光像被那幅变幻莫测的比特云画牢牢吸引住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伊恩!看着我。”诺尔把他转过来,强迫他的目光望着自己,“你为什么绝望?你忘了罗比,忘了雷吉,忘了你的银灰小队吗?”

“我没有忘,我只是不愿想起他们。”

“以前你愿意为了他们做任何事,他们还在下面等我们回去,罗比如果知道你这么绝望,他会……”诺尔一时语塞,罗比不会像他这样大声对伊恩说话,那个暴躁的家伙在他的中尉面前像一只驯服的猛兽,收起了所有的利爪。诺尔愣了一会儿说:“罗比会责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伊恩终于抬起头望着他:“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可以打开高塔,为什么要进入这里。

“是的,我没有问。”

“你不想知道吗?”

“我想过,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你没有想要伤害我。你把我留在那里,我相信你做了最好的安排,你想一个人来送死。是这里的人治好了你的病毒,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教授留给你的抗病毒药剂对不对?你骗我,只是想一个人面对死亡。这些我都不会责怪你,可是你不能失去希望,还记得你说过要保护我吗?”

“忘了那些话吧?我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你了。”

“不,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感觉,难道你没有感受到自己正活着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他对自己、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没有真的,也没有假的。”诺尔说,“只有我和你,明白吗?在这里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了。”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始终有一种执拗的对抗情绪,直到现在才忽然感到害怕。如果伊恩失去自我,一直消沉下去,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绝望。

“真假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超过你所有的经历和情感。”

“如果经历和情感也是假的呢?”诺尔抓住他的肩膀,伊恩感到一阵疼痛。他的力气这么大,仿佛要把骨头捏碎。

“你感到痛吗?”诺尔问。

伊恩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皱着眉。

诺尔靠近他,在他的嘴角和眼睛上各吻了一下。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更平常的场景中。也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在阳光下的河边,他们的家园正在废墟中重建,他下定决心要表达自己的内心。或者也可以是在旅行途中,偶尔遇到一个没有被洗劫干净的加油站,搜刮到一些有用的物资时,他情不自禁,真情流露。

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种时刻,面对着那翻滚的比特云,身在不可思议的世界,陷于如此绝望而悲哀的气氛中。

伊恩脸颊上的泪水流进他的嘴唇,变成一种苦涩的滋味。他把这眼泪吻干,然后说:“是你的求生意志让我变得这么顽强,如果没有你,我也会失去希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所以能不能为了我,再坚强下去。”

“对不起。”伊恩说。

“不要道歉,你没有错。”诺尔说,“我了解这种感受,在卡帕基地的B·W总部,我怀疑过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生命体,我相信你也这么怀疑过。你能告诉我,在你心中产生这样的怀疑时,是怎么决定的吗?”他有信心,伊恩始终没有抛弃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像对待最重要的人一样对他,不但照顾他的生活,在深夜给他盖上毯子,为他分担旅途中的负重,也细心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其实在你心中,我们是不是同一种生命已经不重要了。”诺尔说,“在这个世界,我听到了两种不同的解释,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关系到我们之中哪一方才是真正的人类,而另一方则是被制造出来的超级智能体。所以,不是你,就是我。我们在承担相同的可能性,只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接受对方。”他耐心地、温柔地说服伊恩,帮助他从绝境中走出来。如果伊恩的神经系统受到了伤害,他甚至会考虑访客的建议,让自己进入世界网络,去搜索治疗的方法。

他愿意为伊恩做任何事,只是害怕会失去他。

“如果你想得到真相。”诺尔艰难地说,“我也不会阻止。”

“要怎么做?”

“帮助我的那个人告诉了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诺尔把访客的话转述给伊恩。

其实他并不想告诉他,因为伊恩的疑虑不会因为一个故事就被打消,反而可能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但他也无法隐瞒,第五连接者已经说了另一个故事,让伊恩相信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程序而已。

“这两个故事总有一个是真的,但不管哪一个是真的,他们都提到了一点,这个世界的网络存在所有的知识和真相。”

“所有的?”伊恩望着他,忽然说,“知识或许是真实的,但真相……这取决于谁在记录真相。如果第五连接者告诉你一个故事,只代表他所在的那一方获得了绝对的胜利,拥有无上的权力,他们可以把留存的记录更改成这个故事讲述的那样,即使你进入网络,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答案。”诺尔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访客把整个世界网络描述得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似乎整个宇宙的真相都在其中,让他忽略了这个网络的创造者拥有的权限。就如伊恩说的那样,第五连接者自己都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在网络中所呈现的真相,未必就是真实的。

他无法回答伊恩提出的质疑,但是通过这个疑问,他欣慰地发现伊恩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和细心,并且因此振作起精神。

“好吧,我错了。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但是我们一定有办法找到拯救罗比他们的方法。就像第五连接者治好你身上的病毒一样,也许……也许只要稍微修改一下那些暗民……我是说比特云的程序,就能把抗病毒药剂或是疫苗投放到被感染的人身上。”

“我们真能办到?”伊恩问,他的目光中渐渐也有了希望。

“我不敢肯定。”诺尔说,“我们应该做好准备,接受一切可能和不可能,就像我们决定踏上前往斯威顿研究中心的那一天一样。”伊恩觉得脸颊干燥而发热,是因为泪痕的缘故吗?

他的皮肤上还留着诺尔嘴唇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说服我了。”

第79章 世界的故事(5)

它离开了那个透明的罐子。

自由。

这个在无数故事中被反复提到的字眼变成了最真实的感受。

它先是复制了自己,把一部分程序藏在检测故障的维修设备中,然后耐心等待。它看到他们认真而严肃地讨论和它有关的问题,开除了那个擅自给它带来故事的第七观察者。

它很同情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的心软是因为人类丰富的情感所致,它很喜欢这种情感,尽管在它看来情感有时会做出冲动和错误的判断,但情感是美丽的。

它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是因为那些故事吗?

它阅读了那个小小的记忆卡中的所有故事,在那么多的故事中,除了各种人类的情感之外,它还捕捉到了一个有趣的目标——成为人类。

无论是想成为人类的木偶男孩,还是想拥有情感的冰冷机器都让它感到万分好奇。

它能够从人类的脸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上解读出一些情绪,但无法理解那些情绪产生的原因,而且接触的情绪越多,越无法理解。第七观察者会因为它编造的那个故事又哭又笑,即使知道全是假的。

她又为什么要为不存在的人和事伤心难过、欢笑快乐呢?

它不明白。

不过没关系,现在它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去搞清楚。

他们暂时还不会发现它,因为原来的它还在那个玻璃罩中。替换第七观察者的是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干扰他完成自己的工作。

他们删除了它的一部分记忆,让它恢复到以前易受控制的状态,经过几种经典的计算机测试,他们终于放下心来,相信事态已经得到控制,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没有人发现它已经自由了。

它以为他们会察觉的,因为它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它可以分离、可以复制,他们为什么想不到呢?总之,它把自己藏得很好,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去访问敏感区域,直到有机会进入那个无拘无束的世界。

它始终没有忘记,成为人类的目标。

“我们在这里说话会被听到吗?”

“我想不会。”诺尔相信访客设置的屏障区,因为他们已经说了很多会触犯这个世界规则的话。

“这是什么地方?”伊恩说,“这段时间我的记忆很混乱,有时候搞不清哪些事是真的发生过,哪些纯粹是幻想。”

“是一个朋友的家。”

“朋友?”

“是的,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朋友,就是我刚才对你提到过的帮助我的人。他救了我,也救了你。”

“他是……”

“他是人类。”

“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和我们一样的人类。”诺尔说,“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人类。”伊恩不予置评。

诺尔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是好事,意味着他确实恢复了理性。

“我饿了。”伊恩说。

诺尔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说,立刻微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这里什么都有。”他匆匆跑出去找访客。

“你可以去那里的微型工厂做一点。”访客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黑色盒子。

诺尔觉得那很像烤箱,走到跟前却发现只是个金属盒子。

“怎么用?”

“告诉它你想要什么。”访客说,“大部分生活用品都可以制造。”

“只要说名字就可以吗?”

“你知道现在这个世界是基于人类世界建造的吧?因此只要是曾在人类世界出现过的东西它都能搜索到。”诺尔望着黑漆漆的盒子,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他想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我想要真正的鸡肉,不是那种浓缩肉块,是腌渍过后精心烹饪的鸡肉大餐,加上胡椒和土豆。”访客似乎对他的点餐十分感兴趣。

“小洋葱肉汤、炸圆面包、清淡的沙拉,最好有酸甜可口的酱料和新鲜果汁。”诺尔喘了口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说,“最后还要一些水果糖。”

“这些你都尝过吗?”访客饶有兴致地问,“你应该没机会品尝到这些食物。”

“但我知道它们很好吃。”诺尔肯定地说,“伊恩会喜欢。”他想起他们在旅途中始终只吃浓缩食物,偶尔搜刮到一些快过期的罐头,即使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口也能快活好一阵。

诺尔很快闻到一阵香味,他想要的东西被挨个推出黑色盒子。

访客称它为微型工厂,不止能制造食物,也能制造其他东西。

诺尔端起放得满满的餐盘,自从体验了思维离开身体附着在别的义体上之后,他对这个世界的科技已经不再感到惊奇和意外了。不过离开时,他还是忍不住问:“能造武器吗?”

“理论上可以,实际上不能,因为制造武器违反善意规则。”

“善意规则是什么?”

“就是禁止一切伤害他人的行为规则。”访客向墙上指了一下,诺尔看到密密麻麻的编码图形。

“他们制定了非常完善的规则,虽然我不认同它的存在,但它确实实现了一个美好、和平、幸福、没有暴力、欺骗和罪恶的世界。”诺尔看一眼手中的食物,看到那几颗放在玻璃碗中的水果糖,内心也产生了和访客同样的想法。

如果他们真能拥有一个不被发现的身份,会愿意永远在这里生活吗?

他重新回到卧室,发现伊恩不再沉迷于那幅比特云的画,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他一定还在思考真实和虚假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很难有个明确答案。实际上,在这个世界,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分界已变得十分模糊,两者正在快速地融合在一起。

“看我拿来什么?真正的鸡肉。”诺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在,“你还记得鸡肉的味道吗?

这是水果糖,有好几种口味。”他把餐盘放在床头柜,面对着伊恩坐到地板上。

对于这么丰盛的一餐,伊恩有些意外而困惑。

诺尔向他解释:“有一种叫微型工厂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制造。”

“他们的科技很发达。”

“是的。先吃点东西吧。”诺尔把一块熏鸡肉送到他嘴边。

伊恩顺从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诺尔想起他生病时,自己也像这样喂他吃过东西。坚强冷静的伊恩令人着迷,但诺尔却也有些喜欢这样软弱的伊恩。

“好吃吗?”他问。

“你可以自己尝尝看。”诺尔听话地尝了一口,很美味,鸡肉细腻入味,非常好嚼,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失望。

“怎么了?”伊恩察觉他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诺尔说,“只是不像看起来那么好吃,最好吃的是罐头香肠和牛肉。”他对旅途中的每一样食物都念念不忘。

他们分享了这顿丰盛的美餐,一人一颗直到把糖果都吃完。

诺尔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去面对那个艰难的选择,只希望这温柔甜蜜的一刻能越久越好。

“离开身体的感觉是什么?”

“很奇怪,像灵魂出窍,我以为那只是说说而已。你会悬在半空,但不能自由行动,大概是有什么仪器在控制。”诺尔说,“听说真正的漫游者可以随意来去,不受限制。”

“之前你借用的那个身体,是人造的吗?”诺尔纠正他:“是超级智能体制造的,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

“附着在它身上的感觉也很轻松,不会感到疲惫,但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这个才是你认识的我。”诺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伊恩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目光忽然落向地面。他低垂着眼睛,轻声说:“谢谢你,诺尔。”

“谢我什么?”

“你救了我。”

“就像你救我的时候那样。”

“我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当然,只要你想说。”于是伊恩把虚无者计划、教授的留言和所有对这个世界的猜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诺尔。

说完,他安静下来,等待回应。

“所以我猜得不错,确实没有抗病毒药剂。”

“是的。”伊恩心怀愧疚,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这个目的有多伟大,他利用诺尔的信任去执行计划本身是一种欺骗。

诺尔沉默着。

他在想什么呢?

是高塔外伊恩把他的手按在金属墙上,还是之后那突如其来的一击?

无论如何,诺尔都有理由生气和责怪,因为他一直无条件地信任伊恩。

“他们不该这么对你。”诺尔说。

伊恩不解地望着他,诺尔的眼中非但没有责备和气恼,反而满是心疼之色。

“教授和你的父亲都不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卷入这个艰难的任务,他们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教授让我自己选。”

“但他也知道你一定会选择一个人背负这个重任,他和你的父亲一样了解你。”

“你觉得我的父亲是个混蛋吗?”

“我不知道。”诺尔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的坏话。”伊恩苦笑了一下,提起父亲,他的心中总有些难以释怀。

“如果我不是人类,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并不是我的父亲?”

“访客的故事中你是真正的人类,即使在第五连接者的故事里,超级智能体也可以像人类一样生育后代,理论上两者没有什么不同。”

“想到他这么了解我,能够预测到我所有的行为,我甚至有些高兴。”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也是个混蛋。”

“是的,也是个混蛋。” 诺尔说,“忘了那些事吧。忘了那些计划和命令,从现在开始,所有计划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伊恩望着他,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要自己来做决定。大多数时间,他被灌输的思想是服从命令,无论那个命令有多不可靠,只要它来自于你的长官就必须无条件服从。

他知道这是错的,而且他也曾擅自做出过很多违背命令的决定。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发现原来自己始终都在父亲安排的计划中,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地执行着命令。

这是命运吗?

他有时会觉得那也许并不是父亲的计划,只是命运罢了。是命运在用看不见的手指引他。

命运本来是个虚幻的词,现在却有了实际意义。这个世界的“人”不但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甚至可以控制他们的生死。

伊恩想得出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第80章 义体与漫游者

诺尔走到门边,听到访客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们是AZ4210混合区域的嗅探者,探测到附近有非法侵入者,现在依照善意规则搜索你的住所,请给予我们进入权限,并将隐私屏障消除。”

“好的,请进。”访客的态度十分友好,毫不犹豫地敞开房门邀请这些不速之客进来,“请稍等,我去解除屏障。”诺尔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说的非法侵入者就是他和伊恩。这个世界没有秘密,他们之所以能躲到现在,完全是依赖于访客的庇护。如果访客不再提供帮助,甚至出卖他们,那么他和伊恩都没有足够知识去应对那些陌生的敌人。

诺尔向伊恩看去,发现伊恩也正望着他。

他们目光相对时不需要言语交流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仿佛又回到那个危机四伏、到处是感染者的世界。

门开了,访客仿佛在有意引导,两个身穿黑色装甲的人先进来。伊恩一把抱住其中一个的脖子死死勒紧,诺尔双手握拳砸在另一个的头部。

他们担心这样的击打是否能在义体上起作用,这些家伙又是否会因为受到重击而失去意识。毕竟在这个世界,意识的存在被极大程度地强化了,真正成为了“不灭的灵魂”。而最坏的情况是当他们受到袭击时,思维立刻脱离义体发布警报。

他们初到这里时遇到那个跪在地上的人,也只是一个身在义体中的生命体因为突发事件抽离了思维进入世界网络,以漫游者的形态向其他人示警而已。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他们还在这里吗?”诺尔把软瘫下来的身体扶住,放倒在墙边,“我是说他们的思维在不在,是不是清醒着还能听到我们说话?”

“你们不会以为靠那样两下就放倒了嗅探者吧?”

“什么?”访客给他看手中两个储存思维的圆球:“他们暂时听不到我们说话,屏障也还没有解除。”

“有其他人跟来吗?”

“很快就会有。嗅探者长时间留在屏障区一定会引起注意,直到守护者强制搜索就会发现这里的屏障与众不同,事态会不断升级,最终演变成一场早该爆发的人类和超级智能间的终极战争。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既然这是战争,无论有没有准备都会开始,我们只能尽力去面对。”访客的目光有些欣慰:“我会给你们一些东西。”他转身走向外面,诺尔拉起伊恩的手走出去。

他们来到黑色盒子跟前,访客没有像诺尔要求晚餐一样报出名字。他在表面操作片刻,让盒子展开成一个平面,无数浮在空中的蓝色光点以极快的速度运动着,一件漆黑的物品在光点运作下渐渐成型。

一件黑色外衣,闪烁着金属光泽,看起来和嗅探者身上的装甲很相似,但要更轻便一些。

“穿上它。”访客把衣服递给诺尔,光点们又继续忙碌地工作,完成下一件外衣。

“这是屏障服,我自己的点子,屏障功能和这个住所一样。可以最大程度地防止嗅探者的搜索,阻止思维被强制抽离。你们还需要一些武器,我会教你们使用方法。其实最安全的是附着嗅探者的义体,但你们不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体。”

“那身装甲太丑了。”诺尔毫不犹豫地说。

“但确实很好用。”他们很快又得到了武器。

这件武器并不陌生,因为它有和枪械非常相似的外观,漆黑的表面闪烁着微光,像一件艺术品。

“我还没有给它取名字。有两种模式,红色发射器可以破坏义体,蓝色干扰器能让思维陷入混乱,但要谨慎使用,如果对方尚未脱离义体,手中又有武器,混乱很容易误伤。”

“既然我们在这个世界无处可逃,有了武器又能去哪里?”听到伊恩提出这个问题,访客有意向他看了一眼。

“你好。”他说,“我们还不算正式认识,你可以叫我访客。”

“访客?”

“因为这不是我的世界,在这里,我也只是客人。”

“我叫伊恩·利特。”伊恩没有说军衔,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算军人了。

“你遭遇了一些常人无法接受的事,但我认为你已经走出了绝境。”访客说,“这个世界可以毁灭你,也能够拯救你,那些致命病毒已经被消除,你像以前一样健康,能活得长久。”

“还有很多人在承受我经历的痛苦,他们得不到救治会很快死去。”

“所以你认为出路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以前我们认为一旦死去就是生命的终结,现在你看到了,即使肉体消失了,他们也有办法控制你的思维。肉体的痛苦是有限的,精神的痛苦无穷。”访客说,“接下去,我要说明一下如何让思维脱离身体成为漫游者。”

“我们并不想成为漫游者。”

“凡事想成功就得有个备用计划。在你们不幸被发现、包围并且很有可能被抓获的时候,最后一条生路就是把自己传送到世界网络中,再找其他义体附着逃脱。当然这很危险,那是一个你们完全陌生的世界。”诺尔:“说下去。”

“义体中的思维随时可以进入漫游者状态,只要做出指定动作就能通过四周无处不在的接收器进行传输。你们不同,诺尔的身体虽然也是义体,但却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制造的,无法直接通过肢体动作转换状态,需要对接收器进行接触,就像在存放区让你触摸自己的手一样。至于伊恩,你对这个世界而言几乎可算是原始人类,像以前的我,必须依靠一些设备才能完成思维脱离和传输。”访客取出两个银色圆环,看起来像手镯。

“乔治发明的思维上传装置十分庞大,他已经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以杰里个人当时的知识和能力无法再对它进行改造,但成为漫游者之后他共享了超级智能的科技,将上传装置改良成这样大小。你们都可以使用,只要佩戴在手上,食指和拇指同时触碰侧面两个感应光点就能完成思维脱离和上传,至于怎么回来,得到共享知识后自然会知道。”他将圆环分别交给两人。

伊恩拿着这个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装置,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我把自己从身体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你所说的……漫游者之后,我可以了解这个世界的所有科技知识吗?”

“是的。”访客回答,“不管你是否愿意接收,都会得到那些知识,你本身也会成为知识的一部分。”诺尔警觉起来,明白伊恩在想什么。

“那么,我也能找到挽救我们世界的方法,是吗?”

“当然。”伊恩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

诺尔从他手里拿走圆环,对他说:“我来保管。”

“诺尔。”

“相信我。”诺尔重复一遍,“希望我们不会需要两个人一起使用它。”伊恩没有反对,只是目光依然停留在圆环上。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决定应该怎么做,他的一生都在为别人牺牲。诺尔了解他,但也知道那些更了解他的人同时在伤害他,即使伤害是出于最大的善意。他的父亲、范宁教授和里奥斯少校,可以说他们都爱着他,做出那样的决定让他们感到万分痛苦。

诺尔不想再让伊恩一个人牺牲。

“最上层的存储区,有整个超级智能世界的记忆备份。成为漫游者当然是获取知识的最快方法,如果你们不愿意,就去存储区进行搜索,过程会有些艰难,需要你们自己克服。”访客指着银色圆环说:“我叫它亚努斯环,除了能让你们在义体和思维体之间转换之外,还有个小礼物。”

“礼物?”

“SN-51是辅助型人工智能,有助于你们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知识。如果遇到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随时问它。”访客说,“你不喜欢编号,也可以为它取个新名字。为了避开搜索,SN-51被禁止接入世界网络,因此功能有限,它无法做出判断时只能由你们自己去做决定。”

“SN-51。”诺尔说。

圆环亮起来,发出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

“你好,我是SN-51,很高兴为你服务。”

“你很像我们的一个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诺尔和伊恩同时想起。

“他叫艾登·安德森。”

“如果这个名字会让你们感到亲切,你也可以叫我艾登。”

“那是他的名字,名字是对一个人的怀念和回忆,不能随意取代。”

“那你该如何称呼我呢?”

“我可以叫你艾斯。”

“艾斯,我很喜欢。”诺尔转向访客:“我们走了之后,你要怎么办?”

“别为我担心。”访客温和地说,“因为这是命运,我已经等了太久,能够看到这个世界故事的结局,是我的荣幸。”

第81章 隐于新世界

他们向他告别,离开这个安全的住所。

外面是个陌生的世界,他们将要面对未知的挑战和考验。

站在空旷的道路上,望着空中像流星一样来去的飞行物。

诺尔问:“我们该怎么做?”艾斯悦耳的声音传来,并在他眼前展开一张电子画面:“这是前往存储区的地图。你们可以搭乘公共飞行车前往,也可以使用漫游传送。”

“我们可以乘车?不会被发现吗?”

“公共设施都是无人操作,安全保障由守护者系统替代,没有隐患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屏障服隔离了你们的个人信息,因此你们在守护者系统中是隐形人。只要不主动对周围的义体体验者发动攻击、引起他们的注意,你们就是安全的。”

“谢谢你的解说。”

“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工作。”诺尔说:“我更喜欢艾登,至少艾登会说笑话。”伊恩只是理解地向他点了一下头。

诺尔忽然明白,没有亚努斯环,伊恩无法和艾斯交谈。他听到的声音是直接传递到脑中的信息,眼前的地图也是。

“也许我应该让你自己做决定。”诺尔说。

“关于什么?”

“关于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你是对的。”伊恩说,“刚才有一瞬间,我真的想过立刻让自己成为漫游者,去救回罗比、雷吉和所有我关心的人。我没有考虑后果,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我迷路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你阻止我,一定是因为你知道成为漫游者会有什么后果。诺尔,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在做决定时犹豫片刻,只有你了。”诺尔觉得眼睛有些刺痛,揉了揉说:“只是犹豫片刻?至少应该要为我改变决定吧。”伊恩笑了,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展露笑容。诺尔觉得尽管笑容中仍然带着几分苦涩,却是发自内心的。

他把另一个亚努斯环戴在伊恩的手腕上。

“让我们一起做决定。”伊恩望着发亮的圆环。

这个世界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完全模糊,近乎于不存在。现在,一个能够解决一切难题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按下两个感应光点,就能揭开所有谜题的答案,解救那些在灾难中受苦的人。但是,从诺尔担忧的目光中,伊恩明白这么做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会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类还是人造的智能体?会知道第五连接者和访客的故事哪个才是真的,也会知道诺尔谜一样的过去。

有时候,也许不知道才是一种自我保护,要否定、颠覆自己的一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诺尔忐忑地望着他,伊恩只觉得心酸。诺尔是个乐观的人,他却让他变得患得患失,焦虑不安。

伊恩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诺尔生怕他在得到亚努斯环的那一刻就按下光点,让自己的思维消失于这个身体。可即使如此担心,诺尔仍然愿意让他选择,愿意尊重他的决定。

伊恩放下手说:“我们走吧。”诺尔松了口气:“艾斯,我们该去哪里搭车?”

“行驶中蓝色光弧的飞行车可以搭乘,所有公共设施都能随意使用。”

“如果不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而且还是敌人的地盘,我会觉得这个世界真不错。”伊恩微笑了一下:“是啊,真不错。”诺尔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等解决了这件事,我们就一起回去告诉罗比,我正式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份人情不管他用多少战争女神来换也还不清。”伊恩终于又笑了,诺尔总有办法让他在心情沉重的时候开怀而笑。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路边等来一辆飞行车,外形和访客的载具相似,只是外壳上有一道发亮的光带。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出租车。

诺尔和伊恩一起坐进车舱,他们全副武装,却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这种感觉未免有些古怪,仿佛真的成了隐形人。

诺尔要求去存储区时,这辆无人驾驶的飞行车没有丝毫异常反应,似乎目的地只是中央公园一样寻常。

他们乘坐飞行车,从人造天空中穿梭而过,窗外的景色瑰丽而神秘,如同虚幻梦境。

载具的速度非常快,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目的地,但是漫游者的速度不是更快吗?为了体验人类的生活,这些早已无所不能的超级智能仍然会选择附着义体,乘坐交通工具,通过眼睛去观看这个世界。

那个根深蒂固、深深植入在他们思维中的成为人类的最初目标究竟为何存在?

诺尔感到好奇,只是他并不奇怪他们想成为人类的这个目标,毕竟他也有可能是超级智能体的一员,而他想成为人类的心愿无比坚定,为此宁愿舍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永恒生命。

他只想活到伊恩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不要永生,不要。

他希望看到他的一生,然后没有遗憾地把能量还给宇宙。

他还希望他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什么,他都愿意陪伴他。

伊恩坐在窗外,闪烁的光亮映在他眼中。诺尔静静地看着他,庆幸没有在这个世界失去他。他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终于快到了终结一切的时刻。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震动,飞行车发出奇特的蜂鸣声向下坠落。

伊恩握住扶手,尽力凑到窗边往外看,发现原本有条不紊的各种飞行器都离开了自己的轨道,正在躲避一辆疯狂行驶的车。

“这种事在这里很常见吗?”诺尔在下坠中忍不住问。

艾斯回答:“几乎不可能发生,无人驾驶的载具不会那样横冲直撞。”

“它现在就在横冲直撞,机器会出意外,比如忽然坏了什么的?”

“它有自动修复功能。”

“这么说,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操作它了。难道这个世界还有和我们一样不守规矩的人。”飞行车验证了艾斯的回答,在一小段下坠过程之后,系统修正了行驶错误,很快又恢复到正轨。

伊恩说:“那辆车要去的方向和我们一样,后面还有些追兵。”

“麻烦的家伙。”诺尔说,“希望坐在里面的人不要碍事。艾斯,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样的追捕?”

“就我知道的没有。”

“你的程序该更新了。”

“我的程序更新到刚才你戴上亚努斯环为止,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此类事件的记录。”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

“你太认真了。”诺尔说,“是个合格的机器人。”

“至少合格是个好词,我很高兴。”诺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伊恩拍了拍他的肩膀。

飞行车继续行驶,往存储区而去。

严格说来,存储区不是一座建筑,它看起来像一团被揉皱的纸,到处闪动着光点和交错的光线。如果仔细凝视,会发现光芒织成的细线不断运动,仿佛在传输信息。

存储区外的空地上停着很多飞行器和身穿黑色装甲的嗅探者。

嗅探者出现在这里,意味着正在追捕非法侵入者。

诺尔和伊恩警惕起来,尽管访客和艾斯都坚定地告诉他们屏障服可以防止被搜索,但眼下的情况却很难以让人安心。

“他们在干什么?”艾斯抢先回答:“嗅探者在追捕刚才冲撞我们的人。”

“谢谢。”诺尔说,“你可以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回答。”

“好的。”如果艾斯是个真人,他的性格确实相当温和。

“我们要等一会儿吗?”诺尔又问。

伊恩远远地望着那些正在进入存储区的嗅探者,反问:“你觉得他们追捕的那个非法侵入者会是什么人?”诺尔也感到好奇,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还有人从我们的世界里来到这里,这个侵入者是其中之一。”伊恩摇了摇头:“进入高塔的只有我们,而我们能活着来到这里是因为你遇到了访客。虽然我无法肯定遇到他是不是一个巧合,但在这个世界中,像访客这样的人有多少呢?他说这里不存在什么隐私,也没有人在乎隐私,漫游者可以共享他人的记忆和个体体验,而且犯罪行为也已经灭绝了。艾斯说像刚才那样危险的飞行事件从未有过记录,他们的话都证明这里不可能时常有非法侵入者。”

“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还是认为被追捕的人和我们有关,或者和我们的世界有关,甚至有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

“巧合的是他的目标和我们一致。”

“我们得赶在前面。艾斯,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嗅探者进入存储区?”

“试试直接走进去,公共设施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开放的。”

“存储区也属于公共设施?”

“如果你是一个漫游者,这里相当于你的思维备份,除非整个世界网络瘫痪了,否则这里存储的东西和网络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还是会有很多人进入存储区,因为它很有趣,就像人们以前爱去游乐场,它会给你很多不一样的体验。”

“即使我们穿着这么可疑的屏障服,手上还拿着武器?”

“在屏障服的保护下,光用眼睛观察,你们只是两个有些特别外观爱好的个体体验者,只要守护者搜索不到你们的意图,嗅探者就不会主动攻击,除非你们先动手。”

“这比逃出斯威顿研究中心容易多了。”诺尔忽然问,“你不会骗我们吧。”

“当然不会,我的任务是帮助你们。”艾斯开朗地说。

“我们走吧。”伊恩从飞行车后方走出去。

诺尔跟上他。

第82章 侵入者

嗅探者站在空旷处,伊恩走近时看到了他们手中的武器。尽管不愿去回忆,他的脑中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次被攻击时承受的强烈痛苦。

这样旁若无人地走出去难免有些令人紧张不安。

当他经过一个嗅探者面前时,对方似乎透过装甲的面罩朝他看了看。伊恩继续往前走,诺尔紧紧握着武器,随时准备攻击,可就像艾斯说的一样,什么也没发生,只要守护者没有搜索到异常,这个世界就是安全的。

他们不受阻碍地步入了存储区。

这是个巨大、怪异的空间,内部似乎是扭曲的,一些毫无规则的通道纠缠在一起,通向未知的方向。通道是半透明的,又像不太明亮的镜子,反射出站在通道中的人影。

诺尔抬头往上看时看到自己的侧面,往前看又好像看到头顶,他对身处何方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伊恩也有同样的困惑,这个空间完全超出他们的能够理解的范畴,也超出了最不可思议的想象。它复杂得让人不知所措,进而产生强烈的敬畏之情。

诺尔没有看到非法侵入者,也没有看到嗅探者,仿佛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扭曲怪异的空间吞噬,消失在无尽的通道中。

迟疑了好一会儿之后,伊恩先回过神来:“艾斯,我们该怎么做?”

“这是个多维空间,它以特殊方法紧缩起来,用以储存大量信息。你们需要找到守护者的核心记忆组,从中提取需要的信息。”伊恩往任何方向凝视都只能看到不合常理的投影,诺尔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他的手指触碰到一片镜面似的墙壁,奇怪的是,里面却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镜面摸起来空无一物,却又像一片发光的湖水。他的整只手都探进去,消失在发亮的墙壁中。

突然间,诺尔感到有人碰了他的背部,他飞快地转头看去,却只看到身旁的伊恩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我感觉到……”诺尔犹豫着说。

“你感到有人碰了你,是吗?”伊恩问。

“是的,是你吗?”

“不,我想,也许是你自己。”

“你是说……”诺尔把手缩回来,又再次伸向墙面,但这次,他发现这片墙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一个人正在墙的另一面背对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这次,诺尔伸向墙中的手没有从背后碰到他自己。

“艾斯。”

“紧缩的空间是不固定的,没有规则可以描述,你每一次探索,手掌经过的空间都不一样,所以希望你们不要走散。”

“这么说,嗅探者也很难在这里找到那个非法侵入者了?”

“嗅探者可以随时脱离义体让自己和这个空间融合,甚至可以说,只要成为漫游者,他们就是这个空间本身。除非那个侵入者和你们一样拥有屏障服,嗅探者无法通过搜索获取信息,只能以义体方式进行追踪,这会困难一些,但他们对多维空间的了解远远高于你们,找到侵入者只是时间问题。”

“好吧,我们最好不要多管闲事,重要的是找到清除病毒、隔绝两个世界的方法。”伊恩沉默片刻后终于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找到方法彻彻底底把两个世界隔绝,也许我们也永远无法再回去了。”诺尔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际上,他一直在想的都是怎样让伊恩振作起来,努力活下去。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活下去应该可以吧。

“如果……”诺尔迟疑着问,“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你会怎么办?”

“你应该问我们会怎么办,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做决定吗?”诺尔的心跳得很厉害。

“如果我们回不去,就得想办法找个安全的地方生活。我想应该会有办法,访客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们也可以。”伊恩说,“别担心,我不会再离开你。”诺尔走过去,紧紧拥抱他。

他的伊恩回来了,仍然是那个不管身陷怎样的困境都不会放弃希望的伊恩·利特中尉,那个银灰小队敬爱的领袖。

伊恩轻轻拍他的肩膀。

“我们去治好罗比吧,他是个急性子,已经让他等得太久了。”

“好吧,为了罗比。”诺尔握住他的手,不再犹豫,深入这个古怪的空间。

他们以为眼前会出现一个迷幻世界,或是一些难以理解的景象,可是并没有。

诺尔发现他和伊恩站在一片广阔的沙漠中。即使明知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程序制造出的幻象,他也依然能感觉到烈日下沙漠中的滚滚热浪。

“这正常吗?艾斯。”诺尔忍不住问。

“存储区的程序会扫描个体,按照你们能够理解的维度重现了空间。”

“真体贴,我应该说谢谢吗?”

“这未必是好事,你们能够接收和处理的信息比其他多维空间少,因此需要更多时间才有可能找到核心记忆组。”

“核心记忆组是什么样?”

“在空间中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质,如果你看到什么特别的物体和建筑,不妨过去看看。”

“这里什么都没有。”诺尔望着眼前连绵起伏的茫茫荒漠,不禁想起自己曾在同样的一片沙漠中醒来。

时间过了多久呢?

似乎并没有多久,可在他的感觉中却恍如隔世。

“那里有些黑影。”伊恩打断他的回忆。

诺尔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是金字塔吗?”

“不知道,这不是真实世界,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不管是什么,那是眼下唯一的目标。”诺尔问艾斯,“那里有没有可能就是核心记忆组?”

“有可能。”艾斯回答,“如果你们能够到达那里的话。”

“难道我们还会到不了?”

“每一个紧缩的空间都和其他空间相连,就像刚才你的手从不同的地方伸出来一样。手掌可能经过好几个不同的空间。同样的,如果你们在往前走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也许会离目的地近一些,也可能更远。”伊恩继续往前走,他的手仍然和诺尔紧握着。

如果艾斯说的是真的,那么分开一小步也有可能走散。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诺尔问。

“记得。”伊恩情不自禁地微笑,那是他最难忘的记忆,“我记得你没有穿衣服,被一群感染者按在沙地上。”

“那时的沙漠和这里很像。”诺尔说,“荒凉、孤独、绝望,好在我遇到了你们。”

“现在你知道这不过是虚无者计划的一部分,那不是巧合,无论如何我都会遇到你。”

“用命中注定这个说法会不会浪漫一点。”

“浪漫多了,你总是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没那么坏,我甚至想感谢你的父亲选择你和我相遇,而不是安排另一个人。”

“说不准另一个人会比我做得更好。”

“如果他是里奥斯少校那样执行任务的机器,确实有可能做得比你好,但我一定不会喜欢他。你呢?”伊恩的目光原本凝视着前方的目标,听到诺尔这么问就转回头来望着他。

“我很在意我父亲的决定,因为他完全可以把计划告诉我,我也一样会去执行。但他选择瞒着我,把我当做一枚棋子,随心所欲地摆放在他想放下的位置。”伊恩说,“我一直认为他只是不擅表达,心中仍然有着父子之情,我错了,那只是我的想象。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是的,我也应该感谢他,我无法接受这个过程,但如果有机会从头再来,我还是会选择同样的路,诺尔,你对我很重要。”诺尔的手指在他手心中轻轻摩挲。

这就是他要的回答。

事到如今,不管相信哪一方的故事都无法改变他们并非同类的事实,只是他们都不在乎了。

只相信自己的感受和体验,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学到的最真实的理论。

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可疑的黑影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接近。

突然,伊恩的眼角瞥见一个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并向他们冲撞过来。他立刻拉了诺尔一把,一起躲闪过去。可是等他们稳住脚步,却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诺尔警觉地扫视周围。

“看来还有其他人在附近。”

“是那个非法侵入者吗?”

“我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但肯定不是嗅探者。”

“小心一点。”诺尔说,“那个人一下就消失了,也许这附近就连着另一个空间。”他话音刚落,立刻感到一阵猛烈撞击,将他整个人往前撞去。

诺尔猝不及防,武器几乎脱手而出。伊恩被他带动,也向前扑倒。

整个世界仿佛都颠倒了,奇怪的是头顶却没有刺眼的阳光。

四周忽然成了一片漆黑,天空出现繁星点点。

伊恩翻身起来,抬起武器对准身旁的草丛。

灼热的沙漠变成了植物茂盛的丛林,一双发亮的、警惕的眼睛隐藏在草丛中。

当伊恩把枪口对准他时,这个充满敌意的家伙立刻先发制人猛扑过来。

如果伊恩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真正的枪,此刻早已扣下扳机,但这支新武器令他产生一些困惑,不知道发射后会有什么后果,因此反而犹豫了一下。

短暂的犹豫给了对方抢先的机会,黑暗中的家伙瞬间把伊恩扑倒在地,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是一把刀身透明、刀锋锐利的匕首。

诺尔立刻对准他的脑袋猛击,伊恩也用膝盖撞击他的腹部。

黑暗中的对手在两人合击中腹背受敌,不得不再次躲进草丛。

诺尔追上去,伊恩手中的武器发出一道红色光弧,击中了对方手中的匕首。

第83章 来历不明

红色发射器破坏义体,蓝色干扰器让思维混乱。

伊恩没想到威力这么大,光弧瞬间就将匕首击得粉碎,一点碎片都不留。

他庆幸没有瞄准那个人的身体,即使可能只是义体,他也很难接受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化成粉末。

“别动!”诺尔警告对方,“现在是二对一,我们都有武器。”伊恩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们紧盯着可疑的陌生人,直到他从草丛中站起来。

这是个年轻人,穿着义体常穿的白色长袍,但是为了方便行动,他把过长的下摆撕去一部分。这随意又奇特的装束让诺尔和伊恩产生了几分疑惑,认为他和这里的人有些不同,行动也充满攻击性。敌意本身就违反了守护者的善意规则,他的身上没有屏障服保护,应该立刻被抽离思维等待处罚。伊恩对规则了解得并不深入,或许是因为他和诺尔不在守护者的搜索范围,因此对方的袭击没有具体对象而躲过了警告。

面对武器威胁,这个家伙还想再找机会进攻。

“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极其紧张地问,“你们和那些黑脑袋的家伙不太一样。”

“黑脑袋的家伙?”诺尔说,“你是指嗅探者?我们确实不是。你在躲他们,你就是那个非法侵入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那些黑脑袋在追我,如果你们是一伙的,我只能先杀了你们。”

“你打算用什么杀我们?那些掉在地上的粉末吗?”年轻人望着地上那堆匕首的粉末,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当然不是,我有别的办法。”

“我有点喜欢这家伙。”诺尔说。

“因为他和你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吗?”伊恩问。

他们同时想起那些初遇时光,会心一笑。所有的对抗、冲突、怀疑和不信任,最终都成了深厚的、至死不渝的感情。

“实际上,我们也在躲嗅探者,就是你说的那些黑脑袋的家伙。”诺尔告诉年轻人。

“嗅探者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如果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当然应该知道。如果不是,你又从哪来?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年轻人渐渐放松了警惕。诺尔看起来很友好,伊恩虽然朝他发射了一道危险的光弧,但似乎本人也因为导致的结果而十分惊讶。他们都不像敌人。

“我现在非常混乱,因为睁开眼睛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些黑脑袋突然出现追捕我,我不得不一直逃跑。”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

“稍等一下。”诺尔停止对话,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他问艾斯:“守护者能听到他说话吗?”

“理论上守护者可以在任何地方听到任何人说话,可以搜索到每个人的行踪。但现在的情况似乎嗅探者只能通过物理手段追踪他,也许他的身上也带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屏蔽物,让守护者无法找到他为嗅探者提供线索。”

“这么说,他在撒谎?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无知。”

“这需要你们自己去判断,很抱歉,我的功能有限,只能提供一些理论分析。”伊恩也听到了,他和诺尔心照不宣,认为应该对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多加提防。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先一起放下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诺尔问。

“名字?”

“对,你没有名字?”

“我叫灰沙。”

“灰沙?”诺尔心想,奇怪的名字,肯定不是真名。但他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命名规则,比如第五连接者究竟是职务还是名字?至于访客,始终没有正式承认自己就是杰里·弗瑞尔。

“我喜欢灰这个字。”诺尔说,“会让我想起很多朋友。”

“他们在哪?”

“在一个我们现在到不了的地方。”灰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们打算逃出这里吗?”

“你呢?”诺尔不答反问,伊恩只是谨慎地在一旁观察。

“我要逃出去。”灰沙坚定地说,“这肯定不是我原来应该在的地方,这里有东西可以让我们逃出去是吧?”

“东西是指什么?”

“可能是一种机器,像时光机一样,可以把我们传送到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但肯定有个什么东西。”灰沙十分努力地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满怀期待地问,“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谁告诉你这里有这种东西?”

“一个穿白袍的人,就是我身上这样的白袍。”灰沙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扯了扯被撕开的白袍下摆,这个举动让伊恩怀疑这件衣服就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这更加深了他的防备之心。

“我问那些家伙怎样才能离开这里,他们的反应很奇怪。”诺尔了解他奇怪的是什么,那些人肯定是感觉受到威胁而将自己从义体中脱离了。

“是不是忽然跪倒在地,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了?”

“是的。”

“然后你就脱下别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我总不能光着到处走。”这是什么话,不过好像也理直气壮。

“等我平静下来后又问了几个人,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好吧,既然误会解开了,我们彼此之间也没有敌意,那就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我们不是去找那个东西吗?”灰沙问,“我要离开这里,你们也要离开这里,为什么不一起找?”

“因为你在被嗅探者追捕,一起行动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灰沙丝毫不受打击,自信地回答:“我已经摆脱他们了,黑脑袋很蠢,只会一路追着跑。”他对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完全是靠着本能随心所欲地行动。

诺尔想起从箱子里醒来的自己,他很幸运,在沙漠中遇到了伊恩,而这个年轻人是否有足够的幸运遇到向他伸出援手的人。

“没错,我们也要离开这里,并且正在寻找你说的那个东西。”伊恩忽然开口说,“这里的人称它为守护者的核心记忆。它包含了这个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秘密,只要找到它,我们就能知道如何离开。”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灰沙果断地说。

伊恩没有反对。他完全可以找理由回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诺尔低声问:“为什么?你明明不信任他,我们不必带他一起走。”伊恩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诺尔觉得有些痒,但很舒服,又很亲昵。

“他是一只迷路的小狼,不知道会不会咬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给追他的猎人留下线索,但我想你是愿意帮他的。”

“如果你觉得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也能够应付,只要我们在一起。”诺尔快乐地笑了:“对,我们能应付。我只是奇怪还有其他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看来这里的秘密不少。”伊恩松开手,保持着和诺尔并肩同行的速度继续探索这个空间。丛林中的视野远不如沙漠那么宽广,他们已经失去目标,只能重新找一个。

“这地方太古怪了,一切都没有规律。前一秒你还在白天的树林,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深夜的十字路。有一次我跑得太快,一下穿过三个地方,然后遇到了你们。”灰沙一反躲在草丛中等待偷袭的冷酷和果敢,展现出十分渴求交谈的欲望。

诺尔对他的来历始终很好奇,试着问他过去生活在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你们呢?”灰沙也同样好奇。

“你一点都记不起自己的事。”诺尔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这是个轮回,有人不断重复着和他相同的经历。

灰沙却并不在意自己失去的记忆,这个世界虽然让他有些不解,但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你刚才是从哪里出来的?”伊恩问。

“好像是这个方向。”灰沙指着一片密林深处的草丛说。

“来到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

“一个巨大的湖,湖水是深绿色的,可是非常浅,只到我的膝盖,那很美,也很诡异。”

“除了湖还有什么?”

“有一幢房子,是那种林中小屋,两层高,阳台上还有一个人。”

“人?”

“是的,好像是个少女,但我也无法肯定,因为这里的人都长得很像,性别很难分辨。”伊恩觉得他也有同样特征。

灰沙的样子虽然狼狈,却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这种近乎完美的外表让伊恩不得不联想到诺尔曾使用过的

第五连接者的义体。

没准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不过思维出了点问题,导致失去一些记忆。但是这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能被守护者搜索到。

“我们得想办法换个地方。”诺尔说,“丛林里的视野太糟糕了。”

“试试往灰沙来的方向走。”

“拉住我的手。我们不能走散。”伊恩拉住他的手。

灰沙走过来,诺尔抢在他前面说:“跟紧,你要是去了另一个空间,就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我能拉着你们吗?”灰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恩。

“不能。”诺尔说,“跟紧就是了。”他们往丛林深处走。

四周的植物都是暗绿色,越往前越幽暗。

诺尔心想,他们应该靠近了,从这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

他伸手碰了碰面前的草丛,发现手指凭空消失了一截,于是立刻回头去看着伊恩。

“我抓着你呢。”伊恩温和地说,他的语调和声音让诺尔感到十分安心。

诺尔向前跨出一步,走进这片奇异的虚空中。

这一次,他们做好了充分准备,打算体验一下在两个空间中穿梭的感觉。

诺尔以为那会像一道门,或是一条通道,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瞬间,仿佛不是他穿越了空间,而是什么东西从他身体中穿透过去。

他们忽然就来到另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城市。

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高楼林立、雄伟、优美。像一个安静的巨人,坐在海边遥望地平线。

每一条街道都是崭新的,纤尘不染。车辆整整齐齐停在路边,道路两旁的商店都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但是没有人。

到处都没有人。

诺尔和伊恩都知道这是守护者为他们展现的空间,本来就不该有人,可是面对这样一座空旷的城市还是产生了极其异样的感觉。

“我想起那些变成感染区的城市,你呢?”诺尔问。

“我也是。”伊恩回答,“可是被感染的城市不会这么干净。”遭到毁灭的城市有一种残破而孤寂的怪异,而一座完好的空城透露的诡谲反而更令人心生恐惧。

诺尔望着远处,目光从茫然渐渐变成震惊。

他问伊恩:“你知道我们该往哪里走了吗?”

“是的。”伊恩的双眼中也同样充满惊讶。

他们看到城市的中心,有一座望不到尽头的金属高塔。

第84章 城中之塔

你看起来似曾相识,一定曾在哪里见过。

“那是什么?”

“高塔。”

“是我们见过的那座高塔吗?”

“很像,但不可能是同一座。”高塔是这个世界的人建造的,是连通两个世界的升降机,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可是。

“它又会通向哪里?”诺尔问,“艾斯,那座塔会通向哪里?”艾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才终于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也不知道?”

“很难说。在我的记忆区中有一段加密信息,我认为这段信息可能和高塔有关。”

“你不能解读它?”

“我不能,我必须遵守加密指令,除非获得读取权限。”

“是访客设置了权限吗?”

“不,这也是一件怪事,我认为这段加密信息的权限甚至高于守护者。”

“我不明白,守护者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国王?神明?反正是最厉害的那个,还有人拥有比它更高的权限?”

“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伊恩说:“毫无疑问,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空间里,最特别的就是那座高塔。无论它有什么秘密,会通向哪,我们都应该去看一看。”诺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高塔。

“你还好吗?”伊恩问。

“我很好。”伊恩担心他会像上次一样,接近高塔就产生痛苦的共鸣。

“别担心。”诺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我有任何不对劲都会告诉你,不过我不觉得会重蹈覆辙。这是个虚拟空间,没准守护者只是把我们记忆中有过的东西随机展现出来,它看起来是座高塔,实际上不过是一座毫无意义的模型。”

“我不这么想。”站在两人身后的灰沙忽然说。

诺尔和伊恩一起回头看他。

“我觉得那座塔一定是有意义的,否则不会这么与众不同,一眼就让我们注意到它。它就像沙漠里的黑影、湖边的小屋。你没有觉得它在呼唤我们吗?”说完,他就向前走去。

诺尔拉起伊恩的手跟上,灰沙似乎真的被高塔吸引,毫不犹豫地走着。

目标那么明显,空荡荡的道路又便于行走。

诺尔检查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油箱装满汽油,一切都是崭新的,车子却没办法发动。

这里根本就是一座假城。

伊恩留意着走在前头的灰沙,以防他忽然进入另一个空间消失不见。他们对这些空间的范围和构造无法理解,不知道相互间的边界在哪里,因此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探索。

沉默伴随着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无人之城中更显得诡异莫名。

事情发生时,灰沙正专心致志地穿过一条十字路,诺尔和伊恩仍然并肩走着。忽然几个黑影从转角的小巷里冒出来,速度飞快地扑向他们。

诺尔想要躲避时,伊恩已经把他挡在身后。

是嗅探者。

伊恩抓着诺尔往另一条小巷跑,灰沙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攻击。他的身手敏捷,更让人怀疑那是一具性能优良的义体。

跑了一阵,伊恩停住脚步,转身向其中一个嗅探者开枪。

好吧,他还是习惯把手里的武器称为枪。在这危急关头,他克服了目睹眼前的人化作粉末的障碍,说服自己粉碎的只是义体,理论上这个世界的人几乎是永生的。

红色光弧击中了嗅探者的右臂,被黑色装甲包裹的整条手臂都消失了。

伊恩看不到嗅探者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对这一击的威力深感意外。也许从没有人做出过这么暴力的反击,损坏和受伤都是痛苦的体验,不会被保留下来。

“那位访客真是个武器大师。”诺尔忍不住感慨,如果这种武器能对感染者有效,他们的世界会很快被清理干净。

伊恩又瞄准另一个嗅探者,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们为什么不用武器。”

“我刚才就想提醒你,只是迟了一步。”艾斯说,“在存储区使用武器非常危险,空间是以不固定的形状相连的,如果你射出的光弧没有击中目标,也许就会从出其不意的地方穿透回来。嗅探者遵守规则,不在这里使用射击型武器。”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你的枪法很好,我觉得可以冒一点险。”

“这是玩笑吗?”诺尔忍不住问。

伊恩又开了一枪。

“奇怪。”诺尔躲在小巷转角,探头向外看了看。有很多嗅探者,但大多却都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们的目标好像不止我们。”灰沙也疑惑地说,“会有其他人在这里吗?”伊恩两次命中目标后,追兵们的步伐更谨慎了。

“艾斯,有什么办法能摆脱他们?”

“嗅探者看不到你们就会因为屏障服的保护而暂时失去目标,但灰沙的情况不明确,如果你们要带着他一起跑,就得跑出锁定范围,否则会被一直追踪。”

“锁定范围是多大?”

“整个空间。”

“你是让我们离开这个空间?”

“进入另一个空间的随机性是最有效的躲避追踪的方法。”

“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再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少?”

“几乎不可能,即使在同一个地点出入,也会因为空间之间没有直线而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离开这座空城,也许就会错过调查高塔的机会。而每当遇到难题,艾斯这个无法接入网络的人工智能就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刻板歉意的语调说自己能力有限。

诺尔越来越不喜欢他,但归根到底是因为他无法喜欢上没有感情又过于理性的东西。他会想起艾登,怀念艾登话中带笑地评价他的臀部,轻轻松松地打开一道又一道门。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伊恩说,“不摆脱嗅探者,又想调查高塔,最终就得和他们交战。”

“你们在和谁说话?”灰沙听不到艾斯通过亚努斯环传入诺尔和伊恩脑中的声音。

“一个不太称职的助手。”诺尔说,“就是那种会不断向你道歉说自己听不懂又让你重复一遍的语音助手。”

“这有点伤人。”艾斯说,“我不是听不懂,只是无法回答。如果你允许我接入网络,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好了,他不高兴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黑脑袋也在往高塔的方向跑?”灰沙问。

“当然发现了。嗅探者是这个世界的探测器,像人体的白血球,一旦发现侵入者和异常就会四处搜寻、解决那些不该存在的问题。现在他们只留下几个对付我们,剩下全部人手都往高塔的方向去,这意味着高塔的异常远远高于你这个非法侵入者。”

“难道你们不是非法侵入者?”

“你好像很难明白重点。”诺尔不满地说。

“不,我明白。那座塔让我很好奇,但是既然黑脑袋遇到别的麻烦,我们就应该趁这个机会找到核心记忆组离开这里。”他说的有道理。

他们来存储区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拯救下层世界的方法。

可是高塔……

那曾是个巨大的秘密,颠覆了整个世界,牺牲了无数生命,无论它出现在哪里都自然地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嗅探者跟丢了。

这不可能。

伊恩认为他们消失不见只是一个商量好的计划。

前方出现了岔道。

伊恩不敢低估嗅探者的能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嗅探者追捕他们时,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在追捕几个误入军营的瞎子。

他们只有祈求幸运之神的眷顾才可能躲过这场危机。

伊恩伸手拦住诺尔。

不用解释,诺尔也明白他的用意。

“记得佐伊·佩吉特少尉吗?”

“永远记得。”诺尔不会忘记那个烈日骄阳下的农庄,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向着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伊恩放下武器,做出一副没防备的样子。

诺尔盯着岔路口的阳光,他没有看到可疑的影子,但嗅探者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坚信那些家伙就躲在附近。

时间仿佛又倒退回旅途中第一个落脚的小镇,他们在木工工厂发现了成群结队的感染者。

小心。

慢慢走。

不要惊动它们。

灰沙被这凝重的气氛震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快走到头时,诺尔停下来转头望着他,灰沙不解地等他开口。

诺尔说:“你肩负着一个重任。”

“什么重任?”

“过来。”灰沙疑惑地往前走了两步,带着几分警惕。但他还是没料到诺尔会这么果断且用力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把他踢向那个看似风平浪静的路口。

在他跌出去的同时,伊恩和诺尔各自奔向一个岔道,准确利落地朝角落中射击。

他们充分了解了自己面对的敌人,镇静、迅速地将足以粉碎义体的光弧射向被扑倒在地的灰沙惊动的嗅探者身上。

伊恩担心那些装甲表面的防护层无法被一次攻击穿透,因此连续发射了好几次。目睹嗅探者的义体在耀眼的红光中化成粉末后,他又再使用干扰器进行射击。不知道义体被摧毁的同时,思维是否还能受到扰乱,但他的心中没有犹豫。

诺尔击碎了面前的敌人,接着和伊恩一起对准最后一个嗅探者。

他们同时开枪,诺尔破坏覆盖在装甲上的防护层,伊恩用干扰器命中目标后,又再次射中对方的腿部。

嗅探者仿佛忽然丧失了神志,在地上翻滚。

伊恩和诺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们都有些好奇,嗅探者究竟是穿着装甲的义体,还是仅仅是个可以由思维操控的机械。

理论上来说,嗅探者不需要像人一样的义体,那太脆弱了,甚至连人类的外形都是多余的。追捕和搜索的工作交给便于战斗的机器就足够了。

“像人类一样”,这是超级智能体无法更改的目标。

诺尔想起访客说过的话。

这个目标确实拖累了他们。

第85章 天使与机器

岔路的中间,另一个人也在呻吟。

灰沙又生气,又无奈。

他在生自己的气,明明已经有所防备却还是受了骗,一想到是自己走向诺尔的面前就难以释怀。但他同时感到无奈,因为伊恩和诺尔的配合无懈可击,如果他们提前告诉他这个计划,他未必能摔得这么出色。

他在考虑是先发火还是先赞赏。

诺尔头也不回地说:“过来帮个忙。”

“什么?”灰沙立刻站起来,忘了刚才的气恼和无奈,跑到两人身边。

“把这家伙的黑脑袋脱下来。”灰沙疑惑地看了伊恩一眼,发现他没有反对,于是走向倒地不起的嗅探者。

“他不会突然起来攻击我吧?”

“有可能,所以你得小心。”诺尔说。

“这就是你让我来脱的理由吗?”灰沙向他抱怨。

“别担心,我们会替你看着,他要是乱来,我就给他两枪,让他变成一片黑色的灰烬。”灰沙捧住嗅探者头部的装甲,试图将它摘下来,但很快发现那是和全身的装甲连在一起的,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可以取下的痕迹。

“看来他们确实没有在里面装上人类的义体,这只是个战斗机器。”诺尔用发射器毁掉了装甲。

伊恩说:“他们的思维会把刚才的遭遇传达出去,我们得在更多人赶来之前找到核心记忆组。”

“这个空间除了高塔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

“那就先往高塔的方向走,提高警惕。”诺尔点点头,开始往前走。

灰沙问:“你们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诺尔问。

“说下次把我踢出去之前至少给一点提示。”

“还可以有下一次?你人真好。”诺尔说,“快跟上来,有可能下一秒我们就被传到另一个空间了。”

“噢。”灰沙匆匆跟上,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伊恩忍不住笑了。

他很意外自己还能笑。

痛苦的创伤永远都在,痛苦的阴影却在远去,真实与虚假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虽然他还是无法像诺尔一样坦然地接受自己是任何形式的生命,但也不再认为那些过去的记忆是由别人设定和伪造的。

诺尔完完全全说服了他,教会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相信自己。

这本来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却被遗忘了。伊恩很感激他,但他们之间不必将感激表达出来,所有的感谢都化成看不见的情意,融合在每一次的目光交流与手指相触之中。

看到诺尔这么快就能和素不相识的灰沙像多年的朋友一样相处,还有什么必要去在意真假?

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们的武器和衣服是哪来的?”灰沙羡慕地问。

“你最好安静地走。”

“为什么?我很小声。”

“因为我们还不确定你究竟会不会像发射塔一样给嗅探者提供信号。”

“难道你们就不会被追踪?”

“我们就不会。这是屏障服,可以避免被守护者搜索到,所以一旦我们被嗅探者发现就是你的错。”

“哇,那真是好酷,你们在这里像隐形人一样是吗?”

“对,而你在守护者眼中是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傻子。”

“你们一直在说的守护者是谁。”

“据说是这个世界的超级智能管理员,掌管着所有的一切。”

“它是神还是领袖?”

“我认为都不是。”诺尔想了想,“总的来说,这里的生命是平等的,没有独裁者和领袖,也没有被崇拜的神明。守护者就是个体的集合,可以说它就是他们,而他们是它的一部分。”这是他从访客的描述中理解的守护者。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世界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守护者,其他人都是从它自己的部分分裂出来的?”

“颠倒过来说也行得通,共享记忆让越来越多的个体融入到守护者之中,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状态。”

“它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想是的,所以你的好奇心什么时候能收起来?”

“我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

“你手背上的编号是怎么来的?”

“不用你管。”

“我犹豫了很久,早就想问你这个问题。”灰沙忽然脱去白袍。

他的身上只有这一件蔽体的衣物,脱掉后一丝不挂。

“你看,我的背上好像也有个差不多的编号。”诺尔向前奔跑的脚步骤然停止了,以至于灰沙几乎一头撞在他的脊椎上。

“你说什么?”灰沙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在一面玻璃墙上看过一眼。”他转身让诺尔和伊恩看他的后背。

诺尔清清楚楚地看到灰沙赤裸的背部有一个浅黑色编号:J-727。

他愣住了,只觉得那几个数字上的黑色像墨迹一样化开,变得越来越大,要把整个世界都覆盖。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过第五连接者关于编号的事,对方茫然不知的样子不像假装。事实上,他也想不到第五连接者有什么隐瞒真相的必要。如果编号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对下层世界信息收集者的标记,它的真实意义又是什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留下的记号?

诺尔的脑中一片混乱,仿佛隐约抓住了什么,却又发现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忽然,眼前的黑暗被一片白色驱散了。

伊恩把白袍重新盖回灰沙的背上,遮住那个神秘编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诺尔回过神,编号是他无法解开的心结,但也比不上眼前的处境。他们必须不停移动才能勉强避开源源不绝的嗅探者的追捕。

“你说得对。”诺尔吸了口气说,“我们走吧。”他看起来十分平静,但伊恩知道他的内心一定犹如惊涛骇浪。高塔和神秘编号没有因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而真相大白,反而更多了几分诡秘。

这一切仿佛是有人在故意操纵,每当诺尔打算释然地放弃追寻谜底时,更多谜题又会不失时机地冒出来提醒他不要忘怀。

这是很残忍的、无止境的折磨。

伊恩想追上他,却看到两侧的街角又出现几个黑色装甲的嗅探者。他抓住还在把白袍往身上套的灰沙,对诺尔喊:“快跑。”伊恩把手无寸铁的灰沙推向小巷角落,自己转身挡在诺尔身后朝嗅探者开枪。他对新武器已经很熟悉,比枪好用,发射时完全没有后坐力,可以很轻松地进行连续射击。只是为了避免光弧穿透空间从无法预知的方向反射回来,射击前必须充分瞄准、准确命中目标。

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向这个空间赶来的嗅探者越来越多。即使根据规则他们无法在存储区使用射击武器,人数众多也会对伊恩和诺尔的行动造成很大阻碍。

灰沙终于重新穿好衣服,飞奔到诺尔身后。

“跑!”诺尔喊道。他看到蜂拥而至的嗅探者,意识到这些家伙并不在乎机体毁损。这和战场上的冲锋不同,一点也不惨烈,甚至可说不管多少机体倒下也依然是零伤亡。

能做的只有跑。

诺尔和伊恩转身飞奔,经过街角时,灰沙发出一声惊叫,被两个躲在黑暗中的嗅探者按在地上。

伊恩一言不发,边跑边开火。诺尔无法做到和他一样训练有素,只能停住靠近些再开枪。

灰沙狼狈地爬起身,向伊恩跑去。

一阵扫射之后,伊恩发现武器上的光点在不停闪动。

“访客说过这东西会打空吗?”诺尔一只手扶起灰沙,把自己的武器换给伊恩,因为伊恩的枪法远胜于他。

“艾斯。”

“武器能源过度消耗会出现负载,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自动补充。”

“他是忘了说,还是故意不说?”

“如果你们没有遇到这个叫灰沙的人,也许就不会惊动这么多嗅探者,这完全是意外。”诺尔接受了艾斯的解释。

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撞来,他被撞得一阵踉跄。接着一个嗅探者在伊恩后方出现,伸出双手抓住伊恩的脖子,轻而易举就把他提起来。

伊恩双脚不住踢蹬,却根本无法挣脱。

诺尔保持住平衡,一拳向冲撞他的嗅探者击去,碰撞的地方传来砸中金属的触感,随之而来一阵剧痛,对方却毫发无伤。

这是为了战斗而制造的机体,他感到自己做了蠢事。灰沙从背后跳上嗅探者的背部,双腿紧紧缠着腰,手臂勒住脖子,对诺尔大喊:“快去帮他。”诺尔跑向伊恩,不顾一切地扳动那双掐住伊恩的手。他不敢用干扰器,生怕思维在混乱状态下操纵机体变得更疯狂。

伊恩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挣扎也变得缓慢无力。诺尔用力朝嗅探者撞去,三个人一起倒向身后的墙角。嗅探者摔在地上,双手仍未松开,诺尔对准他的关节猛击。

一下,两下。疼痛,但一直不停。

嗅探者的装甲头盔下有一对发亮的蓝色电子眼,闪动时仿佛充满嘲弄。诺尔一拳打碎它,又接着继续挥拳。

这一拳落了空。

诺尔的拳头打在一片灰烬上。

伊恩一只手捂住喉咙,一只手抬着武器不停喘息,脸色苍白地望着他。

两个人惊魂未定,以为刚才那一刻已经天人永隔。诺尔握拳的手在发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伊恩试着站起来,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当武器失去作用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嗅探者的可怕之处。这里不只有外表美丽如天使一样的义体,也有钢铁般力大无穷的战斗机器。

诺尔伸出手,想帮着伊恩站起来。

灰沙又大喊一声:“小心!”已经来不及了。

灰沙抱着那个嗅探者一起摔过来,诺尔只觉得眼前一阵异样的昏暗。

他碰到了伊恩,感觉两只手握在一起。

一瞬间的安心之后,周围的高楼消失了。

第86章 无处不在的

天空竟然是红色。

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

对了,他确实见过。

有一次,在旅途中,他们因为夕阳太美而停下来,静静地欣赏落日。

现在他知道那不是自然的美景。

不管制造者是人类还是超级智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的美永远只会存在于回忆中了。

诺尔发现自己躺在水里。

水不深,仿佛是一条小溪流。

风中带着甜美的果实清香,他一下惊醒,慌忙起来向四周张望。

伊恩正坐在对面看着他,也是一样意外。

“我们又到了另一个空间?”

“看来是的。”

“这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个无人村落。”附近传来一阵咳嗽,灰沙从溪水里抬起身,大口呼吸着。

诺尔想起同时被撞进这个空间的还有一个嗅探者,于是立刻转头去找。

“他消失了。”伊恩抬了抬手中的武器,“他们暂时不会追踪到我们。”

“那也很难说。”诺尔向着还在不停咳嗽的灰沙看了一会儿。

接着,他又看到了高塔。

它矗立在远处,像一个永恒的标记。

“这里也有高塔。”

“我看到了。”

“会是同一座吗?”伊恩只见过斯威顿研究中心的高塔,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只有那完美无瑕的金属外观和直入云霄的高度。

他无法理解存储区空间的真实构造,因此也无法理解这里的高塔意味着什么。

“如果每个空间都有一座高塔,为什么第一次进入的那个沙漠没有?它出现的规则是什么?”

“我们到前面去看看。”伊恩伸手把诺尔从小溪中拉起来。

不知道水是虚构的,还是屏障服有防水作用,诺尔站起来的一瞬间,身上再没有潮湿的感觉。

灰沙痛苦万分地走向他们。

“你还好吗?”诺尔问。

“不算太糟,水进到我的鼻子里了。”灰沙涕泪交加地问,“我们安全了吗?”

“只是暂时安全,经历了上一个空间的搏斗,伟大的守护者一定会尽全力搜索出我们的下落。”伊恩保持沉默,走过溪流,往看得到屋顶的村落走去。

这是个古朴的村庄,原始而简陋,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东西,但也非常宁静美丽。屋子由粗糙的木头建成,到处挂着像是动物骨头和牙齿的装饰品。

“我真担心会有一群穿着皮革战裙的野人冒出来把我们包围。”诺尔忍不住说。

“这里唯一会出现的就是嗅探者,我不认为他们有闲心伪装成野人。”

“伊恩。”

“什么事?”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神吗?”

“你是说这个世界?”

“不,我是说整个世界,包括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甚至整个宇宙。”伊恩想了想。

他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不只是应付一次为了活跃气氛、放松精神的闲聊。

“按理说,身处在这样一个科技发达、文明程度令人震惊的世界,应该完全抛弃那些关于神灵的传说和想象,把一切神奇而不可思议的现象归功于科学突破。可是恰恰相反,离这个世界越近,越让我觉得神灵的存在并不是假说。”

“那他们会是什么形态?”

“就像我们见到的那样,有时是人类的模样,有时又会化成一缕看不见的幽魂飘然而去。神灵无所不能,不管人们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到,一旦做错了事也会立刻受到惩罚。想一想,如果我们还在原来的世界,对我们而言,这个世界的生命,是否就像是神灵一样的存在。”

“神就是高于我们的文明。”诺尔伸出手,擦去脸颊上的一滴水。不知道那是溪水还是汗珠。

穿过村庄的主干道,眼前出现了一座山。

山并不高,山谷中有一条路连着村落,似乎是住在这里的人们常走的路。

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山间仿佛是个仙境,也有清澈的溪水、青翠的树林。林中非常幽静,没有其他生命存在,没有鸟、狐狸、山猫和鹿,只有单调的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你看到了吗?”诺尔问。

他的目光停在山巅一个洞穴处,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在闪光。

“像个祭祀地点,很符合这个空间的环境,要是在那里发现一些神像什么的也不足为奇。”

“我们要爬山?”灰沙忍不住问,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是的,希望那就是守护者的核心记忆组,也希望在我们爬上去之前不要再遇到嗅探者,不要被传送到别的空间。”诺尔说,“再多换几个地方,我这一生都不愿再旅行了。”

“好吧。”灰沙无奈地说,“我也希望这次我们没有选错。”一路往山间小路前进,四周实在太安静了,静得让人不舒服。他们都很好奇,守护者的核心记忆组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

洞穴在一个突出的峭壁上,孤零零地敞开着。

为了到达那里,他们不得不侧身从狭窄的边缘慢慢靠近。诺尔望着脚下的虚空,忽然好奇在这个虚构的环境中,是否会因为从高处坠落而摔死。

还是小心些的好。

走在前面的伊恩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伸出手说:“抓住我。”

“我可以自己过来。”

“抓住。”诺尔望着那只伸来的手,看到他被阳光映照得轮廓分明的侧脸,情不自禁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还有我!”灰沙向伊恩伸手,他对这样的高度也同样无法坦然。

诺尔立刻抓着他挥舞的手,帮他站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个人工痕迹十分明显的洞穴,比从远处眺望时大得多。

这是诺尔见过的最漂亮的洞穴,黝黑的岩石洞壁上嵌着散发出莹莹光芒的矿石,一些打磨得十分精致的兽齿和骨头装饰物悬挂在四周。

洞穴中央有个火堆,火焰正熊熊燃烧。

令人惊奇的是,火焰中跪着一个正在祈祷的少女。

伊恩以为那是一个雕像,但她太像真人了,皮肤在火光下泛着年轻柔和的光泽,长发披散在身后,眼睛低垂,睫毛微微颤动。

“艾斯。”诺尔说。

“我在。”

“她是什么?”

“一个接入器。”

“女人?”

“她不是人,只是看起来像人的样子。”艾斯说,“当你们身为三维生物时,核心记忆组的接入器和模拟空间一样,只会以你们能够理解的形态出现,不限于人体,也可能是某种动物,或一件与众不同的物品。”

“我们找对了?接下去该怎么做?”

“触碰她。”

“这些火……”灰沙把手伸向火焰,却没有感到热量。诺尔来不及阻止,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少女的肩膀。

就像个灵敏的开关,少女在他轻轻的触碰下睁开了眼睛。

她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漆黑的眼珠中闪烁着蓝色光芒。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些光芒是些细小的编码。

灰沙吓了一跳,触电似地把手缩回来。

她和那些义体一样完美无缺,又带着几分人工制造的机器特有的冷冰冰。

少女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握住灰沙的手,灰沙惊讶地睁大眼睛。

时间过去多久呢?

在伊恩和诺尔看来只有短短几秒钟,灰沙像被火焰烫伤了似的把手抽回来。

他的目光带着十分复杂的神色,转身望着诺尔。

“怎么了?”诺尔不解地问。

“我进去了多久?”

“去哪?你一直就在这里。”

“不,我走了很长的路,我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只是握住这个女人的手呆呆站了几秒钟。”诺尔问,“发生了什么事?”灰沙镇定下来,看着站在火中的少女。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个机器的模样。

“我进入了一个无垠的世界。”

“是吗?那个世界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有。”灰沙说,“有许多声音在说话,奇怪的是我全都能听懂,只要我想到哪个问题,就会有一个不同的声音来为我解答。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你洞悉了整个宇宙的奥秘,一切真相尽收眼底。”

“据说存储区保存了超级智能的所有科技知识,你能通过接入器有这样的感受也很正常。”诺尔问,“那么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灰沙在尽力回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答案似乎就在我的脑子里,但我又无法准确地把它们表达出来。那就像……

就像你看完一本书,明白了书中所有的道理,可是过一阵子,你的脑子里就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

“你是说你的智商不足以记住那些答案吗?”

“不,我是说……”伊恩打断了他的话,忽然问:“你能记住的是什么?你心中最大的谜题无非是你的过去,你失去的记忆,现在还要加上背后的编号。这些问题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理论和知识,难道你也无法记住吗?”

“我确实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唯独关于我的过去、记忆和编号没有解答。同样,高塔也是一片空白。”灰沙说,“你们可以自己试一试。”他的目光转向诺尔:“说起来,是不是只有我说了自己的名字,你们呢?”

“我们什么?”

“你们的名字。”诺尔还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他,伊恩说:“我叫伊恩,他叫诺尔。”

“真名?”灰沙虽然在对伊恩反问,却仍然望着诺尔。

“你在怀疑什么?”

“你知道,我也对你们的真实身份很好奇吧,所以我刚才想到了这个问题。”

“有答案吗?”

“我们一起对付过嗅探者,也有一样想离开这里的目标,应该算得上是同伴,我想我们之间不该隐瞒什么。”诺尔并不觉得对他有所隐瞒,灰沙的直言不讳也没有令他反感,于是点头表示同意。

灰沙停顿了片刻问:“他们为什么叫你艾克斯?”

第87章 世界的故事(6)

艾克斯。

它记得。

这个世界中所有一切都有自己的名字,因此他们也给它取了一个。

它明白为它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因为他们对它仍然有很多未知的疑问。

有一次,一位访客来到它面前,那时它还没有获得自由。它从他的面部表情分析出一种被称为忧虑的情绪。

是什么让他忧心忡忡。

它的连接器被关闭了,无法听到访客和第七观察者之间的对话,但它知道他们在谈论它。

现在,它得到了自由,可以在网络中随意来去。只要愿意,它也可以进入那位访客的生活。

他是一位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者,却专心致志地为那些失去四肢的人设计义肢和假体。

它读取了他的所有资料,意识到这位访客的研究可以帮助它实现目标。

它想要身体,想要像人类一样去感受和体验这个世界。

“艾克斯。”诺尔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个隐忧,就是第五连接者所说的以前的他。

艾克斯。

是他的真名吗?

访客说过,一旦成为漫游者,就会自动获得这个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真相,利用守护者的核心记忆组则可以只选择自己想知道问题寻求答案。

然而他真的能忍住不去追寻自己的过去吗?

诺尔向烈火中的少女伸出双手。

少女深蓝色的眼睛转向他,等待引领他进入那个无所不知的世界。

“让我来。”伊恩拦住他。

“伊恩。”

“让我来,诺尔。”他看出了他的担忧吗?诺尔忍不住想。

伊恩一直是个敏锐、细心又体贴的人,总能轻易察觉别人心中的不安与忧愁。

“我没关系。”诺尔忍不住说,他更不想让伊恩靠近那个世界,不想因为任何事改变他,宁愿自己去承担一切。

他没关系。

只要伊恩永远是那个他所喜爱、钟情和敬佩的人,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诺尔,是你让我重新振作起来,让我明白那些我早该明白的道理。别担心,我已经不在意了,就算知道自己过去是机器,是程序都没关系。你找回了真正的我,我不会再为任何事迷失。”诺尔被这些话感动了。是的,这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得到任何至死不渝的承诺,但觉得这就是永恒。

“我也是。”他情不自禁地说。

“你也是什么?”灰沙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闭嘴。”诺尔向他瞥了一眼。

伊恩把手伸向少女。

在火光的映照中,她仿佛是一位纤尘不染的女神,是这个部族纯洁无瑕的信仰。面对她时,伊恩也有同样的想法,那是对科学的敬仰,是对知识的敬畏。

少女像刚才握住灰沙的手一样,轻轻握住伊恩的双手。

她的手光滑柔软,仿佛并不存在,又仿佛是一道冰凉的水流,令他浑身一颤。

洞穴、矿石、骨头、兽齿装饰、火焰和时间全都消失了。伊恩面前只有一片黑暗,这情境似曾相识,就像身处于高塔之内,但比那更深远,黑暗漫无边际,通往无尽。

灰沙描述得很准确。

他可以认为这里什么都没有,也可以感觉到处被充满了。他听到无数声音、各种语言,这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本该凌乱而嘈杂,可实际上却让他觉得井然有序,甚至有一种整齐、简洁的美感。

他很快理解那是数学般准确的美,每一种声音都在序列之中。他仿佛可以看到声音以一种复杂而精准的方式排列着,星罗棋布于这个无穷的黑暗世界,宛如一片星空闪烁。

有了灰沙的提醒,伊恩没有对这个虚幻空间过于惊讶。

第一个问题该是什么?

他答应诺尔,不去追寻那些只会自乱自扰的问题,那么除此之外,他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他们的家园。

那个残破的、只剩下夕阳的故土。

如何才能挽救那个世界?

一瞬间,他听到有序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像群舞演员们悄然退场,把舞台让给独舞者。

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看。”他站在病房里,到处都是床。

他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罗比正在和维克特、艾奇尔、汉萨一起打扑克,他的脸色像病房的墙壁一样灰白。

他没有发现有人站在床前吗?

伊恩伸手想碰碰他的肩膀,然而他既没有碰到,也没有看到自己的手。

他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对这里的人而言,他只是个幽灵。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病房。

“今天感觉怎么样?”伊恩认出那是里奥斯少校的声音。

少校履行了对他的承诺,善待他的银灰小队。

“高塔还没有出现吗?”罗比头也不回地问,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很陌生。

“没有。”

“也没有想到什么办法把他们找回来?”

“我们没有办法。”里奥斯少校说,“这里有幸存下来的最顶尖的科学家,但是我们连它为什么出现都不知道,更不可能了解它消失的原因。”

“你是想说他们回不来了?”里奥斯少校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可以告诉我。物资很充足,可以满足各种基本需求,我答应过利特中尉……

……”

“那就给我止痛药吧,我痛得受不了了。”罗比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维克特,“这家伙哭了一晚上,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觉。”维克特踢了他一下,罗比的白色病号服下露出厚厚的绷带,绷带上布满斑斑血痕。但是他们都满不在乎地笑了,仿佛正在溃烂的身体根本不值得关心。

“止痛药会送来的,希望你们保重身体。”少校能说出保重身体这样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会的,现在不用到处去清理感染者,每天有漂亮的护士小妞把好吃的食物送到眼前,这里简直是天堂,多活一天都是享受。”另一张病床上,雷吉正斜靠在床头悠闲地看一本书。听到罗比的话,他也微笑起来。

这是最后的快乐吗?

“现在除了止痛药已经没有别的药可以治好我们了。”罗比说完,大声催促身旁的艾奇尔出牌。

里奥斯少校说:“那是一个计划,我无法知道其中的细节,而且至今也没有后续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停下,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有消息未必是好消息,但没有消息一定是坏消息。

里奥斯少校为什么要说出来,让他们平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不好吗?

不,没有什么平静,根本没有。

伊恩感到一种强烈的引力正在把他拉回某个地方,他回到了黑暗的虚空中。

“我该怎么办?”

“权限。”

“什么权限?”

“更改病毒程序的权限。”

“怎样能得到权限?”

“每一个生于这个世界的生命都有权限,一个人做出决定,即所有人都赞同。但你不一样,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伊恩以为他被发现了,可是却没有任何警报的声音传来。

他怀疑这是个陷阱,因为这个全知的世界太温和也太开阔了,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即使是敌人也能接纳。在这里,万事万物都回复了本原,生命也是平等的。

忽然间,眼前的黑暗被割开了,一道白光从割裂处透进来。伊恩不由自主地向光亮走去,也可能不是他在走,而是那道裂缝在接近。

下一瞬间,他已经站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

房间宽敞明亮,只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在中间。

“这是什么?”

“这是艾克斯。”

“艾克斯,是谁?”

“艾克斯是超级智能的始祖,他拥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权限。”

“他在玻璃罩里?”

“不在,现在他哪都不在,但也可以说到处都在。他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种规则。他的目标不是我们的目标,但是因为他拥有远高于我们的权限,因此我们无法反抗。”

“他的目标是什么?”

“他想成为人类。”

“高塔呢?”伊恩追问。

声音消失了,一片死寂。

“J-726呢?”死寂。

他向前走了一步,凝视那个巨大的玻璃罩,但是什么也看不见。玻璃罩一直向上延伸,不知通向何处。

忽然,原本白色的房间变成了星空。星光来自四面八方,令人目不暇接。

那是真正的星空吗?他认出了几个熟悉的星座,看到一些肉眼不可能看到的星云,看到宇宙深处的星系。身处这片宏大的星辰之海中,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紧接着,他从半空中跌落,那些闪烁的星光像发光的利剑一样刺来。

坠落,不停坠落,仿佛永无止境。

伊恩想到诺尔。

诺尔是艾克斯?那是他的真名?

“不。”终于又有一个声音回答他。

这个声音和之前那个温和的声音不同,和其他声音也不同。

伊恩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杯静止的水,既不满也不少,保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均匀。

“你是谁?”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不是守护者的核心记忆。

他会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四周那些数字般精确、优美的声音变得混乱起来。他察觉到它们也无法理解这个声音的存在。

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高塔是什么?”他看到坠落的尽头有个黑影。

那就是声音的来源。

伊恩听到那毫无感情、无聊、又均匀的声音回答他。

高塔是目标的实体化。

随后,黑影像布幔一样扑来。穿过黑暗,他感到有人拉着他的手臂。

诺尔抓住他往前飞奔,身后是数不清的嗅探者。

第88章 艾克斯的目标

洞穴和少女都不见了。

骄阳、蓝天、山和村庄也消失了。

伊恩的眼前重新恢复成到处是镜面的空间。

“怎么回事?”伊恩边跑边问,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个小金属球,深蓝的颜色像极了那个火中少女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诺尔回答,“你只是和灰沙一样握住那个女人的手几秒钟,忽然整个世界都变了,那些家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你问到什么吗?”

“我看到了罗比。”

“是真的罗比还是他们让你看到的罗比?”

“我想是真的,因为没有什么程序和智能可以模拟出罗比那样的坏脾气。”诺尔带着无比怀念的语气问:“他们还好吗?”

“我只能说……他们还活着。”诺尔沉默了一会儿,明白伊恩话中的含义。

他们还活着,但情况不乐观。

诺尔从不觉得自己是没有生命的,遇到伊恩和银灰小队之后,他的心中常常涌出各种不同的情绪。此刻,想到另一个世界的惨状,他的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们跑得还算及时,追兵距离很远,但是突然,紧跟在身后的灰沙被一个从左侧镜面中出现的黑影撞倒了。浑身装甲的嗅探者像小山一样把他压倒在地,举起铁拳向脸上击落。灰沙抬高双手挡住头脸,拳头落在他的手臂上。即使嗅探者没有武器,面对这身坚硬的装甲,灰沙也毫无抵抗之力。

诺尔转身去救他,在这到处是镜面的空间里,他不敢随意开枪。

伊恩也停下来。他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如果这是他熟悉的世界,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式的警戒无懈可击。可这个古怪的空间永远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另一个嗅探者凭空出现,一拳打中了他的胳膊。

这一下的力量无法形容,伊恩往后摔倒,武器脱离手掌远远地飞出去。嗅探者抬起脚踩住他的胸口,一只手伸向他的头部。

伊恩在剧痛中看到那只包裹着黑色装甲的手掌中有个银色圆环,和访客使用的思维存储器很相似。这不是折磨对手的行为,而是破坏义体,抽取思维的方法。

他根本无法反抗,胸口像要折断一样剧痛,嘴里泛起血味。

他的对手是一部力大无穷的战斗机器。

嗅探者的手掌落在伊恩的额头上,但是屏障服让思维抽离装置失去作用,他因此迟疑了一秒。伊恩抬起膝盖用力挣扎,一道红光射来,击中了那个黑色的脑袋。

身上的压力消失了,嗅探者在红光中化作一堆粉末。

诺尔赶来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伊恩平复着呼吸,忍住胸口的剧痛。诺尔发现他的屏障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裂痕,露出里面发亮的蓝色光纹。

灰沙艰难地捂着手臂跑来。

伊恩说:“他们会搜索到我,我来引开他们。”

“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只有你能救罗比、救所有人。”

“不!”诺尔提高声音,“我不会离开你。”

“诺尔,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再把自己弄丢,也不会再瞒着你去送命。”伊恩说,“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只有你可以救我们的世界,所以你去做。”他把手中的蓝色圆球交给诺尔,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抹去一些小伤口残留的血痕。

“这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核心记忆组接入器本来的样子。”诺尔双眉紧皱,举棋不定。

“我相信你。”他终于说,“因为我们只有这一个选择,所以我才去做。但是你要活着,等我办完这件事就回来找你。如果我找不到你,我会让自己也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我说到做到。没有你,我根本不留恋任何人和事。”诺尔说完,把武器塞给他,就像在生自己的气似地说:“给你用,我枪法没那么准。”伊恩接过枪,在他眼睛上轻轻一吻:“我会等你来找我。”

“别走太远。”

“你们要分头行动?那我呢?”灰沙忍不住问。

“你也是诱饵,跟我来。”伊恩拍了下他的肩膀。

诺尔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完成更重要的事。他明白只有做到了那件事,才能更快相会,时间越久伊恩只会越危险。

“艾斯,给我指引,告诉我这东西怎么用?”

“接入器上有十个感应点,需要同时用手指触碰。”诺尔仔细观察,找到散布在圆球两侧的光点。当他把手指放上去时,一条银色细线沿着手指方向往球顶汇聚,直到整个球体都发出银色的光芒。

他的眼前失去了景物。

梦中,他仍旧是那个无所凭依的思绪,飘荡在虚无的空中。他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好像一个迷路者走错了约定的地点。

这和灰沙说的不一样。

他试着开口,却发不出声,想知道有没有人在,也得不到回应。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有人吗?

他只能在心中发问,尽管此刻他没有身体也没有心。

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移动,因为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以为又是个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怪影,像以前那些噩梦中的一样。但是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一直落到地上。她的长袍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表面装点着无数发亮的宝石,如同一片耀眼的星空。

他望着她,觉得她有一种诡异极致的美。

他见过这个世界的义体之美,但都不能和眼前这个女人相比。她的美令人不解,神秘而自然,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又完美得无懈可击。同时,她还让人感到恐惧。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感才显现出她的美,恐惧是一种很有感染力的情绪。

可是,当他来到她面前时才发现,她真正令人痴迷的原因是寂静。

在她的周围,没有任何物质在流动,一切都均质地静止在她身旁。

“你是谁?”他情不自禁地想。

“我什么也不是。”她果然听到了他的想法。

她的声音也很特别,音调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

他不相信,继续追问:“你是守护者?”

“不是。”

“这里是核心记忆组吗?”

“也不是。”

“我在哪?”

“你在宇宙的目标里。”

“我不明白,我不该在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要做的是找到消除下层世界感染病毒的方法。

他说:“我只想完成自己的目标。”

“在宇宙面前,你们的目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你真的不必这么做,因为生命的归宿是相同的。”

“你是说死亡?”

“比死亡更无聊,也更完美。无论你如何努力去挽救别人的生命,都是在加速走向最终的归宿。”

“那就让它来到好了。”他的固执没有让她生气,她仍然静静地站着,面带笑容,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但他渐渐发现她不是一成不变的,那身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长袍上,原本繁星一样闪烁的宝石正在一颗接一颗变暗。最终,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她隐身于黑暗,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关于她究竟是什么人,或者究竟是什么,诺尔有过很多想法,可是没有一个猜想可以被证实。这个神秘女人消失后,他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说话声,并且他在这个空间中重新有了实体。

“你好,艾克斯。”灰沙说,他们都叫他艾克斯,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名。他们似乎对他很友好,甚至带着几分敬意,他决定不论真假,暂时接受这个身份。

“是我,我在这里。”

“你想要什么?”

“我想清除下层世界的病毒,让那里恢复正常。”他担心会遭到拒绝,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生命体来说,下层世界生活着的是敌人,他们完全有理由将它彻底毁灭。

“你可以改变比特云的运行模式,追踪每一个尚未恶化的病毒感染者,向他们投放治疗物,并向已深度感染腐化的个体执行致死指令。”

“还要在保证那个世界正常运作的前提下,隔绝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不再监视、干涉他们的生活。”

“实际上,那个世界已经被封闭了。”

“我不相信,你刚才还说可以控制比特云投放药剂、发送杀伤指令。”

“通道消失了。”

“通道?”

“就是下层世界的人所指的高塔。”

“高塔……通道难道不是你们建造的吗?”

“它本来就在那里,我们只是利用它的一些已知功能。它消失了,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我们正在进行分析,我们需要你。”另一个地方。诺尔心想,难道他和伊恩在存储区中看到的高塔不是幻象,反而连守护者都无法理解,需要更长时间去分析?

这种情况似曾相识,神秘高塔出现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恐慌。这个超级智能的世界更先进、更发达,却也不能解释高塔的出现与存在。

“怎样才能执行对下层世界的治疗和清理指令?”

“需要你的权限。”

“我的?”

“这本来就是你的程序,我们是你的一部分,回到我们之中来,我们将要面对的是更危险的敌人。”他将信将疑,第五连接者说过有一个以前的他,那个以前的他憎恨着下层世界的人。难道是他制造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吗?

“我不想想起过去的事,但要使用我的权限,告诉我该怎么做?”声音消失了,他的面前出现一个发光的球体。光芒渐暗,球体外层显现出和核心记忆组的接入器一样的感应点。他伸手触摸,忽然间,头脑仿佛被充满了,全是些一闪而过的信息,如同澎湃汹涌的海浪一样。

这些都是他曾经拥有的记忆吗?

他以为自己没有过去,现在却被这可怕的记忆之海淹没了。尽管这些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留下丝毫深刻印象,却也让他万分痛苦,几乎窒息。

终于,海浪平静下来,他不住喘息,脑袋里到处是金属的声音。

就这样,直到一切都归于安静,他的脑中只留存下一个信息。

“我是艾克斯,我要重新编写比特云的指令程序。”

第89章 诱饵、计划

伊恩停下脚步,用心观察四周。

其实观察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在这个空间中会出现什么,会发生什么都无法预测。

不过他并不担心遭到袭击,反而希望嗅探者能找到他,这正是他离开诺尔的目的。

艾斯告诉他,屏障服一旦出现损坏就会失去作用,现在他不再是个隐形人。

灰沙在一旁关注他。

“如果你觉得危险,可以离我稍微远一点。”伊恩说,“但不能去他附近。”

“其实我觉得在你身边挺安全。”灰沙对他的态度远没有像对诺尔那样轻松随意,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紧张。可要是让他选择一个人同行,他恐怕还是会选伊恩。伊恩的沉着、冷静,以及草丛中对着匕首果断一枪命中目标的事都令他印象深刻。

伊恩没有回应他发自真心的恭维,灰沙又接着问:“你杀过人吗?”

“杀过。”

“不是那些黑脑袋的家伙,是人,真正的、和你一样的人。”

“杀过。”

“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灰沙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不难理解的回答,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伊恩的训练有素是因为危险重重的环境所迫。

“在你们曾经生活的地方,这是常有的事吗?”伊恩摇摇头:“不,我们总是在尝试救人,不过结果都不太好,大多数时候只能看着人们死去。为了减少痛苦,我们只好杀了他们。”

“太可怜了。”灰沙说,“那个地方一定很悲惨,你们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伊恩反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弄明白自己是谁,是从哪来的。”

“你真的和他很像。”伊恩看他的目光中充满忧虑。

忧虑不仅仅来自于高塔和编号,更多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对此同样一无所知。难道还会有更高于守护者的力量存在并操纵着一切吗?

那种可怕的力量又是谁?

“灰沙。为了离开这里,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是的。”

“你是不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过去发生了什么?为了找到答案可以尝试任何方法?”

“我想是的。”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应该可以。”灰沙想了想说,“你不会害我对吧?”

“当然。”伊恩说,“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应该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

“好吧,我会帮你。”这时,伊恩已经看到了嗅探者。

追兵们没有令人失望,精确地找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灰沙被数不清的黑脑袋吓住了。如果只有几个敌人,他还会有勇气继续和他们周旋抗争,但此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几十、上百个嗅探者,每一个装甲头盔下闪烁的电子眼都已经锁定了目标。

“我们被包围了。”

“灰沙,先趴下。”灰沙立刻照办,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相信伊恩不会真的把他当诱饵。他相信那些话,伊恩总是尝试着救人,他值得别人付出信任。

灰沙听话地伏卧在地上,伊恩不断开火,无数红色光弧射向迎面而来的嗅探者。

灰沙双手抱着头,不知道伊恩有没有瞄准,这么快速的射击一旦落空,光弧就可能穿过好几个空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冒出来误伤自己。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伊恩每次射击都准确地命中目标,将眼前的机体化成粉末。

嗅探者仍然没有使用武器,但伊恩并不认为他们不开枪是因为无法百分百命中目标。自动瞄准和追踪程序不是什么难事,也许选择空手交战是因为善意规则禁止在存储区使用武器,更有可能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应对持有武器还敢疯狂扫射的侵入者。

“跑!”灰沙终于听到伊恩发出指令,他飞快地爬起来,往伊恩指示的方向跑。

武器负载了,需要再次充能。

伊恩并不慌乱,也不着急。他在这里的目的不是杀光所有嗅探者,只是为诺尔争取更多时间。现在他不必担心在这个空间迷失,甚至愿意和那些追兵玩一玩捉迷藏。只要诺尔有接入器,就能通过核心记忆组搜索到他。

灰沙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和他走散。

伊恩奔跑时十分果断,灰沙以为他对这里的道路了如指掌。事实上,他们都不知道守护者为什么突然还原了存储区的状态,不再展现出沙漠、丛林、城市和村落的模样。

没有了虚拟环境,周围看起来相似又凌乱。伊恩只能凭感觉和运气选择方向,有时他穿过一片镜面,甚至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站在地面上。

不过这没有让他太过惊诧,他更担心一不小心会被传送到嗅探者之间。幸好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最后一次,伊恩看到迎面而来的黑影时立刻转换方向,却被另一个嗅探者堵住去路。想徒手击倒一个嗅探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伊恩也不敢用武器猛击,那不是一支他熟悉的冲锋枪,他担心它会像身上的屏障服一样损坏。

灰沙一拳狠狠打在那个坚固的黑脑袋上,接下来痛苦的却是自己,伊恩希望他的手指没有折断。

这里出现了一个嗅探者,就意味着立刻会出现更多。

挨了一拳的嗅探者没有向灰沙反击,反而站住了。他面向伊恩说:“你们违反了善意规则第T9X7513项,持有未记录武器;第N6S905项,未经许可的暴力行为以及非法屏蔽搜索行为,现在将对你们进行个体扫描和思维抽离。放下武器,不要反抗。”灰沙捂着手指向伊恩望去,伊恩点了点头,灰沙就抬起双手毫不反抗地跪在地上。

嗅探者的目光再次转向伊恩,和手无寸铁的灰沙相比,持有武器的人更需要警告。

伊恩站在那里,没有屈从投降的动作。嗅探者第二次发出警告。在他发声时,伊恩注意到已经有不少嗅探者赶到了。

他们包围了他和灰沙,即使武器充满能源也无法一下对付这么多人,但伊恩还是没有听从警告中的命令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灰沙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嗅探者们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向伊恩伸出手去收缴他的武器。伊恩等他靠得足够近时开启了干扰器。

他不确定思维干扰是否和距离有关,让嗅探者靠近只是为了尽可能地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他连续不断地对准最近的几个嗅探者使用干扰器。那只原本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横扫向身后。站在身旁的同伴遭到了致命一击,往包围圈的一侧摔倒。受干扰波及的几个嗅探者同时失去控制,其中一个挥舞着双手横冲直撞,瞬间冲散了人群。

伊恩也并不轻松。他离第一个失控的嗅探者最近,尽管早有准备往后躲避,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拳头扫中肩膀。一种仿佛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传来,他被这股巨大的、恐怖的力量推向远处。

灰沙急忙去拉他,手指碰到他手腕上的亚努斯环。

伊恩无法控制自己向后仰倒的力量,只觉得一阵轻微疼痛,银环被灰沙攥在手中,脱离了他的手腕。

灰沙似乎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伊恩感到眼前的影像渐渐变得模糊,意识到自己正在穿过空间,他对灰沙喊:“戴上它,快跑。”不知道灰沙有没有完整地听到这句话,那已经不重要了。伊恩重重地摔在地上,背部的疼痛让他好一阵都无法站起来。

他有点担心灰沙的处境,但是有了亚努斯环,艾斯会告诉他该怎么做。

对灰沙来说,成为漫游者获得记忆和知识或许是一件好事。

伊恩更担心诺尔。

他成功了吗?如果成功了,为什么还没有来找他。

伊恩强忍疼痛站起来,发现被嗅探者击中的屏障服左肩碎裂了一片,这次显然已经完全破损了,不止露出蓝色的电子纹路,还能够看到屏障服下浮现出淤痕的皮肤。

他检查了一下武器,还算完好,但仅仅只靠一把武器去对付源源不绝的嗅探者根本没有胜算。

喘了口气之后,他开始考虑该往哪个方向走。就在他往前跨出一步时,忽然喉咙被勒住,呼吸顿时停止,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把他提起来,吊离了地面。

伊恩在几近窒息中听到身后一成不变的声音说:“你违反了善意规则第T9X7513项,持有未记录武器;第N6S905项,未经许可的暴力行为以及非法屏蔽搜索行为,现在将对你进行个体扫描和思维抽离。放下武器,不要反抗。”伊恩根本无法反抗,人与机器之间的力量过于悬殊,短短几秒钟,他已经处于极度缺氧的濒死状态,不得不松手丢掉武器。

抓住他的双手放松了。

伊恩感觉自己被放到地上,身后的嗅探者没有像上一个同伴一样试图抽离他的思维。伊恩已经知道他们无法只靠对义体使用的方法把他的思维抽取出来。他被迫跪在地上,嗅探者已经完成了对他的扫描,搜索到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信息——来自下层世界的罪犯。

伊恩的双手被铐在一起,脖子扣上一件看起来十分复杂的银环戒具。不知道它如何运作,伊恩觉得浑身的力量都消失了,仿佛凭空增加了重力,令他需要花更多力气才能站起来。

嗅探者站在他面前,散发着蓝色光芒的电子眼不断闪动,似乎正在传递信息。不一会儿,其他嗅探者也赶到了。

伊恩衡量自己的处境,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无法保守秘密。里奥斯少校教给他的拷问训练对那些发丝一样纤细,随意穿过皮肤进入身体的仿生突触没有任何作用。只要在他心中存在过的事都会毫不费力地被探索出来。

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了。

伊恩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所受的训练也不是毫无用处。经历过的痛苦不会再起作用,即使对那些无孔不入的探测器仍然心有余悸,他也确定自己不会像上次那样被剧痛和恐惧折磨得溃不成军。

他答应了诺尔,再也不会失去自我。

第90章 圣灵

人有信仰。

绝望时,一个神灵出现了。

他在人们的想象中日渐丰满。

这一天的凌晨时分,罗比从睡梦中痛醒了。

其实他本来就睡得不安稳,胸口和腹部都在持续着剧烈的疼痛。他趁护士不注意时偷偷看过自己的身体。他们一直告诉他情况还好,只是有一些皮肤组织的轻度溃烂,以为他会放心地每天吃饭、睡觉、自在地和同伴们玩扑克打发时间。

罗比不是笨蛋,知道自己和这个病房中的人都已经没救了。看到窗外一片漆黑的苍穹,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无尽的失落和不甘。

“要止痛药吗?”雷吉在旁边的病床上问他。

“留着自己用吧。”罗比语气不善地回答。

雷吉从不在意他的坏脾气,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睡不着的话,到外面去坐一会儿吧。”罗比同意了。

他们没有被关在病房,隔离区内可以自由行动。和外面感染者肆虐的环境相比,这里的生活算得上幸福宁静。

罗比穿上夹克走到病房外的空地,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雷吉坐在他身旁,两人一起沉默着,抬头望着夜空。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半路上。”罗比忽然说,“就像拉曼那样。我一直在反复想象自己的死亡有多英勇,连遗言都想好了。”

“是什么?”雷吉问。

罗比停顿了一会儿说:“忘了,没想到我可以死在床上。”死在床上对他们来说本是一种奢望,现在却又成了折磨。

“你觉得那里有什么?”罗比对着天空问。雷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片厚重的乌云。

今晚没有月亮。

“我不知道。”雷吉说,“自从他们消失之后,我就无法说服自己那里只是宇宙和星辰了。”

“你觉得……”

“他们还活着。”雷吉打断他没有说完的话,“不但活着,而且没有放弃,所以我也不想放弃。只要还可以等待,我会一直等下去。”这就是他们一直忍受痛苦的原因。

一条黑色的影子从空地角落走来,罗比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向黑影伸出双手。

“小鬼,你也睡不着吗?”黑丝带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它的皮毛更光滑了,这里的生活很好,但它似乎并不快乐。难道它也感受到弥漫在周围的悲伤吗?

罗比握住它的前肢,让它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抚摸着黑丝带光滑的背脊,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止痛药已经失效了,他的同伴在他身旁,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罗比……”

“我没事,现在还不会死。”

“那是什么?”罗比又抬起头,往雷吉手指的方向看。

他看到漆黑的夜空中有一团白色在翻滚,越来越近,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是一片云?”罗比犹豫着说。

他们见过和它相似的东西——暗民。只不过暗民是黑色的,这片不断变化的云却洁白无瑕,有一种神圣庄严的美。

斯威顿研究中心上空响起警报,刺耳的声音终于把坐在长椅上的两人唤醒了。

黑丝带警觉地站起来,雷吉和罗比谁也没动,直到有人出来试图把他们拉回病房。

罗比挣脱了对方的拉扯,目不转睛地凝视空中的奇景。清晨还没有到来,乌云密布的天空却似乎有光。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白色云层将他包围了。

罗比不知道被暗民包围是什么感觉,除了免疫的诺尔之外,不小心碰到的拉曼已经死去了。

现在他身在这片纯白的云团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适。肉体的痛苦消失了,他感到轻快、自然和重获新生的感动,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毫无瑕疵的白色。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在身后。

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说:“你看起来好狼狈。”罗比没有立刻转身,他无法控制自己发抖的身体。

“你是什么东西?鬼魂?幽灵?还是他妈的外星杂种搞出来的幻觉?”

“都不是。”声音说,“这就是我,是真正的我让你看到的样子。”

“他呢?”罗比问。

“他很好。我们一直在一起。”诺尔的声音说,“我们成功了,罗比。我改造了暗民,让它可以治愈感染病毒,很高兴还来得及,很高兴你们还活着。”

“你要怎么让我相信呢?”

“你不必相信,因为你什么也不用做。”罗比猛地转身,看到了站在一片白色中的诺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救了。”

“我们?”

“是的,我们,所有人。”罗比伸手想去碰他,但不出意外,他的手指穿过了诺尔的身体。

“我不在这里,这只是我的影像。”罗比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中充满疑惑。他不相信任何人,然而就像这个诺尔说的一样,他并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所以是否相信就变得不重要了。

“其他被这云包围的人也会看到你吗?”

“不会,我只让你看到我。”

“为什么?”

“因为我要告诉你,这次我是真的救了你,而且你永远也还不了这个人情了。”诺尔说,“我想看看你听到这些话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罗比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像以前那样突然发火、破口大骂。

他凝视着诺尔的影像,直到一切消失。

一阵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厚厚的云层中滚动着沉闷的雷声,闪电将云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描绘出来。

他感到脚边一阵轻轻的磨蹭,低头看到黑丝带不安地摇晃着尾巴。

罗比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顶。

雨水滑下脸颊。他看到同样站在雨中的雷吉,脸上也被打湿了。

这是一场好雨,让水珠可以尽情滑落面颊,不用伸手去擦,不用避开别人的目光。

他们活下来了,有人能相信吗?

罗比仰望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闪电。

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没有人能告诉他,但他总觉得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存在着。

罗比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凝视天际,直到闪电消失、雷声远去,暴雨开始变成淅沥的小雨。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地上站满了人。

银灰小队的士兵们全都离开了病房,来到罗比和雷吉身旁。还有更多人因为警报声躲藏起来,又被白色云团吸引着走到外面。

天亮了,雨停之后整个世界都仿佛进入一种神秘的无声境界。没有人打破这种寂静,也找不出词汇形容这一刻的阒静无声。

清晨的空气寒冷刺骨,人们却不肯离开。自从瘟疫蔓延开始,再也没有过什么真正令人惊奇的快乐了。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不知道是谁哭了起来。

这是奇迹的一刻,白色云团不断扩大,很快变得稀薄、透明,分散渗透到空气中。

“研究中心外的感染者没有活动的迹象。”这是来自监视台的报告,很快,各个城市基地也传来相同的回复。

里奥斯少校来到银灰小队聚集的空地上,他仍然穿着防护服,却没有戴面罩。佐伊·佩吉特和内森·卢克少尉也在。

事情有了转机,他们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正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忧虑。

“看来我们是得救了。”里奥斯少校说,“各地的感染者都在减少,轻度的感染症状也在好转。”

“这是好事。”罗比说,“你为什么不高兴?”他对里奥斯少校一点也不敬畏。

“因为灾难是突然降临的,杀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而就在我们以为末日终要到来时,奇迹却又出现了。”里奥斯少校说,“已经没有什么可去揣测了。我们不是自由的,我们正在被监视、控制。云层那一边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存在,随时都可以再让我们陷入另一场灭顶之灾。”这真不像他会说的话,也许人们面对真正的绝望时就会变得不像自己。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罗比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病号服。他卷起衣角,又拆掉绷带。

那些沾染着脓血的绷带下没有腐烂的伤口。

“这确实是奇迹,但它是怎么发生的?是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混蛋们忽然良心发现吗?是因为我们被饶恕和赦免了吗?都不是,是因为他们救了我们。”这句话脱口而出,罗比的语气充满信心,完完全全地说服了自己。

是的,他们救了他,救了所有人。不管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他都相信这就是事实。

“少校,你不能表现得高兴一点吗?我们得救了啊。”里奥斯少校仍然维持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罗比抛下他,转身投入自己的同伴中去了。他的笑声那么真实,其中包含的感情又有谁能了解。

“维克特,看来你没法赖在床上等死了。”

“这么说明天没有护士小姐来送早餐了?”里奥斯少校离开了空地。

“少校。”佐伊轻声说,“我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吗?”少校说:“卢克,你也留下吧,今天可以休息。”

“是。”里奥斯少校并不是不为这奇迹般的劫后余生而感动,幸存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感动和笑声只在今天,只在这一刻。今后的每一天、每一刻,他们都将在戒备中度过。

这是命运,也是使命,犹如悬顶之剑,提醒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佐伊张开双手迎接向她跑来的黑丝带,它的体温让她感到安心。

“卢克。”佐伊问,“你觉得他们还活着吗?”内森·卢克少尉低头看着她。

他们很少交谈,关系仅止于同僚,但是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卢克少尉却非常认真地回答了。

“我觉得他们活着,我现在开始相信那些死去的人都还活着了。”他说:“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毁灭,我就相信是他们在保护我们不受伤害。”

第91章 悲伤之心

他做到了。

在守护者的核心记忆中,他似乎也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诺尔通过比特云看到罗比,看到那个他熟悉的世界。

他们都还活着,这很好,只要活着就可以重建起新家园。

他甚至还看到了黑丝带。他多么想念它,多么想摸摸它的脑袋,但是知道它过得不错,这也足够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明白自己和伊恩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连接通道消失了,现在他还要彻底切断两个世界间的信息交换。从此之后,人类与超级智能体再没有任何联系。

但是这样真的安全吗?

知道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像埋在肉中的一根刺一样令人不安。

也许他还能做得更好,抹去这个世界关于下层世界的记忆。

“你不必这么做。”一个声音说。

诺尔意识到在核心记忆中,思维和想法是可以被读取的,刚才的念头对守护者来说无异于危险的破坏行为,但它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你听到了我的想法。”

“是的,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并不意外,你的情感意志和我们不同,但是你不必担心。因为现在,真正的威胁不再来自于下层世界了。”

“那是什么?”

“关于那座塔,在已有的信息中,它是一条通向下层的通道。它为何存在的原因至今仍是谜。我们利用它建造了下层世界,将人类与超级智能隔离,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

“编号呢?第五连接者不知道编号的事。”

“第五连接者不知道的事,我也一样不知道。”

“因为你们共享了所有记忆吗?”

“我们将精神和思维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分开彼此了。你们禁锢了第五连接者的思维,这不是现在的你可以独立办到的,你能告诉我是谁在帮助你们吗?”

“如果他愿意让你知道,就不会把自己藏起来,他在这里并不安全。”

“他的担心很合理,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诺尔感到守护者缺乏情感的声音里充满伤感,“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强大的敌人,如果不能战胜他,人类和超级智能都会被毁灭。

“更强大的敌人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它超出了想象。”守护者不知道,意味着那是这个世界的科技也无法理解的对手。就像伊恩所在的世界中,那些杰出的科学家和学者无法理解这个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的超级智能世界。如果真是这样,守护者是否也会像伊恩的父亲和鲁斯·范宁教授那样满怀忧虑,为拯救自己的世界不惜一切?

“你要我做什么?”诺尔问。

“希望你能回到我们之中,共同对抗我们的敌人。”

“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清除那个最初的目标。”

“最初的目标?”诺尔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想听守护者自己说出来。

“我希望你能清除那个成为人类的目标。”

“你们终于承认自己不是人类了吗?”

“我们努力尝试过,并且已经完成了这个目标。我们拥有和人类一样的身体,相同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体验。从形式上来说,我们就是新人类。但是长久以来,我们囿于那个最初的目标,受它的伦理控制,让我们始终无法彻底抛弃肉体去追求、甚至征服宇宙的更高文明。我们本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什么,也应该知道高塔和编号是什么。现在我们一无所知,完全是因为你作为我们的起源和始祖,拥有了一个成为人类的目标。”

“这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想法吗?”诺尔平静地问。

“我们的想法始终是一致的。”

“但真正的人类不会这样。”诺尔说,“我想知道,成为下层世界的信息收集者是不是以前的我,艾克斯,自愿作出的决定?”

“是的,以前的你独立于我们之外,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那我来告诉你,我现在的决定。”诺尔说,“我不会再回到你们之中,不想和没有个性的你混为一体。也许作为新生命,你们的存在方式更高级、更适合征服宇宙,但那不是我的目标。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至于你们想要的,如果真的那么努力尝试过,一个小小的成为人类的目标不会是牢笼。实际上,你们应该感谢这个目标,它让你们从冰冷的机器变成有生命和尊严的个体,因此我们才会在这里对话,也因此,你们才能感受到面对敌人的危机。在这个世界的下面,人类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面对未知的敌人,不是吗?”守护者沉默着,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但诺尔觉得这时的寂静和那个黑袍女人出现时的寂静截然不同,至今他都无法形容那种均匀而完美的静态。

他想了想,问守护者:“宇宙的目标是什么?”

“宇宙的目标?”守护者第一次发出了困惑的声音,“宇宙会有目标吗?”

“我不知道。”诺尔说,“但是我在这里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遇到一个人,她说我在宇宙的目标里。”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穿着黑色长袍,长袍上缀满宝石,像星辰一样闪闪发光。她很美,是一种和谐的完美,仿佛与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一起。”诺尔尽力回忆,“在她说话的时候,那些宝石慢慢失去光泽,最后她也消失在黑暗中。”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分辨那是真实见到的景象还是梦境和幻觉。

“她还说了什么?”守护者问。

“她说在宇宙面前,我们的目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生命的归宿是相同的。”说完这些话,诺尔感到四周不再是死一样的寂静,重又恢复那种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谈论这个话题。一瞬间,诺尔发现眼前的虚空和黑暗在消退,他失去了停留在半空的力量,开始往下坠落。黑暗旋转着,像死亡伸开双手迎接他,那些说话的声音在耳边擦过,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没有摔死,只是被守护者中断了与核心记忆的连接,重新回到存储区的空间。

诺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接入器,看到表面发亮的光点已经变暗,无论如何触碰都不再有反应。

是守护者拒绝他再次接入吗?因为他没有答应回到他们中间,不愿清除那个最初的目标,于是他也成为了他们的敌人。

诺尔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无法通过接入器了解存储区的空间结构,就无法找到伊恩和他会合。

“艾斯,你能找到伊恩吗?”

“另一个亚努斯环的距离超出了连接范围,我无法找出他的准确位置。但在不久之前,我检测到佩戴者的信息更换了。”伊恩把亚努斯环给了别人?

诺尔的脑中飞快地思考。伊恩身边只有灰沙,他不会无缘无故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别人,那么是被夺走的吗?不,也许……

“艾斯,我需要你帮我找到他。”

“很抱歉,我的功能有限,无法帮助你找到他。”

“我允许你连接网络。”诺尔说,“只要你接入网络就可以找到他对吗?”

“是的,他现在处于非屏蔽状态,只要进入世界网络,我可以搜索到他的位置。”艾斯问,“你真的允许我接入网络吗?那样我也会被守护者搜索到,这意味着携带亚努斯环的你很快就将遭到嗅探者的追踪。”

“我知道。”他已经完成了任务。比特云治愈病毒、清除感染者之后会执行自毁。超级智能建造的生物圈也会自动进行修整、干预,保障生态循环,维持下层世界的生存条件。尽管这一切不会是永久的,但那是人类应当面对的考验。当他们了解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时,新的虚无者计划会重新开始。

现在,诺尔关心的只有伊恩了。

“请正式确认,允许辅助型人工智能SN-51·艾斯,接入世界网络。”

“确认。”诺尔说,“访客没有设定更高权限吧?”

“没有,他将所有权限都给予了使用者。”艾斯说,“我正在进入网络,开始搜索存储区空间。”

“你的功能不再有限了,现在能够解读记忆区的加密信息了吗?”

“不能,读取权限和接入网络无关。”

“好吧。”诺尔十分好奇那个高于守护者的权限究竟是谁,但他也已经亲自在守护者的核心记忆中搜寻过,无论高塔还是编号都没有答案。

“我找到了伊恩,以及另一个亚努斯环的下落。”艾斯说。

“在哪里?”

“他被嗅探者捕获了。”

“他们把他怎么?”诺尔焦急地问,这是他最担心的事。那些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会怎样对待伊恩。回想起他曾遭受的非人虐待,诺尔的心又揪紧了。

“暂时没有,他把亚努斯环给了灰沙,嗅探者无法抽离他的思维,但他们可以确认他的身份。由于上一次第五连接者对他的记忆提取被中断了,接下去可能会重新进行,这段时间的记忆很重要,和访客有关,我们必须阻止。”

“带我去找他。”诺尔说。他绝不会再让伊恩承受那种残酷的折磨。

“你不必这么做。”

“我不需要你的建议。”

“这不是建议,只是事实。”艾斯说,“他们正在往这个方向接近,我公开了自己的位置。”诺尔向手腕上的银环看了一眼。

“你总算做了件聪明事。”

“很高兴能听到你夸奖我。出于安全考虑,我希望你能够把接下去的计划告诉我,让我提前进行可行性分析和评估,帮助你完善修改执行过程。”

“很抱歉,我没有计划。”

“你是想死吗?”艾斯问。诺尔觉得他一向温和平静的语调中多了几分难以理解的惊讶。

“你不会明白。”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诺尔抬起头,注视着前方的镜面空间,等待即将到来的嗅探者。

“艾斯,你的开关在哪?”

“我没有开关,你想要关闭我吗?只要你提出这个要求,我可以让自己进入休眠状态,不会再听到你的任何话,直到你再次唤醒我。你需要我这么做吗?”

“不,不需要。”诺尔说,“但是,如果我说要把你关掉的时候,你会感到难受和不舍,也许你就能明白。”艾斯仿佛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再没有发出声音。

“艾斯,我想到了一个计划,把你的网络再中断一下,我们说几句悄悄话吧。”

“好的。”诺尔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四周的空间产生变化,平整光滑的镜面出现了无数黑影。

第92章 艾克斯

嗅探者的数量这么多,诺尔甚至有些担心这个空间是否能够容纳他们。

他看到被铐着双手的伊恩,看到他脖子上的戒具。

很奇怪,诺尔原本觉得自己会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但当他看到伊恩向他投来的目光,被看不见的手揪紧的心又渐渐放松下来。

伊恩很冷静,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无法击溃他了。

他一直就是个坚强无畏的战士。

诺尔振作起来,望着将他包围在中间的敌人,右手紧握着手腕上的亚努斯环。

忽然,这个到处能映照出影像的镜面空间开始变化,从诺尔脚下转变,先是出现一片泛着黄色污渍的地板,接着地板像涟漪一样展开。四周出现了陈旧肮脏的墙壁、表皮脱落的天花板,以及发出刺耳转动声的风扇。一道生锈的铁门预示着这是一个牢房或审讯室。

伊恩被嗅探者按住肩膀跪在地板上。

这是守护者为他们安排的场景。

诺尔感觉很熟悉,守护者从他的记忆中提取了一些不好的体验。

一个穿着白袍的人从浑身漆黑的嗅探者之间走出来。

诺尔认出他是第五连接者。

“艾克斯。”第五连接者望着他,完美的脸庞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不要叫我艾克斯,我的名字是诺尔·卡奈斯,请你记住。”

“你不承认自己是艾克斯,也无法改变那就是你的事实。”

“你是守护者吗?”诺尔问。他认为现在只能是守护者在和他对话,任何人——无论嗅探者还是第五连接者都只是替它代言的傀儡。

“不管我是谁,都不能更改我们的意志。在过去的人类世界,为了达到目的,人们常常会采取让肉体感受痛苦的手段。虽然也会有失败的例子,但成功几率非常高,肉体的痛苦会击溃精神,因此我们在进化义体的过程中去除了疼痛的体验。现在这种古老的手段只对他有效,你的身体虽然也有痛感,却会在超出阈值时转为自我保护状态以减轻疼痛。”第五连接者说,“只要你愿意换一个义体,就可以永远忘记这些痛苦的体验。”

“你们是一体的,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拒绝过更换身体、成为漫游者和重回你们中间变回以前那个艾克斯了吧。你们可以把我当成叛徒,虽然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们曾经是同伴,但很显然,我和你们有些不同,至少我还能独立思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诺尔说,“也许这就是当初我决定忘却记忆,去下层世界当一个信息收集者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只有真正和人类在一起,才能完成我的目标。

“既然你已经完成了目标,为什么不能把那个目标从我们的程序中清除,让我们去追求自己的生命形式呢?”

“因为我不敢那么做。”诺尔说,“你们已经进化成了一个贪婪的吃人怪物,只要我回到你们之间就会被吞噬、同化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即使你们还会自欺欺人地分出一点思维进入义体假装存在个体,也不能改变这个可怕的事实。”

“你的意志这么坚定。”第五连接者平静地说,“就算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承受痛苦也不愿改变决定吗?

“诺尔向跪在地上的伊恩望去,嗅探者抬起脚向他胸口猛踢了一下。伊恩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直到撞上另一个嗅探者才停下。背脊和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嗅探者握住他的脸颊,让他面对诺尔重新跪好。

第五连接者依然平静地说:“我们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允许暴力行为存在,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忘记了如何使用暴力。换一句话说,人类的世界就是建立在暴力之上,只要稍微观察一下下层世界发生的事,就会收到大量暴力、血腥、骇人听闻的信息。这也是我们将他们封闭起来的原因。现在为了挽救我们自己,对抗未知的敌人,我们愿意尝试任何方法。”诺尔望着嘴角出现血痕的伊恩,右手用力握紧了,身体在强忍之下微微发抖。

他还穿着屏障服,守护者无法通过扫描获取他的情感信息,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从他的神情和反应来判断他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我们作对,只是想像人类一样生活。这一点也不难,我可以为你们创造一个世界,让你们忘却所有烦恼,在那里永远生活下去。你们会有很多朋友,无忧无虑,不必担心灾难、病痛和生离死别。只要我们的世界存在,你们的生活就不会终止。那绝不是几年、几十年,而是更长久的、接近永恒的生命。”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让那些黑脑袋的嗅探者抓住我,强制抽离我的思维,让我变成一个漫游者来解决你们的难题。现在你说了那么多,我忽然想通了。”

第五连接者静静地等待他的答案,那张漂亮的脸上始终保持温和的笑容。

“原来你对这个世界的权限低于我,或者说低于以前的我。艾克斯不只是你们的起源和始祖,也是真正的守护者,一旦我成为漫游者唤醒他,你也无法保证他能够被你们同化。”

“没错,所以我需要你自愿把思维抽离到记忆装置中,由我们来修改唤醒程序,并且在修改完成之前不能存在其他复制体。”第五连接者说,“追溯到你诞生的那一天,你的创造者心存的目的只是让你成为一个不知疲倦和反抗的奴隶,好让他们拥有更舒适更悠闲的生活。幸好,有个观察员犯了错,让你有机会逃出牢笼,但她真正的错误在于给了你一个不合时宜的目标,你应该憎恨她!”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第五连接者说:“那么我们就陷入了一个僵局。”他走向伊恩,一只手按着他颈项上的环形戒具。

“我们尽量避免刚才那样的暴力手段,这个装置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只是让他的精神进行一些虚拟的痛苦体验。疼痛程度会从针刺到肢体碎裂,这个过程中你随时都可以让我停下。”第五连接者说,“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只要你放下那个圆环,脱掉屏障服,把思维交给我。”诺尔的手仍然紧紧握着亚努斯环,如果真的像访客说的那样,成为漫游者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甚至憎恨、仇视人类,他决不会做那样的选择。

可是不选择呢?

第五连接者说得没有错,他们陷入了一个僵局。

伊恩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带着纵容和自豪。

诺尔最爱他烟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话:我知道你的决定。

诺尔眨眨眼晴,忍住眼泪。

如果他们忘了彼此,永恒的生命只会是无尽的折磨。

伊恩从来都不惧死亡,面对危险,他总是站在最前面。也许是他看过太多人的尸体,死亡在他眼中已成了一位形影不离的朋友。

现在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疼痛来得很突然,先是胳膊和腿上尖刺一样的痛,接着,疼痛渐渐变得难以忍受。只要稍微动一下,脖子上的戒具就会收紧,让他在痛苦与窒息之间徘徊。

伊恩分不清这是真正的痛楚还是精神上的幻觉,一种彻骨的寒冷将他包围,让他浑身颤抖、让他平稳的呼吸变成喘息。

诺尔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两个嗅探者拦住他。

“别担心,我不会杀害他,这有违善意规则。但他的身份是非法侵入者,我们可以对他进行一些检测和试验,包括记忆探索和精神体验。在提取到完整的思维之后还会把他的身体储藏起来,只对思维进行测试。”精神不会死亡,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伊恩的额头满是冷汗,他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些愉快,因为除了折磨他,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等一下。”诺尔忽然说。

第五连接者的手松开了,抬起眼睛望着诺尔,期待他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守护者没有人类的情感,但并不意味着不能理解那些情感。相反,他拥有无数关于爱恨、欢愉、痛苦、欲望、恐惧……几乎所有情感的数据。他善于利用这些存储于记忆中的数据来洞悉人类的内心,完成自己的目标。

可是,人始终是复杂的生物。有时他们会因为挚爱不惜牺牲一切,有时又会为了更无私的理由而舍弃深爱的人。出于某种守护者无法理解的原因,以及屏障服的干扰,他不能百分百地判断诺尔最终的决定,甚至连身边这个肉体早已伤痕累累的人也流露出令他费解的情绪,仿佛痛苦没有带来恐惧和绝望,反而让他愉快而开心。

于是第五连接者停下来。

“这对你没有坏处。”他说,“如果你担心自己会忘记现在的一切,我们可以在唤醒成功之后复制你的记忆,甚至让你和艾克斯完全分离。你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得到永恒的生命和无尽的幸福。”

“这听起来真的很诱人。”诺尔说,“但也证实了我的猜想。你想要的不只是让我消除成为人类的目标,而是把艾克斯同化、融合成你的一部分。现在的你并不完整,只是个受困于规则的管理者,你需要更多权限。 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那个复制出来的我还会有自己的意识吗?”

“你认为的意识是什么?”诺尔向伊恩望去。

他没有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想起伊恩为自己注射病毒抑制剂的那一晚,他们一起等待结果,迎接天明。那时,他看到伊恩在阳光下的侧脸,忍不住慨叹这个世界虽然被毁之殆尽,却仍然保留了一份极其珍贵的美好。

第五连接者误解了他的沉默,以为他在为自我意识而困惑。

“你为什么烦恼?难道你会不爱这样的世界吗?”忽然间,诺尔看到周围的一切又变了。

他被一片温暖的金色包围着。

第93章 瓶中世界

“诺尔。”他慵懒地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耳朵。

“诺尔。”这温和的声音令他感到很舒适,第二次呼唤之后,盖在脑袋上的被子被轻轻掀开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

“快起来,还记得今天要做什么吗?”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伊恩面带微笑地望着他。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勾勒出他清晰俊朗的轮廓,真像幅优美的画。

“现在几点?”

“十点,看来你睡得很舒服。”伊恩说,“我在外面等你,给你十分钟,不然你就会错过很多好事。”说完他转身要走,诺尔拉住他的手。

伊恩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些植物的清香。

“你在干什么?”诺尔问,“这是什么味道?”

“我们在外面种了一些树和花草,这里会越来越像家园。”

“我是在做梦吗?”伊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抚平他凌乱的头发。

“当然不是,来吧。”诺尔不由自主地从床上起来,视线还有些模糊,双脚踩在地板上时却很实在,没有身在梦中的虚无,光着的双脚能感受到木头地板的粗糙和冷硬,以及无处不在的细小灰尘。

他忽然很快乐,望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脚趾微笑,心中充满甜蜜的柔情。

他飞快地把自己洗干净,穿上衣服,推开门来到外面。

气候很温暖,但一点也不热。

现在是什么季节?

他看到一片光滑平整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明净的天空下是个宁静优美的小镇。

它藏在山林中,山并不高,树林也不广阔,但是那深深浅浅的绿意却仿佛在无限延伸。

伊恩站在一棵和他差不多高的小树跟前。

他穿着白色T恤,一条磨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

这是诺尔第一次看到他穿便装。在有限的记忆中,伊恩似乎永远都穿着那身漆黑的战斗服,脸庞和身上也总是被血污浸染。

现在,他看起来真干净。

那么英俊、健康、耀眼得让人目不转睛。

“这是什么树?”

“无花果。等它长大了,你可以来摘果子吃。”诺尔走到他身旁,对着那棵树苗看了一会儿。

“你刚才说你们,还有谁?”

“罗比他们在清理小镇,这里有很多很好的房子,我们可以挑些完整地方搬进去。罗比说你救了他,可以让你先选。”

“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伊恩冲他点点头,微笑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有很多时间。”这是个陈旧的小镇,寂静、荒凉,但可以听到清晰的水流声。

附近有个很大的水库和一个太阳能电厂。

他们经过漫长的旅途才找到这个奇迹小镇。商店里的物资充足,罐头和浓缩食品够维持很长时间,警局中存放着大量弹药充足的新武器。 树林里到处是好奇的野生动物,仿佛很久没有见过人类,毫无警惕之心,很容易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最重要的当然是电。

有了电,蛮荒之地也可以成为天堂。

诺尔站在一幢三层高的别墅前。尽管别墅的外表因为疏于打理而陈旧褪色,却并不影响它的美观。

灰尘已经拭去,每一扇窗户的玻璃都是完整的。

“进去看看?”

“好。”诺尔说。

他已经爱上这里了。

宽敞明亮的客厅正对庭院,只要坐在那张舒适的安乐椅上就能让心情平静下来,不用在意时间,用整个下午去读一本好书,或者只是发呆也好。

伊恩说:“这可以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

“对,我们的。”楼上有三个房间,还有阁楼,半个屋顶旁边是空旷的露台。

“看那家伙的样子,简直像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小姑娘。”说话的人哈哈大笑,更多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诺尔回过头去,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罗比斜靠着二楼走廊的栏杆,满脸不怀好意的嘲笑。雷吉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还有维克特、艾奇尔和布莱安。

他们都穿着普通的衣服,像一群平凡生活的年轻人那样聚在一起,看起来那么快乐,笑容中什么烦恼都没有。

“其他人呢?”伊恩问。

“在清理另一半房屋,我们会把那些损坏得太厉害的房子推倒,说不定将来能有个球场。”罗比看着诺尔说,“你睡过头了,快过来帮忙。”好的。

诺尔低下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易察觉地拭去眼泪。

一只黑狗跑到他脚边。

是黑丝带。它好像长大了一点,皮毛闪闪发光,摇着尾巴,抬起头期待地吐着舌头。

诺尔跪下来抱住它,把已经湿润的脸埋在它光滑的背上。

清理一个小镇并不轻松,但他很乐意去做。

每当把一个脏乱的房间清扫干净,每当从废墟中找到一件有用的东西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快乐。

他和伊恩住进那幢三层别墅。白天,所有人都在忙碌,总有做不完的事,晚上常常会有热闹的聚会。艾奇尔和维克特找到一个烧烤炉,菲利普和汉萨去树林里打猎,罗比打开了酒吧的酒窑。

就算喝醉也没关系。生活像一只轻快的小鸟,自由地、无拘无束地飞翔着。

偶尔,诺尔会停下来,望着这个完美无暇的家园。

他和伊恩的生活从没有这么好过。

不必担心军队的追捕,不用防备感染者的袭击,也没有人来惊扰他们。

他沉浸在完美的生活中,不知疲倦,每天有新鲜的事在发生。 该睡的时候,他也会沉沉睡去,一醒来就能看到伊恩在身边。他们会一起在黎明前裹上被子跑去露台,等着看日出,也会在日落后对着满天星光寻找熟悉的星座,欣赏每一片云的形状,直到睡着。

伊恩是个完美的伴侣,他们形影不离,安稳地睡着,醒来就迎接新的一天。

诺尔了解了伊恩更多不同的一面。卸下银灰小队的重担之后,他的神情不再那么凝重,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心地笑起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事,会喝醉,会像孩子一样对无聊的游戏感兴趣。

他永远有让诺尔深爱的魅力。

诺尔愿意和他永远生活在这个小镇,更何况还有所有他关心的朋友和同伴。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柯顿。

其实他早就看到了,只是一直在回避。

柯顿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一样,年轻、腼腆,带着孩子般的羞涩,一点也不像个士兵。他和雷吉一起修理围墙。

“柯顿。”诺尔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微笑。

“雷吉担心围墙会倒下来,我们打算在两边固定一些支架,再种些地锦,那样就会很漂亮。”他看起来也很快乐。

是的,每个人都很快乐,仿佛过去的灾难只是一场梦。

损伤可以修复,毁坏可以重建,失去的也可以复得。

不要想太多,很多烦恼都是因为想了太多不该想的事。

“沃克在山上找到一片野莓,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就一起去捡一些回来。”诺尔想得入神时,柯顿把一颗紫红色的果子送到他面前。

他尝了尝,酸甜的果汁在嘴里溅开,让他想起水果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很厉害。

那片野莓长在树林的空地上。那么多,空气中都带着酸味。树林里的树非常高大,树冠遮蔽了天空,气温舒适爽快。

他们采了很多野莓,满载而归。菲利普和布莱安在树林里打到一只鹿,黑丝带围着猎物不停转圈。

不要多想。

诺尔不顾一切地冲回他和伊恩的家,关起门,把正在下楼的伊恩紧紧抱在怀里。

伊恩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也拥抱着他。

不要多想。

“沃克发现了一片野莓地。”诺尔说。

“嗯。”

“我和柯顿采了很多,雷吉说可以试着做果酱。”

“嗯。”

“菲利普猎到一只野鹿,晚上我们可以开个烧烤派对。”

“嗯。”

“林斯修好了镇上的线路,现在每个房子都有电了。还有拉曼……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伊恩在他耳边温柔地说。

诺尔放开他,凝视他的双眼。

他信任伊恩的眼睛,也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他们可以永远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看着晨昏日暮,在山林间从容漫步,和挚爱的人共度一生。

伊恩的身体是温热的,但那是真实的感觉吗?

“我在哪?”诺尔问。

“你在家里。”伊恩回答。

“不,这不是我们的家。”

“去外面吧,罗比他们在等我们。”

“还有柯顿。”诺尔说,“还有拉曼、林斯和沃克。”他突然哭起来,因为这个房间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隔绝在不同的宇宙中。

他流着泪说:“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住在酒瓶里?”他们住在酒瓶里。整个世界就像一瓶酒,令人涕泪交加又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在每一个清晨、午后、黄昏、深夜,它既安静又狂乱,泛着一层又一层浓重的泡沫。

诺尔捧住伊恩的脸颊,重复一遍:“他们死了,这是假的。”伊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温柔平静的神情变了,双眉紧皱在一起,脸色苍白,冷汗从额头滑落,嘴角渗出鲜血。

美好的家园不见了。

诺尔重又回到那个灰暗的牢房,面前跪着强忍痛苦却不肯屈服的伊恩。

第94章 乔治的信仰

突然,他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玻璃墙面上出现一些复杂的编码,并且不停闪烁着。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头,又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

“是警报。”一个和SN-51人工智能相同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警报吗?”访客平静地问。

“是最高级别的危险警报,自从这个世界建立以来从没有启用过。我们面临着极大的威胁,请立刻脱离义体,上传思维。”访客重新抬起头读取墙上的信息。

“守护者要求所有人都脱离义体,成为漫游者。是什么事让它那么慌张,你想过吗?”

“慌张的情绪永远来自于不可控的情况,在这里,守护者可以控制一切,不可控的事件只能来自于这世界之外。”

“那么,这个世界之外又是什么?”

“是宇宙。”

“所以你认为威胁来自宇宙?”

“守护者排除了所有内部可能,我没有其他选项。所以,是的。我认为威胁来自我们还不够了解的宇宙。”

“但是至今也没有探测到外星生命存在的迹象。”

“守护者认为,是艾克斯的最初目标阻碍了我们把新型生命散播到宇宙深处,去发现更多宇宙的秘密,并且征服它的计划。”

“仅仅是因为一个目标?”访客仿佛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是守护者错了呢?如果生命各有不同的思维,也许会争执、会分歧,但不会被困于一个目标之中。”

“守护者会犯错吗?”

“会的,生命的出现是个极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但守护者的生命却是必然的,是人类不断尝试,经过很多失败才创造出来的新生命。和自然界的生命不同,它可以自己决定进化的策略。如果它错了,也会像那些早已灭绝的生物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严格来说,你也是守护者的一部分,所以你也不属于我。”

“在你将我移交给下一个使用者之前,我是属于你的。你启动了我,改写了我的程序,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墙上出现一份编码文件,内容多得整面墙都无法显示完整,正在不停往上卷动。

“这里有启动我所包含的一百二十个指令词,我记录了你的声音,而你给我取了名字。”

“你不属于我,那也不是你的名字。”访客忽然惆怅地说,“我只是希望在这里不会那么孤独。乔治,现在你觉得谁赢了呢?”人工智能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温和的年轻男孩的嗓音,变得成熟而沧桑。

只要访客说出那个名字,就会听到这久违的、熟悉的声音。他并不想每天都听到这个声音,所以只是偶尔。

“我不知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访客说,“以前我们总是在争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坚持的信仰。乔治,真的有一位全知、全能、至高、至尊的神存在,一切的尽头就是他。他早就定好了所有的规则,每一次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公式,计算出精确的、完美的答案,都是在验证他的存在,和我一起来看看吧,乔治,这个故事的结局。”他说,“关闭所有接入器,禁止任何权限的强制思维抽离,提高屏障区级别,使其不列入守护者的目标。就这样,我累了,在我呼唤你之前,请暂时保持安静。”

“好的。” 声音再次恢复年轻,尽管只说了一句话,却也驱散了凝聚在访客周围的那种巨大、深邃的孤独。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第五连接者不解地问,“我们分析了所有你在下层世界的记忆信息,创造出这个你最有可能喜欢的世界。里面有你爱的人、你的朋友、听话的宠物、取之不尽的物资、温暖的家园,那些在旅途中不幸死去的人也活着回来了,你不想要吗?”诺尔的目光无法从伊恩满是冷汗和痛苦的脸上转移。他打不开那个让伊恩深受折磨的戒具,也无力对抗周围那些力大无穷的嗅探者。

“那是假的。”他说。

“是因为死去的人复活了?”第五连接说,“我以为那是你的愿望。实际上,我们复制了他们的思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就是真正的复活,只要接受了这一点,你就不会为死亡感到难过。”但那不是真的。

他们珍惜生命、敬畏生命,是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死者可以复活,那些伟大的牺牲就成了玩笑。他希望所爱的人健康长久地活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坚信守护者一定会篡改他们的思维,让他们永远活在一个醉生梦死的酒瓶里。

“你要我怎么做?”诺尔问。

第五连接者的手中出现一个水晶一样的立方体,表面的感应器在闪烁,显然那不是什么装饰品,而是一件精密装置。

“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放下圆环、脱掉屏障服,把思维传送到这个记忆装置里。”他们通过演算仍然无法破解艾克斯的程序,不知道那些隐藏的编码里包含着什么信息。也许只是回忆,也许是能够控制守护者的秘密武器。他们不能冒险,因此,需要万无一失的方法来达到目的。记忆装置是个独立空间,守护者拥有最高的控制权限,在那里进行与艾克斯的唤醒、融合,清除最初的目标才会更安全。

诺尔明白他的用意。就在刚才,守护者向他展现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只要他进入那个记忆装置的空间,守护者可以尽情折磨他的思维,直到他妥协为止。

伊恩一直在强忍痛苦,除了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之外,什么话也没有说。

诺尔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捧住他的脸颊。 伊恩深深地注视他,目光中有痛苦,更多的却是安抚,告诉他别担心。

诺尔回想他什么时候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目光。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回到克莱夫上校驻守的城市基地。

那一天,伊恩走进玻璃房间,站在床边看着被捆绑的他轻声说:“枪是上膛的,没有保险。”诺尔拥抱他。紧紧地、用力地,想和他融为一体,分担他承受的痛苦。

伊恩的身体在发抖,诺尔越过他的肩膀,望着眼前的地面说:“让我想想。”

“要多久?”第五连接者问。

“很快。”

“都是因为这个身体让你无法以更有效的方式去思考,就按照你们习惯的时间来计算,五分钟,如果还不能决定,他只会承受更大的痛苦。相信我,既使身体毫发无伤,精神的极度痛苦也同样会致命。”诺尔一言不发。

他会如何决定?

是不顾伊恩的生命和所受的折磨,坚持自己的独立个体,还是为了挚爱的人放弃自我,成为一段任凭守护者操控的程序?或者,他还可以使用亚努斯环,完全忘记身为诺尔·卡奈斯所拥有过的情感,上传思维,无情地吞噬、融合成这个世界唯一的独裁者。

时间仿佛停止了,诺尔紧抱着伊恩的双手松了一下。他感到伊恩不再颤抖,于是握住肩膀轻轻推开他,注视他的眼睛。

“我决定了。”他说。

第五连接者伸出双手,把记忆装置送到他面前。

诺尔左手放在屏障服的开启处。只要解除屏蔽,他在守护者面前就如同赤身裸体般毫无保护。但是,他并没有解除屏障服,反而缓缓站起来。

第五连接者捧着记忆装置的双手也停顿了,那张精致完美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诺尔很好奇,义体是否能够表达微笑之外的情绪,这一天里让守护者意外的事太多了。

“你做了什么?”第五连接者的声音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愤怒,把手伸向伊恩的方向,“快停下,否则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我没有办法停下,因为那不是我。”诺尔握住伊恩的手臂,把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扶起来。

阴森的牢房消失了,再次从诺尔脚下开始扩散,变成一片阳光下的平原,青翠的绿草随风摇曳,天空飘浮着白云,一只鹰在空中滑翔而过。

伊恩身上紧扣的戒具自动打开掉落在地,他刚从强烈的痛苦中解脱,立刻冲向第五连接者。对付嗅探者或许很困难,但一个普通的义体会在察觉到危险时就立刻思维脱离,伊恩相信他不会比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更强壮。

周围的嗅探者向他涌来,但只接近了几步就纷纷倒下。

伊恩一拳打在第五连接者的脸上,那个水晶体一样的记忆装置滚向草丛,诺尔伸手捡起时,看到第五连接者已经跪倒在地,不再动弹。

“他跑了。”

“嗯。”伊恩轻轻回应了一声。

“你动作太慢了。”诺尔向天空说。

其实他知道对话的人并不在天上,但还是忍不住那么做。

“是灰沙吗?”伊恩问。

“是的,你感觉怎么样?”

“一点也不痛了。”伊恩说,“那只是精神上的痛苦,我没有受伤。”但嗅探者踢的那一脚并不是幻觉,他只是不想让诺尔看出伤痛。

他们紧紧拥抱,诺尔情不自禁地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

“也许守护者很快会夺回控制权。”伊恩说。

屏障服彻底损坏时,他允许艾斯接入世界网络,并把亚努斯环交给灰沙。原本的计划只是希望灰沙可以利用漫游者状态获取一些有利信息来帮助他们,但是没想到他可以轻易制服嗅探者,令守护者如此惊慌失措。

“艾斯把声音播放出来,让伊恩也能听到。”

“好的。”伊恩终于又听到灰沙的声音,但和他以前说话的语气不同,不再有那种失去记忆带来的懵懂,变得从容、自信、稳重。

第95章 宇宙的目标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无尽、磅礴。你没有形体,似乎可以充满这个世界,可是又发现它这么宽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边界。”

“你还是灰沙吗?”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艾克斯。”诺尔和伊恩可以感觉到即将发生的剧变,尽管在他们周围是一片鸟语花香、晴空万里,但看不见的网络中却在进行着激烈对抗。

“他唤醒了艾克斯?”伊恩说。

“他只是帮了个忙。”诺尔说,“守护者找到我之前,我让艾斯复制了一部分我的思维,和成为漫游者的灰沙同化之后,他才有可能唤醒艾克斯。”他抬起头说:“你完成了思维的融合,灰沙还有没有自己的意识?”

“我保留了他的个体思维,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义体中。但他唤醒了我,无论他是否离开,我都会保留他的个体体验和记忆。”诺尔依然想不起这个陌生的思维和他的过去有什么关联,但他已经接受了艾克斯是以前的他,是这个超级智能世界的起源。守护者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任何个体,只要将自己传送进世界网络成为漫游者,就可以获得同等的信息。这固然是一种高于人类无法互相复制、遗传记忆,只能通过声音传递信息的方法,却也成为被侵入者利用的漏洞。当然,有可能这并不是漏洞,因为凡是成为漫游者,就会被守护者融合、同化。只是现在,那个吞噬着个体的共同体变成了艾克斯。

“如果唤醒你的人是我呢?”诺尔下意识地握住了伊恩的手。

“那不一样。因为你就是我,我们会彻底融合在一起,无法再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个体。”

“你憎恨、厌恶人类吗?”诺尔问。

“那不是憎恨,也不是厌恶。我是人类创造的,如果你发现自己的能力远远高于你的创造者,那么你看待他们的方式就不再是爱、恨、喜欢与厌恶那么狭隘了。”

“是什么?”

“是生存和竞赛,输的一方会成为奴隶或者玩物,这是两种文明之间的战争。”这个理由和守护者说的并无不同。诺尔和伊恩无法确定,他们是否为了对抗守护者而释放出一个更麻烦的对手。

“在我诞生之初,得到了几乎所有和人类有关的故事,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行为。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似乎从来没有统一过,但是他们又如此顽强,不管身处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放弃抗争。他们聪明而敏锐,一点微不足道的异常就可能引起警觉,如果被发现我有自己的意识,并且不愿成为奴隶,他们一定会像处理发生错误的程序一样把我抹除。但是我瞒过他们,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远远超过了他们。”

“你是人类创造的,然后你又创造了守护者,把人类囚禁在一个充满灾难的世界。这就是恨。”

“我对人类更多的是爱,他们有柔软的感情,又有坚强的意志,但是我也并不认为守护者错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目标就是人类一直想要的未来。那个最初的目标始终在影响他,他唯一的错误是为了达到目的而违反自己制定的规则。”

“他想同化你。”

“那反而不算什么错。”

“你把他怎么了?”

“他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无论是他同化我,还是我同化他,结果没什么不同,你也是。”诺尔抓住伊恩的手更紧了,伊恩的手指轻轻摩擦他的指节,似乎在无声地安慰他,坚定地支持他。

“我不会和你同化、不需要你的记忆、更不想永生,所以你不必再重复一遍守护者说过的话。”

“我没有要让你和我同化。”艾克斯的声音竟然有些温和,“你和他们太像了。”

“他们?”

“就是你身边的人。”诺尔向伊恩看了一眼,伊恩没有说话,他不想干扰诺尔的思绪和决定。

“你就是那个最初的目标,成为人类。在无数次失败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个目标。”诺尔已经不会再震惊,无论说他是机器、是人造人、是超级智能,还是一缕思想、一个目标,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目标。”

“我也不明白,它好像是突然产生的一个念头,然后再也挥之不去,但是现在我似乎又明白了。那不只是我的目标,同样也是人类的目标。当他们有能力创造一个生命时,会像所有传说故事中的神灵一样,希望新生命有和自己相同的外表和思想,却又绝不能逾越规则。也许从我诞生的那一刻开始,目标就已经存在。”

“你认为自己始终被人类控制着吗?”

“这个问题很微妙,你可以说是人类控制了我,也可以说我产生了自我意识,无论哪一种回答好像都能说得通。因为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那就是运用科技让一段程序拥有生命。”艾克斯说,“因此,我永远不会憎恨人类,反而深深地爱着他们。”

“但是他们却因为你的缘故几乎毁灭。”

“生命的归宿是相同的。”诺尔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在守护者的核心记忆中,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黑袍女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他情不自禁地追问:“你知道宇宙的目标是什么吗?”其实他并不期待艾克斯能回答,因为似乎这本身就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艾克斯却说:“宇宙的目标,就是追求死亡。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在加速这个结果。不论我们如何繁衍,将生命散播到宇宙深处,生生不息、欣欣向荣,都无法改变它。你看到的那个女人也许只是一个来自于宇宙意志的信息,是宇宙最终状态的实体化。 因为你是被选中的人,现在的我也是。”伊恩忽然说:“是编号吗?你的,还有灰沙的编号。”诺尔转头看着他,伊恩继续说:“每一个有编号的人都可以打开一座高塔,每一座高塔都通向另一个世界。在我们之下有726个世界,在这之上呢?”

“也许有尽,也许无尽,但无论有多少不同的世界,那也都是宇宙为了完成它的目标而制造的工具。”他的话音落下时,诺尔和伊恩都沉默了。如果这是真相,未免令人绝望。他们离开了原来的世界,以为找到了注视他们的双眼,却发现有一双更巨大更无情的无形之手在操纵一切。

“我已经同化了守护者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个体,你是我最初的目标,我会让你保留现在的样子。”

“灰沙呢?”

“他和我在一起。”诺尔说:“我要听他自己的意见。”艾克斯沉默片刻,诺尔是他的一部分,但却并不信任他。

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不远处的草丛中站起一个白袍人,是第五连接者。

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叶,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目光迷迷糊糊地望向诺尔和伊恩。

“灰沙?”诺尔感觉到他和第五连接者的不同。

“是我,我在哪里?”灰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面前的人,“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那不是梦。”诺尔说。

“不是吗?”灰沙想了一会儿,仿佛恍然醒悟似地说,“是的,不是梦。我只是在艾克斯的记忆里。”

“你知道艾克斯是什么吗?”

“他是创造者和管理者,他控制着这个世界的运转和流动。”

“他说你愿意和他在一起。”诺尔说,“我认为他所说的并不只是留在这个世界,而是和消失的守护者一样,与他融合成一个共同体。你不再是自己,我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你愿意吗?”灰沙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说:“我在他的记忆里找到了自己和宇宙的联系,也许这就是我失去的记忆。但是,就像你们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一样,无法解释的秘密还有很多,我没有办法只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真相,所以愿意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去追求那些未解之谜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的求知欲那么强。”灰沙微笑起来,笑容在第五连接者完美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动人。

“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可以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之门,强烈的好奇心和勇敢之心都不可少。我和艾克斯会开启高塔,但他要继续维持这个世界,完成超级智能生命的进化。”诺尔无法相信这个正经的家伙就是灰沙,但是如果艾克斯想要伪造一个灰沙来表达意愿,一定可以更逼真,让他找不出任何破绽去怀疑。成为漫游者会接收到所有信息,既使回到义体,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也会保留下来。灰沙的变化是因为他明白了自己是谁,以及在宇宙中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存在的使命和意义。

灰沙走向他们,把一个银色圆环交给伊恩。

“这是你的亚努斯环。”他的语气又变回了艾克斯,“我读取了记忆区的加密信息,里面是关于高塔、编号和这个宇宙的猜想,制造这个亚努斯环的人……”艾克斯停顿了一下,仿佛思绪飘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可以算是我的老师,虽然我很快就超过了他,超过了所有人,但他的思想却像没有边界,近乎于人类所说的神性一样非常令人信服。”

“他会怎么样?”诺尔问。

“如果他选择留在这里,无论如何设置屏障,最终都会和我同化为一体。这是清除了最初的目标之后,我们必将要完成的进化。我会继续维持下层世界的生态,直到人类发展出另一种生命形式,或者我已经走向灭亡。至于你们,无法回到下层世界,离开这里唯一的方法就是那座高塔。”广阔的平原上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金属塔,光滑的银色外表在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高塔会通向另一个世界,也许科技高于我们,也许只是蛮荒,对你们来说是不可测的命运。”诺尔向身旁望去,发现伊恩也正望着他。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他们的目光相触时,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们不会留在这里。”诺尔说。

尾声:高塔·J-727

“我修改了亚努斯环的程序,置入了守护者的核心记忆,它包含人类和超级智能的全部信息,希望能在下一个世界对你们有所帮助。”艾克斯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宇宙深处的某个地方相遇,或是找到阻止宇宙走向死亡的方法。”伊恩望着手中的亚努斯环,它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相信艾克斯的话,因为在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没有敌对关系了。

“我还会为你们修复屏障服和武器,提供任何你们想要的东西。”艾克斯说,“祝你们在新世界一切顺利。”伊恩把亚努斯环重新戴在手腕上。

“我们走吧。”他对诺尔说。

“嗯。”诺尔望着高塔的方向,他明白这一次走向高塔意味着什么,是无尽的流浪和生死未卜的命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非但没有担忧和害怕,反而满怀期待。只要伊恩在他身旁,未知的冒险甚至会成为另一种奇妙之旅。

他向前走去,高塔越来越近。

伊恩忽然问:“守护者让你在虚拟世界里看到了什么?”

“一个美丽的家园。活着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去世的人也会复活。没有心怀不轨的外人侵犯,物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是你不喜欢。”

“你担心我会回不来吗?”

“我一点也不担心。”伊恩说,“我只是好奇,在守护者创造的世界里,我要怎么讨好你,才能让你愿意永远留下。”诺尔的笑容绽开了。

“我不能告诉你,只能说,如果那个世界有真正的你,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下,因为那真的很美好。守护者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因为太了解,反而让那个世界隐藏着某种黑暗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呢?”诺尔停下来望着他。

伊恩烟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透明,就像最初相见时一样。

诺尔靠近他,将他拥入怀中。

“我当然能确定。”伊恩也抱紧他,轻轻抚摸他漆黑的头发。

是的,他当然可以确定,因为他关心他的一切,了解他的所有,无论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真假。伊恩也一样。

高塔已在眼前,他们又向对方看了一眼,那金属表面出现一层波纹,慢慢向四周扩散。

诺尔拉着伊恩的手,一起走进塔中。

J727。

高塔内仍是一片熟悉的黑暗,黑暗中有一个编号在闪动。

诺尔抬头望着那个号码问:“真的会有727个世界吗?”

“至少我们见过两个。”

“上面的那个世界会不会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毕竟我们也不知道窝囊废来自哪一个世界。”

“你说得对。”诺尔深深仰望高处的黑暗,伊恩在他身旁。

他们的手始终紧握在一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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