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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所属系列:Dnax

《礼物》作者:DNAX

文案

一枚玉佩引发的事件,到底谁是鬼谁是人呢?本文清水,想吃肉的亲慎入哟~(@^_^@)~

小攻:反扒组JC队长,童男死硬派。据小受观察他看不见鬼是因为他的童子尿可以辟邪

小受:劫富神偷,没脸没皮的全能软骨头。

一切都由撞鬼开始,然后牵涉到几十年前的事情。攻是反扒队警察,受是技艺高超的偷儿。

受偷了贪官一块玉被鬼缠上,于是赖上了阳气重的攻。感情描写不多,主要是解决这件灵异案件。

故事是分两条线交叉着写,几章过后 两条线就合二为一了。

文笔剧情都很好,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强烈推荐夜深人静的时候躺被窝里看,很有气氛。

关键字:灵异 悬疑,全清水 | 主角:林希言,韩路

第1章

陈继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阴雨天开车经过这个令他难忘的路口。

马路上是安静的,几乎有些反常。那么多车,那么多闪烁的尾灯和交通灯,可是却极其静,好像所有人都有默契地在等待一次重大变革,实际上他只希望眼前排起的车队长龙能够稍微动一下,以证实这是一个有生气的世界。

陈继被堵在路上。堵车对于半月前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而言也并不陌生,陌生的是街道、规则和行人。行驶途中突然变道的车辆总让他措手不及,此刻正是上下班高峰,电子指示牌上的红色拥堵标记像一个过热的温度计。陈继打开窗户,试图放进一些新鲜空气。三月的天气很冷,他有些不适应这种潮湿阴冷的季节,冷风不像刀片不像大多数小说里描绘寒冷的词汇那样锐利,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陈继会想到冷掉的稀粥,黏腻冰凉,没有食欲,不太干净。他用力深呼吸,吸进一股混合着废气和汽油的怪味,于是连忙又把车窗关上,缩回了有暖气的车厢里。

长龙慢慢蠕动,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得以通畅。陈继把车开上宽松开阔的公路,他在这个区域租下一套房子,而中介以日夜操劳忙碌为由,安排了一个不可更改的时间带他看房。直到他开车出门堵在一望无际的街道上后才发现,这样的时段真不适合出行。

傍晚时分,天已几乎全黑,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雨。下雨的傍晚更适合在家泡杯热茶,看喜爱的电影,或是在沙发上读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可在这之前,陈继还是得先找一个家。连续几次租房碰壁让他有些沮丧,但他相信好事总会在不美好的经历之后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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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花园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怀旧,闹中取静的味道,甚至连一千五的租金都显得那么友好体贴。陈继看了中介发来的照片,很难形容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立刻决定看房面谈。

虞家花园的中介人姓王,陈继和他交流的过程无比顺利,双方约定时间,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陈继不得不在阴天的傍晚开车出门。

过了堵车的路段,陈继立刻猛踩油门往前疾驰,冲向十字路口时,车轮忽然咯噔一下。他心中一慌随即又镇定下来,虽然此时天色昏暗,但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颇有信心,而且也向来小心,应该不会在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下撞到什么。

也许是碾到了谁扔在路边的垃圾。这是有可能的,出于谨慎也为了证实这种猜测,陈继把车靠边停下,打开车窗往后看了一眼。外面下着雨,路上湿漉漉的,路灯泛着老旧的黄光,地面似乎有一道黑乎乎的痕迹。

是刹车印?可刚才并没有这么用力刹车。那么是从车轮下的垃圾漏出来的东西?

陈继迟疑了一下,推开车门下车。雨还在不停下,落在身上有种令人惊诧的针刺感。他走到那道黑色的痕迹前,低头看了看,越看越像血。于是他狐疑地转头往自己车轮下看,一团黑影蜷缩在轮胎下。一只黑色的死猫。陈继吃惊地怔住,为什么有一只猫,怎么会撞到猫?猫不是最机灵的动物吗?他发了一会儿愣,终于找回了神,匆匆从车后座拿了条毛巾,把死猫从车轮下抱出来放在路边。整个过程,他没敢多看一眼猫咪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半个身体。

陈继很后悔下车的举动,这种天气开车在路上撞死一只猫,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好兆头。他坐回车里,看了一眼后视镜,再低头时发现袖子上沾了一块血迹,之后便郁闷地发动了车子。

十分钟后,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出现在路边,见陈继慢慢开车过来似乎有停车的迹象,便略微往前弯腰。陈继和中介人没有见过面,光凭长相也认不出来,于是就放下车窗问:“是王先生吗?”

那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从雨衣中伸出一只手打开后车门,带着湿漉漉的雨衣一屁股坐进来。

陈继有点不高兴,副驾驶座空着,这人一身雨水不抖一抖就算了,还把他当出租车司机。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你是王先生吗?”

这一次,对方的反应大出意料,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那样的幅度好像他的脑袋要掉下来似的。陈继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路边的死猫。为了忘记这件倒霉事,他露了个微笑,转头问:“我们怎么走?这里的路我不熟。”

王先生看着窗外,脸藏在雨衣的帽子里,声音磨砂一样粗糙:“往前,往前。”

陈继一愣,不由地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车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照在王先生灰色的雨衣上,雨帽的影子一直遮住他的鼻梁,陈继只能看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到了一个路口,陈继问:“再怎么走?”

“往前。”王先生说,嘴角奇怪地一弯,似笑非笑。

陈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再往前越走越荒凉,他忽然冒出个想法,这个人真的是中介王先生吗?早已遗落的警惕性又回来了,他既没有见过本人,也没有仔细揣摩过电话里的声音,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陈继对自己的冒失万分后悔,刚才一见面就问是不是本人,如果不是呢。越来越多的细节表明可疑,他甚至开始想那件灰色的雨衣下面会不会藏着一把刀,等到了荒郊野外,就一刀把他砍死分尸。这个念头搞得他心慌意乱,不敢再往后看,生怕被那人察觉,提前实施行凶计划。陈继试着把车往人多的路上开,可每次一打方向就听到从后面干巴巴地传来一声“往前”,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熟悉的铃声非但没让陈继平静下来,反而没来由的一阵惊慌。他看着前方,雨刷把毛毛细雨刷向两边,远处有个绿灯闪了几下转而变成鲜红色。

“喂。”陈继小心翼翼地接起,从里面传来嘶嘶杂音,接着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信号不好。

“陈先生。”电话里的人带着一种与世隔绝式的乐观开朗,“我是老王,我已经到啦,在路口。”

陈继的脑子嗡一声响,真像有几千只蜜蜂同时冲出巢穴,冲撞着它们忙碌的空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机械地回答:“好的好的。”忽然间,车轮又“咯噔”一下,陈继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停下。他惊魂未定,听见车门嘭一声响,转头看时后座的雨衣怪人不见了。陈继呆了半晌,慢慢打开车门下车。后车门紧闭着,四周渺无人烟。他站在雨中有些发冷,低头看,地上拖着条长长的血迹。一阵风吹过,雨丝刮在脸上分外阴冷。为什么血还没有洗掉,一只猫会有那么多血吗?他已经离开那个路口近十分钟,即使轮胎上沾了血,也不可能留下这么深的血迹。陈继想起刚才刹车前车轮下的“咯噔”声,车轮下有什么东西吗?它还在那里。陈继再没有勇气弯腰去看,飞快上车关紧车门,调转方向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咯噔,咯噔。

车轮不断发出响声,也许是路面不平,也许是避震出了问题,但此时此刻陈继只觉得有东西在下面,脚底下,车轮下。他有些恍惚地开着车,后来有人开始敲车窗。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撑着伞站在外面,陈继把车窗放下,胖子笑容可掬地问:“陈先生是吧?我是老王。”

陈继无言地点头,好像是认可,又像是怀疑,这一次王先生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陈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嘛,不舒服?这种天气外面冷,车里闷气得很,一直开着暖气也不行,还是得开点窗通通风嘛。”胖子冬暖夏凉,带进一股热气。陈继觉得那就是人气,他怎么会认错刚才那个阴气沉沉的怪人,两者之间分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抬头看着路口问:“怎么走,我不认识。”

胖子热情作答:“你顺着这条路到下一个路口左拐,过红绿灯开两分钟就到了嘛。”

陈继松了口气,踩下油门,车子是新的,悄无声息地发动起来,再也没有听见咯噔的声音。为了缓解情绪,陈继打起精神和胖子聊天,他问:“刚才那条路一直往前开是什么地方?我刚找你差点迷路。”

“一直往前?往前好像是火葬场嘛。”胖子说完就开始自抽耳刮子,尴尬地笑笑,“离这很远的,前面是工业区,都是些大公司。”

听到火葬场三个字,陈继的心犹如石头一样直沉到底,后面的话全成了耳旁风。他很难不去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去了哪?也很难不去想地上为什么有血?还有莫名其妙的“咯噔”声。

胖子似乎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为了挽回刚才说漏嘴的失误,正一刻不停地给陈继讲虞家花园的好处,最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虞家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沿着长长的马路有一排漆黑发亮的铁栅栏围墙,墙内芳草围新绿,世外桃源一样幽静。天已全黑了,陈继把车开进大门,停在院中小楼前。胖子下车带他往楼道走,楼梯和走道都是木头的,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幢小楼保持着老房子的独特风格,楼梯的扶手被时间那双看不见的手抚摸得光滑而陈旧,但似乎最近新上过油漆,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着亮。

“年轻人多走路有好处嘛。”胖子呼哧呼哧地爬着楼,陈继跟着他。喘着粗气的死胖子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钥匙拿在手中,钥匙哗啦哗啦,在寂静无人的走道中就是天大的声音。很奇怪的,在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中,陈继忽然觉得有声音,不是钥匙的声音。他非常突然地转回头去,恰好看到身后走廊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线。一个人从里面探出来,陈继突如其来的回头让她吃了一惊。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陈继看到她时,也像她一样吃惊。他几乎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这样俗不可耐的事偶尔也是会发生的。年轻的她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嘴唇微翘,皮肤光滑,目光惊讶自带着一种羞涩。发现眼前的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温柔地笑了笑。陈继把今天之内所有的怪事和倒霉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胖子在前面叫他,他应该已经站在那扇半开的门前了。

“就是这间,你进来看。”死胖子朝他招手。

陈继还想再往后看一眼,可门已经轻轻关上了,他只好遗憾地走开。胖子在打开的房门外等他,门上有一块锃亮的金属牌,刻着“304”的数字。

陈继说:“房东怎么不来?”

“他忙嘛,全权委托我啦,你放心没问题。”胖子拍着他那并不让人信服的大胸脯保证。

陈继走进去,房间和这栋小楼的外部一样沿袭了老式建筑的风格。陈继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离开了几年,还是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对童年有着深厚的怀旧情结。只是这种怀旧是有需求的,他渴望怀旧,但不想为怀旧受罪,不能连最起码的卫生设备都要共用。当陈继走进虞家花园的小楼时,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那种感觉,木头地板发出的咯吱声,楼道两旁邻居们闲置的家什,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以前马路上电车靠站的声音。从这里的窗户往下看,只能看见自己的车停在楼下。

“怎么样,喜欢吗?”死胖子胸有成竹地征询陈继的意见。

“挺好。”陈继如他所愿地回答。

“房租押一交三,说是上一个房客刚走,送你半个月上网费,随时都可以搬进来。你要是满意,明天抽空到我那去,我们就把合同签一下嘛。”

“行啊。”陈继点头,忽然问,“隔壁住了些什么人?”

“应该都是这里的老房客,关系不错。”胖子把门关上,“那我们明天见。”

“要不要我送送你,挺晚了。”

“你送我到车站吧,我坐车回去。”死胖子甩着钥匙下楼去了,陈继听到他笑,“嘿嘿。”

第2章

马路上车来车往,早上八点,苏醒的城市迎来又一个高峰。

一辆挤得满满的公车带着机械式的喘息缓缓驶入车站,车轮吃力地磨擦地面,发出刺耳噪音。车门艰难打开,车厢里的人无所依凭纷纷跌落,埋怨声、咒骂声、互相挤压挣扎声不绝于耳。这似乎是一场惯常的较量,人们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甚至颇多乐趣——为了第一个上车喜不自胜,因为最后一个上不去沮丧愤怒。

林希言按灭第三支烟,目光朝车站上的几个人瞟去。这些人都很年轻,最小的十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其中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另外两个在人群中转圈。那种看似随意的转圈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路线,一种工蜂式隐晦的肢体语言。林希言按按耳朵里的耳机,里面传来许飞神秘兮兮的声音。

“老大,他要动手了。”

“手脚别太快。”林希言说,“再等等,等他得手你和肚子抓老一,我和将军二三。一个都别让他们跑。”

“知道。”

林希言再度确认那方的情况,双手插着口袋的人顺人潮往前门挤,一副势在必得非要上车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却又开始往外挤,很快下了车。

林希言说:“到手啦,快去。”他踩了一下地上的烟蒂,发足往车站上跑。一号工蜂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背包里掏出钱包,正和同伙互打眼色。

“快上,按住一个赏饭,跑了一个都把屁股亮出来等着挨踢吧。”

耳机里什么样的回答都有,遵命的,抱怨的,嬉笑的。林希言冲到车站,工蜂们似乎发现情况不对,也开始飞跑。对面街上,姜军狂奔而来,他个子不高,但气势总是十分惊人,张开双手一夫当关的模样。林希言已经按住其中一个,压倒在地,同伙眼看事迹败露,情急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这个举动惊动了候车的人,拥挤的人群自觉散开了,有人惊叫,有人忘我地围观。刀子是不长眼睛的,自然不会有人贸然上前见义勇为。林希言正要把按住的人铐上,没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人忽然力大无比,一抬腰几乎把他掀翻在地。他立刻一拳砸去:“还他妈不老实。”人群中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亮刀的扒手没有冲向他也没有冲向铜人罗汉似的姜军,反而从人群里抢了个三四岁的女孩抱在怀里,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惊慌地大喊:“别动,都别动。”

林希言没动,慌张的家伙发了一个变调的高音:“放人。”小姑娘的哭声给他伴奏,林希言松开了按着的那个人,看着他连滚带爬地和另一个同伙撞开人群跑向对街小巷。剩下的劫持者似乎对怀里的孩子不知所措,犹豫了两秒,终将小女孩抛向人堆,转头飞奔而去。

“追!屁股都不要了吗?”

围观者越来越多,每天在这等车能亲眼看见警察抓小偷的机会可不多,而且事关自己的财产安全,于是纷纷驻足。忽然又有人大叫:“抓小偷!”

“还有同伙?”林希言有些意外,盯着这个车站不是一两天,对方有几个人自己算是了若指掌,没想到最后收网还是出差错。他心情奇差,回头往喊声的方向去,许飞和杜梓丰已经把没来得及落跑的小偷按在马路边上。

“他偷我东西。”一个衣着时髦的胖女人指着地上的人说,语气神情带着自豪,此刻她是围观的中心。

“东西在不在?”

“在,他刚下手我就发现了。”

林希言把反铐双手的小偷拽起来。如果不是灰头土脸,满面惊慌,这个人能让大多数人回头多看两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许飞和杜梓丰拼了命地按住,一脸害怕的摸样,长相可算清秀。林希言说:“走吧,看什么,你同伙都跑了,回去跟我好好说他们跑哪去了。”

说这些话时,他的心情恶劣到了顶点,本来很有把握的围捕却差点演变成劫持案,真要成了那样回去报告有得写。许飞和杜梓丰唯他马首是瞻,心情也一样坏,对身边这个落了单的小偷摆着臭脸,在车里一人一句地咒骂。

过了一会儿姜军回来了,无奈地摇头:“几个家伙路熟得很,一转眼就没影了。”

“回去再说。”

回到队里,林希言浑没了在大马路上的英勇正面形象,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没好气地拍桌子:“交待吧,姓什么叫什么,干这行多久了,同伙都有谁。你他妈少给我装蒜啊,别以为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我会对你客气。”

那小偷颇有些奇怪,路上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到了这里反而镇定不少,眼睛鼻子也活络起来,看了林希言一眼说:“姓韩,叫韩路。没同伙也没装蒜,长得好是爹妈给的,我没得选。”

林希言朝他怒目而视,许飞早已忍不住了,抽了他一巴掌:“老实点,偷东西还这么嚣张。”

韩路委屈地说:“我头一回,不过既然影响了社会安定团结,多关几天也是应该的,队长贵姓?你别徇私枉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虚心接受啦。”

“免贵姓林,妈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谁他妈跟你有私。”林希言继续拍桌子,“你那三个同伙跑哪去了?今天得手了几票?怎么分的赃。”

韩路皱着眉:“我说啦,我真没有同伙,那几个人我不认识的。你看他们几个寒碜样,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呢?”

“还抵赖?老子跟那车站耗了一礼拜啦,你们有多少人我全知道。高个望风,瘦子转移赃物,平头负责下手,你……”

“没我什么事吧,你平时见过我吗?”韩路抿嘴一笑,把林希言笑愣了。

“笑什么笑,严肃点。”一旁的许飞忍不住骂,“你也不瞧瞧这里什么地方,反扒队,懂吗?”

“懂。专抓小偷的。”

“没错,专抓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小贼偷,你今天老实交待,表现好,能争取个宽大处理,要不然……”

韩路以一种纠结的神色转了转眼珠,对林希言说:“我交待了关几天?不交待又关几天?听说小偷小摸关不了多久就得给放出去,所以现在扒手才这么明目张胆四处作案,是不是你们警方打击力度不够,办案不积极啊?”

“狗屁,你到底是扒手还是上头派来视察工作的,什么叫打击力度不够,还他妈办案不积极,我告诉你反扒队都是有指标的,这个月指标就着落在你头上了,说不说?不说我真动手了。”

韩路涎笑:“警察哥哥,我真是单独作案,没同伙,你直接把我处理了吧。”

林希言乐了:“还懂点道理,知道喊哥哥。少他妈恶心了,谁是你哥哥。”说完转头对许飞、杜梓丰说:“你们都听见啦,这人跟我耍流氓,侮辱人民警察,情节严重,影响恶劣。”

许飞和杜梓丰笑吟吟心领神会,一边一个走到韩路身后。许飞说:“你小子完啦,在这耍流氓,不知道我们林队是流氓中的大元帅,班门弄斧还不给祖师爷磕头。”

韩路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帮凶一左一右按在桌上。屁股下面的凳子被抽走了,林希言走到他身后说:“给你机会啦你不交待,我只好自己动手。先搜个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赃物,我搜出来的那就不能算你坦白从宽啦。”说完伸手把他全身摸了个遍。韩路扭来扭去极不配合,过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你他妈还真是个流氓,警察了不起啊,每天蹲在马路上吃灰,好事也轮不上你们,有门路的全占啦,就剩这破反扒队缺人吧。哎哟!”

韩路一声惨叫,林希言松开他皮带,顺手把裤子扒了个干净。

“我听说有些小偷爱把偷来的钱包塞在裤裆里,你不是想耍流氓吗,警察哥哥陪你。”

“我服啦我服啦。”韩路大叫,“我交待啦,我什么都交待,我是国际大盗,去年在法国巴黎博物馆偷名画,有三个同伙,一个叫阿海,一个叫阿占还有一个是女的叫红豆,后来阿海瘫痪了,阿占和红豆结婚啦,我们还打算去偷另外一幅名画,没想到今天就落在林神捕手里,哎哟……”

林希言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阿海是周润发,阿占是张国荣,红豆他妈的是老子喜欢的钟楚红,你当我没看过电影。”

韩路就又涎着脸笑:“开个玩笑嘛。”他戴手铐的手指向桌上林希言写的报告,上面有签名。

“林队,你名字取得跟港台偶像剧似的,人怎么这么糙呢?”

林希言又是一巴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他妈说过希言自然,我这名字有文化着呢,关你屁事。”

“老子他妈没说,是老子本人说的。”

“闭嘴。”

耍着流氓的警察和耍着无赖的小偷半真半假地搅合,结果各耍各的什么也没问出来。被韩路这么一闹,让那几个扒手跑了的郁闷倒是烟消云散。林希言叫许飞和杜梓丰把他放开。韩路也乖觉,把裤子提上来坐好,听候他发落。

“先关起来再说,治安拘留十天。”

第3章

第二天依然阴雨绵绵,陈继按照胖子给的地址找到房屋中介所,签订了租赁协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始终没有露面,确如死胖子所说,全权委托他来办理。

出租方法定代表人那栏里签着宋良的名字,按了手印,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陈继也在承租人下方签名盖章,胖子则乐不可支地在委托代理人那里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陈先生,祝你住得开心。”

这实在是一句寻常普通的祝福,就像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和无数有口无心的祝福词一样寻常一样普通,日子不会因为一句话而真的特别快乐,也不会因此特别不快乐,但陈继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搬进新家,因为回国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大件物事搬运,陈继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衣服带上,就算乔迁了。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街景勾起了他对那个雨夜傍晚怪诞的记忆,虽然此刻窗外阳光充足,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里却好像始终留着些阴霾。白色斑马线整齐地划在地面,红绿灯不厌其烦地变换颜色。陈继往路边看,毛巾裹着的死猫当然早已不在,他试图从地面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当晚的血印和刹车印,以证明那不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路面上什么都没有,不知是环卫工人打扫得太干净,还是根本来自于幻觉,陈继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绿灯了,他慢慢转弯往前开去。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一两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大学时宿舍里就流行讲鬼故事,说故事的人总是信誓旦旦声称是亲身经历,于是现在陈继也有了发言权,有了可以拿来唬人的资本。

白天的虞家花园比夜晚更令人心旷神怡,陈继把车停在楼下,打开后车盖往外拿他过日子的零碎。除了两大箱书和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搬的。他磕磕绊绊地把东西搬上去,木头楼梯的咯吱声在两箱重物的压迫下格外响亮。二楼的楼梯快到头时,陈继发觉有个人影挡在前面,他抬头看,一个骷髅似的东西直挺挺站在楼梯口瞄着他,吓得他差点连人带箱子一起滚下楼去。骷髅动了一下,陈继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像有人在笑,声音令人发颤。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喉咙滚了滚,定睛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只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婆。

陈继定下神,尴尬地朝她笑笑自我介绍:“阿婆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老太婆不知有多大年纪,一张老脸如同枯树,没半两肉,皮肤起皱紧贴在骨头上,颜色又干又黄,眼睛却深陷下去,一副行将就木的骷髅之态,只剩下几颗霉黄牙齿的嘴里唠唠叨叨:“阿芳你回来啦,阿芳你回来啦。”

陈继莫名其妙地看她,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转念想老人家年纪这么大,想必有些老年痴呆,于是小心绕过她继续往三楼走。等他爬到三楼往下看,老太婆仍在楼道口慢慢转悠,一边转圈一边喃喃自语:“阿芳回来啦……”陈继觉得楼道里冷飕飕的,飞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自己送进新家。

为了缓解变换环境造成的神经质,陈继翻遍通讯录把能叫的朋友都叫来开了个乔迁新居的派对,一群年轻人喝得疯疯癫癫,直闹到深夜才三三两两散去。

醉醺醺的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陈继自己也有些头晕,对着满桌满地的啤酒罐空酒瓶无从下手,索性洗澡睡觉。半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

咯噔,咯噔。

陈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床头灯,可是怎么摸都摸不着。灯就在那里,他还没有醉到这种浑然忘我的地步,被子外的空气冰冷,忽然间他伸出去的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不对。陈继惊惶地想,是他碰到了那个东西。

咯噔,咯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继的脑子一下清醒了,清醒得好像从未睡着过。是汽车。是汽车轮胎的声音,那个东西还在车轮下。陈继汗毛直竖,冷汗慢慢浸透床单,他翻身往后靠,让背脊紧贴墙壁,这样做是不想让自己背后空荡荡没依靠。接着,他听到从外面楼梯上传来的摩擦声,有个沉重迟缓的东西正在往上爬。咯噔,咯噔,沙沙。另一种声音加了进来。这是什么声音?陈继缩在被窝里想,他肯定在哪里听过。

咯吱,房门开了。他忘了锁门,不,房门是上锁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还特地上了保险。为什么没有听到钥匙声没有撬锁声,陈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陷入绝望,他竟在期望这是个小偷该多好。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正慢慢爬进来,爬过客厅,爬过沙发,爬过随处可见的酒瓶。

穿雨衣的人为什么没有脸?

他的下巴露在外面,他说:“往前,往前。”

前面是火葬场。

咯吱。卧室的门也开了,它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沙沙地摩擦着地面。是雨衣的声音,雨衣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它为什么要爬行?它是什么东西?

陈继忍耐着喉咙里的尖叫,忽然间,声音停止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死样的安静。他屏着呼吸,倾听动静,被子里都是汗水,墙壁也被他的体温熨烫得发热。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滴答,一滴水从天花板落下来,滴进他的眼睛。陈继感到眼睛一阵发疼,这滴水像活的一样钻进眼眶,钻进头颅,钻进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他整个脑壳都炸痛起来,痛得好像脑袋从眼眶里开始腐烂,上半边头脸不见了。他挣扎得全身湿透,动一下手脚,床单上传来沙沙声响。陈继发现自己穿着雨衣躺在床上。

他怎么会穿着雨衣。他的脸怎么了,下巴发痒。

不对,他不是躺在床上,他躺在路边,一辆车朝他驶来。咯噔一声,车轮从他身上碾过去。

“喵。”

陈继一下坐了起来,大汗淋漓,牙齿打颤,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他松了口气,惊魂未定。

窗外有只野猫在叫,床头灯在原来的地方,伸手一按就亮。他擦了擦汗,酒精已经完全蒸发,只剩下阵阵水汽。房门好好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回想梦中情景,陈继不受控制地打一个寒颤。理论上他不相信世上有鬼,念经济学需要善于分析的头脑,理性看待事物的能力,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噩梦踢到九霄云外。陈继忍不住摸摸眼睛,就连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额头流下的汗还是别的东西。

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房间里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把他带回现实。他检查了一下房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客厅依旧是刚才朋友们离开时的样子,啤酒罐和酒瓶的位置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沿路打开客厅的灯,所有灯。大门是上了保险的,紧紧锁住纹丝不动。陈继松了口气,去厨房倒杯热水捧在手里,水温很快使发冷的双手变得温暖。他木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楼下似乎有人在说话,陈继起身到门边侧耳倾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猫来啦,猫来啦。”是二楼那个骷髅也似的老太婆。她喊得凄凉,嘶哑难听,却如泣如诉。这样的动静楼上楼下的邻居竟也没有人抱怨,整幢小楼依旧死寂。但这毕竟是个活人的动静,陈继安了心,没有怪事,大概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他更愿意相信噩梦是身体不适的警告。最近四处奔波忙于租房找工作,精神压力加上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肯定会影响睡眠质量。陈继回到房里喝着水,对自己的诊断非常自信,一定是这样,否则怎么解释突然消失的人,那个雨衣怪人真的存在吗?真相是他在路边的车里睡着了,睡了几分钟,最好的证明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车开回去的,清醒时死胖子已在外面敲车窗。

这样的解释让整件事变得顺理成章,毫无破绽。陈继恢复了冷静和镇定,找回几欲失控的理智,先去去浴室擦把脸,出来看墙上的钟,凌晨四点,还有足够时间补充睡眠。他走到门边再次检查防盗锁的保险,没有问题,结构复杂的门锁和厚重的木门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门背上前房客留下几张流行歌手的贴纸,这就是现实。当他准备回去睡觉时,觉得脚下有点发凉。

他低头看看地板,脚下有一滩水渍。

第4章

“队长,我要反映情况。”韩路蹲在角落里举手。

林希言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什么情况?现在说也晚了,没机会了知道吗?”

“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他妈问题真多。”

“我想问一下,治安拘留是不是应该上报公安局批准再执行?”

“扯什么淡,你想干嘛?”林希言摁灭一支烟,毫不犹豫地又点一支。

“就是说拘留不拘留的,你说了不算。”韩路涎笑,笑容却是十足的讨好。

“先关你二十四小时总可以吧。”

“可以,那我还有个情况要反映,治安拘留管理所办法里面第五条说拘舍要牢固,通风,采光充足,你一支一支地抽烟抽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违反规定。”

林希言就瞪他:“治安拘留管理所办法里还说他妈要配备一定数量的女民警呢,这里有吗,这里压根就不是拘留所,你给我老实呆着,再废话老子找一群人来把你废了。”

韩路于是愁眉苦脸:“林队,你是真流氓,跟你比我太嫩,你什么时候把我转拘留所?听说拘留所出来得付十天饭钱,我身无分文怎么办。”

“你他妈少给人民警察的光辉形象抹黑,付不出饭钱?你不是钱来得挺容易吗?怎么会付不出。”

“你不都搜过一遍了,我真是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就去偷?你长这样干吗不去做鸭,那比扒手强啊。”

“林队,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给我指了条明路,等我出去一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再也不偷不抢,改行做鸭,以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为建设新中国略尽绵薄之力。”

“屁。到时候你就该归扫黄队管了。”

韩路蹲累了,伸开腿往地上一坐,抬头看着林希言问:“你们管饭吗?”

“你还想吃白饭?”

“我真饿啦,给点吃的吧。”

林希言看他灰头土脸,可怜巴巴,也没那些老油子惯偷的贼眉鼠眼,睫毛忽扇忽扇的,心想人长得好是占便宜,自己这铁打的心肠都快被他看化了,这人不去当鸭纯属浪费人类资源。正好许飞买了盒饭回来,林希言随手拿了一盒给他:“吃吧。”

韩路打开盒盖看了看,一脸的嫌弃沮丧:“没肉。”

“你他妈爱吃不吃,饿死你拉倒。”

韩路不情不愿地扒开筷子还唠唠叨叨地埋怨:“你们平时就吃这个,没肉,菜都黄啦,饭还夹生的,怎么吃……”他眼睛一转,看到林希言有抬脚踹他的意思,连忙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往嘴里扒了口饭,“……不过有的吃就不错了。”

林希言把脚放下:“算你识相。”

韩路真饿了,嘴上说难吃,手上一刻不停把饭菜往肚子里倒,吃完一盒还眼巴巴看着许飞手里的发呆。

“看什么看。”许飞骂,“你饿死鬼投胎。”

韩路:“这饭也不好吃,我帮你吃一点,免得浪费。”

许飞骂骂咧咧捧着饭盒到外面去了,韩路又去看杜梓丰,杜梓丰“嗯啊”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被两把小刷子似的眼睛瞧着谁也受不了。

林希言喊:“回来再带一盒。”

杜梓丰嚼着饭粒:“老大稀奇啊,你对个小偷这么好干什么?”

“我这是对他好吗?老子还没吃饭呢,你个王八蛋快去快回。”

杜梓丰“噢”一声走了。林希言又一支接一支抽烟,坐在桌边苦思冥想接着写报告。韩路搬了张椅子蹭过来,坐在他对面,林希言抬头:“谁让你坐的?一边蹲着去。”韩路就地蹲在他身边说:“林队,我刚才深刻反省了一下,觉得掏人钱包是不应该的,可人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对不对?再说我最后也没得手啊,那应该算偷窃未遂,治安拘留十天会不会太多了点?”

“多个屁。刚才让你说你不说,现在废话这么多,怎么想让我放了你?”

韩路很是高兴,往前蹭了蹭,就差朝他汪汪两声,蹲得颇有模样地说:“那怎么能呢,我是说你看我反省态度好,承认错误积极主动,关个三天也差不多了。”

林希言翘了个二郎腿:“拘留不是请客吃饭,轮不到你讨价还价,墙角蹲着去。”

韩路笑得花朵似的脸顿时垮了,垂头丧气地挪到角落里蹲好。林希言又埋头写了两个字,肚子里一阵乱叫,心里骂手下办事不利,买个饭用得着这么久吗?他抬头看钟,再看看一脸沮丧蹲在墙角面壁的韩路,忽然起来走过去丢了支烟给他。

韩路低着头:“我不抽烟。”

“不抽烟想抽耳光吗?”

“我想吃茶叶蛋。”

“滚,滚蛋。”

韩路委屈地往墙角缩了缩。

林希言问:“家在哪?”

“我没有家。”

“家里没人吗?”

“不是,没有家。”韩路说,“我从小是孤儿。”

“哦。”林希言说,“那你靠什么过日子?就偷东西?”

“我说要饭你信吗?”

林希言满脸不信,韩路说:“我要过饭,后来在工地干过,有一次出事故,不小心把腿给压了。”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右腿,神色黯然,“我这条腿是假的。”

林希言有些发愣,朝他手摸着的地方瞅了一眼:“看不出来。”

“我遇到个贵人,是搞假肢的,没要我钱,说希望这条腿能让我重新站起来,找到生活的目标。”韩路说,“可我能干什么,没文化没学历,除了长得好没什么优点,腿不行,力气活也干不上啦,只能混一天是一天。林队,我好几天没吃饭,今天实在是饿极了,才动了歪心,不过我真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你相信我。刚才那饭还挺好吃,能不能再给我一盒,我多吃点,吃饱了进拘留所三五天不吃没问题,出来就不用付饭钱了,关十天可能有点撑不太住。”

他说完又低下头,脸埋在膝盖里。林希言把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雾,抽完一支往地上一扔,抬脚正要踩,却忽然一脚踢在韩路屁股上。

“再编。你他妈写小说的吧,老子刚把你裤子扒个干净,几斤几量都早估摸出来了,还他妈假肢。要不要我再扒一次给你验验身?”

韩路两只手抓着裤腰,左躲右闪,连忙求饶:“别,我知道你流氓,腿是真的,没有同伙也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

“都是真的。”

林希言又抬脚,韩路说:“偷东西是假的。”

“什么?”

“我故意的。”

“说清楚。”

“我看到你们在车站抓人,急中生智用偷东西这招引起你们注意,让你们把我抓回来。”

林希言这次是真的发愣,愣了一会儿又骂:“你神经病,当我也有病?”

“真的真的。”韩路神秘兮兮地要站起来咬耳朵,林希言指着地上喝:“蹲着说。”

韩路很听话,立刻蹲下,但声音却低得像在说悄悄话:“有人追我。”

“你欠高利贷了?”

“没。”韩路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刷一下发白。林希言真有些佩服他说变就变的演技,把他扔进演艺圈,多少影帝影后得歇菜,而且这小白脸要想潜规则还非常有戏。林希言冷眼旁观等着听他后面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奇谈怪论,韩路脸色变来变去,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说:“又好像不是人。”

林希言这次没有抬腿,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啊。”

“没有啊,你不相信我?”

“我是反扒大队的队长,你是被我抓获的扒手,你说十个理由给我听听,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十个也太多了。”韩路苦着脸说,“我真不是小偷。”

“真的啊?”

“真的。”

“神经病都不承认自己有病。”

“我也不是神经病。”上了几次当,韩路终于发现林希言在逗他,于是急了,站起来说,“你怎么不讲理?”

“蹲下。”林希言吼一声,立刻把他吓回去,“我告诉你,不管你今天怎么编,科幻也好灵异也行,你编出朵花来也别想出去。治安拘留最高多少天来着。”

韩路说:“二十天。”

“那你就准备着蹲足二十天再出来吧。”

杜梓丰重新买了饭回来,见林希言在那大发雷霆,就高兴得像个狗仔记者一样追着问:“老大,这小子又怎么惹你了?发这么大火。”

“你美什么呀?这混蛋胡言乱语装疯卖傻,去,好好查查他,看什么来历,他妈的治安条例背得比我还熟,我真怀疑他是上头派来检查我们工作的了。”

“我们最近干活挺卖力啊,每天蹲点蹲得孙子似的,抓了不少小偷了。”

“那哪够,刚过完年,贼祖宗们又该回来啦。”

杜梓丰把饭给他,林希言打开扒了几口,转头见韩路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心中怒不可遏,说:“看也不给你吃。”

韩路朝他痴望了一会儿,忽然说:“林队,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第5章

陈继不信世上有鬼,但他无法解释半夜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的水渍。

这片毫无来由冒出来的水渍积在门口,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四周有些非常细小的飞溅痕迹,显然是由水滴形成的。陈继抬头看天花板,并无异常,天花板干燥干净,看不到任何可能渗水的裂缝和水迹。这些水是从哪来的呢?他浑身的汗毛又开始表演倒立,并想起梦中那种缓慢清晰的沙沙声。

沙沙。穿着雨衣的怪物在地上爬过。

窗外并没有下雨,月光和着路灯的光芒铺洒进来,在地面上划出窗框的形状。

陈继蹲下身,手指沾了水放在鼻子底下,水里有一些味道,还有一些沉积物,闻起来像池塘里的淤泥味。陈继呆呆地望着这片水渍,忽然又听见窗外“喵”的叫声。

那个东西还是进来了?难道刚才的噩梦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陈继有多想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他的脑子就有多不受控制,穿灰色雨衣的人影始终在脑海中以最清晰的影像出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直到他再也不敢忘记。陈继还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令他胆战心惊的问题——那人为什么没有脸。

实际上他所看到的是雨衣怪人的鼻尖和下巴,雨帽遮住了大部分脸的部位,可不知为什么,陈继脑子里只有一张空白的脸。他有点恍惚地拿来抹布,趴在地上把水渍擦干,膝盖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刚干透的冷汗又冒出来。

擦完地板,陈继不敢再回卧室。他觉得自己可笑,不想承认胆小又不愿回到让他噩梦连连的床上。客厅里灯火通明,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

嘭一声,门被撞了一下,陈继心惊肉跳地瞪大眼睛,心脏硬硬地发疼。

嘭又一声,好像有人在撞门,但声音不太响。什么东西?陈继的脑子里第无数次冒出一张空白的脸,那张脸此刻正贴在外面的门板上,一下两下,嘭。

嘭嘭嘭!

陈继被敲门声惊醒了。

醒来时,他仍然躺在卧室的床上,全身僵硬,四肢发冷。上午的阳光洒满卧室地板,温暖安详。

敲门声还在继续,却并不是昨晚听到的撞击声。他连滚带爬从床上起来跑到门边。巨大复杂的防盗锁故意和他过不去,左右掰了几次才终于打开。陈继觉得正在用一生的精力控制自己镇定心神,现在白天有太阳,阳光是消弭一切妖魔鬼怪的武器。他打开门,楼道里也同样日光充沛,暖意洋洋,灰尘在光亮中活跃、跳动、翻滚。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外,看到突然开门的陈继,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好。”她微笑着打招呼。

陈继愣了一下,还记得她,是那天死胖子带他看房时,隔壁房里偶遇的梦中情人。今天她穿着牛仔裤,白T恤,粗羊毛外套,T恤上画着只红色毛茸茸的小熊。陈继瞪着她的胸脯,上次在走廊上黑暗中只看到她的脸,这时一个完整的人曲线玲珑,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陈继和那些想象着初恋又不争气的男人一样慌乱。

“你好。”他复读机式的回答。

“我姓谢,我叫谢玲。”她继续微笑,对陈继忽然转开的视线浑然不觉,“我看见你刚搬来,想打个招呼。”

“我,我叫陈继,耳东陈,继往开来的继。”陈继不知所措地说,“进来,进来坐一会儿吧。”他对自己的表现失望透顶,可舌头才不管他那个呢,该打结的时候照样打结,平时说话一切正常,美女当前却无缘无故结巴起来。

谢玲并不客气,大方点头跨步进来。

陈继等她进门才想起客厅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喝剩下的酒瓶酒罐以及各种外卖的包装盒。于是他从不知所措转为尴尬,并且无从比较哪一种状态更糟,幸好舌头却利索了:“平时不是这样,昨天和朋友闹得晚,来不及收拾,你坐沙发吧。”他匆忙将地上的垃圾归置起来,谢玲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坐着别动。”陈继抱着一堆啤酒罐进厨房,又问,“要喝什么吗?”

谢玲清脆的声音:“不客气。”

陈继扔完垃圾终于松了气,经过浴室时,偶然往里看了一眼。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中人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一副嗑药过量的瘾君子模样,难怪刚才谢玲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那么惊讶。陈继越看越毛骨悚然,越看越不像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伸手遮住额头和眼睛,从指缝中往外看。镜子里的人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忽然咧嘴一笑。

陈继猛然一惊,往后倒退一步撞在墙上。谢玲在客厅问:“怎么啦?”

“没事,滑了一下。”把自己吓得半死这种蠢事,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陈继打开浴室的灯,脑袋伸进水池里开冷水猛冲,以最快的速度漱口洗脸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去厨房倒了杯果汁端出来放在茶几上。

谢玲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微笑。从出现在陈继眼前开始,她就一直在微笑。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容中依然带着那种自然羞涩,待人接物却又成熟稳重落落大方。谢玲的身上有一股香橙花的香味。陈继在国外留学时曾交往过几个女友,自觉对异性收放自如,可谢玲往沙发上一坐,就那样微笑,顿时就让他受宠若惊了。

“这房子你住得习惯吗?”

“才刚住了一天,也没什么不习惯。你呢搬来多久了?”

“我从小就住这。”

从小住在这里那至少二十年,或者从谢玲的父辈算起,虞家花园的历史有几十年了,这幢小楼无论外观还是内部却都不显得特别老旧,也许是近年翻新修缮过的缘故。陈继说:“我昨天上楼时在二楼遇到一个婆婆,你认识吗?”

“那是顾婆婆。”谢玲说,“顾婆婆的女儿在文革的时候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不太好,现在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你上来的时候是不是听到她说话?”

“是啊,一直唠唠叨叨自言自语地说话。”

“她说什么?”

陈继回想着:“她说阿芳回来了。阿芳是谁,她女儿吗?”

谢玲忽然突兀地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树说:“那棵树的年纪和顾婆婆一样老了。”

陈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棵槐树在窗外伸展着枝桠,挡住了些许阳光。初春的新绿点染枝头,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谢玲看得出神,陈继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谢玲的侧面很美,沉静的样子令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很美,像画。她的眼睛直视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突然而至的沉默让陈继有些奇怪,但他并未打破这种沉默。沉默中,他将有更多时间去欣赏解读眼前这个美丽的梦中情人。然而,陈继隐约从谢玲的侧脸上琢磨出另一种情绪,一种未知原因造成的不安焦虑,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她害怕,为什么害怕?

陈继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这幢房子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谢玲好像被问了一个简单却很难回答的问题似的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歉意一笑,“我走神啦,你再说一遍。”

“昨天晚上顾婆婆在楼下喊‘猫来了’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野猫吧,附近有很多野猫,春天快到了,野猫也耐不住寂寞,顾婆婆听到猫叫就会喊,你慢慢会习惯的,大家都见怪不怪。”

“听说前面不远是火葬场。”

“谁说的?”

“带我来看房的胖中介,你见过。”陈继说,“那天晚上他拿钥匙的时候是不是吵到你。”

谢玲似乎吃了一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哪天晚上?”

“应该是上个星期一,晚上七点左右。”

谢玲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微微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陈继被她的反应搞懵了,犹犹豫豫地问:“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看到我了?”

“是啊,中介把钥匙甩得哗哗响,你就打开门看了一眼。”他没说谢玲还朝他笑。

谢玲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呢?那天我根本不在家。”

陈继愣了,于是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找到相似的诧异和恐惧。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谢玲摇头:“就算我记错了,我也没有在晚上开过门。”

陈继看着她,直看到她开始含蓄地回避,他也同样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看错,谢玲这样的人,看一眼的印象就已经足够深刻。这张漂亮脸蛋此刻却有了些阴气,陈继回想起她开门后对自己温柔一笑的模样,有些不寒而栗。

这幢房子真有古怪吗?或者古怪的不是房子而是他自己。傍晚淅淅沥沥的小雨,莫名其妙出现在车轮下的死猫,没有脸的雨衣怪人,还有接连不断的噩梦。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古怪和诡异。他甚至想到为什么房租这么便宜,是因为房子不干净,还是其他不为外人道的原因?

“你的脸色好可怕。”谢玲说,她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你害怕啦?我骗你的,你吓得脸都绿啦。”

陈继口干舌燥,连张了两下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嘶哑着嗓子问:“那是你吗?”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会有谁?”谢玲笑,“你胆子真小。”

陈继没有反驳,他仍然相信刚才从谢玲的侧脸上琢磨出来的东西。一定有什么是他们共同害怕的。

第6章

“鬼?”

林希言神情复杂地看着韩路,韩路却一脸认真。

“对,你信吗?”

“又开始编鬼故事啦,行,你说我听着。”林希言搬了把椅子坐在韩路跟前,招手对刚吃完饭正闲着没事四处招惹的几个手下说,“你们都围过来,听小韩同志讲鬼故事,讲得好赏他个茶叶蛋,讲得不好不吓人,治安拘留再多几天。”

韩路便满脸哀求:“林队,你别吓唬我玩儿啦,拘留不是你说几天就几天,要不我们商量一下,你别上报,我就在这蹲几天好好反省一下行吗?我每天只吃一顿饭,不白吃,给你打借条,出去了挣钱还你。”

“挣钱?你他妈靠什么挣,靠这张小白脸吗?还是靠这张说话不着调的嘴啊,我发觉你做鸭太合适,硬件软件都具备了。”

“我觉得也是,而且我敬业,干什么都能挣大钱。”韩路说,“我家里人思想不开放,真要干我得先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你刚才不是说孤儿吗?”

“那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个爹妈什么的不过分吧。”

韩路吃饱了饭,精神气又上来了,死缠着林希言不住求饶,要他放了自己。林希言就不理他,拿手铐往旁边窗户上一铐了事。这下韩路坐也不是蹲也不是,站了半天累得愁眉苦脸直哼哼。

下午有个年轻女孩来报案,韩路这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对待敌人像冬天般冷酷无情,对待同志像春天般温暖”了。林希言对着他连踢带踹,脏话连篇,扒裤子扇巴掌毫不留情,对着漂亮姑娘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八度,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和颜悦色的半个脏字都没有。到了晚上,原本该杜梓丰值班,碰上他家正巧有事,林希言就替了他。

八九点钟,气温又开始下降,值班室没暖气,韩路衣衫单薄,靠着窗户冷得瑟瑟发抖。林希言在那闭目养神,就听见他招魂似的轻轻喊:“林队,林队。”

“鬼叫什么,闭嘴。”

“我又有情况要报告。”

“狗屁情况,不听。”

韩路小声说:“那我要上厕所。”

“你怎么屁事这么多?”

“这是正常生理需要,憋了一天,实在憋不住啦。”

林希言嘴巴动着,心里骂着,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打开勾在窗户上的手铐往自己手腕上一铐说:“走吧,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

韩路若惊了:“林队,你要亲自陪我去?”

“怎么,不适应啊。”林希言就着他的手点了支烟。

“没,受宠若惊,是受宠若惊。”

林希言领着他往厕所跑,夜晚走道里静悄悄的,日光灯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韩路缩着脖子,到了厕所门口扭扭捏捏地说:“我能不能一个人进去?”

“那怎么行?”林希言瞪着他,“你这人不老实,满嘴跑火车,滑头滑脑,万一被你扒窗户跑了怎么办?”

韩路:“这么老套的潜逃方法早不管用了吧。”

“你还去不去了,不去憋死我不管。”

韩路嘀嘀咕咕进了厕所,眼珠往四周一转,见窗上钉着拇指粗的钢条,除非是只苍蝇,一般人哪可能跑得出去。他撇了撇嘴,走到便池旁拉开裤子,忽然发现林希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掏宝贝的手,终于忍不住说:“队长,你这么大方我可真有点不适应啦,能不能请你把头转过去。”

“你是女人吗?怕人看。”

“是男人也受不了啊。”

林希言:“我把头一转,你就朝我后面来一下,搜走钥匙打开手铐逍遥法外,以后我在队里还怎么混?”

韩路傻兮兮地笑:“又不是拍武打片,有那么惊险吗?”

“反正你就这么尿吧,快点。”

“那你别看下面行不行。”

“老子喜欢看啊?我看的是你的手,你们这些偷儿随便搞个铁丝牙签就把手铐捅开了,我不看着点怎么行。”

韩路哭笑不得:“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是扒手,我要能捅开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就动手啦,还等到现在?”

“谁说我睡着了,我是试试你,你能忍的啊,我数到三,你还不尿我直接拉走了。”

“别啊,我尿还不行吗?憋了那么久总得让我酝酿一下情绪吧。”韩路说动就动,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的白粉墙,目光涣散地培养着感情,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开始有了动静。林希言手一抬,怒火冲天:“你他妈尿我手上。”

韩路忽然浑身一颤,慢慢把脸转过来看着他,林希言说:“看什么?”

“林队。”韩路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有声音,你听。”韩路闭上嘴,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皱着眉侧耳倾听。林希言见他这副模样,也竖起耳朵听了听,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尿完了没,还不走?”

“你真没听见吗?沙沙的声音,好像,好像有个人拖着脚在走路。”

林希言重复一遍:“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听不见?”韩路面色苍白。

“听不见,搞什么鬼?”

“是鬼,有鬼。”韩路说,“我就知道你听不见,你听不见,只有我能听见。”他边说边往后退,全然忘了自己的手还和林希言铐在一起,脚下一抽扑通滑了一跤摔在地上。林希言被他一扯,腕上的铐子勒得生疼,正要骂人,却见韩路一张脸白得墙灰似的,嘴唇不住发抖,眼睛紧紧盯着门外。这要不是刚撒完尿,还不得吓得尿裤子吗?如果他是装的,演技未免太出神入化,林希言就没见过哪部鬼片的主角能像韩路演得这么逼真的。他低头一看,韩路的小弟弟还趴在外面放风,看来这人一时半会儿抽风是好不了了,坐在这里也不是回事,于是伸手把弟弟划拉回他裤子里,接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怕鬼是吧,你要赖着不走,我就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

韩路一激灵,连忙站直了。林希言说:“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不好,怕鬼,你心里有鬼。”

“我不骗你,真真的有声音,就是那种鞋底擦着地面的声音。”韩路躲在他身后,林希言开门出去,走廊上仍然一片安静,除了日光灯镇流器里发出的嗡嗡声外,没有任何怪声,只是其中有一根灯管老化了,偶尔会跳动一下。

“你说的声音在哪?鬼呢?”林希言把脚踩得震耳欲聋,整条走道上都是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韩路目光警惕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渐渐恢复正常。林希言把他带回办公室,关上门,再把手铐打开,指着一旁的椅子说:“坐下。”

韩路乖乖坐了,死人一样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好转,林希言看他刚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破天荒给他倒了杯热水。

“谢谢。”韩路接过来捧在手里,两眼看着桌子发直,半天没动静。林希言一时之间有点犹豫,不知道到底应该关他治安拘留还是该送他去精神病医院。

“那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你幻听吗?有病不去看,在车站掏人钱包?”

韩路说:“大概是幻听吧,现在没了。”杯子里的水有点烫,他捧着吹了吹,嘴唇还有点泛白。

林希言鄙夷:“瞧把你这孙子吓得,也就配当个扒手,没胆的料。世上哪来什么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韩路不说话,又吹了半天,这才抬起头看着林希言。他捂着杯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说:“如果世上没有鬼,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说?”

这个问题倒有点意思,林希言正要反驳,忽然面前的桌子一动,韩路抬手把满杯热水朝他脸上泼来。林希言一惊,连忙转头避开,但事出突然,他站起来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便被泼了个满头满脸。韩路一跃而起,转身往门外跑,林希言怎么肯就这么放过他,也不顾脸上身上都是水,跳过桌子就追。房门是上锁的,可韩路跑到门边不知怎么随手一弄就开了。林希言刚追上,被他轻轻一闪躲过去。韩路的动作又轻又快,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他三步并作两步,像泥鳅一样滑了出去。林希言好歹也是反扒队长,平时没少在街上对那些小偷扒手围追堵截,自认赛跑不输给任何人,可当他追出门时,韩路已经跑远了,而且手往围墙上一搭一撑,轻轻松松跳了出去。

林希言愣了,这样的身手,白天在车站怎么会让许飞和杜梓丰两个按在马路上,拍电影也不过如此。外面冷风如刀,林希言抹了一把脸,热水已经冷透,他看着手掌上的水珠,忽然想起刚才韩路捧着杯子吹气。这小子,还怕水太热烫着他,特地吹凉了才往他脸上泼。林希言掏了支烟,想起打火机还在值班室的桌上,于是就这么叼着站了许久。

第7章

自从谢玲来了以后,陈继就很少再做噩梦。如果夜晚是梦魇的巢穴,谢玲就是白天的阳光,似乎真的能够扫除一切阴霾。只要有空,两人便在客厅里聊天或在楼下的小花园中漫步。谢玲很喜欢听陈继讲述国外留学的经历,每次都聚精会神听得出神。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陈继渐渐开始不限于讲自己的故事,也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闻轶事拿来博君一笑。沉浸在如此愉悦的交谈之中,两人便进展得一帆风顺,以闪电般的速度从邻居变成朋友,进而成了男女朋友。

然而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幸福中,有一件事却始终美中不足令陈继心烦不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变得有点健忘。

刚开始是一直丢东西,虽然最终总能找到,但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陈继觉得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由于压力过大导致,于是去看了心理医生,试图调整心态,释放压力。可经过一段时间心理疏导,健忘的情况非但没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他随手放置的东西常常莫名其妙消失无踪,接着又出现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手机明明放在桌上,一转眼就不见了,用电话拨打一下,铃声从沙发底下传来。诸如此类还有毛巾不在浴室在衣橱顶上,调味瓶不在厨房却在阳台的花盆边,最奇怪的一次,放在笔记本旁的无线鼠标不见了,找了半天竟然发现在厕所的洗手池里。

陈继隐约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却不敢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不敢把这些怪事告诉谢玲,只是不断往心理咨询所跑,不停吃药。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还个更可怕的猜测,不,与其说猜测不如说胡思乱想。陈继觉得这个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在。这个人无影无形,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随意挪动房间里的东西,手机、毛巾、调味瓶、鼠标。陈继心有余悸地想,会不会到了晚上,那个人就在他房里四处走动,那么如果要置他于死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无影无形的隐形人?即使觉得近来发生的很多事都不能用常理解释清楚,陈继依然说服自己这是无稽之谈,是自己想象力太过丰富的产物。

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拖离了那个胡思乱想的深渊,陈继起来开门。门外,谢玲笑吟吟地举着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菜,下厨做给你吃。”

真是不可救药,只要谢玲一出现,陈继什么烦恼都没了,连忙把她让进来。谢玲对这个家已经熟门熟路,东西放在哪都清清楚楚,提着东西径自往厨房去。陈继帮着把菜取出来,放进水池清洗。两人卿卿我我,有说有笑。谢玲的手艺居然不错,她甚至有意隐瞒,给了陈继一个莫大的惊喜。吃完饭,接下来的节目就有了些许暧昧。谢玲窝在沙发上,靠着陈继的肩膀,头顶摩擦着他的下巴:“我们干什么呢?”

陈继被她擦得鼻子痒痒,心猿意马,可他也懂得含蓄,特别是在梦中情人面前往往需要更多暗示、默许和你情我愿,于是他正人君子地提议:“我们看电影吧。”

“好啊。”谢玲说,“我去选。”

她跳起来,趿着拖鞋去电视柜边翻碟片,挑完后拉上窗帘飞快跑回来,眼睛瞧着陈继直笑。陈继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等屏幕上出现字幕才发现选了部恐怖片。

——当我以为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真正的噩梦才刚开始。《一个人的家》这是什么电影?是自己买的吗?陈继奇怪地想。他刚搬来不久,并没有特地买过影碟,搬家时整理出来的书里倒是夹了一些碟片,但根本不记得什么内容。也许是谢玲买的,他不愿多想,认为自己想得太多,这些小事不该追根究底。

谢玲脱了拖鞋,把一双长腿缩起来,整个人靠在陈继怀里。这样还不够,她又从沙发上抱了一个靠枕挡在胸前。看来她也并不是个大胆的人,对于鬼片和很多人一样,又爱又怕,又好奇又迷恋。

陈继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谢玲身上的香味幽幽飘散。陈继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谢玲吃吃笑起来,往他怀里缩。

“玲玲。”

“嗯?”

“你喜欢我吗?”

“嗯。”

“为什么喜欢我?”

“你人好。”

“还有呢?”

“长得也好。”

陈继笑了,低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人好?”

“你和电影里的人一样。你看他撞到一只猫,还下车用毛巾把死猫裹起来放在路边。你的毛巾呢,怎么不拿回来?”

“什么毛巾?”陈继吃惊,抬头看电视机,他瞪大了眼睛,喉咙火烧一样发干。电影中的片段是雨夜,一个人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行驶,车轮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这个人下车来,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车轮。陈继的牙齿咯咯打颤,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如此可怖的场面。电影里的人竟是他自己,情节就像那天在路上发生的一样,同样的毛巾,同样被碾成肉泥的死猫。陈继还没放声大叫,喉咙里有东西要冲出来,但因为他正紧牙关因此便找不到出口,于是全冲向了头顶。他张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接下去,那个雨衣怪人是不是也会出现。陈继按耐住心中的恐惧,遥控器就在手边,可是怎么按都没用,同时他的心中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好奇,想从屏幕上找出雨衣怪人消失的秘密。穿着灰色雨衣的人出现在路边,上了车,镜头转向他的脸。陈继呼吸急促,眼角生疼,就在这时,怪人的脸慢慢转了过来,嘴角咧开,露出里面殷红发紫的舌头。他对着屏幕前的陈继冷笑,接着画面“啪”一声消失了,变成一片雪花,音响中传来“沙沙”的白噪音。

沙沙。

好像有人穿着湿漉漉的雨衣在地上爬。

陈继抱紧怀中的谢玲,浑身冰冷发抖,谢玲的身体为什么也这么冷,而且还有水滴下来。陈继扭动脖子,低头往自己的怀里看。

一团灰色的雨衣在他怀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只灰白色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手指曲张,食指慢慢指着前面。

往前。

“啊啊!”陈继尖叫起来,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尖叫,抽搐了一样,有时短促有时连贯,如果声音有形,那是一把不锋利但很尖锐的刀子,把周围的一切割得残缺不全支离破碎。

“陈继,陈继。”是谢玲的声音,谢玲在叫他。

陈继面色苍白地睁开眼睛,谢玲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陈继反问,他全身都湿透了,冒了一身冷汗。这种湿濡的感觉令他汗毛倒竖,好像在荒郊野外淋了一夜雨又站在冷气里吹风。

“你做噩梦吗?”谢玲问。他们依然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的影片刚放到一半,没有雨夜,没有怪人,是一个关于双胞胎的悬疑故事。陈继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谢玲带着亲昵的嗔怪说:“你怎么睡着了,脸色还这么差,我以为我胆子小,原来你比我还不如,下次我们还是看喜剧片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别去。”陈继搂住她,感受她身上的暖意和那股幽幽的花香。

谢玲听话地留下了:“哪里不舒服吗?”陈继捧住她的脸,低头在她嘴唇上亲吻一下。

“我爱你,别走。”

“嗯。”

“我爱你。”

“嗯。”

“你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知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怪事?”

谢玲从他的亲吻中抬起头:“什么怪事?”

“我刚才睡着了,有没有说话?”

“你说……”谢玲迟疑了,似乎不确定刚才听到了什么,但她没有说谎,“你说往前。”

陈继“霍”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谢玲被他吓了一跳,不知所措。陈继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面色难看,目光直视地面。他边走边说:“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陈继指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影片说:“这是你买的吗?”

谢玲摇头:“不是我。”

“对了,也不是我,那是谁?”陈继有点激动,“还有阳台上的花盆,我不记得自己买过花,我根本不会种花,它们是哪来的?我问你,这个房子以前住过些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房东宋良是怎么样一个人?”

“宋良?”谢玲意外地说,“他是房东?不对啊,房东明明姓李,叫李平,去年六月才买了新房搬出去的,这个宋良是谁,我不知道。”

陈继开始发愣,转身从抽屉里翻出张租房合同,指着上面的名字给谢玲看。

“难道李叔叔已经把房子卖了吗?可这个宋良从来没有来过,我没见过他。买房子,总要看看的吧。”

“这个房子一直没有人来看吗?”

“李叔叔搬走之后就一直空关着,没有人。”

陈继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中带着点死灰:“中介说前一个房客刚走,送我半个月上网费,怎么会没人住?”

“中介?”谢玲的脸色也开始不自然,陈继的表情严肃得让她害怕。

“就是那天晚上,他带我来看房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陈继。”谢玲站起来,“那天晚上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中介人。”

一股阴冷的寒意从脚下升起,陈继结巴着:“那你上次,你上次不是说跟我开玩笑的。”

谢玲伸出手,拉住陈继的手掌。“你别慌,坐下来慢慢说。”

陈继的手心全是冷汗,谢玲的手却温暖干燥,他顾不上被女人笑话胆小如鼠,把客厅的窗帘全打开,关上电视,这才一脸茫然地坐下。

谢玲看着他,神情似乎有些犹豫。

“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陈继茫茫然地问:“什么事?”

“我说了怕你会害怕。”

“到底什么事?”

谢玲:“那天我不是听到钥匙的声音才出来,而是听到笑声。”

“什么笑声?谁的笑声?”

“是个女人的笑声。”谢玲的脸上也露出和陈继相似的茫茫然,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看到一个女人拉着你的手往前走。我开了门,你一回头,那个女人就不见了。当时走廊上没开灯,我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看错,心里又有点害怕,所以没有多想就回去睡了。”

陈继听得心里发毛:“一个女人,她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谢玲说,“但是顾婆婆说她见过。”

“顾婆婆?”

“顾婆婆脑子不清楚,她说话没人信的,她说那是她女儿阿芳。”

“我记得了,顾婆婆说阿芳回来了,可我又不认识阿芳,怎么会跟她走。”

“那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这个问题,陈继不知道在心里自问了多少遍,可谢玲问他,他依然回答不出。如果说没有,那么眼前这些诡异的怪事如何解释?如果说有,更是他不能接受的事实——闹鬼,接下去该如何解决,所有鬼片的主角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会惹上这东西的。陈继看向谢玲的目光像在求助,谢玲的眼中也有同样的不安,也许她早有所觉。

“那个阿芳……”陈继润了润喉咙,“顾婆婆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文革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都是听别人说的。顾婆婆以前在阔太太家当佣人,过去这幢小楼上下都是那个阔太太的。文革时批走资派,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阔太太自己也上吊死了。”

陈继眼皮一跳:“不是在这个房里吧?”

“是二楼露台的地方,现在是公用部分,平时都堆放一点不用的物件。”

“那和顾婆婆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阿芳本来也跟着顾婆婆在人家家里做事,太太死的时候,她是亲眼看见的,吓得神志不清,半夜跑出去,到处和人说有鬼。那个年代破四旧、斗改批,阿芳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天嚷嚷着要找道士和尚做法驱鬼。”后面的话谢玲不说,陈继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她看到了什么?按理说看见一个人上吊,害怕是应该的,她为什么说有鬼,还要找道士和尚驱鬼?”

谢玲摇头:“不知道。”

陈继不说话,谢玲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顾婆婆的女儿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真的见到了鬼?”

陈继抬起头,苦笑着看着谢玲:“你问我世上有没有鬼,我答不出来,可我怕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不正常。”

谢玲轻轻握住他的手:“就算有鬼,鬼不找好人,你问心无愧就不会有事。而且还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起应付。”

陈继将她拥入怀中,至少这一刻,他的心是平静的。

第8章

林希言郁闷地抽着烟,对于半夜被韩路跑了的事,许飞等人都知趣地不多过问。既然手下人这么善解人意,林希言当然也乐得不解释,只简洁得过于草率地说了句“那小子跑了”,算交待过了。

白天,反扒队照常分析群众报案,整理线索,出去抓贼,在各种人多眼杂作案频繁的地方蹲点守候。一天下来累得如狗,姜军见林希言脸色不好,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今天抓了几个商场行窃的惯偷,算有斩获。林希言两天一夜没睡,确实有点累,交待几句看时间差不多就先回了。这时说早也已经晚上七点,队里人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没日没夜,林希言早习惯了加班加点的日子,反正单身一个,没人可惦记,回家不过是能有张床睡得舒服点罢了。

他走在路上,抽着烟想着心事,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时,忽然听见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林希言警觉性自然很高,这个路段时常有混混出没,单身女性晚上没人结伴护送都不敢走,路灯也一直是坏的,不知道是路段偏僻鲜少维护,还是有人故意破坏,总之到了晚上这里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林希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往前走,而且故意忽快忽慢。他走得快时后面的人也加紧脚步,走得慢那人却不超过他,不怀好意的企图明显。林希言琢磨着,这人要不是穷疯了,就是有恃无恐,可惜他运气不好,遇到天敌。如果抓贼也像球场上可以罚牌,他要给那家伙一张大大的句号,今晚是他犯罪生涯的最后一天。林希言慢悠悠地走过一个拐角,以和刚才截然相反的速度飞快找了个黑漆漆的藏身处躲起来。他按灭烟,等后面的人超上。不一会儿,尾随者到了路口,小十字路口静悄悄,既没有车也没有人。那家伙见跟丢了,嘴里“咦”了一声,显得有些着急,黑暗中林希言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趁他转身之际,忽然猛扑出来,抱住他的肩膀往地下直摔。

那人反应却非常快,不知怎么腰上用力,就从林希言手里滑溜出去,接着一转头飞快往他脖子上砍了一掌。林希言急忙伸手挡——这小子还会武功。如今小偷抢劫犯的业务水平都提高了,自己改天也得练练,加强格斗技巧,不然这官兵抓贼的游戏就不好玩了。两人过了几招,林希言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后拧:“还他妈不老实,袭警罪加一等知道吗?”那人经他一吼,居然真就不反抗了:“林队,是我。”

“你?你他妈谁?”

“韩路啊。”那人说,“林队好身手。”

林希言一愣,听声音倒是像韩路在说话,再说除了他还有谁能像条泥鳅一样滑溜,抓都抓不住。林希言没好气地说:“正愁没处找你,你他妈跟着我干吗?”

“我想自首。”

“放屁,狗屁。”林希言把他胳膊往下压,只听得骨头格格作响。韩路惨叫:“轻点轻点,你也不懂个怜香惜玉。”

“你算哪块玉,香个屁,想自首你昨天跑什么呀,自首不会去派出所?一路跟着我有情调吧。”

韩路:“你先放开我呗。”

“放开你还不跑了?”

“不跑,要跑我早跑远啦,跟着你真有情调吗?”

林希言哼哼,放开手。韩路也哼哼:“林队,你住哪?”

“干嘛?”

“问问。你还怕我打击报复?”

林希言又哼,韩路也跟着哼:“我肚子饿啦,你请我吃东西吧。”

“老子他妈欠你的吗,一见面就吃,你吃定我啊,泼我一脸热水的帐还没跟你算呢。”

“等会儿你泼还我,泼我一身我都没意见。”韩路讨好地笑,“昨天我跑是跑了,今天不是又乖乖回来了吗?孙悟空再厉害,那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最多撒泡尿臭臭你。林队,你就是菩萨,是佛祖,你行行好带我吃点东西吧,我真饿。”

“你饿了关我屁事?”

“我没钱,昨天听林队一席话,我十足真心决定改邪归正,不偷不抢,这不还饿着肚子吗?”

“有手有脚,不会自己挣钱?”

“我想啊,可我没身份证,他们都不要我。”

林希言:“我正想问你,身份证哪去了?”

“我家生多啦,报不上户口,我压根没身份证。”

“你到底能有几句真话,满嘴胡说八道,我好骗是吧。”

“真的。不信你去查。”

“你都说没身份证了,我上哪查去?”

面馆灯火通明,地方虽小五脏俱全。林希言找了空位坐下,抬头看时,韩路早已坐好,拿着筷子在那等吃。林希言现在对他是没脾气,这混蛋一表人才人五人六,好吃懒做不说,插科打诨撒泼耍无赖样样在行,而且完全不在乎面子问题,什么场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林希言平静地问:“吃什么?”

“牛肉面加卤蛋,牛肉双份,重辣。再来两个小炒,有啤酒吗,最好是冰的……”

“两碗牛肉面,其他什么都不要。”

韩路知足常乐,也不反对,一边玩筷子一边说:“林队,我发觉你不会享受啊。”

“我享受个屁,你他妈吃东西不掏钱,倒是真享受。”

“一碗牛肉面而已,你堂堂反扒队大队长不会请不起吧。”

“少废话,吃完跟我回队里。”

韩路挣出一张悲伤沮丧的脸来:“你还要抓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要说我偷东西,我也没偷着啊。最多是摸了那女的一把,她长那样,摸她一下我还吃亏了呢。”

“你刚不是说要自首吗?”

“我就那么一说,不说自首,你还不把我胳膊折了?你他妈下手狠着呢。”

“别怪我狠,你一个贼偷,还指望警察叔叔对你客气,我请你去洗浴中心一边按摩一边交待犯罪经过?”

“别喊叔叔,把自己喊老了。你真乐意我不反对呀。”

牛肉面上来,香气四溢,热乎乎引人食欲。韩路毫不客气,自己先捧了一碗呼噜呼噜吃起来,吃完又看着林希言的碗发愣。林希言才吃了半碗就被他看得受不了,吃饭的时候老有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实在难受。

“吃完了吧,吃完了跟我走。”

韩路还看着他的碗:“你没吃完呢。”

“吃不下,没胃口。”

韩路把碗捧起来,又吃:“我帮你,别浪费。老板你们这面太好吃。”

面馆老板喜笑颜开,从里面锅里捞了个卤蛋给他,恨不能将他引为终身知己。林希言翻了个白眼不说话。韩路吃完,抹了抹嘴说:“林队,我跟你商量个事。”

“没商量。警队有规定,不和犯罪分子谈条件。”

“法律不外乎人情嘛,再说我也不是犯罪分子,充其量只能算犯罪嫌疑人。”

“嫌疑人也不商量。”

“我跟你回家吧,你把我关家里。”韩路说,“把我锁着铐着绑着都行,要不我劳动改造,给你洗衣服做饭。”

林希言瞠目结舌,半天才想起应该破口大骂,于是他就骂:“你他妈变态。”

“反正你别把我送拘留所。林队,你好人做到底,要不收留我,那我只好重操旧业了。你想想,你可以挽救一个失足青年的,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将来你有孩子了,你老了,临终的时候有的后悔。”

林希言暴跳如雷,韩路忙安慰:“有话好好说,我们这不是在商量事情吗?”

“行。你想住我家是吧。可以。”林希言还有压抑不住的火,但没发出来,“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希言的家不大,一个卧室半个客厅,小小的卫生间和两三平米的小厨房。一个人住倒还宽敞,两个人也不太拥挤。林希言作为优秀单身汉,做到了一个单身男人应该做的所有事,整个房间乱得像仓库,还是被洗劫过的仓库。到处是报纸杂志,脏衣服破袜子,还有吃剩下的饭盒没洗过的碗。桌上的烟灰缸里满满堆着烟屁股,烟灰像面粉一样撒得遍地生花。

韩路在房里转了一圈,叹为观止:“你这个地方很男人。”

“有意见?”

“没。我睡哪?”

“你想睡哪?”

“离你近点行吗?”

“你是真变态,滚去厕所睡。”

韩路把地上的脏衣服撸到一边,抹出一小块空地:“我说真的,你睡床上,我就睡你旁边的地板,万一我要跑了,你也能马上采取措施。”

林希言:“你倒比我想得周到。”

周到先生涎笑:“那是,不能给林队添麻烦。”

林希言懒得跟他废话,去浴室随便冲了一下,回来倒头就睡。睡是睡了,但林希言的耳朵没歇,只听韩路在房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看看,还检查了门窗,跟联防队检查工作似的。把一个小偷带回家这种引狼入室的事,正常人都不会做,但林希言不信邪,倒想看看韩路能搞出什么鬼。再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爱偷不偷,杀人恐怕他也没这个胆。

韩路瞎摸了一会儿,总算是放了心,吹着气,摸索着在床边的地板上躺下。

半夜里,林希言听见他翻来翻去一刻不停,接着发觉他一只手摸上来。林希言头皮一麻心想这混账不会真对他有什么想法吧,要不然干嘛跑都跑了还一路跟踪自己到家。他正想一个翻身把摸上来的家伙推下去,却发现韩路一身冷汗,还在瑟瑟发抖。

林希言转头在黑暗中问:“你他妈干嘛?”

“别,别说话。”

韩路的声音直哆嗦,林希言都能想象到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的样子,心中真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毛病?韩路低声说:“有鬼。”

第9章

陈继再次来到房屋中介所,一路心情忐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尽管从小受的教育令他无法接受鬼神之说,但如果一切如事实摆在眼前,一味不接受也于事无补。他把车停在中介所门外,顾不上会不会有警察来贴条,径自下车推门进去。小小的中介所本来就没几个人,放眼望去一目了然。陈继草草搜寻了一遍,并没有见到胖子,于是拉住走过身边的人问:“王先生在吗?”

“谁?”

“王先生,给我介绍虞家花园的那位。”

被问者一脸茫然,陈继有些灰心。难道胖子也是不存在的,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吗?如果不是脑袋出了问题,那么那天带他看房的是谁?是什么东西?不是人,那就是鬼。鬼是幽灵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这个死胖子分明有实体,或者说至少在他面前显得具体真实,并不是一个虚构的形象。如果中介人是鬼,又为什么要带他去虞家花园?那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站在跟前的人略带抱歉回答:“我新来的,不太清楚你问的是谁。我们这里有两位王先生,你要找哪个?”

陈继脱口而出:“胖的。”

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后面的洗手间出来,陈继听到一阵冲水声,死胖子一边系裤子一边走,抬头看到陈继时,脸上的肥肉往两边舒展,露出一个称得上亲切和蔼的笑容。

“陈先生,你怎么来了?房子住着还舒服吧。”

陈继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死胖子笑容可掬,神采奕奕,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传说中那种阴气森森走路脚不沾地的鬼魂。陈继往他脚下看了一眼,有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他松了口气,仍然不太放心,神经兮兮地转头问身旁的人:“你看得到他吗?”

那人莫名其妙,不明白什么意思。陈继也觉得自己问得太超现实,连忙换了个方式:“这位是王先生?”

“是啊。”对方点头,一定觉得他非常奇怪。陈继说:“谢谢你。”

死胖子的神经也比一般人粗些,倒不觉得怪,把陈继让到里面,还倒了杯茶。

“陈先生,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虞家花园的事。”

“你问嘛,是不是房子有问题。”胖子的表情开始有些警惕,这是人们预感到麻烦的一种反应,但肥肉还是让他看起来十分忠厚。

陈继:“你租给我的那个房子,房东是叫宋良对吧。”

“对啊,怎么啦?”

“可邻居告诉我,房子的主人姓李,叫李平。你听说过吗?”

“李平?”胖子狐疑地,“不可能吧,房产证上写的就是宋良,我这里有复印件,当初你也看过嘛,我去找来。”

“不用了,我看过,所以才想问你。是不是其中什么地方出了错。”

“我和这个宋良也不认识,是他自己过来说要挂牌出租的。”

“你见过他?”

“见过一次。”胖子说,“被你一提,我倒想起这个人是有点古怪。”

陈继连忙问:“什么地方古怪。”

“他只来过一次,挂牌出租各种手续都是把东西直接寄过来,按理说有些事得本人亲自办理,他倒好嘛,也不露面就全搞定了。你说怪不怪?”

“他长什么样子?”

胖子露出一脸很白痴的表情,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在努力搜索记忆。过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啊,我全忘了嘛。”

陈继着急地说:“你再想想,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吗?”

“哦对了。”胖子说,“那天下雨,他穿着件灰色的雨衣,到了室内也不脱,就这么湿漉漉地坐在椅子上,后来搞清洁的阿姨唠叨了半天。”

“他……穿着雨衣?”陈继颓然往后倒在椅背上。

“对啊,穿雨衣怎么了?下雨天穿个雨衣也很正常嘛。”

陈继完全没有听到胖子后面又说了点什么,满脑子只有雨衣两个字。那不是他的幻觉,雨衣怪人真的出现过,就是那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房东宋良。陈继面无人色地呆了半晌,死胖子看他神色不对,露出颇为真诚的忧虑之色问:“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了?”

陈继把手伸出来,感到手掌冰凉。他握住胖子的手摇了摇:“谢谢你。”

“不客气嘛。”胖子疑惑地回了一句,他的手是有温度的。陈继可以肯定,胖子特有的热量从那只手掌中传来。如果鬼都是这样,那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怕。他是人,有影子,别人也都能看到。可怕的不是他,是房东宋良,是雨衣怪人。

应该去找他吗?

这个想法让他在大白天出了一身冷汗。

陈继开着车在路上乱转,就是不想回家。那里似乎成了一个恐怖的巢穴,有无数不知名的东西等待着他。陈继一度想搬离那个地方,但是一想到谢玲,他的心又软了。谢玲是从小住在虞家花园的,有时陈继看着她时,会感受到她心中深藏的不解和害怕。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提醒他前方已经是绿灯。陈继回过神来,连忙发动车子。后面的人冲他比了个中指,陈继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将车开到了离虞家花园不远的十字路口。

就是这个路口,这个路口是所有噩梦的开始。他还记得在这里碾死一只猫,然后遇到那个穿着雨衣面目不清的“房东”宋良。

往前,往前。

前面是火葬场。

陈继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用力踩油门,笔直往前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念头,像着了魔。那一刻他渴望知道真相,哪怕是去做他一直回避,不愿多想的事。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陈继从来没有把车开得这么快,只觉得窗外的树木活了一样,舞动着枝桠飞速向后掠去。他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两边的景色越来越空旷,果然如死胖子说的,是个挺大的工业园区。沿着公路一直开,四周静悄悄,极少有车辆经过。他渐渐平静,对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可笑。开车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弄清真相?什么是真相?前方的路好像永无止尽,陈继发现自己的目标也越来越模糊。刚才他满脑子都是“往前”的念头,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这个念头慢慢稀薄起来。他已经有了回头的打算,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模糊的建筑物的影子。四周都是占地面积很大的厂房,这片建筑在此地十分显眼。陈继总觉得有一片黑雾弥漫在周围,连道路上的气氛都变得死气沉沉。

他慢慢把车开到门外停下,大门敞开着,冰冷灰色的水泥路往前延伸,通向不知名的深处。陈继下车来,见门外的牌子上写着“临桥殡仪馆”几个黑漆漆的大字。这几个字像有魔力一样,使周围的景物都褪了颜色,变得灰白、稀薄、有气无力,透着一股子不吉利的气息。

陈继继续往里走,先听到一些哭声,是从各种方向传来的,还有哀乐,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从他身边经过。陈继惊讶地发现这里有这么多人,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在殡仪馆里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人气。家属们来来往往,提着花圈挽联,捧着骨灰盒,即使没有眼泪,脸上也自带一抹悲痛。陈继从没有来过殡仪馆,他的父母身体健朗,祖辈也一个比一个长寿,至今没有参加过任何追悼会和送葬仪式,但是对于殡仪馆和火葬场,他却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好像医院的太平间,即使没有去过,也能够想象其中的可怕之处。他沿着水泥路一直走,经过几个哀乐奏响的吊唁厅,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狭窄。穿过这条小路,前面出现一栋小楼。陈继隐约还能够听见外面的哭声和乐声,但似乎变得十分遥远。这栋小楼只有三层,但楼下却有两部宽敞的电梯。陈继不知道要找什么,但腿不受控制,慢慢往楼上走去。他心里有些害怕,周围没有人,没有殡葬人员,也没有痛哭流涕的家属,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

三楼没有任何房间,只有一条长长的走道,两排窗户大小的洞口整齐排列着。陈继一阵发冷,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是火化尸体的焚尸楼。

嘭。

嘭。

其中一个洞口传来响声,在这空荡荡的走道里格外响亮。陈继的目光一扫而过,呼吸几乎停止了,一只尸斑累累的手从焚化炉中探出来。陈继一动也不能动,恐惧令他四肢发麻,甚至无法控制自己闭上眼睛。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那只手,皮肤惨白缺乏血色,上面一片紫红尸斑。这只属于死人的手固执地往前伸展着,一根指头绷得笔直,整只手湿漉漉,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它在焚化炉里,为什么有水,那是什么水?陈继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感到自己可以动了,脚在大脑的指挥下不断后退着。他一转身,飞快地往楼下冲去。

陈继不停地跑,跑过二楼,跑向一楼。他的眼睛看不到周围的东西,只有脚下一条路。他要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他不想来的,但却像中邪一样一路进了火葬场。陈继跑到楼下时,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翻身,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也嗡嗡作响,只听见一个人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回事?乱跑什么?”

陈继睁开眼睛,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一张推床倒翻在地。外面天色很亮,远处又传来哭泣和哀乐。他声音变调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忽然间,尸体的白布下掉出一只脚,上面挂着尸牌,陈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眼睛忽然变得这么好,一下就清楚地看到了上面的名字。

“宋良。”

白布动了一下,从里面流出一道水渍。沙沙,是雨衣摩擦地板的声音。

陈继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第10章

林希言掐着韩路的脖子,把他拽进厕所按在水池里,打开冷水一阵猛冲。韩路拼命挣扎,扑腾得到处都是水。林希言想起昨天刚被他泼了一脸热水,今天又是一身冷水,早已窝了一肚子火,韩路越挣扎,他越用力,一边死死按住一边说:“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就往外倒啊,有个屁鬼,鬼呢?鬼在哪,你给老子介绍介绍。”

韩路被水一淋,打了几个哆嗦,林希言用力把他往水里按,冷水冲进鼻子,呛得他直咳嗽。他挣扎着举起一只手示意投降,林希言又无情地冲了一会儿才把他拽起来。韩路满头满脸的水,狼狈不堪,又咳嗽又捏鼻子。

林希言擦干身上的水,点支烟在嘴里问:“醒了没有?”

韩路抹脸,嚎丧:“我他妈根本没睡着。”

“是吗?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干嘛?”

“我不跟你说了吗?有鬼。”

“鬼呢?我怎么看不见。”

韩路也火:“你个大老粗,连鬼都看不见还神气个屁。”

“我很想看见鬼吗,啊?看不见怎么了?看不见说明老子一身正气惊鬼神,不像有些人,听见个鬼字连裤子都快尿湿啦,你他妈半夜爬我床上是不是想我搂着你睡啊。”

韩路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脸色发白浑身直抖。林希言从架子上拉了条毛巾扔在他脑袋上:“自己擦干了,想睡就赶紧睡,不想睡说一声,我给你关厕所里。”

韩路拿着毛巾擦脑袋,林希言懒得看,转身回房睡了。过了一会儿听见韩路进来,在床边蹭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思想斗争什么,林希言被他半夜一折腾,加上值夜班累的,一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际,听见韩路在耳边嘀嘀咕咕地喊他。

“林队,林队。”

林希言不答应,动也不动。韩路悄悄摸上来,躺在床沿上,过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搂着我睡行吗?”林希言一个激灵立马醒了,翻身起来一脚把他踢下去:“你个死同性恋,离我远点。”

韩路被他踢了个人仰马翻,还没爬起来又被一拳放倒,双手护着脸说:“我就那么一问,你不同意就算啦,犯得着又动手又动脚的?”

“老子他妈还想动刀子呢。你怎么个意思?有想法吗?”

“没。”韩路愁眉苦脸地,“我怕呀,我躺地板上老听到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脚步声,沙沙的,一直走来走去。”

林希言瞪他,弯腰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我怎么没听见?”

“现在没有。”

“什么时候有?”

韩路苦笑:“我躺下就有。”

“你亏心事做多了幻听呢。”

“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这人太糙,连鬼都懒得理你。”

林希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胡扯几句韩路又活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林队林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没什么想法,大家都是男人,床上挤一下也不是很过分对吧。”

“是不过分,但也要看对象是谁,你一肚子坏水得寸进尺,老子看了来气。想睡床啊做梦。”说完翻身又睡去了。韩路在一旁叹气,忽然说:“那也行,我有个要求,能不能不关灯?”林希言根本不理他,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韩路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装睡,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希言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个人,转头一看,韩路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躺在床沿边上,睡得十分香甜。林希言倒有点佩服他了,韩路个子不矮,又不瘦弱,看得出衣服底下还有点肌肉,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睡觉只睡那么一条边,还能不掉下去,确实有几分功力。练过功的人就是不一样,古墓派。林希言跳起来,翻出手铐把韩路的手往床头一拉,咔嚓一声就给锁上了。韩路睡眼惺忪睁开眼睛看着他:“林队,这么早你就开始工作了?”

“你不是爱睡床吗?让你睡个够,我现在要去队里,你给我老实呆着。”

韩路一下坐起来,眼巴巴地问:“那我吃饭怎么办?”

“你他妈还想吃饭?”

“上厕所呢。”

“不吃饭不喝水哪来这么多屎尿。”

“别怪我不提醒你,这是非法拘禁,身为警察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的。”

林希言朝他一笑:“我还忘了,你法律法规背得比我熟。那你跟我去队里,我们一条条一桩桩好好算,前天车站上偷钱包,晚上畏罪潜逃,昨天袭警,够不够你喝一壶的?”

韩路也笑:“那林队你走好,好好工作多抓小偷,别惦记我了,晚上回来带个盒饭就行。”

林希言把房间全检查了一遍,该关的都关上,窗户是锁不住的,不过这里七楼,外墙也没什么搭手的地方,想必爬出去有点困难。他出门去把房门反锁,再把外面的铁门锁住,拉了两下,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赶着回反扒队。

到了队里,许飞杜梓丰他们几个早来了。反扒队人手本来也不多,三五个人早出晚归,小偷总是抓不完的,好不容易抓着了也常常因为证据不足,关不了几天又放了。严格说来,韩路这小子确实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能告他偷窃,最多拘留几天教育一下完事,林希言就不明白了,这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还这么能折腾。这天反扒队众英雄大发神威,一连抓了三批团伙作案的扒手,且都是人赃并获,没法抵赖直接转交公安部门。

晚上下班已是累得半死,走到门口铁门依然紧锁,里面的门也照样反锁。林希言打开门,刚走到厨房就觉出不对了,越往里走越不对劲。厨房干干净净,吃剩下的饭盒垃圾不见了,半室的小客厅也整整齐齐,杂志都摞起来放在一个地方,简直纤尘不染。林希言自从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没见过房间这么干净,连烟灰缸都洗得晶莹剔透,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往里走,卧室更是井井有条,阳台上晾着一排洗好的衣服。韩路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手铐还铐在床头,没有被挣脱的迹象。

“扑扑”几声轻响引起林希言的注意,他狐疑地跑去看一眼,惊讶得眼珠都快掉出来。煤气灶上炖着一锅汤,香气四溢,旁边的灶头热着菜。一直靠墙放着的折叠桌被打开,上面放着几个盖着盖子的碗,林希言几乎是哆嗦着手打开看的,里面装着刚出锅的炒菜,一个个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他放下盖子冲进卧室,把韩路从床上拽起来:“你他妈干什么?”

韩路揉了揉眼睛:“林队回来了,热烈欢迎,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看,这房间怎么回事?”

韩路环顾四周,丫故作惊讶地说:“嗳,好干净,怎么会这么干净。”

林希言:“还他妈装傻,你有病啊,变态吧,装什么田螺姑娘。”

韩路笑嘻嘻:“林队收留我,我无以为报,都说了给你洗衣服做饭,我这人言而有信。你看我干得是不是比钟点工好点。”

林希言憋了半天:“你还会做饭。”

“会一点。”

“菜哪来的,冰箱里只有啤酒。”

“我出去买的。”

“你他妈哪来的钱?”

“你锁抽屉里的,我稍微拿了几张,找回来的零钱和购物小票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你可以核对,绝对没有多用一分钱。”

林希言:“你怎么出去的?”

“从窗户。”

“七楼。”

“也不是很高吧。”韩路从床边翻出根铁丝,往手铐的锁眼里捅了两下,手铐跟玩具似的,啪嗒一声就开了。他手指一扣又把它铐上,坐在床上看着林希言。

“你行,你他妈真行。”林希言说,“我这辈子遇到的小偷不下几百,就你他妈最行。”

“不敢当。”韩路谦虚得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指不定哪天你还能碰上个比我更行的。不过说实话,他做家务的水平未必有我好,我难得在全面发展。”

林希言踹了他一脚:“还躺着装什么死,自己开了锁起来吃饭。”

菜的味道当真不错,韩路还在一旁盛饭,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林希言说:“你他妈要是个女的,我是不是非娶了你不可。”

韩路:“这回可不是我对你有想法,我生理正常着呢,我们最多也就能做个朋友。你看你对我也不错,虽说你是警察我是贼,但你也挺有人情味,没把我送交执法部门……”

林希言:“别他妈说的像我徇私枉法,现在饭也吃完啦,你老实交待,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身手,不是个惯偷我还不信了。”

“那我老实说了,你不能翻脸。”

“你先说,翻不翻脸是我的事。”

“我是贼。”韩路说,“但不是一般的贼,车站上扒窃这种事我真不屑做,那是乌合之众,上不了台面。”

林希言生不了气:“那你是谁,盗帅楚留香?”

韩路想了想,正经回答:“差不多。”

林希言当时想把桌上的汤碗扣到他脑袋上,可韩路一脸严肃的样子让他按耐住这种冲动,想听听到底后面还有什么狗屁要放,等他全说完了再扣不迟。

韩路说:“我偷东西有几个原则。”

林希言开始哼哼。韩路假装没听见,继续说他的一二三:“第一,不偷穷人,那种吃着低保上顿不及下顿的,我下不了手。”

林希言立刻愤怒地指出:“你是嫌人家没油水。”

“第二,不偷好人。第三,不偷对国家有杰出贡献的人。”

林希言感叹:“你境界太高啦,简直是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是不是得跪下来喊你一声英雄,敬你一句圣人?”

韩路还在那绷着:“我是认真的。”

“好,算你仁义,你这不偷那不偷,到底偷什么。”

“我只偷一种人。”

“哪种?”

韩路拿筷子蘸着汤在桌上写了个“贪”字。

林希言一愣,韩路说:“这种人被偷了不敢声张,偷得越多他声音越小,生怕被人查出问题。不过这几年这买卖也不好做了,这些贪官越来越精,家里也不放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一副生活艰辛,有苦难言的模样。林希言也有感触,回头一想又不对,这小子在他这个反扒队长面前大倒苦水,讲偷东西怎么难偷,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正常,差点被他牵着鼻子走。林希言说:“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原则,总之偷东西就不对。”

“怎么不对?他们贪的钱又不是自己辛苦挣的,那是老百姓的钱。”

“少他妈偷换概念,你也知道是老百姓的钱,你空手套白狼的买卖不用交税吧,老百姓的钱关你屁事,轮得到你花吗?”

“那你也不能否认我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吧。我花一点,也给人民花一点不就行了。做大事不能拘小节懂吗?”

“懂你妈,你要这么高风亮节,怎么又沦落到去掏人钱包了。”

韩路听他提这事,马上又恹恹:“我说啦,我故意的。这事说来话长,你要不要听?”

第11章

陈继又开始做噩梦,并且所有梦中都有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站在黑暗中,伸手指着前方。

往前。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那个人没有五官,是手在说话。

陈继昏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头顶的天花板也一样雪白,一个玻璃瓶挂在左上方,瓶中透明的液体正通过胶管流进他的手臂。陈继动了动,简直头痛欲裂,他转了下脑袋,谢玲正趴在床边睡觉。

“玲玲。”他轻喊一声。谢玲没有睡死,几乎立刻抬起头看着他。陈继问:“我怎么了?”

“你开车出车祸了,不过没受伤,车也只擦坏了一点。医生说观察一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车祸?”陈继皱眉,他不记得有这回事,难道撞坏脑子失忆了?可回想昏睡之前的事,却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费力地坐起来,头疼的症状似乎减轻了,看来确实没造成什么严重伤害。

“我在什么地方出的车祸?”

“离虞家花园不远的那个十字路口。看到的人说……”

“说什么?”

“说你睡着啦,一下就撞到对面的交通灯上,还好没出大事。你最近很累吗?”

陈继摸着额头,又是梦?这个梦真实得太过分,焚化炉中伸出的手,尸体脚上拴着的尸牌,上面写着“宋良”的名字,这一切都如此清晰,甚至直到此刻,陈继的耳边还回荡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和哀乐。可谢玲却告诉他,他在开车途中睡着,做了一个噩梦。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苦恼地问。

“什么病?”

“不知道,但是我老做噩梦。”陈继揉着脸,“非常可怕的噩梦。听说经常做噩梦是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你健康状况良好,就是太累了,让你好好休息。”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谢玲不答反问:“什么事?”

“我去见了中介,他,他不是鬼。”

“谁说他是鬼?”

“你说那天你看到一个女人,你没有看到胖子,我以为……”

“你以为他是鬼?我没说到他,不代表我没看到他,你不要疑心。”

“可是……”陈继忽然停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是啊,谢玲曾开玩笑说是骗他的,他把每件事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分钟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可这是现实还是梦?他发现自己已经无从区分。

“你实在太累了,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但听我的话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会好的。”

陈继依言躺下,他有点糊涂。现在这个是梦还是真实?谢玲是谁?他转过头去看她。谢玲握住他的手,一股温暖的热量传了过来。

这大概是真的吧。陈继想。

出院时,谢玲有事不能来,陈继自觉身体没问题,于是自己叫车回家。再次回到虞家花园,他开始心里发毛,幽静的小楼似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像角落中的杂草,默默无闻,看似不起眼,却在不知不觉中生长。植物是有无穷力量的,这种力量强大到可以掀翻建筑,从缝隙中破坏摧毁庞然大物。陈继站在小楼下,看到自己的车停在门外,前保险杠果然撞出一个凹陷,但不算很严重。他真的开车睡着了吗?为什么会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医生说受撞击后短暂的记忆缺失是有可能的,只要不严重到影响生活,就不必太在意。

陈继离开自己的车往楼上去,脚下木头地板的接缝处有时会出现一条裂缝,下面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什么。他尽量不去想象黑暗中的景象,比如从匪夷所思的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脚,或是身体某一部分的零碎。他的神经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无法忍受一点点刺激。

他决定搬出去,越快越好。等谢玲回来和她商量一下,一起搬出去另找住处。虽然预付了三个月房租,但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发疯。一起搬走,谢玲一定会答应,尽管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难免会有留恋之情,可是只要自己提出来,她就一定会答应。他像个孩子一样相信着爱情。然而夜幕降临,谢玲却一直没有回来。陈继不免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窗外的天空有些泛红,是夕阳的颜色,陈继受了情绪影响,总觉得晚霞的红色有点脏,像泥泞路面上的血。他站在窗边面对漫天血红,在焦虑中度过傍晚。白天过去了,现在他又得面对一个漫长的夜晚胡思乱想,在噩梦中惊醒。他转身开门,决定到楼下去等待谢玲。

小楼的走道里还没有亮灯,陈继不知道电灯的开关在哪,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谁把整幢楼里的灯打开,他在昏暗的走道里走着,克服恐惧。走到二楼时,一个黑影挡在楼梯口,陈继数着心跳,分辨那个影子的真面目,是顾婆婆。干瘦的老人站在楼梯口,身体前后摇摆,好像在打瞌睡。可谁又会站着打瞌睡?陈继退缩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胆子这么小,竟然会被吓得不敢下楼。他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一声。站在楼梯口的顾婆婆被惊醒了,不再摇摇晃晃,慢慢地转过头来。

咯。不是地板在响,声音是从顾婆婆的脖子上发出来的。

咯。顾婆婆骷髅一样的头转了过来,身体却没有动,干瘪的嘴像个黑洞一样张开,一直裂到耳根,慢慢伸出一只手,指着前面。

一股寒意从陈继脚底升起。他又做梦了?还是根本就没醒过。顾婆婆的手越伸越长,终于碰到了墙,啪的一声,走道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白炽灯像天降救星一样悠悠地照亮每一个角落。陈继往前看,顾婆婆依然站在那里,手按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上。她和陈继第一次看到时一样,瘦小,干枯,双眼昏暗,形同枯槁,但她的嘴没有咧开,而是像干裂的木头一样皱缩着。

“顾婆婆。”陈继小心轻声,他对自己很失望,竟然吓得想掉头逃跑。顾婆婆慢慢朝他走来,啪一声又打开了另一盏灯。走道里更亮了一些,陈继终于知道每天是谁在开灯,灯光使他感觉好多了,不再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怪念头。顾婆婆旁若无人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有点耳背,听不到别人说话。陈继想等她走远了再下楼,可顾婆婆走了一半,忽又慢慢转身,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看着他,接着微微张嘴,用一种铁勺刮锅似的声音说:“你来了,你跟我来。”

陈继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顾婆婆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手粗糙生硬,哪怕说她是一具早已干枯的尸体也不会有人质疑,但这把行将就木的躯体却力大无穷,抓得陈继手腕生疼。

顾婆婆把他拉进一个房间,那是她独居的家。她的年纪很老了,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陈继看着破旧的景象,不禁有些难受。房间简陋凌乱,堆满各种毫无用处的破烂,这些东西来历不明,有的甚至依稀带着三四十年代的色彩,月历牌,挂画,褪色的旗袍盘扣,与这些东西相比,空易拉罐,玻璃瓶,压扁的纸板箱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顾婆婆拉着他蹒跚来到床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她老树般的手在盖子上摸索,寻找着打开的缝隙。陈继想帮她一把,顾婆婆神色紧张地护住铁盒,并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

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要说话,太太会听见。太太听见了要生气,不能让她听见。”

陈继想起谢玲说的故事,这幢小楼是一个阔太太的,顾婆婆在她家做佣人,后来上吊死了。顾婆婆用力把铁盒打开,陈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早已不再流通的货币票据,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顾婆婆把铁盒送到陈继跟前,低声说:“给你,都给你,你走吧。”

陈继不解地问:“到哪去?”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顾婆婆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阿芳回来啦,快走吧。”

“婆婆,你认识宋良吗?”陈继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令他噩梦连连的名字。顾婆婆一直在嘀嘀咕咕的自语停了,停止得如此突然,好像收音机一下断电,顿时便没了声音。听见宋良这个名字,顾婆婆的脸上露出惊怒的表情,更用力地抓住陈继的手:“你说什么?你是谁?”

陈继吓坏了,连忙说:“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你不是,你不是。”顾婆婆尖叫,双手突然伸出掐住陈继的脖子。

陈继大惊失色,对着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简直无从下手,挣扎了半天,几乎被掐到窒息。这时门外传来咚一声,有人走上楼。顾婆婆松开了手,陈继连忙从她身边跑开,铁盒滚落在地,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掉了出来。为免和神志不清的顾婆婆纠缠,他不敢细看,以最快的速度狼狈不堪地逃出了门外。

第12章

“长话短说。”林希言不耐烦地开始四处找杯子,韩路便机灵地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梁彭礼,听说过吗?”

林希言发愣,对这个名字很有些看法的样子:“听过,市委书记,怎么了?他口碑不错,政绩也挺好。”

“我偷了他家。”

“什么?”林希言一下站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茶杯倒翻了。

韩路赶紧拿毛巾替他擦擦:“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还说什么呀说,你胆大包天,市委书记的家也敢偷?”

“我有什么不敢?”韩路满不在乎,“只要他敢贪,皇帝老子我也敢偷。”

林希言:“你现在胆子倒大,昨天晚上谁他妈半夜往我床上爬,还吓得直哆嗦。”

韩路立刻又唉声叹气:“我什么都不怕,就是天生怕鬼。这东西太他妈瘆人。干我们这行,环境再险恶,处境再危急,那也是人对人,不见得对方就比我能干多少,我总有办法对付。可鬼这东西,无影无形,猜不透摸不着,没常理可循,遇上只好自认倒霉,怎么死都不知道。”

林希言:“既然都无影无形了,你怎么就知道是鬼?”

韩路在灯光下莫名其妙地打了个颤,疑神疑鬼看看四周。天黑了,虽然房间里灯火通明,但夜晚总是不如白天那么让人安心。他低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鬼呀。”

“可劲儿编。”

“真的真的,真看见了。”韩路说,“我从头说起,你别给我打岔。”

“老子才懒得打岔。”

“梁彭礼有个儿子叫梁峰,86年的时候移民到香港,搞了个合资公司,专做汽车走私。梁峰的合伙人是一个叫潘振英的人,负责组织货源,梁峰利用他老爹的职务之便疏通海关报关。一般十几个集装箱的车,用配件之类的名目报关,一次能逃税上千万。怎么样,这买卖搞得够大了吧。”

林希言狐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暂时不能告诉你。怎么啦?你想招安吗,我没准备好当人民警察呢。”

“你他妈也配。”林希言就差冲他吐口水了。

韩路:“他们这伙人一趟趟下来,少说也偷税漏税十几二十亿,我偷他一点,九牛一毛。梁彭礼为人小心,深藏不露,连你这么愤世嫉俗的人也觉得他不错,可见他表面功夫做得有多好。”

“少废话,往下说。”

韩路就往下说:“这些年他挖空心思搞权钱交易,卖官鬻爵,这受贿的钱嘛,虽然不及他儿子走私的钱来得又多又快,我看上千万总是有的,够判死缓无期了。这种人不偷,怎么对得起全国人民?”

林希言:“我警告你啊,少给自己的犯罪事实找借口。他贪污是他的事,该怎么处理法律说了算,轮不到你替天行道。”

“法律是谁定的?当官的定的吧,为什么他们自己不遵守,还非要我们守法?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林队,我知道你也不是那么不懂变通的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些,你是反扒队的,市委书记家中遭窃,你难道一点消息都没听说?他报案了吗?”

林希言噎得说不出话,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听着道理都似是而非,可偏就噎得他没法说理。韩路:“最近梁书记的儿媳用别人的名义买了栋别墅。我闲着也没事,就想去探探,你猜我在那看到什么?”

林希言最烦他神神叨叨话说一半,于是偏就不问,韩路知趣地接着说:“我看到一屋子的骨头。”

“什么,什么东西?”林希言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韩路又问一遍。

“骨头。”韩路回答得掷地有声。

“谁的骨头?”

“不知道,不是人骨头。”只要和鬼没关系,韩路的胆子就大得能包天。他说:“我捡了几根研究过,好像是猫骨头。一屋子都是猫骨头,你说得多壮观多吓人。这个姓梁的也不知背地里搞什么鬼,把好好一个别墅搞得阴气森森。我离开那个房间,把其他地方都仔细查了一遍,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就走了。”

林希言打死不信:“你就这么走了?”

“对啊,不走干嘛?”

“就没随手顺走点什么东西?”

韩路不要脸地笑:“还是林队了解我,入宝山空手而回不吉利,我就随便顺了点东西。不过那个别墅没什么值钱的,根本是个空房。”

“我就不信你还能吃这种亏,说你偷了多少东西?”

“真没多少,后来我又去梁彭礼老窝抄了一遍,这回收获就非常不错。你真该去开开眼,他们家有个密室,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要不是我业务水平过硬差那么一点就被他蒙混过去了。这房间装修得就跟厕所似的,乍一看没什么扎眼的地方,里面放的那些古玩字画,全都是真迹啊。”

韩路一脸陶醉,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接着连连摇头:“可惜啦,我一下搬不走,你说一个市委书记,他凭什么这么有钱?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希言拍了他一巴掌,没用力但也不轻,恰好能让他回回神:“你直说拿了多少,数额太大我也救不了你。”

“别这样。”韩路摸着脸,“我是小偷没错,可盗亦有道,我个人品质比那些当官的强多啦,至少尊老爱幼,助人为乐,做好事不留名。”

林希言可不是傻子,这次的巴掌就没那么轻巧,重重一记拍在韩路脑袋上:“你他妈雷锋转世啊,做贼做成你这样真算登峰造极了。”

韩路抱着脑袋:“别动手,好好说,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

“你先放开,手劲这么大,脑浆子都快被你按出来啦。”

“老子这手劲就是抓你们这帮贼骨头练出来的,你尝尝厉害也应该。”

林希言松手,韩路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脸:“刚才说岔啦,偷东西其实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我在那栋别墅里撞鬼了。”说到“鬼”字,韩路的脸色又开始变幻无常,“我离开全是猫骨头的房间,楼上楼下搜了一遍一无所获,正想跑路忽然听到有声音。我以为有人来了,就往楼梯下的角落里躲,一藏好就发觉不对,声音不是从门外而是从楼上传来的。房子我上上下下都看过,如果这人故意隐藏,那他肯定也不是房子的主人。”

韩路躲在楼梯的阴影里,从木楼梯的缝隙中往外看。他先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正常人走路有些不同,像是行走困难的人在拖行。韩路屏气凝神,起初以为是同行,可这脚步声实在不像。他耐心藏了一会儿,沙沙声始终若有若无地响着,有人在楼上走来走去。韩路从楼梯下钻出来,既然这人不是主人,他就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大方往楼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分辨着沙沙声的来源,韩路发现这声音原来是从那个全是猫骨头的房间里传来的。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里面果然传来沙沙的声音。韩路伸手按住门把轻轻一转,刚才出来时没锁门,因此很容易就把门推开了。

房门打开,森森白骨堆积在一起,在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森然冷光。沙沙声不断响着,韩路看见一个人影在房间中央晃动,这个人被绳子吊在天花板的吊灯上,脚尖擦着地板。

韩路终于明白沙沙声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的是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眼前诡异的情景令他毛骨悚然。韩路并没有听到挣扎搏斗声,好像最开始传来的就是这种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无论自杀还是他杀,如此悄无声息地进行都不合常理。

“既然死了人,我也怕惹麻烦。我只是小偷,还不想和人命案扯上关系,于是就想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韩路停了停,似乎在倾听四周的声音。林希言被他这疑神疑鬼的样子搞得紧张起来。

“我刚想开门出去,那个吊着的人忽然慢慢转过来。妈的,吓死我啦,你说他怎么会自己转过来呢。”韩路面无人色地看着林希言问。

“我怎么知道,你做梦?”

“他转过来,脸朝着我。我眼睛很好,按理说应该看得很清楚,可奇怪的是他脸上好像雾蒙蒙的,现在你让我回忆,我都想不出他长什么样了。我吓得一路跑到外面,心说真真是撞邪了,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邪门的事。”韩路说,“后来我才知道,这事远没有完,从那天开始,我就老听到这种沙沙声。而且……最近我又看到他了。”

“看到谁?”

“那个上吊的人。”

“在哪?”

“车站上。站在人群里看我。”

“不对啊。”林希言听出其中的破绽,“你不是说你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吗,怎么知道是他?”

“就是邪门在这,我明明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一在人群中看见,立刻就知道是他。他脸上也是那么雾蒙蒙,太阳底下居然看不清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嘴咧着,好像在说什么话。我当时就懵了,那天正撞上你们反扒队抓小偷,你说怪不怪,车站上那么多人,那鬼都能来去自如,你一出现,他立刻不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抓我?我觉得你阳气重,能镇得住鬼。经过屡次试验,我得出个结论,在你身边最安全,就算听见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近,勉强可以接受。”

林希言愠怒地瞪他:“你他妈拿老子辟邪啊。”

“反正你没损失,有人免费给你洗衣服做饭,不亏啊。这事没搞定之前,我在这搭个伙,不出去作案,一举两得再美也没有的事啦。”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不客气。”韩路的脸皮厚至如此,“互惠互利,双赢局面,我帮你调查姓梁的家底,说不定能牵出大案子,你呢帮我镇着吊死鬼,等我找个靠谱的高僧道士收了它,好不好?”

“好个屁。”林希言一把抓住他,“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他妈还落个窝藏包庇的罪名。”他用力一拽,从韩路的脖子下掉出一块红线挂的玉佩。

林希言“咦”了一声,韩路被抓时已经被他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连裤子底下都没放过,可脖子上倒真没留意。这块玉佩玉质温润,有红紫绿白四色,雕工栩栩如生,雕的是一只单翅单目的鸟。林希言虽然不懂鉴别,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好物,韩路既然是贼,这东西肯定来路不正,于是一伸手就把玉佩拽了下来。

韩路脸色一变,结结巴巴:“你,怎么,干嘛抢东西?”

“这也是偷来的吧。”

韩路看看他,又看看玉佩,失了声大叫,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挣出个声音:“完啦完啦,全完了。”

第13章

陈继从顾婆婆房里出来时,一个提着手提箱的人从楼下上来。

如果人的长相可以用动物比喻,这个人长得像一只久经鏖战伤痕累累的猛虎,用穷凶极恶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有一张足以让人吓破胆的脸,从眼角到鼻梁上一道伤疤,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很像刀伤,伤口两边密密麻麻缝满针脚,痊愈后四周的皮肤绷紧,把那张本就不和善的脸搞得杀气腾腾。陈继丝毫不想知道这条刀疤背后的故事,但和层出不穷的怪事相比,一个活生生的人再可怕也总有限度。他身材高大,手中的箱子十分沉重,但提在手里却举重若轻,纸做的一样。陈继下意识地往旁边让,陌生人看他一眼:“我是新来的,住三楼。”

陈继忙说:“我也刚来不久,我叫陈继,你好。”

那人十分友好,把箱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和陈继握了一下。“我姓胡,叫胡风。”有新邻居搬来是件好事,至今除了谢玲之外,陈继没有遇见过其他邻居,虽然有时会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炒菜声,电视声,水声,但邻居们好像也对某些事讳莫如深,尽量躲在家里不出现。陈继偶尔胡思乱想,觉得他们可能在躲他,因为他被恶鬼缠身,人人见他避之不及。

胡风问:“你搬来多久?”

“没多久。”陈继想了想,发现想不起到底来了多久,因为他不知道哪些日子是不存在的,是他做梦和假想的片段。

胡风微笑,脸上的刀疤像蜈蚣一样活动:“我住三楼最后面那间。”

“我住你对面。”陈继说,“你忙吧,我下去等个人。”

“回头见。”胡风提着箱子上楼去了。陈继听着他的脚步声,终于松了口气。他沿着楼梯下来,走到门外。天边的腥红慢慢褪去,逐渐被深蓝和黑色代替。陈继感到有些发冷,刚才急着出来忘了穿外套。他走到自己的车前,伸手摸了摸被撞坏的保险杠,一个凹陷向他证明出车祸的事实,谢玲没有骗他,这让他略微有了些安心。此时他的影子一部分投在车前盖上,还有一部分在脚下。陈继忽然感到奇怪,这个影子不是他,看起来更像个女人,长发披肩,身材窈窕。一个女人紧贴着他,站在背后。

陈继口干舌燥,鼓足勇气慢慢回头。他已做好准备,将会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更没有女人。院子里的槐树在夜风中摇动枝桠。是树的影子?也不对,刚才他看到的影子和现在又不一样了。陈继烦躁地想,谢玲怎么还不回来,她到哪去了?

院子里宽敞无人,陈继却像只困兽,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他不敢离车太近。车底和地面之间黑漆漆的空隙让他避之不及,那似乎是一个未知领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他甚至开始想,车轮下是阴气最重的地方,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车轮下。想到这里他打了个颤,往槐树下走去。

谢玲说这棵槐树的年纪和顾婆婆一样大,顾婆婆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好像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像传说中永远不死的怪物,整天在楼道里脚不沾地地转着圈。陈继把手放在树干上,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手心一阵阴凉,好像有什么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从手掌钻进他的身体。陈继缩了一下手,手指碰到一个凸起的树节,这个凸起的地方怪异奇特,不像天然形成,而是外力所致,一个树木的伤口。陈继轻轻抚摸着它,手指沿着结节的痕迹摸了一遍,好像那里曾有一个洞又被堵死。经过岁月的摩挲,这伤口被坚实的树皮包裹起来,陈继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弃了。他在门外越等越冷,始终没有看到谢玲的身影,于是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谢玲不会回来了,她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谢玲望着这棵槐树的样子浮现在陈继眼前,又害怕又孤独,总是欲言又止。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谢玲不愿意把心中害怕的事告诉他。

她去哪了?

陈继焦虑地走来走去,发现自己对谢玲的了解是那么少,一旦她不在,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能在这束手无策地等待。天已经完全黑了,所有属于白天的色彩全都融入夜幕之中,被夜晚糅合重塑。陈继冷得浑身发抖,小楼中亮着走道灯,橘色的灯光分外温暖。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上楼去穿件衣服?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作决定,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是顾婆婆。

陈继被这个叫声吓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往楼上跑。顾婆婆站在楼梯口不住尖叫,陈继简直不敢相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爆发出这样尖锐的喊声。然而即便如此,整幢楼里依然没有人出来,只有新搬来的胡风从三楼的楼梯上往下看。

“婆婆,顾婆婆。”陈继握住老人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他和顾婆婆打了个照面,立刻吓得心中咯噔一下。顾婆婆瞪着眼睛,又黄又白的眼珠在骷髅似的脸上分外可怖,她的嘴张开着,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死尸般的腐臭味。一瞬间,陈继几乎错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死人,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顾婆婆尖叫:“是你,是你。”过了一会儿又瞪着陈继喊:“不是你,不是你。”

胡风在楼上皱眉:“她疯了吗?”

陈继回过神来:“她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

“哦。”胡风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关切,“老年痴呆吗?”

“大概是吧。”陈继含糊其辞,“顾婆婆家里没人了,这么大年纪怪可怜的。”

“这倒是,人老了就是受苦,我要老了直接拿枪崩了自己。”

陈继抬头看他一眼,胡风的刀疤脸在阴影下比打照面时更骇人,但他咧嘴一笑,转身回房去了。陈继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头,拿枪崩了自己那也得先有枪才行,可是猛然间,他想起胡风上楼时提着的箱子,那里面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藏了一把枪。他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顾婆婆喊了一阵,声音渐渐弱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继觉得眼前的老人更加萎缩,残余的精力在刚才的爆发中消耗殆尽,以至于皮包骨头的脸上隐隐露出死气。陈继连忙扶住她,把她送回家去。

顾婆婆一边走一边发抖,陈继打开门,扶着她走到床边。小房间还是刚才陈继离开时的模样,撒了一地纸币和粮票,铁盒倒翻着,照片也依旧在地上。陈继把顾婆婆送到床上安顿好,老人念念有词地嘀咕了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双眼仍然大张着,直挺挺地瞪着发黄的天花板。

陈继见她没事了,低头去看地上的旧照片。泛黄的照片露出一角,表面有一些断裂的折痕。他轻手轻脚地拨开上面的粮票,把照片捡起拿在手里。

这些照片的年代实在很久远,第一张似乎是结婚照,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女人和男人。陈继只能看到这样的内容,照片上的人没有脸,原本应该是五官的部位不知被谁用硬物刮去,画面上留下两块丑陋的空白。继续往后翻,第二张依然可以看出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是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婴儿,婴儿的脸也同样空白。陈继被这些没有脸的照片搞得心里发毛,后面的照片如出一辙,没有脸的孩子在发黄的照片中慢慢长大,变成少年,青年,脸孔依然空白。最后一张照片上有五个人,穿旗袍的女人,穿西装的男人,长大的婴儿,另外还有一个瘦小的妇人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他们的脸都被刮去,如同被腐蚀后的斑点,陈继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都在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瞪视着他。他把照片翻过来,后面用蓝黑的钢笔写着一个“芳”字。再把照片翻回前面,芳字写在那少女背后。她是顾婆婆的女儿阿芳吗?那么穿旗袍的女人和穿西装的男人想必是这栋小楼的主人和太太,瘦小的妇人是顾婆婆,长大成人的婴儿是主人家的儿子。这些照片证实了谢玲的话,顾婆婆以前是这栋小楼主人家的佣人,有一个女儿叫阿芳,主仆之间的关系或许还非常亲近,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照片。可到底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照片上的人脸都刮去呢?顾婆婆说的“是你”和“不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陈继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其中奥秘,这些照片令他恐怖的记忆再次复苏,那个曾经坐上他的车,又诡异消失的雨衣怪人也像被人刮去了脸一样看不清面目。

他把照片整理好,重新放回铁盒里,再把盖子盖上放在顾婆婆的床头。这时外面的楼梯又传来脚步声。是谢玲回来了?陈继连忙打开门出去。走道上的灯不知怎么回事暗了一只,只剩下另一只幽幽地亮着。木头楼梯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陈继确实听见脚步声,难道那个人走到半途又下楼去?

他来到二楼的窗边,从窗户中探出头去往下看,希望能够看到有人从小楼里出来。

陈继等了又等,五分钟过去,依然没有任何人走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糟到随时随地都会产生幻觉和幻听的地步,于是懊丧地把脑袋缩回来。紧接着他感到有点不对,他的车好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陈继再次伸出头去,车停在楼下,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动,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声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车,刚才他站在车头前,树影从背后投射在车前盖上,可现在影子却在地面。光线变了吗?还是车挪动了位置?陈继想起那个长发女人的影子,忽然间,他看到车轮下的阴影动了一下,一只苍白的手从下面伸出来。尸斑累累的手伸得笔直,似乎想从地底下爬出来,手指在地面上划拉着,一下两下三下。陈继没有逃走,他站在窗前看着这诡异恐怖的一幕,明明害怕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可是身体却一动不动。接着他听到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一条黑影从身旁掠过,陈继本能地往墙上靠,黑影跳上窗台,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

是一只野猫。猫咪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从窗台跳了下去。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野猫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树影里,车轮底下的手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陈继听见顾婆婆在房里喊:“猫来啦,猫来啦。”

第14章

“给我说清楚,什么完了?”林希言莫名其妙地问。

韩路瞪着他,变换不定的表情最终化作一脸死相:“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韩路看起来很像那些故作神秘的算命先生,一句话便能定了人的生死。林希言可不是好脾气的人:“我他妈问你话呢,装什么傻充什么愣,这东西哪来的?”

“我告诉你,你可别害怕。”韩路压低声音,“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顺什么东西出来吗?这就是了,我从那堆猫骨头里翻出来的。”

“就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不顺点东西出来浑身发痒都痒进骨头里去了。”

“你识不识货?觉得这玉能值多少钱?肯定不知道吧,连我都不知道。我见过的玉器古玩多了去,唯独这东西拿在手里估不出价钱。这东西来路不正,当然不能拿到正规店里鉴定,所以我找了个道上熟悉玉器的老爷子让他帮忙看看。”

韩路从林希言手里拿回玉佩,他对这死物颇为忌惮,甚至带一丝敬畏之情:“这玉有四种颜色,是福禄寿喜玉,按理说应当是吉祥之物,我拿去给那位高人鉴赏,谁知却被他大骂了一顿,追着问我哪来的?我含糊其辞想混过去,他说这东西不吉利,哪来的该放回哪去,而且他自己连碰都不碰,说谁碰了谁倒霉,接着就叫了一群人把我赶出来了。我这几天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这块玉,所以那吊死鬼才缠着我?”

林希言幸灾乐祸:“你活该,还不赶快放回去?”

“我也想啊,可那个房子闹鬼,我一个人不敢去。”韩路苦着脸,“我本想把它扔了,可又想万一被谁捡了去,那不是害人吗?这种缺德的事我干不出来,后来我又想砸了它,再想,万一真砸坏了,那吊死鬼找我拼命怎么办?我连庙里都去过好几次了,现在的和尚个个看着都那么不靠谱,去了几次我心都死啦。”韩路唉声叹气,林希言非但不安慰他,反而郑重其事地说:“不错,这玉佩你挂着合适,提醒你手他妈少犯贱,我看这鬼跟着你也没什么不好,你就这么过吧。”

“别啊,我老这么提心吊胆早晚有一天得成神经病。林队,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毁了吧。”

“滚蛋,你算狗屁的大好青年。”

“我怎么不算?天灾人祸我也往灾区捐过钱。”韩路喊冤,林希言压根不理他。韩路就说:“你这样就不对了,难道一个人犯了一点错误,做多少好事都不能弥补吗?再说了,我其实也没犯错,你不能拿世俗的眼光看待我的问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吧。”

林希言:“对,你这么高风亮节,见了鬼也不用怕,你在这慢慢感化它,我睡觉去了,晚上别爬我床上来听见没有。”

“冷血。我老底都翻出来给你啦,简直是倾情奉献,都是男人睡一下怎么了?你有损失吗?怕我强奸你吗?”

林希言刚走到卧室门口又转回来,韩路举手护住头脸,警惕地问:“干嘛?想打人啊?”

林希言:“老子先去洗澡,你继续抽风,抽完把碗洗了。”

“你还真拿我当钟点工?”

“爱干不干,不干给我滚出去,你这样的判刑之前就得送精神病院,老子懒得管。”林希言冲进浴室把门一关,很快传来水声,韩路撇撇嘴,自己盛了碗饭坐在桌边吃开了。

林希言把自己冲了个湿透,脑子里还在消化刚才韩路说的话。这小子说话最多只能信两成,剩下都是狗屁,可是话说回来,他编这个谎话的目的是什么?但凡正常人行事总有个动机,韩路在自己这个反扒队长跟前自认小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说,他是小偷,跑都跑了还搞跟踪赖在自己家里,而且非要同床睡,要不是精神有问题,那只能是对他有想法了。林希言冲了半天也没有得出个结论,最后只好擦干了穿上衣服出来。到厨房一看,桌子早已收好,碗筷也洗干净放在一边。韩路做家务的手脚倒是非常干净利落。林希言进卧室,刚推开门就看见小王八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已然进入睡眠状态。他扯着被单一下把人掀下床去。韩路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睁开眼睛看着他:“睡一下会死吗?床这么大?”

“老子堂堂一个反扒队长,跟你这臭贼睡一张床,我他妈算同流合污懂吗。”

韩路抱着枕头爬上来:“划个三八线行不行,我只要三分之一就够啦,你趴着躺着跪着翻着睡怎么折腾我都没意见,绝对不影响你。你是人民警察,怎么不肯为人民服务呢?”

“你是人民吗?你是人民的敌人。”

“好好,我是敌人,那我下半身不上床,上半身趴床上总可以吧,耳朵一沾地那吊死鬼的声音就没完。”

林希言不耐烦地翻身把灯关了,韩路一声哀嚎:“别关灯。”林希言已经呼噜起来,韩路在黑暗中骂骂咧咧:“有没有睡得这么快啊,你他妈上辈子是猪吗?”

林希言打定主意不理他,韩路没法,只能往前蹭了蹭,被子裹在身上,脑袋枕着床沿睡了。过了一会儿,韩路忽然问:“林队,你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吗?”床上的人毫无反应,韩路显然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林队,你睡着了没?我问你个问题,你别在意。你是处男吗?”

林希言差点没呛死,他没睡着也不想和韩路废话,不知道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大半夜忽然想起这一出。林希言把灯一开,一脚朝他脸上飞去,韩路似乎早有准备,往后一退拿枕头挡开了。

林希言虎着脸不说话,韩路执着地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吗?”

“……”

见他不说话,韩路一脸恍然:“不会吧,你真是啊。我就知道你是,怪不得你看不见听不着呢,处男啊,纯阳童子身,撒泡尿都能把鬼吓跑了。”

林希言跳起来把他按在地上一顿狠揍,直揍得韩路连声惨叫,拍着地板求饶:“别打别打,爷爷,爹,你他妈真狠啊,往死里打。反扒队里让你们打死不少人了吧。”

林希言一屁股坐在他背上:“你这样的打死都白给,你说你他妈是不是欠揍,存心挑拨我揍你啊?”

“没有啊,我这不是在研究问题吗?现在结论也有了,你不能怪我胡说八道吧。”韩路说,“鬼都喜欢阴气重的地方,那个梁家买一栋阴森森的别墅,指不定这鬼就是他们家害死的。我倒霉啊,怎么惹上这么个祸害,还有你,我低声下气求你,让我睡一下床怎么了?你打算在我身上坐多久啊,是不是想销毁证据,立刻破了童子身,啊呀。”

林希言按着他的后脑勺往地上压,韩路的鼻梁撞在地板上,鼻腔一阵酸痛,皱着眉眼泪都出来了。林希言:“你他妈还耍流氓,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流氓。”他说完伸手去扒韩路的衣服裤子,韩路一边躲一边嚷:“你干什么呀?来真的啊,别冲动啊,我就指着你这纯阳之体了,真破了那就没戏啦。哎哟,林队,林神捕,我认栽啦,你饶了我呗,你一表人才好端端的,第一次也该找个情投意合的漂亮姑娘是不是,再不济外面发廊里找个姐姐也行啊。我虽然长得还算不错,可终究是个男的,你在我身上实弹演习也不合适吧……”他可劲儿在那胡说八道,林希言手上不停,把他扒得只剩条裤衩,接着拿手铐想铐上,又觉得不对,这小子多机灵,手铐对他不管用,于是干脆拿皮带来个五花大绑。林希言把他拽起来,一路拖进厕所。韩路立刻明白他要干嘛,脸刷一下就白了,刚才胡言乱语的利索劲全没了,结结巴巴:“你,你别开玩笑啦,别把我关厕所里,里面又是镜子又是浴缸,冷冰冰阴森森,会出人命的。”

“怕了是吧,怕你刚才还他妈招我,今天晚上反正你得在这过,至于那吊死鬼,你和它处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晚上它要来了你们哥俩就好好聊,问问它谁害了它,要真是梁彭礼干的,回头算你戴罪立功。”林希言说着要关门出去,韩路也不顾自己什么形象,爬过来肩膀顶着门不让他关。

“你这是谋财害命啊。”

“财呢?就那块破玉?”林希言一脚把他蹬进去,关上门说,“你他妈自虐,知道那东西招鬼还挂胸口,吓死了活该。”

韩路:“我不戴脖子上早他妈让你摸走了,警察就没一个好东西,除了抓人就知道扒裤子。”

林希言按耐着破门而入再揍他一顿的冲动,从外面把门锁住。韩路听他要走,又软下来,趴在门板上喊:“林队,林爸爸,你就当我是你儿子饶我一回,求你放我出去吧。你把我绑沙发上,我不吵你行吗?”

林希言:“老子还是处男,养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我看看你在里面蹲一晚上会不会死,有没有必要非跟我挤一张床。”

韩路愤怒地大喊:“要真死了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反正你家生得多,你一没户口二没身份证,死了白死。”

“那我死了变鬼也来找你。”韩路说到这,浑身一激灵,没吓到林希言,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林希言知道他想什么,说:“你死了变鬼也是胆小鬼,老子既然是纯阳之体,难道还怕你不成。”

“人渣。”韩路怒骂。

第15章

谢玲终究还是没回来,但她是成年人,失踪不超过24小时,报警也没用。天亮后,陈继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忧虑、烦躁、恐惧,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纠结缠绕。有一段时间,他茫然地把车停在路边发呆。谢玲会去哪呢?她好像没有亲人,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和陈继在一起总是一待就一整天。陈继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按照他的规划,原本应该租好房子,接着找工作,但现在他的心思已经脱离现实,跑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谢玲失踪后,他试图向隔壁邻居打听,可无论怎么敲门都没任何人出来开门,整幢小楼只有新来的胡风在走道里走来走去,见到他时,可怕的刀疤脸上总会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虞家花园太古怪,太不合常理,为什么邻居们都闭门不出?难道他们都不需要日常生活?

回到家后,陈继寻遍整个花园,希望能找到那只行踪诡秘的猫,他需要找点事做,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事也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和寻找谢玲一样,寻找野猫的结果同样令人沮丧。陈继垂头丧气地回到楼上,今天顾婆婆没有在楼梯口喃喃自语,倒是胡风靠着楼梯的把手在抽烟。青色的烟雾弥漫在整个楼道上,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陈继上楼时,地上到处是烟屁股。

胡风见他上来,也许想笑,但脸上的伤疤扭曲着,笑容着实诡异可怖。

“刚回来?”他问。

陈继无言地点头。

“我好像没见你上班,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胡风对他生硬的态度不以为忤,从楼梯扶手上放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他。

陈继打起精神:“谢谢,不会。”

“男人哪有不会抽烟的?”胡风硬把烟塞在他手里,又嚓一声打起了打火机。

陈继没有再推辞,把烟凑在火上点着了。

第一口像嘴里着火了一样,不是烫而是焦味。他不抽烟,以为抽烟就像二手烟的味道,但那根本不是一回事。一股烧着了似的烟味涌进肺里,立刻惹得他凶猛地咳嗽起来。陈继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胡风在一旁哈哈大笑:“还真不会,没事,多抽几口就会了。”

“我还没找到工作。”陈继边咳边说。

“那正犯愁吧。”

“也没,没心思。”

“我看你好像精神很差,眼睛都红了,失眠?”

陈继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胡风抽着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什么声音,我听见那老太婆疯叫。”

“你是怎么找到这房子的?中介?”

“不,我一个朋友介绍的,他和这里的房东熟。”

陈继好像看到了希望,满是期待地问:“那房东,你见过?”

“见过,怎么了?”

“随便问问。”陈继又吸了口烟,这次有经验,没吸得那么猛。“你昨天没有听见猫叫吗?”

胡风开始皱眉,他皱眉时会让人非常不安,好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惹怒了他。但是尽管这种对话莫名其妙,胡风还是回答了:“没有。”

“没事了,昨天有一只野猫跑到楼上,我还以为你也听见了。”

“我昨天晚上回房就睡,什么都没听见。怎么这里有野猫?”

“我也不知道,白天找不着。听说前面有个火葬场。”

“知道,离这很远,你去过?”

“开车经过一次,不过没进去。”陈继不知道为什么说谎,但他内心深处真觉得自己没有进过那个火葬场,一切都是幻觉,是梦,谢玲说他开车撞上交通信号灯,当时人已在医院里。然而这个梦比以往任何梦都真实可信,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陈继甚至能够回想起那些吊唁厅外的花圈,黑纱,泪流满面的家属们的脸以及挽联上的每一个字。当然,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条长长的没有门只有洞口的走道,一只尸斑累累的手,还有那块写着“宋良”名字的尸牌。昨天晚上,那只手又出现了,从他的车轮底下似乎要爬出来。

陈继开始想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向前和手指指着的方向到底是哪里?起初他非常肯定那是指火葬场,只有那个地方会和这些阴森诡秘的怪事联系在一起,但他分明又记得,从焚尸炉中伸出的手,依然执着地指着前方。

还要往前。

烟蒂烧着了手指,陈继惊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伸脚踩灭。

胡风:“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该走了。”陈继胡乱应付,匆匆往楼上跑,把胡风一个人扔在楼梯上。

回到房里,他开始觉得头晕发冷,好像生病了,也可能是车祸撞击的后遗症。他倒了杯热水,一股脑地喝下去,接着冲进卧室,衣服也不脱,就这么钻进被窝把自己全身裹紧睡起来。陈继一阵阵发冷,厚重的被子似乎也不能抵御这种突然而至的寒意,他强迫自己睡着,但总不能如愿以偿,于是便在心里默默数数。

1,2,3……

雨衣怪人站在路边看着他。

咯噔。

槐树的树枝伸展摇动,哗哗作响。

宋良在焚化炉的走廊上对他狞笑。

“啊——!”

一声大喊把陈继从床上惊醒,心脏毫无规律地乱跳,不明白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窗外亮起昏暗的路灯光,凄清长夜,月色迷离。陈继惊讶地发现竟然睡了那么久,墙上时钟显示半夜十一点。他掀开被子,听出刚才的声音是顾婆婆在喊,她又怎么了?这一声叫喊之后四周再没有别的动静,安静得实在有些反常。陈继犹豫了一下,穿上鞋,冲出卧室穿过客厅,打开门下楼。二楼走道上还留着胡风踩灭的一地烟蒂,顾婆婆的房门虚掩着,裂开一条黑色的细小缝隙。

陈继敲了敲门,在门外试探着轻喊:“顾婆婆?”

里面没有声音。陈继想到坟墓,他的真实感受就是如此,觉得自己已死,在那次车祸中,但他的灵魂还在到处游荡,之所以这栋小楼怪事迭出,不合常理,邻居们也神秘莫测,是因为眼中看到的不过是阴间的景象。这似乎是个很有道理的想法,这样一来什么都可以解释了。

顾婆婆的房间死一样寂静,没有灯光,没有活气。随意堆放的垃圾在黑暗中犹如蛰伏的怪物,张牙舞爪,轮廓诡异。陈继在门边的墙上摸索着电灯的开关,上一次来时,房间里本来就亮着灯,因此他没注意开关到底在哪。摸了一会,始终没有摸到,他的手开始漫无目的地搜寻起来。

在黑暗中的时间越长,恐惧感越强。未知本身就是一种恐怖,陈继沿着墙壁摸索了一遍,并没有开关,他开始打退堂鼓,想从房里退出去。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这个东西在房间中央的半空中摇摇晃晃,当他往回走时忽然就撞了上去。

陈继伸手一摸,立刻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是一个上吊的人,陈继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吊的人摇晃得更厉害。陈继在黑暗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上的触感来自一个死去许久的人。这是陈继自身的状态,冰冷,僵硬,没有生命迹象,但他忽然想起应该报警,这个常识把他从恐惧中拯救出来。陈继打开门飞跑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到处寻找手机的下落。健忘症又来了,他的手机去哪了?沙发上没有,桌子上也没有,他明明记得把手机放在客厅里,谁又进来过了吗?也许是忘在车上了。陈继放弃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开门往楼下跑,经过走道转角时,猛然撞上一个人。此刻他已是惊弓之鸟,一头撞上后几乎忍不住大叫。他听到胡风在说话,声音一开始是嗡嗡的,渐渐变得清晰。

胡风拽着他的胳膊:“你干什么急急忙忙,差点把我撞个跟头。”

陈继结巴:“我……我……有人上吊……顾婆婆。”

“我也听到她叫,老太婆上吊了?”

“不是顾婆婆,别人,有人在顾婆婆房里上吊。”

“我去看,你跟我一起去。”

陈继想拒绝,不敢再进那个房间,但胡风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似乎想验证他说的是不是真话。陈继在他半胁迫半搀扶之下来到顾婆婆门外,房门依旧大开着,不知从哪来的冷风幽幽吹过他们脚边。

胡风当先进去,陈继提醒他:“里面很黑,找不着开关。”胡风没理他,走到里面停了一下,接着“啪”一声把灯打开了。陈继惊讶地站在门外,胡风指了指房间中央的一根拉线说:“老房子,这种拉线灯很常见,你眼睛不好吗?”

陈继目瞪口呆,嘴巴张开着,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个白痴,但他只能做出这种表情。房间中央的尸体不见了,没有吊死的人,没有冰冷僵硬的尸体,只有顾婆婆仰躺在床上。

老人昏黄的眼珠凸出,令人产生一种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滚落到地上的感觉,顾婆婆的眼睛原本是浑浊泛黄的,此刻在白炽灯的照亮下,反而显得又白又大,像两颗圆球。她的双颊凹陷下去,嘴巴张大到极限,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舌头。这是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只有在看到无比可怕的东西时才会流露出来。顾婆婆看到什么?

胡风上去摸摸她的鼻下:“死了。”

“什么?”

“老太婆死了,怎么死得这么吓人。不过她本来长得也够吓人的。”

“怎么会死?”

“我怎么知道,让警察来查吧。”胡风转头看看他,“你说有人上吊,人呢?”

“刚才还在这。就在房间中央,应该是这灯的地方。”

胡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天花板。白炽灯高挂在上面,看起来并不牢靠,要挂一个人似乎有点困难。

陈继无法解释为什么人不见了,目前为止他所遇到的事没有一件找得到合理解释,在胡风质疑的目光下,他只能闭上嘴,不再说话。

“先报警吧。”胡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含蓄的安慰出自一个如此粗犷的人,陈继只会觉得难受和自卑。

第16章

韩路背靠墙,浴室的瓷砖冰冷刺骨,地板上还淌着水,是林希言刚洗完澡留下的。

“警察了不起吗,等出去了一定告你非法拘禁,虐待他人身体。”韩路绝不是会把骂人话放在心里的人,尽管隔着一道门半个客厅林希言未必听得见,他还是骂了个够本。林希言对付犯罪分子的手段多,皮带捆人更有一套,任凭韩路百种花样,在这个只有草纸能利用的厕所里也照样无计可施。他忙活了半天,找到的无非是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实在没什么趁手的物件,最后终于把自己累个半死,出了一身汗再往冰冷的瓷砖上靠冷得直哆嗦。

他抬头朝四周看,卫生间很小,一个简易冲淋房,一个抽水马桶,洗手池上的镜子正对着门,就在头顶。想到要在这里过夜,韩路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犯怵,直骂林希言够心狠手辣,要不干警察,干个黑社会准保也能混出名堂。他吸吸鼻子,往后缩,自我安慰吊死鬼不一定真会来,最近都只听见点奇怪的响动,算是有惊无险,权当做个噩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说林希言就在里面睡觉,实在不行哭着喊着求他救命,他应该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转念一想又觉得靠不住,那厮既然能把他扒光了关厕所里,摆明是不管死活,叫也不一定会来,更何况自己喊狼来了不是第一次了。

他神经紧绷地注意周围,但除了冷一点,厕所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韩路坐了一会儿,屁股坐麻了又不敢动,只好把腿缩起来,脸埋在膝盖里蜷成一团保持体温。他不敢睡死,又不敢太清醒,最后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韩路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夜深人静时,房子本来就会发出很多怪声,家具热胀冷缩的声音,电器嗡嗡运作的声音,水管中流水的声音,这些都正常,可是浴室里如此有节奏的啪嗒声,像打拍子一样就太不正常。韩路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清醒过来,还没睁眼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好在窗外还有点光亮,不至于整个浴室一片漆黑。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两腿间的地面,窗户的影子投在地板上。

打拍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韩路不敢抬头,忽然感觉脚下凉凉的,抬脚一看,湿漉漉的全是水。这是很奇怪的事,刚才地板上的水也不多,只是林希言洗完澡出来拖鞋上带的水,现在却好像什么地方漏了,一道长长的水流从冲淋房的方向流过来。韩路缩了一下脚,啪嗒啪嗒,他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不,应该说是这个声音的节奏很熟悉。

韩路念叨着菩萨保佑,鼓足勇气抬头朝冲淋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肝胆俱裂,脑袋往后碰一下撞在墙上。韩路顾不得后脑勺撞得生疼,往马桶那爬了过去,冲淋房的毛玻璃中吊挂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正不急不缓地前后摇晃。啪嗒啪嗒,黑影的脚尖踢到扔在地上的花洒,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韩路靠在马桶圈上,眼睛瞪得滚圆。咯吱。玻璃门响了一下,他脆弱的心跟着一跳。

咯吱。它在开门?韩路大骇,只见黑影不晃了,过了一会儿,慢慢朝他转过来。韩路吓得动都不会动,隔着毛玻璃,他更是看不清这吊死鬼的脸长什么样,只觉得那张脸惨白惨白,绝不是活人会有的颜色。

咯吱。玻璃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更加惨白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手指按着门把,慢慢往外推开。韩路实在受不了了,挣扎着爬到门边拿头撞门,大喊:“林希言你个王八蛋,赶快把门打开,老子今天要死在这里做鬼都不放过你。林希言你他妈听见没有,救命!!”

他连哭带喊,脑袋在门上撞得碰碰作响,也不怕把脑花子撞出来。黑影已经把冲淋房的玻璃门推开了,一只布满紫斑的脚从里面跨出来。韩路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哭着求饶着,有时夹杂着哭爹叫娘的胡说八道,顺便把林希言家的祖宗全问候了一遍。他死闭着眼睛不敢看,只觉得那只冰冷的手已经抓住自己的脚踝,他惊慌失措往前一蹬,发现背后一空,一个倒栽就倒了下去。

韩路头昏脑胀地睁眼看,头顶的吊灯刷一下亮了,刺得他立刻又闭上眼睛。林希言暴怒的声音在他头顶大吼:“你干什么,叫得跟杀猪一样,邻居以为我这儿杀人呢,报警了怎么办。”韩路往脚上看一眼,冰冷的死人手不见了,他连忙往林希言身边凑,哆嗦着说:“有鬼,有鬼,鬼在里面。”

林希言见他一身冷汗,脸色发青,也是一副死人样,倒不像装的,便将信将疑地从他身上跨过去,走进浴室把灯打开,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

韩路瞪着眼睛:“你看不见的,可我真看见了。它想弄死我,还抓我的脚。”

“它抓你脚了?”

“抓了,你要不开门,我肯定被它爬上来掐死啦。”

“它为什么要杀你?”

“我怎么知道。”韩路发着愣,“你信了?”

林希言:“老子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信个屁,可你照照镜子,瞧瞧自己这副鬼样子,要是装出来的那你太厉害啦,我不服不行。”他把韩路拽起来推到镜子前说,“你自己看,脸白得赶上这墙砖了,我服啦,你爱睡哪睡哪,只要别杀猪一样乱叫把警察招来就行。王八蛋操的,老子自己就是警察,被你搞糊涂了。”他伸手把韩路手腕上的皮带解开,韩路刚才吓得半死,浑身力气都用上了,手腕上两道又红又紫的淤痕,不过他注意力根本不在这。林希言:“走吧,还留恋呢?”

韩路不响,跟着他进了客厅。林希言把他的衣服扔过去:“穿上,光着给谁看。”韩路火了,跳起来说:“你好意思说,刚才谁他妈臭流氓把我扒光的。”

“行啦,我错了行吗?”林希言说,“我怎么知道你这么不经吓,还好没尿裤子,算你有几分胆色。”

韩路穿好衣服,一看自己手腕上的伤,醒悟过来指着林希言骂心狠手辣,人渣恶棍。林希言知道他真吓得不轻,也不和他计较。韩路骂了一会儿,打了个喷嚏。

林希言:“感冒了?”

“感不感冒关你屁事?”

“脾气这么大,老子对你客气,关心你一下,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说,感冒没有,感冒了赶紧吃药。”

他一凶,韩路又软了,嘀嘀咕咕地只敢小声:“我二十多年没感冒,身体比你这烟鬼好多了,用不着你装好人。”

林希言不理他,转身进房去了,韩路不敢一个人待着,思想斗争了几秒钟,也巴巴地跟过去。刚到门口,见林希言穿了衣服出来,韩路问:“你要出去?半夜三更去哪啊?”

“这觉没法睡了,饿了没?饿了跟我出去吃东西。”

韩路还在发愣,林希言已经把门打开了,接着开外面的铁门。“来不来?不来我锁门了。”

“来,干嘛不来。”韩路这时候算体现出飞贼的身手了,嗖一下从门缝里窜出来,林希言被他吓了一跳:“你他妈真是天生的贼骨头,没四两重。”

韩路乖乖地不回嘴,跟着他下楼。两人从小区出来,一路上韩路还疑神疑鬼地往后看,被林希言骂了一顿后才消停。

林希言带他到上次那个小面摊,老板记性颇好,还记得韩路这位知音,笑容满面地上来招呼。林希言指着韩路对老板说:“他点,小王八蛋今天晚上遇鬼了,吃多压惊。”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开玩笑呐,我今天生意不错,给你们打折,想吃什么就点吧。”

韩路吸着鼻子,拿起老板递来的那张油腻腻的菜单看了一眼,又朝林希言瞧了瞧,很快把菜单还回去:“每样都来一份吧,再来一箱啤酒。”

林希言“噗”一声把刚喝的茶全喷出来:“你他妈吃得了吗?”

“怎么吃不了?”韩路吸鼻子,“我遇鬼啦,多大的事啊,不多吃点补充阳气怎么行。”

“一箱啤酒能淹死你了!”

“淹死比吓死好。”

老板在一旁尴尬:“怎么个意思呀?”

韩路:“每样来一份。”

林希言冷笑:“你他妈今天要不给我全吃完,自己看着办。”老板见气氛有点僵,连忙出来做和事佬:“吃宵夜嘛别动气,这样吧,我挑几样拿手菜,先吃着不够再说。”

老板走了之后,林希言点着烟闷声不响地抽,韩路不敢惹他,拿着筷子等吃。林希言抽了一会儿烟,语重心长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自从两人碰上后,韩路就没见他这么心平气和跟自己说过话,一时还有点受宠若惊,看着他反问一句:“什么打算?”

林希言用下巴指指他的脖子:“那鬼东西打算怎么弄?”

韩路:“你真信了吗?”

“你说呢?”

“我觉得你不信。”

“我是不信,可你逼着我信。”林希言踢了他脚一下,“你自己把裤子卷起来看看。”

韩路把脚伸出来,拉起牛仔裤的裤腿看一眼,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刚才他浑浑噩噩没留意,被林希言一说才发现脚踝上有一圈黑印,依稀是一只手的模样。

“这,这什么东西?”

林希言也说不上来,在路上他就想了好久,总没个合理解释。当时韩路的手被绑着,厕所里也没别人,这个手印是哪来的呢?难道世上真的有鬼吗?

韩路惊魂未定,又被吓得面无人色,林希言给他倒了杯啤酒。韩路一口气喝下去,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林队,我想好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陪我去那个别墅,把这鬼玉还了。”

第17章

陈继没能找到手机,胡风帮忙报了警。

顾婆婆的尸体被运走了,她看起来更像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警方分别留了陈继和胡风的联系方式,现场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顾婆婆的死状虽恐怖,但终归是年老体弱,风烛残年,深夜忽然离世也不算什么离奇案子。陈继没有对警方说起那具吊尸,因为他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抑或仅仅是无数次幻觉中的一次。他不想被人当精神病患者看待。

警车开走时,陈继忽然想起谢玲。谢玲失踪已经超过一天,理论上可以报警,但他不确定是否真该这么做。走道里又恢复平静,左邻右舍依然房门紧闭,没有人出来看热闹,闪烁的警灯丝毫不能引起这些冷漠的人们的注意。陈继抬头往三楼看,楼上一片漆黑,没有光,只有一个红色的小亮点偶然会闪烁起来。那是胡风在抽烟。

顾婆婆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看到了那个吊死在房间中央的人?她是因此而吓死的吗?这个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顾婆婆死了,谢玲失踪,整幢小楼似乎只剩下他和胡风两个人。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怪事?一支烟从楼上掉下来,落在陈继脚边的地板上。他抬头看看,胡风从上面把打火机扔给他。

陈继点着了烟,坐在楼梯上默默发呆。人在逆境中究竟会有多大的变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如此无奈,颓废,自暴自弃,甚至根本不想再去试着解决这些难题。这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问题,他开始相信了,是鬼,闹鬼。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发生的事,要解决它们除非自己也变成鬼,这样就公平了。

陈继靠着楼梯的扶手闭上眼睛,304,他想到这么一个数字,他的房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烧着的烟灰掉落在手背上,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抽完烟,陈继强迫自己站起来,慢慢往楼上走。胡风已经回房去了,窗台上留着一支烧到一半的烟。陈继走到自家的门前,看着上方那个金属制成的门牌。

304。

他用手指描摹这个数字,金属表面冰冷刺骨,像那天的雨。他把手放下,又抬起来,觉得不对。数字牌的中间凹陷下去,在零的位置有一片发亮的东西。陈继伸出指头轻轻摸了一下,好像是玻璃。这也是咄咄怪事,虽然和其他怪事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陈继把眼睛凑上去,贴着金属牌看了一眼,于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客厅,从门口到厨房一览无遗。这个发现令他又惊又怒,这是一个窥孔,有人从门外看过他,窥探他的隐私和秘密。谁会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陈继打开门,检查门背后相同的位置,那里贴着张褪色的贴纸,他一直以为是追星族的前房客留下的痕迹,现在终于明白那是完美阴谋的标识。

毫无疑问,有人在搞鬼,真正的鬼不会做这种事。可到底是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深居简出,绝不轻易露面。陈继一想到睡着时,有个人站在门外悄悄地看着,不由自主便感到一阵恶寒。他转身找了一张报纸,用胶带密不透风地贴在门背后,接着又检查了一遍窗户和墙。等检查完天色微亮,已经是早晨。

陈继躺在沙发上,不想动也不想吃东西。他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或许是谢玲,或许是别的。过了一会儿,门外开始有声音,邻居们起床了。这些幽灵一样的左邻右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陈继第一次发现早晨周围的声音竟如此嘈杂。他起来开门,走道里空空如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楼去了。陈继跟着下楼,试图追上这个难得一见的“邻居”,但一直追到楼下,也没有看见人影。他重新爬上楼梯,开始对每一个房间的门用力拍打。

“开门,有人吗?”

他发疯一样敲门,粗鲁地用脚踢,即使如此,整个楼道里依然只有他一个。陈继歇斯底里地乱敲一气,从走道的角落里找到一把生锈的消防斧,于是便举起斧头,朝其中一扇门上用力劈去,劈到半途,斧子被人拦住。这个人力大无穷,手像钳子一样夹着陈继的手臂,胡风说:“你干什么?”

陈继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胡风蹲下来拍拍他的脸:“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活人:“只有你。”

“什么只有我?”

“这幢楼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

胡风的脸着实看不出情绪变化:“胡说八道,你也疯,疯病会传染。”

“我疯了吗?疯子都不会承认自己疯,这么说我没疯,可我说没疯,又等于疯了。你说我到底疯没疯?”

胡风:“你疯没疯自己不知道吗?”

陈继苦笑:“我连自己醒没醒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自己疯没疯。”

“你嗑药了吧。”

“什么药,治健忘的药吗?”陈继说,“我吃啦,可是不管用,我找不着手机了。”

“你回去吧。”

陈继忽然大叫:“我不要回去,那个房间有鬼,这里每个房间都有鬼,你小心一点,你的房间也有。”胡风“啪”给了他一个耳光。

“醒明白了没?”胡风的力气大得离谱,陈继让他一下刮得半边脸全肿了。他摸着脸,脸上的表情又想哭又想笑,过了半晌说:“再给我一支烟吧。”

胡风拍拍口袋:“没了。”陈继沮丧地看着地板不说话,胡风也不说话,两个人在走廊上沉默着。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激动。”

胡风依然是个难以捉摸的对象,他问:“有什么烦恼?”

“没什么,和你没关系。”

胡风点点头,表示理解,谁都有不想说给外人听的烦恼,他像昨天晚上那样拍了拍陈继的肩膀,自己上楼去了。这时忽然有一个女人从楼下上来,胡风走到半路停下,和陈继一起看着她。

这个女人身材瘦小,穿着件蓝色的旧呢外套,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黑发中夹杂着几缕花白,紧紧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陈继觉得她有几分像小学时的班主任,眉头总是紧皱着,好像所有人都亏欠了她,而她则对所有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中年女人走上楼来,先看了陈继一眼,接着再去看站在更高处的胡风。以正常人的角度看,胡风绝对是个恶形恶状的角色,长相和刀疤都容易让人将他和杀人犯联系起来。然而这个女人只是瞟了一眼,依旧保持那种令人生厌的不屑,她走到楼上,推了一下眼镜:“我是这里的社区副主任,我姓张。顾银娣阿婆昨晚去世了,她没子女亲戚,派出所通知了街道办事处,现在由社区负责帮她办理后事。”

陈继“哦”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张主任不理他,径自朝顾婆婆的房间走。

陈继:“请问,顾婆婆是怎么死的?”

张主任扭头看了他一眼,板着张脸说:“年纪大了,怎么死都有可能。”

“派出所的人没说什么吗?”

“估计心肌梗塞,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陈继看了看楼上的胡风,而胡风不知为什么冷笑一声,转身回房去了。张主任推开顾婆婆的房门,非常明显地做了个掩鼻的动作,这个动作令陈继反感,也许顾婆婆的房间确实有些难闻的味道,但张主任的反应却带着种露骨的嫌弃。

陈继在这里住不长久,一直觉得很奇怪,顾婆婆年纪这么大,又是个孤寡老人,她靠什么生活?张主任进房不到两分钟,立刻又出来。她对这个房间的厌恶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出来时双眉皱得更紧,看得出对于被分派到这个料理后事的任务,她的心中一定万分愤慨。张主任出来后旁若无人地从陈继身旁经过,开始下楼,好像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并以自身为榜样,向陈继解释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张主任。”陈继再次叫住她。

“什么事?”她冷冰冰,语调中带着不耐烦。

“我想问一下,这里的住户,你都认识吗?”

张主任的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光,这使她的形象变得有些怪异,陈继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能说全认识,但大多都知道。你和刚才那个我就不认识。”如果换了别人,后面的话可算逗趣,可她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陈继:“我们是新搬来的。”

“怪不得。还没到月底,抄煤气水表的时候,来过就认识了。”

“这里每一户都有人住?”

“当然。”

陈继追问:“那为什么我搬进来后从来没见过他们?怎么确定每一户都有人,能保证他们都还在里面吗?”

张主任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这些怪问题对她而言可笑至极,她的神情显示已将陈继归为精神病人之流。陈继在等她的答案,但她冷笑着转身走了,只有三个一锤定音的字从楼梯上传来。

“神经病。”

第18章

招牌菜都已经上了,满满摆了一桌子。

韩路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哪个碗里都不放过,啤酒可劲灌,肚子里似有个无底洞。一小时后,他总算显露出一点人类的正常生理反应,抱着肚皮去了一趟附近的厕所,回来后战斗力照旧。林希言脸色越来越黑,脚下的烟蒂快埋到脚背了。韩路酒足饭饱鼓腹而歌,嘴也不闲着:“少抽烟,对身体不好,抽烟也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像我这样多吃饭,吃饱了什么烦恼都没啦。”

林希言白他一眼:“谁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这么快就把刚才的事给忘了。”

“不忘我还能怎么着啊?你又不帮我,让你陪我走一趟,推三阻四一点诚意都没有。”

“你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敢这么跟警察叔叔说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警察局去?”

“信,我信。”韩路连忙说,“我知道你心狠手辣手眼通天的,捏死我跟捏死个臭虫一样,可你别忘了臭虫也有生存的权利。扫地不伤蝼蚁命,你们警察太没爱心,见谁不顺眼就往局里送,整天弄死这个弄死那个,跟黑社会有什么两样?”

林希言一拍桌把邻桌几个小青年吓了一跳。“你他妈吃饱了又来劲了是吧?”

韩路:“我算是想明白啦,这事不解决,我生不如死,那不如死了算了。你要是良心上过得去就见死不救。等天亮我去办个意外险,受益人写你,回头就死你们家浴室里。”

“你爱死不死,要死就死远点,别他妈让我看见你。”

韩路冲老板喊:“我要牛肉面,大碗,要死啦吃饱上路,省得下辈子做饿死鬼。”

林希言彻底服了他,韩路真正的能屈能伸,橡皮筋一样的人物,对他好点他打蛇顺杆上得比谁都快,对他凶点立刻又乖得跟三岁小朋友似的,动手打他都有负罪感。林希言抽了老半天烟,最后说:“你要想让我帮你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路还在那呼噜呼噜吸溜面条,嘴里含含糊糊:“什么条件,你说。”

“我帮了你,以后你不准再偷东西。”

“那我靠什么过日子,你养我吗?”

林希言掐着他的脖子:“你到底要不要好好说?还是想让我拿枪顶着你说?”

韩路惊讶:“你有枪吗?我还以为只有银行押运的才有枪呢,带着没,给我看看。”

林希言把他往面碗里摁,韩路撑着桌子不让他得逞,大排档的折叠桌不受力,瞬间往下倾斜。韩路眼疾手快,立刻捧住面碗拿着啤酒瓶从椅子上跳起来。林希言只觉手里一滑,小贼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折叠桌啪一声摔在地上,幸好刚才老板已经过来把吃完的碗碟收走了,只摔了只一次性杯子和半杯啤酒。

林希言的手在半空虚抓了一下:“你属泥鳅的,这么滑。”

韩路涎笑,还颇得意:“皮肤好,不是故意的。”

老板对他们又打又骂连带上武术特技的表现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习惯,面不改色地放好桌子,重新拿了两个杯子过来。

韩路坐下给林希言倒酒:“转行可是人生重大抉择,你总得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林希言:“重大个屁,让你改邪归正你还当我就业中心给你职业规划呢。”

“那我不干这个能干什么?”

林希言一句“你他妈当小白脸吧”都已经到嘴边了,硬是给咽了回去:“四肢健全你还怕饿死?”

“四肢健全饿死的多啦。”

“你不是做家务水平挺高,可以当钟点工。”

“我一个没户口没身份证的人,谁敢要,这不引狼入室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贼性难改。”

韩路正色:“别忘了我的三大原则,那家要是穷人,好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肯定不偷。”

林希言抬手把啤酒往他脸上泼,韩路动作飞快,脑袋一闪避开了,可惜地说:“浪费。”

“我不管,你要么收手,要么跟这吊死鬼共度余生,自己选。”

“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你买保险去吧。”林希言说完起身要走,韩路一看立刻也站起来:“结账啦。”

一结账三百多,林希言指着韩路对老板说:“这人给你洗碗,洗一年,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菜烧得也行,留着随便用。”

老板乐了:“开玩笑,小伙子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做大事的,怎么能给我洗碗呢。”

林希言转头数落韩路:“你看你洗碗都没人要。”

韩路也乐,对着他笑。林希言最烦他笑,没事笑得跟朵花似的给谁看,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韩路一笑,林希言这个自诩的流氓大元帅也没理由往他脸上招呼了。

“林队林队,我要是答应,你是不是真陪我去啊?”韩路屁颠颠地追着他问。

“想好了?”

“你要真陪我去,那我就答应以后不做贼。”韩路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还有什么条件?”

“万一去了没用,吊死鬼照样盯着我,那这约定就不能算,我还得跟着你,直到这事搞定了才行。”

“老子上辈子欠你了?”

“有可能吧。”韩路深沉地说,“这是缘分。对啦,你说那天车站上那么多人,不会就你一个是处男吧。”

“韩路!你他妈再惹我,老子杀了你。”

有时林希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搅进这么一趟浑水,韩路简直像老天专门派来跟他捣乱的。官兵和贼天生死对头,没想到还真能在一张床上睡安稳觉。回到家,韩路吃饱喝足,惊吓也过去了,捧着肚子往床上一躺,立刻就睡着。林希言算是知道他心有多宽,只要眼下没见鬼,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觉的时候绝不失眠,完全没一点死里逃生的人应该有的心理障碍。林希言见他一只脚伸在外面,脚踝上黑色指痕还在,他生来不信世上有鬼,可这事是自己亲眼所见,无缘无故,脚上怎么会冒出个黑印。林希言研究半天,伸手指在上面蹭了一下,发现是一些黑灰,闻上去一股焦味。他转头看韩路睡得正香,心里的火腾一下就升起来,一脚把他踹醒:“躺过去,你他妈四仰八叉的,老子睡哪?”

韩路睁了睁眼,往旁边挪了一点,又立刻睡着了。

林希言骂骂咧咧躺下却始终睡不着,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处处透着古怪,逼着他不得不去思考那个恒古无解的问题——世上真的有鬼吗?如果真的有,为什么自己看不见。如果没有,正如韩路当初问的那样,世上没有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说呢?

隔壁的韩路翻了个身,动作轻得像一片树叶,要不是知道他睡在身旁,林希言会以为哪里吹来一阵风。果然天生贼骨,林希言不屑地想,睡着了都这么偷偷摸摸。他毫无睡意,躺了一会儿终于坐起来,悄悄下床,离开卧室往厕所去。打开灯仔细检查一遍,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能翻花样的地方实在不多。窗户紧闭着,没有开启过的迹象。林希言打开冲淋房,里面似乎也毫无异常,只有淋浴的花洒掉在地上,从里面流出一条长长的水渍。冲淋房有一道高出地面的防水台,按理说水是不会流到外面来的。可是眼前这道水流却穿过防水台,流淌到浴室的地板上。是底座漏了?林希言蹲在地上检查,淋浴房的底座完好无损,那么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抬头看看冲淋房的顶部,并无可疑之处,关上灯,又打开,再关上。黑暗中的浴室静悄悄,瓷砖特有的冰冷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林希言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半夜照镜子似乎一直被人们所忌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水汽模糊的镜面,可是里面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转身出去,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来了?

连林希言都不禁有些紧张,但他不像韩路那样害怕,反而有些许期待。

闹鬼是吧,老子倒要瞧瞧鬼到底长什么样。

他站到门背后,脚步声渐渐近了,一个长长的模糊的影子拖在地面上。鬼有影子?林希言不清楚,大多数时候人们认为没有,但谁也不能下定论。影子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林希言屏气,想等它再走近一点,可影子非但没走近,反而慢慢往后退。

这是什么意思?

林希言等不下去,飞快从厕所里冲出来,朝影子退却的方向扑去。外面就是厨房,没有灯光,四周十分幽暗。林希言对准黑影的脑袋就是一拳,他不知道这种方法对鬼有没有用,但依照各种鬼片的情节来看,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林希言天生胆大,什么都不怕,一拳过去,影子的头歪了一下躲开了,接下去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黑影往后一退,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林希言走一步它退一步,再往前逼近,影子大叫一声转身往卧室跑。

“韩路!”林希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后颈揪回来,“你他妈半夜不睡觉瞎晃什么?”

韩路听到他的声音,马上不跑了。林希言把灯打开,见他抱个枕头,光着脚站在那里,神色紧张眼睛四处乱瞄。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睡着睡着人就不见了。”

“我上厕所不行吗?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韩路振振有词,“给你举个例子,好比你睡觉前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路上,你不害怕?”

“根本不是一码事!”

“差不多,我躺下时你在我旁边,我一睁眼你没了,吓死我啦。”韩路拉拉裤子,“既然都出来了,你等等,我也上个厕所。啤酒喝多了,刚才一直憋着不敢起来。你别走开啊,你们家这厕所我是不敢一个人进了,你陪我。”

林希言冷笑:“要不要我帮你把尿?”

“那就不用,你拿着枕头,我自己来。”

林希言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脾气,居然没反对,替他拿着枕头,直等他爽快完了抖两下,这才扔还给他。

“你他妈给我手洗干净了再睡。”

韩路洗完手,好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窜进来,飞快地躲被窝里去了。

林希言踢了他一脚:“明天我请假陪你去一趟,早点把这事搞清楚,你早点给我滚蛋。”

韩路从被子里钻出来,眨巴眼睛:“林队,你是好人呐。”

“你他妈装什么乖,恶不恶心?”

第19章

第二天上午,陈继看到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门外,几个戴口罩穿工作服的人上楼来,开始动作麻利地从顾婆婆房里清理遗物。

陈继站在门外看着,顾婆婆家中有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有些甚至并不破烂,会令人眼前一亮。比方说,陈继看到角落里有一个银色的小手袋,大约巴掌大,银丝线缀着亮片,底部还有一串串小流苏。这个小手袋似乎和顾婆婆完全无关,陈继想到虞家花园过去的故事,断定是那位阔太太的遗物。他看见一个人拿着顾婆婆放在床头的铁盒正要往回收袋里扔,于是便忍不住说:“这个能给我吗?”

清理现场的人看了他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陈继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邻居。”

“邻居?邻居添什么乱,走开。”

“这些东西你们拿去打算怎么处理?”

“还怎么处理?这种破烂有人要吗,当然是烧了。”

“既然要烧掉,不如给我留个纪念。”陈继说,“里面有些照片。”

那人看着他,目光略带敌意,尽管这种敌意稍纵即逝,陈继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他感到非常奇怪,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远亲不如近邻,留几张照片作纪念也很正常,为什么对方的反应如此奇怪?

陈继说:“顾婆婆没有亲人,怪可怜的,如果她的后事有什么需要我出力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通知我。”

“这事不归我管,东西都得送到街道去,如果你想要,去问张主任。”说完,他好像故意似的把铁盒狠狠摔进回收袋里。盒子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互相碰撞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整个房间都被清理干净,只留下破旧损坏的家具。蟑螂和老鼠在这种季节依然存在,一旦遮蔽物移开,就成群结队张慌失措地四处逃散。

陈继往空空的房间看了一眼,白炽灯的拉线在房中央一晃一晃。顾婆婆不在了,房间也好像不在了,原来房间和人是同在的,失去了住客,房间就是一具被掏空的躯壳。陈继忽然想,顾婆婆的房间也许是这栋小楼中除了自己家以外他唯一进入过的地方。他醒悟过来,对啊,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过谢玲的房间呢?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应该往来更密切,没有任何秘密才对。事实上永远是谢玲来找他,他想去找时谢玲却总是不在家。陈继发着呆,房门碰一声被关上了。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把杂物从楼梯上拖下去,哐当哐当地响,铁盒在黑色的袋子里挣扎翻滚,它终究逃不掉被销毁的命运。

陈继也离开二楼,不知不觉走到谢玲的门外。他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谢玲是不是就在里面?是不是等他撞开门后发现她已经死了很久?他心慌地敲了敲门,如预料中一样没人响应,他没有勇气破门而入,因此敲了两下就停止了。黑色的门上没有门牌,木纹在上面扭曲着,好像活的一样。今天是什么日子?陈继低头想了想,有点记不太清。好像是二十七号,张主任说月底会来抄表,那么应该就是这几天。他想起小时候老房子抄表的情景,抄表一般是居民自行负责,每月轮流由一家担任抄表员,挨家挨户敲门去看。陈继也跟着爷爷去过一次,因为爸爸出差,爷爷的眼睛看不清数字。

“抄表了。”

敲开每一家邻居的门,闲聊几句家常,这项工作成了一种沟通邻里关系的活动。陈继在想,等到了月底,是不是也会有人一家一家敲门,使这些神秘的邻居露出真面目?

他在楼道上站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音乐声传来。陈继猛然一惊,是他的手机。他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震动着,信号灯一闪一灭,好像一只愤怒的怪物暴跳如雷,又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它慢慢移动。

找了那么久的手机竟然在如此显眼的地方,陈继目瞪口呆地看着茶几,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了应该接听。铃声一直不停,他回过神一把抓在手中按了接听。

“喂?”陈继心中矛盾重重,希望电话那边是谢玲,又不希望是她。谢玲有很多事瞒着他,这种感觉几乎揪心。手机中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陈继。”这个人说,“怎么这么久才接,出来玩吗?”

是朋友。陈继松了口气,至少朋友们仍然记得他。

“我有事在忙,不太方便。”

“忙什么?来吧好多人,给你介绍漂亮妹妹。”

“我不去了。”

“你别扫兴啊。”对方报了个地址,不给他任何回绝的机会,“快来,就等你,给你半小时,超过时间我们就上门来找你啦。”电话挂断了。

陈继放下手机,看看时间,忽然也有出去散心的念头。这里太压抑,昏暗的走道,静悄悄的楼梯,死气沉沉的房间,待久了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理开始扭曲,变得极度不正常。他决定离开一会儿,恢复正常社交重返朋友圈子,找回以前的自己。出门时,陈继又看了一眼门上的金属牌,窥孔已经被堵住,不能再从外面看到房间内部的景象。他在门外站了站,终于转身离开。

约定的地点是一个从外部完全看不清内里的主题酒吧。推开门,一片黑色扑面而来,酒吧灯光忽明忽暗,黑色的帷幔和墙纸,黑色的天花板和地毯,各个隐秘角落都放置着墓碑,上面刻着各种怪异字符。酒吧的名字叫“黑水”,似乎是当下年轻人非常钟爱的主题——死亡。在不受死亡威胁的年纪,年轻人对死亡的看法总是和酷这个意义不明的字联系在一起。陈继反感地看着那些墓碑,好像真有什么人长眠于此。他顿时萌生去意,他对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忌讳和畏惧。

“陈继。”前面有人喊他,接着这些人朝他欢呼起来,每个人都热情招手。陈继的目光在他们年轻兴奋的脸上扫了一遍,有熟悉的也有生面孔,但互相之间毫无隔阂。陈继无奈地走过去,在几个人的拉扯下坐到中间的位置。

“这是我们的朋友,叫陈继,刚从国外回来。你们别打他主意,丽丽点名要的。”周围的人笑起来,有的开始起哄。陈继搞不清他说的丽丽是谁。他的脑子里有一团湿泥,酒吧里音乐很吵,空气浑浊,而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杯接一杯喝酒。

“好。”朋友们欢呼。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坐在他身旁,抱着酒瓶为他倒酒。

“再来一杯。”

陈继喝醉了,但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所有发生过的事像幻灯片一样播放着,倒带,暂停,循环。谢玲忧虑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是顾婆婆死时惊恐的脸,胡风刀疤丑陋的脸,张主任面无表情的脸,最后这些脸慢慢模糊起来,变成一个人。雨衣怪人站在焚化炉前,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他的脸埋在雨帽的阴影中,全身在往下滴水。

“宋良。”不知谁叫了一声,陈继惊出一身冷汗。他努力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名叫宋良的人。穿白裙的女人在他身旁说:“我们跳舞吗?”

陈继问:“你是谁?”

“我是金丽丽。”

“金丽丽是谁?”

她笑起来,笑容模糊。陈继想看清她的长相,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拉着他的手往黑漆漆的舞池走去。陈继被无数人撞来撞去,这里和虞家花园简直是两个极端——应该是温馨小家的地方如同无人坟墓,名为死亡的酒吧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金丽丽的胸部紧贴着他,她不像朋友更像个卖笑的女人,一个欢场上杀敌无数的女战士,每一个动作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他很久没和谁靠得这么近了。他忽然想吐。

陈继推开面前的人冲出门外,开始撑着墙喘气,外面赫然已经夜幕降临。想吐的症状在新鲜空气涌进肺里的那一刻奇迹似的治愈了,他转过身靠着墙。手机响了,一定是朋友们在找他,他无动于衷。天黑得真快,好像只喝了几杯酒,时间就过了大半天。金丽丽身上的香水味还留在周围,如同一道看不见的丝绸,光滑,柔软,若有若无。陈继擦了擦嘴角,挺身往自己的车边走。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到车边打开车门。车窗上似乎有黑影一晃而过,陈继虚脱似的坐进驾驶座,发动、踩油门,往前直冲。车里全是酒味,他把车窗打开,夜风立刻倒灌进来,刺激着皮肤有些发痒。最近他发现烟酒真有其不为外人道的好处,只有亲身试过才会明白。烟让人沉默,酒让人沉醉,难怪有这么多人甘愿付出健康的代价吸烟酗酒,它们都有忘却烦恼的功效。如果无地自容或是愿意沉沦,不妨试试。

陈继开车在马路上飞驰,手机一直响,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笔直往前,一路闯了数不清的红灯,最后在警车示意下不得不停在路边。

交警叫他时,陈继趴在方向盘上不动,过了好一会让才慢慢抬起头。

“这么大的酒味,不用测了吧,喝了多少?”警察敲着车门。

陈继茫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神秘地问:“你认识金丽丽吗?”

“谁?”

“金丽丽,一个女人。”

警察知道他喝醉了,懒得跟他废话,问他要驾照和证件。陈继以仅有的一点理智配合地交了,又说:“她好像喜欢我。”

“是吗?那挺好。”

“可我有女朋友了。”陈继哭丧着脸,“我女朋友叫谢玲。”

“那你喜欢谁?”交警一边抄着他的驾照号码一边问。陈继没有回答,他看后视镜时,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后面。“看不清。”他开始自说自话。

“什么?”

“看不清。”

“喝醉了当然看不清,醒醒吧。”

“看不清啊。”陈继瞪大了眼睛,女人脸上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指甲刮去了,没有五官。他失惊地踩住油门,车子冲出去几米,撞到路边的树。

是阿芳。

第20章

林希言给队里请了假,许飞几个都十分惊讶。从他们进反扒队到现在,队长就没请过一天假,而且还替每个人都顶过班。在这些家伙眼中,林队是个酷爱抓贼,不管刮风下雨,天塌地陷都要上班的全勤先进工作者。听到请假两个字从林希言嘴里说出来,许飞傻了,傻傻地又追问一句:“谁请假?”

“我,有意见吗?”林希言情绪实在不怎么好。

“没意见。”许飞捂着话筒低声对伸长脖子的杜梓丰和姜军说,“老大要请假。”

“什么事!”杜梓丰首先按耐不住,老成的姜军也朝他看过来。许飞摊着手表示不知道,很快又自作聪明地回答:“莫非是去相亲?”

“不能吧,相亲不选休息天,这还要避开高峰?”

“天下大事还有什么值得老大请假?”

“猜不出。”杜梓丰凑上去,“我听听。”

许飞推了他一把:“别让老大听见了。”

听筒里传来林希言的骂声:“你们他妈的嘀咕什么呢?说我坏话了吧,大声说,不然我明天来弄死他。”

杜梓丰立刻就缩回去,许飞咳嗽一声:“老大你干嘛请假,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尽管说,别客气。”

“帮我捉鬼,你们敢吗?”

许飞愣了,没等开口,林希言又在骂人:“你他妈滚远点行不行?生活不能自理啊,大白天的自己上厕所不会,老子不陪你去难道你就憋死在这里吗?笑什么笑,再笑他妈把你关厕所里。”

许飞开了免提,悄声问同僚:“老大骂谁?”

杜梓丰摇头:“没听说他和谁住一块儿,骂得这么凶,不像是女朋友吧,老大对小姑娘多客气啊。”

这头还在瞎猜,那头已经不满足于谩骂,开始打起来,不一会儿电话断了,留下几个听众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林希言追着韩路连打带骂,韩路跑到厨房里求饶:“行啦行啦,我自理,我自己去行吗?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大白天我怕什么呀。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幽默。”

“你他妈这是幽默吗?真当老子爱看你那小毛贼哆嗦着放水的臭德行了。”

“我也没让你看我啊,你看着后面的冲淋房就行了,这里面还能洗澡吗?吊死过人的。”

林希言明知他胡说八道,鬼和死人终究有差别,可从这小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恶心呢?他往冲淋房看一眼,自己都觉得在里面洗澡心里添堵,恨不得把韩路往马桶里一塞冲走算了。

韩路上完厕所出来,见林希言穿衣服准备出去,就问:“去哪?”

林希言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不是去梁家别墅吗?”

“现在太早。光天化日私闯民宅,你还是个警察,这样不太好吧。等天黑了换身黑衣服,摸黑进去……”

他还没说完,林希言巴掌就上来了。韩路早有准备,往后躲着涎笑:“职业习惯,一时改不了,我可敬业。”

林希言:“你早点不说,我都请假了,老子三年的全勤都让你给毁了。”

“你们反扒队还考勤?不是天天在外面抓小偷,属于半个自由职业吗?”

“我回队里。”林希言狠狠瞪他,“老子回来再收拾你。”他正要锁门,一想这防盗锁在韩路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十岁以上儿童适合的玩具,索性大方敞开,日夜都不闭户了。韩路追上来:“你带我一起去呗。”

“带你去干吗?”

“我帮你抓小偷。”

林希言瞥了他一眼:“想当二五仔,不怕道上的人找麻烦?”

韩路鄙夷地说:“那些乌合之众和道上有屁关系,早该整顿啦,说到底还是你们警方力度不够。”

“你他妈的,入室盗窃比扒手高档吗?”

“我有三大原则的!”韩路愤怒地强调。

许飞等人看见林希言带着韩路进来,一个个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杜梓丰比较机灵,首先找到合理的解释:“老大,你把这小子抓回来了?”

许飞问:“在哪抓的?老毛病犯了,又去扒人钱包了吧。老大,你不是请假吗?”

林希言还没吭气,韩路已经在一旁笑开了:“大家好,我今天戴罪立功,陪大家抓小偷。”

杜梓丰和许飞瞠目结舌,林希言黑着脸,往自己的办公桌走。韩路跟在后面问:“我们今天去哪?”

姜军也问:“老大,这怎么回事?”

林希言指指韩路:“盗帅楚留香,今天现身说法以专业角度指导你们怎么抓贼,等一下跟我们出去,都听……”

许飞插嘴:“听他的?”

“放屁,都他妈听我的。”林希言说,“他要敢捣乱,你们给我往死里打,打死老子一个人扛。”

韩路还笑,杜梓丰说:“笑什么?笑就不是好东西。”

韩路笑嘻嘻:“天生笑模样。”

“好了,别闹了。”林希言说,“准备好就走吧。”

众人答应着,各自穿外套往外走。上了车,韩路被许飞和杜梓丰两个夹在中间,好似押送犯人。韩路也不介意,一路只管东张西望。

林希言开着车问:“西区那片有进展吗?”

“我刚才还跟将军说呢,那伙人的基本活动范围圈定了,今天去可能有收获。”

“那里人多要注意,等会儿你和肚子先去逛一圈,发现目标通知我,我和将军立刻过去。”

“行。”许飞答应。

韩路问:“我呢?”

林希言还没来得及回答,韩路话题一转,又问:“你们中午吃什么?”

“你就是来蹭饭的吧。”许飞骂。

“饭总是要吃的。”

林希言说:“你跟着我别乱跑,敢搞鬼老子把你扒光了扔马路上。”

韩路:“我遇到过的警察就属你最狠最流氓,动不动要扒衣服示众。放心,我的小毛贼也不是随便能让人看的。”

杜梓丰好奇地问:“什么小毛贼。”

林希言大怒:“不和他说话你会死吗?”

几个人坐车到购物街,即便不是休息日,大街上也一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林希言下车后又吩咐了几句,带着姜军和韩路往边上的小路走。许飞和杜梓丰也分开行动,在路上若无其事地闲逛,搜寻着可疑分子。这里是偷窃案多发地段,外地观光客多,外国人也多,警惕性不高往往被偷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整合了多起案件的情况后分析,判断是有组织的团伙作案,许飞等人圈定这伙人的大致活动范围和作案时间。一切准备就绪,接着是碰运气。两人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终于发现目标。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互相之间距离不远,走得很慢,可又不看两边的商店,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许飞向不远处的杜梓丰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

“老大,目标找到,还没动手。”

“好,马上过来。”林希言转头对姜军说,“你到前面的路口去堵。”

姜军点点头走了。

韩路又问:“我呢?”

“你他妈烦不烦,跟着我。”

韩路便乖乖紧跟着他。这一伙惯犯组织严密,合作无间,而且十分大胆。一旦被发现行窃,他们非但不怕,反而恶狠狠地威胁对方不准声张。

林希言来到一侧商场门口,隔着转角往前看。扒手们已经选中目标,一个打扮入时的时髦女郎。负责下手的慢慢往前跟紧,旁边还有两个护着他,一左一右挡住别人的视线。

许飞走得近,看到那人把手伸向挎包时就低声说:“动手了。”

“等他把东西拿出来。”

扒手在包里掏了半天,韩路看着直笑:“这人不灵,这么久还掏不出来。”

林希言顺势给他一下:“你得意个屁。”

韩路:“我没得意,但我有嘲笑他的权利吧。”

扒手又掏了一会儿,总算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林希言不免有些失望,这样的小偷小摸实在关不了几天。杜梓丰问:“老大,抓不抓?”

“抓吧。”林希言说话间,韩路悄悄在他耳边冒了一句:“我帮你抓。”林希言没来得及阻止,韩路已经跑出去了。“这臭小子。”林希言气得咬牙切齿,对许飞他们说,“你们注意点,打起来防着那些人狗急跳墙伤人,我他妈就知道这小子要坏事。”

韩路走到小偷背后,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偷东西啊。”那人一愣,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回头看见只有一个人,胆子又大了,目露凶光地瞪着眼。韩路叫住前面浑然未觉的女人说:“小姐,有人偷你手机啊。”时髦女郎听了连忙低头翻包,小偷身旁护驾的两人已经围了上来。韩路说:“哪来的呀,手艺这么差,偷个手机还要两个人护着,丢不丢人。”

对方几个傻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韩路看着不像警察,于是这些家伙被闹了个莫名其妙。失主发现自己的手机在别人手里攥着呢,立刻说:“快还我。”

扒手们这才反应过来,互相一打眼色,掉头就跑。

韩路没等他们开跑,抬脚往下扫过去,当先那人没防备他突然动手,脚下一软立刻摔在地上。另外两人见同伙被撂倒,对方还真只有一个,有恃无恐又回头对着韩路招呼。时髦女郎吓得手机也不要了,跑到旁边站着围观。一个扒手对准韩路的头上打,另一个更绝的张开双手想来一个法式拥抱。韩路一低头躲过去,抓住那人的手往后一拧,喀拉一声直接把他手臂折了。扒手惨叫一声捧着胳膊喊疼,另一个吓傻了,被韩路一脚踢翻,踩在地上。这几下干净利落,看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林队,快来把他们铐走。”韩路冲人群中喊。

林希言和许飞几个还打算疏散围观群众呢,这里都打完了,只好讪讪地走出来。韩路踩着小偷,谢幕似的向周围招手示意。一个路人说:“现在警察好厉害,都是这么抓扒手的,像拍电影一样。”

林希言板着脸让姜军他们把人带走,许飞和杜梓丰对韩路刮目相看,都说:“功夫不错!”

“练过几天。”韩路谦虚得很。

林希言打发他们先回去,自己拽着韩路到一条偏僻小街,看两边都没有人了才停下。韩路摇着尾巴邀功:“我表现怎么样?”

林希言举起拳头朝他脸上去,韩路挡住脸面:“干嘛呀?”

“演戏是吧,这么能打老子扒你衣服你不跑?想干什么?”

“那我也得跑得了啊,你他妈屁股都坐我身上了。”韩路一脸委屈。

“你不是属泥鳅的吗,怎么跑不了?”

“我吓怕了不行吗?从小到大还没男的扒过我衣服呢,你不知道自己多重手劲多大,肺都被你压爆了。”

“真的?”林希言不信。

“我真想瞒着你今天就不露这一手啦。”

林希言将信将疑,慢慢把手放下:“别让我发现你骗我。”

这时手机响了,林大队长瞪他一眼,去接电话。

“喂。”

“林希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我,你谁?”

“我是陈继,记得我吗?”

林希言一愣,听声音确实有点熟,再听他自报家门,立刻想起来:“老同学。好多年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结婚了吗?”

“没,你呢。”

“我也没。”

韩路在旁边嘿嘿笑,林希言大怒,一脚踹在他膝弯上。韩路的好功夫底子又不见了,被他踹得差点跪下,站直后一瘸一拐往他踢不到的地方走,又不舍得走太远,还想听他讲电话。林希言低声问:“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

对面支吾了一会儿:“想请你帮个忙。”

第21章

陈继从交警队出来,感觉头还有点晕。

林希言走在他身边,一脸的佩服:“你行啊,都学会酒后驾车了。”

“谢谢你。”陈继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没这么干过,整个人都傻了。要不是你……”

“和我没关系啊。”林希言抽着烟,“醉驾不归我管,我也就算你朋友过来给你交罚金。人家看你态度好,没造成交通事故,从宽处理的。花钱买教训吧,以后别喝完酒开车。”

“暂时也不能开啦,车都被扣了。”陈继说这句话时,明显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车被扣留是件好事。林希言不解地问:“干嘛,愁眉苦脸的,失恋了?”

陈继苦笑:“除了结婚失恋,能不能问点别的呀,给我支烟行吗?”

“还学会抽烟了?有问题。”

“刚会。”

林希言给他一支烟,陈继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双眉紧皱着,眼眶都有点陷下去,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林希言说。

“六年。”陈继点着烟。

“听说你出国了。”

“出去了几年。我也听说你当了警察,昨天慌得没办法,翻一遍号码就找到你了。”

“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以前随和。”

“我以前不随和吗?”

“不随和,还很傲。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如你,不过也不一定是你故意的,有人天生这样,和我们这些整天操蛋的家伙不一样。”林希言说,“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心情不太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陈继和他坐在交警队门外的路边上,欲言又止,过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算啦,没事。”

“你真没事说没事不就完了吗,为什么前面还加个算了。一加算了,没事也变成有事。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林希言和陈继虽然不是什么铁哥们好兄弟,但以前在学校里关系倒不错,毕业后偶有来往,后来陈继出国才断了联系。读书时,陈继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林希言不怎么爱读书,可对聪明人一向敬仰,总觉得陈继这样上了讲台随手就把难倒一片人的难题答案不假思索地写在黑板上,确实很让人羡慕。今天老同学见面,林希言心情不错,可看着陈继这副愁眉苦脸,憔悴颓废的样子总觉得心里犯堵。陈继是出名的好男人,不良嗜好一概没有,现在不但学会抽烟,而且酒后驾车,这不是一句没事就能蒙混过去的。

陈继抽着烟,眼睛有点泛红,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林希言十分诧异,最近怎么回事,身边的人都在问这个怪问题。他很想坚定地把唯物主义贯彻到底,可韩路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世上没有鬼这句话他却轻易说不出口了。

陈继在等回答,见他沉默不语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也不相信吧,我好像真的遇上了。”

“遇上什么?”

“鬼。”

林希言抬头看看对面,韩路正无所事事地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字,发现林希言看他,立刻就要过来凑热闹。林希言伸手指着他:“待着,别过来。”

陈继好奇地问:“是你朋友吗?为什么不让他过来?”

“狗屁的朋友,说你的事,别理他,这人有病。”

“我的事不知道从哪开始说。”陈继苦笑。

“那找个地方慢慢说。”林希言站起来把烟蒂踩灭,抬头看时,韩路已经在跟前了。

“去吃饭了吧。”韩路说。

“除了吃饭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韩路转而向着陈继,发挥着臭不要脸的自来熟:“你是林队的同学,没见过呀,怎么称呼?我是他朋友,我叫韩路。”

“你好,我叫陈继。”

“吃饭了没?没吃一起吧。”

林希言忍无可忍:“你他妈饿死鬼投胎,想吃自己回去弄,我这有正事要办。”

“什么正事?”

“凭什么告诉你?”

“那吃饭带着我吧。我现在恶鬼缠身,要靠你纯阳童子身罩着,不能离太远。”

“你再敢提,老子切了你的小毛贼,让你连个阳字都沾不上。”

韩路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下流,过分了吧,小毛贼惹你了吗,你跟它有仇啊。”

陈继见他们剑拔弩张越吵越厉害,眼看有打起来的趋势,连忙上去劝架:“吃饭是小事,本来就应该我请,一起去一起去。”

韩路:“对嘛,是人都要吃饭,各吃各的不如一起吃。”

林希言对陈继说:“你理他干什么?这人是饭桶,吃东西跟猪拱槽一样。”

“我就吃了你三百块钱一顿大排档,也不至于就是饭桶就是猪了吧。”

“除了吃就是睡,骂一句猪委屈你了?”

陈继听他们胡说八道,忽然觉得挺好笑,噗嗤一声笑了。

“行啦,今天我请客,去吃点好的,都别客气。”陈继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笑,压抑的心情顿时释放出来,浑身一阵轻松。林希言不想扫他的兴,就趁他不注意,朝韩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韩路哎哟一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心疼他,于是自己揉一揉,屁颠颠跟着去了。

三人找了个环境不错的餐馆坐定,陈继让林希言和韩路点菜。林希言平时在队里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家也没人做饭,对吃的没什么特别爱好。韩路却是个天生吃货,看什么都觉得好吃,陈继把菜单递给他,那是老鼠掉进米缸正中下怀。林希言知道让他点又得吃出个天文数字,于是劈手夺回菜单,翻开随便指了几个小菜就扔还给服务员,根本不理会韩路在那嘀嘀咕咕抱怨。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林希言给陈继倒茶,韩路在那捧着杯子等,林希言看也不看就把茶壶撂下,全当没这个人存在。韩路脸皮有多厚,捧着茶壶自斟自饮。

陈继起初吞吞吐吐,觉得事情荒诞离奇,说了会被人笑话,甚至怕被当成精神病人,可他实在一个人憋了太久,这么大的精神压力没人可以倾诉,总算碰到个肯听的对象,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林希言越听越吃惊,陈继遇到的这些事,简直离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比韩路撞上吊死鬼还荒诞。以他对陈继的了解,陈继没理由编这么个故事来捉弄人。

“你搬进那个房子,除了谢玲和顾婆婆就没见过其他邻居?”

“后来又搬来一个人,除此之外都没见其他人出来过。”

“这么怪。”林希言嘀咕,“女朋友失踪,你报警了没有?”

“还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她失踪了吗?可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说不定她也是我的幻觉。”

“胡说八道,幻觉能跟你谈恋爱,世上就没有单身汉了。”

韩路一直在吃东西,这时却放下筷子无比同情地看着陈继:“这种感觉我太了解了,你肯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是不是。我也是,有段时间我还觉得我会不会已经死了,怎么老看见死人呢。不过现在好啦,我告诉你,你跟着林队就没问题,他是处……”韩路说到一半,被林希言一把按住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陈继好奇地问:“处什么?”

林希言:“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韩路还在那呜呜叫,林希言狠狠踢了他一脚。

陈继没再追问,苦笑着说:“我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上这种麻烦,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连套头的毛衣都不敢穿,就怕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又出来什么怪东西。可是整天睁着眼睛,真看到了,你能不害怕吗?”

“那你赶快搬出去,换个地方或许会好点。”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现在好像不仅仅是虞家花园有鬼,不管我走到哪,都会看到听到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和声音,搬家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韩路叹为观止:“你比我还惨,我只不过被一个吊死鬼缠着就快崩溃了。你呢,有男有女,还有猫,这日子怎么过。”

陈继:“你是怎么被缠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

林希言不耐烦地打断他:“让你说了吗,吃你的东西别他妈插嘴。”

韩路正色:“你双重标准区别对待得太明显了吧,对小继这么客气,对我干嘛这么凶啊。你看你跟他说话轻声轻气连安慰带体贴,对我就知道他妈的骂街,别人的妈是人,我妈就不是人啦?祸不及家人,我妈虽然多生了几个,但也没惹你吧。”

“我他妈就是好奇,什么样的妈能生出你这种怪胎来。”

“那也是我自力更生自学成才,我妈生我可没养我,关她老人家什么事?”韩路忽然又嬉皮笑脸,“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吗?”

“对你就不能客气,老子不客气你都这样了,再对你客气还不得爬到我头上来。吃完了没有,吃完赶紧滚蛋。”

韩路抄起勺子喝了几口汤问:“去哪?”

林希言不理不睬,掉头对陈继说:“你住的地方这么怪,今天我有空,陪你去看看?”

陈继有些为难,林希言主动提出帮忙当然好,可万一让他也惹上麻烦就过意不去了。他没来得及表态,韩路就说:“你们不是真的要去吧,那里在闹鬼呢。”

“你怎么还没滚蛋,怕吗?怕就别跟来。”

韩路似乎比陈继更为难,皱眉想了半天,最后狠狠下了决心:“只要离你近点,应该也不会出事,你是处男阳气足。”这次他说得飞快,林希言根本来不及堵,陈继听了一愣,等明白过来忍俊不禁,又不好当面笑出声,只得也盛碗汤埋头猛喝。林希言尴尬得脸上一红,韩路惊讶地说:“林队,原来你也会脸红。”

“韩路!老子他妈让你闭嘴听见没有!”

陈继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22章

鸡飞狗跳地吃完饭,已经下午三四点。陈继的车被交警队扣了,三人只能打车过去。一路上韩路废话连篇插科打诨,惹得林希言恨不能从前座爬到后面去把他当场打死。陈继被他们一闹,心情好了很多,可到了十字路口,韩路却忽然不说话了。司机是个新手,不太认路,边开边让陈继给他指路。出租车停在虞家花园大门外的路边,此刻还没有天黑,重重树影下的小楼却分外诡秘幽暗。老槐树在院子里沙沙作响,韩路不禁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

“这地方阴森森的,亏你住得下去。听林队的话早点搬出去吧。”

陈继点点头:“会的,我就是想弄明白,至少找到谢玲,要不然心里总有个疙瘩,晚上睡觉也不踏实。”

“是啊。”韩路和他挺有共同语言,也大倒苦水,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似乎根本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事无巨细,连被林希言扒光了关厕所里的事都没落下。

陈继听得瞠目结舌,同是天涯遇鬼人,一时之间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林希言懒得理,自己往里走,韩路看他走远了立刻跟上,还热情地招呼陈继也过来。陈继苦笑不已,本来挺严肃的事,怎么就好像变得很搞笑。

“我住三楼,右边最后一间。”

即使白天,楼道里也有些阴暗,黄昏将近,光线微微发红,槐树的影子在地板上摇动着,树叶好像无数活动的幽灵在互相挤压摩擦。陈继走到二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婆婆的房门。掉漆的木门紧闭着,又是一个不会再打开的房间。他的目光往旁边扫了一下,忽然愣住。隔壁房门上用粉笔写着个四位的数字,再过去一间同样是粉笔写的四位数。陈继发现在他离开后,每一扇门上都出现了一个数字。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又是谁写上去的?陈继惊疑不定。

林希言见他在二楼站着不动,就问:“发什么呆?这间是你家吧。”

陈继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上楼,边走边说:“304。”

上楼时,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陈继抬头看,胡风出现在楼梯口,似乎正要下楼。陈继向他点头示意,胡风也微微点了一下,眼睛却望着带头上来的林希言。

林希言没想到唯一和陈继做邻居的是这样一个面带刀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不过凡事不能以貌取人,长得好像韩路那样又如何,还不是个偷鸡摸狗不劳而获的毛贼。

胡风从楼上下来,和几人擦肩而过,经过韩路身边时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非常突然的,胡风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韩路却盯着他不放,直到他下楼走到转角看不见为止。

林希言已经到陈继家门口了,韩路怕被他关在外面,终于匆匆赶上来。

一进房间,林希言就觉得冷飕飕,倒不是因为陈继说闹鬼的缘故,而是整个房间没有家的温馨,如同一个冰冷陌生的客房,比临时落脚点略好一些罢了。

“房子是不错,可为什么这么冷?”

“我没开暖气,你们先坐,我去倒茶。”陈继关上门,把窗帘拉开还不够,又把客厅和厨房的灯全打开了。

林希言说:“别忙,我不喝茶。”

韩路的要求总是比较多:“有啤酒吗?”

“有。”陈继打开冰箱看了看,又开始习惯成自然地发愣。“不好意思,我记错了,昨天一早看的时候好像还剩下两罐。”他的表情有点难看,“最近我记性不太好。”

“是不是太累了?”林希言问。

“两天没睡。”陈继倒了两杯热水过来放在茶几上。“不是睡不着就是睡着了做噩梦。不过刚才上楼的时候,我想到一些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陈继看着门:“昨天我发现门上被人动过手脚,门牌中间反装了一个猫眼,可以从外面看里面。最近发生了太多怪事,把我搞得快精神崩溃,什么逻辑什么理性全扔到九霄云外。今天和你聊了一会儿,我清醒多了,如果是鬼它大可以穿墙而过,不必在门上搞那么多花样,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人为的?”

“这个想法不错。”

“还有我总是找不到东西,明明记得冰箱里有啤酒,可打开发现没了。我以为自己健忘,也怀疑过闹鬼,但装猫眼的人是有可能趁我出门时随意摆弄屋子里的东西的。”陈继看着林希言,“尽管这些可能性无法解释我亲眼看见的怪事,比如雨衣怪人,车轮底下的手,阿芳的鬼魂,可至少证明我的脑子没有出问题,我还能够思考。”

林希言说:“你当然没有问题,门上有一个窥孔,这个猫眼肯定是在你搬进来之前装的,而且特意隐藏起来,装猫眼的人想看什么?是你还是这个房间中的某一样东西。如果是你,他一定知道你会搬进来,谁最清楚这一点?中介和房东。但如果这个人想看的不是你,而是房间呢?”

“房间?”陈继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出这个房间有任何需要时时窥视注意的地方。林希言摇了摇头:“也许不是房间,是房间里的人。”

陈继彻底糊涂了:“房间里的人不就是我吗?”

“是你也是别人。他不知道谁会住进来,但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是他要窥探监视的对象。”林希言说,“也许他在看你是不是发现了这个房间的秘密。”

陈继的额头冒出一颗冷汗。房间的秘密,这个房间有什么秘密值得神秘人时时刻刻在门外窥探,甚至趁他不在时进来翻箱倒柜。对了,胡风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胡风就住在对面,只要一推门出来就能看到自己的房门。昨天啤酒还在冰箱里,今天已经没了。那个人进来过,就在他去酒吧赴约直至现在回来的这段时间里。

林希言说:“邻居们都不出来,没人发现他在门外偷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有人住还真难说。活人总不能每天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吧。”

陈继忽然摇了摇头:“我一直听到邻居家里有声音,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反应,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到每扇门上都写了数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林希言倒真没注意两边的房门,也不好随便回答,陈继苦笑着说:“那是煤气表的字数,凡家里没人,到了月底抄表时,很多人都习惯把煤气表水表的字数写在门上,这样抄表员找不到人也不用一趟一趟跑。你说这栋楼没有人住,可是人家明明白白地把煤气表的用字都抄好了,他们是隐形人吗?”

林希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

“还有顾婆婆,那天晚上我看到……”他的话没说完,听到“啪”一声响,韩路把手里的杯子摔了,热水淌了一地。

林希言对他怒目而视:“你怎么这么烦人,连个茶杯都捧不住。”

韩路委屈地说:“水太烫啦,你看我舌头都烫起泡了,一哆嗦热水泼在手上还能捧住吗?”

“就你他妈事最多,赶紧把地擦干。”

陈继忙说:“我来吧,小心地上碎玻璃。”

韩路做家务很积极:“我来我来,你们继续聊。”他蹲下身来捡地上的玻璃碎片,陈继想帮忙,林希言拦着他:“别管,让他捡。”

韩路轻手轻脚捡起碎片,眼睛有意无意往门缝底下瞧一眼,接着站起来,拿塑料袋把碎玻璃装好,朝门口走去。他走路像只猫,半点声音也没有,林希言看了心中忍不住骂,贼骨头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韩路打开门,把塑料袋放在门口,随后听到“格”一声轻响,很像地板发出的声音。他伸出脑袋看了看,楼道里静悄悄,只有窗外吹来的风发出些呼呼声。

韩路回到客厅,陈继拿了抹布正要擦地板,他立刻主动接过去。

林希言问:“刚才你说看到什么?”

陈继:“我看到顾婆婆收藏的旧照片,上面的人都没有脸。”

“什么叫没有脸?”

“照片被人破坏了,凡是有脸的地方都被刮花。”陈继说,“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个人在顾婆婆的房间里上吊,可我跑出去找手机报警,再回来那人又不见了。”

韩路抬起头,面如土色地说:“又是吊死鬼,不会就是我遇到的那个吧。

林希言问:“还有别人看见吗?”

“没有。后来胡风进去开了灯,只看到顾婆婆的尸体。”

“那是鬼,鬼来无影去无踪的。”韩路认真地说。

林希言瞪了他一眼。

陈继说:“虞家花园以前的女主人也是上吊死的,但不在顾婆婆的房间。”

韩路正想说话,林希言揪住他:“你闭嘴,这事跟你又没关系,你别老插嘴。”

“我不插嘴,你们说。”林希言对他凶起来是没道理好讲的,属于一种官兵和贼的不共戴天,韩路这几天和他斗习惯了,反倒是陈继不明就里,觉得林希言态度粗暴得未免有些过分,几次三番下来忍不住说:“你别对他这么凶,我还正想问,你们认为这是鬼还是人,哪个更有可能?”

韩路:“鬼!”

林希言:“人。”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林希言目露凶光,韩路畏缩着,低声说:“我内心深处希望是人。”

“那个胡风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刚搬来没两天。”

“他的脸怎么回事?”

“我和他不太熟,没问。”

林希言又点了一支烟,默默想了一会儿说:“今晚我住你这行吗?”

陈继一怔:“我是没问题,可你真愿意住?”

“我就是想看看能闹出什么鬼来。”

住在一个闹鬼的房子里,韩路本来应该第一个反对,可这次他什么话都没说,反而积极地问起陈继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晚上吃。两个人一起研究了半天菜谱,陈继被他说得头头是道的烹饪心得打动,赶在天还没黑之前去超市买菜准备回来下厨。

他走了之后,韩路在房里乱转,林希言的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他,生怕他手脚不干净,顺手牵羊偷走什么东西。韩路转了一会儿,发现林希言目不转睛地监视自己,立刻明白他的心思,就笑:“你盯着我干嘛,小继是好同志,符合我三大原则中的第二条,我不偷好人的东西,再说这里也没什么我看得上眼的。”

林希言:“别他妈跟我装蒜,你把陈继支开了想干嘛?”

韩路称赞:“不愧是林队,你怎么知道我故意支开他。”

“废话,贼骨头眼珠一转老子就知道你动什么心思,说,你发现什么了?”

韩路先不说话,静静听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有人在外面偷听。”

第23章

“什么人?”

“你以为我是神仙。”韩路说,“刚才我把杯子摔了,以为那人会吓跑,可捡玻璃时,门缝外有个黑影。后来我开门出去,听见地板响,这个人身手很好,我悄悄走过去突然开门,他还是逃得不见踪影,这么短的时间,肯定藏在附近,比如隔壁的房间。”

林希言很给面子的多看他一眼:“你刚才故意的。”

韩路露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大家都是明白人,别装傻啦。你能看出我支开小继,难道看不出我故意试试那个偷听的人?”

“我是不信你这么大胆,自从进了这栋楼,你吓得跟条撒了盐的鼻涕虫一样缩着,我以为你手软捧不住茶杯呢。”

“小看我了吧。只要不是闹鬼,我胆子可大。”

“你刚才不说是鬼干的吗?这么快就改口了。”

韩路故作严肃状:“这件事多半有人作怪,门上的猫眼肯定是偷听的人装的,他能进到房里来找东西,自然很方便在吃的里动手脚。”

林希言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陈继的幻觉是因为被人下了药?”

“要不怎么着,你又不肯承认有鬼,我只好当回科学家了。”韩路说,“而且我敢肯定,这栋楼里根本没人住。”

“你拿什么肯定?”

韩路嘿嘿地乐,林希言想明白了。眼前这人是专门入室盗窃的小偷,而且自诩个中高手,他要是连房子里有没有人都听不出来,早就不知道被抓住多少回了。

“房间里有人没人差别大了。活人总要动弹吧。一分钟两分钟不动弹我信,一天两天除非是死人或者是……鬼。”韩路说到后来就又不靠谱了,但前面几句话斩钉截铁,信心十足。林希言相信他的“专业”结论,韩路说:“至于那些有时会响起来的炒菜声,电视声和说话声,真的有人想装神弄鬼也不难,只是我们得想想这个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纯粹吓唬人,吃饱了闲撑的吗?”

林希言:“我刚才就说,这个房间有秘密,那人不想让陈继发现这秘密,就装神弄鬼地吓唬他,保不齐是希望他快点搬走。”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可刚才上楼时,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我没说怕吓到小继,那个胡风,我好像认得。”

林希言这次是真的很意外:“你认得?”

“不敢肯定,但多半是他。”

“谁?”

“真名叫不叫胡风我不知道,他在道上有个外号叫杀人蜂,是干这个的。”韩路并拢手指,做了个切的手势。

“杀手?”

韩路点头不迭:“胡风——胡蜂,嗯,如果这是他的真名,那外号倒也不算太离谱。”

林希言怀疑地看着他:“真的职业杀手?电影看多了吧。”

“我不骗你,再说看电影怎么了,你想想电影圈是什么地方?人都说那是个最肮脏的圈子,为什么说电影圈最肮脏,是因为以前很多搞电影的都是黑社会,那是他们洗钱的地方。电影里有的杀手,现实中就有,这个胡风杀过的人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

林希言将信将疑,韩路就继续:“听说蜜蜂蜇了人会死,胡蜂却不会。你说他来这干什么?”

“确定是他?”

“他对我笑。”韩路说,“本来我吃不准,就六分数,他一笑,有八分了。如果他是杀手,小继处境很危险,职业杀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种地方。”

林希言沉默,韩路又说:“明明没人的房子装成很多人住在里面,空房间里有什么秘密?”

林希言看着他:“你怎么一下子这么积极,又想搞花样?”

“什么花样,我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这些。既然大家是朋友,你同学也就是我同学,小继人不错,我乐意帮他。”韩路忽然一笑,“其实隔壁房间到底有没有人,只要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希言看他眼珠转来转去,也就想通了。不错,房里有没有人,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陈继一直搞不明白是因为他进不去,所有的门都锁了,他想破门而入也没有这个能耐。这些紧闭的门难住了陈继,可难不住韩路,林希言相信只要地上随便捡根铁丝,他能把银行的保险库都开了,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他还有三大原则。林希言越琢磨越不对,狗屁的三大原则,再有原则他也是小偷,身为反扒队长,林希言居然觉得能开锁这个绝技关键时刻非常有用。

韩路还在那得意地笑,陈继已经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都是照韩路开的单子买的。韩路过去接手,发现陈继身上有点湿,奇怪地问:“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啊。”窗外夕阳西下,虽然有点初春的料峭春寒,但天气很好。

“没下雨你怎么衣服都湿啦?”

“我也不知道,刚才就觉得有点凉嗖嗖,以为是外面冷,原来衣服湿了。”陈继一脸莫名其妙。韩路说:“快把衣服换了,要不然着凉了。”他把菜拿进厨房,经过林希言身边时还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别把刚才那些话告诉陈继。林希言白了他一眼,这种事不用他提醒。

陈继换了衣服让林希言在客厅里坐,自己去厨房帮忙,韩路体现出一个优秀钟点工的素质,坚决不让他插手,陈继只好回来和林希言坐一起看电视闲聊。关于邻居的事,胡风的事,林希言只字未提,只是问了些关于虞家花园过去的情况。陈继对此知道的也不多,大多数是从谢玲那里听来的。

“中介说在你之前这个房间有人住的,证据是租房时送了你半个月上网费,可见这位前房客没有住满就搬了出去。你女朋友谢玲却说这里一直没人住,两个人一定有一个在说谎。”林希言的话再明白不过,陈继也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死胖子中介虽然一度也遭到过陈继的质疑,但谢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的失踪本就疑点重重,毫无征兆,只是陈继一直不愿意去思考。他不相信谢玲欺骗他,拒绝相信。

林希言尽管整天忙抓小偷,没时间谈恋爱,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对恋爱中人的情绪心思能够理解,于是便没有继续追问。陈继:“我想先找到谢玲,有些事还是要当面问清楚。”

“打算去哪找?”

“实在不行先报警吧。”陈继摸了摸头发,有点无奈地说,“我都不知道她家里什么情况,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有哪些朋友。”

林希言感叹:“你心真宽,有你这么谈恋爱的吗?”

“我还没想那么多,只是每天在一起就挺开心。”

“她长什么样,你就这么喜欢她。”

听林希言这么问,陈继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没得挑啦,绝对美女。”

“我知道你眼界高,长得不好你也看不上。你们这些好学生表面正经,骨子里都是色胚。”

陈继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连忙争辩:“哪有这种事,两个人在一起主要还是看合不合得来,合不来长得再好也没用。”

“你们刚见面都聊点什么呀?”

“聊各自的兴趣爱好,平时喜欢干什么,还有爱看的电影和书。”

林希言:“你们这是诚心谈恋爱来了吗?也不聊房子,车,贷款,父母能不能带孩子。”

“什么意思啊。”陈继笑了,忽然看着韩路,“小韩人倒不错,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林希言也看了韩路一眼,眉头又皱起来,“他是个屁。”

“你干吗对他这么大意见,好像他欠你钱。”

“你要吗?你要给你啊,干家务还不错,就是得盯紧了,手脚不干净。”

陈继不信:“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怎么乱说,他是我街上当扒手抓来的,现在吃定我不肯走了。老子挽救一失足青年容易吗,还得管吃管住啊。”

陈继被逗乐了:“你别说,我觉得他不错,就算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也不能就把人看死了,给个机会改正吧。”

林希言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总之对他留神点,他的话能不信就别信。”

“知道了。”陈继笑着,“警察和小偷真是天生死对头。”

韩路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他们在背后嘀咕他,突突地从厨房里探出头:“林队,我想起一个事。”

“什么事?”

“晚上我们怎么睡,一起吗?”

“滚。”林希言大怒,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陈继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看他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坐。”

第24章

陈继看着满桌菜肴,惊讶得合不拢嘴。要不是亲眼看着韩路一道道做出来,简直怀疑这些菜是从餐馆订的。

韩路给他们倒酒,甚至不是虚情假意的谦虚:“时间紧,就不搞得太复杂了。”

陈继吞了口口水:“时间不紧的话能搞成什么样?”

“时间不紧就没底啦,你想吃什么呀,说出来听听。”

林希言冷冷说:“别耍了,没人要称赞你。”

“称赞我还听得少吗?人活着无非为了吃饭睡觉,好吃是热爱生活的表现,你自己不享受就算了,还不许别人对吃的有兴趣啊。”韩路嘴上这么说,手上十分殷勤地给他夹菜。陈继直截了当地宣布,韩路的手艺已远远超过他失踪的女朋友谢玲。

林希言早先尝过一次,也不怎么意外,为了保持餐桌上的融洽气氛,他只和陈继聊以前学校的事,丝毫不谈虞家花园的情况。

“你记不记得肖诚?”

“记得。”陈继心情略好,“就是那个把女生都迷得晕乎乎的肖诚,人缘特别好的,他现在干什么呢?”

“结婚啦,市医院一把刀。他老婆我见过,长得不漂亮,和以前追着他屁股后面跑的那些小姑娘差远了,可奇怪吧,就偏偏能管住他。”

“一物降一物。”

“也是。”

韩路很关心地扎了个脑袋过来问:“肖诚是谁?”

林希言一只手把他推回去:“关你屁事。”

吃完饭,韩路特别卖力地把碗筷都洗了,闹得陈继很不好意思。晚上三个人一起看了场球赛,直到半夜才意犹未尽准备睡觉。陈继有心把卧室的床让出来,这回林希言和韩路居然异口同声地拒绝。

“哪有让主人睡客厅的道理,你进去睡吧,我们外面将就一下,再说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你们两个人沙发上怎么睡?还是里面的床大一点。”

“别客气,你快去睡。”林希言把他推进房。关了灯,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下来,好像灯光本身会发出声音似的。韩路在沙发一角缩了一会儿,林希言睡在他脚边。过了半小时,韩路悄悄起来,摸到林希言身旁:“他睡着啦。”

林希言睁开眼睛看他,韩路一脸正要出去干坏事的猥琐样,还低低笑了两声。林希言知道骂他是从来不管用的,可还是忍不住说:“笑屁啊。”

“嘘,别让小继听见。”

林希言翻身起来,韩路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林希言在他身后生闷气,堂堂一个反扒大队的队长,居然跟个贼半夜三更出去撬门。韩路听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这才慢慢把手伸向门把。他一只手握把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托住转轴,上锁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被转开了。林希言刚来时听过陈继开门的声音,这扇门的合页不太好,开门时会有一些格格声,但是韩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门打开时竟然没有半点声音。他把门开出一条细缝,示意林希言先出去。林希言看着这条狭窄的小缝,实在没把握能顺利通过,但又不想和韩路废话,硬是吸着气挤了出去。韩路神色肃穆,等林希言通过后,自己也轻轻一拧身滑了出去。

外面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韩路贴着墙走,并示意林希言也这么走。墙边的地板比较牢固,走在上面不容易发出响动。尽管这栋小楼可能没什么人住,可只要胡风在,对韩路而言就已是个最大的挑战。他悄悄摸到隔壁房间的门边,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根银光闪闪的小物件,对准门锁插了进去。林希言抓过那么多扒手,今天还是头一次近距离观摩这种开锁方式。韩路不像电影电视里的神偷边划拉边听声音,只花了几秒钟,房门像没锁一样打开了。这次韩路自己先进去,给林希言留了门缝。

两人摸进房,韩路轻轻关上门,林希言屏着的这口气才算出来,但仍旧不敢开口说话。房间也一样的黑,韩路走了几步,打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白色的灯光像刀一样把黑暗分成两半。“里面没有人。”

林希言也看出来了,相信谁都能一眼看出这个房间没有人。这里到处积满灰尘,看厚度少说也有一两个月。韩路依然悄悄走动,从客厅到卧室,林希言往厨房的方向走。韩路的手电筒光在卧室厕所附近一闪一闪,林希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煤气表,小心翼翼地搬张椅子站上去,擦亮打火机,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尘看了一眼。韩路在开锁时,他看到了陈继说的门上那个粉笔数字,这个数字正和煤气表对上。林希言跳下来,伸手打开旁边的煤气灶。一种嘶嘶的声音传出来,煤气没断,他又开了一点自来水,几滴水流出来,一样照常供应。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可水电煤却没停。谁在抄表,又是谁在交钱呢?如果一栋楼里上上下下每户人家每月的水电费都少得几乎没用过,难道不会引起怀疑吗?难道真有看不见的幽灵在这里居住着,像活人一样使用这些东西。林希言想到陈继提过的那个社区副主任。她是不是知情人之一?林希言觉得这件事并不是一个人在搞鬼,要伪装成这么多人还住着的假象,光靠一个人实在有些困难。那么几个人合伙的目的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韩路从卧室里出来,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对林希言摇了摇头:“就是个空房间,人早就搬走了,橱柜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好像走得还挺匆忙。”

林希言问:“那些声音是怎么回事?”

陈继一直听见邻居们日常起居的声音。

“走着,再去别的房间看看,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隔壁的房间也一样毫无特别之处,同样的灰尘,同样的空空如也。韩路照样搜索一遍,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两人都有些失望,房间里没有人,这个疑问有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对整件事没有帮助,反而增加更多谜题。

韩路拿着手电筒把客厅四周照了一遍,灰尘罩着灰尘。

“咦?”他忽然奇怪地看着地面。林希言问:“怎么了?”

“看地上。”

林希言顺着手电筒的光往地板上看,地上有一些脚印,是他们刚才进来时踩在灰尘上留下的。韩路把灯光照在门口的地方,那里还有几个别人的脚印。其中一个脚印比较小,像女人,还有几个则凌乱不堪,似乎有人曾在上面反复踩踏过。女人的脚印只到门口,没再往里走。这些脚印被柜子的阴影挡住,很难引人注意。

林希言一直看着,韩路却说:“看旁边。”

距离脚印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方形,灰尘很少落在上面,显然曾经放在那里的东西最近被拿走了,因此留下一块没有灰尘的空白。

“那里是放什么东西的?”韩路问。

林希言也答不上来,他努力回忆一下刚才那个房间是否也有这样的痕迹,韩路说:“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鬼……”

林希言侧耳倾听,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韩路拿手电筒的手有点发抖,光线一晃一晃对着卧室。

“哪有鬼?”

韩路脸色发白,眼睛瞪着前方:“我只听见声音,你没听见吗?”

林希言夺过手电筒,压低的声音里几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忿忿:“没出息的东西。”说着大步往卧室走去。身后的韩路或许吓坏了,连忙跟上,还试图去拉他的。林希言只觉得他的手冰冷,一时心软就没甩开,可牵着个大男人的手走路又实在别扭。韩路走起路来还是那么悄无声息,林希言拿手电筒往卧室里照了一下,床上没有,地上也没有,天花板上只有积着灰尘的蛛网。

他怎么就见不着鬼呢。林希言心里骂,又怀疑韩路骗他。这时客厅传来一声轻响,林希言本能地转身看,韩路却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林希言转身时只觉得一阵风吹过,他推门回到客厅,看到韩路站在当中,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

“你干什么,一惊一乍,还到处乱跑。”

韩路傻傻地说:“我跑了吗?我没跑啊。”他瞪着眼睛,“我吓得腿软啦,动也没动,你一下就进屋了,你……你……”

他你了半天,咽下一口口水:“你刚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林希言莫名其妙,忽然想韩路没跟来,拉他手的又是谁?那只手冷得像死人,而且似乎很小,分明是女人的手。林希言看着韩路,韩路的眼睛像要掉出来似的。

“你看到了吗?”林希言问他。

韩路点头又摇头,脸上的表情好像脑子里已经没了东西,茫茫然一片空白。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脑袋乱摆什么?”

“我看到一个女人拉着你的手。”

“什么?”

“女人啊,女人。”韩路小脸煞白,“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门上,你一回头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林希言满脸不信,韩路哭丧着脸说:“吊死鬼还没送走,又来了个女鬼。”

“你他妈能不能长点胆子,真有女鬼缠的是我,你怕什么。”

韩路神色犹疑,过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刚才我们坐车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小继说那个穿雨衣的怪人一直让他往前,他以为那人指的是殡仪馆,后来梦里的死尸还指着前面。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

韩路说:“前面是梁家别墅,是我撞到吊死鬼的地方。”

第25章

尽管韩路经常乍呼呼地胡说八道,这句话却着实把林希言搞得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陈继遇到的鬼,让他去找你遇到的鬼?”林希言不理解这是什么情况,鬼也流行搭便车聚会?

韩路说:“我觉得这个事冥冥中自有安排,你想想,我在车站找上你,你和小继是同学,现在又都和梁家扯上关系,难道就不觉得太巧了吗?刚才我还怀疑是有人搞鬼,现在肯定地告诉你,这里就是有鬼,而且不止一个,那个叫谢玲的女人说不定也是鬼,她不是失踪了吗,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难道她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失踪了就没一个人发现,没一个人惦记?”

“你别神神叨叨,女朋友是不是鬼,陈继自己不知道吗?”

“小继自己都说他也吃不准谢玲到底是人是鬼,你凭什么肯定她不是?”韩路光说不算还要举例子,“你没看过第六感,小岛惊魂总看过吧,有些鬼死了自己不知道,还以为活人才是鬼,我看眼下这情形就有点像。那个谢玲大概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和小继谈恋爱呢。”

“说完了没?”

“还没。”韩路眼睛紧张地转了一下,看看林希言,小心地问,“你是活的吧,不会是鬼吧。”

林希言不解释,直接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韩路没躲,被打个正着,发白的脸上立刻起了五个指印,他摸摸脸嘟囔了一句:“痛死,算你是人好了。”林希言骂:“你犯贱。”

他把手电筒一关:“跟我去谢玲的房间看看。”

“不去行不行啊?”韩路不情愿地问。

“不行,你不去谁开门?”

韩路愁眉苦脸:“那你别离我太远,我害怕。”

“还不走。”

韩路虽然胆子缩成针眼,身手终究是在的,一路上依然走得安静异常。林希言听陈继说过谢玲的房间在楼梯口,上来第一间就是。韩路开了锁,不敢先进,被林希言目光鄙视了一通丢在身后。两人进了房,立刻怔住。韩路抖抖瑟瑟地冒出一句:“我说她是鬼吧。”

林希言也愣,这个房间很狭小,杂物东西直堆到天花板,竟然只是个储藏室,根本没办法住人。韩路说:“小继和她卿卿我我这么久,居然一次都没来过吗?只要来过一次早闹明白啦。”林希言也觉得不可思议,事实摆在眼前。陈继的性格他了解,真喜欢一个人就会绝对信任,谢玲只要不请他,他是不会主动要求到她家去的。

韩路越看这地方越感到阴气森森,扯着林希言说:“都看过啦,快走吧。”

林希言拿手电筒把储藏室四周照一遍,忽然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韩路吸着鼻子:“是香味,好像花香。”

“不是花香,是香水。”

“香水?”

“对,是香水的味道,你听说过女鬼会用香水吗?”

韩路傻乎乎地看着他,林希言:“你他妈听到个鬼字智商直接下降为零,谢玲不是鬼,但她到底什么身份我还摸不清楚。先回去,今天晚上收获不错。”

韩路一听要撤,立刻如蒙大赦转头就去开门,刚到门口却又刹住,拉着林希言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门外有人走动,两人默契地停止说话,林希言关了手电筒,韩路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

脚步声很轻,但不是故意放轻的那种小心翼翼,而是长久以来习惯轻声走路的人发出的声音。韩路就是这样的人,外面的人也和他有着相同的习惯。这个人是谁?韩路首先想到了胡风。对普通人来说这种脚步声轻微得几可忽略不计,但韩路和林希言一个是职业窃贼,一个是反扒专家,对细微的声音都是异常敏感。

脚步声在门外走动,似乎停在某一扇门外。韩路听见很轻的开门声,同样是轻微到普通人不易察觉的声音。他或者她正在检查每一个房间。这个人从容不迫地一路走一路开门,很快就要来到韩路和林希言藏身的储藏室。韩路屏住呼吸,林希言则攥紧手中的手电筒。既然这人自己送上门来,一定要把他抓住看看到底是谁。可是这个人走到半途忽然中断了行进,接着是关门声和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林希言说:“快追。”

韩路开了门,跑到楼梯口往下看。林希言不像他那么多顾虑,早已冲了下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着,那人也跑得飞快不见踪影。

虞家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槐树静静伫立。林希言追出院子,外面的马路静悄悄,两头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视野开阔一览无遗,只有最远处的交通灯一下一下闪动着。

“他妈的死耗子,跑得比那贼骨头还快。”林希言闷闷不乐地返回楼上,见韩路还在楼梯口发呆,没好气地问:“傻站着看什么?”

韩路:“你肯定追不上。”

“为什么?”

“他根本没跑出去,跑到二楼人影一晃就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韩路说,“不见啦。”

“后来呢,一直就没出来?”

“没出来。”

林希言眼睛一亮,这么说这个人还在小楼里,甚至有一个被圈定的范围,二楼。

“我看着门口,你下去找。”

韩路不乐意:“为什么我去找?”

“老子要会开锁还用得着你。”

韩路就高兴了,嬉皮笑脸:“原来是这样,你早说啊。”

“废话,还不快去。”

韩路听话地下楼去了,林希言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过了一会儿从楼下传来一阵响动,扑通扑通哐当的声音。这么大的动静在深夜的小楼里格外刺耳,林希言以为打起来了,正想去帮忙,却听见身后有扇门打开,一个低低的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希言转头看,刀疤胡风站在门口看着他。

“抓小偷。”林希言面不改色地回答。

“小偷?”

“嗯。”

胡风居然对抓小偷颇有兴趣,开口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林希言有点漫不经心,“看来是跑啦。”

韩路已经顺着楼梯上来了,听见胡风在和林希言说话,便一脸遗憾地说:“没抓着。”

“就知道你没抓着,你故意的吧,等会儿出去直接分赃。”

“我至于吗。”韩路一点不含糊地开始喊冤,“这小破楼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他妈还跟个顾头不顾腚的死耗子分赃?你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抓。”

“那你刚才在下面瞎折腾什么呀?搞出天大的动静来啦。”

“楼梯上有只野猫,吓得我摔了一跤。”

“你他妈是不是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我有那么挫吗?”韩路愠怒反驳,两人骂骂咧咧回房去。胡风等他们关上门,面无表情的刀疤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也把门关上了。

韩路回到房里,确定门外没人了才敢说话,林希言问:“怎么了?”

“下面没人。”

“确定。”

“不信自己去看。”

“你手脚这么快?转眼功夫二楼房间全看过了?”

韩路恹恹地说:“我又不是闪电侠,二楼窗户开着,那人从窗户出去啦,难道还等着我们去抓吗?怪不得没听到他跳楼,二楼不高落地声总该有,我没留意窗外边有棵树。”

“看清他是男是女了吗?”

“没。”

“你不是说自己耳聪目明,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一向都很低调的,再说这事怎么能全怪我,你不是也没看清吗?”

陈继从卧室出来,睡眼惺忪地看他们:“你们吵什么?”

林希言:“没什么?把你吵醒了。”

“我刚听见楼下好像摔了东西,有事吗?”经过那么多怪事的历练,陈继也渐渐有了点处变不惊的麻木,不再像开始那么震惊害怕不知所措,更何况现在韩路和林希言都在,有人壮胆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好太多。

“陈继,你坐,我有话跟你说。”林希言把他拉到沙发上,陈继一脸茫然:“什么话?”

韩路站在门边把风。林希言说:“我们刚才去把隔壁的房间检查了一遍。”

“什么?”陈继很吃惊,“你们怎么进去的?”

“我不是说了吗,这人是贼,开锁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林希言说,“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是要告诉你,这栋楼根本没人住。除了你,那个叫胡风的家伙,还有以前的顾婆婆之外没别人了。”

“那谢玲……”

“我们也去了她的房间,是间储藏室,没法住人。”

陈继的脸色很难看,即便是谈论到那些噩梦和怪事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可怕的脸色。林希言有些担心,怕他心中的东西坍塌。陈继隔了半天才结巴地问:“那她是……她是……”

他想问谢玲是鬼吗?可这句像一块带刺的骨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生疼。

韩路瞧他可怜巴巴,忍不住安慰:“林队说她不是鬼,我想也对,你以为是倩女幽魂呢,女鬼都找你谈恋爱。对啦,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我看看她长什么样?”

陈继无奈:“我们没拍过照,她好像也不太喜欢照相,我说要拍,她总挡着镜头不让。”

美女哪有不爱拍照的,恐怕只有鬼怪才怕照片上显原形。韩路脑子开着小差,忽然又听陈继说:“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偷偷用手机照了一张,不是很清楚,我找一下。”

陈继翻出手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也许是拍时手抖了一下,画面有些残影,依稀还能看出谢玲的长相。

韩路扎过去看了一眼:“真是美女,不比小倩差。好像有点眼熟,像哪个明星吗?”

林希言也在认真看,三个男人围着手机研究了半天。

韩路问:“你们当时在干什么?”

陈继:“在看电视,是个新人歌手选拔赛。”

于是韩路走到沙发,指着一个地方问:“她坐这里?”

“靠边,我坐这。”

韩路在谢玲坐过的位置坐下,脑袋转向右边,问林希言:“这样对吗?”

“没那么明显,再往左一点。”

韩路又往左转一下脑袋,眼珠像木偶一样往右转动。陈继被他这诡异的举动吓了一跳。

林希言问:“你看到什么?”

“墙。”

顺着他的目光,对面是厕所外那道白色的装饰墙。

陈继:“墙怎么了?”

韩路说:“我们也不知道墙怎么了,谢玲坐在这里,眼睛往这个方向看,好像只能看到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她眼睛一瞥正巧被你拍下来。不过我总觉得她的神情有点奇怪,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陈继愣怔一下:“你也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

“从我认识她第一天起,就觉得她心中有秘密,时常会发呆,心神不定。”

林希言走到那面墙附近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他把手放在墙上轻轻摩挲一下,手上沾了一些白色的墙粉。这面墙似乎比其他其他墙更白,有点阴凉,是刚刷过的缘故吗?

“我有个办法,说不定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第26章

“什么办法?”

“这个房间肯定有秘密,秘密在哪,要怎样才能发现却是个难题。”林希言说,“我们不知道,自然有人知道。想必谢玲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可能正因为她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失踪。”

“你说她被杀了?”陈继不敢相信。

“没发现尸体之前不能下定论。这只是很多种可能性中的一个。你最好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别吓唬他啦,怪可怜的,我倒觉得未必。”韩路提出另一种可能性,“既然谢玲的房间是储藏室,那证明她不是普通人,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有目的的人总比一般人更有能力自我保护。”

陈继苦笑,韩路这些话虽是安慰,他听在耳中却很不是滋味。谢玲是有目的地接近他,那他真心付出的感情岂不成了笑话。陈继不希望谢玲出事,更不希望她像韩路说的那样能干,为此他心事重重,苦恼不已。

林希言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场面,接着说:“既然我们找不出隐藏的秘密,就让知道秘密的人告诉我们。”

“怎么做?”

“我和韩路刚才查了隔壁房间,那人一定怀疑我们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所以他可能就会有所行动,我们将计就计,给死耗子一个机会。”林希言说,“明天我们全出门去。”

陈继一愣:“我们全出去了,怎么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出去了,还可以回来。”他看了韩路一眼,韩路多机灵,马上心领神会,知道他想的什么办法,于是说:“你是不是真想吸收我当警察,这种事一次两次就算啦,总不能全指望我吧。”

“你除了这点作用还能干嘛?”

陈继不明白:“你让他干什么?”

“这里才三楼,你出门回头爬上来不难。”

“是不难,可你让人民群众涉险办案,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我是你们家养的。我虽然是贼,但被抓住判刑之前,总还有人权,选人大代表我还能投票吧。”

“你不是黑户吗?有狗屁选举权。干不干,不干现在就滚。”

“我说不干了吗?”韩路嘀咕,“可说清楚我是帮小继,不是帮你。”

“你爱帮谁帮谁。”

“那你干什么?”

林希言:“我去请假。”

天亮后反扒队的兄弟们第一时间获知林大队长继续请假的消息,反常中的反常。许飞、杜梓丰和姜军三个臭皮匠讨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只好各自干活去。

整个白天,林希言、韩路和陈继都在房间里看球赛,玩牌,直到天黑才收拾东西出去吃饭。昨晚之后整栋小楼都变得十分安静,仿佛知道空房的秘密被揭穿,再没有那些左邻右舍传来的噪音。

韩路率先打开门,大摇大摆地走着,林希言和陈继紧随其后,互相说着话。胡风的房门紧闭,没有丝毫动静。三人下楼,到门口路边叫车。一辆红色出租车停了下来,载着他们绝尘而去。

“去哪?”司机热情地问。

林希言:“往前开,到路口就右转,再到路口再右转,一直右转就对了。”

司机哈哈笑:“开什么玩笑,这么个转法,几分钟又到刚才那门口啦。”

“别到门口,最后一个路口不用转。”

司机莫名其妙,韩路解释:“我忘拿东西了,这里不好调头。”

出租车绕了个圈,回到虞家花园后面的围墙外,韩路下车,让他们先去前面随便找个地方等消息。陈继叮嘱他:“小心点。”

韩路笑嘻嘻地说:“还是你好,不像有些人恶形恶状,好像欠他多还他少。”

林希言:“脖子伸过来。”

“干什么,想打人还让我自己送货上门啊。”

林希言伸手一拽他脖子,把上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

“你不是怕鬼吗,整天挂着这东西你又不怕了,先放我这,我替你管着。”

“好人!”韩路感激地说,“我一定完成任务,你放心好啦。”

陈继好奇地看着林希言手里的玉佩问:“这是什么?”

韩路:“你别碰,这东西只能他拿,他阳气足。”

“你快滚啊。”林希言推他一把,招呼司机开车。

韩路等他们去远了,轻轻来到围墙下,抬头看看墙的高度。天色很暗,韩路穿着一身黑,躲在阴影里如同隐形。他往后退几步再跑,借着惯性往墙上一踩,灵巧地翻过了高墙。围墙上有一些水泥糊着的碎玻璃,尽管光线黯淡,韩路却熟门熟路,脚踩在两块尖锐的玻璃之间,伸手抓住围墙对面的树枝。夜风带着树枝轻轻摇晃。韩路蹲在树叶间的枝桠上,往三楼的窗户看了一眼。这扇窗是陈继故意留下的,没有关严。韩路顺着树枝往上爬,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双手一按窗台,人已经落在卧室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韩路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往客厅看了一眼。客厅中也一样安静,没半点声音。看来要等的人还未出现,韩路重新把门关上,靠墙坐。守株待兔是他的长项,而且等待往往和利益相关,通常总会有令人满意的收获。韩路在黑暗中闭目养神,林希言拿走玉佩倒让他生了几分安心,至少目前为止没一点闹鬼的迹象。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一声轻响。韩路竖起耳朵细听,是开门声。林希言和陈继就在附近,但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回来,除非韩路打电话去,否则不会提前。这个开门的是他要等的人吗?

韩路从虚掩的门缝中往外看,外面的门慢慢开启,但没有人进来。推门者似乎也在观察房中的情况,并未贸然进入,房门传来咯吱一声响,接着一个人影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韩路睁大眼睛看着,影子背对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慢慢沿着墙壁爬行,韩路的脑子里只能浮现这个不切实际的动词。

是人是鬼?对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动方式,韩路只觉得脖子背脊一起发凉,汗毛直竖,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这个影子在干什么,他在将血手印按在墙上。这些手印是湿的,当影子的手离开墙壁时,一些黏稠的液体顺着墙面流下来。韩路想,那是血?看到这幅景象,他反而不害怕了,只有人才会这样搞鬼,林希言的推测是对的,躲在暗处的神秘人以为他们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急着开始进一步行动。韩路看着墙上出现的一个又一个血手印,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有人把它们按在墙上,第二天早上醒来一定会被满屋子血淋淋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没人敢在如此诡异可怕的房子里住下去,至少陈继肯定不敢。如果说之前他遇到的还只不过是心理暗示,下迷幻药也好,悄悄移动房里的东西也好,如今都被逼成了赤裸裸的明示,甚至明白到可以称之为警告和威胁。一旦到了这种地步,陈继就会毫不犹豫地搬家,无论谁看到这样震撼的场面都会做出同样决定。于是房间的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韩路想看这个暗地里作怪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比胡风矮一些,穿着一身黑,和夜晚的黑暗融为一体。既然是人,韩路的胆子又壮起来,悄悄把卧室的门推开一些,想出其不意把对方抓住。他刚动了下,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一阵微风经过,有人在后面。他大吃了一惊,这种吃惊比看到鬼更胜一筹。韩路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可还是慢了一步,一双手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韩路怕鬼,但不怕人,这双手分明是属于人的,有活人的温度。他手肘往后一撞,正待挣脱钳制反击,谁知那人的动作也非常灵活,非但不躲反而腾出一只手来按他的嘴。韩路只觉一股刺鼻气味直冲脑子,立刻有些头晕,心中凉了半截知道已经来不及,只能尽量屏住呼吸减少吸入麻醉剂。就在他几乎忍不住大口吸气时,身后的人终于松开手,把他放在地上。咯吱一声,卧室的门被推开,影子走进来,两人都不说话。韩路迷迷糊糊不敢睁眼,但凭着方向判断先说话的是影子人:“风哥,找到了吗?”

背后下黑手的似乎在摇头,因为黑影的语调十分失望:“到底藏哪了。”

韩路感到其中一人动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但除了林希言给他的手机外一无所获。

“这人怎么办?”

另一个人始终不说话,但黑影很明白他的意思:“那交给阿成,他手脚还算干净。”

韩路的脑袋像有一团棉花塞着,但手脚干净的意思他还能够理解,就算不是杀人灭口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被拖出卧室,接着由一个人扛着。经过门口时,对方没把他当人看,像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一样在门框上狠狠撞了一下。韩路的脑袋一阵发懵,立刻失去知觉。

第27章

林希言和陈继在离虞家花园不远的地方等了一夜。按照约定如有情况,韩路会找机会通知他们,可手机一直没响。

天快亮了,陈继不禁有些担心,催着林希言回去看看。

“担心什么?那小子泥鳅一样滑溜,一看情况不对肯定脚底抹油溜啦,会出什么事?”

陈继比他操心百倍:“跟他没关系的事,小韩为了帮我才去的,万一要出事怎么办?”

林希言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韩路这臭不要脸的货到底能出什么事,想必是消极怠工睡着了,才到现在都没消息。陈继坚持立刻回去,于是两人一起回了虞家花园。刚上楼陈继就发觉不对,地板上湿漉漉的,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好像是血,但他不敢确定,只朝林希言看了一眼,匆匆往自己的房间跑。林希言也看到那些疑似血迹的斑点,又见陈继不管不顾地跑起来,生怕真有歹徒留在房里,连忙一把拉住他。

陈继:“干什么?”

“我还问你干什么呢,小心点,跟着我后面走。”

“这是血吗?”

林希言蹲下来拿手指沾了一点,有些粘稠,是血液冷却凝固的触感。他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腥味扑鼻而来。陈继脸色发白,又问一遍:“是血吗?”

林希言点头,陈继着急:“那小韩他……”

“先去看看再说,你跟在我后边,别乱跑。”

两人赶到三楼,这里血迹更多更明显,而且被踩得十分凌乱。房门虚掩着,林希言伸手一推,合页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慢慢打开。陈继心神不定地站在外面,到了门口反而不敢进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自搬来虞家花园后,层出不穷的怪事已经让他快要精神崩溃,但即使在最恐惧最害怕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种预感。他发现所有一切不再是疑神疑鬼的幻觉,这些怪事将会给自己或身边的人带来真正的伤害。林希言已经走进房间,而陈继不知道是怎么动起来的,好像成了一个纸片人,轻飘飘,身体的某一部分却在剧烈跳动。

心跳。陈继看到整面墙上都是血淋淋的手印,一个接一个,地上也一片狼藉,从卧室往门口的方向有一道长长的血迹,好像什么东西被拖着走。陈继的嘴唇动了动,但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他想问这是谁的血。可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不能,林希言也不能。

陈继转头看老同学,林希言紧抿着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未表现出太过明显的焦虑,只有嘴角和眉间有些细微变化。

房间里没有过多搏斗的迹象,因此更无法解释为什么有这么多血。林希言也和陈继一样疑惑,这是谁的血?但他不像陈继那样失魂落魄地看着血迹发呆,而是仔细检查了房里的每个角落。

他们离开时,陈继将房间整理得很干净,此刻所有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多了一些血迹和手印。是谁留下的手印,为什么留,韩路去哪了?既然没有搏斗的痕迹,那么韩路是自己走的吗?难道他发现什么可疑人,悄悄尾随而去。不,如果这样,韩路不可能一点消息也不给。什么情况下他会不能用手机?比如不能出现光的时候,他在暗处吗?林希言想了半天,都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似乎只能接受陈继最担心发生的一种可能,韩路遇到了危险,失去自由,无法给他们通风报信。

尽管和韩路相处时间不长,但林希言觉得自己对他了如指掌。小王八蛋虽然喜欢胡说八道,身手却还行,一般人肯定不是他对手,即便学过几招和他打恐怕也占不了便宜。会武似乎不骗人,但这家伙有个死穴叫怕鬼,一旦遇上鬼怪不管真假,一身功夫就算废了,手软脚软,能不尿裤子已算坚挺。林希言摸着口袋里那块四色玉,心想难道不带在身边鬼也还缠着他吗?

陈继呆了半晌,在这种怪力乱神的领域他也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见林希言一直紧皱着眉不说话,终于忍不住问:“小韩去哪了?”

“不知道。”

“他会不会……会不会……”

“不知道。”林希言说不上来,沿着地上的血迹一直走,又回到门边。这道血痕令人费解,看起来似乎像一个正在流血的人被拖到门口,奇怪的是卧室里的血迹反而比外面少很多,到了客厅,血痕又中断了,大概被扛起来,只是不知道被扛起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林希言看着看着,忽然愣了愣,以极快的速度弯腰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接着他往地板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

“王八蛋操的不会这么容易死,你放心,多半活得好好的。”

陈继:“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在哪我不清楚,不过你看地上的血。”

陈继狐疑地朝地上看,除了那条血迹很吓人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不知道谁的血,肯定不是他的。”林希言说,“至少他在卧室的时候没有受伤,旁边有几滴血,血是从别人身上滴下来的,流血的人在前面走,什么东西被拖着经过地面,把刚洒落的血一路抹过去,韩路这小子肯定又被神神叨叨的吊死鬼吓得半死,估计都没想起反抗就被人干翻了。”

陈继着急地问:“那怎么办?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既然没当场把他杀了,应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的手机在他那,说不定那些人会打过来。”林希言说,“还有个可能。”

“什么可能?”

“也许他们往前去了。”

陈继听了眼皮一跳,不明白林希言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往前是哪?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尽管此刻站在房间里,却能够立刻回忆起殡仪馆和火葬场的每一个场景,包括那条空荡荡的走廊以及焚尸炉中伸出的手。他脸色苍白地提醒林希言:“往前是殡仪馆啊。”

“我知道。”林希言问,“你说你到底去没去过?”

“去过。不,没去过。”陈继语无伦次,最后只剩苦笑,“我也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去过,别人告诉我没有,我觉得没去过,可当时的经历又那么真。”

“我是说,殡仪馆再往前的地方。”

“再往前?”陈继不明白。

林希言拍着膝盖站起来:“事情太复杂,回头跟你解释。”

“要报警吗?”

“让我想想。”林希言也拿不定主意,韩路身份特殊,而这件事扑朔迷离,如果真和梁彭礼有关,那真是报了警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们离开房间下楼,清晨的虞家花园小楼如同一个空旷的舞台,看不见的演员已经纷纷退场,听不到任何声音。林希言朝胡风的房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好像没人在。他们沿楼梯下楼,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陈继认得她,连忙打招呼:“张主任。”

“嗯。”对方并不友好地答应了一声。

“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出了点事,我过来看看。”

林希言问:“听谁说?”

张主任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他是我朋友。”陈继回答,“是出了点事,昨晚我们没回来,一早发现楼道里房间里都是血。”

“我上去看一下。”张主任面无表情地叮嘱,“先别报警。”

陈继他们本来也没打算马上报警,但听她这么嘱咐反而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为什么?”

“万一是谁恶作剧,动不动就报警浪费警力。”

林希言绷着脸:“万一不是恶作剧呢?”

张主任不耐烦地说:“不是再说,你是警察吗,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是警察,怎么了?”

张主任终于又看了他一眼,脸上却带着怀疑之色。过了一会儿,她的态度软化了,换了种语气说:“我上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着。”

林希言:“等一下,张主任是吧,我听说你是这里的社区副主任,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像询问犯人似的十分唐突无礼,张主任的脸上非常明显地浮现出恼火的表情。她说:“我叫张娟。”

“你好,我叫林希言,是反扒队的队长。”

“反扒队。”张主任重复一遍,语调中带一丝嘲弄,分明是嫌他狗拿耗子。

“张主任,有件事想问你,这栋楼里的其他人都到哪去了?”

张娟抬了一下眼镜,皱着眉问:“什么其他人?”

“就是这里的居民。”林希言随手指了几个房间,“既然你是社区主任,有些事你不知道就说不过去了,这栋楼上下都没有人住,为什么每个月还有人来抄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有人住,什么抄表?”张主任冷笑,“你查户口吗?这就对了,只要户口没迁走,我管得着谁出远门不在家,谁把房子空关了吗?”

陈继见她态度生硬极不友好,就拉了拉林希言的衣服低声说:“少说两句。”

林希言看看张主任,跟着又上了楼。张主任在三楼逗留了一会儿,看到满地血迹也没有什么反应,皱着眉说了一句:“谁这么无聊?”

林希言问:“谁?”

张主任推着眼镜:“你不是警察吗?看不出这是什么血?”

林希言倒被她问住了。张主任指着房门外的塑料袋:“你自己看。”

陈继先看了一眼,塑料袋里装着一只硕大的死猫。塑料袋是韩路打碎茶杯时装碎玻璃的,一直忘了拿去扔,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被装进一只死猫。林希言把猫从里面拿出来,这么大一只猫放了血,尸体又干又瘪,拿在手里的感觉有点瘆人。

“你们得罪什么人没有?”张主任看着这只死猫,语气轻描淡写,毫无起伏。

林希言没说话,陈继却瞪大眼睛。林希言发觉他的古怪:“你怎么了?”

“这只猫我见过。”陈继惊恐地抬头看着林希言,“我见过它。”

林希言狐疑看他,陈继说:“这只猫是我压死的。”

“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压死的?”

“我告诉过你,就是第一次来看房的路上。”

林希言转头看张主任,发现她的脸上也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是发现林希言在看她,立刻恢复了平静。她说:“好了,这事你们自己处理一下,有问题再来找我,我觉得有必要会替你们报警。”

陈继没听见她说的话,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林希言:“真是鬼吗?”

林希言盯着张主任的背影,陈继说到鬼字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一下。

第28章

韩路清醒时发现自己像头生猪一样被捆得结结实实。他试着动了动,不只双手,连脚都被生绑得无法动弹。他似乎是在床上,但眼睛看不见,嘴里还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东西。醒来没在阴曹地府确实惊喜,可眼下的情形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听动静周围好像没人,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仍然扎手扎脚地躺着装死。

过了半小时左右,韩路听见开门声。他本来耳聪目明,现在眼睛看不见,耳朵超常发挥,开门声听着格外清晰。两个人走进来,脚步往床边的方向,韩路一动不动,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令人惊喜的美事。总不见得把他绑在这里是为了给他庆祝生日。

他一心一意地装死,忽然有只冰冷的手握住他的下巴,手的主人不耐烦地说:“怎么还不醒?”

“弄醒。”另一个人声音沙哑,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字字透着凶狠冷酷,韩路不禁打了个寒噤。

“怕是早醒了,臭小子装死。”

韩路来不及反应,脸上立刻被狠狠掴了一下,直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还装死。”说完又一座清脆的五指山落在另一边脸上,韩路叫苦不迭,心想要有反应也得给点时间啊,这捆得又不能说话又不能睁眼,想不装死也困难。为免再遭毒打,他连忙十分配合地挣扎起来,嘴巴不能说话,鼻子里直哼哼。

打人的手又用力捏住他下巴,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韩路嘴巴又酸又涩,不知是什么滋味,哼哼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话音未落,一巴掌又扇过来,韩路被他打得脑袋一歪,索性不出声了。那人凶得要吃人:“轮得到你问吗?老子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就对了。说你半夜三更在那房子里干什么?”

韩路刚说一个“我”字,脸上又挨了一下,他哭丧着脸:“大哥,我有点冤啊,你到底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逼供也要有道德,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人一把掐着他被扇得通红的脸说:“我就讲个你喜欢听的道理。在这老子就是道理,我愿意扇你就得挨,愿意杀你就得死。”

韩路耍无赖:“那你杀了我吧,我伺候不来。”

对方是真不讲道理,立刻大耳刮子过来。韩路听风辨音,连忙放软求饶:“我招啦我招啦,打肿了嘴更说不清啦。”那人手刹不住,还是落了一巴掌,韩路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说了吗?”

“说。”

“半夜在那还能有什么事,我去偷东西呗。”

这次不是巴掌,实打实的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韩路只觉得脑子炸开了蜂窝,勉强能听见那人说话:“还他妈不老实,看着你们一块儿出去的,老子不会调查吗?让你自己说不过是试试你说不说真话。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说错一个字可就不止有点冤,还有点惨。”

韩路缓过神,这些人有备而来,不能太随意糊弄过去,于是老实说:“我叫韩路,确实是小偷,不过不是去偷东西的。”

这次那人的拳头总算没有砸下来,韩路接着说:“我也不愿意半夜蹲着受累啊,朋友说家里闹鬼,有人从外面监视他。我身手还行,这个忙总得帮。”

“你看到了什么?”

韩路这种时候最机灵,知道话不能乱说,说错一句小命不保,好在胡诌是他张口就来的本事:“我这个人也最怕鬼,本来就是随便答应的,想在房里缩一晚上第二天说什么都没见着,就算有交待了。我哪敢看,听见门一响就被吓死了。再说晚上那么黑,能看见什么,我胆子小。”他说到嘴唇发白,浑身发抖。

那人也不说信不信,只是冷笑:“你胆子不小,那件东西呢,藏哪去了?”

韩路发愣:“什么东西?”

这句话一问出口他就知道坏了,果然那人又拳头巴掌招呼上来。韩路在床上有限的范围里躲着,可手脚都被固定,实在逃不过去了只能一转头把脑袋藏在臂弯,身上由他打。那人说:“还装傻,自己偷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要不要老子提醒你?”

韩路:“你,你还是提醒一下,我偷过的东西太多,一时半刻真想不起来,这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

那人抬腿往他腰眼里踢了一脚:“就是你从骨头堆里翻出来的东西。”

韩路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清醒了,呐呐地说:“那个玉?”

“想起来了,那就好,说吧。”

韩路心念电转,自陈继说了自己的遭遇后,他就对林希言讲过他的假设。雨衣怪人让陈继往前,而往前正是梁家空置的别墅。事情这么凑巧难免让人心生疑窦,但这毕竟还只是猜测,并没什么真凭实据。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半夜在虞家花园装神弄鬼的人此刻居然问起他从梁家别墅偷来的玉。事到如今,这不再是猜测,而是事实。虞家花园的怪事和梁家有关系。

韩路的沉默激怒了专心逼供的人,那人一脚踩在他肚子上,韩路惨叫求饶:“别踩,我说,我想想。对啦,那块玉不在我这,在我一个朋友手里。他叫林希言,是个警察。”

“警察,你他妈把东西交给警察了。”

韩路顿时觉得五脏六肺都被踩得移位了,胃里一阵阵恶心,连忙说:“我没报警,他是我朋友,就是放在他那让他帮忙保管一下。你带我去找他,我让他把东西还给你们就是了。”

“我都知道你把东西给他了,还用得着你吗?”

韩路也不含糊:“我看出这东西不寻常,给他之后说定,我不亲自去就是出事了,他是警察,你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你他妈敢威胁我?”韩路为此挨了一顿拳打脚踢,胸口剧痛不知道有没有骨折,奄奄一息地:“反正我是这么跟他说的,要想拿回东西就不能杀我。”

“你是贼,他是警察,你们倒是官匪勾结,警民鱼水情深。他是警察又怎么样?老子捏死他照样跟捏死只臭虫一样,威胁我,你他妈找死。”说完他伸手掐住韩路的脖子,当场就要灭口。韩路一阵窒息,脑子爆炸一样发胀,脸都憋红了,绑着的手脚挣扎几下无济于事,憋着的最后一口气也快没了。这时又有人进来,但听不见脚步声。韩路的脖子一下被松开,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不住咳嗽,整个人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似的发凉。

新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也许对谁说了话,但韩路目前的状态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等他缓过劲来时,发现有人正扒他的衣服。

“干……干嘛呀?”韩路想躲,可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就被剥得光溜溜。三月天气还冷,他哆嗦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问:“你们这是要先奸后杀吗?”

他刚一说完,嘴又被塞满了,那人冷笑:“情绪挺好,听说你厉害,哪都关不住,别穿衣服了,要是不介意裸奔,你就跑一个试试。”说完伸手往他屁股下面一扯,把床单什么的全扯走了,又在房里检查了一遍,估计再没什么能蔽体的东西,才一窝蜂关上门出去。

韩路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心中的感觉只能用悲愤来形容。这是什么事!助人为乐还落了这么个下场,忍不住就骂起林希言,要不是他出的馊主意,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差点被掐死不算,还被扒得一丝不挂绑在这个狗屁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救他,说不定那些人就打算这么把他饿死。想到这,韩路忍不住打了个颤,这地方真冷,不知道哪里来的冷风,吹得他浑身汗毛都站起来了。他试着挣扎,但四肢是用皮带捆的,这皮带捆人当真是克星,且下手的如林希言之流还都有经验,捆人的方法专业,丝毫不给他逃脱的机会。韩路费了老大劲,除了手腕脚踝磨得生疼之外毫无收获,反而出了一身汗,累得半死。有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心宽,忙活一会儿发现没用,居然慢慢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房间里有响动。

是老鼠?房间有一股凉凉的橡胶味,像是个废弃的小仓库。这种没人住的地方有几只老鼠似乎也不稀奇。韩路睁开眼睛,但是忘了眼睛是被蒙上的,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声音不像在角落里,而是头顶传来的。老鼠在屋顶上?韩路虽然不怕老鼠,但这么个脏东西要掉下来,那也是很恶心的,再说自己都没穿衣服,来个亲密接触就不太卫生了。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到什么东西碰到身体。他吓了一跳,连忙屏住呼吸。这个东西冰凉的,有点像人的手,但又没手那么灵巧,只是很快地碰他一下,又缩了回去。

韩路被它一下一下碰得心里发毛,又看不见到底是什么,于是转过脸去在手臂上蹭了几下,想把眼睛上的黑布蹭掉。他动得厉害,那样东西也动得厉害,碰到他的频率更高了。韩路不顾一切地蹭掉黑布,在心里祈祷好几遍,求菩萨保佑不要让他看见什么恐怖的场面。由于被蒙住眼的时间长了,韩路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他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立刻吓得呜呜大叫。

一个人吊在他的床上,冰冷的脚尖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胸口。韩路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条紫红色的舌头从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的某个裂缝中吐出来。

第29章

“呜……”

韩路从刺骨的寒冷中惊醒,冷风吹得他几乎结冰,体温严重下降,不住哆嗦。

刚才那个是梦吗?为什么感觉这么真实,好像此刻胸口上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一种只有死人才会有的冰冷和僵硬。韩路发现眼睛依然被蒙着,他用胳膊蹭了几下,并不那么容易蹭掉,这件事证明刚才的一切确实是梦。他依然躺在这里,没有可疑的动静,没有吊死的人,没有从嘴里掉出来的舌头,有的只是他该如何脱身的难题。

韩路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外面传来一阵鸟叫声,好像是清晨。他知道自己睡着了,时间过了多久?难道睡了一天?身上疼得要命,那些拳打脚踢留下的伤势经过一段时间反而更疼。韩路躺了一会儿,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要等林希言来救那是天方夜谭,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他先想办法把眼罩弄下来,以前林希言老骂他滑不留手,泥鳅一样,他还笑嘻嘻不以为然,这下算是明白怎么回事,皮肤太滑一点摩擦力都没有,蹭个眼罩都得半天。韩路费尽功夫把眼罩弄开,睁眼往四周看。这里果然是个仓库,堆满废旧轮胎。他抬头看头顶,双手被皮带紧紧捆在床栏上,往下看,双脚也一样,中间小毛贼情绪着实不错,神气活现地站着,表示现在确实是清晨。韩路心里骂了一声,老子在这受苦,你他妈都快冻成冰棍了还这么精神。他化悲愤为力量,开始研究如何挣脱皮带,这个鬼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呆,要到了晚上别说饿死渴死,光做恶梦都能把他吓死了。韩路冻得嘴唇发紫,手指用不上力,感叹这招真绝,本来还觉得那些人扒衣服有点变态,现在想想,人要一冷脑子就不活络了,手脚更是不利索,就算能挣脱捆绑,赤身裸体的还真不好办。

韩路又挣扎了一会儿,实在冷得不行,心想,自己要是这么死了,林希言那厮知道会不会有点内疚。好歹自己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林希言平时对他凶神恶煞又打又骂,万一他真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有点人性懊悔自责。想到林希言愁眉苦脸抽烟的样子,韩路又有点高兴,琢磨着自己这完全属于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的境界呀,俨然有一代恶人的风范。他自娱自乐没多久,又被寒冷饥渴打败了,折腾了一下,小毛贼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就是尿憋得慌。韩路东张西望,想找找有什么工具能用,忽然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铁钩。钩子有些生锈,还带着一根剪断了的电线,似乎是用来挂电扇的。韩路想起刚才的噩梦,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很想蜷成一团抱个枕头,最好林希言在身旁让他蹭点阳气。害怕了一会儿又想,这吊死鬼到底什么来历,怎么就盯死了自己不放,那块鬼玉都给林希言了,纯阳童子罩着都不管用,肯定是厉鬼,而且还是吊死的,舌头吐得那么长,他妈的吓死人。他越想越怕,盼着绑架他的人赶紧来,连那个对他拳打脚踢的家伙此刻都变得无比亲切。韩路一边骂自己犯贱,一边回味活人的巴掌扇过来的滋味,这时门终于咯吱一声开了。韩路转头一看进来的是人,而且多半是绑匪,连忙乖觉地把眼睛闭上。

那人走到床前,发现韩路把眼罩蹭开了,直接巴掌就朝他脸上去。韩路心里叫苦不迭,嘴塞着东西说不成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好他让他消气。被抓来没多久,他都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那人揍了他两下,忽然问:“你怎么不睁眼?你看看我,认识我吗?”

韩路想自己闭着眼睛都让他当沙袋打,要是睁眼看了,非让人把眼睛弄瞎了不可,于是死也不睁眼。他听见手机响,铃声很熟悉,是林希言的手机。那人没接,走到韩路的床边,伸手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接电话,不准乱说听见没有。”

韩路听话地点头,那人一按免提,陈继焦急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小韩,你在哪?打电话你都不接,出什么事了?”

韩路有苦难言:“没事没事,我好着呢。”

“那怎么不回来?我都急死了。”

韩路听出他话中的焦急之情,不禁有些感动,心说还是他有良心,不知道林希言那混蛋在干什么,正想问,就听身边那人低声说:“叫姓林的听电话。”正中下怀。韩路控制住情绪:“小继,林队在你身边吗?你让他听。”

很快林希言的声音传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骂:“你他妈死哪去了,死了没有,没死还不赶快回来。老子他妈找你半天了,就差去河里撩尸体了。”韩路被他骂得一愣一愣,自己这还当着人质,怎么这家伙火气比他还大。韩路支支吾吾:“我走不开。”

“你有狗屁事走不开,又在谁家偷东西了吧,天生贼骨头死性难改啊你。”

韩路被他骂得火冒三丈:“你以为老子想走不开吗?我他妈让人扒光绑床上了,你是不是就觉得他们得安排几个妹子来给我按摩。林希言,我告诉你,你十分钟里不过来,老子死了就算在你头上。你他妈谋财害命,不顾人民群众安危,算个狗屁警察。”

林希言语气也不带缓和:“你行,你不是老说自己会武功吗,又让人扒光了,你练的什么功?脱衣神功啊,老子逮着你都不知道怎么给你定罪啦,盗窃还是卖淫,你他妈自己说个准。”

“我说个屁,脸都快被人打歪啦,要不是为了帮你我至于吗?老子还打算靠这张脸卖身过正经日子呢。你他妈废话多,还不赶快来救我。”

“老子他妈知道你在哪啊?”

韩路问身边的绑匪:“大哥,我们在哪呢?”

那人冷笑:“你们情绪都不错,真挺热闹,好玩吗,多玩会儿,以后没得玩了。”

他说完拿起手机:“林队是吧,你朋友在我这,听说东西你拿着,你要是自己送来,我考虑给你们留条活路,要不然……”这人毫无征兆地对着韩路腰上就是一脚,韩路十分配合,杀猪似的叫起来,边叫边说:“林队,你千万别报警,不对,你就是警察,那你别再跟别人讲啦,把东西给他们算了。”

林希言骂:“你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出息,叫屁啊。”

“我叫成这样你都无动于衷,我要不叫你是不是干脆当我死了算啦?你没良心啊,老子给你洗衣服做饭你他妈全忘了,负心汉,陈世美,天上打雷劈死你呀。”

林希言懒得跟他废话,只问:“东西送到哪?”

那人说:“电话开着,随时联系。”

韩路又喊了句:“别报警。”

林希言:“你他妈闭嘴。”

电话断了,韩路自觉地闭上嘴。

“张开。”他又听话地把嘴张大,那团湿漉漉的东西塞进来,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这人重新把眼罩给他系上,韩路忽然觉着一件冰凉的物什顶着他的腰。

“知道这是什么吗?”

韩路心里打鼓,隐约知道是什么,但不敢随便乱动,于是摇了摇头。

那人冷笑着往旁边开了一枪,“砰”一声响。

“现在知道了吧。”

韩路拼命点头。

“老子现在带你去见姓林的,路上敢不老实,子弹不长眼睛。老子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在乎多你一个,天大的事也有人帮着压下去,你死了白死知道吗?”

韩路又点头,那人走开一下,叫了个人进来。他拿枪顶着韩路的脑袋,另一个人解开皮带。韩路眼睛看不见,又有枪顶着不敢乱动。那人说:“起来,磨蹭什么,等老子给你穿衣服啊?”

韩路乖乖坐起来,手脚麻了,针刺一样疼,也不知谁给他扔了一套衣服,叫他快穿。枪口始终在太阳穴的位置,韩路真怕他一不小心走火,自己这条小命就算交待了,于是动作快得不得了,一下就把衣服穿齐整了。解皮带的人过来把他双手从后面扣住,推了他一把,韩路瞎子一样往前走,有些不知所措。后面人就抓住他的手臂,带他一路出去。外面空气很冷,韩路打了个冷颤,被塞进一辆车,离开了这个被囚禁一晚的仓库。

第30章

韩路失踪后,陈继心急如焚,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催着林希言去找人。林希言却一点都不急:“让我想想。”

“想什么呀,找人要紧,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不能报警。”林希言说,“我不骗你,那小子真是个惯偷,指不定在警察局里留了什么案底,报了警我可管不了啦,我估计他盗窃数目巨大够判死缓。”

“那怎么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你先告诉我那只猫怎么回事?没看走眼吗,猫都长得差不多。第一次看房到现在都多久了,就算真是你压死的,死猫也都变骨头了。”他说到骨头忽然一愣,韩路说梁彭礼家那栋来历不明的别墅里就有一堆猫骨头,难道两者之间也有什么关联?死猫和猫骨头,为什么是猫?林希言向来不信邪,因此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也不太了解。陈继说:“先别管猫了,你到底想不想找人,不去我自己去了。”

“韩路那小子要没几分能耐,干这种偏门生意还不早挂了,不担心。”韩路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听话起来找不到一点茬,一张嘴能说会道光捡好听的讲,只要不是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都得对他网开一面。林希言本来很放心让他去干这件事,现在人不见了一时半会还没怎么担心,可架不住陈继在一旁着急上火,只好说:“你隔一会儿就打电话,要有人接赶紧通知我。我出去一下,你别乱跑,到人多的地方坐着,就前面的咖啡馆吧,回头我来找你。”

陈继:“你去哪?”

“去找那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啊,你不是成天惦记着吗,好像我故意害他似的。”

陈继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也不知道上哪找,倒是手机可能还算一条线索,你守着吧。”

陈继向来遵纪守法,出了国门也不敢乱来,真没经历过这事,担心地问:“小韩会不会有事?”

“做最坏的打算,不过那谁说过,我们担心的事百分之八十不会真的发生,别杞人忧天了。我这几年警察白干的吗?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陈继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守着手机打电话等电话。他做事仔细,还带了电池和充电器,就生怕没电误事。陈继在离虞家花园不远的咖啡厅坐着,眼睛一直看着外面来往的车辆,希望能看见韩路从哪辆车上下来。这么看了一会儿,每隔十几二十分钟打一次手机,打了几次后对方提示关机。这一来更让陈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正在他着急上火的当口,一个人从对面街上走来,是社区副主任张娟。

张主任面色凝重地在路上走,陈继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此刻她神情漠然,走得很快,不知道要去哪。陈继刚犹豫一下,张主任就快走得没影了,他连忙扔下钱,推门追出去。张娟在前面走,陈继在后面跟,出于谨慎他跟得很远,好几次差点跟丢,不知不觉就走了几条街。陈继觉得奇怪,张主任一到没人的地方,走路速度都变了,简直健步如飞。他心里有些害怕,觉得身边这些人都很神秘,令人毛骨悚然,更不敢追得太近,几乎就是看着一个模糊的黑点尾随而行。张主任进了一个旧工地,他就在外面找隐蔽的地方躲着。由于之前对虞家花园住户的反常应答,陈继对这个社区主任的疑心大增。

从废墟似的角落远远张望,陈继只能隐约看见张娟一个人,她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空地,陈继没办法接近,只能焦急地等待。张主任的脸上略有不耐之色,好似起了争执,但双方都没有提高音量,仍然以在安静的室内也难以听清的声音说着悄悄话。

过了一会儿,张主任对面的人离开了,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从工地附近开走。陈继没看到人,只看见轿车牌照的最后三位数921,工地上留下张主任一个人低头沉思,紧接着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弯腰点着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陈继闻到一股焦味,心中万分好奇,想探头出去看看又不敢,怕被发现。等了几分钟,张主任才转身走开,陈继往角落里缩了一下,想必这么远也看不到。张娟走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出来,确定四周没别人,这才走到刚才两人说话的地方。地上有一堆烧焦的灰烬,还有一些没烧完的纸片和残存的火星在灰烬中忽明忽暗。陈继从地上捡根棍子拨弄着,被烧掉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些零碎的纸。陈继蹲下身仔细看,昨天晚上下了一点小雨,工地上有点泥泞,一张纸片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没有烧着。他伸手捡起这张幸存的纸片,发现是一张发黄的照片。陈继拿着它,手不禁有些发抖,照片被烧掉了一小块,但还是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出上面的人物。一张老旧的全家福,穿旗袍的女人,穿西装的男人,没有脸的男女老少站在一起,对着镜头组成了凝固的画面。陈继见过这张照片,这是顾婆婆的遗物。顾婆婆的遗物被清理掉了,这是陈继亲眼看见的,负责处理遗物的人的确说过会拿去烧掉,但肯定不是以这种形式,在这么一个偏僻荒凉又不合常理的地方,由个人随随便便地烧毁。张主任为什么要烧掉顾婆婆的遗物?她刚才见的人是谁?他们说了些什么?

陈继的脑子又乱了,最近他自暴自弃地不去理清思绪,于是各种事件和线索互相缠绕打结,搞得他心烦意乱。他在工地上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发冷,脖子后面冰凉的,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把烧剩下的照片塞进口袋。正要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什么,抬脚一看,泥地里露出一片亮闪闪的东西。

陈继弯下腰,用手抹去亮片上的泥土,一个银线穿成的小包露了出来。这件东西同样眼熟,看到这个银线小包,陈继心跳不止,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小包的流苏断了几根,但依然精致漂亮,银色的口金上镶嵌着两颗水钻。陈继食指和拇指轻轻用力,啪嗒一声就打开了。本来从小包的分量和手感来判断,他也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仍然死心眼地抱着一线希望,盼着里面有让他恍然大悟,解释一切谜团的东西。小包并不是完全空的,里面有一根长长的红丝线。丝线的颜色有些褪去,似乎经常被人抚摸的样子,奇怪的是谁会经常去摸一根丝线?陈继把红线拿出来,两端对折,中间的部分始终弯曲着,显然曾挂过某样东西。

看到丝线,陈继首先联想到的是玉佩,仿佛这两件物品理所当然应该产生联系。接着他又想到韩路交给林希言的那块玉,听韩路和林希言的语气,这玉好像有点不干净,和闹鬼还有关系,心中一时有些惴惴。陈继接受过高等教育,当然更愿意相信科学,但和那些容易钻牛角尖的学者相比,他有常人的思维方式和心态,更容易虚心接受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整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确实有人装神弄鬼,但也有超乎常理的诡异。如果一切合理的解释都说不通,那么剩下最不可能的闹鬼就是事实真相。

他吸了口气,把丝线放回小包,再次试着拨打林希言的手机。

对方仍是关机状态,陈继怀疑是不是自己打得太多,把电池打得没电了。他看了一眼空旷的工地,忽然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陈继接了,是林希言打来的。

“在哪?”

陈继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只好说了个大概,林希言问:“你怎么又乱跑,不是告诉你等着吗?”

“回头再跟你解释,你那边怎么样?有消息吗?”

“我发现一件事,你过来看看。”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你来吧,在社区街道办事处。”

“你去街道办事处干什么?”尽管满腹疑问,陈继还是边听边走,去路上拦车。这里车不多,好不容易反方向拦下一辆,陈继挂了电话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车子缓缓掉头,陈继无意间看了一眼倒车镜,发现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站在车后背对着他。司机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似的,飞快地倒车掉头,陈继喊:“停车,后面有人。”

司机奇怪地说:“哪里有人?”

陈继瞪着眼睛,看着车子往那女人身上撞去,随即听到咯噔一声,但却没有惨叫,司机也没察觉异样,只管抱怨:“造房子造得把路都搞坏啦。”

陈继回头去看地面,除了雨后的泥泞什么都没有。

第31章

陈继匆匆赶到社区街道办事处,林希言正在门口等待,见他下车,就按灭手中的烟,走上去说:“你跟我来。”

陈继问:“怎么了?”

林希言不说话,拉着他往里走,来到一个小办公室,对着里面喊了声:“张主任。”

一个中年女人抬起头,透过厚厚玻璃片的眼镜看着他:“什么事?”

林希言看了陈继一眼,给他介绍:“这是社区办副主任张娟。”

陈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人,这个女人非常陌生,有些肥胖,说话时总是脸带微笑十分和蔼可亲,和原来那个张主任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看看林希言,茫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希言悄声说:“这是真的社区副主任张娟,你说怎么回事?”

“那我们遇到的那个人是谁?她为什么冒充张主任?”

张娟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有什么困难要帮忙,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们解决。”

林希言:“这是我同学,最近刚搬进虞家花园,有点事想问问。”

“虞家花园?”张主任疑惑地问,“你刚搬进去?”

陈继点了点头,张主任转头问旁边办事的人:“虞家花园还有人住吗?”

“不清楚,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陈继问:“什么时候搬走的?”

“这倒没准,陆陆续续的,不过户口都在。房子空着也不见出租,有点奇怪啊。”

林希言:“为什么搬走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反正慢慢都搬了。那栋楼挺不错,环境也好,又刚翻新过。”张主任热情地介绍,坐在对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事忽然开口:“听说那楼里闹鬼。”

“闹鬼?”张主任一愣之后责备,“别乱说,现在不兴搞迷信这一套啦,大白天哪来的鬼?”

那人说:“我听来的,不敢乱传,不过要没古怪,怎么好端端的人都搬走了呢?”

林希言问:“你听到什么,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住那,旁边没什么人,晚上挺恐怖的。”

“那你还听?”

“总要了解一下情况,省得疑心,房客总有权利知道房子出过点什么事对吧。”

“我听的也不多,几个街坊邻居聊起来的,虞家花园文革时死过人。”

陈继以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秘密,原来就是谢玲说过的那些往事,不禁有些失望,这件事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冒名顶替的张主任来得大。他说:“死的是虞家花园以前的女主人吧,我也听说了,是上吊死的。”

那人听陈继说了很感兴趣:“你哪听来的?我听说死的是主人家的儿子,而且还是殉情。”

陈继愣怔:“是吗?”

“我听到是这样,主人的儿子和佣人的女儿好上啦,家里不同意,就出了人命。也不晓得谁起头传出来的,听着像港台言情片呢。文革后虞家花园被国家收了,后来也住过不少人,都挺太平,几十年下来,半年前忽然开始传闹鬼。”

陈继:“怎么个闹法?”

“这我也没见过,听人说的。”办事人员脸上略有些惭色,似乎对自己这种道听途说还四处散播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妥,但仍继续着:“就是半夜看见有人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还听见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声。”

“女人的哭声?”林希言问陈继,“你听见过吗?”

“没。”陈继灵光一闪,问张主任,“我想打听一个人,你们这有人认识谢玲吗?”

“谢玲?”张主任摇头,“不认识。”

陈继有些着急:“她说从小就住在这。”

“多大年纪呀?”

“二十四五岁,长得很漂亮,住在虞家花园。”

张主任苦思冥想:“虞家花园只要是常住的,上上下下没搬走前我都认得。”

陈继隐约觉得谢玲在骗他,可一旦证实,心中仍然说不出的难受。林希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时对面的人忽然又说:“谢玲?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陈继眼睛一亮:“真的吗?你认识她?”

“肯定不认识,不过名字有点熟罢了,别着急,让我想想。”

陈继怎么能不急,简直恨不得把谢玲的名字和来历从对方的脑子里倒出来。这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林希言说:“算了,越着急越想不起,你刚才去那么老远干什么?”

陈继:“我在路上看见张主任。”

张娟听见狐疑地看他一眼,林希言拉着他:“我们到那边去说。”

两人走到办公室靠门的角落,陈继有些迫不及待:“我看见那个假冒的张主任行色匆匆从虞家花园出来,像有什么急事,我就跟着追上去到一个工地。”

陈继把刚才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遍,又把火堆里翻出来的旧照片和小银包给林希言看。林希言看了小包里的红丝线,就摸出韩路的玉佩两相对比,无论新旧程度还是颜色质地都一模一样。

陈继说这个小包是顾婆婆的遗物,韩路的玉佩却是从梁家别墅偷来的。林希言虽然已经觉得虞家花园和梁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没想到会联系在这么奇怪的事情上。一个是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一个是手握重权的政府高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实在想不通二者怎么会扯上关系。陈继也一头雾水,追问他玉佩到底哪来的,林希言暂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免他乱操闲心,想含糊带过。陈继看出他有意敷衍,有点生气了:“你什么事都瞒我,那我的事你干脆撩手别管了。”

林希言除了对韩路这等犯罪分子之外,对人民群众、亲朋好友及小姑娘都特别有耐心,连哄带骗地:“东西来历不明,牵涉到一件大案子,这事我得保密没破案之前不能到处乱传,你要谅解我。”

陈继怀疑地看着他:“这东西不是韩路的吗?怎么又成了大案子的赃物了,我不信小韩是这种手脚不干净入室偷盗的人。”

“我没逼他吧,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不信下回你问他。”

陈继犯倔:“就算他承认,肯定也有说得通的理由。”

林希言数落起韩路永远不怕没词,只是在老同学面前不能骂得太难听,就说:“偷东西能有什么理由,还不是为了钱。”

“这次他帮我有钱拿吗?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老说他胡说八道,可是闹鬼这件事我站在他这边。”陈继认真地说,“不是你看不到鬼就不存在,我看到了,还不止一次。我也很希望像你说的,世上根本没有鬼,可我就是看到了。我知道你怀疑我被人下了迷幻药产生幻觉,这两天我都和你们在一起,吃的东西也没分别,什么迷幻药的效力能有这么久?我刚才又看见啦。”

林希言惊讶地瞪着他:“你看见什么?”

“看见鬼。”

“在哪看见的?”

“就是刚才那个工地上,你觉得还是我的幻觉?”陈继看出林希言眼中的疑惑之色,有些气结,大声说,“我看见阿芳了。”

“别着急慢慢说,我怎么不信了。可我是真看不见。”林希言也闷闷,难道真要他破了身才能看见不成,就算真有这心思,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啊。

陈继脾气好,听他放软又不太好发火,正想跟他讨论那个假冒张主任的事,忽然听见办公室里那人一拍桌子说:“我想起来了。”

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张主任问:“你想起什么了。”

那人冲着陈继说:“你不是问谢玲吗?难怪我觉得这么耳熟,你刚才喊什么阿芳,我终于想起来,虞家花园以前那个佣人的女儿姓谢,差了一个字,她叫谢芳玲。”

陈继的脑子一下炸开了。

谢玲,阿芳,顾婆婆的女儿叫谢芳玲。

这只是个巧合吗?

陈继的理智不足以支持他继续思考,过了一会儿听见林希言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喊他。

“陈继,陈继。”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32章

黑暗中隐隐有声音。

陈继睁开眼睛,眼前是异样的漆黑。他躺在一个冰凉坚硬的地方,四周封闭,狭窄拥挤,有一股奇怪的焦味。这里闷热闭塞,空气稀薄,他心慌起来,拼命寻找出路,头顶的地方有些松动,几次用力后终于顶开了。

外面扑进一股冷气。陈继打了个冷战,从这个冰冷的地方爬出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地面的温度一样冷,外面是一条安静的走廊。他茫茫然看周围,全身冰冻僵硬。这个地方很眼熟,空荡荡的走廊,死气沉沉的小窗口,不知道什么地方照进来的光线把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这里是临桥殡仪馆的焚尸楼,陈继僵硬地转动脖子往自己爬出来的地方看,赫然是一个空着的焚尸炉。

极度恐惧反而使他显得很镇定,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掉头逃跑。

空旷的走廊中传来隐约的哭泣声,是女人的声音。

他分辨着哭声的方向往前走,一步接一步,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既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夜晚的殡仪馆里安静异常,阴间一样,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陈继越走越远,这条走廊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个又一个相同的焚尸炉无法作为参考物告诉他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他看见前面有个人。这个女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痴痴地站在走廊上。陈继似乎听见她自言自语,但听不清说的什么。等他再走近一点,女人用哭泣似的声音在说:“水,水……”陈继没法控制,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使他不断前行,很快超过这个穿白衣的女人。她的肩膀不住抖动,双手捂着脸哭泣。她说:“水,水……”

陈继已经来到她身旁,终于停下。他的嘴唇发抖,喉咙生疼,低声喊:“谢玲。”

白衣女人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地喃喃低语。陈继又喊:“阿芳。”

他蛮有把握的这个名字也没起作用,女人颤抖的肩膀起伏着,哭声依旧。陈继有些毛骨悚然,轻声问:“你是谢玲还是阿芳?”

女人没有回答,捂着脸的手却慢慢松开了。她的双手离开脸颊,手的影子仍然罩着五官,在脸上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陈继忽然觉得周围的焦味浓烈起来,全身烧灼,好像身在焚化炉中。他等待那双惨白的手彻底放下,好露出白衣女人的真面目。不管她是谢玲还是阿芳,还是别的什么冤魂厉鬼,他想亲眼看看。

可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眼前的黑暗忽然不见了。黑暗消失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陈继再次睁开眼睛,从这个漆黑诡异的梦里醒过来。

“醒啦。”陌生女人的声音,白影在陈继尚未清晰的视线中晃了一下。他干燥的喉咙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别走。”并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一按就把他按回去。林希言叼着支没点燃的烟说:“你行啊你,刚醒过来就想追小护士,没事了吧。”

陈继看清是他,再看自己手上插着吊针,正躺在走廊的临时病床上打点滴。

“我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了,突然就晕了,把我吓一大跳,赶紧背着你上医院。医生说你最近太紧张,压力大还有点贫血,昨晚熬夜又没好好休息,不过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

“哪个医生啊?”陈继真觉得有点头晕,也不再乱动,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

“肖诚嘛,这市医院。”

“跑这么远,你也不怕我晕死了耽误时间。”

“我就是怕小医院看不好,才带你来找熟人。”

“不对啊,肖诚不是外科大夫吗,他看什么内科啊。”

“看什么还不是一样看。”林希言搔搔头,“病急乱投医呗。”

“服了你啦。”陈继恹恹地说。

林希言见他情绪不好,就问:“还有哪不舒服?脸色这么差。最近天气是差点,生病的人多,医院都没床位啦,要不然还是住院观察一下比较好。”

“没事,刚才一下子懵了,外科医生都说没事,你担心什么?”陈继笑了笑,“谢谢你。”

“跟我客气,这点小事值得你谢吗?”

“要没你和小韩,我真不知道这时候一个人怎么办?你找到人没有?”

林希言摇头:“你怎么比他妈还关心他,蟑螂一样的命,死不了的。”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在殡仪馆的焚尸楼里,还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她说……”

“说什么?”

“她说水,水。”

林希言看着他,陈继两天里人又瘦了一圈,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太累,休息吧,韩路那档事你别管,出了医院找朋友家住几天,虞家花园不能待了。”

陈继想起什么,坐起来问:“你认识金丽丽吗?”

“谁?”

“一个叫金丽丽的女人,同学聚会我在酒吧见过她,奇怪,想不起她长什么样。”

林希言:“同学?我怎么不记得这个人。”

“我也不记得,大概是我记错了。”

“谁给你介绍的?”

陈继愣了愣:“我忘了。”隔了一会儿他看着林希言问,“你说我会不会脑子出问题了?”

“胡说八道,认识我吗?我是谁?”

“林希言。”

“这不就行啦?别跟姓韩的小王八蛋一样神神叨叨,你在酒吧喝醉了吧,是不是就那天醉驾的事?”

陈继想了会儿,脑子想疼了,特别是关于谢玲就是阿芳这件事,实在不敢多想。

林希言问:“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别忙啦,我真没事,我们走吧,不想在医院待。去跟肖诚打个招呼?”

“他?现在什么时候,他早下班了,脖子上拴着链子,晚了老婆大人要发火。”

“别损啦,走了走了。”陈继想跳下床。

林希言拦着:“你还是看到医生最头疼。把这瓶水吊完再说吧,我也没吃饭呢。”

“医院味道难闻,都是病人,看着心里添堵。”

两人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林希言出去抽了支烟,回来带了几个包子。陈继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个就一直在那出神。

他说:“我们能不能把发生的事理一遍,说不定会发现新线索。”

林希言:“你也想玩推理?”

陈继苦笑:“我佩服你,这时候还能开玩笑。小韩人挺好,你别当他不存在,这么久了还没消息,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

“我担心个屁,他又不是我谁。要不是为了自己保命,他能整天跟屁虫似的跟在我后面吗?”想到韩路说他纯阳童子身的那猥琐德行,林希言倒真想立刻把他找出来狠踹一顿。

陈继:“你也是老样子,嘴硬心软,真不想管他,替他拿着那块玉干嘛?你跟我说说这玉的事吧,哪来的,怎么顾婆婆的遗物里也有条和它一模一样的丝线。”

“你真想知道?”林希言说,“有些事知道得多不见得好。”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虑,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不抱希望?我好歹是人民警察,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应尽的职责,真遇上危险有我在前面顶着。”

陈继摇头笑,林希言说:“这块玉据说挺邪门,是韩路这臭小子偷来的。”他简单扼要地把故事说了一遍,陈继认真听,等他说完了才问:“能不能再让我看看那块玉。”

“看可以,不准摸啊。小王八蛋说这玉招鬼,我虽然看不到,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真什么都看不到?”

“真看不到,不过我看见韩路脚上的黑手印,这件事到现在我还没想明白。”

“什么黑手印?”

林希言又把遇到韩路后的事拣要紧说,陈继听完却不吭气。过了一会儿护士过来检查点滴,差不多吊完了。林希言问他好点没有,陈继脸色还不太好,坚持说没事,于是就离开了医院。

这时天已经全黑,陈继发现自己晕过去睡了这么久,也觉得很惊讶。林希言一直没休息,最多在医院走廊上坐着打了会儿瞌睡。两人在医院外的快餐店坐了一会儿,陈继出了医院就没说过话,林希言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韩遇到的鬼和我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怎么说?”

“顾婆婆死的时候,我确实在她的房里见过一个上吊的人,转眼就不见了。谢玲说当初这小楼里吊死的是那家的阔太太,我看见的好像不是女人。还有猫,怪事是从那只猫开始的,搬进虞家花园后,我常常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猫叫声。顾婆婆也一直喊猫来了,小韩在梁家别墅看到很多猫骨头,我觉得这不是单纯的巧合,两者之间有关联。”

“梁彭礼的儿子在香港有个公司,我找人打听过,叫什么振峰贸易有限公司。韩路说他们表面上经营汽车零件,实际在搞走私买卖。这件事牵涉太广暂时无法求证,梁峰的老婆用别人的名义买那栋别墅倒是真的,只是至今没人住,有钱买房子没错,可这么藏着掖着就有问题。”

“那么我遇到的雨衣怪人让我往前,难道指的不是殡仪馆,是梁家别墅。”

“如果……还只是猜测。”林希言很想加一句“如果真有鬼的话”,但在陈继这个刚晕过一回的病号面前实在不宜多说,也不那么坚持唯物主义了。

“我租房时,中介告诉我房东姓宋,叫宋良。你说这个宋良是真有其人还是杜撰的,就算是鬼,活着的时候也是人,总有能查的地方。如果能找到宋良生前的档案就好了,说不定能知道他怎么死的,还有什么人认识。”

“你这就认定房东是鬼了?”

“我真真希望不是,可房东一次都没出现过,中介说电话一直打不通也找不到人。合同是有效的,手续都没有问题,除了鬼还有什么人有这能耐。我这么想,虞家花园的其他房客比宋良容易找,只要找到一个,问出为什么要搬走,也许就能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不错嘛。”林希言说,“到底是高材生,还以为你吓坏了,吊了一瓶水脑子又好用起来。这些事我去托人调查,既然你下决心要追查到底,我就不瞒你,那个胡风好像是个挺厉害的黑道杀手。”

“杀手?”陈继没听明白,杀手这个字眼好像一直出现在小说电影里,突然有人告诉他,自己身边的某个邻居是杀手,陈继还真没法接受。

“不只是胡风,那个假冒张主任的女人,你说的几个来清理顾婆婆遗物的清洁工都有问题。张娟是假的,说明她故意隐瞒虞家花园空楼的事实。顾婆婆死的时候,谁报的警?”

“胡风。”

“你看到他打的110吗?”

“当时我心慌意乱,哪会去注意这个,不过警察确实来了。”

“顾婆婆的死因是什么?”

“据说是心肌梗塞。”

“这个结论可信吗?”

“什么意思?”

林希言说:“顾婆婆是唯一一个虞家花园的住客,她脑子不清楚,应该是老年痴呆吧。”

“嗯。”

“你记得她平时都说些什么话吗?”

陈继:“我头一天搬进去遇到顾婆婆,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嘴里说‘阿芳回来啦’。”

“还有呢?死的那天有没有说什么?”

“有一次我送她回房间,她很神秘地把一个铁盒给我,里面都是作废的粮票,她说都给我,还说不要说话,好像怕人听见。我心血来潮,问她认不认识宋良,顾婆婆一下就跳起来,问我是谁。胡风是这个时候来的,顾婆婆死的那天,胡风也在,顾婆婆疯了一样一会儿喊是你,一会儿喊不是你,到半夜她就死了。”

“是你,不是你……”林希言喃喃自语。

他反复念叨这两句话。这时快餐店里进来一个背着保温箱的人送外卖回来,脸上略有疲倦之色。来到店里后这个人把保温箱放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休息。他刚坐,柜台的人开玩笑:“送货的回来啦,今天谁签单。”送货员乐:“女的。”

“小老婆吗?”

“你才小老婆,正的。”

“你怎么知道是正的?”

“他老婆我认识呀,脸上有颗痣,进屋就是结婚照。一眼认出来啦。”

林希言在想心事,忽然醒悟:“原来是他。”

第33章

“顾婆婆为什么说‘是你’,这个‘你’指谁?”

陈继:“顾婆婆脑子不好,胡言乱语说谁都有可能,你不要当真。”

“老年痴呆是会认错人,或者根本认不出人,可她说‘是你’。你想过没,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你’是胡风。”

“胡风……当时他倒是在楼梯口看着,可顾婆婆后来又喊‘不是你’,显然糊涂了,不作数的。”

“对,她糊涂了。顾婆婆有老年痴呆,对人脸记不清,张冠李戴有可能。可是胡风的脸你见过,那条刀疤这么明显,即便脑子不清楚的顾婆婆也可能下意识记住这个特征。顾婆婆见过胡风,而且见过他做了什么。”林希言低声说,“比如看到他杀人。”

“杀人?”陈继彻底被吓住。

林希言:“虞家花园肯定发生过什么,为保守秘密,他们装神弄鬼加上金钱利诱,让小楼里的居民搬走。顾婆婆是孤老,又痴呆,他们或许觉得这样一个老太婆住着不会出问题,可你搬进去了。这是意外中的意外,这些人开始疑心,怀疑你是谁派去调查的,于是胡风又出现了,他的任务应该是监视你,必要的时候动手杀了你。那天在我们门外偷听的人可能是他,或是假冒张主任的女人。他们没想到你被闹鬼吓得半死,顾婆婆却认出了胡风。所以……”

“所以顾婆婆不是突发心肌梗塞死亡,而是他杀?”

“不合理吗?”林希言说,“能让整栋楼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搬走,这个幕后的人不但有钱,而且还得有权,威逼利诱,一般人都会屈服。让我凭空想我还真想不出这么有钱有势的人是谁,可和梁家一联系就能说通了。这人不会以自己的名义出面,要真像韩路说的,梁峰背地里非法买卖搞得那么大,黑白两道肯定都有路。”

陈继听得傻了:“照你这么说,小韩现在真的很危险。还是报警吧。”

“如果是真的,反而不能报警。我自己是警察,当然希望执法机构能秉公办事,可有些人和事就不那么简单。没搞清真相前别轻举妄动,梁彭礼是市委书记,真敢包庇儿子犯罪,为走私开方便之门,案子查起来就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纪检、公安、海关、审计都得成立专案组。”

“那你说怎么办?”

“韩路是在虞家花园被带走的,我肯定他走的时候没事。”

“怎么肯定?”

“你想事情喜欢分一二三,那我就跟你讲逻辑。韩路身份不明,那些人要杀他没后顾之忧,真想动手还有比虞家花园那栋空楼更好的地方吗?把他带走是有用,有用就暂时不会死。”

“也许他们已经杀了他,另找地方抛尸呢。”

“你这么想他死啊,好的不信偏信坏的。”

“万一要是你猜错了怎么办。”陈继手机响,又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听又交给林希言:“找你的。”

电话是许飞打来的:“老大,你交待的事我帮你查了,昨天半夜到今天凌晨那条路上基本没人,车也很少,除了大客车卡车和出租车,只有两三辆符合条件比较可疑的车辆,车牌号调出来,具体情况也查了,我报给你?”

“等等,我找笔。”林希言朝服务员招手,问他要了几张纸巾,陈继从口袋里摸出支笔给他。许飞把车牌号码报了一遍,包括型号车主姓名。“老大,你查什么案子?”

“你管我,我查这些你别到处乱传,听见没有?”

许飞知道他脾气,也不在意,只说了句:“自己小心,有事赶紧通知我。”

林希言挂了电话。陈继问:“怎么打到我手机上?”

“早上出去和队里联系了一下,让他们帮忙查点事,我手机不是给韩路了吗?留了你的号码。”

“你这脾气真该改改了。”

“都是兄弟有什么好客气。”

陈继看了看他写在纸巾上的号码:“这是什么?”

“车牌号。是我们离开虞家花园到早上韩路失踪这段时间路口摄像头录下的来往车辆。那条路本来去的人不多,还是单行道,虽然不见得有用,反正也是闲的,让他们查一下看看有什么线索。”

陈继松了口气:“我还当你真的不关心小韩的死活。”

“我真不想关心,可你老嘀咕啊,受不了。”林希言说,“要不要跟我去查查这些车?”

“咦?”陈继看着一个号码说,“这辆车是黑色的。”

林希言看一眼他指的那个牌照号码,旁边被自己涂了个墨团。陈继指着牌照说车是黑色的,他有些发愣:“你知道?”

“尾号921。今天和假张娟说话的人就开这车走的。黑色车,我没看全牌照,可太巧了吧。”

“车主叫罗永树,我找人查。”

林希言打电话给许飞。等回电的时间,陈继又要看玉佩:“我已经恶鬼缠身了,多一个无所谓,你真担心,我不碰只看总行吧。”

林希言没法拒绝,他在这件事上已经唯心了,从口袋里摸出韩路偷来的玉放在桌上。

快餐店灯火通明,照在四色玉佩上流光溢彩分外耀眼。林希言对比丝线时把玉佩握在手心,陈继也没看清,这时近距离细看,立刻就被吸引住。

林希言:“你看出什么门道?”

“玉器鉴定我不懂,可这玉好像是一对,小银包里的丝线挂着另一块。南方有比翼鸟,飞止饮啄,不相分离。玉雕的比翼双飞,不是定情信物就是新婚贺礼。”

“定情信物?定情信物埋在猫骨头堆里做什么?”

“猫通灵,黑猫能辟邪,难道说他们发现这玉佩有鬼,所以拿猫骨头镇着?”

“嗳,你一个留过学的高材生,怎么也开始神汉似的叨叨啦,哪学来的呀。”

“人就是这样,找不到合理解释,只好信这些玄乎的东西。”陈继苦笑,“你有更好的解释吗?小韩说遇见鬼,你看不到,除非他说谎,他为什么说谎?就为了跟着你,当你的跟屁虫?”

“这小子到底什么心思我也猜不透,我要是女的,还真他妈以为他看上我了。”林希言说,“那个黑手印是我亲眼见的,别的我不信,那东西真邪门,好像是炉灰一样的东西。”

“炉灰?”

“有什么想法?”

“我想到一件事。”陈继说,“我梦见自己被关在焚尸炉里,那个黑手印会不会是焚尸炉里的灰?”

“这不能吧,太玄啦。”

“我见过死人的手从焚尸炉伸出来。”

“越说越不像话了啊,你见过?不是梦见吗?”

“我不敢想,那么真的。谢玲说我出车祸昏迷不醒,那段时间我人在医院。可是谢玲是阿芳啊,她是阿芳那就是鬼,鬼说话不能信。”

“谢玲是阿芳这事没证实,我觉得不是鬼。她用的香水味道挺特别,想必是个爱漂亮的年轻女孩。阿芳是五十年代生人,又是佣人,这种味道不像她,总不见得她死了变鬼还这么讲究吧。”

“那她到底是……谁?”陈继差点就问是什么东西,话到嘴边总算刹住。

“她一定也是个有目的的人。你们开始谈恋爱之后她是不是就经常来你家?”

“是。”陈继忽然想到,“她说我去看房那天,她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牵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一点都不知道。”

“白衣服的女人,韩路那小子说在隔壁空房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拉着我的手,我当他骗我,你也这么说……”

“不是我说。”陈继纠正,“是谢玲说。”

“那就是说作为当事人,我们都没感觉到或亲眼见过这个女人。”这个结论使韩路和谢玲之间有了共同点,况且他们都是在非常突然甚至不那么自然的情况下主动出现的。韩路故意被反扒队抓获,谢玲自己登门造访,如果这种行为都是有预谋的接近,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呢?如果撇开非自然因素,这个推断似乎最靠谱。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个人闹不出鬼,说的人多假的也成了真。可就像陈继不相信谢玲骗他,林希言也不相信韩路演得这么真,而且韩路和谢玲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两人一起失踪也是圈套,引他们自投罗网?林希言刚理出来的一点头绪全乱了,想来想去都觉得他和陈继根本不值得谁搞一个大阴谋来算计。

陈继摇头:“你说的不对,如果我们都没见过白衣女人,或许真是谢玲和小韩说谎,可我看见了。醉酒驾驶的晚上我看见她,今天在工地又看见她,两次都眼花那我完啦,我疯了。所以真的有鬼,虞家花园的女鬼是阿芳。”

第34章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没有。”林希言有些苦恼地划拉着头发。

“我没有疯,那我说的对吗?”

“你怎么肯定那是阿芳,你没有见过她。”

“阿芳没有脸,顾婆婆的照片上阿芳是没有脸的。”

“化妆的话……”

“你见过没有脸的人吗?活人不可能没有脸,鬼就难说,聊斋里有无脸鬼的。”

林希言开始揪头发:“等等,我再重头理一下。首先是猫,你在路上撞死一只猫,接着遇到一个穿雨衣的怪人,这个怪人要你一直往前,现在我们知道一直往前除了殡仪馆还有梁家别墅。别墅里有一堆猫骨头,骨头里埋着这块福禄寿喜玉的比翼鸟。韩路遇到吊死鬼,你在虞家花园也遇到一个吊死的人。韩路说吊死鬼没有脸,你见到的白衣女人也没有脸。顾婆婆的照片上所有人都没有脸,对吗?”

“对。”

“鬼先不说,照片上的人为什么没有脸?”

“为了不让人认出来?”

“这是种心理暗示,从你搬进虞家花园开始,他们就开始实施计划。挑拨你的神经,把你引向心理防线崩溃的边缘。虞家花园的主人家死在这里,照片是很好利用的东西,那些人要装神弄鬼,只把照片上的人脸刮花找谁扮鬼都不怕拆穿。而且没有脸这件事本身十分诡异,没人会仔细盯着一张五官空白的脸看。你经常发现家里东西莫名其妙消失,又出现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这就是暗示,先让你觉得不可思议,进而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没人住的空房也是,我和韩路去过其中几间,发现地上有一些脚印,还有一个方形的印记,我当时没想明白,现在想通了。你听到左邻右舍传来的声音就是从这个东西里传来的。”

“录音机?”

林希言没有回答,继续说:“还有很多房间我们没去过,从搬动的痕迹看,我和韩路来之后,对方发觉情况不对,悄悄把东西撤走了。如果我们不来,你会怎么样?认为这个房子很诡异,在闹鬼,于是连预付的房租都不要就搬走吗?”

这正是陈继的想法,如果没有醉酒驾驶打电话给林希言,他可能就此搬离虞家花园,不会去推敲房间的秘密。

“现在我们有两个结论。第一,虞家花园的怪事,消失的物品,看不见的邻居和顾婆婆的死都是人为的。第二,有个白衣女鬼。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查出车主的信息找到韩路,继续查谢玲,再去梁家别墅一趟。”

陈继:“还要找到宋良,不管是死是活,找不到本人也得找到认识他的人。”

林希言还想说什么,手机又响了,还是许飞,陈继直接把电话给他。

许飞对林希言交待的事总当头等大事办,很快查到车主的详细资料,说马上给他发到手机上。这个叫罗永树的人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和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林希言和陈继叫车赶去,结果却令人沮丧。罗永树几个月前就已搬走,问左右邻居没人知道。两人折腾大半夜,天渐渐亮起来。车的线索断了,陈继又开始着急上火,忙着拨手机。本来没什么指望的事,一拨之下居然通了。他惊讶万分,转头看了林希言一眼。

铃声响了一会儿,接通时陈继立刻焦急地问:“小韩,你在哪?怎么打电话都不接,出什么事了?”

对面果然传来韩路的声音,听着倒不像出大事,反而还安慰他一番。韩路说让林希言听电话,知道他没死,林希言就不客气了。自己两夜没睡,还以权谋私让队里帮忙查案,表面不着急,背地里没闲着,当下抄起电话骂开。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林希言挂了电话,陈继问:“他人呢?”

“落在别人手里啦,废物,老给我添乱。”

陈继着急:“落在谁手里?”

“不知道。还让我去赎人。”

“多少钱,我有点存款。”

“不要钱要东西。”

“什么东西?”

“韩路那小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我这,不就是那块玉吗?”

“他们要玉干什么?”

林希言看着陈继:“你别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我回答不出。”

“小韩没事吧?”

“他妈的精神着呢,老子骂他一句他回三句,这叫有事?”

“我们什么时候去?”

“等电话,你别去,我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报警吧。”

“我就是警察,还报什么警。你也别给我添乱了,回去休息吧,再晕倒我背不动你啦。”

“你连对方底细都不清楚,人多有个照应。”

“不准去。”林希言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陈继说不过他,林希言攥着他手机不还,有一条短信发来写着:“晚十点,西郊加油站往东五十米,一个人来。”

林希言用拇指把前面的地址挡住,给陈继看最后一句:“人家说一个人去,你别跟来,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你不是要查宋良吗?等会你回去把租房合同拿出来,去我队里找许飞,他会帮你查,你在那等我,有事我打电话给你。”林希言说,“这事多一个人也没用,真有问题我们三个都折在里头了,还不如你留在外面,有情况也有人接应。”

陈继想了想,终于点头:“那你自己小心,有事马上打电话给我。”

“好。”林希言打了个哈欠,“困死了,我先去睡会儿,过两个小时叫我。”连续两晚没睡,林希言真累了,为了晚上的碰面,他和陈继在路边招待所要了个钟点房,一头扎进去睡着了。

林希言睡觉警醒,此刻心里有事,也没睡得太沉,睡着时隐约听见房里有声音。起初以为是陈继在看电视,可又觉得他不能像韩路那么心宽,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做别的事。仔细听似乎是一男一女在说话,他正想睁眼看,听到一声轻轻叹息,紧跟着门打开又嘭一声关上。

四周终于安静,林希言越想越不对,那声音好像是陈继在说话,他跟谁说?

林希言用力睁眼,拍拍脸把自己打醒,再看周围时发现陈继不在房里。不过还好手机塞在枕头底下没被拿走,这个小房间一目了然,除了卫生间没地方能躲人,但里面也是空的。林希言想起刚才听到的开门和关门声,陈继肯定出去了,可他在和谁说话?林希言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走廊上空荡荡,没半个人影。陈继怎么会突然出去,而且离开得匆忙,这种敏感时期也没留个纸条。陈继的手机在这,林希言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他,一时进退两难——干等着浪费时间,离开了怕他回来找不到人。

他在房间里抽着烟等了几小时,陈继仍然没回来也没主动和他联系。林希言开始着急,时间不早,他只得下楼给前台服务员留了张便条和电话号码,问她记不记得和自己一起来住房的客人,小姑娘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事,林希言叮嘱她,要是陈继回来,让她立刻打电话。

离开招待所,林希言心里乱糟糟,花了点时间整理头绪,思考下一步行动。

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他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陈继的踪迹。回忆刚才睡梦中听到的说话声,和陈继说话的似乎是个年轻女人,但也不太确定。林希言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想不通的先放一边,把眼前的事解决再说。

他回了一趟家。自己的小家还和离开时一样干净,转了一圈发现被韩路搞成这样,东西放哪都找不着了,好容易才翻出件衣服换上,想想应该带点防身的东西,又翻箱倒柜找了把迷你小刀贴身藏好。他关上门离开家,拦了辆车去队里走一趟,许飞和杜梓丰出警去了,队里只有姜军一个人看着。见他回来,姜军很意外,但没多嘴问他这两天在干什么。林希言交待一下工作,说自己有个朋友叫陈继,要来了务必把人留下等他回来。离开反扒队,林希言又叫车往西郊赶,时间还早,他想把四周环境摸一遍,不打无把握之仗。

第35章

西郊很偏僻,沿途几乎没有建筑,加油站倒很气派,是来往长途车加油的必经之地。加油站往东五十米处有一片旧屋废墟,四周长满杂草,从公路上很难看到内里的情形。林希言没走近,这时天色刚黑,路上车辆不多,也不会显得特别冷清。

他回加油站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吃店坐着,手机尚未有消息。

晚上九点半时,店里的人渐渐少了,开夜车的司机吃完饭纷纷上路。林希言离开小店,沿加油站前的公路走,来到那堆废墟附近。周围仍然静悄悄看不到半个人,快到十点,除了加油站的灯光,四周一片漆黑。林希言站在黑暗中,气温降得很低,夜风将杂草摇得沙沙作响。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显示的是林希言自己的号码。

神秘人简洁地问:“在哪?”

“到了。”

“到路当中来。”

林希言走出草丛,站在公路上,两边空荡荡很没有安全感,他没看到车辆停靠,就问:“你在哪?”

对方惜语如金:“等。”

过了十来分钟,前方有黑影晃动着朝这边走来。林希言掐了烟,等人走近。来的两个人都不是韩路,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很瘦削,戴了顶鸭舌帽,另一个肌肉纠结,打手一样的身材。两人脸上蒙着口罩,黑暗中看不清长相。

高个看看林希言:“东西。”听声音是那个打电话的人。

林希言:“人活着给你看东西。”

“有东西就有人。”

“谈不拢,那人我不要啦,散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对方倒被他搞懵了,半天才想起来说话:“信不信我干了你。”

林希言:“干了我你也拿不到东西,单刀赴会总不会没点准备吧,东西我藏着,想要得我乐意给。”

高个冷笑:“跟我耍花样?现在我说了算,不给东西别想见人。”

林希言奇怪地说:“我很想见他吗?你们逼供都不问仔细,回去再好好问,老子不是他亲爹,他爱死不死,关我屁事。”

“你他妈也算个警察?”

“警察怎么了,警察不是人吗?不许老子有点情绪,关心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啊。”

高个还想说什么,鸭舌帽拦住他,于是他改口:“想看人是吧,人就在这。”说完往草丛里瞥了一眼。林希言刚才在草堆里什么都没发现,这人意思显然是说韩路在里面,可活人总有动静,难道他死了,被埋在地下?

高个瞧他愣神,便语带揶揄:“别怕,那小子活得好好的,不过你非跟我们拧着来就说不准了。他在那埋着呢,估计能活个把小时,东西交出来我告诉你地点,趁早挖还有救。”

林希言皱眉,他知道这时让步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不和犯罪分子谈条件是他一贯的原则,满足对方等于自断后路。“说实话吧,这小子是惯偷,案底不少。他活着我抓回去不过是交差的分内事,抓不到他,你们绑架杀人的重案也轮不到我管,我犯不着为了他跟你们玩命。最好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真闹大了,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说的有道理,我都搞不清你到底是警察还是黑社会。”高个说话时装作不经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鸭舌帽也不知给了什么暗示,打手终于说:“行,我让一步指给你看。”

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林希言眼力不错,一眼看出是支手枪。这人竟然有枪,林希言吃了一惊,而且看样子还不是粗制劣造的自制手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别乱动,往前走。”

林希言按他指的方向走,离开公路回到杂草堆。这里四下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高度警惕,以防身旁的人突然发难。但高个没有杀人的意图,用脚指一块石头:“搬开。”

林希言依言而行,费力地把石头搬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哪有人,看不见。”

“眼睛瞎啦,这都看不见。”

林希言手伸进口袋,高个的枪口朝他晃了一下:“说了别乱动。”

“你有枪老子没有,不是随便哪个警察都配枪的,我拿个打火机照照。”

打火机亮起,林希言忽然笑了。那人不知道他笑什么,却见他把烧着的打火机朝黑乎乎的洞口扔进去。火光在地洞里一闪,没有立刻熄灭,虽然不够明亮,但还是照出了洞中全貌。一个狭小的地洞,人在里面只能蜷缩着,还不如汽车的后备箱大。林希言把打火机扔进去,照亮周围的泥土,洞里不是空的,有一些东西留存着——几截断裂的皮带,一团看不清颜色的布团和一条黑布。林希言一眼扫过,猛然反身对着身后的人就是一拳。

这举动太出人意料,高个没反应过来,脸上挨了一下。沉默寡言的鸭舌帽看到洞里的情形,丝毫不耽误地转身往黑暗中跑。这下轮到林希言愣了,明明二对一占上风还有枪,怎么没开打人先跑了。他被高个缠得脱不开身,又想擒贼擒王,一分神枪口已经对准他。林希言一惊,枪声响了。荒郊野外突然有个响动没人在意,林希言摔在草丛里,子弹擦着他的脚踝射进泥地,高个还打算开第二枪,忽然一个黑影从草堆里冒出来,动作快得惊人,干净利落地空手夺枪,拧住他胳膊一脚踹在地上。

林希言拍拍屁股站起来,转身看鸭舌帽早跑得没影了,悻悻地骂了一句,回到被擒获的高个身边。韩路正卖力地押着人,听见他来了就抬头招呼:“林队,又见啦。”

“你有病啊,在我后面不早动手,人都跑啦。”

韩路晃晃手里的:“这还有一个。”

“有屁用。”

“我刚死里逃生,你不安慰一下就算了,做人这么粗暴有意义吗?”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联起手来想他妈气死我。”

“怎么能够呢,我这两天可惨啦,你瞧我脸上的伤。”韩路把脸抬起来给他看,这段路黑漆漆,林希言看不清,只知道他身手活络不像有伤,看来陈继也白操心了。他忍不住想骂人,韩路说:“把这家伙捆上,我按累了没力气。”林希言上前抽去那人的皮带绑结实。

韩路伸手揭他的口罩,高个怒目圆瞪表情狰狞,着实有点吓人。韩路:“你别瞪我,你抓我的时候我不敢看你,现在你落在我们手里,看看你长什么样不过分吧。”

“看了别后悔。”

“不后悔。”韩路说,“你主子都不管你啦,你跟警察去耍威风吧。”

听到警察两个字,高个非但不怕,反而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韩路抬手把他口罩拿走,这人一脸络腮胡子,长方脸,瞧着眼生。

“你不怕警察,我也没说把你送警察局,你去跟这位林警官聊聊,能私了咱们就私了算啦,别一点小事就惊动警方,这叫什么浪费警力是吧。”

他把高个拽起来,推给林希言:“你问。”

林希言想,我问个屁,倒是有很多话要问你这臭不要脸的。可他表面不动声色“嗯”了一声,摆出平时审扒手小偷的德行瞪着高个:“你他妈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高个不说话,一个劲冷笑,摆明了有恃无恐。林希言没这个耐性,上去一脚踹在心口,把他踢翻在地。韩路一脸好像自己挨了打的痛苦表情坐在地上:“招了吧,林警官在警队里出名的凶残,你不说实话万一把你打死了,往地洞里一埋,荒郊野外谁找得到啊。”

“老子吓大的吗?你碰我试试,别说一个小警察,警察局长来了也白瞎。”

“后台硬!难怪不肯招呢。”韩路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还有办法把你弄出去,说了只有死路一条吧。”

他转头劝林希言:“这人没用啦,问不出个屁。人家有老板撑腰,你一个反扒队的小警察,拿什么跟人斗,下脚也别这狠,踢到铁板哭都来不及。”

“少废话,你刚才不也踢了吗?要倒霉你也逃不掉。”

韩路恍然大悟:“对啊,刚才我确实也踢啦。怎么办,踢都踢了,踢出去的脚收不回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家伙杀了算啦。”

那倒霉家伙没想到他咋呼半天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怔怔地跪着发愣。韩路说:“我本来就是强盗小偷,亡命之徒,杀个把人不放在心上,就是不知道林队什么想法。”

林希言居然不反对:“老子累死累活好几年,是人都心里不平衡。我他妈不管你什么背景,再问一遍,不说老子一枪崩了你。”

“浪费什么子弹,活埋算啦。”韩路说,“洞还是现成的,先敲晕,别像我一样让他跑了。”

“他能跟你比吗?你是活泥鳅,捏不死的臭虫。”

“那也得敲晕,你下手狠,你来。”

“杀过人没有,要不要老子教教你。”

韩路说:“有什么高见?”

林希言:“耳朵凑过来。”

韩路凑到他嘴边,两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指指点点,一副要把人大卸八块碎尸掩埋的模样。高个本来没怎样,眼见两人神情严肃,认真商量起怎么杀人,倒真有点害怕了,张口想喊救命,韩路眼疾口快,把口罩团成一团塞在他嘴里。林希言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别乱动,子弹不长眼。”

韩路正要接着演戏,忽然听见草丛里一阵轻响。他反应快,一把推开林希言,自己往后闪,但终究迟了点,肚子上一疼,一股大力踢得他往后摔了个跟斗。

被捆在地上的高个一看机会难得,连忙站起来往草丛里扎,林希言情急之下对着黑暗开了一枪,可惜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反应,公路边的草丛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一切。

第36章

林希言望着黑漆漆的草丛低声咒骂,想冒险追去,却听见韩路在身后说:“别去。”林希言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得放下追踪的念头走过去问:“踢哪了?”

韩路还是不说话,隔了半天才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装什么,你纸扎的啊。”林希言拉他。韩路脸色煞白,满脸是汗,这一脚显然挨得不轻。林希言扶着他:“不禁打。”

韩路哼哼:“你他妈让我踢一下试试,差点踢小毛贼上,我还没娶媳妇,这就给废了冤不冤。”

“就你这臭不要脸的德性还他妈想娶媳妇,美死你啊。”林希言骂,“老子还没娶上呢。”

韩路:“等会跟你废话,先走,别在这呆着。”

林希言看看路边的草丛。荒郊野外,神秘人,他有满腹疑问也只好暂忍,搀着韩路往加油站的方向走。韩路一瘸一拐,开始还自己用点力,走了一会儿干脆整个人挂在林希言胳膊上。林希言骂骂咧咧:“你没骨头,走几步路这么费劲,要不要老子背你?”

“指望不上你啦,我不是自己在走吗,嚷什么。”韩路说着话,“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林希言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拍拍他的脸说:“醒醒,你就这么被人一脚踢死了。”

这里已经有点光,林希言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有点担心。韩路睁睁眼,嘴动了一下,他就把耳朵凑过去。

“林队……”

“嗯。”

“答应我一件事。”

“说。”

韩路咽了咽口水:“我两天没吃东西,你请我吃个饭吧。”

林希言手一松把他扔地上了:“我就知道你除了撑死没别的死法。”

“没同情心。”

“再说我真不管你了。”

“你敢不敢管一个试试啊。”

林希言扛着他往前走,边走边问:“想吃什么?实际点,别异想天开。”

“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

半夜三更,加油站旁的小店尚未打烊。尽管没客人,但灯火通明,黄色的白炽灯透着温暖安全的亮光。林希言把韩路扔在板凳上,要了两大碗面条都放在他跟前:“吃吧,吃不死你。”他话没说完,韩路已经大半碗干下去,压根不和他说话,狼吞虎咽地吃着,着实饿坏了。到灯光下林希言才看清,韩路脸上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看来这两天确实吃了不少苦头。韩路脸上有伤,可不妨碍他吃东西,转眼吃完了,眼巴巴地看着两个空碗发呆,忽然幽幽地发出一声轻叹。林希言难得有心软的时候,只当他没吃饱,说话的语调都有点讨好的意思:“不够再来碗,今天管饱。”

韩路抬头看他,眼泪汪汪,脸上真叫一个惨,看得林希言这铁石心肠的都不忍,正想安慰几句,却听他低声说:“不想吃面,想吃好的。”

林希言刚培养出来的关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地问:“你想吃什么?我没带多少钱。”

“三五百有吗?”

“没有。”

“寒酸成这样,几百块钱都没有。”

“你是我老婆啊,关你屁事,吃什么吃,我还有事问你。”

“饿着肚子脑子不灵,不用你请,我自己找吃的去。”两碗面下肚真给了他点力气,韩路站起来撂筷子就走。林希言看着他冷笑:“你他妈又去哪偷来的钱。”

韩路绷着的脸顿时笑开了:“到底是林队了解我,坏人身上的钱没理由不偷啊。”

“你有闲心,怎么逃出来的?”

“这些人跟你一个师父教出来,喜欢用皮带绑人,我让他们绑了一天一夜,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要带我出来找你,我顺手往他们身上摸了点东西。”

韩路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和一个钱包。钥匙上有个功能齐全的指甲钳,还挂着个精致的金色挂件。钱包鼓鼓囊囊,钱好像不少,韩路掂量着:“我请你吃好吃的。”

“滚,谁他妈要你用赃款请,钱包给我,老子再看到你偷东西马上废了你。”

“废了我哪啊?”

“哪多余就废哪,你有特殊要求,我也可以满足。”

“凶残。”韩路打开钱包,“你就不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给我。”

“我受了这么大罪需要吃东西压惊,不吃痛快你别想要这钱包。”韩路说完把偷来的钱包往怀里一塞,开始耍无赖。林希言翻脸,他又软了,装可怜,非要给他看手腕上的淤青。林希言让他搞得晕头转向,想揍人,韩路遍体鳞伤还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最后只得默许他拿绑匪的钱出去吃喝。

钱既然来得容易自然去得快,吃饱喝足,韩路还感慨:“可惜信用卡不能用,我能刷到他倾家荡产你信吗?”林希言推了他一把,韩路捧着肚子跌跌撞撞在路上走,血液都跑去胃里帮助消化,现在他脑子不太灵,说话比平时慢半拍。林希言嘴里的烟叼了半天,打火机扔在地洞里,没火点不着,心里正烦着。韩路这种小事上很机灵,跑到路边小店买了个一次性打火机,颇有些阿谀地给他点着烟。“小继怎么没跟你在一块儿?”

“不见了。”林希言点上烟仍然很烦躁。

韩路不明白:“什么叫不见了?”

“烦不烦,他一个成年人,爱去哪就去哪,我管得了吗?”

“管不了也不能不管啊?”

“闭嘴。”

“他没告诉你去哪?”

“没。”

韩路皱眉:“不应该,这种时候,他不会不说一声就乱跑。你回虞家花园看过没?”

林希言被他问得受不了:“老子不是出来救你了吗?哪有时间回去?你们俩一个失踪完了另一个失踪,嫌我假期太多是不是,要不要连婚假产假一起请。”

“那也得先有媳妇才行。你别当警察啦,反扒队有什么名堂,不如跟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性质和你现在的工作差不多。”

林希言不说话,默默抽烟,韩路见他不答腔不敢继续惹他。吃饱了犯困,他就想找地方睡觉,林希言正想心事,跟着他上了出租车,不知不觉抬头看发现居然到家门口了。

韩路熟门熟路,不等他上来掏钥匙,自己动手把锁打开。林希言气得要炸,进门发现他已经钻进浴室,把门敞开着洗澡了。

“变态,洗澡不关门,你不是说这浴室再不敢用了吗,里面吊死过人。”

韩路:“所以我开着门洗,你站着别动,让我看见你,别走开。”

林希言骂了一句转身去卧室,韩路在浴室不敢多呆,随便冲了一下就出来,林希言正躺在床上翻他偷来的钱包。

“有发现吗?”

林希言把钱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剩下十几张百元大钞,几张信用卡,还有一些高档娱乐场所的会员卡,但没有能直接证明身份的东西。林希言又去看那串钥匙,也没丝毫特别之处,就是挂件很别致,不像男人会用的物件。韩路说:“我里里外外都翻过一遍,除了钱没别的。你还指望人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

“这是从谁身上摸来的,高个?”

“小看我了吧。”韩路说,“我摸个马仔有什么意义,要摸当然摸带头的啦。”

“这些东西价值不菲,那人很有钱。”林希言问,“他们找我要什么东西?”

韩路傻眼:“你不知道?那你还来。”

“没明说,我想应该是那块玉。”

“聪明,一猜就中。”

“他们怎么知道玉是你偷的?”

“不清楚,我去梁家别墅时整个都检查过,应该没有监视器啊。”

“是你没发现吧。”

“不可能。”韩路说,“我是专业的,法国卢浮宫我也去过。”

“你要有这出息,去把国宝偷回来算你能干。”

“我没说动手啊,就是去学习一下国外先进的防盗技术。”

“学了回来吃窝边草?老子他妈揍不死你。”

“先别说这个。你不是还有事要问我吗,问吧。”

“我忘了要问什么,你先说怎么被人撂翻的。”

“这个事情比较复杂。”

韩路把当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当时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往墙上按血手印的影子人,还有一个是偷袭我的人,我从小楼外的树上爬进卧室,这个人竟然能不让我发现。”林希言破天荒地没有嘲笑他,在这件事上,韩路是有自信的,有人能不知不觉地藏在卧室里,对他也同样是种打击。“我在那里待到半夜,影子人进来往墙上按手印,估计想装神弄鬼吓唬我们。说实话,他穿成那样真挺恐怖,换了谁晚上醒来看到这么个怪物在房里走来走去也得吓个半死。”

“你怎么没吓死?”

“是人我不怕。”

“那后来怎么被抓了,要不是吓得手脚发软,一般人也制不住你吧。”

韩路惭愧地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那个神秘人真怪,能在房里没半点活人的动静,等我警觉已经被人捂着嘴放倒了。”

“知道天外有天了?比你厉害的高手多得是,你没听见不代表他是鬼,你见过鬼会用乙醚?”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不通他从哪进来的。”韩路皱着眉说,“而且他一直没说话,影子人叫他风哥,难道是胡风?”

“你晕过去之前没看上一眼?”

“我趴着呢,你后脑勺长眼睛还是看人能打弯。”

“你到底能想起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告诉我?”

韩路想了想:“那个鸭舌帽。”

“什么?”

“我摸钱包的时候发现,她是女的。”

第37章

“女人?”

林希言有些意外,但立刻想到陈继说起的无人处健步如飞的假张娟,她也是个身份可疑的人。

他问:“多大年纪?”

“肯定不超过三十岁。”

“那就不是了。”林希言回想一下,假冒张主任的女人比鸭舌帽要矮一些。

“又多了个要查的对象。那影子人有什么特点?”

“背后偷袭的人我确实没瞧见,影子人我瞧见半张脸,我好像知道他是谁。”

林希言一直认真听他说,这时几乎要蹦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早说!”

“刚才不让你问了吗,你不问怪谁呀。”韩路说,“这人是潘振雄。”

名字有点熟,林希言想不起来哪听过。韩路见他一脸茫然就知道他印象不深,于是提醒了一下:“梁彭礼的儿子梁峰有个合伙人叫潘振英。”

林希言恍然大悟。

“潘振雄是潘振英的弟弟,以前因为寻衅斗殴致人伤残坐过牢,还上过新闻。”

“难怪这么耳熟。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虞家花园的事和梁家有关,姓潘的两兄弟就脱不了干系。走私不是随便谁都能搞大的,没背景海关这么容易过?梁彭礼有问题,梁家栽了,姓潘的也捞不到好处,一条绳上的蚂蚱当然谁也别想撇开谁。”

“你是说,梁家遇到麻烦,潘振雄在替他们卖命?”

“不说谁的麻烦,他们同命的。”韩路说,“潘振雄是混混头子,坐牢坐了没几个月就表现良好放出来了,有这种好事我也去杀人放火,反正在里面装几天孙子出来又是一条好汉。这事梁峰肯定出了力,但能让潘振英的弟弟亲自来这刷墙,你不奇怪?这种小事叫个小弟办足够了,潘振雄自己来装鬼,说明虞家花园里的事不能让人知道,所有他只好亲自出马。”

林希言拿出那块玉放在床上,韩路立刻离得远远的,生怕里面冒出个鬼。

“这东西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啦。你留着吧,反正你带在身边鬼见不着,人拿不去,我很放心。”

林希言:“你就这点能耐,一看就是个没骨气的叛徒,让人抓住用不着动刑就跪下求饶,双手奉上了。”

韩路的反应几乎是庄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怎么知道我扛不住打。”说着他把衣服脱光了。“你看这,还有这,全是高个拿脚踹的。看我脸上,巴掌扇下去都带血的呀。”

林希言看他身上伤痕累累反而笑了,韩路于是气结:“别笑啦,看我受罪你特别开心。”

“叫你长记性,谁让你整天偷东西。”

“我偷的是不义之财。”

“老子懒得跟你讨论这个话题。”林希言摸出手机给队里打电话问有没有人找来,接电话的是正在值班的许飞,听声音好像瞌睡刚醒,哈欠连天地说:“老大,知道现在几点吗?凌晨两点,谁会半夜找你。”

“我就问问,你值班的时候别打瞌睡。”

“知道了。老大这么晚还不睡,忙什么?”

林希言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把电话挂了。韩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小继还没消息?”

“他是自己走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天亮再想办法吧。”

“跟我说说他怎么走的?你也不拦着他问清楚。”

“我睡着了。”林希言发现他一脸不信,声音开始往高走,“你瞪我干什么?老子为了找你两夜没睡,睡一会有什么不对?”

韩路欣喜地问:“真的?”

“假的,愿意找你啊。”

“就是,谁信你为了我不眠不休,太假啦。”

“爱信不信,我睡觉。”

“你一身泥不洗澡,太不讲卫生了吧。”

“这是我家,你管得着吗?”

韩路扒开被子滑进被窝,照样只睡在床沿。两天,两个人都累得够呛,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林希言被满屋子的香味叫醒,半边床空着。他扒拉着头发去上厕所,看到韩路在厨房里煎蛋,味道能香死人,就忍不住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

“林队,这么早起来了?不是说两夜没睡吗,不多睡会?”

林希言看看时间:“睡了五个小时,够啦。”

韩路殷勤地给他盛了个火腿煎蛋,还热了杯牛奶。林希言不客气,坐下就吃。

韩路:“我跟你商量个事行吗?”

“不商量。”

“你还没听呢。”

“不听。”

“怎么这样。”

“你跟我商量的没好事。”

韩路郁郁寡欢:“都说吃人的嘴短,你吃东西不含糊,嘴怎么还这么硬?”

林希言斜眼看他:“鸡蛋火腿牛奶都是我的,锅铲油煤气都是我的,你就动动手还想让老子给你做牛做马?”

“给我开水,我服了你。你流氓得太有内涵。”韩路说,“我跟你商量这事,非但不坏,而且对你有好处。”

“什么好处?”

“你先告诉我,小继是怎么失踪的?”

“我在房里睡觉,听见他和谁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关上门走了,再没回来。”

“和他说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

“肯定吗?”

“废话,男的女的我分不出来?”

“这个说话的人会不会是谢玲?”

林希言一愣:“怎么想到她?”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不过不是故意的。我觉得不是很重要。我去梁家别墅时,在那里看到一个人。”

林希言现在成了一个充满气的球,在韩路面前随时随地都想爆炸:“这你都觉得不重要,什么重要?”

“你听我说。”

韩路在别墅里看到一个女人。起初他以为是梁家的佣人,毕竟新买的别墅总该有人守着,打扫打扫。韩路晚上摸进别墅,里面没一点亮光,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于是便大胆地开始参观每层楼的房间。推开其中一扇门,忽然惊觉里面有人,幸好他一贯小心,走路开门都没声音,因此立刻把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韩路越想越怪,悄悄把门打开一线往里看。一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低头看着什么。半夜三更,有个女人坐在空房里已经很诡异,而且还不开灯。可韩路当时一身干净,鬼不缠身不害怕,仗着艺高人胆大,继续一个个房间摸过去。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被吊死鬼吓得屁滚尿流,就没注意那女人是不是还在房里。”

“她是人是鬼?”林希言跟他在一起久了,以前他一定会先问“是谁”,现在问的却是“是人是鬼”。

韩路:“是人,但不是普通人。她半夜三更在那里干什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和我一样,小偷。”

“你不是说那是个空房吗?寻常小偷能偷到那去?”

“所以我说她不是普通人,她在梳妆台前抽屉是开着的,好像在找东西。”

“你为什么不早说。”

韩路满脸仗义:“我想大家是同行,又和这件事关系不大,就没跟你这个反扒队长汇报。”

“那跟谢玲又有什么关系?”

“上次小继给我们看谢玲的照片。我说有点眼熟,像明星,昨天我想了一晚上,那个在梁家别墅出现的女人就是谢玲。”

“谢玲找陈继到底想干嘛?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不用太担心,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小偷一般不杀人。”

“有什么好得意?还得给你们贼门颁个世界和平奖是不是。”

韩路:“不跟你开玩笑,我有问题。”

“你是有问题。”

“问题是谢玲为什么会在梁家别墅,又为什么会在虞家花园?她找什么东西?现在和陈继在一起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

“我启发你一下。谢玲出现在这两个地方肯定不是偶然,她要找的东西会不会也是这个?”韩路说着往脖子上指了一下,林希言摸出那块玉佩,拿在手里只觉得一阵冰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玉佩本该是美好吉兆的象征,此刻却笼罩着诡异阴森之气。

“要找小继,先得找到谢玲。谢玲在哪我们不知道,所以只能找源头了。”

“源头?”

“就是这件事的开始。”

“陈继说刚开始是一只猫。”

“不是猫啊,林队。”韩路说,“是房东。”

一切不是从猫开始的,而是从陈继租房开始,如果虞家花园的秘密不能让人知道,原来的房客也都陆续搬走,肯定暗中都和梁家有约定,怎么会突然有人把房子租出去呢?

“这个叫宋良的房东本身是一个谜,除了中介说见过一次看不清长相外,就再没人见过他。他为什么要把房子租出去,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虞家花园的秘密。”

“嗯。”林希言说,“我本来让陈继去找警队的同事帮忙调查,现在人不知去向,我也把这事搁下了。当事人不在怎么查。”

“你不是有小继的手机吗?翻通讯录,说不定有中介的电话,打过去问了我们一起查。”

林希言看着他:“你刚才说有事跟我商量,就是这事?”

“这也是其中之一,其实我有个想法。”韩路看看周围,好像怕人偷听,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宋良和梁家关系不大,反而和虞家花园的过去有千丝万缕的纠葛。梁家吃得下黑白两道,已是人精,可闹鬼这事不管你能耐多大,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梁家人被缠上也只好认栽。我们真要查,那正当手段行不通,必要时还得犯点规。”

林希言这次居然没有骂他,打开陈继的手机翻通讯录。一翻之下果然有收获,其中有一个联系人写着“中介王先生”。

虽然不知道这个中介是不是房屋中介,但眼下也只好试试看再说。

第38章

死胖子十分殷勤地接待了林希言和韩路,听说他们是陈继介绍的,那个比普通人硕大一倍的脑袋悠悠地晃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陈先生我记得,虞家花园嘛,那地方不错,房租便宜,我干了这么多年中介没遇见过这种好事。他怎么没来?”

韩路抢着回答:“他忙,我们也想租房子,他介绍我们来找你。我们想离他近点。要是也能在虞家花园就最好不过。”

“虞家花园没房源,附近的话我看看,应该有。”胖子敬业地开始在电脑里翻起信息。韩路问:“怎么没有呢?我们去过虞家花园,好多房间都空着没人住,不可能一家都不出租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这里是没有的。嗳这间行,价钱和陈先生租的差不多,你们合租?那更省钱啦,就是房间小点。”

林希言不说话,由得韩路跟他胡扯。韩路和死胖子研究了半天房型价钱地段交通等一系列问题,最后摇头叹气:“我还是觉得虞家花园好,你给我朋友联系的房东叫什么,有没有电话?我问他还有没有房出租,就算他没有,那么多邻居都空着房,或许能给介绍一下,到时候成了我们肯定得谢你呀。”

胖子颇有福相地笑:“别开玩笑啦,谁还能记得我?地址是不能随便给,你们去问陈先生,他应该能联系到房东吧。”

韩路软磨硬泡半天,死胖子一直不说,林希言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给他看了一眼:“实话跟你说,那房子有问题,房东联系不上,现在我朋友出了点事找不到人,你赶紧把房东的信息告诉我,房子是从你这租出去的,你也不想受牵连吧。”

胖子吓成了一张猪肝脸:“出什么事了?你们是便衣?”

“差不多,你只要把当初的合同还有房东的联系方式复印一份给我就行,其他事不用管。”

胖子脸上略有怀疑之色,被林希言正气凛然地瞪回去,忙不迭地说:“你等等,我去复印。”

复印件不是很清晰,但能看清当时租赁双方按的手印和签名,房东宋良的联系方式也有,林希言和韩路丢下一脸茫然的胖子扬长而去。

房东宋良留下的地址不在城市而是农村,林希言一路问一路找,看到眼前这幢孤零零的小土屋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

“就这,还有人住吗?”

韩路说:“本来就没抱希望能照地址找到人,先去看看。”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沿路是湿漉漉的泥土。小土屋的木门上斑斑驳驳,贴着一副看不清字迹的春联。林希言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高声问:“有人在吗?”

韩路跑到窗户边往里看,窗户上蒙着层厚厚的灰,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地方会有人住。他伸手擦去一小块灰尘,勉强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土屋中一片漆黑,即使阳光正好也丝毫照不到屋子里去。韩路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没人。”

林希言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锁住的,推门时,门缝中露出一条生锈的铁链。屋里没人,门怎么会反锁?林希言皱了皱眉,看铁链生锈的程度,似乎很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要进去看看吗?”韩路勾着铁链问。

林希言还没拿定主意,一个中年女人经过,目光好奇警惕地看着他们。韩路满面笑容地问:“大姐,这里有人住吗,我们找人。”

那女人见韩路笑眯眯的样子,警惕性全没了,客气地反问:“你们找谁?”

“有没有一个叫宋良的住在这里?”

“没听过呀。”

“那这里以前住的是谁?”

“住着个老头,好像姓孟。”

韩路和林希言面面相觑,且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宋良果然不在这,地址是假的。

韩路不死心,又问:“孟老爷子不住这了吗?”

“老头脾气古怪,大家都不太爱跟他说话,你看他家里这个样子,臭烘烘,不知道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女人说,“他整天神神叨叨,说自己有个女儿。”

“他有女儿吗?”

“没呐。真有怎么从不见她来。我好几天没看见他啦,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韩路说:“我爷爷有个朋友叫宋良,听说是住在这的,我们想打听打听。”

“那我就不知道啦。”

“谢谢,我们再想办法吧。”

中年女人走了之后,林希言和韩路再次回小土屋外,韩路凑到窗玻璃的裂缝处闻了闻,一股腐臭味从里面传来。他回头看了林希言一眼:“老头会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

一个孤寡老人独居在破陋的小屋里,身边没人照顾,随时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去世,直到尸体腐烂才被人发现。韩路朝窗户里张望:“我进去看看。”

林希言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就点了点头。韩路捡块石头,往窗框上砸了一下,声音不响,年久失修的窗户露出一条裂缝。韩路小心把玻璃往旁边移,慢慢拿下来。林希言瞪他,他抿嘴笑,伸手进去拔开插销,手往窗台上一按,人已经到了屋里。林希言跟着翻窗进去,迎面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皱眉,这种味道不是好兆头。

小屋虽狭小简陋,但还分隔成两间,角落里到处堆满捡来的垃圾,有些早已发霉,长出一层分不出颜色的细绒毛。林希言掩住鼻子,去门口看锁住的铁链,铁链上锈迹斑斑,挂着一个同样锈蚀严重的挂锁。韩路到里面逛了一圈出来说:“没有人。”

“会不会锁了门从别的地方出去了?”

小屋实在破旧不堪,好像随便哪个角落轻轻一推就能出现一个出入的洞口。韩路摇头,很是不解:“好好的有门为什么要从别处出去?”

“难道这小破屋还是个密室不成。”林希言想抽烟,韩路却说:“别点,你不觉得这里气味很重吗?”

“臭死了,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有死老鼠吗?”

“你怎么当警察的,一点钻研分析的精神都没有。”

林希言:“老子是抓小偷,不是刑侦队,你要我钻研分析什么?”

“这个味道是从哪来的?”

林希言循着味道找源头,可渐渐发现臭味不是从某个地方传来,而是弥漫在整个小屋里,这么浓烈的味道那腐烂物一定非常大,绝不会是老鼠之类的小东西。韩路皱着眉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这味道的来源,两人正奇怪着,忽然窗户哗啦一声巨响,剩下的那块玻璃碎了一地。

韩路转头见地上有一团白纸,过去捡起来,林希言已经冲到窗边往外看。白纸里裹着半块碎砖,窗外却已经看不见人。

“林队,你过来看。”

林希言离开窗户回到韩路身旁,就着他的手看那团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到祠堂来”。

“你看到人没有?”

“跑啦,跑得真快,是人是鬼?”

韩路就哆嗦:“你别吓我,怎么办?去不去。”

“当然去,你怕什么,现在是白天,不去干嘛呀?”

“那我跟着你。”韩路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原路返回,从窗户爬出小屋。两人沿路打听祠堂的方向,被问到的人全都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有些还跟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令韩路和林希言都倍感费解。最后问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时,这个人咧了咧嘴说:“你们是慈善救济中心的吗?”

“什么中心?”

年轻人说:“那你们是电视台的?”

“都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都不是你们去祠堂干什么?那里现在成养老院啦,十几个孤老在那住着不走,上回记者已经来过,我以为你们是第二拨呢。”

韩路:“我们就想找个人,麻烦你给带个路吧。”

这人比较热心,一路把他们带到祠堂。林希言远远望去,见大房子门前坐着一排老人,个个神情木然,目光呆滞,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有些捧着破碗在吃饭。带路的年轻人说:“我不过去啦,怪可怜的,你们要找谁自己去找吧。”

他走之后,韩路看着那排老人,被一双双眼皮褶皱眼珠昏黄的眼睛瞪着有点不自在,转头看林希言,也是一样的表情。

韩路:“唉——”

“叹什么气?”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应该这样。”

“嗡嗡嗡地说什么呀?”

“就是说这么多老人没人养,这不对。”

林希言若有所思:“是不对。”

“都知道不对,可没人改。”

林希言沉默良久:“能怎么办?”

韩路附到他耳边,低声说:“梁家有钱呢。”

“你想都别想。”

韩路看着他,这次没有笑。他说:“还是想想的好,想久一点,想多一点。不想的人都该死。”

林希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要骂人张嘴就来,可讲道理需要想的。韩路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惫懒,岔开话题问:“我们怎么办?”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老太太老大爷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韩路看着他,林希言朝祠堂走,越走越觉得周围也有一股臭味。但这种味道和小木屋中的味道不一样,不是腐臭味,而是老人许久没有洗澡清洁,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林希言看着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想着刚才韩路嗡嗡嗡的话,心中犯堵。等走到这些老人跟前,他又开始犯愁,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把纸条拿出来,他们之中也未必有人识字。

韩路走过来,忽然发现距离祠堂不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在张望。孩子朝他招手。韩路拉了拉林希言的胳膊,林希言也就看到了,两人便朝那个方向走。小男孩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看看韩路又看看林希言:“孟爷爷要见你们。”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以为找不到的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韩路弯着腰问小男孩:“孟爷爷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这张纸是你从窗户扔进来的吗?”

小男孩不答,转身就走,韩路只好跟着。孩子打开祠堂的窗户,小小的身躯一缩就钻了进去。

第39章

这个举动很古怪,人在祠堂里为什么不从门口进,反而要爬窗户。可孩子是没道理可讲的,韩路也跟着从窗户钻进去。祠堂有些阴冷潮湿,如今宗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受人重视,大多数祠堂也都被废弃另作他用。韩路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地方阴气森森,实在是不适合老人居住。

小男孩过来拉着他的手走到角落里:“给孟爷爷磕头。”

韩路莫名其妙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哪里有孟爷爷?”

小孩笑嘻嘻地说:“孟爷爷好。”

韩路毛骨悚然,林希言走过来看,墙角什么都没有。他问那孩子:“孟爷爷在这里吗?”

“在呀。”

“在干什么?”

“看着你们笑。”

韩路悄悄说:“大白天闹鬼。”

林希言不理他,接着问:“孟爷爷叫我们来做什么?”

“孟爷爷说。”小男孩好像在听谁说话,再转述出来。

林希言真没见过什么灵异离奇的怪事,于是也起了好奇心,想听看不见的“孟爷爷”有什么话要说。

“孟爷爷说,你们要从那个房子里搬走。”

“哪个房子?”

“虞家花园。”

听到“虞家花园”四个字从小孩子嘴里冒出来,林希言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韩路小脸煞白,往他身上蹭过去。

“为什么,有什么问题?”

小男孩摇头。

“宋良呢?”

“死啦。”

林希言皱眉:“那这份租房合同是怎么回事?”他把合同复印件对着墙角里的空气,几天前,他完全不相信世上有鬼,现在却可以坦然地把一张合同举给不存在的人看。

“宋良到底是谁?”

孩子说:“爷爷哭啦。”

韩路和林希言愣了,他们都看不见所谓的“孟爷爷”,为什么提到宋良,他会哭。

“你说这是真是假?”韩路拉着林希言走到窗边,他对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始终有些害怕,而且墙角还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头。

林希言说:“小孩子怎么知道虞家花园的事?”

“大人教的呀,真正的孟老头有些事不想说全,如果直接碰面,我们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借孩子的口说出来,我们找不到他,总不见得为难一个小孩吧。你刚才装得挺像,还拿合同给他看。”

林希气滞:“我当真的,都说看不见鬼了,我以为是真的呢。”

“你怎么一下子这么单纯,我都不适应了。”韩路说,“既然老头认识宋良,我们还是应该找到他本人。”说着他朝门外瞟去,林希言跟着他的视线看,十几个老人并排坐在门口,如果老头混在里面,凭他们两个陌生人是不可能分辨出来的。

“我喊一嗓子怎么样?”

林希言鄙视地看他一眼:“算啦,爷爷奶奶七老八十,十个里面八个耳背,喊有屁用。”

韩路涎笑:“你怎么知道没用,试试,喊一嗓子又没损失。”

他转头对门外喊:“孟爷爷。”林希言见他真喊,目光忽然去看蹲在祠堂里的小男孩。韩路喊“孟爷爷”时,小男孩猛一抬头看着门外。林希言走过去伸手把小孩从地上抓起来,举到半空,故意凶神恶煞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撒谎,撒谎的小孩会被当小猪卖掉,告诉我哪个是孟爷爷。”

小男孩嘻嘻一笑,只当是个游戏,乐呵呵地说:“不告诉你。”

林希言摇了摇他,作势要把他扔出去,孩子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开心。韩路:“你别装坏人,一点都不像,拿出你平时对付我的样子来不就行了,整一个流氓。”

林希言转头恶狠狠地说:“有本事你来。”

韩路正要回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说:“别欺负小孩子啦,是我找你们来的。”

说话的人老得不成样子,脸上皱纹堆叠在一起,几乎找不到眼睛,皮肤斑斑驳驳如岁月锈蚀留下的痕迹。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即便白天也怪吓人。林希言把小男孩放下,孩子动作飞快,一溜烟地逃走了。

“孟老先生?”韩路试探着问。

老头摆手:“我不姓孟。”

“那您贵姓?”

这回老头不说话,走到里面,韩路搬了张椅子进来让他坐,自己和林希言站着。老头指指自己身边:“你们也坐。”

韩路:“不客气,我们性急,您赶紧说吧。”

老头装傻:“说什么?”

“说宋良,说刚才为什么装神弄鬼骗我们。”林希言身为警察,问讯很拿手。韩路却问了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爷子,虞家花园真有鬼吗?”

老头斜睨着他,两只手在膝盖间来回搓着,反问:“你觉得有吗?”

韩路犹豫了一下,求助似的看着林希言。林希言不看他:“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现在只想问宋良的事。你认识宋良吗?”

他本以为老头还要卖个关子,没想到这回却很爽快地承认了:“认识。”

“他在哪?”

老头指指地下。

“死了?”

“死啦。”

林希言把租赁合同递到老头眼前问:“这是他的笔迹吗?”

“看不清啦。老了,眼花啦。”

林希言在肚里嘀咕了句老狐狸,韩路却很耐心:“您仔细看,这是几个月前签的合同,宋良什么时候去世的?”

老头摇着头:“不用看啦,他死了三十多年了。”

韩路开始结巴:“三……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我都老成精啦。”

“那……那宋良是怎么死的?”

“太久了,想不起,想不起。”

韩路磨人的功夫不一般,硬是说动他开了金口,老头叹着气:“他被人害死的。”

祠堂外阳光遍地,老头望着那片暖洋洋的金色讲了一个故事。

1966年5月文革开始。宋良在中学教书,年轻人偶尔有些对社会的看法和见解,这些平时普普通通的话,到了这样的环境下成了天大的罪名。一群人闹哄哄去宋家抄家,宋良外表柔弱脾气却很倔,造反派问认不认罪,他咬紧牙关死也不认。当时学校的老校长姓毕,宋良的恩师也被划成反革命,在操场上抬土。老校长身体不好,实在撑不下去病倒了。宋良为他求情反遭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找人把校长送去医院,医生却不敢救,眼睁睁看着病死。这件事报上去换来一句“闹革命哪有不死人,不要有心理负担”,于是学生们若无其事继续造反。宋良的母亲是大家闺秀,父亲曾在日本人的洋行做事,家里还有个佣人,造反派隔三差五来抄家,抄得没什么可抄了就拆地板撬墙壁,宋太太受不了刺激,夜里悄悄自杀了。

母亲一死,宋良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对于种种污蔑折辱不再抗辩,自此后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有次他一整天没回家,直到半夜时分,忽然敲起了家门。

佣人妈妈的女儿打开门,宋良全身是血站在门外,脸上的皮肉像融化了一样。他痛得全身抽搐,门一开就晕过去。

宋良死了,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原本英俊的脸被毁。他吊死在自己家的窗户上,晚上一直下雨,他的世界没有希望。

“他是不甘心的呀。”老头真的开始流泪,老泪浑浊,他看多了肮脏和丑陋,眼泪也不能将这双老朽的眼睛洗净。

他是不甘心的。

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愿再世为人。

韩路仿佛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鬼影站在祠堂里,站在老头身后。那是死去的宋良在借着老头的嘴说话。

他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鬼一样的宋良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来找你们,找每一个人。”

他的尸体被放下来时,佣人妈妈替他盖了一件雨衣。

第40章

韩路和林希言都沉默。

“他的眼睛瞎啦,还是凭着记忆摸回了家。佣人吓得半死,连夜出去找大夫,可宋家是重点批斗抄家的地方,为了划清界限,谁也不肯出诊。宋良死了,害死他的人都活着。家破人亡,家破人亡。”老头喃喃自语。

“后来呢?”韩路问。

“后来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啦。几个带头闹得特别凶的,死得也特别惨。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派人来调查,可该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啦,就查不出凶手是谁。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都有想法,认为是宋良的鬼魂来报仇了,可当时谁敢说一个鬼字,那是封建迷信的落后思想,马上就变成被批斗的对象啦,他们也怕呐。那些人死了,虞家花园成了鬼屋,大家都相信宋良成了恶鬼。”老头说,“我不信,他是好孩子呀。我知道人不是他杀的,他胆子小,心肠那么好,路上生病的野猫也会抱回来养,怎么可能杀人呢?不是他杀的呀。”

韩路和林希言都看出这个老人和宋良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但见他沉浸在过去悲伤的回忆中,不忍心插嘴。过了一会儿,老头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你们在虞家花园,有没有见过阿芳?”

听到阿芳这个名字,林希言皱眉,韩路皱鼻子。

“你们没见到阿芳吗?”老头疑惑地说,“不会的,阿芳一定在,她说过要一直在那里,永远不离开。”

韩路身上凉嗖嗖,想到自己在虞家花园住着,那里居然不止一个鬼,难怪陈继被吓得不轻,那地方不能住人。

林希言还想再问,老头却说:“你们走吧。”

韩路:“我们还有事想问。”

“不说了,我累啦。”

“宋良是您什么人?他的事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老头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可那并不是笑,这个笑容让韩路想起刚才小男孩说的话“爷爷哭了”。老头用手掌擦了一下眼睛:“我也姓宋,我叫宋孟杰。”

“宋?”林希言发着愣。韩路捅了他一下:“姓宋啊,宋先生。”

林希言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苍老肮脏的老人,实在难以和陈继拿给他看的照片重合起来。尽管关于虞家花园过去主人的照片上全都看不到脸,但从衣着和身形来看也可以感觉到那是一户有教养的体面人家,无论如何无法和乞丐一样的垂暮老人联系在一起。他是宋良的父亲,他已经这么老了,谈起当年的往事仍然心有余悸,目光中偶尔流露出愤怒与伤心。家破人亡是对他最好的形容,韩路和林希言却没想到虞家花园真正的主人还健在。

“宋老先生,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来找宋良只是他们临时的决定,不应该有人知道,除非韩路撒谎,故意引他来这。但这个想法被否决,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希言的内心深处已把韩路列为可信的对象,也许就是刚才他说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时候。虽然这个家伙总是满嘴胡言乱语,说话半真半假,可他也是有心的。不是韩路,那么只有死胖子中介。这个中介人可靠吗?难道整个租房的过程中,他从未和房东联系过?

老头昏暗的目光盯着他,林希言正在想心事,忽然听见他问:“你们相信世上有鬼吗?”

又是这个问题,林希言瞠目结舌。老头朝门外招了招手:“小毛,你过来。”

刚才那个小男孩还躲在外面张望,老头一招手,他飞快地跑了进来,乖乖喊了声:“孟爷爷。”说完还朝林希言眨眼睛。

“小毛可以看到我。”

林希言一愣,什么叫可以看到?

老头摸着小男孩的脑袋:“小孩子心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是看不到的东西?”林希言犯嘀咕,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刚才小毛磕头的地方,指着供桌的一角。他的手指瘦骨嶙峋,如同鬼爪一样,指着前方时却一动也不动。林希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桌上出现了一长排灵位,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牌位上清楚地写着宋公孟杰之位。林希言眼皮一跳,转头再看老头,觉得他的样子非常诡异,树皮一样的脸塌了下来:“世上有鬼啊,有些你能看到,有些你看不到。你们能看到我,是那块玉的问题,是那块玉的问题。”

老头瘦骨嶙峋的手猛然间朝他脸上抓来。林希言转头一看,韩路那小子不知跑到哪去了。等他再转过来时,老头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脸上的皮肉融化了似的往下掉,渐渐露出骷髅的样子。他干瘪的嘴还在蠕动,声音却成了年轻人,他反复说:“是那块玉,是那块玉……”

林希言被一把抓住,竟然动弹不得,耳边忽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呼喊:“阿良,阿良。”

林希言一下睁开眼睛,身体还不停被摇晃着,头顶发黑的天花板顺时针转动。

“林队,醒醒。”韩路摇着他,林希言睁开眼睛时,他举着的手正要落下。再晚醒一步,脸上这一记是免不了的。韩路见他醒了,讪讪地放下手,颇有些遗憾地说:“你怎么一摇就醒,也没有个缓冲。”

林希言推了他一把:“你想怎么样,敢碰我试试。”

韩路嬉皮笑脸:“我不是担心你嘛,怕你魇到啦。”

林希言看看周围,发现他们还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土屋里,窗外天色已黑。

“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睡着了?”

韩路神色尴尬,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

林希言摸摸脑袋,没什么异常,只是他们中午时分来到这里,转眼却已傍晚,中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韩路一头雾水:“别瞪我,我真不知道,我也睡着啦。”

林希言想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睡着已经很不寻常,没想到连韩路都失去知觉,难道这奇怪的臭味有什么问题?他转头看看窗户,碎玻璃还在地上,甚至连那半块砖头都在。他们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哪一部分才是梦?

韩路:“我刚才看你一脸痛苦满脸冒汗,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林希言伸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烟,韩路接过打火机替他点着了。

“我做了个梦。”林希言吸烟,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韩路从头至尾面无人色,结巴着说:“我,我也做了个梦,和你这个梦一模一样。”

两人沉默起来,林希言抽完烟,看了看韩路:“你觉得这梦是真是假?”

“两个人做一样的梦已经够奇怪了,而且这梦跟真的一样,实在太诡异。”韩路脸色依然不太好,对于这种神神鬼鬼的事,他终究是害怕的。

“我想也是,你怎么可能那么忧国忧民,多半是做梦了。那你说宋良到底死了没有?”

“我又不是说不出那些话,我还真就这么想的。这就算是个梦,梦里我们也是我们自己。”韩路说,“先离开这,到别的地方去说。”

林希言也受不了这里的味道,伸手朝韩路肩膀上一推:“你他妈还坐我身上,老子腿都给你坐麻啦。”

“不好意思,我紧张得忘了。”韩路拍拍膝盖站起来,林希言走到窗边往外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凌乱的杂草在路边随风摆动。翻出窗子后,韩路回头看了一眼祠堂的方向,想到梦里忽而是老头忽而是毁了容的宋良的鬼,韩路打了个颤,直到林希言站在他身边,他才安下心来。

乡下地方抬眼望几乎没有灯光,也不像城市里随处可见快餐店咖啡馆,要找个能安静说话的地方真不容易。幸好现在不算太晚,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两人沿路找了个破破烂烂的小饭馆,这么冷的天还有苍蝇在飞。韩路看到有吃的,再脏再乱也坐得下去,两碗牛肉拉面下肚算恢复了点人气,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虞家花园的旧事,我听过一点传闻。”林希言说,“原来宋良是那家的儿子。”

“还不一定是,那是做梦。”韩路抹抹嘴,好像意犹未尽,又盯着桌上油腻腻的菜单看,最后望而兴叹,“活过的人会留下档案材料,再不济总有知情人健在,应该有办法打听。我是奇怪,我们怎么会同时睡着,而且同时做了这么一个梦。”

“难道催眠?”

“太玄乎。”

“闹鬼你都不觉得玄乎,催眠是正经心理学课题。”林希言嘴上这么说,心里有些泄气,最近只要是解释不了的事就往鬼身上推,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林希言:“不行,不搞清楚我晚上睡不着,你再跟我去一趟祠堂。”

韩路苦着脸,知道他雷厉风行,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搭,只好讪讪跟着去。

结账时,小饭馆的老板盯着他们看,林希言快走出门时,他说:“你们去不得,下午祠堂着火了,烧了一大片,好几个老的都送去医院啦。”

韩路和林希言大吃了一惊,齐声问:“怎么回事?”

“烧光啦,小孩子玩火,前世来的讨债鬼。”

第41章

人来了又走了,只留下弥漫着焦臭味的废墟。

烧毁的祠堂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只濒死的怪物。火势并没有面馆老板说的那么大,并且早已熄灭,因此现场没有警示标志。林希言和韩路来到祠堂外,四周的环境和梦中如出一辙,并无不同之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中看到骇然之色。祠堂已是废墟,废墟中不会有他们想找的东西,但韩路还是细心翻找了一遍。

“有发现吗?”林希言问。

“想让我们发现的都在外面,那草,那树,真和梦里一模一样。不想让我们发现的全找不着啦。”

林希言看着四周:“我刚才一直想,会不会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老头扑上来之后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失去意识,之后再由某人将我们送回刚才的木屋。”

“我看到他的脸像被硫酸腐蚀了一样,这又不是变魔术。”

“嗯。不成立,老头抓住我的感觉还没消退就被你摇醒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把我们送回去,而且那时明明是下午,醒来已经是晚上,没道理当中这段时间消失了。”

韩路:“你记不记得梦里老头说的话。”

“哪句?”

“他说是那块玉的问题,你和我做同一个梦,是因为我们都摸过玉?”

林希言又把玉佩拿出来,玉佩已经不知被他看了多少次,却始终看不出端倪。

“我们回去。”

“回哪?”

“既然知道宋良是虞家花园原来的主人,那就好办了。”

韩路:“宋良肯定是死了,一个死了三十多年的人户籍还能找得到吗?”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林希言盯着他,“顺便查查你的户籍,看看你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韩路涎着脸:“好啊,我正想找我亲妈呢,能帮我查出来我谢谢你。”

林希言翻个白眼转身就走,韩路回头看了一眼,废墟间一阵冷风吹过,空荡荡的十分瘆人,那些孤独而无家可归的老人是因为火灾而离开,还是根本没有存在过呢?

他们离开了这个带给他们奇怪经历的地方。

查找户籍的计划不出其然遇到了麻烦,三十多年前没有电脑,全靠手写的档案,十年浩劫中难免有所遗失毁损,活着的人尚且张冠李戴,更何况是早死了的。查了一遍户籍之后,林希言也有些心灰意冷。他们忙活半天,猜测依然是猜测,假设也仍旧是假设,猜测和假设只能当做一场推理解谜游戏,不是答案,更不是真相。宋良早在三十多年前已死,如果陈继遇到的雨衣怪人是宋良的鬼魂,他为什么要让陈继搬进虞家花园?而在那栋小楼里还有另一场阴谋正在进行,杀人的胡风,痴呆的顾婆婆,搬走的邻居,失踪的谢玲,假冒的社区主任,装神弄鬼的潘家兄弟以及始终躲在暗处的梁家父子,这一切和宋良又有什么关系?

林希言想得脑子都痛了,却理不出一个头绪,韩路看他这么烦恼,就在一旁东拉西扯乱出主意。林希言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全当耳旁风吹过,韩路却忽然正经八百地问他:“你知道虞家花园前面那个火葬场是什么时候建的吗?”

林希言揉着额头说:“不知道。”

韩路:“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1965年。”

“那又怎么样?”

“按照梦里老头的说法,宋良是1966年文革刚开始那会死的,他的尸体有没有可能在临桥殡仪馆火葬。”

林希言眼睛一亮:“有可能。”

“我们去那里问问?说不定有收获。”

“现在就去。”

韩路庄严地说:“先吃饭。”

在路边摊随便吃点东西,林希言连催了两次,韩路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这人不知道怎么长的,饭量那么大,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韩路说是因为消耗大,林希言不明白他消耗到哪去了。

临桥殡仪馆建成于1965年,1966年初开始办理火化。第一次来到这里,林希言和韩路都觉得殡仪馆也没那么阴沉可怕,虽然耳边不时会传来家属的哭声和隐约低沉的哀乐,但好歹环境干净整洁,绿树成荫,阳光下反而冲淡了悲伤的气氛。

穿过一片草坪,沿路停着几辆殡车,一些戴着黑纱的人站在那里。韩路拉住一个看似工作人员的人问清办公楼的位置后就和林希言一起朝那走。路过一栋楼时,有运送尸体的车往里推,韩路说:“那里就是焚尸楼吧。”

林希言朝他指的方向看,那栋楼有些陈旧,很符合焚尸楼的风格。韩路对死人倒是没一点忌讳,见工作人员把吊唁完即将火化的尸体送进去,似乎还很想跟上去看。

“林队,你有没有感觉有点怪?”

“什么事?”

“我刚才进来时就发现这里好熟悉。”

“是有点熟,你以前来过吗?”

“我没事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韩路嘀咕,“我是听小继说的,他不是来过吗?还看到宋良的尸体,对啦,他看到宋良的尸体!”

“他是做梦,那时他出车祸昏迷了。”

“说他出车祸,说他做梦,那不都是谢玲说的吗?她说谎呢。要没来过,小继怎么能把这里的格局说得那么清楚?”

林希言:“陈继做的梦和我们做的梦一样,很真实又不合理。但是抛开常识来看就简单多了。陈继的梦里,宋良是在这里火化的,这是个好消息。如果当年的档案还有保留,或许能查到点有用的东西。”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林希言找到火葬场档案管理处时,却被告知临桥殡仪馆建馆早,火化档案庞大,都堆在库房里,只有2000年之后的整理归档,之前的档案需要人工查询非常困难。

“也就是说查不到了?”

“真要查不是查不到,可得花点时间,你耗得起也得人愿意啊。”

韩路说:“宋良这人太难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说他活着又找不到户籍,死了还没火化档案,比我还绝。”

林希言虽郁闷,但是没办法,花未知的时间去找一个死人的档案好像有点太小题大作了,他已经越来越相信宋良早死,问题是死人怎么会找中介把房子挂牌出租。

他想得出神,忽听一个人问:“你们找谁?”

林希言转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殡仪馆的制服,戴着副老学究似的眼镜。

韩路察言观色,见他上了点年纪,应该是老员工,说不定会知道些过去的事,连忙向他打听:“我们找一个叫宋良的人,他可能是66年去世在这里火化。”

“你们查死了那么久的人干什么?”

韩路信口胡诌:“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我朋友的哥哥同意把家里房子过户给他,公证处要求证明他和过世的宋伯伯是父子关系,可派出所户籍资料遗失,所以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查到档案。”

“查不到。查到又怎么样?你们也是病急乱投医,火葬场开的证明有用吗?公证处只认派出所的户籍证明。”

“那怎么办?”

老人看了看韩路:“你们到底来干嘛的?”

“查档案啊。”

“你朋友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忙……”

老人看穿了他似的不再理睬。韩路讨了个没趣,林希言幸灾乐祸地瞧着他。

“算啦,反正这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死了多少人,谁记得住谁。”

林希言说:“宋良要真死得那么惨,整个脸都毁了,这样的死法不多,几年也不会有一个。”

他话音刚落,穿制服的老人又折返回来,盯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个谁……死得惨,脸毁了。”

“哪年?”

“66年,也可能是67年。”

老人的脸色有了变化,皱着眉:“是他,他是叫宋良,我记得。”

韩路和林希言互相看着,惊讶成了惊喜,失望化作希望。

“老先生,您贵姓?我们坐下说。”

“我姓沈,叫沈国成。你们说实话,找宋良的档案想干什么?”

韩路:“想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

沈国成一愣,脸上露出些不悦之色:“简直是胡闹,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到底死了没有,他是我亲手送进焚尸炉的,亲眼看着他烧成灰,你说死没死?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

“您误会了。”韩路赶紧说,“我们不是拿人去世的事开玩笑,而是现在有人冒名把宋良以前住的房子往外租。您看这个,这是租房合同,我身边这位是林警官,我们在查案。”林希言听他又把自己往外推,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韩路含蓄地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沈国成听说林希言是警察,脸上的表情略有松弛,但还有些将信将疑,林希言只好演戏演足,把自己的证件给他看了一下。这回沈国成信了,把他俩让进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坐,还倒了两杯茶。

韩路迫不及待地问:“沈老先生,你认识宋良吗?”

“我不认识。”

韩路愣怔,沈国成又说:“如果每个送来这里火葬的人我都认识,那我就成阎王爷啦。”韩路哈哈笑。

“我记得好像是66年底的事,有一天晚上我值班,十点多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

第42章

殡仪馆刚建成不久,66年宣传火化,火葬人数有所上升,文革开始后殡葬管理所撤销了,火葬率又开始下降。沈国成二十一岁,是殡仪馆中最年轻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值班,正迷迷糊糊打瞌睡,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敲打铁门的声音。沈国成连忙披上衣服出门去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苍白,神色凄苦,脖子往里缩着,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卑微的姿态。

沈国成看着他,会半夜敲开火葬场大门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消息。那个人以极其轻微的哀求声音说:“帮个忙。”

沈国成把头探出铁门看了一眼,外面停放着一张两根竹竿和床单做成的简易担架,一个浑身泥泞的乞丐正蹲在地上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整幅白布盖满了身体,白布下没有丝毫动静,是个死人。

那个年代,人的神经异常敏感,深更半夜忽然有人敲门,鬼鬼祟祟地抬着一个死人,沈国成心中不免满是疑窦。他严厉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问:“这人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我。”对于这个问题,陌生人显得非常惊讶,但立刻回过神来否认。

“他是谁?”

“是我儿子,请你帮忙,我想把他火化了。”

沈国成皱眉:“你有证明吗?”

“没有,户口本行吗?真是我儿子。”说着,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脸苍老的中年人哭起来。

“要死亡证明。”

“医院不敢救,没法开证明。”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的。”沈国成不想惹麻烦,作势要关门,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求他。这是我儿子啊,我怎么会杀他,我宁死也想换他好好活。

沈国成自幼没了父母,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不由有些心酸,于是伸手扶了他一把。中年人非但不肯起来,反而更用力地给沈国成磕头。看着一个几可做自己父亲的人下跪磕头,沈国成实在受不住,心一软把铁门打开了:“你别跪着,进来再说。”

乞丐拿了钱已经走了,沈国成和这个人一起把担架抬进来,停放在值班室门口。他揭开被单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被单下的尸体面目全非,脸上没有五官形状,只是一团烂肉,头发也脱落了,斑斑驳驳很是吓人。沈国成在殡仪馆工作,看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可眼前这个实在太可怕,看得他胃里一阵翻腾。那人连忙把被单拉上,想将尸体盖住,沈国成却说,别动。他忍着恶心,又仔细看了看尸体。死者的手指曲张着,似乎想握成拳,不甘心就此离去的模样。

沈国成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死的?”

那人说:“我姓宋,我叫宋孟杰。”

沈国成“啊”了一声,宋家的事闹得很大,他也听说了,没想到眼下这具恐怖之极的尸体就是当事人。明明是安分守己的一家人,却忽然惨遭横祸,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这句话沈国成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以免落人口实。

“你为什么这么匆忙来火化?”沈国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不是狂热的造反派,对亡者不失敬重,心里更有些同情。

宋先生面露苦涩的笑:“要火化,再不火化就更不能看了。阿良喜欢干净,不能等烂的。我们老家习惯土葬,可现在路上到处设卡,尸体运不出去,只好火葬。小师傅帮个忙,看在他和你一样的年纪无端惨死,让他干净地走吧。”

沈国成想了想:“好,我帮你,但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宋先生见他答应,连声谢谢,又要给他下跪。沈国成阻止了,宋先生说:“你帮了我,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到处乱说,而且我说的话谁也不信。”

沈国成就和他一起把宋良的尸体送去焚尸楼。

“我们悄悄焚化了宋良,宋先生将烧剩下的骨灰捡走了,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沈国成说到这忽然停了一下。韩路问:“也就是说宋良根本没有火化档案?”

“没有。”

韩路低头想了一会儿,手指在桌子底下悄悄往林希言手背上打了个叉。林希言说:“没有死亡证明,怎么确定那具尸体是宋良本人?”

沈国成愣了:“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宋先生随便找一具尸体,把脸弄得认不出来,说这是他儿子,谁又能分辨呢?”

“他为什么这么做?”

韩路:“我们怀疑宋良没死,你当初火化的也不是他。”

“不可能。”沈国成面带怒容地瞪着他。

“怎么不可能?”

沈国成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隐情。

林希言看着他,忽然说:“沈老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这么多年前的事,说出来也不会对你有影响,而现在这关系到一些活着的人的安全,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沈国成叹了口气:“不是我想隐瞒,是我说不清,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

林希言一把掐住韩路的肩膀说:“他信,他连鬼都信。”

韩路讪笑:“我信,我们都信,你尽管说吧。”

沈国成意味深长地问:“你相信有鬼?”

“干嘛不信,都遇见了还不信,太不随和。”

沈国成诧异地看着他,韩路反问:“你不信吗?”

林希言忍不住凶起来:“你闭嘴行不行,没人想听你说。”

韩路缩了回去,沈国成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吧,这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说给你们听。其实那天晚上送尸体来的,不止宋先生一个人。”

“还有谁?”

“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穿一身白底碎花的旗袍,梳着辫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那时已经没人敢穿这种衣服,那样的曲线玲珑,那样的风华正茂,沈国成也是年轻人,他就心跳加快。年轻女人大约十八九岁,仍是少女体态,静静地站在宋良的尸体旁,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国成答应火化后,和宋先生抬着尸体在前面走,少女像个幽魂一样脚不沾地地跟在后面。她穿着双布鞋,走路没有半点声音。

“我们走到焚尸楼外,忽然有人朝这边走来。”

这个半夜三更还在殡仪馆闲逛的是个锅炉工人,姓冯,叫冯石,在家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冯四。这天晚上冯四喝了酒有点醉,打算在殡仪馆睡一晚,半夜醒来尿急,正摇摇晃晃出来解手。沈国成怕被他看见自己私自火化尸体,急忙让宋先生把担架抬进旁边的草堆藏起来。冯四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朝沈国成走去,一边走一边瞎哼哼。沈国成皱了皱眉说:“冯四,你怎么还不回去?”

冯四醉醺醺地:“我回去干嘛呀,回去又没女人给我抱。”

“你喝疯啦,乱说什么醉话?还不快去睡觉。”

冯四年纪比沈国成大了一轮,但成天浑浑噩噩,殡仪馆里也没人搭理他。沈国成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谁知冯四扑通一声栽了下来,身上一股汗臭加酒气,熏得人直掩鼻。沈国成拿他没办法,想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了,忽然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他心里一惊,怕冯四已经看到自己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传出去恐怕会麻烦不断。冯四扶着他的肩膀站直,眼睛看着他背后。沈国成挡也不是让也不是,冯四的嘴张了张,忽然问:“铁门怎么开啦?”

他挣脱沈国成的手,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把一粒灰尘吹进沈国成的眼睛。他眨了一下眼,看到冯四从那女人的身体里直穿过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自己眼花,后来冯四也说没看到什么穿白旗袍的女人,我拐弯抹角地问,他以为是我相好的,差点给抖出去。”回想往事,沈国成仍有些困惑。不管怎么样,当时醉醺醺的冯四确实没有看见白衣女人,而是自顾自地走到门口,把铁门关上,接着跑进沈国成的值班室睡着了。

冯四走后,宋先生才小心翼翼地从草堆里出来,沈国成看看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人,再看看面前这个一脸疲倦憔悴,眼眶深陷的中年男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些害怕。他有很多话想问宋先生,但不知从何问起,白衣女人始终形影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沈国成灵机一动说:“今天殡仪馆有人,刚才那个冯四是锅炉工,要开焚尸炉,恐怕会被他听见。”

宋先生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最近火葬少,停尸间空着,先把尸体放在里面,明天晚上没人的时候再火化。”

宋先生怕夜长梦多,苦苦哀求,沈国成终究不敢在有人的时候私自火化尸体,最后他只得答应明天晚上来取骨灰。沈国成把宋良的尸体放在停尸间,宋先生虽不情愿也只好离去。那个白衣女人站在停尸间门口,宋先生走远了,她却无动于衷。难道她想留在这里?沈国成心里打鼓,刚才冯四穿过这个女人的身体也许是自己眼花,但他却不敢上去和她说话,心中似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把一个陌生女人放进来过夜,那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沈国成想找宋先生让他把这个奇怪的女人带走,一转身发现宋先生早已去远了,殡仪馆里只剩下自己、喝醉的冯四和这个一身白衣的女人。

第43章

沈国成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理会她,转身往值班室跑,在外面接了捧凉水往冯四脸上泼,把他从醉酒酣睡中弄醒。

“冯四,醒醒。”

“干嘛呀?”

“醒了吗?”

冯四揉揉眼睛,看到跟前站着的是沈国成,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珠说:“小沈啊,你干嘛泼我一脸水?”

“知道现在几点吗?还喝醉在这里睡觉。”

“我头疼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睡会我就走,我帮你值班。”

“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冯四捧着脑袋:“什么人?这会殡仪馆里还能有人吗?要不是喝多了腿软,我也不在这呆着啦,晚上能吓死人。”

“你怕?”

“谁不怕!”冯四大着舌头:“有本事干别的,谁来这烧死人啊。”

沈国成不甘心,又问:“那你刚才没看到跟前有个女人吗?”

“女人?”冯四茫然地说,“没有啊,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

冯四摇头,这么一动,好像脑袋又疼了,往桌上一磕再也不搭理沈国成。

沈国成一夜没合眼,紧盯着值班室外的铁门看,但是那个白衣女人始终没出现,也就是说这一晚,她没有离开殡仪馆。

这个神秘女人随着白天到来渐渐在沈国成的印象中变得模糊,到了早上他都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冯四酒醒了,对昨晚的事也同样一问三不知。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白天忙着闹革命,殡仪馆里空荡荡。沈国成的父亲是老工人,自己又有不喜欢搀和,算逍遥派,此刻独自一人守着殡仪馆,心中想着什么时候抽空去把宋良的尸体火化。正巧下午送来一个病死的人,有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沈国成把尸体收下运到焚尸楼。那时火化家属不能看,沈国成把人挡在外面,自己去楼下停尸间推宋良的尸体,打算借此机会一起火化。殡仪馆的停尸间沈国成去过无数次,一个人也不害怕,何况现在是白天。他走到停尸间外,忽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随后听到一个毛骨悚然的声音——女人的哭声。

沈国成推门的手僵在半空。停尸间的门上了锁,没钥匙打不开,怎么会有女人在里面哭。沈国成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白旗袍的女人,是不是她?答案几乎肯定,但沈国成记得清楚,昨天晚上停放完尸体锁上门,那个女人还站在外面,并没有在停尸间里。她是怎么进去的?

沈国成的手指开始发抖,哭泣声断断续续。他弯下腰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眼睛贴着门锁上方的圆孔,朝停尸房里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韩路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没看到?”

“这个时候什么也没看到,不是比看到了什么更可怕吗?”

停尸间一个人也没有,却依旧能听见女人的哭泣声。韩路想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转头看着林希言。

沈国成透过锁孔往停尸间里看,看到的只是停放在里面盖着白布的尸体。房间里设施很少,空间不小,可以一目了然。那个哭泣的女人究竟躲在哪?只有一个可能,她站在沈国成从门外看不见的死角,而唯一的死角就是锁孔旁。想到这里沈国成不禁一身冷汗。难道那个女人正靠着门板吗?就在他犹豫不决,忐忑不安之际,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那是十分轻微且清脆的撞击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这个声音一响,女人的哭声就消失了。停尸间虽在楼下,但并不昏暗,沈国成的胆子又大起来,用钥匙打开门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里面果然没人,沈国成大着胆子把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走到宋良尸体旁时,脚下踩到一件硬物。他抬脚看,是一块玉。

“玉?”韩路和林希言诧异地互相看着对方。沈国成也发现两人反应不寻常,问:“怎么样?”

林希言从口袋里摸出玉佩,送到沈国成跟前:“是这块玉吗?”

沈国成的脸上立刻显出惊诧之色,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块玉。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韩路:“先别管这个,你说,后来怎么样?”

沈国成转而问林希言:“你最近有没有遇到怪事?”

“什么怪事?”

“比如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声音,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林希言不答反问:“你听见什么,又看见什么?”

“脚步声,宋良的鬼魂。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韩路说,“他最后是自杀,为什么会毁容我们不知道。”

“谋杀。”沈国成的声音微微发抖,表现得却很平静,“我捡起那块玉,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就是宋良,我跪在高台上,被捆绑着,低着头,耳边全是乱哄哄的声音。我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但有一个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却无比清晰。是女人的哭喊声,阿良,阿良。”

梦里的沈国成开始搜寻声音的来源。在梦里,他的四肢不受控制,脑袋明明想向着一个方向,却动不了。接着他忽然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吵闹声不见了,变得死一样寂静。沈国成不知道梦中的时间是否真有那么长,好像过了几天几个月一辈子。然后很突然,门开了,两个人从门外进来。他们轻手轻脚,不敢大声,是一对男女。两人都没说话,紧接着传来衣服的摩擦声和喘息声。

沈国成停了一下,似乎对后面的事情难以启齿。韩路惊讶地说:“那一男一女在私通?”那个年代人人自危,这种事连想一下都是罪大恶极,何况真刀真枪背着人干一回。这两人未免太有兴致太大胆。沈国成点了点头,跳过那些偷欢的细节。

两人恋奸情热,忘乎所以,完全没察觉房间里还关着另一个人。两人办完事,悄悄说话,但终究怕被人发现,就打算离去。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把三人吓了一跳。这下那对男女终于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通奸被撞破的恐慌,任何漫不经心的言行都可能变成十恶不赦的罪名,被拉上台去面对愤怒激动的群众的审判。前一分钟也许还是革命者,下一刻就会被打成阶下囚。为了不被检举揭发,两人飞快地作出一个可怕的决定。

沈国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似乎不想再回忆那段可怕的梦境。

韩路:“他们杀了宋良?”

“如果只是杀了,那还好。”

韩路心想杀了还好,那什么是不好?

沈国成说:“那个房间是个工场间,到处堆满废料和用了一半的沙石水泥。他们把他按在装生石灰的桶里。”

回想起那种惊人的剧痛,沈国成苍白的嘴唇也开始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话:“虽然只是一个梦,感觉却那么真实,好像被按进石灰桶里的人就是我。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来,还能感到火辣辣的痛。”

“这真的是梦吗?”韩路问。

“是梦,又不是梦。”沈国成说,“那两个人,男的叫夏东放,女的叫杜玫,这是梦中的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名字。实际上他们确实存在,当我知道真有这么两个人的时候,我惊讶害怕,不知所措。我去打听,宋良从那个工场间逃出来,大家见他满脸是血,皮肤脱落吓得不敢碰,以为他精神失常疯了。宋家人当晚找了好几家医院都没人愿意收治,宋良痛得受不了了,心灰意冷,半夜吊死在窗外。”

“那夏东放和杜玫呢?”

“也死了。”沈国成说,“也许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每次我看到那两个人正气凛然招摇过市都会有一种愤恨,好像他们就是我的仇人,他们亲手杀害了我。再后来,他们两个和其他一些曾经参与过批斗宋良的人一个一个死于意外。那个梦醒来后我非常害怕,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把宋良的尸体推进焚尸炉火化了。晚上宋先生来取骨灰,我想起那块玉,觉得可能是宋良的遗物,应该交还给家属。可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这块玉了。我甚至怀疑,它会不会也是我梦里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停尸间的地板上,一切正常,仿佛只是闭上眼睛打了个瞌睡,几分钟,几秒钟,我经历了一场如此真实可怕的死亡。”沈国成看着窗外的阳光说,“这也是我一直留在这里从事殡葬工作的原因。我开始相信死者有灵,我要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第44章

韩路从林希言手中接过玉佩,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他对这块鬼玉避之不及,但听了沈国成的话却有另一番感受。四色彩玉圆润光滑,能在那场浩劫岁月中留存下来也算难得。

韩路看了一会儿问:“虞家花园的主人姓宋,怎么又叫虞家?”

“虞是宋太太娘家姓,宋太太大户人家出身,虞家花园是虞老爷给女儿的陪嫁。你们现在住那?”

“只住了两天,不过也遇到很多事。沈老先生,你去过虞家花园吗?”

沈国成摇头:“没进去过,宋良死后宋先生也失踪了。宋家还有个佣人下落不明,后来虞家花园就被造反派查封。我有时经过那里,偶然一次,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窗户边往外看。她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神情木然地站着。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那个曾经穿着白旗袍,跟宋先生一起到殡仪馆来的女人。”

韩路和林希言面面相觑。“这么说,那天晚上出现的不是鬼,而是个大活人。”

“我也这么想过,她半夜穿一身白,也许是为吊唁死者。可后来又觉得不对,那天晚上我一直盯着门口,这个女人始终没出来。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而且冯四撞上她时,分明是穿过了她的身体。咄咄怪事。”

“宋家的佣人有个女儿叫阿芳,只是不知道阿芳有没有姐妹。你看到的白衣女人,和虞家花园穿蓝色工装的女人未必是同一个。”

沈国成越听越糊涂,最后只好叹气:“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关于宋良,虽然大部分依据都来自梦,但他千真万确死了。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他的墓地看一看,虽然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墓地?”韩路一愣,“宋良有墓地吗?”

“人死入葬,怎么会没有墓地?”

“可是你说宋先生带着骨灰失踪了,谁给他买墓地?谁给他下葬?”

沈国成说:“宋家的佣人在宋先生走后悄悄来过一次,说宋良是她从小带大,人死入土为安,求着我要骨灰。我看她怪可怜的,把剩下的骨灰装了一盒给她,问她打算埋在哪?她说要带回乡下去,当时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问她要了地址。如果你们想去,我可以把地址给你们。”

“顾婆婆?”韩路奇怪地看了林希言一眼,“顾婆婆回乡下了,那虞家花园那个……”

“人是活的,兴许后来她又回来了。”

“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沈国成看着两人:“我刚才就想问,宋良死了那么久,现在又有什么事情和他有关系?”

“我们的朋友住进虞家花园出了点事,租房给他的人据说就是宋良。”

沈国成沉默不语,韩路知道他并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知道该怎么信。疑心是为人最大的折磨,他将信将疑了半辈子,现在成了一个想去相信,却茫茫然不知所措的老人。在林希言的要求下,沈国成从一本老旧泛黄的工作手册中找到当年顾婆婆留的地址。

“如果有什么发现,请你们回来告诉我。”这个在殡仪馆里度过了大半生的老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的目光中,韩路还是看到期盼,盼望能够解开这个几乎将困扰他终生的谜。

“对了。有一张照片,我想让你看一下。”林希言找出陈继留下的全家福照片递给沈国成,指着其中那个少女说,“这是佣人顾婆婆的女儿阿芳,阿芳和宋良应该从小一起长大,或许还是恋人关系。”尽管照片上的人没有脸孔,沈国成戴上老花眼镜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是她。”

韩路奇怪地问:“是谁?”

“这姑娘的身段像那个白衣女人,是她。这照片哪来的,为什么都没有脸?”

“你确定吗?”韩路怀疑,毕竟时隔多年,从一张没有脸的照片上又怎么能够分辨到底是不是。他灵机一动,伸手往林希言身上一摸,摸出一部手机。林希言条件反射,立刻就要拧他胳膊压在地上,韩路连忙喊停:“别动手,沈老先生,你看这个人你认识吗?”他边说边用手指快速按了几个键翻出一张照片,把屏幕转向沈国成让他看。林希言瞥了一眼,韩路翻出的竟是谢玲的照片。

这一次沈国成的反应很奇怪,看了一会儿说:“有点像,不是她。”

“什么有点像,像谁?”

“你给我看这照片不是想问我她是不是那个白衣女人吗?”

韩路眼睛一亮:“你觉得有点像吗?”

“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仔细看又不太像。”

韩路:“谢谢你沈老先生,你对我们帮助很大,等我们弄清楚了一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你。”说完他拉着林希言,“走啦。”

两人向沈国成道别,又互留了联系方式,这才离开殡仪馆。

到门外,韩路看着空荡荡的马路问:“你怎么看?”

“看什么?”

“刚才那个故事,是真是假?”

林希言点烟:“警察抓人讲证据,断案看动机,你给我一个他骗我们的理由?”

韩路:“没理由,现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得去顾婆婆的乡下走一趟。”

“再不归队,老子快被开除了。”

“又不远,今天去明天回。”

林希言往自己身上摸了一遍,转头看着韩路:“手机呢,快还我。”

“记性不错啊,还没忘。”韩路把手机掏出来给他。林希言说:“贼骨头在旁边,有必要提高警惕。”

“我又不偷你,怕什么。”

“钱包呢?”

“什么钱包?”

林希言瞪着他:“从绑匪那偷来的钱包。”

“那是我的。”

“少废话,拿出来买车票。”

韩路乐了:“我喜欢你呀林队,做人就该这样,太不变通会把自己给逼死。”他乐颠颠地去跑去路边招车,林希言在他背后虚踢了一脚。

虽是去外地,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生活必需品要带,说走就走。到火车站买车票,现在是旅游淡季,车上人不多,韩路不客气地随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林希言这两天东奔西跑,又没怎么好好睡觉,于是靠着窗小睡一下补觉。刚开始,他的脑子乱糟糟,耳边只听见车轨磨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四周却忽然安静下来。林希言奇怪地睁开眼睛,韩路的座位上,一个穿灰色雨衣的人正看着窗外。外面阳光明媚,可光线照到他脸上却变得一片模糊。林希言愣住,再环顾四周,发现整个车厢都是空的,没有乘客,没有列车员。座位之间的简易小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不知哪里来的风,把书页拨弄得发出沙沙声响。林希言转回头看着对面的怪人。他的脸模模糊糊,仔细看又像一团活动的液体在流动。

林希言盯着他,忽然喊了一声:“宋良。”

怪人慢慢地把头转过来。

“宋良?”

对这两个字,怪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林希言看见他伸出一只手。这只手苍白瘦弱,皮肤上有一片斑痕。他的手心抓着一把灰土。林希言朝他伸手的方向看,一个黑色的骨灰盒里装着半盒灰白的粉末。

“宋良,是不是你让陈继住进虞家花园?”林希言站起来朝他走去,想把他头上的雨帽摘下来好好看看他的脸,“你是不是鬼?”

这个人离他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可是当林希言想去抓他时,手指却总还差一点点。

雨衣怪人托着一把骨灰朝林希言伸来,林希言头一偏,竟然躲不开那只尸斑累累的手,只感觉冰凉的手指已经碰到脸颊和嘴唇。他心头一凉,突然惊醒过来。

韩路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摸了小刀,削一小块苹果放在他嘴边,阿谀地笑着说:“林队,吃水果。”

林希言劈手夺过刀,三两口把苹果吃了,却不理他,转头看着窗外出神。

“你刚才做梦了吗?眉头皱着挺痛苦的样子。”

“吃你的苹果,少多管闲事。”

“我关心你一下。”韩路咬着苹果,“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做梦?”

“我都没睡觉,哪来那么多梦。”

韩路:“你看过猛鬼街吗?人要是不能睡觉,那真的很惨。”

林希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是怕鬼吗,怎么还成天看鬼片。”

“怕鬼和看鬼片是两回事,电影又不是真的。我要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当什么贼,找个白天干的工作不好吗?”

“我倒想问你,你干吗不好好找个白天干的工作,别跟我扯什么身份证的屁话,小偷这份职业有什么前途?”

“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前途,活着还不就是为了吃饱穿暖,做想做的事,过想过的日子吗?”

“你想过什么日子?”

“满大街那么多人,该管管啦,你去管他们行吗?”

“我管不了他们,至少管得了你吧。”

“那管吃管住吗?”韩路嬉皮笑脸地看着林希言,好像对面坐着的不是他的天敌而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

林希言认真看了他半天,忽然问:“王八蛋,你正经起来什么样?”

韩路嚼着苹果,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但最后还是笑了:“不知道,临死的时候能正经一会儿吧。”

第45章

傍晚时分,韩路和林希言终于抵达这个小城镇。下了火车,没有大城市中不管何时都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景象,整个车站显得十分萧条。走出车站,外面是一片荒凉,几个路边小摊在卖吃的,韩路闻香而动,跑去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走回来。林希言向当地人打听路线,最后一班车五分钟前开走了。韩路听说还得坐几小时车,说住一晚再走,林希言就不爱跟他住,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一辆破破烂烂的黑车。韩路又去路边摊买了一堆吃的,这才安心跟着林希言上车。

车上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旅客,前排坐满了,林希言走到最后一排坐下,韩路坐在他身旁,打开窗户往外张望。

“你看什么?”

“没看,车子里有股怪味,透透气。”韩路说,“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老头家里闻到的臭味?”

“忘不了,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就是想到了随口问问。你说那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

“尸体。”

“可是怎么没找到?”

“我们真的找过?”

“什么意思?”

“醒来后我们没找。”

韩路明白林希言的意思,他们确实无法分辨现实和梦境。

林希言:“你做梦会闻到臭味吗?”

“嗯哪。”韩路又开始往嘴里塞包子。

“我问你做梦会不会闻到味道?”

“我好像没做过什么有味道的梦。”

“你就没梦见过吃香的喝辣的吗?你这么能吃,猪一样,我还以为你成天做梦都在胡吃海喝呢。”

“既然我都像猪一样了,那睡得死猪一样也可以理解吧,没拣着这块鬼玉之前,我睡觉都不做梦。”

“我梦见过。”

“梦见过什么呀?”

林希言说:“有一次我梦见一个死人,梦里我就能闻到腐烂的臭味。虽然醒来之后没办法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梦里的感觉很真。我一直在想,那个梦是从哪开始的。”

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两个人做了相同的梦,意味着无法给对方任何参考和证明,证实自己到底醒着还是做梦。

“说不定我们现在也在做梦。”韩路脸色苍白,对这个猜测感到不寒而栗,但还往嘴里塞了个包子。

“吃吧吃吧,吃死你个饭桶,做梦都会肚子饿,你真是天吃星下凡。”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梦里能闻到臭味,我梦里为什么不能肚子饿。”

林希言抬起手,朝他脸上啪一下扇了个巴掌,韩路被他打得脸一歪,气呼呼地问:“你干嘛呀?”

“疼不疼?”

“当然疼,你手劲多大啊。”

“疼就行啦,疼就不是梦。”

“那你也找别的地方下手啊,打人不打脸,我脸上伤还没好全呢,你又来一下,看,都流血啦。”

“胡说八道,你脸皮这么厚怎么可能碰一下就破,让老子看看,哪流血了?”

韩路看到他巴掌举到半空,连忙往后一躲:“行啦,算我怕了你行吗?碰上你我是祖上没积德,没好日子过,挨打挨骂家常便饭,动不动让人扒光活埋,三天两头被鬼吓个半死。你真真的天煞孤星,逮谁克谁啊。”

他说得带劲,冷不防林希言又朝他脑袋上掴了一下。

“好久不揍你,嘴又痒了?”

韩路立刻换了笑脸:“开玩笑别认真,吃包子吗,味道不错。”

“我睡一会儿,你别烦我。”

“放心睡,有我在呢。”

林希言想说不放心的就是你,可看他没心没肺一路吃东西的样子实在没什么好说,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当他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开在半山腰,从车窗看出去,半个车轮都在悬崖边上。韩路也是心宽,抱着一袋子吃的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林希言胆子再大,看着这小车司机风驰电掣的速度也有点心惊肉跳,好几个“事故多发地点”的警示牌在眼前飞掠而过,车子连一点减速的迹象都没有。林希言看看车厢,只有他俩,原本坐车的旅客都不知道去哪了。他伸手推醒韩路,后者睡眼惺忪地看看四周,“咦”了一声:“怎么就剩我们俩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问司机吧。司机大哥,车上怎么没人了?”

司机头也不回地说:“下车啦,他们都到山脚下镇上过夜,明天一早再上山。我这趟车是回家的,老婆病着呢。刚才问你们好几遍下不下车,睡得可真香,脑袋都快碰在一起啦。”

“睡着了没听见。”

“没事,反正早晚要上山,晚上睡我家里也行。”司机见两人都不说话,就笑了,“两个大男人怕我把你们卖了啊?”

韩路也笑了:“那先谢谢啦,您专心开车。”

“怕摔呀?你们城里人胆子就是小,怕这怕那,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啦。”

“您还是睁着眼睛开,我们服您,真服。”

司机:“别坐那么后面,上来坐,开夜车没人说话,我真得睡着了。”

韩路连忙抱着吃的跑前面去,坐司机后面的座位,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天。林希言睡了一会儿也有点精神,对着车窗外的悬崖看风景。韩路一张嘴能说会道,很快就和司机混熟,人真就要请他们去家里过夜。

韩路说:“聊了这么久还没问您贵姓,我姓韩,叫韩路,那边那个挺酷的帅哥姓林,你叫他林队就行,他是警察。”

“噢,警察来这干嘛?抓逃犯吗?”司机爽朗地笑,“我姓顾,我们村里人都姓顾,互相熟,没见谁在外面犯了事逃回来呀。”

“我们不是来抓逃犯,也是来扫墓的。”

“扫墓?那你们够诚心,半夜三更跑这么远,扫的一定是重要的人吧。”

韩路张口就来:“我也不知道,是我爷爷临终前交代的,几十年前的事啦,老人家的心愿,我们做晚辈的总要尽心竭力。”

“不错不错,有孝心。”司机称赞,“你们俩是兄弟吗?”

“朋友。”

“我会看人的,我看你们不错,不像有些年轻人一肚子坏水,没心没肺成天吃喝玩乐,不劳而获。”

林希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忽然哧一声笑了。韩路脸皮厚不在意,继续和司机套近乎。不知不觉车到了顾家村,司机稳稳把车停下,招呼韩路和林希言下车。两人跟着他摸黑走了几步,来到一栋两层平房外。司机冲里面喊:“凤啊,有客人,快出来招呼。”从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衣着朴素,长得还算白净。大约男人天天跑运输拉客,平时带几个旅客来家里借宿是常事,因此她一脸笑容,热情地招呼韩路和林希言进屋。

这里是乡下地方,民风淳朴,后山上本来是一大片乱葬岗,后来镇上来人整顿了一下改成了公墓,这么一来连带这小村子也成了踏青扫墓旅游的好地方。顾师傅和他媳妇一个开车一个在家搞农家乐,日子过得挺自在。韩路把客房打量一番,比起大城市的宾馆差远了,可在这个小村里,难得房间干干净净,没有蛇鼠虫蚁,被子床单都是刚洗过的。阿凤笑容可掬:“这两间刚打扫干净,不满意楼上还有两间。”

韩路说:“我们一间就够了。”

“那怎么行,两个男人一张床太挤,乡下地方自家盖的房,不多收你钱。”

韩路是不敢一个人睡,就说:“我们要两间房,怎么睡你别管啦。”

“好好,我不管,客人的事我不管,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两人就这么住下。林希言和韩路相处了一段时间,早知道他什么德性,自从被疑似宋良的吊死鬼缠上后,一到晚上就怕这怕那,恨不得有人给他唱个曲搂着睡。

韩路见他看着自己,知道他满心鄙视隐忍不发,于是一屁股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又叫唤什么?”

“这个事什么时候能彻底解决?再没完没了,我晚上都不敢出门找活啦。”

林希言点上烟:“晚上找什么活?卖屁股,偷东西,你选一个?”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解决小继也跟着倒霉。”

“他的事我替他解决,你的事自己解决。”

韩路嘟囔了一句:“我就这么招人讨厌吗?你想不开啊,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懂这个道理,你就不会老对我这么凶啦。”

林希言嘿然:“没了你,老子没法过日子了?”

“自古官贼不两立,你也别瞧不起我,大家凭本事吃饭,都是劳动人民。睡啦,明天还得早起。”说完一翻身,占了靠墙的半边床,裹上被子睡了。林希言抽完烟,阿凤做了点心送来,韩路破天荒没跳起来吃,好像真睡着了的样子。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醒来,林希言就向顾师傅打听去公墓的路。这里以前叫凤君山,传说灵山上有凤凰栖于此地因而得名,但不知为什么成了乱葬岗,到处是坟堆。76年时县革委指示整顿,凡是没人认领的坟墓一律当无主坟铲平,改革开放后就改名成了凤山公墓。

林希言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往上走,虽然小村并不富饶也不现代化,整个公墓看起来却十分整齐。韩路谎称忘了墓地位置,让守墓人帮忙查找,但光靠手工记录查起来实在费力,林希言索性上山,一个个墓碑看过去。两人在墓地中地毯式搜索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不禁有些泄气。韩路坐在石阶上,又开始翻东西吃,林希言不死心继续找。

“会不会当年顾婆婆没来认领墓地,被当做无主坟给铲了?”韩路一路跟着过来说。这也不是没可能,既然顾婆婆后来又回了虞家花园,说不定墓地改建时已经不在这里。林希言说:“上面还有一些没找,看完再说吧。”韩路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这时有个提着篮子的老婆婆从山上下来,篮子里放着一些祭拜用的菊花。这些花看起来并不太新鲜,似乎是别人墓地上捡来的。老人步履矫健,丝毫不亚于年轻人,想必是经常在这里走动,拾取扫墓人留下的东西。韩路顺着她下来的石阶爬了一段,看到一个墓碑前隐约有青烟冒起,应该是刚有人来祭拜过。韩路走过去看了一眼,立刻愣住了。林希言走到他身旁,韩路还在发愣。

墓碑上写:“爱女谢芳玲之墓”,与之并列另有一行“婿宋良之墓”。

第46章

墓碑上没有照片,两人的名字已被描成黑色,是亡故的意思。墓碑四周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灰尘,地上散落着几片黄色和白色的菊花瓣。

韩路站在这里,闻到一股烛火烧过的味道。

“好像刚有人来过。”

“这么巧?”林希言看着墓碑上的字,“阿芳和宋良已经结婚了?”

“奇怪,没人提过呀。”

“谢玲告诉陈继,阿芳是宋太太上吊后惊吓过度发了疯,后来被造反派斗死的。”

韩路望着墓碑发呆。林希言问:“你想什么?”

“宋家死了三个人,宋太太,宋良和阿芳。宋太太自杀,宋良被害后上吊,那么阿芳是死在两人之间还是之后?”

“虞家花园的传闻有很多版本,还有说宋良和阿芳是殉情死的。”

“时间一长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都出来了。”韩路说,“阿芳和宋良真心相爱,宋太太上吊自杀她不至于发疯,人是有精神支柱的。除非她看到的是宋良毁容自杀,倒还说得过去。”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说不定阿芳爱屋及乌,与宋太太情同母女,或者宋太太死相太惨,把她吓坏了呢?”

“我不说绝对,但总是疑心。比如我死了,你会不会疯?”

“你神经了,你这样的死一排老子都不心疼。”

韩路哈哈大笑:“你嘴硬,可是心软啦,不凶一点镇不住犯罪分子,你当不了铁面干警。”

“闭嘴啊,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口气说完。”

“我有,这个想法我有好久了,我们先下山,晚上再来。”

“晚上?”林希言看着他,“晚上来干什么?”

韩路:“挖坟。”

“小偷小摸不过瘾,又改盗墓了?”

“别想歪啦,放骨灰的地方难道还会有金银财宝不成?我想看看,墓碑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阿芳和宋良是不是真死了。”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守墓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墓园门口,刚才在墓区捡花的老婆婆也坐在一旁休息,和守墓人颇为熟稔的模样。韩路过去,假装走累了休息,看着篮子里的花问:“这花卖吗?”

婆婆说:“卖啊,你刚才山上怎么不买?”

“我以为您也是来扫墓的呢?一直在这里卖花?”

“嗯哪,每天来。”

“刚才我们看到最顶上那几排墓地好像有人祭扫过。”

老婆婆脸上一紧,以为他看到自己捡人放在墓上的花,神色就有些不自然。韩路连忙说:“我就是想问,您刚才有没有看到扫墓的人是谁?”

听他问的不是捡花的事,婆婆的神情又松弛了,苍老的脸上露出属于年迈者的随和笑容:“你说那个墓啊,那是阿娣嘛,她就住顾家村,每个礼拜一大早都来扫女儿女婿的墓。”

“阿娣?”韩路看了看林希言,脸上大有惊诧之色。

守墓人听他们谈话,忽然插嘴:“原来你们要找的是顾银娣女儿女婿的墓,早说呢,我是不记得她女婿叫什么名字,不过她经常来,你说阿娣我就知道啦。”守墓人边说还边怪韩路他们舍近求远,兜了圈子。韩路和林希言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顾婆婆本名叫顾银娣?”

“不知道,陈继没告诉过我。”林希言问守墓人,“顾银娣住在顾家村哪里?”

捡花的婆婆说:“我认识,你们是她亲戚?”

“对。”韩路打蛇顺杆上,“远房亲戚,今天也是来扫墓的,要是能找到她那最好不过啦。”

“阿娣一个人住的,没听说过她还有亲戚。要不我带你们去吧。”

“那倒不用,上山下山怪累的,您给我指个路就行。”

老婆婆连比划带说,把一条七拐八弯的路指给韩路看,韩路记性好认路,一一记在心里。正要离开时,林希言忽然问:“顾银娣在这里住了多久,有没有离开过?”

守墓人说:“反正我在这的时候她就一直来,最少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知道了,谢谢。”

离开墓园,韩路对林希言说:“案情又扑朔迷离啦。”

“奇怪。”

“不是奇怪,是太奇怪。顾婆婆明明死了,小继亲眼看见的,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每个礼拜来给女儿女婿扫墓?”

林希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不管这个顾银娣是不是真正的顾婆婆,至少是找得到的。韩路在前面带路,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很快到了顾银娣的家。

小屋比韩路想象中好一些,没有废旧破陋的感觉,虚掩的木门上贴着一幅春联,韩路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他正要抬腿进去,林希言拉住他,在门板上敲了两下:“有人在吗?”话音刚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人满脸皱纹,行动却不迟缓,看见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脸上还略显出一些警惕之色。

韩路展开笑容说:“请问你是顾银娣顾婆婆吗?”

“你们是……”

韩路早有准备:“我姓韩,沈国成是我舅舅。”

“沈国成?”老人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似乎很难想起沈国成是谁。韩路提醒:“舅舅是临桥殡仪馆的火化工,当年宋良是在临桥殡仪馆火化的。”

顾婆婆“啊”了一声:“你是沈先生的亲戚,那这位是?”

韩路看了看林希言说:“他是我朋友,陪我一起来的。舅舅快退休了,前段时间去看他,聊起当年的事,他让我来看看你,还有宋良的墓。我们已经上山去过,听说你刚扫过,于是一路打听过来找到这里。”他编得滴水不漏,老人不疑有他,很快信了,把他们让进屋去。

林希言一直留意着老人,她一个人独居,家里环境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墙角地面积了不少灰尘,但老人身体似乎还十分健旺。她真的是顾婆婆吗?还是又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林希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神色自若,说起往事不禁有些唏嘘。

“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啦,亏他还记得。我们只不过见了一面,我求他把阿良的骨灰给我带回乡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沈先生还惦记着我们,特地让你跑一趟过来看看。”

韩路看着她满是皱纹的笑脸问:“顾婆婆,你今年多大年纪?”

“有八十四啦。”

韩路惊讶:“看不出来啊,我看最多就六十四。”

顾婆婆笑呵呵:“小伙子会说话,我二十岁生孩子,女儿都六十四啦。”

“谢芳玲是你的女儿吗?”

“你认识阿芳?”

“不认识,是听我舅舅说的。我们刚才在山上看见阿芳和宋良的墓,宋良是舅舅亲手火化的,那阿芳呢?”

韩路问到这里,一直微笑着的顾婆婆却收起笑容,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阿芳死了。”

“我们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这么久的事,我不记得啦。”顾婆婆推脱。

“能不能请你仔细想一想,舅舅也一直很关心阿芳。”

“沈先生见过阿芳?”顾婆婆瞪大了眼睛看着韩路,神情语调透着惊讶和紧张,立刻追问,“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阿芳?”

韩路看了林希言一眼,虽然沈国成看到的白衣女人未必是阿芳,但各种线索迹象表明,她是阿芳的可能性非常大。韩路说:“那天晚上,宋先生送宋良的遗体去殡仪馆时,阿芳也跟着去了。”

顾婆婆瞪着眼睛,隔了半晌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阿芳怎么可能跟着先生去殡仪馆。”

“为什么不可能,阿芳既然和宋良结了婚,送他的遗体去火化也算送葬,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顾婆婆仍在摇头:“谁说他们结婚了,那个时候他们还没结婚,阿芳是在阿良死后才和他结婚的。沈先生真的看见阿芳吗?不对,他没见过阿芳,怎么知道是她?”

韩路发现顾婆婆年纪虽大,脑子却并不糊涂,非但对过去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能从对话中发现疑点,这使韩路半真半假的套问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舅舅说那天晚上有个穿白旗袍的女孩子跟着宋先生一起到殡仪馆,起先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后来打听到你和宋家的关系,就以为那是阿芳。”

“白旗袍?”

“是白色小碎花,舅舅说她穿着一身白,梳着辫子,一直跟在宋先生身后。”

“那真的是阿芳,是阿芳。”顾婆婆忽然泪流满面,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惊慌。韩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提到自己的女儿又流泪又害怕。

“阿芳怎么了?”

老人猛然醒悟,瞪着韩路和林希言说:“那不是阿芳,不是的,沈先生看错啦。”

韩路一愣,心说老太太怎么能这样,一分钟不到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全推翻了,难道她也和虞家花园那个顾婆婆一样老年痴呆了。

“婆婆,那到底是不是阿芳?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

“我不知道,别问我。”顾婆婆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走吧。”

韩路和林希言没料到她说翻脸就翻脸,一扫刚才的热情好客,转身就要进屋。韩路怕她真的进去给一个闭门羹,再想求她出来就难了,连忙站起来将她拦住。

“顾婆婆,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看在我舅舅份上别和我生气吧。”韩路装乖装可怜的功夫一流,一脸无辜得林希言都看不下去,转头去瞧外面的泥石路。

顾婆婆一个劲要往里屋走,可又怎么闯得过韩路大马金刀地拦在门口。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婆婆终于叹了口气:“你们走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当初沈先生见到的是不是阿芳,现在她都已经死了。人死了就让她过去吧。”

她铁了心不肯说,韩路也无奈,抬头看看林希言。

“别为难老人家。”林希言说,“我们本来也是好奇,既然婆婆不肯说,肯定有什么苦衷,有你这么逼着人家问的吗?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韩路听他这么说只好让开路,讪讪地回来。顾婆婆也不理他们,径自进了屋,把门一关,再没出来。

第47章

“顾婆婆。”韩路开始敲门,“我们不问阿芳的事,你能出来吗?”

“回去吧,替我向沈先生问好,谢谢他关心。”

韩路说:“那能不能请你出来和我照张相?”

“照相干什么?”

“舅舅让我来看你,我们合个影回去好交代,让他知道婆婆你身体健康一切安好就行啦。”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房门终于吱一声开了。顾婆婆走出来,韩路连忙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让林希言给他们照相。林希言拿手机拍了一张,韩路说:“顾婆婆,刚才是我不对,好奇心太重刨根问底,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们小辈计较,我们先走了,这些吃的你留着。”说完把刚才路上买来的水果点心全放在桌上,不等老人拒绝就拉着林希言出门。

离开顾婆婆的家,两人在顾家村漫无目的地游荡,路过一个小饭店,香味飘过,韩路肚子里的馋虫又叫起来,拽着林希言去吃饭。乡下小村地方小,吃的东西味道却不错,价钱便宜,韩路不知不觉叫了一桌菜。林希言吃了一碗饭就不吃了,坐在旁边抽烟。韩路说:“少抽烟,多吃饭,等会儿还要卖力气呢。”

“你想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晚上去挖坟。”

“你不怕鬼了?挖坟倒积极。”

韩路津津有味,冲林希言笑:“有你在我不怕。”

“想得美,我不跟你去干鸡鸣狗盗的烂事。”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阿芳的秘密吗?”

“我倒想知道你挖坟能挖出什么秘密。”

“首先,阿芳是不是真死了。”

“如果坟里真有个骨灰盒,难道你就认为她真死了吗?你分得出骨灰是谁的?”

“有比没有真。挖开看看我们也不吃亏啊。既然都来了,不把事情搞清楚不白跑一趟吗?”

林希言继续抽烟,韩路继续吃吃喝喝。酒足饭饱,又再休息了一会儿,四周已经一片漆黑了。乡下没夜生活,傍晚一过该睡的都睡下了。韩路换了一身黑,从背包里取出在沿路小五金店里买来的工具:一把凿子,一把石工锤,还有一小包水泥和泥灰刀。林希言调侃:“东西挺齐全。”

韩路谦逊地笑:“看完还得帮人家封起来,不能太缺德是不是。”

挖坟这种事换了别人可能还得有一番思想斗争,林希言却已经不纠结,整件事确实太古怪,不说死了的顾婆婆还好好活在这里,光是刚才听到沈国成见过阿芳,顾银娣的反应就大有问题。林希言内心也很想挖掘真相,韩路提出这个建议,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他就顺水推舟默许了。

到了晚上十点,两人悄悄摸到凤山公墓围墙外,韩路猫着腰四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人后对林希言说:“林队,借你肩膀用一下。”

“干嘛?”

“翻墙啊。”

林希言:“凭什么我让你踩,你蹲下,我先上。”

“别小气,我身子轻,踩你不累”

“你他妈骨头轻。”

韩路:“好吧好吧,那谁也别踩谁,我自己上去再拉你。”说完往上一跳,右手攀住围墙,左手搭上,脚下一蹬墙面,三两下爬上了墙头,接着伸出一只手给林希言:“我拉你上来。”

林希言在下面骂:“你他妈不犯贱不行是不是,自己能爬还想踩老子肩膀。”

韩路嬉笑:“踩一下又不会死,我省好多力呢。”

林希言拉住他伸来的手,借力往上爬,也翻身上了围墙。自己堂堂一个反扒队长,和小偷搭档来挖人家的坟,天下恐怕再没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韩路轻轻跳下墙,没发出半点声音,林希言做不到和他一样悄无声息,但也尽量小心落地。守墓人的值班小屋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一阵阵电台广播的声音。韩路拉了林希言一把,朝前方指了指。白天上山时,他已经看好了地形,找出一条可以顺利穿过墓碑群往山上走的小路。山里不像城市里晚上也灯火通明,天色一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林希言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爬,韩路记性好,没走一点弯路就找到了阿芳和宋良的墓碑。他弯下腰,把背包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递给林希言。手电筒灯光很弱,只能照出一块区域,光源有限不容易被发现。

韩路身为敬业的小偷,随身工具不少,林希言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掏出来的。韩路就着林希言手里微弱的灯光,拿凿子轻轻凿开封着墓穴的水泥,他动作非常轻巧,好像并没用力,因此声音很轻微。宋良和阿芳的墓在山顶最高处,无论如何守墓人也是不会听到的。

韩路凿了一会儿,把四周的水泥剥落找到一条细缝,接着不知从哪掏出一根扁平的撬棒插进缝隙用力往上抬,“卡”一声响,墓穴的石盖已经被抬起。

林希言见他熟门熟路好像常干这事,忍不住朝他看一眼。韩路笑笑:“工种不同,可以触类旁通。”他搬开石盖,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墓穴,林希言把手电筒移过去一看,里面果然有个黑色的方盒。

韩路打开的是谢芳玲的墓穴,见里面真的放了骨灰盒,反而有些扫兴,又把目光瞄准宋良的墓。到了这时,两人都互不说话,韩路如法炮制把宋良的墓也撬开,墓穴中同样放着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难道他们真的都死了?”

林希言:“你为什么总觉得他们没死?”

“我说第六感你相信吗?”

“不相信。”

“糊弄不了你,我怀疑谢玲和阿芳有血缘关系。”

“哦。”

“能不能反应大点?林队嗳,你这童子身能保住不是偶然的,你对女人的观察流于表面,不够深入。”

“你深入出点什么了?臭不要脸的。”

“昨天我把谢玲的照片给沈国成看,他说像那个白衣女人,如果白衣女人真是阿芳,那么谢玲的身份就很可能和她有关。今天我向顾婆婆提起沈国成看到那女人穿白底碎花旗袍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她说真的是阿芳。按常理来说,单从一件衣服上并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本人,也有可能是别人穿了阿芳的衣服冒充她,但从当时的情况看,谁也没理由冒充阿芳替宋良送葬,所以我们假设这个穿着白旗袍的女人就是顾婆婆的女儿。顾婆婆第一次说是阿芳,那是真情流露,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表现,接着她又立刻矢口否认说不是阿芳,这个反应就有点古怪。两句话互相矛盾,那有一句就是假的,对吗?”

“不对。”林希言说。

韩路看着他:“什么不对?我说得不对?”

“按照一般的逻辑,你说得没有错,很对。那个白衣女人要么是阿芳要么不是,不可能又是又不是,不存在模棱两可的答案。可你问顾银娣那些话时,我注意她的表情和眼神。以我的经验判断,她说‘是阿芳’和‘不是阿芳’的时候,都是出自真心,没有说谎。”

“主观,太主观。那你说都是真的,她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会是又不是?”

“有可能你提到碎花白旗袍梳着辫子时,顾婆婆确实认为那是阿芳的打扮,但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她又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种特殊原因很多,最直接的是当时她自己就和阿芳在一起。”

韩路点头:“这个解释还有点道理。另外顾婆婆说起女儿时流泪我理解,为什么她又很害怕?她怕什么?”

这个问题林希言也无法回答,于是指着骨灰盒说:“你要不要打开尝尝。”

韩路想了一会儿:“打开。”

“玩真的?”

“打开看,如果谢玲真和阿芳有关系,那么至少宋良死后一年,阿芳都还活着。”

“为什么?”

“这位顾婆婆说她二十岁生孩子,女儿都六十四了。一般对死人是不会这么说的,而应该说如果还活着有六十四了,对不对。不过我不找她话里的茬,阿芳如果活着,今年六十四岁,66年至今四十五年,宋良死时阿芳只有十九岁。顾婆婆说宋良死后,阿芳才和他结婚,这种婚事在当时肯定是偷偷摸摸的,阿芳嫁给死去的宋良,我一开始想她的意思是阿芳也死了,两人在生前已是未婚夫妇,只是尚未完婚。为了了却心愿,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说不定会悄悄在乡下搞个冥婚,将他们并骨合葬。可是谢玲一出现,这个猜想又不成立了。”韩路说,“谢玲和阿芳长得这么像,她们之间必然有血缘关系。”

“就算她们有血缘关系,未必是母女,也可能是亲戚。”

“顾婆婆还有亲戚吗?我们在凤山公墓遇到那个捡花的老太太,她不是说从来没有亲戚走动,顾婆婆是生在顾家村的,真有亲戚左邻右舍能不知道吗?而且我也没说谢玲是她女儿。谢玲今年有多大,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如果她是阿芳的女儿,那阿芳生她的时候就快四十了。”

“快四十了又不是生不出。”

“流于表面,不够深入。”韩路似笑非笑地看他,“我是说,宋良死的时候,阿芳已经怀孕了。她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大结婚生子,又生了谢玲。谢玲是阿芳和宋良的外孙女。”

林希言愣了一下:“你还真够深入。怪不得总说阿芳没死,是因为她生了孩子,得把孩子抚养成人。”

“我是这么想的。宋良死得很惨,当时阿芳如果没有怀孕可能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比如自杀殉情。可是一个女人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已经忍耐了近一年,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她还会不会有勇气自杀。再者谢玲对小继说,阿芳看到宋太太上吊发疯的事。我一直不信。一个彻底疯了的女人,怎么可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谢玲半真半假混淆视听,不知道搞什么鬼。”

“万一你猜错了,当时阿芳根本没怀孕,这些猜测就都不成立了。”

韩路忽然狡黠地一笑,林希言见他这样知道他肯定又有什么证据在手,偏偏早不拿出来,非要兜个圈子在这里和自己扯淡。

“是不是又偷东西了?还不快交公。”

韩路由衷佩服:“到底是反扒队长,我笑一笑,你就知道我偷东西。不过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我拿来看一看,等会就放回去。”

“拿来。”

韩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清秀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照片背面写着1967年秋。

第48章

照片上的女人十分年轻,穿着件蓝色的卡其布工装,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朴素单调的着装风格。她怀中抱着的婴儿个头很小,紧闭着眼睛,是个尚未满月的新生儿,小脸还没长开,皱缩在一起。女人脸色憔悴,面带愁容,但还是难掩其清秀端丽的面貌。林希言用手电筒照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这个女人就是阿芳?”

“应该不会错。”

“你不是见过那个白衣女鬼吗?”

“只看到一个白影,是个女人的样子,没看见脸。”

林希言把陈继的手机拿出来,翻到谢玲的照片,两相对比。韩路也凑过来:“你说像不像。”

“有点像,又不是特别像。”林希言说,“好比一对和你不太熟的双胞胎,从来不一起出现,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是同一个人,但有一天两人站在一起你发现他们差别很大。”

“对,是这种感觉,但你不能否认她们之间是有关系的吧。”

“这张照片拿回去给沈国成看一下,就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在殡仪馆遇见的白衣女人。”

“不还回去啦?”

“翻拍下来。”林希言拿起手机对着拍了一张,韩路收好照片,又去研究墓穴里的两个骨灰盒。

“今天不让你打开你是不死心了,快开吧,等什么?”

韩路看看他:“你别离我太远,万一有什么妖魔鬼怪出来,你得罩着我。”

林希言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快点,看完给人封好。”

韩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沿着骨灰盒的盒缝起盖子。他嘴上说怕鬼,下手却一点不含糊,三两下就把盖子打开了。宋良的盒子里确实是骨灰,韩路继续打开阿芳的骨灰盒,林希言替他打着光,盒盖一打开,里面只有一个黑色的小布包。两人见了小包都愣了,韩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捡起来。小布包里装着个颇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块玉。

韩路拿着这块玉,抬头看林希言,面露惊讶之色。林希言从口袋里摸出韩路偷来的那块玉,两块玉佩玉质相同,显然是一整块玉切割雕琢而成,阿芳墓中的这块玉同样是一只单翅单目的鸟,只是形状和韩路偷的那块相反。韩路和林希言各拿一块玉凑在一起,中间严丝合缝,刚好能拼成一个圆。

“这玉佩是一对的。”韩路脸色发白,过了一会忽然醍醐灌顶似的大叫一声,“倒霉啦,偷了一块被吊死鬼宋良缠上,现在又来一块,夫妻俩轮番上阵,我死了白给啊。”

“你不是怀疑阿芳没死吗?没死怕什么?”

“我说她那时没死,谁知道现在死了没有,这玉不好,要不都埋在这里算啦。”

“玉真有鬼你碰都碰了,埋回去有屁用。”

“那怎么办?这两块玉肯定是宋良和阿芳的定情信物,现在一块埋在墓里,一块埋在猫骨头堆里,鬼气森森,就算你是童子身也未必压得住。”

“你再提童子身试试。”林希言抬脚又往他身上踹。韩路说:“这东西反正我是不敢再碰,你不想埋回去就自己带着。”

林希言:“绑架你的那些人为什么想要这玉佩?说它值钱,世上值钱的东西太多,有必要为了一块玉佩冒险吗?这里的问题……”

他话刚说一半,忽然发现韩路张大嘴看着自己身后。林希言被他这反应搞得浑身一激灵,韩路回过神来喊:“……小心。”

林希言想回头看,猛的感觉脑袋上一阵剧痛,手中的东西已经被劈手夺走了。他和韩路站在山顶,底下就是陡峭的石阶,林希言身子一歪,踉跄着没站稳,一脚踩空往下滚去。韩路见状捞了他一把,林希言也伸手但没抓住,韩路似乎正和谁搏斗。他跌跌撞撞地在石阶上滚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抓住一块碑石让自己停下,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脑袋上湿乎乎的不知道撞得多严重,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林希言感到有人在摇晃他,韩路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很远。这是昏迷的前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还是有种沉下去的感觉,最后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林希言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动一下浑身疼。不过这种疼痛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反而使他更快清醒过来。窗帘是拉上的,从缝隙中透露出一点刺眼的阳光,竟然已经是白天。他转头看看病房,韩路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歪着脑袋正睡觉。

林希言拉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脑袋,额头上贴了块纱布,似乎伤得不是很严重,接着再检查四肢全身,也没什么异常,于是放下心来,开始到处找烟。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林希言站起来朝韩路的小腿上踢了一脚:“王八蛋,醒醒。”

韩路受惊似的跳了一下,睁开眼睛看着他:“林队,你醒啦。”

“我的烟呢,你扔哪去了?”

韩路冲他眨了几下眼睛,忽然破口大骂:“老子累死累活把你搬到医院来,你不谢谢我,还惦记着你那几支破烟。不抽烟你会死吗?这里是医院,禁止吸烟。”

林希言愣了愣:“你这么凶干什么,我就问问你,没有就算了。”

这下轮到韩路发愣了,对着林希言看了半天,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林希言往后躲:“你他妈干什么?”

韩路缩手:“好啦好啦,听到‘他妈的’我就安心了。你开口不说两句粗口真不适应,还以为你撞坏脑袋啦。”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昨天?”韩路说,“前天吧,你呼噜呼噜睡一天一夜了,老子衣不解带地伺候你呢,你看看我,看我的脸,是不是好憔悴,黑眼圈都出来啦。”

“我睡了那么久,不可能吧。”林希言惊讶,“那天晚上你到底看见什么,玉呢?”

“还提玉,小命差点都没了。”韩路嘀咕,“你说怎么会这样,我们俩一路到凤山公墓顶上,沿路根本没有人吧,怎么起出那块玉之后,就莫名其妙冒出个人把东西抢走了。”

“你没看见是谁?”

“那么黑,我怎么可能看得清。我只看见一个黑影在你身后,正想提醒你,那人就动手了。”

林希言愠怒:“什么叫正想提醒我,老子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他妈又下吓破胆,家伙都到我头上才喊让开,老子又不是闪电侠,让得开吗?”

“那我也不知道你能滚那么远啊。”韩路委屈地说,“我要不是为了拉你,也不至于被那家伙一脚踹翻,不过他好像只想要那两块玉,没多纠缠。我本来要追,又怕你出意外,所以就让他跑了。”

林希言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镇上,村里没医院,你头上撞了一下得缝针要不血止不住。我把你背下来,叫醒了顾师傅连夜开车送你下山的。还好只缝两针,没破相,不影响你娶媳妇。”

林希言这会儿没心思和他胡扯,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个无声无息跟在他们身后,忽然冒出来抢走玉佩的人是谁,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潘振雄那伙人,但这些人和宋家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抢夺几十年前一对苦命鸳鸯的定情信物。他想着想着头痛起来,韩路关心地问:“没事吧,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林希言不耐烦:“没事,出院了。”

“不要太勉强,再观察一下比较好。”

“观察个屁,老子假期都没了,你是不是想我失业了就没人逮你了?”

“我至于吗。”韩路不屑,“我拍拍屁股一走,你上哪找我去。”

“说得也对,我忘了你是楚留香转世。”林希言说着想起一件事,“宋良和阿芳的墓怎么样了?你就那么开着走了,守墓的非吓死不可。”

“还用你说,我早就全搞定了,保证看不出来。我把你送下来还去山上跑了一趟,赶着天亮把墓地恢复原样,累死我。”

林希言这才放心,韩路犹豫着:“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你背后,我第一反应就是鬼。但凡是人就会有气,不是吹牛,周围十米内有没有人,我不用看,凭感觉就知道。”

“再吹,当初在虞家花园你不也说没人吗?半夜是谁被人死猪一样扛出去的。”

“那个人例外。”

“这个呢?”

韩路恹恹。林希言嘲笑他,他就开始虚弱地反击:“对了,如果是他的话有可能。”

“谁?”

“胡风。”韩路说,“胡风是杀手,如果是他,我倒真有点含糊。”

“杀手不都是杀气外露吗,你会感觉不到。”

“武侠小说看多啦,杀气是个什么东西?他杀的人越多,经验越丰富,越知道怎么接近目标才不会被发现。我能够感觉到周围有人,是因为我经验比他们丰富,胡风的经验高过我,他是杀人的,杀人就是一个杀和被杀的关系,比我们严峻。我没和他打过交道,如果他真和道上传闻的一样杀人如麻,说不定还真能无声无息不让我发现。不过当时我一进小继的房间就全都检查了一遍,这是习惯,确定里面没人,就算胡风可以躲得过我的感觉,也不可能躲过我的眼睛吧。”

林希言想了一会儿:“你记不记得沈国成说的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他在停尸间听见女人的哭声,从锁眼里看,却看不见人的那件事。”

“记得,怎么了?”

“看不到是因为人的视线有死角,他说从锁孔里看不见的时候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那个发出哭声的女人躲在门背后,对不对?”

“对。”

林希言:“那么你从树上跳进陈继的房间,为什么不会觉得那个人就在窗边呢?”

韩路一愣:“怎么可能?他站在窗边,我会看不到?”

“你进了房间,第一件事是什么?”

“转身关窗。”

“如果他跟着你呢?”

韩路憋红了脸说:“你他妈看不起人,我业务水平有这么差吗?连个大活人跟在屁股后面都不知道,那我还混个屁,趁早改行去种地。”

“长能耐啦,除了卖身还能想到种地了。”林希言哼哼,“听我说完,他躲在房里,不一定非要躲着你,如果他真是胡风那样的高手,根本不怕被发现。你偷偷翻进房间,或许他只是出于好奇躲起来,你转身关窗有很大几率和他对个正着。如果不巧被看见,他会怎么办?”

韩路脸上阴晴不定:“会直接杀了我。”

“那倒不至于,反正你后来也没死,我想这是因为对突然搬进来的陈继和他身边的人,潘振雄那伙人一定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而你既然敢偷到梁家去,也应该有心理准备被逮到,你从梁家别墅偷了那块玉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还不是被人盯上了。”

韩路皱着眉,脸色更为凝重:“如果胡风真是潘振雄他们找来的,那就麻烦了。”

“你对付不了他?你不是会武功吗?”

韩路嗫嚅着,有些不情不愿:“我再厉害也只是贼,没杀过人没伤过人,你非要问我能不能对付他,我只能说他可能杀了我,我绝不可能杀了他。”

第49章

屡次出来搅局的黑影极有可能是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蜂。这个猜测让扑朔迷离的事件又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即便猜测错误,情况不会变好反而会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不是胡风,就另有其人,一个和胡风一样身手不凡的杀手,无论如何也不是好消息。

林希言穿好衣服出院,在他昏睡期间,韩路不但去凤山公墓把打开的墓穴封好,而且还把阿芳和孩子的照片悄悄放回了顾婆婆家里。

返程的火车上,林希言一直在看手机上翻拍下的照片。韩路破天荒的似乎有心事,一路也没怎么说话。回到临桥殡仪馆,他们把手机里的照片给沈国成看了一下,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沈国成一口咬定,照片上的少妇就是当晚随宋先生来送遗体的白衣女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宋良的未婚妻。她还生了个孩子,那是遗腹子了。”

“不管她是不是阿芳,既然在67年的时候还活着,有一个孩子,至少说明当时你看到的不是鬼。”

沈国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眉头紧皱盯着照片看了良久。韩路和林希言不敢打搅他,似乎每个人都认为这个结论下得太早,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真的活着吗?一个活人怎么会那么诡异,阴气森森,好像完全不存在。”事实上除了沈国成自己,冯四和送遗体来的宋先生都没有看过那个白衣女人一眼,回想这种视而不见,沈国成更是难以释怀,直到韩路和林希言告辞离开,他的眉间也没有舒展开。

走出殡仪馆,两人已是精疲力尽,林希言额头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韩路提议先回去休息。林希言就给队里打电话,陈继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于是随便敷衍几句,就和韩路回家了。韩路俨然已经把林希言的家当自己家一样随意,进门就换衣服洗澡,翻冰箱找东西吃。林希言躺在床上看手机,韩路咬着苹果跑过来说:“你看了一路啦,女人有这么好看吗?这女的是不是你喜欢的那款,这样的不适合你,漂亮归漂亮,可一脸苦相,娶回家未必有好日子过。”

林希言不说话,也像沈国成那样紧皱着眉,韩路不知道他在愁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张照片有点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照片上的人特别憔悴。”

“这有什么奇怪,未婚夫惨死,自己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憔悴苦恼一点也很正常。”

“不是,你有没有觉得,她不像一个活人。”

韩路吓了一跳,凑过去看:“别吓我啦,什么叫不像活人?”

“你看她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很空洞,脸上也没表情,像假人一样。倒是这个睡着的婴儿还有点活气。”

“你不会是想说她心死了吧。大哥,文艺啦。”

“我跟你说认真的,要不要好好说?”

“好嗳,我好好说。”韩路乖乖坐到床上。林希言说:“沈国成见过她,都觉得她不像活人,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变得行尸走肉一样?”

“了无生趣的时候。”韩路规规矩矩地文艺着。

“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有,不过毕竟是照片,能看出的东西有限。”

“再让我好好想想。”

“你别把自己逼死啦,晚饭吃什么?”

“滚出去自己想办法。”

“那我出去买吧。”韩路正要转身出去,林希言忽然叫住他:“算了,我和你出去吃。”

韩路惊讶地说:“你怎么想通了,请我吃饭吗?”

“请你吃好的,就当谢你把我从山上背下来行了吧。老子知恩图报,不欠王八蛋的情。”

“这点小事你上心了。”韩路笑着,“那请我吃什么?”

林希言平时自己吃饭很随便,不知道“吃好的”到底应该什么标准,最后领韩路去一家平时绝对不会涉足的自助餐厅,直接把他扔在里面。

填饱肚子,韩路走在路上对林希言说:“爷爷,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林希言愣怔:“老子能有什么事要求你?”

“没事求我,干嘛这么好请我吃饭呢。我知道送你去医院这么点小事,你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你要真开不了口,我替你说。”

林希言不说,韩路就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去一趟虞家花园?”

“不是。”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林希言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对韩路说:“我想让你去一趟梁家。”

“什么?”韩路惊讶地看着他,“要我去梁家?”

“对。”林希言回答得直截了当,韩路就没有再问,而是考虑了一下:“好,就去梁家。”

“别偷东西啊。”

“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自己去一趟,摸摸姓梁的老底。潘振雄要是能和胡风扯上关系,背后肯定有梁家人撑腰,梁峰这小子黑白两道都混得开,他爸位高权重,如果真能挖出大案也算我为社会做贡献了对吗?”

“对,你为国为民,侠之大盗。”林希言问,“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吧,等会儿天黑了我去。”

林希言还想说什么,韩路吃撑了,说要去运动一下,免得等会儿爬不上墙。林希言憋了半天,连带着抽了支烟,韩路问:“还有事吗?”

林希言:“自己小心,梁家不闹鬼,别又被人扒光了活埋。”

韩路傻兮兮地乐:“就算关心我也不必这么损吧,上次是意外,这次我看准啦,情况不对就跑。”

“我在附近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

“没必要,你回家等着就行。梁家水深,未必去一次就能摸清楚,说不定还是个长期行动。”韩路说,“玉佩不在,那宋良的鬼魂是不是不会盯着我了?万一关键时刻又出来捣乱就麻烦了。”

“最近你做梦吗?”

“没有。”

“那就好。”

“反正我很久没看见吊死鬼,也很久没听见声音。”韩路说,“你先走吧,我大概早上回去,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先去上班,别真的丢了工作,好多小贼排队等你去抓。”

林希言忽然笑了。韩路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他:“我没见过你这么笑,平时凶神恶煞,笑起来还挺好看,保持啊,经常这么笑,娶个漂亮媳妇指日可待。”林希言听了立刻又换了副表情骂:“滚,就不能给你好脸色。”

韩路哈哈大笑,朝他挥下手就走了。林希言站在路口,等他走远才点了支烟慢慢跟上。倒不是不放心,韩路的身手他多少有点了解,虽说不一定像那家伙自己吹的那么天下无敌,但总能自保。现在这件事的问题在于牵涉到的人实在不一般,梁彭礼是政府高官,出了什么差错,韩路的祸就闯大了。

林希言见韩路快走得不见,连忙加快脚步跟上,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打听来的梁家住址,不禁心中感叹做贼的消息灵通。

韩路走了一段路,忽然站在路边不动,林希言看见旁边有个车牌,以为他在等公车,这下倒有些麻烦,自己不能和他上一辆车,只好远远地先拦了辆出租车,坐等公车来。车站上还有几个等车人,其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时髦,一边等车一边捧着手机发短信。对于林希言的要求,出租车司机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时笑了笑说:“干这活挺累的吧。”

“嗯?”林希言含糊地反问,不明白“这活”是什么活。

司机:“你们干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林希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司机朝车站那努了下嘴:“私家侦探吗,盯着那个女的,看模样就是小三。”

林希言哭笑不得,也懒得解释,随便应付几句了事。过了一会儿车来了,等人都上了车,出租车司机机灵地踩下油门跟上。林希言不知道梁彭礼家到底在哪,见车站上已经没人,只能跟着车跑。公车每到一个站头他都仔细看下车的乘客,但韩路并没有下来,倒是那个漂亮女人中途下了车,出租车司机又自作聪明在路边靠边停,林希言跟他解释半天,他才搞明白原来追的不是这个“小三”。就这样一直追,追到终点站,林希言半路已经觉出不对劲,他叫司机停车,付了车费下来一看,公车上空空如也,一个乘客都没了。

“这臭小子。”林希言暗骂,心里有些郁闷,好歹自己是警察,居然被个小贼耍。韩路可能根本没上这辆车,只是装作等车的样子,等车来了找个机会脚底抹油溜了,这正是车站扒手惯用的手法,没想到他这个反扒老手居然栽在这上面,内心憋屈可想而知。林希言不知道韩路为什么要如此彻底地甩了他,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或者仅仅是出于谨慎和好意,不希望多一个人碍手碍脚多出事端。想到这,林希言又有些不甘心,这臭不要脸的凭什么觉得他多余,尽管他本来也觉得悄悄摸进梁家自己在技术水平上恐怕有点不及韩路专业,可在外面望风接应总是没问题的。韩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当尾巴甩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事到如今生气也没用,林希言只好跳上车,原路返回等消息。

第50章

在车站甩掉林希言后,韩路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梁彭礼家。梁家的地址虽不是什么机密,一般人还是不太容易打听到。他既然干这一行,消息灵通是必然的,梁家的家底早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梁彭礼本人是贪是廉更心里有数,事先没确实调查清楚,韩路不会轻易下手。一方面这是为了坚持原则,另一方面也为了安全考虑,贪官被盗不敢报警伸张,当然安全系数也就高了。韩路让出租车停在一条小路上,市委书记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前方,看起来是一栋十分普通的旧式老房子。

韩路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甚至也不算第二次。上次入室盗窃前,还有过多次踩点探路的过程,他对此地早已熟门熟路。老房子的大门紧闭着,一扇黑色的防盗门矗立在黑暗中,路灯恰好照射在门两边。韩路对所有带“防盗”两字的东西都发自内心地鄙视,所谓的防盗锁在他眼中并不比林希言挂在床头的那副手铐复杂多少。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锁厂聘请他们这些贼来当检验员,恐怕世上大多数锁都不会合格。

他在小巷里观望了一会儿,路口有一个摄像头,为了不留下任何行迹,他提前让车停下自己步行绕开。房子里还有灯光,但韩路不想多等,如果所有人都睡着了再进去,反而失去探听的意义。他沿着围墙走,这里的围墙也像一些小区的外墙一样,简单地用水泥加碎玻璃作为防盗措施,只能防君子。韩路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小人,上次来时,他已经看好最佳的翻墙位置,这时只花一两分钟就找到门道,往后退步,运气助跑,一下窜上围墙,轻松地翻进墙内。落地后,韩路抬头看着刚翻进来的高墙皱眉,脸上有些疑惑,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无解。这个疑惑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他转过头来看着简单整洁的院子,一辆普普通通的小车停在门口。韩路知道梁家只有一个保姆,和寻常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同,梁彭礼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都显现出一个清正廉洁的人民公仆应有的面貌,外界对他的风评也一向赞誉有加,几乎没什么负面新闻。就是这样一个公认的好人,他的儿子在干着令人咋舌的走私生意,梁家密室里收藏的古董字画,即使是看东西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韩路也要叹为观止,随便拿出去曝光一两件就是一桩反腐大案。当初韩路没想那么多,古董字画虽值钱,可是不容易出手。他情趣品味是高雅,实际操作上却俗到不能再俗,现金是上选,金银首饰也行,什么古玩花瓶之类中看不中用,最多就现场欣赏一下算了。这次重回梁家,韩路的任务当然不再是偷东西,但职业病不好医,想到那个密室里五光十色的风景,又不免有些心痒手痒。

“既然来了,入宝山空手而回要遭报应。”韩路在心里喃喃自语,脚下已经忍不住往密室的方向走。所谓的梁家密室,其实只不过是在装修时多隔了一个小房间,外观上看不出来,进入后却别有洞天,韩路第一次来也大为赞叹,里面算得上是个小巧精致的博物馆,入口设计成一个嵌入墙中的鱼缸,养着几条名贵的龙睛蝶尾鱼。

韩路从后面的窗户摸进房里,楼下的灯暗着,只有楼上卧室还有些光亮。他熟门熟路地正想悄悄推开鱼缸后面的小门,进去把梁书记的宝贝都摸一遍过过瘾,忽听头顶一阵脚步声,有人下楼。

韩路不慌不忙,往楼梯下的暗处躲。下楼的人并没有朝他躲的地方走,而往对面的房间去了,依稀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这个人进了房间,立刻把门关上,门内透出一丝橘色灯光,很快又被隔绝在黑暗之中。韩路暂时打消了进密室玩古董的计划,轻手轻脚提起楼梯下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立刻就挂。接着又原路返回,从窗户跳出去,绕到刚才男人进去的房间窗外。窗户也是紧闭的,被白色的窗帘遮盖着,看不出里面什么情形。韩路轻轻往外掰了一下,还好没有锁死,留着一条细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沿着窗缝伸进去,把窗帘挑开一线。

房间里有两个人,除了刚进去的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女人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男人似乎想安慰她,但保持了一个并不亲近的距离,他在窗外缝隙看不到的地方。“别哭啦,哭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女人好似早在等待有人劝解,顿时把啜泣变成了哭丧:“你也怪我,你们都怪我,你们怎么不想,当初是谁招惹上那贱货的?”

“没人怪你,你不要疑心。是那女人自己找上来的,我们在想办法,这个时候别再惹峰哥烦心。”

“他烦心,我顺心吗?”

男人没有接话,他是个受气的角色,但他并不在乎,几乎是以一种对付孩子似的敷衍在等待、承受对方的怨气和哭泣。

女人抽抽噎噎:“周先生不是说只要按他说的做就没问题吗?现在呢,现在越闹越大,怎么收场?”

“会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我们都要死。”女人呜呜地哭。韩路听见门外有停车的声音,连忙松开手,往角落里躲,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外面,梁家的保姆匆匆忙忙跑去开门。车里下来一个人,是潘振雄。

潘振雄从门外进来,过了一会儿韩路听见窗户里的房门响了两下,是他在敲门。听见敲门声,女人的哭声迅速降低了。男人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房门打开,潘振雄喊了声:“嫂子。”

“你们聊,我先出去了。”女人低声说,接着又是关门声。韩路觉得没有危险,又如法炮制继续用铁丝挑开窗户往里看。潘振雄坐到沙发上,原先在房里的人丢了支烟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支烟的时间,潘振雄才开口问:“嫂子怎么了?”

“吓坏了。”

“怎么回事?”

“梦见那女的来找她。”

“也不能怪她,这种事谁碰到了心里都发毛,别说她是女人,连我想起那天的事都后怕。哥,东西拿回来了,是不是还让周先生做一次?”

韩路心想里面的人是潘振英,那女人是谁?潘振雄叫她嫂子,她是潘振英的老婆?听两人对话的态度又不像。他恍然大悟,梁峰才是他们的大哥,嫂子当然是梁峰的老婆。潘振英问:“东西呢?”

“我不敢碰,在新房里镇着。”

“镇着有屁用。”

“周先生怎么说?”

潘振英摇头,他老弟就有点着急:“虞家花园的事怎么办?”

“虞家花园不能留,这事让人捅出去我们全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几个靠得住的人,把那个地方料理了。其余事再想办法。”

“你不怕?”

“怕不怕它都在那里。”

“也好。”潘振雄狠狠吸了口烟,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那臭贼到底哪路的,怎么就那么不巧让他把东西翻出来。”

韩路心中一动,心想他说的贼不会就是自己吧,于是更专注地偷听。

潘振英说:“不管他哪来的,跟我们死磕,只好对不住他。”

潘振雄:“早叫你们下狠心,非要兜大圈子,虞家花园那些人你能保证他们拿了钱就个个守口如瓶?当初一把火烧了比什么都干净。”

韩路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人不但走私,杀人放火都说得如此轻松,难道真的杀人也有办法把事情压下去,这岂不是没天理王法了。潘振英说:“峰哥的老爷子在那个位子,怎么说也要小心。虞家花园那还是小事,万一查到我们出的那些货,你算算得判多少年?”

潘振雄哼哼:“你怕了?”

“我怕什么?只要这件事摆平,就还和以前一样,谁敢查我们?知情的都拿过好处,大家一般黑,谁怕谁?”

“那就好,这事我去办,你放心吧。”

“那两个人呢?”

“也在新房里,一起料理了?”

“来历你查清楚了吗?”

“查了,一个刚回国的海归,在这没什么亲戚,朋友也不太联系,失踪了这么几天都没人找。还有一个有点问题,好像和虞家花园有关系。”

“什么关系?”

“她是顾老太婆的外孙女。”

韩路早猜到谢玲和顾婆婆的关系,但听潘振雄这么说还是有点惊讶。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陈继和谢玲都落在他们手里,而且接着还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潘振雄说:“这两个不要紧,另两个才真麻烦。新房里的东西是那小贼偷走的,不知道他自己误打误撞还是有人指使,要不然谁会去那种地方乱翻。还有那个警察,不知道怎么回事东查西查,我怕他们这么查下去早晚出事,不如……”潘振雄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韩路从窗外看见他指了指门外,又对着潘振英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潘振英就问:“这两人又是什么来历?”

“小偷自称韩路,身份没查到,警察是反扒队的,叫林希言。”

“反扒队?”潘振英冷笑一声,“反扒队怎么跟贼搅合在一起。”

韩路在肚子里嘀咕:“关你屁事。”

潘振雄:“已经有人盯着,一有机会就下手。小贼身手还不错,条子是跑不了,那位亲自动手。”

潘振英恍然:“难怪这两天没看到他。”

韩路一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有人盯着自己和林希言怎么他一点都没察觉?难道真的不幸被林希言言中,有一个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神秘高手在暗中窥视?那么现在这个人在什么地方,林希言是不是有危险?还是此人现在就在自己身后?想到这,韩路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使他心头一沉,黑暗中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眼睛带着冷酷的笑意,好像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的好戏。

第51章

林希言回到家,实在没心思睡觉,就开着电视抽烟。

几天没收拾,家里又开始脏乱起来,随处可见的烟蒂,穿完乱扔的衣物,还有水池里没洗过的碗碟。人就是这样,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自从房间被韩路打扫干净过后,现在林希言自己看着脏乱的沙发和床都会感到有些碍眼。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起来,把里里外外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整理了一遍。虽说心血来潮,但总算也是件能打发时间的好事,等他把最后一袋垃圾扔进垃圾桶已经是半夜。

林希言没想到打扫一下能费这么多时间,看着干净整洁的卧室和客厅,心里有些欣慰。现在离天亮还早,韩路没回来之前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又把整理起来的脏衣服都扔在洗衣机里洗了。型号老旧的洗衣机运作起来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简直惊心动魄,林希言连忙停下,把衣服全拿出来,看看一大堆湿衣服没地方放,只好慢慢手洗。

他叼着烟一边洗衣服一边想梁家的事,手机响了一下,他连忙去看,是个陌生号码,响一声就没了。他就有些疑惑,没想好该不该打回去,这会韩路应该已经在那待了好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收获,说不定这小子见钱眼开,正事不干又偷东西去了。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哼了一声,谁知这时身后忽然也有哼一声传来。

林希言搓衣服的手停下,这一声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刚才听到的只是幻觉。

谁会这么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林希言转头朝身后看,没有人,只有卧室里的灯还亮着。难道是电视机?林希言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电视里的声音不会那么近,近到好像就在耳边。那么到底是谁悄悄跟着他?林希言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鬼这个字眼,不久之前,他还视这个字为无稽之谈,可经历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件后,他已经能够很快速地将发生的事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

宋良是鬼,阿芳是鬼,宋先生是鬼,死而复生的顾婆婆也可能是鬼。似乎世上所有的难题只要推在鬼身上就可以迎刃而解。林希言往卧室的方向走,他不是那么懒于探究的人,到底是人是鬼,总要闹个明白。

他走到门口,正要横穿走廊进卧室,忽然从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闪出一条黑影。这道黑影的速度如此之快,令林希言有些措手不及,只觉一股大力朝自己胸前撞,惊诧之下连忙往旁边躲。虽然勉强躲开偷袭,但危机并未解除,影子飞快地又朝他脸上袭来。林希言整个人撞在墙上,眼看对方手中刀光一闪就要朝自己眼睛上划,立刻一矮身对准那人的小腿扫去。厨房和卧室之间只有一小段狭窄的走廊,两人在这里完全伸不开手脚。林希言本想把他引到客厅去,这样活动的地方足够大,毕竟是自己家还能占点地利优势。可是他很快发现和这个人纠缠根本没有胜算,刚才的冷笑恐怕就是对方不屑一顾而发的鄙夷之举。林希言虽然左躲右闪,间或还寻找机会反击,身上的伤却不断增加,有一刀扎在膝盖上,几乎让他站不起来。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韩路说“如果是胡风,就没有胜算”。杀人如麻的杀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对付得了的,连杀人都不怕,实在很难有什么能让他们胆怯。

林希言顾不上仔细分辨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打斗中刚整理好的房间又变得一片狼藉。林希言喊了声:“杀人蜂!”

黑暗中的影子停顿一下,接着一只手打横过来把他结结实实按在墙上。林希言平时抓贼觉得自己身手不差,力道也不小,可在这人面前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一样,一下就被按实,喉咙一紧顿时喘不过气。

“你知道我?”这人果然是胡风,从卧室透来的灯光下,一张可怕的刀疤脸清楚地出现在眼前。胡风问:“你怎么知道我,谁告诉你的?”

林希言被他掐得几乎窒息,胡风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林希言抬膝盖朝他腹部猛踢一脚,胡风另一只手一捞就挡下来,并顺势回扯。林希言一只脚站不稳,脖子又被胡风掐着,撕扯间摔倒在地。胡风跟着蹲下,手掌松了松,林希言大口呼吸,喉咙像被掐断了一样剧痛,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胡风:“你老实说,我让你死得明白。”

林希言低着头:“是……潘振雄说的。”

胡风脸上的刀疤怪异地蠕动一下,皱眉说:“他怎么会告诉你?”

林希言只想随便编几句谎话引他分散注意力,于是故意问:“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胡风不说话,林希言:“狗娘养的杂种说翻脸就翻脸。把老子逼急了,他也别想跑。”

“你认识他?”胡风玩味地笑,似乎并不避讳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者他早就把林希言当成死人,透露再多秘密也无所谓。

林希言说:“我知道他靠不住,不过他既然能让你杀我,也可以找人杀你。”

“是吗?他让你干什么?”

“让我盯着姓韩的小子,查他到底什么来路。”

胡风脸上的刀疤使他即使不笑的时候也似乎带着一丝冷笑:“那他今晚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快死了,骗我有意思吗?”胡风手指一紧像铁钳一样,顿时掐得他喘不过气来。林希言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钳制,但胡风整个人压着他,非但使不上力,连哼哼都困难。胡风的手掌又一次松开,林希言哑着嗓子吼:“老子被他甩了不行吗,明明见他上车想跟去,没想到王八蛋操的根本没在车上,跟了一路早他妈跑了。”

胡风盯着他的眼睛,林希言这句话当真发自肺腑,暴躁之情溢于言表。韩路用扒手惯用的方法甩掉他这件事,让他到现在都不能释怀。胡风一逼问,林希言心里慢慢降下的火腾一下又升起来。

“演技不错。”胡风说,“你是警察,跟那个贼混在一起居然能让他这么信你。就一个抓扒手的小警察来说,你表现不错。可惜不但演错剧本,而且搞错对手的身份。走好,我不勤快,送不了你太远。”

林希言见他眼中杀机一现,挣扎着说:“你想不想知道虞家花园的秘密?”

胡风的手果然一停,林希言不知道他对虞家花园的内幕了解多少,但这栋小楼里发生的怪事,只要有一点好奇心的人都会想知道其中的秘密。胡风动摇了,他是杀手,只负责杀人收钱,可他也有好奇心。林希言抓住这个机会:“我告诉你,听完再杀我不迟。”

胡风冷冷地看着他:“你说。”

林希言咳嗽,声音嘶哑说不成话:“虞家花园其实是……有个女人……”

胡风正在听,林希言声音越来越低,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的力量颇有自信的缘故,胡风低头往前凑了凑。林希言挺身用脑袋硬朝胡风脸上砸去。

胡风没料到他耍这么低级的无赖,一下撞中,顿感满脸湿乎乎都是血。林希言额头缝针的伤口又撞裂了,血流满面,倒把胡风给吓了一跳。林希言趁机挣开他的手掌,往卧室跑。胡风飞快反应过来,见他去的方向又冷笑,如果林希言往门外逃,或许可能捡回一条命,可这里是七楼,卧室除了阳台没别的地方可以逃生,这种行为简直自寻死路。

胡风不急不缓地追上去,林希言跑进卧室,没关门。胡风推门进去,忽然耳边一阵冰凉,一支漆黑的手枪正对着他的太阳穴。

林希言额头还在流血,语调平平:“别动,我手哆嗦,一不小心会走火。”

胡风斜眼看了他一下:“手哆嗦还能拿枪拿多久?”

“不是你操心的事,现在我问,你回答。”

“回答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干什么的,就该清楚我不会顺你意。”

“虞家花园的顾婆婆是不是你杀的?”

胡风说到做到,非但不回答,而且连表情都保持不动,林希言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你不承认没关系,我知道是你。”林希言说,“你是道上顶尖的杀手,除了钱没什么能打动你,你对雇主讲信用,不透露信息,对外守口如瓶,除了要杀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刚才我说告诉你虞家花园的秘密,你动心了,你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栋小楼怪事层出不穷,你亲眼看到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人都有好奇心,而虞家花园的事,连你这个杀人狂都感到不解,是不是?”

胡风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但似乎已经不那么不屑一顾,他的刀疤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林希言的血还在他脸上,使这个细微的动态更为隐蔽。

“你敢不敢开枪?”他问。

林希言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看见血了没?老子开枪就算杀了你也是正当防卫,你一个连续杀手犯,老子堂堂正正的警察,我杀你为民除害,说不定连升三级,事业媳妇双丰收,仕途一片坦荡。”

胡风冷笑:“你哪来的枪?”

“等你死了枪是你的。”

“你就没想过最后死的是你自己吗?你真有种敢开枪,就不会这么多话了。”

林希言沉默,胡风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往后一退,枪口已经从他太阳穴上移开了。林希言一惊,知道再让他躲过去自己今天肯定没命活,立刻手指扣动扳机,“砰”一声响,子弹冲出枪膛,擦着胡风的鼻梁射向对面的墙。

这一枪几乎把胡风的鼻子打飞,职业杀手不动声色的脸上终于有些变化,露出惊怒的表情:“你他妈还真敢开枪。”

林希言“砰”又开了一枪。胡风朝地上一滚,虽然躲开子弹,但已没了刚才的悠闲镇定,反而显得有些狼狈。林希言连开两枪,刚见胡风躲在床后,枪声一停就又冲自己猛扑过来。他往后退了两步,人已经在阳台上,外面阵阵冷风,夜晚安静得像坟墓。连续两枪激怒了胡风,夜色中他脸上的刀疤狰狞地纠结着,目光刀锋一样杀气腾腾。林希言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人,韩路还说根本没杀气这种东西,可胡风身上分明就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杀气化成实体,在他周身环绕不去。

林希言眼看着他伸出一只铁钳般的手,自己的枪里却没子弹。上次救韩路捡了高个的枪后,他就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弹夹里剩下两发子弹,刚才一冒火全打出去了。胡风一把将他压在阳台上,林希言感到腰断了似的重力,胡风看着他:“虞家花园的事我有兴趣,可你知道的不如我多,我很失望,你去阴间和姓韩的小贼会合吧。”他冷冷一笑,脸上的表情仍是那种耐人寻味的镇定和冷漠,“想想你错在哪,想通了阎王那里好交代。”说完手臂用力往上一提,把林希言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第52章

七楼有多高,林希言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每次走楼梯时,除了觉得麻烦,没什么特别想法,一层又一层,好像不是很高,又好像特别遥远。直到有一天,他听说韩路从这层楼的窗户偷偷溜下去时,才刻意留意了一下这幢房子的高度。从楼下看,似乎确实很高。七楼摔下来会死吗?这个问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大多数情况下非死即伤,可不是也有十几层楼摔下来照样捡回一条命的特例存在吗?

林希言从阳台仰面摔下去时,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居然是韩路拉着他的手在厕所里撒尿的破事。这个尴尬无聊的镜头一晃而过,变成了夜晚漆黑的天空,楼顶上挂着半个淡黄的月亮。林希言有满肚子的脏话想骂,苦于找不到出口,只能憋在肚子里。

难道就这么死了?他的手往黑暗中伸去,似乎碰到什么东西,立刻本能地紧紧抓住,接着手臂一阵断裂般的剧痛,但下坠的势头却猛然间止住了。他抓住了楼下晾衣服的铁架。

林希言看了一眼头顶,脸上的血和汗顺着脖子往下流。胡风一定还在阳台上看着他,发现他没有坠地,就会立刻下楼来。林希言知道不能停在半空,一旦胡风下楼,自己就再也没有生路了。他仅仅考虑了一秒,低头往下看,下面是个车棚,遮雨棚倾斜地撑开着,显然无法承受一个人从两三层楼掉下来的重量,但林希言还是毅然松开手,看准方向跳下去。落地时,车棚里的自行车一整排倒下,林希言感到自己像掉在刀山上,所幸遮雨棚没有完全坍塌,还有一部分连着折叠轨,林希言躺在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堆里,一度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断了,完全动不了。他努力恢复行动力,挣扎着从车堆中爬起,虽然浑身上下剧痛难忍,但还是尽力逃离了那里。胡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林希言看看四周漆黑一片的小巷,选了一条四通八达,曲折复杂的小路。

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眼前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头上失血过多还是坠楼撞击的后遗症,林希言全凭一股求生的毅力在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手机铃声。尽管铃声已经调到最低,但在此刻夜深人静又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仍然十分刺耳。林希言回头看小巷深处,胡风并没有跟来,但他还是不放心,尽量往前走,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

手机屏幕碎了倒还能用,显示是另一个陌生号码,这次林希言按了接听,对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既然打电话的人不说话,林希言也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急促的喘息,韩路:“林队,你在哪?”

林希言反问:“你在哪?”

“路上。”

“什么叫在路上。”

韩路声音更急促:“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林希言一愣:“怎么了?”

“我走不动了。”

林希言拦下好几辆车,司机眼神稍微好的,看见他血流满面的样子都不敢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仗义的司机,却非要热情地送他去医院。在林希言反复请求下,司机才勉强答应按他说的地点开去。

车到了一条僻静小路,僻静但不偏远,前面是热闹繁华的商业街。林希言下了车,浑身疼得厉害,受伤的膝盖用不上力,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边走边找韩路的人影。

路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林希言走过去,看了一眼电话上标刻的号码,和韩路打来时的号码一致。他低头往地上看,一串刺眼的血迹留在人行道上,电话亭的玻璃门上还有半个模糊不清的手印。林希言心头一紧,脑子又浑起来,皱着眉往两边看,即便从七楼掉下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晕头转向。

韩路在这里打电话给他,现在不见了踪影。当然,电话亭目标太大,像韩路这样惯于谨慎行事的人打完电话一定会离开,找更隐蔽的地点藏身。林希言努力集中精神,仔细分辨地上的血迹。从血滴溅落的形状判断韩路往哪个方向走。他离开电话亭,十分困难地走向对面的小巷。韩路没有告诉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也许是电话里说不清或者当时情况紧急,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林希言好不容易挨到巷口,忽然感到左脚被人一把拽住。他大吃一惊正要反击,随即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是我。”

林希言听到韩路的声音,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憋着的一口气松了之后顿时又头晕目眩,也挨着墙一屁股坐下来。

韩路吃惊地问:“你怎么搞成这样?”

林希言抹了把脸:“你有闲心问我,你怎么回事,不敢走夜路还要老子来接你。”

小巷黑漆漆的,林希言也看不清他什么情况,喘了口气才又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找到小继和谢玲啦。”

这个消息简直是惊喜,林希言问:“他们在哪?”

“梁家别墅。”

“他们去梁家别墅做什么?”

韩路:“多半不是自己愿意去的,他们落在潘家两兄弟手里啦,听姓潘的口气,好像要杀人灭口。”

“你不早说,我们现在赶过去来不来得及?我让许飞通知刑警队过去救人。”

“别急着报警。”韩路按住他的手说,“报警没用。”

“报警没用什么有用,你有吗?”

“我也没用,你只要一报警,我打赌姓潘的就能知道。”

“你怕得快尿裤子啦,滚回去吃奶吧,老子不信邪。”

“不信邪,得信这个世道。做人不要这么天真了,他们有把柄在我这,不会这么轻易杀了小继和谢玲。”

林希言不信:“屁把柄。”

“梁峰走私汽车的证据。”

“你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没有我不会编吗?”韩路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通讯录给林希言,“我头一次去梁家摸来的,看看这些人,我查过,都是和梁彭礼有关系的党政要员,市级领导和关键部门的负责人。这几个……”他指着上面用红笔打钩的名字,“海关、边防、商检、港务,说和梁峰没有暗地里的关系,你信吗?”

“你想怎么样?”

“手机给我。”

林希言掏出手机给他:“打给谁?”

“梁峰。”

林希言惊讶:“你怎么有他的电话?”

“他家的,我刚不是往你手机上打过吗?”韩路拨了个号码,林希言恍然大悟,这种小聪明韩路总是信手拈来。电话通了之后,他说:“找梁峰。”

“峰哥不在。”那边的回答十分冷淡,是潘振英的声音。

“没事,你转告就行了。”韩路说,“谢谢你们刚才的款待,有好东西过两天给他送去。我朋友在你们那好好招待,别东西到了不见人,大家闹得不开心。”

“你威胁我。”潘振英说,“你有什么筹码?”

“也没什么,原副市长丁励君,市打私办主任毛国尊,国税局副局长沈岢,这些都是峰哥的老朋友了,朋友做的这么不光不彩,怕被人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话只能点到为止,多嘴的人都不长命。”韩路说完把电话挂了。

林希言瞪着他。韩路倒悠闲起来,把手机还给他。

“骗人累吗?”林希言问。

“比偷东西轻松。”

“他们能信?”

“宁可信其有。我能说出名字,保不齐就有确凿证据,他们不敢杀小继和谢玲。”

“但愿如此。”

韩路:“我本来不想掺和这事,去梁家只为求财,偷一笔让他吃个哑巴亏。我跟你说过,我在梁家别墅遇到谢玲,根据我们一路调查下来的结论,她是宋良和阿芳的外孙女,谢玲出现在虞家花园,又出现在梁家别墅,你不觉得太巧了?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让这两件事串在一起。”

“你是说,谢玲也在找梁彭礼父子贪污受贿走私腐败的证据?”

“不过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又沉默,林希言说:“我遇到胡风了。”

“什么!”

“你以为我这一身伤是哪来的?”

“你和他过招了?不可能,胡风手下怎么还能有活人,你吹牛的吧。”

“放屁,他是西门吹雪啊?”

“他欧阳锋。我好奇,你怎么逃出来的?”韩路往他身上乱摸,“没留下残疾吧?”

林希言此刻的形象万分狼狈,从阳台上被胡风扔下来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特别是对着韩路更难以启齿。韩路见他不吭声,也识相地没再追问。林希言:“你刚才电话里说走不动了什么意思?这不是好好的吗?”

韩路苦笑:“我这是好好的吗?我在梁家遇到一个人。”

“谁?”

“另一个胡风。”

林希言皱眉:“什么叫另一个胡风?双胞胎?”

“另一个胡风就是另一个职业杀手。”韩路说,“那次我被人绑架,绑匪让你拿玉佩来换。那天郊区路边有两个人,一个高个,一个戴鸭舌帽,两人都蒙着脸。后来高个被我们摘了口罩,不是潘家兄弟,应该是个叫阿成的马仔。一直没有暴露的鸭舌帽女人我今天看见梁峰的老婆,像她,难怪不敢跟我们过招,这事她有掺和,不过是瞎凑热闹,那钱包和钥匙圈都是她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制住了高个,又出来个莫名其妙的人踹了我一脚,把他救走了。”

“嗯。”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是我今天晚上遇到的杀手。当时我让你别追,也是发现这个人高深莫测不那么简单,怕你贸然追上去吃亏。”

“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高手,你在他们跟前根本只能算个屁。”

“不损我你会死吗?”韩路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我差点真死啦。”

“哪受伤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送个屁,老子受的是枪伤,怎么送,直接送警察局好不好?”

林希言大吃一惊:“枪伤?伤在什么地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韩路一直用手按着腿,腿上湿漉漉一股血腥味。林希言头上流着血,以为这味道是自己身上的,拿打火机一照,看到韩路整条腿都湿了。

“你神经病啊,流这么多血不早说,还在这跟我扯淡。你他妈想死别连累我呀,我一地脚印想擦都擦不了。”

韩路愠怒:“你怎么心肠这么硬,光顾自己,我是帮你破案,是公伤。”

“公什么伤,你是警察吗?起来,老子送你去医院。”

“起不来。”

“是不是要我背你才肯起来。”

“别得意啦,自己都一瘸一拐的还想背我。”韩路鄙夷地说,“子弹没在腿里,等会找个小诊所缝几针,死不了。我歇歇,你陪我坐会儿吧。”

林希言看他脸色还算不差,好像是死不了的样子,于是不吭声,坐在他身旁抽烟。

韩路靠着墙看头顶乌漆漆的天空,可是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颗星星,最后叹了口气说:“也给我一支烟吧。”

“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是不抽,可看你一支接一支,搞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心烦,抽一下试试。”

林希言往口袋里摸了一会儿,刚才从楼上摔下来差点把自己摔得四分五裂,口袋里的烟没几根是完整的。他捏了一支短半截的,凑在自己的烟上点燃了递给韩路。韩路满手是血,小心接过来,放在嘴边吸了一口。

“臭的,活受罪的玩意。”

“嗯。”林希言含糊地应着,那样的态度简直是亲昵加纵容。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把烟抽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韩路说:“林队,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惨。”

“嗯。”

“是不是特别憋屈。”

“嗯。”

韩路停顿了一下:“是不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林希言在旁边连嗯都懒得嗯,掐了烟:“老子不把他们送进牢里这事不算完。”

“行啦,我帮你。”

第53章

对于韩路说要帮忙的话,林希言从来没有当真过。甚至对韩路这个人,他也没有认真调查过。尽管韩路自诩盗亦有道的神偷,林希言始终当他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没一句真话。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神秘莫测的怪事后,双方官贼势不两立的立场慢慢淡化,也不再那么针锋相对,恶言相向了。

在林希言的坚持下,最后两人还是去了医院。肖诚这个号称内外兼修的外科医生这回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林希言事先通了电话给他打招呼,因此虽然韩路腿上的伤口有些可疑,也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你们怎么回事,拍警匪片啊?”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的肖医生打了个哈欠,“半夜三更一通电话找我出来,我老婆以为我外面有人呢。”

林希言头上重新缝了针,膝盖也裹了纱布,正坐在走廊上玩打火机,听到肖诚的声音就抬起头来看着他问:“好了吗?”

肖医生拍拍手:“这么小的事用得了多久。倒是你们反扒队够辛苦,半夜还抓贼。你看你这一身伤,怎么搞的?”

“从楼上摔下来。”

肖诚愣了:“几楼。”

“七楼。”

“林大侠好威武,七楼往下摔你身上零件一个不缺,抓贼犯不着这么拼命吧。”

“不骗你,算啦不说了。”林希言收起打火机问,“他呢?”

“你同事?”肖医生一脸肃穆,林希言担心地追问:“到底怎么样?别给我摆一张臭脸装酷,我又不是女人。”

“他关云长转世的,坚决不肯打麻药,现在伤口缝好了,等会儿就出来。”肖诚看四周没人,悄声说,“他的伤,好像是枪伤,你们抓什么江洋大盗,还枪战?”

林希言:“你好好当你的庸医混日子,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那我不问,知道得太多不好。”肖诚笑着说,“等会儿他出来你们就能走了,回去小心点伤口别碰水。时间不早,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还好明天休息,要不然被你们搞死了。”

“谢谢,下回请你吃饭。”

“下回是哪回?有个准的吗?你一年能想起老同学几次?也就半夜三更实在找不到人了才翻一下手机吧。”

林希言也笑:“算你了解我,这次翻的还不是我自己的手机,陈继的。”

“嗳,小书呆子回国啦。”

“刚回不久。”

“他手机怎么在你手里,你们什么关系啊?”

“同学关系呗,他有点事,手机掉在我这了。”

肖诚摆手:“那我不管,等我想个时间约你们,准备好破费吧。”

“好,有机会。”林希言见他要走,忽然问了一句,“你记不记得金丽丽?”

“谁?”

“金丽丽。”

“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们同学里没这个人吧。”

“肯定没有。”肖诚指着自己的脑袋,“天才,全校女生的名字都在这。”

林希言嗤之以鼻,肖诚哈哈笑着走开了。林希言又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韩路才扶着墙走出来。

看到他在外面等,韩路慢慢挪过去说:“我好啦,走吧。”

“去哪?”

“想办法找到小继把他救出来啊。”

“先休息吧。”

“你不着急?”

“着急也得等你稍微缓过点劲来吧,你真以为自己是男主角不到全剧终死不了?”

“林队,你还是有点人性的,早知道你让我休息,刚才就让医生给我打麻药了。我怕打了手脚不利索,妨碍接下去的行动。疼死啦。”韩路苦着脸说,“现在都这样了,干脆别浪费时间。虽然我把话撂给潘振英,以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不会先杀人。不过也不能太安心,连胡风这样的人都能找得到,半路杀出来摆我们一道也不是不可能。”

“先出去再说。”林希言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在梁家遇到的那个杀手,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

“光线太暗,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这个人和胡风很不同。”

“哪里不同?”

韩路:“是个女人,身材不高,三十多岁,动作很快……”韩路回忆了一下杀手的长相,略微犹豫又很快接下去说,“我应该见过她。”

“她是谁?”

“那个在虞家花园二楼消失的人。”

林希言沉吟着:“有一个人很可疑,她叫张娟,不过名字是假冒的,真的张娟是虞家花园那片社区街道的副主任。我见过真的,这个女人冒充张主任,陈继看到她和一个神秘人会面,烧毁死在虞家花园里那个顾婆婆的遗物。”

“那个冒牌货什么样?”

“肯定不止三十多,不过扮老相比扮年轻容易。如果她也是杀手,她和胡风到底在虞家花园干过什么。”

“也许是买卖。”韩路说,“对杀手来说,买卖就是杀人。”

“你说他信用好,从来不出卖雇主。如果梁峰和潘振英要杀什么人,自己动手不如从道上找这么一个手脚干净的专业人士来干更方便。胡风在虞家花园杀了人,被顾婆婆看到,但是由于这个顾婆婆脑子有问题,看似不会泄露秘密,胡风没多杀人。”

韩路点头,林希言接着说:“这件事本来到此结束,梁峰动用势力,想办法把虞家花园的人都弄走,只有疯疯癫癫的顾婆婆是孤老没人管,他们觉得一个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活不了几天,就没动她,谁知陈继却阴差阳错地租房住进了虞家花园。”

“梁峰既然能把人弄走,当然也可以保证这些房子决不会再有人住,可是小继却坦坦荡荡地搬了进去。发生这种意外,他们当然要怀疑有谁在背后搞鬼,肯定会先把小继的身份彻底查一遍,并且暗中监视他。那段时间小继一直说自己健忘,说房里的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多半也是这个原因。这么做一方面可以查他的底细,另一方面也能顺便吓唬他,让他自己搬出去。”

“等发现陈继的身份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后,这些人又怎么做?”

“他们会觉得没什么特别更可疑,而且小继的亲戚朋友都不在本市,就算失踪也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找来胡风,做第二趟买卖。”

“胡风来了之后并没有立刻动手,反而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林希言说:“顾婆婆忽然脑子清醒了,认出了他。陈继说那天顾婆婆在走廊上尖叫,对着胡风说‘是你,是你’,即便她不是真的认出胡风,这句话也足够招来杀身之祸。”

“于是胡风决定先杀了顾婆婆,再杀小继灭口。”

韩路吸了口气,整个事件终于有了眉目,渐渐呈现出完整的面貌。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陈继和谢玲,虽然韩路亲耳听到潘家兄弟的对话,但半夜三更在梁家偷听这种行为本身不合理,加上虞家花园发生的很多事都离奇诡秘无法解释,即使林希言身为警察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说服执法部门搜查梁家别墅。

“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干,找到证明梁彭礼、梁峰和潘振英受贿走私的证据。”

韩路说:“姓潘的两兄弟知道我听见他们说话,恐怕现在小继和谢玲已经不在梁家别墅,但还是得去看,以防万一。”

“我还没问你怎么中的枪,又是怎么脱身的。”

韩路看来十分沮丧:“这种丢脸的事不用复述了吧。”

“你丢脸的事还嫌少?你要在乎丢脸就不会成天拉着我看你撒尿了。老子从楼上摔下来,满脑子都是你的小毛贼。”

“你太下流啦。”韩路说,“不想点好的……嗳?你从楼上摔下来,哪个楼,你家吗?那是七楼啊。”

林希言没好气地说:“我被胡风推下来的。”

“他这么凶残,摔下来死得多难看,你怎么没死啊?”

“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你很失望吗?”

“我就没你这么好命,腿上被打了一枪,穿啦。不过也怪我自己,我进梁家院子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他们家的围墙我爬过一次,昨天晚上去上面一点灰都没有。”

“也许梁家佣人打扫得干净?”

“梁书记勤俭节约,就只有一个保姆,怎么可能打扫到围墙上去。”韩路说,“没有灰尘说明还有人爬进来。”

“梁上君子?”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梁家雇佣的杀手难道还需要翻墙进去?”

“梁家大门口有防盗监控,从正门走会被记录,梁彭礼一个政府官员,怎么能和这些黑道上的杀手扯上关系。”

“那也不一定这么巧,正好和你从同一个地放进来。”

韩路就十分得意:“贼外公走过的路,谁能找出更好的。”

林希言嗤之以鼻,韩路说:“那女人一直跟在我后面,她身手很厉害,我觉得她比胡风可怕。女人变态起来真恐怖,明明看到我偷听还跟了一路,故意想整死我。”

“她开的枪?”

“不是,是潘振雄。她要开枪我还能有命?你知道我的习惯,我一般不和人动手,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林希言当然知道他所谓的习惯是什么,身为小偷蹲在黑暗里被人发现了,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打架,而是脚底抹油开溜。韩路在梁家遇到女杀手,凭着本能转身逃跑。

“我刚一动,这个女人就朝我扑过来,你想半夜躲在人家窗口偷听,忽然有个快四十的女人朝你扑来是什么情况。我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女人扑,可她手上带家伙,一刀下来我直接就没啦,于是赶忙朝围墙那边跑。跑到墙边,潘家两兄弟就到了,潘振雄开了两枪,幸好我已经上墙,一枪打在腿上我摔到围墙外面,忍着疼跑了一段路才算捡了条命回来。”

林希言听他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鄙夷之色,心里倒也知道,韩路说得简单,过程未必有这么轻松。当初韩路从警察局翻墙逃走的身手他看在眼里,如果不是遇到真正的强手,潘振雄那一枪未必打得中他。这个女杀手真的是不逊于胡风的杀人高手吗?

然而不管胡风也好,女杀手也好,都是必须面对的困难。林希言看了看韩路,韩路正龇牙咧嘴地按着腿。“你怕不怕?”他问。

“怕什么?”

“怕死。”

“怕呀。”韩路没种地说,“但我更怕鬼。”

林希言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悲壮情绪一下全没了,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

第54章

既然目标明确,行动就要及时。林希言立誓把梁家的老底翻出来,韩路对此也表现出一个纯粹高尚脱离低级趣味的侠盗应有的勇敢和仗义,坚定地要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你腿行不行?”

“行,你呢。”

“你都行,我怎么不行?”

“那就走吧。”

“嗯。”

两人走出医院,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人,只有极少的车辆安静行驶着。为了接下来的大行动,韩路拉着林希言去一个刚开门的早点摊吃东西,光吃不算还不停加辣酱,林希言实在看不下去:“你真不忌口,刚缝完针吃得这么刺激。”

韩路边吃边说:“管不了啦,这顿吃完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顿,饱了口福再说。”

林希言听他说得洒脱,心里没底,忍不住也往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辣椒酱。

“林队,等会儿到了那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会儿。”

“为什么?”

“万一有陷阱呢!”

“有陷阱你还敢先进?”

“入先,勇也。我老人家盗亦有道,平时单干就算了,既然有人结伴,我必须第一个进,这是原则问题。”

林希言哼哼:“你一个臭不要脸的小偷,规矩怎么这么多。”

“自己定的规矩当然要遵守,别人定的规矩就未必。”韩路说,“对了,梁峰的老婆好像知道的不少,姓潘的嘴硬,女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奸猾,有机会找到她,说不定能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

林希言想了想,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音,是早点摊的老板在调收音机。

断断续续的早新闻播报从那台陈旧老式的收音机里传来,过了一会儿,杂音终于减弱,播音员的声音开始清晰起来,但仍然时有间断:“今天凌晨,本市一栋三层居民楼起火,起火点位于……路47号,名为‘虞家花园’的居民住宅楼……起火部位初步确定为该居民楼三楼一住户阳台……大火已扑灭,该楼百分之九十五为空房……无人员伤亡,具体起火原因还待进一步调查。”

韩路和林希言听完这段新闻,都愣在当场。

“他们动作真快?”

“到了这地步,动作不快还等我们回去查吗?”林希言说,“看来虞家花园的秘密我们是没法查到了,潘振英急着毁灭证据,我们也得快,不能每次都让他们抢先。”

韩路往嘴里塞了个肉包,含含糊糊地说:“那这就走吧,一起走还是分头行动?”

“分什么头?”

“一个去梁家别墅,一个去找梁峰的老婆。”这不失为抢时间的好方法,但林希言经过深思熟虑,两人身上都有伤,分开反而容易坏事,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行动。

梁家新买的别墅十分偏僻,几乎快要出市区,非但没有商业区生活社区,简直是个渺无人烟的鬼地方。很难想象有人会把房子买在这里,更难想象有人在这里造房子。林希言看着荒郊野外孤零零的一栋别墅,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不知道梁家的人到底搞什么鬼,再转头看看韩路,发现他神情凝重,脸色很差,似乎对这里发生过的事仍然心有余悸,可好歹没流露出想退缩的意思。

“就是这栋别墅?”林希言问。

“对。”

此刻还是白天,可是天气却很阴沉,有种即将下雨的征兆。远处的天空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使整个环境都呈现出一种有气无力的灰白色。

三层别墅矗立在一片荒草丛中,显得十分凄凉寥落。别墅门外有一个水塘,也许本来是想当做花园水池,但由于无人打理,水塘里积满了淤泥,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

韩路说:“你在这等我,我先进去探探路。”

林希言:“我不放心。”

“感动啦,你这么关心我。”

“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你又失手连累老子。”

韩路“嘁”了一声:“知道你没良心,你看那是谁?”他十分突然地伸手一指,林希言下意识地往他指的方向看,只看到一片杂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林希言觉得身旁一阵轻响,像什么东西滑过,转回头看,韩路已经丢下他跑出去了。

“这王八蛋。”林希言恨不得一把将他揪回来,但韩路动作飞快,眨眼功夫已经跑远了。林希言见他弯腰朝别墅跑,到窗外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很快打开窗户翻身进了里面。林希言等了一会儿,看到别墅的窗户打开,韩路探出头来朝他招手。

林希言也弯着腰,从杂草堆中穿过走向别墅窗口,翻身进室内,韩路站在楼下客厅东张西望。林希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韩路说:“好冷。”

春天气候并没有立刻转暖,仍旧有些阴冷,可这栋别墅的冷并不是因为气候影响,而是一种反常的怪异,好像冬天开冷气那样不合常理。

“上次你来的时候也这么冷?”

韩路说:“上次来是大冬天,外面都零下了,里面冷不冷感觉没这么明显。现在穿单衣这里还这么冷就太古怪。”

“先搜一遍,我楼下你楼上,二楼会合。”

韩路皱着脸:“我们换换吧?楼上那个房间我不敢再去啦。”

这种时候林希言也懒得鄙视他,径自朝楼上走。别墅里空无一人的样子,但自从认识到胡风和女杀手随时可能出现,林希言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两个人都不是自己单枪匹马能对付的。虽然心里有些不服气,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和胡风交过手,死里逃生,将对方擒获送交法办简直是天方夜谭。韩路对道上的杀手也心里没底,就像他自己说的,偷东西犯不着杀人,遇上真正的杀人狂他也尽量避而远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正面交手。

林希言越过二楼到达三楼。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十足的古怪,但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结果。这种感觉令人烦闷,他推开三楼的房门,逐一检查里面的房间。韩路一进来就确定没有人在,林希言对他的直觉信任度降低到零,如胡风和女杀手这样的人真的潜伏在别墅里,那小子恐怕也感觉不到。可是林希言不信,韩路自己十分自信,搜寻检查也大胆起来,林希言不时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各种声音。他走到三楼尽头的一扇门外,这里应该就是韩路说过的那个堆满猫骨头的房间。林希言走到这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好像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但他肯定自己绝对没有来过这,也许是所谓的即视感作祟。林希言伸手转动门把,没有上锁。他吸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从门内扑面而来的一股臭味令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这股臭气如同有形的活物一样扑在他身上,柔软怪异的触手缠绕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林希言连忙把门关上,进而打开走廊上的窗户,探出头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是什么臭味?他心中隐隐不安,这种味道他曾经闻过一次,在老头住的小破房子里。虽然不敢断定这就是尸臭,但如此浓烈的味道,房里无论放着什么东西,都不会令人愉快。

在窗口缓过神,林希言深呼吸屏住一口气,再次打开门。尽管不用鼻子呼吸,但那种浓烈的臭味仍然直冲鼻腔,林希言捂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房里一片漆黑,好像根本没有窗户,又好像窗边装了厚重的窗帘严密遮盖,一丝光亮都不能透过缝隙照射进来。他伸手摸了摸门边,原本应该是顶灯开关的地方只剩下一截断了的电线,无奈之下,只好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以照明。

林希言用打火机照了照地板,木头地板上有一串血迹,但不太明显,好像已经干涸很久,并非最近才弄上去的。他往前走,房间很大,打火机光源有限很难照出全貌。林希言尽量沿着墙走,举起手中的打火机,发现墙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些奇怪的字。这些字十分潦草,竟然一个也认不出,看着有些像鬼画符。他沿墙走到一侧尽头,正想继续往另一侧去找窗户和窗帘让室外光线照进来。这时他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

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啼哭让林希言浑身汗毛倒竖,打了个激灵。阴气森森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婴儿?打火机在手心发烫,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又是一声啼哭响起,很快恢复平静。奇怪的是婴儿哭起来总是连续不断,怎么会像这样一声一声并不连贯,这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它真的是个孩子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啼哭声忽然间增加了,林希言心中一惊,难道这里不止一个孩子?怎么会有人把婴儿放在这样一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

打火机的火苗熄灭了,大概是用得太久,一次性产品质量不过关,林希言握着微微有些发烫的塑料外壳,弯腰在附近的地面上摸索了一会儿,手指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微微一动,紧接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哭声此起彼伏,声音惊心动魄。林希言胆子再大也不禁有些犯怵,往后退了几步,发现自己靠在窗台上,于是立刻转身刷一下拉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阴沉的天光漏进来,尽管并不明亮,但在漆黑的房间里却如闪电一样突然和刺眼。林希言看清房间里的东西,顿时一种恶心至极的感觉从胃部涌上喉头,几乎吐出来。

这个大房间里堆满了毛茸茸的尸体,无数只死猫层层叠叠堆砌着,有些被压在下面的尚未死去,睁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瞪着林希言,大部分死猫已经开始腐烂,难闻的臭气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半死不活的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格外惊心动魄。

林希言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间感到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身旁犹如一阵微风吹过。他转头看,一张五官融化的人脸近在咫尺紧贴着他,原本应该是眼睛的部位变成两个深不见底的洞,黑幽幽地仿佛要把活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林希言怔在当场,好像四肢和身体不是自己的,也发不出声音。这个怪物是人?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或者说不会有这样的活人。它双眼的空洞仿佛已经穿透大脑,里面是一团黑雾,融化的脸上皮肤和肌肉混合在一起。

垂死的猫继续惨叫,这时另一个声音掺合进来。林希言听到有人上楼,韩路在门外喊他:“林队,你没事吧,什么东西在哭?”

林希言一下就回过神来,眼前的怪物像轻风一样消失不见。

第55章

韩路在楼下听到猫叫也误认为是婴儿啼哭,一栋无人居住的荒郊别墅忽然传来婴儿哭声总是异常诡异。他担心林希言出事,匆匆上楼又不敢走近,于是对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喊了一声。

说来奇怪,此起彼伏的哭声在他喊了一声之后,渐渐减弱了,整栋别墅又恢复寂静。

“林队?你在不在里面?”韩路慢慢朝前走,对这个房间的噩梦尚未淡化,黑暗中上吊的尸体形象仍然记忆犹新。房门虚掩,他伸手握住门把,正要推开,却忽然感到手上传来一股大力,接着房门就被打开了,林希言从门里出来,脸色十分难看,手中握着打火机,嘴唇紧闭双眉皱拢,一脸要寻人晦气的模样。

“你没事吧?”韩路看他的样子不太对劲,追问,“怎么了?”

“你自己进去看。”

韩路:“可怕吗?”

“怕就别问。”

韩路被他一激,一头往门里扎进去。房中的景象阴森可怖,但林希言刚才把窗帘拉开,因此室内有了光亮,显得不那么可怕。韩路走进房间,看着那一堆猫的尸体沉默不语。

林希言也走进来,站在他身后:“他们什么时候弄来的那么多死猫?”

韩路摇头:“我怎么知道,以前来的时候明明只有猫骨头。”他说着脸色微变,喃喃自语,“难道骨头上的肉又长出来了吗?”

林希言原本想拍他肩膀,听了这无稽之谈便改为朝他脑袋上扇一下:“你什么思路?”

“我思路有错吗?原来是骨头,现在是尸体,再过两天说不定能长成一窝猫仔啦。”韩路转头看看林希言,“你刚才在里面那么久,出来时脸色像死人一样,发生什么事?”

林希言想抽烟,摸了半天发现只剩半支,有点不舍得就又放了回去。

“我看到宋良。”

“看到谁?”

林希言重复一遍:“我看到宋良的鬼魂了。”

韩路皱着眉看他,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说:“纯阳童子身也会遇鬼?”

林希言被他说多了没闲工夫生气,转身把其他窗户的窗帘也全拉开,一时间整个房间被照得通亮。韩路围着死猫的尸体转了一圈,林希言问:“楼下有什么情况?”

“没有,我查过了,一个人都没,刚才上来的时候我还把二楼看了一下,很多门把上都积着灰,看样子从我上次来过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过这些房间了。小继和谢玲不在这。”

这也是早有所料的事,既然韩路行迹败露,没理由继续把人留在这里等他们来找。陈继和谢玲去哪了,现在又成了一个未解的谜题。韩路和林希言都不愿意去想两人已经被抢先一步的潘家兄弟杀了,找不到人,意味着线索中断,除了眼前这一大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死猫尸体外,这栋别墅没有可疑之处。

“怎么办?”

林希言看着墙上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迹问韩路:“你能看懂吗?上面写的什么?”

韩路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所云,摇摇头:“不像字像画符。”

“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我听他老婆提到一个叫周先生的人,说只要听周先生的就不会有事,这个周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梁家这么深的背景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还得听他的。”

林希言又看看墙上的鬼画符,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房间某个地方发出“咚”一声响。韩路惊诧地抬头看林希言,两人面面相觑之际,又听到“咚”一声。

韩路的机灵又回来了,指着一处说:“在下面。”

林希言以为是楼下,声音十分沉闷听不真切,一时间听不出从哪传来。他到底不如韩路业务专精,这种听音辩位的特技大概只在武侠小说里看过,平时邻居家装修,电钻一打都有点分不清是哪一家在折腾。韩路看着臭气熏天的猫尸堆发了一会儿愣,忽然走上去,双手伸进那些毛茸茸的尸体里翻找起来。

林希言看得目瞪口呆,这个房间的味道这么浓烈,底下堆积的死猫尸体还不知道腐烂成什么样了,韩路居然连想都不想就伸手去掏,这份勇气自己还真是自愧不如。韩路往下掏了一会儿,忽然就停了,林希言赶过去看,见地上血迹斑斑,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门,门上安着锁没有把手,看来需要钥匙打开后顺势将门提上来才能开启。林希言想弯腰细查,韩路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作案工具熟练地捅进锁眼,啪嗒一声就把锁打开了。林希言看他一眼,韩路神情严肃,不像平时那么惫懒,打开门锁的一瞬间,他似乎十分紧张,对林希言说:“打火机借一下。”

林希言把打火机丢给他说:“不太好使。”韩路擦了半天才擦亮,往下一照,脸上的表情顿时松了,把打火机又递给林希言,自己伸手到下面,很快拽了一个人上来。被他拽上来的人正是失踪很久的陈继。

陈继神情狼狈,手脚被捆绑着,嘴上贴着胶布,看到突然而至的光亮,有些惊慌失措地闭上眼睛。林希言吃了一惊,连忙帮忙把他扶上来。韩路救了陈继,又探下身从下面捞了另一个人上来,这次是女人,同样被捆绑着,一脸倦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比陈继手机上那模糊的照片漂亮得多,毫无疑问是身份神秘的谢玲。

见两人都平安无事,林希言和韩路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忙着替他们把绳子解开。陈继手脚自由了,立刻关切地去看坐在一旁的谢玲。谢玲皱着眉,似乎觉得这个房间的味道太难闻,有点喘不过气。

“你们没事吧?”林希言关切地问,陈继这才转头看他,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谢谢你们,我以为死定了呢。”

“你怎么回事?那天一转眼就不见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到处找。”林希言看看谢玲,越看越觉得她像照片里的阿芳。谢玲张嘴喘了口气,打量着四周的死猫,摇摇晃晃想站起来,陈继立刻去扶她,结果两人都四肢无力,还是林希言和韩路一人一个把他们搀住。

“到外面说吧,这里味道太难闻,脑子都浑了。”

韩路自己也是一身腥臭,手上身上都是猫血,谢玲被他扶着竟没说什么,韩路反而好奇地问:“你不觉得臭吗?”

谢玲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看他:“当然臭,但是比起下面的味道,你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韩路低声说:“你来过这里吧。”

“你也来过。”

“那天晚上我看到有人在房里翻东西,那个人是不是你?”

谢玲:“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韩路朝走在前面的林希言的背影努了努嘴:“这位爷是反扒队的队长,你偷偷摸摸到别人家里偷东西,我要告诉他,够你后悔一辈子的。”

谢玲听了忽然一笑:“那你也是小偷啊,你不后悔一辈子吗?”

韩路得意:“我坦白从宽啦。”

林希言和陈继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

陈继也好奇:“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问问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有没有姐妹,也给我介绍一个呗。”韩路信口胡说,谢玲抿着嘴不搭话。林希言明知他扯淡,心里却也猜到七八分,就不再追问,扶着陈继找了个小房间坐下。陈继和谢玲已被关了一段时间,都有些有气无力精神不振,但活着获救毕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两人略微振作了一些。林希言等他们休息片刻,才开始问陈继分开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林希言在招待所睡觉,陈继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居然是失踪已久的谢玲。陈继经历这么多诡异莫测的事,几乎已经开始相信谢玲不是人而是鬼,当时开门见到活生生的女友站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谢玲对自己的失踪闭口不谈,却一心劝他尽快离开本地,过段时间才回来。

“总之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决定,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实在很对不起。”陈继一个海归硕士本来脑子很好使,此刻叙述起来磕磕绊绊,好几处都犹豫不决说不清楚。林希言可不傻:“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把你牵扯进来。”

谢玲一直坐在旁边听,这时忽然伸手在陈继手背上按了一下:“我来说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不过这里不安全,梁峰和潘家兄弟随时会来,这个房子到了天黑待不住人,不如去外面路边说,还能监视出入别墅的人。”

“我先问一个问题。”林希言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谢玲,是陈继的女朋友。”谢玲微笑,“也是阿芳的外孙女。”

“你果然是。”韩路瞥了林希言一眼,意思是我猜得不错。林希言无视他的得意,继续追着谢玲问:“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只问一个问题吗?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林希言说:“陈继知道吗?”

陈继忙不迭点头:“我知道,玲玲都对我说了。”

韩路看见林希言嘴巴动了一下,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他就傻乐,嘿嘿笑着。

离开梁家别墅,四人往后面的小荒山上走,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坡上。别墅对面的土坡不高,但树林茂密,人迹罕至。到了坡上往下看,能够清楚地看到别墅周围的情况,林希言说不上来此刻他们算不算安全,如果胡风和女杀手在附近,是不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看在眼里。谢玲和陈继缺水少食,勉强爬上山坡,累得坐在一旁休息。林希言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问谢玲:“这是阿芳吗?”

谢玲惊讶地反问:“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我们去过顾家村。”林希言的目光几乎是逼视,这种目光韩路熟悉至极,来自一个执法不阿的反扒队长。他说:“我们见到顾婆婆,她还活着。”

谢玲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的态度则是从头至尾的轻松:“好啦,现在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林希言有一肚子话想问,正在考虑先问哪个,韩路却抢先一步:“阿芳和宋良到底死了没有?”

“死啦。”

“什么时候死的?”

“宋良是66年文革的时候死的,阿芳……”谢玲的目光忽闪了一下,说出令韩路和林希言都大感惊讶的话。“……阿芳几天前死在虞家花园里。”

第56章

这个回答犹如晴天霹雳,阿芳前几天才死于虞家花园,陈继和韩路看见的那个白衣女鬼又是谁?他们已经相信那是阿芳的鬼魂,如果阿芳一直活着,那么这个结论以及基于这个结论而来的猜测就得全部推倒重来。

“阿芳一直住在虞家花园?”韩路吃惊地问,他想说谢玲撒谎都有些力不从心,因为这个谎话太离谱。

谢玲庄重地说:“是的。”

林希言:“几天前在虞家花园去世的只有一个人。”

韩路:“顾婆婆。”

“这个顾婆婆是阿芳?”

“是。”

“怎么会这样?在顾家村的那个呢?阿芳为什么会变成顾婆婆?”

韩路难以置信:“谁是真的暂且不论,但阿芳和那个顾婆婆差别也太大,就是顾家村的顾婆婆八十多了也没小继形容得那么可怕,说她像骷髅,她才六十多岁不至于吧。”

韩路问林希言要了手机,看着那张阿芳抱婴儿的照片,打死也不信这样一个美人会变成骷髅一样的疯婆子。

“虞家花园的顾婆婆是阿芳,是我的外婆。”谢玲说,“也是宋良的妻子。”

韩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虞家花园里到底有没有鬼?”

谢玲看看陈继,陈继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谢玲转头对韩路说:“你们是不是看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在虞家花园?”

“我见过,她是人是鬼?”

谢玲的回答比前一次更让人哑口无言:“那也是阿芳。”

“什么?”

林希言和韩路一愣,琢磨不透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

谢玲从容不迫得让人有些焦虑:“我知道你们很难理解,这就是你们想了解的事实,虞家花园的顾婆婆是阿芳,白衣女人也是阿芳。可以说阿芳早就死了,但又还活着。”

林希言皱紧眉,这番话对他来说太难接受,超出常识范畴,连韩路这么神神叨叨的人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玲问:“你们觉得幽灵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更让在场的人瞠目结舌,韩路说:“幽灵不就是鬼吗?人死之后如果还有执念,魂魄不愿离去,就变成鬼魂四处游荡。不过宋良的鬼魂也太缠人,我没对不起他,他怎么就缠着我不放。”

林希言说:“谁让你拿走那块玉,偷东西就要有心理准备等着遭报应。”

“那你刚才不是也看到鬼了吗?小继也没做什么坏事,最多压死一只猫,不至于被整得这么惨吧。”

陈继却不站在他这边,摇了摇头:“不一样,你听谢玲说完就知道了。”

谢玲:“我问你们幽灵到底是什么,有很多人声称自己见过鬼或者遇到灵异事件,在西方一些发达国家更有很多人相信鬼魂的存在。”

林希言不禁想起韩路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世上没有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说。

“学者认为对鬼魂、幽灵以及科学无法作答的灵异事件没有单一解释,自然界触发这些情况的因素多而复杂,这也是目前无法进行研究的难题,因为每次都可能是一个孤立事件,没有共性,外部和内在条件缺一不可。”

“简单地说……”

“简单说,外婆在宋良死的时候已经有一些精神不正常,但又没到疯的地步。她生活可以自理,也有一般的常识和行为能力,但记忆上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你们去见过我曾外婆,应该知道当年宋良死得很惨,外婆受了刺激,不相信那个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她的未婚夫,进而她不相信自己就是阿芳。”

“怎么会这样?”韩路诧异地问。

谢玲眉头轻蹙,似乎对这些离奇往事也感到困惑,甚至有些不自信。“外婆非但忘记自己是阿芳,而且还把自己当成自己的母亲,就是我的曾外婆顾婆婆。除了这一点不正常之外,她做任何事都和常人一样,也知道自己怀孕了,要好好保重把孩子生下来。曾外婆怕她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就替她物色了一个老实男人,外婆也同意了,两人很快结婚,生下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了那个男人的女儿。本来大家以为外婆生完孩子时间长了会慢慢淡忘宋良的事,也会逐渐恢复正常,可是没想到,她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经常一整天一整天不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问她在看什么她也不回答,好像行尸走肉一样。妈妈那个时候已经长大懂事,十几岁的样子,后来对我说起外婆却总会露出害怕的神情。她说那个不是外婆,说她的魂不在了。妈妈出嫁那天,外婆站在门口看着她,新郎来接人时她忽然拉住妈妈,嘴里喊‘不是他,不是他,别跟他走’最后发疯似的不让妈妈上车,谁来劝就打谁,一场喜事差点被搞砸,大家都有点不快。妈妈嫁人后几乎没回来过,后来外公去世了,办丧事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过一次虞家花园。外婆的样子变得很可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害怕得哭。我觉得她像一个死人,妈妈心软了,跟她说话,她说什么女儿?我的女儿叫阿芳,阿芳回来啦,那是你丈夫宋良。自从大闹婚礼后,妈妈就有些害怕,况且外婆生她之后从来没照顾过她,感情也不太深厚,像陌生人一样,见她比以前更疯癫,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每个月送点钱,算给她养老。”

“顾婆婆……阿芳真可怜。”韩路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她活着,你为什么说那个白衣女人也是阿芳。”

“白衣女人是阿芳的魂。”

韩路愣了:“你说她灵魂出窍?这太胡扯了,难道我们看到的鬼都是她想出来的吗?”

谢玲:“你可以这么理解。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所有的灵异事件都没有单一的解释,白衣女人的鬼魂是一回事,陈继看到的雨衣怪人又是另一回事,我不能肯定地说,这些都是外婆臆想出来的东西,或许宋良的鬼魂另有原因。研究幽灵的专家说过,闹鬼可能是心理作用而产生的错觉幻觉,因为大多数幽灵出现都很突然,消失得也很突然,是一种感知和认知上的错误,也可能是精神病理造成的紊乱……”

“等一等。”韩路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里的几个人,林队,我,小继,我们都是精神病吗?”

“我没有说你们是精神病。”谢玲回答,“而且我很理解你们的感受,你们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我也是,因为我也看到过阿芳。”她看了一眼陈继,“那天陈继来看房,我正好在虞家花园,听到声音本想悄悄看一眼是谁,却看到穿着白衣的女人在前面引着他走路。宋良死后,外婆的魂就不在了,她想象出另一个自己,永远维持着当时的少女姿态,好像什么悲惨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她的头脑拒绝接受宋良已死的事实,也拒绝承认孤零零的她就是真正的自己。”

韩路苦笑:“我也不能接受。”

“是虞家花园这个地方让你们产生幻觉。”谢玲耐心解释,“为什么经常会看到国外有些地方如年代久远的旅馆,别墅,学校屡屡传出闹鬼的传闻,无数灵学家去探秘研究,这些专家学者心理正常,头脑聪明,不会有刚才所说的那种精神方面的错误认知,为什么同样会遇到灵异事件。”

韩路觉得有点冷,往林希言身边凑了凑,林希言把半支烟拿出来叼在嘴边,手指把玩着一次性打火机。

“是因为磁场。”陈继开始帮腔,用和他专业完全无关的物理知识,“这一点我和谢玲还有些分歧,人脑是电化学器官,很容易受电磁影响,当然这个理论已经不新鲜,很多人试验过通过改变电磁场成功制造出灵异事件,或许可以科学地解释我们看到阿芳的鬼魂这件事,可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那是灵魂出窍,雨衣怪人是宋良的鬼魂,他一直指着前方,不断在梦里告诉我往那个方向去,他想告诉我他被困在这里,他想回去,回虞家花园去。”

“宋良被困在这里?”

陈继远远地看着那栋别墅:“难道你们就没觉得这栋别墅很像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林希言沉默了一会儿说:“像另一个虞家花园。”

“没错,虽然外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只要进到里面就会感觉到,楼梯,走廊,窗户,房间,每一个角落都像虞家花园小楼,只不过它的方向和虞家花园正好相反,所以相似感不会特别强烈。”

“宋良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因为那块玉。”

——就是那块玉的问题。

韩路想起曾经和林希言一起做过的梦,梦里宋良说过,是那块玉的问题。

“那块玉怎么了?”

“那块玉原本是一对,是宋良和阿芳的订婚信物,当年宋太太把其中一块交给曾外婆,让她转交阿芳算作聘礼。文革那会,宋良和阿芳怕造反派抄家把玉抄走,就想方设法要把它藏起来。但是藏在房子里不安全,刚开始抄家的时候只不过翻箱倒柜搜一下,后来抄的次数多了,抄不到什么就开始撬地板,凿墙壁,连沙发都划破拆开检查。好在这对玉佩终究没被抄走,好好保存了下来。”

韩路对这段往事十分感兴趣,问谢玲:“他们把东西藏哪了?”林希言知道他并不是对当事人和故事有兴趣,而是对藏宝贝的地点感到好奇,真正贼性难改,忍不住便腹诽一番。谢玲说:“院子里有棵槐树。”

韩路“啊”了一声,藏在树里应该不会有人想到。

“槐树之下为阴地,民间有说法槐为木中鬼,阴气重易招不净之物,风水上也不提倡在院子里种槐树。阿芳和宋良把玉佩藏在槐树里,后来宋良惨死,冤魂不散朝着阴气最盛的地方去。”

“那块玉里有宋良的鬼魂?”

“我是这么推测,不但有宋良的鬼魂,还有阿芳的。外婆的病,医学上叫做心因性精神障碍,病因是受了严重的精神打击和刺激,但一般都可治愈,奇怪的是外婆却怎么样都治不好,整天像丢了魂一样。后来我父母去了国外,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虞家花园,于是就时常悄悄来看望她。那时虞家花园还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周围有很多邻居。”

“后来那些人为什么搬走?是因为梁峰?”

“有个女人住在虞家花园,就是陈继住的那个房间。她也不是常住,每次来都是深夜,一到早上就离开,清晨五六点时会听见她穿着高跟鞋在走廊上走过的声音。我只见过她一次,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二十七八岁,身材像模特。”

“她也搬走了吗?”

谢玲摇头:“虞家花园好像只是她临时的落脚点,也许是搬走了也许是失踪了……也许,是被杀了。”

第57章

谢玲的话总是像过山车,时时惊险,处处惊奇。林希言和韩路早有准备,认为虞家花园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但听到谢玲说有人被杀,心情却十分复杂。

“你为什么怀疑她被杀?”

“我有一次听到她打电话,她说我要求不高,你一定能办到。明天早上报纸头版头条都是你们家的消息,大家都不好看。她说话声音很低,语气却非常坚定。电话对面的人大概因此妥协了,而她的语调开始转为柔情,显得和对方很亲密,双方在电话里缠绵了一会儿,她就挂断了,十分着急地下楼去。”

“那么她死了也只是你的猜测。”

“后来还发生一件事。”谢玲说,“那天社区组织活动,邻居都去参加,小楼里除了外婆没别人,外婆有个习惯,一到晚上就会把楼道里的灯都打开,但是那天她有点发烧,我给她吃了药,她很早就睡了,所以虞家花园一片漆黑,安静异常。我安顿好了外婆,本想出去买点东西,刚走到门边听见有人走上楼来,听声音应该是个男人。他走到外婆家门口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走,到了那个女人住过的房间外。我听见他开门,随后传来一声响,什么东西摔倒了,非常惊人的声音,就像两个人在搏斗但又没人出声,等声音静下来,我发现自己出了一手冷汗。那个男人过了很久才出来,我本来想等他走了再去看发生什么事,但这时外婆忽然醒了,陈继是知道的,外婆轻得风吹得走,走路常常没声没息。她走到我身后,等我发现时她一下将门打开了。那人正好走过门口,外婆一开门,两人面对面遇上了。我从房门夹角的缝隙里看见那个人,外婆嘴里嘟囔着‘阿芳,阿芳’,那人看出她神志不清,匆匆下楼去了。他脸上有一道疤,长得非常吓人。”

“果然是胡风。”韩路说,“胡风杀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和梁峰有关系,也许是拿到了他什么把柄,想敲诈勒索,结果被梁峰雇人杀了。”

林希言:“没找到尸体,怎么断定那女人死了?”

“尸体被藏起来了。”谢玲说,“这件事发生后,邻居们都陆陆续续搬走,因为我不常住在那,只是偶尔会去照顾外婆,因此和邻居也不太熟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搬走。有一天我回去时,外婆坐在床上说‘我不走,说好要留在这,阿芳和阿良都在,我不走’,我想难道也有人来劝她搬家,她脑子糊涂夹缠不清,对方就此放弃了。虞家花园成了空房,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像有人在监视。我不知道那个凶手会不会再回来,想把外婆接去外面住,但外婆死也不肯离开虞家花园,我只好每天晚上悄悄去看一下。陈继去看房那天,我正好在楼上,听到声音就躲进旁边的储藏室,后来听见是来看房的才放心,悄悄出来看了一眼,没想到他感觉这么灵,立刻就回头看,还把我吓了一跳呐。”

韩路问:“那天你看到了阿芳的魂。”

“我看到她拉着陈继的手往前走,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阿芳的鬼魂,阿芳是我外婆,她活着,魂魄却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在虞家花园四处游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牵着陈继的手往前走,也许她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都当做当年的宋良。”

韩路说:“我也看到白衣女人牵着林队的手在房里走,被牵着的人自己并不知道,林队说当时他在检查房间,没有什么异常。”

“那么到底是谁产生了幻觉?也许当事人确实没错,是我们看到的人撞鬼了。”

韩路脸色一变,随即又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有可能。”

林希言打断他们的话:“先别研究这些没头没脑的事,现在虞家花园被姓潘的一把火烧了……”

“什么?虞家花园着火?”

“今天早上的新闻,应该是潘振英和他那个黑社会弟弟动的手。昨晚我和小王八蛋差点没命,这是群穷凶极恶的家伙,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虞家花园被烧,说明里面有他们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说不定就是那个女人拿来威胁梁峰的把柄。”

“我也这么认为。”谢玲说着转向韩路,“那天晚上你在别墅遇见我,我确实是在找梁家走私受贿的证据。”

林希言有些意外:“你知道?”

“当然知道,而且我有非抓到他们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林队,你抓小偷算什么?”

“分内事。”

“我也是。”

林希言见她似笑非笑,心里有些犯嘀咕,想她不会真是个劫富济贫的女侠盗吧。坐在一旁的陈继有些耐不住了:“玲玲是海关。”

“啊?”林希言愣住,韩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立刻满脸鄙夷:“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警察和小偷两种人?”

林希言瞪他一眼:“老子以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你他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韩路笑嘻嘻:“就你说我是坏人,我可觉得自己好得没边啦,要不是没身份证,没准能评上十佳青年。”

林希言一句“放屁”已经到嘴边,陈继急忙劝架:“别吵,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梁家走私受贿的证据,不然我们这些人迟早落得和那个女人一样下场。”

“那女人住过的房间,就是陈继租的那间。也难怪梁峰他们起疑,莫名其妙有人住进来不算,而且偏偏还住在这个房间里,做贼心虚难免疑神疑鬼。那段时间陈继一直丢东西,房子里又一直发生怪事,应该就是这些人搞的鬼。一方面试探,一方面也装神弄鬼吓唬陈继,把他吓跑。可没想到事情越搞越大,杀手胡风一定也没想到神志不清的外婆会突然认出他。”谢玲叹了口气,“外婆这么活着,我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过得好,要不是亲眼见过阿芳的鬼魂,我真不敢相信世上有灵魂出窍的事。”

林希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口:“我还是有点不能理解,你们怎么能确定看见的那个白衣女人就是阿芳,你们判断这一点的根据是顾婆婆——就是阿芳自己说的,她说那是她的女儿阿芳。但我们都知道,她神志不清,基本上就是医学上说的精神病人,一个精神病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况且你们都没有看清那个白衣女人的长相。”林希言问谢玲,“你看到了吗?”

谢玲犹豫了一下:“没有。”

林希言又问韩路:“你看到了?”

“没看到。”

“陈继呢?”

陈继想了想:“我也没看到,如果梦里也算的话,有两次都不在虞家花园,她脸上很模糊,看不清到底是谁。”

林希言捏着打火机想了想:“见过这个白衣女人的一共有五个人,除了你们三个,剩下两个,一个是虞家花园的顾婆婆就是阿芳本人,一个是临桥殡仪馆的殡葬师傅沈国成。”

韩路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一时半刻又想不出来。林希言接着说:“你们没有发现你们五个人中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谢玲问:“什么不寻常?”

“你们有共同点,就是都看到了白衣女人的鬼魂,但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韩路张着嘴想说话,林希言问他:“嘴张得这么大干什么,你想到了?”

韩路连连点头:“想到了,我想到啦。我之前怎么没发觉?我们五个人都说见到阿芳的鬼魂,但只有沈国成一个人看到那个白衣女人的脸,他能够确定自己看见的是阿芳。为什么他能看清阿芳的脸,我们却看不到?难道鬼魂也会时间久了褪色?”

林希言懒得理他的胡言乱语,陈继说:“会不会那个殡葬师傅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活着的阿芳呢?”

“如果我们没去过顾家村,可能会接受这个解释,这也是最好的解释。但阿芳的生母,真正的顾婆婆说那时候阿芳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殡仪馆,既然她这么肯定,我选择相信她。我想当时她应该和女儿阿芳在一起,所以才认为阿芳不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

谢玲问:“我相信曾外婆不会说谎,她是个朴实的老人家,没什么心机,而且这种事根本没必要说谎。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当年殡仪馆的人能看清阿芳的长相呢?难道外婆有个孪生姐妹?”

“不。”林希言说,“如果沈国成能看到,而你们看不到,除非沈国成和阿芳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否则就只有一种解释。”

韩路开窍了:“说明沈国成看到的白衣女鬼,和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个。”

第58章

“不是同一个?”

谢玲和陈继面面相觑,对此结论难以置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路说:“我们从头开始,首先在这件事上,我们相信有鬼。这个鬼不是装神弄鬼,而是真正的鬼。”说到“鬼”字他总是有些不自在,自己吓自己就能吓唬直了。

谢玲和陈继同时点头表示同意,发生这么多自然科学无法解释的怪事,排除人为作怪的可能性,剩下的只能相信鬼神之说。他们都不是顽固执拗的人,对于不理解的事物如有必要仍会虚心接受。

“既然鬼是存在的,那么可以有阿芳的鬼魂,宋良的鬼魂,为什么不能有其他人的鬼魂呢?”

“虞家花园的白衣女人不是阿芳,那会是谁?”

韩路问:“你第一次看到白衣女鬼是什么时候?”

谢玲回想,尚未回答,韩路又问:“是那个女人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你是说,这个白衣女鬼不是外婆的魂,而是……而是那个被胡风杀死的女人?”

韩路朝林希言看了一眼,后者没有反对,他们有相同的想法。

谢玲说:“被你这么一问,我倒确实想起来,第一次看到白衣女人的影子是在那个女人失踪之后,外婆也是在那时开始喊‘阿芳回来了’,她一定看到了女鬼,但因为精神上的疾病错把白衣女人的形象当成年轻时候的自己。”

“嗯。”

林希言:“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梁峰大费周折清空虞家花园时,那些住户心甘情愿地搬走,没人愿意继续住在闹鬼的小楼里,恐怕不止谢玲和陈继见过鬼,左邻右舍不少人也曾经见过。既然有人愿意出钱让他们搬走,这么好的事没理由不答应。”

“刚开始梁峰可能只不过想把304房的秘密守住,能找到那个女人藏的东西当然最好,纵火毕竟容易把事情闹大,万一上头真有人认真查起来就麻烦了,重大事故市政府头脑都要担责任。”韩路说,“后来虞家花园闹鬼,听梁峰老婆的意思,他们找了个叫什么周先生的人,应该和这个别墅的怪事、虞家花园白衣女人的鬼魂有关。对了,小继说你外婆晚上会叫‘猫来了’,是什么意思?”

“猫?”谢玲看看陈继,“小时候听曾外婆说,虞家花园的宋太太喜欢养猫,后来那只猫年纪大了老死了,宋太太很伤心,再也没养过别的猫。”

“那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可别墅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猫骨头,现在又为什么有那么多死猫尸体。”

谢玲:“有一句俗话叫‘狗来富,猫来孝’,意思是家里来了不知名的野猫会有丧事发生,乡下一些地方一直有猫通灵的说法,猫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过,不过那都是老人的迷信,应该不足信吧。”

“你都相信有鬼啦,为什么不信这些老话呢?猫是不是通灵,是不是会招来鬼怪我不能肯定,但梁家别墅里的猫尸总不会无缘无故堆放着,既然槐树能聚阴,猫尸和猫骨也能起到相似作用。这里堆了这么多骨头和尸体,如果玉佩中宋良的鬼可以被困,虞家花园中白衣女人的鬼也能被困,这里是个实验室。”

“我们在宋良父亲的乡下木屋里闻到过这样的尸臭,难道那也是为了聚阴?”

“你们还去过宋先生的家?”

韩路苦笑着看了林希言一眼:“这几天我们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啦,筋疲力尽不说,还搞得一身伤,差点连命都没了。那个什么宋先生的家我们是按小继留的租房合同上的地址找到的。你说这人死了变鬼,怎么还这么有逻辑性,知道把我们带他老爸的家里去。”

韩路把他们在老头乡下家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他和林希言两人做了同样的梦,以及宋良当年的悲惨遭遇。

“临桥殡仪馆的沈老先生当年曾经做过一个梦,内容也是宋良惨死的经过,但比我们的梦更具体,似乎我们的梦是宋先生的经历,沈师傅的梦是宋良自己的经历。宋良的死,顾婆婆有没有对你说过?”

谢玲摇头:“曾外婆从来不说这些死人的事,她说得最多的是当年虞家花园的好日子,宋太太待她极好,宋良和阿芳情投意合,后面发生的事也许太惨她只字不提。”

韩路叹了口气。

林希言:“先不管宋良的死,现在我们得出的结果,第一,虞家花园住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能是梁峰的情妇,手中掌握着走私腐败的证据。第二,梁峰雇佣杀手胡风杀了这个女人,但是没有找到被她藏起来的证据,虞家花园开始闹鬼,邻居在梁峰或潘振英的授意下拿了一笔钱纷纷搬出去。第三,梁峰的老婆不知从哪听说这个女人的事,可能之前还暗地里插手过,这个神秘女人死后,闹鬼的事传到她耳中,于是找来了一个叫周先生的人处理这件事。她想方设法置办了这栋别墅,由周先生搞出这个古怪妖气的房间镇鬼,以免找他们报仇报怨。但是虞家花园不止白衣女人一个鬼,还有宋良的鬼魂附在当年他和阿芳的定情玉佩上,玉佩想必被那女人藏东西时发现了,跳大神的周先生把玉佩镇在猫骨头堆里,以为万事大吉,谁想陈继却被宋良的鬼魂引到虞家花园租下了那间房。”

“等一下。”陈继打断他,“宋良的鬼魂已经被镇在这,怎么又能到外面来找到我?”

林希言看了看韩路:“问他,你遇到雨衣怪人之前,这王八蛋应该已经把梁家别墅的猫骨头堆翻了个遍,早把玉佩翻出来了。”

韩路不好意思地涎笑:“怪我不好,我也没想到这事会这么邪门啊。”

“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看见什么值钱的就往兜里塞,不偷东西你会死吗?”

“我这不是也立功了吗?要不是我把玉佩偷出来,宋良可怜的魂还被吊在那个恐怖兮兮的屋子里,这个特大案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

陈继苦笑:“宋良为什么别人不找,偏偏找上我?”

“这个……我想想。”林希言沉吟,“你撞上一只猫,宋太太养猫,后来猫死了,猫通灵。”

“那天我根本没看见有猫,等压到才发现,不过好像之前就已经死了。”陈继犹豫,“你是说这只猫把宋良的鬼魂招来了?”

“有三分数啦。”林希言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跳大神的,满脸神秘兮兮,满嘴神神叨叨。他咳嗽了一声:“只能是猜测,反正都是因为这王八蛋操的贼偷手贱,才惹出这么多事。”

韩路一脸又怪我的委屈。陈继皱着眉:“刚开始我以为雨衣怪人指的往前是临桥殡仪馆,但在梦里我到殡仪馆,那只手仍旧指着前面,如果他指的是梁家别墅,那时玉佩也已经被小韩带出来了,他为什么还指着前面不放?”

谢玲说:“因为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宋良的骨灰。”

韩路愣住:“宋良的骨灰在凤山公墓,我还挖开墓穴看过。”

谢玲瞪着他:“你怎么这样,挖坟你都干。”

韩路笑:“组织批准的,林队都没反对,我们也是为了搞清事情的真相,后来我帮着封好了,跟原来一模一样。”

谢玲:“曾外婆带回老家的骨灰是那时求殡仪馆的人给的。宋先生去送遗体火化时带的骨灰一直放在虞家花园。”

韩路惊诧:“骨灰也可以分开葬,那不是和分尸一样了?”

“入殓下葬在大多数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一种形式,火葬一个人肯定不止一盒骨灰,家属捡走一盒,那剩下的去哪了?”

韩路瞠目结舌,回答不上来,只好反问:“剩下的骨灰哪去了?”

“你不是认识殡仪馆的人吗,怎么不自己去问。”谢玲说,“剩下的骨灰当然是处理掉了,至于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

“宋先生带回虞家花园的骨灰怎么会到了梁峰那些人手里?他们要骨灰做什么?”

“据说枉死的人有执念,过了头七不下葬魂魄会滞留阳间不肯离去。宋良的尸体是什么时候火化,是不是过了头七我不知道,但梁家请来的高人周先生既然能想到骨灰,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用途。我在别墅里见过骨灰盒,不过那时不知道里面是谁的骨灰。宋良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梁家为一己私利还把骨灰挖出来让亡魂不得安宁,实在太过分。”谢玲的脸上流露出忿怒,陈继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以示安慰。

韩路:“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宋良的骨灰带出去,免得他怨气冲天到处吓人。”

“当然要带走,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梁峰那些人。”谢玲说,“看你们伤成这样,他们恐怕不好对付吧。”

韩路对自己遇到杀手落荒而逃的事也不好意思多提,转而问陈继:“你们是怎么会被关在房间夹层里的?”

陈继:“那天我开门见到谢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问的话一句也记不起来……”

韩路不识相地噗嗤一笑,林希言用力咳嗽。两个当事人却毫不在意,互相看着对方微笑。陈继接着说:“谢玲告诉我事情经过,想说服我尽快离开虞家花园,虽然梁家的事和我没关系,但考虑到她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我还是决定留下帮忙。”他说得十分简短,韩路和林希言都知道其中诸多诡异事件要让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全盘接受是多么困难,感叹爱情伟大之余,两人又莫名地互相看了一眼。

第59章

韩路追问:“谢玲为什么不告而别?”

“发生了一点事,我不得不离开虞家花园,暂时也不敢和陈继联系。”谢玲说,“没想到你们把我当成鬼了。”

“发生什么事?”

“我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盯上,其实我一开始接近陈继是想摸他的底细,看他是不是和梁家有关系。邻居们虽然都搬走了,但外婆仍旧住在虞家花园,我有正当理由出现,况且我本来不太和左邻右舍打交道,只要小心点应该不至于引人怀疑。”谢玲说,“我假装和陈继交往,发现他是一个非常直爽单纯的人,对外婆很照顾,渐渐我也认真了。”

韩路揉揉鼻子:“这样不厚道,你说事情就说事情,干什么交待恋爱经过,你们刺激我不要紧,好歹我阅人无数,不像林队他……哎哟,我的腿,你他妈看准了掐啊,我这有枪伤呢。”

韩路抱着腿朝直吹气,林希言冷笑:“你再胡说八道,老子让你一辈子只能用一条腿蹦着走。”

“开不起玩笑,又不是我瞎编的,这是事实,你要敢于面对现实,现在处男稀罕着,要不要我教你怎么破处?”

林希言怒得一巴掌朝他劈过去,韩路早有防备,抬手挡了,一脸惫懒地笑。谢玲也忍不住笑:“就是真担心害怕被你们这么一闹也全没了。”

陈继:“他俩就这样,嘴上骂得凶,真遇上什么事都愿意豁出命去。”

“你直接说我勤劳勇敢又善良行了。”韩路说,“不闹了,接着说吧,你们好上之后又怎么了?”

“陈继既然和梁家没关系,那就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当然要帮他。这个案子关系重大,自海关走私犯罪侦查分局成立以来,可能是最大的一起走私案,而且牵涉到梁彭礼这样的政府高官,案件没水落石出之前我不能透露任何信息。那些人装神弄鬼想把陈继吓走,未尝不是个好机会,我就适当配合,希望能就此把他从虞家花园骗得搬出去。”

陈继苦笑:“你直接告诉我不想住在虞家花园,我就会考虑搬出去,不必大费周折。”

谢玲于是就带了歉意地看他:“以后都不会骗你。”她顿了一下,“我一直觉得虞家花园的怪事是梁家指使人干的,左邻右舍空房里的人声杂音,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各种物品,都有人为迹象,除了那个一直被我当做阿芳的白衣女鬼之外都可以解释得通。我暗中调查梁家的秘密,查到郊外这栋别墅……”

韩路称赞:“你消息很灵通嘛,这件事知道的人可不多。”

“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

“结果你们就撞到一块儿去了。”林希言说,“那天晚上这王八蛋见钱眼开,只偷了玉佩,你呢?你找到什么,不会空手而归吧。”

谢玲:“我找到一份电话账单。”

“谁的账单?”

“梁峰的。”

“梁峰的电话账单怎么会在这里?”

谢玲此刻的表现几乎像个顽童,但她提出一个成熟的问题:“什么人会查电话账单?”

“我怎么知道?”

“看过手机吗?”

“看过。”韩路眼睛一亮,“梁峰的老婆,她在查梁峰和那个女人的通话记录。”

“梁峰和那女人关系不一般,连重要的证据都会被对方捏在手里,两人来往一定非常密切。我特别留意了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打电话的时段,奇怪的是账单上并没有显示通话记录。我查了账单上的每一个电话,那天之前有一个号码的通话时间总是在深夜,这个号码极有可能是那个失踪的女人。我试着拨打,已经是关机状态,于是就去营业厅办理挂失,客服要我提供十个曾经拨打过的号码,我报了梁峰的手机号又从账单上挑几个他经常通话的号码,十个之中有四五个蒙对。这女人不但和梁峰有不正当关系,和梁峰圈子里的人也有暧昧,脚踏数条船可能就是她能拿到把柄的原因。”

韩路竖起拇指:“能干,像样。”

谢玲:“这些我都没告诉陈继,我发现他精神状况不好,有些担心,直到他出车祸我才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把真相告诉他。那天我从医院回来,想替陈继拿些替换衣服,到楼下忽然发觉有个人站在对面的巷子里,从身影看是个中年女人。当时我没有疑心,正想走过去,一阵风吹过,把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的衣服吹开了,我看见她的后腰上挂着一把枪。”

韩路立刻说:“是昨天晚上在梁家院子里的女杀手。”

陈继:“你们见过她?”

林希言说:“我们怀疑这女杀手就是那个假冒社区主任张娟的女人。”

“怎么会是她,我只觉得假张娟神神秘秘,肯定知道什么内幕,她怎么又成了女杀手。”

韩路吸着鼻子:“人不可貌相,这女人下手可狠,幸好谢玲当时没过去,要被她正面撞见恐怕这会儿早不知道被人埋在哪块地里了。你看我腿上的枪眼就是拜她所赐。”

谢玲也是个大胆的,丝毫不为所动:“我看见她有枪,立刻停住脚不敢再去。又怕他们还有其他人在附近,想了想就悄悄离开了。我回去医院想把陈继接到别处暂住,他心急火燎已经早一步自己出院了。我们阴差阳错互相错过,他回虞家花园时,那个女杀手没在楼里,我想杀手的目标或许是我,也许是我暗中调查被发现了,如果我继续和陈继有接触反而给他带来危险,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联系,外婆却被人害死了。”

“顾婆婆,不,阿芳的死因据说是心肌梗塞,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到底怎么死的。明明不是孤老却被当成孤老处理,也不知道尸体被送去哪。”

陈继:“对了,我听见顾婆婆的叫声立刻去看,进了房间却找不到灯。但我记得很清楚,房里有一个吊死的人,我还碰到他,他的手是冰凉的。我吓得又跑出去,回去翻箱倒柜找手机报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再出来就遇上了胡风。”

林希言:“要弄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一定非要动刀动枪,连你这么个留过学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也被吓得半死,谢玲的外婆年纪又大精神又有问题,加上虞家花园当年发生过的惨事,宋良和宋太太都是吊死在这栋小楼里的,玩这一手吓唬她能不死那是奇迹。”

“可后来我再去,那个吊死的人不见了。”

“你吓得半死回去找手机,胡风有足够时间把吓唬人的道具收回去。”

韩路一直在听,忽然问:“小继是不是说过,胡风到虞家花园那天手里提着个箱子?”

陈继回忆:“他是提了个箱子,看起来似乎还挺沉。”

“胡风杀顾婆婆根本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胡风这个人我虽没和他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一点他做事的习惯。职业杀手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一个目击者能幸存。谢玲的外婆虽然精神失常,又没什么威胁,说话恐怕也没人信,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出于谨慎胡风不会放任不管,可能当时因为某些理由没动手,事后一定会找机会回来杀人灭口。正好这时小继住进虞家花园,梁峰和潘振英这两个雇主又找他做回头生意,对胡风来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韩路说,“胡风杀人手段花样百出,谢玲的外婆死了,林队又被他追杀,再加上一个女杀手,我们这些人都命悬一线。”

林希言朝他丢了块石头,语带愤怒:“不长他人志气你活不了?”

陈继没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简直像拍电影,心里难免惴惴。谢玲虽是女人,反而很镇定:“现在知道危险也没用,唯一的办法是掌握证据,把这些贪污受贿的社会败类一网打尽。”

“有志气。”韩路轻轻拍了一下巴掌,“我们真是志同道合,我早看这些贪官污吏不顺眼,反正林队是不愿意和我同命啦,不如你和我一起干吧。”

林希言朝他扔了块更大的石头,把他砸得哎哟一声,终于恢复正经:“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你们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谢玲:“我和陈继会合后,他执意要帮我一起调查梁家受贿走私案,我们按照梁峰和那个神秘女人的电话记录去查和他们通话的人,结果查到其中不但有海关关长,还有边检、商检、港务各个执法部门的重要人物。”

“这些人你怎么查到?”

“海关走私侦查分局有督查科,是专门监管缉私警的部门,我要查当然能查到。但梁峰和他当官的老爸十分谨慎小心,目前仍然证据不足,即便行动,扳倒的也不过是些虾兵蟹将,没法撼动梁家这棵大树。那个神秘女人为梁峰做了不少事,和那些执法部门的负责人也打得火热。她手里有太多证据,以此威胁梁峰最后被灭口几乎是必然的。只是这些证据在哪是个难解的谜题,能把那么多男人玩弄于股掌,我相信她不是笨蛋,可惜聪明女人容易犯感情上的错,也许她觉得自己和梁峰是有真情的,可没想到梁峰会这么狠这么突然就雇佣杀手把她杀了。所以东西一定还在原来的地方,想到这点,我就和陈继商量回虞家花园再找一次。”

林希言:“你们胆子太大,梁峰和潘振英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随便找找就能有收获?”

韩路也说:“连我都找不到,恐怕东西藏得很深,不是一时半刻能找到的。”

“我想了很久,有没有可能是那棵树?”谢玲虽是询问,语气却充满自信。

第60章

小楼烧毁了,槐树犹在。

当年宋良和阿芳把定情信物藏在树洞里,因此躲过一场浩劫,如今那重要的证据是否也如法炮制,被藏在里面。更有可能神秘女人找到玉佩,这个新奇的时光树洞给了她灵感。

“这样说吧,梁峰和潘家兄弟都已经把虞家花园的房间摸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既然如此,两个可能,第一,东西不存在。第二,不在小楼里。”谢玲说,“一棵树,如果不仔细观察,谁也不会想到里面藏着秘密。这个方法外婆和宋良用过一次,所以我想到了,半夜和陈继悄悄摸回虞家花园,想查证这个猜测是否正确。谁知不巧遇上潘振英的弟弟潘振雄,这两兄弟跟着梁峰干走私前就混黑道,胡风和那个女杀手多半也是他们出主意替梁峰找来的。潘振雄还带着个马仔,我和陈继当然不是对手,当时就被弄晕了。等我们醒来已经被关在这,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恐怕得死在里面了。”

想起这段惊魂记,谢玲胆子再大也不免心有余悸,两人都是面色苍白,吓得不轻,好韩路好心安慰他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比你们惨多啦,你们好歹小夫妻俩关在一起,就算危险好歹有照应。我那时被你们林队扒光关厕所里,夜里被吊死鬼吓个半死,惨绝人寰。”

谢玲倒不介意,反而是陈继小白脸红了半边:“别胡说八道,谁小夫妻俩。什么扒光了,什么关在厕所里?”

林希言铁青着一张脸,韩路贱兮兮地笑着假装没瞧见。

“说正事。”林希言说,“情况已经差不多了解了,眼下要和梁峰和潘家兄弟斗,我们明显人手不足,对方不但有胡风和假张娟这样的职业杀手,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帮手,我们却只有三个半人可以和他们抗衡。”

陈继愣了一下:“哪有半个人?”

林希言指着韩路,一脸鄙夷:“这家伙只要听到鬼字铁定吓得尿裤子,最多只能当半个人用。”

“谁半个人啊!”韩路大叫,“有你这么挤兑恶心人的吗?老实说我们这些人里头就我勉强还能和胡风斗几回合,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对呀,就他妈靠你。”林希言憋着坏。

韩路听明白他的意思,由衷地骂了句“臭流氓”,陈继怕他们闹僵,出来打圆场。“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吧。”

“虞家花园失火上新闻了,现在肯定被封锁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林希言说,“不过好在我们进不去,别人也一样进不去,而且他们以为一把火烧了小楼连带把罪证也销毁了,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

韩路没好气地说:“罪证藏在树洞里那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没有呢,我们不是等于输得一败涂地。”

“你能不能少灭自己威风?还没干怎么就一败涂地了。”林希言凉凉地说,“找不到证据扳不倒梁家就把你送警察局去,大鱼抓不找抓条小鱼也算没白忙活几天。”

韩路点了炸药似的发作:“你就这么想立功,抓了我你能涨多少工资,买楼娶媳妇吗?”

“涨个屁,娶你妈,你真拿自己当头蒜啦,你是国际大盗啊,全世界警察做梦都在追你。老子抓你进去是正常完成指标,这个月不扣钱就他妈该偷笑啦。”

“那你还抓我,损人不利己到底有多开心?”

“谁让你老跟我唱反调,我会翻脸的。”

“我说的是事实,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不能太乐观吧。”

“你是不是被那个老女人吓怕了不敢去?”

“我怕什么呀,我赤手空拳打不过逃走又不丢脸,不像有些人手里有枪还干不过人家,被逼得跳楼。”

“跳楼很丢人吗?你敢跳一个试试。”

韩路哼哼哈哈打马虎眼:“我要在七楼用得着跳吗?顺着墙就下来啦,胡风大块头在楼上干瞪眼。”

林希言被他说得有点绷不住,连连点头:“好啊,算你厉害行吗?你上能飞天下能遁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老子现在要说正事,你他妈给我好好听着,我们分两组,一组去虞家花园找证据,另一组在这待命。你们身上有手机吗?”

陈继摇头,谢玲说:“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林希言摸出自己带的手机给她:“这手机是陈继的,一直在我这,你先带着,我回虞家花园的路上再想办法弄一个,到时给你消息。我和陈继回去,你和韩路留在这,有什么情况再联系。”

谢玲和陈继点头答应,韩路却说:“不好。”

林希言皱眉:“你他妈又有什么狗屁意见?”

韩路:“你干嘛拆散人小两口,是不是见他们卿卿我我心里不痛快啦。”

“谁不痛快,你什么意思?”

韩路:“你看看你怎么安排的,小继一个文弱书生跟着你去能干什么,偷东西我在行,虞家花园要真藏了什么我去还不是手到擒来。你让我跟个漂亮姑娘一起黑灯瞎火的蹲在山上,小毛贼可不是吃素的,万一犯错误怎么办。”

林希言冒火,他不招韩路,不代表韩路不招他,那家伙是想招谁就能把谁气得半死。林希言汹汹地威胁:“小毛贼不想活了是吧,老子成全它。”说完一把将韩路拉到树后,陈继又要劝架,林希言指着他:“你别过来,过来老子连你一起揍。”陈继苦笑:“你们别一见面就吵个没完。”

林希言不回话,韩路被他按在树上,两人避开谢玲和陈继的目光,林希言问:“你干嘛?”

韩路笑:“没干嘛,朋友妻不可戏,你让我跟谢玲呆一块算怎么回事,还是我们去虞家花园走一趟,让他们小俩口作伴吧。”

“他们俩不管遇到谁都难对付,我们分开各保护一个有什么不对?”

韩路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让我们留在这?你觉得这别墅还有古怪?万一有人来了发现谢玲和陈继不在三楼隔层会怎么样?胡风和女杀手可都有个狗鼻子,我说好啦,可不保证能带着她满山遍野玩捉迷藏。”

“你就不想知道别墅的秘密。”

“什么秘密,不就是个关吊死鬼的地方吗?贼外公我早连地皮都摸过一遍,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林希言:“你摸不到不代表没有,你明明想知道的,跟我这装什么?”

韩路眨巴眼睛:“我是想知道,想知道疯啦,你们闹明白了告诉我一声呗。我好奇可不代表我想把自己好奇死啊,不是球迷就不一定非看现场直播不可,知道个结果就完了。”

“你说真的?”林希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僵持了一会儿,韩路转开脸,悻悻地说:“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个女的,她非嫁你不可。”

林希言把他脑袋转回来,脸上的表情可不像看女人那么含情脉脉,而是一脸正经严肃:“说话。”

“说啦,你要听什么?”

“说我爱听的。”

韩路:“爷嗳,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和别人的老婆一处呆着。”

“我不爱听。”

“我爱死你啦。”

“滚。”

韩路哭丧着脸。

林希言抓着他的衣服把他往上提了提,似乎想替他正个形。“这别墅是谁买的?”

“梁峰老婆用别人的名义买的,表面上和他们家没半点关系。”

“对,谢玲从这里找到电话账单,梁峰的老婆查什么,查外遇,这种事还用查,她早知道啦,你说她查什么?”

韩路怔了怔:“你是说梁峰的老婆背着他搞鬼,不会吧,他们夫妻同坐一条船,梁峰栽了,她能有什么好结果。这女人想干什么?”

林希言拍了他一下,又把他拍下去半截,更不成个人形,接着语重心长地说:“小毛贼,别得罪女人。”

韩路揉了揉肩膀:“那你也不能保证他老婆这个时候过来吧,万一老婆没来,老公先来了怎么办?不然你把谢玲带走,没她在我一个人逃命机会还大点。”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一个人照顾两个,万一遇上杀手怎么应付得过来?”

韩路撇着嘴:“你就是不爱和女人在一起,不吓唬你呀,你再这样下去迟早得成张三丰啦,嗳,张真人终生都是童子身吧。”

“你他妈到底要不要正经,老子可没什么耐性。”

“好吧,我帮你忙,小继的媳妇我照顾,你自己小心。”

林希言看着他,忽然抬手要照他脸上打。韩路往边上一躲,又惊又怒:“干嘛呀?”

“你脸上有蚊子。”

韩路朝他眨了两下眼睛,忽然说:“你他妈吃我豆腐,想揍我直说嘛,找什么狗屁借口。”

林希言也怒:“骗你干什么,真是蚊子,好心当驴肝肺,就他妈不能对你太好。”

两人吵了几句,忽听陈继低低喊了一声。林希言一拉韩路从树后出来。谢玲和陈继还趴在山坡上,见他们刚才动手动脚像要打起来,这会又手拉手回来了,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陈继说:“你们吵完了没?有人来啦。”

林希言朝他指的方向看,山下的别墅外果然有两个黑影慢慢走来。韩路趴在陈继身旁看了一会儿:“一男一女,女的是梁峰的老婆……林队,你快赶上神仙啦,这都让你料到。”

林希言也正在看那两个黑影,此刻天气阴沉,有下雨的迹象,四周光线昏暗视野不佳,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说:“这么黑,你就能看清那是梁峰的老婆?”

韩路得意洋洋:“再远再黑我也能看清,我们做贼的眼神不好怎么混饭吃,我是当飞行员的眼睛,肯定不会看错。”

林希言嘁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下看。一男一女两人已经进了别墅,谢玲奇怪地说:“女的是梁峰的老婆,男的是谁?看年纪他们也不像夫妻,梁峰的老婆这时候和一个男人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干什么?”

韩路又开始嘴贱加淫贱:“荒郊野外孤男寡女鬼鬼祟祟,肯定没好事,我去看看。”

林希言沉声吼:“趴着,无组织无纪律,谁让你去了?”

“我不去难道你去?”韩路说,“你大街上抓个扒手多大的动静,整条街上的人都让你给惊动啦,像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还是我去比较合适。”

林希言:“你少在这卖弄偷鸡摸狗的本事,现在这里老子说了算,都听我的,有意见吗?”

陈继坚定地回答:“没意见。”谢玲也抿嘴笑着摇头。韩路憋了一会儿气说:“那我也只好没意见了,下面怎么办?”

“我去,情况不对你就带他们一起走。”

“我打听一下,什么叫情况不对?”

林希言瞪他:“就是老子死了。”

“我们走了,你呢?”

“我死了啊。”林希言说,“你烦不烦,担心自己就行了,少他妈管我。”

韩路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不做英雄,有危险当然第一个跑。”

“谢谢你,你受累,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希言猫着腰站起来,往旁边的小路下山,临走时韩路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趴在树影下凝神看着远处的别墅。

第61章

林希言沿陡峭的山路回到离别墅不远的隐蔽处,这里杂草丛生幽暗荒凉,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他不敢大意,和胡风交手的经历告诫他不能在任何情况下放松警惕,那种濒死的感受依然记忆犹新,令他的神经弓弦般紧绷着。

梁峰的老婆和神秘男子消失在别墅里,林希言仔细观察,确定四周没其他人在,这才悄悄从藏身处出来,借助杂草和天色掩护往别墅外的池塘飞奔。

这段路很短,冒的风险却不小,出了草丛后周围再没有遮蔽物,连高处观望的陈继和谢玲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什么地方冒出个蛰伏的杀手或是草丛里响起枪声。韩路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目光却随着林希言的身影飞掠而过,直到他安全抵达别墅外才鄙夷地说:“运气好,还真没人。”

陈继问:“我们等多久?”

韩路随口回答:“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是多久?”

“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

陈继无奈地看了看谢玲,谢玲说:“这不是私人恩怨,涉及重案要案,我必须参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要留到最后。”

韩路看了她一眼:“你练过吗?”

“什么?”谢玲被他问得一愣。韩路揉揉鼻子:“问你练过武吗?”

“学过一点防身术。”

“跟谁学的呀,防身术够歹毒,肯定不少踢裆抠眼揪头发的损招。”

从不羞涩的谢玲脸红了,倒不是因为损招阴毒,而是缘于韩路话中明显的不屑,她几乎真有点动气:“说什么呢。”

韩路忽然坐起来,把衣服往上撩,谢玲虽然不是懵懂少女,也被他准备脱光的举动吓了一跳。韩路掀起一半衣服给两人看身上的伤。

“你要能扛得住,我不反对你坚守阵地。”

谢玲于是又脸红,这一次不是动气,而是负气,她坚定地说:“动手我不行,但总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我绝不会不自量力擅自行动,你也别把我当娇滴滴的小姑娘。”

“没有不自量力擅自行动,怎么会被人关在隔层里,傲气是好东西,可别对关心你的人发,小继担心你担心得快未老先衰啦,他垮了,你没福享。”

这回轮到陈继脸红,韩路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拍了他一下:“你要保重啊,好好过日子。”

陈继本想反驳,但听他话锋一转,满肚子腹稿都发不出来,于是认真一点头:“那当然。”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谢玲噗嗤一声笑了,刚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

三个人在山坡上监视,林希言已经找到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翻身进去。别墅中依然弥漫着一股怪味,他躲在窗户边的阴影中,听到头顶一阵脚步声响,应该是那一男一女上楼的声音。

林希言环顾周围,除了自己和对方两人外,并没有其他人进入的迹象。他小心谨慎地从阴影里出来,走到楼梯的扶手边往上看。别墅的楼梯并不曲折,木头阶梯因为压力而发出轻微声响。林希言正在盘算如何不发出声音地上楼,这时楼上的脚步声又响起来。

他闪身躲到一旁,这次的脚步十分匆忙,显然是刚上去的人又匆匆下楼。林希言透过楼梯下的缝隙看,先下楼来的是那个陌生男人。这人长得十分周正,四十来岁,穿一身白,颇有些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意思。林希言心想,这个人大概就是什么周先生,看来刚才他们都猜得不对,梁峰的老婆到别墅来未必干什么偷情幽会的勾当。他等了一会儿女人也下楼了。梁峰的老婆不失为一个美女,只是脸色发白,神情紧张,看起来十分疲倦憔悴。

两人下了楼站在客厅里,仙风道骨背着手不说话,梁峰老婆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周先生,你看怎么办?”

周先生抬起手轻摆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梁峰老婆对他十分忌惮敬畏,立刻不敢再问。周先生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好像觉得眼下的事有些难办,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个局连着被人破了两次,恐怕已经没用了。”

梁峰老婆匆匆问:“那怎么办?你想想办法,多少钱我都给。”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们有事瞒着我。”

梁峰老婆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什么事?我怎么会有事瞒你呢。”

周先生不置可否地笑:“当初你说朋友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我去虞家花园看过,那里的风水是个聚阴布局,住的人多还好,最多有些小病小灾不至于出人命,一旦人气少阳气弱,轻则失魂,重则丧命,那里不闹鬼才真有鬼,不过如果不是那块玉,虞家花园不会闹成这样。”

梁峰老婆敬佩地说:“周先生是高人,多亏有你帮忙。”

周先生摇头:“我让人查过,虞家花园在文革时死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死得特别惨。奇怪的是这人死后明明应该怨气冲天化作厉鬼,可居然没有兴风作浪,反而安安静静地守着小楼。有人拿走了玉,它才冒出来,否则恐怕永远不会为祸作祟。”

梁峰老婆咬着嘴唇:“那个狐狸精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玉佩,我看见她心里冒火,以为是梁峰买给她的,脑子一冲什么都顾不得才上去把玉佩扯下来。”

周先生看她一眼:“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了?”

梁峰老婆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强自镇定:“怎么会死了?这种女人没根的,说不见就不见,谁知道她卷了钱跑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周先生,你想办法把虞家花园带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收去,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周先生依然仙风道骨,态度却十分冷淡:“实在很抱歉,既然这里面有人命案,我就不方便插手了。玉佩招来的鬼是文革时虞家花园主人家的儿子,我替你移骨镇魂把它困在这里不得超生已经损阴德,只是看在梁先生的面上勉为其难地帮个忙。现在再冒出来的鬼那是你们自己造的孽,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多管闲事。”

梁峰老婆着急地说:“周先生,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那个女鬼是我害死的吗?没错,我是恨她勾引男人,站在我这个位子,有些事本应该睁只眼闭只眼,可她不止跟梁峰有一腿,还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简直是个婊子娼妇,我都怕被她传染了艾滋。”这女人一扫方才上流名媛富家太太的风度,破口大骂起来不逊酒家女。周先生听着,忽然站起来:“我刚才检查了楼上的房间,宋良魂已不在,我说过这个房间谁也不准进,猫尸猫骨都是至阴之物,外加四面墙上的聚阴咒,房间等同于阴间地府,死人执念未了,会以为自己没死,造这个假阴间是为让它死心,不再纠缠阳间事。可这毕竟是假象,不能让它轮回转世,它困死在这,最终是要它魂飞魄散。你听懂没有?这事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和杀人没分别,杀人还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灭人魂魄是现世报,梁书记以前帮过我,这次算还他的人情,至于那个女鬼,谁害了她,她自然去找谁报仇,你如果问心无愧也不用害怕。”

周先生说完站起来抬腿往门外走,梁峰老婆脸色难看,嘴巴动了动似乎想叫住他,但最后还是没出声。周先生已经走到门口,忽然一声枪响,林希言一惊,只见刚到门外的人又退了回来,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踉跄,连退几步往后仰倒,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梁峰老婆满脸惊讶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周先生,一张脸因恐惧和害怕而扭曲着。

开枪的凶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林希言一时间看不清到底是谁。梁峰老婆回过神,看着门外的人厉声问:“你为什么杀他?”

那人语调冷淡地回答:“没用的废物,留着干什么。”

林希言听到声音不由自主为之一震,这个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人的人正是身份神秘,假冒张娟的女杀手。梁峰老婆似乎对她也有些害怕,但仍然板着脸不悦地说:“我没让你杀他。”

假张娟冷笑:“你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我又不是只吃你一家的饭。”

梁峰老婆脸色大变,又强自镇定。假张娟:“不过我杀了他对你有好处,姓周的知道你雇人杀了那个女人,这件事传出去就算没证据,麻烦也不少。有人愿意替你花钱消灾,何乐不为呢。”

林希言从楼梯的缝隙中看见假张娟进来,手上握着黑色的枪。如果闭上眼睛不看,这个神秘女杀手的声音完全就是当初那个严肃、刻板、很不耐烦的社区主任,可林希言无法把眼前这个女人和“张主任”联系起来。她穿着件轻便外套,身手矫健,似乎年轻了许多,尽管依然是一张平凡得毫无特色的脸,脸上却不再有平庸的神情,显得十分精悍干练,随时可以果断进行她所谓的“工作”。梁峰老婆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问:“是谁叫你来的?梁峰吗?”

假张娟:“你猜啊,我不能告诉你,这是规矩,关乎职业道德。就像你老公不知道是你找人杀了他的小情人,你也不会知道是谁叫我来杀姓周的。反正我只求财,这里面装神弄鬼的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梁峰老婆紧咬嘴唇,对这个女人说的话明显感到不安焦虑,但最后却缓缓说了一句:“不是装神弄鬼,那女人阴魂不散,迟早会找上你也迟早会找上我,我们谁都逃不掉。”

假张娟顿了一下,随后忽然把漆黑的枪口对准楼梯下:“这里味道真臭,什么脏东西混进来了。”

第62章

“别躲了,出来吧。”

林希言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在诓他,不是捉迷藏,不必无缘无故试探周围到底有没有人藏身。他从楼梯下的阴影中走出来,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直冲鼻腔,他身在其中早已习惯,居然没闻出自己身上这股臭味。

看到楼梯下走出一个陌生人,梁峰老婆惊恐万状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来历,但刚才自己和杀手间的对话都被他听去,传扬出去就完了。她面色如土,神情僵硬地看了身旁的女杀手一眼,假张娟却镇定自若,有恃无恐的模样。

“林警官,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张主任,你怎么在这里?”

假张娟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很没笑意的笑容:“刚才你听到,我来工作。”

“真巧,我也是来工作的。”

“不对吧,我记得林警官是反扒队,这里又没有小偷扒手,怎么请得动林警官亲自来执法?”

林希言泰然自若:“有没有小偷不是你说了算,而且谁告诉你不是小偷扒手老子就不能抓了?”

“林队想抓谁?”

“谁犯事老子抓谁,交警还能抓逃犯,我爱抓谁就抓谁,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过有件事想好心提醒一下林警官,热爱工作的人我一向佩服,可一不小心因公殉职就不美了。”她话音刚落,林希言就听到枪响,紧接着肩膀上一阵剧痛。早在和假张娟对峙时,他就时刻防备这个女人突然发难,可两人之间的距离毕竟太近,这一枪能躲开要害已经算他言反应够快动作灵活。听到枪声的梁峰老婆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住耳朵大喊:“你要杀多少人,不关我的事,我没叫你杀他们,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假张娟抬手对林希言躲开的方向又开了一枪,手臂却被梁峰老婆撞了一下,子弹射偏打在地上。“躲开。”她冷冷地骂,“你买凶杀人的事让他听见,今天他不死,你就等着判死刑。要是再敢碍手碍脚,我连你一起杀。”

梁峰老婆听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假张娟抬头看时,林希言已经不知躲到哪去了。“跑得倒挺快,难怪连胡风都抓不住你。”说完丢下失魂落魄的女人,就往楼上走去。

林希言脱了外套,依然无法驱散那股浓重的腐臭,身上各种内外伤还没时间痊愈,胳膊又添一道新伤。林希言在肚子里把胡风和假张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刚才两声枪响能传到山上,韩路那小子听见一定会带谢玲和陈继离开。韩路泥鳅一样逃命的本事让人放心,林希言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了看。楼梯上有脚步声,杀手正在逐层搜寻,林希言躲进一个房间,轻轻掩上门,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二楼,楼下有些枯萎的花草,虽然楼层不高,对于有过从七楼倒栽下来经历的林希言来说,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可再一想韩路撇着嘴说自己顺墙就下去的嘴脸,林希言一咬牙,推窗跳了出去。双脚着地时,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疼,仿佛不是自己跳下来而是有只看不见的怪物拽着他重重摔向地面。林希言费力地想往前走,膝盖一曲又跪倒在地,关节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心里明白再不走无疑就和那个倒霉的周先生落得同样下场,于是按着膝盖咬紧牙关站起来。楼上传来推窗的声音,林希言不敢抬头看,往旁边的草丛飞扑过去,一颗子弹正中他刚才站的地方,子弹激射出的泥土像暴雨浇的一样,搞得他狼狈不堪。

“臭女人。”林希言往枯花和杂草中躲,别墅外是一片阔地,换做以前他会冲出去赌一赌运气,但现在充分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不得不无奈地选择四处躲藏。不止是假张娟的出现令人意外,她和梁峰老婆的对话也让林希言生疑。假张娟话中之意,似乎谢玲说的那个神秘女人是梁峰的老婆雇佣她去杀害的,可谢玲明明说当晚出现在楼道上的是胡风。假张娟没有否认自己杀梁峰的情妇,难道谢玲听错或误解了当天在虞家花园发生的事,可如果胡风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杀顾婆婆灭口。

林希言转过无数个念头,越是紧要关头越胡思乱想。天空阴沉沉地低压着,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几滴冰凉的雨水落下。林希言看远处山坡,韩路一定早已溜得不见踪影。他伸手抹一下脸上的水珠,忽然感到一道影子落在地面。林希言吃了一惊,往旁边纵身,右手按着地面躲开,转头看,草丛中站着一个人,长方脸络腮胡,正是那次绑架韩路的高个马仔。这人穿着身黑衣黑裤,一副蹩脚黑社会喽罗的打扮,手里握着根警棍,凶神恶煞地瞪着林希言看,见他躲开,挥舞起棍子又往他脸上打。林希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劈头盖脸朝他还击。高个似乎知道他身上有伤手脚不利索,专往他流血的胳膊和腿上打。林希言对付胡风那样杀人如麻的职业杀手捉襟见肘,对付一般打手倒不成问题,而且在无数次和小偷扒手们搏斗中积累起来的实战经验,真打起架什么损招都能面不改色地用出来。高个挥起警棍冲他脑袋上打,一棍下去非死即伤,林希言见他下手这么狠也不客气,手里的石头瞄准他鼻梁就是一下。他动作比高个快,一击命中立刻弯腰躲闪往下扫腿。高个没想到他刚才还踉踉跄跄一副站不稳的模样,忽然间如此勇猛,眼前一花就被砸中,鼻梁断了似的剧痛,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往外流。林希言扫腿时,高个捂着鼻子一声痛呼,恰好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下面的偷袭。于是林希言站起来又一拳对他的下巴挥。高个本来仗着自己手上有警棍再加对手是个伤患,根本没把林希言放在眼里,此刻被人三拳两脚揍得鼻青脸肿,脸上有些挂不住,开始发狠。

林希言看他纯粹从港片里看来的那种帮派打架的架势,警棍过来时便飞快往旁边一闪,抓住高个粗壮的手臂一转身,腰背用力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背摔。高个被他一下扔在地上懵了,半天没出声。林希言不敢多耽搁,这么一会儿已经够假张娟下来给他喂几发子弹了。他看准方向,往对面山路上跑,这时忽然听见嘭一声响,后脑勺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都软了,扑通一下摔在草丛里。下黑手的人手劲颇重,林希言倒还没立刻晕过去,迷迷糊糊看了眼身后,一个男人手里颠着棍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警官是吧。”这人说,“身手不错,这么大块头也能当沙包轻松撂倒,不愧是警队精英,待在反扒队里屈才了。”

林希言捂着后脑,那里湿漉漉开始流血。他骂了一句,想站起来,高个已经回了魂,捡起地上的警棍照他脑袋上又砸了一下。林希言眼前一片漆黑,顿时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有人拧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潮湿的泥地上。林希言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迷,嘴里又腥又苦,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高个抽了他的皮带,把他双手向后反绑起来。对面那人拿棍子挑起林希言的下巴,轻蔑地看着他:“那天让你们吓得不轻,老子的枪呢,你扔哪去了?”

林希言忍着头疼,慢慢视觉开始恢复。他看了一眼:“你是潘振雄?”

“认识我?林队人面广,我还没自我介绍你就知道,这样也好省了很多麻烦。”潘振雄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到自己跟前,“你说你一个反扒队的,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好好抓那个小贼不就对了吗?你这属于不务正业。”

“他是耗子,你是狗,他偷东西关你屁事。”

潘振雄笑:“那我们杀人放火贪污走私又关你屁事,林警官,你们当警察的双重标准可不好啊。”

林希言说:“老子就他妈爱双重标准,你管?”

“你这样的警察我第一次见,其他人要不是一副狗腿子模样就是一根筋转不过来的傻帽。问一句,我现在给你钱让你跟我们一起干你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吧。”

“怕你给不起。”

“多少?”

“你们非法所得的全部。”

潘振雄哈哈大笑:“我真给不起,那就没办法,虽然我挺欣赏你这样的人,不过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这里的事要是传出去,百来号人跟着遭殃,这笔账我们都算得过来,牺牲你们少数几个人换几十个人平安无事算你积德,下辈子有好日子过。”

林希言:“老子的命不想拿去换畜生过狗日子,你他妈要动手趁早,废什么话。”

“别急。”潘振雄说,“等你们人到齐了一块儿解决。”他松手,对身旁的高个骂:“你他妈废物,连个伤员都打不过,要不是老子亲自动手你是不是还打算让人救你一次。”

高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潘振雄不敢还嘴,眼睛却瞪着林希言运气。潘振雄说:“谁揍你,你他妈揍回来,看什么,看着他能少块肉?”高个刚被林希言一拳打得鼻血横流,正找不到机会报仇,听潘振雄这么说,抬腿一脚朝林希言肚子上踢过去。林希言正跪着,一脚实打实踢在肚子上,五脏六肺都挪了位,人朝后仰倒,痛得冷汗直冒,再也站不起来。高个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林希言双手反绑不能护着要害,只能拼命往后躲,潘振雄一脚踩住他受伤的胳膊,高个朝他胸口猛踢了一下,林希言一阵呛咳,透不过气,脑子昏昏沉沉,就要昏死过去,忽然听到假张娟冰冷的声音说:“打够了没,我没那么多时间等。”

潘振雄不说话,但高个对这个阴狠的女杀手十分忌惮,立刻停止殴打站在一边。潘振雄看见假张娟身后战战兢兢地站着个女人,不禁皱了皱眉:“嫂子,你来干什么?”

梁峰老婆说:“你们真要杀了他吗?他是警察。”

“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不杀峰哥那里不好交代。这事我来办,下雨了我让阿成先送你回去。”

梁峰老婆不放心:“周先生说那个局破了两次没用了,现在他人也死了怎么办,那个女人阴魂不散会不会再来找麻烦?”

“有能耐的又不止姓周的一个,等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再想办法找一个。”

两人说话间,假张娟已经走过来,叫阿成的高个十分配合地把林希言从地上揪起来,面朝前方正对着她。假张娟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一动:“林警官,路上走好。”

冰冷的枪口由下往上顶着林希言的下巴,又一道闪电划过,淅淅沥沥的雨滴变成倾盆大雨直泻而下。

第63章

林希言打了个冷战,雨水活的一样在他脸上滑行,进而钻进衣服,流到指尖。远处梁峰老婆化妆的脸孔在暴雨中化成五颜六色的哭丧,化开的眼影使她的脸看起来也模模糊糊,如同另一个面目不清的女鬼。

女鬼?林希言忽然灵光一闪,但这个灵感来去倏忽难以捕捉,他遗憾地想,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想起来。假张娟迟迟没有扣下扳机,这和她刚才急于杀人的言行极为不符。林希言透过雨幕看着她,雨声虽响,四周反而变得安静。女杀手忽然说:“再不出来我开枪了。”

林希言不知道她在对谁说话,再看潘振雄和其他人的表情也一样茫然。假张娟的枪口又冲上顶了一下,林希言脑袋仰到极点,看不见四周的情形,只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人从附近走出来。林希言想看是谁,但枪口顶住下巴,他被迫只能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假张娟语带讥诮地说:“不错,果然警匪一家。”

林希言正琢磨来的到底是谁,就听韩路笑嘻嘻地说:“我出来啦,你是不是不开枪?”

“你不出来或者干脆掉头逃跑,说不定我今天只能杀他一个。现在你这么乖站出来,我还怎么客气,当然两个一起杀。”

林希言气炸:“你他妈不是说溜得比谁都快吗,出来找死。”

韩路十分委屈:“别凶,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关心你我早跑得没影了。”

“谁要你关心,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行了吧,反正我死了你也不心疼,这里就我一个。”

林希言听他这么说知道谢玲和陈继已走,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想到他这么傻不愣登地跑出来送死又有点上火,平时滑头得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浑,今天两人恐怕都没好结果。林希言腹诽着,肚子里搅得翻江倒海,韩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着假张娟,他的表情简直是好奇:“你晚上做梦吗?”

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怔,林希言感到顶着他的枪口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假张娟没有回答,梁峰老婆却脸色惨白,身子如筛糠似的发抖。韩路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暴雨中的别墅:“我劝你最好别在这杀人,楼上的锁魂局虽然被我弄坏两次,聚阴咒的效力还在,在这杀人会有什么后果。”

假张娟仍不说话,梁峰老婆却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锁魂局和聚阴咒,谁告诉你的?”

“周先生啊。”

“周先生……周先生已经……”

“死啦。”韩路把目光转向持枪的假张娟,“人死了有别的东西留下。”

“什么东西?”

韩路咧开嘴阴恻恻地笑:“鬼呀。”说完他往旁边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人,但他像看到熟人一样点了下头。这回不止丧魂落魄的梁峰老婆,连潘振雄和高个都被诡异的气氛搞得心里发毛。假张娟冷笑:“姓周的活着没什么能耐,死了也是废物,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潘振雄:“等等。”

假张娟嘲讽地问:“你也怕了?”

“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

“我杀人从来不看时候。”

“现在得看。”潘振雄在黑道上也算个人物,他的粗鄙时常使他表现出一种近乎豪迈的不在乎。他不在乎承认韩路正确,甚至不在乎承认自己怕。

“这小贼说得不错,在这里杀人搞不好前一个野鬼没摆平,又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老子没时间操这份闲心。”他回头看了看梁峰的老婆,那女人满脸惊慌,目光有些呆滞,眼睛下的黑色溪流已经被冲淡了。她自己就活像个女鬼。

“嫂子,刚才上楼去了?”

“我,我带周先生上去,周先生知道你们把活人关在下面很生气,那两个人跑了。”

“跑了得追回来,他们知道的事太多,女的还是海关督查科的,阿成和你先回去,我们去追。”

假张娟哼了一声,但并未反对。

高个问:“这两个家伙怎么办?”

“先关着,等峰哥来了再说。”

韩路瞪着眼睛听这些人把他们当桌上菜似的谈生论死,潘振雄说:“别瞪我,要怪就怪那两个不消停的鬼,没它们你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朝高个使了个眼色,高个就放开林希言的头发朝韩路走去。

林希言想找机会出奇制胜,假张娟手上的枪用力一顶,连威吓也是冷冰冰的:“都别乱动,我可不在乎死一个还是死两个。”

韩路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高个,也不打算采取什么反抗,高个如法炮制把他双手反绑,又推了一把,和假张娟一人一个押着进了别墅。梁峰老婆在雨中不知所措地站着,潘振雄说:“天黑了,峰哥在家等你,回去吧。”

梁峰老婆咬着牙说:“他派你们跟踪我。”

潘振雄皱了皱眉:“峰哥担心你,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怕你出事才让我跟着。”

梁峰老婆冷笑:“需要三个人一起跟着,而且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吗?”

“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是谁求着我哥找来的?现在你管不了她,大家在一条船上,就别耍性子了。”

梁峰老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潘振雄说等阿成下来就送她回去,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孤零零站在雨里,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后悔。想到那个女人变成恶鬼不禁打了个冷战,再环顾四周,看到身旁的泥水塘,噩梦如潮水一样扑面而来。梁峰老婆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外面,终于害怕起来,想离开时忽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她低头一看,湿漉漉的泥土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手臂上布满斑驳的尸斑,五根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她吓得尖叫,用力跺脚,可那只手像铁铸一样扣在脚脖子上,任凭怎么踢打始终无法摆脱。梁峰老婆扑通一声摔在草丛里,惊恐地往外爬,勉强爬出几步,从前面的泥地里露出一片黑色的东西。她早已吓得失去理智,又哭又叫。那团黑色逐渐变大,在泥泞中像诡异的游水者一样慢慢浮出水面。一片凌乱的头发露出来,接着是一张惨白的脸,头发紧贴在额头上,五官全被烂泥糊住,只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阴恻恻地瞪着面前的活人。

梁峰老婆哭喊:“别找我,别找我呀,不是我杀你,是……是……”

她语无伦次大喊大叫,可想不出一个可以替她顶罪的对象。面目不清的女鬼像在泥地里戏水一样滑过来,伸出尸斑累累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惊恐地看着那张满是泥泞的脸慢慢融化,五官全塌下来,鲜红的眼睛流出两道血痕,嘴角往后裂开,裂到耳根,接着咯咯笑起来。梁峰老婆眼前一黑,脸颊一阵生疼,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火辣辣生疼。她尖叫哭喊,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四周的地面像活的一样朝她身上涌来,将她整个吞没。

韩路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高个和潘振雄,林希言则被女杀手拿枪顶着要害。几人推推搡搡到了三楼,刚到楼梯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潘振雄皱眉,对这个地方十足厌恶。高个和假张娟押着韩路林希言踢开房门进去,外面天色已暗,暴雨闪电映衬得这个房间更为阴森恐怖。林希言热恋情人似的盯着韩路,可惜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全被他当成了白眼。今天他是天下第一的混蛋加笨蛋,要不是背后有枪顶着,林希言实在很想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痛扁一顿。

到了房间中央,高个皱着眉掩着鼻伸脚踢开地上的死猫,弯腰掀起地板上的暗门。林希言心想不久前刚从这里救了谢玲和陈继,现在自己反倒落得被关在里面的下场,头顶还一大堆又臭又烂的死猫,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刚才被假张娟一枪崩了痛快。韩路苦着脸,这个天下第一的混蛋和笨蛋终于开始郁闷。潘振雄示意高个把两人推下去,假张娟举起握枪的手朝林希言肩膀上用力砸了一下,这个女人看似瘦小,手劲出奇大,林希言胳膊上本来有伤,被她砸中不禁一下趔趄,接着腿弯又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就往黑洞洞的隔层中掉进去。林希言摔得眼前发黑胸闷头痛,没来得及缓劲,身上一沉,韩路也被踹下来。

头顶仅有的一丝微光被盖住,外面传来上锁声和挪动声,想必是潘振雄他们在把猫尸重新堆起来。想到自己被关在一堆腐烂发臭的死猫下,韩路这个臭不要脸的还死样活气地压着他,林希言强忍的火气终于爆了:“你他妈有病,谁让你跑回来?”

韩路趴着不动,林希言说:“你聋啦,老子跟你说话呢。”

韩路趴在他胸口说:“本来不聋,被你一吼差不多就该聋了。”

“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他妈和他们合伙害我,叫你出来就出来,那老女人是你妈?这么听她话你倒是喊她一声妈啊。”

“我是被逼无奈,你撞她枪口上,我不出来你不是早被她干了。”

“放屁,你出来有屁用?老子就算被人干了也不要你救。”

“救还是得救。”

“就不要你救啊!”

韩路不说话,过了一会嘿嘿笑起来。

林希言:“你想在老子身上趴多久,滚远点。”

韩路动了一下。

“叫你滚远点!”

“难为我啦,屁股大点的地方,我往哪儿滚,这么将就一下吧。”

林希言挨了高个一顿打,现在浑身上下无一不疼,再被韩路这么大个人压着,实在有点苦不堪言。当初谢玲和陈继被关在这,一来谢玲是女人,身材娇小,二来两人情投意合,就算靠得近点也无所谓,哪像他和韩路,两个大男人趴在一起,挤得像肉罐头,还浑身一股死猫臭,饿死吓死太乐观了,早晚是被熏死。林希言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话:“王八蛋,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路的回答简直是纯真,他趴着说:“我来救你!”

“陈继和谢玲呢?”

“走啦。”韩路说,“我看着他们走的。”

“你怎么不走?”

“我来救你!”

从刚才开始,林希言就一直不遗余力地骂他,可自己心里明白,如果韩路不出现,他恐怕早就已是个死人。问题是明白归明白,不代表马上就得感动得蹭着脑袋抱抱,就算有这个心那也拉不下脸谢他救命之恩,于是只好一声不吭地沉默。韩路见他半天不说话,有些担心起来,肩膀顶着隔层顶上往旁边挪了点,不敢再压着他。

“林队。”韩路轻声地,“你没事吧。”

“嗯。”林希言懒得开口,开始想怎么才能从这个活死人墓里出去,冷不防额头上一凉,韩路的脸贴上来。林希言一愣,本能地抬脚朝他腿肚子上踢:“你他妈耍什么流氓?”

“我看看你有没有发烧。”韩路贼忒兮兮地笑,“没烧就好啦。你可得撑住,等潘振雄和那老女人走了,我们就出去。”

第64章

“有办法出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林希言却可以想象韩路此刻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定是贱兮兮地在等着被夸奖。

“有办法有办法,我这么惜命的人,怎么会蠢到来送死。”

“万一刚才那老女人一枪崩了我们,你还不是送死?”

“一枪崩不了两个。”韩路说,“他们不敢在这杀人,老女人嘴上说得凶,可她也怕死啊,杀人越多越怕死。”

“她可刚杀了一个。”

“哦,那个姓周的老神棍。”韩路说,“我看到了,要不怎么拿死人吓唬她,她不敢再杀。”

林希言知道他嘴上开始胡说八道就真有办法逃出去,满肚子的火泄了一半,紧绷的弦松了,后脑和身上的伤又疼起来。韩路在身旁动来动去,林希言被他一下撞到痛处,忍不住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

“找东西。”

“什么东西?”

韩路不答话,又一阵乱动,林希言骂:“动作小点行不行?老子快被你压扁啦,你让我翻个身,先替我解开。”

韩路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说:“不就是皮带吗?他们以为没锁孔贼外公就没办法,事不过三,着了两回道我要再没点准备还叫什么神偷。”林希言正想出言讥讽,发现韩路的脑袋已经钻到他胯下去了。他吓了一跳:“你又搞什么花样?”

韩路在下面蹭了半天,忽然松了口气,一挺身又爬上来,得意洋洋地说:“看。”

林希言:“看个屁,我看得见吗?”

韩路两只手往他脸颊上摸了一把,林希言愣了愣:“真解开啦?”

“要不要再摸一把体会一下?”

“少他妈得意,看你怎么出去。”这样的话是严厉的,无论语气还是内容,可只有林希言自己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带笑。

“不用你操心,开锁还不容易吗。”韩路看不见他的微笑,但对他的恶言恶语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他把手伸向头顶的木板,手指在隔板四周的缝隙间摸索。隔层十分闷热,但不密封隔音。

韩路听了一会儿,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林希言想开口问,已被他伸手捂住嘴:“别出声,外面有人。”

两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一开始外面静悄悄,听不见有什么异常。随后开始出现一种沙沙声,像草丛里有蛇爬过。林希言百思不得其解,隔了半天才发现韩路的手还按在自己脸上,于是膝盖顶了他一下。韩路不知为什么出了一手冷汗,一下缩回去。外面声音停顿,四周恢复平静。就在他们以为不会再有动静时,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

这声尖叫像顶端尖锐锋刃却已生锈的刀,令人遍体生寒钝钝发疼,听得林希言都不禁汗毛倒竖。但他吃惊的不是这变调的嗓音,而是发出尖叫的竟然是假张娟。这个心狠手辣的冷血女人也会发出如此惊恐的叫喊,林希言好奇心大盛,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假张娟喊:“别过来。”接着是枪声,毫无章法的枪声,突然间声音全消失了,仿佛被静音,留下一片突如其来的寂静。

林希言挣扎着想坐起,可浑身乏力酸痛,好不容易才把头靠在隔层的木板上,冷不防韩路一下撞过来,把他撞得头晕眼花,差点没吐。

林希言闷声问:“干嘛?”忽然察觉不对劲,韩路挨着他开始发抖,身上冷汗直冒。

“你又怎么了?”

韩路往他身上蹭,就差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林希言着急:“你干什么,别磨磨蹭蹭,还不快给我解开。”

用虚脱形容韩路的状态也不过分,他开始磕巴:“鬼来了,有鬼啊,老女人遇见鬼。”

换了从前林希言听到这种话早就一脚踹上去,可他亲耳听见假张娟撕心裂肺的惨叫,除了恶鬼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冷血杀手如此失态。韩路吓得瑟瑟发抖,林希言尽量柔声说话:“别怕,老子在这呢,帮我解开,我们先出去再说。”

韩路拼命摇头,林希言看不见,但可以想象这臭小子一脸没出息的孬样。可害怕这东西真是身不由己,林希言只好等,等他缓过劲来。他安静地等了会儿,忽然听见有动静,像水滴声,又像有人踩着泥泞走路。这个声音本来非常轻,但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响声却没能将它掩盖,反而无比清晰地传进耳中。

韩路不打摆子了,呼吸变得十分缓慢,林希言被他神经质的反应搞得疑神疑鬼,两人一动不动地挤在隔层里,听着这个古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头顶只隔着一层地板。林希言汗毛倒竖,冷空气从毛孔钻进来,直透到四肢百骸。声音又停了,韩路本就胆战心惊,突然而至的寂静使他有些抓狂。林希言也不再催他解开自己的绑缚,只低声说:“你刚才吓唬假张娟那会不是胆子挺大吗?”

韩路开始说话,能说话就好了,能说话就是没崩溃。“你也知道我吓唬她,这次是真鬼,连那个老女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乱打一气,我怎么办?”

“疼。”

“什么?”

“手疼。”林希言转开他的注意。

韩路说:“等一下。”说完往下蹭了蹭,让出点空位把他翻过来,伸手去解他手腕上勒紧的皮带。高个手劲大,绑得死紧,林希言的手腕早麻了。韩路刚给他解开,整个手掌像针刺一样疼。他正想活动活动,忽然有一滴冰凉的水从隔板上掉下来,落在他的眼皮上。林希言很奇怪,怎么会有水?难道是刚才潘振雄他们带进来的雨水?这个猜测几乎立刻就被否定,因为随着第一滴水掉落后,水滴渐渐多起来,绝不是因为淋雨而带进来的雨水。韩路也感觉到异常,低声问:“是不是有水滴下来?”

“嗯。”

“这水的味道好怪,不像雨水。”

林希言也闻出掉落在脸颊上的液体的有一股腥臭的泥土味,而且越来越多,好像有人在往隔层灌泥。想到这他不禁一惊,难道外面的人想把这个隔层封死,把他们活埋吗?他顾不得浑身酸疼,抬腿朝顶上猛踢。厚重的木板发出沉闷响声。韩路也反应过来,伸手挡住林希言说:“我来开。”

“还开什么开,这么多泥,锁眼都堵死了。”

韩路:“太狠了,老子还没娶媳妇不想死在这。”

“他们肯定知道关不住你这贼骨头,堵了锁眼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开。”

“不对啊,这泥这么稀怎么能封得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路抖着声音问:“那是什么东西?”

林希言不知道他指什么,但泥泞味越来越明显,猛然间察觉鼻尖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这个东西软绵绵不断有泥水掉下来,林希言伸手去摸,手指碰到后立刻触电般缩回来。他心中又惊又诧,从摸到的轮廓判断,似乎是一张脸。

这时隔层中亮起一道微弱的光,韩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个微型手电筒,打开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线投射在狭小的空间里。

眼前的景象让林希言倒抽了口冷气,韩路更是一声惨叫。

木头隔层的顶部露出一张女人脸,尽管可以看出是人脸,但五官全被泥泞糊住,只露出一双阴森森的眼睛。这双眼睛眼白部分全是鲜红色,眼珠在血红之上分外骇人。林希言的鼻尖和这张脸近在咫尺,韩路灯光一打,充血的眼睛就这么和他对上,换谁都得吓傻。

林希言一愣之际,隔层上方的木板间又露出几点白色,接着白色越来越大,变成一双手。这双手尸斑累累,指甲尖锐,一下扼住他的脖子不放。林希言脖子上一阵冰凉,如同被一把巨大的钳子钳住,透不进半点气。他抓住女鬼的手指想掰,但一抓一把都是泥,又湿又滑使不出力,女鬼尖利的指甲反而全刺进他的脖子里去了。

林希言挣扎不开,眼前越来越黑,那张恐怖的怪脸渐渐模糊。就在他快晕过去之际,韩路忽然往他受伤的胳膊上一按。林希言疼得差点整个人弹跳起来,生死关头脑子里翻翻滚滚全是脏话。韩路沾了一手血朝那女鬼猛撞过去,手掌往它脸上抓,只听一阵刺耳的尖叫,露出一张脸和一双手的女鬼化成一滩潮湿的淤泥落得到处都是。林希言捂着喉咙咳嗽,韩路爬过去扶着他:“林队,你没事吧。”

“……你让它掐一下试试。”

韩路拿手电筒往他脖子上照,见又青又紫流了不少血,他咋舌:“恐怖啊,那是个什么鬼。”

林希言咳嗽完了,看看到处是泥的隔层,再想起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要么看不见,要么来个猛的。”他转头朝着韩路,“你刚才怎么这么英勇,你不是怕鬼吗?屁股撅起来。”

“干嘛呀。”

林希言只是找个由头缓缓刚才的恐怖气氛,伸手往他胯下摸了一把:“我看看小毛贼有没有吓哭。”

韩路又惊又怒:“臭不要脸,你他妈才吓得尿裤子。我是怕鬼,我怕你也死了变鬼来找我。”

林希言往他衣服上擦手:“怪了,我抓都抓不住它,怎么你一上来它就跑了?”

韩路给他看自己手上的血:“你的血,事实证明你如假包换,纯阳正宗的童子身。”

“有没有这么灵?”

“我听说童子眉要用中指的血。”韩路说,“等会那个女鬼再来你咬破中指一弹就把它弹出去,快走快走,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呆,我们赶紧开锁出去吧。”

林希言冲他比中指,又摸摸自己的脖子。

“这女鬼是谁?”

韩路嘴里咬着小手电,拨弄着隔层上方的锁,含含糊糊地说:“它没自我介绍,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会有泥?”

“爷爷,我们先出去再研究行不行?老子心跳都快爆表了,禁不起这么吓的。”韩路三下五除二把锁打开,但是不敢伸手推门。林希言挪过去顶了一下,觉得上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十分沉重。

“大概是死猫。”

韩路帮着他一起顶,隔层刚开了道缝,恶臭立刻扑面而来,外面黑压压的全都是腐烂的猫尸。韩路推了几下,想到外面层层堆叠的尸体,想从这里出去恐怕还得费番功夫。林希言伤得不轻,咬牙坚持着和韩路一起试图把隔层暗门推开。

“怎么这么重?”韩路抱怨。

林希言:“不会是有东西卡住了吧。”

“再不出去我就快被熏晕了。”韩路掩着鼻子又用力推,接着忽然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停止,把手电筒熄灭。等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赌博,即将发生的事未知而不确定,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而对此刻的林希言和韩路来说,等待不亚于赌命。

脚步声停下,紧接着是一阵搬东西的声音,韩路感到眼前一亮,是一道闪电留下的亮光,隔板被人轻轻打开了。

第65章

林希言和韩路各自警惕着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现在可能出现在这的只有敌人,可为什么又突然把门打开?难道是梁峰来了,最终决定立刻杀人灭口最放心。

韩路退到隔层角落,林希言忍着伤痛也尽量靠边。隔板打开的瞬间,一只手按在外面的地板上。这只手和刚才尸斑累累的鬼手大相径庭,是一只活人的手。韩路怕鬼不怕人,立刻先发制人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对这样的突袭,隔层上的人完全没有防备,顿时被拽得半个身子都掉进来。韩路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他喉咙。那人“啊”一声,差点一头栽下。林希言听到声音忙拦住韩路:“是陈继。”

韩路也发现自己抓着的是熟人,立刻松手扶他下来。

“小继,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继揉着手腕刚要开口,就听头顶谢玲在说:“让你找人,你下去干什么?”

韩路大奇:“你媳妇也来了?”

谢玲开玩笑似地嗔怪:“再胡说关门啦,不拉你上来。”

她帮着几个男人爬出隔层,林希言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狼狈不堪。韩路先把他送上去,自己才跟着上来。林希言按着伤口,脸色有些灰败,陈继惊讶:“怎么伤成这样?”

“倒霉遇上女杀手还有潘振雄那些人。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先走吗,回来干嘛?”

陈继:“我们走了之后看见小韩去找你,玲玲不放心,后来就又悄悄过来了。”

“你们也不知道这里多危险,万一出事怎么办?”

林希言不凶时韩路总是站在别人那边,他劝:“来都来了,好歹救了我们,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林希言问:“你们来时有没有遇见潘振雄和假张娟?”

谢玲点头:“遇见了。”

这个回答让韩路和林希言都愣了一下,那票人中有杀手有打手,有枪有警棍,说是杀人团伙也不为过。陈继和谢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弱质女流,两边遇上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谢玲知道他们有话想问,就说:“你们自己去看吧,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说不清。”

林希言想站,可膝盖一用力就“嘶”地倒吸冷气,韩路立刻殷勤地上去扶他:“我们找个地方替林队把伤口包扎一下,再这么下去血都流光了。”

林希言对他如此关切的态度有点不适应,绷着脸推脱:“不用,小题大做,这么点血还能死了?”

他说真心的,韩路却又说另一回事,而且说得庄重严肃:“你的血金贵,能降妖伏魔,能恶灵退散,别流了一地浪费。”林希言凝聚起来那一点点感动立刻烟消云散,被他气得反而笑了,一把将他推开:“你他妈滚远点,老子血流光了也不救你。”

韩路把自己沾血的巴掌伸到他跟前:“晚啦。我有童子眉护身,什么鬼怪都不怕。”

林希言朝他翻个白眼,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陈继见状只得苦笑着上去搀他一把,低声问:“你们俩能有一分钟不吵架吗?”

林希言哼哼:“你看他那副臭德行,是不是越看越来气。”

陈继小声得恨不能扒着他耳朵:“你又嘴硬心软,从小就这样的怪脾气,读书的时候到处闯祸,老师受不了,可我们知道你正义感特别强,分得清好坏。小韩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你一进别墅他就跟着去,我在山上听见枪声,这么多年同学我都犹豫了一下。不管他以前干什么,至少在这事上他够义气,这样的朋友可以交。”

林希言郁闷:“你拿他什么好处,这么替他说好话。”

陈继:“什么叫好话,媒婆才捡好的说,撮合你们我有什么好处?你要记住啊,只对对你好的人好,人活着就是找合适的人交朋友交心。”

“我跟他合适交朋友吗?他一分钟不气我就算他仁义了。”

陈继笑笑就不再说。走到门口时,一具女尸倒卧在地。林希言只看一眼就皱起眉,虽然没看到脸,但从衣着和身形判断,是那个女杀手无疑。韩路伸脚把尸体翻转过来,看过之后四个人都十分惊讶。那是一张五官极度扭曲的脸,尽管她生前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可这种恐怖的表情不禁令人怀念起那张冷漠讥诮的面孔。

“她怎么死在这里?”

谢玲:“我们进来时她就倒在这,你看周围到处是弹孔,刚才好像发生了非常激烈的枪战。”

陈继:“还有外面。”

“外面?”林希言问,“外面怎么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来得容易。一路下楼,别墅笼罩着一层恐怖的阴影,外面雷电交加,像极惊悚电影中的场景。林希言和韩路越往下走越惊讶,除了楼上假张娟的尸体,他们在楼梯上,走廊上相继发现高个和潘振雄的尸体,每个人的死状都十分狰狞,好像临死前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事。

走出别墅,林希言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发现梁峰老婆惨不忍睹的尸体。

谢玲问:“死了这么多人,你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鬼。”韩路缩着脖子,他的世界只剩这个字,“是那个女鬼。你们看她身上的泥,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林希言伸手抓了一把,周围都是杂草,泥土虽然被暴雨润湿,可这么大量的淤泥只能来自水底。这些泥泞和刚才他们在隔层里遭遇的一样,隔层女鬼是林希言亲眼看到,而且还在他脖子上留下伤口,再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就有些勉强。

有谢玲在身旁,陈继的神经倒开始变得坚韧,一次性见这么多尸体也能泰然处之。林希言问:“你不怕吗,以前你见了死老鼠都一惊一乍。”

“以前你还哭呢,现在流个眼泪我看。”陈继说,“人是会变的,而且你不知道自己能变成什么样。”

韩路一分钟前还在当筛子发抖,这会听见了一个脑袋扎过来问:“谁哭啦,谁流眼泪?”

林希言冲他举巴掌。

陈继赶紧转回正题:“你们遇见鬼?”

“遇见了。”

“谁的?”

“是个女鬼,脸看不清,脸上到处是泥,只露了双眼睛。”

回想起女鬼的鬼样子,韩路眼神有些发直,说话声都比平时低,小心翼翼地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她的爪子那么长,随便一掐,林队这么威风的人也没辙啦。”

林希言:“少他妈胡说八道。”

陈继若有所思:“看不清脸吗……”

梁峰老婆的尸体倒在泥泞的雨水中,身上被大量淤泥覆盖,活埋一样,一只手抓着地面,指甲深深插入泥地,另一只手捂着脸。林希言把她的手挪开,不由吓了一跳。梁峰老婆原本尚算标致的脸血肉模糊,只剩一半完整,另一半眼眶脱落腐烂发黑,露出森森白骨。

韩路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害怕,忽然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说:“怎么烂得这么快。”想到林希言刚才真被那女鬼掐死,尸体只怕也会烂成这样,两人心里都打了个突。陈继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峰老婆那半张脸看,看得谢玲都发现他反常。这种场面可不是讨人喜欢的,她问:“有什么不对吗?”

陈继摇了摇头,忽然又点头:“她没有脸呢。”

谢玲一惊,低头去看,俯卧在泥水中的尸体,半张腐烂的脸。

“她想报仇。”

“谁?”

“白衣女人。”

林希言拍了拍他,陈继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抬头看着他。

“别吓我们,要当神汉你还差得远。”

韩路皱了皱眉:“报仇杀这些人就算了,她连林队都想杀,不是个好鬼。”

“鬼还分好坏。”

“宋良是好鬼,周老神棍的话我听见了。宋良死得那么惨,这么多年都没出来闹,只在虞家花园陪着老了疯了的阿芳,是好鬼。我原谅他了,虽然他吓唬得我和小继都不轻,可到底没伤过人。这个女人虽然不知道怎么让他们害死,可下手真够狠,无辜的人也杀。那就不是好鬼。”

林希言冷言冷语地提醒:“你小心让她听见。”

韩路立刻不敢再说。

“我们怎么办?”陈继问,“报警的话难道说鬼害死了他们,那非被人当精神病不可。可要是一走了之,楼上楼下多少脚印指纹,无论如何都说不清。”

韩路听到报警也是一脸无奈,谢玲说:“这里的事我来处理。那个女杀手和胡风毕竟是混黑道有杀手身份,这样的案子比较复杂,我尽量想办法把情况向上面汇报。我们还有时间去找梁家犯罪的证据,关键是能不能先一步扳倒梁家。梁家权力在手,梁峰的老婆和潘振雄死了,他要借题发挥结果怎样我不敢保证。”

韩路:“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六分数保我们进牢房。”

谢玲镇定自若:“没那么夸张,对半吧。梁家要没这点能耐,凭什么明目张胆地走私,凭什么这么多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给他们开绿灯。林队,别的不说,光是他让警队给你找找茬施点力,你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你敢说你没打过犯人吗?”

韩路来劲:“打过,还扒人裤子,非法拘禁,臭流氓。”

林希言抬脚踹他,结果把自己疼得咧了咧嘴。谢玲说:“所以我们得先发制人,梁峰自己为了避嫌,肯定不会到这来,可不排除其他人从旁监视。他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放心,找了潘振雄跟着,恐怕会有第二第三拨人。”

韩路早就不想在这多待,对谢玲的提议大大赞同。林希言最后看了一眼梁峰的老婆——在大雨中满身泥泞的尸体分外诡异可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淤泥?难道那个女人的死和淤泥有什么关系?

谢玲问:“林队,你又在看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会有泥。”

谢玲受了他的感染,也开始疑惑:“为什么是泥,不应该是泥。”

林希言愣了愣:“不应该是泥,那应该是什么?”

“水泥啊。”谢玲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又没说,一方面尚未证实,另一方面怕吓着陈继。”

“什么事?”

“我怀疑他们把那个女人的尸体藏在虞家花园304房的墙里。”

第66章

林希言想起陈继手机里的照片,出自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之手。陈继偷拍的照片,谢玲坐在沙发上,正对面前的电视机,目光却转向另一边的墙。林希言和韩路都曾疑惑为什么谢玲会以这样的姿势去看一面墙,而且还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是墙吗?”

“这个女人搬来之前,我去过304,当时客厅里没有那道墙。胡风出现后的几天,楼道上多了一些水泥印,我特地留意,泥印都是往304号房。后来陈继住进来,我去他家时发现客厅多了道墙。”

“只是多了道墙,不能说明问题。”

“没人住的房为什么要砌墙。”

林希言问:“那个女人就没出来过?”

“你是警察,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失踪?警方哪有时间一个个去找,就算有人报案也是登记一下而已。这个女人在本地恐怕没什么亲戚,就算死了,找不到尸体还是当失踪案处理。”

“砌墙……水泥。”林希言喃喃自语,“不应该。”

韩路看见他们站着不动,就转回去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谢玲叹了口气。她转身走开,陈继在前面等,当她走到他的身边时,他伸出手,轻轻和她握在一起。韩路揉了揉鼻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林希言从后面拍了他一下:“走啊,愣着干什么,要不要我也拉着你走?”

“我想啊,你乐意吗?”

林希言直接从他身边瘸过去:“不乐意。”

韩路讨好地跟上:“林队,你有伤我扶你。”

林希言奇怪地看他一眼,韩路已经搭着肩膀扶着他慢慢往前走。林希言:“别耍宝,你又想干什么?”

“有人。”

“什么人?”

“在后面。”

林希言就想回头,他更喜欢直来直去。韩路拧住他的胳膊:“别动,也别看。”林希言于是不动不看,连人都不出力,放心地压在他肩膀上。韩路抱怨:“演戏而已,不用这么逼真,老子身上也有伤。”

“我伤得比你重,演得不真,他怎么肯现身?”

“我要小心,你开始占便宜啦。”

林希言轻声问:“是胡风吗?”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鬼。”

“是鬼你这会早尿裤子了。”

“我什么时候尿过裤子?”

“就上回,在反扒队那回。”

韩路认真想了一想,他记得,但不想让林希言看出他记得,于是就忧郁地装傻:“想不起来,我这么有涵养的人怎么可能尿裤子。别损,刚才我还救了你一命。”

“大恩不言谢,深恩几于仇。”

“这是小恩,小恩,你涌泉报就行啦。”韩路多少有些悻悻,忽然又问,“我算不算好人?”

林希言:“算逑。”

“别学发哥说话,你又不像他。”

“算吧。”

“一个字能说清的事你干嘛老爱用两个?”

“你想怎么样啊?”

“没想怎么样,你就不肯承认我是好人。”

“我自己都算不得好人,你凭什么就算?”

“算了。”

“说正经的,你相信虞家花园里会有证据?”

“不信。”韩路说,“这么重要的东西在虞家花园,梁峰对着只有一个痴呆老太太住的房子挖地三尺也该找到了。”

“谢玲那么有自信,满打满算的把握。”

“所以我们不能太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对吧。”

林希言几乎是父母担心儿女的那种忧虑:“她一心要做成的事再劝也没用,她会把陈继也带进沟里去,陈继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跟这事也没关系啊,你不担心我?”

“你不去梁家偷东西会有这事吗?要按你的逻辑,老子也跟这事没关系,好好在车站抓贼,你干吗就自己送上门来。”

“你抓贼,我是贼,我又没妨碍公务,倒是协助警方完成任务该嘉奖。”

两人嘴上胡扯,眼睛耳朵没闲着,时刻注意周围情况。又走了一会儿,林希言一个趔趄,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泥地里。韩路连忙把他扶住,嘴里嘀咕:“装得太过头啦,他会疑心的,你什么时候服过软啊。”

林希言阴沉着脸不说话,遍体鳞伤还淋了那么久的雨,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雨越下越大,四周全是一片朦胧的雨雾,根本看不清方向,走在前面的谢玲和陈继更是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雨下得这么大?”

韩路:“你有没有觉得天忽然暗下来了?”

“这个时候天是该暗了。”

“能暗得连路都看不清吗?”虽然是郊外,但这种昏暗却有些反常,周围的景物好像忽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灰白。

林希言回头看,身后也是灰白,虽然还能隐约看出一点别墅的轮廓,却像灰白纸面上的一层影子,没有立体感没有真实感。

“完了,要死了,鬼打墙。”韩路又开始抽风。

“你害怕的时候不说话行吗?一直往前走,去找谢玲和陈继。”

“什么都看不见怎么找?”

“你不是能喊吗?”

“那人还在后面,那么久不动手,他也看不见,我喊一声告诉他我们在哪?”

“你有什么办法?”

“跑吧。”

“什么?”

“快跑。”说完,韩路用力一扯林希言的胳臂,拖着他往重重雨幕中跑。林希言又惊又怒,想骂他没出息,但雨实在太大,刚一张嘴扑面而来的暴雨就把声音给堵回去。韩路一路跑,林希言不得已只好跟着跑。跑了一会儿韩路用力把他往边上推,他没站稳,一下摔在泥水地里。经历了别墅隔层惊魂记,林希言对湿淋淋的泥泞真有些犯怵,挣扎着想站起来,忽然看见眼前晃过一条黑影。

影子魁梧高大,背光下看不清是谁,没等回过神,影子已经伸手朝他脖子上砍来。林希言眼睛一瞥,看到一道亮光,是一把发亮的匕首。他转身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冒险抓住对方疾挥过来的手臂。一挡之下影子力大无穷,几乎把他整个人压倒在地。林希言吃惊,弓腿朝他膝盖上猛撞,这种搏斗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经历过一遍。林希言只觉得脖子上的刀尖已经刺破皮肤,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他妈对老子的脖子有什么想法,一个个都爱往上戳。”他一脚蹬出踢了个空,接着身上一轻,那人已离开他,再定睛看,黑影被韩路从背后抱住,两人缠斗在一起,大雨茫茫看不清到底谁占上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怕什么来什么,这种时候居然遇上胡风这个煞星。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往两人纠缠的方向去,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他发现雨幕中的影子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近。林希言有些懵,四周的景物十分模糊,要不是身上各处疼得要命,他简直怀疑又是一个怪诞的梦。疼痛可能是唯一能够检验梦境的手段,既然疼着就不是梦,不是梦就不能随便放弃。林希言继续往前走,路上他不时能听到前方传来的打斗声。

“别死了,你会武功啊。”

韩路没回应,林希言心急如焚,可怎么跑都不见有人,最后只得再次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对着雨幕说:“出来。”

大雨哗哗直下,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声音。林希言却不肯放弃,仍然一个人自说自话:“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小了,不再轰轰地震耳欲聋。林希言拖着腿往前走,听见身边沙沙作响,转头看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杂草中。轮廓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可是看不清脸。这景象不陌生,已被描述多次,林希言早已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不代表可以全盘接受坦然面对。他又伸手抹去脸上横流的雨水,突然间一个名字像电流一样通过大脑,生物电的奇妙作用使他打通了一个谜团。林希言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清晰,他说:“你是金丽丽。”

女鬼没有回答没有反应,像毛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一样静止不动。

“你死了,你是鬼。梁峰杀了你。”白影忽然朝他飘飘荡荡地过来。林希言吃了一惊,可不想再被这个浑身上下掉泥巴的女鬼掐个半死。他警惕地后退,退一步女鬼飘两步,很快就把他逼到一棵树边。林希言退无可退,女鬼已伸出两只惨白的手摸到他血痕宛然的脖子。他正想伸手推,女鬼冰凉的手掌沿着他的脖子往上轻轻捧住他的脸。冰凉的手,比冰还凉,阴间的手。

她想干什么?林希言有些迷茫,脑中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惭的字眼“幽媾”,女鬼冰凉的手将他的脸摸了个遍。林希言抓住她的手,却抓了一手发臭的淤泥。

这些淤泥像活的一样沿着他的手臂爬行,爬上肩膀,再往脸上进军。林希言忽然明白,她看不见,她死时已失视觉,窒息,被湿泥封堵口鼻。林希言正在体验她死亡的经历,潮湿的泥土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喉咙、眼睛以及一切可能到达人体内部的空隙。林希言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吞噬,但他全然明白了,就像沈国成梦见自己是宋良,他又开始做一个替身的梦。

“水,水……我在那里……”女鬼布满尸斑的手指着身后。

韩路全身都在冒汗,汗水和泥污混合在一起却很容易分辨,每一个毛孔都在提醒他眼前所处的危机。他头一次在险境中矛盾着——经验告诉他,一旦危险不作犹豫,应该立刻逃走。他是贼,不是爱逞强的英雄,不该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拼命。此前他也是这么做的,因此从未有过失手的记录。然而现在,不失手先生一身冷汗,惊弓之鸟一样警惕地看着四周雾茫茫的雨幕,脑中天人交战,是跑还是战?

对手是胡风,杀过的人比他偷过的东西多。他在雨幕中像幽灵,忽然失去踪影又忽然现身偷袭,韩路能感觉职业杀手散发的气味,一种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只凭感觉体会的气息,武侠小说里叫杀气,不过太玄。这是一种能量,是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产生的能量,此时此刻,韩路就感觉得到有人在暗中盯视。胡风出手不是一般狠,肚子上挨了他一拳就搅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韩路吃过亏不敢正面冲突,转身往雨幕中跑,刚跑几步又想自己跑得不见踪影容易,胡风追不着又会回去找林希言。韩路自负身手虽不及胡风,但总比林希言这个抓马路扒手的家伙强,于是翻来覆去纠结到底要不要回头一搏。他想了几秒,想起那天和林希言坐在小巷里瞪着夜空抽着烟说“我们是不是挺惨的,是不是特别憋屈,是不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林希言说是。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同等立场,决定同心协力去做一件事。

韩路擦着脸上的雨水,他有些发愣,可对自己说的话不愣:“头一次和警察叔叔合作,别太丢人。”

第67章

有了决定,就不再纠结到底是跑是打。韩路没有把握,可也不认为自己必败。他借助雨水冷静,没有风,却像暴风雨一样危险,没有浪,可随时会被波涛汹涌淹没。他开始辨识四周的环境,雨下得诡异,竖起耳朵听,只有雨声。韩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林希言去哪了?依照他的脾气,只要没死没晕,绝对要赶来插一脚。这个时候还不来难道已经出事,还是胡风声东击西,打算弄死了林希言再回头收拾他?韩路忧心忡忡,身旁的草丛忽然一阵响,一条黑影朝他猛扑过来。

韩路吃了一惊,本能地后退。黑影像一颗硕大无朋的炮弹,继续往他身上撞。韩路闷哼一声,胸口像被锤子锤中,眼前顿时一黑。

醒着,得醒着。他告诉自己,要是这下没撑住,小命就没了。他咬牙强忍,伸手朝腿上的伤口拧。枪伤刚缝合,拧下去疼得精神一振,眼前也亮了。韩路奋力躲闪,躲了两下忽然听见冷笑:“你躲什么?”

闷声杀人是杀手们爱干的事,既然对方不介意暴露行迹,韩路也不想沉默:“不躲让你白打?”

“放聪明点。”

“我放聪明,你放什么?”

“我放了你。”

“你放屁。”话说完,韩路只觉眼前一晃,一个碗大的拳头朝他脑袋上呼呼而来。他往后仰,没骨头似的折腰躲过。胡风浑没笑意地笑了声:“身手不错,我给你次机会,现在收手不杀你。”

“别骗我,你现在抓不着我才这么说,要是我松口同意,你真会放过我?你是装傻,我是不傻。”

“你打定主意找死了?”

“我死有你垫背够本。”韩路不敢碰他,边躲边说,“你们弄死的那个女人变成鬼来寻仇,要是我也死了正好和她搭个伙。”

胡风忽然一停,很快又冲过来。这个小小的停顿像一道门缝,有心人已足够窥见其中秘密。韩路笑得能气死人:“你也害怕啦,你杀了那么多人,只有这一个找上来,你是占足了便宜的。”

“那我再杀一个,看看还有什么便宜占。”胡风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丝怒容,下手也越来越狠,韩路再和他对着干就更吃力,但好在他身手敏捷,泥鳅滑溜,光靠躲闪胡风还是拿他没办法。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胡风终于烦了,左手往后一探掏出手枪。韩路见他拿了枪,反应极快地往旁边飞扑,落地时右手一撑滚过地面,头顶传来枪响,子弹闪电一样擦过去。

好险。

韩路躲在草丛里拍胸口,担心完自己又担心林希言,怕他出点什么事。心神一晃,忽然右脚被一把拽住死命往外拖。韩路大惊失色,另一条腿用力蹬,想借力站起来。胡风拽着他不放,韩路膝盖剧痛,再挣扎就是自己受罪,于是索性不动,仰天往地上一躺:“老子不干了。”

胡风低头看他,雨水顺着刀疤往下淌。“现在说不干,刚才不是嘴硬?”他手用劲,韩路惨叫。“说你们刚才看见什么?”

韩路吸着气:“什么看见什么?”

“你自己说你不傻,那就别装傻。你们到这来不就是为了查那件事吗?”

韩路睁开眼睛看着他,像是被什么附身了,恍然大悟地说:“是你……不,不对,不是你。”

“是我。”胡风嘴角一牵,似乎在笑,但更像刀疤在抽搐。

韩路:“你不是胡风。”

“我不是胡风是谁?”

“你不是胡风当然就是别人。”

胡风说:“别人又是谁?”

韩路:“是……”

“想清楚,说错了就没有第二次机会。”

韩路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说:“你是梁峰。”

“啪嗒。”

一滴水落在额头上,林希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水塘边浑身湿透,湿衣服紧贴在身上,粘稠得难受。他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脖子上一阵针刺般的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沾满水塘里的淤泥,水塘挖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看起来很像个胃的形状。他看看四周,没有人,没有声音。雨势似乎在他昏迷时减小了,朦胧的雨雾也逐渐散去,已能看清较远的环境。林希言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那个神秘莫测的白衣女鬼早已不知去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希言有一肚子疑问,却找不到可以问的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又一跤摔倒,右手一滑整个手掌都滑进水塘的淤泥中。他抓了一把泥,突然愣住了,水塘底下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在那里。女鬼指着身后。

林希言爬起来,双手都伸向淤泥开始挖掘打捞。他挖掘的不是实体,是真相,打捞的也不是实物,是答案。这时忽然一声枪响。

“贼骨头。”林希言一惊,想起了和胡风搏斗的韩路。他顾不上身上到处是伤,暂时抛下他的真相和答案,咬牙往枪声传来的方向赶。

林希言心急慌忙地跑去,半路膝盖一软摔了一跤,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不远处有人俯卧在地,正是韩路。林希言爬到他身边,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突然一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别做路倒尸啦,起来呀。贼……韩路!”

林希言伸手摸了他一把,冰凉的,咬牙把他翻过来,韩路身上一大片刺眼的血渍,脸色白得像纸。林希言拍拍他的脸:“醒醒,听见没有?不醒大耳刮子扇你了。”

林希言言出必行,可手刚抬起来,韩路恹恹地睁一下眼皮,嘴唇动了动:“别耍狠,我知道你是真狠的,老子要归位,你还他妈想占我便宜。”

林希言放下举在半空的手:“我以为你死了,准备给你人工呼吸。”

韩路又恹恹地一笑:“行啊,来吧,我肺里气真不够用。”

“美死你,老子的初吻要留着给媳妇。”

韩路咳嗽一声,睁眼看着他,林希言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看什么?有话快说。”韩路还看着他。林希言最不耐烦别人说话吞吞吐吐,正想催他,韩路忽然开口了:“林队……”

“说!”

“小心后面!”

林希言反应很快,但恹恹的韩路比他更快,猛然间扑去,一下就把他按倒在地。林希言知道有人偷袭,可恨的是韩路这家伙明明半死不活马上要咽气的模样,力气却大得吓人,不但把他按在地上,还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带着他就地一滚,擦着子弹滚进一旁的草丛。林希言翻身想站起来,韩路还来劲,拼命抱着他乱滚。两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地纠结着从一堆小杂草滚进一堆大杂草。

林希言想骂人,可一瞧身底下的韩路早滚得没了知觉,心又软了,伸手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脸上,韩路半点反应也没。林希言把他往边上挪了一下,不远处似乎能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他听了一会,又往韩路身上摸,找到伤口。枪伤在肩上,应该不至于丢了小命。林希言松了口气,脱下件衣服压住伤口,拉过韩路的手不管他用不用得上力,就这么按着,然后低头在他耳边说:“臭小子,老子不想欠你情,老子这就给你报仇去,别装死,睁眼看看呐。”他捡了块石头。

韩路“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要死不活地躺着。林希言又拍了他两巴掌掉头走了。雨势渐小,雾气渐浓,林希言躲在草丛里,手中捏着一支潮湿的烟。打火机的外壳滑腻腻的,他轻轻擦了一下火石,小小的火星闪了闪但是没有点着。这使他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好像又回到路边的车站,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环境。这是一次较量,一次赌博,他发现现在做的事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阵非常轻微的脚步声,林希言捏着打火机咔嚓咔嚓地擦火,火星挣扎着,似乎尽力想使自己燃烧起来,擦擦声充满了急于自我毁灭的情绪,但是暴雨已经让它失去燃烧的能量。林希言执着地磨擦着打火石,脚步声渐行渐近,中间也许停过一下,但没有调转方向。

在这种奇特的寂静中,嗤一声,塑料打火机回光返照似的被擦亮。这丛小火焰刚刚燃起就被几滴雨水浇灭,林希言嘴角一动,抬手把打火机朝远处扔了过去。一声并不太响亮的枪声,子弹击碎一次性打火机后继续飞射,林希言一刻也没耽搁,以最快速度朝枪响的方向冲出去。他像一只失败三次的猎豹,正在进行第四次狩猎。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

猎豹出击四次一无所获,它将会死在荒原上,变成一顿兀鹫期待已久的晚餐。这是孤注一掷的出击,荒野的守则,没有更多体力让他再多拥有一次机会。林希言撞到了那个枪手。确切地说是抓住他,死死地把他控制在臂弯里。他紧抓着对方握枪的手,胳膊箍住杀手的脖子,没有受伤的腿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蛮力狠狠踢向这人的腿弯。在这种不要命的搏斗中,林希言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轻微的痛呼。

两人同时失了平衡,林希言体力透支浑身是伤,可任谁也难挡一个人拼了命的突袭。林希言在那人倒下时,手肘重重砸向他胸口,紧跟着自己的脑袋上也挨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身体的某部分忽然和大脑断了线,血液被阻挡在一个和肉体无关的容器里,冰冷刺骨。几秒钟后这样的感受才慢慢消退,这段时间,林希言一直就在满眼的黑暗里,唯一有意识的是不放手,一旦放手,出击四次的猎豹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纠缠中,双方一起摔倒在泥泞里,接着就是殴打,除此之外林希言想不出更好的词,因为他们确实是在斗殴,斗殴不是贬义词,是此时此刻最恰当的形容。林希言不知道被砸了多少拳,同时也不知道砸了对方多少拳,总之最后彼此都气喘吁吁伤得不轻,而枪声再也没响过。其中一次,手枪的枪柄直接砸在他的鼻梁上。林希言顾不得鼻血横流,一把抱住那人的腰,以炮弹似的冲击力再次把他掀翻在地开始新一轮的斗殴。那人倒地时,林希言举起手中的石头照他脑袋就是一下。那人哼哼,听声音很有些恼怒,林希言像个满满当当的麻袋一样往他身上坐,于是哼哼变成了痛呼。

“别叫。”林希言把石头尖子压在他太阳穴上,“别把她招来。”

第68章

尖锐的石头顶在胡风——或者应该说是梁峰的额头上。林希言坐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刚打了一场恶战的样子。

“你是谁呀?”他盯着梁峰的眼睛问。梁峰不回答也没有立刻反击。林希言老实不客气地把全身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手上的石头尖已经在他太阳穴上留了一道血口。

“当过兵吧?身手不错。”林希言捡起地上的手枪把石头换下来,子弹毕竟比石子管用,也更有威慑力。梁峰沉默不语,阴沟里翻船这种事遇到了只好自认倒霉,不说话不是不想,是不屑,直到林希言开始琢磨着把一手的泥巴都往他脸上抹时,梁峰终于按耐不住,目露凶光地瞪着他:“你真不像警察。”

“都这么说,可我就是啊。”林希言甩了他一脸泥,“倒是你,可不像梁家大公子。”

梁峰一愣,被韩路认出来他还没多少吃惊,毕竟韩路算半个混黑道的,能分辨出真假不难,林希言是个反扒队长,最惊心动魄不过是对付几个手持水果刀的小偷,居然也看破他的身份。梁峰的惊讶几乎快爬到脸上,幸好那道歪歪扭扭的刀疤和湿乎乎的淤泥挡住了表情,他嘴角抽搐似的往上一提,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哪里不像?”

林希言看看他:“听说梁公子生意做得大又会玩女人,还以为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白脸,没想到五大三粗挺爷们。这疤怎么弄的,跟真的一样。”他伸另一只手扯了扯梁峰的脸颊,梁峰冷笑:“就他妈是真的。”

“怎么弄的?”

“……”

林希言忽然一笑:“你现在小命在老子手上,问你话你不说,我脾气不好。”

“你敢杀了我?”

“我不敢,杀人呐,又不是杀鸡。不过你这次玩大了,走私行贿,买凶杀人,绑架撕票,我一身伤不是假的,手一抖开了枪是正当防卫,说不定立功有赏,回去风光。”

梁峰有恃无恐:“你抖一个试试。”

林希言手不抖,非但不抖而且像磐石一样纹丝不动。

“梁公子,问你一个事。”他挺认真地说,“爱你老婆吗?”

梁峰皱眉,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茫然。林希言抬着下巴追问:“说啊,爱不爱。”梁峰回过神来:“关你屁事。”

“你老子是市委书记,做儿子的应该有教养,把屁放在嘴里也不嫌臭?你不爱你老婆,总爱金丽丽吧。”

梁峰这次吃惊比自己的身份被人叫破更甚,听到金丽丽这个名字时,立刻目不转睛地瞪着林希言。

“看我干什么?你相好的现在阴魂不散变成厉鬼,你就没想法?”

梁峰像被金丽丽这个名字吓住了,一声不吭地瞪着,似乎想用目光当子弹,把眼前的人射穿。

“你把她怎么了?”林希言有些不耐烦,“快想,我忙着,那边还有个要死不活的等我叫救护车……”话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林希言头也不转地骂回去:“咳屁啊,你是肩膀中枪,不是肺!”

那边立刻没了声音,倒是收放自如。林希言盯着梁峰不放:“让你说是救你,那女人怨气冲天,你不检讨一下平了她怨气她不会放过你。”

“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你该死。”

“该不该死不是你定,也不是我定。”林希言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屁股底下凶神恶煞的梁家大公子坐死,慢悠悠地说,“我也不知道谁说谁该死,谁定谁的罪最合适。我抓过的扒手不少,死不悔改的更多,抓的时候费时费力,没等送进去就让人给放了。后边躺着的那个废物,自己是个臭贼,还怪我抓贼不积极,办事没效率。你说这世道讲不讲理。”

尽管嘴上胡说八道,林希言心里清楚,任何一个防不胜防的小闪失都可能被梁峰当做反败为胜的机会。他不敢动,体力不支不能让梁峰看出破绽,而且手中有枪又不能真的开枪,只好居高临下小人得志似的和他胡扯,这样看梁峰一直不动,倒像是给他面子,陪他玩一会儿。林希言盼着谁过来帮一把,刚才他心急火燎巴不得陈继和谢玲跑得越远越好,现在又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恨不能他们立刻回来。僵持不是件好事,特别是自己外强中干,进退两难的时候。

草丛里的咳嗽又响起来,林希言有些不胜其烦地哼了一声,继续拖延时间,并毫不气馁地用枪口戳了梁峰的脑袋一下:“你说,讲不讲理?”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讲理,你现在拿枪指着我,我跟你讲道理,道理是你定的,哪天我拿枪指着你,你就得跟我讲我的道理。”

林希言嘿然,似乎还挺欣赏这个理论,紧接着他的脖子僵硬了一下,一个冰凉的东西杵在他的后颈上。梁峰轻轻用手拨开对着自己的枪口,脸上的表情令人生厌,带着和刚才林希言一样的小人得志。

“你要讲理,我跟你讲。”他站起来,缴了林希言的枪扔给后面的黄雀,“猜你背后是谁?”

“你亲随。”

“哪个?”

“死剩下的那个。”

潘振英拿枪管朝他脑袋上磕了一下,声音冷得像冰块:“我弟弟死了。”

“我知道,我看见了。”林希言现在手上空着,又开始找自己的烟,但他已经没有打火机了。

“借个火。”

潘振英把梁峰扔过来的那支枪伸到前面,对准他的下巴,林希言无奈地把烟放下。

“怎么办?”潘振英问。

“杀了。”梁峰回答。

这句话和扣动扳机声几乎在同时,潘振英对梁峰的命令毫不犹豫。那一刻林希言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全身僵化,肌肉像铁块一样冷硬沉重,往下沉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那是一道缝隙,肉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但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够感知——生与死的界限。林希言听到下巴那传来“卡嗒”一声,这恐怕是他一生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枪里没有子弹。刚才这支枪制住了梁峰,而梁峰也没有反抗,他们都不知道枪里没子弹。潘振英愣了愣,梁峰已经在抡拳头,他一定可以一拳把人打得人事不知。林希言也一样快,人在死地求生时的反应总比平时快一些,他往下一缩,梁峰的拳头就扑了个空,潘振英另一只手上的枪还没瞄准,他好似抹了油一样从梁峰胯下钻出去,顺便把梁公子撞了个趔趄。梁峰惊怒交加,没想到堂堂一个警察会有如此不堪下作的行为,捂着自己的宝贝哀嚎。

“开枪。”梁峰大叫,潘振英却开不了枪,林希言早已躲在弯腰忍痛的梁峰背后,双手一伸抱住肩膀把他拽了个仰面朝天。

“损招管用,就是难看了点。你他妈还不出来,等着看我死?”林希言也大叫。

潘振英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和梁峰,试图寻找一个合适又刁钻的角度让子弹避开自己人钻进敌人的脑袋里去。梁峰即使不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黑道杀手,军队也已教会他各种能够置人死地的绝招。然而林希言下作的一撞不足以致命却几乎要命,梁峰疼得站不直,潘振英的枪口以一种极不稳定的速度移动着,始终没有发出一颗子弹。他被从后方来的一击横切在后颈上,那里似乎安着一个开关,一下手刀他立刻瘫软下来,摔在湿漉漉的泥泞中。

梁峰和林希言扭打在一起,后者不是对手,很快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林希言挨了几下拳头,挣扎着朝梁峰背后看了一眼,韩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从潘振英手上捡起枪,笨手笨脚地检查子弹,也不知会不会用,最后像松了口气似的往后一坐,伸手挠挠肩膀上的伤口。

梁峰罔顾身后还有个拿着枪的对手,一心一意对付身下的林希言。

林希言憋足了气喊:“你死人啊,坐着看戏。”韩路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枪问:“我往哪打?”

“你等着,老子等会儿来收拾你。”林希言不知哪来的力气或巧合,一脚又蹬在梁峰要害上。看着梁峰魁梧的身躯像受伤的刺猬一样蜷成一团,韩路贱兮兮地笑:“林队,你这是什么招,看着怎么都像对付强奸犯的呀。”

林希言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赶上去又朝梁峰脑袋上踢了一脚,这才学着韩路的样子一屁股往后坐倒,拿手背擦脖子上的血。

韩路笑得停不下来,林希言越擦越用力,擦完捏着血糊糊的拳头朝韩路走去。韩路拿枪口对着他:“别,别过来。”

林希言撞在枪口上,一把捏住他的脸:“你是不是特别想看我死,我死了没人抓你坐牢,你就可以逍遥快活了。”

韩路也不挣扎,眨巴眼睛:“怎么能呢,我宁死也要让你活着为人民服务啊。”

“那你眼睁睁看着不帮忙。”

“我想帮。可我又不能真朝他开枪,我是小偷,只偷东西不杀人。”

林希言看了他半天,终于把手松开。韩路摸了摸两腮,林希言踢他一脚。“站起来。”

“嗯啊。”

韩路哼唧半天,动也不动。林希言也没力气再踢他,骂了句:“说不听,拿绳子把这两个活的捆起来,老子没力了。”

“嗯啊。”

林希言瞪他一眼,韩路往后一仰,死人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69章

“王八蛋,臭小子,韩路……”

林希言用他能用的最大力气摇着昏迷不醒的人,虽然那种力道如同微风抚草般虚弱。韩路像死了一样仰面躺着。林希言看看他,韩路的脸上有一道锈红色的污渍,血和泥水的混合物,但是找不到伤口。林希言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拉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近距离射击穿透了肩膀,伤口是两个深不可测的血洞,粘稠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来,林希言用衣服替他按住,很快又被染红。染红的不止那件原本就湿漉漉的衣服,还有湿漉漉的泥土。地面像一整块干燥渴饮的海绵,吸收着刚离开肉体的血,林希言把韩路的上半身托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

“你是不是要死了?”

韩路不动。

“你如果要死,我就不管你了,老子也累得要死,还得去找陈继和谢玲,找证据,报警,事情多着呢。”说完他似乎站起来要走,动了一下发现身上仅剩的一件的背心被拽住。

“你是不是又不想死?”林希言掰着韩路的手指头,韩路长了双艺术家的手,如果开锁也能算一门艺术,他在此领域中早已登峰造极。“不想死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还可以抢救一下。”

韩路嘴巴动了动,林希言低下头去听。

“……你真他妈没良心。”

林希言看着他,忽然伸手往下面一摸,板着脸说:“你是要死还是要射?怎么小毛贼都站起来了。”

“流……氓。”

“不想老子没良心耍流氓,你给我像小毛贼那么站起来啊。”

韩路动了一下,眉头立刻皱紧,迷迷糊糊地喊:“疼啊,疼死啦。”

林希言啪嗒一声把他扔在地上,瘸着腿去一旁解梁峰和潘振英的裤带,把两人捆了个结实。韩路还在那喊疼,不知道是真疼还是装的,喊了一会儿又没了声音,林希言瘸回来时发现他又晕死过去。

人死了是不是真的会变鬼,这个问题如果有答案,那一定是韩路渴求的。对于一个怕鬼的人来说,死亡的意义很复杂,包含了善恶得报,转世轮回和人们喜闻乐见的有怨抱怨有仇报仇。昏迷前,韩路一直想,自己死了会到什么地方,是不是也会变成鬼到处吓得人尿裤子。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错,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躺在干燥的地板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伤口似乎也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他费力地抬头,终于发现这里是梁家郊外的别墅客厅。

对面楼梯的阴影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潘振英,另一个是梁峰。两人待宰的猪一样被捆在一起,潘振英还在昏睡,韩路对自己重伤之下的一记手刀十分满意。梁峰发现他醒来时,十分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在黑影中格外可怖。韩路被他看得打了个激灵,双方都互不说话,只是隔着阴沉沉的空气对望。然后梁峰挣扎了一下,韩路似乎能听到捆绑他的皮带发出一种快要断裂的声音。梁峰旁若无人地试图挣开束缚,很快带动着身旁的潘振英也醒了过来。

“不准动。”韩路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梁峰根本不听他,一个伤员没有任何威慑力。

“暧呀,林队!”不管韩路说什么梁峰都不打算信,但对林希言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还有几分忌惮,更何况他是此刻唯一有行动能力的人,再让他踢一脚,梁峰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落个终身残疾。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并没人进来,梁峰转头狠狠瞪了韩路一眼,韩路心虚地咳嗽着。“梁少爷,别挣啦。”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挣不开,我试过,得从下面把手套出来,你骨头不够软,做不来的。”

梁峰看他,换作几天前这样的目光确实能够吓退韩路,那时他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胡风,现在却是只拔了牙的老虎,只得虚张声势。韩路蹭着墙坐起来,伤口仍然很疼,但他以惊人的适应力习以为常。梁峰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韩路涎脸笑:“你不早就调查过了吗,还问我呀?”

“查了,怕查得不仔细,说你是个贼,可你现在干的这事不像贼。”

“那我像什么?”

梁峰的手腕发出“咯”一声轻响:“像一条拿耗子的狗。”

韩路嘻嘻笑着说:“梁少爷,你是读过书的,脑子好,我费心费力上蹿下跳运气好偷个值钱货才能过几年好日子,你呢在家坐着动动嘴就千万上亿的挣,你别把自己比耗子啊。”

“你不是警察,你要什么说给我听听。”

对梁峰而言,这种示好已接近赤裸裸,然而天大的好处和机会总是带着赌博性。韩路低头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梁峰心中万般着急,表面却不动声色。情绪会影响决定,一个穷途末路等着别人来救的人,唯一能够令人信服的只有镇定。幸好韩路没让他等多久,一分钟左右,韩路动了。他先尽力把自己翻过来,双手撑着地面,肩膀上的伤让他龇牙咧嘴,折腾了半天终于换成单手手肘着力,半匍匐着朝梁峰和潘振英爬去。

韩路摸着梁峰和潘振英手腕上的皮带,林希言走时没少花力气,把两人绑得死紧。梁峰刚才一挣扎,手腕上已见了血。韩路找到卡扣,抬头对他说:“忍忍。”接着把卡扣往里一紧,梁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着一紧之后的一松,韩路却手脚利落地转向潘振英,三两下把他的绑缚也紧了一紧,接着飞快地连滚带爬着跑开了。梁峰朝他怒目而视:“你他妈找死。”

韩路气喘吁吁地缩回刚才的角落,朝梁峰合掌拜了拜:“我怕了你啦,你别跟我说话,给你们俩一解开我这条小命还有的活吗?梁少爷,你聪明,我也不傻,大家就别玩这心眼了,我是小偷可罪不至死啊,你们亡命之徒的勾当,我不敢也不想搀和。”

梁峰的目光像刀一样,韩路却不为所动,蜷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林希言应该是出去找人求援,救护车警车很快会赶到,韩路知道自己眼下这样跑不了多远,还不如先靠着林希言找人把他伤治好了再想办法脱身。对林希言他倒是有几分信心,知道他不至于把自己卖了换升官发财,而且脑筋也不像有些人那么死板,松动松动总有活路,于是安心地休息起来。

韩路闭着眼睛,以为自己不会失去警觉,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可是大量失血带来的疲惫不是只靠意志就能克服的。韩路做了一个梦,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做梦,最近的一连串事件却使他经常陷于噩梦之中。他梦见毁容的宋亮,一身白衣的阿芳,没有脸的神秘女人,甚至梦见素未谋面的“顾婆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仓库的木床上,头顶吊下来的尸体用冰冷的脚趾蹭着他的胸口,一条发紫的舌头掉了出来。韩路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尖锐的叫喊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他汗湿淋淋,猛然惊觉昏睡过去的这个事实。有多久?几分钟,几小时?他抬头看看对面的楼梯,赫然只剩下潘振英一个人。

梁峰去哪了?

韩路震惊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有些困惑地看着潘振英发呆。潘振英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楼梯的阴影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诡笑。韩路吃惊地往旁边滚去,这是一种习惯,下意识的行为,感觉到危险的本能。他躲开了梁峰从后面袭来的一棍子。

铁钎上锈迹斑斑,是一件早被弃置不用的家什,但东西在梁峰手里就成了能够致人死命的武器,韩路翻滚着躲开致命一击,这时坐在对面的潘振英也朝他扑来,并以熟练的动作从后边抱住他的肩膀,左手压着伤口使他根本无法用力挣扎。

梁峰站在他面前,韩路看到他双腕上的血迹斑斑,对这个人的狠劲又有新的理解。梁峰不是一个坐在家里动动嘴就能日进斗金的走私贩,他需要一件事一群人,让他把这种无从宣泄的狠劲发泄出去。韩路看着那根生锈的铁钎以及梁峰手腕上的血痕,他明白一件事。

“你就是胡风。”

梁峰低头看着他:“我到底是谁?有个准的没有?”

“你是梁峰,也是胡风。你们是一个人,你不但走私而且杀人。”

“你说得这么明白,是不是不想活了?”

韩路苦笑:“我想啊,你能让我活吗?”

“你自己都觉得活不了,我怎么让你活。你说一个能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韩路想了想,一个人要活下去的理由很多,可要求饶,任何理由都可以不成理由。思考给了他几分钟时间,他尽量使这段时间变得更长。

“你可以拖时间。”梁峰掂量着手中的铁钎,“反正我也在等,等你的林队回来,他要不回来我还得花心思去找。”

韩路:“用不着花心思,他这人可喜欢抓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跑一趟反扒队就全有了。”

梁峰把铁钎子戳在他脸颊上:“你一天到晚装傻充愣累不累?有没有一句真话?”

“有啊,你要听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梁峰看他一眼,手上微微用力,铁钎尖端刺破了韩路的脸颊。韩路嘶了一声,脑袋往后仰着想躲开,潘振英助纣为虐地抓着他不让动。韩路愁眉苦脸地说:“梁少爷,梁爷爷,你放了我呗,我刚才也是不得已,要不看紧了你们,回头那臭警察来了还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你放了我,我再也不跟你捣乱了。”

“我说行没用,你问问你那臭警察,要不要放你?”

潘振英像舞台上的灯光师一样拽着韩路的头发把他脑袋转向门外。别墅的门开着,林希言湿淋淋地站在门边。

第70章

韩路就着潘振英的手朝林希言笑:“林队,你去哪了?”

林希言浑身淋得湿透,这样的季节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背心,脸色早已白得发青,但没有露出畏冷的姿态。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客厅,先在梁峰和潘振英脸上停留了一会,很快落在韩路被戳出一个小口子的脸颊上。韩路被他凶狠的目光看得打了个哆嗦,嘴里喃喃自语:“完啦,又要挨骂。”

林希言不负众望地瞪了他一会,冒出一句:“你他妈的,两个废物都看不住。”

他既然开口,韩路也打起精神反唇相讥:“你把废物交给我了吗?没有啊!再说道上大名鼎鼎人人闻风丧胆的胡风胡爷怎么样也算不上废物吧!”

“他是胡风?”

“可不就是。”

“他不是梁峰吗?”

“也是胡风。”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卧虎藏龙嘛,人当着梁家少爷,干着杀手买卖,生活要多丰富有多丰富,你又不是刑警队,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别人,总管得着你,你他妈还不给我滚过来。”

韩路乖觉:“我倒是想过去,就是脑袋不争气让人给揪住,潘爷不松手我大概是滚不过来了。”

林希言面无表情地说:“那请潘爷松松手。”

两人一唱一和,梁峰和潘振英冷眼旁观。林希言:“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要谈谈?”

“谈什么,怎么谈?”

韩路忍不住插嘴:“你不是说不和犯罪分子谈条件吗?”

“你闭嘴,有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事,你们谈的是我的命。”

“谁他妈谈你的狗命了?老子要谈的是法律、是公正执法。”

“好好,那你们谈正事,让我先滚。”

林希言看他一眼:“你精神不错嘛!”

韩路笑笑:“还行,死不了。”

林希言又不理他了,转头看着梁峰。“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找到了,你要不要?”

梁峰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尽管他是个善变伪装的天才,在一个切身关心的话题上还是难忍好奇心。梁峰短暂的沉默后终于问:“什么东西?”

“都说了是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

梁峰看着他:“你骗我。”

“常永杰、舒向令、陆海平、陈进、陈志平……”林希言念了一串人名,梁峰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又有些疑惑。“李成海、傅戎、周德享……还有很多,我记性不好。”林希言看了看手腕,似乎想看时间,但他忘了并没有戴表,他看到的是自己手腕上的淤血绑痕。“时间不多了。”他假模假样地说,“我已经报了警,警车很快会到,这里挺偏僻,出警估计也得二十多分钟,你要是觉得时间宽裕,容我想想说不定还能想出几个名字。”

“过来。”

“凭什么?”

梁峰朝潘振英看了一眼,后者抓住韩路的头发,手指掐着他的伤口。韩路很不争气地一声惨叫。“拿他换。”梁峰说。

“想得美。”林希言斩钉截铁。

韩路哼哼着倒吸气:“换不了,换不了……他没良心的。”

林希言:“知道就好,我热衷大义灭亲,你就算是我媳妇,这么大的案子我也不换。”

“当你媳妇倒了霉了,你一辈子练童子功练死算啦。”韩路缓过劲来,“不对啊,你都不换了你跟他还有什么好谈?”

“我们决斗。”

“什么?”

梁峰也意外地看着他,林希言重复了一遍:“我们决斗,我赢了,你们束手就缚。你赢了,要杀要剐随便。就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结束。”

梁峰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只要离开这,替罪羊多得很,他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林希言继续看着自己没有手表的手腕:“只剩十九分钟了。”

“十分钟。”梁峰阴鸷地盯着他,“十分钟就能结束,用枪吗?”

“行。”

韩路傻眼地看着林希言从身上摸出两支枪,一支是梁峰打空的枪,还有一支是潘振英的。他从潘振英的弹夹里数了两颗子弹塞进空枪,接着甩手扔给梁峰。

“疯啦。”韩路低声说,“真是个疯子。”

“不出这屋子,打死算完。”

“可以。”

“王八蛋,你滚远点,子弹不长眼的。”

“振英带他上楼,十分钟后下来。”

潘振英对梁峰的话笃信不疑,即使在丧了弟弟之后也没丝毫难受犹豫,让林希言感叹做坏事做到这么心无旁骛一心一意也算个人物。潘振英掐着韩路往楼上走,韩路好像对这场决斗好奇得很,拖拖拉拉不配合。林希言骂:“给我滚上去,不叫你别他妈下来给老子添乱。”

梁峰:“你们俩感情挺好,警察和小偷能混成这样不容易。”

“活着也不容易。”

“没错。”

“金丽丽是你杀的吧。”

“十八分钟了。”

“打完再说。”

“行。”

韩路在楼梯上喊:“你们拍电影呐,姓林的你脑壳淋坏了,跟他决斗你有胜算吗?你还给他枪!”

“你闭嘴!”

“砰”一声,梁峰朝林希言打了一枪,火花四溅在门框上,韩路看见一个并不矫健的身影惊险万状地在门边上躲闪一下就消失不见。他被潘振英拽着上了楼,看不到接下去的战况。

“潘爷潘爷,你别拽着我,疼啊。”韩路说,“我们在这看看。”

“看什么?”

“看看他们决斗,你不想看吗?”

说不想是假的,但潘振英还没到这种跟韩路其乐融融嗑瓜子看好戏的地步,用力一拽他头发就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把他往栏杆上一推,解了楼梯上钩帏幔的绳子就地把他绑了。韩路见他转身往楼下走,忽然大叫:“赖皮啊!”

潘振英看他一眼:“谁他妈跟你们玩游戏。”

韩路又叫又嚷:“林队,他们赖皮!两个打你一个,你有什么损招别藏着啦!”

潘振英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楼下又传来一声枪响。韩路愤愤不平地抬起头时,潘振英早已人影不见。楼下林希言连滚带爬地躲过了梁峰的枪击,韩路的大呼小叫又让他在心里骂了一遍。这样的决斗并不公平,林希言早已浑身是伤,体力和精力都不如梁峰,甚至连这第一次的躲避也完全出于侥幸,他赌梁峰的顾忌,赌他的狠,赌他有恃无恐的心理。梁峰开了一枪之后再没有随意开枪,第一发子弹是宣战和示威,第二发子弹才是决胜负。梁峰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想不通林希言为什么提出决斗这样愚蠢的要求。

他躲进阴影中,天黑了,是个定生死的好时间。梁峰小心翼翼地往门边走,他和林希言交过手,知道那不过是个会徒手抓贼的小警察,枪战不是他的看家本事。梁峰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亡命之徒,亡命是没有退路的意思,他总会给自己留下几条路。别墅很黑,没有灯,这里是阴间。没人住的地方不需要光亮。梁峰没听到脚步声和移动声,这些迹象表明林希言没有进行转移,可能仍然躲在刚才消失的门背后。他的眼角瞥见潘振英站在楼梯上,似乎想下楼来,于是他朝这个算得上兄弟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下来。潘振英立刻站住了,韩路如球场观众席上加油助威式的“臭不要脸”“耍赖”之流的叫喊让他糟心,他看了梁峰一眼,转身回到了楼上。梁峰听到一下清脆的耳光声,怪腔怪调的助威终于停了,紧接着又传来啊啊的怪叫,韩路贱兮兮的声音说:“潘爷潘爷,你别色迷迷地看我,真受不了。”

梁峰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被噎住,怎么会栽在这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小痞子手上。他愤愤不平地上前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门背后没有人,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朝着黑暗中伸展。对于这栋别墅,梁峰也没有多少熟悉感,这里是作为一个幽闭鬼魂的场所,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阴曹地府,让死人在其中丧魂失魄无法解脱,并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条通道,一瞬间有些疑惑。这条通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又通向哪里?

他略一晃神,很快发现从如此狭窄的通道进去并非明智之举,林希言打算和他捉迷藏吗?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有足够的理由拖延时间,打这个主意拖住他们不杀韩路——他用江湖草莽式的激将法赢得一次赌博的机会。梁峰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跨进了黑暗中,然后随手把门关了起来。现在他们都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梁峰熟练地控制呼吸,如果有镜子,有光,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这片黑暗里,他不再是梁峰。

他是杀人的胡风。

第71章

胡风在黑暗中摸索。

摸索这个词并不恰当,确切地说他只是在行走。行走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但在黑暗中行走则不是。黑暗使人失去一项本能——视觉,于是在黑暗中行走就变成了一种需要学习和适应的技能。

胡风并没有摸索,没有像大多数人处于黑暗中那样跌跌撞撞畏畏缩缩,他走得非常自然,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只豹,一只任何品种擅长暗夜狩猎的猫科动物。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将会从哪里出来,有时甚至愿意露出一些破绽,出卖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最终胜利。

他故意走出一两下不小心会暴露的脚步声。林希言至少有两发子弹,也可能更多。胡风对他的人品不信任,这个披着警察外皮的家伙未必会正人君子地将子弹平均分配。不过这不是他在意的重点,现在他需要引诱一个不太擅长用枪的人开枪射击,消耗子弹、暴露目标,一举两得。他要的最好结果不是定生死,是活捉对手,不管警方会不会在二十分钟后赶到,他们都有足够时间全身而退,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安静场所慢慢解决难题。胡风打着如意算盘,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算盘都能如意,他走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忽然发现前面再也没有路。这竟是条死路,并且已经到尽头,精明如胡风也不禁有些讶然,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一条没有去向的通道在这幢熟悉而陌生的别墅里。如此不合常理,一扇门背后的通道必然应该通向一个空间,储藏室不会这么窄小,换衣间不会这么狭长,这里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侧身通过。胡风惊疑不定地开始摸索四面的墙,这次他确实在摸索,用他的手,手指,甚至用肩膀和膝盖。但无论如何试探抚摸,这仍然是一条死路,而且绝不可能藏下一个活人。胡风狐疑地想,难道看走了眼,林希言并没有因为他突然而发的一枪躲进这扇门背后?尽管不愿质疑自己的判断,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最后推了一下尽头处的墙壁,确定不存在暗门和隐藏通道,然后毅然转身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走了一段之后,胡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是个对环境和时间有概念的人,不会因为过于紧张失去判断。这段路比来时短了很多,好像通道变成了一个隔层,胡风吃惊地用整个手掌推着四面墙,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狭窄闷气的地方。他只用一条手臂就把前后左右碰了个遍。这绝不是刚才进来的地方。对于这件怪事,胡风先是惊讶,随后变成愤怒。他开始用脚猛踢四壁,像一只受困发狂的野兽。

“姓林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只有回音,冰冷的墙壁好像在捉弄他。他试图找出一条出路,但这个空间完全像个四方罐头密不透风。短短几分钟内,胡风做了各种尝试,但他很快绝望了,窒息一样的绝望,并且没过多久便开始汗流浃背。他努力镇定,这时要再说他冷静沉着,杀人如麻,谁都不会相信。他成了一个胆小怕死的普通人,在这个骨灰盒一样密封狭窄的地方,胡风第一次感到恐惧。莫名的恐惧中,他忽然闻到一股不该有的味道。胡风鼻翼翕动,寻找这股怪味的来路,黑暗中所能做的只有猜测和想象。这股味道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缓慢有节奏的声音——啪嗒啪嗒,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胡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大口呼吸,发出的声音如同陈旧破损的风箱,这是以前作为杀手的他绝不会犯的错误,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常理,这样一个巧妙恶毒因地制宜的陷阱,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临时布置出来。他感到左腿一沉,似乎有一双手抱住他的脚踝。胡风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触感全身扫过一阵战栗,并不能单纯地称之为害怕和恐惧,更像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紧接着这双手开始慢慢往上爬,轻得没有重量,好像除了一双手再没有别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继续,随着诡异的手逐渐升高,发出的响声也更加响亮。胡风屏住呼吸,思考了几秒钟,他朝着一个方向举枪,几乎没有犹豫就扣下扳机。最后一发子弹,巨响,唯一的子弹,但不是唯一自保的武器,为了生存,人类可以把自身变成杀人机器。射击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小空间的四面八方,确实如他所料,他被关在一个四方的密室里,为了这一次稍纵即逝的打量四周的机会,胡风飞快地转动眼珠,可是没找到门。这里没有门,只有凹凸不平的墙壁,冰冷的水泥,火光下一张惨白的脸。

胡风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了,似乎世上什么可怕的场面都不如那张惨白的脸来得惊心动魄。那种白色不像任何一种有生气的东西,惨白的脸上一对死灰的眼睛正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程度尽力睁开着,眼角迸裂两道鲜红的裂缝。火光消失,脸也随之消失,但这张脸的影像却一直留在胡风的视网膜中久久不褪,即使合上眼睛,也无法将它驱散抹去。

他认得这张脸,死人的脸,属于一个早就死去的女人。

“丽丽……”胡风十分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好像这样就能使干燥的喉咙湿润一些,也使得接下去的话能够听起来不那么胆怯。

一只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膝盖往上爬,滑腻腻的一只手,还有一只。

手和身体像一条蛇,胡风伸手抓了一把,摸到一簇湿滑的头发,泥浆在他的指缝间来回挤压,被挤出去的一部分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感觉到那张惨白的脸已经凑到自己的脸颊边,一股水塘底部的淤泥味冲进鼻腔。

“丽丽。”胡风重复一遍,但是除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啪嗒声,再没有别的回应。湿漉漉的身体没有骨头似的缠上了他,与他融合,将他包裹。当胡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泥泞,他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推四面墙,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在短短的几十秒内,空间又缩小了,他被挤在中间无法动弹。一双冰冷的嘴唇碰到他脸上的刀疤,胡风感到湿滑的舌头轻轻舔了他一下。紧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咯咯。不是笑声,他胸口一疼,那是肋骨发出的声音,他的身躯被挤成一团。

胡风惨叫了一声,大量淤泥从他张开的嘴涌进去,他的口鼻都不能再呼吸,喉咙中发出嗬嗬声响,最后他听到最重要的那根骨头断裂的声音。死一样寂静。

潘振英听到第二声枪响时,已经身在楼下的走道边。他希望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成为梁峰的帮手,他和梁峰不同,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认可所谓的公平对决,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过时且老旧,而且饱含不确定因素。他并非不喜欢赌博,而是不喜欢孤注一掷的赌博,和梁峰相较,他是个更十足的生意人,不愿意做没把握的赔本买卖。当他下楼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和梁峰联手尽快收拾掉林希言这个多管闲事的警察,但迎接他的是一声惨叫和一个黑漆漆的枪口。林希言站在门边看着他,手上拿着一卷白布,看起来很像窗帘。他神色凝重,目不斜视,看得潘振英心中有些打鼓,他终于发现情况已经坏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

“林队,下面怎么回事?”韩路在楼梯上吵着,凝重的气氛一下就被冲淡。林希言没好气地说:“没什么,等警车。”

“你赢了胡风?”韩路要不是被绑着一定早就下来看热闹。林希言拿枪顶着潘振英,吃一堑长一智,这时不敢大意,示意他自己先把双脚绑了,自己再过去把他背了双手捆紧。

“峰哥呢?”潘振英不死心地问。

“死了。”

“胡说,他怎么会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我这种人是什么人?”林希言瞪着他,“我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死在我手里亏了他吗?老实点别这么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听他这么说,韩路总算相信是他赢了,松了口气后开始嚷着救命。林希言气哼哼地上楼把他解开,韩路摸着手腕捂着肩膀:“怎么赢的,我低看你了,还以为你必死无疑。”

林希言满脸疲倦地在楼梯上坐下,与其说疲倦不如说厌倦,抓起身边的窗帘擦了擦脸。脸上的血早已经凝固,一时难以擦去。

韩路不识趣地凑过来,尽管一样伤痕累累,一条小命去了半条,但精神着实不错,抓了一把白窗帘在手里看着。

“你裹着这东西干什么?”

林希言:“装神弄鬼。”

“他吓死的?”

“他这样的人能被吓死吗?”

“那怎么?”

“不知道,本来想吓唬他趁机取胜,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林希言看他一眼,伸手指指楼下门外的走道:“自己去看,老子累死了,坐会儿。”

韩路疑神疑鬼扶着墙下楼,半夜三更,这栋鬼气森森的屋子还是让他有点心悸。韩路走到门边,门背后是个普通的储物间,因为从未有人居住所以是空的。梁峰的尸体就在里面,韩路看了一眼立刻逃回来,站在楼梯下不停干呕。他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但那一声声呕吐表示里面的景象有多惨。

“你吐够了没有?怀孕了?”林希言瞥他一眼。

韩路擦擦嘴角,喘口气:“真惨,怎么死成这样?”

潘振英看看他们,忽然又问:“峰哥呢?”

韩路指指门里:“劝你别看,一米八几的人成一团烂肉了。”

“胡说八道。”潘振英的声音带着愤怒,完全不信韩路的鬼话。韩路被他大喝一声后,不由自主地在这个阴森诡秘的地方打了个见鬼的冷战,忽然一转身朝林希言坐着的地方跑去,十分不要脸地蹭着他坐下。

“林队,这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

“我也想知道,你问我?”林希言仍在对付自己脸上干涸的血渍,干裂让他脸上有些痒痒。

“一个大活人,一个胡风那样的大活人说死就死也就算了,你看他死的那个样,亲妈来了也不认识啦。”

林希言抬头看他:“我要说是闹鬼闹的你信不信?你想想那女鬼怎么死的?谢玲说是被杀了之后封在水泥墙里,可我觉得不是。”

“什么意思?”

林希言看看那堵墙和那扇门,目光转向窗外。

“她报仇了。我摸到她,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韩路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窗外是几乎干涸又被暴雨盈满的水塘。

第72章

警车到来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别墅内外的尸体一具一具被运上车,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车辆,各式各样明晃晃的车灯照得这个偏僻之地如同白昼。

韩路在一片警笛声中瑟瑟发抖,林希言看着他:“你很冷吗,抖什么?”

“害怕呀害怕。”韩路小声嚷嚷,“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阵仗,这么多警察,你是想弄死我。”

“将功折罪,戴罪立功,我怎么会弄死你,我是救你。”

“那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韩路看着外面闪动的警灯说。

“不准。”林希言斩钉截铁,“不和犯罪分子谈条件。”

“你个王八蛋,刚才谁和姓梁的商量着决斗的?”

“那是兵行诡道,我诈他的。你求我什么事?”

“别揭我老底行吗?”

“你什么老底?”

“你他妈不知道?”

“再骂人我翻脸啦,我知道什么?”

韩路奇怪地看看他,林希言却看着门外,几个穿着警服的大人物进来,一脸凝重,似乎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林希言看看他们,谢玲站在门外,正对着一个同样穿警服的中年人说话,有时她会不经意地朝里面瞥上一眼,林希言瞧见她眼中闪着光,更远的地方,陈继坐在救护车旁,看着很累很累,但目光一直跟着谢玲。随后他们一起走进来。

“这是海关走私侦查分局的唐副局长,这位是督查科廖科长。”

两位大人物似乎想要和林希言握手,但他一身的血淋淋让人无从下手。唐副局长笑了笑:“我们一接到小谢的电话马上赶来了,这个案子还没完,接下去的事交给我们吧,辛苦了……”说着他又看了一旁瑟瑟发抖的韩路,脸上的关心倒不是装出来的,“救护员,毯子呢,这么冷的天让我们的英雄吹风啊?”

韩路不由自主地咽口水,低声问林希言:“怎么回事,老子也成英雄了?”

林希言没回答,大人物又向门外招手,似乎有更多各种身份的领导要进来,每个人都想将一次血淋淋的握手化作鼓励激赏之词。韩路望着各路人马,升斗小民简直不知所措,忽然感到肩膀一沉,转头看,林希言一头倒在他身上,接着整个人往地板上滑。韩路用没受伤的肩膀撑住他,没让他的头砸在地上,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他是累了还是失血过多,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在那些大人物团团包围中,林希言撒手人寰似的昏睡过去。

韩路这下真正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抱着林希言被雨水浇透此刻仍然冷得像冰的身体,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办?”他忘了自己也是随时会挂的重伤者。

救护员很快就到,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出去,韩路也被几个人拉扯着,晕头转向地往救护车上送。经过门口时,谢玲向他招了招手。韩路低声问:“你有没有揭我的老底?”

谢玲的回答和林希言如出一辙:“你什么老底?”

“你们串通好了想弄死我吧?”

“为什么要弄死你?”

韩路绝望地看了她一眼,讪讪地放手,那样子不像去接受治疗的伤员,倒像极了俯首认罪,被押上警车的嫌犯。谢玲走上前去轻声说:“路很长,别让林队白晕了。”

韩路一愣,谢玲已经走开了。

路再长总有到头的时候,救护车到医院时,不情愿的无名英雄已经不在车厢里,两个医护人员歪在担架上沉沉昏睡,门边还留着一串鲜红的血迹。

到场的警察们面面相觑。

“你们看到中途有人下车吗?”

“没有。”其中一个想了想,“遇到修路施工时停过一次,也就一分钟不到。”

“一分钟不到人还能没了?”

这件事任谁也想不通,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他逃走了,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至于如何逃走,为什么要逃,又逃去哪里,没人知道。

林希言在第二天下午醒来,病房里十分安静,放眼望去却有很多人在。这些人或坐或站,或靠着墙,全都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他醒了。”说完这句话的人明显松了口气,而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在那些或坐或站或靠墙的人准备挤到床前时,一个护士推门进来,于是他们又纷纷让开。林希言看着这些人,试图从中找出一两张自己认识或熟悉的面孔,遗憾的是每一张脸都很陌生。

护士检查了一番又出去,病房中的气氛还是很古怪。一个戴着眼镜十分斯文的中年人走到床边,身后有人替他搬了把椅子。

“林队长,我们有些话想问你。”

林希言反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负责此次特大走私、受贿案专案组的人,我姓赵,你叫我老赵就行。”

“老赵。”

“林队长,你的事谢玲都已经向我做了汇报。”

“那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她很灵,一定汇报得很详细。”

“但还是有些问题需要向你求证,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林希言对上头派下来的人也不敬重个什么,懒懒地说:“那这是审问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这案子有些疑点,希望能听听你当事人的说法。”

“哦,要不要我要起来跟你们回去?”

“不用,躺着就好,小吴,替林队长把枕头放高点。”

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垫高了枕头,扶着林希言让他躺得舒服些。做完这些事,老赵挥了挥手,让整个病房里的人全退出去。

“现在就我们俩,你可得跟我说真话。”

林希言说:“我睁眼没五分钟,你已经跟我说过两遍讲真话,我好歹是个警察,看着就这么靠不住吗?”

老赵哈哈笑:“哪里,那我问了。”

林希言点点头,做了个请讲的表情。

老赵反倒不急,拿了支烟在手里,忽然想起这是医院,又想收回。林希言老实不客气地伸手:“给我一支。”老赵愣了愣,把手上那支烟给了他。

“火呢?”

打着了火,点上烟,两人抽着,老赵说:“现场经过清理,发现四具尸体。”

林希言说:“五,梁峰那个不好认。”

“四具完整的和一团肉泥,这怎么解释?”

“没法解释。他们死的时候我没瞧见。”

“说真话。”

“真话就是我没瞧见,我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但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林希言看看他,“谢玲怎么跟你说?”

“她说等你醒了问你。”

“这死丫头。”

“她办事不错。梁家走私贪污的证据她一直在找,一个女孩子不容易。梁峰、潘家兄弟涉黑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没想到这位梁公子居然是个黑道杀手。”老赵啜了口烟,一副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的模样,这个样子和他斯文体面的外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林希言甚至觉得他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和自己套近乎。这种感觉很不妙,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有话直说吧,老赵,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是粗人,太复杂的东西我不懂,奖章锦旗什么的不稀罕,升官发财没兴趣,你要是乐意提拔谁,把这功劳安在他身上我没意见,可你要让我编故事我没这个本事。”

老赵笑起来:“你还说自己是粗人,你这心思比我身边那些小子都细,头发丝一样。我怎么让你编故事了,你有什么说什么,有功劳还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说实话,林希言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姓赵的,可吃官饭总得要把事情前前后后捋顺了,说清楚了,这才好交代,一笔糊涂账那是万万不行的。

林希言沉默着,老赵等待着,双方足足僵了一支烟的功夫。

“老赵,你信鬼神吗?”

“什么?”

“信不信有鬼,信不信有神,信不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老赵为难地停顿了一会儿,看得出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有答案的,只是不好说。

“不信是吧,那我就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怎么个意思,你是说,那几个人是被……”

“鬼弄死的。”

老赵的脸皱缩成了一团,尽管很多人都会把鬼神挂在嘴边,但相信鬼能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闹鬼,这不扯淡吗?”林希言说,“可就这件事,你不信我没法说,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开除我也行。”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耍光棍,老赵倒拿他没办法。

“好啦好啦,我信,你先说吧。”

“你信?我不信。”

“那我说个你可以接受的逻辑,这个案子本来和你没关系,你瞒着我没有意义,再说真想骗我犯不着找这么个……像你说的扯淡的理由。闹鬼,脑子进水的人才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说得实在,林希言对他的态度不像刚醒时那样反感疏远,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始将整件事整理重述。

老赵拿出一个录音笔:“不要介意。”

这不是征询意见,录音持续了近五个小时,天黑了,老赵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尽管尽量不打断他,可听到后来也有些烦躁。

“我说完了。”林希言结束了这次冗长的叙述,他在很多细节上说得格外详细,这样更容易掩饰某些不想让老赵知道的内容。

“就这些?”老赵关了录音笔,伸手揉了揉鼻梁,似乎比林希言还累,要接受这么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实在不轻松。

“就这些。”

“金丽丽这个女人,其实是你的猜测,你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梁峰有这样一个情妇。”

“是的,但这件事可以查,比查梁峰是不是杀手简单得多。”

“不用了,这些我们都已经查过,我们盯着梁家不是一两天。梁峰确实有一个情妇,姓金,但不叫丽丽,自己当过老板,生意上有手段,人也漂亮。”

林希言颇有些讪讪:“你们都查了还让我说那么久,知道的事告诉我一声,说得我口干舌燥。”

老赵替他倒杯水:“那不行,说句不好听的,你说的和我们查实的情况不一样,我还得怀疑你没说真话,随口编的故事糊弄我。”

林希言瞧着他:“你奸猾得这么坦白,我都不好意思生气。”

“这个姓金的女人目前还只是失踪,没有尸体就不能定性。”

“有尸体。”林希言说,“尸体在别墅外的水塘底下,早就化成了白骨,你找人去捞,一定有收获。”

“你确定?”老赵的精神又振作了一些,小发现总是给他大惊喜。

“确定,她亲手指给我看,我摸到了。”

“她是……”

“死者。”

老赵正努力适应这种对话:“照你这么说,梁家人的惨死都是鬼怪……作祟,那么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

“别跟我装傻,越装我越怀疑这里面有事。”

林希言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贼。”

“什么?”

“不是我的人,是个贼。”

老赵皱眉:“他在这里头扮演个什么角色?”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话说得早已不像个警察,三分戏谑,两分打诨,老赵一张白脸沉了下来:“年轻人好仗义可以理解,可要搞清楚什么事可以讲义气,什么事要讲法理。”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们是让他跑了吧?”

老赵的脸色有些不善,但林希言总觉得他是装的,老狐狸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被问得哑口无言。老赵说:“我们没当他是嫌犯,一时没留意。”

“那我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他会去哪,要不你们通缉他吧。”

“说得容易,他一张脸上又是血又是泥,长什么样都没人看清。”

林希言:“那真没办法了,要不你把他干的事都安在我头上,反正他干的也都算好事,我不亏。”

老赵气呼呼地站起来,气得有些做作,他并没有为这件事生多大气。能够破梁家的案子,对他和专案组来说都是件值得庆功的好事,比起漏网的小鱼,如何解释那些人死亡的真相才需要他花费更多脑筋。老赵走到病房的门边,忽然回头看了林希言一眼。

“林队,你笑什么?”

林希言摸了摸嘴角,使它恢复原样。

“我没有啊。”

第73章

梁家惨案后不到两周,因调查深入,梁彭礼特大贪污走私案也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告破。政绩上颇有些劳苦功高的市委书记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视国法,肆意走私从中牟取暴利的贪官污吏。林希言拿着当天的报纸看新闻,中弹的腿还有些不利索,走多了路会有点疼。许飞和姜军说好来看他,但他们也有和他一样的毛病,走在路上瞧见扒手行窃免不了要下来执行公务。林希言在医院的草坪边上找了个座,阳光很好,照在身上颇有些暖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悠闲地在户外晒太阳了,甚至开始有点怀念每天蹲在街角抓扒手的日子。

报纸上的新闻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无非是些正义与法制获得胜利,大案初战告捷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知道老赵最后是怎么把那些玄乎其玄的情节捋顺了说通了向上头汇报的,好像一切都在按正常程序进行。自从老赵走后,再也没人来医院探望,老赵打来一个电话,嘱咐他关于这个案子的细节详情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又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

林希言把报纸放在一边,仰躺在长椅上。他躺了一会儿,直到全身开始发热,忽然一个影子挡住了太阳。林希言睁开眼睛,谢玲站在面前,正弯腰看着他。

“林队,你表现优异,被医院特赦提前释放了?”

林希言伸手挡了漏下的亮光,仔细看她:“你忙完了?陈继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找到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很。”

“什么时候结婚?”

谢玲抿嘴一笑,岔开话题:“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只知道你肯定满肚子问题,就等着我来找你。”谢玲对他说,“让让,让我坐会儿,这几天腿都快跑断了,你比我幸福,躺了半个月。”

林希言让出个空位给她,谢玲坐下了,他才说:“你要乐意躺十天半月只能喝汤挂水,我跟你换。这种好处送我也不要啊。”

谢玲笑起来:“没事就好,陈继想来看你的,但这个时候不太方便。”

“我有什么好看。”林希言颇有些悻悻,“你们相看两不厌就好了。”

“你嫉妒。”

“嫉妒谁也不嫉妒你们,陈继从小比我强,不跟他比。”

“那你想跟谁比?”

看着林希言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谢玲扑哧一笑:“不瞎说啦,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为什么骗我?”

谢玲愣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意外惊讶或是疑惑尴尬之色,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仍然能够保持平静。

“林队,我们是朋友了。”她说。

“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你和陈继结婚,你也只是我朋友的妻子。朋友妻是一个很需要疏离的角色,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

“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谢玲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互相协助,共同完成一件事,这是比朋友更值得信赖的关系。”

“可你还是在骗我,为什么骗我?”林希言说,“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在梁家别墅,也不在虞家花园,从头到尾就没有,梁峰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有证据留在女人手里,你一直骗着我疑神疑鬼,东奔西跑,现在终于功德圆满完成任务,一定很高兴吧。”

谢玲沉默着,然后说:“你真不该只当个反扒队长。”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是说事实,我今天来只说事实。没错,之前有些事我瞒着你们,瞒着你,瞒着陈继。”

“虞家花园的怪事,你有份的。”

“对,我有份,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谢玲说,“我瞒着你们的事不会害你们,只是当时情势所迫不得不这么做。我追这个案子很久了,陈继突然出现让我很吃惊,我搞不清他的身份,所以只能试探。”

“试探就是装女鬼吓唬他?”

谢玲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甚至有些凝重。她就像没有听到林希言的话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刚开始我以为陈继是他们的人,而且他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

“书念得太多的人都有些神经质。”

“我试着接近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如何自我保护。”

“美救英雄,他也不是什么英雄,最多是个滥好人。”

“骗好人我有心理负担。”谢玲微微一笑,“我只有尽最大努力,不让他受伤害,也曾经试图把他吓走,可是……”

“可是你低看了他对你的感情。”

谢玲抬起头望着天空,她的眼睛亮晶晶,嘴角含着笑。

“这些事你都很清楚,我也不必多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在骗你?”

“你说梁家犯罪的证据可能在虞家花园的时候。”林希言回答,“不,你说的不是可能,而是非常有可能。”

“那又怎么样?”

“既然非常有可能,你不会到最后才想到,在到底有没有这个问题上,我更相信他。”

“小韩?”

“这王八蛋虽然坏毛病不少,可偷鸡摸狗的事他最在行,他说没有,那一定没有。”

“你相信他?”

“我相信。”

“你相信他,所以就怀疑我,这个逻辑不通。难道我就不可以疏忽犯错吗?”

“你不是一个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犯错的人。”林希言说,“没有证据,所以你要制造机会找证据,你骗我们这几个外人来帮你完成任务,梁家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海关督查科去,我们越找梁峰麻烦你越安全,也就有更多余地去找你不知道在哪的证据。”

谢玲静静地听,林希言说完了她才开口:“林队,你对女人一点都不客气。”

“我对女人一向客气,你要是男的我早一巴掌扇过去了。”

谢玲笑笑:“谢谢你手下留情。”这时她的笑容终于有些不自在,如果她能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林希言可能会有些恨她,那样她就成了一个真正心机深沉不易对付的女人。然而在谢玲的脸上出现一种无奈,使看着她的人心软了。

“林队,你是个永远做不了恶人的人,哪怕只是言语和行动上的恶。其实最后我是想留下的,我不会也不应该把你们留在别墅,那几乎要了你们的命。”

“你想说什么?”

“陈继拉着我走了很远,他在前面走,我一直在找机会回头,但是他说……”

林希言没有打断她,她自然而带着一种惬意的微笑停顿了一下。“跟紧我,跟紧我。他一路这么说,我们就一直这么……走到了镇上。”

林希言看看她又看看头顶晴朗得让人窒息的天空:“和热恋中的狗男女没法说理啊。”

谢玲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是我让陈继带你走的,他滥好人还固执,再说你回来能干什么?”

“你被关在隔层里的时候我和陈继来救过你们。”

“别跟我提这事,真要提,之前那次我还救了你和陈继呢,这么一笔笔算没完了。”

“那你总得承认我不是没用吧。”

林希言再次看向她,这时的谢玲是可爱的,她不再像一个条理分明又能理性思考的成熟女人,而更像赌气的小女孩,迫不及待想要大人承认她可能并不存在的能力。

“我承认,天生我才必有用,说你没用那是违心,对不起天地良心。”

“既然我有用,那么回来自然也有用得上的地方,用得上却不用,我为这个道歉有没有错?”

林希言被她绕晕了,一脸深度疲倦的模样。“好像,好像有点道理。”他拿手支着头,“嗳,我问问你,你们海关督查科有几个人?为什么派你这么一个女的来出这个任务?”

谢玲用手指拨开被风吹到脸颊上的头发:“是我自己要求,虞家花园是我儿时的家。你别误会,不是什么思家情结,纯粹是因为这种关系可以成为很好的掩护,我可以照顾外婆,在虞家花园大方出入,老邻居们有些还认识我。”

“你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什么事?”

“你外婆的事,阿芳和宋良的事。”林希言吸了口气,“还有那个神秘女人的事。”

谢玲瞪着眼睛看着他,也和他一样吸气:“你以为这些也是我骗你的吗?”

“难道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谢玲说:“当然不是,而且你亲眼看到了。”

“是呀。”林希言摸摸脖子,“到底是谁杀了她?”

谢玲:“当事人都死了。”

“不是还有个潘振英?”

“他什么都不肯说。”

“不可能吧,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咬一个是一个,给自己争取个宽大。”

“反正直到现在他一直不开口。”

“这么硬?”

“就这么硬。”谢玲说,“或许也不是强硬,我觉得梁峰和他弟弟的死对他打击很大,精神方面可能有些问题。”

“疯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暂时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有用的东西。”

“梁家算是让你们扳倒了,这么大一棵树,那么深的根,不容易。怎么办到的?既然从头到尾就没证据,你们那个专案组也不可能空口白话把人说死。”

“林队,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只当个小小的反扒队长了。以你的胆识能力,有的是机会往上爬,可你根本没这个想法,你从来不琢磨上面的人怎么想。”谢玲不无遗憾又赞赏地说,“你其实很单纯的。”

“说什么,说得老子一身鸡皮疙瘩。”林希言没好气地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

“夸你呢,不好意思啊。”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是东拉西扯的说什么呀?”

谢玲问:“你真的不懂吗?”

“上面的人想什么用我操心,我做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懒得管。”

“人们常说夜路走多要小心,可实际上有人走了一辈子夜路照样平安无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天不开眼呗,早该打雷劈死几个。”

“老天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有重要的大人物忽然被曝出政治问题,只能说明他不灵,有人要办他。”她说得隐晦而含蓄,但话里包含的信息多得令人惊讶。

“你是说,早有人想对付梁家?”

“梁彭礼是老狐狸,狐狸总是把自己藏得很好,要对付他没有证据当然不行,上面的人要查也不能明着查,这样他会藏得更深。所以唯一的办法是从他儿子入手,把小事闹大,让他想捂都捂不住,闹大了捂不住了自然有理由彻底把梁家上下查一遍。最初我们是想从失窃开始,监视梁家时老赵他们故意放进一个小偷。”

林希言瞪大眼睛看着她,谢玲说:“别瞪我,也不是我放进去的。”

“老赵他早就知道,这老东西。”林希言觉得脑子有点浑,老赵知道韩路的事,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打听韩路的身份,他们早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半路让他溜走。

“他不老。”谢玲苦笑,“他才四十三。”

第74章

整个事件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专案组在某几个大人物的默许下悄悄成立,对梁家展开调查。调查过程中发现这个案子牵连之广前所未见,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转而采取更为秘密的暗中调查。

案件的性质是走私行贿,涉及黑白两道,难免出现一些恶性伤人事件,可是最终死的人却令人意外震惊。

烧毁的虞家花园清理完毕,三楼的隔墙内什么都没有发现,老赵按林希言的提示从梁家郊外的别墅池塘下挖出一具女尸。尸体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沉在池底的淤泥里,早已化作白骨,知情人除了潘振英都已死了个干净。审讯时,这些恐怖骇人的照片被放在潘振英面前,这个始终缄口不语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响声。“是她。”潘振英重复着这两个字,至于这个她是谁,他拒不作答。几个月后,最高法院核准了对此次特大走私、受贿案主犯梁彭礼、丁励君、毛国尊等人的死刑判决,宣告了这起走私数额巨大,涉案党政机关和执法部门相关人员最多的涉黑经济大案的终结。

林希言回到他的日常生活,每天按时蹲点,在车站码头市场上和小偷扒手斗智斗勇。休假时陈继和谢玲回来找他,有时带来一些案件的后续消息,有时则只是吃一顿晚饭,聊聊朋友之间喜爱的话题。对于某个消失不见的人,林希言一直没有主动去向谢玲打听。既然专案组早知道他的存在,一定也对他的身份了若指掌。这么一来,当初老赵的问话就显得颇有些玩味,是不是放过这条小鱼不是林希言一句话能决定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会落个包庇的罪名。这件事谢玲闭口不提,林希言也不撞枪口,就连陈继都好像忘了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日子这么一天一天地过。林希言的伤已痊愈,谢玲也终于带来一个令他释怀的消息。

“确定那具女尸的身份,是一个名叫金筱艳的女人,经营一家叫做Liliy的夜总会,去年九月和化名胡风的梁峰在酒店认识,之后双方有过多次交往。今年年初金筱艳把夜总会转让,接着行踪不明,她在本地没有亲友,认识的也都是些夜总会的客人,因此没人对她的失踪报案。我们之前的推测没错,据其中几个和金筱艳接触过的涉案人交待,金筱艳知道梁峰的底细,出于职业习惯,她去打听一些和客人身份相关的消息,用这些消息换取金钱利益。圈内人叫她丽丽姐,胡风和她的关系很不一般,超越了一般嫖客与陪酒女的关系。”

“你说他们有感情,有屁感情。”

“感情也分很多种,互相利用的感情未必就比不上真爱。”

“金丽丽到底是谁杀的?梁峰还是他老婆?”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白。”谢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疑惑,这种表情在大案告破之后几乎已不复得见。“我去监狱见了潘振英。”

“他的疯病好了没?”

“他没疯,他是吓的。”

“谁吓他了?”

“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的那些金丽丽的尸体照片?”

“记得。”

“我拿给潘振英看了之后,他就从不会说话变成神神叨叨每天念念有词地说两个字。”

“什么字?”

“是她。”谢玲说,“昨天我又去,他精神似乎有些恢复,对于我问的话可以答复。我问他关于金丽丽的事。你知道他说什么?”

“小姐,能不能一口气说完,不要我每次问个为什么?”

“好吧,他说这个女人死不了,她会活过来,她是鬼。”

“什么意思?”林希言有些讶然。谢玲说:“他说得很乱,但我听懂了,他说金丽丽知道了胡风的身份,知道他在干什么,并且神通广大地通过她的人际关系摸透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想从中捞一笔。可她低估了梁峰高估了自己,在她得到太多不该得到的东西之后,终于惹来杀身之祸。”

“这不是和我们之前推测的一样吗?有什么想不通。”

“不是这个问题,潘振英说,梁峰的老婆找他弟弟潘振雄雇凶杀了那女人,尸体埋在郊外别墅的水塘里,这是一月份的事。”

“一月?”林希言看看她。

“对,可我看到那女人在虞家花园别墅进进出出,已经是二月底的事。”

“你记错了,还是姓潘的吓疯了胡说?”

“尸检说是一月。”

“你……”

“我没记错。”谢玲确定,然后神秘地说,“她真的会活过来。”

“我知道她是鬼,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要不然梁峰怎么会死成那个鬼样子。”

“可凭什么呢?凭什么她死了变鬼,你想过吗?”

“这……你让我怎么想。”这是个绝症,无法想象。谢玲说:“梁家别墅,虞家花园,宋良和阿芳,还有这个金丽丽之间的关联。”她苦思冥想,林希言说:“你打算转行当神婆吗?”

“经过这件事,难道你还觉得神汉神婆都是无稽之谈?”

“大部分是,就好像一部分学者也都是唬人的,世事无绝对,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吧。可你要当神婆,我得和陈继谈谈。”

谢玲似乎没有听见,喃喃自语:“梁家,宋良,玉佩……梁峰的老婆找来那个周先生想制住的不是宋良是金丽丽,对啦是这样。”谢玲的眼睛发亮,激动地拉住林希言的手:“梁峰把他老婆借别人名义买的房子当幽会地点,说明他老婆是知道这件事的,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仅止肉体,因此睁一眼闭一眼。金丽丽在虞家花园得到那块玉佩,觉得是件吉祥物,就带在身边。出于某种原因,梁峰的老婆开始无法容忍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于是雇凶杀了她。这件事潘家兄弟是直接参与者,梁峰是事后才知道的,他们把尸体埋在别墅外面的池塘里。死水阴气重,加上她身上还有玉佩,又被残杀致死,怨气不散,终成厉鬼。金丽丽是一月份死亡,我在二月底的夜里看到她,为了确认那个女人是她本人,我也去向Liliy夜总会的员工调查,确认照片没错。已经死了的人又活了,潘振英说她不是活人,是鬼。这件事上胡风可能是最后一个接受事实的,他在二月的那个晚上又杀了金丽丽一次,把她假象的尸体藏进虞家花园的墙壁,证据是那天晚上他们的通话没有在电话单上,阴间来的电话怎么会有记录。那时我觉得墙有问题,有问题的不是尸体,是鬼气。她阴魂不散,最终为自己报了仇,杀了杀她的人,假张娟,梁峰和他老婆,还有潘振雄。”

谢玲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我说的对吗?”她问林希言。

“我不知道。”林希言回答,“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是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猜到了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但是知道真相很重要。”谢玲忽然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问你什么?”

“你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我一直在等你问的问题。”

林希言想了想,开始四处找烟。谢玲把烟递给他,又擦亮了打火机。

“你知道吗?”林希言吐着烟雾问。

“我知道啊。”

“怎么样呢?”

“你有一个朋友叫肖诚,在市医院外科当主治医生,医大高材生,长得又帅,人也很好,很受病人和家属欢迎。”

“你干嘛调查我?”

“我没调查你,肖医生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救过不少人。你们是同学,陈继也认识,我们聊过一次,他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林希言有些不自在,他在女人面前总是放不开,粗口也下意识地收敛。

“关于我的什么事?”

“他说你营私舞弊,总让他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

“臭小子胡说八道。”

“你让他私下给小韩动刀了吧。”

“……”

“还是枪伤。”

“所以呢,他准备干嘛?”

“他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过第一次,那第二次就无所谓了。”谢玲笑吟吟,“肖医生让我转告你,医疗费改天你请他吃饭就一笔勾销了。”

林希言呆了半晌,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混到一起去的。”

“这我不知道,可那人是什么样?自觉人见人爱,还是没得救的自来熟。”

“人呢?”

“不知道。”

“去哪了?”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谢玲站起来,与他保持了一个朋友妻不可戏的距离,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自己想办法吧。”

“我掐死你,爱说不说。”

“我走啦。”

第75章

谢玲真的走了,她总是说到做到,诚信得叫人无奈。林希言开始相信她的猜测,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唯一可靠的猜测,他们都太想知道真相,没有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就好像始终在不会醒的噩梦里。即使时隔许久的现在,林希言依然会清晰地梦见恶臭难当的隔层以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布满尸斑泥泞的手臂。偶尔夜半醒来,也会想起那个战战兢兢求着他一起睡的家伙,林希言相信他狗改不了吃屎,一定还在哪个龌龊的角落偷鸡摸狗。可就连这件事都被默许了,因为那个家伙说有原则,原则和真相一样很重要,虽然以恶制恶不是最好的手段,韩路也没自己说的想的以为的那么高尚,可林希言不再纠结,他愿意做个懂变通的人。

一片狼藉的卧室和客厅,这是被韩路说成有男人味充满雄性占领性的空间,即使林希言这么不爱干净的人,难免也会怀念一下曾经有过的好日子。

“找个老婆吧。”陈继拉着谢玲的手说。

“就为了打扫房间?那我不如找个钟点工,钟点工多少钱一小时?”

“我在跟你谈感情,感情,你跟我说什么钟点工。”

“那也得找个看得顺眼的合适的。”

“喜欢什么样?让玲玲给你介绍一个。”

“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这种肉麻的称呼别在我跟前叫啊。”

“我知道。”谢玲说,“林队喜欢手脚麻利,会做饭会打扫,又聪明又漂亮,还能支持他工作的人。”

“前几条好说,他那工作是人干的吗,早出晚归搞不好还得遭人打击报复。”

“那不如在警花里找?”

“近水楼台,要找不是早找着了吗。”

“那是怎么回事?”

“眼界太高。”

“是吧。”

听着两个得了幸福还卖乖的人一唱一和,默契地演双簧,林希言能做的只有愠怒地撂下账单走人。

幸福是不用向人展示的,对这种自然而发的幸福,林希言感到不自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少有温情,可又不缺少友情。他需要的不多,又很多,大多数时候他不太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林希言打开家门,这扇老式防盗门像他本人一样坚固、顽强、忠于职守,但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轻易打开。他推开门,打开灯,然后整个人就愣住。

厨房的折叠桌上一桌饭菜,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甚至神经质似的漂浮着一股洗衣粉和清洁剂的味道。他像这股味道一样神经质地冲进客厅,看到换过的沙发罩,干净的烟灰缸。这个家像一个客房,长相普通神出鬼没的服务生在客人离开时悄悄进来打扫了一遍,从来不曾倒空的垃圾桶像一张圆形的嘴在笑,里面套着黑色塑胶袋。

林希言冲向卧室,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后松了口气。

韩路自有把别人家当自己家的勇气,睡得酣然自在。林希言上去把人掀翻在床下,他气炸了肺。

“谁让你进来的?”

“没谁,我自己进来的。”

“想干嘛?”

韩路揉着腰坐起来,像一个不慎从高处坠落的人那样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把他掀翻在地的人。那张小白脸上带着一脸无辜从容的表情,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有的道歉那样无辜从容,甚至是大度。林希言一脚踹翻他。

“你他妈又撬我的锁。”

韩路缩在角落,以一种更加无辜且无奈地表情看着他:“不是撬,是开。弄坏你的锁了吗,没有呀。”

“你进来干嘛?”

“想你了,来看看你。”

“狗屁。”

“真的。”

“再不说实话我下狠手了。”

“我说我说。”韩路把挡在要害上的手放下来,讪讪地说,“我又遇到麻烦了。”

“什么狗屁麻烦?”

“还是上次那个麻烦。”韩路突如其来地往前一扑,抱住林希言的腿,“林队,吊死鬼还缠着我。”

林希言甩了几下没甩脱,气哼哼地问:“你做什么亏心事,人就这么不放过你。”

“没有啊,我想了一下,是不是上次我们挖了他和阿芳的坟,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改天有时间我们再去一趟,给两位烧烧香磕磕头,求他们安生吧。”

“缠的是你不是我,凭什么我也要去。”

“去吧。”

“不去。”

“去啊。”

“滚。”

韩路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林希言抬脚往他肩膀上踩了一下,他就势坐倒。

“伤好啦?”

韩路垂头丧气:“好了。”

“你怎么溜走的?”

“我没,我躺在救护车上等死,忽然车就停了,车上的人把门一开,话都不说就把我扔下去,真没医德,没摔死是我命硬。”

“摔不死你啊。”看着韩路苦哈哈地揉肩膀,林希言就开始幸灾乐祸,笑容从嘴角一直到眼里。“你早被人盯上了知道吗,还觉得自己行踪飘忽无迹可寻,这次要不是人对你这小乌贼鱼没兴趣,早把你就地正法了。”

“有什么阴谋?”

“对你犯得着用阴谋吗?”

“那我是不是已经有豁免权了?”

“美吧,美死你啦。”林希言踢开他,转身去厨房的餐桌边一个接一个揭开碗盖看里面的东西。“我都吃过了,你搞这么一大桌。是不是又乱花我钱。”

“花了一点点。”韩路老实地说。

林希言转身目光严厉地看着他:“还偷不偷东西?”

“不偷了偷不了,现在老觉着有人盯着我,我改行。”

“改什么行?”

“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你雇我吗?”

“老子养着你啊?”

“挽救失足青年是好事。”

“那就这么着吧。”

“怎么着?”

“再问我踢死你啊。”

韩路笑,绝对的贼笑。

“我改邪归正,再不乱开你锁了,你给我配个钥匙吧。”

“嗯。”

“过几天叫上小继和谢玲,去凤山公墓上坟。”

“嗯。”

林希言埋头吃饭,他早在外面就吃饱了,可这个时候嘴不能闲着。

一周后,四个人一起去了凤山公墓,谢玲和她虽已年迈却不见老态的曾外婆久别重逢,不知所云地互相说着嘘寒问暖的家常话。老人家对陈继喜爱得无以复加,若不是提起阿芳和宋良的伤心事,恐怕当时就要在村里摆酒办喜事。

阿芳的骨灰由谢玲找回来和宋良合葬,林希言和韩路站在荒寂的墓地间,看着眼前并列着名字的墓碑,死者已死,魂灵却不得安息。林希言拿出打火机点上几支香,正想找地方插上再拜拜,韩路拉了他一把说:“打开。”

“打开什么?”

“墓穴。”

“刚合上又打开?你还嫌人家恨你不够。”

韩路从背后伸出手,手上挂着两块玉佩。

“我把它们找齐了,都放进去吧,希望他们能安息。”

林希言瞪大眼睛瞧着他:“哪来的?”

“就那么找来的呗。”

“你又去偷,你胆大包天偷到人家证物室去了!”

“我也是走投无路。”

林希言举起一只手,向他展示可以把一个人扇飞的大巴掌。韩路立刻畏缩起来,低声说:“最后一次,是跟你保证之前偷的。”

“拿来。”大巴掌转而放平了在面前等待,韩路把玉佩放在他手掌心里。

“打开。”

“不怪我了。”

“快点,守墓人来了就动不了了。”

水泥尚未干透的墓穴重又被开启,韩路恭恭敬敬地将两块玉佩分别放进宋良和阿芳的墓穴,再恭恭敬敬地将两人的墓封好。墓碑前摆上香烛和花,这个胆大包天的贼偷在这对命运多舛的情人墓前足足跪了十分钟,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祷告些什么。

林希言一旁看着,等他念完了,两人默默往山下走。

韩路一路回头,似乎怕什么东西跟上来。林希言拍了他一下,他受惊地转过头。

“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平时尽干一些缺了德的偷鸡摸狗的事,贼胆包天,肆意妄为,也不见你怕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就这么怕鬼?”

韩路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林希言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问了一个学术上至今没有人能回答出来的难题。最后,那个从不说正经话的家伙忽然惊醒了一样,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空,他转着眼睛,看一眼天,又看一眼林希言。

韩路这样神经兮兮地说了一个让林希言回味良久的答案。

“我想人都需要有个敬畏的东西,没有那个东西,人会无法无天。”

林希言沉默不语,韩路问:“我说得对吗?”

“直说你怕遭报应好了。”

韩路悻悻:“哦。”

“好像也有点狗屁道理。”

“……”

“走啦。”

墓地中空气清新爽利。

——敬鬼神,而远之。

(完)

by dnax

2011.8.25

第76章 林队/韩路 相性50问

十题以内不准打架。

1、请问您的名字?

林希言:林希言。

韩路:韩路。

林希言:妈的,就不信是真名。

韩路:其实名字就是一个代号,阿猫阿狗都差不多,不必太在意。

林希言:韩阿狗。

韩路:骂我!

林希言:骂你怎么了!

韩路:没什么,确认一下……

2、年龄是?

林希言:27。

韩路:啧啧。

林希言:干嘛?

韩路:不小了,对象还没着落吧。

林希言:你他妈有着落?

韩路:我还小,我才17。

林希言:滚。

3、性别是?

林希言:男……

韩路:处男。

林希言:!

韩路:!!打人犯法!

林希言:还没碰到你,鬼叫什么!

韩路:碰到就晚了!要把犯罪扼杀在摇篮里!

林希言:……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林希言:还行。

韩路:你这叫还行?

林希言:关你屁事。

韩路:你还行那我叫什么?

林希言:我怎么知道?你叫不行?

韩路:我行啊!要试试吗?

林希言:妈的,天天憋着耍流氓。

5、对方的性格?

林希言:烦。

韩路:糙!

林希言:骂谁?

韩路:粗糙的糙。

林希言:别解释,老子知道你想说什么。

韩路:冤死了……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韩路:说来话长啊!

林希言:车站扒窃被老子抓了。

韩路:屁,我是急中生智,根本就没偷东西!

林希言:你敢说你不是扒手!

韩路:我敢!老子不是扒手!是侠盗!再说我已经浪子回头了,能不能不翻旧账?

林希言:你继续浪啊,回什么头?

韩路:不是你让我回的吗?

林希言:不记得了。

韩路:生气!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林希言:小毛贼。

韩路:流氓!小毛贼这个称呼有特殊意义,不要提。

林希言:……

韩路:第一印象,林队在人群里一站,那是一股纯阳之气扑面而来。要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处男早已经停产断货了,居然在这么危急的关头让我碰上一个,真是天意啊!

林希言:……

韩路:别,别过来。说好十题之内不准打架的。

林希言:再让你活两题。

韩路:……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林希言:不喜欢。

韩路:不会吧,一点都不喜欢?

林希言:不喜欢。

韩路:昨天的鸡汤好喝吧。

林希言:嗯……

韩路:今天还给你做。

林希言:妈的。

9、讨厌对方哪一点?

林希言:就没有不讨厌的地方。

韩路:口是心非,嘴里说讨厌,身体很诚实。

林希言:你他妈怎么这么讨人厌。

韩路:你就是带有色眼镜看我,小区里阿姨见了我都说这小伙子好极了。

林希言:臭不要脸,我不认识你。

韩路:怕什么呢?我们又没干坏事,我跟人说我是你弟弟。

林希言:小区里认识的都知道我没弟弟。

韩路:表弟弟。

林希言:没有。

韩路:远房表弟弟。

林希言:多远?

韩路:远得能通婚那种。

林希言:狗屁,要通那也跟表妹通。

韩路:我打个比方而已,不要多心,注意你的素质。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林希言:好个屁。

韩路:我觉得挺好。你看你是警察,我是侠盗,虽然现在我歇业了,但专业上我们可以探讨的地方很多,工作上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来问我。

林希言:第十题了,不要得寸进尺。

韩路:林队我爱死你了!

林希言:……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林希言:王八蛋、臭小子、贼骨头。

韩路:林队、林爸爸、林爷爷。

林希言:……

韩路:爹。

林希言:||||||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林希言:没事别叫,烦。

韩路:韩爷。

林希言:……

韩路:叫一声来听听。

林希言:王八蛋。

韩路:你就不能让我开心一下。

林希言:为什么要让你开心一下?

韩路:我今天生日!

林希言:狗屁,有身份证吗?

韩路:没身份证就不能过生日啊!

林希言:上星期你拿我抽屉里的钱出去胡吃海喝也说过生日,你他妈一年要生几次?

韩路:下一题!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林希言:狗东西。

韩路:狗……算了,我有素质。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林希言:送个屁礼物,养着你就不错了。

韩路:送你。

林希言:什么东西?

(一打安全套)

林希言:有病啊。

韩路:大家成年人,有备无患,备着就不会有病了。

林希言:……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林希言:不想要。

韩路:没情趣,我想要个烤箱。

林希言:要烤箱干嘛?

韩路:做蛋糕。

林希言:不爱吃甜的。

韩路:那我要电脑,你上班我能上上网。

林希言:烤箱多少钱?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林希言:根本就没满意的地方。

韩路:我长得不好看吗?

林希言:长得好看有屁用。

韩路:至少带我出去能吸引姑娘啊,你想娶媳妇儿就指着我了。

林希言:狗屁,老子自己出去也能吸引姑娘。

韩路:你一脸凶相满嘴粗话小姑娘不敢近身。

林希言:胡说八道。

韩路:倒是吸引小区中老年妇女,昨天我看见对面楼的胖姨拉着你的手摸得激动,今天手背没褪皮吧。

林希言:你他妈管得宽。

韩路:关心你。

林希言:不用。

韩路:就关心。

林希言:……

17、您的毛病是?

林希言:心软。

韩路:靠。

18、对方的毛病是?

林希言:手贱。

韩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林希言:偷东西。

韩路:我哪敢不快,林队做什么事情我都快得很。

林希言:你开心就好。

韩路:……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韩路:爬他的床。

林希言:好意思说?不是给你搭了张床吗?

韩路:你的床舒服,有安全感。

林希言:……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林希言:什么关系?

韩路:嘿嘿。

林希言:笑屁,严肃点。

韩路:哈哈。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韩路:床上!哎哟……

许飞:老大,打着呢。

林希言:嗯,吃饭了吗?

杜梓丰:吃了,老大慢慢打。

韩路:警察打人啦!哎哟……父王饶命。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韩路:就跟现在一样……

林希言:服气吗?

韩路:服,气。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韩路:轻伤。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韩路:反扒队……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林希言:一个月过好几次生日,谁知道是真是假。

韩路:今天是真的。

林希言:请你吃碗面要不要?

韩路:还有呢?

林希言:加个蛋?

韩路:……

林希言:1、2……

韩路:两碗!

林希言:饭桶。

韩路:林队哪天生日?

林希言:你不用知道。

韩路:那就今天吧,缘分啊,我们居然同一天生日。

林希言:……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韩路:林队我爱死你了!

林希言:这么大声干嘛!!!!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韩路:林队我爱死你了!

林希言:神经病!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韩路:林队我……

林希言:我他妈爱死你了。

韩路:真的!!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林希言:特么爱死我了。

韩路:林队……

林希言:烦不烦!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林希言:关我屁事?

韩路:不可能吧,谁能有我家务做得好?

林希言:少了你我没法过日子了?

韩路:那有比我好的吗?

林希言:有。

韩路:谁啊?

林希言:反正有。

韩路:说不出名字就是撒谎。

林希言:我妈。

韩路:输了……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韩路:他妈就算了。

林希言:脏话?

韩路:令堂就算了。

林希言:嗯。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林希言:他敢。

韩路:不敢,不过去反扒队吃盒饭也他妈算约会?

林希言:谁说约会?

韩路:不是我……

34、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林希言:手。

韩路: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小毛贼呢!

林希言:别他妈耍流氓,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韩路:哦。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林希言: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时候。

韩路:失血过多快挂了的时候。

林希言:看我干嘛?

韩路: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韩路:有鬼……

林希言:别靠过来。

37、对对方撒过谎吗?擅长撒谎吗?

林希言:(冷笑)

韩路:其实我们这一行吧,开锁、撒谎都是必修课。

林希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韩路: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

林希言:我撒什么谎?

韩路:你敢大声说你还是处男?

林希言:……老子他妈就是处男怎么了!!

韩路:哈哈哈哈哈哈哈。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韩路:抱着林队的大腿,什么妖魔鬼怪都没了。

林希言:妈的裤子都快被你拽下来了,放手。

39、曾经吵架么?

林希言:现在不就在吵吗?

韩路:曾经不吵过。

林希言:什么时候?

韩路:睡着的时候……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林希言:哼。

韩路:唉。

41、之后如何和好?

林希言:没和好。

韩路:唉。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林希言:不希望。

韩路:可这一世也没做成啊。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林希言:……

韩路:难道你吃饭的时候没感觉到一丝丝爱?

林希言:……有那么一丝丝。

韩路:要不今天加几个菜,你再感受一下。

林希言:……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韩路:抱大腿。

林希言:……

韩路:林队我爱死你了!

林希言:……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他已经不爱我了”?

韩路:林队虐我千百遍,我待林队如初恋。

林希言:-_-b

韩路:林队我爱你一辈子。

林希言:表忠心呢!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林希言:贼骨头还想配花。

韩路:我现在看你特别像蛋花。

林希言:什么意思?

韩路:饿了。

林希言:答完了回家做饭。

韩路:嗯。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韩路:没有,我都交代了。

林希言:有。

韩路:什么事!

林希言:你不用知道。

韩路:你有女朋友了?

林希言:没有。

韩路:那我就不用知道。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林希言:没有。

韩路:我也没有。

林希言:吃白饭不自卑?

韩路:我是靠干活吃饭!而且还帮你们反扒队抓了不少小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林希言:不要激动。

韩路:我不是吃白饭!

林希言:知道了,你老人家受累。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林希言:这有什么好秘密的?

韩路:公开啊。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林希言:就这么着吧。

韩路:怎么着啊。

林希言:就这么着。

韩路:到底怎么着啊!

林希言:再问我打你了。

韩路:那就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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