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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七团后全灭

所属系列:Dnax

《离开七团后全灭》作者:dnax

简介:

写一团恶狼般的人到了某个镇,想进行扫荡时,被镇上受那边的人打击了——于是之前从没这么惨地落败过的狼群首领就决定蹲镇上直到能杀了受那边所有人……(因为他们落败=死,但是受居然打倒了他们而不杀,就觉得很耻辱)

文章开头部份写了狼群的种种令人恶心作呕的事,攻是狼群中的一员,因为遇到受而浪子回头金不换=w=

第01章 旷野

我们的宿舍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废弃仓库。过去那里曾经处决过犯人,至今水泥地面上偶尔还能找到一两处斑驳的深褐色印记;积满灰尘的玻璃窗缺了一块,从缺口处可以看到外面的树枝,但此刻树叶已经凋零了。仓库内部靠墙摆放着一排简易床,互相距离很近,充分利用空间。夏天,里面会闻到一股刺鼻的汗味、混杂着灰尘和烦躁不安的味道。晚上,枪决犯的幽魂四处游荡,冷风从残缺的窗口吹进来,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然而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常住,迁移随时可能发生,但又始终虚无缥缈。有时候一处安身之所会让大部分人感到焦躁,迁移却能带来兴奋与激动。

距离越长的迁徒越具有吸引力,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从地球的这一头匆匆赶往另一头。我们渴求未来,像一群野狼一样穿越丛林、沙漠、溪谷、荒山和渺无人烟的城市,以简单的词汇呼唤彼此:狼牙,白沙,刺客,苏普,小狐,枪火……

这支队伍的人数总是不断变换,增加或减少,有的人来了又走了(通常是死亡),友谊可遇不可求。狼牙是头目,他本身就像一条贪得无厌的狼,碧绿的眼睛精力十足,充满残忍的欲望,常常能让凝视他的人感到死亡的恐怖。我坐在床沿轻轻擦拭手中的枪,将它依次分解,再重新组合。这张床找不出任何优点,又冷又硬,苏普总是说,就当作是在军队里服役好了。苏普和狼牙都曾是军人,他的习惯和所有军人一样,如同一张简易床,又冷又硬,毫无优点,也毫无缺点。

事到如今,我们都已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是一种约定成俗的规则:要忘掉过去的噩梦,先从忘掉自己的名字开始。然而只要一有闲暇,我仍然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些关于过去的单词:密码,天堂,煎熬,丧服,长茎草,忍冬花,闲扯,瘟疫……

主要是瘟疫。

那是九月中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时我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如今已经死去的人当时正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吃着冷掉的快餐,看着晴朗天空中喷气式飞机飞过后留下的痕迹。

我总是阻止自己回想过去,每当这些事冒出头来,我就会若无其事地默想单词给自己鼓气,然而这次毫无希望。我想起了那些浑身溃烂的人,想起了购物街,想起了不久之后的电视新闻,再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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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发子弹整齐地排列在床单上,我把它们一一塞进弹夹。照狼牙的说法,我们不是在死地求生,而是在享受随心所欲的自由。他向来对非此即彼情有独钟。

当我想到狼牙时,他正巧从门外进来,对我说:“有事做了。”现在是黎明,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即使醒了也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倾听夜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用力摇撼各种障碍物的声音。

外面的天色虽然还是一片漆黑,但差不多应该天亮了。

狼牙喜欢危险和刺激的活动。那件事告终之后,因为网站和频道一个接一个没了声息,电台也停止了报道,所以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这个世界,这个地球上,还有多少和我们一样活下来,如同野兽一样流浪生存的人。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危险,只要听到“有事做”,我们仍然很高兴。这即表示,有另一群人等着我们。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孤立感会因此减少。

实际上,我们常常因为在迁徒的路上遇到一两个落单的人而兴奋不已,我们抢走这些人身上的东西,或是剥光他们的衣服(这两种行为主要取决于是“他”还是“她”)。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座孤零零、废弃的别墅,把那个地方洗劫一空之后,狼牙在起居室里发现了别墅的主人。一具白发苍苍的老妇的尸体,没有染病,才刚开始腐烂。她的短毛猫饿了好几天,但是始终没勇气啃噬主人的尸体。狼牙抱走了那只猫,后来用它换来刚出生的“白象牙”。

“白象牙”是一只伊索比亚狼的幼崽,脖子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白毛,它和狼牙一样残忍嗜血,所以便彼此接受了对方,并且获得对方的钟爱。这头危险的野兽如今已经变得很庞大,不但残忍,而且狡猾。我总是担心它在什么时候就会暗中咬死狼牙,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首领。而狼群不需要两个首领。

“这次又是什么事?抢劫,还是杀人?”

狼牙绿色的眼睛看着我手中的枪。

“我正全力以赴。”他说,“尽量使你们得到最好的机会。抢劫和杀人都会发生,难道你还没有习惯吗?我们只剩下这两件事可以做了。”

和往常一样,他大声宣布这个消息,不管其他人是否还在睡梦中。

“起床了。”狼牙站在仓库中央喊,大声拍着手。从旁边传来简易床摇动的声音,第一个坐起来的是枪火,他结实的手臂挂在床沿,把斜纹粗棉的被子扔到地上。

“有烟吗?”他问。

出于习惯,他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枪火有一只十分特别的手表,白金外壳,蓝宝石表盘中间有个大屁股女人弯着腰,一个全身干瘪的男人挺身把自己“擦火的枪膛”塞进她后面,每隔一秒抖动一次。“挺起来挺起来”,无聊的时候枪火会对着表大喊。这是他从拉斯维加斯带回来的小东西,唯一的纪念品。很久以前,枪火从那个人间地狱(在大多数人眼中也是天堂)逃出来,带着一笔钱。这笔钱伴随着数不尽的灾难,有数次几乎置他于死地。现在他仍然保留着这笔钱——其中的一张。当最大的灾难降临后,原本致命的追杀和逃亡全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人们很快发现,他们再也不需要钱了。

“现在几点?”随后醒来的白沙问。

“五点刚过。”枪火回答。

然而这只是一个参考答案,因为没有官方时间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出于我们对旧事物习以为常的惯性。习惯上我们喜欢按照以往的方式生活,可现实不允许怀旧。如今,我们依靠太阳的方位和光线来判断钟点,早已失去原有的精准。所有关于时间的回答都含糊不清:可能、也许、大概。总之没人能说得清楚。

白沙伸手抓了抓头发,不情愿地坐起来。他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我想这多半要归功于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在世界的规则尚未被破坏之前,这个男人有个很奇特的职业——一家制锁公司的结构工程师,这个公司为美国监狱提供牢房门锁。那段日子里,白沙除了忙着专注于设计坚固的锁具之外,也参加各种网站发起的探险活动。他喜欢走过一条条充满动物骸骨的峡谷,一个个盘踞着蝙蝠和毒蛇的洞穴,仿佛这样才能令他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让他感到兴奋刺激。他的惊险故事总也说不完。

我看到白沙像个瘾君子一样把苍白的手臂缩回被子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那双细长无神的眼睛看着狼牙。

大家一个挨一个慢慢醒来,就像某个阴森诡秘的夜晚,墓地里先人的骨骸一个个活过来似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身在一个险恶的境地。

另一张床上,有人仍仰躺着,两眼紧闭,嘴唇如刀刻般毫无表情。

狼牙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提高声音把他叫起来,而是默许了他的行为,尽管他知道他并未睡着。刺客性格孤僻,总是独来独往,除了狼牙,没有人知道瘟疫发生之前他是做什么的。过去一段时期,空气中曾经布满有毒物质,城市里充斥着病毒,所有这些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清除干净。现在这支队伍中,幸存者都是些强壮健康的男人,少数派、特异体质、对病毒免疫,刺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身体瘦长有力、肩膀宽阔、四肢健康结实、手指灵活敏捷。一年前,当我们在一片死寂的废墟中第一次望见刺客时,我立刻明白他已不是个活人。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眼前的事物之外,不需要享乐、不需要快乐,甚至不需要睡觉。只要在野外,他总是一个人远离篝火,等待天亮。

他同样不知道无聊是什么。

这是狼牙唯一不去干涉的人,而且他明白刺客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在服从他的命令,只是无所谓服从,无所谓命令。

“有一个地下工厂。”狼牙宣布,“是食品工厂。”

“哧”的一声,有人笑了,听得出笑声里充满了激动。我们不再需要钱,比钱更能让人高兴的除了水和食物,还有健康的女人。

“那群猪把吃的都藏起来了。”

“是你发现的吗?”枪火打了个哈欠问。

“不是我,不过有人提供了消息。”

“这么说,到时还得分一份给他。”

“有没有花生酱?”有人喊。

“你说呢?”狼牙瞥了他一眼,目光凶狠冷酷,然而对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这个食品工厂在过去居民区的地下室,蠢猪们在那里搞了一个小基地,那里有吃的,有水,还有少量女人。”

狼牙用了个很奇怪的词,他用了“少量”,听起来像在说某种货物。然而他的用词受到欢迎,周围大部分人都非常明显地兴奋起来。

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狼牙总是能把大部分人的情绪鼓动起来。这大部分人中,有时也包括我。

“天亮后两小时。”狼牙对枪火说,“看着你的大屁股女人,早上八点,做好准备。”

“为什么要等天亮?”

“他们是一群猪,只想过安逸的日子。”狼牙说,“毫无风险,这不是偷窃,是扫荡。”

他又用了一个有趣的词——扫荡,这意味着一场劫掠和屠杀。

有时我确实难以理解狼牙的想法,一边寻找幸存者一边杀死他们。狼牙的拥护者称那些和平主义者为基列猪,因为那些人不喜欢像狼牙一样依靠暴力获得水和食物以及居住的地方。他们单纯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试图重新在废墟上建立一个能够和平共处的乌托邦伊甸园,一座山顶上的城市。即使我不喜欢狼牙的残忍,也无法接受这种幻想式的乐观和开朗。此时我们已顾不上去想我们的后代会怎样(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会有后代了,因为健康的女人已不多见),就算偶尔想起也会有种悬在空中,不着边际的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但没人敢说能够独自活下去。

听到狼牙的命令,小狐从床头翻出他的背包,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一双大眼睛。我不太和他说话,实际上,别人也很少和他说话,他擅长爆破,又像一个孤僻的少年,独自在角落里倾听狼牙的每一句话。他的专注让我感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似乎都能对付。几个月前,白沙用他的巧手打开了一个军火库的密码锁,设法搞到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武器:手枪、半自动冲锋枪、步枪、刺刀和匕首、手榴弹。我们炸毁了丁字路口和附近的商店,以此阻止对手比我们更快占领一个临时补给站。定时炸弹炸掉好几个人的脑袋和四肢,如果不奏效,还能再进行一次人工爆破。狼牙对此仍然津津乐道,四处飞溅的血花和断肢让他兴奋不已。

这一切在我脑海中都非常清楚,但这就是生存,只要火力足够,对方也会干同样的事。在这场不自然的“战争”中,我预感到我们中必定会有人死去,然而谁也没有去想。没关系,反正迟早会知道答案的。

随着有人来回走动,仓库中奇怪的味道又开始四处飘散:腐烂味、酒精味、烟味、灰尘味和潮湿味。我将永远记住这些味道,以前我从未认真去分辨,那时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烦恼,而现在,我却只有大把空白时间,像白噪音一样的一无所有让我重新重视起这些被忽略的气味来。

我收好枪,把它塞在牛仔裤的后腰上,冰凉的枪身有种奇怪的舒适感。

别把枪塞在那里。以前有人这么告诫过我。这样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有可能会走火,或者发生什么别的意外。但是不错,意外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我穿上背心和外套,穿过各自准备着的同伴走出门外。

外面是一片恼人的漆黑,没有光,供电早就停了,也没有人敢在夜里独自用小型发电机发电,或者从空无一人的超级市场装一整袋电池和手电筒照明。光亮在黑夜中是危险的,会引来像我们这样嗜血而残忍的狼群。城市的轮廓如此模糊,山峦般起伏,四周像坟墓一样恒古阒静。

我找了个空油桶坐上去,手枪的枪口碰到铁桶边缘时发出一种沉闷的撞击声。地球有各种诱人的景色,我静静等待,不久之后,远处的天空开始慢慢变成伤口般的苍白色。

“情况怎么样?”枪火也走出来,站在我身边,他又点了一支烟。我听到他擦火柴的声音,然后是一股好闻的燃烧味,烟雾像寒冷冬天中的一道热气,随着他的吐气往前直冲,接着袅袅上升、消散。

“什么也看不到。”我说。

“嗯。”他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走出仓库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静静看着远处的白光,天空被染成一片粉红、浅紫和深蓝色。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狼牙。

每个人都应该安静地观看日出、日落,还有天空和云层,这是我们仅剩的、没有因为灾难而改变的东西,通过有意识的记忆,这将提醒我们仍然活着的事实。

“我改变主意了。”狼牙忽然说,“不要等八点,现在就出发。”

“我同意。”枪火浪费地掐掉抽了一半的烟,伸手揉揉自己的头发说,“我讨厌不睡觉又无所事事。”

“你敢说你不是想立刻去找个女人?”

“女人?”他哈哈大笑起来,“是爱,明白吗?是爱。女人和我的手没什么两样。”

我望着狼牙的背影,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

他不想让那些人看到这清晨的美景,在这场“战争”中,他贪婪地想把所有一切都据为己有。

我们走到仓库外,望着眼前毫无生气的城市,一条条街道,一座座空房。

我们宛如站在荒废的旷野中。

第02章 掠夺

人行道上铺着红砖,砖块的颜色陈旧,四周长满杂草。

这种景象在以前可不多见。十字路口的拐角处竖立着路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枫树街。我们喜欢叫它“甜味步道”,这条街的两侧是巧克力和糖果商店,店门外挂着可爱漂亮的招牌,犹如一条童话世界中弯弯曲曲的小道。浩劫之后,这里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香气四溢,而是始终飘浮着一股怪味。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刮擦声,这是白象牙的爪子踩过地面发出的声音,地上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片。整条人行道上都不见人影,几只乌鸦停在空地上啄食碎屑,白象牙经过时把它们全惊走了。狼牙在不远处观望,我们依照计划等待他的信号。

空气清凉而新鲜,闻够了仓库中那种混合性臭味,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下呼吸,犹如重获新生。街道的尽头是个公园,旁边有座半住宅式楼房,底层店面,楼上则是乱糟糟的小公寓。我们的目标在这座楼房的地下,入口靠近人行道,两边安装着黑色扶手,积满灰尘。白象牙踩着悠闲的步子往前走,不时低头嗅着地面,它跑起来相当快,安静时却像一个令人发怵的幽灵。

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巨响。然而并不是枪声,而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个男人大叫起来。他喊道“快关门”,接着又发出惨叫,白象牙从墙脚猛蹿出来,尖锐的牙齿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似乎感到自己的脖子也疼起来,手臂上浮起一层颤栗。惨叫声清晰响亮,他的脑袋搁在一块坚硬的铁皮上(可能是某扇倒塌的门的一部分),身体蜷缩在废墟中,开始周身一阵强烈的痉挛,然后伸直四肢,疼得大叫起来。

白象牙死死咬住他的喉咙,直到他停止挣扎,奄奄一息。我不能确定,也许不是奄奄一息,也许他已经死了。

狼牙吹了声口哨,我们这些藏在暗处的人就全都冒了出来。枪火一脚踢开那扇匆匆关上的铁门,里面的人得到警示,正用尽全力抵挡。这些和平主义者同样明白武装的重要性,他们有自己的自卫队,分工明确。男人负责巡逻,女人和孩子(如果还有的话)负责生产,通常会待在更安全的地方。

枪火使用他最擅长的蛮力撞开铁门时,一发子弹恰巧擦过他的脸颊,他大吃一惊。这颗子弹激怒了他,使他手中的枪疯狂地冒出火来。

他破口大骂,弹壳跳膛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如此惊心动魄,甚至超过了开火的声音。经过一段激烈冲突之后,我们顺利地闯进那个地下室。黑色楼梯下面是一间宽敞的工厂,原本狭小的房间中间被打通,四周墙壁就像被某种怪物的利爪撕裂了,露出里面的红色砖块。

这里有几道新砌的防御墙,还有监控摄像机、扩音器、消防水管、武器和发电机。如果遇上一般的不速之客,这些东西足以把他们保护得很好。然而现在什么都没用了。

枪火一进去就控制住了局面。他面带微笑,嘴角还叼着没点燃的烟。他的悠闲自得让对面的人全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记得我吗?”枪火说。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这种神情源于自信——我们在人数上占了优势,而且装备更精良。

“放下枪。一个接一个,到墙边去。”

我希望快点结束,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是奶油味。时间越长越无法忍受,浓烈的香味让我作呕,不过别人好像都觉得不错,甚至有人深吸了一口气。白沙打着哈欠,他对防御墙后面的那道门产生了兴趣,那里很可能是一个储藏室,也有可能是一个家。

我忽然间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一个家,一个群居生活的巢穴。亲如一家人,多么令人怀念。当白象牙咬住那个可怜的“看门人”的脖子,把他从上面拖下来时,这群人中的一个立刻愤怒地喊叫起来:杀人犯。就像家族中某个亲人被杀害时的反应,他冲着狼牙怒吼,手中的枪已对准了他。然而他不是个战士,从来都不是,他的手因为愤怒一直发抖,瞄准的方法也不对,还有他的枪——枪火常挂在嘴边的“旧货”,根本不值一提。

不可避免的,枪声响了。我不太清楚是谁先开的枪,但是我也是其中一员。毫无疑问,在我们面前,这群上帝忠实的信徒不堪一击,就像脆弱的动物。“当我们还是一群孩子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自己不易察觉的残忍,我们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处死动物:虫子要拔掉四肢和翅膀,青蛙和蛤蟆要开膛剖肚,而具反抗性的猫狗就该用上更残忍的手段。”这是狼牙的逻辑,他童年、少年乃至如今一直都深信不疑的逻辑:你足够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听到一阵扫射,接着忽然安静下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周围的血腥味让白象牙兴奋不已。

“去拿你的战利品。”狼牙拍了拍它的脑袋,它像一道灰白的影子一样蹿了出去。

四周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口哨声、嬉笑声、欢呼声,以及类似演唱会现场发疯的歌迷特有的尖叫。人人都有一种杀戮欲,恨不得再来一群反抗者让他们过瘾。众人往前拥,鼻子翕动,嗅吸着死亡的气息。苏普在我身边,正看着脚下。我认出躺在血泊中的人正是刚才喊“杀人犯”的那个,是个年轻人,他的两眼在满是鲜血的脸上皱缩起来,似乎昏暗的白炽灯光太强烈。只见他动了动左手,仿佛想感觉自己是否还活着,可他连手都举不起来,整个人已支离破碎,我甚至看不出他中了多少枪。这个小小的举动如此短暂,但感觉中却无比漫长。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真奇怪,刚才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看清他,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可我还是听到了,他说的是:“魔鬼……”

忽然间,“砰”的一声在我耳边响起,子弹射进了他的右眼,一团柔软黏稠的东西喷涌出来,并不恶心,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场面。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死人执著地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瞪着我——或者瞪着杀死他的苏普,他的眼睛尽力睁开着,又白又大,像恐怖片中放在盘子里滚动的眼珠,可直觉告诉我,这是个还拥有视觉的眼珠,它想把临死前的一幕看个分明。

“愿他安息。”苏普说,听不出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跨过尸体,它的脸离我的脚只有几英尺。

白象牙撕扯着这些新鲜的肉块,它撕开了其中一具尸体的肚子,这让我想起以前学校里的解剖课。我非常讨厌解剖课,忘不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

枪火在另一边收集武器,看看有什么能用得上的,我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参观这个简陋的地下工厂,像一群闯入羊圈的狼,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狼牙自始至终都在观看,对于眼前的暴行,他欣赏并且推崇——生与死的事实,是领导力量的源泉之一。

“把工具递给我。”白沙头也不回地说,他正在钻研那道紧闭的门。枪火为自己的枪上弹后说:“让开,我保证只要一炮就能解决。”

“不。”白沙说,“别这么干,我能打开,你应该明白,这样精密的东西,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说:“毁掉一个就少一个。”

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像个伟大的学者在传授他的毕生精粹。

毁掉一个就少一个。我琢磨着这句话,奶油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腥臭味,这股味道也一样令人作呕,奇怪的是我却忽然感到饥饿。

只过了一会儿,白沙张开双手,仿佛在向我们展示一个小魔术,他打开了门。

门滑得让人吃惊,毫无阻力。枪火首先端着枪,用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

“喔噢。”他惊讶地说。

我绕过去看了一眼,里面是个仓库,陈列着大量食品。但这并不是让枪火吃惊的主要原因,我想他可能有点兴奋过头了。

仓库里躲着两个女人。

枪火收起枪走进去,两个年轻女人,有一个金发。

他伸出手,把手掌放在那个女孩的胸前。

“快看,是真的。”枪火笑着说,“你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脏在跳动。”

他一边说一边抓住她的头发,想把她拖起来让我们摸。

那个女人挣扎着,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另一个仍在隐蔽地点哭泣。

几乎每个人都摸了她的胸脯,她在无数个男人的手中传递着,如同一种神秘仪式,表示我们都是同谋。她的衣服在传递过程中被撕碎,渐渐裸露出来。

我难免对那些刚死的可怜家伙感到惋惜,他们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就是收留了两个女人。为了保护她们,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她们会坚持白天出门,为的只不过是去附近的超级市场找一罐护手霜。我闻出了那个女人身上的香味。

枪火抓住她右侧的乳房,似乎感到那里的弹性,他的手指陷了进去。随后他们把另外一个也拖出来,刺客独自走上楼梯,他是个最好的看守,可对于眼前的一切却视若无睹。

年轻姑娘拼命挣扎,手臂抬起时就像个溺水者一样寻求救助,但是没人会救她。她的手指戳到了枪火的眼睛,枪火叫了一声,抓住她戳他的那个手指使劲往后扳,她疼得哭叫起来。

他们合力钳住她的双腿,枪火把另一只手的食指伸进她的阴户,她哭泣着缩成了一团。

我看着枪火的手指,想到了他珍藏的那块手表——挺起来。我很想知道她的感受,她的视线穿过无数人的手臂,脸上被眼泪和汗水弄得一团糟,眼睛却直盯着远处看。

她的目光使我感到惊愕,枪火坐到她身上时,她的脸顿时被淹没在手臂和背影中,从我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团金发还留在外面。一声巨大的尖叫从某个地方传来,仿佛马受惊时的嘶叫。

她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有点头晕,那种恶心的奶油味又来了。我沿着来时的路找到了通往地面的楼梯,接着听到枪火在喊:“你干什么?”

他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小狐。这种场面真不多见,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女人了。

“快过来。”

“不,我不想。”

“你不是孩子了,让我们吃准,你也是个男人。”

他们开玩笑似的推着他走,把他带到猎物跟前,小狐几乎不敢正视那个漂亮的躯体,看得出他的兴趣并不在这里,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乐趣,但是此刻他别无选择,他不得不也触碰这个身体,以示团结。

小狐把手放在女孩的脸上。真是个孩子,枪火大笑着说。随后抓住他的手腕,尽力把他的手推入她胸前那片柔软的肉里。他们全笑了。

我走上楼梯,和站在那里的刺客打了个照面,我们几乎从不说话,也好像看不到对方,不过也许我们能够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厌恶,这仅仅是一种猜测。

整个掠夺的过程短暂而顺利,狂欢过后,我们搬走了所有的食物和水,还有一些可用的设备。

我们动用了几辆车,把这些东西全都搬运出来,接下去将是一场无忧无虑的远行。

我没有再看到那两个女孩,或许她们被留在地下室,和她们曾经的守护者一起,永远留下。想到这里,我非但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

离开时,我分到了一罐广口瓶装的自制花生酱,没有标签。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奖励。

枪火站在货车的车顶,他赤裸着上身,挥舞手中的外套。

“我们去哪儿?”他问狼牙。

“一直往前,下一个城镇。”狼牙回答,“只要你们觉得高兴。”

杀戮为了生存,反之亦然。

我对此并不赞成,可我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第03章 迁移

天空非常蓝,像一个巨大的游泳池。

连日来一直是好天气,过去这种时候,人们常会举家出游,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聚餐。那时到处都是孩子、野餐篮和宠物。

我们坐在车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这些车来路不明,储物柜里总是放着很多让人意外的东西:一盒约翰•丹弗的卡带,一张全家合影,或者一支枪,有时甚至可能是一团吃剩下的汉堡。白沙管这个叫猜谜,一二三,选中哪个就打开。旅行之前,我们闯进一家车行,尽情挑选自己喜爱的名车,然后驾驶着这些没有主人的新车横冲直撞,模仿电影中的惊险镜头。有一次,枪火的车撞上了路边的树,安全气囊把他整个都埋没了,他叫着:救救我。然后放声大笑。我总觉得那时他是认真的。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蓝色的天空,阳光很刺眼,我们好像在穿越沙漠,周围除了灰尘还是灰尘。

“你在看什么?”苏普问。

“空气。”我说。

“看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什么都没有。”

“她们后来怎么样?”

“谁?”

“那两个女孩。”我不该问的,这犯了禁忌,我很想收回,可又想知道正确答案。

“我走开了。”苏普一边驾驶一边说,“你应该去问枪火。”

“算了。”我说,“没什么重要。”

我看了他一眼,他专注地看着前方。

“你有家人么?”我又问。

“曾经有过。”苏普说,“你呢?”

“我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太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是第一批死掉的。”

我们相互之间总是很少谈论过去,因为闲聊会让对方看出你的软弱。回忆很危险,倾诉同样危险,一旦被人知道那些温柔幸福的过去,你就会被藐视。唯一例外的只有枪火,他的过去危机重重,他做过很多工作,每一次回忆都有不同答案:杀手、密探、保镖、特工和赌场看门人(他最后一次从那里逃出来,一个十足的流氓,载着情妇和巨款亡命天涯,他对此津津乐道)。

于是这个话题很快结束,苏普继续一言不发地开车,我依旧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收音机,但是他忘记已经没有电台了,里面只传出一阵令人烦躁的噪音。他呆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失误,很快往里面塞了一盒过时的卡带。

我把手放在车门外,耳边传来一阵沙沙声,紧接着是走调的前奏。

一首缓慢的老歌,不适合旅行,只会让旅途更寂寞,但是苏普并没有把它关掉,而是任由它继续唱下去。这总比沉默好,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就这样,我们最终抵达了狼牙所说的“下一个小镇”。一路上我们吃尽苦头,在寒冷的路边睡觉,轮流开车,吃没有温度的食物,还有最令人难受的无聊。真不知道我们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可大部分人还是乐此不疲,不断地想在“下一个小镇”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也一样,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

这是一个陌生的小镇,看起来和上一个差不多,一个荒废而安静的地方。我们首先要确认这里有没有我们的同类,一群同样靠杀戮为生的野兽。狼牙命令我们把车停在小镇外的树林里,然后带着枪火和另一些人去探路。这是他最喜爱的环节——亲身涉险。旁人看来充满危险的地方会让他感到加倍自豪和满足,这是他的族群,他必须随时向我们展示自己的勇气、力量、智慧还有残忍,这些东西缺一不可。

我无聊地坐在车上,苏普低垂着头,轻轻摆弄手中的枪。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望着我说:“我们该去找他们了。”

“还不到时间。”我说。

他又低下头,我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

“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普问。

“你说什么?”

“做梦。”他说,“你晚上一直做恶梦。”

我感到惊愕,我睡着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还是又哭又叫像个受惊的孩子。

不管哪一种都令人担心。

“我并没有做梦。”我立刻予以否认。

“你不必感到难堪,人人都做梦。”他体谅地说,“要是不做梦,我们就会发疯。”

我不敢问他听到了什么,这只会让我更难过,令我受到更多嘲笑。我装作毫不在意,并接受了他安慰我的好意。

十分钟后,狼牙和枪火按时回到车队。这是一个空城。狼牙说,什么人都没有,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存活的迹象。这个结果令大部分人感到失望,没有人意味着没有对抗,没有需求,没有追猎游戏,最重要的是没有新鲜食物、水和女人。

我们决定先把这里彻底扫荡一遍,看看有什么值得收集的宝藏。狼牙宣布这个计划之后,我们围坐在树林里享用了一顿晚餐,随后开始整顿装备,白象牙不断发出蠢蠢欲动的低吼,夜幕降临后,它的双眼像一对发亮的玻璃珠。

“两人一组,把有用的东西集中起来,随后决定如何分配。”狼牙说,“要是遇上麻烦,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其中过程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我和枪火一组,显而易见,这是个糟糕的组合,因为我始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疯狂起来,他是我们之中最易失控的一个。不过幸好这只不过是一次搜索,而不是屠杀。我们很快进入小镇,留下刺客小狐守着车和行囊。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相遇,否则我一定会努力使整个经过更加平和友善,即使没有爱与温情,至少不该充满敌意。可是那时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跟在枪火身后,沿着小镇荒废的道路向前走。夜色中气氛诡异,不过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寂静,鹅卵石的道路两边,植物从缝隙中向外疯长。要是无人清理,迟早有一天这些弱不经风的藤蔓会变成怪物攀上楼房,从打开或破碎的玻璃窗之间闯入室内,最终覆盖一切,成为一片绿色的植被。我仔细看着脚下,留意可能会被绊倒的根须,经过一段难走的泥泞之后,枪火停下了脚步。

我们站在一幢恢宏的别墅前,背景是漆黑的夜色和大树枝杈,月光下隐约可见建筑的轮廓。这景象真是令人难忘,就像惊悚电影中的场面。

枪火说:“让我想到那些专吸人血的杂种,还有娘娘腔的英式英语。”

他说话又粗又响,毫不掩饰,要是附近有人,准能听到他的声音。可他不怕被发现,对枪火而言,遇到敌人只有两种结果,杀了对方,或者被杀。他走在前面推开了大门。

庭院的门没有上锁,几只丧家的虎斑猫在附近转悠,毛色暗淡皮包骨头,但是眼中仍然不失警惕。枪火一脚踢开其中一只,可怜的小家伙发出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尖叫消失在黑暗深处。这里破坏得很严重,到处是碎玻璃和毁损的盆栽植物,看来已经有人领先一步,把这附近搜了个遍,枪火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踢开房门,他从一堆翻倒的抽屉上跨过去。

“有人么?”他轻松叫道,回应他的是一群四处逃窜的老鼠。

看来这里不太可能有活人,但是我希望至少不要遇上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们分开行动,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把别墅搜索一遍。枪火向我使了个眼色,随后独自走上柚木楼梯。我从起居室开始察看,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正在熟睡的东西。不幸的是,尽管我心中不住祈祷,却还是遇上了麻烦: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斜躺在沙发上,手中紧攥着发黄的报纸。他的腹部开了一个洞,一些蠕动的白色蛆虫正在里面做巢。

他应该死了很久,腐烂在迅速蔓延,一股臭味弥漫在四周。我忍不住掩住鼻子,转开视线。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我却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眶完全凹陷下去,露出骷髅的形态,一只眼珠已腐烂,另一只却顽固地瞪视着对面。也许那是一只义眼。我转头往边上走,绕过沙发。走廊上有一排衣橱,积满灰尘。这种老式衣橱在以前的电影里常能见到,橱门上雕刻着对称的花和卷曲的叶子,精美昂贵,价值不菲。长长的走廊连着幽深的黑暗,我抬高手电筒,想尽量让光线照射得远一些。白光照出一片跳动的灰尘,我轻手轻脚地走,不发出任何声音已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习惯,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习惯时刻警惕周围不存在的敌人。

在这种假想的危险环境中,我来到了储藏室。这里大概是毁坏得最严重的地方,饥饿的不速之客总是最先光顾储藏室,这样他们通常总会得到些好东西。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两边的架子,一些打碎的广口瓶陈列在架子上,还有几个过期罐头,一大盒变质麦片(就是孩子们最讨厌的那种熊仔牌)。下层柜子同样积满灰尘,几只老鼠飞快地沿着橱物柜边缘跑进角落的缝隙。整个储藏室臭气熏天,臭味大部分来自于食物腐败和啮齿动物的尸体。在光线可以照射到的范围,随处可见蜘蛛盘踞结成的网,死去昆虫的干瘪外壳挂在那里,偶尔空气流动让它们摇摇欲坠,好像立刻就要复活似的。我匆匆扫视了一遍这个储藏室,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这个结果并未令我失望,相反,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油然而生。我想着一个问题:没有食物。紧接在这个问题后面的另一个问题是:要是永远没有食物呢?然后是:我们能活多久?还有:我们会死吗?

这些问题带有惩罚意味,不只是对我自己,也对其他人。一想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会觉得非常痛快,不过他们可能也存有同样想法。

转了一圈之后,我把灯光转向门外,准备离开这个幽暗的害虫之家。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其中一扇矮橱的门发出“咯吱”一声。这轻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储藏室中如此响亮,让人震惊,一下引起了我的警觉。起初我认为那一定还是老鼠,笨拙大胆的啮齿动物之类,甚至很可能是一只臭鼬。可是当我把手电筒转向地面时,却发现了几个脚印——灰尘上的脚印,匆忙间留在那里。这些脚印很小,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女人,总之是我能轻松对付的那一类人。即使如此,我依旧不敢大意,把手电筒放在地上,举枪对着脚印指向的那个矮橱。当我握住橱门的把手时,手指被灰尘刺激得痒痒的,仿佛蚂蚁在乱爬。我猛然把门打开。

一瞬间,一双惊恐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蓝眼睛,属于孩子,又大又圆。女人在这个时代已成了稀罕物,孩子则更少。未成年的孩子抵抗力不足,体弱多病,容易罹患恶疾,最开始感染病毒的都是孩子和老人。

我望着眼前这个蓝眼睛的男孩,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有多大?看起来也许只有十岁,或者更小。他的目光从恐惧变成仇视,在我还未决定如何处置时,他抬起头,冲我吐了一口口水。

“滚出去!”他说。

第04章 相遇

楼上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枪火应该已将卧室翻了个遍,他很快就会下楼来大肆破坏以发泄一无所获的怒气。我想到楼下的衣橱,他会从那里开始放火,把这幢别墅烧个干净。

孩子的唾液还留在我的鼻梁和脸颊上,他吐得不够远,但已足够表达愤怒和鄙夷。我不明白,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应该表现得更无助,更害怕,更可怜,像一只无辜的小狗,可是如今他的样子却像狼的幼崽。我们四目相对,这种对抗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我向他伸出手去,试图把他从那个小小的堡垒中抓出来。他对我伸来的手充满厌恶,手心向下暗示这是一个被动动作,无视他的意愿。我确实只想把他弄出来,我忘了什么时候曾柔声对孩子们说过话,也许我看起来就很凶。他采取了一个防卫的姿势,往里缩了缩,举起胳膊挡在门框上。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我们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当我抓住男孩细小的手腕时,储藏室外有人闯了进来。我以为是枪火,可是我猜错了,迎接我的是一下来自对手而非同伴的重击。我的头部被击中,耳边传来钢铁似的回响。我捂住脑袋,他又使尽全力将我推开,我踉跄着跌进结满蛛网的黑暗中,背部撞上了储物架的边缘,但这并未能挡住我的坠落。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之后,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我失去知觉,可随之而来的剧痛却又让我清醒过来。我用力睁开眼睛,伸手擦了一下额头的血。

真是出乎意料。

小男孩迅速从柜子里爬出来,这时他似乎就像个诱饵,我还想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他的帮手是谁,可是一道耀眼的白光夺去了我的视觉。手电筒的光线正对着我,在一层层圆形的光晕下,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黑暗中的对手问。

这个问题真傻。枪火一定已经下楼了,刚才广口瓶打碎的声音毫无疑问惊动了他。枪火是个善于使用诡计的人,他会装作友善接近对手,也会直接从背后开枪。两种策略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如何,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存在阻力。

“我告诉过你不要独自出来。”“对手”说,他的声音充满责备,这推翻了我认为是一个狩猎陷阱的猜测。听起来他倒像个合格的父亲。紧接着一声霰弹枪上弹的滑膛声,他又说:“外面很危险。”

“我知道。”孩子回答,“我只是回来拿东西。”

“下次别再这样,我们会为你担心。”

“好的。”

我故作虚弱地听着,这些温馨的对话让我难受得想呕吐,我的脑子被揉成了一团。

——我们会为你担心。

时间好像回到以前那段无聊的日子,那时人人都爱这么说。

我想起了爱玛,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整夜在客厅等我。她的眼袋又深又厚,白发苍苍,一脸愁苦。她会为我开门,然后用亲昵的责备的口吻说:“我们担心你。”

我是怎么了,头部的感觉有点奇怪,晕乎乎的。我还没搞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打伤了我哪个部位,可已经来不及了。我呕吐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

一定是枪火。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眼前手电筒的白光晃动,忽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温度却出乎意料的高。我听到一阵乱糟糟的打斗声,中间还混合着几下枪响。枪火大声冲我喊,快抓住他。随后小男孩叫了一声。我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了,有个人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从这时起,一切都在高速运转。

我抓住了“对手”的肩膀,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可他的力量也一样强,手肘向后给了我胸口一下。我们一起摇晃着,向一边倾斜,失去了平衡。

我的脑袋生疼,肋骨也一样,可我还是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出于私心——我讨厌他如同父亲一般的亲昵口吻,我想勒断他的脖子。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在这期间我的头从晕眩变成了疼痛,他肯定打伤了我,否则不会这么难受。我试图也那样给他来一下,但忽然之间周围又亮起来。枪火打亮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那个小畜生跑了。”枪火怒气冲冲地说,“看来刚才我们完全看漏了。”

他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吓人。他用枪对准“对手”的额头,目光凶狠残忍。

“你们有多少人?在哪?”枪火问,接着又狠狠揍了他一拳。

“对手”的脑袋往旁边一侧,我听到他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光。”枪火严厉地说,他总是这么理直气壮,“还有那个小畜生,等我抓到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相信枪火的话,他从来就不喜欢孩子和狗,随便什么摇尾乞怜的动物都会招来他的暴力对待。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显得柔弱无助也一样会遭到鄙视。

“能站起来么?”枪火不耐烦地望着我,他刚看到地上的呕吐物,“我们先把他带回去,狼牙会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我站起来,仍然不敢放松手臂,我不知道此刻放松是否会失去控制“对手”的力量。枪火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他认为我一开始就太大意了,所以才会脑袋开花。这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甚至不打算过来助我一臂之力,自己转身往前走去。

他的态度让我更加烦躁,我呼出的气息在“对手”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他颈部的肌肉一下绷紧。这时,那种晕眩欲呕的感觉又来了,我的手臂稍稍一松,“对手”立刻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开始往后猛撞我的肋骨。我疼得叫了一声,彻底松开手,抓住身后的架子不让自己摔倒。

“妈的。”枪火说。他侧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我对他的怒目视若无睹,这次不是装的,我想我的肋骨可能出问题了,若是手不在一定的位置就会疼得直吸气。“对手”朝枪火的左脸打了一下,又快又准。我看到枪火伸手捂住脸,手指间露出的眼睛却充满仇恨。他举起手中的枪,但“对手”还是快了一步,以极快的速度弯腰捡起掉落的霰弹枪,一声巨响后,室内又变成了一片漆黑。散开的弹丸射中了照明的手电筒,我似乎听到枪火恼怒的声音,还有几下漫无目的的手枪声。

最后这些声音全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又短又急。

我在木架边上靠了一会儿,最后眼前一亮。枪火打着了他的打火机。

他的脸色因为愤怒而苍白着,眼角挂着一条红色的血丝。他的胳膊也受了伤,看来他躲得很及时,否则这么近的距离,散弹会把他打成暴雨后的沙滩。

“让那条下贱的狗跑了。”他的愤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你他妈还想在那待多久。”

“我的肋骨伤了。”我说。

“哪儿?”他看着我的手。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团血,椭圆形的聚在一起,然后往外一路延伸。这么说“对手”同样受了伤。枪火显然也看到这团血迹,这让他沮丧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我打中他了。”枪火说,“他跑不远。”

他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而一反常态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我们得赶快回去告诉狼牙。”枪火说,“又有事可干了,我要把他们全找出来,让这群该死的家伙跪在我面前求饶。”

求饶只是一个过程,和最终结果无关。他总得杀了他们才过瘾。

我推开了枪火伸来的援手。

“走吧。”我说,“我能行。”

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肋骨的伤比想象的严重。

回到营地,枪火把整个经过重述了一遍,但有些细节仍需要我来补充。

“那个孩子躲在储藏室的柜子里。”我说。

“他在那干什么?”狼牙问,他的声音总是显得很冷静。

“他说回来拿东西。”

“回来?”狼牙对这个词颇感兴趣,“那是他的家?”

“我不知道,有可能。”

“他们准有一批人在附近。”枪火插嘴说。他的怒气还未消散,以一种责怪式的,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要是你再使点劲,说不定现在就能找到他们的巢穴了。”

“停下。”苏普打断他,“他受了伤。他也不想让那个人逃走。”

枪火对此嗤之以鼻,但没有再说下去。

小狐从背包中找出急救药和大量绷带,他和苏普一起为我检查伤势。

“好像没有骨折。”苏普说,他上过战场,对急救有些常识。

“那他为什么还他妈的叫成那样。”枪火忍不住喊了一句。

“虽然没有骨折,但是骨头可能裂开了,这一样很疼。”苏普说,“你不能责怪他没有尽力。”

小狐向枪火伸手,示意他坐下,他看到枪火手臂上的枪伤。

“小事一桩。”枪火撇了下嘴角,他偶尔也会表现出这种幼稚的逞能,不过最终还是坐下来让小狐替他包扎伤口。

“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做?”他问,目光对准了狼牙。

“他们隐藏得很好。”狼牙说,“我们把整个小镇搜查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们应该有个秘密据点。”

这是个关键所在,我们误闯他人的地盘,直到此刻仍不知道对方的人数和实力,而在刚才的探索中,也许我们的一切都已在那些人的眼目窥视之中。

“他的武器怎么样?”狼牙问。

“M3。”枪火吸着气,伸手摸了摸眼角刚贴上的胶布,“如果他不是头儿,那他们装备还不错,比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猪好得多。”

“你能活下来真不容易。”苏普说。

“他的枪法不错,但没我快。”枪火举起胳膊,似乎在向我炫耀。他根本不懂得事情的轻重。

“现在他们知道有人闯入了他们的领地,我们得先判断他们是什么。”狼牙说,“是一群守着食物等死的猪还是和我们一样。”

“他们最少有一个孩子。”枪火说,“这表示他们不可能和我们是同类。”

大多数人对孩子都不感兴趣,但由此衍生出更多的希望——既然有孩子,很可能有女人,有更多乐趣。这是必不可少的游戏,要是缺少这个环节,很多人都会萎靡不振,失去活力。

“看来我们要在这个小镇多待上一段日子。”狼牙说,“现在开始得轮流巡逻,晚上不要单独行动,先找出他们的巢穴在哪。”

枪火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但是狼牙瞪了他一眼。这一瞪很灵验,成功地让枪火闭上了嘴。狼牙望着眼前小小的火堆,右手埋进白象牙长满蓬松灰毛的脖子。

“我们要找一个新的宿舍。”他说,“要安全,适合防御外敌。”

树林里又黑又暗,冷风贯穿了我们。这里确实不安全。

第05章 据点

找一个好据点并不困难,但我们的劣势在于对这个小镇很生疏。

这里不再像那些被征服的领地——井然有序:每一条丁字路,每一家商店,甚至每一间独立的住宅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地形的优缺点也全部了然于心。作为训练的一部分,往常我们每天巡逻,所有行走路线和躲避战术都是考验,让我们得以安全存活至今。

清晨来临后,狼牙下达了行动命令。

由于现在我们暴露在敌人眼中,所以不再有暗中活动的必要。队伍从容不迫地横穿小镇,这样做是示威,为了让对方知道我们并非请求接纳,而是准备发起一场浩大的侵略。这能起到警示作用,但也可能激怒对方,我不确定,反正狼牙要的不是谈判,而是激烈冲突。我们全副武装,气氛有些严肃紧张。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也是件好事,至少打发了他们的无聊。

我走在队伍最末,肋骨处伤痛难忍,可是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点,除非我想一个人休息个够,否则就别整天哼哼。这支队伍的优点是不会抛弃同伴,这是底线,也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同样没人有足够耐心去关心同伴,不厌其烦地询问“哪里疼”或是“还好么”,这都是多余之举。我们认为既然是同伴就该有自知之明,如果坚持不了,最好不要拖大家的后腿。

我得让这伤快点好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来到小镇中央的一处高地。这里是一座陈旧古老的教堂。铁栅大院内一片幽深的墓碑群,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停柩门。讽刺的是,这个本该以圣光照耀众生的神圣之地,此时此刻却显出一副颓败凄惨的景象,即使在这样晴好的白天,也不免令人感到阴冷。

毫无疑问,这正是个御敌据守的好地方,但是我们都很清楚,那些暗中的敌人可能早已捷足先登。如果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闯进去,未免太鲁莽大胆了。

枪火看了看狼牙,在默许之下,他率先伸手推开了教堂大门。

刺耳的合页摩擦声后,迎面吹来一阵带着霉味的冷风。这股阴森的冷空气让人精神一振,我们嗅出了空旷的味道。这里似乎还没有主人。

枪火把门开得更大,手中的枪已对准了阴暗的室内。

他左右扫视,然后说:“没有人。”

“不要大意。”狼牙说,“别忘了他们在暗处。”

“嗨。”枪火冲里面喊,“我们来了,别躲躲藏藏。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

他晃了晃手中的枪,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狼牙命令留下两人守住门口,以免意外发生,其他人跟着枪火进入教堂内部,逐层搜查可能藏身的秘密地点。和之前搜罗“宝藏”不同,这次更要加倍细心。

被留下的两人,我是其中之一。可能狼牙认为以我目前的体力无法胜任这繁琐又细致的工作,另一个留守者是新人,我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们守在教堂大院的门外,防止突然出现的敌人将我们围剿。从这里可以看到小镇的全景,有些荒凉,但不是我们经历过最糟的一处。我找到了昨晚那幢别墅,它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园旁边,四周有一圈砖头和树篱隔成的围墙。我对这幢别墅充满好奇,很想再去探索一番,同时我对那个孩子和黑暗中的“对手”也一样好奇。“对手”受了伤,枪火说不清他打中了他哪个部位,所以也无法确定所谓的受伤究竟有多严重。但是枪火以极为爽快的姿态承认那肯定不至于让“对手”丧命,这意味着他们将来还有很多机会可以交手。

我回想了昨晚的整个经过,包括那几下肋骨上的重击。回忆受伤的过程真是折磨,好像伤处一次又一次反复遭到伤害,每次都更加精准尖锐,详细到每一层皮肤、肌肉和骨骼。

“听说那家伙挺厉害。”

“什么?”我从走神中回来,有人正在对我说话。

新手说:“他下手真重,打断了你的肋骨。”

“他还不够聪明。”我说,“换成我们随便哪个,那种情况下都会立刻要了对方的命,绝不会只让他受点伤。”我看着身边的同伴,手指朝上做了个鄙夷的手势。

他哈哈大笑:“下次我们给他来点更厉害的,你觉得他能活多久?”

“不超过三天。”我说。

这类谈话乏味而无趣,我们互相应付似的一笑便转开目光,各自神游天外。直到狼牙的搜查行动结束,我们也没能找到新话题。

教堂外一片安静,只有矮树林中的鸟叫声,偶尔伴随着一阵风吹过摇动树枝的声音。

“这里很安全。”狼牙宣布,他的神色并未放松,看来这也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我们最终决定暂住在这里,但必须有两到三人守夜,以确保据点万无一失。白沙已检查过地窖,下面不可能有地道或是别的出入口,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株待兔,等那些家伙熬不住从暗处出来宣战,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也能养精蓄锐。狼牙说,既然简单的计划就能奏效,为什么还要多花心思去想复杂的?我们只需等待。

晚上,我的胸口开始持续疼痛,翻身都很困难。因为这样,狼牙免去了让我守夜的工作,但他忽略了一点——我根本睡不着。

夜晚越来越安静,月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一大片古怪的色块。我们就像躺在一个巨大的调色板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混乱与调和。

疼痛难熬,我整个人都在发冷,忍不住呻吟。我尽量不让任何人听见这些声音。

忽然间,有人靠近我的身边。

“很疼吗?”这个人问。

“不。”我吸了口气说,“只是不能动弹,这样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他似乎在一旁摸索,从他的衣服里找些什么。

然后他把找着的东西扔给了我。

“可以止痛。”说完他自己点燃一支,很快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大麻味。

我捡起那支烟,有人被这个味道弄醒了,往这边看了一眼。

白沙摆弄着防风打火机,看着地上的月光出神。他显得有些烦闷,我以为他要说话,可结果他只是安静地抽完烟,转身回到自己的地盘睡着了。

我重新躺下,把烟放在枕边,那股味道果然让我昏昏欲睡,但我没有点燃它。我觉得它会在一个更重要的时候发挥作用。

凌晨时分,天开始下雨。雨水冲刷着窗户,发出惊人的响声。

枪火拿起一个灰色枕头,把它捶出一个凹陷蒙在头上,显然很多人都没有真的睡着。这样的天气是个好时机,适合突袭。大雨和黑暗让室外的视野变得很糟糕,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屏息凝神,就像在等待一场打仗游戏,可是结果令人失望,并没有人来攻打我们,什么都没有。在期待与失望中,白天就这么到来了。

接下去几天,一切平静如常,好像我们来到了一个没有纷争没有危险的静谧之地。教堂中的长椅预示着一天又一天平淡无奇的日子,旧地毯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所有声音。这种平静十分危险,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变得更为凶残可怕。

“有结论了。”终于,又一个白天到来时枪火翻身坐起来说,“他们害怕了,现在准是在哪个洞穴里瑟瑟发抖呢。”

他扔开枕头,眼睛瞧着狼牙,想在头领那里得到验证和认同。狼牙沉默不语,大多数时候,他对枪火的态度比别人严厉,可遇到某些事又很容易与他不谋而合。他们有相同的特质——暴力至上,还有相同的战斗才能。他们认为战争非常刺激,战争在人类生活中占有绝对重要的地位,如果没有战争,一切都会在平淡中消亡。

然而此刻,战争狂人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们找不到敌人了。按照枪火的推断,应该有为数不少的敌人在暗中蛰伏,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以往那些愚蠢至极的蠢猪也总有忍不住出来活动的时候,可眼前这些狡猾的对手明知有人侵犯他们的领地,却仍然能够坚定持续地保持静止藏匿,不动声色。

枪火最终提出了一个符合他个性的建议。

“我们可以派出一个诱饵。”他的语调十分轻松自信,好像在说故事中的某个精彩细节。

枪火认为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小镇等待敌人自己送上门,本质上违背我们原有的行事风格,他狡猾地避免使用不明智这类词,而是把这个失败的计划归咎于我——因为有人受了伤,所以狼牙不得不采用柔和的等待的方式来面对问题。

“我们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试探,只要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接下去就能像以前一样轻松解决。”枪火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他对你干的加倍还给他。”

这不失为一个可行的主意,枪火的优点在于雷厉风行,缺点是缺乏耐性,无止尽的等待让他浑身发痒,而他的同类在队伍中占了一大半。

“他说的对。”终于有人开口附和,“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这意味着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狼牙用非常锐利的目光注视了这个附和者一会儿,我也在看着他,不过是出于迥异的缘由。

“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多少人。”苏普忽然说,“就像枪火看到的,至少有一个孩子在这镇上,我是说,有可能他们仅仅是不愿离开故土的幸存者。”

“有可能。”枪火想了想,“不过好象什么都有可能,为什么不去试探一下?那才是最简单的方法。”

通常这种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最终还是得由狼牙决定怎么干。

然而计划制定得出乎意料,狼牙说,这个小镇必须毁掉。

“就从出事的那幢别墅周围开始,如果他们是幸存者,他们会珍惜这些过去的回忆,如果不是,他们也会因为领地被毁坏侵蚀而按耐不住。”狼牙以相当平淡的语调说,“不管结果如何,这是可以打击对方的方法。”

打击无非就是杀害他们身边的人,毁去他们重视的物品。这个决定振奋人心,我们挨个整理了车厢中的炸药和汽油,大部分都是沿途搜罗来的,以防万一,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枪火自告奋勇担任先锋,带领几个和他志趣相投的人前往别墅,其他人尾随其后时刻待命,一旦有状况便前去支援。点火安排在黄昏后,这样天色足够暗,能制造更惊人的视觉效果。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我们大致熟悉了道路和建筑,虽然尚未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至少不会像初抵时那样迷惑生疏。我们井然有序地走着,一路上净是鼹鼠丘和坑坑洼洼的草皮。枪火的手电光在前方忽明忽暗,每个人都带着点火装备,几分钟后一团耀眼的火焰腾空而起,映衬着蓝黑色的夜空。我们慢慢走近,在附近的果园里藏身。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烟味,热浪阵阵,扑面而来。我感到胸口烦闷,肋骨的伤在这段时间似乎好了一些,但距离痊愈远远不够。面对眼前金灿灿的火焰如同怪物一样吞噬着房屋,我和其他人一样,镇定自若,不露一丝惋惜的表情。要是他们愿意,也可以把我扔进火里。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火焰带来毁灭性的快感。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四周是一片绿草地。我们按照狼牙的命令逐一在周围放火,有些房子燃烧得很快,瞬间化成一片焦黑,有些则慢一些。狼牙站着看了一会儿,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闪动。

就在我们认为诱敌行动又再次失败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惨叫声。我们立刻转头去看,白象牙机警地站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苏普第一个辨别出声音的来源。“别墅。”他说。

我们一直在等待寂静中突然而至的声音,然而这个声音却不该是由自己人发出的。随着这声惨叫,接踵而来是一连串枪声。

“是那个家伙。”枪火愤怒地喊。队伍中有人遭到偷袭失去平衡直接跌进了火堆里,惨叫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这个倒霉的家伙背部朝下摔得火花四下飞舞,整个人都被火焰包围了。苏普正在帮着他扑火。

我忽然觉得不安,一路上我几乎都在顾忌着自己的伤势,尽管这一幕在狼牙和枪火的预料之中,可我惊讶地发觉,我已在期待着它的终结。

第06章 对手

“留神。”火被扑灭之后,有人回来了。

“抓到他了吗?”狼牙问。

“他进了树林,枪火去追他。”回来的人说。

“真蠢。”狼牙说,“我们才是猎人。”

他拍拍白象牙的脖子,手掌轻轻一推,公狼像一道闪电一样蹿了出去。

“带上枪,都跟我来。”狼牙为他的爱枪上弹,他管那个叫“苏利文”——一把M4超级90霰弹枪。毫无疑问,我也得参与接下去的战斗,如果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废物。

我们在火光的映照下进入了矮树林,枪火和“对手”早已不见踪影。

枪火跑得很快,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运动能力,我认为他甚至能和白象牙一较高下。此刻在公狼的带领下,我们可以避开某些看不见的危险,它的野生能力并未退化,对于猎物和陷阱依然有着特殊的敏感。

在那。

狼牙的目光提示我们注意前方,我听到的不是枪声也不是打斗声,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白象牙放慢了脚步,似乎嗅到危险的气味。

我们本不该注意到那条血迹,实际上那是一条线,一串引诱麻雀进入陷阱的麦粒。血迹呈U型,在一小丛灌木边转弯,好像有两个人经过那里,其中一个被拖着走。

我毫不怀疑那个流血的人是枪火,他被打伤了,遭到偷袭,怎样都行。总之他失去了行动力。因为若是情况相反,枪火根本没必要把对手拖走。

我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但很难说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狼牙的眼睛跟随着白象牙移动,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地上的血痕。这条血迹斑斑的小路通向一个树丛。

我们全围了过去,拿枪对准那个树丛,似乎正在防备一个巨型怪兽猛然从里面跳出。

白象牙嗅了嗅周围的草丛,随后低头咬住其中露出的一撮头发。它的鼻孔扩张开来,低声喘气,喉咙里发出咆哮。但是出乎意料,白象牙从树丛中拽出来的只是一团头发。沾满了血,乱糟糟的棕色假发。狼牙弯腰查看那个东西,然后抬起脚拨开漆黑的树丛,一个没有脸部细节的假人躺在那里。

这个意外立刻让狼牙意识到了危险——专注会让我们忘记此刻正身陷险境。

狼牙的枪刚一举起,我就听见了别的声音。爆炸声从树丛中传来。什么东西打中了那个假人——是狙击枪。子弹打爆假人的胸膛,沉闷的爆炸声后,催泪瓦斯弹使得矮树林瞬间被一片白烟包围了。

我的眼睛感到疼痛,不得不用手臂挡住刺痛的双眼,试图寻找一个安全之处避免遇袭。在我的耳边到处是猝不及防的叫喊和剧烈的咳嗽。

当周围情况开始恶化时,狼牙首先镇定下来,他低声命令我们保持安静。这是值得忧虑的一点:既然暗中的狙击手能够射穿假人,那就意味着他同样能够射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时我们所处的环境似乎非常危险,而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这种危险反而令我感到非常愉快。

“他们不止一个。”狼牙说。实际上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觉得稳操胜券。

那个家伙——“对手”难对付得很。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鬼屋的主人,为不速之客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陷阱。此刻我们被困在这里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愿意当第一个被射杀的倒霉鬼。视线不清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虽然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但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静默,仿佛身在一个巨大的坟墓中。

情况很不妙:枪火进入树林已经很久了,但始终没有出现。

“你们在哪里看见他没有?”狼牙问。

谁也回答不出。

枪火的情况并不乐观,这个尚待证实的坏消息给了我们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一向认为自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可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奇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那片矮树丛附近待了一会儿,等到夜风把刺激性的烟雾全吹散了,四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个幸运的好消息,相反,“对手”从容不迫地在暗中行动,他干了所有想干的,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虽然他悄无声息,但我知道他一定还在这里。他看清了我们的失败和沮丧。我们烧毁了他的家园,他告诉我们,永远别想占领这里。

他是个好对手。

“狼牙。”有人低声说,“我们找到枪火了。”

“他在哪?”

“就在前面。”搜寻的人回来说,神情有些忸怩不安。

狼牙没出声,看得出他压抑着怒火。我们沿着泥泞的林间小路往前走,一路上小心警惕,但始终没有再遇到枪袭。这更令狼牙大光其火,刚才我们傻乎乎地站在树丛边的样子是一个永远抹不掉的污点。我的喉咙和眼睛仍感到不适,但这已不妨碍行动。我们绕了个小圈子来到枪火身边。只见枪火被倒吊在树枝上,双手耷拉在头部两侧,但是没有流血。他的枪不见了,在狼牙示意别人将他放下来之前,我仔细察看了狼牙的表情。他的鼻翼微微鼓起,目光笔直朝前。

“他好像被揍晕了。”

“闭嘴。”狼牙说,“我们回去。”

这是一项耻辱,对枪火,对狼牙,对我们都是。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不得不又回到据点。谁也没有去唤醒枪火,他的清醒必定又是一场灾难和咆哮,狼牙心情很差,最好不要惹怒他。

“我们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狼牙说,他的目光仍然维持着刚才那种冷酷和阴鸷,丝毫没有动摇。失败一次并不会让他退缩,相反更激发了好胜心。我似乎预见“对手”将要遭受的不幸,为此又有些幸灾乐祸,他在设陷阱方面相当足智多谋,但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将使他最终惨遭失败。今晚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真正伤人,在这个已经毫无规则的世界,狩猎与屠杀无处不在,不能确实杀死对方,任何警告威吓都只是危险的挑衅。

我们围坐在教堂的神龛下,有些人垂头丧气,有些则独自生闷气。小狐点燃了两边的蜡烛,橘黄色的烛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着。

“把这里扫干净,我们才能离开。”狼牙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如果不能,我们就得葬身在这里,最强者生存,这是规则。”

“可是狼牙,我们完全可以不用理他。”有个人说,“他只不过是个脑筋不开化的蠢蛋,守着这么一个贫乏荒废的小镇。就算有食物也不会太多。”

“你怕了吗?”狼牙看着他。对于不了解狼牙的人来说,他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发火,但是我却能察觉出暴露他内心想法的真实迹象。他的眉毛皱起来,眼角有细微的抽动。

接着,狼牙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就像有一只飞虫飞了进去,然后他又转开视线看了看其他人。“有多少人觉得这种耻辱可以忍受?”他问。

人们默不作声,但神情各异——愤怒、沮丧、无聊、烦躁,不一而足。

这时,躺在角落中的枪火醒了过来。他发出一声较响的呻吟,用手掌揉了揉额头,睁开眼睛。

“发生什么事?”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吗?”狼牙问。

“对极了。”枪火揉了揉眼角,似乎感到伤痛,“我的脖子。妈的,那家伙弄伤了我。”

“他怎么弄伤你?从后面?他们说你是去追他的,你在树林里迷路了?”

“不对,我看得很清楚,那家伙一直在前面。”枪火转动他的脖子,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粗话,“打晕我的是另一个人。”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狼牙说,“我们错估了他们的力量,M24狙击枪、催泪弹,身手不错,和以前那些只会用自动手枪乱射的蠢货不同,和光会扫射不用脑子的外行也不同。要是还不明白这一点,我们会死得更快。”

狼牙问:“你们是想就这样认输离开,还是继续干下去。”

枪火低声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内容低俗的笑话。“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为什么要走?”他的目光冰冷狠毒,嘴角却露出微笑,“再严厉的惩罚也不为过,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才导致的杀身之祸。”

枪火看着狼牙说:“他们必须死,不仅仅是死,还要承受更多痛苦。”

这些话让周围的人精神一振,似乎已从失败的阴霾中走出来,忘记了催泪瓦斯刺鼻欲呕的气味和矮树丛边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恐慌。

“既然如此,让我们来搞定它。”狼牙说。他用了“它”这个词,而不是“他”或者“他们”,就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一盆忘了浇水的花,一只垂死的兔子。

我望着教堂的天顶,上面绘着天使降临人间。从狼牙制定新计划开始,我就有些心不在焉,我的胸口抽痛起来。现在是深夜,也许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很难估计,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总之这几天不能放松警惕,我们有足够时间和他们比试耐心。不要独自出去,以免遭到偷袭。”狼牙又接着说了几处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们可以暂时休息,四周的蜡烛熄灭了,整个教堂内部恢复死一样的寂静和幽暗。

我感到又闷又热,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许是刚才的催泪瓦斯刺激剂留下的后遗症。我来到门边,悄悄打开教堂的大门。经过几次开启关闭,合页似乎不像之前那么锈蚀生涩,没有发出太响的声音就打开了。门外有人负责守夜,一个正在打瞌睡,另一个抽着烟眺望整个小镇。远处燃烧过后的废墟历历在目,还有些零星的火焰没有熄灭,看上去像生长在黑暗中的眼睛,喷射着愤怒的光。

我扶着墙来到外面,醒着的那个守夜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是你。”他笑了笑,以示友好,“睡不着吗?”

“有一点。”我说,“里面很热,我想出去走走。”

“狼牙说过最好不要单独出去,特别是晚上。”他说,“而且你受了伤。”

“我只在院子里走走,有铁栅,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冲进来。”我看了一眼教堂周围幽深的墓碑群,举起手中的枪说,“要是有意外,我会出声的。”最后又补充了一句,“那该死的催泪弹搞得我想吐。”

他做了个“噢”的表情说:“那味道确实不好闻,小心点,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跨出门外,他把吸完的烟扔到潮湿的地上。

教堂大院里有很多墓碑,一块接着一块,连成一片。我走到其中一块墓碑前,伸手抹掉了上面的泥土——凯瑟琳•S•米勒。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几乎埋在地下的墓碑边缘还有一行小字:她来到这个世上欢喜而满足,她的孩子们都深爱她,目送她进入天堂。

我的手指在那个S上划了一下,挖出上面积存的泥土。欢喜而满足,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心怀喜悦地踏上归途。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开始发疼,仅仅站起来就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忘了我是来呕吐的。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墓碑群后的阴影中。

他穿着一身黑衣,像幽灵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里还有枪。

伯奈利M3霰弹枪。

第07章 坟墓

很多时候,描述是多余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讨厌新词语的原因,它们永远无法确切地表达某些东西,描述得越多越糟糕。

我站在凯瑟琳•S•米勒夫人的坟墓边,透过黑暗凝视“对手”。我知道他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但那时我却分辨不出。他像从地狱走来,充满敌意和死亡气息,黑暗在他身边缠绕变成漩涡。

我伸手扶着米勒夫人的墓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可是我的头痛极了。我在狼牙和枪火面前装出的若无其事此刻已到了极限,离开教堂只是为了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尽情喊疼。“对手”站在那里,一只手握着枪,没有动。他谨慎小心,似乎在观察我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的腰弯了下来,胸口像有一只巨大的沙蟹在挖洞,刀片一样的螯足在我的肋骨上划来划去。

我的手指第二次碰到米勒夫人墓碑上的S字母,这时“对手”忽然动了一下。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大院的铁栅在他身上划下一道道竖线。我听到他上弹的声音,冰凉的枪管对准了我的额头。冷汗流过我的鼻梁,但我还清醒着,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他还不至于杀了我,如果他想杀人,刚才在矮树林里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没有法律,没有警察,没有约束,他想怎么干都可以。

“你们是谁?”他问道,声音又轻又沉。这个问题和第一次一样,我认为毫无意义,但这次他问的是我们全部,而不只是我一个。他意识到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两个凶恶的流浪汉,而是一群危险的野狼。

“我们是灾难。”我说,“你知道灾难是什么。”他不会愚笨到连这句话都听不懂。

“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

狼牙不会离开的,除非这里只剩下我们,或者只剩下他们。我想告诉“对手”,他的烂计划已经彻底惹恼了狼牙,我们只剩彼此厮杀一途。我的目光顺着M3的枪管往上,一直看到他的手指、手腕和手臂,还有他的脸和灰绿色眼睛。他的手臂上缠着纱布,一定是在别墅时受的枪伤。

“你病了吗?”他忽然问。

“没有。”我自卫般地否认。对于生病这个字眼,我感到讳莫如深,它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我感到胸口的沙蟹越来越多,爬满全身,它们集体涌向我脑部疯狂刮擦。我头痛欲裂,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对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倒下,他的枪口一下失去了目标。我想这下他该干些什么了,我并不是在装病引诱他放松警惕,他可以逼问我更多关于狼群的事,甚至可以让我成为他的战俘(我说,该死的)。可是结果他什么也没做,除了一开始的意外,“对手”没有流露出丝毫正中下怀的表情。

我扶着墓碑想重新站起来,但是疼痛和晕眩击倒了我。

他站在我面前,又举枪对准我的脑袋,重复了一次:“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我以为他要给我一点教训,或是留下一点线索,以便把这句话准确地传达到首领耳中。他可以轻松击倒我,不用开枪,也不用杀死我,只要小小的一脚就行。我会被他踢得惨叫出声,唤来我的同伴,而在此之前他早已从容地遁入黑暗(你想听听黑夜骑士的故事吗?爱玛说。她给我盖被子,在我生病的时候)不要这样,我不想死。

墓地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即使在和平时期也很少有人会深夜造访此地。我等待接踵而来的攻击,我讨厌等待,每当我陷于这种不得不等待的境地时,我的心中会涌起憎恨。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我却发现“对手”仅仅只是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盯视着我。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机,如果他能够注意到杀死一个人会使我们更加疯狂地投入这场战争,也许他就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但即使他不了解狼牙的为人,这种杀机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像很多人遇到仇敌时的眼神,他们大多不会真的杀人。整个僵持的过程似乎很漫长,也有可能只过了几分钟。我不明白他究竟在等什么,如果继续等待下去,狼牙他们会发现异状——我独自离开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就在这时,顶住我额头的枪管微微一动。我的心脏几乎在这一刻停止,这是开枪的前兆。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准备迎接那声致命的轰鸣,有个老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不住低语——别怕,亲爱的,别怕。我恨她,希望枪声让她马上消失,但是一声轻响后,枪口却轻轻移开了。

“原来你也会害怕成这样。”他说,“为了打发无聊到处杀人,感觉如何?”

“至少比被杀好。”我吸着气回答。

他沉默了一下。尽管“对手”表面上显露出平静如常的忍耐力,但是看得出他内心隐藏着巨大的不屑和愤怒。他尤其鄙夷我对求生所表现出的不择手段。

他什么都不懂。

我想活着。不管如何痛苦。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不屑一顾。

“下一次我就会开枪。”他说,接着转身没入了黑暗。

——黑暗骑士投入黑暗之中,他是黑暗之子,黑暗给他复仇的力量。你睡着了吗?宝贝。

她亲亲我的额头,关上房间里唯一的灯。她的呼吸有一种老人口腔中的腐臭味,说起故事来总是丢三落四。我放松四肢仰躺在墓地,看着天上的星星。那些忽隐忽现的星球离我很遥远,但我不再相信那是死者化身的说法了。

我一直躺着,等待别人发现我。

这段时间并不长,守夜人首先觉察出异常。于是他第一个找到了我,带着惊讶和警惕呼唤其他人。之后我被抬起来——他们可能认为我受到袭击,已失去行动力。不过等进了教堂之后,这个误解很快烟消云散。盘问就这么开始了。

一堆问题问完了又有更多问题。

“我告诉过你不要单独行动。”狼牙说。

“我不想吐在房里。”我说,其他人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被交换回来的战俘,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你做了什么?”枪火大声问。

“我什么也没做。”我很吃惊,他认为我会做什么?

“你遇见了谁?是‘对手’么?你为什么不叫我们。”

原来他在生这个气,我看着他,他对丢了枪的事耿耿于怀。

“如果我大声叫,他会杀了我!你知道他会这么干的。”

“可你活得好好的。”枪火显得很愤怒,“只要你弄出点声音,我们就能发现他。我们会抓到他的!可你像个女人一样又怕疼又怕死,好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我认为他并没有做错。”苏普说,“我们应该尽量保存实力,更不该在这个时候吵架。”

“这不是吵架,而是他该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内疚。”枪火说。可是他错了,他的指责从不会让我内疚,反而常常令我心安理得。

“他对你说了什么?”狼牙忽然开口问,他的神情十分严肃。

“他希望,我们能离开这里。”我转述了“对手”的话,虽然我知道那对狼牙来说毫无意义。

“还有呢?”

“没有了,他重复了两遍。”

狼牙呼出一口气,又沉默起来。枪火冷笑一声,但是没有发表意见。

“他在向我们挑衅。”狼牙说。

我不这么认为,若是挑衅,我不会毫发无伤。

枪火高声说:“所以我们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他们总是一唱一和。

“于是又回到之前的问题。”苏普说,“我们最好不要重蹈覆辙。”

“那就离开。”枪火说。

“什么?”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这可不像是枪火会出的主意。

“假装离开?”苏普问。

“只要把车开走,晚上走,这样他们吃不准我们的人数,他们迟早得出来活动,也许就是下一个小时。”

大家都在忍耐。

“让他们以为我们走了,这样我们就成了暗中的杀手,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个就能反败为胜。”枪火说,“他们是关心同伴富有同情心的旧世界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怎么做?”

“为了救同伴而暴露自己,做一切我们能想到的傻事。”

“我认为我们应该想想他们为什么不出现。”白沙忽然开口说,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狼牙一眼,狼牙也在看他,对于周围的一切,首领往往一个细微动作都不放过。

“他们害怕。”枪火说,“只要一出现,我就能把他们打得稀烂。”

“不错,这是个理由。”白沙说,“但他们并不是从不出现,而是在有时,突然出现在我们周围。看看他们出现的时机,第一次是晚上,第二次也是,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喜欢昼伏夜出,他们是吸血鬼?”枪火不无戏谑地又加上一句,“还是那幢中古别墅让你有了这种奇思妙想?”

“就是这样。”白沙说,“他们不在白天出现是为了避免危险和外来的骚扰。也许在我们之前就有人光顾过这个小镇,这让他们明白自卫的重要性。和其他小镇的住民一样,他们组建了自卫队,将居住区转向地下,尽量不在白天活动。这种不正常的作息表明他们曾受到过袭击,不得不采取回避措施。我们一直找不到他们,但毫无疑问,他们就在附近,也许就在我们脚下。”

“在这?”枪火用脚踩了踩地面,发出一些响声。

“这只是一个假设。”白沙说,“不要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

“那么说说看,他们最有可能在哪?我可不想再搜一遍。”

“一个原本就存在的空间,不需要太大改造,这样的小镇幸存者不会很多,不会超过十个。”他说得不错,狼牙也在仔细听他说话。“一个适合十个人居住的地方,你们认为在哪?”

“下水道。”枪火随口猜测,他讨厌诸如此类的智力题。

“他们可不是老鼠。”

“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地窖。”苏普忽然说。

“地窖?”

“一个足够大的地窖在地面上的建筑就得漂亮些。”白沙说。

“这个教堂就很漂亮。”

“教堂的地下室确实够大,可我们已经检查过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他的语调越来越像在问一个十岁的儿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那幢别墅。”苏普说,“那别墅的周围是果园,别墅的主人需要一个大地窖来储藏果实和酿酒。”

“你们有没有检查过别墅的地下室?”狼牙问。

“我检查楼上。”枪火指了指我。

“没有,我只到储藏室,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这又是一条线索。”白沙说,“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在储藏室?那时我们的人分散在各处搜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如果他在外面活动,不可能不被发现。”

而且“对手”出现得也很突然,不,应该说很及时。

“如果藏身之处就在别墅的地下,一切就很容易解释了。”白沙习惯性地张开双手说,就像魔术师在谢幕。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笃信不疑。

“好了。”狼牙说,“现在休息。”

毫无疑问,对于接下来的行动,他必须好好想想。

第08章 火窖

天亮之后,我们开了另一次会议。

我们谈论了关于“对手”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可靠线索。以往我们的会议总是非常简练,主要内容不外乎“杀光他们”或是“有食物和女人”。但是这次我们有了更新鲜的话题,要不是目前还处于失败境地,谈话气氛一定会更热烈。整个过程,刺客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看上去非常平心静气,但依然让人感觉不合群。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外面烧焦的气味已经消散,火势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迅速蔓延,而是烧了一半就熄灭了。我开始担心别墅是否会因为昨晚的纵火而受到波及,这样将给我们自己造成大麻烦。不过关于这一点,白沙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一定有人控制了火势,以免秘密避难所暴露。而且那别墅也不容易烧毁,当时我们只是在周围放了一把火,没有用掉多少汽油(在到达下一个城镇前,可不能让车没油),因此大可不必担心大火烧着了别墅,我们的运气一向很好。他采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运气。这个计划比之前谨慎了很多,不再大张旗鼓地示威挑衅,带有一点策略和秘密。枪火很想尽他所能马上开始实施这一计划,但狼牙表示不能操之过急。会议进行了一个上午,决定了很多事情和一些必须注意的细节,其中包括调查和等待,每个人的分工都不同。狼牙询问了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参与这个计划,他表示我可以拒绝,并在这里等待好消息。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枪火说,他的意思是你最好别扯后腿。

“我很好。”我说,“昨晚只是因为催泪弹。”

“那就好。”他一边数着子弹一边说,新枪看来不是很顺手,不过枪火并不在意这些,他不像狼牙对枪有种亲密战友般的固执己见。

会议结束后,苏普来到我身边。

“你怎么样?骨头。”很显然,他对接下去我要干的事不太有把握。

“如果不行就别硬撑。”白沙说,“偶尔一次,你不会被丢下的。”

我看着枪火整理装备的背影问:“如果把肋骨的部位固定,我能像平时一样行动么?”

“理论上可行,但我们都不是医生,只能尽力而为。”苏普说。

“那就尽力。”他向我伸出手,这是我们表示友好的方式,我在他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看来你伤得不严重。”白沙说,“你对别墅感兴趣?”

“我只对‘对手’有兴趣。”

“魅力十足的对手。”他说,“就像排水兽。”

“什么?”

“看过夜行神龙么?一群昼伏夜出的家伙,日间为石,夜间为战士。”

我想起来了,但是时间太久,那是属于另一个我的记忆。

回忆总是让我有种被埋葬的感觉。

午后的时间显得太过漫长,但没有人抱怨,傍晚时分,天空出现了晚霞。我做好出发的准备,虽然绷带和夹板令人难受,但似乎疼痛减轻了。“这样你能去踢足球。”苏普说。我跟随枪火沿人行道走着,我俩是一组,都遭到过袭击,这样也许能让“对手”掉以轻心,认为我们很好对付。我们彼此不说话,就像在闲逛。到处都是烧焦的草坪,我巴望能看到一些完好无损的景象,哪怕一棵树也好,但是这个区域被破坏得很厉害,脚下的焦土和泥泞走起来实在不怎么舒适。

我们又一次来到别墅门外,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其中一角被浓烟熏黑,正往下滴着不知是什么的黑色粘液。

“我们真的要进这里面么?”枪火抱怨了一句,“真恶心。”可他还是第一个进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跨过几乎垮掉的门,隔壁的窗户玻璃上也全是黑烟留下的痕迹。

这次我们有备而来,狼牙和其他人都在附近,只要一有动静就会立刻赶到。房间里充满难闻的焦味,相比之下不久前的尸臭味反而不那么明显了。整个起居室又黑又暗,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才有一点光。我和枪火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任何声音。我们顺利地通过走廊来到储藏室,一路上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咯吱声。

这更像一次鬼屋探险,我们保持安静,只是偶尔用眼神交换意见。

我低头查找每一块地板的缝隙,每走一步,我都担心听见哪个角落一扇暗门砰地打开,一个人高声命令:“你!别动。”

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最后枪火蹲下身,手指摸着某一处,他开始说话。

“看这,这里有个锁孔。”

“一个锁孔。”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他们过来。”枪火说,他已认为这不是陷阱。

“这下面是地窖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许只是水管。”

“你想打开看看么?”枪火说,“别干傻事,别打草惊蛇,现在还没到晚上,不要惊动他们。”

我说:“你真以为他们是建筑物上的排水雕像?”他一定是听到了我和白沙的谈话。

枪火在昏暗的储藏室里看着我,尽量压低声音说:“闭嘴。”

他站起来,转身走开了,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如果“对手”就在下面,他一定能听到,他像真正的夜行生物一样机灵。我也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枪,枪口向下,对准了锁眼。我开一枪能让石像鬼变身成战士么?我太久没有看电视了,回想起以前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的日子,现在一切都成了奢望。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

狼牙很快就赶到了,事情似乎很顺利,但也意味着可能又一次扑空。

“要开锁么?”有人问。

“不用。”白沙看了那个锁孔一眼说,“只是普通的弹子锁,你们想怎么破坏都行。”

“让我来。”枪火推开我,把他自己的枪对准了地面说,“让那些石头人吓个半死。”

他的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然而就在即将要开枪的一刻,储藏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奔跑而过的脚步声。我立刻紧张起来,回头去看那条幽深的走廊。

“是那个孩子。”外面的人喊道。

“抓住他。”狼牙说,他需要一个俘虏,一个用来交谈的筹码。很快有人付诸行动,一连串脚步声。说起来真可笑,就像很久以前罗德在厨房里抓老鼠的声音。他们折腾了一会儿,我原以为会空手而回,可结果大出意料。苏普肩膀上扛着一个男孩,头朝下,两条腿在他胸前无奈地空蹬着。

枪火也暂时打消了开枪的念头,我们转过身来,一起看着那个小小的猎物。

孩子只是挣扎,企图从苏普的肩膀上下来,但没有大喊大叫。

“把他放下。”狼牙说。

苏普把他翻转到手中,先是抱着他,然后才放到地上。我认出了他,记得他的蓝眼睛。

“是他么?”狼牙问,然后等待我和枪火确定。

“是的。”我说,枪火则只是微微扬了一下眉毛表示认可。

一时间,我们全都安静下来,很多人转头看着狼牙,似乎对这出人意料的插曲感到十分有趣。

“瞧我们抓到了什么?一只自投罗网的小鹿。”枪火朝“蓝眼睛”走去,伸手捏住他的脸颊。我看着他,而他却把脸转开了。尽管他看起来非常害怕,但还算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他的脸颊发白,鼻尖上挂着一滴汗水,却没有向枪火低头。

“告诉我,你们有几个人?”狼牙直截了当地问,“藏在哪?”

审问即将开始,这一群大人全副武装,拿枪对着一个孩子的场面很可笑。“蓝眼睛”毫不畏惧地瞪着狼牙,就像第一次在黑暗中瞪着我一样。他始终缄默不语,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一定充满着无以言表的自豪感,虽是一个俘虏,但绝不屈服。

枪火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前推,直到狼牙跟前。

“即使你不说,我们也一样能找到。可现在有了你,我们就不必再找了。”狼牙以一种对待成年人的语调对他说,而枪火则以对付孩子的威胁恐吓吓唬他。他用枪对着“蓝眼睛”的额头说:“想想你会怎么样?我们干掉过很多孩子,像你一样的男孩,也有女孩。把他们的四肢都打断,再割掉舌头,让他们一边流着血一边哭到死去。”

“那是你们唯一会干的事,对么?”孩子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镇定目光直视枪火,眼中带着超越他年龄的轻蔑。那一刻我真怕他会像当初对我那样对着枪火吐口水。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下一秒毫无疑问就是枪声。

“对,这就是我们干的事。”枪火用枪一推他的额头,使他向后踉跄了一步,苏普在后面按住了他弱小的肩膀。

“我们还要下去看个究竟么?”

“当然。”枪火转过身去,举起枪对准地板上的锁开了一枪,子弹穿透地板,木屑四处飞散。他抬腿往破了的地面猛踩,破碎的地板很快成了一个黑洞。下面是一道陡峭的木头楼梯。还没等狼牙开口,枪火就扔了一个手雷进去。

“以防万一。”他轻松地说,“不管什么,老鼠也好,先让他们大吃一惊。”

“不。”站在狼牙跟前的“蓝眼睛”尖叫了一声,挣脱了苏普的手跑向那个洞口。他跑过我面前时,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放开我!”他对我又踢又打。

“安静点,你不会想挨揍吧。”我低声说,他的力量很大,我几乎控制不住他。

“别管他,这样对他的教训更大。”枪火说,爆炸声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苏普和白沙走到他身边,他们尽可能相互靠拢站在一起。小狐打亮了手电筒,顺着楼梯往下照。

“他们在下面对么?”枪火自言自语地问。

“下去看看。”狼牙向着某处说。刺客推开我们;他身材高大,那个小小的入口对他来说狭窄了一点,但是没问题。枪火第二个下去,他们的脚踩上楼梯,发出一阵陈旧的磨擦声。接着又有三四个人跟着进入了黑洞,当他们消失在眼前时,我发现“蓝眼睛”停了下来,他不再胡乱挣扎了。这时我们都关注着下面的状况。

过了一会儿,地窖里传来枪火的声音。

“他们跑了。”

他们跑了的意思,就是我们并没有找错地方,只是迟了一步。我看了看被夹在胸前的孩子,也许他故意在走廊外跑过,让我们抓住他,好叫大人有足够时间逃跑。

后来的事众说纷纭。枪火坚持说他听到了那些人转移的声音,刺客却否认了这个说法,他的回答简单而明确“什么都没有”。地下室比想象中更大,充满了香甜的果酒味,靠近楼梯的地方因为爆炸而坍塌了一小块,到处是灰尘。这里确实曾有人居住,五六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其中一张床和其他床之间用厚重的窗帘隔开,床边放着一瓶润手液。

“有一个女人。”枪火说,他首先注意到的永远是这个。

“一二三四五,六个人。”白沙说,“在预算之中,一个十人以下的幸存者小窝。”

“这里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到外面。”苏普从通道的另一头回来,拍去身上的灰土说。那是一个简陋的小通道,拆去墙上的砖块,用铲子挖掘出来的。

“怎么办?”

“把这里毁掉,别让他们回来。”狼牙说,“在外面的话,我们赢的机会很多。”

枪火把窗帘扯下来扔在床上,又在四面的墙上放置从军火库带来的炸弹。所有人都退出去,我走上楼梯的最后一刻,枪火引爆了炸弹。

我们一直称这里为火窖。

第09章 蓝眼睛

别墅的储藏室坍塌了一角,埋没了地下的秘密据点。我们重新来到地面,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事实也正是如此,自从来到这个小镇,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我看出“蓝眼睛”仍想逃跑,他的眼睛不住四处张望。白象牙绕着他走了一圈,野兽尖锐的利齿很快让他露出畏惧之色。

枪火走到他身边说:“要是你想逃走,它会咬断你的喉咙。”这种恐吓似乎比枪更有效,有些东西带来的恐怖感无法抗拒,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就有了更多控制对方的手段。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回到教堂,小狐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摆弄起晚餐。孩子被绑在一张长椅上,脸朝着神龛,一动也不动。很快,晚餐的香味传来——汉堡球加土豆饼,都是快餐食品。为了防止变坏,白沙准备了一个车载冰箱,但是这些东西依然无法长久存放,除了在各地搜刮食物外,有时我们也会去野外狩猎。对着分到盘子中的食物,我忽然有点恶心。以前在家时,我很少和家人一起晚餐,他们(我的外祖父母)又老又迟钝,喜欢边吃边聊天,话题千奇百怪。他们会把唾沫喷到对方的盘子或玻璃杯里而浑然不觉,还会旁若无人地忽然笑起来。我吃不下,可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需要食物补充体力,以便跟上别人的步伐。周围的人的神情轻松自然,他们聚在一起分享瓶装酒。我又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汉堡球,去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从今晚开始加强守卫。”狼牙说。看守增加到五人。“那些家伙一定会来救人,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接下去是决定守卫的顺序,我仍然可以享受特权。如果换在平时,我会被这种“亲切”的关照感动,可现在我只想赶快吃光盘子里的东西。

晚餐结束后,有人意犹未尽,仍在互相碰杯。

“为那些蠢猪的末日干杯。”酒瓶互相碰撞,然后是一阵大笑。

“接着怎么办?继续等待?”我一边喝水一边问苏普。他正用小刀削一段树枝。

“这次不会太久,他们很快会找来的。”苏普用拇指指了指绑在长椅上的“蓝眼睛”,“他们的希望在这里,他们是一个家庭。”

我反复回味着这句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聊。父母。虚构的爱和灭亡。

“要是正面打起来,他们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应该知道这是个陷阱。”我说。

“如果你的家人被绑架,你会去救他们么?”苏普问。

“你呢?”

“我先问你,应该你先答。”

“我不会。”

苏普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说:“他们太老了,不值得你救,老年人死去是好事,他们不用再受生活折磨,不用忍受病痛和衰老。我去军队之前,祖父患上了癌症,他总爱抓着我的手企求死亡,但是我们对医生说的永远只有一句话‘我们不愿失去他’。”

“这就是希望?”

“当然不是。”苏普说,“孩子是希望,他们的未来很长。”

“那么老人呢?”我一直想搞清楚他们为何会和我生活在一起,他们应该早就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才对。

苏普看了我一眼,把手中的树枝折断扔向身后的角落,看来他只是想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老人是遗憾,没有他们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把小刀收好,“你的肋骨怎么样?”

“很好,也许过几天就会完全不疼了。”

苏普站起来,对我露出微笑。看起来似乎是友好的微笑,可又有些意味深长。

“祝你早日痊愈。”他说。

最后一次检查教堂的安全后,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休憩地。“蓝眼睛”被关进忏悔室,来到这里他始终保持安静,没有挣扎反抗。我把枕头放在墙边睡下,眼睛望着教堂的天顶。奇怪的是,当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之后,伤口的疼痛又开始发作。我试图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入睡,过了一会儿,让人好过点的是,我终于开始感到困倦了。但是这种困倦十分奇怪,似乎我分明醒着,却睁不开眼睛。我仍然察觉到疼痛,但不剧烈,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醒着。

我下了床,穿过房间,走下一段很长的楼梯。我又回到了家。楼下,罗德和爱玛正在准备早餐——猪油炸的肉肠和鸡蛋(我在梦里闻到了香味),桌子上放着颜色鲜亮的橘子水。他们抬起苍老的脸朝我微笑,干瘪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到。我试着往楼下走,我仍在梦中,楼梯永远也走不完。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又坐回了床上,我醒了吗?还没有。我第二次下床,穿过房间,打开门。门外是一片废墟,我站在别墅的楼梯上,起居室的沙发上躺着一个腐烂的男人。他用完好无缺的义眼瞪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诡笑。我看到他布满蛆虫尸斑的手扶着沙发,慢慢抬起上身。“你好。”他说,整张脸变成了一团烂肉。我紧握双手,试着想醒过来。

在一连串的怪梦后,我真的醒了,靠在枕头上大口喘气。教堂的天顶就在眼前,周围除了同伴,没有尸体,也没有过去的家人。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小时,也可能天就快亮了。我坐起来,看着一排排长椅和高高矗立的神像。毫无希望。苏普说孩子是希望,老人是遗憾,然而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信仰、爱和希望都成了同样的遗憾。

这时角落里传来轻轻的磨擦声。我仔细听了一下,并不是老鼠发出的,有规律,小心翼翼。声音从忏悔室传来,我绕过几个横躺在面前的人,以最小的动作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来到那个小室外。磨擦声还在继续,但是当我把手放在厚重的黑幕上时,声音忽然停了。我把幕布拉开,让里面的人暴露在我眼前。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浮躁和困惑,就像敲开了一个生鸡蛋一样。没有煮熟的鸡蛋——生命迹象不在表壳,而在内部。

忏悔室中,男孩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珠却在眼皮下轻微移动。

“我知道你醒着。”我低声说。

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双腿和嘴也被绑着,看起来脆弱无助。一个幼小的孩子是怎么从那场大灾难中幸存下来的。

“如果你不大声叫,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会松开你的嘴。”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个谈判的条件。

“我数到三,如果你愿意就睁开眼睛。一,二……”数三时,我的手已放在了幕布上。就在那时,他睁开了眼睛。蔚蓝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弯下腰,忍着胸口的疼痛,把他嘴上的绑绳解下来。他对我的举动充满戒备,直到我离开他身前,他始终没有眨眼睛。

“不准吐口水。”我对他说,“否则我会把袜子塞进你嘴里。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么?”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如果你不想说话——”

“艾德。”他说,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手”一定会为他骄傲,他不会透露任何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我看了看他藏在身后的双手,在我醒来之前,他试图弄断手上的绳子。

“你做了一件没用的事。”

他的眼睛里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又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你是故意的。”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他对视,“你故意从外面跑过,好提醒下面的人逃走。”

艾德仍然一言不发。

我继续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还知道你不是个笨孩子,如果你不想,就不会这么容易被抓住。”

我追问道:“是他教你的么?”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艾德说,他的神情又变得无辜,是孩子常用的那种手段,看起来天真无邪。

“那么你知道你会死吗?”

他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不管怎么勇敢,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想起白象牙淌着口水的尖牙利齿,即使是我也会不寒而栗。

“但你们不会抓到他。”孩子很快又振作起来,把握十足地对我说,“永远不会。”

我第一次感到心头一颤。我想起了爱玛讲的黑暗骑士的故事——你们永远抓不到他,他像黑夜一样无穷尽,像黑夜一样捉摸不透。如果你是他的敌人,留神夜晚降临后的每一刻,他将是个最可怕的对手。

“别这么快下定论,我们会抓住他,还会杀了他。”我说,“他会像上次一样来救你。”

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微微皱眉,似乎在想是否有成功逃脱的可能。

“我饿了。”最后他抬起头对我说。

“这里没有吃的。”事实是我不想吵醒别人,他们认为一个孩子少吃几顿不会有问题,而且为什么要给他吃东西呢?最好让他有气无力,不再动逃跑的念头。

我回到自己的地盘,摸到了放在枕边的那瓶自制花生酱。忏悔室外,我在艾德警惕的目光下打开了广口瓶,有些不太自然地把瓶子放在他面前。“让你自己吃,但是别耍花招。”我说,“否则你会被打断腿。”

我松开绳子,他对我的态度不以为然,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个爱虚张声势的成年人,他不像害怕枪火那样怕我。

艾德拿起打开的花生酱,犹豫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我,我以为他会把瓶子扔向我,可是最后他伸出手指,从里面刮了一点花生酱放进嘴里。

我闻到了香甜的味道,他津津有味的样子令我怀念起小时候悄悄溜进厨房偷吃的情景。

“好吃么?”我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问题感到万分惊讶。艾德看着我,慢慢地把瓶子送到我眼前。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挖出一些,放进嘴里。

“有花生粒。”他说,似乎又不太有把握。

我正想再尝一口时,忽然听到了翻身的声音。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坐起来,四处摸着床头的台灯。这里当然不会有台灯,但很难说下一刻会不会亮起一道手电光。

我拉上忏悔室的黑幕。

“别动。”我用目光提醒他,而他一动不动地把花生酱抱在怀里。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交流,我甚至以为我们是共犯,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我在忏悔室旁的长椅上躺下,这时周围又恢复了寂静。大约半小时后,我悄悄把瓶子收回,重新捆绑起艾德的手。他顺从地转身,可就在我要打上结时,他忽然尖叫起来。

叫声惊心动魄,一下惊醒了所有人。

“你在干什么?”狼牙问。

我松开手,看着角落中的男孩,他向我狡黠地一笑,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你会受罚吗?”

第10章 冲突

我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最后却笑了出来。我狠狠抽紧绳子,直到艾德发出又一声尖叫。

“你到底在干嘛?”这一次是枪火,语调怒气冲冲。

“别管他了。”白沙翻了个身说。

枪火打开手电筒,朝这里照了一下,然后他站起来,怒容满面地向我走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有表。”

枪火用手电筒照了照脚边,发现了那罐花生酱。

“你在给他吃东西?”他吃惊地问。

“怎么了?只是一点花生酱。”我说。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了。”他说,几乎带着几分戏谑,“别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是愚蠢的猪,只会消耗食物。”

我不再和他探讨此类问题,从地上捡起花生酱,打算回自己的枕边。枪火似乎觉得我对待他的态度过于简慢,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什么事?”我问他。

“我喜欢照规矩办事。”枪火说,“要是你犯了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会注意,而且这不应该是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我收回自己的手臂,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变了颜色,好像立刻就要发作起来。

可就在这时,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突兀的“咯吱”声。

教堂的门渐渐被打开,外面也同样是深沉的黑夜。

“怎么了?”枪火问,那时他还以为是守夜人。门打开后,并没有任何人进来,那种令人发怵的咯吱声停下,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从打开的教堂门外发出一声巨响,我和枪火立刻弯腰避开,以为那是枪声。但是从那里射来的子弹却不是对准我们,而是射向对面的墙壁,冒出一阵耀眼的白光。

照明弹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亮光让我们措手不及。我闭上眼睛,试图找一个可靠的掩体,紧接着,周围就响起了枪声。这次是真正的冲突,空气中充满刺激,霰弹枪上膛的声音以及每次射击之间都会随之而起一阵惨痛的呼叫。我试着看清自己的手掌,照明弹持续的时间是三十秒,当我的视觉略有恢复时,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接近,速度飞快。我本能地举起手中的枪,可是手腕被掐住,对方另一只手的手肘朝我胸口撞来。要是再被撞一次,我一定会痛苦致死。我急忙向右边躲开,但是因为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我被这一下搞得失去平衡,不可避免地向后倒地。下颌传来一阵剧痛,他一拳打中了我,这时照明弹的作用已消失,周围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微风从手指间吹过。我们同样在黑暗中,这下终于公平了。这个人不是“对手”,他的行动和“对手”截然不同,更灵巧,更敏捷,但是力量稍显不足。我重新获得了对枪的控制,就在这时,他忽然弯腰,用膝盖顶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上有一股润手液的香味。

是个女人。

这个结论令我大吃一惊,仅仅几秒钟时间,我就意识到必须制伏她,否则下一秒她会用更利落的方法置我于死地。我极其迅速和用力地对准她的脸就是一拳,但她机灵地躲了过去,并用另一只手掐住我的喉咙。她似乎想快点结束这场搏斗,所以当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时,她用枪对准了我的胳膊。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对着我的脑袋开枪,可情况十分紧急,我屈起腿,从后面猛撞她的腰,一次,两次。她的手松开,身体往前倾,我挣脱她的压制,又朝她的腹部踢了两脚,但没使出全力。她的身体柔软有力,跌倒后对我开枪。火光亮起时,我已从地上滚开,躲过了那颗子弹。黑暗中,我们互相找不到对方了。

这次冲突的全过程不会超过两分钟,却令我感到无比震惊。从我们烧毁他们的藏身之处,抓走艾德到现在,最多只有十小时。营救行动来得如此迅速果断,没有丝毫拖沓犹豫。狼牙安排了五个人在外面值守,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不,不能用解决这个词,在我们的理解中,解决就是杀死,如今的情况却是没有人死。一个也没有。

四周又陷入了令人焦躁的寂静。过了几分钟,不知是谁打开了手电筒,一束白光像利剑一样划破了黑暗。苏普握着手电筒,一只手举着枪,警惕地看着周围。

“你们怎么样?”他问。

我们相互对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仇恨,有些人受了伤,大多是手脚、肩膀,或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挨了揍的鼻青脸肿。

这次,连枪火也不再咒骂说话,他没有受伤,但是看得出在混乱中躲闪得很狼狈,此刻他正怒火填胸。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这种沉默中挣脱出来。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人问。

“对手”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想,门外负责看守的人至今昏迷不醒,白沙从他们身上找到了麻醉针。

“这就是整个经过。”苏普说,小狐正在替受伤的人包扎伤口。

狼牙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教堂一片凌乱,伤员个个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一向态度傲慢,自负而又目空一切的人此刻羞愧难当,不敢正视首领的目光。忏悔室中,艾德已经不见了,他们成功地救走了他。现在一切回到昨天,我们正经历着一次又一次失败。

“几个人?”狼牙问。

“四个,或者五个。”苏普说,他从遇袭受伤的人那里得到的总结,“不算枪伤的,正面冲突的大约有四五人。”

而我只确定了一件事,我们在火窖中看到的六张床,其中一张床的主人是个身手利落的女人而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洋娃娃。我们应该怎么继续玩这个游戏?

我抬起头,枪火的目光正和狼牙碰在一块儿,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复仇,但不同的是,枪火希望迅速报仇,他的情绪像一团烈火,而狼牙则会考虑更多。他的态度开始变得高深莫测,难以揣摩。也许我可以说,他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在这之前我们获得了太多胜利,这些胜利来得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也使我们错误地以为无论如何都不会失败。

今晚,如果“对手”更肆无忌惮一些,就可以毁掉很多人的生命,让他们变成这个废墟世界中的几具新鲜尸体。这完全符合优胜劣汰,强者生存的原则,但是狼牙不会承认自己是弱者,枪火不会,我也不会。那时我对“对手”的兴趣是多么浓烈,简直就像那个在夜晚穿过荒凉的小山,追逐黑暗骑士的孩子。

狼牙没有丝毫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等他们醒来后再问。”他始终无法相信有人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就摆平了五个看守,尽管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有个女人。”我说。

枪火的怒火正无处发泄,冲我喊了一句:“我知道有女人,在地窖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的意思是说,刚才的那些人里有女人。”苏普说,“你确定么?你和她交过手?”

“我确定。”我说,“是个厉害的女人。”

“你连一个女人都没抓住?”枪火瞪着我。

“好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狼牙说,“我会把这事弄清楚的。”

他一定说到做到。整件事才刚开头,未来会怎样很难说,但是已经不可能再糟了。经历了一次毁灭性的人类大灾难,我们还能更担心什么?

伤员已经全部安置妥当,狼牙把没有受伤的人集合起来,清点了人数——十三个人,包括枪火、刺客、白沙、小狐和他自己。在狼牙看来,此刻的我也是伤员。我们就这样坐着等待天亮,没有人说话。五个昏迷不醒的人醒了,但是从他们那里照样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几乎是同时中招的。

“好了,去吧。”狼牙说,他用猎刀割开一块生牛肉喂给白象牙吃,牛肉经过冷冻有些发硬。这种突然出现的平心静气使枪火非常恼火,但看得出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发起火来。

我看着打开的教堂大门,这时已经不需要防守,“对手”的目的显然只是救人。外面渐渐亮起来,有了晨曦的灰白色。

“接下去做什么?”这些问话已经变得不怎么有底气了。

“随便做什么。”狼牙回答,他的眼睛一直低垂着,嘴角纹丝不动,像是雕刻。“你们想做什么都行。”他说。

“什么意思?”枪火问。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战术上的决定。”白沙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别冲动,别想着立刻就去报仇,这样对我们是有好处的。”

“可我受不了这样。”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狼牙说,“你应该冷静一下,不要失控。”

“好吧。”枪火不满地说,“如果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看得出,他几乎想袒露真情说这是个破计划。

我问狼牙:“可以单独活动么?”

“可以。”狼牙说,“前提是不要再增加麻烦。”

他的意思是别再受伤,这事容易得很,只要不主动袭击“对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短短几天,我们已从满脑子杀人的念头变成了考虑如何自保,这是多么大的改变。

“这段时间,暂时什么都不要动,也不要放松警惕。”狼牙叮嘱道,他不希望下一次再起冲突时,还要腾出手来保护伤员。“既然他们不愿主动出击,我们就好好利用这些空闲时间。”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嘲弄又不像是嘲弄,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他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平静。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不受控制要冲口而出。我心想,说什么呢?我说的话根本可有可无,不过最后,我还是开口了,语气尽量委婉:凡事不能超过三次,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杀人。

狼牙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也看不出愤怒之色,但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你害怕吗?他问。于是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说,不,不是。

不是害怕,是比害怕更麻烦的东西。

我觉得最终我们将会两败俱伤。

第11章 日记

时间就这么过去,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缺乏新意,平淡而乏味。

我们储备的食物渐渐短缺,已经开始吃起罐头和饼干。枪火每天都在发火,但只是对着我们,对狼牙他总能尽量控制脾气。

受伤的人大多已痊愈,我的肋骨也恢复得很好,不再整晚失眠。白天,我们会结伴出去,假装散步熟悉地形。但是“对手”一直没有出现,我甚至以为他们离开了这个小镇,去寻找新的乐园。这很有可能,对于一个危机四伏,到处都是敌人的废弃小镇,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天气在这个时候不该这么晴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人们依然在蔚蓝的天空下自由生活。我从教堂中出来,走进面积很大,墓碑林立的墓园。大院的中央有块草坪,但是没有花,什么花都没有,哪怕是一朵野菊或是蒲公英。

我沿着砾石小路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我忘了当时在想什么,但一定和回忆有关,值得回忆的事太多太多了)。等到我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别墅的院子外面。竟会有这种事。我跨过白色尖板条木门,继续向前,穿过被烧成漆黑一片的的草坪和花园,朝前门走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安安静静,但是我总觉得有眼目在注视着我。

我打开前门,进去后把门关上。实际上这扇门经历了无数次冲撞,早已破败不堪。进了房间,我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起居室里的死尸味越来越浓烈。我忽然想到,为什么别墅里会有个死人?他是别墅的主人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对手”不安葬他,就这样任由他日益腐烂,不成人形。我慢慢地走近沙发,重新打量了一下死者。和上两次相比,这次腐败的程度更严重,几乎已无法分辨性别,但是他的姿势似乎有了变化。我想起了梦中的那一幕,这种无聊的联想实在让人不适。我绕过沙发,穿过整个起居室走上楼梯。梦中我就是从楼梯上下来的,楼梯的样子和我家的有点相似,但更坚固,踩上去没有太大的咯吱声。第一间是卧室,枪火一定已经把它翻过一遍,到处都是翻得底朝天的抽屉,衣柜全被打开了,里面是女人的连衣裙和大衣。第二间也是卧室,孩子住的,架子上放着一排飞机和汽车模型,玩具盒倒翻着,从里面滚出很多玻璃珠。第三间是书房,两边的书架又高又宽,放满了积着灰尘的书:《爱与美》、《天才雷普利》、《奥蕾莉娅》,还有一大摞园艺和果树栽培相关的书籍,最下一层则放着《爱丽丝漫游奇境》《一千零一夜》插图本。日光从窗外透进来,靠近窗边的桌上放着一堆拆过的信,它们已失去了主人,信封上写着“沃尔特先生收”。我拍掉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抬起双脚搁到书桌上。这些信件的内容多而繁杂,还夹着一些发黄的账单,一封接着一封。我打开书桌的抽屉,想找找还有什么值得翻看的东西。一群米粒大小的爬虫从抽屉的各个角落仓皇逃窜而出,在底部抽屉的角落里,我找到了一本黑皮革封面的日记。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黑色墨水笔写着: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虽然日记没有任何内容简介,也没有目录,我却感到了它的沉重和冰冷——爱爱爱,恨恨恨,还有无数秘密。

翻开第二页,日记的时间是一年前——

“9月22日,晴。今年的小镇果树节中,威弗列德先生和他的儿子鲁克获胜,他们以新品种的甜樱桃赢得了所有人的投票。大家都以为我会嫉妒这对令人羡慕的父子,但我并不介意,种植本身就是乐趣。在随后的晚宴上,我们一起喝了很多便宜的烈酒,意犹未尽,没有人愿意散去。这时,又冒出了一件事:凯瑟琳来了——她是新搬来的,我对她的印象很少,除了第一天登门拜访之外几乎从不交谈。今天她穿着件普通的深蓝色连衣裙,看起来和别人不太一样,我觉得她可能有印第安人的混血,也可能是吉普赛人。她带着一个小男孩,是个机灵的家伙,名叫艾德……”

这里的艾德和我认识的艾德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我很意外,没想到那孩子对我说了真话。

“我们一起聊了很多关于果树栽种的事,看来她对此也相当有兴趣。虽然和其他女士相比,她的衣着明显寒伧,但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好印象,我邀请她明天来家中做客。”

第一篇日记到此为止,我翻过一页,继续看下一篇。

“9月23日,阴。中午时,我的客人来了。凯瑟琳看起来精神不错。艾德也在旁边。我请他们进来,步入客厅时,凯瑟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说‘这房子真漂亮,就像一座城堡,美极了。’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拿来插画本给艾德看,他像一只警惕的小狗,总是左顾右盼。”

警惕的小狗,这个形容不错。我往后翻了几页,日记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坠入爱河。凯瑟琳自称来自一个贫穷家庭,父亲收入微薄十分潦倒。十五岁时她就离开家独立生活。我感到索然无味,又看了几篇,全是些生活琐事。就在我想把它扔回抽屉的最底层时,忽然听到了脚步声,非常轻微,小心翼翼。我环顾四周,对面的墙角有一个小衣柜,柜门敞开着,角落里结着蛛网。我把日记塞进口袋,悄无声息地躲进柜子,当柜门关上的一刻,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令我意外的是,进来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宽松裤和白色V字领背心,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像军校的男孩子那样,看上去非常硬朗,但很漂亮。她长得很像某个歌手,只是头发短一些,我一时想不起名字。她从门外进来,在书架前留连了一会儿。那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在教堂中袭击我的人。她的胆子真大,现在还是白天,到处都有我们的人在闲逛,要是被发现,她一定会惨遭不幸。一个漂亮女人,对男人来说本身就是诱惑。

她在书房中徘徊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了翻,慢慢走向窗边。窗外阳光明媚,她的眼睛微微阖起,像是在看着远方。不知为什么,我好像闻到了一股温热的沥青味,就是那种炎热的午间阳光下街道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玻璃窗,目光落在我坐过的椅子上。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神色就变得紧张起来,从身边拔出了手枪。

这个房间如果用来搏斗就太狭小了,所有东西一目了然,可疑的只有柜子。我摸到了自己的枪,当我们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扇柜门时,有人轻轻喊了一声:“珍妮。”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答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警惕地注视着我的藏身之处,慢慢后退,直到门边。

“怎么了?”门外的人问,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好像有人来过。”她说,但是她和她的同伴都没有再进来搜查一番,而是很快离开了。我又等了几分钟,才从衣柜里出来,拍掉身上的蛛网和灰尘。这么说“对手”还在镇上,而不是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因为怕麻烦而离开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新生活。我重新把那本日记拿出来,希望能从这里找出他们不愿离开的原因。

回到教堂后,枪火问我去哪了,我随口敷衍。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只不过是一种例行询问,让我感到随时有人盯着,不得随心所欲。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枪火一直自诩为第二首领,而这一身份在其他人中也得到默认。

“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情况。”枪火又问,似乎他对我总是一个人单独行动有些不满,而且带着怀疑。这真不是个好现象,我们之间不该有猜疑。

“什么都没有,我随便逛了逛,拿了一本书来看。”我说着晃了一下随手从书架上拿回来的一本小说——《惊悚故事集》。

“祝你晚上睡得好。”枪火说。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十分明显的不屑。我记忆中的外祖父就是这个模样,皱着眉,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喜欢找我谈话,但决不会同意我的任何观点,好像我说的总是错误,我太年轻,我什么都不懂,需要他的指导,以免多走弯路。

我走向自己的床——两张长椅拼凑起来的床,上面铺着毯子,我把行李放在枕边,躺上去翻开书看起来。以前,我悄悄看过很多这类小说,充满悬念的怪诞故事,爱玛会收走这些书,然后塞一本童话书给我,等我再长大一些,她会塞给我更多励志小说。我想把他们找回来,把一切都找回来,过去的一切。我希望有人能把时间倒回去。

白沙来到我身边,他走来走去,最后坐下看着我手中的书。

“惊悚故事。”他说。

“要看么?”我冲他翻着封面说,“等我看完。”

“我看到你去别墅了。”白沙说,“书是从那里拿来的?”

“是的。”

“遇到什么人?”

我合上书本看着他,从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能遇到什么人,别人也去了?枪火?”

白沙忽然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看书,你能从书上学到什么东西?”

“很多。”我说,“书上会教你从桥上往下跳时要夹紧屁股,否则水会冲进你的肠子。”

他笑了,很高兴我能对他说笑话,可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在哪本书上看过类似说法。

“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白沙压低声音说,他冲我点点头,好像我们是同谋。

“什么女人?”

“你说的那个女人。”白沙说,“袭击过你的那个,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是么?她长得怎么样?”

“一个普通女人,和以前那些没什么两样。”他说着看了对面的枪火一眼,又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我大为惊讶。

“你看到了,我们这么做完全是浪费时间,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危险。最好能说服狼牙离开,何必和他们捉迷藏呢?”

他说得很对,但我不能就这样赞同他的说法,万一他也是被派来试探我的眼目怎么办?自从我擅自给艾德吃东西之后,狼牙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态度明显冷淡了很多。他不希望我们中的任何人因此而表现出软弱和善心。

——同情怜悯。枪火带着厌恶的口气说,别让我逮着,现在可没有什么救济营,这里不需要同情。

我看着白沙的眼睛,很快地说:“你应该去对狼牙说,我能做什么?他不会听我的,事实上他谁的话都不听,我只要干好自己的事,按他的计划去行动,难道你不是这样想么?以前我们也是这样,至今都没出过什么乱子。”

“的确,以前我们总是一帆风顺,不过我很同意上次你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

白沙看看我说:“你说凡事不能超过三次,知道为什么是三次么?”

“不知道。”

他又笑了,好像我说了个好笑的笑话。

“因为三是个极限,每个人都有极限,每件事都有极限。如果超过了三,我们就会被搞得粉身碎骨。”他点了一支烟,悠然自得地吹了口气。

“我以为你很乐意去干这些。”

“我以为你也一样。”

我忽然忍不住想笑,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而且不止是我,一定还有别人也感到无聊透了,这一点都不好玩。”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耻辱?什么耻辱?”白沙说,“我们除了求生欲之外为什么还要特地为自己留下羞耻感这一项?这是群居生活中最无奈的部分——羞于向别人暴露我们的缺点,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究竟还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何必自寻烦恼。”他说得很轻松。

“你打算怎么说服狼牙?”

“我说服不了他。”他说,“没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那么你觉得‘对手’有多厉害?我们真的没法对付么?”

“不,我觉得我们能对付。”白沙看着我说,“但我无法确定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如果我们愿意豁出性命,所有的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一动也不动:“你愿意为此而死么?没有在瘟疫中死去,没有死在家中的亲人身边,却死在一个陌生小镇,因为一点虚无的耻辱感。”

我问:“你呢?”

白沙想了想说:“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第12章 发生

救人事件之后第二周,我们的生活还是波澜不惊。

早上起来时我发现每个人的睡姿都各有其特色。白沙整个身体都几乎掉到地上,手脚伸向长椅四面的缝隙中,手指碰着地面,他是趴着睡的。刺客则斜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他的枪。枪火和其他几个人不在,他们总是起得很早。我从熟睡的人们之间穿过,打开门来到院子里。昨晚我又做了梦,但并不是关于家,也不是关于亲人的梦。和以前相比,昨晚的梦更混乱,像一部接错了胶片的电影。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座不能动的雕像,一群激进派武装分子持械闯进大楼,他们杀害很多人,投掷炸弹,疯狂扫射。血溅在我身上,但我不能动,在梦里,我只是一尊雕像。我有尖锐的喙,一双生硬的肉翅和锋利的爪子。我站在大厦的边缘往下俯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我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俯瞰,最后从愤怒中醒来。

清晨的教堂大院里一片安静,鸟儿鸣啭,树叶沙沙作响。我向通宵守夜的同伴打招呼,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我想起最后一次送外祖父出门的情景,我没有送他到门口,而是躺在床上。说实话,我讨厌他来和我说再见,哪怕他只是去一下公园就回来。我讨厌他衰老的味道和戴着假牙的嘴。我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们,他们害死了自己,如果不出门就不会被感染,他们也许能活得久一点。

我喝了点水,吃了几块上面有枕头花纹的饼干,然后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开始翻那本沃尔特日记。昨天我看到他向凯瑟琳求婚,但是尚未得到答复。可怜的家伙,他一定彻夜未眠。然而当我翻开日记时,却发现后面的日期不再连贯,中间被撕掉了几页。

“12月7日,晴。今天警察来了,他们面色阴沉,腋下夹着帽子,向我出示了警官证。我不知道他们有何贵干。其中满脸肉刺的那个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丽莎的女人,另一个给了我一张寻人启事。我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是凯瑟琳。我假装好奇地问她怎么了?警察说,她涉嫌一起儿童诱拐案。他们留下那张寻人启事,我剪下了上面的照片(照片遗失)。”

在日记的下方有一块空白处,上面留着胶纸粘贴过的痕迹,但是照片已经不在那里。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应该告诉他们实情么?也许凯瑟琳有什么隐情,她那么善良温柔,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对艾德也是。我选择相信她,我要带着他们离开这里。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一定还会接着去别家,我不能保证其他人也像我一样信任凯瑟琳。”

“12月8日,阴雨。我把凯瑟琳和艾德藏在地窖里,我想到如果我离开,一定会马上遭到怀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藏起来,很快人们就会忘记这件事,等到那时再将他们转移到别处。”

“12月15日,晴。鲁克病了,威弗列德太太找我要扑热息痛片,我很久没有生病,好不容易才在柜子里找到药片。我还想去帮忙,但威弗列德太太谢绝了,她看起来十分焦急。晚上9点时,救护车赶来把鲁克带走了。我问他们是什么病,可谁也不说话,最后医生问威弗列德先生,他的儿子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他们的神色很严肃,希望他能回忆起来。”

“12月16日,多云。鲁克没有回来,他在医院里去世了。真不敢相信,他总是那么健康,几乎从不生病。我从威弗列德先生和他的妻子脸上看到了绝望和悲伤,医院说不能把尸体还给他们,必须火化。我们都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说他的尸体不太好看。”

“12月18日,晴。晚上凯瑟琳来我的房间,我们喝了酒。她告诉我很多过去的事,她有过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他们存在过,并非虚构,但最终流产了。她伤心地说那不是诱拐,艾德是自愿跟她逃走的,有人虐待他们。我想对她说,你可以报警,你可以得到正当的保护。但是我也知道警察没用,就象抄表员和传道者,关上门就不再管你的事了。我很疲惫,她说。虽然她想把这种疲惫掩饰得好一些,不让我感到烦恼,但是亲爱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12月20日,晴。多发性出血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电视报道,开始的症状是发烧,流鼻血。随着病情加重,身上会出现血斑,长时间痉挛,眼睛黏湿,最后因为器官衰竭而死。这种病传播得非常快,特别是当病人垂死时,病毒会通过一切途径传染给身边的人——空气、水、分泌物,像魔鬼一样倏忽来去。虽然威弗列德先生支支吾吾不肯说出真相,但我们都知道,鲁克就是得这种病死的,他的尸体腐烂得很快,到处都是血。”

我合上日记,觉得需要休息一会儿,这是个自我缺席的现象,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又回到那段恐怖而混乱的时期。第一个感染者是死在街上的,一边走一边痉挛,浑身流血。很快,第二个感染者出现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

有一天我的外祖父罗德从公园回来,他说自己好累,没有吃午餐就上楼睡觉了。爱玛端着蜜糖水上去看他,我没去,直到救护车来了,我才发现情况有多糟糕。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刚从冰窟里出来一样。他的眼角还在流血,鼻子里也全是血。从那时起,家里就发生了变化,我总觉得房子在蠕动,像一个巨大的胃,每个角落都有罗德的血浆。他真的太老了,他的血黏度很高,即使不染上这种病也会染上别的病。

我用手捂着额头和脸颊,对自己说,快回来,回到这儿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几声。

这时,教堂门口的同伴也清醒了,不再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寻找枪声的来源。

“是枪火么?”

“也许,我不知道。”守夜的说。

枪声惊动了睡梦中的人,教堂的大门很快就打开了,狼牙问:“什么事?”

“我去看看。”我说。

“多带几个人。”狼牙的目光有些古怪,似乎怀疑这又是一个陷阱,但我知道不可能,“对手”不会主动出击。

苏普跟着我跑出了教堂大院。我们穿过焦黑的草坪和石子路,尽量挑隐蔽的地方走,谁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了小树林后,我放慢脚步。枪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突然,一只野獾从我脚边跑过,树林显得荒凉极了。

我们还没有见到枪火,但已闻到了一股血味。

又是血味。我实在难以形容那时的心情,我们就像一群精神自虐症患者,不断重复记忆中的恐怖场面。

我第一眼看到枪火时,他背对着我,低着头,正在擦拭什么。在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我正想往前走,苏普拉住了我。

“他们在干吗?”我说,虽然我已有所察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苏普说:“小心点。”

我们绕过荆树丛,走得很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好像我们在提防的不是别人,而是背对着我们的枪火。他的背影诡秘而冷酷,我一定在哪儿见过,某个惊悚片的场景。当我们走出树丛时,枪火听到了脚步声,他以极快的速度转身,在他身边的人也举起手中的枪。

“是我们。”苏普说。

枪火的样子让我吃惊。他全身都是血,但那些血并不是他自己的。他的手里还握着刀,上面的血已被擦干净,他正在继续擦他的手。

看到我们,枪火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笑容高深莫测。我和苏普向他走去,那棵树上摇晃的影子终于露出了全貌。一个年轻男人被倒吊着,棕色的头发正往下滴血,枪火身上的血全都是他的。一连串血迹点点滴滴洒落在草地周围,发出诡异的声音,就像草丛里躲着一只受伤的渡鸦。

我绕了个圈子走到他身边,然后看了苏普一眼,我们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是谁?”我问。

枪火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渍,这一下令他的脸颊出现了一道红线,就像野蛮土著部落的战士一样。“一头愚蠢的猪。”他回答,“我说过要他们为那天晚上的事付出代价。”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起初我还满心期望这是个误闯小镇的流浪者,可显然不是,他是“对手”的人。我又看了看那人鲜血淋漓的头发,他还没有死去:喉咙被割开了,眼睛无力地半睁着,嘴唇轻轻颤动。

“你们是怎么遇上的?”苏普问。

“在树林里,一个绝妙的好机会。”枪火说完,他的同伴们全都笑起来。不管过程如何,总之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他,残忍地杀害了他。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但不会这么恐怖,最多只是枪杀。我看着被倒吊在树枝上的人,他的脸已被染成了紫色,身上还有多处刀伤。

我问:“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枪火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迷惑不解。

“你就把他扔在这里?狼牙说过不要擅自行动,不要去惹麻烦。”

“那是对你说的。”他挑衅地一笑,“要是他知道我们如此痛快地干掉一个对手,一定会很高兴,我这就去告诉他。走吧。”

他们往教堂的方向走,苏普收起手中的枪,又看了那人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然后我们都听见了一下沉闷的呻吟,树枝上的人,他的右手食指颤抖了一下,从割破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哭泣,又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还活着。”我说。

“那就让他活着。”枪火说,“或许我们走了以后,那群胆小鬼会从地洞里钻出来救他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我看着垂死者,他的眼睛也在看着我,但没有焦点。我走上去,用手按住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在我的手掌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我取出枪,朝他的心脏开了一枪。

当我把手掌收回来时,上面沾满了血。这种黏稠感让我浑身发麻,我始终无法习惯一个人浑身都在流血的场面。等我走出树林时,发现苏普正在外面等我。

他神情凝重,眼睛看着远处。

“解决了?”他问。

“枪火呢?”

“他先回去了,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弄干净。”

“他说了什么?”我是指最后的那声枪响。

苏普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你太女人气了,根本不必同情他们。”

我没有再说话,笔直朝教堂走去。等我走了几步之后,苏普才慢慢跟上来,他忽然用一种叹气似的口吻说:“凡事不能超过三次。”

第13章 宣战

我不是一个可靠的预言家。

在过去的很多岁月里,我总是不断犯错,无法避免某些显而易见的错误。

当枪火浑身是血又精神百倍地回到教堂后,问题立刻出现了。“你杀了他们中的一个?”狼牙试着从他的叙述中得到更多细节,而我对他所说的那些如何将对方杀死的事只感到恶心。说完,枪火指了指我说:“最后给了他一个痛快。”

狼牙把目光转向我,但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或者说解释)。

“我告诉过你们。”狼牙说,“不要擅自行动。”

他说得很严肃,但没有真的发火,杀死一个人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本来我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要是你们不动声色地跟踪他,发现他们的巢穴并回来告诉我,我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作战计划。可这一切全被你搞砸了。现在开始,出去得有三个人同行,明白吗?我希望你们了解,一次侥幸的胜利不代表我们稳操胜券。想想那次偷袭,他们只有五个人,却把我们搞得一团糟。”

“现在只有四个了。”枪火说,他意犹未尽。

“四个,但是在这四个人确实变成尸体之前,绝不能大意。”

狼牙没有说“死”这个词——我们都知道上一次是个特例,现在需要一个正面交锋的机会来挽回过去的失败。只有面对突如其来的失败他才会显得阴鸷激动,此刻的狼牙是稳健而有节制的。然后,枪火开始为这个小小的胜利感到异常高兴。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很快,有时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就能让他发疯一样狂躁半天。

“接下去该轮到谁了?”他问。

“女人。”人群中冒冒失失地出现这样的回答,惹得枪火大笑起来。

我离开这些嘈杂的人回到床铺,拿起床单使劲擦手,等到发现血迹已经凝固没法擦干净后我又狠狠地把床单扔向一边。

“怎么了?”苏普问,他在我身边坐下,“你看起来不高兴。”

“他为什么要那么干。”我用手指搓着血迹,想把它弄掉,可结果反而越来越糟,血浆和汗水混在一起变得像胶水一样让人烦躁不堪。

“他向来如此,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他的胡作非为。”

“他的行为让人作呕。”

“你反对杀人?”

“不。”

“那有什么问题?”苏普说,“你可以把这当作一段小插曲,别去想它,很快就会忘记的。我们一直都在试图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是的,他说得没错。我们一直都在尝试着忘记过去的一切,我甚至试着忘记自己是谁。但是没用,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法忘怀,一个旧词汇,一个名字,甚至一个电话号码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如同一股烟雾缭绕,像一道护身符。这些往日的记忆使我终日感到自己在梦境中游走,现在的一切是多么的不真实。

“他一定会为这件事后悔的。”我说,“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擦不掉。”

苏普从自己的床铺边找来一个小酒瓶,他拧开瓶盖,把里面的酒倒在我的手心里。

“擦拭和抹去都需要技巧,还有一点来自他人的帮助。”说完,他把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在军队里杀过人吗?”

“有过几次。”苏普轻松地说,“还有几次差点被杀,不过我已经忘了,时间太久了。”

“你的家人呢?”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他,但是只得到一个含糊其词的答案。

苏普想了想说:“不知道。也许还活着。”

“为什么不去找找。”

“我觉得活着的可能性很小。”苏普说着,让我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站在花园的草坪上,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怀里抱着兔宝宝,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

“她怎么了?”

“她不爱拍照,每次都是这样。”苏普说,“不能要求太高。”

“也许她活着。”我说,“在长大。”

“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幸事。”他收好照片,看了我一眼,“给你一个忠告,别和枪火作对。”

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句忠告,我想他可能是好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太像警告了。看得出,枪火对我的态度十分轻蔑,他喜欢的同伴必须拥有和他相似的性格,好勇斗狠,和真正的友谊毫无关系。可即使如此,他仍然是我们的同伴,只要还是同伴就不会有过激行为,除非有人背叛了同伴(我为什么会想到背叛这个词)。

洗掉手上的血痂后,我感觉好多了,午后的阳光也能驱散一些阴霾。幸亏天气不错,不太热,有云又很晴朗。教堂中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好像除了我,别人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蠢蠢欲动坐立不安。阳光安抚着我们,但好景不长,太阳下山前,天空开始变暗,乌云遮天蔽日地升腾起来,温度一下降低了。

我走到门口时,一阵狂风扫过,卷起地上的泥土,闪电在云层间若隐若现,然后黑暗便从天而降。

“变化得真快。”白沙说。

我朝矮树林的方向眺望,那里看起来一片宁静。第一阵雨浇下时,站在门口的人也全低头冲进了教堂。外面一片漆黑。我忐忑不安地进来,觉得有些发冷。但是并没有什么事发生,我们开始准备吃的。晚餐相当简陋,再也没有土豆饼了,不过我还留着那瓶花生酱。小狐找出几袋饼干,还有两个沙丁鱼罐头。我们需要得到食物补给。

我和苏普一起漫不经心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我检查了枪,今晚轮到我守夜。

晚餐过后,枪火和他的几个好友玩了一会儿扑克,我穿上外套来到教堂门外。外面几乎没有挡风的地方,另外几个负责守夜的同伴一边抱怨一边来到我身边。

“太惨了。”其中一个说,“我们真的要这样过一夜?”

“暴雨很快会停的。”我说,“这么大的雨下不了多久。”

“你觉得这种鬼天气会有人冒险偷袭吗?”

我没有回答,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毫无疑问,这样的夜晚正适合复仇者出没。黑暗骑士和幽灵马,两团圣艾默尔之火——不,那是幽灵马的眼睛。我尽力去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以往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历历在目。

我真不想讲这个故事。

深夜到来,暴雨一直持续不断,闪电和雷鸣也逐渐加剧。在这种情形下,狼牙甚至问我们是否要进来值守,因为雷电震得整个教堂都在噼啪作响。站在门边的守卫都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室内,就在我想转身回去时,天空忽然亮起一道闪电。我吃了一惊,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停柩门外。当时,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一闪而过的光亮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了。但是很快,我就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错觉,有人站在那里,一个复仇者的幽灵。

“对手”站在暴雨中,闪电过后只能隐约看出他的轮廓,但我知道一定是他。

我感到呼吸急促起来,并不是害怕,而是无法形容的焦虑,好像某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独自一人在暴风雨夜走进敌人的据点。这一切显出了一些怪诞。我身后的门打开着,光线从里面透出来,所以“对手”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我们隔着重重雨幕互相对视。

“怎么了?为什么不进来?”身后的同伴用手肘推了推我。我往前走了一步,雨水瞬间把我淋湿了。

“你干什么?”

我没有理他,径自往前走,手中已握住了枪。我朝“对手”走去。这时,又一道闪电亮起,使我看到了他的脸。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在下颌聚成一串水珠。那一刻,我想起了梦中的情景,想起了雕像的血泪和仇恨。那正是他的写照。然而闪电消失,轰然的雷鸣声中,眼前的黑影一晃就不见了。我愕然地举枪搜寻四周,他的行动如此迅速,早已失去踪影。我又小心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脚下的异样。地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弯曲盘绕,像蛇一般。绳子很粗,闻起来有一股腥臭味,中间的空地上,一枚小小的弹头在暴雨的冲击下轻轻滚动着。

我终于明白他的用意。

有人追上了我,一束手电光照在我周围。是刺客。

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只是凑近我身边。很快,他也看到了那堆绳子和弹头。

我们把这两件东西带回教堂,交给狼牙。

绳子浸泡在水中太久,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渗透进纤维,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深红色,弹头则被狼牙拿在手里。

此刻,他的心中一定也不安宁,我们都明白“对手”这么做的含义。雨夜独自现身,冒着被围困的危险把这些东西(凶器)扔还给我们。

“这是宣战。”狼牙说。

枪火像得逞了似的嗤笑起来:“这样正好,免去我们到处找的麻烦。”

狼牙不置可否,然后又问我:“你看到他了?”

“是的。”

“他没有朝你开枪。”

这是个奇怪的句式,既不是询问也不是质疑。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朝我开枪。如果要示威或宣战,那样会更有效果。

“这是他第二次放过你。”枪火说,“他好像对你青睐有加。”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就算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你最好收回这个玩笑。”

“也许他感谢你最后那一枪,让他的朋友趁早解脱。这也是玩笑,他不可能看到。”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浑身颤抖起来,仇恨充满口腔,像唾液一样恨不得一吐为快。

也许是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苏普从后面走出来,站在我们俩中间。他说:“好了,玩笑到此为止,接下来我们要好好布置一下,听狼牙的。”

他若无其事地朝狼牙看去,枪火低头望着地面,慢慢走回他的床铺。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要是杀人让你觉得难过,去死命哭吧。”

旁人看来并无预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拳击中了他的眼角。

第14章 裂痕

枪火大叫了一声,用手捂住左眼。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不多,但很吓人。

他伸手看了看,感到不可思议,抬起头瞪着我。

“婊子养的。”他破口大骂,然后用力推了我一把,苏普最先反应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胳膊,因为我正试图上去踹枪火的肚子。

“拦住他们。”苏普喊,但是很少有人敢去拦枪火,他看起来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正因为如此,他以极其迅速的方式朝我的脸上就是一拳。他的拳头非常有力,使我身后的苏普也倒退了一步。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脸上像火烧一样疼,接着又是一拳,这次是额头。

“放开我。”我大喊,并尽力挣脱苏普的手臂。

“快拦住他,别都站着不动。”

这次呼喊起了作用,刺客从后面抓住枪火的双手,把他从我面前拖走。我的视线一度混乱不堪,没有焦点。等到苏普和刺客把我们分开,我们彼此都再也踢不到对方时,我第一个看到的是远远站在墙边的白沙。他朝我微笑着,手指灵巧地玩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我终于冷静下来,嘴里满是鲜血黏稠的唾液。

直到此刻,狼牙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用冷漠的眼神望着我和枪火。我们两个的样子看起来一定糟糕透顶。

“结束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说,声音又冷又硬,然后对苏普和刺客挥了挥手。我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松开了,关节处又酸又疼。

“这是第一次。”狼牙说,“你们的拳头不该对着自己人。”

“是他先动的手。”枪火大声吼叫,用力踢了一下身边的长椅。

“闭嘴。”狼牙说,“现在听我说。”

他的目光从枪火的脸上转向我,绿色的眼睛危险而严厉。

“你们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知道么?”

我们全都不说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换成以前,我会同意他,但如今,这种厌恶感变得太明显了。狼牙说:“我不要求你们互相之间亲如手足,但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动手。你们应该很清楚落单的下场,别做这种蠢事。”

他说这些话时,我和枪火正怒目而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中获得了提示:如果想打架,我一定会把你打趴下。

“看来你们都有些意犹未尽。”狼牙说,“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们和解。”

他看了看我和枪火,对苏普说:“带他们去地窖,那里地方够大,随便干什么都行。给你们一天时间反省,我希望你们能一起出来,可要是不行,就得尽全力。你们可以在里面谈谈怎么和好如初,也可以把对方打死为止,总之我不想看到你们在关键时刻因为互相仇视而拖了别人的后腿。”

对于这个不合常理的决定,我本以为枪火会大发雷霆,可结果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朝着地窖走去。苏普来到我身边,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停在半空,最后放了下来。

“我理解你。”他说,“但是你不该这么冲动。”

“我错了么?”

“为什么要问我呢?”苏普说,“这正是问题所在,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在一片沉默中,我和枪火进了地窖,木门关上,整个地下室立刻陷入一片漆黑。那一刻,我变得警觉而敏锐,就像一个被关进兽笼的犯人一样。我提防着枪火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但对他来说和解的唯一方法就是暴力。

黑暗中传来笑声,枪火说:“你害怕了?”

我不想和他对话,这只会增加愤怒。我甚至不知道这种愤怒源于何处,这里面开始掺进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发泄。枪火只是一个发泄的对象,他太激烈,总是急于在我眼前炫耀他的暴力和残忍。

“为什么不说话。”枪火问,“你不是想为那个死人抱不平么?可别忘了,最后那一枪是你开的,是你要了他的命。”

“闭嘴。”我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枪火说,“因为杀了一头愚蠢的猪,难道还会有警察来送我进监狱?”

他在暗中冷笑:“噢,我知道,你不是怕我,而是害怕‘对手’,是么?他放过你两次,事不过三,这是你说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他冲我吐唾沫,用鄙夷的语调说:“胆小鬼。”

我朝他的脸挥去一拳,这一下令他失去了一些平衡,但他并没有停止,而是猛扑过来掐我的喉咙,我抓住他的手臂,一时间,我们都停住不动。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阻止不了我杀人。”枪火说,他的手指渐渐用力,声音充满愤怒,“我们生在末日,我们就是野兽,最强者生存,还需要我来教会你这个道理么?”

我抬起脚猛踢他的胯部,本来我并不想真正伤害他,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之间必须分出胜负——或者说必须有人屈服。枪火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我用尽全力将他推开,黑暗中我们搞不清到底打中对方的哪个部位。他朝我的脸上踢了一脚,而我似乎打中他的鼻梁。枪火惨叫一声,开始对准我的腹部猛击,疼痛使我蜷缩起来。整个地下室都是我们搞出来的声音,我敢肯定,狼牙他们一定也能听见。到后来,我们的攻击开始变得又重又狠,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最后连什么时候停止的都不知道。那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动不了,嘴里充满血腥味,而且开始对这种黑暗也麻木起来。我们两个疲惫不堪,各自躺在自以为安全的空地上喘气,还将对方当作最危险的敌人。随后我又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肯定不是枪火发出的,一种长长的磨擦声,好像有人在天花板上拖着铁钩走过,又像什么重物摔向地面。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的脑子一团乱,无法思考也无法辨别。我感到意识远离了我,擅自飘向高处。这时,枪火忽然动了一下,慢慢挪动过来。我试图判断他想干什么,但四周又恢复了安静,直到我胸前一沉,才发现他坐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伸手抓住他,想再给他一拳,但就在这时,我的耳边传来“嘀哒”一声,那是手表走动的声音,我收回左手挡住自己的脸。枪火攥着他的表,金属表带朝外,一拳打在我的手指之间。我感到骨节要断裂似的剧痛,不由自主地分开了手指,枪火的第二拳落在我的眼角边,一瞬间,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片红光。

“你愿意这样是么?”他大声问我,“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野兽,要么是猪。这个世上没有人了。所有人都死光了,你这头蠢猪。”

我从他的怪腔怪调里听出了杀机,接着又是哈哈大笑。他像发疯一样不断打我,并对我的反击不躲不闪。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搏斗,我们的进攻都已经软弱无力。我丝毫不怀疑枪火当时是真的想杀了我,实际上我一直认为他敢于去做任何事。枪火像个敢死队员一样横冲直撞,常常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惊险的自杀行为:撞车,溺水,站在无人的高楼边倾身眺望。他不知恐惧为何物,总是冲在最前面,在枪林弹雨中寻找死亡之地。我慢慢放下手臂,他的殴打已经停止,我们最终筋疲力尽,在黑暗中长时间沉默。过了一会,枪火放声大笑,回音震得地窖的四壁嗡嗡作响。这种情形并不陌生,和他每次自杀未遂时很相像。他大笑着离开了我,好像我是一堆垃圾,根本不屑一顾。

我仰躺着,倾听自己和枪火的呼吸声,两次呼吸的间隔很长,但不是一成不变。我感觉他远离了我,深思熟虑一下就会感到其中的异样气氛。这场斗殴说不清究竟谁赢得了最终胜利,我们保持沉默,好像对方已经不存在。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然后是白天。我不像枪火那样有一只指针带夜光的表,时间就像看不见的河水一样不断冲刷着我疲惫不堪的身体。我们就一直这样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枪火偶尔会发出点声音,但是没有再过来和我对着干,也许他认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我略微有点疲惫,头脑却异常清醒,疼痛的感觉很明显。我想他也好不到哪去,说不定我们都在积聚力量等待最后一击。狼牙允许我们互相残杀,他认为与其不合,不如现在就干掉一个——这不是件坏事,如果可以,不妨试试。我努力忘却伤痛,让自己重新获得取胜的实力。我想到了艾德。他在我的想象中就像小时候的某个缩影,幼小的男孩,紧闭着嘴唇,眼睛斜睨着,总是和周围的人作对,拍照时竭尽全力地破坏每一个画面。我的眼睛被黏稠的血粘住,想想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枪火的样子:我们现在这副德行,即使仅仅在想象中,离糟糕透顶也只有一步之遥。当黑暗不再因为我们的打斗而波动时,我开始犯困,我朝墙边挪了一下,背靠在冰冷的墙上。有所依靠的感觉好多了,我闭上眼睛,可是黑暗中却浮现出更多不同的眼睛:艾德狡黠的蓝眼睛,“对手”被雨水淋湿的眼睛,倒吊在树上的死者泛着灰白光泽的眼睛,还有别墅中那只永远不会腐烂的义眼,最后是梦中石像鬼流着血泪的眼睛。我擦了一下眼角的伤口,那里流下粘稠的血,我的眼睛睁不开,感觉就像流泪——不知是什么的液体不停往外冒。

——别愁眉苦脸的,小子。罗德告诉我,你的母亲三十六岁才有了你,她是我唯一的女儿,现在她不在了,就由我来照顾你。你是我们想要的孩子,健康漂亮,可是为什么你不能显得高兴一点。

我想不出我在这里干什么?在教堂的地窖中和一个暴躁的杀人狂同处一室,互相殴打得血肉模糊。我为什么在这里?周围到处都是血的味道,我仿佛又回到了悲剧发生后的家,我在一个巨大的胃里,鲜血和酸液将我包围溶解。

——打起精神来,坏事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一切都会好转。

这些都是谎言,在说这些话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坏事。我把头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待眼角的血自己凝固干涸。这时我没有再做梦,任何梦境在现实的残酷中也会变得微不足道。当我醒来时,我听到枪火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似乎有些烦躁,而我首先感到的却是口干舌燥,我搞不清我们究竟在这里多久了。

我动了动手脚,站起来。枪火听到声音,立刻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来回走动。

“还要再打么?”我问。枪火绝不是一个遇到难题就妥协的人,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在我睡着的时候动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低沉古怪的声音说:“是第二天了。”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又醒悟过来。已经过了一天,他知道时间,狼牙应该放我们出去。可是没有人来为我们开门,这件事不可能被遗忘,除非发生了什么重大意外。

“出去看看。”枪火说,听起来很像是自言自语。他走上楼梯,开始用脚踢门。看似破旧的木门却相当坚固,经受住了枪火的猛踢。

“过来帮忙。”他生硬地说,语调中丝毫没有求助的恳切之意。

我走过去,来到他身边。我们轮流撞门,最后终于在木门上留下一个V形裂口。这时有了光,枪火退后一步,在黑暗的庇护下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没有人闯进来。

我们相互对视一眼,一起推开了木门。

门外一片废墟。

第15章 他们

我写下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为了叙述过去,也因为这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

当我和枪火离开地窖时,我们都想不到究竟发生什么事。我跑了出去——穿过残垣断壁的教堂(在废墟中取回我的枪),穿过整个大院和墓碑群,希望能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找回真相。可是我刚出去不远,就发现有人躺在路边,再走近些,能听到他的呻吟。毫无疑问,这人是我的同伴之一。他脸色苍白,脸颊上沾满血,我不知道他伤在哪,但是以前的经历让我有了一种条件反射:这是死亡的征兆。我迅速弯下腰倾听他最后的留言。

“你没事吧?他们在哪?”我轻声问,避免把他吓到。枪火选择和我走不同的路,所以没有跟着来。

受伤的人不断抽搐,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哝。

我终于看出他胸口中了枪,大量血液正脱离血管往伤口外冒。我脱去外套给他按住伤口,但是无济于事,他已说不出话来,只动了动手指,举起向着对面的树林。那里传来几声激烈的枪响,他的手向高处伸了些,又一下落地。

我把他放在路边的草丛里,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到处是交战过的痕迹:刚凝结起来的鲜血和凌乱的脚印,还有爆炸留下的火药味。这些景象让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沿着这条蜿蜒的血腥小路直走,我的脉搏激烈地跳动着。在通向树林的路途中,每走一步的处境都更加危险。长年积累的落叶厚厚地堆在泥土上,脚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这是清晨时分,我们在地窖里多呆了一个晚上,在此期间发生了多少骇人听闻的事。

我慢慢走进树林,根据刚才听到枪响的方位判断该走哪条路。我必须确保自己是在林木中穿行,以避免过多地暴露于别人的枪口下。微风吹过,四周传来树叶沙沙的翻动声,这种安静过于诡异,令我不禁心生疑虑。我悄然转身,对准一个树丛。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这是我的直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静止不动的杂草和树叶,移动脚步。就在那时,树丛动了一下,我的手指几乎已扣下扳机,但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苏普。他的枪口对准我,没有丝毫移开的迹象。

“趴下。”他对我大吼。

我立刻照办,从我身后传来一下震耳欲聋的枪击。苏普也朝对方开枪,并同时向左侧飞跃。矮树丛中的荆棘十分坚硬,他坠落在地时滚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我从俯卧的姿态中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但是什么都没有。

“打中他了吗?”我靠近苏普,他正撑着地面站起来,一只手拍着身上的棘刺。

“他的动作真快。”

一枪没有命中目标立刻消失。

“先离开这。”我们躲进后面的树林,现在太阳还没有上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是躲避追击的好地方。

“怎么回事?”

“你们下去后不久,他们就来了。”苏普往手枪里塞子弹,他露出的手臂上全是荆棘划出的伤口,还有不少尖刺留在肉里。

“他们做了什么?你们为什么离开教堂?”

“说来话长。”苏普看了我一眼,“我们不得不离开教堂。”

“他们究竟还有多少人?”

“只有四个,但是我们中了圈套。”

“什么圈套?”

“从一开始,我们就在陷阱里。但是陷阱会不会致命,完全取决于我们的行动。”苏普看着我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他也失去了以往的轻松自如,“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把教堂留给我们。”

“那就是陷阱。”

“是的。”苏普说,“从我们踏入这个小镇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在陷阱里。还记不记得那次枪火被吊在树上的事?还有草丛里的假人。你一定也认为‘对手’在设置陷阱这方面很有天赋,他骗过我们所有人。当我们企图烧掉小镇的房子时,他就立刻还以颜色。他们本可以住在教堂,不必躲藏在别墅下狭小的地窖里。”

“他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苏普说:“教堂的穹顶上都是炸药,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准备就绪。小狐说他们准确地找到每一个爆破点,整个房子都松动了,如果不是及时察觉,我们全会葬身在里面。”

“现在呢?”

“白象牙先跑了出去,我们觉察出异样离开教堂,现在得在野外交战。他们只有四个人,一旦躲进树林就很难找到。”

发生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和枪火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我想起在地窖中听到的重物坠地声,一定就是那个时候的事,那时我们正打得难解难分,浑然忘我。

“对手”把教堂留给了我们,那是最后的一道防线,如果没有突破底线,我们彼此也许能够相安无事。但是同伴的死彻底激怒了他,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之间将没有任何掩体和屏障。

“我们失去了多少人?”

“不知道,也许一两个,也许更多。都是在混战中受的伤。”苏普站起来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的目标太明显。”

“我明白。”

“小心一点。”苏普说,随后他又说了一句古怪的话,“这里很危险,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

我回味着这句话的含义,一个活的地方:生命,到处是危险,友爱,憎恨,狂野,复仇和死亡。是的,死亡令这个小镇充满活力。

我想再见“对手”一面。

离开苏普之后,我只身进入了树林深处。此时的情况变得更离奇,我仍然没有看见一个同伴,树叶覆盖的地面虽然平坦,但是踩上去却会往下陷落。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我的一举一动。树林在呼吸。当我经过一簇矮树时,忽然传来枯叶碎裂的声音,这次我没有立刻转身,而是迅速弯腰把头压低。一发子弹从我的头顶飞过,击中了前方的树木。我弯曲身体,左手撑着地面朝后开枪。我和偷袭者之间的距离不到十英尺。更令我吃惊的是,出现在我身后的正是那个叫“珍妮”的女人。

她的动作依旧迅捷,飞快地冲向我,同时抬腿踢我脖子的左侧。她矫健的身手让我想起电影里身怀绝技的女战士,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在她的脚尖触到我之前,我已伸手挡住,但那一踢的力量并未因此衰竭,反而更用力地撞向我的手臂。虽然在那一晚,我已经领教了她的身手,但是这一击的力量还是令人惊讶。我抓住她的脚踝,她以极快的速度抬起握枪的手对准我的头部。她的脸正对着我,绿色的眼睛很大,没有年轻女孩常有的惊慌失措,淡淡的金发,小巧的鼻子,眉毛的弧度让她的脸看起来英气勃勃。我忽然想起在哪见过她了,在电视上。

那是一个歌唱节目,每期选出一个优胜者,选手来自各地,但全是业余的。其中有个女歌手叫珍妮•贾斯特,她能轻而易举地唱出美妙的高音。我的惊诧只在一瞬间,没有因此使自己分神。我们举枪瞄准对方,竭力使自己维持这种微妙的静止,但就在这时,什么东西从后面朝我打来。我踉跄了一下,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我的后脑上。

“别动。”声音很陌生,是个男人,我猜一定是上次在别墅的书房外叫“珍妮”的那个。“对手”的四个人中,我竟然能遇到两个。

“放开她。”这个人说。我松开了手。珍妮不慌不忙地在我眼前站稳脚跟,她收回举枪的手,好像打算就这样把我交给身后的同伴处置,但下一刻她又抬起右手,手肘向我的耳后砸来。我察觉她的意图,想伸手阻挡,但是脑后的枪口向前顶了一下,在我的耳边响起扣动扳机的声音。这样稍许迟疑,珍妮的手肘狠狠击中了我的脖子(她一直想命中的目标)。

所有这些事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我的脑中瞬间失去所有信息,眼前全是模糊的影子。我的目光穿过一切可视物体,如同摄像机掉落地面一样,镜头中的画面飞快下滑,直到变成一片黑暗。这种感觉像瘫痪,手指都动不了,我似乎不在呼吸,空气与我隔绝,躯体已抛弃了我。

奇怪的是,如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有时这种清晰的记忆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出于我对某些事心怀内疚而杜撰出来填补空缺的。我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到处是工业润滑油和橡胶的气味。我的脖子又酸又疼,转动十分困难,双手被反绑在一截圆柱形的管道上。一些布条塞在我嘴里,用绳子绑住,脚也一样。我用力拉扯了一下身后的管子,可是纹丝不动,他们用的是电线捆扎带,挣扎只会越来越紧。接下来我所能做的事只有等待。我努力回想这个小镇的每一个隐蔽地点,但是思想无法集中。疲惫和饥渴影响了我的视线,尽管在长时间的黑暗环境中,我已能够看清一些东西。这里是个车库,堆放着各种工具,大多已翻得乱七八糟。我向后靠着排水管,想象一股清泉流过喉咙,下意识地吞咽唾液,可尝到的只是布条的怪味。真希望他们快点来,不管是谁,不管做什么。时间过去很久,车库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射来一片橘红色的夕阳,光线虽不耀眼,却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好几个人走进来,因为背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出有女人和孩子。

他们进来后关上门,车库又恢复一片漆黑,不过这种黑暗极其短暂,马上就有一盏桅灯亮起来。擦亮桅灯的人把灯火调大到足以照亮周围,然后提着灯来到我身边。他把灯挂在我头顶的电线上,抓起我的头发,使我的脸正对其他人。我见到了“对手”,他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是他么?”抓住我的人问。

珍妮•贾斯特转头向后看了看,一个男孩从她身后走出来,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

“艾德,是不是他?”

艾德点了下头,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是的。”

这个回答迎来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抓着我头发的手松开了,那人来到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样子。不,是他们全部人的样子。

四个大人,一个孩子。除了“对手”和珍妮•贾斯特,另外两个男人很陌生,其中一个肤色黝黑是个黑人,另一个——就是此刻走到我跟前的人,身材瘦小,目光却很阴冷。

“接下去怎么办?”他说,眼睛看着我,询问他的同伴。

“杀了他。”黑人说。

“那何必把他带来这里,刚才在树林就该动手。”

“这不一样,他应该知道为什么死。”

“好吧。”小个子拔出猎刀,伸手握住我的腮部,刀尖对准那里。我感到脸颊微微刺痛,他问:“从哪开始。”

“等一等。”珍妮•贾斯特说,她回头望了一眼“对手”,“你说呢,亚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手”的名字。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们想怎么办?”

“就像他对待卢克那样对他,我记得卢克身上的每一个伤口。”

“每一个。”“对手”重复了一遍说,“把刀给我。”

他从小个子手中接过猎刀,来到我面前蹲下。他的目光和我平齐,就像平常对视那样。

“你知道,我可以用很多方法杀掉你。”他说着在我面前举起猎刀,“也可以用这个把你搞得面目全非,这里所有的人,都亲眼看到了卢克死时的惨状。不过现在我并不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你。”

“亚瑟。”

“听我说完。”他喝止住同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严峻令人窒息,“我对你说过,下一次会开枪,现在我履行承诺。等你去了地狱——如果真有地狱的话,请你在那里记住,我并没有对你干那些残忍的事。珍妮,带艾德离开这。”

“对手”站起来,把猎刀丢还给身边的人。他拔出手枪,伸直手臂,枪口对准我的额头。

他们搞错了。我心想。

而且枪火也搞错了,“对手”并不是对我青睐有加,只是想让我知道死亡的原因。

第16章 家人

人为妇人所生,

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出来如花,又被割下;

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圣经•约伯记14-2》

对于所有的误解,我无法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机会。

“对手”的枪口对准我时,我甚至发觉自己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抵抗。同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迟迟不扣动扳机把我一枪打死,在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得不到丝毫暗示。复仇是一种非常感性的行为,它需要很多勇气,很多爱和恨,还有冲动和狂热。但是“对手”的双眼过于平静,他不是个鲁莽冲动的人。

“亚瑟。”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艾德牵着珍妮的手回过头来说,“我不想说谎,但我只看到他开枪杀死了卢克。”

“他杀死了卢克,就这样,还需要什么别的证明?”小个子说,他对我的仇视显而易见。

“我看过寓言故事。”艾德说,“即使你看到一匹白马,也不能代表你没有看见的另一面也是白的。”

“小家伙,这可不是寓言故事。”

“他说得对。”“对手”放下枪,对我说,“我给你辩白的机会。”

他伸手松开我嘴上的绳子,拿出里面塞着的布条,艾德模仿我以前对他用过的口吻说:“不准吐口水,否则我会把袜子塞进你嘴里。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么?”他学得一字不差。

“现在你可以说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残忍地杀害了卢克,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是有其他人,那些人是谁?”

我看着他,直到喉咙能发出声音。我的嘴角动了一下(我想当时我应该是笑了),我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不管怎样,我总是难逃一死。”

我刚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没必要和他废话。”小个子握着拳头说,“这些杀人魔,就算让他们去别处也会继续残害他人,不过在杀他之前,先让我揍一顿。”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虽然“对手”保持沉默,但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对同伴的死深感悲痛。最后他走到门边的木桌上坐下。

“我准备好了。”我说,“如果这样能让你们解恨。你们最好杀了我,否则后患无穷……”

这是我从枪火那学来的,我用我最痛恨的方式对他们说话。小个子的拳头就朝我的下颌砸来,我被这一下击得整个头部往后撞上水管,传来响亮的撞击声。

“我也希望你能知道,现在你所承受的打击和卢克比起来,连一个伤口都不如。好好想想你对他干了什么。你最好也明白,我们并不是因为害怕才躲着你们。”

“说得对极了。”我吐掉嘴里的血沫说,“你们这群蠢猪,要是你们早点动手,早点把教堂炸毁,也许你们的傻瓜朋友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他会死全是因为你们的软弱和虚伪,别再做什么美好未来的美梦了,这个世界只剩下野兽,要想活下去只有把自己也变成野兽。”

我说着开始笑起来,好像完全变成了枪火,这一刻我甚至全盘接受了他的理论。这种疯狂的举动换来的只有更多泄愤式的殴打,到后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全都充满了怜悯。

“他没救了。”小个子说。

“停。”“对手”说,“你会把他打死。”

“我可不想那样,就把他扔在这,没人会来救他,我不相信野兽之间也有友谊。”

他从角落里翻出一卷胶带,围着我的嘴绕了几圈。

“我们得找出其他人,还有他们的首领,把这群混蛋彻底赶出去。”

“对手”说:“重要的是藏好食物,别让人发现。最近这些家伙正在到处搜刮吃的。艾德,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出去乱跑。”

“我保证。”小家伙不肯就此离去,从头到尾看着我挨打,可他没有像同龄的孩子那样露出害怕的神态。

“今天你们都累了,休息一会儿,晚上我来守夜。”

“不,我来,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已经两天没睡了。”

“老规矩。”“对手”拿出一枚硬币,抛向半空后接住:“正面是你,反面是我。”

他打开手掌,看了小个子一眼:“纪念你的第十一次落选,又是反面。”

“这硬币两面都是反对么?”

“有可能,下次再让你看,好了,去填饱肚子睡觉。”

“我可以吃彩虹豆么?”艾德问,“只吃一点。”

“去问珍妮,她同意了就行。”

这些对话最普通不过。很久以前,许多家庭到了晚上都会有这样的对话,一些小小的要求,善意的争执,关心和融洽。我想起了小时候要糖豆的情景——我可以吗?不,不行,你妈妈小时候就不吃,我们小时候甚至没有这种垃圾东西。瞧上面都是颜色,就是你画画用的颜色,告诉我你会去吃颜料吗?别傻了,我去给你倒一杯蜜糖水。

我全身都麻木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他们都是好演员,多么温馨的场面,简直就像电影一样。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这里真的这么安全,可以让他们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要是狼牙找来了怎么办?他们准备把艾德藏在哪,他们打算怎么对付一群闯进家园的恶狼。我看着他们,他们却不看我,作为一群幸存者,他们近乎完美。

在这个小小的,没有窗户的小车库里,一场温馨美满的家庭戏码正在上演。小个子名叫罗恩,黑人叫史考特,他们彼此用名字呼唤,不用代号,也不遗忘过去。我不想再看,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这不是我能得到的东西,我属于兽群,不屑于人类为伍。我整个人靠在水管上,手脚已没了知觉。他们说话压低声音,同伴的死亡总归让人伤心不已,可仅仅就是这样一些普通简单的对话,却前所未有的自然,比欢声笑语更令人渴求神往。

时间很晚了,我被独自一个人留在车库里。这里不是另一个秘密据点,只是一个牢房。饥饿使我的胃部开始痉挛,更可怕的是缺水。我在四周寻找能让自己脱身的工具,但是所有有用的东西都离我很远,除非我能弄开手上的捆扎带,否则就别想拿到任何工具。和现实如出一辙,你想要的东西总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轻易获得。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不得不放弃,除了弄伤自己的手之外,我一无所获。

好吧,就是这里,我的终点。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也许命中注定,天意无法更改。实际上,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早该死去,我们不是幸存者,而是一群可怜的罪犯。在亲人、朋友、爱侣、所有相关和无关的人逐渐死去之后,我们仍然得继续活在这个渺无人烟的鬼地方受罪。这不是幸运,是惩罚。

我独坐于此,回想曾经做过的一切。在我还没有被绝望打倒之前,我以为只有小说中才有这样的情节,我根本就不信它们会成为现实。但也正因为这样,如今的一切才更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困倦极了,濒死的感觉像一场催眠后的梦。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卷帘门滑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眼前十分模糊。车库的门开了一线,这样不至于发出更响的声音惊动别人。在这小小的缝隙间,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是艾德。他自己先进来,又从外面拿了一个纸袋。这情形过于怪诞,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对自身的感觉已经缺乏自信,仿佛我就是一部锈蚀损坏的机器,不住地往四处掉螺丝,随着坏掉的零件越来越多,丧失的功能也越多。然而那个艾德却不是幻觉。他钻进车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看着我。车库里很暗,没有点灯,从那条小小的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艾德捡起纸袋朝我走来,虽然我根本无法对他做任何事,但他蓝色的眼睛仍然充满警惕,小心翼翼。

显然,当艾德又一次走进这个车库时,他并没有得到公开的允许——可要让一个孩子不去做某件事是相当困难的。他悄悄来到我面前,左顾右盼,从架子上找来一把剪刀。

“别动。”他举着剪刀说,并把左手的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虽然这是个充满了孩子气的善意举动,但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他是来放我走的。

艾德把剪刀贴近我的脸颊,剪开了绕在我嘴上的胶带。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走开,不然我会吃了你。我现在饿极了,能把你整个吃掉。”

艾德不说话,但看得出我的反应让他很生气。他从纸袋里往外拿东西:面包、鸡蛋、熏肉、香肠和罐装水。他把这些东西全放在地上,又看着我问:“你想要哪一个?”

我以为他想戏耍我,这很有可能,对待讨厌的人,孩子往往比大人更直接更残忍。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最好马上滚出去,别再来了。是‘对手’让你这么干的么?他想怎么样?”我早该想到这是个诡计,否则如何解释上锁的车库门被一个孩子轻易打开呢?

“什么对手?”艾德皱了皱眉,有些茫然,“你在说什么?你不想吃东西吗?”

我当然想,我几乎从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面包一口水。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我面对的是“对手”或者小个子罗恩,一口拒绝也许会获得更多尊重,但眼前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我已开始动摇了。

“我不能解开你的手,因为我打不过你。”艾德说,“但我可以喂你吃,先要哪个?”

看来他是认真的,难以置信这是为了还我给他花生酱的人情。不过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对我防范有加。

“要水。”我干脆说。

他费力地打开罐子,犹豫了一下,最后小心地送到我嘴边。当我的嘴唇碰到水罐时,立刻全身都绷紧了,我贪婪地喝水,脑中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津津有味。这一刻,我才发现生命多么重要,容易满足,只要一点点希望就能继续活下去。我喝着水,眼睛望着艾德,几乎忘了自己的狼狈,也忘了当初高高在上地给他一瓶花生酱的事。除了这个孤立事件,我们没有任何可供回忆的东西。当他把面包递给我时,动作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警惕。我在长时间的静默中吃完了他带来的食物,艾德把剩下的纸包装全塞回袋子,我以为他会就此离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我问:“是你杀了卢克,对么?”

我也盯着他看,灾难使他加速成长,他的脸上稚气未脱,但却没了孩童的天真,双眉紧皱,目不斜视地等待我的回答。

“你都看见了。”我说,“你应该自己去判断。”

他紧抿着嘴,双手摆弄着胶带,脸色发白。我从他的蓝眼睛里看到了失望,他说:“我不会再来了。”

我松了口气,等着他撕胶带。我真不想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整个经过,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但是这时有人把整个车库的门全打开了,艾德连忙回头去看。

“对手”站在门外,一只手推高了卷帘门。他看着我们,艾德说:“亚瑟……”

“把胶带给我,然后乖乖回去,你答应过我不乱跑的。”

艾德把胶带放在他手里,最后又看了我一眼,走出去。

“对手”做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他进来,关上门,把手中的胶带扔进角落。我倾听着墙角一片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对手”拧亮了桅灯,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第17章 边界

我要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很多人,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但却是我唯一能够完整讲述的故事。

有一天,那是一切都还正常的某个星期六的下午,九月天,天气很热。我乘火车去一个叫“加布力”的小镇见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名叫利,退伍军官,枪械爱好者。我每月去一次,直到瘟疫爆发火车停运为止。我从利那里学习使用枪械以及战斗技巧,他在军队中的故事千奇百怪。尽管在利所掌握的“成绩单”上,射击和格斗我常能拿到高分,但他对此并不满意。他纠正我很多不良习惯并随时给予忠告,比如“别把枪塞在后面,走火的话就有你好看的了”,还有“不要泄露秘密,不管对谁都要留一手”。我为什么要去学这些呢?我的外祖父母一直反对我出远门,虽然他们最后妥协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是去做一些他们认为不对的事,只要他们认为不对,我就很乐于去尝试一下。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和利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吃迟到很久的午餐——披萨、寿司和先蒸后烤的发面圈。天空蓝得好像一整块刚玉,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留下细长的白线。

“嗨你。”利说,“干嘛垂头丧气。”

“我真不想回那个家。”

“他们怎么你了?”

“就是因为没怎么,无聊透顶。”

利吃光手里的面圈,又大口喝完汽水,他抹了抹手说:“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被捕过。”

“什么时候?”

“打仗的时候,那时大家都差不多,被敌人抓住未必马上就死,他们会等待交涉,不过受的罪可不小。”利说,“我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一个星期,几乎崩溃。我有妻子,她最爱和我吵架,还喜欢摔东西,可奇怪的是当我面临危机时,满脑子都是她。周围的一切发生巨变,你就会明白‘日常’的重要,所以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你可以一边当英雄一边眷恋亲人和朋友。怎么说的,铁汉柔情对么。”

他用力拍了我一下,最后说:“还有,如果被俘不要硬来,什么也别说。这是伟大的利给你的忠告。”

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如今一切都应验了,日常已被颠覆,世界变成废墟,到处都是战场。

我抬起头看着“对手”,桅灯挂在电线上正来回摇晃,使得周围的影子像活了一样不断扭曲摆动。

“你想好了么?”我问,“决定用什么方法杀掉我?”

“该想的是你。”他说,“你该说真话了。”

“什么真话?你在说什么?”我像个尽责的战俘一样配合他的台词,“我什么都不知道。”

“艾德都对我说了。”

“既然他说了,你就该相信。不错,是我开枪杀了你的同伴,他没有说谎。”

“对手”用一种比刚才更直接的眼光盯着我。“我指的是在教堂里的事。艾德对我说了,那是什么行为,喂小动物?我知道有些人生性残忍,可对待动物又会表现得宛如孩童。你也是这样么?”

“有可能。”我烦恼不已,“所以你为了试探,故意让那小鬼送吃的来,是你默许的么?否则他怎么能搞到钥匙,好吧,就算我当时心血来潮干了那些事,现在也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杀了他,这样就没有人会看到我杀其他人了。”

“那么结论呢?你杀了卢克,之前还有谁。”他丝毫不肯放弃,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愤怒,这份怒火同样也烧着了我。他把我从地上揪起来,我并不怀疑他想要再揍我一顿。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残害卢克的人是谁,哪一个?”他搞得我全身都痛。

“我什么都不知道。够了,别再问了。你们要的不过是个泄愤的对象,谁都可以,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他手指的骨节格格作响,我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了我,他完全可以这么做,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但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对手”又恢复了常态,松开手任由我跌坐在地上。这一次我开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冷漠,我被完完全全,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等一下。”我叫他。

“对手”虽然停止向外走动的脚步,但只是为了最后给我一个警告:“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说,那就继续在这等待,也许你的同伴会来救你。你可以放声叫,不过我不保证他们能平安抵达。”

“你设了陷阱?”

“当然。”

“我想也是,你一定会那么做。”我说,“能求你一件事么?”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我想上厕所。”

他对这句话的反应相当奇怪,我也感到有些异样,好像忽然回到了“日常”,我不再是个只会掉零件,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他看着我,灰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我尴尬地说:“不行么?我要上厕所。”我一字一字重复,“立刻。”

猜猜他会怎么应付,他大可以给我一巴掌看我出丑,也可以不屑一顾让我自身自灭,可我没料到他竟会从架子上拿起断线钳。

“我开玩笑的,别这样。”我不喜欢紧要关头开玩笑,更不喜欢在走投无路时说些讽刺味道很重的话,和不同的人用不同方法交流真是一门学问。我看着他朝我走来,目光冰冷毫无笑意,我想一切都完了,我将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对手”来到我身边,我等待着他给我最后一击,可是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却听到“咔嗒”一声。他剪开了我脚上的捆扎带。

“出于人道主义。”他说。我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就像在蛮荒时期听到女士优先一样新鲜,他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对手”又剪开我双手上的捆扎带,他说:“给你一分钟,别耍花招,你现在连一拳都受不了。”

“我知道,所以你最好帮我一把。”我试图站起来,各种伤口发出的疼痛信号立刻又让我跌坐回去。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但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门口,我看着你。”他拉开门,轻轻推了我一把,让我自己走过去。车库外一片荒凉,是个陌生的地方,我尽力回忆这是位于小镇的哪个方位,但有用的线索太少,左顾右盼会引人怀疑。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像野外露营的童军一样解开裤子对准树根撒尿。除了这件事之外,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除非有人能闻出味儿来,否则不可能找到我。更何况少一两个人对狼牙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站了一会儿,结束了这个特别行动。就在我打算转身时,忽然一阵风吹过,树下的杂草摇晃了一下,我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影子站在草丛里,两团幽绿色的光如同鬼火一样——是白象牙。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并不是幻觉,白象牙潜伏在草丛中。“对手”似乎也察觉出异样,朝我走来。我猛然向前飞奔,冲进杂草堆,并像伞兵落地时那样扑倒翻滚,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对手”的视线中。他举枪朝我伏卧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我的脸颊,下一枪他一定能射中,但是白象牙已向他扑去。我听到一声野兽的嘶吼,接着是重物倒地声,整个草丛都发出沙沙轻响,那是“对手”和白象牙搏斗的声音。我忍着浑身疼痛站起来,这时白象牙已咬住了他的胳膊,他正试图用另一只手掰开它的嘴。那是我见过最惨烈的一幕。“对手”发出一声呻吟,双眉紧皱起来。白象牙的利齿深入他的肌肉中,鲜血沿着手臂往下一直滴到草地上。最后他松开了掰住利齿的手,在草丛里摸索掉落的枪,这要冒很大风险,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枪,白象牙足有七百磅的咬合力,瞬间就能咬断他的手。那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刚开始是走,紧接着是跑。我冲上前去勒住白象牙的嘴,用力把它分开。我可能是个聪明人,但荒谬的是,居然做出这种事。我尽力掰开狼嘴,“对手”抽出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在草丛中翻滚了一下,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看来他还有余力,没有疼得失去知觉。接着我就有麻烦了,白象牙疯狂地挣开我的钳制,我不敢松手,狂性大发的公狼一定会咬断我的脖子。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白象牙的四肢紧紧压住我,腥臭的口水顺着张开的嘴流淌到我的脖子上。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它的獠牙,就像一排磨利的尖刀。我不得不侧过脸去避开这种威胁,但是手上的力量用尽,我支撑不了几秒。就在这时,枪声响了。我全身一震,白象牙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哀鸣,利爪深陷入我的肩膀,但这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它推到一边。强壮的公狼摔倒在杂草丛中,挣扎了几下,但是没能再站起来。我躺在地上全身虚脱,汗水横流,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转头去看“对手”。他仍然维持着开枪的动作,直到我朝他看去才放下手腕。我们一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幸运。我很想站起来,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不听使唤,不知道枪声是否会惊动到别人——既然白象牙在这里,狼牙和枪火他们一定也不远。

最后,“对手”先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胳膊鲜血淋漓,深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汇聚到指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慢慢向我走来。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将如何对付我。我已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他走到我身边,我听到耳边传来血滴声,一下两下,一连串的血。

“走。”他松开手,举枪对准我。

“去哪?”

“随你去哪,离开这,听到了么?”他说,“快走。”

我吃力地爬起来,几乎又摔倒。我的双手全是白象牙造成的伤口,血肉模糊。“对手”看着我,我们彼此没有再说话,我转身离开了他。

他的枪口一定还对着我,但他不会开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友情,也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间的交情。有些东西会突然冒出来,思想上的蘑菇,悄悄生长,但瞬间就能长成一片。我想这也只是他临时的决定。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对手”的车库位于小镇边界,荒凉而偏僻。整个车库在夜色中看来犹如一个废弃的垃圾场,想必没有什么人会注意。我意识到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就像我们熟悉家中的每一个抽屉一样,他们的巢穴总是隐蔽而奇巧,不会轻易暴露在敌人眼前。

我该去哪呢。想起白象牙的死,我不禁有些愧疚,它毕竟是野兽,对于非同类它向来一视同仁。我挨到一棵树下再也走不动了。黑暗中依稀能看到教堂的轮廓——尖顶已塌陷,但仍然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去了,那里已成了一个死地。

我坐在树下,等待白天到来。

第18章 猜疑

第二天早上,枪火找到了我。

我很不情愿地承认,他确实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虽然只相隔一天,但我们之间的冲突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从激烈冲突变成了冷战。他叫来几个人把我送回新据点:一个大的废弃仓库,和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有点相似,里面充满了木头的冰凉味儿。

我打量四周,有人不在场,还有人受了枪伤。

“死了几个人。”我问小狐。

“三个,尸体在树林里,还有两个下落不明,枪火正带人到处搜寻,你是第一个被找到的。”他替我包扎伤口,忽然问,“这是怎么弄的,手指。”

“……我掉进了荆棘丛。”

“这个呢?”他往我的眼角贴了块创可贴,指了指我手腕上的伤口,“像是捆绑的痕迹,他们抓住你了?为什么不告诉狼牙。”

“这很丢脸,别告诉他们,而且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我丢在荆棘丛里就走了,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枪杀他们的同伴。有人看到了,我朝那人开枪的事。”

“我不会说出去。”小狐说,“但你最好别让狼牙发现,他正在为这件事生气。”

我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无奈已经超过了愤怒。我们为此耗尽心力,也许只有一次成功的、完美的胜利可以把我们这些人的心再次铆合在一起。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受了点伤,只有白沙完好无损,正坐在角落里摆弄打火机。狼牙在另一边,他还不知道白象牙的事。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枪火回来了,脸色铁青。

“怎么样?”苏普问,“还有人活着么?”

“操他妈的,那群混蛋杀完人只会到处躲。”枪火大发雷霆,他和我一样在战场上迟到了,但他没遇上对手,憋了一肚子火。

“我们还要在这里休息多久?”枪火在仓库的空地上走来走去,顺手从墙角边拿起一把霰弹枪检查里面的子弹。

“你想干什么?”狼牙看着他问。

“去干掉他们,有谁要和我一起去?”他推弹上膛,又从别人手里要了一些子弹和几个手雷,全塞进口袋里往外走。

“站住。”狼牙说,“现在还没到散伙的时候,听我的。”

“我很想听你的,狼牙。但是瞧瞧我们现在落魄到什么地步了?像一群丧家之犬,我们还要夹着尾巴多久?”

这正是我的感受。

狼牙看了他一眼说:“就算这样,也不准你去送死。你是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电影看多了。”

“我他妈的从来不看那种电影。”

“那就坐下来听我说。”狼牙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说,“如果听完之后你还执意要去当孤胆英雄,我不会拦着你。”

枪火看着他,干脆地走回来坐下。

“好了,先为死去的朋友哀悼,他们不会白白送命。接下来——”狼牙说,“我们会设置一个陷阱,还需要几个真正的诱饵。”

“什么诱饵?”

“你忘了你干的好事?”

“我确实忘了,你是指我杀了那个家伙。噢对,不是我杀的。”枪火看看我说,“还有个同谋。”

“别吵,你们还没打够么?”

“看来他打够了,我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枪火嗤笑一声说,“你去哪了,他们对你干了什么,瞧你那副惨样。”

“我们遇上了‘对手’的人。”苏普说,“但后来分开了。”

我不想争辩,此时此刻和枪火争辩毫无意义。

“我讨厌说话拐弯抹角,也不喜欢多费口舌。我们需要诱饵把他们引入陷阱。”狼牙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想参加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他环视周围,观看众人的反应。

“说下去,怎么干?”枪火迫不及待地问。

“现在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个目的——复仇,是为了找出凶手。”

“我可不当诱饵,那是女人干的。”枪火说,“他们要是想复仇就冲我来,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可问题是他们吃得了。”苏普说,“这是他们的地盘,要是他们躲起来,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你能每天把这个小镇翻一遍么?”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脱光了站在广场上等他们出现?”枪火说,“像一场闹剧。”

“不是广场,是别墅。”狼牙说,“不需要你脱光,只要在那里待个几小时。别急,也不是非你不可,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谁是凶手,完全可以自告奋勇,诱饵是个轻松的活,我们的人将安排在这里。”在狼牙的示意下,白沙摆出一张别墅的平面图,在一张纸上划分出几个区域表示楼层,并用红色的笔圈出适合藏身的地点。

“为什么在别墅。”我问。

狼牙看了看我,白沙说:“不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别墅’是生存的象征;还有一点最重要,它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复仇武器,里面存放着可能会给‘对手’或他的朋友带来欢乐的一切东西,值得怀念的,不愿失去的,以及需要保护的。”

“我早说过他们是一群过时的蠢蛋。”枪火说。

“可这些蠢蛋已经给我们制造了很多麻烦。”狼牙说,“如果你还坚持这种轻蔑的态度,我倒很希望你当个孤胆英雄,至少不会带着别人一起去送死。有哪几个参与了杀人,站出来让我知道。”

枪火的几个好友站了出来,彼此看着对方。

“你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被盯上,但也可能只有其中一两个受到袭击,我需要三个人当诱饵,以免独自行动太明显使对方心生疑虑。谁愿意去?”

我不认为这个计划比以前那些更好,但很显然,它暗含着一种防不胜防的恶意,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在昨晚之前提及这个计划,我一定会不以为然,认为守着陷阱等待猎物是件最愚蠢的事,但“对手”的家族观念改变了这种看法。说不定他们会上钩,对他们来说,同伴的死带来的反应就像失去至亲,而不像我们的态度: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去所造成的仅仅是烦躁和不安。同时,狼牙对死亡的态度也非常固执,但符合枪火的想法——如果我们不杀死他们,那么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可以当诱饵,当时我也在场。”我说,并在其他人尚未表态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白沙抬起头看了看我,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不禁让我怀疑自己的意图是否过于明显。

狼牙说:“还有谁去?”

枪火扭转头看着墙,看来他更愿意藏在暗处给敌人致命一击,而不是发挥逼真的演技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惊慌失措的蠢货。狼牙从剩下的人中挑选了两个,接着又讨论了一会儿其他的事。但是会议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他并不想让诱饵们知道确切藏身点和整个计划的细节,以免临时露出马脚。这倒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以往我们的战斗全是正面硬拼,对着敌人横冲直撞地扫荡,不需要技巧和策略,这也是让我们过度自我膨胀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感到我们这些人之间已产生了微妙的嫌隙,都没有真诚地把身边的人当作亲密无间的战友,这是个危险信号,足以致命。

晚上我们不敢放松。这几天是关键时期,我们靠仅有的水和零食过活,这将在行动那天造成一种假象:因为缺乏食物而迫不得已出来走动。这个仓库十分偏僻秘密,但有些过于狭窄拥挤。深夜时分,仓库外传来一阵刮擦声,好像有人在用铁锹磨擦墙壁。枪火立刻提着枪挨到墙边,其他人也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仓库的门被拨开一线,枪火向对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一脚踢开门举枪对准门外。外面空无一人,冷风贯穿而过,只有一个灰白色的影子站在墙角。

“白象牙。”有人叫起来。

这个消息惊心动魄,令我想起宠物坟场的情节。“对手”没有杀死它,还是它死而复生。

白象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灰白的皮毛上沾满鲜血,脖子上那道月牙形的白色也被染红了。狼牙走过去搂住它的脖子,手指在它背脊上轻轻抚动,发现了枪伤。

“它受伤了。”但是伤不致死。

白象牙转动着头部,不管怎样,它仍然是狼群中的佼佼者,即使受伤也没有像家犬和猫咪那样倒在主人怀里。它摇晃地站着,脚步凌乱,有时几乎要摔倒,但却用那双黄玉般的眼睛向四周张望。

“快去拿药来,还有纱布。”

白象牙的目光朝我看来,如果它是人,它会说话,一定会告诉狼牙整个经过,可它只是一条狼,它唯一能做的是朝我发出低吼,充满敌意地试图扑向我。

狼牙一把按住它,但他低估了白象牙的力量,差点被它掀翻在地。

“按住它,别让它乱跑。”

好几个人一起动手才把这条强壮的公狼按在地上,小狐开始为它检查伤口寻找弹头。整个过程都像一部惊险万分的电影,白象牙的勇猛几乎让狼牙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似乎我们的战斗力又有所提升,再度拥有了秘密武器。

“我说,你对它干了什么?”白沙悄悄问我。

“对谁?”

“注意,我指的是‘它’,别对我装傻。”他微微一笑,点燃一支烟,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动物和人一样记仇,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手上的那些伤是白象牙咬的,你们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中,白沙最令我费解。就像他的名字,埋在沙砾之下让人捉摸不透。听他的语气似乎在等待着看好戏,又好像对正事漠不关心,唯恐天下不乱。

我说:“动物也有发疯的时候,驯兽场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被咬死的驯兽师不在少数。”

“但是你别指望狼牙会被你这一套说服。”白沙说,“他之所以为首领,有些事比谁都清楚,要是把领袖当傻瓜,你迟早有一天会自食其果。”

“你说得对。”我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的忠告。”

即使他不说,我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不只是枪火,狼牙也一样: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开始互相猜疑。狼牙是领袖,枪火是同伴,我们看似紧密,休戚相关,但绝不是一家人。

白象牙的眼睛在昏睡中失去光彩,半睁着,透过这双眼睛,我似乎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在说:我看见你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对手”的话,他说:“出于人道主义。”

第19章 陷阱

游戏已开始,但规则都是临时的。

蛰伏了几天后,第一批出发的人包括苏普、刺客、狼牙和枪火。小狐留下照顾白象牙,白沙则和我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去?”

“如果他们全部动手都应付不了的话,一切就该结束了。”白沙一张接一张地看他画的那些平面图。

“这些是什么时候画的?”

“我去过几次,还拍了照。”白沙说,“战争就像游戏。”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他和枪火一样,对待战争的态度太过轻率了,也许这就是普通人和军人的区别,换成苏普或利都不会这么认为。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而不是在电脑前玩一场游戏那么简单,他们知道‘日常’和战场的不同之处。

“你觉得这次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百分之五十。”白沙回答。

“也就是说机会均等?”

“不,我的意思是说,抓住他们的机会有百分之五十,还有百分之五十是计划落空,但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损失。当然,如果你要说白白消耗了几天食物也可以算,大家都没吃饱。我们憋得够久了,‘对手’也一样,他们还没发现这个仓库。”

“这只是你的推测,也许他们早发现了。”

“如果他们发现了,他们就应该乘胜追击,而不是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休息。从前一次的袭击来看,他们是打算强硬到底,彻底把我们扫荡干净,所以这时候手下留情不符合战争规律。狼牙选的这个时机很好,我也觉得这是我们能蛰伏的最长时间,再多一天有人就该爆炸了。不管怎么谨慎,我们总是免不了要出来活动。”

我知道白沙指的是枪火,不过我同意他的观点却是因为我认为小个子罗恩从某些方面看来具有和枪火相同火爆的个性。

我对整个行动过程想得很多,狼牙认为杀掉“对手”似乎是目前能够重新控制局势的唯一办法。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手”,陷阱是为“对手”准备的。天一亮,“诱饵”开始出发。一路平安无事,小镇显出一种硝烟过后的异常平静,好像所有人都离开了。我的两个同伴一边走一边谈论“杀人史”,这是连我都没有详细聆听过的细节,像外科医生冷漠专业的午间话题。抵达别墅已是中午时分,没人知道这次行动是否会引起“对手”注意,他还不至于这么轻易上当,除非再干点别的。这是我第四次光顾这座“堡垒”,和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同行者都有些心事重重。也许我们给人以这样一种印象:焦虑,不知所措,同时又满腔怒火,正焦急地进行一项愚蠢的行动。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搜索,别墅依旧是老样子,除了起居室的尸体外一切都维持原状。提到那具尸体,外表似乎又有了新变化,它的皮肤不再是布满尸斑逐渐腐烂的苍白青紫,而是黑色、酱红色和说不清的浓绿色,整个腹腔全成了蛆虫的巢穴,骨架周围又湿又软。

“这家伙看起来真恶心。”一个同伴说,他皱着眉躲了过去。

接着他们上楼,踩得楼梯咚咚作响,再接着是翻箱倒柜,把已经弄乱的东西再搞得更乱些。这个计划的成功要诀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引起“对手”注意,但又不能太明显,也许两三个蠢蛋的角色更符合这出戏的要求。

“诱饵”们觉得应该做点更有意思的事,于是开始从窗户往外扔东西——衣柜里的衣服,孩子的玩具,最后是书架上的书,一次扔几本。到后来,他们沉溺于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把整个书架上的书都扔进了院子里。

“我们下去。”一个人说。

“去干什么?”

“还用说,烧了它们。”

这是个好提议,火苗和浓烟很醒目,而且是我们惯用的破坏手段。这个创举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不过没有人反对。火很快就点着了,他们准是朝里面倒了汽油。积着灰尘的书一本接着一本被扔进火里,火焰像一双发怒的手一样掀开书页,使它们卷曲烧焦,化成灰烬在空中飞舞。

“快扔进去。”

我捡起一本书,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条小路,通向远方,金色阳光照耀着广阔的田野,路边立着一个微笑的稻草人。多么像一个梦境,但在我做过的所有梦里都没有见过如此景色,那一刻我完全被这幅画吸引,舍不得把它扔进火堆。

“你在看什么?”讨厌的家伙问。

“没什么,去烧别的,我喜欢这本书。”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去干他的破坏勾当。我意识到,我无意中一不留神说出了憋在心里好久一直想说的话——我喜欢这些,别动。

我带着书远离火堆,火焰的热度让我心烦意乱。忽然间,一声惨叫在我身边爆发出来,我本能地弯腰躲避,这场面如此熟悉,又是狙击枪。我离别墅的门不远,但如果下一个狙击目标是我,哪怕只是一步之遥也会通往地狱。可是随后发生的事却让我惊讶,就在我头顶不远处响起枪声,紧跟着远处的树上一个黑影掉落下来。我往上看,别墅的屋檐挡住了我的视线。

另一个“诱饵”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有点懵了,对整个游戏的过程他也是一知半解。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的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是去查看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以最快的速度(我当时能达到的速度)朝那棵树下赶去,此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忍受伤痛飞奔。一路上不断有枪声传来,当我来到大树底下,映入眼帘的景象是:小个子罗恩躺在地上,他的左肩受了枪伤,在他前方站着黑人,后方是珍妮•贾斯特。他们一前一后举枪对准四周,我方有两三人在枪战中受了点伤,但狼牙和枪火已带人将他们包围——“对手”不在场,这表明他们的行动也未得到允许,一定是罗恩擅自发起的。让我最惊讶的是,狼牙设置的陷阱不在别墅内部,而在周围。

轻视领袖是一项重大错误。

我站在众人身后,不希望被他们看到,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狼牙隐瞒被俘的事,但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机应该被提到的话题。

枪火拿枪对准黑人说:“你们的头目呢,他在哪?”

“你找不到他。”

“是的,我找不到他,但他不会再起作用,除掉你们,他就只剩一个人。”枪火转头问狼牙,“要杀了他们吗?”

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显然并不是想得到“要”或者“不要”之类的答案,而是表示杀人最好由他来动手。但是狼牙的反应却很平淡,甚至可能是失望: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却没能让“对手”落网。其他三人的失手对他来说什么也算不上,他要的是对方的领袖,只有“对手”才能担当此任。

“拿走他们的枪。”狼牙说,“我希望能有个机会和你们的头目谈谈。”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枪火说,“这才是最好的决定。”

“我不需要你提醒我怎么做,我要‘对手’来见我,让他自己来明白吗?”

“我不明白的是,你需要三个人质?至少把这两个家伙杀了,只留下女人。”

狼牙的回答颇具幽默感,他看了看枪火说:“你也知道只有三个,他们人数不多,省着点,我希望人质的份量够重。”

在十几支枪的威胁下,黑人和珍妮的武器被迫扔在地上,但他们没有显出沮丧,而是从容地将罗恩从地上扶起来。有个小插曲是,我们中的某个人摸了一下珍妮的臀部,被她一脚踢在睾丸上。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喝斥威吓,反而惹来一阵意义不明的哄笑。但我实在不能将那一脚称为“姑娘的力气”,也许只有我知道它的份量。那可怜的家伙发出的惨叫让人以为他在演戏,珍妮和他的同伴被抢抵着走向了别墅。不用花多少时间,我就琢磨出狼牙下一步的行动,他打算在别墅和“对手”来个最终决战。他们用绳子将人质绑在三把木头椅子上,彼此距离很远。枪火从没烧完的书堆里捡起一本,坐在椅子里向后摇动。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珍妮。

“你喜欢这本书么?”他举着手里的莎士比亚《亨利八世》,“你觉得全世界还有多少本这样的书?”

珍妮不说话,不屑与他交谈。枪火觉察到她的鄙夷,但他在一定程度上习惯了女人的这种态度。他认为这是她们最后的防线,她们喜欢用冷漠和鄙视保护自己,但只要男人再靠近一步,姑娘们就会惊声尖叫,哭着求饶。

“你不想和我说话?”枪火合上书本说,“那么来聊聊你们目前的处境。”

这时,刺客从楼上下来,手中提着狙击枪。这是狼牙的秘密武器,但令我刮目相看的不是他的枪法,而是迅速找出对方狙击位置的能力。这是一种难得的对决,罗恩一定没想到他的对手中有这样的人存在,否则他会加倍小心。

“我们早该这么做的。”枪火说,“如果我们烧掉所有东西,你会心疼么?这幢房子究竟有什么秘密?”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书的扉页,等火烧起来之后又把它扔在地上。

三人依然一言不发,枪火踢了踢地上的灰烬,又来到罗恩面前。他面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伤患一动不动,一种冷气从地板上升起。珍妮的目光朝我看来,她似乎看到了我,又好像没有。枪火说:“你的朋友好像很痛苦,我来治好他。”

他伸出手指,从罗恩肩膀的枪伤弹孔中插入又旋转了一下,骨节弯曲,粗暴地往外挖出弹头。罗恩发出一声惨叫,头向后仰,脸上布满冷汗。

“住手。”珍妮说,“你会杀了他。”

“我不会的。”枪火说,他毫无表情地掏出那颗弹头放到珍妮眼前,“相反,我是在帮助他。你看起来很眼熟,我在哪见过你吗?”

“一定是在最糟糕的噩梦里。”

“那也不错。”枪火用沾满血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说,“让我们来干点噩梦里才有的事。”他弯下腰,把脸埋进她的颈窝。珍妮的胸膛鼓起,肋骨收缩,尽力忍耐。

“离她远点。”黑人说。

“别惹我。现在是我决定你们的命运。”枪火用枪抵着他的腮部说,“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那就试试。”

我想让他闭嘴,像苏普给我忠告一样告诉他别以身犯险激怒枪火,实际上我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他外表强壮可并不笨,他的个性有沉稳的一面,早就看出枪火不是我们的头目。狼牙说要留着他们等待“对手”谈判,他认为至少目前没有性命之虞。可他还是不够了解枪火,就在他说完“试试”之后,枪声就响了,子弹从他的左腮射入,再从右额穿出,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血像标枪一样飞溅,染红珍妮和罗恩全身,剩下的洒在地上、墙上、到处。

这一下让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枪火同样用惊讶的表情望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角露出微笑说:“真不走运,枪走火了。”这会儿我重新有了感觉,不只是惊愕,还有很多说不出的感觉。令我意外的是,珍妮并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她和罗恩的表现太过平静,但又不像是吓坏了。她面孔紧绷,毫无表情,只有眼睛里隐含愤怒。狼牙一把夺过枪火手中的枪,抬手给了他一拳。

“我说过留着他们,如果你不希望你的枪再走火一次就走远点。”

“是真的走火。”枪火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想杀他,有些人就是根浅,这不能怪我。”

“在另外那个家伙到来之前不准你靠近他们,明白了吗?事后你想怎么乱来都没关系,但现在不行。”

“好的。”枪火说,“只要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狼牙把枪扔还给他,这时天色已开始暗下来。

第20章 夜晚

珍妮和罗恩被关进了“火窖”。那时我们还没有这么称呼别墅被炸毁的地窖。

狼牙安排了看守,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刺客。剩下的人离开起居室,那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但今晚是不眠夜,人手都安排在别墅的各个窗户边监视,如果有人想接近这里会立刻被发现。狼牙的命令是:如果发现“对手”就开枪射击,让他失去行动力,但不要杀了他。

我在一楼的窗户边往外看,玻璃窗上有个用手指画出的笑脸,两个点,一张U型嘴。笔画看起来很干净,好像不久之前才画上去,灰尘尚未将它覆盖。我伸手抹去笑脸上方的灰,这样好看得更清楚些。

外面静悄悄的,像个坟墓。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亡。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而在以往的旅途中,这些事从未真正显出其原貌,最重要的一点是,即将死去这一假想似乎正在越来越变成事实:从被杀死的人开始,到同伴的死,像病毒一样逐渐蔓延。

我再次翻开手边的书,第一页是田野,第二页是一首诗:安静地走吧;这悲伤的歌,

毕竟是我们尘世的声音。

安静地走吧;这狂烈哀唱,

是对他的不敬。我们走吧。

这是爱玛喜欢的诗,艾尔弗雷德•丁尼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上帝。我想起“对手”拿枪对着我说“快走”,可是去哪呢,我们总要有个可去的地方。今晚他不会来了,他掌握着珍妮和罗恩的生命,冒然现身只会全军覆没。

我做了个终生难忘的决定,合上书本,把它放在窗台上,悄悄离开窗边。我经过起居室的走廊,来到储藏室外,这里没有窗户,自然黑暗,只有从走廊透过来的光。起先我没有看到刺客,只看到另一个看守,不过因为无聊,他有些打瞌睡。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发现了刺客,他没有睡着,如往常一样静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枪,像战壕中等待命令的士兵。我走过去,进了储藏室,显得有条不紊镇定自若。

“他们怎么样?”我问。

正在瞌睡的人醒来了,从上到下摸了摸脸说:“什么怎么样?”

“我要进去一下。”我说,“狼牙有话要问他们。”

“有人来了么?”

“还没有。”

“你想干什么?”他警惕地看了看刺客,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狼牙说过谁都不能碰那姑娘。”

“我不碰她,只是和她谈谈,不会让你为难。”

“最好不要,别害我被狼牙骂。”

“好吧。”我说,我在心中想了各种方案,如果先弄倒刺客,另一个就会大叫。但是动手时留着刺客在一边胜算很小(奇怪的是为什么当时我认为刺客不会出声,尽管他寡言少语但并不代表他是个哑巴)。我不知道是否能赶在其他人下楼之前打开火窖的门。当然,我还可以等待别的机会,只要“对手”不出现,总有人要轮流睡觉。可就在这时,刺客忽然站起来,他把枪放在角落里,对我说:“我要离开一会儿。”

“去哪?”

另一个人低声笑了:“狱卒有时也得撒尿啊,别在走廊里,味道够难闻的,回来换我去。”

我对这类粗俗的玩笑没兴趣,刺客放下枪时,我注意到他看了我一眼,但不敢肯定他想暗示什么,也许只是凑巧。

我一直等到刺客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捡起他的枪。

“真是糟糕透顶。”看守说,“我们死了好几个人。”

“也许还会死更多。”我说,“看那是什么?有人来了。”

“是刺客?他动作真快。”

“好像不是。”

“那是谁?”看守疑惑地转头往走廊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按住他的嘴,在他耳后重击了一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失去意识,我将他放在角落里,又回到地窖入口。

地窖的门被炸毁过,无法关闭,我以最快的速度落地,点亮了手中的手电筒。

珍妮和她的同伴罗恩背靠背捆绑在一起,此刻正转过头去避开突然而至的光亮。等我来到他们身边,罗恩的目光立刻充满愤怒,如果不是嘴里有东西,几乎就要大喊出来。

我先解开绳子,再由他们自己掏出嘴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把戏?”罗恩喘着气说,“是你们商量好的么?”

“你觉得一个人撒尿的时间能有多长?”我问他。

“什么?”

“现在已经过了一分钟,在看守回来之前,你们最好能消失。”

珍妮站起来,扶住罗恩朝楼梯的方向走。

“你相信他?别傻了,我当初可是痛凑了他一顿。”

“就算是诡计,至少有机会。”珍妮说,“只要我们可以自由活动,他们还能怎么对付亚瑟?”

我跟着一起爬上楼梯,刺客还没有回来,我从地上捡起他的枪扔给罗恩。

“带着这个,你还能开枪么?”

“当然能,想不想试试。”罗恩压低声音说,他伤得不轻,但意志力顽强。

我们走到一半时,起居室的方向响起了脚步声,幸运的是走廊上的老式衣橱没上锁。我们悄悄躲进去关上门,没发出一点声音。

衣橱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从雕花的缝隙中望出去,隐约能看到有人经过。罗恩抬了一下手,似乎想从这里往外开枪,我立刻阻止他,不希望他杀了刺客。

等到人影过去,我轻轻打开门,让他们出来。我们需要尽量快跑,不只是珍妮和罗恩,我也要快跑。尽管我很清楚落单的下场,但是却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

——我们走吧。

珍妮和罗恩对这幢别墅的熟悉程度更胜于我,很快来到一扇小窗边。这扇窗户又小又窄,积满灰尘。珍妮打开窗锁,用力抬了一下才把窗户完全打开。她让罗恩先出去,自己紧跟其后。当她离开别墅时,我听到刺客上楼的声音,他喊了一声:“狼牙。”语调平缓,毫不惊慌,就像平时一样。

他会怎么说?人质逃跑了,而我刚去过那里,打晕了他的同伴。虽然这是事实,但听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背叛狼牙,难道那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珍妮在窗外站住,回头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说任何话。她的眼神像询问,又像告别,包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

“我们该走了。”罗恩提醒她。

他们一起走向果园,我越过窗户离开了别墅。

我觉得自己在逃亡,一定是这样。狼牙很快将下令搜寻,枪火会大发雷霆,他们最终会将我列入敌人名单,并在后面注明:叛徒。照理说我应该立刻离开小镇,往相反的方向逃亡,这样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可是我却不愿就此离去,这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开头、经过,但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趁着天色未亮,我穿过树林往教堂的方向跑,沿途想起一件事。我在树林外的草丛里搜寻了一会儿,找到当时死去同伴的尸体。他仍然保持着我将他放下时的姿态,我的外套还盖在他身上。他已开始腐烂,我从他僵硬冰冷的手掌中拿走衣物,从口袋里找回“沃尔特日记”。日记的左下角沾到了血,有好几十页粘在一起,我把它和尸体丢下的枪一齐塞进口袋,匆匆离开了草丛。

我再次回到教堂。和离开时不同,教堂内部坍塌得更严重。我打开手电筒,用手遮去多余的光,以免被人发现。这里能找到的有用的东西很少,但我急需装备和食物,否则就无法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存活。在我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从令人不快的角落里冒出来:这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造成了这一切。不过此刻后悔为时已晚,我把从废墟中找到东西陈列在面前:一把猎刀,两支枪(其中一支已损坏),五发子弹,一袋压碎的饼干。我穿过残垣断壁,找到自己曾经待过的床铺,从断裂的长椅下拖出背包。这时几颗石子从头顶落下,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等它们全落地后才继续进行。背包里的东西被压得不成样,一些随身携带的罐头已完全变形,里面的东西被挤压出来,弄得到处都是。我找了几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把整个背包倒空,一支烟从夹缝中掉出来。我想起那是白沙给我的“止疼药”,于是将它塞进装子弹的铁盒里。长椅下的角落躺着一个广口瓶,还剩下半瓶花生酱,瓶口下方的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缝。我捡起瓶子,用胶带堵住缺口。回到空地后,我将所有东西全塞进背包,往手枪里装满子弹,猎刀插在背包左侧的口袋里,关掉手电筒离开了教堂。

情况很糟糕,小镇看似宁静,实际上危机四伏。有好几次我看到人影晃动,只能在灌木间的草丛中暂时藏身,等待他们离去。天亮之前我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

我趴在地上,倾听周围的动静,如果顺利,我可以在小镇边缘的修车场找到一个临时藏身处。那里通向公路,路的对面是茂密的树林和山,想在里面找一个人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修车场也许有机会搞到一辆能开的车。这都是最终计划,在这之前,我还想——

我想做什么?那时我只想留下来,却没有想过留下来要做的事。但是毫无疑问,时间会透露所有秘密的答案,现在书写的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开头、经过,还有结尾,我会为当时的决定写上一个最贴切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背叛了狼牙,在以前同伴的搜寻中小心翼翼地往小镇尽头前进。被撞见的危险始终存在,但是他们不敢用手电筒照明,生怕“对手”发现,这反而帮了我大忙。我呼吸着夜晚冰凉的空气,等待时机。这时有人朝这里走来,我放慢呼吸,保持绝对平静,这是利传授的技巧。我将猎刀握在手中,可忽然间又有另一种声音传来,草丛沙沙作响。就在我转身举枪对准那个方向时,对方的枪口也已瞄准了我。

出现在我身后的人是白沙。黑暗中他做了个小声的嘴型,率先把枪口移开了。

刚才朝我走来的人已到了跟前,周围虽然昏暗,但还是能看到他的裤腿和棕色皮靴。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只要他朝下看,就可能发现我。

不过很幸运,事情没有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他站了一会,没看到我和白沙,转身离开了草丛。

第21章 提示

“你准备去哪?”等那个人走远后,白沙问。

我不理解他的行为,白沙的出现毫无疑问是个意外,而且他似乎没有要和我动手的迹象。如果说他想帮助我——他没有理由这样做;白沙应该很清楚这会让狼牙光火,总之我们之间已不会再有类似同伴的“友情”,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珍惜朋友的人。

“你想说什么?”我反问。

“人是你放走的,现在狼牙和枪火到处在找你们。”白沙说(他边说边笑起来),“这时你应该和‘对手’的人在一起,你应该获得他们的信任和感谢,他们会将你视为新伙伴。”

他看了看我说:“可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白沙说,“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因为你总是冷眼旁观,尽量保持沉默。书上说沉默的人在燃烧,一直在燃烧,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都烧毁。”

“你早就知道,但是你能怎样?”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一个人。”白沙说,黑暗中他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什么意思?”

“我说了,你应该和‘对手’在一起。”他说,“取得他的信任。”

“我并不想投靠他们,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开。”

“就当是为我们做最后一件事。”白沙对我说,“狼牙会让我们所有人去送死,他不怕死,可是不能认输。‘对手’比我们有干劲,他们更团结,更紧密,谁也不能失去谁。但狼牙不同,谁死了他都不会在乎,连他自己在内。”

“等等,你想让他们休战?”

“你认为呢?”

“我认为为时已晚,以前,还没有人死的时候或许有可能。”

“不一定。”

“你想说服‘对手’?”

“可以避免两败俱伤。”白沙说,“我喜欢冒险,但是冒险不代表送死。现在不只是狼牙和枪火,也许连‘对手’也一样,领头的全失去了理智。”

他说:“这难道不是一场最不值钱的闹剧?”

当然不是,绝不是什么闹剧。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来反驳白沙的话,他仍然保持着一个职业制锁工程师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冷静耐心。

“你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让‘对手’和他的人离开小镇。”

“该滚蛋的是狼牙和枪火,他应该知道他还活着是因为幸运女神的眷顾,但他不可能一直这么走运。”

“好吧,让‘对手’离开有多难?如果他留在这里,狼牙永远不会走。可要是‘对手’不在了,他对这个小镇的兴趣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

白沙的声音又低又沉,在我耳边说:“等我们走了,你们可以回来,成为一家人,继续生活下去。这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你早就想离开我们了,狼群不适合你,好像也不怎么适合我。但我不喜欢这个镇,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我也会离开。现在帮你一把,也许我会在将来走运。”

这不是最佳方案,想想卢克的惨状,还有黑人被子弹打穿的脸——珍妮和罗恩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甚至连我都忘不了。

“我可以试一试。”我说,“在那之前,你最好让狼牙不要乱来。”

“尽量。”白沙说,“你知道他总是把自己当成领袖,可实际上他残忍有余,智谋不足。一旦遇上‘对手’这样的敌人就容易陷入困境。不过我挺喜欢他和枪火两个带着人横冲直撞,这在以前规则完善的世界可不常见。”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枪里的子弹交给我,在一切终结之前,他将保守这个秘密,这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不要落在自己人手里。”白沙对我说,“也不要手下留情,除了对我。”

说完他离开草丛,从容地向其他人聚集的方向走去。我在那里等待了一会儿,等周围完全安静后才出来。一瞬间,我感到荒凉,好像失去了语言的本能——我终于成了一个人。这种孤独感化成声音,就像爬上高楼的五叶地槿摩擦着它们的同伴发出沙沙声响。我开始往车库的方向走去。

天空微现曙色,我加快脚步,在偏僻难走的小路上奔跑。露水覆盖的草地上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痕迹,冬青树幽灵般地竖立在那里。

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车库的位置,并希望那里仍在“对手”的控制之下。但遗憾的是,车库依然维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卷帘门敞开,到处是陈旧的工具,角落里还留着剪断的捆扎带。

我放下背包,将这个巢穴仔细打量一番。当初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监狱,而现在它将成为我藏身的洞穴。我为自己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开始考虑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必须先找到“对手”,可从来只有他找我,从没有让我找到一次。我点亮桅灯,从背包中翻出日记。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固执地认为里面会记载“对手”的秘密,所以才将它从死尸身边找回来。我翻开一页,又翻开一页,从那些熟悉的内容回忆上次中断之处,我遗失它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找不到任何人交流日记中的内容。对于突然出现的某些人名还有那些只有沃尔特先生自己知道的私人事件,我总要反复读上好几遍才能了解来龙去脉。

“12月23日,雨。圣诞节快到了,可街上不像过去那么热闹,谁也没心思再往假冬青上挂金松果和红缎带编的花环。我在为凯瑟琳担心,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精神也很差。我该如何弥补她的不幸,虽然她从未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但她想一个人为那个可怕的、噩梦般的家庭赎罪吗?我当然希望不是。我察觉到,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12月24日,雪。晚间,当我们开始在起居室的火炉边唱圣歌时,忽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样子他大约二十五岁上下,黑头发,长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刚开始我以为他敲错了门,因为他既不像警察也不是抄表员,他提着行李,风尘仆仆,从很远的地方来。凯瑟琳叫出了他的名字——‘亚瑟’,她惊讶地说,是你。随后他们相拥在一起。我该怎么办呢?按照当时的情况,好像暂时离开最好。他们在客厅中聊起来,有时还会提到艾德。我发誓我并不是刻意要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不只一次说到‘流产’。我想今晚应该留给他俩,我上了床,一直睡不着。”

“12月25日,晴。亚瑟和我们共进早餐,小伙子长得倒很帅。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说起来这里的经过,凯瑟琳在上一个落脚点寄出一封信,收信人是亚瑟的父亲——他进了监狱,亚瑟说,就在你走后不久,因为他老毛病又犯了,是邻居报的警。什么老毛病,我问。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凯瑟琳说,他动手打她,并使她流产两次。亚瑟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只说他好几周没开信箱,来到此地已经晚了。”

后面的几页再次不见踪影,抑或,沃尔特之所以写下这些日记,从根本上来说不仅仅是记述,更有可能是一种倾诉。下面的一段没有开头,这样写着:“直到我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曾拥有她。但这种拥有并不是别人常挂在嘴边的轻佻的独占欲,而是我意识到我本来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如果亚瑟没有出现的话。我想过很多可能,猜想他是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远房亲戚,可没想到凯瑟琳竟是他的继母。她和他一样年轻,却成了他父亲的妻子。我暂时不知道她如何面对这段婚姻,但是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给予她所有我拥有的。”

“1月6日,雨。亚瑟在小镇的旅店住了一个星期,而我什么也没做。有好几天,我除了告诉自己‘放松一下’之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更糟的是,凯瑟琳病了。我不敢去找医生,她会被认出来。可是我又想到,警察所谓的诱拐幼童是个错误用词,母亲带走自己的孩子不能算诱拐,艾德的父亲一定撒了谎,那个该死的混蛋。如今既然他已进了监狱,凯瑟琳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这时,亚瑟来了。我将凯瑟琳的病情转告他,希望他今天不要打扰她休息。他可能认为我在撒谎,目的是不让他们见面。尽管如此,但他还是离开了。”

“1月7日,阴。昨天亚瑟知道了凯瑟琳生病的事。今天早上他在旅店里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带凯瑟琳去看病。我说好的,但还在犹豫,亚瑟不知道警察来找她的事么?他肯定知道,那么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挂断电话后去楼上看看凯瑟琳有没有好转,她躺在床上,脸朝着窗户。你醒着么?我问,她的肩膀抖动起来,这是她身体不适的一个表现吗?我来到她身边,她转过身来,脸上有一道红色的痕迹。我在流血。她声音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担忧。这时又有血从她的鼻腔里涌出来。我难以形容当时的心情,等我回过神来已在客厅的电话旁,我没有给医生打电话,而是打给了亚瑟。我需要一个帮手。他来了,并且在出发前已叫了救护车,我看着他们带走凯瑟琳,并在房间里消毒。医生告诉我们不准外出,有任何情况都必须打电话给他。之后我和亚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互相安慰对方。希望她没事,我说。他点了点头。”

“1月8日,雨。我一直担心出血症病毒会感染到艾德,孩子和老人最容易得病,但他好像很健康。他对亚瑟的态度也很古怪,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年龄却差了十几岁,他从不叫亚瑟哥哥,总是直呼其名。今天我太疲惫了,只能写到这。”

“1月9日,晴……”

读到这里,挂在头顶的桅灯忽然熄灭了,一阵微风从开了一线的车库门外吹来。我关上日记,取出枪。这次,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物体,不是生锈的机器,而是石头——冰冷、坚硬,还有一点苔藓味(那是刚才躲在草丛里沾上的),我轻轻走到门边,外面没有影子,但有危险的气味,而且还有磨擦声,和白象牙蹭墙的声音一样清晰。我等待了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卷帘门下的缝隙间塞进来。我保持不动,直到磨擦声慢慢消失,有人离开了门外。

我从地上捡起纸条,打开手电筒用指间漏出的微光照明。有些陈旧的纸张,似乎是某本书中的一页:“我将在坟墓中等你,我不是正义,也并非邪恶,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复仇,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过程。来吧,我等着你,如果你愿意承担重责,快一点,太阳要出来了。今晚你赶不上,只能再多等一天,这样所有人的磨难都将增加一天。带好你的剑,带好用亡者经络制成的弓和食尸兀鹫尾羽做的箭,我就在心上人的墓碑下等你。黑暗骑士在古拉德眼前失去踪影——一骑绝尘,幽灵马刚刚在树木前抬腿人立,就马上消失于幽深广阔的树林间。他是复仇者的化身,无忧无虑者见不到他的身影,心怀仇恨者能将他具体化。古拉德看到的是死神,幽灵马上的骑士紧握着一把长柄镰刀,又长,又锋利,略微弯曲。我在等你,天亮前来墓地找我。古拉德冲着树林深处大喊,你能给我什么?你照镜子了吗?滚回你那肮脏的墓穴里去吧!你能给我什么?我给予憎恨,黑暗骑士说,只有我能做到,我毁灭一切,它是我给你的唯一能存留在阳光下的东西,日日夜夜,永远存留。”

这是我熟悉的故事,但不是爱玛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她不会讲这些情节,虽然有时经不住我的哀求读上几段,却总是一到关键时刻就打住,剩下的内容是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读到的(她把书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对罗德说,我真怕他受到坏影响。而罗德会说,别担心,他还是个孩子,干不出什么太坏的事。我应该给他讲一点友爱的故事吗,爱玛说。这个想法很好,比如《同甘共苦》。不不,长大他会学会打老婆的。爱玛说,真希望他快点长大。他们哈哈大笑)。

这一页的内容是一整章的最后一段,下面留着一块小小的空白,空白处用红色笔画着一个箭头,旁边写着字母W。

这是个提示。我想。可“对手”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提示?

我认定是他,只有他会做这种事。

在我心中,他始终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第22章 野兔

刚到这里时,一个小细节吸引了我。

这是个乡下小镇,充满田园气息。当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时,一只肥大的老鼠摇摇晃晃地从地洞里钻出来,月光正照射在它弓起的背脊上。它黝黑灵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正准备出来觅食。这时一条蛇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咬住了它的脖子。可以想见这样的场面虽不壮观,却惊心动魄,这是自然界狩猎的真实景象。

它们在打架,枪火兴致勃勃地说,比电视上有趣多了。蛇咬死老鼠后费力地吞咽着,颚骨张开不断蠕动。枪火走过去,抬起脚用力踩住蛇的脑袋。噗!我们听见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接着是一大片血,扇形地溅在地上。枪火一边踩一边左右碾着脚尖。真恶心,他皱着眉说。地上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死蛇和老鼠内脏。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当我再次往西面的教堂走时,总是下意识去看脚下的路,希望不要踩到老鼠或是蛇,或是其他什么夜行动物。虽然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天快亮了,我得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抵达。“对手”希望我能尽快去见他,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简单谈话完全可以在车库进行。或者这又是另一个陷阱。

我在天亮之前赶到教堂的废墟前,这时苍穹从东到西开始变换各种色彩:藏青色、紫色、浅蓝色、粉色。经过一夜来回奔波,我疲惫不堪,但墓地就在眼前,我没有想过如果这只是个恶作剧,一个玩笑会怎样?我已来不及再回藏身之处,只能东躲西藏地度过一整天。站在米勒夫人的墓碑前,我想起曾在这里遇到过“对手”,他出现时如幽灵,又随时会消失无踪。空气中充满了砖灰的味道。我仔细查看墓碑,在它的背面有一个和书页上相同的箭头,这次指着左边。

我沿着箭头直走,到了教堂的背面,墙角处用粉笔画着一个卡通小人,圆脸,两个点,一张U型嘴。我好像在哪见过,卡通人的手指着地面,那里有个下水道的盖子。白沙说过,他们不是老鼠,看来他也有失误的时候。我打开井盖,露出一条钢筋铸成的简易扶梯。当初我们如同守卫堡垒一样看守这座教堂,却没想到“对手”就在身边。我们捣毁别墅的地窖一无所获,他们既不是枪火挂在嘴边的蠢猪,也不是无知无畏的乌托邦信仰者。他们是野兔——我很满意这个比喻,机灵而敏感,狡兔三窟。

我从下水道进入,盖上盖子,在里面打开手电筒。我不再想这是个陷阱,即使是陷阱也行,我想和“对手”好好谈谈。沿着扶梯往下,一直到底,我的脚踩到了水,但是不多,排水系统已经停止运作。这里有一股怪味,走了一段路之后,眼前出现岔道,两条黑黝黝的水路通向暗处。

手电筒的光在下水道中非常耀眼,但照不到水路的尽头。我开始觉得白沙说的是对的,没有人能住在下水道里,任何电影游戏都美化了这个地方,实际上它充满各种腐败生物的气味,但不是死味,而是活的腐烂味。我在岔道口站了一会儿,考虑是否有必要选择其中一条进行愚蠢的探险。我曾把自己的家当作一个流血泛酸的胃,这条下水道则更像蠕动的肠子。真不明白“对手”为何叫我来这,还是我错误理解了书页上的内容?我在两条通道间选择了一条感觉上更安全的准备前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水声。不是排水,是有人踩着积水的地面朝这走来的声音。我转身后左手握紧手电筒,右手举枪对着入口。只见“对手”站着,双手空空,没有武器,就像主人回家时发现客人正站在门外——“不进去吗?”他问。这使我感到自己的举动非常不合时宜,连忙放下手中的枪,把手电筒的光线转向角落。

“对手”看着我,他的胳膊上始终缠着绷带,我已经搞不清究竟是枪火还是白象牙造成的,他受伤的部位呈现一种累积状态,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受同等严重的伤。

“跟上我。”他说,“这里太大了。”

“太大了是什么意思?你们住在这里?”

“我们不住这,这是别人的地方,它永远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它是别人的房子。”

“谁的?”

“对手”转身往我来时的路走,他说,“老鼠的。”

“你不说,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现在你知道了,但是家的意义不只是一个舒适的空间。”

“哦——”我说,然后马上意识到,我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而不是用一个毫无意义的发音来打断他。我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们对未来的计划——长久以来被我们视为愚者行为的家园计划,他真有这样的打算吗?还是只想平安无事地过完一生。

“我们去哪?”我问。

“回家。”他想了想,这样回答。

我有些惊愕他用了“回家”这个词,这牵涉到很多复杂的细节问题,比如:谁的家?为什么要回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说“我的”,回家这个词包含了一个重大的意义,令我有些难以置信。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对手”在前方带路,放心大胆地把后背暴露在我眼前。如果我要开枪,他一定无处可躲。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墓园,这时天已亮了,但四周仍然十分安静,危险在每一个看不见的死角中潜伏。“对手”没有冒然走出墓园。这里,鳞次栉比的墓碑是很好的掩护。我知道在“回家”途中,每转过一个街角,每走一步,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夜晚,从车库到这里的路也让我绞尽脑汁。然而“对手”从停柩门穿过,直接走进了倒塌的教堂内部。这是昨晚我刚告别过,并以为再也不会造访的地方。很有必要格外小心地进入这里,谁也不知道教堂的穹顶什么时候会完全塌陷,把我们埋于废墟之下。不过我认为值得冒险。我们顺利绕过了教堂坍塌的部分,有一道楼梯通向侧面的塔楼。这道楼梯毫不起眼,除了初到此地时白沙上去检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光顾过。

我和“对手”一起往上走,无论如何,我们已平安无事地来到这里,不再暴露于别人的眼目之下。

楼梯将尽时,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画。灰色的石头墙壁上,十分孩子气的粉笔画:太阳、花、草地,几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脸,两个圆点,一张U型嘴,开心地微笑着。

我已来到了顶楼。珍妮、罗恩,还有艾德都在,他们以一种约定般的沉默态度面对着我。

“过来。”对手说。

我朝他们走去,罗恩忽然有了反应,抬起手中的枪对准我。

“他没带人来。”

罗恩说:“我知道,但这不代表什么。”

“把枪收起来,我们三个对付他不需要用枪。”

“我不希望他伤到孩子。”

“我不是孩子。”艾德说。

“好吧,你不是孩子,但你还小,等你和我一样高了再来抗议。”罗恩笔直看着我说,“我本来就不赞成这个计划,何必给他这个机会。”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些许端倪,好像车库门缝里塞入的书页,墓碑上的箭头,还有下水道入口处的涂鸦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下水道里有什么?”我问“对手”,回答的人却是罗恩。

“有你的墓地,如果你想耍什么诡计,那里的东西会让你粉身碎骨。”

“如果我想耍诡计,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我说,“我可以什么都不管,枪火会把你们料理得很好。”我看了珍妮一眼,她沉默不语,不轻易发表任何意见。

我说:“你真以为狼牙留着你们是为了等待谈判?”

“那么,我想听听你这么做的理由。”“对手”说,“给我信服的理由,你离开后见过同伴,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同伴是谁。

“你跟踪我。”

“这是一个巧合。”他说,“我在别墅附近,看到珍妮和罗恩离开,我知道他们自己会回去,但不知道你想去哪。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如果这件事发生了,我很想知道原因,否则就只能相信这是个拙劣的圈套,我们将不再手下留情。”

“不再手下留情。”我重复一遍,“你不必这样说,因为我从未要求你对我留情。但我现在要说的话,你最好能认真考虑。”

“先放下枪。”罗恩说。

“你也一样。”

他朝我走来,举起拳头对准我的脸颊就是一拳。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一时猝不及防。他将我推到墙边,用枪抵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

“转过身去。”他说,“珍妮,拿走他的枪。”

他从头到尾将我搜了一遍,最后用脚踢了踢我的背包。

“别动那里面的东西。”我说,“你没权力这么做。”

“权力?什么权力?我和亚瑟不同,我不信任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卢克是被你杀死的,还有史考特。”

“好吧,就算如此,但你们也一样在杀人,又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贵。究竟是复仇还是借着复仇名义过杀人的瘾,你一定早有答案。”

罗恩把枪口向上顶了一下,使我不得不把头抬得更高。他的眼睛离我很近。

“你想让我的枪也走火吗?”

“最好不要,否则刚好验证我说的都是事实。”

“罗恩。”“对手”说,“放开他,我还有话要说。”

“我不能信任他。”但他还是后退一步,撤走了对准我的枪口。

“现在回到正题,你究竟想干什么?”“对手”问。

“你们最好能离开这个镇。”

罗恩笑起来,但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笑容只是一个形式,好像我正在说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他在为这个笑话的精彩之处捧场。

“要我们离开?”他问,“你应该先弄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是说暂时离开,避免再次冲突,减少伤亡。”

“你想减少谁的伤亡?”罗恩说,“我们不会再有人伤亡,卢克和史考特的死已经够了。”

“总要有人先撤出战场。”

“输的人才会先撤离,回去告诉你那疯狗头目,我们会让他知道什么是战场。”

我向“对手”看去,希望他能拿个主意。凑巧的是,“对手”也正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时让我无法移开去看别处。这种对视不止包含审视、追寻,更含有一种探索的成分。就像发现了一件操作不易的新机器,我们彼此都尚未确定对方是否会在某个时候造成重大危险。我需要一本详细的说明书。

终于,“对手”开口了。

“你认为我们会让同伴白白死去吗?”他声音很低,这是在此种环境中养成的习惯。

我吸了口气,阳光的威力已开始让周围温度持续升高。

“不会。”我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不是要求。”我说,“我想卢克和史考特也不愿意你们继续在这里冒生命危险。”

“别叫那些名字。”罗恩说,“你不能代表他们的想法,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即使我不了解,那也不能证明我说的全都是错的。”我始终盯视着“对手”,望着他的眼睛,“你说过家的意义并不只是一个舒适的空间,它可以是任何地方,只要你们活着。”

第23章 彼得

我活着。

但我没有家。

家是一个群体概念,至少得有两个人。而且,根据我的回忆,此前我也没有家。因为按照规定,共同生活的人互相之间必须有深厚的感情。家人,亲情,二者缺一不可。

当我向“对手”提出离开小镇的建议时,我知道他已充分理解了我的意思,但他不准备走。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况,如果太顺利,反而显得不真实。不过“对手”的反应肯定比狼牙和枪火好得多,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嗤之以鼻。他似乎陷入了真正的思考之中,眼睛望着地面。

“你们杀过多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

“什么?”

“杀人。”他重复一遍,“你们活到现在杀了多少人?”

这一次我听清了他的问题,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根本没有确切数字。沉默真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我们(我和他们)再度陷入了僵局。

“他回答不出。”罗恩说,“屠夫总是很健忘,他们不需要用脑子。”

我回过一点神来,察觉到他这种嘲笑意味明显的语气,但这时“对手”已接着说了下去:“正如你说的那样没错,我们也杀过人。对此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们之所以不离开这个小镇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家,虽然易受攻击,但能够自足。每一个人的去世都令人伤心,我们不想这么快忘记他们。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但不是现在,我不希望走后有人视这个小镇为战利品,随心所欲大肆破坏。”

“至于你们的首领。”“对手”说,“他要为自己的不称职付出代价。”

虽然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狼牙“必须死”这类的话,但我一样理解他的意思。总之,我们之间的分歧再次显露无遗,白沙说过,领头的全失去了理智。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好了。”罗恩说,“你的话说完现在可以滚了。为了保命,你们真是费尽心机来演出这场好戏。是你自告奋勇扮演这个背叛者的角色么?还是你看起来更像个好人。”

我失望透顶:“我会离开,在这之前把东西还给我。”

艾德正蹲在地上看着我的背包,他背对着我,从里面拿出那瓶表面有了裂痕的花生酱。我走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他有着蔚蓝的眼睛,像海和天空,但比那些蓝得更纯粹。我从地上捡起背包,对他说:“送给你,小心别把玻璃吃下去。”

在这幢随时会倒塌的教堂的庇护下,这个“家”暂时很安全。不过我相信,当我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他们也会立刻离开,不留痕迹。那个高度就像一个云端城堡,从地面上看来好像不可思议,身入其中就觉得普通了。现在我明白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普通人,有爱,有恨,固执,单纯,会发脾气,善于打架。我来到教堂大院,阳光在整个大院中形成一片金色的光带。这种光芒太耀眼,反而让我看不清眼前的物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不愿面对现实造成的假象:现在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白天不是适合转移的时机,我回到墓园,暂时在教堂背面的杂草丛中藏身,对面是高高的围墙,两边则是盘踞着茂密地槿的铁栅。一条蚯蚓懒洋洋地在草地上爬过,带着昨晚的露水。我意识到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冲突不可避免,但结果不会像罗恩想得那么顺利,他不能保证己方不再有伤亡。连他都这么想,狼牙和枪火更不会轻易放弃。

同伴的死可能给“对手”造成很大的打击,使他不能正确作出决定。

很遗憾,我得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使人变得疯狂暴躁的地方。

这是白沙也预料不到的一点,要说服“对手”恐怕比说服狼牙更困难,他不会直接无视你的建议,但却早在内心有了不可撼动的决定。

我改变主意,不想继续停留。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看到惨烈的最终画面,我决定晚上走,先去修车场弄一辆旧车。中午太阳升得很高,但有光照的地方就有足够的阴影藏身。我翻开背包找了找,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任何食物和水。这可是个大问题。我颓丧地把背包扔在一边,这时,一个青色的苹果滚到我脚边。

我抬头看着苹果滚来的方向,小男孩站在那里。艾德的反应让我吃惊——他笑了。

“你喜欢苹果吗?”他问。

“我更喜欢橘子。”我从地上捡起发育不良的苹果,用手擦去上面的泥土。艾德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手里夹着一块画板,我好奇他怎么会到这来。

“‘对手’呢?”我问,“我是说亚瑟。”

“你为什么叫他‘对手’?”

我琢磨该怎么回答他:如果我能解释这个问题,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因为他是我的对手?我的第一反应是最好不要这样说,而且我不想对孩子说得太深。经过一阵考虑之后,我犹豫地说:“因为以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给他取了个代号。就像你的朋友有时会给你取绰号一样。”

“我没有朋友。”他打开画板,在上面涂鸦。

“你不该在这里,白天很危险。”

“他们没走远,我随时可以回去。”

“‘对手’怎么会允许你擅自走开。”

“因为我答应过一些关于安全的重要又必要的事,在没有人照顾下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头也不抬地说。

想起他以前的那些壮举,很难让人相信他可以保护自己。孩子总是有种什么都不怕的劲头。我看着他的画,依然是简陋的笔画,圆脸,对称的圆点眼睛,但是这次U型嘴反过来,不再是微笑。一个戴着尖顶帽子的小人出现在纸上,像小飞侠,只是哭丧着脸,周围一片荒芜的土地。

“如果要你离开这个小镇,你愿意吗?”我试探着问。

“为什么不愿意?”

“我以为你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里。”他点了点头,然后在小人的眼角下画了一颗水珠的形状。

“这是什么?”

“眼泪。”

“彼得为什么哭?”

艾德不作声。忽然,一滴真正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水珠的轮廓线上。

“怎么了?”我有些意外,我可不想弄哭他,而且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有着蔚蓝眼睛的男孩就像只坚强的山猫,总是用尽全力施展利爪不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我几乎忘了他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别哭,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柔声说,回忆着以前爱玛常对我用的口吻。

“彼得很担心。”他若无其事地擦掉眼泪说,“他害怕离开之后,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彼得本来就不该在这里,他从远方来,只是在这停留了一会儿。”我说,“外面有更美丽的地方。”

“可是妈妈在这里。”艾德说,他抬起头问,“你能帮助我吗?”

“帮助你干什么?”

“回渔屋之家。我想拿回一件东西,如果我们不得不离开,我要把它带走。”

“渔屋之家在哪?”

“沃尔特先生的家。”他指的是别墅。

“那里很危险,‘对手’不会同意你去的。”

“我知道一条秘密的路,我们悄悄进去。”

我仍在犹豫,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答应他。想想孩子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到头来你会发现冒了生命危险拿到的只是一架模型飞机。艾德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之处,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失望,很显然,即使有秘密通道,他也不能一个人去别墅。这大概是“对手”告诫过他的重要又必要的事情之一。

“如果我帮助你,”我说,“你也能帮助我说服‘对手’暂时离开小镇吗?”

“我可以试试看,先说服珍妮。二对二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我伸出手,他在我的手掌上猛击了一下。

“你不怕我了么?”我问他。

艾德想了想说:“如果你看到一个人被罗恩揍得那么惨,你也不会再怕他。”

“谢谢。”我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真不喜欢这个理由;这让我有点讨厌他——就像在众目睽睽下滑了一跤,又狼狈又无奈。可我有什么必要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呢?

“出发前,我希望你也能记住我告诉你的重要和必要的事。”我说,“第一,待在我身边;第二,不管发生什么,一旦我认为有危险,就要马上离开;第三,别让‘对手’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可他已经知道了。”艾德说,“我下楼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说什么?”

“谢谢你给我的花生酱。”

“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他们正准备离开教堂,在我回去之前他们会一直等。”

“罗恩一定想杀了我。肯定是这样。”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好了,你说的秘密通道在哪?”

“就在大院栅栏外,有条废弃不用的小路,它藏在一片常春藤后面。亚瑟说是因为教堂墓园扩大,占用了原来的道路,那里现在用来堆木料。我们可以从那条路绕到渔屋之家后面的果园,再从旁边的小窗户进去。”

我记得别墅的窗户,就是珍妮和罗恩逃跑时翻越的那扇。它离果园中最大的一棵树只有几步之遥。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试试看。”我说,“你要拿什么?或许你在外面等我是更好的主意。”

“你找不到,我藏在很秘密的地方。”

他竟和我玩起间谍游戏。

“好吧。”我把背包藏在草丛里,捡起枪塞进口袋,“我们该出发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人们作出一个决定总是很难预料最终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我将艾德托举到墓园铁栅的顶部,他灵巧地翻过顶端尖锐的矛头部分,双手抓紧黑铁栏杆往下滑落。来到墓园外,这里被常春藤覆盖,小路的一头早已封死,弥漫着朽木腐烂的味道,潮湿而阴暗,另一头弯弯曲曲沿着墓园外的斜坡通向远处。这里果然堆满了巨大的木料,有些上面长出了绒毛,触感却是滑溜溜的。我们沿着这条难走的小路往前走,半路,我将艾德提起来搁在肩膀上,以免他被看不见的木料绊倒。不过我低估了这条小路的险恶,长久无人行走使得圆石地面又湿又滑,这一路走得险象环生。艾德伸出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当我们即将走出这条阴暗的死胡同时,他忽然对我说:“谢谢你救了珍妮和罗恩,我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们。”

第24章 意外

关于欺骗是这么一回事。外祖父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自从他重感冒过一次之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就不那么自信了——无可争议,他已是个老人。抑或他深刻地感觉到生命在飞速流逝,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睡觉上。过了凌晨五点,要让他继续躺在床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做了一件很多同龄的孩子都会做的事——等大人们熟睡之后悄悄溜出家门,一直混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不幸的是,这仅有的一次冒险被早起的外祖父发现了。当时他正坐在楼下的沙发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悄悄打开前厅的门,他刚好把目光从吊灯上转下来望着我。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我的眼睛看着前方,却好像没有看到他,径自从他面前走过。他不敢叫我,直到我上楼关上门。那天上午我听到他和爱玛在厨房里谈论我梦游的事。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爱玛认为我不会说谎,可是她错了,我一直在欺骗他们,我是个天生的谎言家,几乎从不对他们敞开心扉说真话。

此刻,当艾德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们”,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真奇怪,他说得不错,这次我并没有说谎,可是真实的感觉还是很遥远。我好像又做了一件错事,然后试图尽快转移这个话题。

“‘对手’……亚瑟是你的哥哥?”

“亚瑟就是亚瑟。”艾德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看起来,好像很严肃,不好相处。”

“你怕他吗?”

“当然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打人很疼。”

“打谁?他打过你吗?”

“他打过獾先生。”

“獾先生是谁?”

艾德在我的背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下来走。”

这时我们已走出秘密小道,来到宽阔的大路上,这里很容易被人发现。这段路距离沃尔特别墅外的果园还有大约六十码,但是路上有不少树木。艾德发挥了他独特的优势——小而灵巧,他在每棵树后稍作停留隐藏自己,很快通过了这段路。当我们翻墙进入果园时,一股清凉的果树味扑面而来。果园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从这里几乎看不到别墅的屋顶。我快走着,有时担心艾德会跟不上,但他严格遵守了我们的约定:绝不离开我半步。我沿着围墙走,据这个方向判断,再走不久就能找到离走廊最近的窗户。

五分钟后,我们进入别墅内部。

屋子里寂静无声。

我把艾德从窗外拉进来后就发现了这一点。出于某种原因,我更希望能听到从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昨天晚上这里还危机四伏,充满杀机,可忽然间又变得如此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艾德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他的脚步又轻又软,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我伸手拉住他,担心他会莽撞地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不过似乎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我看到起居室的角落中并排放置的三张椅子,其中一张坐着一个人——史考特的尸体背对着我。最好不要让艾德看到这番景象,目睹曾经活在身边的人的尸体,对孩子来说是毁灭天真烂漫的武器。死亡会令他们失去笑容,快速成长,他们会错过很多重要的东西。当我的外祖父被装进塑胶收尸袋的那刻,尽管我已不是孩子,却还是感到恐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熟悉的人死去,我终于明白死亡离我并不远。

最后看了一眼黑人的尸体后,我用身体挡住艾德的视线,催促他快点拿回他要的东西。我不想在这多作停留,这幢别墅因为死亡而变得怪异起来。艾德飞快地上了楼,推开其中一扇门。房间里也一样安静,没有任何人。艾德跪在床前,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罐。他好像不希望我看到里面的东西,于是我便走开了。

这是我犯的一个严重错误,我不该放心地认为安静就代表安全,而且我违背了和艾德的约定——约定是双方的,他答应不离开我身边,我也不应该离开他。

我走出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就是这里,想必曾是凯瑟琳•米勒夫人的房间。我阅读了沃尔特随手写下的日记,这是他多次在日记中提及的地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确实有点蹊跷,但我对于她的往事所怀有的兴趣远远不及对“对手”的好奇。如今的他和沃尔特日记中的“亚瑟”有着微妙的不同——从他的眼神、行为和各种迹象中可以看出,他变得更坚强更稳重,但又有些颓丧。他正尽力地做好一个领袖,保护他微小的族群。就在我试图从这个房间找出些许米勒夫人和“对手”共同过去的蛛丝马迹时,忽然隔壁抽水马桶的水箱轻轻抽响了。

虽然供水早已停止,但人们偶尔还是会有诸如此类习惯性的举动。我听到空水箱发出的怪声,艾德尖叫起来。

他终于叫得像个孩子了。

我冲出房间,撞开门。艾德在一个男人的手臂中卖力挣扎,那是我曾经的同伴之一。

“嘿。”我举枪对准他,这时他的枪口正对着艾德的脑袋。

“怎么回事?”他抬头看到我,“你真的打定主意背叛狼牙了吗?”

“这和你无关,把枪口对着我,否则你朝他开枪的时候我也会开枪,一个孩子的命不值得你这么干。”

他露齿一笑:“别开玩笑,这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你要保护他,他们给你多少好处?”

我看了艾德一眼,他也看着我。多么意味深长的目光交接,多么重大的交流。我第一次因为他是个聪明孩子而感到庆幸,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我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往那里逃。他眨下眼睛:我明白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枪口冲着那个人。在没有得到狼牙的命令前,他不敢擅自杀掉艾德,除了枪火,其他人还不具备公然违抗首领的勇气。我继续向前走,他如惊弓之鸟一样把枪口从艾德的腮边挪开,转而对准了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约连一秒都不到,我开枪射击他的肩膀,冲撞力使他整个人往后倒去。艾德以我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他的胳膊底下挣脱出来,像一发导弹一样朝房门的方向逃跑。这时,我从打开的门缝中看到了楼下的枪火。他端着枪,正对准艾德跑去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诡笑。

“停下!”我对艾德大吼,冲上前去赶在他前面“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我将他搂在怀里,惊魂未定,如果再迟一步,或是我没有看到枪火,那么艾德就会在跑出房间的一瞬间遭处决。我想站起来尽快离开门边,枪声响了,背后一阵猛烈的巨震,仿佛有人在用力踹门。艾德紧张极了,蜷缩在我的怀里。我的背部传来剧痛,有什么东西穿过门板钻入体内。我意识到那并不是木门的碎片造成的伤口,它更像活的东西——尖尖的脑门,执著地往深处钻去。在第二发子弹打中门之前,我带着艾德侧身滚进了墙角。血从我的伤口流向地板,艾德在我胸前抬起头,我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感到惊恐不安。

我用手抓住他的脖子问:“你会开枪吗?”

“亚瑟教过我,但我没试过。”

我把手枪交给他,他机灵地往后退了一步,回头跑向对面的小衣柜。就在他藏好的一瞬间,房门被一阵扫射搞得支离破碎。

枪火朝我所在的方向迈了一步,那是试探的一步,在此之前,他手中的枪早已对准了我。我看不到背部的伤口,只觉得身后又湿又热,血液一旦离开身体又迅速变冷。

枪火看看我,脸上不动声色,这次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才停住。

我知道枪火不会立刻杀掉我,这是我采取目前这种行动的主要原因。但是这种形势之中仍存在着变数(他的脾气捉摸不定,是个难缠的对手)。枪火走进来,背对艾德藏身的衣柜,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低声说:“我能理解,但你不应该这么过火。”

“你干的事才是过火。”我不甘示弱,与他针锋相对。他哈哈一笑,意思是那又怎么样?确实,我对他总有些束手无策,除了杀死他,好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他停止那些疯狂的举动。

“你看起来好像很镇定,觉得我不会杀你吗?”枪火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狼牙已下令杀了你,他不需要叛徒,我们也不需要。但你是第一个活着背叛我们的人,按理说应该给你嘉奖。”

我明白他所说的嘉奖是什么意思,背叛者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应该公开处刑以儆效尤。我坐在墙角看着眼前的故友,作出放弃抵抗的姿态。“真聪明。”枪火说,“这样能让你多活一会儿,我会向狼牙求情,让你少受点罪。”

他转到我面前,忽然又露出古怪的微笑。“那个小家伙呢?他刚才还在这里,现在怎么不见了?”

枪火看着我说:“让我猜猜他会躲在什么地方,床底下,窗帘后面,还是衣柜里?”

他缓缓转动枪口,对准身后的小衣柜。我用尽全力猛扑过去,拔出藏在腰间的猎刀,左手抓住枪火的胳膊。他握枪的手向上抬起,枪声响时,子弹射中了对面的墙壁。与此同时,猎刀的前半部分已刺入枪火的右肩,枪火大叫着带我撞向床头柜,我的背部撞上柜子的一角,正在枪伤附近。

我被这一下撞得太惨了,几乎立刻失去知觉。我无法想象疼痛可以达到这样剧烈的地步,一瞬间呼吸不到空气,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枪火抓住我的头发对着墙猛撞,但我死死钳住他的胳膊不放。不能让他获得自由,我不知道除了枪火还有谁在附近,听到这些枪声和打斗声,他们很可能快速赶来将我包围。在更多人到来之前,又一声枪声响了,随后一阵杂乱的倒地声。枪火倒在我身上,但他不是因为中弹倒下,我在他中枪时以手肘猛击了他的颈部。艾德躺在衣柜中,悬挂着的衣服和衣架散落下来把他埋住了。他一边推开杂物一边挣扎着朝我看来,右手还握着枪。

“小心。”我说,“别让我成了下一个倒霉鬼。”

我说话有气无力,像个快死的人。艾德从衣堆里爬出来,此时枪已从手中跌落。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面前,蓝眼睛注视着倒在血泊中的枪火。

“他死了吗?”

“还没有。”我试着站起来,但整个下半身都是软的。“过来扶我一把,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看得出艾德在为我担心。这让我有些难受,我们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我从窗口把他放下去,他的脚离地面还有很大一截,等他落下去后,我看到他掉在松软的花丛里。轮到我自己时就没这么走运了,再软的土壤也会加重枪伤的伤势。我从窗户中跨出来,重重坠落在地,虽然双脚先着地缓冲了坠落的大部分冲力,但还是够我受的。我的耳边只能听见一阵乱哄哄的嗡鸣。这不是周围的声音,而是来自于我的脑海。我感到自己瘫痪了,感到周身都变得苍白透明,我的皮肤浮起一片发冷的东西。艾德跑过来,他对我说话,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他的嘴在动。过了一会儿,他大概发现我听不到他说话,于是让我躺在枯萎的花丛中,一股养料和不明物的臊臭味弥漫在周围,他将我藏好,转身匆匆离去。

第25章 生命河

这一次,我梦见我在母亲的子宫里。

我对这个地方很陌生,因为我对母亲也很陌生。她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有点神秘,还有点诡异,没有脸部特征,发型容易混淆。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总是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穿着红裙。这一定是我潜意识中构造出来的母亲,一个大众形象,白色意味着纯洁,红色意味着生育。这个形象非常重要,当我不知道母亲究竟是谁的时候,我赋予她纯洁无瑕的本质,如同天使一样温柔慈爱,而生育则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她生下了我,返回了天堂。实际上,我在家庭相册里见过母亲。从她一岁开始的照片,直到怀孕,不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罗德和爱玛拿来欺骗我的冒牌货,对于母亲的样子,我总是顽固而又吹毛求疵地有着自己的想法。

我梦见周围一片漆黑,在这个狭小闷热的地方不能动弹,全身都疼。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像心跳声,又像水滴声,甚至有点像什么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无法出声,与世隔绝,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流散发着腥臭味,一种羊水的味道(我根本不知道羊水是什么味)。忽然,周围的声音又改变了,变成磨擦声,就像外祖父在花园里翻土的声音,铁锹插进土里。我突然开了窍,四周的温度骤然降低,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墓穴中,耳边传来清晰的撒土声。

我死了吗?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想从这个恶梦中醒来。我睁开眼睛,可看到的却是黑暗骑士。他骑在幽灵马上,灰绿色的眼睛看着梦中无能为力的我。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说不出来,我已是个僵硬的死人了。我想对他说:我很后悔,对过去所做的一切悔恨交加。他朝我伸出手来,黑色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右手,一直伸向我的腮部。尽管这一下是有点耸人听闻了,但他的手就在我耳边,我觉得一阵清凉。

接着,我醒了。

在我醒来的一刻,我看到了“对手”。

他正弯着腰,手指轻轻按着我的太阳穴。

“他醒了。”这是珍妮在说话。

我一时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枯萎花丛中露出的一小块天空是我最后看到的景象,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等我的脑子稍微清楚一点才了解到目前的状况——我大概得救了,至少没有落在“自己人”手里。

我试着动一动,活动肢体、肌肉,但身体的感觉还没有恢复。这不免让我有些恐慌,开口问:“我怎么了?”

“你受了伤。”“对手”说,他平静地陈述一个我早知道的事实,可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为什么我动不了?”

“是因为麻药的关系。”他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觉得疼,不过看来你很想要疼痛,这样就不必担心自己瘫痪。”

我松了口气。

“对手”正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说明,越过他的肩膀,珍妮和罗恩也在看我:女士神色平静,男士则保持一贯的冷漠。罗恩对我仍然耿耿于怀,要让他忘记同伴的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艾德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他似乎有话要说,我们全都看着他。

“对不起。”他对我说,“我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道歉。”

艾德看了看罗恩,罗恩平静地说:“是我让他这么干的,我一直在你们身后。”

“哦。”我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即使我什么都不做,艾德也不会有事,罗恩只是想看看我和枪火之间会不会来真的。我问:“结果怎样,我合格了吗?”

即使此刻面对我的问话,罗恩仍能保持坦然的沉默,他的双眼、神情、任何举动都无法反映内心的想法。

我疲惫极了,像刚从狂风暴雨中归来。

“好了。”“对手”说,“出去吧。”

他把艾德推到罗恩跟前,我以为他也会跟着出去——这里是什么地方,像个阁楼。

“对手”最终留了下来,在赶走所有人后,从角落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前。

这是一张普通的弹簧床,结实、沉重,冒着一股老旧的傻气,不时发出咯吱声。我盯着他看,他也毫不回避。我们第一次不在危机四伏的场所会面,而且周围没有其他人。也许这会是一个说服他的好机会,他应该能冷静地做出判断。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手”已先开了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反应确实有些迟钝。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

“我在教堂后面找到你的背包。”他说,“手电筒、弹药、火柴、防水布、指南针……唯独没有吃的。”

“我找不到吃的。”

“我可以给你,足够你到下一个落脚点。如果你要走的话,还能分给你一些巧克力。”

他的说话方式很奇特,不会让人感觉糟糕,也不像我那样强硬而明确地说“希望你们离开”。这使我感到,他并不是要赶我走,离不离开完全取决于我自己的决定。

“我得想一想。”我说,“我还没有想清楚。”

“当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不会反对。也许你会对罗恩的态度感到不高兴,但是死去的卢克是他的兄弟,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亲人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人们常说:死者可以摧毁生者。”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也许吧。”他说,“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事。”

“比如凯瑟琳。”

他吃了一惊,非常意外。

“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

“凯瑟琳•S•米勒夫人,我看到她的墓碑。他是艾德的母亲。”我说,“这也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不。”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将她牢记在心,我们留在这里则是有别的原因。”

“是秘密吗?”

“对手”说:“你会知道的。”

我原本以为他会点头说是,再一口回绝我打听这个秘密的要求,可他看起来并不生气,甚至给了我一个非常值得回味的答案——你会知道的,但还需时间。

“枪伤恢复之前,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至少会有一个人看顾。”

在我倾听这些话时,我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似乎有了小小的缺口。

这个小屋四周环境并不明亮,甚至可说昏暗,他在背光的一面说:“其实我应该道歉,然后感谢你。”

我那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道歉?感谢我?为什么?”

“还记得罗恩说,他记住了卢克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吗?”

“记得。”然而我想起的是那个叫卢克的男人全身鲜血淋漓,倒挂在树上的样子,还有那双灰白的眼睛反射天空的微光。这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希望“对手”能跳过这些,直接进入正题。“对手”说:“我也记得,但我不像罗恩只记住了伤口的位置。我察看卢克的尸体,那些刀伤已经足以让他毙命,但他会死得很痛苦,时间会很长。想必制造这些伤口的人是希望能让他体验到最可怕的痛苦,并让痛苦更持久一些。虽然最后致命的是对准心脏的射击,可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需要浪费子弹。”

他看着我说:“现在我想问,你有没有把刀插进卢克的身体,割断他的喉咙?你有没有参与这场虐杀?”

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我回答。

在这简短的一刻,“对手”似乎松了口气。他说:“抱歉,谢谢。”

“真的吗?”我说,“你相信了?”

这么轻而易举,简直不可思议。

“对手”站在门口说:“我相信了。你演得太像真的了。”

他出去之后,我开始反复琢磨这些麻烦而复杂的事为什么都让我遇上了,就好像踩到老鼠夹子摔倒后又砸碎了花瓶。我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噩运和死神总是形影不离。

至于“对手”,我可以说,他原本并不愿意,甚至没有想过要接纳一个陌生人,即使此刻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认为是在冒险。罗恩一看见我就生气,因为他没办法一一找到杀害卢克的凶手,至少目前做不到,于是只能把气出在我身上。这对一个团队而言非常危险,即使我根本还算不上队员,只是暂时被允许待在这里,但矛盾仍然无处不在。

我躺在床上又试着动一动,这次只觉得动起来感觉十分奇怪,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不是自己的。稍稍让我安心的是,这个迟钝麻木的躯体是一个远离痛苦的躯体,我决定就这样睡一会儿,避开疼痛袭来的时段。最近总是东躲西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床了。在这张简易的弹簧床上,我很快睡着,并且没有受到噩梦侵扰。这是我流浪至今最舒适的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伤口传处的疼痛弄醒。我出了一身冷汗,从腰部的位置开始,一种喷火似的剧痛沿着脊椎爬上来。我的身体也开始因为这种疼痛而僵硬。起先我还以为这是因为睡觉的姿势不对造成的,我应该侧躺或者俯卧,不过后来发现要换一个姿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只会让我受更多罪。

我坚持了一会儿,伸手朝旁边摸去,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我握在手里,这样好分散注意力,或是有个撒气的地方。我的手在弹簧床靠墙的那边摸了几下,手指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将它拉过来,是一只绒毛小熊。可能由于长期爱抚把玩,玩具熊身上的绒毛已经有些脱落,一块块像长了疥疮。这种老式玩偶也像过去的工匠们那样古板严肃,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傻乎乎的样子。小时候我有过一个类似的玩具熊,但我总是把它扔到床的那一头去,我非常讨厌和它一起睡觉,那是小女孩才干的事。但是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在孩子床头放一个玩具娃娃,这样能够填补空缺,能让孩子们孤独时抱个满怀,生气时用力发泄。玩偶是爱的化身。

房间里有了一些微光,我不知道光从何来,在我的想象中,藏身之处不该有光,但这种光又不像灯光,而是一抹灰白,透过窗户,雾蒙蒙的,很像阴天的清晨。我放下手中的玩具熊,伤痛又开始发作了。

我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外。

艾德悄悄推开门走进来,双手藏在背后,像个上课迟到的小学生。

“你醒着吗?”他低声问,似乎想转身离去。我说:“我醒着,怎么了?”

“我能进来么?”

“当然,过来。”

艾德关上门,踮着脚来到我床前,脸上带着神秘微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我疼得不想动弹,他坐在刚才“对手”坐过的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额头。

“你感觉怎么样?”小家伙像医生一样问我,他的手是冰凉的带着种湿漉漉的触感。

“很好,再睡一会儿我就能起床了。”

“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让我猜猜是什么。是吃的吗?”

“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把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大玻璃瓶,里面五颜六色的,玻璃表面还带着水气。

“是什锦水果罐头。”他用力摇了摇广口瓶说,“你能打开吗?”

“我恐怕得试试看才知道。”我说,“过来帮我一把。”

他放下瓶子,按照我的提示把我从床上扶起来。这项工作艰苦卓绝,不过最后还是获得了成功。我摸到伤口周围的纱布,很干燥,包扎得很好。

艾德把水果罐头递给我,彩色的水果块被糖水浸泡着——橘子、樱桃、菠萝、椰果。尽管用力会让我很疼,但我还是忍不住拧开了瓶盖。

第26章 渔人先生

艾德找来勺子,从瓶子里挖出一块橘子送到我嘴边。

“你喜欢的橘子。”他说。

“谢谢,先生。”我顺从地张嘴,接受他的好意。糖水浸过的橘子没有酸味,又软又滑。这种东西我以前从来不碰,我喜欢新鲜略带酸味的水果,不喜欢光有甜味的。爱玛总是泡蜜糖水给我喝,我总是偷偷倒掉,此时回想起来,我好像做了很多故意和他们作对的事。

艾德又从玻璃瓶中舀了一块菠萝放进自己嘴里。他的腮部鼓起来,像个小球一动一动。

“再给我一个。”我说。

“你要什么?樱桃?你想要樱桃吗?”

“要最大的那个。”

艾德费力地从最低下找樱桃,表情专注一丝不苟。第一次在别墅的储藏室里遇到他时,他的行为一点都不像小孩。他有足够的自控能力,保证不会泄漏不该说的秘密,关键时刻还会装傻。可如果现在我向他探听“对手”的往事,他会不会毫不设防全盘托出呢?

“你叫什么名字?”艾德忽然抬起头问我,手里的勺子上盛着一个鲜红的樱桃。

这是个非常简单普通的问题,但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想让他像狼牙和枪火一样称呼我吗?那不过是一个代号,但我更不想提起以前的名字,假设以前那个我真的存在的话,最好就这样让他成为过去。

我说:“我不太记得我叫什么了。”

“别人怎么称呼你呢?”

“他们叫我‘喂’,或者‘你’,什么都行,总之我知道他们在叫我。”

“那么我可以叫你‘橘子先生’吗?”

“最好不要,听起来很傻,换一个。”

他想了想说:“我养过一只小狗,它叫‘白鲸’。”

“别想用狗的名字叫我。”

“我叫你渔人。”

“还是很傻。”

他放下玻璃瓶,看到了我胳膊底下的玩具熊,我把它拿出来给他。艾德抱着熊宝宝用力摇了摇,问我:“你会讲故事吗?”

“你要听什么故事?”

“英雄和怪物搏斗的故事。”

我费尽力气往床的里面挪了一点,对他说:“坐上来。”

他立刻爬上床,坐在我身边。

“让我想一想,想想我以前听过的那些故事。”

“关于什么?”

“野狼和灰兔,永远的童话,还有梨树上的鸟儿。”

“太没劲了。”艾德拨弄着玩具熊脑袋上的毛说,“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那时我很坏。我和朋友们一起玩战争游戏,还离家出走,四处惹事生非,让我的外祖父母伤透脑筋。”

“你有很多朋友吗?”

“有一些,都是学校里认识的坏孩子。我们搞了很多恶作剧,把邻居院子里的花丛弄乱,放野猫进去,在门框下卡小石块,让他们打不开门。但我们不会去打碎玻璃,那太低级了。”

“打人呢?”

“打架有时候也会发生,不过朋友之间很少,我们必须互相信任,一致对外。”说到这,我忽然想到,以前和现在似乎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我加入狼群的原因,我喜欢这种违反常规的行为。

艾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一直在抚摸玩具熊掉毛的地方。

我说:“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好吗?”

“什么以前的事?”

“来这个小镇之前,你、你妈妈和亚瑟的事,还有獾先生。”

听到“獾先生”时,艾德的脸上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他低着头,好像在思考该不该告诉我。

“獾先生是妈妈的丈夫。”艾德说。

“他干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他打她,把她关起来。”艾德说,“我全看到了。獾先生抓住妈妈的头发,把她拖进浴室,她一直在求饶。”

“獾先生是你的父亲么?”

“他才不是。”艾德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但应该不会有错,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后来呢?”我问。

“他不许我靠近浴室,后来亚瑟来了。他和獾先生吵了一架,又打起来。我趁这个机会跑进浴室。”

他们一起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家,这就是整个经过,听起来并不复杂,可其中有一个问题是,“獾先生”至少有五十岁了。

“他看起来很老吗?”我问艾德。

“他很可怕,可是不老。他爱喝酒,是个拳击手。”

“职业的?亚瑟打得过他?”

“打得过。”

“他真能干。”我说,“那么珍妮呢?我见过她,在电视上,她唱歌很好听。”

“我从没听过她唱歌。”艾德对我说的话感到疑惑,似乎不像在说谎。

“你们是怎么认识珍妮的。”

“她本来就住在这个镇上。”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是“对手”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个个身手不凡,为了生存组成一个团队,一个保护家园的自卫队。可现在看来,好像一切不过是巧合(我很不愿意使用“巧合”这个词,至少在那时,我认为所有“巧合”都带着一种蓄谋已久的气味)。

艾德放下手中的玩具熊,看着我说:“你会留下来吗?”

“我会在这多待几天,等伤好了就离开。”我说,“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走,这里太危险,随时会爆发混战。”

“我们不能离开。”

“为什么?”

“这里是乐园。”说完他朝我笑起来,“要是你能留下,这里也会成为你的乐园。”

我还没明白他指的乐园是什么。我问艾德:“你需要我留下吗?罗恩不喜欢我,亚瑟也希望我不要打扰你们的生活。也许他们说的对,我会把这里搞糟的。”

“可我还是喜欢你,因为你不像亚瑟和罗恩总对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算明知道有危险,也会陪我去试试。”他把玩具熊扔回床的那边,双手作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抱了抱他,也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关系,艾德比同龄男孩瘦小。这种拥抱的感觉很陌生,以前我只象征性地拥抱过我的外祖父母(轻轻一抱就分开,好像他们的衰老会通过接触传染给我)。

“如果你留下,我会努力说服他们把你当成好朋友。”

“可我杀了卢克,你看到的。”我说,“罗恩不会原谅我,也许亚瑟也不想原谅我。”

艾德在我肩膀上动了一下,忽然说:“你被亚瑟骗了。”

“什么?”

“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你开枪是为了让卢克解脱。”

听到“解脱”这个词从艾德嘴里冒出来,我不免觉得有些怪异,看来即使是孩子,偶尔也会用到个把高级词汇。说完这些,艾德打算往床下爬,我把手伸向他的胳肢窝,他瘦小的身体“刷”一下缩了起来,往后退去。我想抓住他,但是判断失误,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感到背后一阵刺骨疼痛。可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发笑是我的第一反应,然后才去考虑艾德刚才的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的腰。”我用手按住伤口,全身一阵发麻,我想我的脸色可能变了,艾德原本打算跑开,这时也停了下来。

“要我帮忙吗?”他问我。

“过来扶我躺下,我需要躺一会儿。”

他看看我的脸,好像在观察我有没有骗人。最后他还是走了过来,我忍着疼一把抓住他,把他按在被子上。小家伙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不骗你。”他说,“我听到亚瑟对罗恩说,说我们应该抓住真正的凶手,而不是随便找个替罪羊。”

“他什么时候说的?”

艾德想了想:“在你离开教堂高塔之后。”

我用手捂住腮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被人耍了,但却没有愤怒。正如“对手”最后对我说的——演得太像真的了。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需要更多时间来验证自己的推测,而不是只凭一件事就草率下定论(或者当初他察觉了这一点,认为也有可能是我突发善心一时心软)。

“你在想什么?”艾德问我,“你生气了吗?”

“是的,我很生气。”我说,“让我揍你几下屁股,这样我就原谅你和亚瑟一起骗我的事。”

“如果不呢?你会吃了我?”

“不会,但是等我好了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我刚说完,门开了,“对手”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艾德连忙去瞧放在床边的水果罐头,心虚地想把它藏起来。

“对手”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容易放过谁?”

我感到尴尬,似乎不该在这个时候和艾德胡闹,我和“对手”之间还没有正式化敌为友——至少他没说过“欢迎加入”之类的话。我想最好找个借口辩解一下,哪怕是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但是“对手”并不想给我这个机会,他用灰绿色的眼睛瞧着艾德说:“下次从冷库里拿东西要先和珍妮说,听到么?别以为谁都不知道,珍妮心里有数,每个罐头她都编了号。”

艾德低着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忍着没有出声。

“好了,出去吧。”

“我不能在这吗?”

“不能,我有话要和‘渔人’先生说,带上门,别在外面偷听。”

艾德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对手”再次坐到椅子上,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拿起了那个水果罐头。

我很想问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门外偷听我和艾德说话,他说到“渔人”时明显带着嘲笑,这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愤恨。

“你们真的在罐头上编号吗?”我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味道怎么样?”

“你尝尝它的滋味吧,里面有一股糖精味儿。”

他笑了,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在我跟前笑,实在令人惊奇。那一刻我甚至担心笑容会让他雕塑一样的脸出现裂缝,他笑起来像变了个人。

“怎么说呢,我也觉得这种东西口味奇怪,水果当然是新鲜的最好。”

“现在还会有新鲜水果?”

“为什么不会有?”

“谁愿意花时间栽种?随时会被杀掉,大家都像老鼠一样在地洞里过日子。”我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没有生气,我继续问,“你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同意离开,如果你反悔了,想让我现在就走也行,但记得你答应要给我的食物和水。”

他不说话,我泄气地说:“要是你不希望我和艾德说话,我也可以离他远点。”

“我们来谈点新话题吧。”“对手”放下了水果罐头说,“伤口好吗?”

“简直要了我的命,你呢?”我指他胳膊上被白象牙咬伤的地方,虽然已过了好几天,可当时他伤得很重,应该不会这么快痊愈。

“没什么问题。”他说,“如果你能坚持得住,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地问:“去哪?狼牙到处在找你们。”

“你不想看看艾德说的‘乐园’吗?”

第27章 乐园

五分钟内,我准备好了一切。在“对手”的帮助下用更多绷带固定好伤口,这使我的腰部变得硬邦邦的,但疼痛的感觉不再那么尖锐。

我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来到墙边,窗外有了一些微弱的阳光。

“对手”打开门,外面是个木材工厂,到处堆放着废弃木料和生锈工具。这场景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我想可能之前来过这里,这个小镇的表层几乎被我们摸遍了。

当我离开房间后,“对手”转身把一个尚未完工的木头衣橱推向门口。这样的地方一定有很多,我们都玩过捉迷藏,知道不管范围多小,总是很难一下把所有人都找出来。

此刻已是清晨,时间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一整天。走出这个木材工厂,这里距离“车库”非常近,工厂附近有一片一英亩左右的灌木丛。我原本担心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容易被发现,但进了灌木丛反而必须时刻注意前方才不至于跟丢。“对手”走得并不快,有时会停下等我。太阳不断上升增加了周围的热量,我开始出起汗了。不知道他想带我去哪,我们正在穿越这片灌木,方向朝着小镇外的公路。

等我们走到灌木丛尽头的时候,“对手”快跑起来。寂静的公路是危险地带,视野开阔,可能会引来注意。我们快速穿过它,来到对面的树林。山坡往上有些陡峭,刚才的快跑让我再次感到伤口的疼痛。“对手”在前方带路,我只能忍痛继续往上爬。当我顺着崎岖的小路爬到半山腰时,实在动不了了。腰部又酸又疼,汗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只能伸手扶着一棵结实的云杉树停下喘气。

“嘿。”我叫住他,“‘乐园’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远。”

“不远是多远?”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朝我走过来。

“不要紧。”还没等他发问我就说,“只是有点疼,喘不过气来,没什么。”

“要休息一下吗?”

“我很好。”我说,“没你想得那么惨。”

“真的吗?”

“真的。”

“挺起腰看看。”“对手”说。

我扶着树干站直了,接着开始往前走去。我走在他前头,为的是不露出虚弱的样子。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对手”赶上来,拉起我的左手放在肩膀上,他的右手扶住我受伤的腰部。一时间,我感到惊讶万分,“对手”的这个举动让我意识到他正试着像对待同伴一样对待我,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强打精神,决不能在那时丧失行走的力量。

我们并不是很顺利地来到了矮山的最高处。

“能站直吗?”他问我。

“当然,我完全可以自己走。”

他放下我的手臂,我有些气喘,最近好像总是处于这种循环状态:受伤,修养,痊愈,然后再受伤。以前我并不认为受伤有什么大不了,伤痛和麻醉一样,可以让人魂不守舍,而这正是我想要的。出于某种需求,那时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经常因为发呆而听不到爱玛在楼下叫我吃饭。

“我们到了吗?”我忍着一股想呕吐的欲望,太阳晒得我有些头晕。

“对手”说:“没错,就在这里。”

我们正站在矮山的顶端,“对手”面朝着小镇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俯瞰。

金色阳光照耀着整个镇,那些曾经在无数夜晚给我们带来紧张悬念的矮树林和灌木丛,此刻正在阳光下闪耀着翡翠般的油绿色。每一幢房子的形状,屋顶,每一条连接着花园、广场的小路,还有那曾经高高矗立的教堂和茂密的果树园都在这片土地上呈现出美轮美奂的景色。头顶湛蓝的天空宽广辽阔,鸽子飞翔,近处鸟儿鸣啭,一只渡鸦在草丛中跳跃。

我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和狼牙在一起时,每天的日出我都没有错过。但那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欣赏和享受,不如说空虚无聊。

“感觉怎么样?”

“像一幅画。”我说,“我们真不该烧了它。”

别墅附近至今还残留着烧焦的痕迹,就像一幅画上沾了污泥。

“植物可以生长,废墟可以重建,但是有些东西没办法重来。”

“什么东西?”我看了他一眼说,“别告诉我是信心和希望,我会笑的。”

他不说话,像刚才半路上那样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是真的吗?”我惊讶地问。

“对手”说:“尽情笑吧。”

我毫不客气地笑了:“真的,你和艾德一样天真。”

“如果在这里遇到困难,我们立刻逃往下一个城镇,这种情况就会一直发生。”他说,“逃跑会变成习惯,我们要在这里重建家园。”

“我说过,如果你们离开,狼牙不会在这里多呆一天,那时你们可以回来继续重建……家园。”说到最后,我感到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对手”沉默了一会儿,侧脸向着我,也许是因为旧事重提让他有些不快。我转开视线重新俯瞰小镇,过了几分钟,“对手”忽然说:“我们可以暂时避开,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

“告诉我是谁杀了卢克。”

“你一定要知道答案吗?知道了之后呢?”

“你只需告诉我谁是主谋?”

“你的朋友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而且你们也杀了不少……我们的人。”我再次使用了“我们”这个词,虽然它在此刻已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我找不到更好的词代替。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我们是硕果仅存的健康人,复仇除了两败俱伤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的观念转变得真快。”他说,“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忽然之间离开你的同伴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实际上我自己也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背叛狼牙是件愚蠢的傻事,让我不得不独自一人重新开始寻找生存的方向。我说:“在到这个小镇前,我们刚杀了一群人,还轮奸了其中两个女人。”

“对手”皱起了眉,他的神情显示出对我所说的内容非常反感,但他并没有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被杀,这景象以前只能在电影里看到。我的同伴是一群狼,我是其中一员。我们认为生存必须建立在杀戮之上,否则就会暴尸荒野。这是一支蹩脚的队伍,但我一直对它心存感激,因为它就像一条通道。要是没有它,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想想那些死于饥饿和绝望的人,那时我正在发出腐臭的冰箱里找东西吃,我还能走得更远一点,但不知道目标是什么。”

“所以就加入了他们?”

“我的想法和他们接近。”我说,“你一定也会有这种感受,拆毁总比建造来得快。朋友和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看到荒废的城市,我唯一的感觉是再也不可能重建了。加入狼牙时队伍中只有七个人,我们几乎就是一个整体。”

我看了看沉默的“对手”,在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之后,他仍然在等着我的回答。我羞于更进一步说出心里话,但在刚才的叙述中,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之所以离开狼群,是因为我的想法变了。”

“怎么变?”

“杀戮不是为了生存,生存不需要杀戮。”我说,“你让我改变了想法。”

“对手”看着我说:“我做了什么?”

“你打击了狼牙,让我忽然之间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们也一样会死。”我笨拙地说,试图显示出自己的口才,“这是一种暗示,也是自我催眠,好像我们杀人,自己就成了不死身。可实际上我们也会死,杀戮不过是为了掩饰对此的恐惧。”

“对手”看了看脚下被阳光晒裂的干土,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我们距离很远,互相不能充分了解,他一定对我的过去怀着鄙夷和痛恨之心。我杀过几个人?也许很多,每一个受害者身上的枪眼都有我的份。我相信人会走霉运,我想到自己的死亡,没准很快它就会发生,变成现实。我不仅担心自己的命运,也同样担心艾德和“对手”,我甚至担心狼牙和枪火。这是一回事,要是冲突再次发生,死亡在所难免。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从他站的地方向我飘来。

“对手”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我内心的想法。

“你对同伴仍留有余地,虽然他们让你感到有些不快,但你不想出卖他们。”他说,“我必须做一个假设,你这样做不是故意想搞垮我们。”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只是我希望能把这一页黑暗骑士的故事翻过去,我和你生活在不同的……宇宙,我不知道,我希望结束这场战争。为了艾德我们应该也必须找出解决之道。”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枪火是导火索,他的存在始终是个不安因素,就像一颗危险的炸弹,最好别让他和“对手”正面碰上。

我们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四周平静得就像时间静止了似的。

“我看完了你的乐园。还想让我看点什么吗?”

“看那边。”他抬手指着北方一片浓郁的绿色。

“那是什么?”

“果园。”

我吃了一惊:“是你们种植的?”

说完我立刻知道自己犯了傻,“对手”说:“是沃尔特先生和威弗列德先生的共同遗产,虽然我们人手不够,也会尽力而为。”

“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水果可填不饱肚子。”

“是的,可水果罐头总有一天会过期的。”他说得轻描淡写,而我从未去细想这些事。这一年来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搜刮每个超级市场和商店,光顾别人的仓库。可食物一天比一天不新鲜,接下去即使抵达新地点也不会再有吃的了。

——不需要想这些,只要有活人,我们就能活下去。

这是狼牙说的,我们竟然全都相信了。实际上,真相是我们知道最终结果,只是谁也不愿意去想。就像吸烟者从来不会去认真思考“有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对手”的行为有多令人费解,但至少这是一个好开端。我们已经毁掉很多好开端了,比如那瓶自制的手工花生酱,打开盖子甚至能闻到新鲜花生和蜂蜜的香味。

真是诱人的味道。

“我饿了。”

他看了看我。

“有吃的吗?”

“当然。”他说,“在你伤好之前,会让你吃饱的。”

第28章 罗恩

晚上临睡前,我吃了一片止疼药。

伤痛还是一样让人难受,可我已渐渐习惯在这种疼痛中昏睡过去。睡着时我做了很多梦:坐着电磁车在高楼间飞驰,在森林里涉浅过河,我是一名街头艺人,一位行色匆匆的旅行者,一个看门人;我还梦见树林一样的图书馆,猪、野狼、兔子和一只肥胖的獾摇摇晃晃地在草丛中行走。醒来时我一度非常沮丧,对于这种整夜做梦的习惯实在无能为力,那是另一个我干的好事,在我睡着时东奔西跑一刻不停。

我躺在床上双手捂住额头,房间里虽然安静,可忽然又感觉有些异样。睁开眼,罗恩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用一双冷漠的眼睛望着我。

这让我十分意外,而且有些尴尬,我第一次和罗恩单独相处,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好转。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轮到我看着你。”他的语气一点也不友好。

“看着我?是看护还是看守?”我故作轻松地问。

“随你怎么理解都行,总之别想出去通风报信。”

“什么通风报信,你在说什么?”

罗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变得非常坚决和凶狠。

他说:“你骗得了艾德和亚瑟,但骗不了我。”

我坐起来,身上黏糊糊的,汗水弄脏了衣服。这个秘密的房间又小又窄,闷热难耐。我想起来喝水,床边的柜子上还放着昨晚吃药留下的玻璃杯,但里面已经没有水了。

我拿起杯子自己下床来。罗恩挡在门口。我揉了一下眼窝,对他说:“能让一让吗?我想去喝点水。”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好像一座放错了位置的雕塑。

“请让开,这不是囚禁,你们的头儿说过我随时可以走出去。”

罗恩看看杯子,接着看看我,眼睛好像马上要喷出火来。就在我伸手去开门时,他忽然抢走了玻璃杯,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推回床边。罗恩身材不高,可力量却很大。我非常熟悉他的蛮力,在车库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我只能说,他真不是个懂得刑讯的人,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可造成的伤痛还不如枪火轻轻用小刀在卢克身上割的一下。

罗恩按住了我的肩膀,膝盖压着我的肚子。

他低声问:“是谁杀了卢克?”

“你终于不说是我杀了你弟弟么?”

他的膝盖一用力,我立刻感到伤口流血了。血液正在流出来,弄到了床单上。

“别跟我兜圈子,你这个人渣,也别高兴得太早,即使不是你,你也是帮凶,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这全是你们安排好的,你故意这样做,好取得亚瑟的信任。”罗恩说,“我怎么会相信一个杀人犯突发善心帮我们的忙,你对艾德好得过头了,我得承认你的演技很好,可这种事真叫人恶心。你离他远点。”

罗恩恶狠狠地看着我。

他是个非常容易发火的人,和枪火一样。当他充满敌意地朝你冲来时,爆发的怒火尤其吓人。我没有办法避免和他对视,他的目光就像刺刀。

“你到底想不想说真话?要你开口可真困难。”

“卢克的死我很遗憾。”

“别装好人,现在这里只有我。看着我,混蛋。”罗恩说,“你骗不了我。”

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别想骗我,永远。”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玻璃杯朝我脸上砸来,我使劲将他推开,在玻璃杯砸到我的脸之前躲开了。狭小的室内不适合打斗,我刚想站起来,罗恩又朝我腹部踢了一脚,但似乎没有出全力,他仍然希望能控制我,给我点教训,但不想让我起不了床。我趁此机会一拳打中他的额角,我们在陋室里翻滚起来。

玻璃杯掉落地面摔得粉碎,整个经过非常混乱,最后我撞在床沿。罗恩抓住我,将我往上提,摁在床边。

“瞧你干的。”他说,“你真是个软蛋,除了低声下气地讨好亚瑟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还能干什么?”

“我还能理智地思考问题,和你不同。去他妈的,你和枪火一样,除了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之外还是个没脑子的白痴。你想知道真相吗?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挑衅地看他,我不介意他恨我,我很想让他知道,甚至让“对手”知道。他处于暴躁疯狂的状态之中,急需要发泄的对象,我也一样。

我们在陋室里互相瞪视,罗恩手指的骨节“格格”作响,他很可能继续揍我一顿,现在我很难打赢他。这时我听到开门声。

“对手”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他表情平常,好像早就料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甚至没有问我们在干什么。

“罗恩。”“对手”说,“放开他。”

罗恩不出声,只是嘴角动了一下,看起来他仍想不顾一切地揍我一拳再说。

“我说放开他。你听到了吗?”

“就让他再揍一拳。”我看着罗恩的眼睛说,“但这次之后别再问我,你惹恼我了,我决定不告诉你任何事。”

罗恩缓过劲来了,用力朝我脸上打了一下,拳头正好落在我的眼睛下面。他松开手,离开了我身边。失去他的力量之后,我一下坐到了地上。

“好的。”“对手”看了看罗恩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你有个新理由,卢克的事我说过告一段落。刚才你们打得外面都听得见声音,想让人发现吗?”

“我不止想打他,还想杀了他。”罗恩说,“但我不会故意和你作对,亚瑟。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呢?”“对手”把目光转向我,“怎么说?”

“随便。我只能保证不主动去惹他,这样行吗?他最好也别来惹我,如果你希望我离开这里,那就祈祷我的伤口尽快痊愈。”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问题?下次要决斗的话去下水道,绝不会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现在去做自己的事,你想要什么?”“对手”看着我问。

“喝水。”

他点了点头,轻轻拍一下罗恩的肩膀:“伙计,帮个忙。”

罗恩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但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对手”仍然站在门边,既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出去的打算。他那样看着我,我伸手碰了碰刚才被罗恩打到的地方。除了脸上,身体的其他部位一定也又青又紫。“对手”似乎想说话,但我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介意,真的。”

他动了一下眉毛,这个表情使他看起来多了一些热量。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在赌气。”

“当然不是,我答应过你,不会找他的麻烦。”

我脱掉上衣扔在床上。不出所料,伤口又裂开了,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摸到一片温热的液体正透过绷带往外冒。

“倒霉透了。”我把手伸向后面找着拆开绷带的部分。

“要我帮忙么?”

“我真怕你会在我背后加上一刀。”

他走过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伸手在我的背脊上轻轻拍了一下。

“检查一下伤口,需要你配合,请坐下。”

“我还在考虑是不是照做。从理性上来说,我不能同意把背后交给不信任的人。”

“你应该早点说,或者我可以先打晕你再检查,这样就和你的理性无关了。”

“你们已经轮流打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你知道,第一,那样很疼;第二,我不是受虐狂。”

我转身背对着他,但没有听到他走近的声音,这种情况让我有些紧张。突然,两根手指碰到了我的腰部,我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放松”他说,“会有点疼,但不是很糟。”

他用剪刀剪开了纱布,小心把它揭开,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药箱。

酒精冰凉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颤,我想起了小时候打针的情景。冰凉是一种预告,告诉你针尖马上要来了。为了藐视这种酸楚的疼痛,我总是表现得非常冷漠,令别的孩子刮目相看。

最近我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过去的点滴,这不是个好现象。

如果我能够回到过去,我有很多事要做,珍惜那些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可是时间又怎么能倒退。我想起了爱玛对我撒的无数谎——我累了。只要她回答不出某个问题就会这么说。这是她逃避面对我的一个借口吗?可她不知道,我并不想要答案,我提出问题不过是要让她难堪。她应该像电视里那些聪明的老女人一样对我大喊大叫,命令我滚回房去,没有她的允许就不准出来。可她从来不这样,只说我累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坐在床边,看着对面墙上的裂缝发呆。忽然一团热气吹来,“对手”正往我的腰上绕新绷带。

他的呼吸在我耳边。

我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中,“对手”应该离我很远,是个不会接近的特定人物。即使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也会宛如镜中世界,虚幻而神秘。他不该这么近。

“我能问个问题吗?”我迟疑地开口。

“什么?”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同样,珍妮也让我好奇,她以前好像是个歌手。”

“你见过她?”

“在电视上,她进入了决赛。”

“她得了第三名。”

“我认为她应该去参加自由搏击,准能得冠军。”

“对手”不置可否,他的侧脸看起来很严峻,表情认真,灰绿色的眼睛澄明冷静。他是个可靠的人,他们都需要他。

我举着双手接受他的帮助。

“噢。”

“是伤口疼吗?”他问。

“我想可能有点。”我说。

“也许有些太紧了,不过这样活动起来不会弄坏。”

他在我的腰上轻拍了一下,示意我可以转过身来。

“谢谢。”

“不用客气。”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刚才中断的话题。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过去。”

他向后退去,靠着墙。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说。

“是的。”

“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

“那么我拒绝。”

第29章 晚餐

“不要做一个记忆上的卑怯者,也不要随意泄露过去的秘密。”

这是外祖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是标准的保守派,万事小心翼翼,总是对旁人怀着戒备之心,并且从不在朋友和邻居之间谈论往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一直这么对外祖母说。

自从加入狼群后,我也开始对过去闭口不谈。首先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不像枪火有过性感火辣的情妇和高档豪华的轿车),其次我不想将过去作为物品交换别人的故事。我以为自己已不再会有猎奇心理,可是只有“对手”例外。对于他的过去我充满了好奇,不只是他,还有他和艾德、米勒夫人、沃尔特以及獾先生的事,如果他同意,我很乐意用我的往事和他交换。

我想起日记,它还在我的背包里。

“我的背包呢?你捡回来了吗?”

“在床底下。”“对手”说。

我按着伤口弯下腰,弹簧床的底下很干净,只有少量灰尘。我从那里拖出背包打开,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日记不在。

“你找什么?”

“没什么。”我随口说,但是忽然间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他说我的背包里没有吃的,这么说他早就翻了一遍。

我抬起头,“对手”悠闲地看着我,从外套内侧拿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

“是这个吗?”

“嗯……我,看到它在沃尔特先生的桌子上,所以……”

“在他的抽屉里。”

“……在他的抽屉里,我并不想翻他的东西,只是因为……老鼠,对,因为老鼠。”我说,“我不是打听你们的过去,只不过有些好奇。”

“关于谁的过去?”

“抱歉。”

“你做错了什么,向我道歉?”

他的目光直视着我,无形中又多了一份压力。我就像一个通过探头窥视他人生活的窥淫癖者,面对着日记中记载的某人,感觉真是又尴尬又古怪。

“对手”翻开日记问:“你看了多少?”

“随手翻了翻。”我看看他的神情,他没有生气,我试探着说,“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真是个问题产生器,说说看。”

“这位沃尔特先生,是不是别墅起居室里的那具尸体?”

“是的。”

“为什么不把他埋葬了。他腐烂得很厉害。”

“这是他的意愿。沃尔特先生希望长眠在自己的别墅里,他临死前在看一张报纸,那时一切媒体都停止了运作,报纸是一个月前的。”“对手”看着我说,“沃尔特先生摘下眼镜,他流了很多血,他说他累了,希望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可也不能就这样把他放在沙发上。”

“他还说了一句话。”

“对手”走过来,把日记放在我手中,“他说,不要这么快忘记他。”

我接过日记,封面沾到的血迹早已干涸。“对手”说:“我们已没必要埋葬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使这个小镇恢复原貌,希望他能看到。”

“他还深爱着凯瑟琳么?”我鬼使神差地问道,这真是个危险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让他感到不安,使他回想起一些不美满的过去。凯瑟琳•米勒夫人的逃亡、沃尔特先生的单相思以及獾先生的家庭暴力之间的连接线太细微了,三者都在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如今他们全都化成了枯骨。

死者可以摧毁生者。

我想起这句话。

后来我们又离开了房间。为了避免旧事重提,我受邀与其他人共进晚餐。

这是我第一次出席如此重要的“宴会”(之前几天的晚餐都由“对手”或珍妮送进木材厂后的小房间,等我吃完再把餐盘收回去)。

出门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到处都听不到声音,我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直走,道路两边有半人高的树篱。这条路非常短,几乎只有木材加工厂到车库一半的距离。我跟着“对手”来到一栋小房子外面,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个小仓库,可等我走进去之后就发了奇妙之处。屋子的内部很空,房间很小,门是粗糙的原木,但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小屋子分成两间,墙上弯弯曲曲地画着波浪形的花纹,第一间只有一面水泥墙,正对着门外,两边是装着铁栅的窗户。第二间没有窗,但四周挂着油灯,即使在晚上也能照亮每个角落,而且光线不会透出室外。和第一个房间不同,里面的小屋温馨而舒适——这里一定被整修过,天花板和墙壁喷涂了油漆,漂亮的婴儿蓝。一张餐桌放在屋子中间,铺着白色桌布,桌面上还放着一瓶嫩黄的野花。突然间看到这样的场面,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对手”在身后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别挡着门口。”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罗恩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个玻璃杯。他终究还是没有倒水来。

餐桌非常整洁,要不是有罗恩在面前缺乏善意地用手指敲打玻璃杯,我几乎会以为自己在参加一次友好的聚餐——亲近的朋友,可爱漂亮的餐厅,一些能让人会心一笑的话题。

珍妮正把晚餐端上餐桌,艾德帮着摆餐具。一个盘子放在我面前,盘子上是一份乡村鸡,一碗蔬菜浓汤,还有一块烤黑面包块,边缘撒着些青豆和沙拉。虽然看起来非常简陋,可还是让我意外惊喜。这简直就是一顿像样的晚餐了,我没想到这“宴会”如此隆重,还有擦得光亮的银餐具。我用惯了塑料刀叉,已不太习惯这种沉甸甸的家伙。

“对手”拉开椅子坐下,看了看我说:“请坐。”

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但我却觉得十分自在。

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用餐,这种场面实在有点怪异,罗恩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不时弄出点响声。他对我的不满那么明显,连艾德都觉察出不对劲来。我不想让小家伙失望,尽管此时气氛有些阴沉,但我还是决心把食物全都吃干净。

在这种情况下,谈话当然是不可能的事。直到珍妮又上了一次奶酪和葡萄酒后,“对手”问:“味道怎么样?”

我低头望着餐桌。

“要说实话吗?”

“随你。”

“当然是好极了,我真想再来一份。”

坐在我身旁的罗恩冷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嘲弄。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良好教养,对这种露骨的嘲讽视若无睹。要是换个环境,或者时间倒退回过去,我会不顾别人的感受马上离席,而现在我却能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这间屋子真不错,外面就像一面防御墙。”

“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对手”说,“而且这里还有一条通向外面的地道。”

“在哪?”我随口问,但立刻感到罗恩火辣的视线朝我逼近,他一定以为我又在套话,我这些微末的小伎俩总是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我回视了罗恩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盘子里的奶酪。

“对手”丝毫不以为意地回答:“就在餐桌下,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条应急出路。我们总是应该随时记住给自己留下条退路不是么。”

他看了看我,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同意。”我点了点头,“我认为这应该成为一个人生存的底线,凡事不能做得太绝。”

“这句话说得好。”罗恩插嘴说,“在这方面,你一定对自己很满意。一次一流的叛变已经让你走投无路,可你的悔过之心如此坚定,连我都几乎要接受你加入成为我们的同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一棵树上摔下来要立刻爬上另一棵,否则就会被野兽撕烂。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罗恩。”

“好的,我不说,但我想提醒你亚瑟,我们这棵树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谁也没说让他爬树,而且你何必把自己比成一棵不能动弹的树?你是有选择权的。”

“选择什么?”

“等到需要你选择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选择什么。”

“对手”用他灰绿的眼睛瞥了我一下:“餐桌上不该有战争。说说你的旅行见闻怎么样?”

罗恩笑了起来,这一定是他生气的表现,或者说,他正等着看我的好戏——我又能说出什么好见闻。这时我甚至觉得他们串通好了要让我难堪,在艾德跟前揭穿我(罗恩一直认为我在利用这个聪明的孩子),这样我就没法再继续演戏了。

“我只能说,这不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旅途上有太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

“这也是你不得不放弃,和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吗?”罗恩不客气地问。

“当然不是。”我抬起头直视着他说,“我不得不离开他们是因为救了你,还记得吗?而我放你走是因为我自己想那么做,如果不是你,换成别人也一样。这和你是谁无关,和你本身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因为被我这样的人渣救了一次就耿耿于怀,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忘了这件小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所有人都听到“砰”的一声。罗恩一拳砸在桌子上。对面的艾德吓了一跳,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罗恩站起来正想离开,“对手”绕过我的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还没有上甜品,回来坐好,你不会想让珍妮浪费时间的对么?”

罗恩站了一会儿,感觉一定很糟。他看了我一眼,虽然他仇视我的目光和枪火有几分相似,但我知道他不会像枪火那样公然反对首领。他的心中仍然有着柔软的部分,“对手”提到珍妮时,他的气势就弱了几分。既然他们是一家人,对待家庭成员总是更容易妥协和宽容。罗恩气鼓鼓地重新坐下,只是不再轻易开口。

甜品上来之前,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内容无非是关于那场可怕的瘟疫和徒劳的救援之类的话题,除此之外似乎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这时珍妮把冰淇淋球端上来,艾德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圆形的冰淇淋球绿莹莹的,又冷又硬,冻得很结实。我坚信他们自有一套供电系统来维持冷库和其他用电。不过这是个秘密,“对手”可能并不想告诉我。

我们围坐在餐桌边,银质的小勺闪闪发亮。

“你后悔吗?”珍妮问。

她一直没有说话,除了离开去拿甜品和酒,就像不存在似的。这时她忽然开口,让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

我抬起头看着她,对于这唐突的视线,女士脸上没有任何不安。她又重复了一遍:“关于你救了我们的事,你会后悔吗?”

这次不只是罗恩,连“对手”和艾德也全都朝我看来。我能感受到艾德的期待,他们可能需要我发自真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能让他们满意。

第30章 遇袭

我放下勺子,花了大约十几秒钟思考问题。

最后我说:“有一点,但不是对你们,是对我自己。”我对自己有些怀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像刚才对罗恩说得那样坚定。有些东西时刻在我的内心摇摆不定,我对将来的事没把握,有时会无缘无故地产生幻觉,好像一切如初,不过是一场梦。

艾德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罗恩则嗤笑一声从玻璃碗里舀起一大口冰淇淋。

“对手”说:“很好,我知道你说了真话,这就足够了。每个人都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艾德,你想说什么?”

“我想吃他的冰淇淋。”小男孩看着我说。

“为什么不吃自己的。”

“他的看起来更好吃。”

我把玻璃碗递给他说:“当然可以,尽管拿去。”

“如果我要别的东西,你也会给我吗?”他大胆地问。

这个问题令我一怔,但我很快回答:“是的,如果我有的话。”我想不出一个十岁的孩子能问我要什么。

“我要你的枪。”

餐桌上顿时静了下来,罗恩看着艾德,珍妮看着我,“对手”则看着手中的银餐具。

我停顿了一下。不只是行动,思想上也是。我为难地问:“你为什么想要枪,这对你不会产生什么好结果。”

“你可以把子弹拿走。”艾德坚持说,“卢克说过,枪是你们这样的人的命根子,没了枪你们就会变得很怕死。”

罗恩很不负责地“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说:“我不是故意要破坏气氛,不过这笑话真好笑。”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捂着额头。

“要是你敢把枪给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照做吧。”罗恩捂着脸说,“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我动了动手臂,使僵硬的身体恢复正常,拔出手枪卸下弹夹。

“我只能给你这个,这是我唯一的弹夹。”

艾德接了过去,数着里面的子弹,一共有十一发。

尽管我不喜欢这种故作姿态的事,可又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非常想得到艾德的信任。这也许是因为我感觉到他需要我——是这样吗?他已经有足够的家人保护,似乎需要我只不过是因为我不会限制他的行为。或者更有可能是我需要他(需要他们,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未免太软弱了)。

“我会保管好它的。”艾德说,然后他好像还想说什么,珍妮转过头去对他说了点别的,但罗恩突然放下吃完的冰淇淋碗,砰的一声,我没听见珍妮的话,只看到艾德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你不应该要求太多。

不管怎么样,这仍然是我离家之后最具有意义的一顿晚餐。它包含着一些令人回味的细节,还有无形中做出的重大决定。晚餐过后,珍妮叫住“对手”,他们似乎有话要谈。我得自己回木材加工厂小屋,罗恩则负责送艾德回他们另一个秘密住所。有一段路我们迫不得已只能同行。艾德走在中间,我和罗恩互相之间离得很远。

这条路白天和“对手”走来时感觉非常近,可此刻却因为和罗恩在一块儿而变得十分漫长沉闷。我确实不喜欢他对我的态度,而且也不指望他能接受我。走到一半时,艾德忽然上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小又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罗恩紧跟在我们身后,似乎怕我突然发难,把艾德抓走。这样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到达了灌木丛,并将在这里分道扬镳。我松开艾德,罗恩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时我忽然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到周围有些异样。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灌木丛遮掩住了我们的身形,但走动时还是会发出细微响声。我离罗恩和艾德越来越远了。虽然我说不上来自己着了什么魔,但当时的反应是立刻转身朝离开的两人跑去。罗恩对我的去而复返十分烦躁生气,刚想伸手推开我,却反而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他又惊又怒,举起拳头要揍我一顿出气。我松了手,但推的不是他而是艾德。他们俩全没有站稳,一起倒下去。我往后退了一步,也伏卧在草丛里。罗恩本想站起来,但此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黑暗中,他的目光闪烁不定,臂弯紧紧搂着艾德。

我不敢相信,我们隔着几丛枯草互相对视。这时情况已明了,几个人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接近。我忽然想起那股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枪火的烟味。

罗恩拔出枪,但没有瞄准。我了解他的为难之处,如果他开枪,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我相信枪火此时手中一定握着一把M4或是Mp5,只要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被射成一堆肉泥。罗恩在为艾德担心,要是身边没人,他一定会试试单枪匹马向敌人挑战。我一直想避免枪火和罗恩对上,但那时我忘了史考特也是被枪火杀死的,这件事罗恩亲眼所见,即使他不知道卢克之死的真相,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枪火对决的机会。

罗恩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引开那些正在接近的敌人。他示意艾德别出声,可就在他想离开草丛时,有人朝那边走了过去。从深绿色迷彩裤腿和黑色军靴来判断,很容易从几个人中认出枪火。一定是罗恩刚才的小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我透过草丛的空隙看着艾德,他被罗恩按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伏卧着。我们得尽快脱离危险。枪火的脚离开艾德的脑袋只有几英寸,随时可能踩到他,或是拿枪拨开草丛发现他们。不管怎么样,即使罗恩能够杀死枪火,我们也跑不了了。

我闭上眼睛,摸到那把没有弹夹的枪。因为闭着眼,我感到自己平静多了,得到了更多信息。我深吸着气,猛然从草丛中站起来,朝枪火站着的方向开了一枪。这是枪膛里留下的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后传来一下轻微的空仓挂机声。

我没有瞄准枪火,如果射杀他,他会失去平衡跌倒在罗恩和艾德藏身的草丛里。就算罗恩反应迅速也难以避免被其他人射伤,我希望他能沉住气不要动。子弹擦过枪火的脸颊,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我成功地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枪火发现朝他开枪的人是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举起手中的枪就朝我射来。但是他也没有瞄准,这个举动更像是示威或者吓唬我。

我本想开枪后尽量引开他们,可是此刻才发现人数众多,罗恩和我并肩作战,逃脱的机会也微乎其微,更何况我们还有艾德在身边(值得安慰的是,这次罗恩没有莽撞行事,尽管枪火只要稍许转头朝右边下面的草丛检查一番就能发现他和艾德)。

枪火朝我脚边开了一枪之后就放下了枪。眼前的情势已得到控制,我虽然仍维持着举枪的姿态,但谁都看出空仓挂机的枪里已没有子弹。

“瞧啊,谁躲在这里,是我们的老朋友。”

枪火走过来,表情似乎充满无奈。他说:“我还以为你逃走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想知道吗?”

“对了,我忘了你已经是个好人了。可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躲躲藏藏,他们又改变主意不要你了吗?”枪火伸手握住我的枪口,嘴里发出“嘭”的声音,然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的弹夹哪去了?”

枪火不是笨蛋,如今这种情况,他一定在怀疑我另有所图。我必须干点什么激怒他,只要让他发起火,其他事都将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我松开手,一拳朝他脸上打去,他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我冲上前伸手抱住他,将他往开阔地上推,这一下枪火显然没料到在这么多人包围的情况下,我会和他正面冲突,反倒有些措手不及。我狠揍了他两下,他才开始反击,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脚,还有人勒住我的脖子。几个人团结起来,很快我便动弹不了。枪火朝我肚子上猛踢了一脚,我整个人都弯下去,其中一个人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地上。这一番折腾,我们已离开罗恩和艾德藏身之处很远。

枪火踩住我的脸,我闻到一股发臭的泥土味。

他的声音从上而下,带着满腔怒火,这让我想起罗恩怒气冲冲的样子,但他们之间仍有本质区别。至少罗恩还能让我生气,枪火却再不能激发我任何激烈情绪。对于他的行为我已能做到藐视。

“你这个叛徒。”枪火低声说,“你干了这事,为什么还来自投罗网。难道你后悔了,想再回来吗?”

我没法说话。

他又问:“那个打伤我的小杂种在哪?”

枪火挪开脚等我回答,对于那次在别墅中受伤的事,他仍旧耿耿于怀。

我保持沉默,不屑与他对话。大约一分钟左右,枪火不再有耐心,抬起脚又踢了我一脚,正踢在我的鼻梁上。顿时我整个脑子全都抽痛起来,鼻腔又酸又疼,鼻血流下来。

“揍他。”枪火说。

一共五个人,两个抓着我的肩膀,一个按着膝盖,另外两个猛击我的腹部和肋骨。枪火朝我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朝旁边的灌木丛中走去。我一开始陷入不利的情势,此刻想要反击实在困难,何况他们手中还有枪。我挣开了压住我膝盖的那人,几乎就要翻身挣脱了。枪火看见这一幕,他突然停住不动,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朝我一笑。

他抬起手,手中握枪,朝灌木丛中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

那正是罗恩和艾德藏身之处。

我为之一怔,顿时又被淹没在手臂和拳脚中。枪声大约响了五六下,枪火回到我跟前,举起手中的枪对准我的头部砸了一下。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像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的,不断回荡扩散。我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晕眩,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第31章 困境

有时我会在心里反复默念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摆脱困境的方法。当你找到一个特定词汇时,你的注意力会转移。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昏迷中醒来时,我首先想到的词是:绿色。然而我的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失明了,完全看不出周围环境如何。我全身都痛,头晕得想呕吐,双手还被绑着。

地面湿漉漉的,有一股腐臭味。我想坐起来,但发现动不了。我的眼睛倒是开始适应黑暗,隐约能够看出这是别墅被炸毁的地窖。烧焦味和一些蔬果腐烂散发出的臭味弥漫在四周。这种味道非常奇特,让我想起小时候饲养野兔的铁笼。兔子总想蹦出来,在笼子里来回徘徊。蔬菜腐臭加上粪便的臭气,形成一种如同动物被关在牢笼里的困兽气味。

不管狼牙会怎么处置我,结果都一样糟糕。我默念“绿色”,脑子里想到的是珍妮端上桌来的冰淇淋球——绿莹莹的,冒着冷气,漂亮的玻璃碗盛着它,还有一个银色的小勺子。真可惜,我竟没有尝过一口。

地板冰冷潮湿。不知道罗恩和艾德怎么样了,顺利脱险了吗?对此,我尽量说服自己相信,在这种不堪的境地,实在没什么比希望更重要了。我回忆了失去意识之前的细节,枪火确实开了枪,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既没有惨叫,也没有奔逃和追捕。我相信他们一定脱离了险境(为什么不信呢?如果他们被杀,我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

我在“火窖”中挨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几乎以为自己被遗忘了,或是他们打算就这样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后来终于有人来唤醒我,是两个颇为生疏的面孔,即使在以前我也不常和他们交谈。他们表情严肃,就像领着死刑犯去刑场的刽子手。我给领到楼上,走进客厅,几个重要人物都已在场——狼牙、枪火,另一边是白沙和苏普,刺客站得很远,目光也没有向着我。带我上来的两人用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我当时并未发现,那就是黑人史考特被杀时坐的椅子)。这看起来似乎更像一场审讯,而不是处决仪式。狼牙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他习惯让别人先说,多话的人容易遭轻视也容易犯错。我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究竟什么样,但是从旁人看我的目光来判断,一定非常凄惨。我坐在中间,其他人全都站着,这种场面有点好笑。既然狼牙不说话,我也不想打破沉默,他给我时间申辩不过是给其他人一个动手揍我的理由。然而枪火却沉不住气,对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我看不到是谁,那人伸手抓住我的头发,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粗暴,只不过让我仰起头,看着前方,不至于显得那么轻蔑不屑。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枪火问。他总是很乐于做第一个破坏平衡的人。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反问,“或者说,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你以为这是在玩游戏?”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游戏,可又能怎么样,白沙站在一旁,脸上表情淡漠,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在这里我已不可能有战友。这短短的时间,抓着我的手又更使劲了些,我不得不抬着头和他们对话。

枪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有点怪(后来我才发现,那并不是怪,而是冷漠,我看惯了他怒火冲天杀气腾腾的样子,对于冷漠的眼神只觉得古怪)。

“如果你喜欢玩,我可以带个头。”他举起拳头对准我的脸上砸来,这一拳过去后我的嘴里立刻尝到血的味道,鼻子又流血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权利揍你。”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前说,“你背叛了我们。”

“在你看来确实如此。”我望着他,脑袋不能随意摆动。他离开了我身前说:“还有谁要揍他?”狼牙没有阻止,表示他默许这场好戏。小狐、刺客和苏普没有动手,白沙向我走来时,他的目光从淡漠变成了憎恨——满腔憎恨。但是他没有用拳头打我,而是给了我一个耳光。看得出来他十分失望,那些忠告全白费了,我终究还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这意味着杀戮还没有完,灭绝仍存在可能。

“你太让我失望了。”白沙低声说。

“跑吧。”我对他说,“越远越好。”

“要是能跑,你早就跑得远远的了。”他转身离去,再不看我。

后面还有多少人,我头晕目眩,眼睛已睁不开了。

“停住。”狼牙忽然说,“别把他打死了。”

他终于有话要说,枪火又狠狠踢了我一脚才转回去,站在狼牙身边。

整幢别墅悄然无声,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部可笑的默片。狼牙站在离我不远的正前方,两只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与苍白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我信任你。”他说,“我们曾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

我看着他,内心感到好笑。我们从来不是了不起的队伍,只是为了生存才聚在一起,只是一群人罢了。对于我不躲不避的目光,狼牙可能以为我会想要辩解,不过我认为我的罪名已经够清楚明了,不需要再承认这个承认那个,也没必要解释。

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怎么能如此下作,背叛救你的人,恩将仇报还妄想做个好人。你已经是狼,却要退回去干猪的蠢事。你和那些被我们干掉的蠢货简直是一路货色。”

我仰着头,鼻子里的血还在往下流,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吗?当然,否则我不会有勇气从灌木丛中站起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面对狼牙和其他人,但我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烦躁,希望能快点结束。同时还松了口气——这场恶梦终于到了尽头。快点,别活了。

我在等着他下令,我想他们可能不会用枪,那太痛快了。狼牙为我准备的惩罚肯定要比那个严厉得多。我坐着不动时,听到了一下古怪的嘟哝声,狼牙从枪火手中接过一把猎刀朝我走来。猎刀就在眼前,刀锋锐利闪着微光。我被固定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猎刀锋利的边缘让我想起了卢克死时的惨状,甚至还听到他的呻吟。身后的人按住我,狼牙割开了我的衣服。他的眼睛仍在看着我,周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狼牙说,“说你错了,向我求饶,我可以不用这样惩罚你。”

我不说话。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并不想笑。

“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下场,没有任何人逼迫你。”狼牙向我身后的人示意,一团布条塞进我的嘴里,接着又有绳子绑住。

刀锋在我的腹部轻轻划了一下,我看不到伤口,只是感到一阵冰凉的刺痛,血液顺着腹沟往下流。我呼吸急促起来,等着下一刀,想着他会将什么东西塞进伤口让我痛苦不堪,可是他却离开了我,把刀扔还给枪火。

越过狼牙的肩膀,枪火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往旁边让开,我看到了白象牙。

狼牙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白象牙的腹部还缠着纱布,枪伤尚未痊愈。狼牙转头看着我说:“这个伤也和你有关吗?”他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却早已确定了。

白象牙黄玉般的双眼紧盯着我,喉咙里发出饥肠辘辘的咕哝声。狼牙伸手拍了它一下,它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朝我走来。陡然间,我感到了惊恐,白象牙吐着舌头,嘴边露出尖利白牙。我明白狼牙的惩罚是什么了。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立刻挣扎起来,试图往后退去。但是什么用也没有,我丝毫动弹不得。我的头发一直被抓着,脑袋只能轻微摇晃,有人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椅子移动。

白象牙慢慢走来,前肢轻轻一跃,按在我的膝盖上。它的爪子又尖又利,一下刺进我的腿里。我顾不得疼痛想把它一脚踢开,可它十分机灵,后腿也跳上了椅子,分开在两边,然后低下头舔着我的血。狼舌的倒刺碰到刚划开的伤口,又痛又痒。就在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将我包围了。白象牙嗅着我的血味,慢慢张开嘴,舌头鲜红还在滴血。就在我努力吸气的一瞬间,它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我整个人全都弹跳起来,仿佛听到利齿刺破皮肤和肌肉的声音,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痛海潮般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寒冷,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希望快点死,马上,立刻。

这时我的理智几乎已经崩溃,不敢去看白象牙撕扯我的腹部,我满脑子全都是沃尔特先生的遗体——腹腔大开爬满蛆虫的样子(但当时我已想不起他是谁,只知道那是我将来的样子)。我猛烈挣扎,后面的人几乎按不住我,有一次白象牙甚至被我挣扎得从椅子上翻滚下去。它的嘴角淌着唾液和鲜血,目光凶残饥渴,又一次扑上来撕咬我的伤口。我想放声大叫,想失去理智,然而最后我失去的却是意识。昏迷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我不相信这种被吞噬的剧痛也无法将人唤醒,我本该在白象牙的啃噬中保持清醒受尽痛苦折磨,直至生命流逝殆尽。可是我却晕了过去,逃避了这种惩罚。我最后记得自己紧绷着双手,强压住哀号,闭住双眼拼命让自己忍受下来。如果我能开口说话,有可能会对着狼牙大声求饶,但我开不了口,我永远不用说话了。一会儿之后,疼痛过去,就像间歇性发作的病症。我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怀旧之旅,在黑暗中,所有过去发生的事都在眼前掠过,所有人都从他们的栖身之所被唤醒,纷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些人或事我已不记得了,他们出现时那么突兀,带着他们独特的印记一晃而过。我以为这是濒死的征兆,无数电影小说中描述的情节,直到如今,我仍然迷惑不解。

第二次醒来时,我又回到了“火窖”。我被一团气味包围了,满身血腥味,我竟然还活着。

腹部传来的剧痛很快让我清醒过来。我活着,虽然看不到受伤情况,但至少没有内脏横流。我的手脚仍然被捆绑着,横躺在地面,嘴也照样被堵着。我不敢动,生怕伤口迸裂,只能继续维持这种姿势。

是谁提议放了我呢?我找不到答案,但一定发生了什么让狼牙改变主意的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的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我本以为我期盼死亡降临,好快点结束这次糟糕的人生,可最终死神逼近却又感到生命可贵。对这种反复无常的胆怯我不禁有些羞愧。

现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来的结果会怎样,这一切都成了谜团。我被困在这里无人问津。我想过很多可能性,也许白象牙的伤势忽然复发了,它被我踹了一脚,虽然后来我连腿都动不了了;也可能突然有别的什么人闯进了别墅——不是“对手”,是另外的人来到小镇,狼牙又有了新敌人;会有人为我求情吗?苏普或许会说点什么,但狼牙未必会听,只要有枪火在场,事情只会恶化不会改善。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吵了起来,这样能争取不少时间。我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这些念头。哪一个似乎都有可能,但又好像全都是笑话。此刻我能感觉到的除了疼痛还是疼痛,疲乏都已显得微不足道。我的双眼有些发涩,也许最后就这么完了。十岁以后我不再哭泣,在那之前因为某些原因(父母的原因),我常常受到欺负。孩子们天性喜爱对与众不同的东西冷嘲热讽,他们尚不具备恶意伤人的残忍,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而我的监护人——外祖父母不能为我出头,他们的观念是别去惹麻烦,也别得罪谁,凡事能忍则忍。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躺在这里,有点想哭。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容易伤心的人,可眼前发生的事太令人崩溃了。我虽然逃过一劫,可这里的一切:黑暗、废墟、焦臭、腐烂、饥饿、干渴、流血和禁锢,这一切唤起了我非理性的一面。

我需要救援。

第32章 救援

我到这有多长时间了?

可能只有几小时,也可能长达几天。我没有时间概念。伤口恶化使我开始发烧,浑身发冷,有时会忽然滚烫,疼痛又让我大汗淋漓,身上已全湿透了。要是那时有一面镜子,我可以详细描述一下自己的样子,可我在一团黑暗中,所有描写都只是尽力回忆当时的感受。我一定就像个被很多人争抢过又掉进水塘里的旧玩具娃娃,肮脏破烂,全身散发着臭味。

我用背脊磨擦身后的墙壁,以此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那时我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了,可某些感觉却还十分清晰,我的脑中一直在反复思索:我要死了吗?我是否真的快死了,我该去哪呢?我的耳朵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哼哼声,有规律的,无意识的哼哼。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最后身体的感觉也消失了,所有的不适和疼痛都变成一种假想(就像你在电影中看到有人用刀片切割自己时的那种疼痛,你会皱起眉转开视线,或是握住相同部位,对那种疼痛感同身受)。我蜷缩在角落里,又一次昏迷。

即使是现在,我写下这些内容,仍然无法避免一次又一次将其撕去重写,犹如一道破绽百出的墙壁,经不起推敲。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究竟在想什么,这一切也成了迷雾。当然,我可以假装见到了亲友,见到了传闻中的上帝,或是别的什么变幻莫测的东西,像那些灵异小说中写的一样飘浮起来,离开肉体在黑暗中飘荡。可实际上那段时间正是一段真正的空白,一段从记忆中消失的片断。有可能在当时那种最糟糕最不堪的境地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只是此时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之所以醒过来,是因为有人在呼唤我。

“醒一醒。”这个人说。然而我却仍被困在迷雾重重的梦境中。我在那里站着不动,侧耳倾听。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能听到声音,却找不到出口。我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他在发烧。”声音说。

“我们得带他走。”另一个声音说。

“快点醒来。”

我毫无头绪,如坠云雾之中,但是我感到有东西碰到了我。

十二年前,我在卧室的床上读到第一个关于黑暗的故事。我熟读其中的句子,闭上眼睛便能翻越崇山峻岭与骑士一同历险。我自己出去探险,在枕头底下放一把猎刀。我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除了黑暗骑士没有别人。我常梦见自己死在战场,罗德和爱玛得知这个消息哀痛不已——这是对他们的复仇,因为他们不够重视我。骑士将我从他们的视线中带走,我上了幽灵马,我早已得知自己将前往何方,瓦尔哈拉(我准是把另外的故事和这个搞混了,或者根本是一厢情愿的胡编乱造)。

我在幽灵马上,道路颠簸,搞得我全身都疼。不过我认定这是个梦境,因此对其中发生的事便能泰然处之,安之若素了。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这使我清醒过来。

自始至终,我一直在等着这个黑暗世界之门被打开,这样我就能成为另一个我,一个影像,回到过去,凝视仍是男孩的我和外祖父母共同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凝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

“太残忍了。”

“别让艾德看见,先把他带回三号地点。”

“你能救得了他么?”

“我不知道,他伤得很严重。醒醒,能听见吗?”是“对手”在说话,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说,“糟糕。”

我的胳膊微微一疼,好像被打了一针。

“最好再去找些抗生素。”

“罗恩去找了。”

接着又是一阵忙乱,我想让他们停下,告诉他们我已经醒了,可是我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嘴。可能是我不够坚定,我应该像约伯记的主角一样倍受危难仍然坚信上帝,这样无论我想说什么,我的声音也能传到别人耳中。

“亚瑟。”珍妮说。

“什么事?”

“别难过。”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和上一次不同,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当然。现在需要先弄点热水。”

“丽莎的死和你无关,即使没有发生那件事,她也一样会死。”

“这是过去的事,别谈了。”

“你应该求她早死。”珍妮说,“但这次不一样。我不该站在罗恩这边,如果我们早些接纳他,就可以避免这种事发生。”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她说:“你需要家人。”

“对手”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去找水吧,热水。我们先要救活他,才能接纳他。”

“感谢上帝。”

为什么要感谢上帝。

“对手”就在我身边,他的呼吸沉重而缓慢,用手摸了摸我的前额。

“要是你醒了,和我说说话。”

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但这个声音更像是呻吟。

他似乎松了口气,手掌离开了我的额头。对于他说话的声音,我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楚,我脑子里是一片茫然的白色,周身却覆盖着一层漆黑。我迷迷糊糊的,他不敢动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伤口太过可怕,他在等待药箱或别的什么。我的感觉自己暴露在致命的死光中,每一秒钟都在消融。我只能尽我所能地描述一下我所知道的事,我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但地面并不阴冷。“对手”把手掌移到我的腹部,检查那里的伤势。他的手冰凉而敏捷,在伤口附近轻轻按了一下,我随即发出一声呻吟。他说:“会很疼,但你得忍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没有吱声,尽可能地点了一下头,这时有人来了,听脚步声还不止一个。

“亚瑟。”小男孩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

“你应该待在家里,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会死吗?”这是个我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不想对你说谎,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罗恩过来帮个忙,周围安全么?”

“我检查过了,没人在。不过我没找到麻醉剂。”

这么说所有人都到齐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有人临终时的场面。亲友们围在床前,脸上全带着哀婉伤感的神情。我一一向他们告别,接受亲吻。这种仪式在出血病肆虐期开始后已很少有人能够实现,接近和亲吻病患是绝对禁止的。

我本以为他们会将我转移到别处,然后进行最后的告别。可是罗恩的脚步声朝我接近,他蹲下身,把我的肩膀放到他的膝盖上,接着又用双手按住。

“小心别碰到伤口,胳膊上有伤么?”“对手”问。

“没有,我会小心的。”罗恩的语调有些不耐烦,我勉强睁开眼睛,他正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的腹部(实际上我自己也很想看看)。

“好了,现在别乱动,给他点东西咬着,别喊出声来。”

罗恩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我说:“我不会出声。”

我的声音很轻,但引起他们的注意,“对手”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能忍住。”

我费力地抬了一下头,想看他们打算怎么干。“对手”用碘酊擦洗我的伤口,那种火烧似的疼痛我至今难忘。罗恩尽职地按住我,不让我动弹半分,我有点恨他,可不知为什么又感到安心。珍妮正在给一枚发亮的针穿线,用的是黑线,平时爱玛会喜欢用这种线来钉纽扣。我想象了一下这根线缝在我身上的效果,感觉简直离奇。艾德此时把脑袋藏在珍妮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我吸着气,朝他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笑了,很可能只是动了下嘴角,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又一次抽搐)。珍妮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除非你能缝得漂亮些。”

“对手”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时间,我想大概除了我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视线。别人都在看我的伤口,珍妮用手电筒帮着照明,我看到“对手”向我微笑,他的眉毛动了,脸上的表情如冰川融化。

他说:“要是忍不住就咬罗恩的手,这是他欠你的。”

“更好的方法是让他一拳把我打晕。”我放松身体,重又倒向罗恩的膝盖。

“你需要我这么干么?”罗恩生硬冰冷地问。

“不,谢谢。”我说,“我想看着整个手术过程,以免你们把什么东西遗留在我肚子里。”

我刚才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血肉模糊十分可怕,不过据“对手”说并不深。这也是我无法理解之处,按理说我早该被白象牙吃得只剩个空壳。我见过它吃东西,它喜欢从腹部开始吃干净整个腹腔,然后才撕扯四肢,对于狼来说,它可能一顿吃不了这么多,但这并不妨碍它破坏尸体。想到这些血淋淋的画面,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时“对手”已开始缝合伤口,他绝对是个外行,可动作并不慢。我想开个玩笑说,你得多缝几针,以免伤好之前内脏从里面漏出来,可我实在太疼了,连嘴唇都已失去控制不住发抖。“对手”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其他人也不敢出声。艾德这时把脸转了过来,双眉紧皱,眼睛却一眨都不眨。珍妮手中的手电筒是唯一的光源,映亮了“对手”的眼睛。我正承受着可怕的疼痛,可这种疼痛因为眼前的人而变得微不足道。我可能得到了以前从未得到的东西,或是我自以为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我受到了重视,不再一文不值。

这次简陋而可怕的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至少在我的感觉中非常漫长。后来四周全都是血腥味和消毒剂的味道,我出的汗把罗恩全身都弄湿了,也因为如此,我的脑子好像更清醒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迷迷糊糊神志不清。

“对手”用酒精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在珍妮的帮助下将受伤的部位包扎起来。我全身发冷,脸色一定差极了。

罗恩把我放下,“对手”又检查了我别处的伤口,他问我:“你是什么血型?”

“A型。”

“你可能需要输血。”他站起来对罗恩说,“我去诊所找输血用具,真幸运,我们有两个A。”

“一个是你对么,还有一个是谁?”

艾德走过来,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我腹部的伤口,直到它被纱布覆盖。

“我也能帮上忙。”他低声说,如同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狗。

“对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不需要你帮忙,你只要不到处乱跑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给我和罗恩。”

“我也能帮上忙。”艾德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要尽量保持安静,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对手”说完又向罗恩说,“看好他们,艾德既然不肯回去,你得保护好他。”

“放心吧,我不会坏事。”罗恩朝我看了一眼,“这次绝不出错。”

我目送“对手”离去,虽然我很希望他能留下,但同时又困乏难当。我感到他是唯一能够了解我的人,当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时,总是让我无所遁形。我希望有人了解我,但我不屑说出内心感受。我能对艾德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只不过因为他是个孩子,看来我也不怎么自信。

珍妮给我准备了一条干净毯子,她忙着烧水。

罗恩和艾德坐在我身旁,我困得几乎已经睡着了。脱离困境只是表面的说法,直到那时我仍处于十分险恶的境况之中。我随时可能死去,因为病菌感染、高烧失血等等平常而离奇的原因死在这里。可我的感受却不再焦躁恐惧,反而很平静。在这个野地,荒芜废墟之所,我感到了家的安宁。

罗恩对我说:“你赢了。”

第33章 禁地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这句话。

事后回想那一刻,总是忍不住认为罗恩这人诡计多端狡猾奸诈。这是个多么好的时机,即使等我清醒后想起来,只要他不承认,我便只能当作一个自作多情的梦。

“你赢了。”他对我说,“我得承认这一点。”

罗恩把手放在艾德的脑袋上。有些话他可能很难说出口,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鼓起勇气说下去。罗恩有自己的骄傲,他不可能打退堂鼓,或是胆怯了,含糊其辞。

“其实我早该看出你是愿意站在我们这边的,亚瑟说的都对,他极力想使我们融洽相处,是我固执地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以极其缓慢的,字斟句酌的方式说:“我不愿承认你朝卢克开枪是为了让他解脱,我不该憎恨你,反而应该感谢你。”

不,不需要。我心想,这根本是两码事。关于憎恨和感谢,还有一种不带感情的方法可以解决。我提起最后的精神说:“别这样,你会让我失眠的。”

罗恩沉默了半晌,他可能在生气。最后他把艾德朝我身边推了一下说:“你看着他。”

“你去哪。”艾德问。

“哪也不去,我就在外面,看看珍妮的水烧开了没有。”他气鼓鼓地站起来,在我身旁走了两个来回,终于又说,“我收回刚才的话,这样你能有个好梦了吗?好吧,我真是个蠢货。”

说完他走了出去。

“他不蠢。”艾德说。

“我知道。”我闭上眼睛,另一个我在回应他,我分成了两半,一半沉甸甸的,另一半如同羽毛般轻盈。

“你想睡觉了吗?”艾德在我耳边问。

“是的,亲爱的。我困极了。”

我真的睡着了。

离开现实之后,我重投梦境怀抱,这次整个场景变成了一片雪白,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往前伸展。这是个真实的谜题,我感到自己在追赶某个人。他的脚印还留在小路上,我走一步,脚印就消失一个,要是我停下,它们会消失一长串。我只能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即使在我最茫然的童年时期,也从未遇见过这样雪白的梦境,一个人影在前方踽踽独行。我向来不信梦境来源于自身所受的创伤,这应该是一种暗示:我认识到当“对手”试图了解我的时候,我也正在细致入微地了解他。黑暗像胶片一样反白,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雪白、冰冷,旁若无人。然而我们互相闯入了对方的禁地。

亲爱的,不要去雪地。

我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长梦,在梦中我愤懑难当,耗尽体力。等我醒来时,艾德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我依稀有点印象,可能说了什么古怪的梦话。

他摇了摇头说:“你做恶梦了?”

算不上什么恶梦,和以前比起来这根本不值一提。梦是日间琐事拼凑成的怪物,大多数毫无意义。我想一定是发烧让我神志不清,我睡着时又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浑身都没了力气。

“对手”已经回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被他找来的东西搞得眼花缭乱——很多尚未拆封的一次性用具,止血带,注射器,甚至还有解剖刀。这些医用工具放在一起比狼牙的匕首还可怕。他看了我一眼,发现我醒着,但没有说什么。他把止血带系在手臂上,低头仔细找着静脉。

“喂。”我说,“我好了。”

他说:“那很好,你的意志力很顽强。我找到了止痛剂,要来一针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给我输血。”我这样说时,他已消完毒把针头刺进了皮肤。我看到他轻轻皱起眉,很快又松开。

“你的脸色白得像纸。”他说。

“我想喝水。”

“那可不行。”

“所以我只是想想。”我看着他,“说说我是怎么得救的,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对手”摆弄了一下针尖,又轻轻晃了晃血袋,他突然停住,倾听外面街面上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说:“事情发生后,罗恩让艾德回来找我,他自己跟着那些人去了别墅。”

“他真大胆,他们有很多人。”

艾德插嘴说:“我也敢去,可总得要有人回去通风报信啊。”

“你说话多好听。”“对手”说,“我时常告诫你不要到处乱跑就是这个原因,你还不够大,遇到危险没法独自应付。”

我说:“罗恩全看到了?”

“我想是的。他们对你毫无手足之情。”

“我们本就不是兄弟,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必须如此。我们是一群沦落的人。”

“对手”摇晃着血袋笑了起来:“沦落?这个词听起来很旧。”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按耐住内心的冲动,尽量委婉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更沦落。”是这样,没有他,我现在仍是个刽子手而不是受刑者,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冷漠平静,形象虚化,后者则有激烈的情感,生动鲜明。我不想再做一个透明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哪个后来?”

因为艾德在场,我不想说得太惊悚,这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灰狼追赶兔子的情节,对于白象牙,我和“对手”都曾有过死里逃生的可怕经历。

“我想问的是谁阻止了那场……惩罚。”

“对手”看了一眼艾德,对他说:“出去一下好么。”

“为什么你们每次说话都不让我听?”艾德问。

“这是成年人之间的对话,有时候需要保守秘密。”

“我不会说出去。”

“去看看罗恩和珍妮在干嘛。”

艾德不情愿地掉头跑去外面。

我说:“后面的事很可怕?”

“不,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更多关于你们,或者应该说关于他们的事。这并不是个好榜样。”

“是的。”我得承认,事实正是如此。

“整个经过是罗恩事后告诉我的,当那只狼……它叫什么?”

“白象牙。”

“当它上前咬你时,罗恩本想冲进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再想办法救你。”

“幸好他没有,他一个人绝对赢不了狼牙和枪火。”

“对手”反复做着握拳的动作,血袋慢慢鼓起来,最近我见的血够多了,可是眼前这景象却如此神奇,我忍不住开口说:“我没去过小镇的诊所,您竟能找到这么多东西。”

“不全是从诊所找来的,其中有些是一个名叫‘伯尼骑士’的人的私人珍藏。他是个狂热的探险家,当然还算不上专家。他网购了很多野外救护工具,包括这种便携式输血袋。”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看说明书吗?”

“当然,我知道怎么做。”

“对手”朝我走来,他做事仔细,有条不紊。

“罗恩确实是个莽撞的家伙,可他不会鲁莽到白白送死。那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什么意外?”

“有人站了出来,可能他认为不应该这么处刑。”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想不到当时那样的场面谁会站出来为我说话。也许他们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怜悯和惋惜,但不会当面反对狼牙的决定,谁也不愿意让头目留下坏印象。

所有人中,只有苏普可能会为我求情,我不太确定,如果不是他,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看起来什么样?”

“对手”说:“我没见过,要是按照罗恩的形容你会更猜不透。”

“我已经猜不透了,谁肯牺牲自己来帮我?”

“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有些东西不在表面,而在内里。”

“我只是有点……什么,不敢相信。”

“罗恩在窗外,所以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最后的结果是行刑终止了。他们将你送回地窖,等我和珍妮赶来时,别墅已经没人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没有人发现,你会死在地窖里,整个过程更漫长。到时候啃噬你的就不是野狼,而是蛆虫。”

“别提了,你又让我想起沃尔特先生的尸体,任何恐怖电影都不如那个可怕。”

“我想他可能说服首领让你自生自灭,或许是那种场面太过残忍,也有别人看不下去。”

“我都被搞糊涂了。”

他微微一笑。

“至少你活下来了,这是件好事。要是你死了,罗恩会受不了的?”

“受不了?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错,甚至没有机会悔过。”

我大为惊奇,罗恩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憎恨,嗤之以鼻。

“他没必要不好受。”我说,“我并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做,而且他对我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看上去想做个好人,实质坏透了。”

“你为什么总爱贬低自己,你不应该用这个说法脱身,也不该说谎。”

“我说了什么?”

“对手”看着我,我们又开始互相侵犯对方的禁地。

“你说自己是个坏人,但你不是,你自己也动摇了。”他说,“你怕什么?怕我们不肯原谅你的过去?”

“不对。”我说,“我从不害怕,也不需要良心不安,这一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吃人的世界里,我无所顾忌。”

“可你并不高兴。”

他说中了要点,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可问题是谁也没有高兴过。在这片废墟的土地上,我们只不过在寻找一个栖身之所,这种迫切的心情已和快乐绝缘。

我反问他:“那么你高兴吗?”

他说:“不。可我不藐视快乐,不会对它嗤之以鼻。”

我非常惊讶他看待问题时的一针见血。

“对手”说:“这个世界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我们只是小人物,毁灭不是我们的错。但是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愿意留下来成为我们的家人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我又有了家人吗?我想到那些沿途被杀的人,那么他们的家人呢?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负罪感。

“你把我扎疼了。”我看着静脉上的针尖说,“我很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虽然罗恩很难相处。可我能够做到吗?”

我像孩童时那样哭着说:“我非常,非常后悔。”

第34章 焚烧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

这本身就是个不成立的命题,但是如果,想象一下,会有多少好事发生。

我在“对手”面前哭了之后,立刻陷入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这件事可能不会有别人知道,我并不担心他会到处乱说,人人都有失控的时候,我忍得够久了。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十分沮丧,好像被抓住了把柄,虽然真正的转机正是那时出现的。

我控制住自己,不再流泪。“对手”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因为感到尴尬而离开,也许他觉得这个时候回避反而有些装腔作势。

“你想听听我的过去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不想和你交换什么,这又不是买卖。”

“什么时候又成了买卖。”他说,“如果我想告诉你,那当然是我自愿的。”

“还是算了。”我说,“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我可不是每次都愿意回想过去的。”他开玩笑地说。

这时艾德从外面探出头来,小声问:“你们谈完了吗?我能不能进来。”

“对手”正想开口,我说:“进来吧,我们说完了。”

小男孩飞快地跑进来,挤在我们俩中间的空档里。“对手”抱住他说:“别碰到血袋,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渔人先生讲故事。”他举起手中一本厚厚的书说,“我喜欢这个故事,可有好多字不认识。”

“那你怎么讲故事?”

“我可以猜。”艾德翻开封面说。

“对手”冲我笑了笑:“你得原谅他,以前没人给他讲故事。”

“我小时候外祖母倒是会给我讲讲,不过她眼睛不好,读得很费力。”我说,“你干吗不让亚瑟给你念,我们可以当一回听众。”

“亚瑟?”艾德说,“他从来不说故事。”

“总会有第一次的。”我说,“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把书递给“对手”自己坐到我床边。

“只是照着书上念吗?”“对手”问,他坐在椅子里,书本放在交叠的膝盖上,眼睛却瞧着我直笑。这就是我再次聆听童话的方式——借助于“对手”的诵读,他扮演所有角色。

他读道:“‘陛下,对不起,别再责备他了,殿下如果不继承您的英雄气概的话。如果他应该为相反的错误而受责备的话,那就会使陛下更加伤心了。’国王咕咕哝哝地说‘行了行了,我们这一回就放过它吧。现在……’”

“对手”绝不能算是个说故事的好手,可是我们几乎听得入迷了。艾德要求他继续讲《里海王子》的故事时,我依旧一点困意都没有。

“珍妮没有告诉过你吗?贪多嚼不烂,一次不能要求太多。”“对手”把书塞还给他,并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们该出去了,渔人先生要睡觉。”

艾德看了看我说:“好吧。”

他跳下床,在我的额头亲吻了一下。“晚安,渔人先生。”

“我真怕我睡着了醒不过来。”

“别担心,等你下次醒来的时候就能喝水吃东西了。”“对手”弯下腰,我本以为他在检查针头,可实际上角度又不正确。最后他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像艾德一样在那里留下一个轻吻。

“退烧了。”他说,“伤口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从“对手”的脸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他的行为完全像一个家长,无微不至,关切而细心。

“艾德,我们走吧。”

是不是因为我当着他的面忏悔,让他误以为我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我的伤口疼得厉害,也不敢用力吸气,只能僵硬地仰躺着。我不可能睡得着。

第二天早上,艾德又来了,我请他帮个忙。

“能让罗恩帮我把背包找来吗?”

“在哪?”

“就是木材加工厂后面那个小房间,在床底下。”

艾德立刻答应了,大约半小时后,罗恩提着背包来到我的床前。

“你要的东西。”他粗鲁地说,但是却没有真的粗鲁到把背包扔在我的床上。

“谢谢。”

“要我帮你拿什么出来吗?”

我看了一眼那个塞得满满的背包,那时我对它的感觉就像一把刀子,确切地说就像一个自杀者手中的刀子,吸引力和厌恶感并存。我说:“里面有一本黑皮革封面的日记,可能就在最上面。”

罗恩也不质疑,打开背包翻起来,他的举动看上去更像是想用一把篦子把背包里的东西再重新梳理一遍。虽然我记得当时随手把“对手”给我的日记放在最外面,可罗恩还是上下翻了个够。

“是这个么?”最后他举起日记本问我,“你要拿它来干什么呢?”

听他的语气似乎知道内情,我忍着伤痛,朝他看了一眼。

罗恩大概发现我在看他,反而很随便地哼了一声:“我没看过,不过别忘了,第一个搜你东西的人是我。”他随手翻了一下日记,目光在上面一扫而过,然后把日记递给我。

“你的好奇心太强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该对别人的过去感兴趣。”

偷窥别人的隐私确实不怎么光彩,我把日记塞进枕头底下说:“亚瑟同意我暂时保管它,你应该庆幸我把它带出来,否则它会和其他书籍一起被烧掉。”

“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人知道那段不愉快的过去,我想沃尔特先生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才写这种东西的。”

我说:“付诸于文字的东西总是很难保密,我就从来不写日记。”

这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我却在这里写下这一切。文字是具有魔力的东西,它记录一切,猜测未来重现过去。我想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看到它。

把日记藏好之后,我和罗恩又陷入了一种说不清的尴尬之中。我们总是没法自然和谐地相处,也许是因为之前的经历太激烈了,互相之间说了很多伤人的话,甚至还有身体上的伤害,一时间要装作若无其事有些困难。

罗恩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可供交谈的话题,他正想走出去,珍妮却忽然闯了进来。

“罗恩。”她轻轻喊道,脸上的神色有些焦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在我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狼牙他们忽然失去踪影。这不免让我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计划正待实施。这样的平静本不该发生,经过这些事件后,双方之间的矛盾只会更加汹涌猛烈。

“怎么了?”罗恩问。

珍妮看了我一眼,发现我醒着,她说:“出来。”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这使我更为焦虑,迫切希望有谁能进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可是差不多半小时过去,仍然没有人来。我不信他们会忘了我的存在,一定是情况紧急,使“对手”顾不上来找我。问题是连艾德都不见踪影就有些奇怪了。

我拔掉输液的针头,试图自己爬起来。我伤得太厉害,只动了一下伤口就疼得像要裂开似的。起来是一个难题,因为需要腹部用力,这正是我目前最难做到的一点。我试了试用臂力把自己撑起来,一只手按着伤口附近,另一只手支着床沿,经过一番漫长艰难的挣扎,终于使自己脱离了困境。

我沿着墙走出房间,发现这里竟是在二楼,我是什么时候被转移到这里的呢?记得刚获救时,他们还将我放在地上,周围既没有床也没有任何家具。等到再次醒来,我已在这个房间,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反正这里的一切“对手”了然于胸,每一幢房屋都可以成为临时的避难所。

我艰难地挪到一扇垂着白纱窗帘的窗户前,这时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窗外是一幅燃烧的画。

巨大的火焰映红了半幅天空,浓烟滚滚。那个方向正是废弃了的教堂大院。

我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谁放的火?是狼牙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轮番上阵。

教堂已经空了,里面支离破碎,何必去浪费汽油烧它呢?我站在窗前,腹部一阵抽痛。尽管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滑稽可笑,但我心里明白,这是明摆着的事:狼牙正试图又一次激怒“对手”。这是赋有他个人风格的宣战。

“你为什么跑出来了?”

我回头时“对手”正站在我身后。罗恩和珍妮也在。

“那是怎么回事?”我指着窗外问。

“他们烧了教堂,连墓地也没能幸免。”

说到这里,罗恩的脸上又露出了愤怒之色。他说:“我去看看。”

“别去。”“对手”阻止了他,“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你去了会落入圈套。”

“他们为什么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因为他们深谙你们的心理。”我说,“打扰亡者安眠会让你很愤怒吗?那里有你的亲友,有你的回忆,只要墓碑还在,就好像去世的人从未离开一样。摧毁这个回忆之所很容易,但效果和杀人差不多。亚瑟!”

我吃了一惊,有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你怎么不看好艾德,他朝教堂去了,快拦住他。”

“对手”也大吃一惊,罗恩和珍妮已经跑了下去。我想起艾德说过,他说“妈妈在这里”,接着我又想到米勒夫人墓碑下的那行字“她来到这个世上欢喜而满足,她的孩子们都深爱她,目送她进入天堂”。

“你在这待着别动,别出来。”“对手”对我说。

我什么时候成了个累赘。我从窗户往下望去,他们挨个从门口出来,朝艾德的方向跑。我不知道这样的行动有没有落在狼牙或是其他人眼中。罗恩第一个抓住了男孩,把他扯进自己的怀里,珍妮和“对手”随后赶到,一起将他送了回来。

我松了口气,提心吊胆得几乎忘了伤痛。我转身沿着墙回到房里。

“我告诫过你什么?”“对手”抓着艾德的肩膀说,“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去?”

艾德紧闭着嘴,我想他一定是伤心过度了,以前他可不会这么莽撞不听话。他一边发抖一边大哭。

“他们烧了妈妈。”艾德呜咽道。

“他们烧不掉的,明白吗?妈妈在天上,和上帝在一起。”“对手”将他搂在怀里说,“如果你为了一个墓碑死掉的话,妈妈会更伤心的。”

艾德不吭声了,我很想去安慰他,但不知道说什么好。珍妮和罗恩的脸色也不好看,我是这里唯一和墓地中的死者毫无关系的人。如果我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那也一定是没有半点份量,如同脆弱的肥皂泡一样轻飘飘。

第35章 对抗

“我们得立刻转移。”

回到房间之后,“对手”对其他人说,罗恩和珍妮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东西。

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或者说我能不站在他们中间添乱就已经不错了。带着这样一个重伤患者实在是个大麻烦。我没什么好带走的,只从打开的背包里捡了一盒子弹。“对手”神情严肃行动迅速,刚才冲出去时他们也许已经暴露了,狼牙等的就是这一刻,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我们很可能会被包围。

珍妮带着医疗用具和枪,罗恩抱着艾德,“对手”扶着我。经过窗户时,我朝下看了一眼:他们来了。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的藏身之处,却能感觉到就在这附近。这是一年来我们磨合出来的“默契”,我能感到“同伴”的行动,狼群总有独特气味。

“别从门口走。”我说,“他们一定就在那里等着。”

“对手”没有怀疑我的话,但也没有停下。珍妮带着我们朝门口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有一扇幽暗的小窗户,尽管现在是白天,可窗户却一点都不透光。

我还没搞清这是怎么回事,珍妮已把窗户打开了。霎时,日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我先下去。”珍妮说,“你把艾德放下来。”

她动作敏捷地翻出窗外,罗恩抱起艾德,把他送下,紧跟着自己也出去了。

轮到我时,我发现窗外的墙上覆盖着一片厚厚的地槿。这些绿色爬墙植物如此牢固,形成一道天然的攀岩墙壁。“对手”担心我可能使不上力,一直没有松手。窗户离地面大约十英尺左右,罗恩在下面等着我。这点高度本来不算什么,可我要是摔下去一定会死得很离奇。“对手”最后一个着地,墙的这一面阴冷潮湿,两边被巨大的圆木堵死了,对面则是幢一层的小仓库。

该死,我忘了拿沃尔特先生的日记。不过算了,反正也回不去,如果这里能幸免于难不被毁掉,以后总有机会再回来拿(那时我过于乐观了)。

我们翻过围墙进入仓库,又从那里的铁门出去。换作平时,我可能会认为我们安全了,可这段时间以来,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对于任何状况都不敢轻易放松。“对手”的右臂扶着我,使我行走不会感到太困难。我们沿着偏僻的小路走,半途,“对手”忽然将我交给罗恩。

“你带他们去安全地点,珍妮和我在这里,我们得小心那些家伙。”

罗恩没有反对,他对“对手”的话总是不反对。我说:“你打算怎么干?”

“那得看他们想怎么干。”

“给我一支枪。”我推开罗恩想要扶我的手臂(他把我当成个没用的娃娃)。

“我可以给你。”“对手”低声说,“不过,你得保证不会乱来。”

“别把我当孩子,你应该看好艾德而不是我。”

“我也不是孩子。”艾德立刻插嘴。

“好吧,你也不是。跟着罗恩回去藏好,别让人发现。这是战术的一部分,而且非常重要。”“对手”从身后拔出枪给我,“我们没有时间争了,走吧。”

他有他的想法,我应该信任他。于是一切又回到几天前,我、罗恩和艾德走在路上,不同的是我们之间不再有敌意,反而成了同伴。我不想重蹈覆辙。

几分钟后,远处忽然传来枪声。我立刻站住往回看,罗恩却没想过要停下,他的手在背后紧攥着我的手臂(要求他体贴别人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是枪声。”我提醒他。

“亚瑟不会有事,快走,我得确准你们安全了才能回头帮忙。”

“我认为你太乐观了。”我说,“我们得回去。”

“回去你能干吗?”罗恩不耐烦起来。

“你知道他们还剩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得理不饶人地说,“你他妈的像块破布一样,别给亚瑟找麻烦。”

我从他的搀扶中抽出手臂,他搞得我十分光火。

“我还没答应加入你们一伙,现在我是自由身,我不必听亚瑟的命令,更不必听你的。即使我死了,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攥紧拳头,似乎很想像以前那样揍我一顿,我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困难。

“好吧,好吧,好吧。让我看看你能干什么,你再多走几步说不定肠子会流出来,早知道亚瑟应该替你装个纽扣或是拉链什么的。去找死吧,混蛋。”

我说:“要是亚瑟和珍妮遇到什么麻烦,你也会后悔的。给我看看他们留下点什么。”

我试图去翻珍妮带来的医疗用具,罗恩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猛地把我推开了。

“让开。”他气势汹汹地说,“我可不会答应让艾德跟着去。”

他自己蹲下身来翻找背包,从里面翻出几支速效止痛剂。

“你是要这个吗?”他把止痛剂丢在我面前说,“感觉不到疼不代表你不会死。”

“我经历过生死,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脱下衣服,用猎刀割成长条绑住裹着纱布的腹部。

止痛剂是那位“伯尼骑士”先生为他的野外冒险准备的,白沙也曾有过一支。冒险者总是习惯防范于未然。我捡起一支拆去封口,低头为自己注射。

罗恩说:“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他不等我回答,扛起艾德就往前跑。没有我这个伤患,他的速度快多了。

艾德挥舞着手脚,但被罗恩用力一晃立刻不动了。他朝我看了一眼,手臂一挥,把一件黑色的东西扔了过来。

我拔出注射器,从草丛中将那件东西捡起。艾德朝我扔来的正是上次我交给他的那个弹夹,满满装着十一发子弹。

注射刚结束,药效还没能发挥,最佳止疼效果将在三十分钟后显现,可现在没有这么多时间。我站起来,左手按住伤口,认清了方向,往“对手”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感觉自己像在玩一个游戏,正在前往前线,而敌军的炮弹就落在几英尺外。要是我不赶快往前跑,我的战友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这不是游戏,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的手指碰到了手枪的扳机,原本冰凉的金属此刻已经有了热意。

来到一层仓库附近时,我听到爆炸声。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爆炸发出的声音,但可以猜想一定和狼牙有关。我想起小狐,他也是狼群的一员。他在我们中间总是显得弱小而胆怯,眼神机灵警觉,又有些少年的腼腆内向。通常他不会在任何情况下朝别人开枪或使用暴力,也不会对女人起邪念。他选择更隐讳含蓄的形式——有一次,他用遥控炸弹炸毁了一幢房子,里面有五个大人和一个孩子。虽然这是在狼牙的授意下完成的小任务,可还是让我记住了他。你可以说他是个没有恶意和邪念的年轻人,因为爆破是一种魔术,不需要身体力行,只要动一动手指。他几乎不可能有罪恶感。

我往前跑,这时药剂已经起了点作用,伤口不像之前那样剧痛难忍。我走到仓库边缘的角落里,没人发现我,于是我继续沿着墙悄悄潜行,希望能快点找到“对手”,告诉他狼牙想干什么。

爆炸使周围充满了焦味,越接近焦味的源头我越是胆战心惊。外面一片狼藉,道路边的一棵小树被炸得从树干四分之一处完全断裂,树叶散落在地面,显得凄惨而可怜。

我弯着腰,在墙角处往外看了一眼。虽然仓库对面的路上一片平静,可经过刚才的枪声和爆炸,完全可以预料到其中隐藏的危险。“对手”和珍妮不在这里,他们去了哪?我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猜想他们可能会往哪个方向走(来时的路已排除)。这时又是一声爆炸,是从仓库旁边的楼房上传来的,火焰窜出吊挂着白纱窗帘的窗户,窗纱一下就被火舌舔去化成焦灰色(沃尔特先生的日记成了一个永远的谜题)。我没再多想什么,正打算离开,忽然有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反应过来,手肘猛撞他的胸口。他用另一只手挡住,悄声在我耳边说“是我”。“对手”朝我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慢慢放开我。珍妮在他身后,右腿受了伤,脚踝上鲜血淋漓。

“你们怎么了?”我小声问。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为什么回来,伤口会裂开,你不疼吗?”

“我打了止痛剂。别担心,罗恩送艾德回去了,我有话要告诉你。”

“对手”查看着珍妮的脚踝问:“伤得怎么样?”

“不太疼,被炸弹炸起的石头划伤了,没关系。”珍妮用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还不用打止痛剂。”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问“对手”:“你打算杀人吗?”

他皱了皱眉,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继续说:“如果你不想杀人,我们就得放弃这个小镇。狼牙已经开始行动,要把这里完全摧毁。这次不是示威也不是挑衅,而是实际行动。狼牙恐怕不会给你们留下任何东西。”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离开时,我们的食物就差不多快吃完了,可我知道狼牙留着一车炸弹,移动的军火库。明白吗?这是最后一步,他已经没什么耐心和你周旋。我了解头目,最大的伤害当然是按照惯例对你们尽情折磨,可要是办不到,他不介意让对手在不知不觉中死无葬身之地。要是他们烧掉整个小镇,或是挨个炸毁房屋,你们活动的范围会越来越小。他本来不想这么干,整整一年,我们到处搜罗才换来那一车炸弹,这让他时刻感到很安全,始终留着一手。可你们太能干,把他逼到头了。”

“对手”说:“逼迫是互相的,我们也一样有忍耐的极限。”

“我劝过你很多次,也试图说服你离开,但这次我不会再劝说你。”我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能有所准备。”

他看着我,我也同样看着他。我说:“我不介意杀人,我杀过很多人。有些人反抗了,有些人没有,但这些都不光彩。我不够资格说自己想赎罪,我也不讨厌上帝,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深爱这个小镇,我会留下来和你们在一起。”

“对手”仍然望着我,凝视我的眼睛。他问:“你多大了?”

“二十二。”

“你就像我的弟弟。”

“你有一个弟弟,他只有十岁。”我说,“我更愿意成为你的朋友,你的同伴。我希望与你并肩作战。”

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词:“并肩作战”,感觉非常奇妙,就像忽然来到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

珍妮说:“你们真是让我惊奇,现在可不是在演电影啊。”

“对手”说:“既然罗恩和艾德安全了,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里,他们不可能总是得手的。”

我正想站起来,一串子弹突然朝这里射来,仓库的砖墙化成一片粉末撒落。我飞快地躲回去。

“我看到你了。”远处有人大声说,是枪火的声音。

我沉住气,为手枪上膛。

“他们还有十二到十三个人,有一半是难缠的对手,我们得从这里突围,再把他们引开。只要他们分散,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你对他们的感情有多深?”

我想了想说:“就像他们对我一样。”

“我先出去。”“对手”按住我的脑袋说,“数三。”

我愣了一下,什么都没顾得上,他就以我想不到的速度冲了出去,期间大约只有一秒,又是一串枪声响起,“对手”飞快地躲进一棵树后。

枪火似乎十分感兴趣,“对手”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我和珍妮注视周围,察看其他人的动静。

“我们来做个交易。”枪火说(他已经看见了我),“让我们的老朋友出来,这样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可能好好谈谈。考虑一下,为什么要收留一个叛徒呢?也许下一秒,他也会背叛你们。”

“对手”朝我看了一眼,我对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他笑起来。对于枪火这种惯常的恶言相向,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第36章 战场

珍妮在我身边。过去我一直轻视女人,不和她们接触。我认为女人除了拖后腿,故意制造麻烦和出尔反尔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信赖的优点。可是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出现在珍妮•贾斯特身上。她金色的短发干净利落,目光敏锐机智,身手也不逊于任何一个男人。她在我面前始终是个骁勇善战的女战士形象。即使此刻,要我回想起她在电视上演唱的画面,我仍然会产生怀疑。那真的是她吗?还是和她相似的另一个人呢。

当枪火有恃无恐地向“对手”挑衅时,我和珍妮各占据了一个监视的方向,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狼牙正在缩小包围:“对手只有三个人”——这是个很准确的推断,我和艾德不在防范的范围之内。

枪火朝着“对手”的方向开了几枪后,动手扔了一个手雷。这使得“对手”不得不转移阵地往更远的树跑去。他刚离开树后,对面的树林里就有人出现,枪口对准他。

“对手”的动作很快,但他不是刀枪不入的超人。那人出现的一霎,他立刻身体弯曲往地上一滚,试图避开对方的瞄准。然而当他进入树木掩体时,枪响了,树林中的人应声而倒。我比他抢先了一步,子弹穿过那人的肩膀,使他往后仰倒,跌进草丛里。

“对手”冲我做了个“完美”的手势。

这一枪由我打响,而不是枪火,似乎这成了关键性的一枪,我们接受挑战。

混战几乎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虽然我们的人数和装备都逊于狼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束手就擒(我已自然将自己归于“对手”一伙,自称起“我们”来了)。强效止痛剂在这时发挥了最大镇痛作用,走动躲藏时我几乎感觉不到异样,这种感觉将持续两小时。我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结束一切,“对手”在一次又一次大胆的袭击中勇猛行事,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为他清除周围的敌人,珍妮则通过仓库的另一面朝外射击。狼群已经咬住了我们,间歇性爆炸还在继续,这就像个不安定因素,随时可能给我们造成最大伤害。

“看来我们要吃苦头了。”我一边给手枪上弹一边说。虽然跟上了“对手”,但情况仍然很糟糕,子弹已不多了。

忽然,仓库附近的枪声停了下来。

“对手”问我:“你还有多少子弹?”

“五颗。”我换了弹夹,很庆幸临走时拿走背包里的子弹,现在铁盒里只剩下一支烟。

“我要到对面去,你看着我。”

“对面?”我看了一眼对面,那里是一片杂草丛,长久以来无人管理使得野草疯长。这片荒草地的外围是街道,一道矮坡往下通向砂砾小路,然后是一幢小公寓。只要滑下矮坡,就可以绕到狼群背后。这是一次冒险的行为,很可能使他丧命。我犹豫了一下,但没有阻止,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对决定的事态度非常坚决。

“好吧。”我说,“小心。”

“顺便看好珍妮,别让人靠近她。”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对手”正打算出去,我又一把将他按倒。这里有危险,我能感觉到:枪林弹雨中更适合突出重围,而平静的环境存在看不见的危险。

“有人想谈判。”我说,“等会儿再出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对手”在我身边,对面的树丛里一张人脸一晃。“我们被发现了。”他说,“那是谁?”

“狼牙。”

“你们的头目。”

“不是我的。”我纠正道,“他可能不想放过我,如果以前他做的那些事是为了和你们抢夺地盘,满足杀戮欲,那么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你感觉如何?”

“很高兴他们转移了重点,这样万一到了迫不得已时,我还有几张好牌可以打。”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对手”说,“你现在是我们的人,得听我的命令。”

这时,狼牙离开掩体,走进我的视线。他显示出了首领该有的威力,在敌人面前镇定自如,对危险视若无睹。

“他想干什么?”

我透过树干的间隙往前看。

“你一定在猜我想干什么?”狼牙对着我们的藏身之处说,“别急着开枪,否则你会后悔的。如果你朝我开枪,这里将被夷为平地。”

我说:“别听他的,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附近设置炸弹,时间上来不及。”

“那怎么解释刚才的爆炸,距离我们的落脚点非常近,几乎就在隔壁。”“对手”说,“我知道你和他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但有时候距离越近越容易忽略重点。他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笨,也许在我们救你出来的时候就被跟踪,或者救人本身就是个B计划,烧掉教堂不过是为了证实我们确实在这里,结果我们暴露了。一切在他预料之中。”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们需要补充武器弹药,离这里最近的‘补给站’在哪?”

“别急,会有的。”

“对手”的眼睛跟随狼牙移动,但是对方走出树丛后就停住了。看来他也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大胆勇敢。狼牙说:“他在那里吗?”

虽然没有姓名,但我和“对手”都很清楚狼牙说的“他”是谁。

我动了一下,“对手”伸手将我按在原地。

“我不打算谈判。”“对手”在树背后:“你错过太多谈判的机会了。”

狼牙无声地笑了:“什么谈判,我可没说谈判,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的死期到了。”

这是“对手”和狼牙第一次正面交谈,以往他们通过各种人或事件进行交流,相互都保持着神秘。

“他跟你在一起,对吗?”

“狼牙。”我说,“我和你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哦。”狼牙说,“可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而是我。我在你濒死时救了你的命,现在就得由我来决定你的去处。”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为他的爱枪“苏利文”上弹。在我看来随时都能将他一枪击毙,然而我的内心又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接近,一种猛兽四处捕猎的恐慌感。

“你是愿意自己出来,还是让我过去?”狼牙将霰弹枪握在手中,轻轻敲打了一下掌心。他的微笑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我过去,你们都会完蛋。”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过去的一年中,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难题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枪火带头冲锋陷阵。此刻狼牙在我面前,距离虽远,却冷得钻心刺骨。

“他真是个变态。”“对手”说,“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

“等等。”我说,“他要找的人是我。”

“我知道,可谁也没规定他要找谁就得让他如愿以偿。”

“好吧。”我说,“要是他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别冲动。”他说着像对待艾德那样揉了一下我的头发。

——你就像是我的弟弟。

我举起枪,对准了狼牙的额头。

现在回想起当时,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有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我可以就这样杀了狼牙,但不知道会造成什么结果,反过来说,即使我不知道会造成什么结果,我依然很想杀了他。

“对手”已离开树木的掩护,站在狼牙能够看见的地方。他们视这次会面为最后的较量。

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狼牙身上,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如同坟墓。

“考虑得怎么样?”狼牙问,“要是愿意把他还给我们,我可以稍微让步。”

“对手”看着他,并没有立刻说话,狼牙的目光变得有些冷酷。经过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对手”才说:“你会怎么做?”

“我可以让你们留下那个孩子。”狼牙说,“随他去哪都行,我们对孩子没什么深仇大恨。”

“你真让我吃惊。”“对手”说。狼牙的答案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显然已超出“对手”的想象。这些话从一个成年人嘴里说出来,是多么冷漠、残忍、可笑和无耻。

在这一瞬间,我认为毁灭已是显而易见。这样的危急关头,只要一句话不合意立刻会引发一场枪林弹雨。我紧紧注视着狼牙,注意他的眼睛,嘴角,握枪的手指。然而他始终面带微笑,一动也不动。

“瞧。”狼牙说,“这就是狼和猪之间的区别,你永远别想说服它权衡利弊。”

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我的耳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对手”也听到了,我不敢掉开目光,仍然盯着狼牙。这时,左边树后忽然蹿出一条灰色的影子,朝“对手”迎面扑去。我来不及调转枪口,“对手”吃了一惊,没想到距离如此近,而且灰影行动飞快。我立刻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白象牙。噩梦重现,“对手”举枪时,它已到了眼前。如果他被扑倒,就很容易成为其他人的目标,因为他无暇顾及,也无法回避。我要是移开枪口,狼牙就能很轻易地将我们置于死地。突然间,一声枪响传来,声音似乎非常遥远。白象牙止住了飞扑而来的步伐,猛地向旁边一跃,在它原来踏足之处一大片泥土飞溅起来。

是狙击枪。

白象牙受惊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投入树丛。它对无法判断方向的枪声仍然心有余悸。枪响时狼牙也失去踪影,“对手”重新回到树后,在一片交织响起的子弹射击声中,我们冲向了对面的矮坡。

我滑了下去,中途拼命避免撞伤自己。“对手”在后面抓住了我,最后我们顺利到达砂砾小路,进入公寓内部。

走到楼道左侧,罗恩出现在我面前。他阴沉着脸,肩上背着几支枪,口袋里塞满子弹。

“从这里能看出他们有多少人在树林里吗?”“对手”问。

“不能。这里太矮了,而且视野也不够开阔。刚才你走运了,那个角度正好能射中。”罗恩说,“艾德很安全,我拿来了枪和子弹,还有几个手雷,数量不多。”

“足够了。”“对手”说,“我们不是用来毁灭地球的。”

我靠在墙上有些疲惫。可能是我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他们同时看了我一眼。

“怎么样?”

“没事。”

“真的吗?”

我试图转移话题:“珍妮怎么办?”

“对手”说:“我去找她,稍后我们在别墅会合。”

“为什么去别墅?”

“对手”将一支M3握在手里说:“战场从那里开始,就得在那里结束。”

第37章 苏普

罗恩站在窗边,仔细凝神地望着窗外。公寓的窗户外有一棵枣树,枝丫茂盛郁郁葱葱。罗恩检查着手边的武器,目光谨慎,一丝不苟。

他紧闭着嘴,不和我说话。我一直站着不敢坐下,我料到如果坐下很可能会失去再次站起来的力量。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说:“我们该走了。”

这是短暂的平静,在战场一隅。

我们走出小公寓——从后面的门,朝别墅的方向前进。一路上罗恩一直保持沉默,嘴角紧绷着。我跟着他,经过大路时,忽然感到有人跟着我们。不过罗恩似乎没反应,他不该这么迟钝,那时我领会了“对手”说在别墅会合的用意:他想把狼群引到一处来个了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沃尔特先生的别墅,还有那片茂密的果园。

到了这个份上,隐秘已不是什么重点,重要的是得加快速度。

我们拐上一条丁字路,有人出现在前方。

我本能地往旁边躲开,罗恩已举枪瞄准。对方的动作同样很快,转眼就消失在我眼前,紧跟着一声枪响,我和罗恩分开了,他在丁字路的另一边。

我已看清了对方的人数和样子,朝罗恩开枪的是苏普。这个发现让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和他作对,我还记得他给我看小女儿的照片。这些细节不免让人伤感,但这并不仅仅是苏普温柔的一面。

我们前往别墅时,苏普带领的三人小组出现在这里。因为罗恩刚才在小公寓楼上的狙击,使得原本完美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我和“对手”才能顺利突围。狼牙不得不重新组织起围剿,他们先是分开,互相通风报信。苏普等候在这条前往别墅的必经之路,耐心扮演侦察兵的角色。我格外小心地藏身于路边,这时忽然有一个手雷朝这边滚来。我下意识地后退,罗恩也和我一样作出反应。然而大出意料的是,那并不是一个手雷,而是个烟雾弹。猛然间跳出的发烟罐让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白雾。我没有停止移动,这是一个警告,表示敌人正试图接近我们。丁字路口的微风加快了烟雾消散的时间,我朝着被浓烟掩盖的范围之外跑,并向罗恩的方向看,两个人正朝他扑去。烟雾中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一双手从我的胳膊下穿过,往后扣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后仰。

“你遇上麻烦了。”一个声音说,苏普在我耳边说话。

我抬起头用力向后一撞,正撞在他的鼻子上。苏普手一松,我有了机会从他的手臂中逃走,但是他以极快的速度试图重新控制我。

“我以前也遇到过很多麻烦,这次不是最糟的。”我说,“如果是你的话,我希望能避免和你打架。”

苏普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不可能。”他的决心像铜像一样坚固。据我所知,苏普并不是半途加入狼群,而是二号,从一开始,他就在狼牙的身边。如果我和他站在一起,他会比别人更体贴,可一旦我离开,一切都得反着来看。

“你为什么要背叛狼牙。”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可以不用杀人。”我不能让他分我的神了,每一秒都有危险。我向后猛击他的肋骨,他松开手,我挣扎出来,举枪对着他。

“这不成理由。”苏普也用枪对着我,他一定失望透顶,但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说:“你早就在杀人了,没有人逼你,可你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个当借口。”

我说:“想想你的女儿。我知道这么说很卑鄙,可万一她不是病死,也是被像我们这样的人杀害的,你有什么感想?”

“别提她!”苏普大声说,“我不想在杀人的时候想起她。”

我闭了嘴,他忽然撞过来,狠狠给了我一拳。他没有开枪,这表示他并不想杀我,我让他想起女儿,他可能心软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柔软的小兔子,这些足够软化一位父亲的心。我想劝他放我们走,劝他继续在这里耐心地当个一无所获的侦察兵,这样我们便不会有冲突。我和狼牙的矛盾不可调和,我们最终只能以其中一人的死亡来结束战争,但别人可以选择。

“听我说。”我挡住他的拳头,当时我们正打成一团,对面街上传来枪响,是罗恩在和另外两人搏斗。我无暇分神去关心他,苏普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向一棵榉树。

“你要是想走,就该快走。为什么非要留下和狼牙作对,你差点成了一堆碎肉。”

“是你救了我么?”我想起了这件事,伤口似乎又在流血。

“不,不是我。”苏普用力压着我,我试图将他推开,他的胳膊非常有力。

他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是赞成狼牙那么做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似乎失去了理智。我们互相都拿对方没辙,枪在这个时候派不上用场。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离开那些人,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苏普说,“这次我会为你说情。”

“我回不去了。”我说,“我不希望你丧命,你活着,也许有一天能和你的女儿重逢。”

“你怎么能这么对狼牙,他救过你的命。他那样对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苏普伸手掐住我的脖子,而我举枪对准他的心脏。

我呼吸困难,他的手劲真大。

我说:“如果能避免这个难题,我会尽全力去做,这本来不是个死结。”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苏普的双手继续用力,他说,“你破坏了规则,以后这样的事就会不断发生。”

“那又怎么样。”我的喉咙开始发不出声了,“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活在这世上的,够了,难道就不能别杀人吗?”

他的手指松了一下,一股氧气飞快地进入我的肺部。

“你不会玩真的了,这只是你冠冕堂皇的借口。”苏普看着我说,“你有了想要的东西,就开始打退堂鼓,你不像我,不像我们。我们都是一无所有。”

“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我说,“你有希望,每个人都有,孩子就是希望,活着也是。”

他的双眉紧蹙起来,紧绷的嘴唇向下弯着。我看得出来他非常难受,即使只是心中有着一丝动摇,对他而言也是种折磨。

我说:“如果你想的话……”

他打断我说:“你不明白,你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是喜欢杀人!”

“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我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枪,但我很肯定自己没有扣动扳机。即使在苏普用力掐我脖子的时候,我也没动过开枪的念头。

枪声响了,子弹穿过苏普的太阳穴,从另一头穿出。他的脑袋往左后方摇晃了一下,血像有生命的怪物一样扑向我的脸。我躲不开,他的双手还在我脖子上。这一下太出人意料,我完全没有防备。苏普的脸上也带着惊讶,这一刻他还能思考,还会感到吃惊。

我站在那里,苏普的血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他的手也滑了下去,整个人摔在地上。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快走。”罗恩说,“马上还会有其他人来,我们得赶快去和亚瑟会合。”

“你开枪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普的尸体问。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罗恩已经料理了两个对手。

“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不用谢我。”

“你为什么开枪?”

他对这件事的后果浑然不觉:“怎么了?”

“他并不想杀我,你却杀了他。”

罗恩一下子懵了,但他毕竟不是个能忍住脾气的人。当时他的反应是无比愤怒,好像被人无端指控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名。

“我不该管你的。”他说,“你应该试试看他是不是会真的杀了你。见鬼,你订了什么标准?哪些该杀,哪些又不该?”

我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也不是恶心,而是整个胃空了。实际上我完全不应该责怪罗恩,他并没有犯错。他说得也很正确,我没有权力决定谁应该被杀,谁又可以活着。可又能怎么样呢,事情变得更糟了,白沙担心的就是这些,所以才会暗中支持我劝“对手”离开。

我将苏普的尸体移到路边,为他合上眼睛,我们再次相遇得如此仓促,此刻我只能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脸和发白的手指。我摸了一下他的胸膛,照片还在那里。

希望他们能在另一个好地方相遇。

接下去的路途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苏普的死在我心中留下阴影,我不想再遇见任何人。

我们到达别墅时,珍妮和“对手”已在那里了。珍妮没受什么伤,只是原来被石头划到的脚还有点跛。

“怎么回事?”“对手”看着我满脸的血问,“你们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我说,“没什么。”

“对手”扔给我一条毛巾。我用力擦了擦脸,鼻子里全是血的味道。罗恩只是一味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

“好了,现在我们得守住这里。我和罗恩在楼下,你和珍妮去楼上。”

他将一把半自动狙击枪交到珍妮手里。

“小心果园,他们可能会从那里进来。我去门口看着。”

珍妮听话地上了楼,我本来想待在楼下,但“对手”声音低沉却不由分说。

“快去。”他说,“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一路上我们确实没有特地隐藏行迹,即使在那时的我看来,藏身于别墅也更像是一种自杀行为。

我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边,不久以前,我还曾是狼群的一员,在这幢别墅监视“对手”的行动,而此刻情况正好相反。

我告诉“对手”,狼牙烧掉教堂之后,很可能把别墅也毁于一旦。

不错。“对手”说,他们一定会这么做,我想要得就是这个。

我不认为他稳操胜券,不过狼牙也一样。

准备好后大约十分钟,一切仍然平静如常,楼下没有任何动静。我有些着急,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不知道止痛剂还能维持多久。

然后就在下一刻,楼下响起一声巨响。整幢房子都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的粉末和灰尘像下雪一样撒落。我看了一眼下面的花园,没有人在,于是立刻离开房间,转向珍妮守着的窗户。

“怎么回事?”

珍妮好像浑然未觉似的看着窗外说:“别离开你的岗位,他们正打算炸个入口出来。”

我想起了“火窖”——那个被炸过一次的地窖。这倒是符合狼牙的风格,他开始大胆爆破。按照常规他更喜欢在外面解决问题,而不是在一幢房子里捉迷藏(他没有那个耐心)。离别墅最近的苏普没能完成任务,使我们成功转移阵地,此刻要是能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最好,实在不行也可以放火像垃圾一样烧掉。不过这其中有个难题,如果没人能靠近别墅,要想毁掉这里就非常困难。最有可能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选是小狐,他平时就不引人注目,外表更不具有危险性。如果他从地窖塌陷的通道进来,只需要放上几个炸弹就能让别墅倒塌一半。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见他。过去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算多,小狐尽职地担任整支队伍的后勤,我常常会忽略他,忘了他也是狼。

苏普的事让我昏了头。伤口又疼起来。

第38章 左眼

爆炸发生后,我用心盯着院子里的动静,楼下又传来一声巨响。

这时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花园,我朝其中一个射击,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我正打算朝另一个人开枪,他已经消失了。对面的树林里又出现一个人影,举枪对准窗户,我往旁边躲开,他和别墅之间的距离超过五十米,子弹可能不会造成什么威胁。然而当我闪开时从楼下射来一枚催泪弹。

一霎那,整个房间全都充满了刺激性气体发出的刺鼻气味。我捂住口鼻冲出房间,他们可真是一群勇敢的突击队员。当我离开房间时,珍妮也正从走廊的窗户边躲开,我们在楼梯上相遇。她说:“他们进来了,我们得下去和亚瑟在一起。”

说完她转身下了楼,使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和瘦削的肩膀。

楼下已经一片狼藉,亚瑟和罗恩守住了门和窗户,但是有更多地方需要把守。从窗外投入的手雷炸毁了前厅的家具,有几处燃烧起来。我和珍妮赶到时,正有一个人想从起居室旁的窗户爬进来。

“能活动的还有多少人?”

“十个。”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无法计算究竟死了多少人。

“好了。”“对手”忽然说,“找出头目,我见过他,我们分成两队,其他人不用管。”

“什么不用管?”我愣了一下。

“对手”添了些子弹,一边看着周围一边说:“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把他们都引来这里呢?”

他说:“只要打倒狼牙,狼群就会四分五裂。没必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尽量瞄准腿和胳膊开枪,就这样。走吧,我和珍妮一组。”

罗恩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对手”。

“你应该早点说的。”他说。

说实话,我并不怪他。他虽然鲁莽、暴躁,但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我们错过太多交流的机会了。

我再次和“对手”分开,投入这幢大房子里。临走时他轻声对罗恩说:“照顾好他……”(他们可能还说了点别的,不过我没听清)。

楼下已被突破,虽然很多地方可供藏身,但是相对的,每一个房间都可能遇上敌人。

罗恩在前面走,我在他背后对准来时的路慢慢后退。储藏室附近有声音惊动了罗恩,他朝我做了个“去看看”的手势。

走廊上非常昏暗,光线照不到这里,一整排衣柜也显得阴森可怖,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面冲出来。罗恩悄无声息地走过这条长廊。

我站在那里,为他看守这一头。

通向果园的小窗户敞开着,这番景象让我感到有些怪异。我来到窗边,枪口对着窗外。因为外面茂盛的果树遮挡了日光,即使在窗边也会感觉幽暗阴冷。我检查了窗外,没有任何人在,对面的果树林中也寂静如坟墓。正当我想回到走廊上时,忽然身后传来响声。我向旁边跨了一步,这一步救了我的命,一把锋利的猎刀经过我耳边直刺过来,刺进了窗框。这个刺杀的力量如此强劲,以至于猎刀一时之间拔不下来,暗中的杀手只得松手,刀身在窗框上左右轻微地摇晃。我转身时,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枪火。

我不愿看到小狐或是白沙,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在我们之间发生难以避免的生死抉择,而我不愿遇上枪火只不过是因为这正是我无法逃避的战斗。

枪火的神情有些悠然自得,好像满不在乎。“对手”说漏了一点,并不是打倒狼牙就能获胜,狼牙执著于胜利,枪火则是完完全全的杀人者。

“又见面了。”

枪火说,在他目空一切的悠哉中,我能够感觉出他内心的火焰在燃烧。

“听说你杀了苏普。”他的眼神有些发冷,不过并没有类似悲伤难过的表情,“你打算把我们全杀光吗?”

“不。”我说,“我不打算那么做,但我会杀了你。”

他笑起来,暗淡的日光和树叶的影子让他的脸看起来扭曲而恐怖。

“所以我来了,我们来做个了断。”枪火把手中的枪收回去,旁若无人地来到我身边,并从窗框上用力拔下猎刀。

他侧过头,目光顺着鼻梁滑到我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

“瞧你的样子,多么落魄。何必搞成这样呢?你本来可以当一头骄傲的狼,现在却自作自受让自己身陷在泥沼里。”他的刀锋上还留着窗框上的木屑。枪火轻轻一吹,刀身又恢复了闪亮。下一秒,他猛地举起猎刀朝我划来。我时刻提防着他,立刻向后仰去,刀尖在我的鼻梁上划出一道极小的口子。在我躲闪刀口时,枪火抬起脚向我受伤的腹部踢来。要是这一下踢中了,我准得疼得死去活来,再不会有力量和他对抗。于是我伸手挡了一下,他的脚踢在我握枪的手指上,我几乎能很轻易地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但是他没能得逞,没能一下让我失去反抗之力。我把枪换到左手,对准他的头部开枪。枪火飞快地又朝我的膝盖踢了一脚,我开枪时失去平衡,子弹擦过他的额头,射中了身后的小窗户,一大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枪火抓住我的手,把我推向衣柜,而我用尽全力将他往窗户上撞。我把握好时机,在他抓住我时抬起膝盖撞击他的下身。这一下又准又狠,他顿时整个人都萎了,弓起背。我往他流着血的额头打了一拳,他向旁边踉跄几步但很快又朝我扑来。我的体力消耗太大,用衣服绑着的伤口潮湿黏腻,虽然疼痛并不剧烈,却流了很多血。

枪火的怒火完全被激发出来,额头的血把他棕色的头发染成了深紫。我被摔进一个衣柜,碎木扎进手臂,当我艰难地站起来时,枪火朝地上吐了口唾液,目光凶狠地看着我。

“给我最后一击。”他张开双手说,“你这软蛋,离开我们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你还能像以前那样揍我吗?”

我按着伤口站直,眼前有些摇晃,确切地说,刚才那一下让我晕眩,不知道这是否是失血造成的。枪火朝我走来,他又打了我一拳,把我按在窗台上,手中的猎刀对准我的眼珠。

“你完了。”他笑着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以前我有一个女人,她是某位黑道大哥的情妇。性感、多情,有双健康漂亮的长腿。她会把抽丝的长筒丝袜一点一点从腿上退下来,就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她爱上我,背叛了大哥。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她被清醒着挖掉了左眼。”

我凝视刀尖,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右眼看到的是真实,而左眼是假象的根源。我只爱她的身体,不爱她。这两者的区别很大。但她以为那就是爱,你和她一样傻,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结果不过是深渊罢了。”

“有几分道理。”我深吸着气说,“可你没有资格评论,你本身就是假象,而且早已在深渊里。”

枪火沉默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他的手随着笑声不停抖动。

“说得对,就是那样。”

他的刀往下扎进我的眼球,我本能地闭上眼睛。突然一声枪响,我的眼皮上微微一疼,随后听到了猎刀落地的撞击声,一串温热的血滴在我的脸上。

“这次没有悬念。”罗恩的声音从通向储藏室那头的走廊方向传来。

我睁开眼睛,枪火的右手中了一枪,子弹穿过手掌,鲜血淋漓。罗恩的枪口正对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他看了看我,又把目光转向枪火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个是该杀的。为了史考特,我也应该送你一程。”

“是你。”枪火握着自己的手掌,神情恼火,双眉紧蹙。

“你还记得就好。”罗恩慢慢走过来,窗外的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我站起来,眼睛被流淌下的血遮住了,我想用手去擦,可手上也全是血。

枪火毫不在意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猎刀,罗恩没有阻止,但是在他碰到猎刀时开了一枪,子弹射中枪火的小腿。

这一枪使枪火膝盖一弯几乎要跪下,但他很快又站直,好像根本没有受伤一样。

我不禁佩服他的硬气。

“好疼啊。”枪火的嘴角露出诡谲的笑意,我觉得他可能疯了,杀戮和伤痛让他陷入一种疯狂自残的状态。枪火看我的眼神非常冷酷,他用受伤的右手握住猎刀,那个血洞十分惊人,鲜血像水喉失控一样往下涓涓流淌。

“你告诉他了吗?”枪火看着罗恩的眼睛问我,“告诉他我不止杀了那个黑鬼,还杀了另一个,抱歉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特征,不过他和你的这个猪朋友倒有点像,眼睛和鼻子都有点。”

“是卢克。”罗恩的声音骤然响起,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他叫这个名字?”枪火说,“我没问,我们一开始就割了他的舌头。”

他故意这么说,话中时常带着惹人厌的嘲讽。

“我们先让他说不出话,然后才开始解剖他。”

枪火说到“解剖”时,罗恩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他一直在忍耐,不想这样轻易杀掉他。

“说下去。”罗恩说,“把你干过的那档子事全说出来。”

“我们在树林里遇到那家伙,他一定是赶着去给你们通风报信。他是个尽职的侦察兵,坚决不透露你们的藏身之处,所以我们就割掉他的舌头,让他永远别想说话。接着再割开嘴角和眼角,还有每一条肋骨下,手腕、脚踝……”

我身上起了一层颤栗,尽管我曾亲眼目睹过卢克死时的惨状,也听过其中的细节,可整个经过再次由枪火亲口重述,仍然令人不寒而栗。我只是个和死者完全无关的人尚且无法忍受,这些话在罗恩耳中一定犹如炸弹一样猛烈可怖。枪火的声音在这条幽深的走廊里回响,这声音呈现金属的颜色,利刃的形状。

“最后我将他倒吊,这样好使血流得快些,我们割开他的喉咙。”

说完,枪火自顾自地笑起来,我终于看出他在故意挑衅,罗恩已经不堪忍受这种语言上的摧残。他按耐住悲愤的心情,对准枪火的额头开了一枪,但是这一下没有射中,枪火说完那些话后飞快地推倒身边的一个衣橱。罗恩的子弹在坚固的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时枪火也拔出了枪,又快又准地朝罗恩射击。

那可能是所有争战中最混乱的一刻,至今我仍然无法详细描述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捡回了自己的枪)。

枪火推倒一个衣橱后,就像起了连锁反应,走廊上的衣橱开始逐个倒下。灰尘挡住我的视线,耳边只能听到枪声。等我看清眼前的一切时,罗恩和枪火已互相扭住对方殴打在一起。枪火用他带血的拳头狠揍罗恩的脸,每一拳下去都鲜血飞溅。他的蓝宝石手表在手腕上散发着漂亮的微光,血迹一点一点将表面覆盖。罗恩也毫不示弱,将枪火撞上墙,他的个子没有枪火高,但力量却毫不逊色,一度将枪火撞得直不起身来。

这件事是突然发生的。罗恩一边抓着枪火一边说:“下地狱去吧,人渣。”

枪火说:“不错,不过这里就是地狱,我还能去哪?”

他推开罗恩,漫无目的地朝前开了一枪。这一枪射中了罗恩的左下肋,但罗恩好像浑然不觉,以一种惊人的毅力支配着身体,如同发射的导弹一样撞向枪火。

这下使得枪火失去平衡,虽然他想努力站稳,可他中了枪的脚没能使出力来。

我目睹他往窗户的方向摔倒,整个人仰面倒向窗台。

罗恩捡起枪正想朝他射击,但枪里却没有子弹。枪火倒下后,窗户上方被打破的大块厚重玻璃被震落下来,锐利的破片插入了他的右眼。

我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枪火躺倒在那个狭小的窗台上,身体不住痉挛,他已无法控制,甚至没能大声惨叫。

死亡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第39章 右眼

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可怕的尸体。

沃尔特先生的尸体虽然腐烂严重,可毕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就像我们了解了世上一切自然规律后,对于这些惊悚场面已能闭上嘴巴,保持安静。

可是,面对如此迅捷而突然的死亡,我和罗恩经历了整个过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枪火躺在那里,整个人弯曲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完好的左眼还睁开着,死死盯着上方。

他的右眼完全被刺烂了,眼珠的碎块从眼眶内翻出,玻璃割开了他一边的眼角,血肉模糊。罗恩看着他,呼吸急促而沉重。他的体力消耗也不小,身上中了两枪,但不在要害。

我们面面相觑,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

罗恩捡起枪火的手枪,里面还有一些子弹。

“他死了是吗?”

我说:“是的。”

罗恩抬手朝枪火身上开枪。一枪,两枪,三枪。他射完了枪中所有的子弹,枪火的身体在射杀下微微跳动几下,但最终归于平静。

“他死了。”罗恩说,“真该死。”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罗恩忽然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血。我不想说他在哭,虽然谁也没说过流泪就是软弱的表现。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我们该走了。”我说。

这时从枪火的尸体边传来一声轻响。我转头看时,枪火垂下的手腕上已经空无一物,地上的玻璃碎片中躺着他的手表。表带松开了。我把它捡起来,手表在猛烈的撞击中停止了走动,表面裂开一条怪异的缝隙,上面的男人和女人不能再继续作爱,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生命消失,真实永恒。

——挺起来。

宝贝,再也不能了。

我最后又看了枪火一眼,不知为什么,内心的感觉五味杂陈,又犹如困兽。

就像枪火回忆往事那样:他有过一个情妇,因为背叛被剜去左眼,他本应该受同等惩罚,但是他的左眼并没有因为看到虚幻而一意孤行,他一直想失去的只是右眼——能看到真实,非常可怕。这不仅仅是死亡,也是一种仪式。是灾难过后,失去理智者们的最终姿态。

“你在想什么?”我问站在窗边的罗恩。

“什么也没想。”他捂着头,情绪低落,“不,我在想,我应该多给他几枪,他死得太轻松了。卢克很年轻,他和我相差五岁,不该受这种罪。”

“想想他活着的样子。”我说,“忘了他是怎么死的,你已经报了仇。”

“你说的对。”罗恩抬起头看着我,开始为他的空枪上子弹,他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结束这一切,这是我们唯一能为卢克和史考特做的事。”

我必须说,罗恩是个勇敢而坚强的人,他懂得自控,尽量使自己不在失控的边缘徘徊。而且他勇于正视错误,纠正自己的态度。他开始对我和善起来。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罗恩面朝我,背对着窗户,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外。我大喊:“趴下!”罗恩已及时做出反应,但那人却没有开枪,而是伸手穿过窗户,勒住了罗恩的脖子。我举枪向他射击,但罗恩挡在前面,误伤会要了他的命。我连忙上前抓住罗恩,想帮助他逃脱。忽然一发子弹从窗外射入,直接打中了我的肩膀。我被那股巨大的冲撞力掀得往后倒去,罗恩已被拖出了窗外。他身材瘦小,足够从窗户出去。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惨叫,上身经过插入枪火眼中的碎玻璃被整个拖了出去,背后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枪火的右眼因此被撕裂,玻璃碎片划开了他半块头皮,露出里面又红又白的东西。

我忍着枪伤冲向窗户,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一幕:狼牙正朝罗恩的肩膀开枪,在同一个伤口处连续开了五枪。他刻意避开要害,但给罗恩造成了难以置信的疼痛。

“放开他。”我将枪口对着他。狼牙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将自己的枪从罗恩肩膀上往下移到心脏。罗恩的右半边身体鲜血淋漓,肩膀看上去特别小,如同被削去了一块,手臂所处的位置也很奇怪,好像错了位。他还没有昏厥,一双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皮肤青筋暴突,呈现出一种死灰色。

“不想让他死的话,就滚回去告诉你的新主人,告诉他我们又可以谈判了。”狼牙的声调不高,也没有枪火说话时那种挑衅和嘲讽。他像电视里的播报员,你只能听,不能改变他的任何程序。

“你想要什么?”

狼牙把罗恩拖起来,左手掰着他的下颌。

他浑身都是血,目光却出奇冷静。

“我想要的你早就知道了,何必装傻呢。”狼牙说,“给你们五分钟,全都出现在别墅门口,否则他会死得很难受。我绝不是恐吓你,你应该比他们都清楚,我是怎么杀人的。”

我说:“我可以和他交换,你想要的不是我吗?我背叛了你。”

“可我现在不想要你了。”狼牙说,“我要让你看到,因为你的过错,所有人都得下地狱。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那时我可以不顾罗恩的生死杀了狼牙,也可以先让罗恩解脱再对付他。我知道谁也救不了罗恩,他已经提前踏进了地狱之门。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做,拿不定主意。对于这件事,至今我仍后悔不已。

狼牙将重伤的罗恩拖进果园,消失在幽暗的树木间。

我离开走廊来到前厅,“对手”可能还在楼上。就在我准备上去时,珍妮下楼来。

“我听到枪声。”她说。“对手”跟在她身后,这时已不再有人试图闯进来。

“罗恩被抓走了。”我真不想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

“被谁?”

“狼牙。”我说,“抱歉。”

“为什么道歉?和你有关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可能当时我说得并不准确。

我说:“我不能杀了罗恩。”

“对手”和珍妮一下沉默起来,他们可能觉得问题很严重,珍妮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想要什么?”“对手”问我。

“他要我们离开别墅。他会在外面等着。”

“所有人吗?”

“是的。”

“对手”皱起了眉说:“你们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别去。”珍妮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他不会把罗恩还给我们,也不会让他活着。如果你出去,只会增加一个牺牲者。”

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事实就是如此,可又怎么能眼看着同伴受尽折磨死去。我望着“对手”,他沉默不语。我们只有五分钟做决定。

“珍妮。”最后“对手”说,“你可以要求我去做,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你做不到。”珍妮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看到那种场面。”

说完她便一转身上了楼。我看到她的脚还在流血,并不是她自己说的“被石头划了一下”那样的轻伤。

我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对手”拦住了我。

“抱歉。”我再次说,“我没有尽到责任。”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独自承担所有的一切似乎是你一贯的作法。”“对手”说,“没有人希望这样,我们都有觉悟,不管谁遇上这事都不能互相责怪。”

“珍妮看上去很难受,我是说……”

“什么也别说,一切由我来解释。”

我闭上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甚至明白珍妮突然上楼的原因,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难受,这种情绪是会传染人的。

当时,她一定已经做出了决定。

庭院里一片安静,偶尔会响起旅鸫的叫声。约定的时间已到了,“对手”站在前厅的窗户边,向外看着庭院中的一切动静。

他的神情本来很平常,可是忽然间双眉拧了起来。我几乎和他同时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对面的树林里出现两个人,将罗恩绑在一棵树上。他们动作迅速,总是将自己藏身于树木之后。

我回头看了“对手”一眼,他满怀厌恶地盯着树林,那是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情绪。他的手指在窗台上握紧,手背上突出明显的青筋。我知道他在尽量忍耐。

然而狼牙没有出现,也许他就在树背后,可是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谈判和交换,他只是想要让“对手”、珍妮和我看到这一幕。

罗恩的脸上被搞得伤痕累累,伤口如同故意画上去的红色迷彩,颜色发暗清晰可辨。即使离得那么老远,我也能闻到他的味道,一种腐尸似的味道。他的一条胳膊不见了,整个人似乎都在往下滑,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意识,或者根本已经死了。

“不。”我说(也许不是这个,我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但我肯定说了些什么)。

“对手”紧闭着嘴唇,竭力使自己站着不动。这时,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声,罗恩的身体猛地一震,头垂了下去。接着又是一枪。

他很快成了一个红色的人,地上的草丛也完全被血染红。

我看不下去了。我回想以前是如何适应这种场面的,狼牙和枪火一贯的作风,但不会这么刻意,时间也不会这么长。这种场面对珍妮和“对手”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罗恩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别墅,并不是看着我们。他的头抬得很高,也许用尽了全力。他在看着楼上——珍妮在楼上。

我似乎看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太远了,听不到声音。他的腮部也受了伤,被割得血肉模糊。

他想说什么?

然而不会有答案了,我听到枪声,这次不是从树林里传来的。枪声响起时,罗恩的脑袋往后一仰,撞在树干上,不再动了。

“对手”离开了窗边,他的脸色很难看,什么也没说。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他转身走上了楼梯。

我跟上他,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在我的感觉中却恍如隔世。

第40章 刺客

珍妮在楼上。

她仍在窗边,狙击枪在她手中,冰冷的金属,杀人的武器。

她显得多么单薄渺小。

“对手”朝她走去时,她说:“我把他打死了。是让他不再受苦。”

她打得很准,从中枪到死亡不超过三秒。

“珍妮。”

“别朝我看。”珍妮面孔紧绷,毫无表情,从我和“对手”中间穿过。

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感到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事到如今,我们都没想过互相安慰。从珍妮身上,我感受到她对罗恩的爱,无论什么样的爱。如果不是爱,那便无法解释她的果断。要她朝他的脑袋开枪是件多么痛苦而困难的事,甚至连我和“对手”都无法像她一样果断坚定。

——让他不再受苦。

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也是最动人的理由。

我们三个默默地走在别墅二楼的走廊上,心情沉重,悲伤难以自抑。不过我们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安静。珍妮的反应让我有些担心,我倒认为哭一哭会使她好受一些。也许是相处时间不够长,我从未见过她表露自我情感,总是显得十分冷静安宁。

“她不要紧吗?”我悄悄问“对手”,显然这也正是他担心的。

“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我不知道现在要去哪,刚才的突袭行动让狼牙失去了最得力的帮手枪火,此时他会加倍小心。狼牙也不希望最后只剩下独自一人。不过他们肯定等不了多久,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一会儿天色会暗下来,那时就是好机会。

窗外的果树似乎也因为白昼消逝而失去精神。太阳尚未落下,但本来就是阴天,日光的威力更显不足。夜晚迟迟不来,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心情也像这被云层遮挡着的落日,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当我们准备爬上三楼时,忽然底下又传来爆炸声。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可怕得多,我们站在楼上,地板不断震动摇晃,我差点因此摔倒。“对手”抓住我,我感觉伤口已开始发疼,但还是跟上了他。

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爆炸,我始终怀疑小狐还在别墅里。他令我们不安,时刻处于焦躁状态。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示威。狼牙想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经过楼梯间的窗户时,有个影子晃了一下,我立刻停下来。

“怎么了?”“对手”似乎也察觉出异样。

“有人在那里。”

“对手”说:“在这别动。”

他握住上膛的枪往前走,枪口对着暗处:“出来,我只说一次。”

本来我并不期待会有人乖乖出来,因此全神贯注,时刻提防突然袭击。但是出乎意料,当“对手”说完那句话后,黑暗中的影子微微一动,接着便有人从那里走了出来。

白昼最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使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和以前一样,不管身在何处都没有丝毫情绪上的变化。脸上的表情如同静止的湖水。

刺客在幽暗的走廊中看着我,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在我的印象中犹如一张白纸。

“是他们一伙的吗?他不会说话?”“对手”疑惑地问。

“不,他只是不常说。”令我不解的是他在这里想干什么。从以往的迹象来看,刺客对狼牙的话从不违逆,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定也是狼牙的命令。

“你想干什么?”

刺客没有去看“对手”和珍妮,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快走。”他说。

“去哪?”

“到外面去。”

他说话简短急促,声音很低,没有感情。

“这里要着火了。”

“怎么回事?”我问,“你离开狼牙了吗?”

刺客没有回答,而是从我身边走开了,一时间我搞不清他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用意。

“等等。”我叫住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刺客停下来,他的神情古怪,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种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希望你们能到外面去。”

我看了看“对手”,他和我一样,不,是比我更不了解刺客,因此可能认为这是个陷阱。我太需要有人帮助了,对于刺客的告诫,即使将信将疑,也希望能够尽量想办法照做。

“怎么办?”我问“对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楼下车道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珍妮往窗户下看了一眼,这时周围十分安静,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听得很清楚。

“他们在撞门。”

“车上装的是汽油。”刺客说。

“先离开这里。”

我问刺客:“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

“如果狼牙发现你背叛他,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刺客说:“我没有背叛他。”

我有些无言以对,刺客也缄默不语,这本来就是他的特长。

“对手”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得先走了。”刺客却在原地不动,目光和以前一样,我总觉得他在看些什么,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刺客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躯壳,比起我们给予的,从他身上流失的东西更多。

我们离开了别墅,借助二楼的窗户到小屋顶,再从别墅后面的果树上往下落到庭院。当我满脑子是刺客和他不为人知的过去时,我确实应该考虑一下脚下的步伐——我几乎被树根绊倒。“小心点。”“对手”说,“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有点晕了。”我说,“他究竟想干什么,平时我和他说话不会超过十句,我们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不够了解他。”珍妮忽然开口说,她的神情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不会让旁人感到内心的悲伤。女人是天生的表演家。珍妮绿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并未对我说话。这听上去有点不能令人信服,但当我亲眼看到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就像我印象中的某个人,一个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女性角色。

珍妮说:“他令我想起了罗恩的描述。”

“什么描述?对谁的描述?”

“你被带走的那次。”提到罗恩,珍妮的声音软化了,“他跟着你去别墅,回来后描述了整个经过。”

“哦。”我想起来了,“罗恩说了什么?”

“他一直很后悔之前对你的误解,其实他早就看出你和他们的不同。”

“我知道。”我说,“我并没有恨他。”

珍妮说:“罗恩心肠很好,只是不擅长说好话。他在窗外看到了一切,对我说他以前看待问题的方法是错误的,对任何事都不应该一概而论。”

罗恩临死前的样子让我终生难忘,这是挑战,如果我不能战胜它,就将永远沉没于这片悔恨的汪洋大海。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当初发现艾德时让他逃走或是藏起来不被枪火发现,那么此刻狼群早已离开了这座看似荒废的小镇。

我又在渴望回到过去了。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多好。

当我们从庭院边缘离开时,装着汽油和爆炸物的车已顺着车道撞进了车库,车里没有人。一声惊人的巨响,浓烟滚滚如同天降火焰。

“对手”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目光中有些许动摇。我有种想投入火焰的念头,就像以前在家中面对突然而至的自杀情绪。但这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只是飞速闪过的一颗流星,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这种念头,一种赌气的、伤心的、复仇式的自杀欲望。

“你不能再和我们在一起了。”“对手”忽然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不只是伤口,全身都在发麻。但这不是重点。

我说:“我很好,没什么问题。”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战场,虽然身体的感觉相当不妙,可我还是想和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死亡之后,我不能再间接得到任何噩耗了。

然而“对手”不这么想,他说:“我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你,你的血快流光了。”

“我能撑到最后。”我坚持说。

“总之先离开这,头目会以为我们还在别墅里,我们可以逃出去。”

他拽起我的手,胳膊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扶起来。珍妮在前面带路,从树篱后方往外走。

爆炸声和火光掩盖了行走的声音。

我们从后面出去,走上小路。走出树篱围墙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别墅靠近车库的部分完全烧着了,火焰冲天而起。真该死,我恨这该死的大火。

这时一个身影映入我的眼中。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刺客,认为他也逃了出来,准备去和狼牙会合。但再多看一眼又有些异样。他看上去不对劲,虽然我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好像没有受伤,只是整个人小了一圈。

后来我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不对之处。这个人影根本不是刺客,只是火光映照下,让我误以为从别墅中出来的人就是刺客。他穿着件和刺客一样的黑色外套,肩膀收紧,微微躬着背,显得胆小而畏缩。

我看清楚他的脸,是小狐。我早该知道他也在别墅里,所有的爆炸都是他搞的。

小狐看着我,脸上一本正经,可他的举止似乎又反映出内心的恐惧。“对手”带着我穿过树篱,障碍物挡住了视线。忽然我听到一声尖叫,声嘶力竭。叫声持续不断,像是经历了某种超越人类能够承受的惊恐场面时发出的喊叫。接着,别墅二楼的窗户炸裂,玻璃碎片飞射出老远,火舌像活的精灵一样争先恐后从窗户内部爬出,攀上更高的三楼和屋顶。

“对手”和珍妮同时回过头来,看到了这一幕。

“是小狐。”我说,“他疯了吗?”

“疯的肯定不止他一个。”“对手”拉着我往前跑,后面有人追来。我们被发现了,最终还是变成一场追捕,甚至还能听见白象牙奔跑时发出的低喘声。

五分钟内,我们进入小镇错综复杂的街道。

第41章 旧居

对于不速之客,主人总有一些拿手绝活可以应付自如。

我们摆脱了追逐,这完全得归功于落日后昏暗的环境,以及“对手”和珍妮对这个小镇的了如指掌。

我跟在他们身后,仅仅几个拐角便已搞不清方向。我们来到一幢不起眼的小房子附近。

珍妮打开门让我和“对手”进去,随后用铁棒支住木门。

这间房间很小,门是原木板做的,朴素简单,积满灰尘。

来到这里后,我的精神立刻松懈下来。这间房间虽然简陋,可是带着点无法形容的安全感,就像是个避难所。

“对手”将我扶到一张安乐椅上,一路上我一直用手按着伤口,此刻凝固的血几乎把我的手掌黏住了。

“珍妮,拿些干净的布来。”

“好的。”

他小心拿开我的手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任由他摆布,往后仰倒,脸冲着天花板上的浮雕花纹。

“伤口裂开了。”“对手”的语调似乎在生气,他很少发火,也许是此刻的情况让他有些烦躁,他得忍受各种压力。

“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他解开我绕在身上的衣服碎片说,“之前缝合的地方全白费了。这里的枪伤是怎么回事,子弹还在里面吗?”

他捏住我的肩膀。

“真疼啊。”我忍不住叫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能谅解。”

他用珍妮拿来的毛巾替我擦掉伤口周围的血。

“我束手无策。”他皱着眉说,“我不是医生,该怎么为你止血?待在这别动,哪里都别去,接下来交给我和珍妮,你在这里等着。”

“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问,“我等不了多久了。”

“追逐就是等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等待,不管你在哪,在做什么。”他用了消毒水,又重新包扎好我的伤口,“你累了,休息一下。”

“我不想休息,让我和你们在一块儿。”

“不行。”他不肯让步,“你必须留下。”

这时珍妮第二次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从这里看去,似乎还有一道楼梯。

“我只找到几瓶水和一些罐头。”珍妮说,“瘟疫爆发后我就没上街采购过什么东西了。”

“至少这里和以前一样舒适。”

“还有个地窖,也是个不错的房间,我们可以把你安顿在那里,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珍妮对我说。

我转头看看她,她露出一个自己很难察觉的哀婉笑容,显得有些局促地说:“这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

“很漂亮的房子。”我说。这栋房子有个特点,它具备一个温馨小家所需的全部要素。看得出来,灾难前的珍妮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房间中的摆设也很别致。

“我能参观一下吗?”

“对手”按住我说:“别动,你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我扶着椅子站起来,“对手”很担心,他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我的脸色一定像死人,否则他会很乐意当场给我一拳,让我乖乖躺下别想站起来。

客厅外的另一个房间有两扇狭窄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草坪。浅蓝色的窗帘垂在两边,我凝视着黑暗中的小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覆盖了我。

“对手”走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看不见。”

“天黑了,不过还能看到别墅在着火。”

“我曾经非常喜欢夜晚,厌恶白昼。”

“为什么?”

“夜晚具有魔力。很多诗人都曾借助黑夜来抒发内心神秘而独特的感受。”我说,“听这个‘噢玫瑰,你病了!那无形的飞虫,乘着黑夜飞来了,在风暴呼号中。找到了你的床,钻进红色的欢欣;他黑暗而隐秘的爱,毁了你的生命。’我以前一直都不在意诗歌,认为那真是愚蠢。”

“你从哪听来的。”

“我的外祖母喜欢诗歌,但她只懂欣赏不懂鉴赏,充其量不过是个爱好者。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并且想知道它们的含义。她想知道什么是无形的飞虫?什么是红色的欢欣?为什么隐秘的爱会毁了生命?”

“结果呢?”

“她自己答不上来,外祖父也答不上来,罗德总说诗歌都是些淫词浪曲。不过我有答案,这些答案不是来自于病死的诗人本人,而是我自己的答案。无形的飞虫是魔鬼的爱情,红色的欢欣是爱与欲望,隐秘的爱会毁了生命是因为这正是世间的真相。如果我错了,就纠正我。”

“你没有错。”“对手”说,“没有任何人错。”

“要是没有人错,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是对我们的考验。”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只要有人活着,灾难总会结束的。”

“你简直比诗人还浪漫。知道诗人们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太天真,以为浪漫情怀就可以填饱肚子。”

“你的外祖父母什么样?”

“他们很老,太老了。”我说,“我和他们就像站在悬崖的两边,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更不可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他们不了解你么?”

“他们认为我会学坏,我交很多他们不喜欢的朋友。我一向有自己的想法,但归根到底都是错误的,我需要指点,需要引路人。他们是这么认为,因为我没有父母,因此更应该受到关注,我是说关心。”

“你的父母怎么了?抱歉,我不是想探听什么,如果你不愿说。”

“他们去世了,是一次意外。打扫屋子的清洁工疏忽大意,把枕头放在火炉边,结果烧了起来。这些是别人告诉我的,当时我还是个婴儿,因为发烧被留在医院里因此逃过一劫。”我说,“奇怪的是,父亲在我的脑中始终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我总是不断梦见母亲,她穿着白衣红裙,脸部细节是一张白纸。”

我几乎从不接近其他女人,因为她们的特征会让母亲的白纸变色。实际上我不希望“她”变成任何人。

“我错了。”我说,“我一直憎恨我的外祖父母,认为是他们编造了一个谎言,制造了一起意外。我不该那么挑剔,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失去孩子的老人。我很想道歉,可他们不在了,什么也没有留给我,而我现在这副德性,确实如他们所料的在变坏,成了一堆渣滓。”

“对手”拉上窗帘,把黑夜隔绝在外。我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触景生情开始抹眼泪。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样。

——你可以在我们面前流泪,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但是记住,别在外人面前哭,那样非但得不到任何同情,还会遭来鄙夷和轻视。

罗德告诉过我,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被告诫不可轻易哭泣。

“对手”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在他面前不必躲躲藏藏,或许我已相信他说的话。他曾说,我就像他的弟弟,但这不是一个标准答案。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说:“抽泣会让你肚子疼的,他们一定很爱你,不会希望你受这么多苦。”

“我没受什么苦,受苦的全是别人,卢克、史考特、罗恩,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对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要告诉你点事。”

“紧要吗?”

“不,不是很紧要。”他说,“我想告诉你一点过去的事。”

“关于什么?”

“关于艾德和我,还有我们的父亲。”

他终于肯讲这个故事,或许是为了和我分担痛苦,我感到他对这段过去并不钟爱。

“我的父亲是个拳击手。”

“我知道,艾德说了。他很厉害。”

“他曾获得过次轻量级比赛的冠军。”“对手”说,“我的母亲因为他酗酒而离开了家,和一个律师结婚。那时丽莎……凯瑟琳是我们的邻居。”

“你们相爱吗?”

“我们是朋友。丽莎常来我家,我们一起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那确实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无法理解。”我说,“我自己没有异性朋友,想象不出除了夫妇和情侣,男女之间还能如何朝夕相处。”

“确实不好理解,你就当作是亲情,像兄弟姐妹那样。”

“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笑了:“可你把艾德照顾得很好,这是一种进步。”

我看着他,他慢慢收住笑容,接着又回到正题。从这里开始,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不过我知道会这样的,因为我知道后来的结果,知道凯瑟琳和獾先生之间出了什么事。

但是当时他们全不知道。实际上所有生活中的悲剧都不是突发的,它包括了很多事,以及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悲剧是个逐渐积累的过程,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最后突然出现,令人措手不及。

“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丽莎和父亲在床上,她睡着了。”

“他强暴了她?”我不太确定,听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最终凯瑟琳成了獾先生的妻子。

“不。”“对手”说,“她是自愿的,父亲喝醉了,经不起十五岁姑娘的勾引。可我当时并不知道真相,我以为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干了件可怕的事。”

“你们打架了。”

“是我打了他,他感到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月后,丽莎怀孕了。她要求父母同意她和我父亲结婚,最终取得了胜利。她是个倔强的女孩,每天都在和父母发生争执,她的父母伤心透了,带着她的小妹妹搬了家。”

这时珍妮从后面的房间出来,手中拿着盘子,里面装着罐头里倒出来的鱼和肉块。

她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味道也许不太好,不过倒可以填饱肚子。”她把盘子放在我们面前。

我本以为“对手”会就此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好像并没有“下回待续”的打算。珍妮从抽屉里找来了一支蜡烛点燃,又将窗帘全部拉上。沙发对面多了个人,这个故事讲述起来好象有些困难。“对手”忽然问:“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而且这个问题所指的内容也不明确,但是珍妮很快回答:“你只说对了一部分。不过接着说下去,全都说完,这样我才能纠正你的错误。”

我想起当初受伤时珍妮说的话。

她说:你应该求她早死。

珍妮也在这个故事里吗?

“丽莎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原因是她撞到了楼梯的扶手。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古怪起来,脾气暴躁容易发火,有时又会突然悲伤。第二个孩子在怀孕后第四个月遇上了意外,她在我父亲醉酒时惹毛了他,争执中他推了她一下,就这样。这次事件让所有人都悲痛欲绝,丽莎坚信是因为父亲动手打她才导致胎儿流产,不过一般来说流产三次以上才能算习惯性流产,因此第三次怀孕时她仍然信心十足满怀期待。”

“她为什么要和你父亲结婚?他们相爱吗?”

这个问题看来并不好回答,“对手”说:“当时我就当他们是相爱的,不然怎么解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宁愿放弃自己的家人也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以为她应该爱你的。”

难道不是吗?可谁又能解释爱呢?我没注意到他用的是“当时”这个词。

“后来艾德出生了,凯瑟琳才十七岁。他们开始了一段人生中最糟糕最黑暗的生活。”

我看了看珍妮,她低头不语,想着自己的心事。

第42章 丽莎

艾德是怎么长到十岁的。

他有个酗酒的拳击手父亲,一个年轻而不正常的母亲(从“对手”的叙述来看,那时他们都认为她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症状,可能是产后抑郁。她后悔了,后悔将自己交给一个酒鬼,当初她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另外,他还有一个和母亲同龄的哥哥。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组合,能让孩子正常健康地长大确实不太容易。我暗中想到,这么看来,我的童年并不是最特别的,简直不值一提。

“对手”说:“那段时间丽莎总是不断受伤,我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打架造成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把她关在浴室,艾德在房里哭。他们又吵架了,矛盾升级,双方都失去理智。”

这和艾德叙述的并不相同,但孩子不会了解前因后果,他们可能只看到了一个片断,认为那就是事实。

“那次他们打得很厉害,丽莎害怕了,带着艾德离家出走。事后父亲清醒过来,但是不肯原谅她。他认为全是她的错,她不该勾引他,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他去警察局报案,虚构了整个经过,说他年轻的妻子为了勒索他的财产而带走年仅十岁的孩子,如今下落不明。”“对手”说,“那段时间他拼命喝酒,整天在家不出门,谁也不敢接近他,他就像个头上冒火的人,随时都会冲上来给你一拳。没什么人能捱得住他的拳头。”

“你也不能吗?艾德说你打得过他。”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不想和他打架。”

“后来丽莎给你父亲寄信了,我在沃尔特先生的日记里看过。她还惦记着他。可她为什么来这个小镇。”

“她来找家人。”珍妮忽然说,“她的父母留下地址给她。经历了这样一段不幸的婚姻,或者说,是她自作自受,可父母仍然不愿意抛弃她。他们为她留了最后一条退路。”

珍妮抬起头看着我说:“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留着后路,否则你只能面对悬崖峭壁,粉身碎骨。”

“这只是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也许让你失望了。”“对手”说。

“我并没有期望什么。”我说,“我只希望能了解你、你们。以前在狼群,我们互相不谈论过去,好像过去不存在。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始终无法真正信赖彼此的原因,因为不了解身边的人,所以到处是秘密、谜团,高深莫测,缺乏安全感。”

“现在你有什么想要纠正我的呢?”“对手”问,他的目光瞧着珍妮。

“你还没有说到重点。”珍妮说,“重点是你应该忘了这些事,它不值得你回想,我希望现在你能将所有的一切说完,然后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不只是你,还有你——”

她用绿眼睛看着我。

“我怎么了?”

“你一直活在过去,这样不行,会让你越来越消沉。”

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些话,让我有种回到过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受责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受并不讨厌,反而有些令人怀念。珍妮说的没错,我总是沉溺于过去不可自拔。她说:“乐观一点。”这个词好陌生。

我们吃了一点罐头鱼肉,味道怪怪的,带着一股腥味。罐头食品不该有这种味道,但我们还是吃得很干净,这和味道无关,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

外面虽然一片安静,但是危机四伏。我不知道狼牙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里,或者此刻他正光火地到处破坏。我们检查了枪和其他武器,准备接下来的战斗。我意识到不止狼牙是狼,我也一样,而且“对手”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着狼的潜质和天赋,只要时机得当,人人都可能化身为狼。

“对手”的故事确实过于平淡了,他在整个叙述中完全就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和情节无关的人。这和我想象中的事实相去甚远。不过为什么我要去想象别人的过去呢?

深夜到来时,我们决定轮流休息一会儿。“对手”坚持让我和珍妮去睡觉,他在楼下守着。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守夜,但他对决定的事总会坚持到底。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心神不宁,可奇怪的是我一躺下立刻就睡着。也许我过于安心了,只要“对手”在身边,就不会出错。他像一台机器,但和我不同。他不会掉零件,而且精准安全。

我又做了个长梦,梦见自己像只快要被冻死的熊一样长满了毛。不是那种温暖的软毛,而是又硬又刺人的毛。一簇一簇飞快生长。我感到十分疲倦,冬天来了,我又冷又饿,在树洞里冬眠。我想就这样一直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我冻得牙齿格格打颤,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接着我又梦见猎人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中走动,他带着一条狗,脸埋在帽子的阴影里。狗的样子很像白象牙(或者就是它),脖子上有一道月牙。他们朝我蜷缩着的树洞走来,脚下的积雪发出擦擦轻响。

我醒来时,“对手”正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

他说:“醒一醒,你做恶梦了吗?”

我几乎感觉不到周围的温度了,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发抖:“我冷极了,好像要结冰。”

“你流了太多血了。”

我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毯子。他坐在我身边说:“这里没有火,不能烧水,否则你会好过些。”

“不,没什么,我一会儿就好了,晚上睡觉有点凉。”

他看着我,忽然伸手拉开毯子。他坐得离我更近了,身上散发着一股热量。我的心就像刚结束一次长跑,痛苦地怦怦直跳。

“这样感觉好一点吗?”他将毯子裹在我们俩身上,不让热量散去。

——该冬眠了。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

他的身上有一股火药味。

“你做了个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只没用的熊,在睡觉。”

“可你一直在喊‘伊莎贝尔’。”

我愣了一下,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从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我茫然地问:“我喊了吗?”

“要是我没听错,你想必是喊了。”

“可我不认识什么叫伊莎贝尔的女人,根本没有这个人。”

“或许她是你梦境的一部分,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我们靠在一起,共用一条毯子,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外面怎么样?”

“没什么动静。”

“你最好也睡一会儿,你看起来很累。”

“不,不需要。”“对手”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找到这了。这段时间足够让他们把这附近搜一遍,接下去是最后的战斗。”

“为什么你总喜欢一意孤行。”我说,“应该让我守夜,这样等会儿你才能有精神和他们较量。”

“别为我担心,顾好你自己。”他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为过去自责吗?”

“什么?”

“你没有说实话,而你不说实话的原因是因为你觉得丽莎的死是你造成的。”

他看着我,没有立刻反驳。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好像在故意揭他的疮疤。我设想过他可能会有的反应——站起来,离开我身边,把我扔在一团温热的毯子里慢慢凉掉;他也可以不耐烦地说,别烦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可是他离我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臂还有肌肤。我们简直像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他摇了摇头说:“我说不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你说过她应该爱我的,而我却不知道她究竟爱谁。她总得要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做个选择。”

“她先选了谁?”我竟然聪明地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对手”说:“我拒绝了。”

我笑起来,我根本没有笑的理由。可是笑和哭泣一样都是无法控制,不受任何约束的。

他没有因为我突兀的笑而发怒,反而和我一起笑了,但是看得出来,他笑的原因和我完全不同。

“她真是个傻姑娘。”

“她不傻,相反,她过于聪明和世故了。”我说,“我对女孩敬而远之就是这个道理,她们都太聪明,聪明而成熟,躯壳里装着一个你永远无法想象的灵魂。男孩就没这么麻烦,满脑子都是傻气的念头。”

“都像你一样吗?”

“有可能。以前我老想着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戾气十足的想法,不算什么。”“对手”接着说,“我拒绝了她,可她并没有放弃。她改变了目标,希望能够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

“这又不是你的错。”

“从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他说,“丽莎是死于出血症,这确实不是我的错。但她生前也过得很糟糕。”

“珍妮好像对她很反感,她们认识吗?”

“从出生就认识了。”

“对手”说:“她名叫丽莎。丽莎•贾斯特,是珍妮的姐姐。”

第43章 魔术

“她到这个镇上竟没有被认出来?”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

“她变化很大,十年能改变很多东西。”“对手”说,“搬家时,珍妮只有十岁,和现在的艾德一样大。贾斯特夫妇不喜欢交际,几乎从来不参加小镇活动。丽莎来找她的家人,可到这里之后她又后悔了。”

她该怎么说呢?这确实不是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她决定在这里待几天马上就走,可是沃尔特先生留住了她。”

接下来的事,我略知一二,沃尔特先生写了很多,但那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很多单相思的人都有这个习惯,费尽心思地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就像一只青蛙,嘴巴张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刻薄地这么想,小时候我们鄙视所有脱离队伍去和女孩玩的同伴,称他们为“呱呱先生”。

“丽莎的抑郁症很严重,甚至有自杀倾向。她曾用火柴烧窗帘,最后被我父亲扑灭了。我们都担心她会伤害艾德,或是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丽莎给父亲寄信时,我立刻就赶来了。”

看起来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和珍妮的果断不同,“对手”认为即使没有出血症,丽莎也会死于自杀。她一定会这么做的。这是他们一生当中遇到的最大难题。

“丽莎漂亮吗?”

“艾德的蓝眼睛很像她,几乎一模一样。她很受欢迎。”

“当初你为什么拒绝她?”

“对手”想了想,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好像会得到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他揉了一下眉间,看起来有些为难。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收回这个太过私人的问题,这时,“对手”说:“我拒绝她是因为我没办法爱她,我一直把她当朋友看待。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我是说,我拒绝了,因为丽莎是个女人。”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吃惊的样子一定很蠢。

我还想听他再说一遍,心跳不止,或者我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下奇怪的声音,就像什么人不小心踢倒了空酒瓶。

他离开了我,转身来到窗边。

“他们来了。”“对手”说,“到楼上去。”

他将我扶起来,往楼梯的方向走。楼梯很狭窄,木头已经掉漆,虽然看上去还是好好的,但是时间用它看不见的牙齿啃噬着一切。我的脚踩在楼梯上时,木板发出了陈旧的咯吱声。楼上只有一个房间,尽头处还有一道更窄的楼梯通向阁楼。

“对手”推开门,将我送到卧室的床上。

“你在这别动。”

“我不是病人。”

“别逼我把你绑在床上。”

他说真的,我说:“好吧,我就在这里,但你不能阻止我开枪自卫。”

“只要别再流血就行,你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我还有你们。”我说。他冲我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对手”一走,我立刻起来,把窗户打开。

楼下传来几下枪声,但是房子周围已没了人影。他们的动作可真快,我不能在这里等待了。虽然“对手”希望我留下,可他忘了我也是狼,不可能脱离这个与狼共舞的故事。

我来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线。走廊上漆黑一片,还没有人上来。我身后是通向阁楼的小楼梯,前面是下楼的方向,不时会闪起枪械开火的亮光。我估摸着他们最多还剩下六七个人,但是人多并不代表有利,特别是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误伤,他们开枪时就得万分小心。比起枪战,更让我担心的是炸药,这个数量就难以估量了。除了狼牙,谁也不清楚他究竟藏了多少。我来到楼梯口站住,为“对手”和珍妮看守这条通道。按照狼牙的风格,他会安排少量人手从二楼,或者更高的地方突入,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房间的门虚掩着,此刻尚未有动静,但能感觉到从地板上传来的轻微响动。我将自己藏在黑暗中,屏息等待敌人出现。整幢房子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经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突袭之后,双方又归于寂静,开始在暗中等待进攻,不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这时二楼卧室的窗户被打破了,一阵风吹开虚掩的房门。随后有人走了出来,他走路时的声音很奇怪,带着金属磨擦声,就像死神穿着盔甲四处走动。

我在黑暗中举起枪,听着声音辨别方向。突然,一个古怪的咕哝声惊动了我,我吃了一惊,立刻离开原地。白象牙在黑暗中发出低吼,没有捕获猎物令它十分暴躁。我被那一下搞得失去平衡,身体在地上翻滚而过。伤口的疼痛使我对白象牙的尖牙利齿仍然记忆犹新。它一定是嗅吸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如同幽灵一样如影随形。

我往后退向卧室,白象牙第二次朝我扑来时,我用力踢了它一脚。紧接着它一口咬住我的小腿,锋利的牙齿陷入肌肉中。我拔出猎刀朝它摇晃的头部划去,白象牙松开了嘴,往后一跃避开攻击,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它的双眼在黑暗中如同两点鬼火,忽隐忽现,闪闪发光。趁此机会,我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门。白象牙的利爪还在不停划着木门,我将枪口对准门板靠下的部位正要开枪,这时有人在背后用枪抵住了我。

“别动。”是白沙的声音。

我没想到是他,但白沙只是让我别动,并没有其他要求。

“你还活着,过得怎么样?”他说着将枪口往上移了一点。

我保持沉默,还没搞清他的用意。

白沙说:“你害死多少人了?苏普、枪火,接下来是谁?是我吗?”

“苏普是个意外,至于枪火,他罪有应得。”

“别骂人。有罪的不是他一个,我们都脱不了干系,你打算就这样杀光所有人,然后和你的新伙伴逍遥快活地一起生活下去吗?”他用力推了我一下说,“趴到门上去,听听外面的声音。”

我被他推到房间的木门上。外面,白象牙不屈不挠地划抓着门板,从楼下传来连续不断的枪声。

“他们在干什么,你还不明白?”白沙说,“我们完蛋了,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不只是狼牙,还有‘对手’,你、我,谁也不能幸免。”

“我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想和狼牙死在一起,就尽量跑。现在没人管得了你,这个小镇的大门敞开着。”我说,“我一定会杀了狼牙,这个错误该结束了。”

“在纠正别人的错误之前,你最好先想明白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我双手用力一按,使自己挺起身来,离开了冰冷的木门。我转身抓住他的手腕扭向一边。白沙并没有打算对我开枪,他的身上也沾满了红褐色的污点,在暗淡的月光下依稀能看得清楚。

“你怎么了?”我瞧着他问。

“是别人的血。我可不像你,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白沙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了,他是个冒险家,喜欢惊险刺激。可是现在,我从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失望和灰心。

“我们是有过好日子的。”他说。

“不,那不是好日子,那只是一场噩梦。”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什么噩梦,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噩梦。”

“我想要的只是我自己,真正的我,想想真正的你自己是谁。”

我不想再和他争辩,举枪朝木门射击,在连续不断的巨响中夹杂着一声野兽的惨叫。白象牙可能中抢了,但不知道伤在哪里。

我推门出去,地上有一大块血迹,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白沙在我身后,他随时都可以开枪,但直到我走出门去,枪声也没有响。

“都靠你了。”他忽然说,然后关上了残破的门。我想他可能需要好好想想整个事件的起因和经过,以及最后必须做出的选择。白沙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他既不像苏普那样外冷内热,也不像枪火时刻都在燃烧。白沙本身就是一把精巧严密的锁,而且拥有一整串钥匙,随时能够打开任何一扇门。

在出门的那一刻,我似乎觉得他谅解我了,认同了我的做法。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答案我永远不可能知晓了。当我四处寻找着白象牙的踪迹时,身后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热浪和冲击把我整个人推向对面的墙壁。我的脑袋撞在墙上,身体随之滑了下来。

白沙还在房间里吗?如果还在,他一定已经粉身碎骨。

血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有人站在我面前。

小狐瘦弱的影子覆盖在我身上。他看着我,双眼睁得又圆又大,脸上带着僵固的笑容,透过牙缝小声自言自语。

我慢慢站起来,对他的表现感到惊讶。他怎么了?上次在别墅的庭院里见到时,他还处于一种忘我的兴奋状态。连续的爆破让他忘乎所以,不再像平时那么腼腆内向。可是眼前这个瘦弱的人却让我有种森然的恐怖感。我想起了那时的尖叫声,那是他的声音吗?我望着他,他睁着眼睛却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小狐。”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醒醒。”

他的脸颊上有个奇怪的伤口,表面凹凸不平,皮肤皱在了一起,很像是烧伤。伤口呈圆形,周围还有几道竖线,有点像人的手掌形状。

“你怎么了?白沙在里面,你炸死了他。”

房间开始烧起来了。小狐微笑着。

“你好。我叫弗兰克,我迟到了。”他说。

我朝他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希望他能清醒一下。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小狐捂着脸,目光焦点开始集中到我的脸上。他颤抖起来,气愤地说:“你为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叫我干的,他被烧死也不是我的错。”

“谁被烧死了?你在说些什么?小狐,告诉我。”

“小狐?谁是小狐?我不是认识他。”

他面带灿烂的微笑,眼神涣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好,我玩得很开心。”他说。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次打在他受伤的那边。他忽然又尖叫起来,我怕引来楼下的人,于是捂住了他的嘴。“对手”显然分身乏术,否则听到爆炸声早该上楼了。小狐用力挣扎,他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我的手稍微离开一点时,他咬了我一口。

“别找我,我不是故意的,是狼牙的命令。”

我想他指的是教堂或者别墅爆炸的事,这两件事已经发生,没有什么可追溯的。我又问了一遍:“谁被烧死了?”

小狐看看我,好像清醒了一点,他的笑容颤抖起来。

“一个火人。”他傻笑着说,“全身冒火的人,他摸了我的脸。”

我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也像燃烧的纸片一样向四周蔓延。

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什么事能把他吓成这样?对于杀人,他见过的并不比别人少。

小狐用力甩开我,他的力气如此之大,像一枚发射的炮弹。我想抓住他,但他动作很快,一下就消失在黑暗中。房间里的火光照亮了走廊,却照不到尽头的小楼梯,那里一团漆黑,犹如地狱入口。

现在我可以解释这一切,因为爆炸是一种心灵魔术,相距很远,不必害怕。可一旦距离缩短,伤亡近在眼前,恐怖感会无限放大。

这一切是小狐造成的,通过他的手指,遥控了一场灾难表演。

第44章 房间

房间仍在燃烧。

我设想了各种从爆炸中逃生的方法,但是时间上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白沙关上门的一瞬间,爆炸就发生了。我不愿相信,可事实如此不容置疑。

我站在走廊上,闻到一股灼热的焦臭味。我联想到或许是尸体烧焦的臭味,热浪使我全身都在出汗。

不过这种身体的反应至少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强打起精神,检查了一下伤势。白象牙肯定还在附近,只是爆炸的巨响让它受了惊吓,我往小狐消失的方向追,那里是通往阁楼的楼梯。我必须找到小狐,阻止他继续破坏。他会把所有人都搞得灰飞烟灭。

我贴着走廊的墙往前走,花纹墙纸上留下了我沾着血的手印。这时我又看到了白象牙。

它像个鬼影一样蛰伏在角落里,一声也不出。我举枪对准它。白象牙忽然站了起来,展现出身为野狼的孤高和骄傲——虽然受伤的前腿还在流血,但是却站得笔直。

我不敢说它在和我们同行的旅途中丧失了多少野性,或者这种狩猎式的生活正合它心意,总之,它变得比那些在野外独活的同伴更凶猛残忍,而且还具备人类的智慧。这使我不得不加倍小心,不敢大意。白象牙看着我,即使只是只野兽,我也能从它的视线中感受到敌意。它在等待我的进攻,而我却没有时间和它周旋。小狐不知道去哪了,他像个移动的炸弹,随时会发生爆炸。我瞄准白象牙两点鬼火般的眼睛中间,可这时它忽然动了,发亮的眼睛在我面前一晃,带出两道细细的残光。我移动枪口,朝它开了一枪,但是它在黑暗中行动如风,把一切看得分分明明。白象牙躲过子弹,先往旁边跑了一阵又转而朝我的方向扑来。我想着不能让它靠近,否则以现在的体力只有死路一条。然而白象牙的速度超乎想象,完全不像受了伤,它激发出野兽的本能,张开嘴朝我猛扑过来。我费尽全力往旁边滚去,这时又有枪声响起,一连串的枪声。白象牙往后退了几步,在黑暗中发出咆哮。

“对手”赶到我身边。他扔掉一个空弹夹,装上新的,继续对准白象牙射击。

他的枪法很好,但在黑暗中也会失去目标,更何况这个迅速移动的目标是条野狼。“对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白象牙猛然自暗中窜出,瞬间将他扑倒在地。“对手”被扑倒后立刻翻身,白象牙不顾自己被压在地上,张开满是獠牙的嘴一口咬在“对手”的脖子上。鲜血飞射而出,人和狼翻滚在一起,我无法瞄准开枪。“对手”大喊:“让开。”我往旁边闪开,他将手枪对准白象牙的肚子开火。第一声枪响过后,白象牙仍不肯松口,紧接着第二枪,第三枪……我用力掰开狼嘴,才能将它和“对手”分开。

白象牙卧倒于一边气息奄奄,仍在试图站立。它的毅力超越人类,最终摇晃着站了起来。我生怕它做垂死挣扎,再次瞄准它的脑袋。“对手”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我脱去衣服为他按住伤口,随时注意着白象牙的动静。它看看我,灰色的皮毛上全是血。

“我们走吧。”我说。

白象牙是一群人的象征,有着原始意象的外形。我和“对手”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时,它忽然发出一声嗥叫。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白象牙在黑暗中倒下了,如同一团被掏空的皮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它嗥叫,也是最后的嗥叫——高亢、悲怆,充满了无奈。也许这只是我强加给它的,或者正是我自己的感受。

我和“对手”从二楼跳下时,珍妮已在楼下,她从正门的方向过来,对路线十分熟悉。

“亚瑟受伤了?”她看了看四周说,“先去对面的房子,他的伤口需要处理。”

远处的天空已经出现曙光,太阳高过地平线,正慢慢地上升。云层在光晕周围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波涛汹涌,天空的颜色变成了粉红、紫色和浅蓝。

“天快亮了。”我说。

我们进入对面的小别墅,珍妮关上门并拉起窗帘,清晨的树林里开始有鸟叫声。

我检查了“对手”脖子上的伤口,幸运的是没有伤到动脉,但血流得也很惊人。我们暂时只能替他包扎一下,珍妮告诫他不要太过用力。

我们互相交换情报,珍妮告诉我他们在楼下干掉了几个敌人,而我告诉他们刚才在楼上发生的一切:白沙的死以及小狐的失踪。我不知道小狐手上还有多少炸药,足够毁掉多少幢房子,或许我们应该先引诱他现身。

“他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怪?”

“好像受了刺激,精神不太正常。”我说,“你看到狼牙了吗?”

“没有。”

珍妮也摇了摇头:“太暗了,我只能分辨出谁是自己人,至于对方,看起来都差不多。”

“这么说,现在只剩下狼牙、小狐和刺客?”我不免感到心惊。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对手”说,“去里面的房间。”

我想去搀扶他,但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了一番,脸上露出轻松微笑:“你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感受,被白象牙咬伤的腿一直持续疼痛,使我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事情发生的时机好像总比我想象的要慢一拍,我们进了里面的房间,狼牙还没有追来。窗户外透进一线微光,这时我倒希望他们快点来,我不想错过这样一个美好静谧的清晨。

这个房间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家具全用白布遮盖着,上面布满灰尘。我们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开始互相给对方讲笑话。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当时我们一定是笑了,我确实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它在我们中间发生过。

“对手”来到一个庞然大物前,我正猜测那是什么。沙发吗?不太像,而且不该摆在房间中央。白色的布料盖住了它,边缘一直垂到地面。

“快看这是什么。”

“对手”对珍妮说。他伸手拉开了那块白布。

下面是一架钢琴。

珍妮走过来,她的目光有些稀奇,手指轻轻碰到前键盖又立刻收了回去。我敢说,那时她和“对手”的反应一样,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和怀念。这架钢琴带着过去生活的幻影,突然出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难免让人又惊又喜。

“能弹吗?”

“可以试试看。”

我说:“会被他们听到的。”

“对手”说:“你看住门口,有人来了就开枪。”

“你不是来真的吧。”我说,“狼牙可不会欣赏音乐。等等,谁要弹?”

珍妮站在钢琴旁,看着“对手”打开了盖子。

“你会弹钢琴么?”我万分惊讶,他真是个怪人。

“哪一首?”“对手”问珍妮。

“不,我不行。”珍妮说,“你知道的。”

他们说话好像打哑谜,我想起珍妮在电视上演唱的样子,忽然也有了兴趣。

“你参加比赛的那首。”我说,“唱得很好,大家都听呆了。”

珍妮紧皱着眉,反应既不好也不坏。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可又全无头绪。

在我毫无防备之际,音乐出现了(是出现而不是响起)。刚开始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从哪传来的。当然,理论上我应该知道这些声音出自某人的手指,然而在我的感觉中,整个房间就是一个会发出声响的场所。那声音已将我包围,我在震惊之余变得目瞪口呆。

珍妮和我一样,被音乐感染。但她的感受肯定和我不同:我只是一个偶然在神秘树林中迷路的旅行者,听到曲调,停下脚步,面露讶异之色;珍妮则似乎像是被勾起过去记忆,开启了陈旧的昔日宝藏。接着她开始跟着曲调哼唱起来,唱得很轻。窗外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在珍妮周围投下一片金色。她淡淡的金发散发着柔和的微光,绿眼睛看着地面,轻轻演唱那首哀婉动人的歌。

我只能说,我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这一年中能传到我耳中的除了枪声、爆炸,就是各种人发出的惨叫和呻吟。这些声音犹如一曲地狱交响曲,带着魔鬼振翅的伴奏,嗡嗡作响,令人心烦意乱。

珍妮的手中还握着枪,身上有一整晚东躲西藏沾上的脏土。可她被晨光照得通亮,又像水面的倒影,波光粼粼。唱到高音时,她骤然停了下来。我朝她望去,珍妮的嘴唇还在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与此同时,两道眼泪如同得到不幸的信号一般,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流泪的一瞬间,珍妮立刻惊觉,离开钢琴边用手背擦干满脸泪水。

她第一次露出女孩独有的羞涩和敏感,极力掩饰着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

“对手”停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珍妮。

“我唱不了了。”她说,“抱歉。”

我朝她看去。珍妮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浅的疤痕。这伤痕虽不明显,却有着过去的刻印,它代表着另一个事件,另一个秘密。

“我曾经受伤,声带破裂,再也唱不了高音。”

“怎么回事?”我看了看“对手”,他是知情的。

“对手”说:“我很抱歉,在所有过去的事情之中,这一直是最令我扼腕痛惜的。”

“我说过,那不是你的错。”珍妮说,“甚至也不是丽莎的错。这只是一个结果,是我们所有人的行为加在一起造成的,为什么要归罪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我好像有些明白,但又知道得不够清楚。我想到了丽莎的抑郁症,以及她不可抑制的自杀情绪,也许在争执中伤到了珍妮。这是个不幸的故事。

珍妮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一家人,即使受到伤害也能够弥补感情继续前进。”

“对手”来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搂在怀中。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感到全身都被温暖包围着,好像成了一个发热体。这就是“对手”的家园。我忽然明白他如此执著不肯离开的原因,这里有有沃尔特先生的果园,有希望,有他的弟弟和妹妹。这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不容许破坏和打扰。

“对手”安慰着珍妮,不只是为了那些令人惋惜的过去,也为了罗恩的死给她带来的伤心和悲痛。不管外表如何顽强,如同坚冰一般,她毕竟只是个年轻姑娘。

我的眼角撇到一个人影在门口,狼牙握着M4S90枪朝这里走来。他竟如此大胆,正面找上我们。

“真感人。”狼牙说,他的语调倒是没什么讥诮嘲讽,只略带阴沉。我以为他和小狐一样失去理智,否则不会单枪匹马来到这里。

“对手”看了他一眼,珍妮则走到一边,目光向窗外瞥了一眼。

“外面没有人。”狼牙察觉了她的举动,他显得镇定自若,有条不紊,“你们干的好事,杀光了所有人,一群疯狂的杀人魔。”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说什么?竟然这样颠倒是非。

“那是你自己。”我说,“你已经神志不清了。”

“有可能,不过你凭什么指责我?不管对我还是对他们,你都是个大灾难,婊子养的杂种,你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他怒视着我,我明白他仇视的对象早已转移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刺客在哪?”

狼牙听到这个问题后,嘴角裂开了,他露齿一笑说:“他和他的家人同在。这正好符合你们惯用的说法,团聚,在一起,没有灾难和痛苦。”

他似乎怕我听不明白,又说道:“他被烧死了,因为他去别墅通风报信。是因为你,他才死得这么凄惨。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你要听吗?”

第45章 火焰

对于所谓的秘密,我总在好奇之余带着种轻蔑的态度,因为它包含了太多故作神秘的成分,有时又根本不值一提。

狼牙的目光从我们三人脸上逐一扫过,他说:“不过我不太放心。”

说到这里,又有人走了进来。这个人走路摇摇晃晃,来到房里时,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小狐手中紧抓着无线爆破控制器,对于我们的存在完全不予理会,视若无睹。

“我用上了全部炸药,足够把这幢房子炸飞。”

“那样你也逃不了。”

“我为什么要逃?我可以和你们同归于尽,这是个好主意。”狼牙说,“如果想多活一会儿,就听我的。”

我看了看“对手”,他正望着狼牙,瞧不出此刻心情如何。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秘密?”

“和你谈谈我们之间的事。”狼牙说,“有些事你应该会很感兴趣,比如刺客。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可能会让你有点难受,但你得忍耐着,因为怪不了别人。”

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我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虽然还不清楚这危险究竟为何。

刺客是个独行者,他本身就是个大谜团,在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带着一层迷雾。

“还记得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吗?他在废墟里,四周全是烧焦的房屋。”

我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记得有的地方火没有扑灭,烧得很旺,火苗几乎舔着我的脚跟。

“他的家人葬身火海。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全被烧成了焦炭。”狼牙说,“他们本来是那个镇上最后的幸存者,但他的妻子还是得了病,并且传染给孩子。那个女人把自己和一双儿女关在房子里自焚,刺客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在别墅中,刺客告诉我“这里要着火了”,他希望我们能到外面去。

“他害怕火,就像很多神话英雄一样,死于自己唯一的弱点。”狼牙说。对此他表现得甚至有些津津乐道:“可我没有想到他能克服这种印象深刻的伤害,去为你通风报信。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我往前走了一步。

狼牙说:“别轻举妄动。别忘了我是领袖,我得知道所有人的过去,你们每个人都有心灵上的漏洞,我喜欢这些漏洞,它们总在最重要的时候发挥作用。”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来回晃悠,像一罐啤酒,摇晃、晕眩,怒气喷薄而出。

“是你烧死了他,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了,第一次是他放走了人质,第二次是为你求情,事不过三,这是你自己说的。我不可能再给他更多机会。”

“你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杀死自己的同伴。”

“什么同伴?”狼牙面无表情地说,“根本就没有同伴,有了裂痕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能互相信任。你自身难保,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死活。”

我看了一眼小狐脸上的烧伤,那是刺客最后留下的印记——亲眼看着自己人全身是火地求救,他受不了这种刺激。我想去他面前用力给他一拳,将他打醒。可这么做太蠢,小狐什么忙都帮不上,狼牙不会让我接近他。

“你大概见过这个。”狼牙旁若无人地从口袋里找出一件东西。他举着它,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边缘沾着血,有些皱起来。

照片在他手中晃悠,我看得到,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怀里抱着兔宝宝。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走苏普的遗物,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他的小女儿,我见过她,比照片上可爱。”狼牙说,“不过小女孩是软化剂,她会让父亲的心变得软弱无能,会使他产生恋家的念头。苏普是我第一个伙伴,我需要他,不能让他变成一个满脸堆笑的父亲。我和他一起从军营回家找他的家人,他的妻子早死了,小女儿不见踪影。”

说到这里,狼牙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这样的表情很吓人。

我问:“你干了什么?”

“她躲在地窖里,瘦得可怜,一脸惊慌失措。”狼牙说,“走出地窖,她迟早是会死的,为了让她免受这种苦难煎熬,我掐死了她,尸体一直就在地窖里。苏普没有发现,他和我一起建立狼群,始终被蒙在鼓里。”

我全身冰冷,如坠冰窟。这么说都是虚情假意,没有濒死获救的情节,也没有团结一心的友情。所有一切都不过是狼牙一手安排的戏码。他需要同伙,于是将他们的过去抹煞。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整个人都在变化,全身冒出锈斑,变成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狰狞恶魔。

我冷极了,不住发抖。这时,“对手”将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了看他,他朝我摇头。我不再颤抖,冷静下来。

“只有枪火是自愿而高兴加入的。他没有弱点,享受这份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杀人快感,我们很合得来。可是就连他也死在你们的手里,毁灭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共同达成的最终结果,别把错都怪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没有你,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他在挑衅,希望我能失去控制。“对手”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这时忽然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问:“你想要什么?”狼牙不可能只为了专程来告诉我这一切,然后引爆炸弹和我们同归于尽。

“我要他。”狼牙看着我说,“他毁了我的所有,如果你们答应,就用他来交换小狐的引爆器。这样对大家都好。”他提出了一个方案。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我疑心重重,担心他另有诡计。

“对手”说:“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他是我们重要的家人,我不会牺牲任何人来和你交换。”

“那么你们只能死在一起。”狼牙遗憾地说,“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赔上我自己的性命,让我们在这里一同长眠。”

他对小狐使了个眼色,小狐举起手中的控制器,脸上仍然带着僵化而甜蜜的笑容,如同做梦一样。这时离他最近的珍妮以极快的速度上前抓住他的手,试图夺下引爆器。

狼牙毫不动容,慢慢从我面前走开,与小狐拉开距离。这个异常举动让我不安。我转身看见纠缠在一起的珍妮和小狐,在他们头顶上方,似乎有一位黑色天使在告诫我远离他们。我简直要喊出声来,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完全不顾危险了。

“别碰他,珍妮。”

但是已经晚了,我听到一声巨响,小狐的身体就在眼前炸裂。珍妮正面被炸伤,从脸部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被冲向对面的墙壁。

肉体的碎块落在我周围,血如同泼洒的水一样淋了我满身。小狐变成了一堆碎肉,珍妮则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怪物。我能分辨出她的金发,她整个人浸泡在血水中,身体里的骨头好像已经完全粉碎了。我的行动在那一瞬间凝固,时间静止不动,“对手”叫着珍妮的名字上前将她抱起来。

我转身看着狼牙。他微微一笑。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噩梦,我不想描述它,可是即使不叙述整个经过,它仍然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烙印,流淌鲜血,永不愈合。

狼牙指着珍妮还在颤动的部位说:“她还活着,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他竟用活人作诱饵。我开了一枪,他翻身越过沙发,藏在后面。我失去理智,朝那个方向连续射击,子弹射中沙发的靠背,噗噗直响。“对手”赶过来,他的身上也全是血,握枪的手指发白。他一定强忍着怒火,在他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内心的悲痛让他吃尽苦头。

我不知道此刻谁还能够保持镇定维持理智,“对手”举起霰弹枪朝狼牙藏身之处开火,四散的弹丸掀起了一阵灰尘。狼牙从沙发背后逃出,躲进另一处掩体。他在暗处朝我开枪,集中精力打我一个。我的脚受了伤,行动不便,是个容易攻击的目标。而且狼牙此刻大部分的仇恨只针对我,恨不得立刻如法炮制把我变成一堆碎块。

我好几次险象环生,但最终在“对手”的救援下逃过一劫。这个过程中,“对手”慢慢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稳定,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胡乱开枪了。我和他距离不远,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需要合作。

就在这个时候,角落里的柜子突然倒下,狼牙从后头冲了出来。我听到枪声砰地一响,立刻本能地从原地转移。子弹擦过我的耳边,一阵轻微疼痛,我重重摔向地面,立刻不再动弹。我倒在沙发脚下,从这里狼牙应该只能看到我的腿。我没有站起来,让他以为我中了枪。他躲进掩体朝我腿上射了一下。子弹穿过脚踝,我趴在地上忍住疼痛。

这是非常危险的做法,但现在也只能这样。

狼牙认为此刻他终于打了个平手,他牺牲小狐使双方的战力更接近平衡。小狐帮不上什么忙,他一定和我有同样想法,但如今却起了大作用——他害死了珍妮。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一阵翻腾,胃部抽痛起来。

“对手”慢慢往后退却,试图将狼牙引向沙发,然后忽然躲进巨大的钢琴背后。

“让我们像男人一样来一场真正的决斗。”他说,“别再躲躲藏藏的。”

“你也一样。”“对手”说。

“我数三,我们一起走出来好吗?”

“对手”没有出声,他看不到这里的情况,可是狼牙已经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很轻,“苏利文”在他手中,如同一条金属的毒蛇,正吐着蛇信蓄势待发。

狼牙边走边数:“一,二……”

我很庆幸他将注意力全放在“对手”身上,这是最后一击。狼牙经过沙发时,我用力抱住他的膝盖,我的枪里已没了子弹,否则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但仅仅只是这么一下,也让他始终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等他想转过枪口对我射击时,身体早已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我立刻翻身起来,伸手抢夺他手中的武器。“对手”飞快地从藏身处出来,一枪射中了狼牙握枪的手臂。我松了口气,但不敢将他放开,狼牙诡计多端,随时可能扭转局面。

“快杀了他。”我说。

“对手”举起枪,对准狼牙的脑袋,就在他要开枪的一瞬间,狼牙举起另一只手,手中握着什么,用力朝我头上砸来。我往后一仰,但他似乎并不是想砸到我,而是让我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另一个引爆器。“对手”的枪响了,与此同时,爆炸声如同惊雷,地面摇晃起来,散射的弹丸没有正中狼牙的头部,大部分射进了他的脖子和肩膀。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翻滚起来。

爆炸发生在上层,狼牙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若是在底层设置炸弹,迅速燃烧的火焰会使他自己也无法幸免于难。突然发生的爆炸令我和“对手”都吃了一惊。爆炸的余波震碎墙体,使天花板倒塌。我往门外的方向跑,但在半路上膝一沉,差点摔倒。我的腿几乎麻木,被白象牙咬伤和枪伤的地方相近,此刻已经分不出究竟是哪里在流血。

“对手”过来扶住我,将我从地上抱起来。

“你没事吧?”他大声问。

“你呢?”

他摇了摇头,忽然又把我推开了。我摔倒在地,转头去看他,天花板上的吊灯带着一大块水泥掉下来,瞬间将他埋没。

“亚瑟!”我大喊一声,整个人都失去重心,连滚带爬地朝他跑去。

第46章 希望

你若想复仇,我尽可以答应。

但要舍弃希望、仁爱、正直、善意,以及最钟爱之物。

黑暗骑士将复仇者领到山颠,凝望山下火焰。

这是个魔幻之地,能够得到一切,能够毁灭一切。

我将他从废墟中挖掘出来时,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脸色十分苍白。

“亚瑟。”我喊着他的名字,这时仍然有墙体掉落,有些落在周围,有些则落在我身上。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漏斗,家具从二楼倾斜的地板上滑落,又如同一个熔炉,四周都在燃烧。

我又喊了一遍:“亚瑟。”

他睁开眼睛,非常用力地想让自己从那里出来。

“别动。”我说,我不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他总能自己感觉出来。吊灯的尖端扎进他的腿和肋骨,我不敢动他,而且一个人没法将那么巨大的水泥板移开。

他的生命飞速流失,我开始用手清理他身边的石块,血沾上了我的手指。

“现在几点了?”他忽然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有表。”

“珍妮在哪?”

“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很好……”

“你为什么低着头。”

“我忍不住。”我说,“抱歉。”

我哭起来,眼泪落在地上,和灰尘滚在一起。“抱歉。”我重复了一遍,没有说得很响,我还想说更多,可一旦哽住就无法实现。

“对手”沉默着,眼睛凝视着上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出手,放在我的腮边。

我遍体鳞伤,脸上布满血痕,有自己的、小狐的、珍妮的,还有狼牙的,分不清是谁的,这些人的血液在我身体四周流淌过,现在已凝结起来。“对手”用拇指擦掉我腮边的血迹和眼泪。他轻轻皱起眉,似乎在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

他说:“你就像是我弟弟。”

我的眼泪流过他的手指,顺着手臂一直往下滑去。他轻轻摩擦着我的脸颊,我抓住那只手,亲吻他的指尖。

“别离开我。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我不会种果树,不会重建家园。我曾经一个人在家,从发臭的冰箱里找吃的。没有你们我又会变得一无所有。”

他皱着眉说:“我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了一件事,开始翻找身上的口袋。空了的子弹盒还在,打开盖子,里面有一支烟。

那是白沙给我的大麻,我深信那是我一直将它珍藏的原因。

我跑到烧着的窗帘边点着它,匆忙地赶回来,将它送到“对手”嘴边。

他的嘴角流着血,我伸手将血迹擦去说:“可以止疼。”他吸了一口,立刻咳嗽起来。

“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我在听。”

“我告诉过你不能接受丽莎的原因吗?”

“你说过。”

“她临死时说,看到了我灵魂的颜色。”

“什么颜色?”

“不知道,她没告诉我。”“对手”说,“现在我看到了你的颜色。”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一定看错了。我会救你的,我去找人帮忙。”我站起来往外走,他抓住我的手说:“别走开,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会有的,一定还有人活着。”我固执地说。

他看着我,灰绿色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哀求。

我从未像那时那样痛恨这个无人的世界,如果有帮手,他一定可以获救。这本是我一直梦想得到的结果,不受管束,随心所欲;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全是因为我的幻想,才会让世界毁于一旦。

我重新握起他的手,在他身边等候。

“什么颜色,别再胡言乱语了,灵魂根本没有颜色。”

他挣脱了我的手,搂住我的脖子。“过来一点,我听不到你说话。”

我弯下腰,他正看着我:“你可以选择,你可以不当我的弟弟。”

“没错,我不是你的弟弟。”这是我所听到的,他最明显的表白。直到临死,他都没有用过爱这个字眼。

“那么过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你真正的名字。”

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了他实情。他露出微笑,我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

“全都交给你了。”他说。

我一直陪着他。我们没有再说话,从屋顶上漏下的阳光照亮了周围。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早已离开,我不想去确认这件事。我在等待,但又不清楚在等待什么。这时一声呻吟传来,我震惊地寻找着它的来源。

狼牙躺在角落里,他伤得很严重,霰弹枪的子弹贯穿了他的颈部和胸部。看到我朝他走去,他突如其来地全身痉挛了一下,呼吸粗重急促。

我举起枪,对准他抽搐的身体。

“看,那是亚瑟。”我砰地开了一枪,他整个弹跳起来。

“这是珍妮、罗恩、史考特、卢克、苏普、刺客、白沙、小狐……”

我说不下去了,枪里已经没有子弹,只是不断发出咔嗒声。我把空枪扔在他身上,将他的尸体从房子里拖到室外。

外面阳光灿烂,微风轻拂,摇动着树枝沙沙作响。

我看到艾德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我们互相凝视对方,他看到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却没有哭,默默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刚从地狱走过,满身仇恨和脏血,如同尸横遍野的战壕中幸存的士兵,惊慌而茫然地注视着头顶唯一的阳光。

艾德来到我身边。

他仰头看了我一眼,我真想将他抱起来,可我怕血浆会把他弄脏。

我们一起站在阳光下。

忽然间,艾德伸出手,拉住了我仍在发抖的手指。我全身都在往下滴血,很多人的血。艾德拉住我一瞬间,我终于忍耐不住,蹲下身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孩子是希望。

我抱紧了这团希望之光,泪水夺眶而出。

此刻,我活着在这里写下这些事情,也许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其中内容。

叙述是一个重新审视了解自己的过程,我将自己从那个世界分离出来,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明白沃尔特先生为何要将他的苦恋留予纸上——描写真实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让别人知晓,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忘却。

我将罗恩和珍妮的尸体置于亚瑟身旁,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接管了果园,和艾德一起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

我们在倒塌的房外坐了一整晚。

这是个暗藏危机的世界,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会面临新的挑战和危险,但是相对,希望与之并存。从那一刻开始,我决定要重拾起那些被我抛却的东西,勇气、宽容、爱与温情,我将尽我所能保护亚瑟交到我手中的东西。有时,我仍然能够感到他就在我身边,他需要我的想象,否则便会停在原地不动。

我想让他和他们都活得更长久些,只要永记在心,他们便不会消失。

上个月,我在艾德的房间里发现了几张照片,是他冒险从别墅的铁皮罐里找来的“重要物品”。其中有一张是沃尔特先生从寻人启事上剪下来的丽莎•贾斯特的印刷照,一位金发女郎,照片上她正在微笑。另外还有一张合影,人物是丽莎、艾德、亚瑟和一个看起来强壮的中年人。照片的背后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獾先生名叫布洛克。照片上的艾德咬着手指,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他使整张照片看起来不太愉快,然而这成了唯一的回忆:亚瑟将手放在艾德脑袋上,在照片里冲我微笑。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好。看着这些照片,我想起了“伊莎贝尔”,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外面,小镇来了一些人。他们正在寻找幸存者,并通过快乐的抵抗和积极的参与来表现自己,与环境抗争。他们喜爱这里的果园,并为之感到惊奇雀跃。也许他们能够成为新同伴。

出于某种原因,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暗处说,哦,亲爱的,我们就指望你了。

我转过身去,却没有见到罗德和爱玛的身影。他们总会惯用这种期待的口吻对我说话。

好的,我说,全交给我吧。

这个故事已到了结尾。当你读到最后一页时,我希望你能知道,也希望在天堂注视着我们的人知道,我将活着为过去赎罪,为重建一个新家园而尽绵薄之力。

诺尔•G•罗宾(渔人)

The End

2009.9.14

后记:

谢谢看到这里的所有朋友,谢谢在我心情最差的时候特地揣着工资卡从外地赶来请我吃饭的好友=__=b你们给我带来很多欢乐和玩具……祝你们幸福美满,健康快乐。

两首歌:

《Mad World》

All around me are familiar facesWorn out places, worn out facesBright and early for their daily racesGoing nowhere, going nowhereAnd their tears are filling up their glassesNo expression, no expressionHide my head I want to drown my sorrowNo tomorrow, no tomorrow

And I find it kind of funnyI find it kind of sad

The dreams in which I’m dyingAre the best I’ve ever hadI find it hard to tell you’Cos I find it hard to takeWhen people run in circlesIt’s a very, very

Mad World

Children waiting for the day they feel good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Made to feel the way that every child shouldSit and listen, sit and listenWent to school and I was very nervousNo one knew me, no one knew meHello teacher tell me what’s my lessonLook right through me, look right through me《Time is changing》

I’ll take my chances,racing timeRe-writing the book for all to seeOn my own,I can ride the winds of changeTo heal a broken time, a broken worldIn the dark a candle is the sunTo light our way back homeIt’s a dream It’s a hope

That one day we’ll be freeGive me strength to open up the doorOnly the strong ones

Can stand the test of timeCaught in between these two worldsFind our way

The sun will rise

To pierce the sky

When this wonderful world start to shineThis timeless journey, far from homeI gave it all up to make a changeSure and strong,I will fight for what is rightTo make a better place forever moreThrough the door I feel our freedom burnWith the light of a thousand sunsWe will stand We will fightAnd break through these wallsWith the strength and fire in our soulOnly the strong ones

Can stand the test of timeCaught in between these two worldsFing our way

The sun will rise

To pierce the sky

When this wonderful world start to shineOnly the strong ones

Can stand the test of timeCaught in between these two worldsFing our way

The sun will rise

To pierce the sky

When this wonderful world start to shineWhen this wonderful worldstart to 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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