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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曲三千

所属系列:Dnax

《浪曲三千》作者:dnax

本篇故事纯属虚构,与历史人物无关

第1章 游廓舞风

“唉——”

若鹤慵懒地叹了口气,从镜子里刚好可以看到那个男人斜倚在朱红色栏边喝酒的样子。

她叹息的声音婉转动人,略带哀怨,穿着白色的丝绸襦袢上染着红梅,后颈直裸露到背,丰腴的肩膀色泽圆润光滑,黑发散落其上,映衬得分外醒目,那两条白皙的腿露在翻卷的下摆之外,更增添了风韵。

可是这风情万种的叹息却没能吸引清次的注意,他的目光正落在窗外寂静的街道上,仿佛根本就无心在这里。

若鹤又叹了一声,伸手把鬓发拢到耳边,一夜欢爱之后慵懒无力,只想再投入那男人的怀中温存,但偏偏那个人却毫无反应。

整个那古野城里没有哪个男人不思恋舞风的若鹤太夫,与她共枕过的男人说:“世上没有一个说太夫不好的,只要见到若鹤行走在途中的样子,也会让人丧魂落魄,灭灯之后更是难以形容其迷人之处。”

若鹤身为太夫尽可挑选客人,任何人想做入幕之宾都要先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唯有面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到来都能与她共度良宵。

天上下雨的时候,若鹤就卷着衣袖为他撑伞,赤着脚送他到门口。

相会的时候,即使别的游廓有人要来找她过去,她也置之不理,简直就是舍生忘死地在爱着他,每天都盼望着他来。

从六岁入游廓算起,至今已有十三年,若鹤见过的男人实在是数不清,其中有比人物画家所绘的画像还要漂亮的美男子,也有相貌粗犷的豪放男儿,每天写来的信日久天长堆成小山,当作礼物馈赠的华服首饰也是数不胜数,可算是阅人无数了。

每日清晨醒来,枕边的人虽然不断更换,她却都能应付自如,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最终都会精疲力竭,所以若鹤也就从未遇到过现在这样的情形。

清次似乎早就已经醒了,他懒懒地执着酒杯,一言不发地喝着清酒。

若鹤挪动膝盖靠近他,伸手拿起酒瓶为他倒满。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正半卧在那里,敞开的衣衫中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膛,从左乳到右边的锁骨上有一条淡淡的刀疤。

他用一种悠闲的目光望着若鹤,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迷离的酒意。

若鹤的两腮染上淡淡绯红,仿如桃花瓣一样形状的双眼中露出了难以释怀的表情。

昨天明明缠绵悱恻,尽情欢爱了一整晚,可是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只是安稳地睡了一觉,什么也没有做过似的。

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酒意而看不到缠绵的爱意,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尽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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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若鹤感到沮丧,不由自主地又要叹气。

她瞟了清次一眼,忽然故作不高兴地道:

“我说啊,什么时候你能够像净琉璃中的牛若丸大人那样对我说话呢?”

说着,她抬起白色的衣袖,微微露出一截指尖举到半空,用一种压低的声音模仿男子唱腔道:“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

清次听到这句,立刻笑了起来。

他把若鹤扯到自己怀中,没有握着酒杯的右手托住那裸露在衣领外的柔白后颈,让她靠近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对你说话的吗?”

他黑色的双眼专注地望着若鹤,一样也压低了声音,皱着双眉用净琉璃艺人一样悲切的声音唱道:“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今生已埋葬。”

若鹤笑着忙用衣袖掩口,推开他的肩膀顺手关上了窗,并把竹帘也放下。

七月的天气闷热,即使放下竹帘也难以隔绝热气。

为了免却流汗的烦恼,把插着荷花、水桔梗、睡莲的桶放在纱帐里,便会觉得凉爽。

房内瞬间暗如夜晚,清晨的微光完全被挡在窗外,若鹤点一盏小小的和纸捻灯放在墙角边。

她伸出双手环住清次的颈项,美丽的脸上露出玩笑般的笑意:“天还没有亮呢。”

“你听过一句话吗?”

清次放下酒杯,笑着说:“明月之夜打灯笼,可真是奢侈的事。”

他轻抚着若鹤的小臂,然后用力把她压倒在凌乱的被褥上,一开始只是挑逗似的轻吻,慢慢地就在那柔滑的颈项以及裸露在衣衫外的肩膀上流连忘返。

千年川香炉中烧着沉香木,这是若鹤喜欢的味道,也是独一无二的味道。

她低声轻吟,手指轻巧地穿过清次的黑发又慢慢收紧,骨节微微突起显得纤细白皙。

这个男人带给她与众不同的感觉,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拿他没辙吧。

清次和来舞风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他总是精力充沛但又显得意兴阑珊,明明应是意乱情迷时却又好像并不怎么投入。

若鹤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自己无法让他满足,还是这世上的女人都无法让他满足?

纷乱的思绪中,她美丽的胴体颤抖着,感到一阵阵融化般的酥软,昏暗的房间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快意涌来,若鹤觉得自己就像是要被揉碎了一样,那充满了男性特有的灼热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的双手更加用力,穿过清次的发间落在他宽阔的背上,双眼的目光中微微带着丝丝浮光,睡衣也被汗水浸湿,好像想要试着挺起腰来,但又把脚趾蜷曲,从喉咙深处传出极其轻微的哭泣声来。

一阵极致的颤栗后,忽然就安静了,若鹤丰腴的胸部上下起伏,清次就枕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那赤裸裸的白色胴体散发着热意,在微弱的灯火下生动而美丽。

她细白纤巧的手轻轻拂过清次的脸颊,把一缕黑发从他眼前拨开,却忽然听他说道:“替我梳头吧,我要走了。”

显然因为这句话而怔了半晌,若鹤没有出声,看着房顶过了好一会儿又推说自己软弱无力爬不起来,但最后还是从旁边扯过一件染满了樱花瓣的西阵织和服。

她坐起来,先系好襦袢然后才在外面披上和服,从镜匣中取出一把泥金画的玳瑁梳子。

“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没什么。”

“可别把钱全都花在居酒屋那种地方。”

清次的头发手感很好,满满抓一把放在手心里,就像丝缎一样光滑垂直。

若鹤一边细细地梳通它,一边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清次把头发剃掉会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好笑吧。”

“是啊,一想到那种中间光溜溜的野郎头就会不寒而栗,所以我才会到现在还游手好闲到处乱逛,因为山贼啊浪人什么的,守不守规矩都没人会在意。”

“但是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总该有点打算吧,难道真的要到处去做流寇?”

“我要是活不下去,就来游廓当保镖。”

若鹤轻笑着:“什么啊,这么一来,源八就没有事情可干了。”

她手指灵巧地把清次的头发梳理好,用捻绳扎起来,然后去窗边升起竹帘把拉窗打开。

“天都已经这么亮了啊。”

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铺满了室内,立刻让人感到一阵热意。

清次穿上衣服,往街上看了一眼,仿佛看到有人从大门外进来,但又不能确定。

“这么早就有生意上门了。”

“寻欢作乐的人可不分什么时间。”

若鹤一边为他系上腰间的饰带一边笑着说道,她从墙边拿来清次的刀,十分谨慎地递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纸隔扇外传来了一个细小动听的声音:

“打扰了。”

隔扇先开了一线,接着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红色和服,十四五岁的引舟少女跪在门外,双手指尖着地,低着头说:“若鹤小姐,丸屋的客人想暂借您一下。”

“是哪一位?”

“助作大人。”

若鹤愣了愣,原本因为最后的时刻被打断而显得有点意兴阑珊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但这个小小的笑意却在清次的目光转过来时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阿弥,拜托你让助作大人去竹之间等我吧。”

“是。”

叫作阿弥的少女答应一声,关上了隔扇。

“那么我就先走了。”

清次望着关闭的隔扇,直到若鹤再次把它打开。

“请慢走。”

若鹤低头行礼,洁白的脖子在红色和服的衣领间显得分外柔美。

清次把刀插到腰间,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过回廊,一路向下,立刻便看到阿弥领着一个男人往这边而来。

清次知道一旦他离开,若鹤就又会去服侍其他男人,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干那些危险的勾当所赚来的钱可不能全都花在游廓里,虽然偶尔去找路边的游女也可以,清次却固执地只喜欢睡在若鹤身边。

这个女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息,那并不是华服脂粉所带来的高贵优雅,难以形容,有时像火红的茶花般热情烂漫,有时又淡淡地散发出兰花一样令人愉快的清香,甚至时常还会让人有一点怀念的感觉。

很难说清楚一个女人究竟是何处吸引男人,但是被吸引了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清次从不知道自己究竟付出多少真心,总之有好一段时间他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继续慢慢地往前走去,已和那个叫“助作”的男子越来越接近,很快就到了擦肩而过的距离。

原本以为会是一个顶着野郎头的老男人,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迎面而来的却是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

他看上去大约有二十一二岁。

漆黑的头发用红色和黑色的丝捻绳束起,穿着黑色的小袖,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配饰了。

阿弥在前面引路,清次和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交错而过,从正面的眉梢眼角慢慢地转向了散落着黑色发丝的后背,他的腰身笔直,身体中蕴藏着一股并不能被称为强劲,而应该说是颇为柔韧的力量。

看起来大概是习过武吧,但武士又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略带狐疑地想着,然后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仅仅只是一次眼神的接触,当然不可能造成什么深刻印象,因为两人的目光很快由于步伐的移动而错开,谁也不会再回头看对方一眼,但是……

那个年轻人的目光可真奇怪。

黑亮而幽深的双眼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冷洌,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容任何人接近。

他用目光在自己的周围拦出了一道围栏,谁也不能走进他的世界。

但那又并不是孤傲,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真的是个什么大人物吧。

清次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尾张的那古野城还真是一个充满了“大人”的地方,幕府的亲藩大名所处的繁华之地毕竟和他以前住的松前福山城是不一样的,而且尾张的德川还是御三家,只要府中的将军没有子嗣,随时都可能会从中挑选继承人。

清次把左手放在自己的爱刀上,不知道为什么,头脑中却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

他走到街上,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朱红建筑。

仿佛预兆着什么即将要展开的旅程和故事,游廓巨大而繁复的回廊和门庭投下一大片阴影。

夏日的阳光通过整条街道,斜斜地照射着高高悬挂的牌匾,上面苍劲而有力的写着两个汉字。

“舞风”。

直到很久以后,在那个落满樱花的白沙廊下,一切到了尽头的时候,清次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字。

那是他和一生最重要的人,初次相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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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游廓:卖身的妓院、陪酒卖艺的茶屋、扬屋等通称。

襦袢:贴身的衬衣、里衣。

那古野:名古屋的读音nagoya,战国时代尾张本城,江户时代应作名古屋(个人喜好还是写成那古野)

太夫:妓女的等级,从上至下为太夫、天神、围女郎、端女郎。

净琉璃:三弦琴伴奏的一种说唱曲艺。

牛若丸:源九郎义经

西阵织:室町时代原山名宗全西军本阵生产的绢织品。

引舟:侍奉太夫的雏妓。

亲藩:德川家康以后德川氏的子弟成为大名者称“亲藩”。

御三家:指尾张、纪伊、水户三大亲藩。

第2章 野狐

椎叶清次。

德川光正打开折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

“椎叶?”

尾张藩主的长子微微皱了皱眉,好像在努力回忆这个姓似的。

“这个椎叶,究竟是什么来历啊?”

他的问话被坐在对面的男子接了过去:“我调查过,虽然改了姓,但却是前代松前藩主利广身边的家老内藤清二的次子,因为松前利广没有继承家督的男嗣,所以打算过继亲信家老的小儿子做自己的继子,松前藩虽然只有小小的一万石,还是需要有人继承,只不过就在养子手续刚完成的时候,利广却忽然抱病去世,这么一来,他的养子就成了末期继子,府中的规矩除了亲嗣和早就过继来的养子可以继承藩主之位外,末期继子是不被承认的,所以松前的领地和禄位就这么被没收了,因为改易而失去生活依靠,松前家的武士大多都沦为浪人。”

光正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的出身还很不错了。”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光正右手的折扇合起,微微敲打着膝盖。

德川光正今年二十三岁,眉目俊朗,英气勃发,无论武艺还是韬略都十分出众。

坐在他面前的男子叫做氏野信俊,是光正的乳母阿贺的儿子,从小就担任光正的侍从。

“平藏,那件事交给他去做,不会有问题吗?”

光正叫着信俊的幼名,皱着双眉若有所思。

“不管他之前是什么身份,一旦变成了浪人,就是只为了钱什么都会干的,那件事可不能让认识的人去做,如果是浪人的话,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完全推卸在他的身上,既然是前松藩主的末期继子,刺杀德川家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因为自己的领地被幕府没收,所以对德川家心怀仇恨,谁也不会联想到您的身上。”

“别人或许不会,阿舞由那个女人一定会想到,只要秀家一死,即使远在江户,那个女人也会想到是我干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关系到秀家,所有的枪尖都会指向我一个人。”

“但是如果没有证据,不管谁告到御前大人那里去也于事无补,更何况由长子继承家督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光正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

虽然他是尾张藩主的长子,但弟弟德川秀家却是由正室奥御殿所生的,奥御殿阿舞由夫人生于京都亲王家,无论从身份还是势力上来说都远远超过只是普通侍女出身的光正的母亲,秀家一出生就已有了从六位的官位,而身为哥哥的光正却始终居于其后。

区区一个侍女的儿子即使是长子也未必就能顺利地继承父位当上尾张的藩主,一想到这里,光正就觉得心烦意乱。

信俊看出了他的烦恼和动摇,上身微微前倾以便加重自己说话的语气。

“只要秀家殿下死了,您就可以顺利地当上藩主,您不必亲自去见那个人,一切交给我就好,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当然就更不可能牵涉到您,即使到最后要追究起来,全部的事情也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平藏……”

光正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信俊的忠心,但确实如信俊所说,尾张藩主的位置是他的,要让他那畏畏缩缩不敢和人争权夺势的母亲抬头做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个幼名叫“助作”的弟弟虽然根本没有把藩主的地位放在心上,可是所有人都看好他,就连最低贱的马夫对他的态度也明显比对自己要恭谦有礼,好像整个尾张谁都知道将来的藩主之位是秀家的,谁也没有把他这个长子放在眼里。

折扇用力地敲击了一下膝盖,光正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

“那么就交给你了,一切尽量小心,事成之后最好把那个浪人也干掉,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是,光正殿下。”

信俊低头行礼,窗外夜色缠绕,看不到一点光芒。

光正抬头望了一眼没有月亮的天空,他知道是什么在指使人们行动,对于汹涌而来的命运,他必须逆向而行为自己争取存活的机会,一味随波逐流,结果只会消失在历史的激流之中。

但是,从那么多浪人之中一眼挑选出的这个名字,对他,对尾张的德川家,对他唯一的弟弟秀家而言,究竟是神佛还是罗刹?

“今天也没有月亮啊。”

清次提着酒壶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

下过一场雨之后,整个那古野城的热意仿佛都消退了,空气中漂浮着清新的栀子花香。

他望着一片昏暗的天空,隐约可以听到游廊中传来三味线和尺八的合鸣,想要绕道去舞风,但已经没有钱了。

即使若鹤和他交情再好,没有钱的话,那里是不欢迎他的。

一切随着金钱而变化,这是游廓的老规矩,人情之有无和受人尊敬与否,全看有没有钱。

清次低下头,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附近的灯光,他往前走了几步,靠在深巷的角落里,手指探进自己胸前的衣服,触摸到了那条长长的伤痕。

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呼吸都仿佛会变得凝重。

从左乳开始的刀伤,起初很浅,到中间部分就变得深入骨髓,刀势是向上的,在接近锁骨的位置达到了最猛,可以想象那一刀的速度和力量,几乎把他的骨头切碎。

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但只要一到阴湿的天气就会隐隐作痛。

那并不是好勇斗狠留下的痕迹,每次摸到那个伤痕,清次都会想喝酒,而在喝得快要不省人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舞风”门口。

“但是今天没有钱啊。”

他无可奈何地把酒壶凑到嘴边,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清酒。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锋利的长刀砍在竹篱上,一个非常清晰有力的断裂声,透过雨后夏夜的微风传到了清次的耳中。

“喂,好好地把钱拿出来,要不然下一刀就会砍到你的头了。”

无赖的声音从前面的巷子传来,还没有干透的地面上坐着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满头大汗地瞪着面前的几个人。

“快点把那个袋子拿出来啊,我明明看到里面有很多小判,是你做生意赚来的钱吗?”

那个肥胖的男人看起来的确是个有钱的行商,双手的手指浑圆,紧紧抓住手中的钱袋,从微微敞开的袋口中,隐约可以看到反射着碎光的金币。

站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赤裸上身,臂膀上刺着青面獠牙的般若图案,手中的刀在暗夜中散发着摄人的光。

“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们也没有办法,反正杀了你之后,钱还是会被拿走的,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傻瓜。”

“求求你们,别杀我。”商人举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去看那令人害怕的刀刃,他带着哭音求道:“我……我分一半钱给你们,只求你们别杀我。”

“一半?”

为首的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只有一半?我们杀了你就能拿全部,反正这个世道杀人放火是常有的事,只要不被当场抓住,没人会知道是谁杀的。”

他带着嘲讽的声音把话说完,身后的同伙也传出了嬉笑声,发亮的长刀重新被举起,破风声夹带着商人的惨叫,但是中间却忽然混入了一个陶器破碎的声音。

挥刀的男子微微一愣,手中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空了的酒壶从旁边被扔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刀刃,碎片纷纷落下,那个肥胖的商人一边惨叫一边不住地往竹篱边团缩着自己的身体。

“既然他们不肯收那一半钱,就留给我怎么样?”

带着笑意的说话声从小巷边传来,清次靠着竹篱笑道:“今天刚好缺钱,我不要全部,只要一半就好,如果答应的话,马上点头给我看。”

他的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只要你点头,我就替你解决这三个无赖,很不错的交易吧?”

倒在地上的商人愣了一下,他的眼中还有犹豫之色,但是目光向上看到那个即将劈砍下来的刀刃,立刻猛力地点起了头。

清次的笑容更加深刻。

发亮的刀刃从商人的头顶转向了他,三个男人手中的武器发出杀戮的冷芒,其中两个围上来,另一个防备着他们的“金币”逃走。

清次被围在中间,夜风卷过地面,他静静地站着,并没有拔出他的刀。

“怎么了?你腰间的东西难道是摆设?”

面前的男人冷笑着,布满了刺青的手臂上肌肉纠结,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个普通的无赖。

刀光在一瞬间亮起,没有任何征兆,银色的细线从右至左地划破空气,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非常惊人。

清次的手指推开腰边佩刀的镡,刀刃离开刀鞘,忽然就变成了一道闪电般的光。

一下剧烈的铁器交击声,小小的火花在黑暗中散开,清次虽然拔出了刀,却不是长刀而是尺寸较短的小太刀。

他用左手抽刀,反手握着刀柄,殷蓝的刀刃挡住了对方的攻击,下一瞬间,清次迅速地弯下腰躲开了后面那个男人的攻击,小太刀的锋口和对方的刀刃磨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只是短短的一刹那,清次已到了对手的背后。

“那一半的小判,我收下了。”

长长的打刀也从刀鞘中拔出,刀刃带着冰冷的嗜血气息被高高举起,那个男人回头看的时候,只觉得一片白光之中如同他身上刺下的般若一样残酷冷漠的双眼,打刀以不可挽回的势度劈砍下来,一瞬间,鲜红的血珠像断了线的项链一样向着四面八方飞射,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突如其来的杀戮使得剩下的两个男人完全被震慑住了。

“你杀了他?”

清次微笑,鲜血顺着刀锋往下滴落,他缓缓地道:“不是你们说的吗?只要不被当场抓住,没人知道是谁杀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打刀和小太刀同时被握在手中,二刀流!

“过来吧,赢的人可以拿到金币,输的人死路一条。”

清次说完最后一个字,猛力地向面前握刀的那个男人冲去,而在他身后的男人也冲上来,形成了前后夹击的状态。

根本看不见动作,仿佛视觉中断了似的,坐在地下的商人眨了一下眼睛,最后看到的却是两人鲜血飞溅地摔倒在地。

小太刀割断了面前那个男人的喉咙,打刀往后剖开了身后对手的腹部,整条小巷都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清次在尸体上擦干净自己的刀,慢慢收回刀鞘中。

他仿佛听到某处传来的异常响动,但却没有在意那个声音,反而对着商人唤到。

“喂——按照约定的,你口袋里的钱,要分一半给我。”

商人茫然地抬头,满是赘肉的身体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站起来。

他颤抖着手,从袋子里取出十枚一叠的金小判交到清次的手中。

“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清次掂了掂沉甸甸的金币,忽然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只是一只到处流浪的野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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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家老:大名的重臣,统帅家中所有武士,总管家中一切事务。

改易:初指没收知行地,解除武士身份、职务,使之沦为浪人。

御前样:藩主的称呼。

奥御殿:藩主正室的称呼。

小判:椭圆形的金币,一两一枚。

第3章 小豆酒屋

一连几天,夏季的雨水都是忽然而至,没有预兆。

刚才还好好的天气转眼就骤然大变,下起倾盆大雨。

这一天下午正想去舞风,却遇上了入夏以来前所未见的大暴雨,清次只能进了一家酒屋避雨。

居酒屋就在离舞风不远的小街上,蓝色门帘上写着勘亭流的“小豆”两个字,狭窄的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避雨的人。

突如其来的暴雨倒是给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带来了兴隆的生意。

小豆的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叫阿梓,丈夫出门在外,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小女儿绪。

虽然这家店的店面很小,酒却不错,炎热的夏天来喝上一壶雪冷吟酿,对于埋头工作的男人们来说就是无上的享受了。

清次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对纯酒的执著而经常光顾,和阿梓母女也是相当熟络的,偶尔高兴的时候还会把胖乎乎的小绪架在脖子上玩乐一番。

但是,清次常来小豆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一个叫弥九郎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年累月地坐在居酒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都会结上蛛网似的,不但看起来陋鄙不堪,而且常常要赊欠酒账,但是就算如此,阿梓也没有把他赶走。

弥九郎在浪人之中很有声名,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从他那里得到工作,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情报屋,靠出卖情报和赚取中介钱来过日子。

但是这天清次走进小豆的时候,弥九郎却不在角落里,那张桌子空着,阿梓穿着粉色橘鹤的棉布和服,扎着袖子正在擦拭桌面。

看到清次进来,少妇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唉呀,真是好久不见,如果不是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

“哪有好久?不是三天前才刚来过么。”

“怎么才只有三天?”阿梓嬉笑着道:“我一定是被岁月折磨着感到度日如年吧。”

她收拾好桌子站在一边问:“还和平时一样么?”

“嗯,一样。”

“请稍等。”

她离开桌旁去温酒,边上的男人们就调笑着说什么“阿梓,可不要厚此薄彼,也不能怠慢了我们才好”之类的话。

清次望着门外,就那么一下子的功夫,天色已经变得像晚上一样阴暗,屋中也都点上了油灯。

就在阿梓端上酒来的时候,门帘忽然被挑起,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通常会到小豆来喝酒的,都是些手头颇为拮据又忍不住酒瘾的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说些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或是和阿梓玩笑几句排遣寂寞,喝醉了就唱弄斋小调,谁也没有正经过。

可是现在从门外进来的这两个人,却是完全不可能和这里的常客为伍的。

那是两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外面的雨下得虽然大,可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衣服却只湿了一点,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大概是他的侍从,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油布,身上已经差不多湿透了。

尽管只是穿着素底的小袖,可是看起来却仿佛与众不同,光是那样走进来就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目,与其说是出众,倒还不如说是格格不入来得确切。

他们显然不是会出现在居酒屋中的人,而应该在晴朗的天气坐在绘着漂亮水云花鸟纹样的伞下,一边饮着上好的清酒一边欣赏歌舞,或是在宽敞的庭院前,花瓣飘落的廊下和高贵美丽的女子们玩纸牌游戏才对。

清次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他细细地打量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看着他伸手抖落身上的水珠,眼帘垂下,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视线。

“雨下得很大吧,看您全都湿透了。”

阿梓把客人让到屋里,可是到处都坐满了人,一张空闲的桌子都没有。

她圆圆的眼睛四处看了一会儿,只有清次坐着的那个角落还有空位,但却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阿梓看去,清次和他的视线一触立刻避开,只听到他说:“不用了,能让我们躲一下雨就行。”

“这样啊。”

阿梓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可是眼角却在悄悄地瞧着他,在这个居酒屋中几乎每个人都把目光停留在这两人的身上。

原本喧闹的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很多,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

他们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着雨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手中还提着半壶酒的这个男人名叫松太,不但嗜酒如命,而且好众道,偏爱俊美的男子,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头,和人争风吃醋差点被杀也有过好几次,可是依然改不掉这个习性。

久而久之,周围劝说他的人慢慢减少,最后连规劝的话都变成了“干脆去勾引别人的老婆,那样还比较安全”这一类讽刺辛辣的挖苦。

在这个下着大雨的盛夏午后,松太脚步踉跄地站起身来,借着酒意向那个年轻人的身边走去,酒屋中倒有一大半人在等着看好戏。

清次静静地看着松太摇晃的背影,端起酒盏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干瘦的背脊恐怕受不了一击就会断裂吧。

第一口酒喝下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透过酒盏的边缘望去,喝醉了酒的男人一头撞在那个年轻人的怀里,手中的酒壶顺势落下,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一直望着门外雨幕的年轻人仿佛吃了一惊,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松太乜斜的醉眼,一股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皱起了双眉。

松太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好象喝醉了似的直往地上滑,几乎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啊呀,这可不好了,有大半壶酒被你撞翻,不赔给我可不行。”

那个年轻人因为这个粗鲁的动作而显得十分尴尬,用一只手扳着松太的双手,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后者却借着酒劲用上了蛮力。

“不赔我也行啊,我酒喝多了走不动路,你要是送我回家那我就不计较了……”

松太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要扯开那件质地不错的小袖和服,两下一挣似乎传来了裂帛般的声音,年轻人俊美的脸上一红,微微地露出了薄怒的表情。

看到那张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的微妙表情,清次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中一动。

但是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会心动,那个年轻人也还没有发火,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从腰边抽出佩刀,一下就指住了松太的鼻尖。

“你也说自己酒喝多了,把手松开,否则就永远都别想再用这双手了。”

可能是被这冰凉的刀尖吓到,松太的酒意一下子消退了大半,双手一松,脚步不稳地向后摔倒在地上。

那个侍从仍然不肯罢休,拔出的刀往前跟进,继续指着松太的鼻尖,眼睛里布满了冷笑。

“酒醒了吗?”

松太睁着眼睛看着那个正在整理衣衫的年轻人,又转过视线看着眼前的刀尖,周围的人也全都摒住了呼吸。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还没有清醒是吗?”

长刀又逼进了一步,刀尖移向了松太的右眼。

只要再踏近一步,就能把眼球挑刺出来,一触即发的危机和难以形容的恐怖感瞬间散开在这个小小的酒屋中。

阿梓担心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步步地挨到清次的桌前。

“拜托了,想办法让他们停下吧,万一闹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清次望了一眼那个举刀的侍从,他虽然怒气冲冲,可是眼睛里却看不到一点不冷静和冲动,反而像是考虑好了后果,下定决心要给松太一个教训。

“是该给他个教训。”

清次侧着头道:“放心吧,就算闹出了人命,杀人的人也会自己解决的。”

“可是那么一来,谁还敢到这儿来饮酒?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死过人的地方聊天吧。”

阿梓双手按着膝盖,在角落里悄悄地对着清次弯腰做出请求的样子来,回头看到小绪站在内室的门口向外张望,更是吓了一跳似的把她推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松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他向后倒退,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转身爬过地面,一边叫着一边躲开了刺过来的利刃。

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慌不择路,松太狼狈不堪地爬了一会儿,很快又没头没脑地跑起来,一下子撞翻了桌子,又一下子把旁观的客人推倒,小酒屋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凌乱的叫声和桌椅酒盏的碰撞声。

最叫人担心的还是那把发亮的刀,好像随时都会砍到自己头上来似的,连原本想要看好戏的人也全都慌乱起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清次站起来,穿过人群抓住了松太背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拉到自己身边。

“我这可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梓和绪,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受她们照顾,偶尔也该有点回报。”

不管松太是不是听到,清次把他扯到身边之后,只看到那个穿着小袖和服的年轻人也拦住了自己的侍从,仿佛说了一句:“阿犬,算了。”

他伸出的手臂把刀挡在人群之外,被称为“阿犬”的男人又狠狠威吓了松太一眼,才把刀收了回去。

少了利器的威胁,骚乱又立刻像退潮似的归于平静。

松太受了惊吓,双手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清次的肩膀。

“救、救救我……”

清次没有理会他的求救,只是不断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在他看着对方的时候,那人也同样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着,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仿佛快要互相看到对方的心里去了。

清次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这个人。

本来因为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所以没有看清,等他正视自己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个漂亮出众的年轻人,就是上一次在舞风的廊间,和他擦肩而过的人。

那个叫做“助作”,也能让若鹤露出由衷笑意的男人。

互相对视的时候,清次感到目光被深深吸引,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是对方的眼睑一动,自己也忍不住被牵动,那实在是非常奇怪的。

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大概是安全了,松太趁着酒兴的无赖模样又重新显露出来。

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又抬头看着清次,忽然缩了缩头,把自己醉眼迷离的脸贴在清次的胸膛上,大声说:“差一点就被害了,真是多谢你救了我。”

“这种小事,也不用特地记在心上。”

清次用一只手推开他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可真够重的。”

周围的人都大声笑了,原本紧绷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清次抬眼看着那个年轻人,虽然不明显,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却也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又立刻转开视线望着门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转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就径直离开了酒屋。

“那是谁家的武士?这条路不是去舞风的么?”

“武士哪会去那种地方。”

原来也是要去舞风的。

清次用手支着头,望着门外雨后的阳光。

既然这样,那今天就暂且不去见若鹤了吧,他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阿梓的小女儿正抬头望着他。

“怎么啦?绪。”

清次把小女孩抱到桌子上,小绪胖嘟嘟的手举到他面前张开,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像是从什么地方剥落下来的金色三叶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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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众道:男色之道。

第4章 昆罗丸折罗丸

灼热的空气比平常更加猛烈地扑面而来。

六藏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把封上烧刃土的刀身放进炉火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铁铺外一直望着这边。

“有什么需要吗?”

他有点故意掩饰地挡住炉火,但还是没有瞒过那个人的眼睛。

“请问你是刀匠?”

清次看到这个铁匠在铸刀,所以就顺便开口问了一声,但是看起来也许只能造出很普通的刀罢了。

“不,我只是铁匠,做的也大多是农具。”

六藏坊的目光落在清次的腰边,看到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说,你的刀生锈了,我或许可以试试看。”

“噢,那可是研磨师才能干的事,你可以吗?”

清次转动目光,铁铺内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槌入魂”。

他微微一笑:“算了,就让你看看吧。”

打刀和小太刀被放在冶锻屋的草席上,六藏坊伸手拿起比较靠前的小太刀,小心地拔出刀刃。

一道发亮的闪光掠过他的眼前,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刃文和切先。

漂亮而连续的闪电状稻妻文在刀刃上起伏,六藏坊微微动了一下眉毛,不动声色地把刀插回去,又重新拿起打刀拔出。

同样闪亮的刀刃上,是乱刃小丁字文,看来是年代很久远的刀了。

把刀收回去之后,六藏坊抬头望着清次。

“非常好的刀,而且保养得也很好,一点也没有生锈卷刃,究竟是哪里需要修理呢?”

“嗯,刀刃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折罗丸的柄卷松了,每次用的时候会觉得手滑,虽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最好是能够重新缠一下。”

“折罗丸?”

清次拿起小太刀,刀柄上深紫色的丝织缠带因为磨损而松散开来,他看了一会儿说:“这是折罗丸,打刀叫做昆罗丸,并不是刀匠取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出处在哪里。”

六藏坊点了点头:“难得一见的好刀,而且……”

“而且什么?”

“血腥味很重。”

清次怔了一下,但很快笑起来:“除了刚出炉的新刃,这个世上很少有纤尘不染的刀吧。”

“说得不错,但是一把刀的凶吉,往往能够从持刀者本身预见出来,它会给主人带来幸与不幸,归根究底,还是看使用它的人如何选择。”

“那么,你从这把刀上看出些什么呢?”

六藏坊好像在深思熟虑,但他没有去看草席上的刀,而是把目光留在清次黑色的双眼中。

“樱花。”

听到这两个字,清次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讶然的神色。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重复了一遍问道:“樱花?”

六藏坊布满新茬的脸上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但他却对清次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铁匠,没办法像卜筮师那样预知你的未来,我说樱花,只不过是因为那古野城的八重樱特别美丽罢了,带着你的刀,好好活到樱花盛开的时候吧。”

清次和他的目光相对,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在他笑出来的一瞬间,六藏坊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一边笑一边说:“你可以把刀留在这里,我替你找好的柄卷师帮忙修理。”

“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两天。”

“我希望晚上就能修好,否则,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六藏坊凝视着清次,他的眼睛倒不像他的长相那么粗鲁,反而带着那么点世俗之外的睿智。

“嗯,好吧。”

六藏坊点了点头,向着里面叫到:“阿玉。”

室内传来了答应声,一个年轻女子掀开蓝色的门帘从里面出来。

她穿着浅蓝色的和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布料带有海浪花纹的罩衫,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长相很普通,风韵却很美。

“这位客人要修理柄卷,你看一下,晚上能修好吗?”

阿玉点了点头,轻轻地跪下身来,先指尖着地行了个礼,然后才从草席上拿起折罗丸仔细查看。

“上面的缠带松了,很简单的平卷,用不了多少时间,请晚上申刻的时候来拿吧。”

“那么就拜托了,如果时间来得及,请把昆罗丸的柄卷也缠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开,让人没办法安心地使用。”

阿玉抬头望着他:“是经常要用来拼命的刀么?”

清次微微一笑:“不,是经常要用来保命的刀。”

他站起来走出铁铺,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阿玉抱起昆罗丸和折罗丸刚要站起来,就听到六藏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人心真是比山洪猛兽还要危险。”

“既然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让他进来呢?”

阿玉挑开门帘走进去,六藏坊叹了口气:“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刀……”

——

五六寸宽的奉书纸上写着一句话。

文月十二,酉半,德川秀家。

清次把它撕碎,扔进城中的河里。

如此昂贵的纸并不是一般平民会用到的,交给他这张纸的人,看来也不是普通人才对。

但是对方的身份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浪人,只要有人肯雇佣,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可以。

不过清次有点后悔接下这个工作,毕竟上一次从那个商人手中得来的金子还剩下很多,足够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也可去舞风和若鹤见面,本来是没什么必要去冒险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德川秀家这个名字却吸引了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德川的姓氏让他作出了抉择。

默默地念一遍这个名字。

他不需要去考虑谁肯花这么多的钱来雇浪人刺杀藩主之子,只知道这一次的事不论成败,自己都必须离开尾张,不过这并不坏,差不多也到了应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了。

清次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因为经常惹麻烦,也因为当了五年的浪人,居无定所已经成了一种难以改变的喜好。

能在那古野待这么久,也只是有若鹤在的关系。

一想到要离开舞风,永远见不到若鹤,总有那么点失落,但是和一个游廓中的女人究竟能有多少真心实意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那只不过是一种寄托,一种让他觉得还有地方可去的安慰罢了。

借着这次的暗杀,能够拿到一大笔钱,让他离开这个渐渐使自己麻木于享乐的浮华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交给他这张纸条的是一个普通武士打扮的男人,在小豆酒屋旁边,隐藏在那条阴暗小巷中直接叫住了他。

或许是早就做了甄选,有人找上门来,清次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今天晚上酉半时分,他会去舞风,在那个时候动手,绝不会有人碍事。”

能够如此清楚地掌握到对方的行踪,如果不是做了很多细致的调查,那就是经常在他身边的人,或者,是被亲信的人出卖了。

“酬金的话,先付给你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三十枚武藏小判的金币用纸封好,交到他的手中,那个男人藏在阴影中的脸似乎一点也没有可惜和犹豫之色,那证明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清次差不多能猜到一点他的身份,只是还无法肯定。

虽然他不是很乐于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对各取所需这样的事却也不反感。

“尾张藩主的继承人,只值六十两金子么?”

从弥久郎那里听来的,这位由正室奥御殿夫人生下的秀家殿下最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尾张藩主,身为世子的光正殿下反而不被看好,争权夺势的阴霾笼罩下,备受瞩目的次子因此而受到来自各方面策划的阴谋暗杀似乎也理所当然。

清次嘲弄地把手伸进衣襟里,摸着那份量很重的金币。

算了,虽然不是很多,但一件足以影响尾张藩未来以及那古野城中许许多多“大人”们人生的事,并不是时常可以碰到的。

命运似乎往往由于某个小人物的动作而完全改变了方向。

申刻的时候,天色还很亮,清次去锻冶屋取回自己的刀。

六藏坊并不在铁铺里,只有阿玉听到声音,把修理好的刀用双手捧了出来。

新的丝织缠带细致地重新缠好,没有一点瑕疵,握在掌中的感觉也非常舒适。

“实在太好了。”

清次真心赞叹,但是阿玉却没有露出因为被赞赏而显得高兴的样子。

她并不美艳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忽然说道:“虽然很好,不久之后却还是会因为被血染红而变得污秽,以我的身份对您说这样的话也许很失礼,但请您小心使用。”

她微微地伏下身来,行了一礼:“修理柄卷的费用一共是四百文,谢谢您的惠顾。”

大概是对这个始终恭谦有礼的女人束手无策,清次露出苦笑,他取出五两银钱交给阿玉,从草席上拿回了自己的刀。

阿玉并没有说错,不久之后,这把刀即将染上鲜血。

对清次而言,那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论和谁相关都不会牵连到他的命运,以后回想起来,那样一个人死在他的刀下,也不会涌出什么特别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清次正要走出锻冶屋的时候,忽然听到阿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什么?”

“说最好今天晚上能修好,是因为要远行么?”

阿玉细长的眼睛里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还是不能没有刀在身旁呢?”

清次停下脚步。

只是个刀匠身边的柄卷师,这样尖锐的问法似乎有点过头。

这个时候看起来,这个名叫阿玉的女人也不会对他的人生和未来造成任何的影响,但是清次看着她的时候却好像有一种十分奇怪,捉摸不透的感觉。

她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心存疑虑,清次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收好自己的刀,望着阿玉的双眼笑道:“应该是,二者兼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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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刃文:刀刃面上波浪状的纹路。

切先:刀尖。

文月:七月。

第5章 阿修罗物

“真是抱歉,若鹤太夫身体抱恙,今天只怕不能陪您了。”

跪在面前的女人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声音说着,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插着镏金的发簪,双手着地满含歉意地低着头。

“这样啊,她病得重吗?”

说话的男人有一副好嗓音,语气中带着不似作伪的关切,一点也没有平常嫖客的那份轻浮,而是满怀纯真感情。

“已经请大夫来看过,只是着了凉身体虚弱,正在睡着呢,过个几天就会好转,您不必担心。”

“那就好。”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目光凝注在地面,身边的侍从低声道:“那么,这次先回去吧。”

“没关系,既然来了,就去竹之间坐一会儿。”

回绝了侍从的提议,他站起来由那女子领着走出了引客屋。

竹之间布置得清幽典雅,门边竖立的琉璃屏风上绘着绝代佳人小野小町的人像,并附着一首和歌:“绵绵春雨樱花褪,容颜不再忧思中。”

才一走进去,秀家就闻到了沉香的味道。

优雅的香味中仿佛还带着一缕余温,就像刚才还有人在似的。

没能见到若鹤多少有些遗憾,秀家却不愿就这么回去,即便一个人坐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在这个充满了风月场上的浮华而又十分奇怪地显出超然脱俗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比寻欢作乐更让人入迷的东西存在,虽然他经常来找若鹤,但却一次也没有过夜。

秀家想要的只是枕着若鹤的膝盖小睡片刻,仿佛闻着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就能忘掉烦恼。

甚至,哪怕呼吸一下这与众不同的空气也比整晚望着庭院中清冷的月色入睡要好得多。

在他所生活的地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阴霾。

“助作大人。”

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直坚持着用幼名作为称呼,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来到舞风,也会把德川家的葵花纹去掉,上一次不小心弄掉了折扇上的家徽,至今还觉得难以安心。

秀家微微转过头来,他俊美的脸部轮廓很清晰,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虽然有着十分坚毅的线条,却并不显得冷酷。

“助作大人,若鹤太夫不在,请让我们来陪您吧。”

两个妙龄女子屈膝跪在面前,她们都生得美貌,气质高雅,虽然及不上若鹤,但也身为天神,可说是百里挑一的了。

秀家点了点头,装着清酒和精致菜点的漆盘由侍女端来放在他面前,乐师们也持着能笛和小鼓鱼贯而入。

尔后,两人弹琴、咏诗、点茶、插花,又在乐声中舞二人静。

缦扇随着手指打开,动作舒缓优雅无可挑剔。

她们虽然年轻,却已是能舞乐器、风月浪曲样样精通。

秀家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一动不动的黑色眼眸半垂着,仿佛心神已经远离了这个风花雪月曼歌妙舞的房间,游离到了别的地方,就连端到唇边的酒也忘了饮。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才缓缓停下,少女们低头行礼。

忽然而至的安静把秀家的目光从窗外的漆黑中拉了回来,他放下酒杯,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但却仍然赞赏地道:“真是精彩,这静御前跳得太美了。”

“谢谢您的夸赞。”

显然是无心欣赏,秀家挥手让她们退下,继续望着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楼下的街道,游女们在路上向来往行商招揽生意,远处影影绰绰的房屋间零星地亮着一些灯火。

他喝下一杯酒,清酒在舌尖流过,隐约有点奇怪的味道,但是秀家并没有在意,反而又添了一杯。

酒香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立刻就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且又难以排遣的寂寞。

不知道是自己不胜酒力,还是闷热的空气让人窒息,几杯酒下肚,一阵奇怪的晕眩扩散开来,不但占据了头脑,仿佛也控制了他的手脚。

秀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重叠起来,胸口更是一阵烦闷。

听说饮酒能使人忘却烦恼,可眼前的情形却又不太相似,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身体,立刻就要晕倒,酩酊的睡意一阵阵涌了上来。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从窗边的朱栏外闪出了一道耀眼的白光。

有着锐利锋芒的刀穿过窗户直刺进来,秀家仿佛被惊醒了一阵,勉强侧了一下身,却又重重摔在了墙边。

他的目光散乱,看不清持刀人的样子,头脑中也没有联想到杀人和被杀,只是本能地躲开而已。

因为他忽然倒下的身体不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所以刀刃擦过他的身边插入了墙壁。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互相瞪视,秀家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瞪大眼睛望着那个人想要看清他,但是模模糊糊的人影却慢慢消失,最终变成了一片黑暗。

——

清次刺出的那一刀,本来并不会不中。

无论对方的反应如何迅速也不可能躲得开,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秀家会忽然乏力摔倒。

闻到空气中不寻常的酒味,清次不禁露出了冷笑。

竟然会是这样,那些人似乎担心他失手,还特地在酒里动了手脚。

如果主谋者不是那么心思细密,直接用毒药也可以,但是那人却故意行方便让雇用的杀手动手,事后便可以把一切罪名都推到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即使明知道结果,这种事对清次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得操心。

他抽动了一下深入墙中的刀刃,秀家却抓着他的手腕,那双即将失去意识的眼睛望着他,明明像是在瞪视,却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深黑的眼中是一片无意识的茫然。

看清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清次全身一震。

点着好几盏灯的室内一片明亮,虽然并不是隔了太长久的时间,但他的记忆却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被唤回的,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叫做德川秀家的男人,正是他第一次在舞风,第二次又在小豆见过的人。

那个三叶葵花纹的饰品和他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现在联系起来,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尾张一国未来的继承者。

在舞风的时候,秀家的目光是对陌生人的冷漠,在小豆则是因为窘迫而显现出来的薄怒,那双眼睛最后流露出来的笑意曾经占据了清次的头脑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无法把即将陷入昏迷的这个男子和过去那人联系起来。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下回想,秀家就已失去了意识慢慢合上双眼,紧握着清次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他只穿着黑色小袖,没有着袴,里面纯白而干净的长襦袢因为刚才摔倒的动作而敞开着,隐约可以看到线条清晰的锁骨和胸膛。

清次专注地望着他,秀家双眼紧闭,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的,错觉般的痕迹。

难道是有什么烦恼吗?

身为尾张藩主之子,这样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还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烦恼?

明明是来风月场所寻欢作乐,却一个人寂寞地望着窗外饮酒,实在令人想不出理由。

平时也是这样?若鹤没有来陪他吗?

好像非要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肯罢休,清次就那样轻轻地拔出陷入墙中的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张描绘着受伤般神情的脸。

他靠得很近,就近在咫尺,足够看到对方细致入微的颤动。

但是他想看的是他的眼睛。

现在这种无助的表情,是谁都会陷进去的表情,而且是那种明知道会犯错,也一样愿意深陷其中的。

清次用原本握刀的手捧住了秀家的脸,他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

那是一种在暗中或深处蠢蠢欲动的情绪,带着不为人知的恐惧,一瞬间就涌出了这样的念头。

暂且不去追究这种念头从何而来,但是不断地注视着那被热烈的酒意和迷药夺去意识的身体,激荡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

从来没有过的,即使面对着若鹤那样的女人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热血好像会从愈合的伤口重新迸发出来,他被隐藏在稍微敞开着的和服中那年轻健康的身体鼓动,接触到对方脸颊嘴角烧灼般的体温,手指不由自主地往下,轻轻揭开了那件黑色小袖。

秀家干净的身体上没有一点伤痕和瑕疵,胸膛着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带动起微妙的韵律。

这是不能轻视的男人的身体。

不管在以前的战国,还是现在的江户,众道在武士之间原本就是极风雅的事。

男色也是很有趣的。

不知有多少人这么对他说过,而清次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美貌的少年由男仆们梳妆打扮,他们看起来全都是一副俊俏可爱的样子。

在他还是松前藩武士时的内藤家就有不少小姓,松前藩主利广去世的时候,很多人因此而追腹殉死,武士们虽然都会娶妻生子,但和同性之间保持忠义之爱,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是高尚而值得称颂的事,男人间的欢爱,被认为是比女性更纯洁更完美的。

清次仔细地凝视着身下的这个男人,他并不是什么若众,而是尾张德川家的继承人。

但是那样高贵的身份,因为无意识的敞开着胸怀和若有若无的无助神情使那种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显得更加难以抗拒。

他躺在清次的身下,脸颊微侧,分开的衣襟中男性特有的肌肉线条清晰而流畅地往小腹延伸。

如果他醒来后发现,或是很久以后发现这件事,那双眼睛里又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清次的指节经过他紧闭的眼帘,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秀家灼热的呼吸经由鼻腔传到了他的脸上。

还带着热意的嘴唇擦过鼻尖的触感更加深了被激烈鼓动着的情绪。

清次慢慢低下头,用他从未对任何女人用过的温柔动作,轻轻地吻住了秀家的唇。

感受到自己仿佛被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控制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在做梦一样。

不断地做着即使无法醒来也没有关系的梦。

秀家在无力清醒的沉睡中紧皱起双眉。

他又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深深被刺伤的表情?

清次的头脑被自己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填充着。

单纯的意乱情迷,抑或是想要发泄、毁坏、挫败,总之无数蜿蜒的情绪互相纠缠,最后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深渊。

一片混乱中,有一个画面却异样清晰地呈现出来。

他仿佛看到了在阿修罗的住处,年轻武士因为痛苦而扭曲着的脸。

能笛和小鼓声中,血色的花瓣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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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小野小町:平安前期的歌人,六歌仙及三十六歌仙之一,绝代佳人。

二人静:能曲名目,源义经为逃避追杀与妻子静御前在吉野分别,静化身两人跳舞。

若众:十五岁前留前发的少年。

追腹:指追随主君而死。

第6章 番犬

窗外传来了番太郎敲打木拍子的声音。

戌半,再过不久,就到了町门关闭的时候了。

清次跪在地面,他努力地想要平复自己的呼吸。

激情后的汗水顺着眉间的褶皱滑下鼻梁,汇聚到鼻尖随即滴落,原本紧皱的双眉仿佛因为终于滚落的汗珠而松弛下来似的。

他用力地吐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望着自己双腿间的男子,凌乱不堪的衣衫和被汗水濡湿的黑发清楚地证实着所发生的事。

并不是梦。

秀家裸露的身躯依然毫不设防地张开着,在全无意识被侵犯的过程中也曾发出轻微的呻吟,但真正的痛,却是要等到他清醒了才会感觉得到。

迷药的药性比想象中更强,但要不要让他醒来?

清次是来刺杀他的,做下这样的事,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究竟是因为散布在空气中的熏香酒气让他昏昏欲醉,还是仅仅因为被那人的身体所吸引?

番太郎的拍子声把他从难以名状的深渊中拔了出来。

清次起伏的胸膛渐趋平稳,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于是伸手按住了那道已变得很淡却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手指从切入的地方开始直到末梢。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脚步声。

虽然听得出走动的声音十分犹豫,但又带着迫不得已的坚持,声音停在了竹之间的门外,清次感到他大概是跪下身来,虽然急躁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

“助作大人,戌半了,您是否该回府中去?”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终究还是不能在游廓这样的地方过夜,而身为浪人的自己却每次都和若鹤相处至拂晓朝刻,清次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一阵烦闷。

他站起来,望着仍然昏迷不醒的秀家和一片狼藉的地面。

“三十两金子,足够当旅费了吧。”

下一个地方是关东,还是京都,或者干脆就去被称为“恋情之港”的室津,在那里多的是美丽多情的女子,沉迷于酒色的富豪名士终日流连游廓消耗肾水,听说只要看一眼那里的海港也会让人忘却心中的烦闷。

雇佣他的人所犯下的错误,就是本不该把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一个浪人。

在野的浪人早就抛弃了武士身份,没有任何信义可言,和流寇山贼一样无药可救。

他穿好衣服,门外的人语气虽然急切,但却静静等候,并不敢擅自闯进来。

“助作大人——”

第二声呼唤响起时,清次拉开了格子拉窗。

盛夏的深夜仍然有着沁人的凉风,风中混合着栀子花香,稍稍带走了一些淫乱的气味。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风的竹之间,毫不掩饰的开窗声似乎惊动了门外静候的侍从,房间的隔扇一下被拉开了。

——

森久马打开纸隔扇的时候,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血腥味,和沉香木燃烧后的香气,以及打翻的酒味混合在一起,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大吃一惊,飞快地跑进去,竹之间一片凌乱,倒翻的酒瓶和漆盘被踢到角落里,久马的目光转向一边,立刻瞪大了眼睛。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久马就和其他武士家的孩子一样被送进藩城中成为藩主之子的侍从,幼名叫做犬丸的他和秀家一起长大,虽然表面是主从关系,但私下却毫无嫌隙情同手足。

即使在最荒诞的梦境中,久马也不曾设想过,会看到秀家现在这个样子。

先用手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稍微安心下来的久马只看到秀家身穿的黑色小袖和里衣一起被扯开,成熟赤裸的身体毫无防备地敞开着,漆黑的头发散乱,紧闭双眼的脸上带着仿佛陷入噩梦般的表情,久马的目光往下,但立刻又收回来,他不想去看,这不只是对秀家,对他这个没有尽到保护之责的侍从而言,也同样是件无法忍受的耻辱。

久马避开那散发着血腥和男人特有体味的下身,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一为秀家穿好。

竹之间的窗户洞开着,有人从那里出去的痕迹,虽然那人离开得很及时,但到亥刻町门就会关闭,暂时没有人可以离开城下町。

久马回到秀家的身边,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膀。

“助作大人……”稍微顿了一下,他改变了称呼:“秀家殿下。”

完全得不到回应,久马咬了咬牙,用力扶起了秀家,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地扶他走出了竹之间。

“助作大人怎么了?”

在外面侍奉客人的阿弥从菊之间退出来时,刚好看到了久马。

“喝醉了吧,我们先回去了。”

“是,请慢走。”

阿弥从未见过那个人酒醉的样子,她微微躬身行礼,最后却抬头偷偷看了秀家一眼。

总觉得不光是喝醉了那么简单。

秀家的体重全都压在久马身上,好不容易才离开舞风回到城中。

如果被人知道身为藩主之子私自去风月场玩乐,不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很糟糕的,放着武士不准入游廓的规矩不说,久马也知道秀家的父亲,当今的尾张藩主是多么严厉的人。

而今天的事,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他把秀家扶到浴室门口,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擦洗地板。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听到声音后被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到久马以及昏迷不醒的秀家更是万分惶恐地低下头,全身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叫阿枝。”

“阿枝,你跟我来。”

“是。”

久马把秀家扶进浴室,对跪在地上的阿枝说:“把手伸过来给我看。”

用力在膝盖上擦了一下掌心,阿枝把自己的手伸到久马面前。

一直干着粗活的手虽然有些粗糙,但毕竟是年轻女孩,即使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双手却依然是柔软的。

久马望着阿枝,她的长相平凡,身材也毫无诱人之处,全身上下大概只有那张微微翘起的嘴唇显得可爱。

这样一个女人。

久马仿佛在叹气:“阿枝,秀家殿下喝醉了,你替他擦身吧。”

“啊?”阿枝愣了一下,立刻低下头:“是。”

“要好好洗干净,特别是有些地方,不要留下一点酒味和……其他的味道,秀家殿下私自出去的事如果被御前大人知道一定会有大麻烦,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阿枝连忙答应,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亲手服侍身份如此高贵的秀家,像她这样卑贱的人,平时大概连看上一眼都没有可能吧。

因为感到做梦般的不可思议,阿枝伸手整理了一下沾满汗水的鬓发,有点不稳地站起来。

久马关上隔扇后不久,里面就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不能原谅!

他倚靠着木隔扇紧紧地握住手掌。

久马发誓一定要找出那个把世上最不堪忍受的事强加到秀家身上的人。

但那个人会是谁?

既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女人,难道单单只是个对男人身体有兴趣的尻般之徒么?

不,这决不是意外,从时间地点,还有中了迷药这些来看,都是有计划的阴谋,可是目的呢?仅仅只是想要羞辱他?

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是不可原谅的,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更是绝大的耻辱。

久马压下愤恨的心情,开始考虑从何处入手调查。

不能对外张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甚至希望秀家也不要想起这件事,如果迷药真的能让他失去一部分记忆,倒是不幸中的幸事。

舞风是必须要查问的,迷药被下在清酒中,只要稍微花点钱,那些低贱的下人谁都可能会做这种事。

久马深深地皱着眉,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最得意的人会是谁?

德川光正?

和自己争夺父位的弟弟忽然闹出了在游廓宿夜还被不知名的男人强暴的丑闻,不管是秀家本人还是站在他这边的家老,甚至是远在江户的奥御殿夫人也全都会脸上无光吧。

如果传到了藩主御前大人的耳中,要让秀家剖腹刑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想到这里就全身发冷。

但是,久马知道,虽然长子光正一直想要得到藩主之位,但这种卑劣的事却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如果是光正的话,大概宁愿找个浪人把秀家杀掉了之。

一想到浪人,那古野城近郊倒是聚集着不少浪人和盗贼,这也是治安不稳的因素之一,或许从那些人中也能找出点蛛丝马迹。

久马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的隔扇被打开了。

阿枝擦了擦额头的汗,跪下来向久马行礼。

她的脸色因为蒸气而潮红着,但又显得不寻常。

“秀家殿下醒了吗?”

“还没有。”

久马本以为被热水浸泡一下,秀家会很快醒来,但不知道是迷药的余力太强,还是他本人不想清醒,过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反应。

不过,能够在苏醒之前避开自己狼狈的样子,也未尝不是好事。

久马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都洗干净了吗?”

“是。”

“那里也洗干净了?”

阿枝的脸立刻涨红,俯下身去道:“是。”

“嗯。”

被她知道了,毕竟是女人,即使还年轻,但却比同龄的男子早熟得多,或许这个时候就在心里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起来阿枝,和我一起把秀家殿下送回房去。”

“是,是的。”

阿枝答应着连忙站起来,她跑进浴室,但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从身后伸出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就传来了锥心的剧痛。

一段发亮的刀尖从她的胸口穿出,大量鲜血喷溅在地面上,阿枝睁大眼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究竟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下场,还是因为这一刀太过准确有力地刺中了要害,阿枝很快停止挣扎,随着刀刃拔出慢慢倒在地上。

久马没有一丝停滞,立刻收回手中的刀,提起一边的水桶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事情影响秀家的声名。

仅仅只是为了维护这一点,无论什么事久马都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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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番太郎:打更报时的更夫。

尻般:男色。

第7章 青鬼门组

秀家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明,但是远处的天空已有了一点改变。

深蓝色的苍穹染上一丝薄暮,依稀还能听到些鸟叫声。

侍女在门外跪坐等候差遣,角落里的漆涂和纸灯轻微抖动着火光。

他像是惊醒似的一下子坐起来,却忽然感到下身一阵抽痛。

没来由的痛感十分奇怪,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一种疼痛,仿佛什么被撕裂了,每一次痛感袭来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灼热。

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坐起来,却感到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是喝醉了?

凌乱的记忆中仿佛有那么一段十分危险,处于生死之间的经历,有刀光,有陌生的人影。

但是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如何失去那段记忆,如何回到城中,秀家一点也没有印象。

阵阵袭来的疼痛或是哪里受了伤更是完全说不上来,头脑中净是些乱糟糟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有点困难地站起身,声音惊动了门外随侍的侍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寅半。”

“久马在哪里?”

“久马大人整晚都在门外静候。”

“让他进来吧。”

看着慢慢发白的天色,秀家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樱树上,盛夏之时,树上一朵花也没有。

他静静地望着树叶,过了一会儿,听到了久马的声音。

“秀家殿下。”

“阿犬,你过来。”

秀家把目光转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年轻侍从,他有一副很出色的武士长相,眉目清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男子气概,一举一动中也充满了豪迈。

虽然元服之后不再使用幼名,但是私下秀家还是会用比幼名更亲切的称呼来叫他。

久马微一低头,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

“离开花还有很长时间。”

秀家的目光转回来,望着院子里的樱树。

“嗯,差不多还有半年吧,那个时候御前大人也要去江户了。”

秀家赤着脚走到廊下,天边白色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广,很快第一线阳光就要透露出来。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久马紧握的手指更用力地刺进自己的掌心,他知道秀家一定会这么问他,即使他无法想起昨晚的事,但身体上的违和却是无法解释的。

“昨晚您喝醉了。”

“就这样?”

秀家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快要升起的太阳,他缓缓地说:“原来是喝醉了……”

不知道究竟是认可了这个回答,还是根本就不信,秀家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他从来没有喝醉过,醉酒对他来说是十分遥远的事,但只要有点常识的人,谁都不会认为下身的剧痛和饮酒有什么关联。

秀家加重了语气:“真的是喝醉了吗?”

“是的。”久马坚定不移地回答:“因为殿下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才不记得昨晚的事。”

没有声音,秀家隔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开口:“我做了两个梦。”

久马抬头看他:“请问是什么样的梦?”

“一个是被人刺杀的梦,还有一个……”

秀家的嘴角牵起了一个十分莫名的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久马惊讶的表情,他说:“还有一个,是小时候,母亲大人抱着我赏樱花的梦。”

那个牵动嘴角的笑容如此突然,久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是借着这个梦,若是扯开话题不去问昨晚的事,怎么样也让人松了口气,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一道耀眼的金光正透过远处的屋顶照射进来。

久马就在心底反复地想着秀家所说的,有关于第一个梦的事。

——

阳光铺满地面时,长屋外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正要离开那古野的清次,被一件偶然的事情绊住了脚步。

他拉开坏朽的木门,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角落里擦拭嘴角,殷红的手背证明他的嘴边正在流血。

“什么啊,才只有两百文,你真的有在拼命赚钱吗?”

“还给我!”

少年跳起来,去抢夺几个比他年长的男子手中的钱袋。

其中一个人从后面抓住他的双手,另一个抓着他的头发把他压到地上。

“虽然少了点,不过勉强可以买点东西吃,我们就先收下了。”

“快还给我!”

少年不甘心地挣扎了几下,却听到对方哈哈大笑的嘲弄:“这个世上哪有什么说‘还给你’,别人就乖乖还给你的好事啊?”

说话的人朝着少年的小腹用力踢了几脚,让他蜷缩成一团。

就在他们准备扬长而去的时候,清次在后面道:“如果我说‘还给他’,这样的好事,偶尔也是会发生的吧。”

冰冷的刀锋从后面划过,抵住了对方的后颈,清次感到那人全身一下子僵硬,于是又冷笑着道:“把钱还给他,一大早就在我门口吵吵闹闹,本来应该砍断你们一条腿,让你们爬着回去的,不过,既然我们都期待着好事发生,那么只要做到我刚才说的那一步,就可以完整地滚回去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钱袋被扔在蜷缩的少年身边。

清次收回刀,抬头看了看日光。

时间已经不早,却依然让人感到疲惫,少年一枚一枚地捡着地上的铜钱,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没有哭。

他的脚踝上戴着一枚银色的铃铛,一边捡着铜钱的时候,铃铛一边传出了细碎清脆的响声。

所有的钱都被好好捡起后,少年低着头直接跪倒在了清次的面前。

“请求您……”

他年轻的声音冲向地面,但却十分清晰地传到了清次耳中。

“请您杀了他们。”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正在考虑,又好像根本没有去听他的话。

“您是浪人吧,如果我……”

“两百文钱,我没兴趣。”

清次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慵懒,好像还没有睡醒,十分疲倦地接着道:“而且如果因为被抢了钱就想杀人的话,不如去找近郊的盗匪吧,哪怕为了一文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不是那样的。”少年压抑着自己的嗓音,仍然低着头说:“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想请您帮忙,无论要多少钱,我都会凑足数目给您。”

仿佛是忍受着什么屈辱似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出“我不想死”这样的话来。

清次低头望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他走出很远,少年依然没有站起来,只是那样跪着,既没有动也没有一点恸哭的的征兆。

如果他站起来追赶,或者哭喊着求救,也许清次并不会停下,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

不甘心吗?

这个世上有着太多让人不甘心的事,百姓被迫劳作纳贡,贵族们奢华享乐,弱者饱受欺凌,强者肆意施暴,有人死于街头巷尾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听到远远传来的那个声音后,立刻惊讶地抬起了头。

“染丸。”

清次微微地挑了下眉毛:“你是武士家的孩子?”

“不是。”虽然矢口否认,但是从跪地的姿势和俊秀的长相来看,并不像是出身低下的人,虽然没有元服,但大概已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嘴角的伤痕不再流血,即使遍体鳞伤,似乎也没有失去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

也许又是哪个被断绝家名收回封地,因而失去依靠的武士之子。

幕府为了弱化大名,强化自身的强势地位,不断以各种方式实行改易政策,面前这个叫做染丸的少年,仿佛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一样。

“用那两百文钱,请我吃点什么吧,如果不被吵醒,继续睡下去倒不会感觉肚子饿。”

染丸怔了一下,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香气四溢的天麸罗和蒲烧六串一盘地放置在盘子里。

因为怕着火而摆在路边的小摊,有着上级武士们无法享受到的美食。

染丸捧了另一盘蒲烧放在清次的身边,一共才用掉六十文钱。

鳗鱼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在清次身旁坐下,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是因为欠了钱?”

“嗯,去世的父亲因为没有谋生技能,所以整日和山贼盗匪混在一起,欠了不少钱,他死后那些钱就要由我们来还。”

清次当然知道没有谋生技能是什么意思,因为改易而四处游荡,生活没有着落,但却放不下武士的身份去做低贱的工作,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欠了多少?”

“其实也不是很多,大概有六两金,一共两万三千多文,本来是可以筹到的。”

染丸一边说一边露出了愤恨的表情:“但是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总是不断被抢走,如果明天不能还清,母亲和姐姐都会被卖到游廓去……”

六两金。

差不多是去舞风见若鹤一次用掉的钱,清次仿佛感到那香气四溢的蒲烧变了味似的。

“那些抢你钱的人,难道不是普通的混混么?”

“原本我也这么以为,可是后来才知道,就是青鬼门的人让他们这么做的。”

“青鬼门……”

清次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是一个庞大的黑道集团,聚集了无数浪人、盗匪、流寇还有在逃的刑犯,甚至还有海盗。”

“居然能向这种人借钱,令尊倒是有着相当的勇气。”

“父亲以前就喜欢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一开始说好了什么时候还都没问题,可是人一死马上就变成了原来数目的好几倍,而且必须要在十天里还出来。”

一般收入稳定的町人庶民大概也要一个月才能赚够六两金的钱,根本不知如何谋生的染丸又怎么可能在十天里凑足数目。

清次吃完了手中的蒲烧,把手伸进怀中。

用纸包裹着的小判还原封未动,他并不会因为没有完成雇主的委托而感到愧疚,当然也就不会觉得这些钱特别珍贵。

或许花钱解决这件事,会比杀人来得有效和迅速。

六枚金币放在染丸手上,少年立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不要搞错了,并不是送给你,等我什么时候回那古野,你要加以十倍的还我,就当是存放在你这里好了。”

清次淡淡地说道。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他也曾无比希望有人能够向他伸出援手。

染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仅仅初次见面的浪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帮助他。

这些钱他是从哪来的?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露出高兴和疑惑的表情,只是望着清次说:“我知道这样要求很过分,但是如果您一定要给我钱的话,请至少留到明天我拿去还的时候才离开。”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终究还是会被人抢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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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元服:日本男子成人仪式。

第8章 法度

走过回廊的时候,池塘里的鲤鱼跳了一下。

轻轻的“扑通”声牵动了秀家的目光,他停下来,往池塘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红白相间的鲤鱼,落下时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天亮之后,他就没有再向久马追问昨晚的事,以久马的个性,他不肯说的话,谁也没办法让他开口。

秀家虽然心中隐约有些疑虑,但那些想法实在太过荒谬,以至于每次一想起就被自己否定了。

他只记得昨晚那两个梦互相交叠着,一会儿是闪亮的刀锋,一会儿又是温暖而有力的拥抱,穿插着儿时虚幻的风景,绯红的樱花飞舞。

或许那些根本就不是梦,全都不是梦。

想到这里的时候,秀家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跳,并不是激动,而是全身发凉的寒意慢慢爬上背脊,仿佛刚才的那些疑虑被证实了似的,莫名奇妙地产生了焦躁不安的烦闷。

“那不是秀家吗?”

熟悉的声音从回廊的另一头传来。

秀家不用看也知道是他的兄长德川光正。

虽然这个时候听到同父异母的兄长呼唤,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但秀家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样厌恶光正。

与其说互相憎恨,倒不如说是因为各自身份的关系而十分疏远罢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秀家就被母亲告诫不准和光正一起玩耍,虽然表面上还显得不怎么在意,阿舞由夫人却常常在他面前说,那个低贱的下人生的儿子,和他在一起会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阿舞由是亲王之女,而且又是正室,理所当然看不起侍女出身的侧室於序之方,而对于比自己早生下少主这件事更是难以释怀,趁着於序之方有孕在身无法侍寝的机会,每日缠着丈夫,终于也如愿以偿地怀孕,生下了秀家。

但是光正是长子的这件事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对此阿舞由夫人直到离开尾张留居江户之前都还耿耿于怀。

庭院中的僧都盛满了引来的泉水,慢慢倒向池塘,清澈的水流倾完的时候,空了的竹筒撞在石头上,传来一声悠扬的敲击声。

兄弟两人刻板地互相道好,光正特地把目光投向庭院中的花架。

“朝颜也凋落了呢。”

他说话的声音中带着一点讽刺。

本以为今天的朝阳升起时,这个即不亲近又时时妨碍着他的弟弟已经不复存在,但现实却事与愿违。

浪人果然是不可信任的,卑劣、低贱、无信义可言。

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个人找来,亲自砍掉他的头颅。

“不过,有一件事却很有趣。”

想起不久前信俊在他耳边说出的隐晦之事,面对着秀家的光正收起愤恨的心情,更加深了语调中的嘲弄。

“听说你昨天很晚才回来,不知是去了哪里?”

秀家皱了皱眉,他不想再提昨晚的事,但光正却好像对他的行为了如指掌似的,丝毫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舞风游廓的若鹤太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虽然谁都听得出是狡赖,但在这样公然的场合下,秀家不得不如此回应,他微微地向兄长行了礼便准备走开。

光正的声音却从后面传了过来。

“秀家。”

他冷冷地提醒道:“你应该知道,武士是不准进入那种地方的,如果这件事被父亲大人知道的话,你猜会怎么样?”

秀家以及光正的父亲,也就是尾张藩现在的藩主,从二位权大纳言德川纲成是个恪守纲纪赏罚分明的男人,即使对待妻子和儿子也从不放纵半点,幕府禁止上级武士和贵族女子涉足游廓戏院,一旦发现轻则不得婚配,重则剖腹以谢,如果被纲成得知这件事,后果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听到兄长充满了恶意的声音,秀家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光正后面的那些话却令他瞬间改变了颜色。

“秀家,转过身来。”

光正命令他的弟弟回头和他对视,他望着秀家满头漆黑的发丝,以及没有剃去的额发,用一种冷峻的声音说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头发很碍眼,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虽然隐海那和尚说是受到佛祖启示而必须蓄发才能让你活得长久,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样做的意义了。”

光正笑了笑,他的目光深深地刺入了秀家的双眼中,微微侧首望着他道:“像这样留着前发,毫无武士之风,难道是想和若众少年一样去勾引男人吗?秀家,昨天晚上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秀家顿时瞪大了眼睛,漆黑的双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开口时甚至感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了一些变化。

“昨天晚上有什么事?”

光正毫无笑容地望着他:“问你自己,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的是男人。”

一瞬间,仿佛连指尖都冻结了,秀家双眼中所有的疑惑、不安、揣测,全都凝结在一起,变成了生硬而寒冷的坚冰。

“你说什么?”

光正走到他的身边,淡淡地道:“把自己送给男人肆意玩弄,这种事,即使是身为兄长的我也不可能说得出口,所以我不会告诉别人,只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光正却忽然收住了声音,慢慢地从秀家的身旁走了过去,他的目光在秀家身后的久马脸上扫过,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收拾得很干净啊!”

听到这句话的久马全身肌肉立刻绷紧。

什么都逃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

但是为什么他会知道所有的事?难道昨天的估计错误?

这一切,其实全都是光正的安排?可是听他的口气,又好像愤愤不平,没有得逞似的。

是哪个过程出了差错?

久马几乎要把双手的骨头捏碎一样地用力,庭院中的僧都又敲击着石块发出了“笃”的一声。

“光正殿下!”

他忽然转身跪下,对着光正低头道:“请问您昨天在那里吗?”

“什么?”回应的声音没有温度地响了起来:“那种肮脏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会去。”

“那么,这些事,都是光正殿下编造出来的了?”

“久马大人!”站在光正身边的信俊大声道:“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放肆了吗?”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久马毫不退缩地回应:“如果不是编造的,或是信俊大人也看到了的话,请说出那个男人是谁?”

“那么,你是替秀家承认这件事了?”

“久马!”秀家在他背后叫道,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住口!”

“光正殿下,请您说出让我信服的话来。”

光正伸手拦住了正要出言反击的信俊,从上面俯视着久马,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

“那我就如你所愿地告诉你吧。”

光正抬起目光看了一眼被无法忍受的愤怒和太过残酷的现实所逼迫,轻微发着抖的秀家,冷冷地道:“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是信俊,我确实有交待你派人暗中‘保护’秀家殿下的吧。”

“是,我按照您的吩咐,让十影跟着去了。”

听着这些毫不犹豫的谎言,久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但却更加压低了自己的身体。

“请问十影现在在哪里?”

“你要去找他吗?”光正皱着眉说:“真可惜,他已经往生了,我又怎么能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活下去呢?为了保护我的弟弟,一个忍者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是不是久马?你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吧。”

光正的声音中的确充满了了如指掌的稳定,杀死阿枝的事也被他发现了吗?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下等侍女,但是在藩城中杀人也是一件大罪。

久马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甚至在这一刻生出了干脆杀死眼前这两个人然后剖腹的念头,但是秀家的声音及时阻止了他。

“可以了,久马,够了。”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久马听在耳中,却几乎不敢回过头去。

光正稍等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当他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停下来说:“似乎忘记重要的事了,十影回来的时候说那个浪人,似乎也经常出入舞风,也许你枕过的女人的膝盖,隔天晚上也被那个男人依靠着吧,你们之间的交情还真是复杂得让我吃惊啊,对了信俊,他叫什么名字?”

“椎叶清次。”

“没错,叫椎叶清次,我记住了。”

光正一边笑着一边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久马不敢站起来。

他双手着地等待着秀家的反应。

他会怎么做?

愤怒吗?

身后一片安静让久马感到全身冰冷,他慢慢地抬起头往后看了一眼。

出人意料的,秀家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冷静,既看不到愤怒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丝毫也不回避久马的目光。

他开口道:“你看什么?怕我会寻死吗?”

“不,请不要那样做。”

“我当然不会,为什么我要为那样的人去死?”

秀家冷冷地道:“去把他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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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僧都:又称“惊鹿”、“惊鸟器”,原本为引水竹筒发出敲击石头的声音惊吓飞鸟,后为增加庭院禅宗悠远的意境。

第9章 奉行

次日,七月十五,是魂祭的日子。

神社前的路上到处都挂起了四方的白纸灯笼,商贩摆出各种货品来迎接这个重要的节日。

到了夜晚的时候一定会很热闹吧。

染丸走在往近郊去的路上,他听到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清次答应过他的事,并没有反悔。

这个男人似乎对周遭的事不怎么特别关心,而且对人情世故十分冷漠,染丸请他去家中时也被冷淡拒绝了。

但奇怪的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给他,那个样子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金子,或者说那些钱根本就是不义之财。

事情是不是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染丸并不清楚,但即使是不义之财,能够拿出来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本身也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金币,就在往前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撞倒了。

双方力量的悬殊差距立刻使他往后退了一步摔倒在地,背部撞在地面传来一阵疼痛。

“啊!”

出乎意料的,被撞倒的明明是染丸,可撞倒他的人却比他叫得还要响亮。

仿佛是被踩到肚子的猫一样,和那人身形不符的尖锐怪叫声惊动了路上来往的行人。

一个近乎七尺高的男人站在染丸的面前,留着满脸的胡茬,不像样地用布带绑着乱七八糟的头发,衣襟敞开,胸口有着十分复杂的刺青。

他的腹部滚圆,腰带几乎都无法承受那个重量似的往下低沉着,上面还插着一把刀。

在这个男人的身后站着其余几个跟班,每个人身上都有相同的刺青,只是复杂的程度略有区别罢了。

仔细看的话,全都是些狰狞的鬼面。

“啊呀,这不是荒井家的小鬼吗?”

“不木……”

“你说什么?”

听到染丸直呼他的名字,立刻装作没有听到似的哼了一句,男人巨大的身形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染丸咬了咬牙,低头道:“不木大人。”

“这样才对,武士家的儿子难道不懂得礼仪么?你把我撞痛了,这可怎么办呢?”

“……”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寻衅滋事,但周围的行人全都避开了。

“说话啊,是不是应该赔钱给我?”

不木那看不清眉目的脸上露出了装腔作势的痛苦之色,染丸忽然跪下,额头碰到了地面。

“请原谅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几个字却引来了一阵嘲笑。

“听起来一点也不诚恳,真的是认真在道歉吗?还是心里想着要我去死呢?”

不木的目光落在了染丸紧握的右手上,阳光下虽然不明显,但却可以看到一点光亮。

“噢,你手里握的什么,拿出来给我看看。”

虽然嘴上说着拿出来,却已经有手下擅自跑过去想要用力扳开染丸的手掌。

但就在这个时候,清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我改变主意不想借钱给你了。”

大概没有料到会有人出声,已经握住了染丸手掌的男人怔了一下,不木那双隐藏在浓黑眉毛下的眼睛已经望向了清次。

“把钱还给我吧。”

染丸回过头去,趁着身边那男人错愕的时候用力挣脱,把手中薄纸裹着的金币扔还给了清次。

“啪”的一声,因为那个意料之外的动作而被打了一个耳光,染丸重新又倒在了地上,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你是什么人?”

不木怪异的声音传到清次的耳中,他把接到手的金币塞进怀里,然后才慢慢地道:“不管是什么人,总之,现在钱是我的。”

不木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冷笑:“又是条丧家之犬,染丸,难道你有钱雇保镖,却不肯把债还清吗?”

他一边冷笑一边把目光停在清次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不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笑意。

“我知道你,前几天我的三个手下去收债的时候被人杀了,那个商人叫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叫茶屋四郎兵卫对不对?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件事,杀人的就是你吧。”

清次还记得这件事,当时那三个人的确都死了,绝不可能会去通风报信。

再回想一下,杀死他们的时候曾听到附近有异样的声音,或许是被什么人看到也说不定。

“原来他们也都是青鬼门的人。”

现在情况逆转了。

清次并不想惹麻烦,但很显然,目前的状况已经不是因为染丸的关系而惹上的麻烦了。

即使他不去管这件事,迟早他们也会找上他,所以不使用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他看到不木庞大的身躯向他走来,左手已经握住了腰边的刀,那是和一般的刀相比,有着稍微明显一些的弧度,并不太长的刀。

从不木摆出的姿势来看,似乎是使用居合术的流派。

除了眼前的对手之外,跟随着不木的人也渐渐围拢来,绕到了清次的身后。

原本就人影稀少的街道上更显得空旷,酒屋中的客人们也摒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看这即将展开的厮杀场面。

烈日映照下的地面浮起阵阵热浪。

几乎是没有什么预兆的,灼热的空气忽然被搅动,形成了一道异样的热风。

不木看似迟钝的身体骤然前倾,右脚往前踏出一步,手中的刀已经脱离了刀鞘,反射着碧蓝天空中的云层,一瞬间划过了清次的面前。

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以及被这个速度所激发出来的力量,实在很难想象是那样一个粗鄙不堪的肥胖男人所拥有的。

清次手中的折罗丸在千钧一发之际出鞘,仿佛被对方的刀刃吸引,互相磨擦着发出了令人难耐的声音。

差一点被击退了!

清次感到手臂一阵发麻,不木的爆发力确实不容小觑,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对方的刀就已经重新收回了鞘中,好像从未拔出来过一样。

清次望着他的目光忽然往后一转,身后偷袭的男人被他用折罗丸的的刀柄击中了鼻梁,顿时传出了惨痛的叫声。

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不木的刀光又重新亮起,比第一次更加猛烈的拔刀,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了仿佛刀刃要折断般的撞击声。

清次用左手的力量与之抗衡,右手顺势拔出了腰边的昆罗丸。

刀刃如同烈日下的寒冰一样散发出冷彻的寒意,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了不木的腹部。

虽然及时地收势后退,但那肥满的腹部还是留下了一条斜斜的血印,刀锋继续向上,斩断不木的腰带后划伤了他握着刀鞘的手背,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所刺激,不木的右手一松,居合刀的刀鞘随着断开的腰带一下就落在了地上,无法再迅速地把刀收回去了。

清次挡住其他人的攻击,在不木捡起刀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叫喝声和脚步声。

听到这些声音的不木虽然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来得也太早了点吧,真是不尽兴,那么,等到下次我们还能遇到的时候再战好了,希望有那么一天。”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带着手下转身走开了。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围拢在清次的身边,是几个带刀的同心。

整整齐齐的刀锋全都对准了他的要害。

“在街上拔刀闹事的人就是你吗?”

清次的刀没有收回去,昆罗丸上还留着一丝血迹。

他无法辩白,浪人的身份仿佛本来就是“惹事生非”的代名词。

虽然要闯出这里也不是不可能,但却会因此而成为逃犯,各地的番所会加强盘查,关口也会贴上通缉令,那样就无法再离开尾张了。

放着逞凶的不木和他手下不理,眼睁睁地看他们逃走,奉行所似乎也和青鬼门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告人的关系。

“在城中拔刀闹事的人,不论对错,先带回去审问,这是奉行所的原则,现在把刀放下跟我们走。”

“等一下,事情不是这样的。”

染丸跪在其中一个同心的脚下低头,他也曾是武士之子,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情势所迫而跪地请求,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给予他家破人亡的残酷命运,却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替他求情的一律视作同党,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但是……”

“躲开,否则的话连你一起抓走。”

染丸似乎还想说话,但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使解释也是徒劳的吧,根静换嵊腥颂一个身份低下的少年说话。

清次收起刀,只要没有杀人,交些钱或是关一两天就能被释放,总之,让奉行所的人介入是麻烦的事中最麻烦的一种。

“很好,顺从一些的话,我们也就不必动用绳子来捆绑,走吧。”

清次随着这些正义凛然的男人往奉行所的方向而去。

经过染丸身边的时候,把怀中的纸包顺手扔给了他。

“去找个更好的保镖吧。”

“……”

染丸好像感到十分意外,他接下金币的时候身子一挺,眼睛却没有去看清次,就那样一直低着头。

长街尽头,一队华贵无比的舆轿穿过,威风凛凛的武士们护送下,轿夫稳定而有节奏的步伐带来了轻微的沙沙声。

那个里面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呢?

忍不住猜测了一下,清次的目光投向远方。

清澈湛蓝的天空下,错综复杂而华丽无匹的城池建在高地上,天守阁屋顶的金色鱼虎仿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住着尾张的国主。

舆轿经过无数人跪伏的长街,慢慢消失在了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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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魂祭:盂兰盆节。

居合术:拔刀术。

同心:江户时代的执法者。

第10章 句月姬

“是从京都九条家来的啊。”

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回廊下不断地起伏着。

“嗯,听说连御前大人都非常满意,是一位既美丽又知书达理的才女。”

“啊呀,那么比起光正殿下的希子夫人来又怎样?”

“这可不好说,希子夫人也是京都近卫家的女儿,公家女子的高贵,一般女人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一点也不错,像光正殿下的母亲於序之方夫人,原来就是最下等的侍女,说不定连摁鼻涕都只用一张纸呢。”

一阵压抑着的低笑声传到了经过回廊的氏野信俊耳中,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吵吵闹闹的侍女们立刻吃了一惊,纷纷跪下身来。

“一群只会嚼舌头的麻雀。”

冷冷的斥责声落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女人们立刻把头低得更深。

大概除了割舌和死亡,没有其他办法能让女人不发出声音,不管身份多高贵,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能变成世上最嘈杂的动物。

她们口中所说的光正的母亲於序之方夫人,即使再怎么受尽一国之主的宠爱也受不到尊重,出身和血统就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信俊穿过回廊消失在尽头,过了好一会儿,侍女们才慢慢地抬起头。

“怎么办?被氏野大人讨厌了。”

“全都是你的错,竟然在难得来一次的氏野大人面前说於序之方夫人的坏话。”

“氏野大人对光正殿下的忠心真是令人感动。”

“一心维护着光正殿下的氏野大人正是我倾慕的对象。”

完全没有受到教训,女人们依然不断地在背地里说长道短。

而在离这里不远的房内,九条家的公主句月却正静静地等待着迎接她的新生活。

——

庭院中传来鸟叫声。

阳光隔着低垂的御帘投射在蔺草叠席上。

秀家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向光影交错的地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锁住了他的视线,几乎连眨眼都很少见。

那样专注的目光引起了久马的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些话来吸引秀家的注意,或者还是让他保持这样的安静比较好。

身为高高在上的藩主之子,更有可能是将来尾张藩的继承人,本来是谁都无法触摸到他的。

但是那个叫做“椎叶清次”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就把这种高傲完全摧毁,想到光正冷笑的脸,以及最后连秀家都没有听到的那句话,久马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之中。

“真是丢脸,即使喜欢男人,也应该去玩弄别人才对……”

那句话就像利箭一样,一下子就洞穿了久马的心,他庆幸秀家没有听到这句话,虽然这已经足够在他自己的心中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但是他宁愿独自承受。

“今天是魂祭的日子?”

“嗯?啊……是的。”

自顾自陷入沉思中的久马忽然听到秀家开口,立刻接上了话头。

对了,今天是魂祭,一个重要的日子,那位公主殿下,应该也已经到城中了吧。

再过不久,城中就要举行盛大的婚礼,这样或许可以冲散一点阴霾也说不定。

秀家抬起头,望着依稀可见的窗外景致,夏天的微风轻拂,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木叶清香,抽枝的胡枝子过了夏天之后就会开花,现在却还什么都看不到。

“不如晚上去观灯怎么样。”

“啊?”

“会有焰火。”

久马不知道是该当场拒绝,还是应该答应下来,刚刚才因为私自出去而发生那种事,今天实在不是外出的好时机。

“怎么了?你害怕吗?”

“害怕?”

秀家没有任何表情地道:“万一被人发现,就又多了一项罪状了。”

也许出去散心会是件好事。

久马低头不语,反复权衡着利弊,最后却叹了口气。

即使不答应,秀家还是会去的吧。

只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久马知道,这个男人执拗的个性,这一点就连秀家的母亲阿舞由夫人也不如他明瞭,秀家所决定并且坚持要去做的事,即使想阻止也是徒劳。

“是,我陪您一起去,祭典一定会很有趣。”

秀家忽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久马也站起来跟着出去。

庭院中夏花盛开,虽然闷热,却因为潺潺水流的关系而带来了一阵清凉之意。

当他走过一个房间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的华服少女跪坐在那里。

秀家稍稍停下了脚步。

透过细细的御帘望去,穿着深红色和服的女子就像一尊漂亮的人偶静静端坐着,漆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打成蝴蝶髻,用带金箔的丈长纸束结,插着发亮的银饰,和服胸口和衣袖上点缀着白色和粉色的梅花纹,错落之处还有着闪闪发光的金线织锦,虽然无法看清长相,但是从那五官粗略地看一眼,也能够看出是个出色的美人,尤其是那样得体的风姿,不像是普通女子所能拥有的。

秀家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似乎隔着御帘互相触碰,但却又同时收回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秀家慢慢地转过头去,就这样带着久马离开。

“那就是京都九条家的句月公主吧。”

久马轻声赞叹了一句。

“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那又怎么样?”

秀家道:“说不定只是个漂亮的娃娃,什么时候都一样,谁都一样,按照惯例从那些名门的五摄家中选出一个人偶来做妻子,实际上却是放在众人面前的摆设,虽然赏心悦目,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他一边走一边说:“不过既然是惯例,不照着做就不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久马只觉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心烦意乱的浮躁。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不论是一国一城之主,还是手握大权的将军,正室夫人常常都只是用来彰显身份和作为摆设之用,就好像秀家的母亲,虽然高贵,却无法和一个侍女出身的侧室一样受尽宠爱,生下秀家之后也很少有侍寝的机会。

明明是个名存实亡的弃妇,却偏偏还要做出高贵的样子,生为人子的秀家虽然不能对父亲指责什么,但每次看到对他不假以颜色的母亲,却始终能感到一种隐隐的痛。

有多少次,他是想为她达成愿望的,但是要去和兄长争夺父位,又是多么不胜烦扰的事。

秀家烦闷地摇了摇头,挥去那些凌乱的念头。

这位京都来的句月公主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但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秀家一点也不知道,他甚至也不想知道。

只不过是一场“家格”式的婚姻,不论是贤妻还是悍妇,一样也不过是摆设罢了。

——

申半过后,夜幕降临。

白天的热浪散去,神社前的祭典早已热闹非凡。

太鼓和载歌载舞的喧闹声仿佛随着夏日的夜风传遍了那古野城的每一个角落。

清次抬头望着粗木格子的窗外,空中没有一丝云,但却隐约反射着远处的灯火。

被带入奉行所后,那些同心只是随便搜了一下身,就不问情由地把他推进这个阴暗的牢房里。

进来之前就看到里面原本有不少犯人,看守的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仿佛还带着点讽刺的口吻说了一句“新人”就锁上门走开了。

森冷而压抑的牢房中挤满了人,清次坐到角落里,从这边望去还能看到一点天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位置会空着。

看着那一双双奇怪地瞪视着他的眼睛,清次毫不在意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是快要死的人喜欢坐的位子哦。”

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另一头响了起来。

清次往那个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目可憎的男人坐在那边。

“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能够看一眼外面的天空也是好的。”

那个男人有一双细长而浑浊的眼睛,青白肮脏的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

“你是浪人吧,杀了人?还是惹了不得了的大人物?这里可全都是犯了重罪的囚犯,随时都会被拖出去斩首的。”

清次没有回答,他把目光转回来继续望着窗外。

“别这么冷淡嘛!说说你干了什么?”

男人讪笑着指着其中一个囚犯道:“五十郎杀了八百屋的老板。”

“什么,玄介你还不是强奸了三个女人还把她们扔进河里。”

“哈哈哈,但是你比较厉害,为了抢一根萝卜就把那个老家伙的头砍下来。”

其他人都缩进了各自的角落,把杀人如麻的疯子和无心犯罪的人关在一起,一切都是这么混乱。

“怎么样,我们也来玩玩吧,我不只是对女人在行哦,男人有时候会更好,在死之前不如快活一下怎么样,你真是个美男子。”

看到那个叫玄介的男人猥亵的笑容以及听到他下流的话语,甚至好像立刻就要爬过来的样子,清次稍微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

他慢慢走到那人面前,窗外的光亮拖长了黑色的影子,清次伸出双手揪住玄介胸前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干了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你再多说一句,我犯的罪就是在这里杀人。”

突然之间消失的力量使惊慌失措的玄介重新跌回了冰冷的地面。

“嘁,只不过是个浪人罢了,难道你从来没有强……”

他看到清次刚转过去的目光重新扫了过来,于是立刻闭上嘴。

清次知道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内容,当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时,远方的天空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耀眼的火光。

绚丽的焰火在天空中四散,然后纷纷落下消失在黑暗中。

他抬起头望着那连续不断闪烁着的焰火,忽然陷入了沉思。

第一道焰火出现在空中的时候,秀家的目光也正被它深深吸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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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五摄家:指近卫、九条、鹰司、二条、一条五家,藤原氏改姓的分家。

第11章 皆无用

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想到,命运是如何接续的。

一件事和另一件事看似完全没有关联,但却在不经意中被连接到了一起,首尾相连的平凡事迹慢慢齐头并进,或者一开始只不过是小小转折,最后却变成了与初衷完全不同的相悖结局。

原本应该是欢庆热闹的盂兰盆祭典,被一场大火烧毁了。

夏季干燥的木料很容易引燃,特别是贫民所居住的长屋,一旦烧起来,火势就完全无法控制。

幸运的是,火神在半夜造访,凌晨就下起了倾盆的大雨。

磅礴的雨水浇灭了火势,等到番所中的人赶来灭火时,所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烧毁后湿漉漉的朽木残骸了。

一瞬间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到了奉行所,但暴雨来得及时,所以并没有什么大损失。

尽管如此,天亮之后,亲眼看着昨晚火起的秀家还是带着久马来到了城下町。

并不是为了看火灾带来的损坏,或许仅仅只是为了避开总是用嘲弄的目光看他的兄长,以及每日跪坐在房中的那位公主罢了。

夏季的闷雷在聚集着厚厚云层的空中反复响起,瓢泼大雨衬着闪电,连续不断地打在纸伞上。

雨水似乎仍然无法洗净空气中的灰烬味,这是昨晚的焰火造成的结果。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火焰,却造就了如此可怕的场面。

秀家在相隔不远的奉行所门外站了一会儿,忽然有下级武士从门内走出来。

他并没有看到秀家,只是端着一盆泛红的水倾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

很刺鼻的血腥味透过雨幕传了过来,秀家微微地皱着眉开口问道。

那个武士没有料到会有人发问,他抬头望了秀家一眼,露出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

“那是什么?”

秀家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对方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快,所以非要问出个答案来不可。

刚想开口喝斥的武士,忽然看到了秀家腰间佩刀上的三叶葵花纹,脸上的表情立刻充满了惊讶。

“是……是正在审问的犯人的血。”

“犯人?”

“是的。”

“他犯了什么罪?”

“……抢劫还有杀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审问?”

“虽然经过被抢的町人茶屋四郎兵卫指认,但却只供出十两金子,其余的钱财还不知来历。”

秀家从未想过奉行所和囚狱是如何对待犯人的,战国时的残酷刑罚虽然都被废除,但拷问却并不会停止。

他穿过奉行所的大门,慢慢地走进去。

室内传来沉重的笞打声,连门外都清晰可辨,但却并没有听到惨叫和求饶的声音。

秀家想着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在这样的鞭打下仍然不发出叫喊。

当他走进空旷的屋内时,立刻就看到了那人鲜血淋漓的背部。

——

“啪”的一下,重重击打的声音。

背部仿佛烧灼般地卷过了一阵热流,一开始只是麻木般的痛,等到藤鞭离开身体的时候,就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剧痛。

但是,并不想让人听到他崩溃的声音,清次紧紧地握住分开两边捆绑的绳索,向前倾斜的身体在每一次鞭挞后仿佛要摔向地面,但又被向上的力量扯住无法挣脱分毫。

“十八、十九、二十……”

数着鞭数的声音停顿下来,重新响起的仍然是声色俱厉的问话:“那些小判是从哪来的?”

秀家望着那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在等着听这个男人会如何回答,按照这样固执的个性,通常会继续保持沉默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被审问犯人的声音所吸引,但是这不肯屈服的囚犯身上,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气息在引起他的注意。

“说过很多次了,还不明白?”

听起来虽然疲惫低沉,却几乎没什么痛楚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清次冷笑着道:“你们喜欢说那是从哪来的都可以,即使我说出正当的来路,也一定会被冠上早就设想好的罪名,总之,随你们喜欢就行了。”

“那么,这算是招供?”

“不算。”

秀家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带着刻意戏谑的嘲笑:“是青鬼门,想把他们干下的恶事随便找个人顶罪,那些抢劫富商得来的金银,有多少落在你们手里了?”

“……接着再来,二十鞭。”

审问的人仿佛被激怒了,行刑者高举起藤鞭向清次的背上挥下,比前次更加猛烈的力量令他往前一倾,两边的绳索发出了绷紧的声音。

每一鞭下去都鲜血飞溅,伤口和伤口重叠着,光是用眼睛看就会觉得连自己都痛了起来,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保持着沉默。

第十鞭的时候,不知是行刑者的力量过大,还是清次强忍痛楚所用的臂力太强,右手上紧绷的绳子从中间被扯断了。

失去了一边的承重,他的身体就这样摔倒在地上,发出了重重的一声。

紧接着一盆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冷水混合着血水一起流淌一地,仿佛体温都完全被带走了,只有从头蔓延至脚尖的凉意。

“他说的青鬼门,是什么人?”

掩盖了阵阵喘息和门外的雨声,秀家听不出什么起伏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去望着他。

由于太过专注,竟然没发现有人擅自闯了进来,那些看守究竟都在干什么?

负责审问的菅九太郎皱着眉,用一双常处在修罗地狱中的眼睛瞪视着秀家。

“你是什么人?敢私自闯进奉行所。”

根本不需要解释,只要他稍微有点眼光,立刻会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

菅九太郎的问话刚出口,就立刻发现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除了江户幕府的将军家以及尾张、纪伊、水户的御三家之外,只有少数的亲藩大名被允许使用德川家的三叶葵花纹,不管站在面前的是谁,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上位者。

从十九岁开始入奉行所的九太郎虽然并不是个如何的好人,但却一直奉行自认的正义,任何事超越了限度就会走向极端,所以在这里采取各种暴力的手段来令犯人屈从也是常有的事。

“没有人能告诉我青鬼门是什么吗?”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威吓,但九太郎却不由自主地跪下,俯身答道:“是一群由浪人流寇和山贼等人聚集起来的黑道……”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男人是青鬼门的人?”

九太郎支吾了一会儿:“虽然不是,但却犯了抢劫罪。”

秀家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清次的背脊上:“他亲口承认了么?”

“……没有。”

才只回应了两个字,对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又转了回来:“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如果犯人始终不肯承认,接下去要怎么做?难道就这样送去斩首吗?”

九太郎没有说话,秀家所说的确实就是他的想法,而且在这个时候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对待普通的町人百姓或许还会比较公正仁慈,而对这些带着刀四处为非作歹的浪人和山贼就另当别论了。

九太郎不想违背自己的想法,他是个执拗而自负的人,知道不能顶撞对方,也宁愿保持沉默。

但是,面前这位大人似乎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而是绕过他的身边走近了那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囚犯。

想起昨天在町街上围住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手中握着带血的刀,全身都是杀戮的味道,才关进牢房一天,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玄介就乖乖地不吵不闹了,在他身上散发的战场味道叫人胆战心惊,九太郎知道自己之所以下这样重的手,或许只是因为害怕罢了。

怕什么?

一边问自己一边听着秀家走过身边的脚步声。

从上面望下去,伤口的血肉更令人触目惊心,清次早已失去了知觉。

被血水浸湿的头发凌乱地贴着脸颊,苍白的脸上凝聚着虽然微薄,但的确是痛苦的表情,两边的手腕上都是青紫的淤痕。

那是秀家所没有预料到的一张脸,原本以为能够忍受如此猛烈的笞打,至少是一个粗犷而硬汉般的男人,但是虽然他的眉目中带着坚毅的神色,却丝毫也看不出猛狞的样子来。

有些似曾相识,或者说,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罢了。

毫无意识的身体就那样伏卧着,被褪至腰间的衣服也占满了血迹,如果没有人阻止,或是他继续这样执拗下去,也许用不着等到斩首就已经死去了吧。

然而最令秀家感到意外的是,当他看着他的时候,这个明明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充满了不知名的锐利光芒的双眼一瞬间就扫除了所有的痛苦之色,他用一种谁也无法想象的动作挺身而起,从秀家的腰边抽出了刀。

装饰着华丽葵花纹刀装的刀立刻脱离刀鞘,在一次猛烈的闪电之后斩断了左手上的绳索。

突然而来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九太郎和他的手下一起拔刀冲上前去,但已经被他抢到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刀刃经过的地方到处都响起了惨叫,清次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对手,他显然还不是冷静的,背上的伤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但却在寻找着可以脱逃的机会。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天真的以为只不过是被关上两天就能解决的小事呢?

事情并不会总是按照人们想象中的状态来发展的,不管以后还能不能通过关所离开尾张,总之先要离开这里才行。

挡开了九太郎的进攻,清次的刀刃向后挥砍,目光却一瞬间对上了刀下的人。

仿佛比窗外的闪电更令人震惊,他的动作略一迟钝。

秀家的双眼和他对视,清次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虽然对方的眼中并没有任何看穿的迹象,但他却好像感到自己已被穿透了。

清次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这个人的双眼对视,混乱的居酒屋中,舞风那充满了酒味和沉香味的房间里,他们能够相对而视的时间永远都是那么短暂。

所以清次才没能看清楚,原来在那里面,有如此深邃的东西。

就在他刀势略一迟钝没有挥下的时候,久马持刀的双臂往上,一下子把他的刀刃弹开了。

清次后退一步,脸上露出让秀家困惑的犹疑表情。

“住手。”

挡住了正要上前追击的久马,秀家望着面前这个曾经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男人,忽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第12章 斩

“你叫什么名字?”

清次没有回答,但是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却因为刚才的一时犹豫而不复存在了。

九太郎挡住了门口,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刀刃在每一次闪电亮起的时候都迸发出耀眼的光。

清次慢慢地举起手中握着的刀,连刀镡也是精心修饰过的葵花纹,发亮的刀刃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伸直手臂,刀尖向下,用力把刀插进了地面。

没有了武器的威胁,很快就有人上前把他推倒按住了肩膀。

秀家看到他抬起头,第二次和他四目相对,但是在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放弃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挑衅。

那种奇异而令人不甘心的挑衅紧紧地攫住了秀家的眼睛,也让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更加深入地望向了他的深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互相看进了对方的眼睛,眼睛后面那一大片一大片难以言喻的东西互相纠缠着,迸发出利箭一样的刺痛感,仿佛互相要刺穿对方一样。

秀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通过那双眼睛触碰到的东西令他的记忆复苏但又无法确定。

仿佛在那个晚上,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就连那凌厉的挥刀动作都如此熟悉,仿佛已经经历过一次。

“告诉我你的名字。”

就像是在等待着他重复这个问题似的,清次望着他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被水淋湿的湿濡感仍在,他看起来虽然狼狈,却反而给了秀家一种意想不到的压力。

“椎叶清次……”

闪电加深了地面上的影子。

秀家不知道刚才从清次眼中看到的笑意究竟是错觉还是事实,总之,那种深刻的讽刺意味准确而有效地贯穿了他。

不顾久马阻拦地走过去,秀家伸手拔起了插入地面的刀。

那个插入的力量如此猛,如果不是因为受了伤,也许还能下去更多吧。

他抬起手臂,名匠打造的刀身散发着完美的光泽,切先锋利,正对着清次的额头。

“是你吗?”

“是的。”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供认不讳,秀家持刀的手往前一伸,刀尖抵住他的眉间,一道血痕顺着鼻侧蜿蜒而下。

继续着只有他们两个,以及久马才能听懂的对话,秀家用一种看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平静的目光望着清次,手中的刀只要稍微往前一点,就可以造成足够致死的伤害,但他却只是那样看着他。

看着这个男人镇定自若的双眼。

就这样杀了他?

丝毫也感觉不到他的恐惧和痛苦。

死亡好像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似的,就这样杀了他又怎样?

僵持了一会儿,秀家忽然把刀收了回来。

“这个男人由我来处置。”

菅九太郎怔了一下:“但是……”

“我并不是在拜托你,而是命令,以尾张藩主之子,正五位下左近卫少将德川秀家的身份。”

虽然也曾设想过面前的这个人拥有极其高贵的身份,但九太郎却始终没有料到藩主之子会站在这里,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久马望着秀家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侧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担忧。

如果秀家能够当场杀了这个人,或许久马忧心忡忡的情绪还不会如此强烈,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什么事,秀家都不会拿出藩主之子的身份来压制别人,他甚至时常隐藏起这个身份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当他从秀家的口中听到那没有感情的命令时,立刻直觉地感到这个叫椎叶清次的男人周身所蛰伏着的危险,不,或许不应该说是在他的周围,而是危险已经通过那流过血的刀尖迅速地蔓延到了秀家的身上。

这个男人就像是个极端矛盾的混合体,冷静、冲动,轻视自己的生命但又求生欲旺盛,坚忍又善于挑衅,他几乎就是像秀家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所从未遇到过的类型,很容易让人产生与之对立的念头。

一种男人和男人之间不服输的对立,在对方低头之前谁也不肯放弃,杀人只是最卑劣和无用的泄愤手段罢了。

无论如何,秀家也不愿意抱着这种低劣的心情去杀一个无法反抗他的人,否则就好像会同样沉入肮脏的泥沼一样。

久马握紧了刀柄,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代替好了。

因为难以形容的萦绕而显得千丝万缕无法理清的情绪,令久马不由自主地重新抽出了身边的刀,就在秀家转身的一瞬间,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刀刃深深地刺进了清次的胸膛。

——

“卖花……漂亮的花……”

雨后的水珠顺着洗净的绿叶滚落下来,比下雨之前更猛烈的日光直射着地面,空气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味。

舞风的游廊中传来三味线婉转缓慢的音调。

若鹤垂下双眼,一边拨弄琴弦一边唱道:

“露水草草浮世沉沉,与你朝夕共枕……”

“嗡”的一声,琴弦忽然断了一根,她愣了一下,立刻放下手中的拨子,向面前的客人行礼。

“真是抱歉打断了您的兴致,请原谅。”

“没关系没关系。”看起来像是富商的男人毫不在意地摆手,但立刻又露出了关心的神情:“不过若鹤你是不是病还没有全好?看起来似乎精神很差。”

“谢谢您的关心,佑兵卫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常常为此日夜忧心。”

“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呢?”

若鹤抬起头望着窗外。

雨后的露珠从屋檐上滚落,被雨水洗净的天空像一整块剔透的蓝玉。

自从前几天病倒之后,那不好的预感就始终缠绕着她。

连最好的大夫都说不出是什么病因,过了一两天又完全好了,后来还被说成是什么鬼怪上身之类的怪话。

若鹤想念着清次,这个捉摸不透,令人朝思暮想挂念着的男人好多天都没有来过了。

他没有钱了吗?还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呢?

比起前者,后者的可能性似乎要大得多,“麻烦”这两个字好像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换一种说法,或许是他更喜欢终日与麻烦为伍吧。

若鹤知道自己是不能对这个男人有任何奢望的,他们的欢笑和爱慕都仅仅存在于这个舞风游廓,甚至仅仅存在于这个房间,如果离开这里,就不再有一点关系。

但是不知为什么,只要能够见到他,郁郁寡欢的心情就会开朗起来,哪怕他仅仅露出一个微笑也会让她感到愉快,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或许这就是若鹤心中所害怕的。

虽然也曾经剪下头发给他表示钟情之意,但是清次毕竟是个浪人,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若鹤就知道这不会长久,但是,预料的结果忽然来临,依然还是令人如心绞般的难过。

今后恐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没有告别也没有预兆,但是感觉就是这样,因为一瞬间,若鹤发现窗外的景色离她如此之遥远,日光好像把她和清次的世界用力撕开了一样,那飞檐下的街町也变得模模糊糊,无法分辨。

她重新低下头望着手中断弦的三味线,慢慢地,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真是不吉利啊!”

“说到不吉利……”

叫做佑兵卫的男人想了想,从漆盘中执起酒杯来。

若鹤为他倒完酒,听到他说:“昨天有看到医所的静庵大夫和几个助手一起神色慌张地被武士们带走了呢。”

“武士?”

“是啊,不知道城中有什么人得了病,看他们紧张成那个样子,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大人才对,真是叫人担心,万一有什么不测,说不定局势就又会有变化了,经商的人不把握局势可不行啊。”

“藩主大人也才只有四十二岁,听说身体也还健康,而且两位少主都是出色的人物,尤其是秀家殿下,不管局势怎么变化,尾张始终是富庶之地,佑兵卫大人就请尽管放心地在这里做生意,也不要忘了来看望若鹤才好。”

男人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对那位秀家殿下青睐有加,难道你曾经见过他吗?”

“佑兵卫大人您真是会开玩笑,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见过秀家殿下呢?武士们终究是不能进游廓来的,不是听说曾经有纪伊藩的公主在戏院门口张望了一下,就被终生关在房中闭门思过这种事发生么?一国一城之主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冒险到舞风来呢?能来看望若鹤的,大概也只有佑兵卫大人您这样的自由人吧。”

一边为面前这个守规矩的男人倒着酒一边百般地为秀家避嫌,若鹤一点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忧虑来。

“说的也是啊。”

受了鼓舞的商人显得非常高兴,他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不过像城主啊将军啊这样,家中妻妾儿女一多,难免会有勾心斗角互相陷害的事情发生吧,华丽的金银绢帛遮盖下,也不过是个藏污纳垢之所……”

“佑兵卫大人!”

若鹤打断了已有些薄醉的男人,表情慎重地道:“刚才那些话,您在这里说过就算了,如果被别人听到,会惹上麻烦的。”

大概是吃了一惊,佑兵卫的脸上露出了清醒的表情。

“抱歉抱歉,似乎稍微多喝几杯就容易胡言乱语,刚才的话就请你全都忘记吧。”

尽管是没有什么根据的醉言,但是佑兵卫刚才的那番话,倒的确把若鹤的担心从清次的身上引向了秀家。

听阿弥说,那天晚上久马扶着秀家离去的时候,情况十分古怪,说是喝醉了,但怎么看都像是身体抱恙。

得病的人会是他吗?

猜测当然永远不可能得出答案。

若鹤在心中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那根断弦上。

第13章 无宿

阿药望着面前的人,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通常来说,为了尽量减轻痛楚,应该采取避开伤口的睡姿才对,但是相比背上的伤势,这个男人胸前的刀伤更严重,压到的话似乎也不太好。

想到为他上药时那一大片一大片殷红的鞭痕,阿药就会不寒而栗,如此多的伤口即使痊愈了也会留下难以消失的疤痕,而且伤口接触到衣物,汗水混合着血肉,究竟什么时候能痊愈都还很难说。

这个闷热的房间几乎是不透风的,阿药拿起扇子轻轻地扇了几下,却仿佛更热了似的。

她伸手用布擦掉那人额头的冷汗,手指却在触碰到眉间的伤口时停了下来。

那个伤口虽然不深,却有一点蜿蜒,并非干净利落地划上去,更像是在一种非常犹豫的状况下造成的。

并不想杀他吗?但是这么一来,胸口上那凌厉的一刀就无法解释了。

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阿药继续为他擦去不断冒出来的汗水。

“夏天真是个磨人的季节啊。”

这样下去还没有等到愈合,伤口就会开始溃烂了。

不管怎么想,阿药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命令在这里照看这个濒死的男人。

为什么明明可以给他更好更通风的居所,却偏偏被丢在这个连窗户都看不见,好像牢房一样的小房间里。

究竟是想要救他,还是想要看着他死?

对于琢磨不透的事,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不去想它。

阿药直起腰,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身后忽然传来了打开隔扇的声音。

“吃饭了。”

“是,多谢您。”

漆盘装着的米饭和汤由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端进来放在蔺席上,但她放下东西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伸着脖子向清次躺的地方看了一眼。

“是个不错的好男人呢!”

“啊?”

“阿药,他有醒过来吗?”

“没有,不过似乎睡得也不太好,一直翻来覆去,大概是伤口痛得没法好好睡吧,而且天气又这么热,连一点风都没有。”

“真可怜,秀家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天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还多少忙乱了一阵子,现在却好像完全忘记有这样一个人似的。”

阿药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漆盘中的食物上,忽然问道:“阿篱姐,只有一份饭菜么?”

“是啊,是阿药你的那份。”

“那么他怎么办?”

“这个么,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吧,而且……”

阿篱说着停了下来,阿药等了一会儿之后追问道:“而且什么?”

“总之,到他醒了之后再说吧,我先走了,等一下过来收碗筷。”

在身前的白布上擦了擦手,阿篱站起来走开了。

虽然只听了一半的话令人气窒,但阿药还是决定不去想它,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很多,总是心神不定是不行的。

她端起碗,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传来了一下呻吟。

无意识的呻吟却并不是清醒的征兆,阿药刚想过去察看,声音就已消失了。

积聚着难以形容的痛苦之色,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高烧折磨,清次侧向一边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阿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感到害怕。

也许这个人就快要死了。

有没有人来照顾他都一样,那种伤势根本不可能痊愈。

把他丢在这里,或许只不过是想让他在死前多受一些罪罢了。

感到害怕的同时,阿药隐约有些难过。

眼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这让生命力还很鲜活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少女感到遗憾,在阿药的头脑中,似乎只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会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降临,像这样一个明明很年轻,却已经被死亡的黑色覆盖全身的男人,一边令她感到无比恐怖,一边又仿佛忧郁填满了整个房间,忍不住就会胸中窒闷。

她悄悄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正在生死之间痛苦徘徊的人,默默地,毫无滋味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菜。

——

这一个晚上,阿药做了很多可怕的梦。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惊吓,当她深夜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月光顺着木格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在蔺席上投下一道道白色的银光。

一想到刚才梦中追赶她的恶鬼,阿药立刻用薄被裹住了自己。

就这样继续睡到天亮吧。

一边缩着身体一边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些恐怖的事,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把她从迷迷糊糊的朦胧睡意中拉了回来。

她一下子清醒,侧耳倾听着那个声音。

反复摩挲着,仿佛是挣扎般的声音不断地响起,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到了阿药的耳中,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虽然明知道是那个人因为伤口剧痛无法入睡而辗转发出的响声,阿药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过去察看,因为刚从可怕的梦中惊醒,面目狰狞的鬼怪仿佛还蛰伏在黑暗中没有散去,她始终不愿意离开那条薄被的保护而用力捂住了耳朵。

只要再忍一下就好了吧,也许再忍一下他就能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也说不定。

阿药不断地安慰自己,果然,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声音停了下来。

她稍微松了口气,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然而就在她双手离开耳廓的一瞬间,“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安静的黑暗中扩散着阵阵令人心颤的回音。

无法控制的寒意立刻爬满了阿药的背脊,不安的揣测让她摒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

消失了。

那个声音就像是千斤巨锤一样重重敲打着心脏,恐惧和担心交杂在一起,阿药掀开被子站起来,一下子拉开隔开两个房间的隔扇。

那个充满了药味的房间里一片凌乱,被褥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墙角的矮桌翻倒在地,漆器茶碗中的水濡湿了面前的一尺蔺席。

阿药怔了一会儿,看到清次伤痕累累的身体俯卧在地上,目光涣散,眼中布满了血丝,头发散乱,就像刚刚在梦中出现过的鬼怪一样。

她忍不住惊吓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并转过头去。

大概是被她的叫声惊动,清次抬起头望着她,眼看着阿药就要跑出这个房间,他干涸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勉强挤出了两个字。

“站住。”

少女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听到那两个字之后慢慢地回过身来。

从刚才开始,阿药就在想着各种鬼怪妖魔的事,但这两个字却立刻让她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她转过身望着清次,看到他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随时都会失去意识的模糊视线和自己的目光相互碰撞。

“我想……喝水。”

一瞬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阿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撞开了,她左右看了看,然后慌忙地弯了一下腰道:“是,我这就去倒,请稍等一会儿。”

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倒了一碗水进来,阿药先把茶碗放在地上,然后扶起清次的身体又重新端好水放到他嘴边。

大概身体中的水都变成汗流光了,看着这个男人紧闭着双眼大口喝水的样子,阿药轻轻地松了口气,能够喝水,是不是表示还不会这么快死?

如果她半夜醒来,发现在她隔壁的房间里躺着一个死人,光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所以能够看到他清醒,多少也算是件好事。

茶碗中的水很快就喝完了,阿药扶着他重新躺回被褥中,拉起薄被盖住那胸前隐隐渗出血红的身体,她站起来把高处的木格窗户尽量打开,又坐回来拿起扇子扇风。

虽然并没有多少改变室内的闷热,但却因为摇动的纸扇而带来了一丝凉爽。

清次闭着双眼,好像又陷入了昏睡。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听到了阿药打哈欠的声音,他才慢慢地说了一句。

“你去睡吧,我不会死的。”

“……”

显然是愣了一下,少女摇动纸扇的手停了下来。

“……不会那么快死的。”

“为什么这么说?”

并不是好奇,而是责怪的声音,阿药放下纸扇,双手紧握着膝盖上的衣服。

这个男人的话语中充满了嘲弄,仿佛是在调侃她似的。

“因为不会死,所以就不会变成恶鬼。”

“我,我并不是怕鬼。”

“那就好……”

这样回应了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或许是强忍着才说出几句话后又立刻被折磨人的彻骨疼痛征服,清次没有再说话,就那样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阿药紧紧地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了清次的身边回到自己房中。

重新躺下之后,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隔了不久,对面的房间继续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被压抑得很低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就像尖锐的针尖一样刺心。

阿药被那个声音所折磨着,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样一直要多久才算结束?

要过多久才会死?

有一瞬间,阿药甚至想着,与其这样痛苦下去一直到全身溃烂,还不如立刻就死了比较好。

难道这就是秀家殿下的本意?

可是明明就有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也好好地上过药了,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让他死呢?

阿药想起刚才清次所说的话,忽然明白了一点。

只有一点而已,那就是他不想死。

有求生的意志,自己不想死的人,没有人能夺去他的生命。

不断传来的呻吟声中,阿药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就这样睁大双眼,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地亮起来。

第14章 目后

天明卯刻。

是日出开町门、御门、店门的时候,整个那古野城也慢慢地从沉睡中苏醒。

还没有染上热意的阳光凉凉地从窗户间照射进来,填满了清次面前的一小块地面。

昨天晚上打翻的茶碗已经被收走,弄湿的蔺席也擦干净,空气中隐约有种干燥的被褥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下的床铺被整理过换上新的,衣服也没有了粘稠的濡湿感,虽然伤口的剧痛并未减弱,感觉却好了很多。

清次望着幽暗的房间,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因为紧紧缚在伤口上的白布让他呼吸困难,所以他放弃了挣动,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很微弱的阳光,但是看久了还是会觉得刺眼。

他听到身后拉动隔扇的声音,一股奇特的香味从开启的门外传了进来。

阿药把摆放着饭菜的漆盘端进来放在地上,从里面关好隔扇,然后来到清次面前。

她年轻稚气的脸上嘴唇微微翘起,并没有笑容,而是十分认真地看了清次一眼,之后伸手把他扶起来。

几乎是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但好像还是因为臂力不足而给对方造成了困扰,清次发白的脸上露出了忍痛的表情。

这两天中,阿药看惯了这样的神情,忍不住会想这个男人没有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眉目看起来很英俊,但是没有表情的时候却会显得很冷酷,让人不太敢接近。

“能自己坐好吗?”

没有多余的人手,阿药只能这样问他,而且也和预料之中的一样看到他点了点头。

碗里装着的是蒸饭,热汤和菜放在一边。

蒸饭是将煮熟的米饭用清水洗过一次后再蒸成的软饭,并不是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阿药正襟危坐,端着碗夹起一小口饭来。

看到她丝毫不假以颜色的认真样子,清次故意一动不动地闭着嘴。

“怎么了?你不饿吗?”

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加上重伤失血,体力也迅速消减,阿药不相信他会一点都不饿。

但是,明明送到了嘴边的饭菜,这个男人却只是用眼睛看着。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阿药自以为好像明白了似的,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她收回右手,把饭送进自己嘴里,稍微嚼了嚼便咽下去,不动声色地道:“没有毒。”

清次讶然地望着她,然后伸出手按住自己的伤口,脸上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原来没有毒。”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的笑容让阿药怔了一下,手中的碗筷已被他接了过去。

“很香的饭,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吃不到这么好的饭。”

阿药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事,好奇地问道:“请问您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除了江户和京都,哪里都有住过,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您来尾张很久了吗?”

“两三个月吧,来的时候樱花已经散了。”

虽然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却不像是骗人,阿药点了点头:“时间还不算很长。”

“对浪人来说,已经是很长的了。”

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清次都不像是个有家名的武士,也不可能是务正业的町人庶民,在他身上有着十分典型的浪人风情,或许正是这一点,令足不出户的阿药感到十分新奇。

“既然如此,那么,来到那古野城最让您高兴的事呢?可以留下那么长时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听到少女如此问话,清次微微一愣。

为什么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但是不想离开却是极其真切的想法,每次打算离开的时候就会被莫名的倦怠感所征服,一瞬间就会放弃那种念头,这么一想,又好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似的。

“让我高兴的事……”清次想了想,望着手中的漆碗忽然道:“现在来说,就是这碗饭!”

“饭?”阿药重复一遍之后,想到他如此认真理直气壮地说出的答案,不禁有失礼节,举起手背掩嘴发笑:“原来是这样,那么就请多吃一点,阿篱姐的蒸饭可是很出名的,连御前大人都常常赞不绝口……”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纸隔扇忽然被用力打开了。

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冰冷目光,阿药回头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双手着地俯身行礼。

站在门外的是秀家的侍从森久马。

“久马大人!”

阿药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好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她低低地埋着头,甚至不知道那人是何时走过自己身边的。

久马越过跪伏在地上的侍女走向清次。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目光往下落到清次手中的碗时,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手挥去,一掌把盛着蒸饭的碗打落在地上。

白色的饭粒撒了一地,阿药受惊似地抬头看,久马挥出的右手往后抽回,反手给了清次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亮而清脆的掌掴力量惊人。

原本就还没有恢复体力的清次立刻摔倒在地上,身体接触地面发出了一下沉闷的撞击声。

几乎全身的伤口都在同一时间叫嚣起来,接踵而至的疼痛瞬间占据了头脑,使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久马望着眼前因为痛苦而蜷缩着的男人,冷漠的双眼中露出了一丝愤怒。

“是谁允许你给他吃饭的?”

责难的声音落在了阿药的头顶,她纤弱的身体剧烈一颤,把头埋得更低。

“请原谅,是我擅自……”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走动的声音。

久马弯下腰,双手抓住清次胸前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阿药本能地向后退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也无从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久马凝视面前这个男人。

这样的距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红肿的半边脸颊,嘴角隐约的殷红血渍,但是倒地时双眼中的痛楚之色却在和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消退,很快就变成了顽石一样的冷漠。

这就是久马所痛恨的目光,毫无惧意,毫无悔意,只是那样一层薄薄的冷漠之色就把自己完整地置于不败之地。

就是因为这个目光,所以才让他活下来,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打散它吗?

久马瞪视着清次的眼睛,那深黑色的瞳孔后面是他无法看到的东西。

但是秀家看到了,所以因此就没有杀他。

即使紧紧地望着那个黑色的漩涡,久马却始终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不到他的深处,是因为他关闭了那个地方,还是因为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可能相互看穿。

可是只要一想到秀家能够看到那黑暗背后的世界,久马就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

他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或者说,本来他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本来以为那应该是十分强烈的恨意,恨到一次相见就足以杀死他十次,但是事情却远比想象中更要复杂得多。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感到左耳边掠过一阵微风,当久马醒悟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一个强而有力的拳头袭上了他的额角。

一瞬间,仿佛整个头脑都崩裂了似的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但是他并没有失去控制的力量,而是用力把双手揪起的人重重摔到地上。

当清次挥出的拳头传来击中的手感时,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伤痕累累的背脊触碰到生硬的地面所传来的刺痛几乎令他昏厥,但是紧跟着的锥心之痛却使他在密密渗出的冷汗之中保持住了清醒。

久马的右脚踩上他胸前的伤口,腰间的刀拔出落在他的喉咙上。

几乎立刻就要刺下去洞穿他的颈项,久马在那一刻停下来,冰冷地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还不肯屈服。

哪怕只是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恐惧也好,难道死亡就是这么让他轻视的东西。

久马试图再一次确认他的内心,以便证明在奉行所那时看到的坚忍只不过是一时意气。

但是他再一次失望,清次于他冰冷的刀尖下并没有任何曲折求饶的意味,反而在那平静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或许这个人并没有笑,他的伤势和处境都不容乐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笑得出来,但是在久马的眼中,那种平淡的表情就好像是在嘲笑一样。

他看到清次的嘴角微微一动,剧痛的伤势剥夺了他清晰的声音,但稍微凑近一点却还是可以听到完整的句子。

久马清楚地听完了整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用愤怒可以形容的了。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身下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说道:“连复仇泄愤这种事都要人代劳,如果不是亲眼看过他的身体,我会以为他是个女人。”

“嗤”的一声,锐利的刀锋插进了他颈边的地面,久马的手臂因为隐忍的怒火而剧烈地颤抖,他甚至害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杀死眼前这个人。

踩在伤口上的脚忽然用力,清次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全身一瞬间绷紧,双手抓住了久马的脚踝,但是那个力量却一点也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有力地碾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中令视线逐渐模糊,在持久而毫不松懈的踩踏下终于失去了意识。

久马一下子松开脚,他仿佛从恶梦中醒来般的,全身都置于一种挥汗如雨的淋漓之中,直到直起身来之后仍然不断地喘息。

用卑劣的手段去折磨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这无论如何不应该是武士所为的。

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秀家殿下会亲手杀了你。”

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久马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或者是在说服自己一样,一边说一边伸手拔起了地上的刀。

“如果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一定会由秀家殿下亲手杀了你。”

他不再看他,也不去管惊吓过度已不能说话的阿药,径自地走了出去。

狭小的房间中一片狼藉,安静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药瞪大了眼睛望着一动不动的清次,就像是在看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第15章 回想

虽然繁复而且麻烦,但是筹备婚礼却是不可避免的事。

秀家走在表间的回廊,避开了那些嘈杂的侍女纠缠。

从各地大名武家送来的贺礼也堆满了好几个房间,华丽的布匹和新奇玩物更是不胜枚举。

准备典礼上要用到的各种物品和器具,以及衣服饰品等等都需要很长时间,也常常会有准备了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进行的情况发生,但是这一次,为了迎娶这位在京都被誉为“绝代佳人”的九条句月公主,尾张藩主德川纲成早在句月舆入的三个月前就吩咐开始准备,以便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能够周全地完成仪式。

尽管整个那古野城都被难以言传的喜悦气氛所渲染着,秀家却丝毫也没有一点愉快的感觉。

本来他对那样不苟言笑,像个人偶一样的女人就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句月从五摄家来,根本就是一种形式上的婚姻,美貌和知书达理只不过是附带品罢了。

正室是摆设这样的想法似乎早就已经成了一种世袭的奇怪念头,谁都不觉得有何不妥,总之,正室夫人的身份和地位是绝不可能动摇的,但同样,身为女人所需要的呵护和关爱就很少会得到满足,在那个时候,侧室一个接着一个被娶进门,或是干脆就把真情实意投注到同是男性的家臣侍从身上的也大有人在。

虽然秀家并没有对九条家的公主心怀不满,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令自己兴高采烈。

他慢慢地通过回廊,忽然看到久马迎面走来。

“阿犬!”

听到秀家的声音,久马立刻停下行礼。

仿佛是刚从什么地方而来,行色匆匆的样子引起了秀家的注意。

久马低着头,可以看到他刚刚擦去汗水的脸上并不平静的表情,夏天虽然炎热,但也不至于这样流汗不止。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有。”

秀家微微一笑:“可是你看起来好像刚和什么人打完架。”

“是,刚才练了一会儿剑术,所以才会这么狼狈,我正要去擦洗干净。”

“既然这样,那就快去吧,等一下再过来找我。”

“是。”

久马压低了自己的头,很快走过秀家的身边。

他并不想让秀家知道自己刚做过的事,直到目前为止,秀家丝毫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也没有做过任何探视之类的事,所以久马尽量避开可能会引起他注意的细节,最好让那个人在无形中受尽痛苦折磨,就那样消失不见。

他一边设想一边从秀家身边匆匆走过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充满了诧异地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他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脚边。

右脚的足袋上沾了些血渍,在白色的宽面府绸上显得十分突兀。

那是踩踏那个男人的伤口时留下的血迹,鲜血透过包裹着伤口的层层白布又染上了他的足袋,可以想见当时大量涌出的鲜血和由此而来的疼痛。

而且追根溯源,那个刀伤和流血也全都是久马一个人造成的。

“很多血,是受伤了吗?”

秀家关心地问道,这句平常的问话令久马浑身一颤,他暗中吸气,平复着自己纷乱的心情:“没什么关系,刚才不小心在院子里踩到了石头。”

他微一低头向秀家告辞,转身离开了回廊。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秀家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他被更多的琐事缠身,所以无暇顾及久马的举动。

——

婚礼仪式定在五天之后。

由于在此之前作了充足的准备,反而使这几天变得平静起来。

不平静的地方在于比仆役们的住所更加偏远的房内。

连续两个晚上,阿药都被那沉痛的呼吸声所惊醒而无法入睡。

她一次次地为清次替换额上降温的湿巾,用干净的白布清洗伤口,但是除了倒去一盆接着一盆被染红的血水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大起色的样子。

不管是水还是食物,连一点都没有办法送进他的嘴里。

每次碰到那个滚烫的身体,阿药就会忍不住感到难过。

她不了解男人,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和行为之间的关联,所以也就不可能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男人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是个罪人。

人们总是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而受到惩罚,但是问题在于,她眼中的清次实在不是个坏人,甚至从某方面来说,这个男人还有着在这个武士家中很少能看到的纯真和温柔。

自从被久马叱责之后,阿药再也不敢擅自把饭菜拿进来,她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侍女,一点小小的处罚就会让她失去生活依靠,就算不忍心,可这些对她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

另外,就算能偷偷留下点食物,清次也没有办法吃得下去,有好几次,阿药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这个男人的生命力却比她想象的要顽强得多,在一次又一次的昏迷和高热后也没有就此死去,反而渐渐能够清醒一两次。

偶尔的清醒并不是每次都能让阿药发现,他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又昏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只有一次,大约是久马走后的第三天,阿药在一次昏昏沉沉的瞌睡之下猛然抬起头,忽然发现清次睁大了眼睛望着拉窗外的天空。

没有一丝云的夜空中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满天繁星,可清次的样子又好像并不是在看星星。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已经缓和了那种无意识的痛苦。

只有阿药知道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令人心痛的表情,但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那种不受控制的情绪就会完全消失。

她不忍心打断他的专注,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如此安静的夜晚,从远处传来了乐声。

那个声音悠扬而欢快,鼓动着喜悦之情。

仿佛知道阿药也醒了,清次开口问道:“那是什么音乐?”

他的声音十分低微,但又足够清晰,阿药听着传来的乐声回答道:“是尺八,听说是从京里特地请来的乐师。”

“那是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阿药在清次看不见的身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因为秀家殿下的婚礼,所以特地请了技艺高超的乐师来助兴。”

她说完之后似乎听到清次笑了笑。

“这么说来,那个幸运的女人究竟是谁?”

“是京都五摄家之一,九条家的公主,其实可以算是下嫁呢。”

“你见过她吗?”

“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远远地看一眼也是不可能的。”

大概是感到说话很疲惫,清次闭着眼睛安静了一会儿,阿药想着这个时候应该做点什么,问他是否肚子饿想吃东西,或者看看他有没有继续发烧。

但是清次却再次睁开眼睛并且转过身来望着她,用一种颇有兴味的声音道:“那位秀家殿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仿佛被这个问题问住了,阿药怔怔地呆了很久才慢慢开口:“秀家殿下,他是个很出色的人。”

如此笼统的回答,清次感到失望地合上眼睛。

“你在听吗?”

“是的,继续说吧,什么小事也别错过。”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几乎也没什么机会能看到秀家殿下,很多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阿药回想着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让他保持清醒,因为一直昏睡下去实在不是件好事。

她说了很多,但是大多数听起来都是不合常理的无稽之谈,显然是女人们乱嚼舌头之后得出的结果,清次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陷入了昏睡。

过度的失血和饥饿,加上连日来的高热,就算是铁人也会因此而萎顿下来,对他来说,阿药努力想要让他保持清醒的话语反而像是催眠曲一样。

“……差一点就死了。”

仿佛一下子跌进了沉睡的深谷又被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拉扯回来,阿药最后的那句话忽然就加强了他即将消失的意识。

清次浑身一颤,睁开眼睛问道:“什么差一点死了?”

阿药低头望着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那一次,秀家殿下差一点就死了。”

“为什么?”

“殿下十二岁正要元服行成人礼,据说经过花园下石阶的时候,假山边的竹篱松了,削尖的竹子滑下来,差点就插进背部,如果不是久马大人在旁边推开殿下,就算不死也一定会重伤难愈,为了这件事奥御殿夫人特地请教了甚目寺的隐海和尚,隐海大人说,若要让殿下平安就不能行成人礼,但是这在武家意味着无法出仕,奥御殿夫人反复请求,隐海大人才说,如果一定要行成人礼,也不能剃发,否则便活不长久。”

“只是这么一件小小的意外,有这么严重吗?”

“说起来,这样小小的意外还真是层出不穷,也有不知道怎么回事鞋子上的绪绳忽然断了而摔倒,或是被受惊的马抛下马背,总之,十二岁之前发生了不少叫人担心的事,不过成人礼之后,按照隐海大人的吩咐来做就再也没有过了。”

清次转过头去,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意外,所有的事也和他曾在舞风将要做的一样。

暗杀。

权力者之间的互相争斗,从幼小的童年就已开始,那个甚目寺的和尚并不是得到了什么神明的启示,只不过看穿了这种争斗,想要让秀家退出圈外吧,不能出仕就不存在争权夺势的危险,缺少武士风范则容易遭到轻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庇佑。

“秀家殿下其实十分寂寞,御前大人那么严谨,奥御殿夫人又远在江户,唯一的兄弟因为立场关系从小就很疏远,除了久马大人,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只希望九条家的句月公主嫁来之后能令殿下畅怀。”

“这些都是你听来的吗?”

“是啊,虽然没有办法见到真人,但是一直也有听到大家在说。”

阿药十分尽兴地弯腰道:“阿篱姐说,那位公主殿下是个连女人见了都会忍不住真心赞叹的大美人,犹如神仙一般高贵,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

清次好笑地道:“既然是女人,被同样是女人的一方称赞到这种地步,怎么说也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

“什么,男人不也经常会因为被男人称赞勇猛而感到高兴么?”

“那是不一样的。”

阿药抿了一下嘴唇,直起身道:“如果有人称赞我漂亮,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觉得高兴。”

“……是吗?”清次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道:“那我来说吧,你很漂亮。”

虽然是信口说出的,阿药却因此露出了微笑,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阿药低下头,听到清次呓语般的声音在问:“还是夜里吗?”

她轻轻地回答说:“嗯,但是马上就会天亮了。”

第16章 动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不知道是过了一天还是几天,时间早已在昏睡中模糊了。

清次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夕阳在地面造成一片红光,四周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仿佛是被火焰烧灼了一场,全身的力气都化成水气耗尽,只留下了无生气的死灰般的身体。

他掀开薄被,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并因此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晕眩,眼前看到的一切也都模糊不清起来。

不过,虽然伤口仍然剧痛,高烧却似乎退去了。

稍微坐了一会儿,等那阵晕眩好转一些之后,清次试着离开睡了好多天的被褥。

他感到口干舌燥,而且从受伤开始就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可一旦清醒,饥饿的感觉就会变得难以忍受。

阿药并不在房内,门外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清次沿着墙壁爬出了大约两间的距离,终于摸到了门框。

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隔扇打开的,只觉得好像是在推动一块巨石似的,用上了所有的力道才开启了一线。

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到了外面,依然还是看不到一个人。

这个房间看来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来,如此安静倒是情有可原的。

要找水喝很容易,但吃的东西却一定要去厨房,虽然冒险,但是清次并不愿意在房间里等着阿药去为他找食物。

从上次那个叫久马的男人所持的态度来看,即使说要饿死他也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阿药偷偷地给他东西吃,被发现的话一定会惹上麻烦。

清次扶着墙走上长廊,廊下就是深院,层层叠叠的茶花开满了整个院子,从这里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楼阁,夕阳为这一片绰约的风景染上一层金黄,似乎还能听到轻微而悠扬的铃声。

他赤着脚循声一直走,不断地停下来休息,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遥不可及,汗水湿透了身上的单衣。

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清次倒并不是在有心欣赏,他想要记住走过的路,以免回来的时候迷失方向。

这一廊下建造了气势恢宏的自然景色,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婉蜒,奇花不断,松涛阵阵,即使以前为松前藩主继子的时候,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样绝妙的风景。

“果然是个美人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而且很快地就有其他人接了上去。

“是啊,虽然早就听说,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么一来希子夫人就完全被比下去了。”

“客人们都不敢抬头呢。”

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走来,两三个侍女端着漆盘低头窃语的样子很快出现在清次眼前。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躲进廊下的假山石后,等着女人们通过。

她们细碎的脚步声中混杂着感叹之声,内容全都是些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秀家殿下,阿和你看到吗?秀家殿下和句月殿下共饮清酒的样子。”

“简直就像一幅画,我还从来没见过秀家殿下喝那么多酒,喝到脸都红了呢。”

“其实秀家殿下是……”

声音渐渐随着远去的人而消失,清次望着女人们生动的背影,从山石后走了出来。

从那些对话来看,似乎今天就是藩主之子的婚礼。

侍女们端着盘子回膳所去,而且既然已经到了共饮清酒的步骤,差不多神前仪式也该结束了。

那个叫做句月的公卿之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既无法立刻找出答案,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对清次来说,如果再不能找到水和食物,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体力坚持,或者就这样狼狈地晕倒在花园里。

顺着刚才侍女们经过的长廊一直走,等找到膳所的时候,几乎连天都黑了。

这个时候膳所并不是空无一人的,端回来的食物都只是稍微动了一点而已,准备多余的膳食则摆放在另一边,整个房间里全都是香味。

和清次想象中的忙乱完全不同,侍女们一字排开端着漆盘,依次从一个少年的面前走过。

那个少年大约有十六七岁,微弱的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光亮下,眉目颇为俊美。

他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从碗中夹起一个小小的黏米团放进嘴里,然后微一颔首,侍女便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等到所有侍女都出去后,少年才放下手中的竹筷。

他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也离开了膳所,之后就再没有人其他人进来了。

清次伸手推开窗户,最后的菜肴和点心已被端走,剩余的是一些从宴席上撤下的剩菜,虽说是剩菜,但是能够被邀请来参加神前婚礼的全都是些礼仪得当的公卿武将,每道菜也都只是象征性的动用了很少。

清次从漆盘中抓起饭菜塞进嘴里,空腹之下的行为几乎无法用理智来克制,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用眼前的食物来填充空无一物的胃。

并不顾忌这是什么地方,被什么人看到也无所谓,甚至好像并非求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暂时的食欲罢了。

因为吞咽的速度太快忽然被呛到,清次用手按着胸前的伤口剧烈咳嗽起来。

伤口中传来迸裂般的痛,他跪在地上弯下腰,全身缩成了一团。

但就在这强烈的痛苦之中,却忽然涌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如此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埋葬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因此而产生了奇妙的胎动。

清次感觉到那些早就被遗忘的事实很快就要占据他的头脑,虽然一边排斥着不愿想起一边却又按耐不住地去触碰,他紧紧抓着胸前的伤口,一阵猛烈的疼痛传来,立刻令他更深地蜷曲,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冷汗滚过他的双眼和脸颊,接着汇聚到鼻尖再滴落在木板地面上,模糊与清晰交替着的视线中,清次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十分轻微而稳重的脚步声从膳所外的长廊传来,经过的时候仿佛停了停,大概是听到里面传出的响动,最后还是没有犹豫地闯了进来。

清次感到身体一阵僵硬,理智也回到了他的躯体内,刚才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往昔记忆退潮般地消散,只留下身体的伤痛,以及浑身的冷汗。

呼吸着夏夜特有的闷热空气,清次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穿着黑色足袋的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目光,清次仿佛猜到了什么,一只手撑着地面,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透过淋漓的汗水望向那人,和他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的感觉是清次永远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他面前,秀家穿着黑绸和服和拢褶,仪表端庄,俊美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落差如此巨大,不只是因为站立和跪伏的距离,更因为在秀家那种与生俱来无可挑剔的高傲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漠然和俯视,使清次感到自己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仰望着他一样。

所有的狼狈和不堪全都落在这个男人的眼中,但他既没有鄙视也没有嘲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显出任何动容的样子。

那种平淡的目光在此时此刻就是最锐利的武器。

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痛苦折磨,不只是饥饿,还有失血和高烧,清次毫无疑问的显出精神萎顿,双眼中布满血丝,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刚长出来的胡茬更加深了消瘦和憔悴的印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许被扔在郊外野寺里的死尸看起来还会比他好些。

可是和这些相比,更不愿意让秀家看到的是他的内心,那个谁也不允许到达的地方,几乎就被他闯入了。

不过独自一人触景伤情的样子要掩饰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清次伸出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目光也随之变得冰冷。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由此而缩短了一些,到了能够互相说话的地步。

清次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不会先开口的,他用目光伤害他,要把一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看到他更深的地方,清次不想让他如此轻易地闯入和得逞,他继续望着秀家,忽然道:“你忘了。”

“没有。”

几乎是立刻接上的回答,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疑。

清次只说“你忘了”,秀家却回答“没有”。

“我没有忘。”

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多少失去了一些光泽的眼睛,秀家静静地回答:“我没有忘记你在这里,也没有忘记你受了伤,更没有忘记要给你吃饭,只是我不去想,没有去想罢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为什么要让你活下去?”

“我并没有死。”

“是,你没有。”

秀家沉默着,然后说道:“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就像是在互相角斗一样,他们同时又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清次才又开口,他干涸的声音中带着嘲弄道:“等婚礼结束就不必避讳了,秀家殿下,这个时候你不该抛下宾客和新婚的妻子,来和一个憎恶的人说话。”

“婚礼早就结束了。”

“是吗?”

即使婚礼结束,新郎也不该到处乱跑,清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秀家会到这里来,是偶然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无法解释,秀家也不会给他答案。

那双冷漠的眼睛只是在他的身上稍微又停留了一会儿,很快转向了别处。

“北御门,你进来。”

“是。”

清澈澄净的嗓音从门外传入,清次看到刚才那个俊美的少年微一躬身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在清次和秀家之间的空地上跪下,面向着秀家行礼。

“带他去擦洗身体,准备饭菜,然后找人为他上药。”

少年一一答应,虽然这些都不是他职责之内的工作,但也无法回绝。

秀家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去对清次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想要干什么都可以对北御门说,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我暂且给你足够的自由。”

“如果我要离开这里?”

“也可以。”

“不回来呢?”

“随你喜欢,只是你不可能离开那古野,更不可能离开尾张,对我来说你死在这里和死在外面也没有很大的分别。”

秀家望着他的眼睛,清次也回视着他,仿佛只要这样互相对视就会针锋相对得无法各自移开。

不知道究竟是被吸引还是不甘示弱,总之一动不动的视线维持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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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间:距离单位,一间约等于1.8米。

第17章 虎郎次丸

和纸灯的映照下,投射在干净被褥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

句月静静地跪坐在一边,白皙的十指摆放在膝盖上。

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御帘挡住了夏夜的热风,室内飘散着木香。

静坐一会儿之后,她抬头望了一眼房间。

数日之前还是京都公卿家的女儿,无忧无虑地过着悠闲的生活,现在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独坐于此,内心感到难以言喻的寂寞。

在来到尾张之前,句月一直在猜想着尾张藩主的次子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直到婚宴上看到秀家才放下了心。

但是让人担心的问题还有很多。

他的个性怎么样?是否会喜欢自己?

这些都要等独处的时候才能找到答案,从今天开始,她将要步上新的生涯,越是高位者的婚姻越是不由自主,对武家来说,结婚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时刻刻都与政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拉动隔扇的声音。

立刻正襟危坐的公主听到有人走进来,并轻轻地关上了纸门。

“让你久等了。”

听到年轻男人的声音令十八岁的公主一阵羞涩,但立刻镇定地转过身来,双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地面,俯身行礼。

她听到男子的脚步声走过自己身边,在她左侧的床铺边坐下。

句月慢慢地抬起身体,又慢慢地抬起头,但是目光却始终落在地面上。

她浓密而漆黑的睫毛覆盖着眼睛,或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虽然洗尽了新娘的妆颜,在灯光下却依然脸颊晕红,美丽动人。

等待了一会儿,秀家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一直看着她。

“休息吧。”

“……”

仿佛没有听清他说话似的,句月抬起了眼睛。

“从京都来到尾张,一定觉得到处都不习惯,也没有好好睡觉吧。”

秀家的声音温柔但少有起伏,他拉开被褥并把手伸给句月。

裹在丝绸襦袢中的身体微微一动,公主也把手伸给了新婚的丈夫,她那丰腴的肩膀和白皙的颈项向着秀家靠拢,虽然身材娇小,但却一点也不瘦弱。

“你为何要嫁到这里来?”

听到秀家这样问,句月十分诧异地望着他。

“如果拒绝的话,令尊也不会强迫你嫁过来吧,因为同时也有在广幡和近卫家挑选新娘,并不是一定要你才行。”

秀家注视着句月美丽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从未奢望过的聪慧和敏锐,但是那些值得称赞的东西却被克制着,甚至连她本人都很自觉地要将它们忽略不计。

年少的公主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用带着京都口音的动听声音说道:“因为父亲大人对我说,与其嫁给没有实权的公卿之子,还不如嫁入武家,仅此而已。”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

句月重新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只希望得到丈夫的眷爱,这样就足够了。”

秀家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眸,然后慢慢地把薄被拉上来盖住她娇小的身体。

“既然这样,以后无论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对我说,现在好好休息吧。”

他转过身去躺下不再说话。

句月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眼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言不发,同样转过身去睡下了。

——

一夜都没有睡着,是因为伤口传来的阵阵麻痒。

清次翻来覆去地望着干净整洁的房间,熏香的味道混合着身上的药味,本可以让人昏昏欲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反而怀念那个凌乱而闷热的小房间,阿药摇动扇子带来室外淡淡的花香。

清次并不是在想阿药,只是被遗弃在那个地方还比较容易让人理解,突然被带到这样一个舒适安逸的场所,实在无法令他释怀。

因为他猜不透秀家的想法。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那人的新婚初夜也这么过去。

清次坐起来,细细地看窗外的朝阳升起。

一整天,除了侍女端来饭菜之外,没有任何人经过,也同样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

虽然可以到处走动,但是他却只是静静地呆在房间里。

秀家好像又忘记了他的存在,接下去的几天也没有任何事发生,就这样一直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没有任何说话的对象,平时只有那个叫作北御门见羽的少年偶尔会来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并且吩咐大夫换药。

背上的鞭伤已经结痂,胸前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

这一年,尾张藩主德川纲成四十二岁,是逢厄年,年内必须请僧侣来诵经解厄。

八月初上,藩城中回荡着阵阵念叨经文之声。

“麻织,你在干什么呢?”

远离正殿的回廊上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被叫做麻织的少女跪在地上,面前的水桶倒翻着,污水洒了一地。

“请原谅我,因为水桶太重了,所以……”

“所以怎么样?”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妇人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道:“大人们很快就要从这里走过,还不赶快擦干净。”

“是,我立刻擦。”

自知犯了大错,麻织立刻弯下腰用力地拧干抹布,开始擦干地板。

妇人折返到库房内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惊叫,回过头来说:“这是谁干的?”

麻织不明所以地来到木隔扇前往里面一看,只看到摆放在库房中央的刀架上少了一把短刀。

“那可是备前刀匠打造的名刀,要是被御前大人知道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没看到什么人经过吗?”

“没……没有。”

“这么说,难道是你拿走的?”

麻织一下子被惊呆了,抬头望着那个妇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我一来你就慌张得手忙脚乱,连水桶都倒翻了呢?”

“真的不是我,请您相信……”

“这些话留着亲口对御前大人去说吧。”

不分青红皂白地说完之后,妇人转身离去。

麻织慌忙伸手扯住她外衫的下摆请求道:“阿泉姐,我真的没有拿过那把刀,请无论如何相信我。”

阿泉用力抽走被麻织攥在手中的衣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丢失贵重的宝刀,如果不找人顶罪的话,责罚自然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正盘算着如何编造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阿泉转过回廊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久马大人!”

看清楚来人之后,阿泉立刻躬身让到了一边。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您来得正好,可发生了大事情!”

阿泉凑到久马面前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麻织跪在地上几次想要辩解,但都被她瞪着眼睛吓了回去。

“你是说她偷了宝刀虎郎次丸?”

“是啊,久马大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又没有其他人来过,一定是这个贪心鬼打算偷出去卖钱。”

久马的目光转向满脸惶恐的麻织问道:“是这样吗?”

“不,久马大人,我从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那么有什么可疑的人经过呢?”

麻织犹豫了一下,虽然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但是阿泉一口咬定她偷了宝刀,如果不提出有力的反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许就会如此顺理成章地加罪在她的身上。

想了一会儿却实在找不出可疑的对象,麻织小巧的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了,我知道了,与你无关。”

久马的声音一下子把麻织从惊慌失措的深渊中救了回来,她有好一阵子都无法理解地抬头望着久马,却看到他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那个笑容似乎并不单纯的,混合着一些不知名的让人害怕的东西。

麻织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不但关心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担心起即将要承载这个可怕罪名的人来。

“刻着德川家纹的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出去换钱吧,即使偷走了也毫无用处。”

久马的目光转向回廊尽头的房间,他撇下麻织与阿泉,大步地走了过去。

拉开隔扇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清次。

穿着藏青色小袖的少年正坐在一旁看着他服药。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两人,清次和北御门同时把目光转向门外。

“久马大人!”

无视少年的行礼,久马径直走向清次。

不用问也知道他是特地来找麻烦的,清次放下手中的药碗等着久马开口说话。

“拿出来。”

“什么东西?”

“备前刀匠的宝刀。”

“既然是宝刀,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久马伸手抓住清次的衣襟,把他拉到自己的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这个男人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激怒,久马扬起右手,但就在手掌落下的一瞬间,被人紧紧地握住了手腕。

清次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嘲弄的意味,十指渐渐用力把他的手拉开。

“上一次就算了,如果这次你还想打,最好用拳头,只有女人才会喜欢用打耳光这种无力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的久马愤然地松开了手,他抽出腰边的打刀和肋差扔在地上,冷冷地道:“如果手中有刀,即使死了也不必互相埋怨吧,我让你先挑。”

清次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目光望着地上的刀,他并没有辩解,也没有拒绝久马的挑战,仿佛真的在认真挑选武器似的,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刀柄的一瞬间,忽然从门外传来了秀家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听起来并不像是质问的语气,但包括门外的阿泉和麻织,所有人都好像犯了错似的低头。

只有清次仍然抬头望着他。

第18章 折

秀家环视着房内,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最后才停留在清次的脸上,但他开口却是对久马说话。

“这是在干什么?”

“秀家殿下,因为备前宝刀虎郎次丸被盗,正在盘问他们。”

“哦,是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久马感到秀家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味:“看起来也找到恰当的嫌犯了吧!”

秀家慢慢地走到清次面前低头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落差好像永远不会改变,总是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是你拿的吗?”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隔扇边的少女,麻织满脸通红,一副焦急忧心的样子。

清次还没有回答,坐在他身边的少年北御门开口道:“这件事我可以证明……”

“让他自己说。”

秀家打断了北御门的话,又重复地问了清次一遍,他的话中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之意。

清次打破沉默,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地答道:“是的。”

这么一来,不只是北御门,连久马也一起露出了惊讶之色。

北御门知道清次并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久马更深知是在无事寻是非地找麻烦,那么他理所应当要尽力辩白,可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担当下来。

“是我拿走了。”

“那么刀呢?在哪里?”

“不知道。”

就连跪在门外的麻织都看出来,这个男人是在故意激怒秀家,麻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换成自己,秀家只要问上一句,她都会惶恐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听到清次这么说,终于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安心,至少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实。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秀家却并没有生气,他点了点头说:“你们全都出去。”

这其中的“你们”当然也包括久马在内,因为秀家在后面加了一句:“把地上的刀带走。”

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的佩刀,久马有些讪讪地走出房间,麻织等所有的人都出来后轻轻地关上了隔扇。

于是房中只剩下清次和秀家两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光影随着摇摆的树叶微微晃动。

在清次的感觉中仿佛经过了很长时间后,秀家才开口道:“你原来是姓松前么?”

大约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清次十分意外地愣了一下,他对松前这个姓氏感到很陌生,那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中的事,本来也没有必要回想起来。

“是松前藩主利广的养子。”

秀家改变了语气,并不是在询问,而像是陈述事实般地道。

“差不多。”清次的嘴角露出了揶揄的笑意:“只不过是不被承认的,这样一来也未必应该姓松前,而是内藤才对,家父内藤清二曾是松前藩的家老。”

“内藤……那么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清次看着秀家,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随口回答道:“他死了,是随主君殉死。”

“原来如此。”

秀家微一点头:“这么说你恨幕府么?”

清次又是一愣,他原以为秀家会问关于失窃宝刀的事,但对于那件事秀家却只字不提,反而问起他以前的事来。

“被夺去领土一定会心怀怨恨,你恨幕府还是根本就在恨着德川氏?”

“既然你这么问……”

清次整理了一下被久马弄乱的衣襟,但是之后却又解开,他敞开衣衫露出还没有痊愈的身体,左胸的伤口带着深紫的颜色,显得丑陋而诡异,在新伤之下,一道旧创横过整个胸膛,映入了秀家的眼中。

清次伸手按着那道伤痕,慢慢地回答:“如果不是满怀恨意,我早就已经死了,至于对谁,全然没有关系,只要我觉得应该去恨,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是我的敌人。”

这个男人的背后蛰伏着一个黑暗和混沌的世界,违背常理忠义,无法以道理来规束,虽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秀家就明白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还是因为他的坦言而沉默了许久。

“是吗,原来是这样。”

他慢慢地,毫不动容地做出了回应:“那就好,你跟我来。”

秀家转身打开隔扇,清次伸手撑起身体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了门外。

穿过几道门庭之后,进入了一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捧着漆盘进来,白色的绢布上放着两把刀。

清次看了一眼,立刻露出意外的表情。

在那个盘子上放置着的,正是他被奉行所收走的佩刀昆罗丸和折罗丸。

“这是什么意思?”

“是你的佩刀,现在还给你。”

秀家淡淡地道:“一旦离开这里,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会被逼迫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原本可以杀了你,但是不需要,我不是女人,既不可能为这种事寻死,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好意,不杀你,只不过想看看你这样的人还能活多久,不只是奉行所和青鬼门,就连指使你来杀我的人,大概也正想取走你的性命吧,至于那个人是谁,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清次的眼睛道:“憎恨的确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支柱,但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好好活下去,我想看看。”

冷眼旁观地看着他死,要比一刀杀了他更有意思些是么?

没有办法离开那古野城,只能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想到这里,清次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是吧,这样一来,没有刀在身边的话的确会很麻烦。”

他伸手拿起昆罗丸和折罗丸,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就望着秀家反问道:“你不问我要回备前宝刀吗?”

“算了。”秀家道:“我知道你并没有拿走虎郎次丸,之所以承认是为了让那个女孩脱罪罢了,连我都看出来再继续追问下去她就要痛哭失声,什么都让地位低下的人顶罪,我还不至于被这样的事蒙骗,总之会另外找人查问的。”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秀家又接着说道:“至于你的刀,虽然并不是什么名匠打造,却都是出色的好刀,相比较的话,虎郎次丸的刀锋太薄,实战容易折断,只能用来观赏,你即使拿走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理,清次并不是没有看过那把刀,但是华丽的刀装之下刀锋极薄,虽然精美,但不适合战斗,颇让他感到遗憾,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自己真的会把它拿走。

清次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月,其间甚至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但是秀家却已经能够如此了解他。

仿佛每一次对视之后就会更加深入到他的内心,他们虽然相距甚远,但却不断地互相试探对方,不管这种试探出于什么目的,却好像在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清次的手指轻轻地摩擦着离开身边许久的佩刀,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刀柄上缠绕着的丝制柄卷时,忽然想起了锻冶屋的柄卷师阿玉。

那一天,那一时刻,当自己拿到修理好的刀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清次只想着要去杀一个人,无论他是谁都不会和自己的命运相关,甚至在冷酷地想着刀刃深入对方体内的触感。

那个时候,他以为秀家只是一个素未谋面,有着德川这个姓氏的陌生人。

刀柄渐渐地被他的掌心煨热,清次站起来,说道:“你的器量不错,但接下去未必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秀家没有说话,他看着清次走出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又过了一会儿,诵经的僧侣通过了长廊,空灵悠远的铃声回荡在充满了花香的庭院中。

秀家透过御帘望去,远处的万绿中,一抹红色的人影在侍女的拥簇下缓步走过。

句月抬起头望着枝头的雀鸟,只是一瞬间,振翅而飞的鸟带动了她的视线,远处回廊上,秀家转身离开的背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

仿佛隔着幔帐般的两人也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长子德川光正远远地望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及从京都嫁入尾张的新娘,他抽出腰边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忽然感叹了一句。

“女人也真可怜。”

站在一边的信俊愣了愣:“您说什么?”

“我说啊,秀家这家伙该不是喜欢上那个男人了吧。”

“那个男人……”

如此反问了一句之后,信俊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道:“您是说那个浪人。”

光正冷笑了一声:“明明已经知道是那人羞辱了自己,居然还特地把他带回城中来,我这个弟弟不知道在心里盘算些什么,把新婚的妻子也冷落在一边……说起来,那个叫椎叶清次的男人有辱使命,本来应该杀了他才对。”

微风吹过回廊,光正手中的折扇停下了敲打的动作,信俊抬眼望去,看到他的脸上隐约有些愤怒之色,但似乎又不同寻常,好像并不是由于清次没能杀死秀家而生出的怒意。

信俊稍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光正接下去说:“不过留着他和秀家纠缠不清,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先给他一点教训,但不要杀他。”

“让谁去呢?”

光正想了想,他的眉尖微微一动,立刻有了人选。

“就让路鬼去吧,像他这样呆不住的人,偶尔出去活动一下也好。”

“是,我这就去办。”

信俊在光正身旁点了点头,立刻退了出去。

如果不是这么快退开的话,信俊可能会注意到一些更为重要的事。

那些事从一开始就被他忽略,而且事后也没有细细推敲。

当信俊远远走开的时候,紧握在光正手中的折扇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咔嚓”声。

那好像不是什么断裂的扇骨,而是更为重要的东西折断的声音。

第19章 浮世草子

又吉经过舞风门外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天黑了。

路上的行人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了白天的热闹,唯有这条风月街上仍然灯火通明喧嚣不断。

又吉在远处张望了一下,不时地有经过的客人被引进去,游廊中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也都带着媚人的笑容透过红漆栏杆望着街道。

“细姑娘,把酒送到松风去,和泉大人正等着呢!”

“是,我这就去。”

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端着清酒小心走上楼梯,她的动作生涩而别扭,好像并不常干这样的事,走路的时候既要看着脚边又要顾着酒瓶,又吉望着她慢慢走上去,最后消失不见,于是才把目光转回来继续往前走。

“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啊。”

他咕哝了一句,伸手提了提腰边的佩刀。

那把刀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特别,黑色的刀鞘上斑斑驳驳掉了不少漆,刀柄和吞口的铜金也失去了光泽,总之是破破烂烂毫不起眼,佩在身边有些可笑的样子。

之所以说可笑,倒不是因为这样的刀连浪人都看不上眼,而是又吉和刀这样东西实在很不相衬。

他穿着麻布的白纹小袖,却把袖子卷到手肘的地方,腰上系着麻绳,脚上的草鞋已经磨得差不多快破了。

虽然穿着朴素,看起来倒还十分洒脱,说他是武士浪人的话,似乎又并不适合挥剑,反而更适于操弄三弦,或者当个到处流浪的放下师还差不多。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经过身边的两个少女嬉笑着低低交谈,又吉满不在乎地走着,那种样子除了“神气活现”这几个字实在也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来。

虽然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又吉对这个地方却是十分陌生的。

不止是街道两旁的店铺,来来往往的华服男女,就连桥边的柳树也难得一见,像舞风游廓这样的风月场所更是只在传说中有过那么一点耳闻。

原来是这样的。

又吉用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心想连那么小的女孩子也在待客,大城的风情的确难以想象。

他蹙着眉,有点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来到那古野城只不过两天,又吉就被这个繁华的地方吸引,即使随便在街上逛几圈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又吉生在尾张知多半岛的一个村庄,从祖父那代开始就是高持百姓,承担着村里的贡租。

但是到了又吉这一代遇上连年灾荒,田里什么也种不出来,便渐渐破落,失去土地变成佃农。

时年又吉三十二岁,虽然生为农民,却有着尚武之心,眼看无力缴纳年贡,干脆逃离了村子四处流浪,就连腰边的佩刀都是从野地的山贼尸体上找到的。

从知多半岛来到那古野城,虽然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但是身上的钱却已快告罄,今天晚上一过,连最简陋的长屋也无法再住,不过这件事又吉却一点也不烦恼。

在城外近郊有不少荒废的寺庙,也时常能遇到旅人借住,反正只要多过一天总会遇到好事。

世上很少有什么能够动摇这个天生乐观的人,哪怕沦落为乞丐,对他来说也许同样是件不受束缚的高兴事。

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又吉走完了长长的柳街打算早点回去休息,等第二天再去看看有什么可干的活来养活自己,身上还剩下两文钱,其中一枚铜钱在快要到长屋的时候丢给了蜷缩在路边的乞丐,另一枚还好好地被他攥在手心里。

一边走一边用手护着身边的刀,好像随时都准备拔出来似的,又吉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小巷。

全是穷人住的长屋之间连一点光都没有,黑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数着间隔,大约到第七间时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了娇滴滴的声音。

“谁啊?”

“是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木门就已经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从门内探出头来,她长得很丑,声音却很好听,和长相完全不相称,穿着件黄褐色的窄袖和服,饰带也不系好,松散地挂在身上。

“抱歉抱歉,我回来晚了。”

看着女人乱七八糟的头发,可能是已经睡下了,又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女人名叫阿惠,是长屋的屋主,四十上下,可能是丈夫去世多年饱尝艰辛的缘故,眉梢眼角已有了苍老的痕迹,可是行为举止却依然如同少妇。

“还不算太晚,不是没有到关町门的时候么?我说,如果过了子刻就不必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要被赶出去的。”

阿惠翻着眼睛把又吉让进屋内,一边关门一边问:“明天还有钱交房租吗?”

“明天的事很难说,也许找到合适的活干就不用发愁了。”

“能找得到嘛!”

“唉,找活干倒是不难,就是……”

又吉把腰边的刀抽出来放在地上,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就是什么?”

“每次被拒绝的时候都被人说‘武士还要干什么活啊?’”

听到又吉这么说,阿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也不掩口,直笑到前俯后仰,说道:“哪有你这样的武士,他们是在耍弄你呢。”

对于孀妇的嬉笑,又吉也毫不在意,反而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样吧,又吉老爷,我让你赊欠一天的房租,明天去找活干的时候,把刀留在这里怎么样。”

“那怎么行。”

又吉摇头:“不行。”

阿惠撇了撇嘴,冷笑着说:“又不是什么宝刀,话说回来,你真的懂怎么用刀吗?至少也拔出刀来让我看看嘛。”

听到她这么说,又吉把地上的刀捧过来,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鞘,两边用力把刀拔了出来。

就连拔刀也仿佛带着种生锈般的声音,听着叫人齿酸,阿惠浮肿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刀刃,忽然就发出了一阵笑声。

“啊呀,这可真是了不起的宝刀,可以拿来当锯子用呢。”

她笑得快要窒息似的,用手按着右边的腰,弯着身子一阵阵地抽搐。

又吉用手指摸着刀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稍微磨一下就会很锋利,明天我就去磨。”

“我看不必了,这样的刀砍起人来才过瘾啊,一看就让人觉得好痛哦。”

“嗯——”

又吉习惯地抚着自己的下巴,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天气变坏了。”

闷热的夏夜顷刻间落下了暴雨,阿惠站起来走到窗边去关窗户,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又会是什么人?

阿惠疑心地往破落的木门望去,想开口问一声却又不敢,最后跑到又吉的身边说:“又吉老爷,你去看看外面是谁,如果是想来避雨的,可千万别让他进来。”

“这么大的雨,让人进来避一避也是应当的吧。”

“这里又不是避难所,不过如果他肯出钱就另当别论。”阿惠搬出盆罐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又抬起头说:“你要是不把他赶走,就也和他一起出去淋雨好了。”

又吉无可奈何地把刀放在草席上,站起来去开门。

木门打开的时候,刚好有一道闪电亮起,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让我进来避避雨。”

又吉踌躇了一下,就听到阿惠在里面说:“快走开,没地方给你避雨,去别处找找吧。”

整条巷中都看不到灯火,唯有这里还隐约点着灯。

门外的人却没有坚持,正要走开的时候,又吉忽然看到了他腰边佩着的刀。

“您是武士吗?”

被问的人怔了一下,回答道:“不是。”

闪电之下,又吉看清了他的脸,倾盆而下的大雨打湿他的头发,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虽然狼狈,但却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

他穿着深色的单衣,雨水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腰边佩刀的刀镡在不时亮起的闪电下泛着微光。

又吉不禁想到:真正的武士大概就是这样佩刀的吧,自己无论如何也学不像样。

即使这个男人否认自己的身份,也一定曾经当过武士。

就在又吉考虑着要怎么再和他搭讪几句的时候,房内的阿惠忽然挤了过来。

她看到站在门外的男子时,那张平凡无奇甚至可说丑陋不堪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笑意。

“啊呀,这么大的雨,让您站在外面就太失礼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进来等雨停了再走。”

阿惠推开又吉,伸手把那个男子拉进来,对方并没有避开她的手,只是点着头说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能在这种大雨天敲开我家的门,怎么说也是缘分。”

阿惠不住地用眼睛瞟着被淋得湿透的英俊浪人,故作忸怩地改成跪姿,又伸手拨弄了几下头发。

就算是又吉这样粗糙的人也看得出阿惠态度大变的原因,所以只是笑了笑在另一边坐下来。

“衣服全湿了啊,您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外子的旧衣服来,虽然天气不冷,穿着湿衣服可是会着凉的。”

阿惠不等他搭话就站起来,跑进里面的房间找衣服。

“她还真是热心。”

又吉咕哝着,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浪人。

他浑身湿透,在墙角边坐下之后就开始擦拭脸上的水珠,原本插在腰边的刀也解开放在一边的草席上。

看着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刀,又吉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

同样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刀,但是放在那里的时候却让人感到黑黝黝的十分可怕,刀鞘中一定是异常锋利,一下就能把人劈成两半的利器吧。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又吉虽然很想打破沉默,但又不知道一开口该怎么说才好,而且对方看起来十分冷淡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也许一生气起来就会拔刀呢。

这样想着,又吉也不敢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阿惠从里面的房间出来,手里捧着几件衣服,而且好像也梳过头,看起来干干净净,泰然自若。

“都是去世的丈夫留下的衣服,看看长短如何,嗯,暂时穿一下,长短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一边说着一边跪在那个男人的面前,阿惠放下衣服,看起来似乎还想为他宽衣解带。

又吉本以为他会拒绝,可是却看到这个男人毫不在意地脱下了湿衣交给阿惠,又伸手从草席上拿起干燥的衣服。

他抬起的眼睛往又吉这边看来,然后目光停留在草席上那把斑驳的锈刀上。

一瞬间,又吉好像能够理解阿惠如此热心的行为究竟出于什么心情。

这个男人的眼睛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那并不是单纯的魅力或是因为长相给人以俊美的印象,而是有力的,能够瞬间准确刺中对方手无寸铁的心脏,令人心跳不止的力量。

又吉虽然出身低微,却并不是个丑陋的男人,除了不修边幅外也算长相端正,行事作风颇有男子气概,而且从不会对别人的琐事反复思忖。

但是他看到这个雨夜投宿的浪人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头脑中却忽然想着,被这个男人看一眼,那些花街柳巷的妓女们一定人人都会表明始终如一愿委终身地剪下头发给他吧,更何况是阿惠这样一个老丑的孀妇,看那个女人喜滋滋地捧着衣服的样子,说不定晚上还会引他进去同枕共眠。

就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这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那是你的刀吗?”

“啊?”发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吉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是啊,是我的。”

“生锈了,你平时喜欢用手去摸吧。”

“有时候会。”

“刀如果放着不用是很容易生锈的,而且不能用手摸,经常也要好好保养。”

又吉伸手抓了抓头发,尴尬地笑着说:“是这样啊,其实我一次都没有用过。”

他抬起头望着那个男人赤裸的胸膛,上面有着两处完全不一样的刀疤。

其中之一是长长的,另一处则仿佛要洞穿心脏。

又吉看着看着,忽然正襟跪好,双手着地向这个男人俯下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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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浮世草子:写实小说。

放下师:街头艺人。

高持百姓:拥有耕地,承担贡租的农民。

第20章 朱刃

“要我教你用刀?”

清次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男人。

“是,请您务必答应。”

看着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学徒对师父行礼似的样子,清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干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我的刀法好呢?”

又吉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伸手搔了搔头发,嗫嚅着道:“这个……”

“你是觉得受了那么多伤还能不死的人,一定应该有两下子是吧。”

清次这么说多少有一些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又吉听了之后却右手拍着膝盖大声道:“一点也不错,那一定是和敌人搏命的时候留下的伤吧,当武士嘛,总得刀枪箭术样样精通,上了战场也好有力气割下敌将的首级,所以请无论如何教我两招。”

“你想当武士?”

又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啊。”

清次还没有说话,就听到阿惠一边走进内室一边大声嬉笑的声音:“请一定教他,说不准以后能立下战功成个百万石的藩侯也说不定,哈哈哈哈……”

“不不,只要能成个野武士也就很不错了,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啦。”

又吉认真地反驳着阿惠的玩笑话,然后伸手握住了草席上的刀,意思是自己已经是能够佩刀的身份了。

清次笑着收回目光穿起干燥的衣服,然后随口问一句:“你原来是什么身份?行商还是町人?”

“都不是。”

穿好衣服后,清次重新抬起头看他,从那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一一看过去,最后对上了那双毫不作伪的眼睛。

“这么说,是农民了?农民是不可能当上武士的吧。”

原本只是随便说上一句,又吉自己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但是出乎清次意料的,面前这个男人却十分正经地扬起了头,声音透着认真。

“谁说不能?战国时侯,太阁秀吉不就是农民么?而且他也出生在知多半岛。”

说到知多半岛的时候,又吉十分得意地身体前倾加重语气,他本来对阿惠刚才那句“说不准能立下战功成个百万石藩侯”的话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却仿佛露出了,并不是没有可能的表情。

清次依然微笑着却没说什么,正是这位出生在知多半岛的太阁秀吉颁布了“刀狩令”,禁止农民带刀,不允许农民离开耕地限制他们的自由,但是又吉显然把他作为自己崇敬的对象,并试图往这个方向努力。

把湿衣服晾在房内后,阿惠重新走了出来跪在清次身边,对又吉调侃道:“又吉老爷,哪一天你要是当上了征夷大将军可不要忘了把房子借给你住的阿惠噢。”

又吉一怔,立刻道:“别胡说。”

当今天下由德川氏建立的幕府统治,庆长八年,德川家康受封征夷大将军一统天下,阿惠这个时候说出又吉当上将军这样的话,不但是嘲讽而且还大有挑衅的意味。

“怎么了?难道你的志气就这么点么。”

阿惠以手掩口,故作姿态地笑了起来。

“嗯,这不行吧。”

清次正色道:“当征夷大将军,必须要是源氏的后裔。”

“这可不好办呢,那和太阁秀吉一样当个关白吧,或是太政大臣什么的。”

“关白必须是藤原氏才行,太政大臣也要由平氏继承。”

阿惠笑倒在清次的身旁:“您真是的,这么一来又吉老爷不是只能当天皇了么?”

她一边笑一边抬起头来:“对了,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我叫清次。”

看到又吉毫不在意他们的玩笑话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跟着笑,清次也笑了。

“你真的想学剑术么?”

“当然是真的。”

“一旦开始用刀,将来就很有可能会死在刀下,即使这样也要学吗?”

又吉想了想,他显然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清次看他犹豫了一下,于是点了点头:“虽然你说只想学两招,但还是算了,也有不用刀同样可以出人头地的方法。”

他把身边的两把刀放到墙角去,然后靠着墙准备睡觉。

又吉急切地探了一下身,说道:“那么,至少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刀吧。”

“是啊,连我都想看了,您就拔出来让我们看看。”

阿惠在一旁插嘴,她粗糙的手扯住了清次的衣袖,膝盖往墙边挪了挪,脸上摆出自以为媚人的笑容来。

清次闭着眼睛没有去看她,但也没有推开她的手,只是说:“还是不要看了,那种东西拔出来的话,连外面的大雨都没办法把味道冲走。”

“味道?”

又吉喃喃地道:“什么味道?”

清次没有回答,却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

阿惠在旁边拿腔捏调地忸怩了一会儿,最后连自己也觉得无趣,回头瞪了又吉一眼,站起来走进了内室。

又吉望着自己手中的锈刀,又望了望清次身边那两把收在漆黑刀鞘中的刀,不明白地叹了口气。

——

深夜的雨势越来越大,雷电交加的夜晚仿佛就是灾厄的预兆。

长屋中不再有说话声,又吉蜷在角落里熟睡,阿惠睡在里面的房间。

闪电过后的轰雷并不响亮,反而是巨大的雨点击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十分惊人。

清次靠着窗边仿佛在沉睡,但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中带着警惕之色,又好像有一些意外,轻轻地伸手握住了墙边的刀。

就在手掌握紧刀柄的一瞬间,几道雪亮的银光从窗外射进来,清次立刻侧身避开,银光擦过他的身边钉在草席上。

是三根闪闪发亮的千本,锐利而细长,深深地插入了地面。

不知道是被突然而至的声音吵醒还是因为雷声震耳,躺在另一边的又吉也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揉了一下眼角,抬起头望着站在面前的清次。

“什么……”

“到里面去。”

清次抓起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又吉不明所以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被强行推进了身后的房间。

才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出声,清次就已经伸手拉上了木隔扇。

透过门板上的缝隙,隐约还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又吉毫不犹豫地把眼睛凑上去。

清次望着大雨滂沱的门外,虽然隔着破陋的门板,但却无法挡住四处弥漫的危险。

就在他目光稍微转开的时候,又有数枚发亮的千本同时从门外射进来,他伸手拔出腰边的昆罗丸。

刀刃散发出如同闪电一样的亮光,一瞬间就映入了又吉的眼中。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迅速而耀眼的刀光,随着这刀光的亮起,到处都响起了铁器插入地面的声音。

就在他第二次把眼睛凑上门板上的缝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巨大而异样的撞击声。

从门外忽然闯入的黑影就像一头动作迅猛的野兽,一下子就撞破了残破的门板,那人黑色的长发虽然被雨淋湿,但是仍然在骤风中乱舞,就像一缕缕黑色的游魂一样。

突如其来的敌人全身都是黑色,只有双手的手背上套着发亮手甲钩,锋利而带着微微弧度的三道利爪在扑向清次的时候闪出了银蓝色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留下一片残影。

清次在交击声中用长刀护住胸前,左手按着刀背并和右手一起用力,手甲钩在刀锋上磨擦而过,不断有刺耳的声音传出,他的身体因为承受着撞击而往后倾倒,重重摔向了身后的门板。

“嘭”的一下,又吉被吓了一跳,他从隔扇缝中望去,看到那个袭击者的样子。

原本在一片漆黑的房中看得并不真切,但一阵闪电过来却映亮了对方的脸。

又吉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鬼面具,突出的眼珠和森白的獠牙在闪电之下分外诡秘可怖。

就在又吉看出去的一瞬间,那人仿佛也抬头看了一眼,透过面具上小小的空洞,他的眼中是一片深深的阴影。

又吉立刻吓得心胆俱裂,往后一退摔倒在地上。

“怎么啦……”

阿惠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支起身体,一看到房内的又吉马上瞪起眼睛,但是又吉用极快的速度把她扯过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阿惠丑陋的脸孔因为被使劲按着而更显得怪异,伸出两只手拼命地抓着又吉的手臂,在那上面留下一道道血印。

“别说话,小心外面有鬼呢。”又吉吃痛地低声说了一句,慢慢松开了手,阿惠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很快,两人同时听到了一下撞击声。

“那位武士大人还在外面?”

“是啊,我刚刚看到他被鬼缠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阿惠虽然很害怕,但又很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一把推开又吉把眼睛贴了上去。

清次被压倒在地上,那双锋利的钩爪就在眼前,他握着昆罗丸的手渐渐地被往下压,似乎对方稍微再用上一点力,钩爪就能够刺穿他的喉咙。

这样的情况下,清次根本没有办法腾出手去拔出折罗丸,而对方仿佛有些不耐烦似的,其中一只手从他的刀锋上移开,高高地举起往他头部击落。

“哧”的一声,清次用力侧过头去,手甲钩的前半段插进了他耳边的草席中,最后的那一段擦过脸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痕。

趁着拔出钩爪的时候,清次曲起膝盖,用力撞上那人的小腹,虽然对方立刻发现他的意图并且迅速地避开,但膝盖上还是传来了击中的触感。

就和想象中的一样,对手虽然被击中却丝毫也没有退败,反而用一种十分奇特的动作从清次的身上跳开,紧接着又再一次飞扑上来。

他的行动迅速而敏捷,没有一点多余,而且带着不畏死和无所顾忌的拼命,就连清次都感到一阵寒意。

在钩爪第二次来到眼前的时候,清次的左手拔出了折罗丸。

小太刀的稻妻刃文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显得分外耀目,准确地挡住了对方挥来的利爪。

他立刻抬起右手的昆罗丸,由下至上划过对手的眼前,那人往后一仰,似乎是来不及躲开,刀锋从面具上经过,斩开了一道裂缝。

当清次把长刀折回时,对手继续后仰,顺势手掌着地翻过了身后的地面。

他的身体似乎有着意想不到的柔韧,又显而易见地潜伏着惊人的力量。

黑暗中的搏斗既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他们互相凝视,只想找到杀死对方的机会。

又吉在门后深深地摒住了呼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清次双手紧握着的发亮的刀刃上,闪出了一片腥红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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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刀狩令:收缴民间武器,除军队外,禁止百姓拥有刀枪。

征夷大将军:武家最高官位。

关白:天皇未成人时称摄政,成人后称关白,辅佐天皇行政事之职。

太政大臣:定义为天皇的老师。

千本:飞针状武器。

第21章 切舍御免

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是对于结果的一种推断,或者干脆就说成是对未来的预见吧。

每当又吉回想起这件事,总觉得那是个暗示,他在没有人流血的时候看到了血光,大概就是上天要告诉他这个男人的危险。

就在那一瞬间,又吉已经可以肯定,清次是绝对会赢的,他只不过是提前看到结果罢了。

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给了当时的又吉极大鼓舞,但同时也产生非比寻常的惊悚。

他甚至无法分清,站在这道木隔扇外的两个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鬼”。

那个戴着鬼面的男人压低了身体,手上的钩爪在地面磨擦时产生了极其微弱的火花。

清次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形成一条没有变化的直线。

下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鬼般若举起右手,弯曲的腿部忽然发力,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清次猛扑而来,手背上的钩爪向外一侧,尖锐的爪尖直接对准了清次的脸颊。

那样的速度和力量之下,只要稍微被碰到一点就会被剜掉一整块肉,清次反手握刀,折罗丸的刀背向前从三道利刃之间穿过,滑到对方紧握的拳头边,一声细微的铁器声,刀背抵住了金属护手,前冲的势头立刻缓了下来。

但是强劲的冲撞力仍然使他往后退一步,那人的手爪立刻改变方向,由直刺变成了横扫。

小太刀折罗丸发出了像要折断般的声音,幸好是较阔的刀背分散了压力,清次的手臂往下一偏,那人无穷无尽的蛮力和随机应变的攻击,以及只求胜利的疯狂都是致命的威胁,只是那么轻微的偏颇,锐利的钩爪就插进了他的左臂,剧痛瞬间传来,右手中的昆罗丸划过地面斩开一块草席,然后顺着即将摔倒的姿势往上抬起。

对手的武器还留在清次的血肉中,折罗丸和钩爪绞缠在一起,无法立刻拔出来,清次向下摔倒的时候,那个人也顺势摔倒,虽然最后用膝盖顶住清次的腹部让自己稍微抬起了身体,但是远远超出这个距离的打刀昆罗丸一下就洞穿了他的胸膛。

发亮的刀尖在阵阵闪电下颤动着血红的光。

大量鲜血顺着刀锋流下,那张惨白狰狞的鬼面具下也渗出几道血迹。

这个死亡降临的动作维持了不少时间,仿佛是在等着确定对方已经死去,清次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鬼面具下的血水一点一滴地掉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清次才用力地推开了他。

钩爪从手臂中拔起的时候带出了一串血珠,他皱着眉站起来,用脚踩着尸体把自己的刀抽出,手腕一挥,刀锋上的血渍被甩在地上。

背后的隔扇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他回过头来望着打开了一线的门内,又吉和阿惠用惊恐的眼光瞪视着他。

清次知道自己的样子,浑身是血,仿如地狱罗刹般地站在他们面前。

他的体力大量消耗,呼吸在暴雨之夜中仍然清晰可闻。

又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蠕动着嘴角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

比较让清次惊讶的是,阿惠反而先开了口,她的嗓音依然动听,只是稍微显得有点勉强,为了强调自己的问句,正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她没有张惶失措地叫喊起来倒是件好事,清次松了口气,慢慢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放下右手中的刀,揭开了覆盖在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可怕的脸,惨白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丑陋的刀疤,伤口痊愈后的肌肉扭曲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长相,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阿惠惊呼了一声,立刻转过头去。

在她眼中,宁愿眼前的是鬼也不愿是人。

确切地说起来,在这个屋中杀了人比什么事都要麻烦。

清次重新把面具套在那张布满了死气的脸上,他多少能够猜到是谁指使这个男人半夜来行暗杀,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追究下去。

“我会把他弄走的,只要把地上的血清洗干净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的右手穿过尸体的腰背,把他抱起来扛到肩上,外面的雷雨并没有停,这个时候绝不会有人还在街上闲逛,当然雨水也容易把血迹冲走。

就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又吉在身后说:“这简直就像是赖光斩杀土蜘蛛的场面嘛!”

稍微回过了一点神,又吉击节称道,用四处游走时从说鼓词的盲艺人那里听来故事乱作比方,他好像高兴得有点失常,居然会联想出这么一段传奇事迹来。

又吉自然是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他实在不想清次就这么离开,就从刚才看到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开始,又吉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总之不能让这么难得的奇遇就此完结,他甚至推了身边的阿惠一把,想让她一起说服清次留下。

“您的手臂也受了伤,就这样走会不方便吧。”

清次一时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又吉顿了顿又道:“而且现在町门关了,哪里都不能去,等明天才想办法把尸体弄到郊外的废寺,那里经常会有拿不出丧葬费,只用草席裹着的弃尸,上次我还看到有人在翻死人的衣服呢。”

渐渐听明白了又吉的话,虽然明知道他是好意,但在听到“翻死人的衣服”这句话时,清次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阿惠已经渐渐镇定,看起来这个世俗的女人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愚蠢,她那几乎看不清楚的小眼珠在宛如核桃般突出的眼眶中转动了一下,忽然说道:“把他扔到后面的废井里吧,再埋上一些土,谁都不会发现。”

从这个死去男人的行事方法来看多半是个忍者,这样身份的人即使被查到也没有关系,忍者本身就像是影子,甚至可以说不存在这个世上。

当然又吉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但他还是赞同地点头道:“这样也好,那井在哪里?”

“跟我来。”

看他们这么热心,清次反而感到意外起来,他转过身去道:“你们不害怕么?”

“害怕?”

又吉怔了怔,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一个雨夜投宿的陌生人埋藏尸体,这在以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事实上他无法控制,就像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让他体会到完全背离自己原来的生活,充满了刺激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膨胀,令人浑身发抖。

清次又将目光转向站起身来的阿惠,那个老丑的女人在被他看了一眼之后立刻眉开眼笑地道:“这种在半夜闯进别人家里行凶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多亏有您在呢。”

她一边说一边引路,外面风雨交加,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把那具尸体扔进杂草丛生的废井中又埋上了土和石头之后,三人才重新回到了长屋。

清次手臂上的伤口比想象中深得多,其中一道甚至可以看见骨头,雨水冲掉血迹露出发白的肉色,但是很快就又有新血流淌出来。

阿惠拿来白布为他包扎伤口,又吉用木桶在门外接满了水冲洗地板,然后又擦拭草席。

脱掉溅满血的衣服用手拧干,清次心想着再稍微等一会儿,天就会亮,只要雨一停马上就会闷热起来,把衣服弄干后烧掉,自己离开这里,应该不会有麻烦了吧。

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就大可以抛下尸体不管扬长而去,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麻烦延伸到别人身上,现在的做法也是必须的。

潮湿的空气中,清次赤裸的胸膛上下起伏,他感到有些疲惫,稍微闭了一下眼睛,却忽然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抚上了他胸前的伤口。

“这个伤还很新,是怎么弄的?”

阿惠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已经结起硬痂的伤口,但只是那么一下触碰,清次却好像被弄痛了似的,全身一震,伸手把她的手打开了。

破陋的长屋让他想起了阿药,想起那个闷热的小室中,轻摇着的纸扇带来的花香,伤口上传来的粘稠感以及在昏迷与清醒之间全部有关于那个人的联想。

这个伤口虽然不是那人造成的,却仿佛变成一个烙印般的记号,让他时刻想起曾经做过的事。

清次望着窗外的雨幕,那一天,好像也正下着雷雨。

他们在闪电中互相望着对方,目光纠缠,造成了一个永恒的落差。

——

次日,阳光明媚。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面干干净净,草席也擦干净,沾血的衣服早就烧掉,屋檐还滴着水珠,在初升的朝阳下一闪一闪。

清次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把一两银放在又吉的面前。

“去买点东西来吃吧,肚子饿了。”

奉行所和青鬼门都在找他,现在又多出一个不得不防的暗杀者,虽然也不是不能到处走,但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逛又好像太招摇了些,弥补一下这些日子来的疲劳,清次想着干脆改变主意在这里休息一下填饱肚子再说。

又吉小心地拿起草席上的钱,又想去取自己的佩刀,但是刚伸出手立刻缩了回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踌躇着,因为想到昨天晚上清次斩杀那个男人的凌厉刀法,自己这个时候却装模作样地把锈刀佩在身上实在有些可笑。

本来以他这样个性的人,就算被人嘲笑也不会退缩,但是清次的存在却让他明白了一些事。

很多时候,距离和落差是没有办法缩短的。

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那样挥刀,不可能在生死之间如此镇定,更不可能像他一样不怕死所以又不会死,如此矛盾的存活着。

又吉的目光在那把生锈的长刀上逡巡,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去拿,就那样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更加炽烈,只是稍微走几步就大汗淋漓。

他仿佛在和自己赌气般的用力往前走,也不管到了什么地方。

草鞋踩在地上似乎能够感觉到滚烫的触感,也许鞋底早就破了。

又吉懊恼地叹了口气,最后停下来坐在路边商铺的门口抬起脚看了两眼。

比想象的好些,虽然没有破,但却磨损得十分厉害,早该换一双新的。

他放下脚,左右看着,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哭叫。

声音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

突然传出的哭叫声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是却没有人敢上前去围观。

又吉往前走了一些,看到一个持刀的武士站在街中,他穿着得体的小袖和袴,外面套着五纹短羽织,用银箔剪的家徽缝在五个部位,闪闪发光,发髻梳得整齐光滑纹丝不乱,因为少见阳光而显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阴冷的表情。

被这个武士握在手中的刀装饰得极尽奢华,刀柄上镶嵌着黄金,刀鞘和护镡更是精心雕琢,就连下绪的绪绳也都用上了金银的丝线来编织。

那无疑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但又吉看到这把刀的时候,却有一种极度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

漂亮的涛澜文刀刃上还带着一道血痕,深红的血珠汇聚到刀尖,一连串滴落在沙土上。

一个须发蓬乱的男人跪倒在他面前,身上穿着长久不洗,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服,浑浊的眼睛里全都是痛苦之色。

他看起来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正用肮脏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膝盖,那里不断地流着血,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剧痛之下使他挣扎翻滚在地上,额头擦着地面,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哀嚎。

武士冷眼望着这个痛苦不堪的男人,很快又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刀。

就在又吉转念想着他究竟要做什么的时候,却看见白银般的刀刃由上而下落在那个流浪汉的后颈上。

一片惊叫声中,被锐利的刀锋斩断的头颅喷洒着惊人的鲜血滚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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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切舍御免:江户时代武士特权,农民和町人对武士有非礼行为时,可格杀勿论。

赖光:源赖光,摄津源氏之祖。

第22章 武士与刀

“武士就可以胡乱杀人吗?”

鲜血淋漓的头颅滚落到地上的时候,又吉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他当然并不是想要为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抱不平,只是忽然之间异常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使他陷入了一片混乱。

看到眼前这幕毫不犹豫的斩首场面,又吉感到自己的心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那一刀砍出了一条裂缝。

虽然死去的那人有可能是强盗逃犯,有可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是眼看着他痛苦哀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斩杀于刀下,厌恶的情绪还是瞬间占据了又吉的头脑。

武士不应该是这样的。

或者说,他想要成为的武士不是这样的。

对于一直向往成为武士的又吉而言,眼前的这一幕无疑是千斤巨锤重重敲碎了他的理想。

当他脱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倒有一大半是满心期望着这个身穿华服的高傲武士能够数出几条极恶的罪状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是又吉热切盼望地对上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时,却听到对方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声音回答道:“没错,武士就是可以胡乱杀人。”

“他犯了什么罪?”

“犯了什么罪?”武士冷笑道:“这个人喝醉了酒在街上乱闯,撞到我,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四周没有人敢说话,又吉虽然粗枝大叶却也分得清真话和玩笑。

这个男人并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反而好像在等着又吉表示赞同似的,认为他挥刀杀人是件十分正确的事。

又吉惊讶得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这样,你就杀了他?”

“他对我无礼,难道不应该杀?”武士双眼中的冷笑更加明显,而且毫不掩饰那种草菅人命的残忍和冷漠,理直气壮的反问更让又吉语塞。

“话说回来,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敢来质问我?你也想和他一样?”

又吉当然不想,他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和他对抗,即使带着刀,那样一把生锈的刀又能做什么?

看到他退缩的表情,武士眼中的轻蔑之意更为明显。

他露出十分刻骨的冷笑道:“武士可以随意杀人而不被问罪,只要我认为他对我有不敬之意,我就可以杀他。”

一边说一边抖了一下手中的刀甩掉刀刃上的血珠,又吉听到那个充满恶意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点也不错,我现在觉得你对我就有不敬之意。”

冰冷的话音就像刀锋刮过骨头一样充满了森森的恐怖,又吉不禁被他的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害怕吗?”

似乎很满意看到这样的反应,武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如果害怕的话就跪下来求我,也许我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你也说不定。”

街道上一片寂静,身首分离的尸体躺在灼热的地面上,显得异常丑恶可怖。

又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过,如果单纯地用愤怒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那一定是苍白无力的,他感到的难过是因为理想破碎,而现实又残酷地摆放在面前。

就在对方说出“武士就是可以随意杀人”这句话的时候,那轻贱生命的声音就彻底摧毁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原来武士是这样的。

虽然活了三十二年,又吉却是个纯真的乐天派,即使被剥夺了土地也没有让他心灰意冷,贫穷和落魄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几乎就是个不会受命运打击的人。

但是现在,又吉面对着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武士,却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用目光瞪视了他一会儿之后,又吉膝盖一屈,却是大大咧咧地在地上盘腿坐下,双手扯开胸前的衣襟敞着黝黑的胸膛,在周围惊诧的目光中,他大声道:“来吧!”

——

清次把刀举到眼前的时候,左臂传来了牵动伤口的剧痛。

他的目光笔直向前,和手中的刀刃形成一条直线。

刀身上的斑斑锈迹已被磨得差不多,刃上的缺口却还需要细细研磨。

反复地看着这把原本已经残破不堪的锈刀,经过数次研磨之后刀身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光亮。

虽然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刀,却可以看出曾被无数次使用的痕迹,也可能染上过大量的鲜血,夺取过不少人的性命。

清次望着这把刀,试想着它是否真的适合又吉这样的人。

或者换一种说法,又吉是否适合活在一个挥刀的世界里。

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幸运的人,对生活充满希望,与烦恼绝缘。

那样一个人如果被放置到杀戮的背景当中来,一定是非常之不协调吧。

武士与刀的世界是残酷的。

如果又吉能够尽早了解到这一点,或许对他而言就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清次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他磨利这把刀了。

就在他不断凝视着刀刃的时候,长屋的门一下子就被打开,阿惠神色紧张地闯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

她有些大呼小叫地喊道,声音也变了味,像锥子一样刺进清次的耳中。

“不好了啊,又吉老爷出事了。”

清次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

“可麻烦了。”阿惠一脚踏进来,忙不迭地跪坐在清次的身边,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道:“他冲撞了后藤家的武士大人,说不定会被杀呢!”

“后藤?又吉他做了什么?”

“那个傻瓜啊,看到后藤大人斩了一个流浪汉就不知死活地站出来质问,武士是他这种人可以随便问长问短的吗?农民就是农民,整天和泥土打交道,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他这样死了,也没有人会同情他。”

阿惠喋喋不休的话令清次微微蹙起了眉。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街上,差不多是杂货铺门口吧。我一看到他们对峙就立刻赶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清次放下又吉的锈刀,又从墙边把自己的刀拿过来。

“您是要去救他吗?可千万别做那种傻事。”阿惠摇着头道:“有切舍御免的法令在,连奉行所都没办法干涉啊。”

“没什么,我只是去看看,如果是他自己闯下的祸应该让他自己解决。”

阿惠一怔,不明白清次究竟是要去救又吉还是只想去看个热闹,一时间只能眼看着他穿上鞋走出去,他挺直的身形没入耀眼的日光中,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这一天对很多人而言,都是转折的一天。

清次走到街上的时候很刻意地避开了宽阔的大路。

如果阿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个时候街上应该有了骚动才对,奉行所即使不能插手也会被引来查看。

对他来说,宁可遇上昨晚那样穷凶极恶的刺客也不应该再和奉行所的人扯上关系,所以就不能太靠近人多的地方。

在那古野这样的城里,除了佩刀的同心外,更有不计其数身穿便装的冈引在四处活动着,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会被擦身而过的人看在眼里。

从一条狭窄的小巷中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些人围拢着。

干燥的空气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忽然分开,一个死去的男人被抬出来。

清次极目望去,那人不是又吉,而是个华服佩刀的武士。

虽然因为距离很远看不太清楚,却可以依稀看清那人额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

这出人意料的场面十分诡异,使得清次为之一怔。

人群散开后地上还有一具断首的尸体,证明阿惠并没有信口胡说,可是让人想不通的是又吉却失踪了。

就算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清次也不相信是又吉杀死了这个后藤家的武士。

身为平民竟然当街杀死武士,这非但他不能想象,奉行所的人也难以置信。

这件事一旦被证实,那就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现在不管又吉有没有杀人,都已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通缉对象。

除非他死,否则迟早会被找到并处以极刑。

又吉来到这个城中,一定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危机之中吧。

命运之线纷繁复杂的缠绕常常令人目瞪口呆,清次甚至有那一么瞬间想到,如果他没有在雨夜敲开阿惠家的门,或者没有让又吉出去买东西,或许他还是个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的男人。

自己的每一个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常常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清次一边想一边看着人群的方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从声音来判断,大概有两个以上的人正往这边而来。

虽然听起来杂乱无章,却一点也不像普通行人的样子。

他把目光收回来,眼中立刻充满了警惕。

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如果不到处巡视一遍搜查可疑人物,事后被查问起来也会没有办法交差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小巷中却无处藏身。

清次刚向外面走了一步就立刻退回来,町街上有几个同心经过,细心地察看着周围。

这个时候是不能让他们发现的。

他退回来闪身躲到一排废弃的木板后,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对策,一旦如预料中起冲突,那时也不得不杀几个人来自保。

就在清次的指尖摸到刀柄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块石头。

圆圆的石块击打在身边的木板上,发出很轻微的“笃”的一声。

他抬起头往石块飞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穿着黑衣的忍者蹲在屋檐上。

清次向上望去的时候,刚好他也在望着清次,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即使在背光的地方看来仍然锐利有神,而且十分年轻。

他像一只矫健灵巧的猫一样盘踞在坡度倾斜的屋顶上,一言不发地向清次伸出了一只手。

没有时间犹豫,清次抓住那只伸来的手,迅速攀上了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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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冈引:受命于同心的密探。

第23章 女忍

几个男人从小巷中通过。

由高处往下看去,其中一个背后的包袱中露出一截缠着红丝卷的握柄。

那是冈引专用的武器什手,奉行所果然是在四处查找凶犯。

等他们走过小巷后,清次才直起腰来。

倾斜的屋顶并不容易站稳,但是对于忍者来说却轻而易举。

让人感到疑惑的是,既然是忍者,似乎就不可能白天出现在这里,不管如何重要的行动,都应该晚上隐秘进行才对。

清次并不是经常和忍者打交道,当然更不可能认为这是个执行任务途中顺便帮了他一把的好人。

一个技艺高超的忍者,让他想起的是昨晚的刺客以及刚才那个死去武士额头的伤口。

就在他直起腰来的那个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声从背后传来。

虽然早就在防备着偷袭,却还是慢了一步。

一下沉重的击打落在后颈上,原本是可以躲开的,但是清次错开的脚步在松动的瓦片上一滑,差一点就摔下去。

身体前倾的一瞬间,那个忍者一只手从后面穿过拦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撒出了一片白色的粉末。

原本就已经因为颈后的撞击而意识模糊,加上这特殊的迷药粉末,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清次的身体一下子就失去自身的支撑力,软软地靠在了身后那人的身上。

——

一股铁器生锈的味道。

清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一团模糊不清的月影在脚下晃动。

后颈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酸涩和疼痛,稍微动一下就感到十分不适。

随着他的动作,脚下那一团发亮的影子迅速扩散,变成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是水。

冰凉的水漫过脚踝,他抬头看看周围,一个四周都是石块的狭小牢房,差不多只能容一个人,从两边顶端的墙角垂下生锈的铁链紧紧缠住他的双手,让他无法移动半步。

牢房的门槛高出地面一些,所以水不会流出去,小小的门上装着粗重的木栅,门外则是一片雾霭般的漆黑。

很难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手臂上的伤痛却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强烈。

清次想尽可能地把重量压在右手上,紧绷的铁链在身后的石墙上磨擦着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声音。

他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看到那低矮的门外似乎有一个黑影静静地蛰伏着。

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很低。

清次不说话,但只是稍微动了那么一下,门外的人就被惊动了,下一瞬间,模糊的影子消失,过了好一会儿,那个黑影才重新回到牢门前。

仿佛是在透过木栅观察里面的情形,开门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

当牢门被打开的时候,清次只觉得一个庞然大物从门外挤了进来,狭小的牢房内几乎容不下这么一个魁梧的身体。

强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使他离开紧贴着的墙壁,原本就紧绷着的铁链每一个环节都发出互相磨擦的声音,左臂上的伤口立刻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下一时刻,一个铁锤般的巨拳重重地击打在清次的小腹上,一瞬间的巨痛伴随着迅速上升的呕吐感令他一阵晕眩,就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捆绑着双手的铁链被解开,他无力的身体滑向地面又被人扯起来,十分混乱的头脑中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不木?”

那个曾经和他在长街上缠斗过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清次就不会被奉行所的人带走,现在说不定已经离开了尾张,在别的什么地方照样过着浪荡的生活。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或许就不会再见到秀家。

清次用力地抓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衣服,当想到不会再见到秀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松开了手。

果然是青鬼门。

落在他们的手里和被奉行所处决似乎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如果是奉行所的话,是会公开处刑的吧,那样,他会不会看到?

不知怎么了,无论从哪件事开始设想,最后都会归拢到那个人的身上,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黑暗中传来不木粗糙的笑声。

青鬼门为什么会有忍者呢?

他的意识模糊,渐渐失去判断力……

房间是干净而整洁的。

所以当清次浑身湿漉漉地被带到这里时,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格格不入。

房里有着上好的屏风,绘着四季风景,靠墙的花瓶中插着红色的茑萝,到处都充满奇特的香气,而在另一处的墙边摆放着刀架,放着一把黑鞘直刃的忍刀。

这个房间像是分裂成两半,既柔和又充满了豪迈的武风,中间的匾额上写着怪异的两个汉字:“风云”。

就在他审视这个房间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极轻的脚步声经过清次身边,当他抬头看的时候,那人却已经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女人的背影。

紫色布料带有海浪花纹的窄袖和服伏贴地穿在修长的身体上,腰肢纤细,动作虽然轻缓却毫不做作。

她光滑而漆黑的长发盘在头顶,用一根发簪固定着,颈部就显得格外白皙柔嫩。

那种超然的风韵,清次却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人来到房间的牌匾下,然后才慢慢转身坐下,她细长的眼睛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清次。

的确是见过的,清次立刻断定,就在不久前刚见过,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

如果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应该是不可能忘记的。

他微微蹙眉,却听到对方有条不紊地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客人,您的刀用的还好吗?”

“是你。”

清次恍然大悟。

这个看似黑道女豪杰的女人,竟然是锻冶屋的女主人阿玉。

“你是青鬼门的人?”

“纠正一下,其实应该说,青鬼门都是我的人才对。”

阿玉不动声色地道:“青鬼门组二代当主,我的名字叫双叶。”

收敛起了眼中的惊诧之意,清次慢慢直起身,刚刚受到的重击仍然使他腹部一阵阵抽痛,但肉体的伤痛却比不上眼前的混乱状况更能让他集中精神。

“没想到如此庞大的黑道集团首领,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样?”

“女人在这种全都是强盗山贼的团伙里,不是让人感到很惊奇吗?”

“他们并不是强盗山贼。”

双叶平静地说话:“表面看起来虽然是那么回事,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奉行所和掌权者看的假象。”

“也包括假意和他们勾结?”

“只是稍微给了一点好处罢了,那样做可以令他们放松警惕。”

清次明白,在表面的胡作非为之下,双叶一定有着更加令人震惊的作为,为此,她不惜让手下沦为地痞流氓,并且向奉行所示好,以此来掩盖真正的目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双叶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信佛么?”

“……”

“一向宗还是旧佛教?”

“我不信佛,而且那和你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双叶举起右手,伸到清次的面前,在她的手心里有一串黑色珠子串成的吊坠。

那是一个十字架,清次也知道是切支丹的异教信物。

切支丹是禁教,幕府对待教徒一向施以血腥镇压不留活口的手段,双叶这个时候拿出吊坠,眼睛里却没有任何信教的意思,反而充满了矛盾的愤恨。

她淡淡地说道:“我并不信教,只想为它的主人复仇”

“怎么做?”

“起义。”

清次十分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告诉我?”

“我希望你能帮我。”

“如果我说不呢……”

他的话音刚落,三道暗光擦过他的脸颊,只发出一声“笃”的声响,全都钉入了身后的门框。

双叶收回自己的手:“如果你说不,我只好杀了你灭口。”

“为什么会找上我?”

“我需要得力的帮手。”双叶道:“我看到了,那天你杀死我的三个手下,你的身手很好,如果能够加入我们,一定可以帮上不少忙。”

清次的眉间一动,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小巷里杀了三个青鬼门的地痞时,的确附近有人的样子,而且正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往后和不木之间的厮杀。

“这么说来,不木那件事也不是偶然的?”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太多的偶然只是因为有人暗中策划罢了。”

双叶忽然露出了十分隐晦的笑意,她说:“你认为你是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不是在你来修理柄卷的时候,也不是你杀人的时候,很久以前,甚至是你一踏进那古野城的那时开始,我就注意到了。”

“包括奉行所?我在里面可受了不少苦,差点死去,这也是你的计划?”

“一部分。”

清次知道双叶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把他逼入死角,使他不得不参与她的计划。

在那古野城几乎没有容身之处,如果找不到有力的投靠对象,可能连一天都没法安稳地过下去吧。

“偶尔行善果然是不行的。”他嘲弄地一笑道:“我真不应该多管闲事地去帮那个小鬼。”

“那件事。”双叶也微微一笑:“忘了感谢你,像你这样的一个浪人,竟然能够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代替舍弟谢谢你。”

“你弟弟?”

“你要见他吗?为了把你带来这里,他也花了不少功夫。”

双叶不等清次作出反应就向外叫道:“染丸,你到这里来。”

差不多已经预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清次显得不那么吃惊,他看着身穿黑衣的少年走进来,跪在双叶身边,又伸手摘去了脸上的面罩。

那张清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因为生活所迫而时刻显得忧心的表情,染丸的目光充满了坚韧不拔的的意志,十分适合他现在的装束,而且脚踝上的铃铛也被绑腿扎紧,走路的时候不会比一只捕获猎物的猫来得响。

“很久不见了,清次大人。”

他微微伏地,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裹推到清次面前。

“这是您的小判,一共六枚,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清次没有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切都是计划中的计划,但是如果没有被双叶设计,这个时候自己可能早就已经离开尾张,也就不会有那些交集,不会有电闪雷鸣之中的互相凝视,以及永远不会缩短的落差的事了。

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悔恨?

“你也一直在恨着德川氏吧。”

清次怔了一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秀家的面前,听他说:“你是恨幕府,还是德川氏?”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双叶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道:“松前藩被收回的时候,你有多大?差不多是染丸这样的年纪吗?”

“你知道的真不少,还知道什么?”

“没有了,我只知道被逼到家破人亡的人,理应对造成这一切的幕府恨之入骨。”

清次似乎并不想谈论起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如果要起义,总应该有军队,你有多少人?”

这原本是个尖锐的问题,像双叶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为了替某个死去的人,或者干脆说为死去的爱人而战,多少有点异想天开,把事情估计得太过简单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听到清次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双叶却依然有条不紊地做了回答:“差不多已有三万七千多人。”

这一下,轮到清次哑口无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从哪里集合这么多人?”

“是农民,其中至少有两万人可以参与战斗,但我还需要更多。”

双叶看了他一眼道:“现在是叶月,还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尾张藩侯要动身去江户参觐交代,在这之前自然会增加各地贡租,以准备路上用的花费,近百万石的亲藩大名要通过的话,行列足有几千人,几乎要花掉一年中半数的钱,这样奢侈浪费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只能是让最下层的人痛苦不堪,正因为如此,所以召集起义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另外饱受残害的切支丹教徒也为数众多……”

清次没有去用心听她的话,但对于她的心情却十分了解。

对于双叶来说,不管是尾张藩侯还是德川幕府都是自己的仇敌,而私人的仇敌如果同时又是天下百姓的公敌,按照她的想法,孤注一掷,专心于反抗暴政的事业,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很容易激发出斗志。

“你觉得如何呢?”

“我拒绝。”

清次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为了你个人的恩怨把那么多人牵连在内,本来就是大错特错,他们很可能全都死于镇压,这种事我不想参与。”

他望着双叶的眼睛道:“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很忙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此告辞了。”

“那不是我个人的恩怨。”

眼看着清次就要走出去,双叶冷冷地道:“而是宿怨。”

“不管是什么怨恨,反正和我没有关系。”

清次走到门边的时候,看到了刚才钉入门框的三枚暗器。

那是打造成上下重叠互相交错的五芒星铁器,小巧精致,边缘锐利。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跪坐在身后的双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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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一向宗:净土宗的一支,可以结婚,住持可以世袭。

切支丹:天主教。

叶月:八月。

参觐交代:三代将军家光制定为统治大名,命大名定期到江户谒见的法令,诸侯夫人有作为人质留居的义务。

第24章 狂狼

清次拉开隔扇的时候,看到身材魁梧的不木正站在门外。

他须发蓬乱的脸上扯出一个狂放的笑意,伸手拦住了他。

“上一次可还没有分出胜负呢,要不要再比一次。”

“说到再比一次,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把我的刀弄到哪里去了?”

“没有刀就比不了吗?”

不木说着,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手,粗壮的手臂从左边呼啸而来,清次虽然用手挡住,但是那股爆发般的蛮力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如果不是如此迅速强劲的力量,不木的居合术大概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下沉重而结实的打击,从左手臂上传来了像是骨头折断般的声音,清次立刻撞倒在墙上。

不木伸来的手又想揪住他的衣襟再给他一次重击,但却在那一瞬间被踢中小腿而一个踉跄,单腿跪到了地上。

清次用右手按着伤口,眼中露出杀人的表情。

“让开。”

不木当然不让,今天除非他死,否则绝不会让清次离开这里。

双叶和染丸都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忽然有一个十分夸张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那不是清次大人嘛,您怎么也在这里?”

喜滋滋的说话声很熟悉,但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却十分突兀。

清次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望去,只见又吉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一副武人打扮,腰间还佩着一把印着红瞿麦花纹的刀。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嘛!”又吉笑着说:“被里面那位染丸少爷救了啊,原本以为要死了,却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飞来好多石头,人群一下子乱起来,我就这么趁乱逃走了,也不知道那个武士有没有在到处找我。”

“那个武士死了。”

又吉仿佛一惊,后来又嗫嚅着道:“死了……”

“只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武士,将来你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双叶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不木又踏上一步要和清次动手,又吉却在这个时候插在了两人之间。

“这可不行。”

他拦着手说:“哪有还没开战就自己打起来的道理呢?”

“你搞错了吧,我可没说要加入,怎么能和他们算自己人。”

清次冷笑着,看起来又吉算是加入了双叶一伙,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瞒哄他加入,但是像又吉这样一个大大咧咧又不懂得行军打仗的人又能起什么作用。

就好像现在,即使听到清次这么说,又吉也是一点都不动摇。

不木不耐烦地越过他的头顶望了双叶一眼,青鬼门的女首领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在起义成功之前,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好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从现在开始筹备到正式开战不知要多少时间,他们难道想囚禁他那么久,这样的谎话大概也只有又吉才会相信。

既然不能得到清次相助,退一步说也不能让他反过来去帮助自己的敌人。

这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大名和武士就会开始大量召募浪人气势汹汹地来镇压他们。

相对于完全靠着信仰来支撑的起义军,被藩府召募不但有可观的金钱,一旦表现出色更有可能被赐予官职。

虽然此时的双叶并不认为清次会这样做,但还是不想冒险。

为了让像又吉这样的人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不管什么戏码她也都愿意演上一演。

“不木,你带清次大人去休息吧,他受了伤,你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有任何需要只管说出来,明白了吗?”

不木十分古怪地笑着答应:“寸步不离是吧,我知道了。”

事到如今,想要立刻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另找机会。

——

伤口比想象的还要可怕,血色透过藏青的外衣染红衣袖,脱下半边衣服的时候,布料和粘稠干涸的血块凝结在了一起。

清次用力一扯把衣袖褪下,他撕开里面的襦袢包扎伤口时,又吉刚好从外面走进来。

“不好好洗干净可不行。”

看到清次手臂上的伤口,他一边说着一边立刻又走出去端了一盆水进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又吉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反问:“什么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不木,不是在外面守着吗?”

“嗯,不过他又没有拦我。”

又吉笑着说:“不木大人也很厉害,我亲眼看到他一刀就砍断了这么粗的木桩。”

他伸着手比出木桩的粗细,对此津津乐道的样子。

“听说这次,不木大人要亲自带人进藩府暗杀尾张侯。”

“暗杀?”

清次感到吃惊,又吉却没有发现似的继续道:“总而言之,杀掉藩主就行了吧!不木大人却说不但要杀了藩侯,连他的儿子和妻妾也要杀掉,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女人又没做什么,何必杀害她们呢?”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回想一下,刚才双叶掷出的十方手里剑的确像是被德川幕府灭族的忍者们所使用的武器,这么一来,她所说的宿怨也就不难理解。

德川家康任征夷大将军的那一年,那一族人就被幕府处刑从此灭绝。

不过如果是因为这件事,双叶的目标应该是在江户的将军,而不是尾张藩侯才对。

或许关键在于那个切支丹的信物,双叶说过要为它的主人复仇,也可能就是德川纲成下令剿杀异教徒而埋下的怨恨。

女人总是感情用事,但是清次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颇有头脑的女人,而且身手也很好,如果不是这样大概就很难服众。

只不过即使如此,要和尾张藩侯作对,仍然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的,除非她能够找到更为有利的靠山和支持者,这个人也必须具有一定的实力和能力,甚至需要有相当的财力才行。

他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不木有没有告诉你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这个,我不清楚,总之,一定就在这几天。”又吉自信地道:“不木大人说,他走出家乡,一心就想为首领效死,别无他念,机灵的事情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这家伙,和你的个性到很像。

清次在心里默念,这种一心赴死的人大概就是最适合当刺客死士的。

既然这样,他也不能再犹豫,一定要立刻离开这里才行。

离开之后就去那古野城。

一瞬间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震慑住了,为什么要去那里?是要告诉秀家有危险?还是干脆就直接去保护他?

“又吉,能帮我一个忙吗?”

“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把我的刀找来,你知道放在哪儿吧?”

又吉点了点头:“就在库房。”

“嗯,没办法拿进来……”

“为什么不能,那本来就是您的东西,我这就去拿来。”

清次苦笑,伸手拉住立刻要转身出去的又吉:“你拿来之后,放在外面院子里的那棵树后面,不要让不木看到,我自己过去取。”

“……”又吉想了想,他抬头看着清次,知道他是想要逃走却还是答应了。

在他心目中,清次是值得崇敬的对象,虽然又吉的目标因为接触了太多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在不断改变,但是对某一个印象深刻的人保持着憧憬却是一时间无法变更的事实。

“好吧,您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去。”

他端起水盆,又放下,把地上染了血的白布浸到水里,然后才打开门走出去。

这是第一次,清次看到又吉的细心,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似乎并不是真的没有头脑,或许反而有着不为人知的天生的才能也说不定。

过了一会儿,又吉再来的时候,手里端的却是饭菜。

他对清次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对门外喊道:“不木大人,不木大人,您快来看这是怎么了?”

站在门外的不木虽然不知道又吉进进出出的究竟在干什么,但只要自己守着门口就不会有问题,他打开隔扇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清次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怎么了?”

不木的右手放在刀柄上慢慢走过去。

清次的脸色苍白,左手臂上血肉模糊,而且还有不断流出的血染了一地。

“血总也止不住。”

怎么可能,不木皱了皱眉,伤口看起来还很新,倒有些像刚弄上去的。

但是不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如果要逃走的话,就不应该故意弄伤自己。

以他现在的状况,徒手和自己搏斗本来就没什么胜算,更何况左手还不能用力。

就在不木思忖的时候,忽然感到脚边湿漉漉的。

低头一看,从墙角边流淌过来细细的一条水线,仔细分辨却好像是灯油。

就在这个时候,墙边的纸灯骤然烧了起来,一瞬间,火焰顺着那条细细的灯油痕迹烧过来,不木立刻本能地一抬脚,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巨力的冲撞。

又吉发出了一声惊呼,腰边的佩刀已经被人拔出,刀刃反射着月光往不木的脸上挥去,使他惊慌失措地后退,一个没有站稳就坐倒在地上。

清次毫不犹豫,直接越过他身边投入黑暗的庭院中,很快就消失了身影。

不木用力握拳往地上捶了一拳,提起身边的刀追去。

虽然他不可能跑远,但是青鬼门的屋敷庞大,结构也相当复杂,如果有什么人在里面藏身,或是伺机逃走,想要在黑暗中一下子找到他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不木在这个时候,头脑中想的全都是要杀了他,事实上,他原本就打算今晚又吉睡了之后动手,却想不到会闹出这种意外。

现在不管清次会不会把这里的事出卖给藩内,原本的计划都必须要全盘取消,这里的屋敷也不能再住下去。

一想到这里,不木更是怒火上升,也不去管房子里正着火,跳进院子到处搜查起来。

双叶走过回廊,她静静地看着不木发狂的样子,又转头看了看房内烧火的地面。

灯油自然是故意打翻的,但是连这么简单的诡计都没能看透,或许他真的只能干死士的工作。

“不木,你过来。”

双叶向着怒气冲冲的男人道:“别再找了。”

听到她的声音后,不木乖乖地停了下来,懊丧地来到双叶身边。

“啪”的一声。

双叶抬起右手重重地掴在他的脸上。

不木一声不吭地跪着,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又吉本想回避,但是忽然之间两人的静止却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双叶却伸出双手捧住不木那张被须发覆盖着的脸。

她的声音中也没有怒气,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记住要冷静。”

第25章 动与静

八月中下,有一件事让尾张藩主德川纲成感到不胜烦扰。

那古野城东南郊外的清井城附近不断有大小的起义举事,虽然并不是什么无法平定的大动乱,但是一次次连续不断的战事传来,还是让人不胜烦闷。

德川纲成暗中思虑着这件事,把秀家叫到跟前。

虽然自认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但纲成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向秀家一些,这倒是刚好和两人的母亲相反。

虽然秀家的母亲出生高贵,却无力引起纲成的情爱,生下的儿子能够不受冷遇反而得宠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立嗣的事虽然还没有眉目,但私下却已经有人议论“立弟弟而撇开哥哥,这样做,将来一定会造成家庭不和”之类的话。

纲成自然是一点也不在意,两个儿子之中,光正虽然才能出众,但个性方面过于急进容易犯错,年纪稍小的秀家从小就少言寡语,不过偶尔说出的意见倒是常常深得纲成之心。

这个时候把秀家叫到跟前,其一是想听他的意见,其二也是询问新婚后诸番事宜以表关怀。

仔细听完父亲的话,秀家毫不考虑地说了句。

“那就干脆召募浪人吧。”

“召募浪人?”

纲成一怔,跟着又听秀家说:“因为改易失去封地,四处游荡的浪人日益增多,对城中的治安是个大患,趁这个机会不如挑选一些有才干的,将来也可任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纲成思忖着,虽然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浪人到处游走,求取功名利禄,能称得上人才的却是少之又少。

仿佛是看透了父亲的心思,秀家并不怎么着急地道:“虽说召募来的浪人良莠不齐,总也有些可造之材,也可以选几个授予足轻组头之职,若在镇压起义中立功就可再用。”

“那么……”

尾张藩主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在闲聊似的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既然父亲这么说,秀家也就答应了,紧接着父子两人聊起别的话题,刚好句月路过外面的花园,纲成就把她叫了进来。

“从京都来,住在这里还习惯么?”

对于这样的问话,句月微微一笑,立刻点了点头。

“习惯就好,不然我可没有办法向左大臣交待。”

看着眼前的这一对年轻人,纲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满意。

秀家的长相有几分像他的母亲,阿舞由夫人年轻时相貌很美,只是个性古怪而且待人冷淡,所以纲成无论如何对她也热情不起来。

而从九条家来的句月更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两人坐在一起,简直比名画家的画像还要漂亮。

这位平时严谨的父亲笑着站起身来说:“那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你们慢慢聊吧。”

于是,房间里立刻就只剩下秀家和句月两个人。

然而纲成永远不会知道,这种两人对坐的场面是如此难挨,秀家一言不发,句月也一直低着头,他们好像既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没有交谈的话题。

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句月忽然叹了一声。

秀家一怔,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听到了她的叹息,以往在舞风那样的风月场所,他还能对着艺妓饮酒作乐忘却烦恼,现在面对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妻子却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更奇怪的是,之前总是想着若鹤,也常会和久马一起偷偷地出去见她,现在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却好像已经把她完全忘记了。

唯一没有忘记的,是竹之间的味道,充满了沉香,温暖而令人怀念,屏风上小野小町的和歌记忆犹新,还有那天……

“您在这里稍坐……”

句月慢慢地弯下腰,她行了告退的礼,后面的半句还没有说完,秀家就站了起来。

“我还有事要办,你在这里休息吧。”

一边说一边感到歉疚,秀家好像在对自己说,紧跟着又重复了一遍新婚之夜说过的话:“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对我说。”

句月望着他,差不多就在秀家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这个从舆入到现在说话没有超过十句的新娘忽然鼓足勇气,用一种像是思虑了很久的郑重语气开口道:“今晚我在房内静待您的到来,请无论如何让我尽到妻子的义务。”

秀家的脚步一滞,被那句话所产生的千丝万缕的情愫所缠绕着,不再向前移动。

他没有回头看,虽然明知道句月不会露出刻骨的期待表情,却还是不忍心面对她。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件事,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如果不爱她,拥抱她又有什么用?

“对不起。”

话音落下时,秀家飞快地走了出去,身后的房内只留下句月一个人。

——

实际负责召募浪人工作的,是尾张德川家的家臣之子成濑广胜。

新招来的大批浪人集合在一起,经过甄选受命于尾张藩的掌权者。

当成濑要把写上各人名字的名册交给秀家的时候,刚好在路上遇到了长子光正。

“在征募浪人啊。”

光正别有深意地道:“秀家对浪人还不是一般的有好感,那种野狼一样到处流窜的人,到底能成什么大事。”

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在成濑手中的名册上,忽然道:“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既然是光正要看,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机要的事。

草草地看了一遍之后,光正似乎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他把名册丢还给成濑道:“竟然招了这么多,真是辛苦你了。”

这件事并没有让秀家知道,一来成濑觉得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二来为了减少兄弟两人的冲突,有些事家臣们也会尽量避免。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那古野城中,各方势力渐渐分成两派,各自站在支持的人背后暗中较劲,但是成濑看着秀家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出他有任何焦躁和急于求成的样子。

秀家细细地看着每一个名字,这些浪人大多来自失势的大名和武士家,也有率领自己早先的部下一起投奔的,秀家看了一遍之后,表示对成濑的细心甄选十分满意,但是当成濑以为要把名册还给他的时候,秀家却又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这一遍甚至比第一遍更仔细,一边看一边还轻轻地念出每个人的名字。

成濑只好在旁边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秀家没有往下,而是停留在一处,反复念同一个名字。

“内藤正治……”

仿佛在低声沉吟,又好像在反复推敲,秀家忽然问道:“松前藩主的家老内藤清二,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成濑一怔,想了想说:“长子叫一郎,次子叫丞之介”

“那么这个正治是什么人?”

“可能是分家的人吧,而且内藤的两个儿子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死了?”

秀家不免一惊,成濑接着道:“据说是对松前藩主利广的死因有所怀疑,父亲和兄长随主公殉死后次子更扬言要找出真凶,被幕府赶出封地就下落不明,有人说是遭到追杀早已死了。”

“松前利广不是病死的吗?”

“这就难说了。”

秀家沉默了一会儿,把名册还给了成濑。

他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明天把浪人们召集起来,让我看一下。”

“是,那我先告辞了。”

这一个晚上,秀家辗转反侧。

充斥在头脑中的,全都是关于松前藩的事。

那名字牵扯出来千丝万缕难以理清的头绪,令他无法入睡。

在他看来,这个叫内藤正治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人。

秀家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因为有九成的把握,所以更急于想要证实。

但是证实了又怎么样?

对于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切,如果能有一星半点放在身边的妻子身上,或许就是件好事了。

可是秀家没有办法不去想,句月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他关怀爱护她,却无法亲近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平淡如水,好像飓风也没办法吹出一丝波浪,相比较而言,在秀家周身的其他感情就显得太过强烈了。

不管是爱,是恨,是嫉妒还是愤怒,每一样都像狂风暴雨般袭来,令他疲于应对。

秀家睁着眼睛看窗外,句月熟睡的呼吸声轻缓柔和,他默默地数着,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曾经被人追杀……

在那种生与死交织着的亡命生涯中,结果就锻炼出如此随心所欲,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求生存的个性么?

那么现在又一次的出现,到底是来见他,还是仅仅只不过想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

树影摇曳中,句月的身体仿佛动了一下,秀家轻轻地为她拉好被子,在他看不到的那一边,少女的脸上落下两道眼泪。

次日天明。

召募来的浪人武士全都集中在本丸的大厅和大厅外的院子里等待接见。

虽说是接见,秀家也只是出来大致地看了一看,并没有任何要说明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浪人们虽然原本都是武家出身懂得礼仪,但是在外面游荡了一段时间后,大部分人也开始简慢起来,有些还在下面窃窃私语。

“原来那个就是尾张侯的儿子。”

“怎么还是个少年么?”

在这些人当中见过秀家的人极少,但估算下来,秀家也已二十出头,对于为何没有像其他男子一样剃发多少也感到有些奇怪,只是这并不妨碍别人对他的评价和印象。

“看起来倒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因为身为尾张藩主之子,官居正五位下左近卫少将,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虽在,可是却看不出有任何倨傲轻狂的态度。

秀家把所有人都审视了一遍,他预料中的人并不在其中,这倒是令他十分意外,而且意外之中还有那么点莫名的失望。

“难道是我想错了?”他皱了皱眉,心念一动,对身边的成濑广胜道:“让那个叫内藤正治的人来见我吧。”

秀家说完后抬起头,提高了声音道:“各位辛苦了,把大家召集来原本也是想让各位互相认识,往后齐心战斗肯定也有一番不寻常的辛劳,那么今天请暂且休息吧。”

这句话说完后,秀家就转身离开了本丸。

接见虽然短暂,却也留下了简洁利落的印象,只是追根究底的动机,大概连秀家自己都无法说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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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足轻组头:步兵队长。

本丸:指城的中心区。

(关于内藤正治:正治的发音与清次一样念“seiji”,而其父清二的发音也是“seiji”)

第26章 非人

秀家面对着这个青年不觉有些惊讶。

但是这种惊讶的情绪却没有太过表露出来,他看着对方因为紧张而稍微显得笨拙的礼节,然后低声要求他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平凡朴实的脸,既算不上英俊,也没有那种令人欣赏向往的坚毅豪迈,作为浪人或武士来说,应该属于太过普通,而被认为大有可能碌碌无为的人。

秀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十分慎重的开口道:“你就是内藤正治?”

“是,正是在下。”

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太稳定,仿佛不怎么和大人物打交道的样子。

“这么说来,松前藩主的家老内藤清二是你什么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秀家发现问到这个问题时,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

“那是在下的叔父,本家姓内藤,原本分家改姓小松,改易后又叫回本姓了。”

秀家重新打量起他。

他和清次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也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任何血缘相继的关联来。

或许是都像着母亲这一边较多吧,秀家点了点头,他原本就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现在得出了结果,虽然和他原来想象的大有出入,却也暂且接受下来。

之后,秀家又问了一些其他的事,差不多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每次问到内藤家的事情时,回答总是来得特别快而且条理分明,问到他自己的事却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稍微又问了几句后,秀家点了点头道:

“嗯,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正治立刻放松下来,动作迅速地行了个礼就退出去。

这么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内藤正治,或者说,这个世上大概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吧。

秀家的目光落到地面上,然后又慢慢地抬起头望着窗外。

那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明明是在给他暗示,却又躲开他。

秀家想起他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的器量不错,但接下去未必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是吗?果真没有死。

他虽然没有下令让奉行所恢复缉拿令,但也听说青鬼门的人正在四处找他,兄长那边应该也派出了杀手。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从光正的言谈中,秀家就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他的这个哥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秀家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光正会怎么对付失信者那也是毫无悬念的事了。

这样复杂危险的困境之中竟然还能活着,而且大半个月后又回到这里,就连秀家都不得不感到惊奇了,他对于这个人所存有的情绪从一开始的痛恨,至今却变成了好奇。

想要一个答案。

这个想法,就是从此时此刻忽然冒出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非常奇怪。

那些召募来的浪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是当他们分散开后就变得十分突出了。

其中有几个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形成一个小集团,本来浪人之间大大方方地聚在一起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是这些人显然像是怕被别人看出来似的,人少的时候目光碰到一下就立刻避开,大家集合起来时却又彼此十分接近。

能够注意到这一点,并不是秀家观察仔细,本来他是不可能对这些人投注太多精力的,而且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久马没有,成濑也没有。

秀家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每次那几个人聚集到一起时,就会发生一些吸引他目光的事情。

比如忽然有什么人摔了一跤,什么地方的木桩倒了下来,或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下响声之类。

如此明显的提示,渐渐让那些人也警觉起来,但是秀家已经有了疑惑,只是表面上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

多半可能是刺客吧。

所谓的竞争,其实都是由数量的多少来决定胜负的。

但是暗地里为数量奔走的样子,却总让人感到莫名寂寞,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杀人者,本身也是想以最小的牺牲来换取胜利。

这件事必须要谨慎小心地处理才行。

秀家这样想是有道理的,虽然明知道这些是不怀好意的人,但是在没有犯任何错的情况下突然处罚他们,也会使其他人的意志产生动摇。

他考虑了一下,很快就有了决定。

——

藩主德川纲成在年轻时曾经因为一次骑马打猎而受了伤。

从那以后,一旦久坐就容易犯腰酸背痛的毛病,虽然不太厉害却也无法治愈。

这一天暮时,秀家来到纲成休息的房间,他知道父亲正在换衣准备入浴,所以特别选了这个时候向纲成回复召募浪人的事。

“那件事啊,能不能稍等一会儿才跟我说呢?”

秀家点了点头却又好像随口说道:“既然如此,请让我为您揉背吧。”

纲成一愣,严肃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好吧,这可是难能可贵的享受啊。”

身为父亲当然知道秀家是有话要对他说,但是他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而且相信秀家不会做出刻意讨好他的事情,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上一次替我揉背是什么时候呢?”

“十岁的时候吧。”

秀家的双手从父亲那因为长年累月地被各种琐事公务缠绕,而显得稍微有些佝偻的背脊往下一直按到腰部,回忆起少年时的往事,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好像有一次不小心,艾灸的时候还把烧着的艾绒打翻在您背上。”

纲成笑着道:“这么一说,也有十多年了,我也老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纲成就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怕破坏了这父子间和谐的气氛似的。

但是他知道,秀家有话要说,迟早还是会说出来的,在他腰背上揉捏的手已经不属于不谙世事的少年,而是一个成长之后出类拔萃的青年了,他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那些话也正要从他口中说出。

“过几天,就是母亲大人的生辰了。”

听到这句话的纲成在一片氤氲的热雾中睁开了眼睛,他想了想说:“就快到了吗?”

“是的,还有四天。”

秀家的声音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知道父亲早就已经不再和自己的母亲有房事,即使隔年一次上江户参觐交代也是带了中意的年轻侍女同去,除了重要的谒见外,几乎都不会提起阿舞由这个名字来,关系如此冷淡,忘记了生辰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他一边为父亲活动筋骨一边道:“如果这两天您有空的话,能不能写封信让人带去关东,母亲大人一定也是日夜在那里牵挂着您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纲成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他原本以为秀家会提一些和自己有关的要求,但他却只为了寂寞的母亲而特地冒着被别人误会要讨好自己的风险来对他说这些事。

“你有写过信去么?”

“嗯,昨天已经写了,但是有些话毕竟还是要由您来写的,就当是恭贺生辰也好。”

秀家望了父亲一眼,看他似乎有动摇的意思,于是又说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大人曾经反复对我说一件事,她说自己就是在今天这个日子发现怀了身孕,世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让她高兴的,当时告诉您这个消息的时候,您还特地过来看她,在她的房里坐了一整晚,这个晚上的事情她永远记在心里,就算您日后不再思恋她,只要想起数年前的这一天,也会感到万分幸福,虽然现在母亲大人不在这里,空房没有人住,可是回想起这些话来还是让人觉得感慨。”

他的语气虽然随意,话中却隐约有着恳求的意味。

纲成一开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就着自己的手背点了点头道:“是啊,也要对阿舞由好些才行。”

他能这么说,有一半是顺着秀家的意思,还有一半也是觉得自己的确过分冷落了这位心高气傲的正夫人,内心有那么一点愧疚。

沐浴完后,秀家亲自为父亲穿衣,又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才走。

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秀家知道父亲是个面冷心慈又十分念旧的人,刚才那番话至少今晚可以让他不去於序之方夫人那里就寝,而留在母亲的房里为过去的岁月缅怀一番,来年去关东觐见将军,在江户留居的时候也能对阿舞由夫人多投注一些关怀。

然而秀家的这番苦心所要达到的目的却远不止这些而已。

他等父亲走了之后又回到那个房间把久马叫来。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久马点了点头:“都按照您的吩咐做了安排。”

“嗯,如果他们要动手,一定就在今晚。”

因为错过了今晚就再没有机会了。

久马知道秀家遣人在浪人之间散布藩主身体抱恙的消息,今晚纲成没有去於序之方夫人那里,也刚好证实了这些传言,既然没有侍寝的需求,身边的侍女侍从也会减少。

刺客们等了不少时间仍然没能找到出手的机会,明天以后浪人和部分亲兵也将会编制成军队前往清井城了,今晚无论如何是一定会有行动的。

借着母亲生日把父亲引开,即使诱敌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威胁到父亲的安危,谁能想到藩主还会走进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并且是冷淡了多年的结发妻子的房间呢。

“就在这里守着吧。”

料准了一定会有收获,而在明晨之前,纲成大概也会在阿舞由以前居住的二之丸御殿就寝,对秀家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一举两得。

母亲一定还是爱着父亲的吧。

一个女人孤独地在远离家人的地方居住,每天毫无意义地看着日出日落,寂寞地消耗时日,对晨早的清辉视而不见,日暮的子规啼声充耳不闻,这样虚无的日子,他的母亲却过了那么久。

秀家的心中忽然一痛,他想到句月下定决心般说出的那句“请无论如何让我尽到妻子的义务”,然后紧跟着又想起父亲点着头说“是啊,也要对阿舞由好些才行。”

他根本没有资格去责备他的父亲。

因为自己做的事比他更要残忍得多。

秀家吹熄了灯,有着金色葵花纹的佩刀塞在被窝里,久马就坐在隔扇边。

他翻了个身,月光冰凉地铺在地面上,八月仲夏,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第27章 不敌

天守阁的楼梯倾斜陡峭。

平时走上来倒是不难,但要在深夜躲开守卫悄悄潜入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长夜将尽,正是天色最暗的黎明前,彻夜巡守的守卫也感到疲乏困顿。

秀家虽然假装睡着,却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江户的二条城内,将军为了防止刺客,在御殿内铺设会发出响声的“莺声地板”。

虽然这里的天守阁并没有这种东西,秀家却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接近。

只是人会从哪里来?

门外布置着武艺高强的侍卫,久马也在房里待命,如果能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倒是件令人奇怪的事。

就在他左思右想,认为今晚大概白等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稍纵即逝,让人有种产生了错觉的感觉。

秀家的手立刻握住身边的刀柄,他全身紧绷,只感到一阵叫人难耐的微妙气氛。

因为那个刺客会从哪里来的答案就要揭晓了。

忽然间一声剧烈的响声传来,天守阁的屋顶上被撞破了一块,灰尘和瓦片纷纷坠落。

秀家往旁边一闪,一个黑影跃下,手中的直刃长刀随着下坠的速度猛刺进被褥中。

看到这个情形的久马立刻拔出刀,向刺客的背后砍去,但是那人身手灵活,双手用力将深入被褥的长刀拔出后往旁边翻滚着躲了过去。

久马追上一步砍第二刀的时候,忽然又有两个穿着黑衣的忍者从门外闯进来,他举起的刀被一道带着镰刃的铁链缠住,对方用力往后一扯几乎使他的刀脱离了掌心。

不仅是房内,连外面也传来了交战的声音,刺客的人数似乎还不少。

秀家拔出身旁的佩刀挡住其中一人的进攻,侍从们从外面进来却立刻被一排发亮的手里剑击倒,久马在和另外两人缠斗,根本无暇分身。

原本以为只是几个受人指使的刺客,一下子却引出了杀人集团似的,完全超出预想。

眼看着没有办法脱逃,这些人却丝毫也没有受挫,反而激发出了视死如归的斗志,不但行事诡秘可怖,手段更是残忍毒辣。

久马刺中其中一个蒙面的男人,又把接着扑上来的刺客击成轻伤。

他回过身来想去帮助秀家,却被再次冲过来的对手砍中了肩膀。

镰刃的一侧划过久马的肩头,一瞬间标出的鲜血溅在四季花鸟的纸隔扇上,秀家一分神,在他面前的那个黑衣人双手握刀向他猛刺过来。

“秀家殿下!”

久马大喊一声,黑暗中发出了响彻四周的金属交击。

那一瞬间,久马几乎以为秀家被刺中了,因为那个人冲撞的力量如此强劲,完全不顾自己性命地陷入一种疯狂的杀戮状态。

秀家的剑术虽然不弱,但是和穷凶极恶的对手交战的机会却不多。

即使是久马自己也没有遇到过这样拼命的敌人。

当他听到那一声刀刃相交的声音时,刚才被砍伤的那个刺客举起手中的镰刃,立刻就要落在他的背脊上。

但是久马回头时,却看到一段发亮的刀尖从后面刺穿了那个刺客的胸膛。

“干得好。”

他以为是哪一个赶来的侍卫,可是当刺客的尸体倒下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人。

“是你……”

久马看到清次站在他面前,他才脱口说了两个字,就立刻醒悟过来转身向着秀家而去,但是清次的动作比他更快,右手的刀刃一亮,越过久马的身边伸手砍向了正在和秀家僵持着的刺客后背。

那个刺客显然也是高手,即使在和人搏命的时候依然警觉着周围的状况,没等背后的刀刃落下就已经顺势向一侧闪开了。

他往后跳开一步,依然作困兽之斗,四周已经没有他的同伴,血腥味弥漫着整个房间,但是却没能让他放弃厮杀。

秀家望着挡在他身前的那个人,黑暗中只觉得他沾满了鲜血,分不清是谁和谁的。

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他的肩头似乎在起伏着,已经过了十分剧烈的争斗,但是握着刀的双手却依然稳定。

红色的血流过手背的时候,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利刃比任何一次更耀眼地印入了秀家的眼中。

“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对面那个被围困的男人露在面罩外的双眼中闪现出了狠毒的表情。

从一开始进入这个房间就已经发现了。

藩主并不在这里,感到误入陷阱的绝望倒还不如失望来得强烈。

死并不是他们所害怕的,或许早在来这里之前,就有人说过类似于“我要第一个冲进去”这样的豪言壮语吧。

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就算死,也要死得壮烈。

他避开久马挥来的刀向前直冲,手中的利器从右至左地砍去,那个挥刀的力量无比猛烈,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比任何一次更响亮的交击声,长刀和小太刀互相碰撞。

秀家看到身前的人身体一晃,左手中的小太刀十分明显地偏离方向,非但没能挡住对方的攻击,而且因为那巨大的冲击力而脱手,落向了一边的地面。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

秀家知道清次左手的小太刀是用来防御的,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如此不堪一击,他感到仿佛心脏被调离了原本的位置,几乎要停止似的,立刻举起手中的刀并且想把挡在他身前的清次推开。

对方的长刀突破防御后继续进击,清次却没有让步,久马从刺客的背后刺入,而刺客的刀却深深地插进了清次的肩膀,清次用左手握住刀刃,仍然无法阻止长驱直入的刀势。

他的身体被顶撞的力量推动,往后靠了一下,肩膀碰到了秀家得胸膛。

久马拔出砍进刺客背后的利刃,又拔出来连续砍了两下。

那人大概早就已经死了,却一直保持着最后的刺杀动作,深入清次肩胛的刀因为他紧握的双手太过用力,“嘣”的一声从中间折断了。

痛彻心肺的叫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清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挺了一下身,但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用长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虽然也转过头来看着秀家,目光中却全是意识昏迷的迹象,浓重的呼吸仿佛要把剩余的生命一下子全都纳入体内似的。

但是这是第一次,那个永恒不变的落差有了变化。

秀家仿佛看到他被鲜血汗渍沾染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他感到惊诧的一瞬间,清次摇晃着的身体往前倾斜,伏倒在了他的怀里。

“还给你了……”

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秀家感到浑身冰冷,不知所措地抱紧了他。

——

到处都是血。

原本以为那是别人的血,擦干净了才发现喉咙边有一处刺伤,胸前和后背也有不少大小不一的伤口,最严重的是左手臂上的三道,又像是旧伤又像是新创,而且开始有了脓血。

难怪会握不住刀了。

天守阁的长廊外尸横遍地,侍卫和刺客的尸体倒在一起,亲眼目睹的人说起时,十几个刺客中倒有一大半都是清次斩杀的。

久马一边检查着刺客的尸体一边听身后的人叙述。

他忽然停在一个男人的身边,那人似乎还有呼吸,但也已经浮现了死相。

“简直像是恶鬼一样。”

想象着清次浑身浴血走过满地尸体的样子,身后叙述的人也感到一阵寒意。

久马不动声色,继续走在尸堆中,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感谢那个人救了秀家,还是应该在他倒下的时候补上一刀,而且连自己都被那人救了一次,光是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难过。

这天夜里被搏斗的声音惊动的人全都聚集在一起,天亮之后,城中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刺客?”

光正皱着眉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刺客?”

而当别人把整个经过说给他听之后,他才真正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让他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数量如此多的刺客闯入天守阁,也不是这么一件事让秀家带着几个侍从就解决了。

光正惊讶的地方在于,和这件事相关的,或者说这件事所推举出的那个人,竟然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那个叫椎叶清次的男人,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原本以为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人,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利用的小角色,光正几乎早就已经忘记他的存在,即使后来派遣路鬼去追杀他,也只是转眼就忘的小事罢了,虽然路鬼一直没有回来,光正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清次却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好好的,怎么会有刺客夜袭呢?”

于是光正当着父亲和弟弟,还有各位家臣武士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而且最后连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倒真是干净利落。”

纲成虽然觉得长子的话另有所指十分刻薄,但也不无道理。

他把目光投向秀家,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不是早就知道,而是觉得有点可疑,试着设局诱敌而已。”

“所以就用那种方法特地把我引开?”

秀家听出父亲的声音中已经有了责备的意思,但他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他知道父亲责怪他的并不是没有事先说出将会有刺客的事,而是责怪他在浴室中说的话竟然还有着其他意图,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利用自己的母亲在欺骗他。

“左近卫少将阁下……”

光正在众人面前这样称呼自己的弟弟:“有件事我感到很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答案,那个斩杀了半数刺客的浪人,是如何来到天守阁的?”

听到这句问话,纲成也望着秀家等他回答,可是秀家还没有开口,光正却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刚才问过成濑,他说并没有见过这个人,而且抄写的名册上也没有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怎么会混进来的呢?还是他另有什么目的?”

秀家说不出话来,光正犀利的质问句句都正中要害,这些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不只是他们的父亲,在座的所有家臣武士也全都在望着他。

那些死去的刺客经过辨认,只有小部分是混在招募来的浪人之中,还有一些可能在前者摸清了状况之后又偷偷潜入的,这样一来清次更是无法辩白。

他的身份可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件事也难以解释清楚。

如果他不是这些刺客的同伙,又怎么会对他们的行动如此清楚?

这件事就连秀家都不明白,更不用说向光正和父亲说明了。

“看来,有必要进行拷问,说不定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光正向着他的弟弟睨视了一眼,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原本只想看看秀家的反应,但是他的话才一说完,秀家就立刻跟着开口道:“是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所说的话却不容质疑。

秀家对着所有人道:“是我吩咐他这样做的,暗中调查和斩杀刺客也全都是我的命令。”

他虽然没有去看光正,却很清楚,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办法再收回,光正已经可以清楚地看透他的心思,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更是成为了最有效的,伤害他的武器。

但是即便是这样,秀家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

因为当他听到拷问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就像有一道奔窜而过的雷电一样,令他的记忆瞬间倒退,回到七月魂祭后的那一天,再一次看到瓢泼大雨中被倾倒在地面的血水。

第28章 畜牲道

一片黑暗。

到处也看不到有光。

阴冷的风卷过地面的时候,枯朽的树叶发出脆裂的声音。

他浑身发冷,视线模糊,已经无法再迈出下一步了。

黑暗的天空中还有更黑暗的东西飞过,仿佛是成群结队的乌鸦。

他撑着墙壁站了一会儿,腿脚无力地曲折,膝盖碰到地面,然后全身蜷缩着倒了下去。

乌鸦会飞过来啄他的尸体吧。

用这充满了死色的眼睛望着天空,但他是谁?

这个快要死的人是谁?

“你是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

我是谁?

他失去光泽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睁开着。

我是谁?

一只抖抖缩缩的手在翻他的衣服。

那件衣服已经很破旧了,身上也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

除了刀。

不能让人碰到那两把刀。

他极其虚弱地动了一下,那只摸索着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啊,原来还活着。”失望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我是——

我是松前藩主的家臣,是内藤家的儿子。

我叫丞之介?

不,这些人全都死了,松前藩主利广、父亲内藤清二、兄长一郎都已经死了,那么他是谁?

“你能说话吗?”

他感到自己被扶起来靠在墙角边,夜晚的冷风呼啸而过,像刀锋一样刮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只给你一口哦,这可是好东西。”

那人撬开他的嘴,灌了一小口酒进去。

粗劣的酒比药还要难喝,冲进喉咙的时候就像要把喉管烧断一样地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东西吧,活过来了。”

一边咳嗽一边弯下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模糊的视线中所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乞丐。

破旧的夹袄里穿着一件女人的小袖,已经完全变了颜色,散发着阵阵臭味,套着草鞋的脚上斑斑驳驳,脚趾的趾甲断裂发黑,还在互相不停地搓揉着。

乞丐的脸更是难以形容,岁月留下的深深刻痕触目惊心,昏黄的眼睛里盛满了大量的绝望却还留着一点得过且过的安心。

“入冬了,又要死不少人呢。”

老人很珍惜地喝了一小口酒,把酒壶塞进怀里抱着。

他一边搓手一边看过来,眼神倒是带着点同情。

“我说,你这样下去可是会死的,天变冷了,没东西吃,没衣服穿,很快就会死的。”

听起来似乎是关心的话语,可是下一句就变成了:“等你死了,就把身上的东西都给我吧,刚才我也给你喝了酒,算是对你有恩情。”

乞丐露出了发黄的牙齿笑着说:“反正你死了去到幽冥之途的三途河上也会被夺衣婆夺走,还不如给我卖了换点钱呢。”

那只手又伸过来扯着他的衣服,粗糙苍老的手指碰到他怀中的刀柄后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扯开他的衣襟,把其中一把短刀拔了出来。

那张老朽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喜形于色。

“哎呀,这可是真正的宝贝啊,不过你放心,在你没死之前,我是不会拿的。”

拿走活人的东西就是抢劫,这个乞丐就像天空中的乌鸦,只靠着死尸来活命。

接下去的时间,他大概都会守在这里等着他死去吧。

不可能救他,不可能帮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饥寒交迫地死去。

虽然本来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会如此不甘心呢?

刀还在他的怀里,他还能用它做什么?

深夜里的刀光是耀眼的,就像一道闪电。

闪电惊走了夜空中的乌鸦,当刀锋插入那个苍老的乞丐喉咙中时,浓稠的血液一瞬间溅上了他的脸颊,灼热驱赶走了寒冷。

一刀接着一刀,好像要留住那种热烈灼人的感觉,被恶鬼缠身似的快意一下子涌上来。

来拿呀。

我的衣服,我的刀。

我的一切,全都拿走啊。

他扔下刀,剥光那乞丐的衣服,抢走他的酒壶一饮而尽。

夹袄里面的小袖袋中有二十几个铜钱,他也全都拿走了。

沾满了血的铜钱放在手心里全都是粘湿的触感。

他跪在尸体边捂住嘴,虽然空腹饥饿,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想呕吐。

钱是他的,尸体是乌鸦的。

但是这么做,和那满天飞的畜牲又有什么分别呢?

……

——

听到挣扎的声音,秀家一下子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床铺,薄被掀开着,那个伤痕累累的人紧抓着地上的蔺席,手指的骨节发白,仿佛要挖开地面似的,布满冷汗的脸上全都是痛苦之色。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秀家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深深地凝视着那张痛苦的脸。

他原本以为这个男人是不会被任何苦难所折磨的,肉体的痛苦无法击倒他,精神更是坚不可摧,即使像上次那样刺伤他,打击他,让他饱尝饥饿干渴也没能令他失去斗志。

也许要看到他的痛苦和脆弱,也只有在这样的睡梦中吧。

只不过那会是个什么梦?

清次苍白干裂的嘴唇轻颤,仿佛在说什么,可是喉咙受了伤,所以只是含糊地发出一点声音。

秀家把他的手从蔺席上扳开,清次却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握得如此用力,好像不是在握着一个人的手,而是握住了一把刀,握住了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似的。

秀家微微弯腰,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给你……”

“还……给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带着受伤的隔阂感,模糊不清难以分辨,秀家听了好几次才能确定内容。

那是他倒下的时候说的话,但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给你?

他要还什么东西给他?

从那只紧握的手上,秀家感受到灼热和冰冷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像是要把身心一起焚烧的毁灭和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彻骨寒冷混合在一起,躯壳和生命就在这种反复交替着的折磨中慢慢消耗殆尽。

对秀家来说,清次并不是亏欠他,所以偿还这样的事也就无从说起。

他原本是被派遣来杀他的,结果却留下他的性命。

后来的那件事虽然让秀家感到可耻,可要说偿还的话那就太俗套也太轻巧了些,简直就像是三流说词人口中的故事一样。

如果想着要他偿还,就等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受害的弱者。

那绝不是自己想要被置于的境地。

他在一瞬间用力,也紧紧地抓住清次的手掌,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者只是看到那因为一次又一次受伤而变得憔悴的脸,深陷下去的眼眶,以及从伤口渗出的血红而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烦意乱罢了。

他要死了。

带着一次完完整整的胜利,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再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再也不可能和他四目相对地较量。

那个刻意的落差所造成的短暂虚妄的胜利感也很快就会消失。

秀家感到自己的手忽然变得冰冷,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退潮般地退去了所有的体温,仿佛如坠冰窟般的彻骨寒冷一瞬间也通过清次的手指传遍了他的全身。

或者说,是他们的冰冷互相传递给对方,让彼此陷入无法自拔的寒意之中。

但是即使如此,秀家却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

他原谅了自己的行为,因为眼前的人没有意识。

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次见面,都是在混乱的状态之下。

虽然看过他比这更狼狈更憔悴的样子,但是却没有像现在这样。

他紧皱的双眉形成了一道深刻的伤痕,那是比刀尖留下的刻痕还要更深的伤痕,足可以刺穿他,令他痛苦不堪。

秀家从未去想他的过去是怎样的。

他的身世经历构成如何一个往昔世界,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为什么会在意识模糊的睡梦中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但是秀家也知道,一旦他清醒,立刻就会恢复到那种针锋相对的对立状态中去。

冷冷地蔑视着世情却又纵情享受快乐,依靠杀人赚钱却又维持着待人的善意,矛盾而鲜明地吸引着别人的注意。

但是他还会清醒吗?

几乎每一道伤都是致命的。

这一个晚上,是对他们两人共同的考验。

久马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秀家挺直的背影。

他在门外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可以进去的回应,所以有些担心地推开了隔扇。

就在那个瞬间,久马不但看到了秀家的背影,也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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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夺衣婆:又称葬头河婆,在三途河边夺取亡者衣物挂在树枝上秤量罪之轻重。

第29章 背离

“有一个关于契草的故事,是在文明年间……”

华服贵妇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了。

“别说了,我不想听。”

久马坐在自宅的廊下望着院子里的紫阳花,脸上已经露出了烦躁的表情。

房里的妇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却是久马的生母,名叫绿子。

这位夫人在十三岁时嫁入森家,隔年便生下了长子久马,两年后又相继生了次子治郎和长女咲子,现在儿女们俱已长成,绿子却仍不到四十岁,依然是那种体态丰满、结实健康而同时又娇嫩欲滴,象出水芙蓉一样的女人。

她在自己儿子的面前也不拿腔捏调,只是惬意地斜靠锦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什么,是阿犬自己开口问,所以我才说的。”

“我只是问母亲大人,他们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可没有让您讲故事。”

“这样,我还以为故事会比较婉转些。”

绿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笑着道:“我看哪,秀家殿下和那个男人八成是相爱着呢。”

“啪”的一声,久马折断了手中把玩的树枝,因为用力而使肩膀上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但是他却没有出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是真的吗?”

听到儿子如此认真的反问,绿子反而感到奇怪了。

“我看多半是这样吧。”她想了想道:“秀家殿下才刚新婚不久,却抛下妻子独自一人守着那个浪人,如果不是有着深情厚谊,怎么也说不通。”

“可那是不可能的。”久马一段一段地折着树枝,柔韧的枝条在手指上磨出了血痕都没感觉到:“秀家殿下他,他不是应该恨那个人么?”

“为什么?”绿子大为不解,但是接下去久马就开始吞吞吐吐,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总之,除了……相爱,两个男人把手握在一起,也是有可能会有其他含义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绿子好笑地看着他,久马对辅佐秀家和处理政务总是精明干练思虑缜密,但在感情这方面却永远这么迷茫,似乎在他的头脑里,人类的感情就只有义、勇、仁、礼、诚、名誉和忠义,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意,同性之间的情意都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因为久马从小就是如此,所以当时绿子并没有觉察出自己所说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一边打开折扇一边接着刚才的故事继续说。

“文明年,军师赤穴宗右卫门在旅途中病倒,幸得丈部左门救治,缠绵病榻之际,丈部悉心照料……”绿子说着停了一下,笑道:“若是没有情义,素不相识何必悉心照料呢?契草之约两人情深意重,纵使身死也要赴重阳之约,照阿犬你说的,那个浪人拼尽全力斩杀刺客,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去维护秀家殿下,可是了不起的忠义之爱。”

“依我看那根本就是赎罪。”

久马恨恨地道,把手中折成数段的树枝抛进院子里,然后才站起身走到绿子的面前。

“母亲大人,这件事可不要对任何人说啊。”

虽然明知自己母亲的个性是绝不会到处传话的,久马却还是忍不住叮咛一句。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绿子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阿犬。”

森家的主母绿子不仅性格开朗,而且不摆架子,丝毫也没有专权弄势、作威作福之处。

她对人对事的看法总是十分准确,因此久马遇到一些非关政务的事也会来常找母亲商量。

当绿子看到长子十分不快地走出门口时,便开口叫住他。

久马回头看到母亲正襟危坐,用一种少见的严肃表情望着他道:“森久马大人,请好好保护左近卫少将阁下。”

久马一怔,母亲用如此正式的方式对他说话,那就不光是母子间叮咛嘱咐的意思了。

他隐约听懂了母亲话中的含义,但是仿佛内心被看穿了而使得绿子说出这样郑重其事的话来,久马感到脸上一阵发烫。

“少将阁下是主君,你是家臣,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记住这句话。”

久马原本已经踏出门外的脚步又重新收回来,他跪下身,也郑重其事地向着母亲低头行礼,回答道:“是,我知道了。”

尽管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但久马却心神不宁。

从那古野城回来后闷闷不乐而被母亲问起原因,自己脱口而出的问话至今仍然令他感到后悔,一想起契草的故事更是心中郁闷,久马整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城中探视。

当他走过回廊的时候,侍女们全都行色匆匆,手中端着水盆白布来回奔忙。

他拦住其中一个问道:“发生什么事?”

“秀家殿下受伤了。”

这句话说完,侍女就告礼快步而去。

久马一愣,他原以为是那人重伤难愈,却没有想到秀家会受伤。

加快脚步来到房中,房门打开着,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秀家仍然坐在病榻前,左手伸向身边的侍医,正让他包扎伤口。

久马看见裹着的白布上隐隐渗出血红,立刻就走了上去。

“秀家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得正好。”

秀家抬头看他,仿佛松了口气似的:“侍女们按不住他,你来给他喂药吧。”

地上散落着打碎的盛器,药汁和血混合在一起,久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极力忍住。

新药端上来后,他俯下身,跪在清次枕边并把他扶起来。

这种侍女们做的事轮到自己身上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对这个男人,久马更是心中怀着愤恨。

他的手刚碰到清次的臂膀立刻就感到传来一阵抵抗之力,明明是无意识的举动,却又强硬得让人难以制伏。

“别碰到伤口,好不容易才弄好。”

秀家亲自端起药碗送上去凑到清次的嘴边。

因为高烧脱水而干裂的嘴唇紧闭着,就是不肯任由别人把水和药灌进去。

他还在那个梦里吗?

秀家用受伤的左手捏住他的两颊,这个举动使得清次抗拒的动作更为剧烈,他微微有了一些模糊意识的眼睛睁开着,右手紧紧抓住秀家裹着白布的手,久马看到他指节发白用尽了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立刻渗出了鲜血。

秀家的脸上却看不到痛苦之色,久马也咬紧牙没有出声。

大部分药汁被灌了进去,清次目不转睛地看着秀家,目光涣散,不知道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仍然意识迷离。

“能喝下药就好。”

跪坐在一边的侍医被称为“无药斋”,原本是京都的御医,最近才来到那古野城。

“如果今晚能够退烧就不会有事了,外伤虽然多,但都不足以致命。”

秀家点了点头,让久马把清次放下,两旁的侍女为他盖好被子。

“你们都出去吧,久马你留下。”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后,秀家却没有立刻说话。

久马感到气氛沉闷难耐,但又不知道是否应该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过了一会儿,秀家才问道:“阿犬,你的肩膀伤得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嗯,没什么事,伤口很浅,现在也已经不痛了。”

秀家的目光落在清次没有血色的脸上,刚才那一阵清醒后立刻又陷入了昏睡。

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来,面对着久马道:“关于刺客的事,已经由我当着父亲大人的面接下调查,可能还会有残党留下,浪人之中要仔细盘查,这几天也要加强守备。”

“是,我会加派人手。”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久马感到十分意外,对他来说,为秀家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能让秀家说出拜托这样的话,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了。

“请您尽管说。”

然而秀家却没有立刻说出来,他隔了一会儿,仿佛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久马觉得最近他和秀家之间疏远了不少,不再是无话不谈,反而好像隐瞒着什么不想让他知道或是不能说出口的事情一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应该很深厚才对,久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能不能拜托你……”

“是。”

秀家仍然望着门外,开口道:“能不能拜托你去对句月说,这几天晚上不能过去陪她,叫她不必等我,早些睡吧。”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说:“这件事想拜托你,如果让侍女们去,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了,去的时候折几支茶花,也代我送给她。”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久马似乎感到秀家的语气中包含着愧疚,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令他感到不解的反而是这种明明就是夫妻间的私事,为什么要由他来转述。

“这样不太好吧,而且……这里的事交给侍女们做就好,您又何必亲自照看?如果实在不放心,请把他交给我如何?”

久马话中的意思,就是与其让自己带话,还不如由自己来照看清次,这样也不用让句月独守空房。

虽然明白他的用意,但是秀家却露出了苦笑。

“算了吧,反正去不去也都一样,我只是不想让她等得太晚罢了。”

那个京里来的女子凡事都恪守礼仪,如果秀家不带话去,大概多晚都会一直等下去吧。

但是自己又实在不能离开。

他的目光从院中收回,重新落在清次的身上。

“等他醒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想起昨天光正向着家老们提出拷问的事来,秀家俊秀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

这样的身体,只怕连一下都挨不了吧。

以往抓到的刺客叛匪全都在大牢中遭到难以形容的拷打后衰竭致死。

比起奉行所那样的拷问,这里的刑法更要残酷得多了。

只有一句话要问。

秀家注视着清次,只要能有意识地醒来,他只想问他一句话。

“你也受了伤,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想起久马还在身边,秀家也没有转开视线,只是随口那样说了一声。

久马看着他略带疲惫的神情,双手在膝盖上用尽了力。

他一言不发地僵持良久,等到秀家感到奇怪地抬头看他时,久马忽然一咬牙,望着眼前的地面大声道:“秀家殿下,您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男人让他死了不是更好?”

久马感到头脑中一片混乱,继续脱口而出:“如果您还惦念着若鹤太夫,我随时陪您去舞风,如果您喜欢若众,多少美少年我也能替您找来,还是说非这个人不可呢?”

久马说完后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但又十分后悔,不敢抬头去看秀家。

这些话,只怕是比光正所说的更伤人吧,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秀家可能对清次产生的微妙感情,久马立刻就把母亲的话抛诸脑后,他低着头,隔了一会儿却听到秀家没有波动也没有责怪的声音响起。

他略带疲惫地说:“回去休息吧,等伤好了再说。”

久马的心一下抽紧,已经没有更多话可以接上去了。

第30章 夏之花

“黎明方灭灯,思恋无人知。”

句月抬头望了一眼屋外的天空。

阴暗的天空被枝繁叶茂的树叶遮挡着,隐约才能看到一点点光亮。

这压抑的气氛让人感到难受,但却找不到排遣的方法。

她转回视线望着白瓷花瓶中的花,红色的茶花娇艳怒放,满室生香。

那人隔着御帘将花送来,说是秀家的侍从,名叫久马。

“少将阁下近日公务繁忙,恐不能日夜陪伴夫人……”

久马一边说一边透过御帘望着句月,他的心绪仍然不宁,也不知道这么说下去御帘后的女子会做出什么反应。

算起来,秀家已经连着两三天没有陪伴在句月身边了,虽然新婚也已过了不少日子,但总该有些恋恋不舍才对吧。

谁知道久马说完后,御帘那一边却静默良久,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出来说话的却是句月的随嫁侍女渚纱。

这名侍女倒也是个屈指可数的美人,正当妙龄,还很会说话。

她打破了房内令人尴尬的气氛,代替句月表达感谢和喜悦之情,笑着说:“秀家殿下真是会体贴人啊,还特地让您过来传话。”

久马向她点了点头,感受到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他也不愿再多留一会儿,直接向句月告礼,准备离开。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御帘内传来一句:“久马大人,能告诉我这两晚秀家殿下身在何处吗?”

这是久马第一次听到句月说话,她的声音委婉动人,年轻而又端丽,却掺入了少年女子所不常有的沉稳内敛。

久马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要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说谎实在难以启齿,但是他所看到的事又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踯躅了半晌,最后说道:“前日有刺客闯入天守阁行刺御前大人,殿下忙于盘查此事所以不得分身。”

他说完后停了一下,没有等到回应,于是立刻接着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告辞了。”

渚纱来到门外跪送久马离开,然后又回到房里。

花瓶中的茶花每一朵都完美无瑕,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显然都经过了细心挑选,也不是随随便便攀折下来的。

“真是难能可贵啊,武士理应当这样才是。”

渚纱和句月一直生活在京里,很少接触到武家,印象中武士都是极其粗鲁的人,但是看到久马这样刚毅之中又带着些体贴柔情的武士,反而立刻生出了好感。

“句月殿下,您觉得呢?”

“渚纱。”

句月忽然笑了笑,她对着她的侍女微笑,然后说了一句:“男人们究竟在想什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是没有关联的,你也不要被迷惑了才好。”

“难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不能了解么?”

“同床共枕,也不一定就是夫妻了。”

句月默默地说道,她举起放在膝盖上的奉书纸,轻声念了一遍和歌,抬起头来继续望着天空。

——

接连两天,清次都没有醒来。

虽然高烧退去,却仍然一直昏睡着,秀家心想,他不会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吧。

再过一两天恐怕不是饿死就是渴死了。

不知道上一次把他丢在那个简陋的小屋中是怎么恢复过来的。

明明那次的伤势比较严重。

当无药斋为清次包扎的时候,秀家看清楚了他每一道伤口,背上的鞭痕,胸前的刀伤,就连眉间那一处蜿蜒的痕迹也还淡淡地残留着,除了那道旧伤,每一个伤口的造成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秀家的心思在倦怠中四处游走跳跃,从那些伤口上联想到松前藩主的死因,内藤家的没落,清次昏睡中的噩梦,甚至联想到了天守阁那一晚的刺客。

当他想到刺客的时候,思绪就渐渐有了主次。

为什么清次会出现在天守阁,那绝不可能是偶然的,他捏造出一个内藤正治的名字,还特地找了人顶替,自己混迹其中难道不是别有用意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上,清次是没有恶意的。

如果他抱着其他的目的混入城中也就没有必要斩杀刺客。

只不过他想要做的事虽然和这些刺客相悖却也不能完全解释为正道,即使秀家相信他,又要如何让那个把一切都清楚看在眼里的兄长光正缄口呢?

秀家的右手握住自己受伤的左手,虽然伤口不深,血流得却很惊人。

他不自觉地握紧手掌,忽然听到了清次的呻吟。

原本以为只是无意识的呻吟,秀家低头看去时,却发现清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眶深陷下去,透过纸窗的微光映照更显得憔悴枯槁,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那一瞬间,秀家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醒了。

清次睁开的眼睛望着他,直到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秀家才醒悟过来。

他弯下腰低声问:“要什么?”

但是从那开合的口唇中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清次的喉咙受了伤,而且加上这两天的干渴,大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干渴?

想到了这两个字的秀家立刻把目光转过来望着清次,轻轻问道:“是要喝水么?”

清次微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并不大,秀家却看得很清楚。

他立刻站起来自己去倒了一碗水过来,然后扶起清次的肩膀,把水送到他嘴边。

毫不突兀,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

清次慢慢地喝着碗中的水,他颈上的伤口包扎得厚厚的,因此吞咽起来也有一点困难。

但是他一边喝着水的时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秀家的脸。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暧昧的举动,他刚清醒不久的头脑甚至难以分辨究竟自己是醒了还是睡着,可是干涸的喉咙得到了水的滋润却又是如此真实的感觉。

应该不是梦吧。

他无意识地吸了口气,却因此而被水呛到,气滞的感觉一下子冲进了鼻腔,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秀家仿佛吓了一跳,很快把碗拿开,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慢慢喝。”

他的声音平和,既没有挑衅也不是冷淡的,甚至可说带着些关怀。

清次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喉咙,强忍的咳嗽令他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潮红,过了好一会儿,呛人的感觉才被压抑下去,他靠在秀家的肩膀上不断地喘着气。

热意隔着单薄的小袖传到了秀家身上,只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的天气,清次靠着他的肩背早已湿透了。

微微的湿濡感十分怪异,秀家的身体一阵僵硬,他伸出手去拿水碗,但又犹豫着回过头来。

清次望向他的双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秀家眼中,现在的他依然是神志不清的,如果清次清醒地面对他,冷静地看着他,或许他就不会这样做。

虽然不是梦,但还是当成一个梦吧。

秀家轻轻地把他放下,沉默的气氛中,两人都觉得十分别扭。

清次半睁的眼睛望着房顶,虽然醒来,身体却软瘫无力。

他无法说话,秀家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少了原有的针锋相对,相互之间反而再也找不到交点,就连想要碰撞的念头也都消弭于无形。

秀家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他知道清次现在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也没有想过两人这样面面相觑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这难熬的气氛逼到了尽头,秀家上身一动想要站起来。

在这里渡过了两个晚上,直到清次醒来才感到疲惫,接下去的事,让侍女们来做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腕一紧,低头看时,却看到清次指节发白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秀家一下子怔住了。

打开的隔扇外,木槿的绿篱上红花烂漫,夏风拂过,摇曳的影子为这个如同紧绷着琴弦般的房间带来了一丝舒缓而盎然的生机。

从那只冰冷的手上传来了难以形容的触感,秀家垂下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的手腕一直往上,通过手臂和肩膀,最后落在清次的脸上。

既熟悉又显得很陌生的脸,重伤病痛没能磨灭坚毅和精悍的轮廓,只是那双让人感到冰冷幽深的眼睛却如同坚冰碎裂,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恳求之色。

他在求自己不要走吗?

为什么?

那样一个无畏的人,死亡和灾厄都无法击倒他,从修罗地狱走来,面对满地尸体也镇定自若,从不知恐惧为何物,为什么忽然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秀家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他曾经被他眼睛背后的东西所迷惑,那片黑暗如暗潮汹涌,令人害怕畏惧,而且不容任何人接近。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清次的眼睛是不设防的。

他试图向他敞开心扉,在恳求他留下。

秀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看到他的内心,但是就在他踏近一步的时候,却立刻感不安和违和。

他不敢去探究他的内心,因为一旦进入就必须舍弃一切,令他的世界完全颠覆坏朽。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眼神。

秀家在一瞬间转开了视线。

他望着纸门外盛开的夏花,天边垂着厚重的暗色的云。

那个每次都对他不甘示弱,处处都好像要拔刀相见的人为什么要向他低头?

秀家转开视线的瞬间,清次眼中微弱的光芒立刻暗淡下来。

他的手指松开了一些,而就在这个时候,秀家抽回自己的手,从房内地走了出去。

远方传来闷雷,天空迅速地昏暗。

很快,倾盆大雨也会随之落下,雨后的庭院中,大概会是一地残花吧。

第31章 黑路

光正是在酉刻的时候经过这个房间的。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雨后的落日余辉映照在滚着水珠的绿篱上,再过一会儿夕阳就会完全没入黑暗之中。

对光正来说,看到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

他感到事情渐渐脱离控制,往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方向延伸和发展。

或者换成另外一种说法,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引发出来的。

这是光正所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他慢慢走进去,就在踏上蔺席的时候,看到清次的肩膀微微一动,背上就紧绷起来,好像即使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失去警觉。

那是一只野兽。

光正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让他呆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危险并不是浮于水面的,而是沉入水底埋进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造成山崩地裂般的毁灭呢。

如果当初没有选中这个人就好了。

光正感到后悔的同时,看到清次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起来,用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正在等他说话。

虽然清次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在光正看来却是极其不敬的,甚至有一些蔑视的意思。

“那张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正冷冷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清次不能说话,他的喉咙上缠着布带,光正也看到了。

“原来如此,是不能说话啊。”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就告诉你好了,秀家是我的弟弟,也就是说我是……”

长子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清次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慢的笑容。

虽然他知道秀家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但并没有见过光正,他所知道的事情也全都是从阿药口中转述而来的。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秀家的哥哥,藩主的长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清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露出了无礼的笑意,仿佛早就知道并且看透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交待他杀死秀家的,就算不是这个男人,也一定和他有所关联吧。

现在他站在他面前,脸上不但有着显而易见的责难,而且似乎还掺杂难以言喻的怒火。

看到清次简慢无礼的笑容,光正瞪着他怒斥道:“等一下,像刚才那样,再笑一次给我看看。”

他伸手抓住清次脑后的头发,就势把他按倒在地上。

“告诉你,尽管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比不上我那个完美无缺的弟弟,但我是这一家的长子,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没那么容易能继承尾张一国……你的眼神很好,是吗?原来你也站在他那边。”

光正手上用力把他压制在地上,冷笑着道:“我弟弟的身体怎么样?我只有在小时候一起洗澡的时候见过,现在一定也变得十分诱人了吧,连你这个被派去行刺的杀手也被迷惑住了。”

清次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他听到光正慢慢地凑到他耳边,声音像刀锋一下刺进耳中:“我让你杀了他,可不是让你玩弄他,如果你杀了他,给你几百石的封赏建立家名也可以,但是现在,我却应该要替秀家报仇,不然连我自己都会感到抬不起头来,在他爱上你之前,我还是先杀了你吧。”

光正的话一说完,就从旁边拉过被子用力捂住了清次的脸。

他用手臂压制着身下的人,感到他的挣扎和搏命的余力阵阵传来。

现在让这个重伤的人死在刀下实在太轻易了,光正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刀沾上他的血。

如果要死的话,就用这种缓慢而痛苦的方法去死,既不是武士的死法,也谈不上英勇豪迈,倒有几分像是情杀似的。

光正冷笑了一声,他手上更加用力,清次本来就受了伤,稍微用上一点力很快会窒息而死。

户外暴雨打落的残花埋入泥地,橘红色的夕阳收起了最后一道微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长廊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打扰了。”

听起来大概是侍女,光正的手一松,开口问道:“是谁?”

“阿药,秀家殿下让我来照顾清次大人。”

“清次大人……”

光正露出了嘲弄的笑意,他拉开被子望着那个男人。

清次一动不动地躺着,胸膛不再起伏,好像已经没有呼吸。

他站起来,也没有去管凌乱的场面,慢慢地走向隔扇,一下子把门打开了。

跪在门外的阿药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行礼。

光正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了出去,凡事不需要解释,那样一个浪人的生死,他甚至都不用去料理后事。

阿药等到他走得看不见了才敢抬头,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一下,然后站起来走进去。

相隔一个多月,阿药没有想到重新看见清次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景。

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点亮一盏灯,也没有光线可以视物,她小步地走着,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阿药跪下来细细地望着地面,慢慢可以看清一些轮廓了。

一个男人倒在床铺边,脸颊紧贴着地面,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着,阿药只感到一股干涸似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少女受了惊吓立刻往后坐倒在自己的小腿上,但是比惊恐更强烈的不安也瞬间涌了上来。

阿药关心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者更方便简洁地说,这种关切是少女对心生向往的男子所特有的,在那个小小的陋室中短短几天的相处,却好像已经把清次的一切都紧记在心中,他的笑容话语,痛苦和挣扎也全都深深地烙印在阿药的脑海里。

因为被这些久违的感情所驱使着,毫不犹豫地便支起身体,伸出双手把清次从地上扶了起来,并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盖。

她把手指放到他的鼻下,虽然微弱,但那里似乎还若有若无地呼吸着。

阿药立刻解开他的衣服,清次的胸前伤痕累累,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阿药只能在没有受伤的部位以及后背轻拍按摩,希望能够让他醒过来。

但是不管她如何摩挲,那原本就很微弱的气息反而变得更加轻细,眼看着就要消失,阿药一阵难过,忽然哭了起来。

滚烫的眼泪一连串地落到清次的脸上胸前,不知道是感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热意还是因为阿药不断揉搓按压着他的胸口终于产生了效果,清次猛然一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吐出了一口血,终于又用力地喘息起来。

这一下,连阿药自己都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泪中带笑,连忙抽出胸前夹着的怀纸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沫。

“清次大人,你没事吗?”

清次睁开了眼睛,但是看不清他眼中的表情。

阿药这个时候才想起房间里一片漆黑,于是想要站起来点灯。

但是清次却阻止了她,他冰凉的手抓住阿药的手,让她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

少女的脸在黑暗中滚烫起来,她缓缓低下头,鬓发拂过男人的脸颊鼻尖,听到一个异常微弱嘶哑的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

阿药一下子僵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她甚至不确定听到的话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于是就着那个动作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可以再对我说一次吗?”

清次冰冷的手指收紧,他从来没有这样艰难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尽量的,一字一句希望能够清楚地让阿药明白他说的话。

“帮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在阿药听来,就像是在自寻死路。

他受了重伤,又差一点死去,就算在城中天天受人照顾也未必就能够痊愈,这样走出去难道不是死路一条吗?

“为什么?”

阿药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手正被一个男人握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秀家殿下让我来照顾你,无论如何,难道不能等伤好了才走吗?”

清次不说话,却把眼睛转向了墙角。

阿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的刀架上放着两把刀。

一瞬间,这个年纪轻轻的侍女忽然闪过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不禁感叹道,是啊,还没有看过他挥刀呢。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同处一室都是他身受重伤需要照顾的时候,虽然阿药也知道这些伤正是因为和人生死相搏造成的,她却没有亲眼见过。

听说这一次,也是在天守阁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十几个刺客,并救了秀家殿下的性命。

这么说来,那一定是非常英勇豪迈,令人仰慕不已的吧。

尽管阿药觉得以清次现在的状况要独自离开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想到刚才冷着脸走出去的光正,她却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请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阿药挣开清次拜托她的手,又用自己的双手握紧,说了这样的话。

她看到清次点头才松手,把他放下后端起一旁的水盆去外面盛了热水回来,跟着替他清洗身体,又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

黑色的窄袖单衣穿在白色的襦袢之外,又用同样黑色的两寸结带系好腰间,阿药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件事,最后从墙角那里把刀拿过来为他插在腰带上。

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女人为清次穿过衣服,有多少女人的手指在他的怀中流连不去,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心中单纯地只有感激。

即便是那些妓户中的游女也有心地洁白毫无可憎之处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从小在城中长大的少女呢。

她能够这样果断地帮助自己,甚至没有考虑到后果,除了情意之外,一定还有着更微妙的东西存在吧。

酉半暮时,天色渐晚,下过雨后的天空暗得比平时更早。

阿药扶着清次,把他送到远离本丸御殿的北之丸门外,让他从侍从们方便进出的通路通过。

天色一片漆黑,也看不清路途,阿药站在门边,把几个包好的握饭塞在清次的怀里。

“请多保重。”

清次扶着墙接受了她的好意,但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却听到阿药用期待着的,并且是满怀信心的语气对他说道:“下一次,请让我看看您挥刀的样子吧。”

你可不要死了啊。

这是当时阿药的言下之意。

第32章 异变

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

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到他,青鬼门密谋叛乱的事还没能来得及对他说,难道就这样走了吗?

清次看不清眼前的路,地上的积水浸湿脚趾,每一步踏下去都好像要没入地面一样。

他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

为了一个男人让自己陷入这样狼狈不堪的境地,这个世上有多少女人等着和他生死相许共度晨昏,为他朝思暮想难以入眠。

眼看春花以为是在夜里,仰观秋月错以为是白天,可是那些姣好容颜都像过眼云烟一样,顷刻间就连长相都不记得了。

只有那个人,在生死之间蓦然的一个眼神就让他后悔终生。

这样做,难道只是想要他原谅吗?

这样做,算是还给他了吗?

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数年前那个梦就会重现。

通红的天空中到处都是乌鸦,黑黑红红地混合在一起,乞丐肮脏的尸体在血泊中日渐腐烂,他却夺走了那沾血的二十个铜钱。

还给他。

还给谁呢?

那些做过的事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就在秀家从他掌中抽回手的时候,原本遥远的记忆又全都回来了。

连那个乞丐丑陋扭曲的脸都如此清晰地仿佛在嘲笑他似的。

清次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不是对那张记忆中的脸,更像是难以言喻的,对自己的恶感。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那古野离开尾张,到个什么偏僻的地方租一间后院房子,暂且睡上五十天,连身都不翻,一直等伤好了,再过回他原来的生活。

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就连同丑恶的过去一起,再埋进更深的地方,永远也不去想。

就这样全都忘记吧。

他仿佛在强迫自己下狠心似的,完全不顾伤痛,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一片漆黑之中,脚下的泥泞一滑,忽然整个人都向前摔倒,落地时伤口传来了撕裂般的剧痛。

刚换洗过的衣服又弄湿了,清次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但却始终无法站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是往人少的地方行走,万一被巡街的看到只怕又是一件大麻烦。

但是他现在身受重伤手脚无力,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清次伸手抓着地面的泥土,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一扇木门被打开,昏黄的灯光从里面照射出来,紧接着一双穿着木屐的男人的脚从门里出现。

清次想抬头看一眼,但是却忽然间感到头晕目眩,一阵发凉的寒意爬上头顶,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

“不见了?”

秀家因为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原本打算让侍女们换下的衣服却又重新穿上,眼睛也望向了门外的少年。

北御门在他面前跪坐,旁边还跪着侍女阿药。

“怎么会不见的?”

“非常抱歉。”阿药深深地低下头,略带惶恐的声音响起:“我实在不知道。”

秀家皱了皱眉,但是他没有责怪阿药,而是越过两人径自来到清次睡过的房间。

里面一片凌乱并没有收拾,阿药故意留下这个场面什么也没动,虽然心里感到害怕,但还是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

“你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吗?”

“不,我来的时候光正殿下在房里,光正殿下走了之后,我进去看到清次大人倒在地上……”

“然后呢。”秀家的双眉皱得更深。

“然后,我去端水进来,回来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阿药望着地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如此顺畅地说出谎言来,但是她的话一说完,就看到秀家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我知道了。”

似乎是漫不经心,也毫不关心的语气,秀家说:“你先退下。”

“是。”

阿药眼看着秀家走出去,她无从揣测这位少主人的心思。

这一个晚上的天空也是暗红色的,浓厚的云层斑驳地覆盖着,隐隐有种不吉祥的预兆。

追上了秀家往外走的脚步,北御门问道:“这么晚了,您要外出么?那些刺客的事还没有着落,万一……”

秀家打断他的话:“去把久马叫来……还是算了,你跟我来。”

“您想去哪里?”

“……舞风。”

显然并不知道舞风是什么地方,但是北御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秀家一言不发地走着,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忽然说出舞风这两个字,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不过有一点,即使对别人隐瞒也没有办法骗得了自己。

因为说去舞风,无论如何总比散步这样拙劣的借口要好得多吧。

如果那个人完好无伤地走出去,自己也并不会留他,但是现在却是濒死之际,随时都可能会丢了性命。

光正对他说了什么吗?

还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令他不想再留下?

明明有话要问他,是想等他醒来就问的,可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混乱却完全忘记了。

秀家忽然一怔,一下子想不起来究竟有什么事要问清次,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

他皱了皱眉想从正门出去,可是稍作思忖后觉得那样一个重伤的人,要从守卫把守着的正门出去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本丸外的二之丸是秀家母亲奥御殿以前的住所,再往前则是侧室於序之方的住所。

这些地方本来禁止外人进入,可是秀家却把清次安置其中,而没有像前次那样丢在远离本丸的偏僻小屋里。

虽然连自己也感到了两者之间的不同,秀家却没有多想。

他带着北御门走出北之丸门外,一边细细地看着地上雨后的泥泞痕迹一边走着。

地面上隐隐约约有一些脚印,但不能确定是什么人留下的。

一面走一面整理着这些印记,渐渐好像被牵引着一样,北御门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很远。

就在这个八月的盛夏之末,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夜间戌半,天地发生异变。

天上闪光,大地崩裂,一瞬间那古野城及城下町的屋舍民宅纷纷倒塌,被压死的人不计其数。

秀家才走出城中不久,就遇上了这前所未有的地震,街道上一片混乱,崩坍的房屋残片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就像是末日降临了似的。

人群把他和北御门冲散,光是看那一片凌乱的场面也难以分清方向。

秀家远远地望到高耸的天守阁,不只是城下町,现在就连城池都在摇晃了吧。

他知道应该立刻回去,可是四散奔逃的人群却一次次地把他冲撞到更远的地方。

虽然感到连心脏都冲碎了般的剧痛,但是却又期待着人群不要让他通过,就这样继续冲向远离城池的地方。

既矛盾又自欺欺人的想法还是第一次这样涌现出来。

残垣断壁倒下的时候,面前的一个女人被压倒在地上,鲜血四溅着被更多的人踩踏过去,到处也都传来哭丧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

秀家被撞得往后一退,眼看就要摔倒,却被一个人扶住。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着单薄的短褂,腰间缠着根带子,粗壮的双手正托住秀家的肩膀。

“别往和人潮相反的方向走,跟我来。”

他拽着秀家的手臂往前走,顺手还抱起了一个在破屋前大哭的孩子。

这个男人的手臂粗壮有力,显然是在靠着力气干活谋生,他把那个孩子扛在肩上,一路走到一片空地。

那里聚集着不少人,大多都受了伤,也有和家人走散的老人和孩子。

男人松开了秀家的手,也把肩头的孩子放下来,但是他没有停下休息,而是又投入到人群中帮助那些受了伤或是行动不便的人。

当他第二次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已带了血迹,地面依然震动,但有了缓和的迹象。

男人扶着一个受伤的老人坐到空地上,伸手擦去额头上的血痕。

“你叫什么名字?”

秀家望着他,无论如何这个人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男人回过头来的时候,秀家才真正看清他的脸,这个人有一张过于严肃的脸,在陌生人眼中大概是十分疏远难以接近的类型吧。

他在额头绑着一条柿黄布带,看起来虽然粗犷鄙陋,却有一种通晓人情世故的睿智。

“我是锻冶铺的铁匠,名叫六藏坊。”

地面还在余震中摇动着,秀家点了点头:“你救了不少人。”

六藏坊一愣,感到面前这个人似乎有点与众不同,他故意回过头去照看身边的伤患,眼睛却悄悄地注意着秀家。

看起来似乎像个武士,可是衣服上没有家徽,很难说究竟是哪一家。

“真是一场大灾难哪!”

六藏坊喃喃地说了一句,他看到秀家脸上的焦虑之色,这个男人原本逆着人潮想要去的地方,似乎是那古野的城池吧。

为了在危急时刻表现自己的忠心,而特地要登高去保护主君?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秀家的目光在空地上的众人面前扫过,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想了想,但是有点犹豫不决地转而去查看尸体。

被残破倒塌的墙壁压死的,大多都是已经睡下来不及逃出屋子的人,也有在路上被人推倒踩死的,以那个人的伤势,大概根本不可能在混乱中活下来吧。

秀家一时之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你在找什么?失散的亲人吗?”

“……没有。”

秀家像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说:“没什么。”

六藏坊点了点头道:“如果要找人的话,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一旦错过,说不定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他为一个断腿的孩子按住伤口,又解下绑带为他包扎,嘴里道:“你去找,把那个人的样子告诉我,万一他来这儿我会把他留下。”

秀家没有说话,直到六藏坊诧异地回过头来望着他。

“总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吧。”

“名字是椎叶清次。”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连秀家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是他立刻想着应该要如何描述清次的样子。

他曾经仔细地看过他吗?

他们四目相交的时候,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还有眼睛里复杂难懂的表情,根本无暇去注意其他。

秀家回想着清次的长相,但是头脑中却始终只有那苍白失血的样子,坚毅而毫不屈折的神情,以及在血池地狱中挥刀的背影。

说起来,倒是描述那两把刀还容易一些。

仿佛猛然间被惊醒了似的。

秀家不假思索地开口:“刀,没错,他带走了刀,一长一短的两把,紫色的丝织柄卷,小太刀是稻妻文,打刀是丁字小乱刃,如果你见到……”

六藏坊先是一怔,过了一会儿,严肃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问别人的话,他们肯定答不上来吧,你的运气不坏,我刚好有仔细地看过这两把刀。”

第33章 天来

运气还不坏。

这句话对很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六藏坊说出这句话时,也只认为那是件奇巧的巧合罢了。

他安顿好受伤的人,伸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站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尊巨像。

“我带你去吧。”

大地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重新来一次更严重的震荡。

远远望去,天守阁下的楼阁也崩坍了不少,秀家回过身来对六藏坊道:“请快一点。”

这种时候自己不在城中,一定已经引起了骚乱,或许还有人在到处找他的尸首也说不定。

六藏坊在前面带路,越过无数残垣断壁和男男女女的死尸,他也不说话,一直把秀家带出了城外。

眼看着城中火光冲天动荡不安,这个男人却把自己带到了偏僻的近郊,秀家警觉地放慢脚步,手指碰到腰间的时候才发现忘了佩刀。

“这样一直要到哪里去?”

六藏坊似乎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秀家的意思。

他笑了笑说:“我可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来这边,好不容易才找到万无一失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座已经倒塌的废弃寺庙,朱漆斑驳的圆柱上到处都是泥泞苔藓,佛像、供具也都被打碎,带着漆色和飞金的木头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四分五裂的牌匾上隐约还能辨认出两个字“天来”。

秀家停住了脚步,他看出这座寺庙并不是因为地震坍塌,而是早就荒废了很多年。

稍微走近一点看,在破败的庙宇中有几具草席裹着的尸体,一股腐烂的尸臭扑鼻而来,也有什么都没穿,赤裸裸地横尸其中的。

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又回过头来看着六藏坊。

身材魁梧的铁匠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道:“我只能把他送到这里,再远就没法赶回来救阿仁和绫了。”

“是你的妻儿?”

“邻人的孩子和他姐姐。”

这个男人究竟是太好心还是太傻?

明明别人连自己逃命都来不及,他却特地把受伤的人送出城外,再回来救别人家的孩子。

秀家慢慢走向倒塌的废寺,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冷风包围寺庙,从远处飒飒吹来,暗红的天空压到头顶,抬眼望去,废寺破败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暗云。

他绕过碎裂的牌匾,看到一大片杂草。

那是个小小的开阔地,之所以被六藏坊说成安全的地方,其中之一的原因也因为是没有叠垒起来的断壁和石柱,受到震动也不至于坍塌,而在那样一片杂草中更不会被发现,黑夜中会靠近这抛弃尸体的废寺的人本来就不多,更不用说是如此混乱的灾厄之夜了。

秀家伸手拨开草丛,看见清次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空气中依然还飘散着由那些死尸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地面也依然在震动着。

可是这一刹那,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秀家对周遭一切的感觉,他一阵激动,连呼吸都忘了似的。

那些交错的对峙,难以分辨的梦境和现实,以及由这些梦境和现实所引出的愤怒怨恨,所有一切也全都如同荡漾的水面归于平静,支离破碎的倒影又变得完好无缺,就那样完全拼合在了一起。

他的手还是冰冷的吗?

秀家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清次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果然是冰凉的。

在舞风竹之间的那个晚上,这双手分明是温暖的,甚至让他有了一个被最亲近最深爱的人拥抱在怀中的梦。

秀家用力握住那只手,但就在那时,清次却挣脱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掌,放在腰边的刀柄上。

秀家一怔,看着自己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以为他醒了,可是等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一刻都不能放开自己的刀。

就好像连梦中也全都是敌人。

“还活着么?”

六藏坊慢慢地跟着过来看了一眼,他好像丝毫也没有看见秀家的举动,只是随口那么说上一句,可是后来的话又让人感到惊奇。

“看来人的性命终究是要和运气连在一起的啊,所谓的命运之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我也就告辞了。”

“等一下。”

秀家忽然叫住他,就在六藏坊刚要转身的时候,一次剧烈的震荡传来,秀家扶住清次的身体,而后者被猛然的震感所摇动,呻吟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开始完全是只看着秀家的,眼睛里全都是惊讶之色,可是当他的视线往后看到六藏坊的时候,握刀的手立刻松开,改为抓紧了秀家的衣襟。

清次抬头看着秀家,仿佛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目光相对,没有交战和角斗,只是在传递些什么。

秀家先是一愣,随后也没有细想就开口叫住了六藏坊。

他找了个借口道:“能不能请你帮我一把,他受了重伤,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带他回去。”

六藏坊想了想,点头道:“我也要回城下町,一起走吧。”

答应这件事的时候,六藏坊并没有想到,秀家一路要他送去的地方,竟然是那古野城。

看着迎面而来的守卫接过自己手中的伤患,他们称呼秀家的时候都是用“殿下”,不禁令六藏坊大吃一惊。

“你也跟着来吧,多亏有你帮忙才让那么多人逃出一死的命运,应该给你嘉奖。”

“不,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六藏坊低着头,尽管如此,他的身形却还是比两边的守卫高出了许多。

秀家没有再去看他,只是不让他离开,由守卫们引领着进了城中。

——

八月夏末的这场地震夺去了两千多人的性命,也为那古野城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光是重建城池就要耗费大笔钱财,而经过那样一场大灾难,民力也早已经疲敝不堪。

尽管商议之后,决定要把城郭建造得简朴些,可还是免不了劳命伤财的大兴土木。

放着这些先不提,这天晚上大灾发生的时候,秀家竟然不在城中,他离开城池跑到城下町去,直到震荡平息了才回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谅解,那个时候光正和他的侍从早已经登上正殿,让人围在父亲纲成和母亲於序之方的身边,不但是自己的妻妾就连秀家的妻子句月也都保护得好好的,对此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竟然撇下自己的父亲和家人不管,跑去找那个连敌我都还没搞清楚的男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由于这个谁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的缘故,在城中的侍女侍从们之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则流言:“秀家殿下和那个浪人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这些话渐渐也传到了句月的耳中。

过去的十八年中,这位京都的公主从未遇到过地震这样的灾厄,对于刚刚过去的天崩地裂仍然心有余悸,每晚也无法入睡,总是担心一旦睡着了会被坍塌的房屋压倒。

虽然这几天秀家每天都来陪她,但却仍和以前一样只是背对着背各自入睡,所以当她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立刻像着了魔,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只是发呆,虽然睁着眼睛却像和做梦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

“是我亲眼看到的,秀家殿下为他换药,而且还不顾北御门大人的反对,亲自尝药呢。”

“听说那个男人,长相也很不错不是吗?”

“没错,我原本以为是个姿色美好弱不禁风的少年,可没想到却是那样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那双眼睛光是看我一眼,都好像要丧魂失魄地被勾引去了。”

“我还听说,天守阁刺客的那件事,他一个人斩杀了十几个身手矫健的杀手呢。”

女人们发出了唏嘘的感叹声,差不多把什么赞扬武士英伟不凡的词汇全都用上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回过头来一想,句月殿下不是太可怜了吗?”

每次一说到这里,侍女们也都会黯然下来,她们对这位美丽端庄的正夫人还是十分怜惜的。

只是尽管这么怜惜她,每个人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偏向了那个传言中的男子,并且陷于无限的遐想之中。

武士之家的主仆间有礼仪忠贞的感情并不是什么违背纲常的事,相反,如果两军交战,白刃加身时,能够誓死护卫主君的话,这份情意更是值得赞扬,因此,虽然是带着类似于“情人”的揣测,也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妥。

唯一的弊病可能就是在大多数人感到事情或许是如此的时候,立刻把注目的焦点全都转向了身为正室的句月。

明明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仙女一样的妻子,却还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不管有多少人听过都会对句月产生一种惋惜之情。

“真是气死人了。”

渚纱端着茶碗进来掩上房门。

她满心不悦地撅着嘴向句月抱怨:“那些女人简直讨厌之极,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根据,秀家殿下明明每天晚上都有来这里陪伴您,为什么还会有那种谣言传出来。”

句月不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的花园发呆,经过了一场大震荡之后,庭院中的花草树木也全都毁坏,刚刚才整理出一个样子来。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

渚纱的一句话把句月神游在外的心思叫了回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侍女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的样子,忽然间又跪着转身挪到她面前。

“句月殿下,赶快为秀家殿下生个孩子吧。”

仿佛全身都被雷电击中,句月的身体骤然一动,浓密的睫毛垂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渚纱却仍然鼓励一样地说道:“如果生下一个孩子,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句月殿下和秀家殿下的孩子,那一定是蒙天恩宠,可爱漂亮得叫人嫉妒吧。”

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但是句月听到渚纱这么说着,低垂的眼帘却不知不觉微微湿润。

第34章 鱼与水草

不管怎么样,侍女之间的闲话是不敢肆意传送到大人们的耳中去的。

德川纲成一方面对秀家没能在灾难发生时及时赶来觉得难以释怀,另一方面却不愿过多地计较这些事,他忙于重建城池安抚灾民,也根本无暇去听取那些传言。

九月初的前十天都在一阵难以形容的忙乱中度过,秀家虽然经常抽出空来探视清次,但是两人只要一见面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仿佛中间隔着一扇纸门,互相视而不见。

除此之外的时间,北御门就会被派遣来陪伴他一会儿。

那天晚上走散后,北御门到处寻找秀家,直到第二天午后才满身疲惫地回来。

清次对待这个少年的态度似乎还比对秀家亲近些,那是秀家的婚礼当天,在膳所中见过一面后留下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清次总觉得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淡定的,视死如归的气质,就像是一股混合着甘甜辛苦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药草味,干燥好闻,那味道也时常带着点悲剧的意味,难以言喻又十分微妙。

和他的交谈之中,清次发现他精通药理,对自己的伤势也常常会有好建议。

这种交谈的时候,北御门自觉地担任了双方的传声筒,他毫不保留地把所有对话都转述给秀家听,而且也从秀家那里带来回应。

比如有一天,清次说:“院子里的茶花开得很好,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却只能看到小小的一角,实在可惜。”

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整片的红色茶花好像愤怒似的狂开,占满了整个隔扇外的庭院。

秀家路过门外,虽然没有进来,却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的确好看了不少。”

如此的事情一多,立刻变成侍女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内容也就越来越露骨。

她们本来就是除了闲聊之外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事可做的,这样一来反而使原本枯燥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次的伤势慢慢好转,伤口也开始结痂。

于是有人就说:“真希望那个伤永远没法痊愈才好呢。”

当然这样的人只是少数,更多女人心里想的是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但那又并不是真的想要表达爱意,只是一种把自己置于仿佛陷入苦恋之中的游戏罢了。

例如特意把茶给清次端到房里来,或是刻意装扮一番经过回廊门口,盛好的饭菜若是有炖鱼的话就避开头和刺,光盛肉给他,以此互相比较得到回应的次数。

对清次来说,风月场上阅历过无数男人的名妓花魁也能轻易为他折腰,更不用说这些足不出户的女人了,她们对于大名家的武士可望不可及,一旦有了倾慕的对象立刻就变得积极起来。

即使明知道那是徒劳也会想要去做一做,无拘无束地把这个连本家在哪里都不清楚的浪人叫成了“清次大人”。

“这种关心真是叫人嫉妒。”

北御门望着远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们,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嫉妒的样子来。

清次坐在被褥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那些女人道:“我怎么不觉得?”

少年回过头来说:“这些话我不告诉秀家殿下,说说被女人这样追捧,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么?”

“大概也只有看的人才会觉得高兴吧,像明明好好坐着,却有人故意把茶水倒翻在你身上的烦恼,你应该不会知道。”

北御门听完之后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年纪虽然小,做事却十分沉稳,很少有举止轻浮的表现,所以偶尔露出这样一个笑容反而让人感到意外。

“那的确是讨厌之极的事情。”

少年点了点头,他看到清次注视那些女人的眼神果然是毫无情欲,还不如投注在庭院中花草上的目光来得热切。

女人们差不多都喜欢武家男儿,那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平时也是精力充沛的男人最符合她们的喜好,若是能够再带一些柔情就更好了。

北御门猜不透的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思,他面对着那些容姿姣好的女人就好像在看木雕泥塑,反而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显得谈笑风生,一点也不会令人感觉到什么难以畅怀的抑郁。

虽然谁都在揣测着他和秀家之间的纠葛,可是从表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清次的个性中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面,但是他四处游历见识广博,和他交谈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并且因此常常被吸引过去。

就在北御门思忖着这些事的时候,有一队端着漆盘的侍女从回廊前经过,那些漆盘上垫着纸,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点心。

“会不会觉得有点肚子饿?”

忽然问出这句话的北御门,那双端正黑亮的眼睛里全都是玩味的笑意。

看这些侍女谨慎小心的样子,显然不是特地端来给他们吃的东西,如果是给藩主或是夫人们的点心,当然不可能拿来擅自品尝,可是北御门却毫不犹豫地开口把她们拦了下来。

“请等一下,盘子里的和果子拿过来让我尝尝吧。”

侍女们立刻停下,弯下腰来把手中的漆盘递到北御门的面前。

四个盘子里放的是以四季命名的点心,春天的樱团,夏天的竹筒水羊羹、秋天的银杏和熟柿馅糕、冬天的雪白干点,全都小巧精美,玲珑剔透,颜色更是漂亮诱人。

北御门每样拿了一个又让侍女们走了。

清次看着他笑道:“这样才叫人嫉妒,难道她们不怕少了东西被责骂么?”

“只要说是我吃的,没有人会怪罪她们。”

北御门让清次挑自己喜欢的来吃,然后笑着说:“我是这个城中的毒见役,负责为主君试毒,若是什么都不吃,才是要被怪罪的渎职。”

虽然早就猜到北御门的侍职,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这么一来,那些药草的味道也容易解释,如果不懂得药理,就算哪一天被毒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清次看着这个正当风华之貌的少年,每天都等于在过着命悬一发的生活,可是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一点阴沉哀怨。

“其实毒见役是个美差,哪有人傻到明知会有人试毒,还特地把毒药下到饭菜中的道理,只怕会用些更离奇的方法吧。”

听到清次这句又像安慰又像解释的话,北御门表示赞同。

“一点也不错,以前有人把毒涂在笔杆上,这都是防不胜防的。”

北御门的话一说完,清次忽然心中一动,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有没有一种毒是可以慢慢发作的?看起来就好像病死?”

“很多。”

“如果是试毒的人无法察觉的分量,只尝一小口也不会有事的呢?”

北御门想了想,反问道:“那中毒的症状是怎么样的?”

清次把目光转向门外,仿佛在一边回想一边说:“开始只是咳嗽,渐渐地咳出血来,然后就染上热病,怎么样也好不了,冬天的时候喊热,夏天又觉得冷,最后也没有什么征兆就忽然死去了。”

他说着又转过视线看着北御门道:“平时的饮食也全都由别人试过之后才吃,可是其他人全都没事……”

“那个中毒的人是谁?”

清次一时语塞,过了很久也没有说出话来。

“不能告诉我是谁么?”

“也不是不能。”

清次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是北御门从未见过的,既不是觉得有什么好笑,也没有嘲弄的意味,反而好像有些内疚,他说:“我收回前面的话,毒见役不是什么美差,当我告诉为死者试毒的人说那死因有可能是中毒的时候,他因为自觉失职,所以剖腹自杀了。”

“……有可能么?”

“我不知道,因为不能肯定,所以信口说了之后变成那种结果,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至今仍然感到后悔。”清次抬起头说:“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这个他,当然是指秀家。

北御门望着他,忽然道:“第一件事,根据你所说的话来看的确是中毒,也有分量小到尝一两口根本不会有事的情况,或者按照每个人体质不同有所差别,第二件事,身为毒见役,随时都有为主君替死的觉悟,即使只是猜测,如果他认为死得其所,你也不必感到内疚,还有第三……”

北御门笑了笑:“你既然告诉了我,我难免就要转述给他听,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清楚,既然如此,隐瞒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你的事,殿下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清次苦笑:“那么关于第二件事,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

“为什么?”

北御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隔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听说在京都清水的河里有一种鱼,叫做妙目,这种鱼体形纤细,十分美丽,因为眼睛能看到比其他鱼更远的地方,所以很难捕获,只要有人一接近就立刻没入水草不见了。”

这些话和前面的交谈内容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北御门如此认真地说出这件事,又不像是故意扯开话题,清次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妙目鱼的眼睛就是你?”

“不。”

少年露出了平静沉稳的表情,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清次道:“我只是水草。”

“水草?”

“鱼是主君,鱼的眼睛是主君身边的重臣和武士,随时发现危险也让主君能看得更长远,而我,还有更多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只是水草罢了,或许能够缠住伸进水塘中的手,虽然软弱,也能尽绵薄之力,鱼不能没有眼睛,但是和水草也是相互依存的。”

“水草么……”

清次陷入了沉思,北御门能够说出这些话,的确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这个时代的武士还沉浸在战国时代的辉煌之中,仍然把忠义看得比什么都高尚,却很少有人能说出理由。

但是,或许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也说不定,那种毫无根据的,自信的认为互相依存的话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什么样的水草?”

清次试探着问,北御门把目光转向户外,阳光从庭院中爬上了回廊。

“我只是其中之一,那应该是名为‘百姓’的水草吧。”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北御门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收回视线,他微笑着道:“清次大人,你想做水草还是殿下的妙目?”

第35章 笼

有一个人被幽禁在那古野城的别馆里。

这个被十分奇特的借口留在城中的男人正是锻冶铺的铁匠六藏坊。

幽禁的理由是,因为在危难的时候维护秀家殿下有功,所以请安心地等待赏赐。

可是事实上,目前的状况不但是幽禁,甚至可说是囚禁了,所住的地方门上装着坚固的木格子,窗户也是连手都没办法伸出去的拉窗,而且只能从外面打开,每天会有人把饭菜从格子门外送进来,吃完了又有人收回去,对于六藏坊的问话一概不予回答,更不用提什么赏赐了。

自觉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要是说会被冠上一些罪行的话,怎么样也应该关进牢里受苦,不可能每天送来上好的饭菜。

因为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所以干脆就安心地享用起来。

六藏坊数着时间,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左右的样子,有一天终于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木格子门,一个面目慈善的老侍女给他带路,领着他穿过大半个庭院来到了一个幽静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布局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既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熏香,只不过门外的院子里开满了红色的茶花,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感到絮絮然的一阵香味。

六藏坊在廊边坐下,等着召见他的人来。

过了大约有半刻,身后才传来了脚步声。

他一回头,看到一个只穿着白色里衣的男人走来,满头黑发也不好好梳,只用绳结绑在脑后,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这边。

“原来是你啊。”

六藏坊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意,他看着这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也不说话,于是开口问道。

“你的伤全都好了吗?”

“虽然没有全好,但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够活到明年樱花开的时候。”

“那也很难说,明天就死在什么地方也是有可能的。”

清次笑了笑,他和这个铁匠并没有很深的交集,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吧,可仅仅那么一次的碰面,就好像被看穿了似的令人感到别扭。

人们总是宁愿被看起来犹如智者的人看穿,而不愿意被头脑简单的人看穿,虽然六藏坊并不是个傻瓜,可是身材魁梧的人通常给人不怎么精明的印象。

清次知道在这个男人的个性中有着十分独特的细腻和敏锐,只要他心甘情愿,或者是被人说服的话,那么眼下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把你带来这里吗?”

“啊,不用了,这半个月我也想过,大概是被什么人连累了吧。”

铁匠苦笑着说:“而且我差不多也知道是谁,是那个叫阿玉的女人?”

清次并没有吃惊,只是一直看着他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全都说出来给我听如何?你也知道阿玉,她其实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从哪里来?”

六藏坊盘腿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头部,做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从哪里来,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怎么会,我还是单身汉啊。”

清次怔住,他原本以为六藏坊就算不知道阿玉的真名叫双叶,至少也应该知道青鬼门的事,甚至因此而把六藏坊当成了她的同党,可是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吧,如果我知道她是谁,她在干些什么,或许你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我谈话了。”

清次明白他的意思,六藏坊是说,如果他和阿玉是同党,以现在清次所持的敌意来看,他根本不用在那天的地震之夜还特地把秀家带到清次的身边去,或者从一开始见到他就应该动手杀了他才对。

虽然想到这一点,可是清次觉得只要有一点线索就应该抓住不放,否则很可能会错过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人行事诡异捉摸不透,谁能断定不是另一出戏码呢。

六藏坊说完那些话后,又接着说道:“阿玉是我在山上寻矿脉的时候遇到的,当时她受了伤昏迷不醒,我就把她带回来。”

“带回来之后呢?”

“你能猜到么?”

这个粗壮的男人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但是这个笑意并不是恶意的,反而让人觉得有那么点愉快和幸福的意思在内。

六藏坊笑着道:“结果她醒来之后就跪在我面前说‘妾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望您永远怜爱’。”

清次苦笑,想起那个女人冷漠无情,一举手就要杀人的样子,实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那可真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是啊,我也知道迟早总有那么一天会被她牵累,可是人家都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忽然有了一个妻子,就算是名义上的,总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至少外人眼中看来,能陪我在烧火炉旁流汗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阿玉一个了,更何况她还真的有手艺,你的刀柄不是缠得很不错吗?”

清次用手指捏着额头,喃喃地道:“我可看不出你是个对女人没辙的人。”

“人总有弱点。”

清次不知道六藏坊的心意,他究竟对阿玉知道多少?

真的就是如此不问来历地收留一个陌生人,这无论如何还是很不可思议。

但是这么一来,关于青鬼门,关于阿玉是那一族忍者的后裔,还有染丸和叛乱起义的事也都没法问出口了。

如果六藏坊有意隐瞒,即使问他也没有用。

清次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了六藏坊的感叹声。

这个若是穿上甲胄一定英伟非凡,好像天神一样的男人用一种十分遗憾的声音说道:“可惜她太倔强,如果肯对我说点什么,也许我能够帮上忙也说不定。”

“她不对你说是对的,如果说了,你既劝不了她,也不能和她为伍,那样不是更让人难过。”

“话是不错,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六藏坊回头来看着清次道:“对你说了这么多话,却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你叫什么?”

“清次。”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清次笑了起来:“是叫六藏坊么?”

“没错,一开始还以为你是浪人,没想到竟然是国主的家臣,阿玉的身份,你大概是不肯告诉我的吧。”

“嗯。”清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抬起头看他:“没有找到她之前,你做什么打算?”

“就当是做了个梦,梦见了于佐贺部狐狸,睡醒的话第二天还是继续干自己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我去说情,让你回去吧。”

六藏坊抬眼看着清次,忽然露出了笑容,他们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对方没有把话说全,可是谁也没有要全说出来的意思。

自己会被关在这里,不正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么,现在却回过头来卖他一个人情,六藏坊苦笑了一下,对他来说,清次是难以捉摸的,而对清次来说,六藏坊则要用高深莫测来形容了,也许他并不是个多么诡谲的人,也未必就掺杂在刺客暗杀的事件中,可是让这么一个明知道会被连累还敢收留来历不明的女人,随时都可能会站到对手阵营中去的人随便地走出去,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冒险。

清次看着他走过身边,头脑中却全都是双叶那双凌厉的眼睛,没有表情地说着:“如果你说不,我只好杀了你灭口。”

“女人……”

等到六藏坊走后,清次斜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对什么人说道:“谁能了解女人呢?”

“没有人。”

身后的隔扇被打开,秀家从里面走出来,似乎早就在等着清次说话,可是脸上却看不到什么表情。

“他的话你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那么,要让他走吗?”

“他人不坏,而且也不是那种会受鼓动的人,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让他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秀家仍然维持着淡然的态度:“而那个青鬼门,我派人去过并且彻底搜查了一遍,除了几个地痞无赖之外什么都没有。”

“找不到是理所当然的。”清次沉吟着道:“他们离开那里,可能不是在刺杀失败,而是更早的时候。”

差不多是自己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吧。

清次没有说出这些事,他想做的只不过是阻止双叶疯狂的计划罢了。

“这么一来,我们可以算两清了吧。”

他从廊下的木质地板上站起来,走过秀家的身边说:“那些事情我都告诉了你,自己小心防备应该不成问题,切支丹的教徒虽然多,但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一国之主的军队。”

“你去哪里?”

“离开这里,过我自己的生活。”

“也要离开尾张吗?”

“也许。”

清次已经走到了秀家的身后,可是秀家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问:“你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

“……”清次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怎么措辞,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觉得不够……”

“两清的话,应该是互相亏欠了什么才对,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

这次是真的无从回答了,清次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只要在秀家的面前就好像说得越多越落下风,激烈的会被冷淡浇灭,冷漠的又会遭来挑衅,高亢被压制,恳求被拒绝,虽然一切都在暗中不知不觉地交锋,却从没有真正赢过一次。

这个时候秀家不带任何感情地问出“你亏欠过我吗?”这样的话,他该如何回答才好?

在舞风竹之间发生的事已经变得十分遥远而陌生,是他刻意要忘掉的,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反过来,变成好像秀家在不断提醒他似的。

他停下脚步,隔了很长时间才感到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没有,那就算没有吧,就当是我多此一举也可以,我走了。”

“等等。”

秀家仍然没有回头,却用声音留住他,慢慢地道:“让你在这里供职怎么样?”

“……”

“这样就不必再当浪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搞清楚,算是我还你挡下那一刀的酬劳……不,应该说是赏赐。”

清次回过头来望着他:“如果我不接受呢……算了,先让我听听是什么。”

“中小姓勤役。”

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清次牵动嘴角,强忍着才没有发出笑声,他发现自己实在是一点都不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如果他足够了解秀家,或许在生死之际就不会伸出手去求他谅解,就算当时神志不清他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所以现在秀家说出这么个卑微的小差使,他反而笑了。

“让我整天跟在你身后,不会觉得烦么?”

“放着那些不管,你先说答不答应吧。”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的话也可以,就赐你一死,反正你现在这样,就算走出去也会被杀。”

清次走回来,他看到秀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深处仿佛掠过一丝调侃的笑意。

那笑意稍纵即逝,立刻变得和平时一样的冷淡。

清次听到他问:“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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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于佐贺部狐狸:传说是住在姬路城上第五层楼的老狐狸。

中小姓勤役:江户诸藩随主君外出处理杂务之职。

第36章 风来寺之卷

可能是夏末最后的一场雨,来势也特别猛。

被倾盆的雨水浇湿的小路上一片泥泞,雨幕之中视野不佳,即使迎面而来的人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在清井城近郊的地方,有一座叫做风来寺的寺庙。

寺庙建在路边的高地上,装饰得十分华丽,周围树木掩映,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高挑的飞檐,傍晚时远近的村落还可以听到撞钟的声音。

这座寺庙,据说是为了一位声名显赫的大人建造的,这位大人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不得不退出朝野出家,可是后来因为无法忍受激愤而剖腹,刚新建好的寺庙也就空无寺主,直到最近才有住持入住,风来寺日渐添了些香火。

夏末的雨水已经略带凉意,夕时,晚钟响起,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即使在晴好的天气也很少能够看到行人的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撞钟的寺僧无镜感到奇怪地极目望去,但却仍然看不清来人的样子。

那人用双手撑开一件白色素底的窄袖和服挡雨,虽然大雨瓢泼却也没有慌忙赶路。

他穿过红色的鸟居,一路走上来,一直走到寺庙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无镜立刻过去开门,他把山门打开一线,从门缝中看去。

门外的路人穿着白色的短衣,脚上只穿了草履,看上去像个山野少年,可是却完全没有那种粗鄙之态,行动得当不慌不忙。

山门打开的时候,他撑着用作挡雨的衣衫的手微微往上抬高,露出了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来。

“请问,能不能让我进去避个雨呢?”

无镜心中一跳,少年的声音清澈无垢,说话时眉间微微一动,虽然不是恳求,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

他马上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让这个少年进来。

穿过了枫树间的小路,寺院中有个漂亮的池塘,池中岛上架着朱红色的柚木桥,庙堂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字“本尊圣堂”。

少年坐在廊下,把湿透了的外衣放下,双手一伸抖落一些雨水,然后又脱掉了鞋,用湿衣轻轻擦掉脚上的泥泞。

无镜吞了一下口水。

那少年的脚趾白皙,左脚的脚踝上用红色的捻绳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他又抬头去看少年的脸,湿漉漉的黑发有几丝贴在脸颊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指撩开,无镜心念才一动,却发现自己已经在那么做了。

他的手指碰到对方的脸颊,那少年被碰了一下,立刻抬起头来,用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只是被那样一看,就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无镜的手指缩了缩停在半空中,却看到少年望着他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无镜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别坐在门外,进来避雨吧。”

“那就打扰了。”

——

染丸赤着脚走在殿堂外的回廊上。

寺庙中供奉的是千手的本尊圣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金碧辉煌,光是在外面看上一眼都觉得耀眼肃穆,从殿堂中隐隐透露出的森冷寒气更加深了这种不可亵渎的感觉。

他被眼前这个穿着白衣的小僧一路领着来到一间房内,沿途也遇到不少僧侣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看他。

被领入的这个房间很干燥,还带着种新鲜木料的香味,大约有七八坪那么大,也看不到任何摆设,完全就是间空房。

“请在这里等着雨停,我去倒茶来。”

染丸低头道谢,看着无镜走出去关上门,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雨水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他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无镜就端着天目茶碗进来客气地请他喝茶。

“看起来雨不会停啊。”

望着窗外的雨幕,无镜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他抬眼看着染丸,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如果停不了的话,可不可以顺便让我借宿呢?从这里到清井城,差不多还有一天路程,雨夜之中不易赶路,如果能在这里睡一晚上,等到明天早上再走的话,那就帮了大忙了。”

这番话刚好说中了无镜的心思,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他连忙点头答应。

“那就请留下来吧,我去替您准备被褥和枕头。”

染丸看着他第二次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地上端起茶碗。

黑褐色的天目碗中看不清茶水的颜色,水面上漂着一片青绿的茶叶。

他把碗凑到鼻尖下闻了闻,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没有什么犹豫地用双手捧住茶碗慢慢地喝完了茶。

无镜送来被褥的时候,染丸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

他把东西放在角落里,慢慢地挪动过去轻推了一下,但是却没有任何回应。

窗外的雨声震耳,树影摇曳,无镜轻抚着染丸的脸颊,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

他伸手扯开染丸身上那件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衣服,露出一大片光滑的肌肤。

在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映照中,少年健康的身体充满了难以形容的诱惑力。

无镜把他的衣服褪到腰间,又伸手去解腰上的饰带,就在这时,染丸的身体忽然挣动了一下,脚踝上的铃铛划过地面发出了一下清脆的铃声。

无镜吃了一惊,觉得他好像要醒来,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可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的染丸却只是看着他,迷离的眼中有的是绵长深远的笑意。

看着一个和尚扯开自己的衣襟坐在自己身上,无论是谁也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

可是染丸却一边微笑一边拉开无镜的手,又松开自己束发的绳结,让一头漆黑的头发散落下来,然后慢慢坐起身,把头靠在无镜的肩膀上。

灼热的气息掠过了对方的耳廓,染丸轻轻道:“在这里很寂寞吧,要不要来玩一会儿呢?”

“唔……嗯,好,好啊。”

无镜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可是心情却一下子高兴起来,双手抚上染丸光裸的肩膀,听着他在自己的耳边呼吸,立刻就按耐不住,把他按倒在地上。

他轻噬着染丸的颈项,让他仰起头,从颈窝到肩膀细细地舔吮,直到胸前的乳尖时,身下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双手更用力地按住他的背脊,从身后的脚踝处传来了荡人心魄的铃声。

就在这个时候,木屋的隔扇却被一下子打开了,好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全都是庙中的僧人,为首的一个目光往房内一转,立刻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无镜被吓了一跳,很快松手退到一边,染丸则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的红潮还没有消退,也不拉上衣襟,就那样看着门外的人。

“无镜,这个小鬼是哪里来的?”

“是……是路过这里进来避雨的……”

“是吗?看起来可不光是避雨这么简单。”

这个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正是虎狼年纪的僧人慢慢走进来,一伸手就捏住了染丸的下颚,令他抬起头。

染丸轻轻呼吸,眼睛里残留的情欲未退,少年人青涩的身体在凌乱的衣衫中显得十分刺眼。

“唔……”僧人的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是在‘玩’吗?这种游戏,人多才好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呢?”

“好啊。”

染丸凝视着他的眼睛,一点也没有反感抗拒,反倒是大有挑衅之意。

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出走的若众少年吧,在场的僧人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的年纪和长相若是在江户,准有疼爱他的男人,即使在这种偏僻地方也不该独自一个才对。

那人摸了摸他的脚踝,铃铛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声音。

他决定先不用管这些,既然是送上门来你情我愿的事又何必拒绝。

几个僧人走进房里,反手把隔扇拉上,飘散着木料清香的房间很快变成了一群光裸的男人们纵情欢愉的场所。

无镜的身份最低微,只能等在最后。

他眼看着染丸被其他人按倒在地上,撕扯衣服的声音,裸露的身体绞缠的声音,还有因为无法忍受情欲刺激而发出的呻吟,连同少年脚踝上不断传来的铃声一起涌进耳中。

在这远离俗世的寺庙中,年轻力壮的僧人们早已饥渴了很久。

他们按住染丸的腰身,把自己久未发泄的欲望深入他的体内,少年美好青春的肌体,像是要以无比痛苦和欢乐的烈焰,从内部燃烧似的不断和这些男人交合,一个接一个地承受他们的爱抚,直到筋疲力尽。

无镜看到他快要虚脱般地爬到自己面前,仿佛想要抓住他,但是很快又被兴致高涨的僧人拖回去,被按住的双手在发顶上方相交,脸微微扬起,凝视无镜,在起伏的胸膛和小腹、以及稍稍扭动的腰间全都描画着难以形容的色彩。

这个原本应该庄严肃穆的场所,供奉着神佛的寺庙中,隐秘晦涩的场面更令人血脉贲张。

快到天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发白的天空散去阴霾,原本清香的木屋中充满了淫秽的气味。

染丸靠着墙角,正在慢慢地穿上衣服。

他白皙的肌肤上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即使穿上衣服也难以掩盖胸前颈项上的淤痕。

无镜坐在另一边的角落偷偷打量他,可是对方抬起眼睛的时候,他却又把目光转开了。

染丸望着他,穿了一半衣服的手停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过去,一直走到无镜的身边,然后伸出手握住他的后颈。

“昨天晚上你很没精神。”

无镜不出声,只是看着旁边睡了一地的僧人,过了一会儿才嗫嚅着道:“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是怕我会受不了吗?”

他轻轻描绘着无镜颈后的线条,把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颈窝。

一种既酥痒又灼热的感觉瞬间爬了上来,染丸低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我看上的人,只有你一个,我们找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吧。”

无镜的身体一震,捏着膝盖的手指收紧,但是立刻点了点头。

染丸从地上捡起一条腰带绑住脚踝上的铃铛,让它不发出声音,然后笑着把无镜拖起来,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去哪里好呢?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对了,你叫什么?”

“无镜。”

“我的名字叫音四郎。”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染丸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硬,那是承受了一夜欢爱的结果,无镜握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和他并肩,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染丸接受好意,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体重交给他,喃喃地道:“哪里是没有人的呢?”

“我知道有个地方,在偏殿的一个秘密房间,谁也不准进去,终年锁着门。”

“既然锁着,那我们也进不去了。”

“也可以不从门进去。”

无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仿佛是很得意的笑,他用力捏着染丸的手心,说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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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坪:面积单位,1坪约等于3.3平米。

第37章 杀生院之卷

本尊圣堂的西侧,一座不起眼的院落掩映在常青的树木之中。

无镜拉着染丸的手带他来到一扇剥落了红漆的门前,门上锁着坚固的铜锁,抬头看头顶的匾额上似乎写着两个字“杀生”。

从门外看进去,院子里影影绰绰,阴森诡秘,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人感到一阵瑟缩。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杀生院。”

“为什么取杀生这么奇怪的名字?”

无镜拨开墙角边齐人高的草丛,慢慢往前走,来到一处开着野花的角落。

他随口回答着染丸的问题道:“才过了几年就已经荒废成这个样子,据说好像是有一位官居从三位的弹正尹大人在这里剖腹,后来院落就被封死了。”

染丸打量着这个地方,问道:“那位大人为什么要剖腹?”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无法忍受被人进谗言设陷阱陷害,所以干脆一死了之吧……啊找到了。”

野花丛中的墙下有一个可以容人穿过的洞,弯下腰往里看时,一阵阴森的冷风迎面而来。

“要从这里进去吗?”

“只要进去里面就没人能找得到。”

无镜说到这里的时候,染丸忽然直起了腰,从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但是无镜却并没有听到,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洞口爬进去。

染丸一把拉住他,把他扑倒在地上,两人翻滚过杂草,低低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

“里面不会有鬼吧。”

“白天不会有。”

“白天?”

“嗯,晚上可就说不准了,听说有时会从里面透出光来。”

染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无镜伸出手指擦掉他脸颊上的尘土,暴雨过后的地面一片泥泞,但是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你有进去看过吗?”

“进去过几次。”

“其他人呢?”

“除了住持,谁也不能进去,而且只有我发现这个洞,别人根本就不知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在这里只干杂役的活,清扫时偶然找到的。”

染丸挺起身,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却不对无镜说,反而抓着他的手探进自己胸口。

无镜的手指碰到他的肌肤时立刻一颤,也挺起身来,双手从染丸的衣间腋下穿过,紧紧抱住他的身躯。

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个人从后面走来,一把抓住了染丸的头发,把他从草丛中拉出来。

“昨天晚上还没有玩够吗?”

染丸抬起头看着那人,正是昨晚为首的僧人。

他衣冠还没穿整,脸上带着狎亵的表情,完全不像个清修的和尚。

“住持大人要见你,跟我来吧。”

他松开手,染丸整理了一下衣衫,回头看了一眼。

无镜跪在草丛中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

说起风来寺的住持,有这么一件事。

在那位弹正尹大人剖腹之后,风来寺被冤魂笼罩,久久不得散去,所以不知是谁请来了一位名叫心罗的法师诵经驱鬼。

这位心罗法师据说身高七尺以上,面目狰狞,相貌可怖,全身布满肉瘤,是个连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人,冤魂自然更不足道。

驱鬼的那天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想看热闹的人也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从山下往上张望,过了不久,只见从风来寺中窜起一道蛟龙般的黑影直冲云霄而去,过后风雨就立刻停了。

等到第二天,心罗法师从山上下来,人们一看,哪里是什么面目狰狞的丑八怪,分明是个身形伟岸,面目俊美的男子。

从那天起,心罗改法号为高台净光,一直住在风来寺中。

不管这个经过了添油加醋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但是现在坐在染丸面前的这个僧人却是很出人意料的。

原本以为能够身为住持,多少也有了一些年纪,应该是个垂暮的老人了吧。

可是风来寺的住持净光却还只有四十多岁,既不穿袈裟,也不持佛珠,一张看上去就颇为凶悍的脸上有一道刀伤,若是坐在别的地方,还会以为是哪个黑道中的杀手。

染丸没有洗净身体,就那样带着一身的泥泞和昨夜交欢的痕迹坐到他面前,看到他这个样子,净光好像要吃人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微妙的表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个路过这里,借宿避雨的人。”

净光像个山贼浪人似的盘腿坐着,毫无礼仪,说话也不像个庙宇中的住持。

他用那双毒辣的眼睛瞪着染丸,慢慢地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染丸好像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避开目光望着地面。

净光脸上的笑意更浓,高声道:“还是老实说吧,你从哪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房内一片宁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看到染丸沉默不语,净光好像暴怒似的站起来,一伸手就抓住了他脏乱的衣衫,把他推倒在地上。

染丸退到角落里跪下,额头碰到地面,声音十分惶恐地道:“请您不要说出去。”

他低声恳求:“如果您告诉别人的话,就等于要了我的性命,所以请无论如何为我保守秘密。”

“好,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净光重新坐下,听他说话。

染丸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道:“小人名叫小竹音四郎,原本是那古野城中‘矶磨’茶屋老板的养子,养父贤作是茶道宗和流的传人,茶屋平时生意兴隆,也攒下了不少钱,上个月中藏在内库房里的几百两银子忽然不见了,也不知道谁在养父耳边说三道四,硬说钱是我拿的,不问清楚就要送去奉行所,这么一去肯定要被处死,于是我就逃了出来,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地方去,求住持大人收留。”

“噢?你就是那个千代田贤作的养子么?”净光伸手抚着自己的下颚,饶有兴味地望着染丸,虽然风来寺离那古野还有些路途,不过他倒是听说过这件事:“贤作在那古野城中可是颇有名气的人,你就这么告诉了我,难道不怕我把你送去拿赏钱?”

“住持大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那些银子,你真的没有拿么?”

“如果您不信的话尽可以搜身。”

“搜身?”

净光似乎对这个词十分感兴趣,他抬头点了一下,示意他过来。

染丸慢慢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伏在净光的面前,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僧人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进怀里,另一只手探进了染丸还敞开着的衣襟中。

冰冷粗糙的手指在那起伏的胸膛上用力一捏,染丸立刻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空着的另一只手揽住了净光的脖子。

在自己臂膀中的无疑是个俊美少年,但是和那些貌美如花的娈童比起来又少了份阴柔脆弱,虽然频频邀请,目光诱人,却也没有淫乱的感觉,反而在呼吸间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

净光目光一转,手指已经收了回来,他一把推开染丸,冷冷地道:“你应该先去洗个澡,彻底洗干净了我再来搜,见真,你带他出去。”

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个僧人走进来,嘴角牵起了一个莫名的笑意。

他领着染丸走出去,经过正殿的时候,无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

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染丸慢慢站住一会儿,回过头来也看着他。

就在两人目光相对的时候,无镜看到染丸的眼睛微红,盯着他看了几眼后立刻跟上了见真的脚步。

无镜用力握住手掌,等到看不见他的时候才转身走开。

这个时候,在房内的净光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要从那古野城得到证实,最快也要第二天的晚上,虽说矶磨茶屋家的那件事他也略有耳闻,但是却没有见过那一家的养子,据说小竹音四郎生就一副英俊相貌,是远近闻名的美少年,风流韵事也是不断,曾经不止一次被家人发现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厮混,贤作早就想把他赶出门去,这次的事多少有些栽赃嫁祸顺水推舟的嫌疑。

只有一天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如果他真的是小竹音四郎,那就把他留在寺里做侍童,如果不是,再细细盘问也还来得及。

净光作了这样的打算,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僧侣,这座风来寺与其说是座寺庙,还不如说成是效力于藩厅的一处据点,寺僧们也全都是由浪人和下级武士凑在一起,担任着监察的工作。

虽然还算清闲,可是日子一长久难免觉得寂寞难挨,故意散播风来寺有冤魂厉鬼之说,让闲杂人等都不太敢靠近,单身女人当然更不可能找上门来,像染丸这样的少年自动献身正是求之不得,只不过痛快归痛快,净光还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一边找人回去打听一边盘算着后面的事。

过了一会儿,染丸洗净身体,从门外进来。

净光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他穿着件淡蓝色带里子的麻布衣服,腰系同色的中幅带子,头发随随便便地扎在脑后,洗净的肌肤在干净的布料衬托下分外的引人入胜。

真的想不起来寺庙中怎么会有如此合他身形的衣服,自己那些部下也算是有心了。

净光嗤笑一声,把染丸叫了过来。

伸出右手轻抚着那还没有干透的头发,手指用力缠绕,慢慢抓紧。

染丸露出吃痛的表情,皱了皱眉。

“既然要搜身,也没有必要特地再把衣服穿上。”

净光松开手道:“不是说要博取我的信任吗?那就让我彻底搜仔细吧。”

染丸站起来,把手臂从衣服的衣袖中褪出来,然后一直向下褪到腰上。

少年健康赤裸的身体呈现在男人面前,隐隐的肌肉和难以形容的柔韧感混合在一起。

他伸出双手搂住净光的头部,让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小腹。

感受到小腹上的热意,净光也伸出手拥抱住染丸的腰身,粗糙的手指由腰部慢慢向上滑上背脊,他伸出舌头舔噬那光滑的肌肤。

染丸低头看着这个已经点燃了欲火,而且正在试图慢慢挑逗起他的欲火的男人,平静的眼睛里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就在他那样看着净光的时候,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就那样被拖倒在了地上。

第38章 枉死

第二天清晨,无镜在门外扫着尘土,忽然隔扇打开,净光从里面走出来。

他赤着脚,打了个哈欠直直地走出去。

清晨的天光还很暗,往敞开着的隔扇间望进去,里面一片黑暗,没有点灯,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等到“住持大人”走远了之后,无镜才敢靠近。

他脱掉鞋子爬上回廊,在隔扇外踯躅了一会儿,地面上散落着衣服和腰带,满是荒淫的气味。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下极其轻微的铃声。

“音……音四郎……”

无镜的心好像被撩拨着,慢慢地探身进去,伸出手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

“你没事么?”

“……嗯。”

回应的声音有气无力,疲惫得好像下一刻就会随着呼吸消散了似的。

无镜继续往里爬了几步,摸到了染丸的脚踝。

系在那裸露脚踝上的铃铛又发出了一声轻响,忽然从无镜的手掌中缩了回去。

“你怎么了?”

“……过来。”

从里面传来了染丸轻微的声音。

无镜连忙走过去,在他的身边跪下。

染丸的手臂从黑暗中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背,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那个低微疲惫的声音在无镜耳边响起,染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走吧。”

无镜全身一颤,从喉咙中发出了一下吞咽的声音,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记了。

他紧握着染丸的手,听到身下传来的呼吸声,心脏立刻狂跳不止。

“你说什么?”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也没有好好地一心向佛吧,我们一起逃出去。”

“要……要到哪里去?”

“哪里都行,京都、姬路,或者难波的高津,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准没人能找得到我们。”

“可是,钱呢?”

染丸握着他的手指一紧,无镜好像感到从那里传来无意识的抖动,他连忙握住染丸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染丸吸了口气说:“那个人是恶鬼,我们逃吧。”

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从门外延伸进来,无镜看到他赤裸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痕,仿佛全身都虚脱似的,有气无力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不知道究竟是心痛还是嫉妒,一种难以忍受的愤怒涨满了无镜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并不是真正的僧侣。”

染丸的眼睛里仿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无镜看着他说:“不只是我,这里的人全都不是。”

“那么……”

“你等着我,把衣服穿上,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里?”

“去找钱来。”无镜把地上白色的里衣捡起来裹住染丸的身体,为他拉上衣襟后,又伸手捧住他的脸道:“这个地方,我早就已经不想待下去了,我们去播磨的室津,从那里可以看到海。”

他的话一说完,用力抱住染丸说道:“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就在无镜看不到的背后,染丸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冷酷、振奋、意外、遗憾,奇妙地掺杂在一起,难以形容地混合成了一种谁也不会明白的表情。

他慢慢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抱紧了无镜道:“我们一起去吧。”

——

杀生院的门外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

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风雨肃杀,都没有办法影响这个地方,就仿佛是被神明和众人抛弃,恶鬼横行似的。

无镜穿过杂草,在那个显然是经过挖掘才变得可以容人通过的洞口,先自己弯腰爬了进去。

“要进来吗?或者在外面等我。”

“也让我进去看看吧。”

“嗯。”

无镜从里面伸出手来,染丸把手递给他,也从洞口爬了进去。

他们十指相交,彼此连接着对方。

杀生院的内部其实是个保存得非常完好的庭院,虽然因为没有人打理而杂草丛生,但是依稀还可以看得出原来清幽别致的样子。

无镜拉着染丸走进院落,穿过杂草进入殿堂。

他松开手,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

“是这里了。”

染丸走过去,看到掀开蔺席的地板下有一个小小的圆环连接着捻绳的结,无镜用力一拉,就从殿堂正中降下一个木梯。

“有一次我偷偷的进来,碰巧净光……不……柿右卫门也来了,我躲在草丛里,看到他这么做。”

“阁楼上藏着什么?”

“我去看过一次。”无镜露出了微笑:“一两一枚的小判有整整一箱。”

“是金币啊。”

染丸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是无镜没有看到,他先爬上梯子,又听到染丸在下面问他:“你们不是和尚,难道是山贼吗?”

“不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顺着木梯上去,阁楼上却没有灰尘。

上面堆放着不少金银钱财,也有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挂画和摆设,角落的刀架上还放着一把白鞘短刀。

无镜显得有些激动地踏上阁楼的地板,立刻就去打开了一个箱子。

他把手伸进去,好像炫耀似的从里面抓出两叠金光闪闪的小判。

“怎么样,很多吧,我们可以从三河到远江,然后坐船到室津去。”

染丸走到角落里取走那把刀,拔出来看了一眼又收好,但是没有放回去,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一排架子,最后停留在墙上的一幅挂画上。

不知道是不是真迹的菱川师宣春宫图,内容是十分露骨的交欢场面,挂画没有挂正,稍稍有那么点歪斜。

染丸走过去,伸手把画扯下来,立刻就露出了后面的暗格。

无镜也吃了一惊,以为里面放着什么财宝,可是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个卷轴。

染丸拿起一个展开看了两眼又放回去,重新拿起另一个。

这些卷轴里记录的是一些搜集来的情报和正在调查中的事件,有关于某几位大名私下密谋不光彩的事,也有家臣不满藩政背地里心怀憎恶有可能谋反的事,林林总总,有些写得十分详细,看来是要呈上去给主君过目的,还有一些则相当琐碎,似乎还在整理之中的样子。

染丸看到第六个的时候,无镜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把金币用一块绢布包裹好,转头对染丸说:“我们快走吧,要是被柿右卫门他们发现的话就糟了。”

“什么糟了?谁糟了?”

染丸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手上的卷轴中写着一个叫做吉池照摄的男人的名字,下面的内容虽然凌乱,但却看得出是一个企图倒幕的计划雏形,柿右卫门显然还在调查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

染丸把卷轴塞进怀里,转身看着无镜,然后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来。

无镜也抬头看着他,忽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些东西,因为他总是被那眼睛的形状所迷惑,忽略了那些被深藏起来,十分细微的东西。

“在这个寺院里的,全都是武士或者曾经是武士吧?你呢?”

“我,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只有两百石俸禄的下级武士。”

“这么说,你也可以算是半个武士了。”染丸跪在他的面前问:“那你的真名呢?”

“平介……森泽平介。”

“平介,我记住了。”染丸看着他说:“我只记住你一个人。”

无镜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发亮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是下一刻又马上变成了毫无感情的冷漠。

无镜感到腹部猛然一痛,他来不及低头看,只用手摸到了一把锋利的刀。

就是刚才染丸拿在手里的白鞘短刀。

刀锋切入腹部又往旁边一划,内脏破裂血液上涌,无镜从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大量的血沫涌了出来。

“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武士。”

无镜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染丸,就那样睁着眼睛倒在他的肩膀上,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襦袢。

“……室津。”

“叮”的一声,无镜握在手里的金币落到地面上,撞击声在寂静的阁楼上久久回荡着。

染丸拔出刀刃,飞快地离开阁楼越过围墙,直接来到正殿,几个僧侣装扮的男人正在门外扫地。

看到满身是血的染丸出现在眼前,每个人都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这种表情还来不及转为敌意就已经被一片血光所淹没了,染丸的刀锋穿过这几个男人的要害,迅速有效地把他们送下黄泉,几乎连惨叫声都没有,猝不及防的对手很快就倒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转过转角时,净光正从那里过来,两人迎面对上,但是染丸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一下子就伸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推倒在地上。

他用膝盖顶住净光的腹部,手肘压着他的肩膀,举起的刀尖对准了那因为事出突然而剧烈起伏着的胸口。

净光扳着他的手腕,怒目圆瞪仿佛想说什么话,但是染丸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手中的刀刃落下,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一阵仿佛要把手腕捏碎的力量传来,渐渐又归于无力。

冷风吹过,血腥味飘散开来。

出乎意料的顺利,染丸在净光的尸体上平息着自己的呼吸,背脊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自己刚从生死边缘回来,柿右卫门并不是个无用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昨晚的事令他对自己产生轻视,并因此而掉以轻心的话,躺在地上的尸体会是谁还很难说。

如果没有无镜,想在这短短一天时间里找到那东西也是难如登天,本来到这个风来寺中,他就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现在不管无镜是出于什么目的,爱也好欲望也好,嫉妒或是利用也好,总之确实帮上了忙。

染丸伸手摸到怀中的卷轴,又慢慢地站起来,他走到院中的水井边,装满了两桶井水又走回正殿。

本尊圣堂的正殿外倒卧着刚才被杀死的寺僧,流出的血通过地板的缝隙淌满了一地。

他放下水桶从怀里取出卷轴放在廊下的白沙地上,自己走进殿内跪下,抬头望着金身的千手观音。

佛像低垂眼帘仿佛也在看着他。

染丸提起一桶冷水,往自己的头上浇落,冰冷的水珠混合着血色流淌下来,紧接着第二桶也冲下,他丢开木桶,双手撑地慢慢弯腰伏下,直到额头碰上湿漉漉的地面。

第39章 心言

血洗风来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那古野城的尾张藩主耳中。

这件事连同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叛乱军以及因为地震而花费了大笔金钱的修建工作搅在一起,都是令人很不愉快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连城中的气氛也有了微妙的改变,即使碧空万里的大晴天也让人觉得有些黯淡无光。

那座虽然建造时间不长,却也颇有些名声的风来寺不但遭到血洗,而且动手的人事后放了把火,甚至连调查都无从入手。

从久马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秀家在门外投进来的日光下蹙眉,他的目光往旁边坐着的清次看了一眼又收回去,问道:“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柿右卫门负责搜集情报,因此而惹来什么仇家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他的能力出众,性格方面却是个毫无操守的男人,把这样一个人丢在寺庙那种荒凉的地方,即使没有人找上门来,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出事的吧。”

听完了久马的话,秀家的目光又一次看向清次,仿佛在等着他说话似的,但是清次却什么都不说,眼睛望着庭院里只有树叶的樱树连动都不愿动。

“这件事先放着,久马,最近要你监督城中重建的事宜一定很辛苦吧,也要好好休息。”

“谢谢您的关心。”

久马低头行礼,当着清次的面,以前那种比主仆更为亲近的态度和言谈都没有办法尽情地表达出来,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礼节得当的话,一边感到十分别扭,大概连秀家都察觉到了,可是却没有对此作任何表态,也没有让久马回复原来的样子。

对于这些微妙的变化,清次是浑然不觉的,他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只是不停地看着外面的樱树。

“秀家殿下,今天晚上母亲大人从江户请来能剧名人,要不要一起过去观赏呢。”

秀家笑了起来,问道:“演的都是些什么剧目?”

“初番目胁能鹤龟,二番目修罗能敦盛,三番目鬘能松风,四番目杂能班女,五番目尾能红叶狩。”

久马一一回答,秀家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啊,那就过去看看好了,晚上也不必回来,住在你家里吧。”

“万分荣幸,那么我先告辞,回家稍做准备。”

久马抬头看了清次一眼,这个一切别扭的来源也根本没有把这番话听进去,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他转身走出门外,经过清次身边的时候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开花的樱树有这么好看么?”

秀家也把目光投向院子里的樱树,看到的是一片绿意。

马上就到秋分日,天气也会转凉了,但是要等樱花盛开至少还得过上一个冬天。

清次看着看着,忽然回答道:“一点也不好看,我只是在想,用那叶子做樱团大概会很好吃。”

秀家愣了一下,在他看不到的身后笑了笑,又抬起头说:“刚才我和久马的话,你都听到了没有。”

“嗯……大致听到了,我看是忍者吧。”

“什么?”

“风来寺的那件事,多半是忍者干的。”

秀家盯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那是秘密,我不想告诉你。”

“那么放着这件事不说,前天一整天,你都去了哪里?”

“可以不说吗?”

“我可不是在求你。”

“去舞风了。”

秀家的眉梢一动,慢慢地道:“去找谁?”

“女人。”

“没有经过主君的允许擅自出去,你觉得是不是应该给你惩罚。”

秀家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晚上陪我一起去久马家里看能剧,即使觉得无聊也不可以退席。”

清次随口答应了一声,但是却并不以为然,与其说这是惩罚,还不如说邀请比较恰当,但是看久马的样子,大概是不会欢迎他的。

从这一层上来看,那倒确实有些惩罚的意味,要一整个晚上都在那种充满了敌视的目光中度过,即使是清次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感到有点不自在。

虽然向秀家信口胡说了去舞风的事,实际上却是去小豆和弥九郎见面。

让那个从事情报屋的男人说出清井城附近有忍者活动的迹象花费了二两金子,随后又说到有人打听矶磨茶屋老板的养子小竹音四郎的事,本来只说闲聊,可是后来说漏了嘴,弥九郎吵着什么说出来的话不能收回,更不能做赔本生意,于是又骗走了一两。

在清次看来,他多半是故意的,只是为了以后还能从那里得到消息,所以也就随便地让他蒙混过去。

“那个打听消息的人,不就是监察柿右卫门的部下么?”弥九郎一边用干枯的手指托着酒盏一边悠然自得地说道:“风来寺那边很快就有大事要发生了吧。”

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天才还是真的得到上天启示,说出来的话倒有一大半会变成事实。

所以今天听说了风来寺被烧毁的消息,清次也没有感到吃惊,甚至可以肯定是双叶他们干的。

为了能让势力坐大,双叶是会不顾一切的,清次曾经和她面对面地交谈过,也曾经看过由女人眼中迸发出来的强烈战意,下定了决心的冷静和不择手段的疯狂交织在一起,也许比那些为了野心和欲望而战的男人还要可怕得多。

“院子里的八重樱,什么时候会开?”

他喃喃地开口,好像在问自己,又好像在问秀家。

听到这句问话的人,目光也被那毫不美丽的绿树所吸引,回答道:“明年的卯月,还有半年。”

——

绿子从江户请来的能剧名人,是四座一流的弟子,因为技艺高超打算推荐给藩主,所以特地请秀家先来观看一次。

芝居式的舞台搭在院子里,久马及其父森助一郎中务少辅以及众位家臣坐在一起,秀家居于正中的位置,清次则坐在他身侧。

女眷们以绿子为首,坐在另一边。

第一场是月宫中千年鹤龟起舞的剧目,秀家看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身边的清次,却看到他十分认真地望着舞台上,一点也没有露出无聊的表情。

即使是早就远离了这些东西,原来身为松前藩武士的修养还在吧。

秀家把目光转开继续看着台上。

能舞结束,中间是令人捧腹的狂言。

秀家第二次把目光稍稍转过去的时候,却恰巧看到清次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在周围一片嬉笑声中,虽然清次只是微笑,却不知为何引起了秀家的侧目。

秀家搜寻记忆,回想自己什么时候看到过他的笑容,得出的结论却是从来没有。

至少没有过这样毫不拘束,发自内心的。

大概是发现了秀家在看着他,清次也把目光收回来投向秀家的双眼。

他英俊的脸上笑容未退,也没有掩藏的意思。

“有趣么?”秀家忽然问道。

“很有趣。”

“是吗……”

秀家转头去看着台上,不自觉地也露出了一个微笑:“的确很有趣。”

有趣的当然并不只是狂言,在这个晚上,有很多事都让人觉得十分有趣。

凡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不合常理,和平常相悖,从来没有见过,没有听过,没有经历过,甚至没有想到过。

最后一场红叶狩跳完之后,差不多已经是戌半的时候了,家臣们纷纷告退,秀家则让侍女们领着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寝所。

那是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回廊干净,庭院幽雅,走在路上不时地能够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如果是白天透过隔扇,院子里的风景一定像画一样美。

即使在这样深沉的夜晚,院落的格局也丝毫没有失色,反而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美来。

侍女们从两边打开隔扇,垂首跪在门外道:“请您好好休息。”

“嗯。”

秀家看着她们正要关上隔扇,忽然说:“等一下。”

侍女们于是等着他说话,秀家想了想才开口:“去把我的侍从找来。”

“是。”

隔扇合上后,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被打开。

清次在门外行了个礼,就听到秀家叫他。

“你进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走到距离秀家大约有一间的地方停下。

“再过来一点。”

清次一愣,于是又走近了一些。

虽然刚才饮了几杯酒,但是秀家并没有一点醉意,清次更是非常清醒的。

他们有足够的理智来进行交谈,可是却和往常一样僵持了很久。

原本以为这几天把独处当作公务来看待已经比较不那么拘束了,可是一旦从日常中去掉那一层关系,就又立刻变得无话可说。

清次不知道这个时候秀家把他叫到这里来究竟要说什么,关于风来寺和刺客的事也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如果说是私事的话……

他在心里苦笑,他们之间有什么私事可以聊的呢?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秀家端坐在被褥的另一边,眼睛望着清次。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但却一直都没有离开清次的脸。

“你对若鹤,是付出了真情的么?”

清次怔住,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秀家郑重其事,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啊……”他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是有还是没有?哪一个?”

清次笑了起来,反问道:“那你呢?有没有?”

秀家好像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两人沉默不语,彼此看着对方。

他们谈论着一个女人,但又完全避开这个女人,只是互相试探着,要找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来。

以往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不断地勾心斗角,企图先撬开对方的心门,但是每一次都是没有结果的。

也许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了。

秀家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忽然用一种令人奇异的冷静语气,一字一字像是要雕刻上去似的说:“那一天,在舞风的竹之间,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此清晰稳定的一句话,却像是电闪雷鸣的雨夜忽然而至的一道闪电一样,迅速而激烈地窜过清次的心头,令他一瞬间感到心跳加快,热血上涌。

这么直接的问话,简直不像是从秀家口中问出来的,但是问话的人却好像生怕他错过了重点,又追问了一句:“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应该是被派来杀我的吧,为什么却没有动手?”

清次久久地凝视着他,他虽然想开口,却感到喉咙一阵干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内心和脑海中反复回响,余音阵阵令人头痛不已。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那么现在,就请你当着我的面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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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卯月:四月。

第40章 羽化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那么现在,就请你当着我的面告诉我。”

有种难以形容的美。

清次望着他,美并不是用来形容人的,所谓的美,在现在这个时候看起来,那是通过薄薄的纸隔扇透进来的月光,在地面上划出一小块一小块发亮的方格,还有静坐的影子,角落里摇曳不定的烛光融合在一起形成的境界。

他没有说话。

虽然秀家一直在等着他开口,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任何语言都会破坏了这种让人无法动弹的美。

清次好像是用尽了全力地站起来,他走过去缩短彼此的距离,用一种仿佛在舞台上表演的役者那样一丝不苟的,坚定的,不容有错的脚步走过去,在秀家的面前停了下来。

然后慢慢弯下腰,让自己跪他的身前,伸出双手抱紧了他的肩膀。

就算下一刻会被斩杀也没关系,他认输了。

即使被一把推开也无所谓,自己的心意已经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他了。

这是从来都没有对女人用过的方法,是找不到任何足以付出真心的人能够施加的手段。

其实早在秀家发现他的身份时就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杀了他,但是他们深陷在那种互相要让对方屈服的游戏之中,谁也没有发现那样做的后果其实是适得其反地让时间磨平了甲胄上的倒刺和棱角,让他们能够更接近对方,近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秀家的身体任由他那样拥抱着,没有推开没有拒绝,没有厌恶也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问道:“这就是答案?”

“嗯,对着女人就能很方便地说出口,对着你却不行。”

秀家沉默着,他感到身上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要把他压垮。

但是他却没有阻止,甚至没有想过要阻止。

那身体与身体之间只有衣服而没有其他隔阂的感觉是那么遥远陌生,却又令人舍不得推开。

他感觉到清次身上散发出的灼热,并且因为那灼热而影响了思考,变得昏昏欲睡。

那么长时间的对立,矛盾的痛苦和悲哀,流过血,互相伤害,最后却变成这样的结果。

秀家伸出的手也抱住了清次,什么都没有想,一切也只是出于最自然的反应。

不用去想谁来继承家督,不用去想谁要谋反,母亲的事、兄长的事,还有句月的事也全都抛在脑后,那些纷乱复杂的问题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就可以把烦恼全部驱赶出头脑,只用一个举动来解释一切,却又如此动人心魄,轻易地就说服了他。

清次轻轻地吻着他的耳廓,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初尝滋味的少年,生怕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惹来对方的不快。

他们耳鬓厮磨,清次解开秀家的衣衫,让那只见过一次的身体再次重现在自己的面前。

依然是完美的,没有伤口也没有瑕疵。

“可以吗?”

“……”

秀家看着他,虽然不回答,却没有拒绝。

清次于是低下头,把脸颊贴在他的颈项上就不再说话。

月光透过隔扇映在他们赤裸的身上,烛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了。

天上的星辰,还有黑暗中的树影,甚至连眼前之人的脸庞都在视线之外。

能感觉到的只有吞吐的气息、肌肤的温热,还有涌上来的欲望。

清次翻过身来,从后面抱着他,手指滑向他的身后。

那一瞬间,秀家仿佛感到被雷电击中般的,身体往后一退,靠在了清次的身上。

他微微地抬起头来,然后感到异物进入身体,眼前的一切全都变成虚无缥缈的雾。

清次一边试探一边摩挲着他,时常会激起一阵小小而奇异的战栗,他的手指感觉到秀家身体的热度,动作小心轻柔。

他们在干净的被褥上辗转,夏末之夜汗如雨下,清次挺身进入的时候,只听到秀家发出了一下小小的呻吟,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立刻放慢动作,用力搂住秀家的身体代替他支撑着地面,那散乱的头发被汗水濡湿,在光裸的背上形成了一道道奇特的样子。

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秀家的声音也仿佛扭曲了似的,十指紧紧地握住清次的手,一瞬间头脑中一片空白。

也许并不是快乐,只是痛。

肉体的痛苦可以很快乐,那是相对于精神上的折磨。

寂寞、焦躁、渴望被爱、伤痛以及疏离感,一切全都在肉体的连接中释放,很快就变成了令人麻木的快乐。

涌出的热流代替剧烈的动作一举冲入体内,秀家压抑住冲口而出的声音,感到身后的人一阵阵地颤抖,忽然向着自己压倒下来。

他感到一阵虚脱,也没有再动,就那样任由清次的臂膀环绕着,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窗外树影摇曳,如同一首静谧逸乐的乐曲,清次挪开自己的身体,和秀家并肩而睡,又扯过地上的薄被盖好。

赤裸的肌肤和干燥的被子摩擦着,又产生了新的热意。

他把秀家的身体扳回来,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没有做,好像只为了确认对方眼中情意罢了。

虽然热情之后是渐渐冷却的虚空,满足之后欲求又更加旺盛燃烧的焦虑和不安,但是就在这安静的房间里,看着秀家还残留着汗水的眉目,清次却好像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就像是羽化的蝴蝶伸展着翅膀的声音,细微、不可闻,但却默默地破茧而出。

茧中的蛹经过了那么绵长而忧伤的时间,不断纠缠挣扎。

那是生与死的挣扎,不确定的未来,难以把握的命运,得不到任何承诺,看不到一点光芒,也许会死在茧中,也许会变成扬羽的蝴蝶。

但是在这个静谧的房间里,他们四目相对,时间缓慢流淌,静静地讲述着蝴蝶羽化之美。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清次先穿好了衣服。

他把隔扇打开一线,确定没有人在回廊上之后才走出去,那个样子倒有几分像是偷情的男人从别人家里偷溜出来。

秀家看到他小心翼翼的走出去觉得好笑,想到昨晚的事又仿佛是做了个梦似的。

为什么会允许他那么做?

或者说其实那正是自己的本意么?

从那次在居酒屋小豆中看到他的时候开始,不,或许是更早的,从第一次在舞风的走廊上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那么一个模糊影子。

然后接踵而来的事交织起来,让这个影子渐渐清晰,深深镌刻在心里,已经不可能磨灭了。

清次是错的,他一直觉得秀家可以随时杀了他,可其实他本来是可以轻易杀死秀家的,那是他的任务,他会有一大笔报酬,足够挥霍很久,在游廓和情有独钟的女人热得晕头转向,也不用理会天下如何变化,不用去为别人流血受伤,像所有浪人那样过着今日不愁明日事的浪荡生活。

那样对他来说,是不是反而更轻松。

秀家想到在天守阁的那个晚上,当刺客的刀尖刺进清次的胸口时,他用那种忍痛又解脱的声音对他说“还给你了”的时候,自己却好像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直不肯去推敲清次究竟要还什么东西给他,其实只要稍稍想一想就立刻能够明白。

因为那一次错误,是任何东西都不足以偿还的,而对浪人来说,可以托付的大概就只有性命了吧。

直到那么久之后才肯接受这样一个答案,却在他濒死之际毫不留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秀家坐起来看着隔扇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爱与恨,如果非要说出一个所以然来,那实在太难了。

暂时就先这样吧。

侍女们已经开始在门外等着他起来,秀家也无暇去考虑房间里的欢爱痕迹要如何掩饰,自己穿好衣服,站起来打开了隔扇。

门外日光明媚,朝颜盛开,他走出去站在薄热的阳光下,仿佛扫去所有阴霾地深吸了口气。

“秀家殿下,您要回去了吗?”

久马经过回廊,看到秀家站在外面,阳光洒落在干净的地板上,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在这个他从小就开始追随的男人身上,忽然散发出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光辉。

朝阳照在秀家的身上勾勒出细细的金边,那完美的身影映入久马的眼中。

在秀家的身上,原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虽然一直避免但却挥之不去的悲哀的东西,像是被日光杀死了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那种把自己置于无法动弹的境地之中,难以挣脱的桎梏也被坚定地打破、粉碎、散落,然后归拢在看不到的角落里。

发生了什么事呢?

久马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俊美而高贵的男人,看到他望着院子里的朝花微笑说:“开得真好。”

他醒悟过来,立刻点了点头:“嗯,是撞羽朝颜,这个月才刚开的花。”

秀家微笑:“还是蓝色的撞羽最美,什么时候也种一些到城中去吧。”

他说完之后就转身走开了:“我先回去,你不必跟着了。”

“……是,那么路上请小心。”

久马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本来看到秀家心情开朗是件极好的事,但是这样的变化来得太快,令人感到困惑不解。

他刚想走开,忽然听到整理被褥的侍女们在很小声地低语。

虽然听不见内容,但也听得出那略带惊奇的语调。

久马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依旧浑然不觉的少女们低着头,一边抱着被子出去一边还在说话。

本来他对这些女人之间的小声说话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可是看她们人人一副羞涩的样子,似乎话中还提到了秀家,忽然就感到非常反感。

像这样身份卑微的人也敢把国主之子的名字挂在嘴边,实在是太不敬了。

久马停下来大声地叫她们站住:“等一下,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再说大声一点给我听。”

侍女们全都被吓了一跳,胆子稍微小些的更是像要哭出来似的,只是把头伏到地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说啊,刚才不是说得很高兴的样子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在他反复催促之下,终于有一位侍女开口。

这个名叫铃的侍女低着头,声音有点发抖,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是,刚才整理房间的时候,看见……被褥上有……行过房事的痕迹……”

久马愣住了,昨天晚上并没有让人进去侍寝,有这样的事倒的确让人感到奇怪。

“昨天没有人进去过么?”

“侍女们都在,没有人进去。”

阿铃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该不该说,慢慢地嗫嚅道:“不过……”

“不过什么?”

“秀家殿下身边的侍从来过,后来有没有出来我们就不知道了。”

听明白了阿铃话中的含义,久马的头脑一瞬间仿佛被涌上来的热血填满了,脸颊涨得通红,连手指都在发抖。

他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就算秀家要他的妹妹来侍寝也不会让他如此难堪和愤怒。

答案浮出水面,那阳光下毫无阴影的微笑是为那个男人而发的,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却全都是徒劳,没有办法让他忘却烦恼,没有办法排遣他的寂寞,甚至没有办法让他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

但是,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男人。

久马捏紧了自己的手,忽然丢下惶惶不安的侍女们,径自走了出去。

第41章 卯月与樱

回到城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变。

但是周遭的一切往往是随着人心来变换的。

仿佛心中的绳结被打开,畅怀之下,所有东西看起来也都变得那么顺眼。

就连残落凋零的藤花都是美的。

清次穿过庭院,慢慢地走到了一间木屋前。

这间木屋令人怀念,正是第一次被带进城中的时候,由阿药照顾着养伤的地方。

他还记得在离这儿不远有一片美丽的竹林,有工匠们悉心造就的假山和溪流。

虽然那古野城的大地震把很多地方都震毁了,但是这里却看不出有毁坏的痕迹,修缮得和以前一样漂亮。

仔细想一想,当初秀家把他丢在这里,或许并没有什么恶意。

他慢慢地走在回廊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个脚步声并不像是有什么焦急的事情,反倒像来寻仇似的。

清次才刚一转身,立刻看到久马出现在自己身后。

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的拳头就狠狠地揍在了他左侧的脸颊上。

那个用尽了全力的猛击令他重重摔倒在回廊边,手臂的关节撞到廊下的岩石,顿时传来了一阵难言的剧痛。

没等他站起来,久马就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拽到庭院中的假山石下,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紧地瞪着他,双手骨节咯咯作响。

“你做了什么?”

清次伸手擦掉嘴角的血,慢慢反问:“你知道了什么?”

久马的手渐渐松开,这简短的反问仿佛就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还是肯定的。

“你这个混蛋!”

他压抑着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愤恨,举起的右手又要往清次的脸上挥去,但却被挡了下来。

清次一把推开他,拍了拍被揉皱的衣服,向他说道:“如果你对此感到不满,刚才那一拳就算让你发泄过了,下次再来的话,我会还手。”

“为什么……”

久马站在原地,压抑着愤怒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久马是从小和秀家一起长大,关系非比寻常的人,那种忽然被排除在外,降级了似的感受,的确令人难过。

体会到那种无可奈何,又没有办法改变的心情,纯洁无瑕的少年时代,心底炽燃着对于未来的理想和憧憬一并被毁坏的难过,清次看着久马的背影,忽然开口道:“有人对我说,主君是鱼,家臣和武士是鱼的眼睛,百姓则是水草。”

他的眼睛转向湛蓝的天空,也不知道久马有没有听,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我觉得,与其变成鱼眼和水草,还不如干脆就做池塘里的水。”

清次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个微笑:“久马大人,鱼离开水不能活,而没有鱼的池塘也只是一潭死水罢了。”

他说完这些话,不再看久马的表情,就那样沿着回廊走了出去。

“什么鱼和水……”

久马一个人在庭院中,他紧攥的拳头无处发泄,用力地击打在嶙峋的假山石上。

一瞬间传来皮开肉绽的疼痛感激发了心中的怨恨,他恨恨地道:“真是不要脸。”

——

“你的脸怎么了?”

秀家看着清次左边脸颊上的一片青紫,嘴角微肿着。

清次用手托着自己的下颚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

“大概?”

“嗯,大概吧,一时说不清楚,这是常有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秀家点了点头,明知道他在敷衍了事却也没再追问。

对于昨晚的事情,谁都闭口不谈,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出来反而让人感到尴尬,可什么都不说时间却又难挨。

秀家低头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叹了口气。

他把目光转向清次,说道:“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以前的事?”

“比如说,当上浪人之后的事,去过哪些地方,认识些什么人,像在居酒屋里发生的那种事,应该有很多才对。”

清次想了想,还没有开始说,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

他把以前在各地浪荡的经历都拿出来说,也有说到没钱可用的时候那种窘迫的境况,明明是很无奈的话题,说起来却变得很风趣,那些从江湖艺人口中听来的,仔细回味还颇有深意的道理一旦从他嘴里说出就变得简单明快起来,秀家有好几次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在清次用水户口音教他说话的时候,更是畅快淋漓地笑了一回。

“北御门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事,但是,凡事还是要听本人来说才有趣味。”

清次看着他道:“北御门是什么话都对你说么?”

“只要是他觉得应该告诉我的,就不会隐瞒。”

秀家顿了一下,他回视着清次,慢慢地道:“但是那么久以来,他所转述的也全都是关于你是浪人身份的事,比这更早之前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连我自己都没想要提起,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秀家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伤口?”

清次一时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伤口,直到秀家向他的胸前示意,他才反应过来,右手不由自主地在胸膛上按了一下。

“这个么?”

清次隔着衣服按住那条长长的刀痕。

“是一个记号。”

他用一种好像在鼓励自己回想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是已死的记号。”

“已死。”

秀家重复了一遍,没有急着追问,清次却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了一段令人费解的话。

“有一件事,是关于我的兄长内藤一郎,他其实并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子,父亲的正室宁子夫人,也就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因为身体孱弱一直没能怀孕,为此耿耿于怀,最后拜托身边亲信的侍女把自己弟弟的孩子领养过来,那就是我的兄长一郎。”

他忽然说起家事,虽然和刚才的话题完全不合,秀家却没有打断他,反而十分认真地听着。

清次继续说道:“领养来的孩子被当作宁子夫人的亲生子来抚养,对外也是一样这么说,本来并没有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名叫阿莠的侍女站出来说自己怀了孕,怀的正是我父亲的孩子,而当时,当着正妻的面,父亲也没有否认,就让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因为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哥哥,所以就取名叫做从丸,这是我的幼名。”

清次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从容不迫:“我父亲是松前藩主身边的家老,六年前松前藩主忽然病倒,原本以为只是小病,后来却慢慢变得很严重了,在那之前因为没有料到会一病不起,根本没有考虑过立嗣的事,直到最后临终的时候才想起来,匆匆忙忙地开始决定养子。”

松前藩的藩主在弥留之际,忽然从被中伸出手,握住了内藤清二的手道:“清二,就把你的儿子送来吧。”

在这种时候内藤清二当然是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下来。

“但是,像这样临时决定的末期继子是不能继承家督的,原本以为来得及,却还是被幕府否定了,之后立刻被收回封地,撤销家名。”

说到这里,秀家看到清次仿佛露出了微笑:“父亲他其实是很矛盾的吧,因为长子的地位不能动摇,所以只能把自己亲生的儿子送人,这件事到了后来就变得不可收拾,原因是父亲执意要让兄长一起追腹为主君殉死……”

清次的笑意更加深刻:“哥哥他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知道自己是养子,也知道父亲并不喜欢他,可是最后关头却要让他死,可能心里还想着,这么个徒有虚名的长子,总算也派上用场了吧,在宅邸中切腹的那天,我从福山城赶回来,父亲已经死在回廊上,兄长的刀才刚捅进腹部,我过去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体。”

当时,内藤一郎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忽然用力拔出小腹中的刀向着他的胸前挥去,虽然濒死之际力量有限,但还是差一点就切中了心脏,那条由下往上的刀伤就这么留了下来。

秀家默默地望着他,从那稍稍敞开的衣襟中隐约还能看到伤痕的样子,昨天晚上触手碰到的时候,更是有着令人惊心的凹凸感,可以想象当时锥心的剧痛。

“兄弟之间的争斗,果然是最让人痛心的。”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庭院,用一种一动不动的淡然语气说道:“本来应该是最亲近的人,情同手足的兄弟,却不得不因为家庭、正庶出生、政治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反目成仇,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家中,也无法享受到同胞之情,反而不如平民家里来的好。”

清次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所说的,或者根本就只当讲完了一个故事。

“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听见那些侍女们暗中的闲话,长子是领来的下人家的孩子,次子又是和侍女珠胎暗结的落胤,这个家还真是乱七八糟,那些女人当着孩子的面什么都敢说,一旦到了家主的面前又变得服服帖帖,一点错也不犯,就是因为她们的闲话,所以我们才能把这些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能不知道,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种结果,这个伤口,就当是按照兄长的意愿,让内藤丞之介死去的记号。”

“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秀家静静地问道:“即使我开口问,你也可以隐瞒,没有必要说出来的吧。”

“嗯。”

清次微笑着说:“是这样的,我告诉你的原因是你吸引了我,人生最深的情意,常常是因为偶然的机缘而起的吧。”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清次回头望着秀家,而秀家也在同一时间转过了视线。

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回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连清次都感到脸上微微发烫。

他是那种和多少女人在一起都不会感到窘迫,对爱欲这些事更是不放在心上的人。

但是明明就这样正经地坐在明亮的房间里聊着天,也会因为忽然想起些什么而感到不好意思,这样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秀家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他走过清次的面前来到院子里。

院中的樱树枝随风摇曳,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漏下来,在地上铺洒出一片斑驳发亮的光影。

他站到树下,抬头看着高大的树木。

“你问北御门的那些关于松前藩主被毒杀的事,如果想知道,我也可以让人去调查。”

清次的声音从廊边传来,他说:“算了,知道了也没用,就连同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一起忘掉吧。”

他比谁都清楚是幕府为了收回领地而派人下的毒,之所以耿耿于怀,也许只是因为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但是现在,一切都有了变化,什么仇恨的事情,暂时都不必去想了。

“还有半年,等到了明年的卯月,我们一起在这里赏樱花吧。”

清次靠在回廊边,听到秀家这么说的时候,也抬起头来看着那一片绿色。

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树,众多枝条对称地伸展着,优雅挺立在庭院中。

他们同时抬头望着树枝间的空隙,虽然没有到开花的季节,但是在那错综复杂的树叶间,却有着一种既深远又闪闪发光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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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追腹:指追随主君而死。

落胤:私生子。

第42章 天下羽根

九月末,从京都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当时天皇的中宫九条筑子写来的。

这位九条中宫是句月的姐姐,专程写来的信上写明了想请句月上京一同前往伊势神宫参拜。

“真是个好机会啊。”

收起了书信的渚纱显得十分高兴,双手着地把自己包裹在和服中那丰腴的身体挪到句月身边。

“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句月殿下,很高兴吧。”

可是明明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望着天空发呆的句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渚纱叹了口气道:“求您了,您就高兴一点吧,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对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帮您的,嗯?”

句月把头转过来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吧,想去就去吧,今天晚上我会对秀家殿下提这件事的……不过……”

她没什么精神地笑了笑说:“不过他晚上究竟来不来这里就不知道了。”

渚纱一怔,原本支撑在膝盖上的双手立刻垮了下来。

这两个月来,渚纱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虽然完全不相信侍女们那些蜚短流长的流言,但也隐约感觉到句月和秀家的关系疏远,只是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秀家对句月很好,吃穿所用的东西都仔细地吩咐下人用心准备,一旦有什么少见的好礼物,也会先拿来给句月挑选,说起问候的话更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这样的丈夫应该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吧。

究竟是哪里不好呢?

眼看着句月一天一天的抑郁下去,再不找些畅怀的事情来做,只怕就要病倒了。

就在渚纱心急如焚的时候,京都的信就送到了。

这封信简直就好像是上天听到了渚纱的祈求特地命人送来的一样,让她高兴了好一阵子。

接下去的几天,也不管究竟有没有得到出行的允许,渚纱就已经擅自准备起来。

不出所料的是连续好多天,秀家都没有来句月这里,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不过上京的事却通过侍女和侍从们转达到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秀家立刻答应下来,并且亲自为句月准备各种路上要用的东西,事无巨细全都设想得十分周到。

但是这种关怀备至的细心反而让句月感到尴尬,不知道究竟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越发地郁闷起来。

九月廿九日,舆轿从那古野城出发,经伊势入畿内,相当于回娘家一样。

在京都见到身为中宫的姐姐筑子,天皇对九条中宫宠爱日深,立刻由中宫大夫安排出行再从近畿往伊势参拜。

秋分日已过,天气渐渐凉快。

一穿过朴实无华的神柱鸟居,立刻就能感受到不寻常的凛然气氛和不可思议的寂静。

句月和筑子穿过宇治桥往内宫参拜,时年二十一岁的九条中宫筑子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说话犹如莺声,一举一动都保持着美好的仪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深居宫闱的女子却有着极其开朗的个性,一路上牵着句月的手说话,而且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还邀请到了一位客人,等一下我们一起去见见吧。”

筑子所说的这个客人,是个削发出家的尼姑,院号叫做胧光院。

“这位胧光院可是个有趣的人,和她聊天,就是再坏的心情也能立刻变好。”

句月不置可否地答应着,仍然没有什么大兴趣。

应邀而来的胧光院年纪还很轻,差不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浅蓝布裙,系着前面打结的中幅龙纹带子,头上戴着纱巾,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上眼睛黑亮有神随时充满笑意,可算得上是个容貌姣好的美人。

“胧光院殿的先夫,是官居正四位的中务卿。”

句月微微行礼,众人在一处幽静的房内品茶,随后,如同筑子所说的那样,胧光院开始讲一些十分有趣的事。

一开始还没怎么觉得,可是越到后来越惊奇,句月忍不住露出了稀奇的表情。

她开口问道:“这些事情,全都是您亲眼看到的么?”

“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

胧光院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表情:“有些是我看到的,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原本就知道的,还有一些是胡乱编造的。”

她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就那样大声地笑了起来:“人的一生那么短,怎么可能把那么多事全都看在眼里呢?大多数人都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吧。”

“那么,您一定见过很多人了?”

“说的一点也不错,胧光院殿可是抛下了寺院,到处游历四方的。”

筑子用折扇掩着口笑道:“据说还对当时建造寺院的大工们说,把门拆掉,这样回来的时候就方便了呢。”

句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出嫁之后第一次笑出声吧。

面前的这位胧光院果然是十分奇特的人,像她这样的年纪没有了丈夫,理应很寂寞才对,可在她的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寂寞的痕迹,反而是那种悠然自得的表情,变着法来让自己和别人开怀畅笑的劲头和一点点抑郁可爱,以及像个女英雄一样的举止,奇妙地委身于那清修的纯洁衣裳,展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爽朗,恐怕连刚结婚的新妇也不会有谁像她这么高兴的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这么快活?

这一刻,句月甚至在想,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开朗高兴,那日子就不会这么难挨了。

她低头不语,正说着话的胧光院却朝她看了过来。

“句月殿下有什么心烦的事么?”

她连问了两遍,句月才算听到,抬起头来说:“没有啊。”

“可是连笑脸都变暗了哪。”

“是吗?”

句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胧光院看着她,忽然一拍手说:“啊,对了,我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来。”

筑子连忙催促她说来听听,于是胧光院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故事,直说到众人笑得前俯后仰,完全忘却了烦恼。

“怎么样?很有趣吧。”

筑子边笑边道:“有好几次,都是多亏了胧光院殿的开解,才能够那么开怀地笑上一回,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啊,要是不能自己找事情来解闷,就太可怜了。”

句月一怔,随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地开口道:“胧光院殿为什么能这么快乐呢?”

年轻的尼姑也怔了一下,然后好像是被问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她抬头从回廊下看着碧蓝的天空,忽然说:“我啊,十五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中务卿宫大人,那个时候他二十七岁,据说从小体弱多病,门都没有出过一次,就连我这个新娘嫁过去,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能见上他一面,即使是如此,当时的我,还是做着能和他百年好合的美梦,想象着第一次和属于自己的男人共度良宵,把一切都奉献给他的快乐,但是不久之后,传出了中务卿宫病危的消息,得的是十分凶险的麻疹而且还染上了疱疮,那个时候我不顾旁人的阻止,执意要见他一面,虽然医师百般劝阻,还是被我直接冲了进去,一个女人如果连自己的丈夫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那么开始守寡,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大概就是身体健康很少生病,而且当时心里生气,冲动起来想着干脆也被传染上死掉算了,句月殿下,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女人的梦想破碎的时候,总是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胧光院说着,脸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甜蜜的微笑道:“当我气势汹汹地跑到快要咽气的丈夫身边时,从来没有那么认真仔细地把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上上下下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她看着句月,而句月正在等着她说话,稍稍地催促了一下问道:“怎么样?”

“是个很英俊的美男子噢。”

胧光院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一下子愣住了,就那样看着他,因为生病的关系,脸上出了不少疹子,可是仍然是个十分俊美的男人,这样夸耀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很失礼?当时的我啊,心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念头,而且还当着他的面,以及在场所有医师们的面大声说了出来,我说‘请您赶快好起来,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在等着您的,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说的时候气势如虹,大家都被我吓到了,半天没有人出声。”

“果然是有着非凡的勇气啊。

句月感叹道,像这样的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所以对能够这样做的胧光院莫名地生出了敬佩之意。

“后来,中务卿宫大人居然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胧光院继续说道:“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原来是你啊,你就是迅子吧’,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就立刻转开头不看我,我也不甘示弱,立刻质问他为什么把头转过去,结果却听到他连不上气的笑声,中务卿宫大人一边笑一边说‘真是生龙活虎的女人,年纪还小吧,当尼姑就太可惜了,我休了你吧’,我被这句话说得呆住了,而且他说到做到,立刻就要人扶他起来准备纸墨,可是我一个耳光又把他打得倒了下去,现在想起来,真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是他却没有责怪我,大概是被我打得怔住了,也没有再提休书的事,但是那一天,他最后所说的话,我至今还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胧光院望着天空慢慢地道:“女人即使没有爱她的男人在身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世俗的东西并不是不能打破,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人们太拘谨,所以它就变得坚固起来,迅子,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活吧,我就不说什么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的话了,那种话也是世俗这座高墙上的砖瓦,会给你很沉重的负担吧。”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然后转过头来望着句月:“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荒野中,有时候是黄昏,有时候是深夜,面前总有一堵几乎把天空都挡住的高墙,中务卿宫大人站在高墙上,但是梦里的我却一直倔强地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往相反的方向走。”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啊,我想,大概是赌气的意思吧。”

胧光院笑道:“因为被那个男人最后摆了一道,连扳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心里就一直想着再也不理他,随后按照规矩削发出家,朝廷封了个从三位的官位还给了一座寺院,但是,这些大概就是中务卿宫大人所说的世俗的东西吧,一点也引不起人的兴趣来,于是我就走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事,结果发现,天下竟然这么大,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发生。”

“您可就好了,没有人管着,想去哪里都可以。”

九条中宫故作哀怨地说了一句,立刻引来了胧光院的笑声:“说得也是,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说过了头了。”

她回头看了句月一眼,忽然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里。

“本来想着给中宫殿下的,不过中宫殿下这么受天皇陛下的宠爱,应该不需要吧,那么,就送给句月殿下了。”

往张开的手掌里一看,胧光院放在她手心里的是一枚白色的羽毛,上面有着十分漂亮的浅灰色纹路,形状也非常完美,却看不出是什么鸟身上的。

“这个是?”

“这是第一只从高墙里飞出去的鸟掉下来的羽毛噢,句月殿下,即使人长不出翅膀没有办法在美丽的天空中飞,但是想在天上飞的念头,却要当作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好好地保存在心里,这样的话,即使感到寂寞感到孤独,只要一想起来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天下可以很大,大到无法一览无遗,但是也可以很小,小到只装在自己的心里,周遭的一切是会因为心情而改变的,将来只要您有心,我随时随地会把这个天空下发生的事情一一转告给您,就这么约定了。”

句月把那白色的羽毛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好漂亮。”

湛蓝的颜色像一整块澄明透彻的琉璃,包容着整个世界,所谓的人,其实不过是很微不足道的东西罢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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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中宫:天皇之正妻,世称皇后,别称中宫,后改为没有皇后时后宫中最高位的女性。

院号:贵族女性丈夫死后落发为尼,起用的法号。

疱疮:天花。

第43章 无声

在句月前往伊势神宫参拜的期间,那古野城中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最值得议论的,大概就是秀家和清次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

本来中小姓勤役这个差事卑微低下,只不过是处理杂务的工作,可是现在却登堂入室,旁若无人,不但和城中的其他差役们一起喝酒聊天,在身为左近卫少将的秀家面前也是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么一来,各处的流言也就更盛了,也常有人说看到清次整夜在秀家殿下的房里没有出来之类的话。

对于这些窃窃私语,秀家却毫不在意,有好几次在回廊上遇到兄长光正的时候受到十分露骨的冷嘲热讽,可秀家却一反常态,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完光正的话,行完礼之后就走了。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无疑等于让光正失去了伤害他的利器,秀家好像在对他说,即使公开也没有关系,现在唯有依靠在父亲身边旁敲侧击来动摇秀家的地位了。

经过他的示意,很快的,一些十分淫乱的话就传到了尾张藩侯德川纲成的耳中。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纲成特地把秀家叫到了面前。

借着下棋的名义,父亲和儿子面对面地坐了一下午,直到黄昏的时候,纲成才忽然开口道:“秀家。”

“是。”

“昨天我收到了阿舞由让人从江户带来的书信,她最近身体似乎不太好。”

“我知道,母亲大人一直食欲不佳,所以身体自然就衰弱。”

“是吗?”纲成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回信叮嘱她要好好吃饭,难道是那里的膳食不好么?”

他看了秀家一眼,转而问道:“那么句月她,最近食欲怎么样呢?”

秀家挺起了身,他知道父亲迟早会问到这件事,所以认真地回视了过去。

“怎么了?你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过得怎么样么?”

纲成的声音慢慢变得严厉起来:“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关心过她?”

秀家沉默着,他听到父亲接下来的质问:“下人们传说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听说晚上都和男人在一起?”

德川纲成观看着儿子的反应,又再度加重了语气:“那种事我并不想干涉,不过偶尔也体谅一下句月的心情……”

“让句月改嫁吧。”

一瞬间打断了父亲的话,秀家用一种深思熟虑之后十分镇定又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纲成被他的这句话所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很久才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让句月改嫁吧,只要是她喜欢的男人,不管是谁,若是地位高的当然好,身份低的就给他封地俸禄,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这样好。”

“比现在这样好是什么意思?”

秀家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慢慢地道:“到现在为止,男女的事,一次也没有。”

“啪”的一声,一枚棋子被用力地拍在棋盘上,德川纲成的脸色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霾,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从来就没有让正室夫人改嫁的道理,秀家,你埋怨我对阿舞由不好,那是你的母亲,现在你让句月改嫁,难道是对她好么?”

秀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父亲的斥责。

本来对于妻子,如果不喜欢的话大可以丢在一边,以句月那样的公家女子而言绝不可能说出抱怨的话来,时间一长再纳新的侧室生孩子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完全不用当着自己的父亲的面说出让妻子改嫁这样的话。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你也适可而止,等句月回来之后好好地陪着她,别再整天和男人混在一起,至今为止我还是这一家的家主,等到你当上家主的时候想做什么荒唐的事都随你的便,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也要慎重一些考虑继承家督的事。”

纲成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如果秀家执意要那样做,不但身为父亲的纲成无法同意,而且还会影响将来立嗣的事。

“总而言之,你自己想清楚吧。”

丢下独坐在廊下的秀家,德川纲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样好么?”

转过回廊的时候,清次靠在栏杆上问道。

“什么?”

“这样下去,当不了尾张的藩主。”

“那种事情,现在别拿出来烦我。”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跟在秀家的身后。

走过了几个房间之后,忽然看到一扇敞开着的门。

他停了下来,说:“等一下。”

秀家有点奇怪地回头望着他:“怎么了?”

清次瞪大了眼睛望着那道隔扇问:“这个孩子是谁?”

“孩子?”

秀家怔了怔,转身走到他的身边也向那打开着的隔扇内看去,但是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哪里有什么孩子?”

他狐疑地问了一句,却听到清次惊讶地道:“啊,消失了。”

黄昏逢魔时刻,一句话说完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秀家只感到清次拉住他的手腕往里面一拖,他没有站稳,进去后直接扑倒在清次的身上。

隔扇随即被关上了。

暗淡的夕阳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红彤彤的透过纸隔扇映照进来,整个房间不但是昏暗的,而且有一种让血液涌动的暗红色。

清次就压在只穿了藏青窄袖和服的秀家身上,他紧贴着绸质的衣服,然后松开一只手,伸进了对方衣襟不整的襦袢中。

秀家压住他的手,清次以为他要推拒或是反抗,可是秀家压住了他的手掌之后很快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微微地抬起上身,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了清次的嘴边。

紧紧抱住那灼热的身体,不管是哪里都好,全都留下热吻。

清次的手往下滑到秀家敞开的下摆中,掀开着物抚摸他的腿。

他修长的手指从小腿一直往上,经过膝盖内侧然后变成整个手掌覆盖在大腿深处。

秀家挺起身,全身一用力反过来把清次压到下面,他跪伏在清次的身上,从颈项吻到他的胸口,他们的呼吸互相交融,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节奏。

没有比肉体更诚实忘我的了,世俗的一切全都放在一边,不管在何处,周围就立刻好像变成只有两个人。

一再压抑隐忍的欲望和想要发泄郁闷的渴望就像暗潮涌动积聚已久般地喷发出来,转眼间就让人坠入难以形容浑然忘我的欲望之海中去了。

热烈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清次侧过头来轻噬着秀家的耳廓,用自己的脸颊摩擦着。

瞬间变成了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的状态,因为迅速攀升起来的情欲而在光裸的背脊上渗出一层薄汗,在这个赤红的房间里更加深了奔放而热烈的气氛。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明明应该是激烈搏斗似的场面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到连苍穹下的晚霞,院子里的落叶,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流动,一切平时无法听到的声音全都清晰可闻。

现在已经不是在这个世上了吧。

自己究竟在哪里呢?

一阵接着一阵沸腾奔涌的快感之中,头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清次紧紧地搂住秀家赤裸的身体,而秀家也回应他。

他们互相紧贴着,每个部位都贴在一起,四肢纠缠在一起,一点空隙都没有。

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容纳其他人,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穿插分开他们的空隙,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清次安心地低下头,迎上了秀家还没有平息欲望的眼睛,很快地,他们重新吻在一起,口唇相交久久不肯分开。

新一轮的疯狂,疯狂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两人在这一动不动的静谧之中互相拥抱着对方,汲取对方身上的热意,思想停滞,同时看着隔扇外渐渐变成了深红又渐渐冷却下来的清冷的暗黑天色。

“好累。”

秀家“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清次的话:“虽然很累,但是很好。”

清次用力抱紧了他:“那么把心烦的事全都忘记了吗?”

“算是吧。”

秀家好像很认真地在回答他的问题,但最后却笑了出来。

“如果我说没有忘记,那么你辛苦想出来的,那么拙劣地把我骗进来的手段不就白费了么?”

“不要说出来。”

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既不说话也不动。

隔扇外有侍女跑过,早就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候,一定有人到处在找秀家吧。

但还是不想出声,不想出去,就这样一直静静地躺着,互相依偎着。

然后,连月亮都升起来了,发亮的月光一直满进来,渐渐填满了面前的一片空地,也爬上了赤裸着的身体。

“这样子,对月亮可真是不敬。”

“嗯?”

秀家望着透过隔扇那模模糊糊暧昧不清的月光说道:“小时候听竹取物语,有一位叫做赫映姬的公主,住在月亮上。”

“那又怎么样?”

“那个时候,因为身边总是不时有危险的事情发生,常常要担心下一刻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母亲大人把我保护得很好,甚至不允许有一个人接近,这种过度的保护最后变成了一个坚固的牢笼,把我孤立起来,没有人敢靠近,没有人敢和我说话,常常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没有朋友吗?那久马大人呢?”

清次这样问的时候,看到秀家的嘴边浮起了一个笑容。

“久马是个很好的侍从,但是太过执著就容易走向悖德的角落中去,一旦有人做出什么对我不敬的事,即使是杀人他也能够轻易办到,我虽然不喜欢他这样,但是同时又很感激能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不然,也许我就没办法能活到现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很深的情谊。”他停了一下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赫映姬的故事,是一个叫做阿曼的侍女告诉我的,她是个只负责打水擦地板那些低贱的工作,一点地位也没有的下级侍女,有一天我因为晚上睡不着走出去,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她看见当时还只有六岁的我在回廊上,就过来抱起我,把我放在膝盖上讲了那个故事。”

秀家靠在清次的身上,慢慢地说道:“她一边说一边流泪,到后来就只是用力抱着我反复说‘怎么办?怎么办?’第二天,她被人发现死在井里了。”

清次把自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闭着眼睛听他说话,从颈脉那里传来的轻微跳动令人舍不得离开,他静静地听着秀家所说的话一直没有打断。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拥抱,却是懂事以来整个童年中唯一有过的一次,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和男女有关的事吧,阿曼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后来对我说的赫映姬的故事,大概就是因为那些事情在这纯净的月光下,实在是太污秽了。”

他的话刚说话,就感到脖子上一阵疼痛,清次吮住他的喉咙,语音含糊却也听得很清楚。

“是你想得太多了,她想看的话就让她去看吧,让那个月亮里的公主好好看着。”

他伸出手臂非常用力地抱紧了秀家,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然后抬起头,在银色的月光下望着他的眼睛。

“我要让她嫉妒得立刻就要下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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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赫映姬:又称辉夜姬。

第44章 胎动

微风中传来了清脆悠远的“叮”的一声。

双叶身穿的水蓝色窄袖和服上点缀着海浪纹样,凸起的白色图案从左至右地打着卷,一分为二的龙纹饰带在背后打结,也没有梳头,就那样静静地以手指抵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

听到那清脆的铃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回廊下挂着的风铃,浅蓝色的纸片上写着“静忍”两个字。

夏天已经过去,风铃也早就该拿下来,但是双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发出了动人心弦的声音,在微风中转动着的风铃,却迟迟没有动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双叶细长的眼睛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你回来晚了。”

身后的脚步声停下,然后又走动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

“嗯,是回来晚了。”

双叶冷漠的声音没有一点波动,问道:“让你去办的事,办成了没有?”

脚步挪动声依然轻微,除了双叶大概没人能够察觉得到。

染丸走到她的身边跪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信封上写着“柳井大人亲启”等字,笔法有力,不像是一般武人写的。

双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问道:“吉池他答应了没有?”

“……”染丸犹豫一下,但是看到双叶正在等他回答,最后还是很快地说道:“风来寺的监察柿右卫门所调查的事,虽然还只有一点眉目,但是按照原来说好的拿给吉池照摄看了之后,他立刻就他答应我们的请求,同意加入起义,而且刚刚得知从屋敷出发前往江户奉令改革藩政的密使,务必要在他出尾张领土之前阻拦,吉池集结了三千人的浪人和豪农,随时可以调用。”

染丸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不过……”

“不过什么?”

“按照吉池的意思,他将会派遣几名亲信的浪人作为番头参与起义,这么一来,也就等于我们的人马有近半数要归他统领。”

双叶没有说话,她纤细的眉毛微微地皱了一下,却又很快地舒展开来。

“那就按照他的意思办吧。”

染丸过了很久之后问了一句:“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虽然说是互相利用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是那个男人不值得信任,对于这种没把握的事,能不能再多考虑一下呢?”

“染丸,你怕死吗?”

双叶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地传来,她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染丸于是默默地跪坐在一边。

“如果不怕死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坏对错之分,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凡事成功了就是英雄,失败了就是尸体,后来的人即使评说起来和我们也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

染丸点了点头,他的语调也出奇的平静,但说出了令双叶惊奇的话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这么做是错的,但是没关系,即使劝你放弃也不会听,你所要追求的,其实就是一死是吧,没关系,我会继续帮你,直到最后的。”

双叶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弟弟,面前的少年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年,他有着一个成熟男人所具备的品格,沉稳冷静,能够看透一切,既不是随意让人摆布的人偶,也不是热情冲动不计前前因后果的莽夫,他清楚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预料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即使如此,却还是说出了会一直帮她到最后的话来。

染丸所做的一切,双叶并不是没有看到,也不是故意忽略的。

每次要么遍体鳞伤,要么疲惫不堪地回到她身边,却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她那自私的复仇欲,成全她死在战场上的愿望。

甚至可说,仅仅只是为了连面都没有见过一次,长相方面是一片空白的姐姐的情人而已。

双叶又把头转回来,望着廊下的风铃。

不知道是不忍心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弟还是不敢看,在那一瞬间,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细长的双眼中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染丸站起来,就在那个时候,双叶却忽然问道:“你脚上的铃铛呢?”

“在风来寺的时候弄丢了。”

“终于还是弄丢了,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戴着那种东西。”

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情绪似的,双叶冷冷地道:“对于忍者来说,任何会发出声音的东西,都等同于谋杀自己的利器。”

染丸望着她,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廊下的风铃仍在继续响着,清脆地发出“叮叮”的铃声。

双叶的手指从膝盖上抬起,瞬间掷出了一道银色的锐光,承受了手里剑的一击,小小的风铃发出如同垂死般哀鸣的响声扯断了悬挂着的细绳,远远跌落在庭院里。

暗淡的院落中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

这一天对又吉来说,是十分罕见的一天。

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剑术修习之后,对于用刀仍然毫无进展,一点心得也没有的又吉十分沮丧地坐在门外的砂地上休息。

负责指导剑术的是个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的年轻人,据说是香取神道流的传人。

又吉对于剑术的流派完全不通,即使被说教了也无从判断好坏,只是从其他人的感叹中勉强知道是个十分古老的流派。

这双手大概真的不适合用刀吧。

又吉专注地看着自己手掌上以前耕地时磨出来的茧子,过了一会儿又用这只手撑着头,十分懊恼地发着呆。

“喂,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同样在修习的间隙停下来休息的男人靠过来,坐在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不靠剑术和武力就做出一番大事来呢?”

“哈哈哈,这想法可真有趣。”男人拍着膝盖大笑:“虽然现在不是战国时代,没有那么多战争,不过男人想要干大事,没有力气可不行。”

“……那以前太阁秀吉是怎么干的呢?”

男人一愣,一时间不明白他在嘀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又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哈哈哈哈,什么,你竟然想效仿太阁秀吉,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又吉怔了怔,顷刻间也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啊。”

他本来就是那种无论什么嘲笑都可以当作玩笑来看待的人,所以自己也一边笑着一边开口问道:“那么说说你的事,为什么会来这里?家里没有亲人了么?”

“没有了。”男人挺了挺胸膛,好像满不在乎地说道:“全都饿死了。”

他那种奇怪的自豪感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家人被饿死了,而像是他们为了大义捐躯了似的。

灾荒的年头里饿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男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难过的表情。

又吉有点不高兴地道:“你这个样子,被死去的妻儿看到,说不定要怨恨你。”

“不会的。”这个男人依然挺着胸膛道:“我们约定好了,在我去见她之前,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活着,不管是干什么,如果垂头丧气的话,还不如当时就跟着一起去死来的好,我就是那么活过来的,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

他说着转头望着又吉道:“你呢?为什么加入?”

“我?”又吉明白过来道:“我嘛,因为被救了一命,所以无论如何想把这条命当作回报来做点什么。”

“是吗?原来如此,还以为你会是教徒呢。”男人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少年:“那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切支丹教徒,两年前被幕府下令实施清剿的军队刺死了,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些人还逼着他向双亲的尸体上吐口水。”

“这真太过分了。”

“站着的地方不一样,所做的事也会大不相同。”男人收起了笑容,但却只有那么一会儿又立刻继续笑道:“也许你说的对,也有可以不靠武力就做成大事的人,但是我决定了,到时候准要冲在最前面。”

又吉努力地回头来看他,并且第一次看清了身边这个男人的样子。

他长相丑陋,但是看起来倒有几分乡下武士的豪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在向往些什么。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又吉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是一种冲撞。

是毅然向着“死亡”而去的冲撞,对不祥力量的冲击,一种抱着必死信念的纯粹的开朗和快感。

“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名字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告诉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呢。”

慢慢地咀嚼着他的话,隐约品味出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来,因为已经失去了一些,所以只剩下生命可以与之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所以才会让人有向往的感觉。

又吉站起来,有点自言自语地道:“这次是要暗杀往江户去的信使么?”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尾张藩主推行新的藩政,派出了使者往江户递送书信。

不管对此还是对暗杀这件事,又吉都始终抱持着疑问,尾张藩处于东海道与近畿交界处的浓尾平原,是个临着伊势海的富庶之地,即使在其他各藩和幕府财政困难时,那古野的城下町依然热闹非凡,丝毫也看不出贫乏颓败的样子来。

但是这一年罕见的灾荒,以及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却给藩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修建城郭和赈灾用掉了大量钱财,加上要准备来年三月的参觐交代,准备前往江户要用到的各种物品,包括武士的长枪套、坐骑的鞍辔、披挂、座轿、罗伞,随行几千人的食宿,军马、搬运等等各种各样的花费加起来,直可以用挥霍无度来形容了。

这些事加在一起,忽然间就令原本绰绰有余的财政变得窘迫不堪,但是这些钱却不能分摊到藩领内的大名和武士们头上,因为诸侯家如果骚乱起来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最后的重担也就只能落在没有反抗之力的农民身上。

十月入秋后农忙收获的季节,藩主下令提高年贡,并且检地增加租税,实行前纳,提前一年征收贡租。

这么一来,原本就生活困顿的农民越发显得艰难了。

但是,在又吉看来,与其因为这样而发生暴乱企图颠覆领主的政权,倒还不如先试着请愿比较好,至少在他心目中,尾张现任的藩主德川纲成没有什么过分残暴的行为,施政方面也有值得夸耀的地方,并不是不可理喻的。

又吉天生乐观,把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联想,看到刚才那个男人不畏死的表情虽然颇受鼓舞,但也觉得这样死的话有些可惜。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么?

他想着想着,看到穿着白色窄袖和服的染丸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染丸是很少穿白色衣服的,白色太醒目,不是适合忍者的服色。

又吉远远地看着他时,他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缝隙。

阳光从上至下地洒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树叶稍稍一动,就好像雨滴落入水面一样让整个静谧的画面产生了奇妙的波纹。

不知道为什么,又吉忽然在染丸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刚才那不知名的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同样的气息,一种不吉利的死亡气息。

但是那种气息却又十分微妙的截然相反,一个是热烈奔放,用尽了全身力量的冲撞,另一个却是充满绵长的忧伤,毅然决然地向着死路前行。

又吉被那个少年的样子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来到树下叫道:“染丸少爷,你在干什么哪?”

“又吉。”

对于还能叫出自己名字的染丸,又吉感到受宠若惊似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直到染丸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才十分刻意地笑了两声。

“这是银杏树吧,秋天了,叶子都变得金黄了。”

染丸没有笑,他重新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空隙,看着渐渐变成了通体金黄的银杏叶子忽然说道:“银杏叶变黄,枫叶变红,明明要凋零了,却还是这么美。”

又吉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伤感的人,对于那些微妙的比喻即使隐约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词穷感到羞愧,但是却很快地听到染丸的笑声。

“抱歉,我出神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那个。”又吉看了看他,最后叹了口气:“这次能成功么?”

“指什么?”

“暗杀。”

染丸笑了,那个笑容毫不造作,既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成熟,也不是刻意的高深莫测,反而因为看清了事实而展现出一种了然于胸的坦然。

“又吉。”他笑着说:“仅仅只靠一两个、十几二十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历史的,暗杀这种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起到过作用,只不过……嗯,你在乡下种田的时候,也曾经拜过地藏菩萨吧。”

“拜过,求平安嘛!”

“有求必应了么?”

又吉搔了搔头,没有立刻回答。

染丸微笑着说:“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还是忍不住会去拜佛,凡事也都是这样,就算知道没有用,也会照着做下去。”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绝望吧,绝望的时候相信神明的存在,就是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了。”

又吉是见过染丸的身手的,他在行动的时候让人感到精力充沛,可一旦安静下来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忧郁和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迅速成长,超越自己的年龄。

这一时刻,又吉感到在一个少年面前求教的羞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忧伤。

染丸那样说完后,忽然回过头来望着他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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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香取神道流:战国时综合古流武术,由下总国香取郡出身的饭筱长威斋家直创立。

第45章 鼓之音

十一月,看似平静的尾张藩内涌动着一股暗潮。

权力者之间不断展开竞争,反叛者暗地里四处奔走,但是灾厄和饥荒却并没有能够让长年累月生活在富庶之中的人们开始节俭,那古野的城下町依旧繁华如常,有钱人照样看能乐逛游廓,吃喝玩乐,看不出一点烦恼。

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改变往往是日积月累的,突变并不一定可怕,很多时候反而是感觉不到的缓慢变化会让人措手不及。

到了中旬的时候,城下町开始张罗着举行“七五三祭”的祭典。

仿佛像是要冲淡天灾带来的阴霾,庆典显得分外热闹,孩子们都穿上漂亮的和服往神社参拜,路上挂满了灯笼,商贩们更是络绎不绝,有卖赤豆饭和千岁糖的,也有卖漂亮的扬子和春声君风筝的,纸糊的偶人和狐面具琳琅满目地挂满了整条神社之路。

和这一派热闹不凡的景象相比,那古野城中却显得冷清。

长子光正的正室夫人希子没有孩子,句月更是不可能怀孕,偌大的城中没有孩童的嬉笑声便少了一份热闹的气氛。

黄昏将尽,一天又要过去,清次看着外面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热闹的日子,却只能呆在这里看落日。”

秀家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也想去神社参拜么?”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今年已经错过了魂祭,再错过七五三祭,接下去可就没什么祭典可期待的了。”

“今年的魂祭……那天你在干什么?”

这一年魂祭的日子仿佛有着什么特别的联想,秀家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却听见背对着他的清次用一种懒散的语气说道:“我那个时候被关在奉行所的牢狱里,和快要被斩首的杀人犯一起过着魂祭日。”

“我也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确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句月舆入尾张德川家,当天晚上城下町发生了火灾,而就是魂祭的第二天,秀家在奉行所中见到了清次。

“虽然被关在牢里没有办法去参加祭典,但是却有看到烟火。”

清次的嘴边露出了微笑:“第一个烟火窜上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了……”

“是红色和金色,像秋天的契草一样,散开之后过了很久才消失。”

秀家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清次把头转了过来:“你也看到了?”

“你说呢?”

“是偷溜出去的吧。”

“今天要不要也试一次?”

清次真正的笑了出来:“你还真是懂得变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到时候就装疯卖傻吧。”

秀家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回廊上,清次也跟着站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两个人正向着这边走来。

光正的脸上本来是没有表情的,但是一看到秀家就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等看到秀家身后的清次时,那个笑容中更是加入了刻薄的意味。

“秀家。”

“哥哥。”

就算明知道他要说出尖酸的话还是得做出客气的样子,清次冷眼看着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互相对峙,而秀家显然处于弱势。

这个弱势,有一大半是由自己造成的吧。

他等着听光正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德川光正并没有对秀家说什么,反而绕过了他走到清次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目光相对,清次毫不回避地望着光正。

存在于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清次自然已经明白了,光正对他的恨意以及要杀他的理由早在他重伤的时候就已经当面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度相对的时候却仍然无法摸透对方的心思。

“真是大逆不道。”

忽然从光正的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直截了当地指向了清次。

“像你这种低贱的人,怎么敢这样站在我面前,还不快跪下!”

看到清次没有动,光正冷笑了一声道:“只不过是个勤役,居然这么目中无人。”

他话题一转,忽然问道:“听说你还是松前藩主临终立嗣的继子,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就难怪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即使继承了家督也只会丢脸,幕府不承认你是松前家的养子果然是对的。”

秀家听着这些刻薄的话,眉间一皱,刚要开口阻止,就看到清次一弯腰,毫不犹豫地在光正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下,就连光正本人也感到诧异,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

清次双手着地,深深地埋首在地板上,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这样,不知是因为夕阳完全落了下去还是的确如此,空气仿佛变得冷洌起来。

如果自己不在身边,他未必会这样做吧。

秀家感到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似的沉闷,好几次都想伸手把清次拉起来,但是那样做的话,大概反而会使屈辱感更为浓烈。

世上再没有比兄弟之争更让人痛心的了。

秀家望着跪伏在回廊上的清次,想到那些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光正从身边走过去的声音。

他一言不发地从清次面前走过,或许本身也感到十分无趣,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那样走开了。

等到光正和他的侍从走远之后,清次才从地上站起来。

秀家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那么做,反正我们早就已经不是那种可以好好相处的兄弟关系了。”

清次看到他皱眉的样子,脸上却没有露出受辱的表情,他想了想道:“这样吧。”

“嗯?”

“你要是觉得愧疚,不如就给我升职。”

秀家一怔:“你说什么?”

“升到不必下跪的地位,怎么说,至少也应该要上从三位才行。”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笑了出来,秀家听明白他的玩笑话,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但是却很快止住,故作正经地道:“嗯,说的也是,既然这样,那就立刻上京奏请天皇,请求加封官位吧。”

一瞬间,忽然松弛了下来,如同即将断弦般的气氛和缓,秀家和清次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

“走吧,再迟祭典要结束了。”

一路走去,路上遇到了正在找秀家的久马。

“秀家殿下,您要出去么?”

“出城去走走。”

“那我陪您一起去,今天是七五三祭,外面人多杂乱,万一有什么危险……”

“不必担心,有清次跟着就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久马脸色一变,但是却没有坚持,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走过去。

秋日的夜风清凉,可热闹的街町却增加了一丝暖意。

祭典对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徒有虚名的东西,少妇们趁势炫耀自己的美貌华服,男人们也借机在外面喝酒游荡寻欢作乐,晚上的灯笼亮起来之后,整条神社的路上就像白天一样亮。

在那些应当是祭典主角的孩子们心目中,这让人流连忘返的景象将来一定会变成美好的回忆,纯粹来凑热闹玩乐的大人更是陶陶然快活得好像在做梦似的。

热闹非凡的人群中响起鼓点,跳舞和唱歌的人围成一圈,连周围的路人也会参加进去,很快就变成人人都在嬉闹欢笑的场面。

“可别走散了。”

清次眼看着人潮涌动的路上欢腾的景象,走在他身边的秀家被人流隔开,慢慢地越走越远。

他迅速分开人群走到秀家身旁,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秀家正在专心地看着鼓声中的舞狮,忽然感到手心一热被人握在掌中,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清次望着他,眼睛里带着一阵没来由的焦虑。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但是自己的手掌和他相握时却立刻让那阵焦虑缓和下来。

秀家把头转过去继续看着前方,被握着的手掌却辗转过来,手指交叉着穿过了清次的指间。

清次怔了怔,指节骤然收紧。

七五三祭,二十年前他三岁,兄长一郎七岁。

在松前福山城的神社前,也是如此热闹的景象,人潮涌动,把年幼的兄弟两人牵着的手分开,到处也找不到对方的身影,直到祭典结束,人群散去,内藤一郎才在神社鸟居下的阶梯找到了睡眼惺忪的弟弟。

明明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那个时候的记忆却如此清晰,清次记得当时比他大上四岁的哥哥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大声哭起来,空旷的神社路上只听到他的哭声。

武士家的孩子是不能哭的,父亲从小就这样教导他们,即使知道立刻要死也不能流泪。

但是那个时候,兄长抱着他大哭的样子,却像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似的,不由地就让人生出了敬意。

数年后,那个一生中只哭过一次的哥哥把插入腹部的短刀拔出来,又划上他的胸膛时,在他耳边留下的话却是:“要是那个时候把你丢在神社就好了。”

这句话比锋利的刀口更伤人,让他不敢相信,远远地逃离了支离破碎的家,差一点死在街头。

世上难道就没有真正相亲的兄弟了么?

他和一郎是这样,秀家和光正也是这样。

虽然刚才轻易消解了光正所设下的刁难,可是将来的事却实在难以预料,谁也无法去推测,更不用说避免了。

清次的手指越收越紧,秀家感到疼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

“不想去神社了,我们去喝酒。”

即使在偏僻的酒铺里还是能够听到太神乐的乐声,祭典仍在继续。

清次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对着秀家说各种难得听到的奇闻轶事,到后来甚至把酒屋中的酒客和端菜送酒的女人全都叫来,一边喝酒一边和他们调笑。

秀家以前虽然也经常会去舞风这样的游廓,却仅止于赏能乐,和若鹤饮酒观月罢了,从来没有真的和游女们有什么越界的交际。

可是清次一直以来就习惯于放浪形骸,在一群男人女人之间毫不介意地喝酒喧闹,很快醉得不省人事,眼睛看着秀家的时候,全是迷茫之意。

他的双手忽然攀上秀家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鼻尖,好像在仔仔细细地分辩秀家的长相似的,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沉稳,也没有了凌厉的气势,仿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秀家。

即使明知道他醉了,秀家还是感到一阵尴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全都出去吧,这里所有的酒帐我会付……”从怀里摸出两枚金币,秀家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抬头对最后一个走出去的女人道:“请倒杯茶进来。”

“好的。”

把所有人赶走之后,秀家扶着清次,让他卧倒在桌子上。

为什么会喝醉呢?心里有什么不快么?

是因为刚才光正对他的羞辱,仍然难以释怀?

但是秀家知道清次不是会把那种小事放在心上的人,如果为了那些事难过,那么过往的惨痛经历早就已经把他击垮,也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他看着清次伏卧在桌上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窗外的鼓声随着晚风飘来,房门却被敲响,秀家接过女人送来的热茶又重新关上门。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来的呜咽,清次的肩膀微微颤动,仍然伏在桌上。

强忍着的哭声好像幻觉一样传进了秀家的耳中。

他一下子怔住了,飘荡在夜色中的鼓声像是巨锤一样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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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七五三祭:日本传统节日,为7岁、5岁、3岁的孩子过节。

第46章 月下

秀家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清次哭泣的样子。

他在越困难痛苦的境地之下越坚强,伤痛死亡都不会掉泪,悲伤和绝望更是深埋在心底不肯让任何人看到的。

清冷月夜下的互诉衷肠,温柔有力的臂膀,言语上的鼓励,目空一切的个性都不足以解释现在的状况。

秀家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他看到清次露出窄袖的手臂横过半张桌子,酒盏打翻在桌面,清冽的酒从桌边流淌下来,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席上。

他是真的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边烂醉如泥,一边发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哭声,但是声音却又低压着,好像即使在那种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仍然努力克制。

可是强忍的声音却更令人心痛。

秀家放下茶碗,把清次的身体扶直,他没有去看他的脸,因为他知道,如果换成是自己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被人看到泪流满面的样子。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秀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清次伏在他身上,没有再发出哭声,但是却一阵阵抽动着。

他的头发散乱,全身都散发着酒后的热意。

秀家把他抱紧在怀里,他们的胸膛互相紧贴着,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那一瞬间,秀家仿佛能够触摸到他的痛苦了。

那是一种十分微妙,无法解释的了解,感同身受,或是被深深影响。

默默地拥抱着那具温热的身体,静静地聆听着窗外的鼓声,将来的事谁也不会知道,但是秀家在那一刻却作了一个决定。

当他做了那个决定之后,立刻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重担。

他把清次扶起来,地上的一壶酒还是满的,这个酒屋的清酒很有名,即使是喝惯了上等好酒的秀家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伸手把那壶酒提起来,酒壶的绳子缠在手腕上,然后用肩膀顶住清次的身体,慢慢走了出去。

如果回到城中他还能清醒的话,不妨试着用一种单纯享乐的方法继续在月光下喝酒畅谈。

外面夜色深沉,远远地还能看到点点灯光,祭典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吧。

秀家扶着他走过小巷,清次的衣襟敞开着,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横过整个胸膛的刀伤。

“那是已死的记号。”

是已经死过一次的印记。

但是即使已经死过一次,死亡却没有把一切都带走,反而留下了如此浓烈烧灼的印记。

秀家一步步地走着,默不作声,酒壶随着他行走的动作一下一下敲打着膝盖,寂静的月色下传来阵阵酒液在壶中来回撞击的声音。

就在他经过一条暗巷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人的脚步声。

本来以为是什么路人的脚步,可是一开始明明很轻缓,越靠近的时候就变得越急促,最后好像是要冲上前来似的。

秀家直觉地感到危险,他拉着清次的身体闪向一边,手中的酒壶举起挡在身前。

只听到“啵”的一声,破碎的酒壶碎片散落一地,清酒四散飞溅。

月光下,一个蒙着脸的男人手中持着发亮的短刀向他刺来。

秀家往旁边躲闪,但是已经没有办法抗住清次的身体,两人一起撞向了身后墙壁。

仿佛连骨头都被撞断了似的疼痛传来,秀家却立刻去查看清次的情况,他全身撞倒在墙角并顺着墙面滑下来,看起来受了相当大的撞击,但是这沉重的一击却好像让他清醒了一些,慢慢睁开了眼睛。

暗杀者的刀第二次刺过来的时候,秀家从清次的腰边拔出了小太刀,仅仅只是一瞬间,和袭来的短刀相击,在清冷的月夜中传来惊心动魄的铁器交击声。

这一幕好像是出现在恶梦中一样,支离破碎的残影投射到清次的眼中,他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无法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续几次刺耳的刀刃声,秀家手中的刀并不顺手,刺客则身手出色,呼吸间就能取人性命,奇怪的是那几次交锋却丝毫没有要杀死秀家的意思,反而在他退却的间隙目光一转,刀尖指向了倒在一边的清次。

正靠着墙试图慢慢站起来的清次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身体往后一仰,又再次摔倒在地上。

秀家从后面挥刀,但是被那人闪身躲开。

刺客用一只手卡住清次的喉咙,另一只手举刀就要斩落,秀家一时情急也没有多想,扑上去以左臂扼住他的颈项,右手的刀刃划过那人的握刀的手腕,一阵鲜血狂标而出,但是刺客的刀却已经无法收势,一下刺进了清次的肩膀。

感到身下的人因为剧痛挣扎了一下,刀没能及时拔出来,只要他再犹豫一下,秀家就能割断他的喉咙,但是秀家并非想杀他,重要的是要留下活口追问主谋。

明白了这一点,暗杀者的身体往后一顶,手肘用尽全力击向了秀家的腹部,不顾受伤的手背正在流血,拼命挡开锋利的刀刃从清次身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承受了他的重击,秀家按着小腹跪在地上,一阵阵想要呕吐的酸涩感涌上来,眼前是骤然而至的黑暗,只觉得一个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好像想要依靠着他爬起身来的样子。

清次伸手拔出肩上的短刀,一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溅上了秀家的衣服。

他的眼睛里还有着迷离之意,但视线的窒碍感却因为剧痛而迅速消退了,疼痛刺激着神志,不再沉迷于酩酊的酒力。

秀家也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才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恍如隔世般的安静令人诧异,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秀家抽出怀纸替他按住肩膀上的伤口,流血一时之间也止不住。

清次忽然一把推开了他,又顺手拔出腰边的长刀,只听到“叮”的一声,一支小小的吹箭撞上刀刃掉在地面上,紧跟着又飞来几支。

还没有完全从酒醉中恢复过来的清次,身体摇晃了几下,看到接下去的吹箭是向着秀家而去的,立刻就扑过去按下他的肩膀,把他压在自己的身下。

好像从背后传来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很快变成了没有感觉的麻木。

秀家被他完全脱力的重量所压制,黑暗中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危险蛰伏着,他的手摸到清次背后的吹箭,心中立刻犹如被人用力揉捏了一下似的纠结起来,说不出的痛。

“秀家殿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小巷外响起,森久马握着长刀闯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月光下吹箭破风的声音袭来,久马举刀挡开了飞射而来的箭矢,向着小巷深处追了几步。

但是他很快在一处阴暗下停住,抬起的脚也没有踩下去。

借着月光看去,地面上一片斑斑驳驳的黑影,仔细分辨,全都是尖锐的撒菱。

“忍者么?”

他皱了皱眉,收起刀回到秀家的身边。

“秀家殿下!”

正在把深入清次后背的吹矢拔出来,秀家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他也不问为什么久马会在这里,直接伸手穿过清次的腋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来帮我一把,久马,箭簇上说不定有毒,回去立刻把无药斋大夫和北御门叫来。”

久马答应了一声,接过清次身体的重量,往那古野城而去。

一回到城中立刻就忙碌起来,医师聚拢在一起察看伤势,侍女们更是来回奔忙,把从伤口中挤出来的黑血端出去,又盛来干净的热水。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无药斋才一脸疲惫地出来告诉秀家已经没有事了。

“中毒不深,也去干净了,只不过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还不好说,请尽量找人看护着,若是发烧就立刻让他喝这个药。”

无药斋把药交给秀家身边的侍女后就得到准许回去了。

秀家没有立刻进去看望清次,而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之后把久马找来身边。

“查到是谁干的了么?”

“没有。”

久马仿佛有些羞愧似的不敢去看秀家,但是嘴角却牵动了一下说道:“从刺客所用的武器来看,应该是忍者。”

“会是什么人?”

秀家望着他道:“那条路并不是必经之路,如果我不去酒屋,未必就会从那里回来。”

他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去神社参加七五三祭是随兴而至忽然兴起的念头,暗杀当然也不可能是有预谋的行为。

但这又绝不像平常的盗贼行凶,无论从杀人手段还是所用的武器都可以轻易看出对方是专事杀人勾当的。

秀家沉吟着,眼睛望着身下的蔺席,也没有去看久马,喃喃地道:“不过刺客要杀的究竟是谁?”

久马一怔,却说不出话来,只看到秀家皱了皱眉,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抬起头来道:“对了,你怎么会在那里?”

“……”

即使知道迟早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久马还是嗫嚅了一会儿,最后把身体伏向地面道:“非常抱歉,虽然您说过不让我跟去,但还是不放心,所以偷偷地跟在了后面,无论什么责罚我都愿意接受。”

“你在说什么?阿犬,今天如果不是你,也许我就已经死了,怎么会因为那种事责怪你。”

再一次听到阿犬这个称呼,久马忽然感到眼眶一阵潮热,鼻腔中酸涩不已。

“是,但请您无论如何原谅我,否则久马无法安心。”

秀家点了点头:“一定要说么?那我原谅你,这样就可以了吧。”

“万分感谢。”

久马抬起头来,刚才的那些对话让他心潮起伏,但是隔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却化成了一种微妙的气氛,他默默地望着门外,朝阳初升,就在几个月前,他和秀家还站在这里一同看着日出,彼此没有嫌隙,无话不谈。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如同手足般的情意慢慢消退了呢?自己好像总是在犯错。

不断地犯错,然后越走越远,现在即使想要接近也变得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了。

但是,为什么那个男人却能如此轻易地接近他?

他说不要做鱼目,也不要做水草,只做池塘里的水。

那么自己呢?

要做什么才好?

还有比水更能和鱼休戚相关的东西么?

不断地在头脑中胡思乱想,久马忽然听到秀家站起来。

他慢慢地走到门外的回廊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来的一刻,庭院中是十分奇特的暗色。

秀家转过头去,看到光正远远地站在另一头,脸上带着别有深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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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撒菱:忍者专用的菱角状尖锐物体,撒在地面上防止追兵。

第47章 神乐

“等一下,哥哥。”

看到光正正要离开,秀家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有什么事?”

好像感到有些意外,但又有一些意料之中,光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秀家。

“我有话想要对您说,能跟我过来一下么?”

光正冷笑:“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在这里说?”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还是单独说比较好。”

秀家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却忽然给了光正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秀家微微一低头,转身领着他走进了房内。

久马退出去为他们关上隔扇,兄弟两人不知道有多久没能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说话。

光正甚至觉得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单独相对过。

即使是幼儿的时候也不可能在一起玩耍,长大后更是疏远得只会用冷言冷语的嘲讽来对谈。

现在,在这个房内没有其他人,光正不知道秀家要说什么,他静静等待,这或许是一个转机,昨天晚上他的确有派过杀手去置自己的弟弟于死地,可是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就被他看出来才对。

有毒的吹箭射中了那个浪人,不知道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随便哪一个死了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可问题是现在,秀家丢下那个用身体为他挡住了致命的危险,目前仍然昏迷不醒的男人,却特地把自己叫到这个房间来单独说话,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在那一瞬间,光正甚至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腰边,但是却发现根本没有佩刀。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在秀家眼中,他平静地转开视线,就好像没有看到似的慢慢开口。

“哥哥,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其实你一直在恨着我是吧。”

光正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这样的话。

“因为我的母亲身份高贵,总是看不起哥哥的母亲,也因此传出了很多对於序之方夫人不利的传言,作为儿子心里一定会不甘心,哥哥其实是个很孝顺的人,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会先去向母亲请安,侍女们都说这已经成了您的习惯。”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光正一下子吼了出来,他不知道秀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打算用母亲的身份来羞辱他么?

虽然自己努力要改变母亲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但是出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所有人都对身为侧室的於序之方毕恭毕敬,背地里还是会看不起这个侍女出身的女人,理所当然的也就看不起由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儿子。

秀家因为光正发怒的声音而停了下来,他的眉目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安静地接着说下去。

“小的时候,我记得有那么一次,父亲大人带我们一起去狩猎,大家追一只雉鸡,我跟在后面不小心滑了一下,那个时候,是你在后面扶了我一下吧……虽然只是轻轻地拉了一把又立刻放开,但如果不是那样,我一定会摔倒。”

他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浅淡的笑意,慢慢说道:“昨天晚上,七五三祭的神社路上,有一对年纪很小的孩子,弟弟因为把手上的狐面具弄掉了回头去捡,哥哥发现他不见,也立刻回头找。”

但是找到了之后却用力捶了弟弟一下说:“走丢了怎么办?”接着拉起手一起往神社去了。

回想到这里,秀家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望着光正道:“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去过七五三祭的祭典。”

听到这些话的光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猜不透秀家究竟想要说什么,如果是叙旧的话又太不合时宜,更何况他们两人的童年旧事实在少得可怜,即使想说也无从说起。

他这样保持沉默地静坐着,等着看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事,光正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秀家要质问他暗杀的事,或者追根究底地把以前那些积怨已久的事说出来的话,那么自己干脆也直接了当地撕破脸算了。

继承家督的本来就应该是长子,就算秀家是正室生的又怎么样?他已经不想再拐弯抹角了,自己的能力并没有比他差的地方,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来,只不过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真是不甘心。

光正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好像被搅翻了一样难受。

就因为母亲是亲王之女,所以一生下来官位和地位都比他高出一大截,如果将来秀家继承了家督,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就要远远离开他在下座拜谒,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不堪忍受的耻辱。

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就这样在头脑中反复想着,连手指的骨节都发出了“咯”的一声轻响。

但是秀家却没有看见,目光游离到别的地方。

他忽然叹了口气说:“这个尾张德川家,还是应该让哥哥来继承才是。”

光正一瞬间抬起了头。

他感到不可思议地望着秀家,过了很久才从喉咙的深处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父亲大人身体安好,还有十多年才能隐居,到那个时候,就由哥哥来继承这个家业,现在先说清楚,以后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就在他的话说完的一瞬间,光正忽然站起来走到面前,一伸手就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他气得浑身发抖,目光用力瞪着才说出那番话的秀家。

光正的确没有料到自己的弟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是想要藩主的地位,但是那应该由他自己来取得,就算用上什么不光彩的手段也没关系,可绝对不能是别人让给他的。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执著地以此为目标,几乎用尽了全部心力,现在秀家的一句话却把他的努力全都打消,好像在把一件不要的东西施舍给他似的。

“你怎么了?在说什么浑话,继承家督这种事,是你说了算的吗?”

秀家平静地望着他道:“你完全错了,哥哥,我并不是想把家主的位子让给你,只不过那本来就是你的,要越过兄长成为家主是僭越,父亲大人一直在犹豫,也仅仅是因为母亲大人的缘故吧,你仔细想一下就会清楚,我是不可能成为尾张藩主的。”

光正的手指一松,秀家挣脱了他的钳制,伸手抚平自己的衣衫:“因为被有可能会让我占据了家主之位的心情所缠绕,所以根本没有去想过这些事吧,我的母亲可是京都的亲王之女,有着公家血统,尾张德川是御三家,如果在江户的将军没有子嗣,大有可能会在纪州和尾张挑选继承人,但是如果御三家的藩主有公家血统,当然就不会被考虑在选择的范围之内,将公家血统引入武家,朝廷和公卿方的势力自然会增强,甚至可能会对幕府造成威胁,父亲大人当时一定也曾经这么想过,所以第一个孩子是和侧室夫人生下的,也就是早在哥哥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将来的藩主之位是要由你来继承的。”

光正被这番话镇住了,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因为父亲迟迟不立嗣子让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他一直以来都在意秀家的高贵血统,一直只是在想着要如何把他挤压下去,却从未想过母亲的身份反而会让秀家失去继承家督的资格。

“所以家主的位置,并不是我让给你的,这一点,请无论如何记在心里。”

一瞬间,房内变得格外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两人就那样坐着,一直到日光爬上了彼此的膝盖。

“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说出来。”

光正望着秀家,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微妙。

一开始并不是什么负疚感,只是光觉得很生气罢了,但只要一想起秀家刚才说到小时候的事,就立刻有些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光正就以那种积极的,针锋相对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弟弟,那就好像是个假想中的敌人似的,如果不好好对待,自己就会被杀死。

可是这种假想如今完全被打破了,一下子反而好像变得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本来是不必说的,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会一目了然,可是原本我也有那么一点投入其中的争权夺势,如今已经觉得乏味了。”

秀家用他深黑的眼睛一直望着光正:“即使明明知道也许下一次就会被杀,还是固执地坚持着不会被打倒的念头,这样的事,已经感到没意思了,像昨天晚上,还有之前很多次……”

他的声音一停顿,然后又接了下去:“舞风游廓的那一次也是,请不要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本来只有我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不想因为这种根本没有必要的争夺而造成对其他人的伤害,所以想请哥哥答应我,不要再做那种事了。”

“好,我答应你。”

光正抬起头,他既没有狡赖,也没有反对,倒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既然你都这样直白地对我说了,再不承认的话反而像个小人,昨天晚上的人是我派去的,我这样说,你可以接受么?”

“是,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秀家点了点头道:“正因为我相信,所以才特地对你说这番话,哥哥,虽然我说过这个世上没有比兄弟之争更让人痛心的事,但也并非承认弟弟这个身份是可怜的,古往今来有很多成为兄长影子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这些人,或许历史就会有另外一番风貌,这样不是也很好么?从今以后,请按照将要成为尾张德川家的主人这样的信念来生活吧。”

光正望着秀家。

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作伪的表情。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在光正的记忆中,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唯一一次露出愤怒的表情,就是在舞风暗杀的事情过后,第二天自己当着他的面嘲弄他的时候。

那个愤怒的表情在此刻回想起来,大概是超过了他忍耐的极限了吧。

一点也不错,是自己太残忍了,秀家明明一直都在退让。

但是光正现在的心中却不只是羞愧,反而因为这羞愧而充满怨恨,如果放任这种怨恨一直下去,大概就会因为抬不起头来而彻底恨上面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光正紧握着双手,但就在这个时候,秀家却忽然来到他的面前,举起拳头在他满脸错愕的时候一拳击中了他的左颊。

一阵咸涩的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带着生锈似的味道。

光正瞪大了眼睛看着秀家,后者则是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拳头道:“竟然真的打下去了,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干,每一次差点死在杀手手里的时候我都发誓,一定要用这拳头教训一下谋划的人,会不会有点痛呢哥哥?”

“不要得意忘形了。”

光正爬起身来,也握拳向着秀家的脸颊挥去,秀家没有躲开,就这么同样挨了一拳。

——走丢了怎么办?

哥哥捶了弟弟一下,然后才拉着他的手一起往神社去了。

秀家伸手抚着嘴角,忽然露出了微笑:“久马,把隔扇打开吧。”

开启的隔扇外,是一片纯金色耀眼而温暖的阳光。

第48章 圆

由这一天为转机,很多人都开始迎接一个新的命运。

因为舍身维护主君有功,又经过秀家的请求,清次的役职从原来的中小姓勤役升为手回用人役,从卑微的下级家臣变成了有八百石俸禄的尾张藩士。

但是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清次都没有出过那古野的城门,对外的理由是毒伤未愈,实际上却根本就是在城中享乐。

虽然有意把他赶去城下町居住,但是身为左近卫少将的秀家却执意要他兼任侍从之职而留在了城中。

“简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侍女们把从各自交好的厮役侍从那里听来的消息结合起来,得出了自以为是的结论。

“不过这样才好,又可以常常看到清次大人的身影,一想起他英勇地为殿下挡住刺客的毒箭,真是叫人心跳不止。”

好不容易才稍微平息了一段时间的风潮又再次涌动起来,这一次不仅是端茶送水大献殷勤,甚至演变成了连做针线活的女工都把手指刺破,写出肺腑之言的血书,悄悄夹在洗干净的衣服里送来。

遇到这种事情,清次总是哭笑不得,偶尔被秀家知道了也会当作好笑的事来调侃他。

这一天,清次早上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忽然从袖子里掉出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看起来颇有几分豪迈。

可是他打开信封从里面展开信纸,发现信的内容却全都是缠绵悱恻,情意浓浓的字句,分明就是一封情书。

秀家从门外进来的时候,清次刚好在看这封信,而且看了一半随手就递给了他。

“给你看吧。”

“谁的信?”

“不知道。”

秀家接过来看了两眼,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表情。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合起信纸道:“看起来倒像是哪一家闺阁中的小姐送来的书信,读起来也是一片痴情苦恋,如果你有意,要不要我来帮你撮合呢?”

清次想了一会儿说:“本来是不错,可是看信上的笔迹,明明是个男人写的。”

秀家看了看信的末尾,那里注着一个“香”,是女人的名字。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哪个打杂的下等侍女不懂得写字,于是托别人代笔。

拿着这封出自男人手笔的情书,秀家不禁笑了起来:“男人也没什么关系吧。”

清次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行。”

他挺身爬向坐在门边的秀家,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后颈。

秀家的头发落在他的手背上,阳光照过来让人感到一阵凉凉的麻痒。

清次凑过去,嘴唇轻轻触及秀家的耳廓,然后又回过来吻住他的唇。

秀家紧握着那封情信,抬起头和他相吻,隔扇还开着,一个侍女经过门外看到这一幕时,惊得把手中的漆盘摔到了地上。

突然而至的响声把房内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侍女立刻跪地请罪,惊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好了,别跪在这里,把东西收拾干净吧。”

本来以为秀家会因此而感到难堪,可是清次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带着笑意。

“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高兴。”

“高兴?”

秀家赶走了侍女之后也回头来望着他。

“说高兴的话就太过分了。”

他把目光投向院中的落叶,秋风一起,金黄色的银杏叶就纷纷散落下来。

秀家开口说道:“昨天父亲大人把我、兄长以及家老们一起叫去商议立嗣的事,虽然只是口头的,但也算是公开宣布,不会有什么变数了。”

听到他随口说起的话,清次忍不住盯视着他的侧脸问道:“结果呢?”

“父亲大人虽然年事不高,但是身体却一直欠佳,最近老说腰背酸痛,不能久坐,昨天他把我们叫去,说来年去往江户参觐交代,就向将军提出要求隐居退位。”

清次没有想到德川纲成这么快就要退位,按照正常的规矩,尾张藩主是要到六十岁才能隐居的,他怔了怔道:“那么究竟让谁来继承家督?”

“父亲大人说了,由长子来继承是理所当然的,长幼有序,所以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决定让哥哥来继承家督,继续执掌尾张一国。”

“这样啊。”清次皱了皱眉。

这么一来,秀家就必须要从那古野城搬出去另立分家,成为尾张支藩了。

明明就是叫人很失落的事,可是秀家看起来却一脸轻松。

“大概会把美浓的石津郡给我吧,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嗯,很好。”清次想要分辨秀家究竟是故作轻松还是的确如此,但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却始终笑得十分愉快,丝毫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主城若是能建造在山顶上就好了。”

从城中往下眺望,一定可以看到令人赞叹的美景,也许能看到伊吹山。

“不过时间还早,等到兄长继位,至少还有一年,明年卯月也照样能够在那古野城中赏樱。”

秀家笑着说道,随后又把手中的那封信塞回了清次的怀里。

“小心藏好了,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他刚要站起来,清次就一把扯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随后关上隔扇。

“要说几次才明白,总之别人都不行。”

他的手探进秀家的和服中褪下半边衣袖,手臂穿过腋下把他紧紧拥抱在怀里。

“不要离开我……”

就像是在抓住什么不让自己沉下去的东西一样,清次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句示弱的话,不能离开某个人,如果是对方是女人,那不过像是撒娇般的甜言蜜语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秀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觉得那是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绝望空虚和寂寞之后,发自肺腑的言语。

清次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清醒了也像是醉酒,但却只在秀家面前流露出这难以形容的脆弱来。

表里之间的差别是如此明显,明显到秀家都不忍心拿来比较,他可以杀人如麻,可以在妓寮中寻欢作乐令众多女人心碎折腰,可是却在酒醉后哭得像个孩子。

秀家没有提起那天晚上在酒屋里的事,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而且即使他问起,清次也绝不会承认。

在他清醒着的这个世界里,是没有流泪这回事的。

“我把半个城一起搬过去吧。”

秀家在他耳边笑着说:“不只是你,还有那些暗中恋慕你的侍女们,这院子里的茶花和银杏,这房里的每一件东西,全都一起带走。”

清次撩开他的衣摆,把他压倒在地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望着他道:“连久马大人也要带去吗?最近总觉得他要用目光把我整个全都刺穿。”

秀家笑了出来:“不错,你要小心一点,不要太过分了。”

“所谓的过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脱掉秀家的和服,把头埋下去轻轻地吸吮着他的肩膀:“是这样吗?”

“不,还要更猛烈一点。”

清次牵动了嘴角,稍稍一用力地压了下去。

——

立长子光正为嗣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那古野城。

虽然有不少人感到意外,但毕竟这是一家之主的决定,而且也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

原本担心秀家的母亲阿舞由夫人会对此不满,可是书信送到关东之后,阿舞由命人带了回信,据侍女们传言,信中奥御殿阿舞由夫人最后写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当我没有生下这个儿子,将来分家改姓我也不会跟着去的。”

从这句话里很明显能够听出些怨愤来,但是无论如何,对于秀家的父亲德川纲成而言,最大的麻烦也消弭于无形。

虽然觉得对阿舞由略有愧疚,但是在政事上,纲成必须不被感情左右,坦然做出自己的决定。

在纲成看来,从京都亲王家来的这位正室妻子心眼并不坏,仅仅只是因为难以放下身份而被一些想要借着她往上爬的人鼓动,经常在她耳边说些诋毁侧室於序之方的流言蜚语,又让她把侧室所生的长子当成最大的敌人,因此时常感到危机四伏没有人可以依靠。

为了秀家能够当上藩主,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最后却仍然落了空,失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事实上让秀家继承家督也并不是不可能,秀家虽然有公家血统,但是即使江户幕府的将军断嗣,也大多是从纪伊德川家选择继承人,更何况将军的侧室刚诞下若君,后继有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阻碍。

只不过,和秀家比较起来,光正是绝对不甘心屈于弟弟之下当个家臣的,一旦纲成说出让秀家继承家督,接下去一定会陷入难以形容的混乱。

相反,若是让光正来执掌尾张藩,秀家就可以好好辅佐哥哥,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

作为父亲,德川纲成并不知道秀家私下对光正说的那些话,所以当他说出立光正为嗣的时候,还特地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情,秀家看起来是意料之中,一点也没有不满的意思,但是让纲成意外的却是,连一直想要听这句话的光正也一脸泰然,仿佛还若有所思,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

尽管不清楚他们两人心中的想法,事情却还是这样定下了。

一旦浮动在众人心中的悬念有了着落,接下去的日子就立刻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

整个年末都没有再发生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事,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渐渐开始有了下雪的征兆。

就在这个似乎并没有什么阴霾的冬天,一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事,让曲折前行的命运稍稍改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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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手回用人役:侍奉主君处理政务安排诸番事宜之职。

第49章 雪国

开始下雪是在一月的时候。

一个清冷的冬日,忽然间就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虽然并非没有见过雪景,但是一下子下得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

走在城下町的街道上,立刻就能看到美丽的雪景,没有夹带风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一团一团的雪花旋转着降落下来,看着竟然不觉得寒冷。

因为这难得一见的美好景色,生性喜爱赏玩美丽之物的绿子,也就是森久马的母亲特地让自己的长子请秀家前来,为赏雪准备了一次茶会。

茶会的主持由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担当,名叫阿凛,是茶道千家流的传人,在那一带十分有名。

对于久马的这项邀请,秀家还是一如既往,十分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而事实上,能够离开城中到外面转转,不但对秀家,对清次更是件不错的美事,当然,按照清次的心情,如果地点不是在久马家,或许就会更好一些。

绿子安排的这场茶会,是从寅刻开始的“晓茶会”,所以在天还没有亮之前就要抵达。

凌晨的空气似乎特别的冷,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浓重的白色。

秀家在轿中听着轿夫脚下木屐踩在雪堆里的声音,他们的步伐显得整齐而有规律,并没有打破此时天地间的宁静,反而更凸显出了静谧的气氛。

光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就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烦扰,连冰冷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洁净,呼吸起来也特别顺畅。

到达久马家中的时候,距离寅时还差四半刻,算是勉强赶上了。

久马一家在门口跪迎,把秀家让了进去。

茶室设在一处幽静的庭院里,由侍女们领路进入其中,里面没有点灯,落座后只有清冷的月光映在茶室的地面上,在薄暗之中也仅只能听到煎水茶釜里传出的“松风”声。

门外雪花静静飘落,一瞬间让人有种连时间都停滞下来的感觉。

干净松软的白雪堆积在树枝上、竹篱上以及庭院中的石灯笼上,在月色和薄暮的交替掩映下,如同入画般唯美。

秀家抬头望着身边的清次,刚好清次也在看着他,两人在月光下相视一笑,同时又望向了外面的雪景。

这一笑虽然别人都没有看见,唯有久马看在了眼里。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茶室内的煮水声,直到月色退尽,天边浮现的鱼肚白色透过朦胧的纸隔扇映照进来。

银白的光辉倾洒在初雪的庭院中,映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雪之国来。

在座的宾客发出了赞叹声,一时之间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尘俗俱忘。

秀家接过阿凛递来的浓茶,品过之后递给了身旁的清次。

浓茶轮流品,喝的时候必要在茶碗的同一个地方。

清次顺手接过秀家递给他的茶碗,转到刚才他喝过的位置也喝了一口。

这本来是合乎礼仪,非常正式的举动,谁也没有觉得不妥,清次喝完后又把茶碗交给下一位客人。

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秀家的目光再一次和他相对,仿佛心意相通,虽然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是别人的目光却连一点空隙都无法进入,简直可说是旁若无人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另一边。

久马端着茶碗的手一松,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黑色的茶碗滚落在了叠席上。

浓浓的绿色茶汁从他的膝盖上一直流淌下来,在面前汇成了一条蜿蜒的绿线。

“久马!”

绿子轻轻低呼了一声,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竟然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上出这种差错,把刚才如此静谧美好的气氛全都破坏殆尽。

绿子望着久马,可是在茶碗打翻的一瞬间,久马却没有露出意外惊讶和措手不及的表情,反而一直盯视着坐在他面前的清次,那种漠然的眼神就好像打翻茶碗这种事,根本就是故意的。

“久马……”

绿子再唤了一次,才看到他抽出怀纸擦拭着身上的茶渍,然后不慌不忙地俯下身来道歉:“万分抱歉,打断了各位的雅兴,请允许我暂时告退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从门内走了出去。

“真是太失礼了,请无论如何不要见怪。”

绿子连忙代替儿子向秀家致歉,突然发生这种事,在座的其他宾客也感到十分尴尬。

秀家微微一笑道:“没关系,这是小事,久马在我身边那么久总也不肯犯错,连我都感到有点遗憾了,能让他出一次错,就算是弥补了这个遗憾吧。”

绿子一愣,立刻笑了起来:“殿下,您真是会开玩笑。”

被秀家那么一说,原本尴尬僵硬的气氛又活络起来,大家都松了口气,开始欣赏着茶室外的美妙雪景点头说话。

“难得今年的雪景格外美丽,秀家殿下要不要写下几句留作纪念呢?”

“这样啊。”

听到绿子这么说,秀家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清次,只见他牵起了一边的嘴角,显然对久马的离开感到别有深意。

秀家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记起前不久他说的,最近总觉得久马要用目光把他整个全都刺穿的话,不禁失笑。

他拿起绿子递过来的奉书纸,在纸上写道:

“晓月难久赏,雪树绕清池,融化去,实可惜。”

写完后放下笔,又侧首看了一遍,秀家看到那几行字中的汉字“久”和“清”时,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手把帖纸举到了清次的眼前。

这个举动显然也出乎绿子的意料,她原本以为秀家应该会先递给她看才对,但是绿子对此倒没有多想,只看到清次的眉间微微一皱,好像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多看了一遍之后立刻牵动着嘴角笑了起来。

“写得不坏。”

这么一说,其他的客人们也纷纷要求传阅,最后才传到绿子的手中。

久马的这位生母是出自名门的闺秀,在诗歌俳句方面也颇有才华,这时从他人手中接过这张帖纸一看,只感到意境虽美,但又流于表面,少了一份悠远之意。

可是等她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两人相对而视,想笑又暗中克制,自己再细看了两遍之后,终于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哪里是在咏雪景,分明是在调情。

难怪久马今天会失手打翻茶碗,经过上一次在她面前说起秀家和那个浪人的事情之后,她也听到了不少有关于此的传闻。

这么看来,久马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的,绿子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对秀家的忠心不容有任何外力介入,在他心目中,如果秀家信任别人胜过他,那就是他自己的失职,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绿子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久马可能是搞错了吧,秀家此时并不是信任清次更胜于他,而是和这个男人彼此相爱着。

“真是个莽撞的傻瓜。”

绿子摇着头把纸放在旁边的漆盘里。

久马对于这件事完全是误会了,至少在当时,绿子确实是如此认为的。

这次以赏雪为名的晓茶会受到褒奖,宾客们在充分欣赏了日出雪景之美后,纷纷满意地离去了。

秀家因为难得出来,所以对绿子要求希望能一直打扰到晚上。

这个请求当然毫无阻碍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虽说是客人,但是秀家在这里有着绝对自由,所有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

久马家的庭院虽然及不上那古野城中的宽阔广大,但经过绿子的精心营造,也呈现出了少有的别致和精巧,尤其是在这个白雪皑皑的清早,朝阳刚刚升起一会儿,立刻又下起了雪。

雪花静静飘落在原本就积满了雪的院子里,穿着木屐的脚踩上去会传来十分好听的声音。

轻微的“喳喳”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神奇,令人几乎不忍停下。

秀家一个人走在院子里,清次因为抱怨说到处都是白的,看得眼睛痛,所以独自留在房里喝酒,虽然他对那些合乎礼仪的社交全都能做得很好,可是又经常对此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不屑来,就好像听说要来久马家出席茶会,清次当时也对秀家说出“不过就是把茶水烧开然后再喝干么”这样的话,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可是随后在茶会上却又一本正经,仿佛深谙茶道的极致似的。

秀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他,在小豆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明明就是一副浪荡的样子,可是越到后来就越显出了不同的面貌。

不过,或许就是因为捉摸不透,所以才会被吸引吧。

他把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压在树枝上的积雪,即使没有风,雪堆也在不知不觉中骤然抖落,轻轻地掉下来和地上的霜雪合为一体。

一个穿着单薄衣裳的小厮正抱着堆木柴从不远处的小路上经过。

小径上铺着圆石,扫去少许积雪后,地面反而变得湿漉漉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但是走到树下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往后仰倒,虽然没有摔下去,手中的木柴却顿时散落在了地上。

秀家看着他跪在地上捡木柴,顺手也捡起脚边的一根递了过去。

“啊,太感谢了,实在是不敢当。”

仆役接过木柴后连忙惶恐地跪在雪地里埋首请罪:“打扰了您观赏雪景,请原谅我。”

“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走走。”

秀家看着他,面前这个正干着杂役活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因为一直把头埋得很低,所以也看不到他的长相。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单衣,绑着白色的束袖带子,在这么冷的冬天还赤着两条手臂干活。

虽然在平时看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就在这个仆役得到允许离开的时候,秀家的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他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那条刀疤还残留着硬痂,似乎刚痊愈不久。

看到这里,秀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等一下。”

他说:“我有话要问你。”

这个时候,另一个仆役看到散落了一地的木柴赶过来道:“传兵卫,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人一扯这个叫做传兵卫的男人,示意他跪下来对秀家说话。

可就在这一扯之间,从传兵卫的怀里掉落了一样东西。

看上去像是一段细长的白色木头,一落下去就深入雪中,份量似乎还不轻。

传兵卫脸色一变,立刻伸手去捡,但是秀家却已经开口道:“那是什么,能拿给我看看么?”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传兵卫的手还没有碰到那样东西,跪在他身边的仆役却已经一把抢过来,献殷勤似的递给了秀家。

是一把白鞘短刀。

粗糙的刀鞘和刀柄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普普通通地为了保护刀刃而做的东西。

秀家接在手里。

起初还只是有点好奇,随口要来看看,可是等到拔出短刀后,心中却立刻像是被重击了一下。

白鞘中的刀身纤细且薄,小湾刃文,闪闪发光的刀锋在雪色的映照下锐利得能刺伤人的眼睛。

秀家的眼睛就好像被刺痛了,尖锐的刺痛不但刺入眼中,更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这把白鞘中的短刀,竟然是失窃已久的虎郎次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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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四半刻:半小时。

第50章 缝

“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

秀家望着面前的传兵卫问道。

“是……是……”

嗫嚅了半天,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秀家逼视着他,非要等到一个答案不可。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跪在传兵卫身边的那个仆役却忍不住了,手肘一推他,低声说:“是什么啊,殿下问你呢,不是说是久马大人赏赐给你的吗?”

传兵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全是愤怒的表情。

“怎么?是你自己说的,难道不是?”

等不到他回应,秀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是真的么?”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地问道:“这把短刀,真的是久马给你的?”

传兵卫依然没有回答,但是秀家却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把右手伸出来。”

看他低着头并不伸手,秀家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虽然他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用任何威胁的词句,可是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原本就冰冷的空气又更加深了冷酷之意。

传兵卫握紧拳头,把右手举到他面前。

“这只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为什么会受伤?”

又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秀家冷冷地望着他,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握紧手中的白鞘短刀,虽然刀鞘和刀柄全都换去,从表面根本看不出是虎郎次丸,但是只要一拔出刀鞘,这把由备前名刀匠铸造的宝刀,秀家却立刻就能分辨得出。

“你跟我来。”

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转身走去,传兵卫的身体动了一下,膝盖下的积雪被弄乱了。

他望着秀家的背影弯下腰,双手全都插进了雪中。

“殿下,请赐我一死。”

“为什么?”

秀家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传兵卫说不出理由。

现在不是要问谁的罪,而是要问原因。

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秀家干脆抛下了这个男人,自己踏上回廊。

他快步走向久马的房间,也没有让侍女动手,自己拉开隔扇走了进去。

久马还没有换衣服,仍然穿着打翻茶碗之后的那件黑色和服,膝盖上一片深色的茶渍似乎都没有干透。

看到秀家从门外闯进来,久马感到十分意外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膝下,面朝外面低头行礼。

“秀家殿下,有什么事吗?”

秀家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走过去,把手中的虎郎次丸扔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久马一看到那把刀,脸上的表情立刻改变了,但并不是露出惊讶和不安,反而由原来的意外转变成了异乎寻常的平静。

“这是备前名匠所铸的宝刀虎郎次丸。”

“你也知道么。”秀家的声音没有起伏,不动声色地道:“既然是备前宝刀,为什么会在一个捡木柴的仆役手里?”

“传兵卫他并不是仆役。”

久马平静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望着秀家的双眼道:“这个叫做传兵卫的男人是我特别从浪人中挑选出来的杀手,之所以让他干着仆役的工作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已经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么?”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派杀手来杀我,不,你要杀的人应该不是我吧。”

秀家和他四目相对,七五三祭的那天晚上,只有光正和久马两个人知道他会和清次出城去,那件事本来秀家只以为是光正谋划的,而且光正也当着他的面承认下来,所以秀家没有再去怀疑其他人。

可是现在一想,一切不都明摆在眼前了么。

久马会出现在小巷里,以及一开始的那个杀手对着醉到不省人事的清次下手。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久马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这个问题,正是我想要问您的,究竟为什么呢?那个男人做了什么?您要对他如此与众不同……”

似乎是选错了一个用词,久马对自己的说话感到不耐烦,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声了起来:“他曾经对您做出那种事,难道不是应该恨他才对么?为什么不恨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流露出了愤然的表情。

那个表情并不作伪,完全是充满了悔恨的,久马的眼圈微微一红,手指在那被茶水污染了的膝盖上用力握紧,他低下头望着眼前的叠席,也望着从膝盖下露出一截的奉书纸,上面是秀家刚才写下的短句。

久马的声音沉了下去说道:“全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侍卫的职责,没有保护好您的安全,如果那天我能把周围都检查仔细,如果没有去喝酒的话……”

“你在说什么,阿犬。”

秀家的语气缓和下来:“那并不是你的错。”

“即使您这么说,我也不会接受。”

久马执拗地望着他,在这之前,秀家从来没有和他如此针锋相对过,有时候明明知道是秀家做错了,久马也宁愿将错就错,然后在背地里为他纠正过来。

在秀家看不见的地方,久马已经不知道为他做了多少事,而且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错上加错的。

但是没关系,因为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过错还是功劳都可以被埋没,完全不需要被提起。

久马甚至很满意以前的那种状态,而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却只有越来越厚的隔阂,一开始还能看到对方,渐渐的却连影子也不见了。

他不甘心。

自己本来是最接近秀家的人,是比他的父母亲人,比他有血缘关系的兄长更近的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站在秀家的身边。

这种让人自豪的距离,久马以为是极限了,没有想到的却是出现了一个人,非但走得比他更近,甚至就快要把他从秀家的身边赶走了。

已经不仅仅是什么不甘心,简直是痛恨。

用不堪而且卑劣的手段做下那种不可饶恕的事,之后又一次一次地出现在他和秀家的面前,打乱他们原来的生活,割裂维系得好好的主从关系,让他变成一个彻底多余的人。

久马咬紧牙关,狠狠地道:“那种无耻的男人,究竟做了什么,让您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

秀家望着他愤愤不平的脸色,清次究竟做了什么呢?

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也不是因为好几次甘愿舍弃性命救了自己,如果一定要说为什么原谅他的话,秀家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们彼此需要。

“阿犬,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你是没办法看透的,因为他们并不是时刻都需要你,面对你的时候未必会敞开心扉,这样的人或许也能算得上是朋友,但有还有一些人,你却可以看到他的深处,他的烦恼和苦闷,悲伤和快乐,让你一直看下去,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因为你能够看到他,所以他所犯的错容易被原谅,他所做的事也会感同身受。”

秀家直视着久马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一直过了很久,忽然说道:“我以前可以看到你的心,那个时候尽管你也会去做一些违背道理的事,但却从来不会刻意对我隐瞒,而现在……”

秀家缓慢的,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现在,你把自己关起来不再让我看了,你所隐藏起来的,全都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我不怪你拿走虎郎次丸嫁祸给他人,也不责怪你授意传兵卫去干杀人的勾当,因为你痛恨着并且不能原谅的人其实不是清次,而是把你置于人下的我,是不是?”

久马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秀家说得究竟对不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

把秀家的安危荣辱放在第一位,难道这么做的自己完全做错了么?

那么是明知道那个男人做下如此丑恶的事却仍然原谅他的秀家错了么?

还是让那个男人变成浪人流落到这个那古野城的幕府错了?

究竟是谁的错?

久马不想思考,也不能思考。

他的头脑中充满了憎恨、愤恨、怨恨、痛恨,以及和一切恨意有关的东西。

那些纷乱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变得凝稠胶着的同时,也渐渐呈现出了一致。

所有的情绪全都纠结着一个人。

椎叶清次。

全都是他的错。

如果没有他,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即使秀家无法继承家督,他也会终生跟随他,不管到哪里都好。

久马望着地面,他喃喃地说出了一句。

“我绝对,绝对不原谅他。”

这坚定的,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扩散到四处,仿佛起了回音似的。

秀家静静听着,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一直望着久马。

话音落下之后,静止的空气中连雪花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似乎又响起了什么奇特的声音。

一种无法用耳朵听到,但确实能够感觉到的声音。

裂缝在秀家和久马之间开启了一个细小的口子。

不管它有多小,只要有了缝隙,很快就会变得越来越大,大到无法想象,大到如同断壁深渊。

第51章 离散

有一个消息传来,是关于派遣往江户递交藩政改革状的密使遭到暗杀。

这个消息如果单独来看的话,倒并不是特别严重。

因为不管处于怎样的时代,总会有心怀不轨企图搅乱和平的人存在。

而这为了改变现状所发出的变革,将会影响到多少人,更是连最保守的估计也会大到不可思议。

抱着弃卒般心情的统治者无论多明智,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却是认为人终究要分成不同等级。

那些下层的没落者、浮浪民、秽多和非人百姓尽可随意践踏,没有任何理由要去珍惜。

为了能够保障大名武士、贵族和富豪们的利益,贱民自然随时都可以当作牺牲品。

恐怕只要是武士,心中多少都存有这种观念吧。

随着暗杀的消息传来,另一件事也同时加重了事态的严重性。

上四郡肥田和切末两地爆发了大规模起义,农民要求德政,反对提高年贡和施行前纳。

对于起义骚乱的事,德川纲成是早有耳闻的,但一开始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抗议,转眼间却变成了数万人的战乱,的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

把从密探监察方传来的消息整合起来看,已经不仅仅是不满藩政而引发的叛乱,加入起义的人也不止于受压迫的百姓,更有各地的庄官土豪,甚至连同一些下级武士,浪人山贼,切支丹教徒,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纠集起来,一时间声势浩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占领了两地城池。

这么一来,对原本就已经为藩内财政忙得无法抽身的德川纲成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他把家老们叫过来商量讨伐叛军的事,务必要在短时间内平息暴动镇压起义。

这时,正是二月春。

藩主德川纲成往江户的参觐交代动身在即,那古野城中也是一片忙乱。

但在如此纷繁忙碌的时候,却还有更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热田神社的神主某日早上起来,发现在素盏鸣尊的神像前插着一支红漆黑羽的箭,乌鸦羽毛撒了一地,显然是谁故意弄成这样想要诅咒些什么。

可是因为找不到投箭的人,这件事若是说出去一定又是一场大大的风波,所以神主便暗中压了下来,只是日夜祷告祈求消灾解难,希望不要有什么灾厄降临。

十二日夕刻,清次在回廊上徘徊,远远地看到久马站在另一头望着他。

本来想等他过来的时候打声招呼,可久马却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丝毫也没有要过来的样子。

夕阳的余晖投射到廊下,经过屋檐和树枝的掩映留下了一道道影子,清次看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过了很久才慢慢移动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藩主从本丸内出来,光正和秀家跟在父亲身后,然后家老们也纷纷离去。

德川光正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像被什么事情所困扰着,面色凝重。

秀家向兄长行完礼,就向着清次走去。

久马的脚步一滞,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跟近,只是远远地走在后面。

“都已经一天了,真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商议么?”

“当然,可不是在里面开茶会。”

“结果呢?”

“讨伐叛军势在必行,现在讨论的只是派谁出战而已。”

“那么决定让谁去?”

秀家没有看着他说话,而是目光直视前方,他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点笑意:“你说呢?”

清次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去?”

“是我主动请求的。”

“这是为什么?”

秀家避开他的问题,笑着说:“虽然刚才所有人都反对,不过最后还是因为我反复请求而决定了,你觉得这样不好么?武将们可全都在抱怨过了那么多年的太平日子,都没有建立武勋的机会,不断地在怀念战国时代呢。”

“你有事瞒着我吧。”清次没有笑,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嗯,是有事瞒着你,而且现在也不想说。”

没想到秀家也是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清次简直有点无言以对的感觉。

“那总该让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吧,你有带兵打过仗么?”

光从那些武将们说的话就可以听出一二了,德川幕府建立至今,真正作过战,有经验的武人少之有少,虽然只不过是镇压大多为农民的叛乱军,但是仔细盘算起来也未必就是那么轻松的事。

清次不禁皱眉,实在不明白秀家为什么要亲身涉险。

“总之,已经决定了的事不能反悔,准备兵马军备还需要点时间,也不会这么快就动身。”

秀家一边走一边说道:“不过不用这么担心,反正你也要一起去。”

清次也不细想立刻接着说:“当然,难道我还能在这里像你的妻室一样等你凯旋而归么?”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秀家的眼神一暗,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停了一下,眼睛望着藤架上的蔷薇目光一动,想到好像什么时候,自己曾经让久马摘过院子里的茶花送去给句月。

究竟有多久了?

自从句月从京都回来后,秀家就没有特地去看望过她,即使偶尔在回廊和庭院中相遇也只是略微点头就算见过了。

一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惭愧。

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要成全他们。

从来没有一个武家的男人有过这种念头,别人就算是不喜欢妻子也只是随意丢在一边,根本就不会去过问,任其孤独终老一生。

但是这样的话,句月就太可怜了。

秀家从小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冷落在一旁,过着寂寞的日子,如果有可能,他绝不希望句月变成那样。

“既然要走了,还是先去道个别吧。”

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和谁道别,但是清次还是跟了上去。

尽管这个时候秀家没有说什么,一直跟在身后的久马却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不再移动脚步,就那样看着眼前的这两人越走越远。

穿过庭院中浮步水上的石阶木桥,清次发现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想必是平时不能踏足的场所。

二月一过,寒冬的气氛就削弱了不少,虽然风吹在身上依然很冷,可是却已经少了一份刺骨之意。

乍暖还寒的季节里,院落中丝毫也没有萧条颓败的景色,花圃中的四季花开得艳丽,青竹连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个幽静的庭院里,似乎总能听到极其细微的铃声。

清次停下脚步,他环视周围,忽然道:“我在这里等你吧。”

“嗯?”

等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秀家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把一个男人带进了内眷的住处。

他微微一愣,好像根本也没有把清次当作外人,现在由他自己提出来反而感到有些意外。

“……没关系,你跟我来吧。”

应该没关系,和句月的事,或许早一点说清楚更好。

如果一直这么暧昧不清下去,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秀家继续往前走,穿过木桥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中。

院中的寂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句月生性喜欢安静,即使说话也是轻缓柔和,从来不会大声。

可是很奇怪的,就在秀家走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嬉笑声。

那是难得听到的开朗笑声,一点也没有阴影,光是听在耳中就让人感到十分愉快。

秀家一怔,清次在身后说:“真是些活力十足的女人。”

回廊上有四五个年轻女子围坐在一起玩着合贝游戏,天气晴好,阳光洒在华丽的各色西阵织和服上,看起来简直耀人眼目。

“啊,找到了。”

句月把两个同样的贝壳举到众人眼前,侍女们立刻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真不愧是句月殿下,这么轻易就找出来了。”

“说起来,还真难得能玩到这些公卿贵族的游戏呢。”

句月把贝壳递给身边的渚纱,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秀家。

“殿下,您怎么来了。”

虽然感到意外,但是句月却很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秀家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十分细微,但是闪闪发光,没有了因为被徒有虚名的婚姻萦绕而产生的怨怼。

这个变化是如何产生的,秀家却一点也不知道。

侍女们全都转过身来伏地行礼,句月的脸色红润,抬头的时候同样看到了秀家身后的清次。

她看起来十分愉快,绝色容颜上微微扬起的一抹笑意轻而易举地就感染了周围的人,气氛也就很自然地变得美妙起来。

秀家不禁要惊讶于这样的改变,他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来看看你,最近还好吧。”

“有您的关爱,一切都还好。”句月微微一低头道:“要不要进来里面慢慢说呢。”

“嗯,好。”

侍女们散开,秀家伸出手,句月则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一起走进了房间。

清次在门外等候,隔扇随即被关上了。

又再一次被置于这种单独相处的环境之中,秀家正想着要怎么打破沉默,句月却先开口了。

“殿下,特地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最近听闻有叛军作乱,将要动用尾张各地诸侯的兵丁进行讨伐,已经决定了由我领兵,过几天就动身,所以想着来对你说一声。”

句月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您要亲自去么?”

“是,不过不用担心,兵力方面数量悬殊,胜负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既然这样,那么请万事小心,在此先恭祝您凯旋而归。”

明明是十分刻板的话,可是从句月的口中说来,就好像多了一份关切和由衷的祝福,秀家注视着她的脸,忽然问道:“句月,最近,真的很愉快吗?”

被问到的人显然又多了一份意外:“殿下觉得我不应该愉快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最近冷落了你,有点愧疚罢了。”

句月挺直身体,认真地看着秀家,这个从来没有和她行过夫妻之实的名义上的丈夫好像在反复踌躇着考虑将要说出来的话。

“句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不管他是谁,都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得到幸福的。”

面前的女子似乎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可是忽然之间却又笑了出来:“什么,这种话,听起来简直象是我的父亲大人,您究竟想要说什么呢?”

被他这么一笑,秀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是想要让我得到幸福么?”句月望着他道:“殿下,您不问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吗?人有各种各样的梦想和愿望,即使别人设想得再完美,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就不会觉得幸福。”

“那么,你想要的幸福是……”

句月正襟坐好,脸上带着笑意,但却很认真地说道:“我想要在天上飞。”

“啊?”

秀家满脸诧异地望着她,句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奇怪的表情,殿下,我从伊势神宫得到一件礼物。”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取过一个红漆木盒,打开盒子,锦缎上只放着一支羽毛。

秀家不明白这支羽毛究竟是有什么含义,所以等着句月解释。

“我已经明白了。”句月望着那支羽毛慢慢地说道:“我原本以为这个世上的幸福只有一种,就是被喜欢的男人爱着,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被人爱着当然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但如果得不到的话一样还是可以去寻找其他幸福的,因为失去了最大的幸福就完全否认还有其他幸福存在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殿下,像我们这样,以后也会慢慢衰老,慢慢地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个时候回想起现在的事,说不定会觉得很好笑吧,这么一想就忍不住要多找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来做,将来也就不会觉得遗憾了,如果总觉得自己很痛苦,除了别人的同情,什么也得不到。”

秀家注视着面前这个还没有脱离少女的影子,但却一下子说出这番话来的美丽女子,不禁为之感到惊奇。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

秀家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是说得太好了。”

句月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笑得如此欢畅,句月的笑声渐渐减弱,然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您,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什么事?你说吧。”

“刚才在您身边的那个人,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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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秽多及非人:指地位最低下的世袭贱民。

素盏鸣尊:日本古代传说中的最高神天照大神的弟弟,武尊。

合贝游戏:平安朝代流传下来的贵族游戏,蛤贝内描绘人物花鸟画覆盖于地找出相同的贝壳,并以此咏歌。

第52章 心之扉

隔扇打开的时候,清次正在和身边的侍女们说话。

看到秀家从里面出来,那些比普通侍女还高贵些的女人们立刻停止了说笑,恭恭敬敬地跪在一边。

清次对此却不以为然,他知道秀家对这些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当然就更不会为此说什么。

正准备站起来离开这里,却听到秀家唤道:“清次,你到这边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还是走了过去。

“她要见你。”

“她?”清次愣了一下,即使没有人说过,他也能猜得出房里那个美丽女子的身份。

但是这么一来情况就变得十分怪异,为什么秀家的正室妻子要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要为了和秀家的关系而质问他么?

清次不免苦笑,也没有多想就那样走了进去。

御帘相隔的房间里弥漫着优雅的熏香,所有的摆设和装饰也全都显现出主人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

清次远远地跪下向着御帘的那一边行礼,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来就听到一个带着京都口音的动听声音响起,那种不急不徐,十分美妙的发音已经因为嫁入尾张后改掉了不少,但仍然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

“就是你吗?”

“是。”

句月的声音透过御帘传来,本来只是试探的问话,清次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大概是出乎意料,御帘中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响起声音,清次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却听到句月说道:“渚纱,把御帘升高。”

有少女的声音答应了一声,紧接着隔开的帘子就被升了上去。

没有了隔阂的东西,从未正式见过面的两人就这样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安静之中。

清次见过的女人成千上万,上至富家千金花魁太夫,下至专事粗活的女佣,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风尘游女全都一览无遗,可以毫不夸口地说已经算阅遍天下女子,鲜少有遗漏的了,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与众不同的。

究竟与众不同在什么地方说不上来,但是或许就是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同所以才显得更加不同吧,清次目不转睛地望着句月,她穿着天青蓝的西阵织和服,外面罩着素底蓝色缀穗的罩衫,在这样的季节里十分应景地显现出一种清冷脱俗的风韵来。

就在清次细细打量她的时候,句月也在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虽然并不能全部都相信侍女们的传言,但是对于能和秀家形影不离的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这件事,句月一直都感到十分好奇。

如果侍女们说的话并不假,那么这个男人可算是她的情敌了。

想到这里不免一阵羞惭,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脸上微红,连忙收敛心神重新把目光投向清次。

就这么一抬眼,刚好和清次四目相对,句月的眼睛一下子就没有阻碍地直接被吸引了过去。

本来是应该避讳的,可是清次却直盯着她,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好像还泛着种恶作剧的眼神。

若是没有看仔细的话,或许会让人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很自然地感到唐突和生气,可是句月只感觉到这个男人难以形容的魅力,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好像随时就会浮现出很多复杂的神情,喜欢和憎恶,颓废和积极,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或许就是身为男人的魅力所在吧。

他是和秀家完全不一样的。

句月抬起手,用折扇挡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当她这么一笑后又立刻收敛,只露出微微的笑容望着清次道:“抱歉,我实在太失礼了。”

“没关系,我倒是想知道究竟哪里好笑呢?”清次仍然用那种丝毫也不回避的目光望着句月,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他对这个出身名门的公家女子有所改观,甚至产生了那么点兴趣,至少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高傲得难以相处的人,也不会刻板得叫人生厌。

句月掩口而笑:“因为想起刚才说要见你的时候,殿下踌躇的表情,实在觉得好笑,不由自主就笑出来了。”

她笑得开朗,也没有任何隐讳的意思,可是清次听在耳中却只能苦笑。

这的确是相当奇特的,三个人的关系微妙得令一向行事稳重有条不紊的秀家都犹豫起来。

一想到秀家那种既不想让句月和他见面,又难以推辞的表情,清次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是这样吧。”句月笑着道:“殿下对您可是怀着和其他人绝不相同的爱情和尊敬。”

如果这句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肯定是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可是清次听到句月说这话的时候,却好像被褒奖了似的,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是的。”

真是连一点缝隙也找不到啊。

句月忍不住这样想,她慢慢开口说:“从侍女们那里也听说了,冒昧地问您的名字,是清次大人是么?”

“椎叶清次,请多指教。”

“清次大人,这次殿下出征,您也要一起去么。”

“是。”

句月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什么?”

“就是互相爱着对方,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感觉。”

清次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了一股充满探求、不可理解,就像是描绘着某一幅画面的最后几笔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生怕一下子落下了败笔般的犹豫,真心希望能有人在旁边提点一下似的。

“要怎么说呢。”清次没有转开目光,仍然直截了当地盯视着那双眼睛,正在寻找可以恰当形容的方法。

“爱上一个人,就像打开了一扇门让那个人走进你的心里,在那之前,不论你原来的生活如何,那扇潜藏在心底最坚固的门是不会轻易打开的,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所以不管和多少人在一起寻欢作乐,也没有满足的感觉,也许您会觉得这是很随便的说法,但是有很多事情我无法说明,一瞬间的感觉如果要用语言表达出来,实在太困难了。”

“一瞬间?”

句月若有所思,她对秀家的感觉绝不能说是一瞬间,而是慢慢培养起来的,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根植下了要爱这个男人的念头,所以一直到新婚之夜,到日后发现他们之间完全不可能有爱的时候,那种焦虑才是真正用来形容她的心情的。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要开启那扇门,而一旦开启了,她所邀请的人又拒绝进入的话,自己就完全被抛弃了,这种绝望和不祥的心情终日萦绕,让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现在,她忽然明白了。

句月望着这个自信地在她面前毫不犹豫地回答对秀家的爱,以及一点也没有隐藏心中爱意的男人,那支始终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的笔尖终于在画卷上落下了完美的一笔。

真正值得她敞开心扉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出现。

也许某一天,在某一个很不出奇的地方,只是一个眼神的相对,就会像是被雷打到了一样,连整个身心全都僵硬起来吧。

一瞬间难以言喻的神秘和微妙感觉,她至今还没有确实地体验过。

“原来如此。”

句月微微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温柔而生动。

“虽然还有些难以理解,但是却可以说我听懂了。”

所谓的听懂,并不一定是理解,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了然于胸,怀着各自不同的领会有着异曲同工的意味。

句月放下手中的折扇,双手的手指点地,眼睛望着清次慢慢俯下了上身。

“那么,请您好好地保护秀家殿下。”

随后她连眼睛也转向了地面,用一种十分慎重的语气说道:“殿下的安危,就全都交托给您了,清次大人。”

这个举动出其不意,不只是清次,就连端坐在一旁的侍女渚纱也感到难以形容的震惊,一直瞪大了眼睛望着句月,有好几次都想出声阻止她,但是没有御帘的阻挡,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落在那个男人的眼中,所以她只是难以理解地用眼睛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从来没有料到出身如此高贵的五摄家之女,竟然会纾尊降贵地来对一个失去家名根本没有什么身份可言的浪人行礼。

清次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是面对着句月如此郑重其事的托付,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管在身份多么显赫的人面前也可以视若无睹,反而是这样一个婉丽柔弱的女子让他没有办法无视。

清次立刻也躬身行礼道:“您的话,我一定会永远记在心里。”

——

就这样,并不能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却在一种正式过头的告礼中结束了。

清次从房内出来的时候,秀家的眼中有着相当露骨地想要表达出来的感情。

“……”

他犹豫了一会儿却说不出话,大概是想问清次究竟和句月说了什么,但又无从问起。

清次看了他一眼,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笑意。

那种笑意十分奇特,似乎由神情转化成了味道,闻起来就会让人胸口一紧。

秀家看着周围的侍女,很快地带着清次通过回廊走向了另一头。

清次的神情和奇特的味道让他联想起很多事。

这些事包括着清次以往的生活,他周围的人,他的经历还有个性使然的行为。

所有一切都迅速发生变化,互相交叉着出现在秀家的脑海中。

或是在杀戮场上与人厮杀,鲜血浸染刀刃,如同修罗一般的面貌,又或是在隔扇半掩的房间里和一群不同身份的男女交欢、吃喝、哭、笑、唱歌、跳舞。

他的人生中充满了苦中作乐,但又在不经意之间强调了享乐的部分,让他的痛苦反而变得一点都不明显。

究竟是爱上哪一个他?

这一点已经十分模糊,变得很不重要了。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

他们整夜欢爱,在纯净而染着月光的庭院中互诉衷肠,一切都好像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个时候再思索为什么会爱上他,不但多余而且无用。

秀家惊觉这一点,是因为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之所以想到这些,只是因为担心。

太完美的东西容易被破坏,哪怕是极其细微的破损也会让人痛心疾首。

“怎么了?”清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不说。”

“句月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清次哑然失笑:“你在吃醋么?”

“算了,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秀家重新移动脚步,清次却伸手拉住了他。

“那我就告诉你吧。”他的眼睛里有着平静的恳切,绝不是即将要说谎的眼神。

清次那样看着秀家说道:“我们只是在里面说了一个,一生只对着一个人开启的门的故事。”

秀家也回视着他,在清次那双看似没有世俗的情感纠葛,却只有在他面前会变得纷繁复杂的眼睛,甚至会在醉酒的夜晚眺望着窗外流泪,现在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吞吐的气息、肌肤的温暖,和强烈的爱意。

阳光在他们静止的身上洒下温热的光,句月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幕,心目中的画面也渐渐变得丰腴起来。

第53章 蛾

出征的日子定在三月初,而在此之前,德川纲成已经动身经由东海道往江户执行隔年一次的参觐交代,藩内的事务理所当然的全都交给光正来处理。

虽然是首次出征,但是谁也没有把这当成是严重的事情,反而人人一副眉飞色舞,必定会大胜归来的样子。

参与这次征战的,除了清次之外还有成濑广胜,以及几个习于兵旅的得力武将。

久马虽然也随同一起出征,但是却没有被编排在秀家的队伍里,反而被独自派去讨伐兵力弱少不堪一击的切末地方,这么一来,不用说久马本人,就连那些官兵都感到意外了。

出发日将近的某一天,秀家正在房里试穿盔甲,久马不顾阻拦直接闯了进来。

当时,侍女们正在为秀家安上膝甲和笼手,看到他闯进来,秀家也没有感到惊讶,只是用言语喝退了后面跟上来企图阻止的侍卫,并让他们把隔扇关上。

等到侍女把肩膀上的绪绳系好之后,秀家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

然后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久马一言不发地先行礼,然后直言不讳地问道:“请问为什么把我派去切末?”

“没什么,我已经决定了,而且过几天就要出发,这件事没有多做讨论的必要。”

“是因为我上次说的话,才让您做这个决定的么?”

秀家转身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互重叠起来。

久马面前这个穿着漆黑甲胄和黑底金竹叶羽织,威风凛凛的年轻武士是他唯一无法放下心来的人,甚至可说是他生命的一个中心。

即使只是改变视线的一个细微动作,只是眉梢眼角的一次颤动也让他有不想错过的感觉。

久马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情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究竟是出于主仆之间的忠诚还是已经向着离经叛道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样面对着秀家的注视,现在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罢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问的话……是的。”

秀家毫不回避也没有选择比较委婉的说法,非常直白地回答了久马的问题。

“这么说吧,我不在身边的话,你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因为对现在这样的气氛感到厌烦了,所以希望不管是谁,这次都能把心思放在打仗上……”

“又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什么……”

“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所以特地把我支开。”

久马盯视着秀家的眼睛,他破坏规则说出僭越的话,而且很自然地在秀家眼中看到了慢慢炽燃起来怒火。

那双澄明的眼睛在这样威武的装束下反而衬托出了比以前更加难以形容的清澈俊美但又分外摄人,好像一直要刺穿久马的心。

久马的心早就被洞穿了,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就已经有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愈合的难堪的黑洞。

他凝视着秀家的脸,在那漆黑的甲胄映衬下,显得稍稍疲倦的脸色有种难以形容的透明感,肌肤在薄暮中变成了很光滑的颜色,薄薄的嘴唇边却扬起了压抑着的愤怒表情。

但是还不够,久马望着他,抢在他要说话之前又说道:

“我原本以为光正殿下说的那些话,完全都是在诋毁您,是因为想要继承家督才故意而为的,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么你以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秀家看着久马,他的声音沙哑,听在耳中让久马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不忍、悲痛,但又和轻蔑、忿怒、焦虑混合在一起。

“请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久马双手着地,好像在虔诚地祈求什么似的,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为了这个男人已经让您失去了继承家督的机会,现在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杀敌,这样的事,我说过绝对不原谅他,如果他真地为您着想,为什么还要让您失去那么多东西?”

“出去。”

秀家控制着自己说话的音调,他用一种平静的,配合着他漆黑的眼睛给人以不可逆反的声音说道:“既然怎么说都没用,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在出发前,不准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久马没有出声,他一直那样跪着,秀家却不去看他,直接让侍女们打开隔扇等着他出去。

裂缝终究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不论它出现在什么地方。

——

这个深狱中有一个男人被捆绑着。

囚室终年不见阳光,仅有的一扇格子拉窗也已经积满了灰尘。

被捆绑着的男人自从被关在这里之后,就已经受到了难以形容的拷打,甚至屡次濒临衰竭死亡,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紧闭着嘴,对于拷问官的话一句都不回答。

渐渐的,囚室里布满了臭味,再继续下去大概会连这尚且还有一丝活力的身体也慢慢开始腐烂了吧。

有一天,男人在牢房里喊着口渴,狱卒正不耐烦地把肮脏不堪的茶碗送过去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

木头的地下牢门被打开,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过来。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是从狱卒恭敬的态度上推测得出,是个颇有些身份的人。

那人来到囚室前,透过小小的木格牢门往里面看。

一个耀眼的火把被拿了过来,牢门打开的时候,小小的空间立刻被光明填满了。

“还是什么都不说么?”

“是,只要是关于刺客的事,一个字也不肯说。”

拷问官苦笑着道:“要死不活的都快半年了,无关紧要的话倒说了不少,不过大多数都是在谩骂。”

提问的那个男人慢慢地走到囚徒的面前,借着火光打量他。

被捆绑在架子上的,是一个身材肥硕,差不多有七尺高的男人,因为长久被拘禁着,所以本来就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是分不清眉目,火光下还隐约能够看出在鲜血淋漓斑斑驳驳的胸口上刻画着的刺青。

探视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开口。

那个时候狱卒以为他是在分辨囚犯究竟是不是清醒,所以特地冲着里面喊了几下。

可是那人却阻止他,并要求他离开牢房。

现在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没有办法动弹的囚犯,和手持着火把的探视者。

“真可怜,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死,你不想出去吗?”

等了一会儿,从那张须发丛生,已经连五官都找不到的脸上似乎是嘴唇微微一颤,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出去?……”

“没错,把你遗忘在这里这么久,现在就放你出去。”

囚犯发出了无声的大笑:“我一点也不想出去。”

“你并不是不想出去,只是不能出去罢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想听别人说的话?既然如此我们来换一种方法。”

那个拿着火把的男人用一种十分隐晦的语调说道:“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逼问你不想说的事,我们改变一下方法,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然后就放你走怎么样?”

囚犯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这个男人正在盘算着什么诡计,这些话听起来像个最好笑的谎言,根本就连将信将疑这种词都可以完全省略。

他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笑声,望着对方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不,或许是我疯了也说不定,不过如果你能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善加利用起来的话,我就放你走。”

“为什么?”

从火光闪烁不定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混合着难以形容的诧异,似乎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

“你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

“即使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而且根本就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你只说答不答应吧。”

囚犯沉默了一会儿。

“所谓我想知道,而你又能告诉我的事情究竟是……”

“那天晚上闯入天守阁行刺的刺客,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我也为此调查了很久,你身上的那个刺青,是青鬼门的印记吧,一个刺客却把这么明显的记号留在身上,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大概根本就只是一个掩饰,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青鬼门,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真正的目的罢了。”

男人有条不紊的,声音带着些许阴沉:“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原来的首领正要和尾张的藩军开战,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先做出点让步来给我看,告诉我你的名字。”

“调查了那么久,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这么问你,只不过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地要和我合作而已。”

微微开始有一些热意的空气中,只能听到两人交替着响起的呼吸声。

男人的呼吸有力,带着仿佛下定了决心,可是又十分矛盾的起伏,囚犯则因为受到了各种刑罚的折磨,吸气声带着窒碍,好像随时随地会中断。

就在这种奇妙的寂静之中,最后有人打破了沉默。

囚犯从他那被散发出难闻臭味的须发所埋没的嘴里慢慢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就像是用铁器在砂砾上拖过一样,极缓慢又刺耳,让人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泽下……不木。”

“很好。”

他的坦诚相告显然得到了值得肯定的效果。

那个男人十分满意这个回答,他举高了手中的火把,从那个光亮中,不木也能够看清楚他的长相。

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腰边佩着武士的两种佩刀,虽然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却在这个小小的牢房中如同带着鬼面登上舞台的鬼怪,立刻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

“等我把话说完,立刻就放你出去。”

不木见过这个男人,他盯视着他的脸,反复地回想。

“那么你就仔细听好了……”

不木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渐渐想起些什么。

他惊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对自己说出这些机密的事情来,这个问题直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解释。

不只是藩军出发的时间,兵力的布置,甚至连作战的方法和策略也全都告诉了他。

男人讲完之后立刻就把门外的狱卒叫进来,为不木解开了绳索和锁链。

就像是做梦一样,自己被送到门外,连当时缴下的刀也一起还给他。

不木不太敢相信这个太过美好的梦,花了不少时间确定没有人跟踪才离开那里。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那人明明就是站在和他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不木虽然想不通,但是却无法忘记这个男人的目光。

那并不是有所图谋,而是冷静又疯狂地想要扑向火焰的飞蛾一样,不只是自己,连同很多人都一齐焚烧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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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笼手:手部的护甲。

第54章 狂岚卷花入云端

三月十日,军队从那古野城出发,往东南方向的肥田行进。

暮春天气渐暖,绿树抽新枝,沿途一路走来少了征战的气氛,反而像是踏青野游似的。

算起来也应该到了樱花盛开的时候,不能在城中赏花未免有些遗憾,但是如此走出城池却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秀家骑在战马上也感到心情开朗,一扫阴霾。

浩浩荡荡的军队通过刚开始播种的新田,扑鼻而来的全都是翻整过的泥土味道。

八万人马已经编制整齐,举着马印,威仪十足。

但是表面风光却有着看不到的弊病,编制下的足轻组头、番头、大将、部将等等全都有自己的士兵,将领们名义上服从主家,实际上却是相对独立的。

由各地集合来的部队,对秀家这个年纪尚轻,从未带兵出战的年轻人大多暗中抱着种轻视的态度,不甘受他的指使。

所有人都带着必定完胜的心情在走着这段路,胜负毫无悬念,只看谁杀的敌人多,建立了武勋便能加官进爵。

在与他们相反的另一方,起义军却在十分慎重地进行着战前的准备。

原本并没有料到藩内会这么快派遣军队进行讨伐,但是九日这天,双叶接到了从清井城发出的急信。

信件被绑在名为“疾神”的鹰腿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她的手里。

看完着这封简短的书信,双叶立刻开始整备军队。

当晚,由当地支持起义的吉川屋运送来的武器和军备抵达,清点之后有十文字枪千支,菊地枪五百支,毗沙门枪五百支,泽泻枪三百支,三百把太刀,两百把打刀,六百副具足,加上原来的装备,足够应付初阵的兵马需求,除此之外还特地增加了两百支铁炮和火药铅弹。

与此同时,军粮也运来了一千石,一切准备就绪。

站上城池的高台,双叶望着城下一片黑暗,天空中繁星点点,说不出的静谧美丽。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也没有转头就开口说道:“不木写来的信,他还活着。”

“那真是太好了。”

染丸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回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能多活一会儿也是好的。”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你却心不在焉的么?”

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那种心不在焉就好像做了什么极其剧烈的事之后,忽然停顿下来的疲倦和意兴阑珊,连手指尖都不想动一下。

染丸呆呆地望着夜晚的云朵在天空滑过,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双叶的话。

“信是指从清井城传来的消息么?”

“没错,连布阵和策略都写在上面。”

“你不相信?”

“我了解不木,如果这是别人口传的就很值得怀疑,但既然是他亲笔写下来绝不会有错,他也在信中写到可能有假,让我小心应对,所以特地作了随时应变的准备,这些事相信的话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好处,不相信也没有任何损失。”

“姐姐,有一句话,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对你说。”

染丸望着双叶稍显纤弱的背影道:“但是现在说的话,已经太迟了。”

“既然如此,你就永远都不要说出来吧。”她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双叶的声音是虚无的,她是那种在虚无中蛰伏不动,具有像是动物一样感官敏锐、忍耐着等着自己的猎物在眼前出现的人。

不管瞄准的对象是人或物,或只是一种空间都无所谓,反正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对猎物的执著,即使明知道自己一旦从虚无中飞身扑出就会死亡也在所不惜。

双叶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冷漠无情,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行事。

可是就在这个平静的夜晚,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狂风,双叶的长发被风舞动着,她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染丸已经快要消失在城墙边的身影,眼睛里完全是怜惜和感激的表情。

——

十八日寅时,尾张藩的军队抵达肥田城外对城中的义军发动了攻击。

虽然人数方面有着相当大的悬殊,但是在讨伐军抵达城下的时候,忽然从城中飞来了无数炮火,这是负责领兵攻城的成濑广胜所没有料想到的。

战斗力仅只万人的叛军,竟然有这么犀利的武器,而且对于讨伐军的策略也料想得一清二楚,不管从哪里进攻,都会遭到准确有效的反击,一时之间,使得他们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成濑惊出了一身冷汗。

本以为这样的阵仗对于叛乱之徒多少有些威慑作用,令其折服,可是没有想到结果却会变成这样。

首次进攻很快就被击退了。

义军的番头是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名叫泽村新三郎,原本是播州赤穗藩禄高一百石的马回,秉性刚直,脾气暴躁,因而得罪了不少同僚受到排挤,于是便递交了退藩的申请,沦为浪人。

像他这样刚正不阿的人,只要稍微受到一点鼓动立刻就会义不容辞地投身到起义中去。

眼看着讨伐军在城下的惨状,站在城头的新三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一边数着远处士兵们背上的指物一边笑着说:“喔,二三十队人马,每队有近千人哪。”

“有两万六千人吧,这样乱糟糟地混在一起,不用铁炮把他们打得粉身碎骨,简直太对不起老天了。”

听着身旁的同僚这么一说,新三郎笑得更大声了:“你怎么知道是两万六?”

“无聊嘛!点一下其中一队的人头,加起来这么一算也就差不多了。”

“哈哈哈,竟然无聊到这种地步,你也给我认真一点,要是被首领看到了准会说我们渎职。”

义军的总大将名义上由双叶担当,而实际上在背后支持她的,那个叫做吉池照摄的男人却是如同暗影一样的存在。

吉池不仅从人力和财力上支持着双叶的行动,甚至拜托六年前亡故的关东义军领袖柳井少辅四郎的旧友出面,确认了双叶为柳井的养女身份,更大程度上稳定了她在义军中的地位。

部下们面对双叶时称其为“柳井小姐”,他们中有些曾是柳井的旧部,虽然谁都没有见过双叶,但有了这一层关系,同仇敌忾之心也就变得更为牢不可破。

吉池如此不遗余力地协助进行起义,双叶知道他另有企图,眼下的这场战役只不过是为他真正的目标做先锋,借此点燃战火然后目指关东,向着江户进发。

做他人的棋子固然令人不快,但是被对方利用的同时也同样利用对方,这个道理谁都清楚明白,吉池拥有众多浪人支持,在当地富豪之中也颇有威名,如果没有他在背后支撑,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筹集到如此多的军备和粮草,光是为了这一点,双叶也要极力争取到他的帮助。

如此一来,表面看似齐心协力为了反抗暴政而展开的起义,在这毫无瑕疵的表面下却是各怀心思的斑驳龟裂。

染丸从远处看着那些被人利用还一无所知的兵士们,他的目光穿过硝烟弥漫的城墙,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又吉。

“又吉,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那天在银杏树下对他说的话,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如果到最后还是不能赢的话,就请你投降吧。”

“啊?”

染丸以一种在当时的又吉看来,是相当可怕的认真口吻说道:“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不肯听一下别人的劝告,大概也只有你会答应这样的请求吧,投降的话,能够活下去也说不定,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呢?”

“嗯,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武士的刀随时都会砍下来的瞬间,你害怕了吧。”

“……哈哈,可能吧,总觉得有点后悔。”

“畏惧死亡决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就和他们不一样,信念这种东西,往往会让人丧失理智,做出无视结果的傻事来,不断地利用别人也被别人利用。”

“也许能赢也说不定?”

当又吉这样说的时候,染丸摇着头回了一句:“徒劳。”

回到目前,城墙的那一头,又吉也正望着这边。

他们的目光不经意地相碰,染丸似乎看到他点了一下头。

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染丸一转开视线,他对又吉的事、双叶的事、还有自己的事、接下来要做的事忽然就全部忘了。

遗忘变成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事物一样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就这样让充斥着厮杀声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初阵的失败让藩军的士气大为低落。

但是在这支从各地诸侯中筹集起来的军队中,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大有人在,谁也不可能真心真意地服从别人的指使。

失利的消息传回了本阵中,秀家不动声色地道:“现在的情况还没有到一决生死的时候,别尽想着杀敌立功,成濑,第一次铁炮响起的时候就应该撤退不是么?这样硬闯是谁想出来的?”

成濑广胜感到羞惭地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他确实抱有想要一举歼灭叛军的念头,但却并不是想要建立武勋。

成濑家一直是尾张德川家的重臣,主家的首次出征若不能立下军威,将来就会遭人轻视。

但是对叛军的错误估计和急于求成的轻敌也的确是自己的失误,因此而起到了有违本意的反效果,对成濑广胜来说是必须要承担的过错。

“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铁炮,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可用,不过以我们的兵力要赢是轻而易举的,现在开始重新布阵。”

秀家选择城外的山麓作为阵地,把兵马分成五个梯队。

本阵前竖起帅旗马印,到处插着尾张德川家的军帜。

还不等天色放亮,布阵就完毕了。

策略是按兵不动,死死地围住肥田城。

秀家虽然从来没有打过仗作过战,但是对于战争却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理解。

既然叛军持有铁炮武器,那就没有必要硬拼,对于消耗粮草和兵力的损伤他更倾向于前者。

就这样,双方各自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不得动弹。

在这暂时平静下来的时候,立刻又感觉不到战争的紧迫感了。

于是很多人对这样的按兵不动感到不满,甚至认为秀家实在是个太过于“无忧无虑”的人了,竟然大军压进之后什么都不做空耗粮草。

对于这些即使不听到也能够感觉到的非议,秀家却毫不在意,十分认真地埋头于补给和调整兵力的计划之中。

清次每晚陪在他身边,但只是偶尔为他出谋划策,有时秀家会望着城郭和附近山麓的地图发呆,或是醒悟过来说“能不能倒杯水给我”。

每当这个时候清次会亲自去倒水来送来。

春季干燥的气候,秀家的嘴唇也一点都不温热,干干的毫无生气,用浅吻濡湿对方的唇,在这静谧的,可以感知到暴风雨即将来袭的清静战场上,仅仅如此也能够达到互相支持的效果。

在那之后他们一直各自带着微笑既不说话,也不出声,就这样和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天下风景连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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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具足:轻便甲胄。

马回:在主君周围担任警卫任务的骑马武士。

指物:武将背上的靠旗,书写姓名或绘制家徽。

第55章 夜话

“好的东西,谁都会说好。”

秋天的花草原野最鲜艳,春天的樱花散落最美丽。

“等到这场战事结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赏花大会。”

连续半个多月的围守,天气越来越暖,四处都弥漫着糜烂的花香,秀家不动声色的战法让城中的叛军每天只能远远地看到山麓上大片军旗飞舞,远攻不及也不能打开城门出击,一时之间倒毫无办法,惶惶不安起来。

虽然随时都能够触发大规模的对战,但是在此之前却显现出了少有的平和宁静。

“肥田是叛军的主力,攻下肥田,切末那边不成问题,虽然可能没法赶回那古野城赏花,但在这附近的城郭也应该有野樱盛开,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

按照秀家的意思,是要等到城中的叛军因为粮草告罄,饥饿力衰,耐不住出城来才展开突击。

可是偏偏却有人比城中的叛军还要沉不住气。

四月六日寅时,藩军的一个梯队发现城郭外有一支可疑的队伍出入,原本是应该立刻上报给主将听的,但是负责带领这一队的,是一个叫做菅原真吾的男人,时年二十五岁,血气方刚,凡事总是行事在前思虑在后,本来战国后天下太平,即使个性急躁些也不至于犯什么大错,可是如今正经上了战场,一心只想立功,眼看久守了半个月的城郭总算有了点动静,根本也就来不及考虑,直接带着部下冲了过去。

菅原满心以为那不是给城中送去粮草军备的援军,就是城中的叛军企图突出重围去搬救兵,为此,他指挥麾下的军队展开了自以为出其不意的突袭。

可是,当菅原的队伍刚刚冲到城下的时候,从城门上射下了如雨般的箭矢,炮弹不断地在军马中炸开,菅原的手下损失惨重,十分狼狈地退了回来。

这么一来,心高气傲的菅原真吾立刻感到脸面全无,还没有等回到本阵就立刻抢着刀说要自刃切腹,最后被部下拦住送了回来。

本来听到这个消息,秀家是十分生气的,但是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一副视死如归,嘴里说着如果回报只怕就来不及了的样子,反而觉得还挺可爱。

当然这样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来的,他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菅原,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本阵中的气氛立刻僵硬到了连空气都停止流动的地步,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如果你们认为损失几百人上千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话,那么尽可以不用考虑策略和计谋,若是觉得光凭一己之勇也可以获胜,大可不必留下,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诸位全都抛弃了顾虑,所作所为也仅仅是出于一个武者所有的正义感,但是战场就是战场,有谁不愿听从号令擅自行动的,现在就站出来,即使是想用武力得到统帅的地位我也可以答应,那至少比带领一个众心不齐的军队去送死好。”

他明亮的眼睛环视着分开站在两侧的将领们,等着他们的回应。

这样的目光,不管是在身边和他朝夕相处的成濑,还是首次见面的菅原都没有看到过,但是站在他身旁的清次却早就看过无数次了。

在秀家坐镇的本阵中,清次很少说话,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看着秀家做每一件事,下每一个决定,用一种毫不干涉的态度来对待目前的境况。

清次知道这是秀家的舞台,他所说的话,对部下的一个眼神都是不可思议和极其珍贵的,所以清次不想去干扰他。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秀家的目光收回,仍然带着威慑地说道:“既然没有人站出来,那么我就当作是你们全都愿意服从我的命令,若是再有人擅自行动就按照军规斩了他。”

言下之意,菅原的罪责是免了,但是菅原如果引责切腹那是值得夸耀的,即使打了败仗,堂堂武士不忍受辱而自裁会得到赞赏,可违抗军令被砍头就不一样了,秀家言明了并不是不让他死,只是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用那种不光彩的方法死去是在场的这些男人极其不愿意的。

虽然仍然有人抱着轻视之心,但又在另一方面很不情愿地想着,既然这样就看看你能有什么作为吧,一旦有了这种别扭的妥协,接下去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八日的这天晚上,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城中,有一件事可说正在影响着整个战局。

虽然连续两次的胜利让全城上下的义军全都欢欣鼓舞,非常振奋,但是眼前的困境也的确难以摆脱,如果短时间内不能让守在门外的藩军展开进攻,守城迟早是要陷落的。

在城内的义军中,大部分是只会用武力而丝毫不懂得策略的人,这些人看不到在胜利表象下所涌动的暗潮,把一切事全都交托给身为首领的双叶去考虑,双叶虽然是女性,但是在这群男人当中却有着极高的声望。

隐瞒了自己是忍者的身份,用已亡故的义军领袖柳井少辅四郎的义女之名站在众人面前,不只是增加部下对她的信赖,同时也激发了士气。

柳井少辅四郎被幕府视为反贼,一生都在为穷困的下层农民争取利益反抗暴政,同时他自己也是虔诚的切支丹教徒,膝下有一个儿子,六年前的起义失败后几乎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藩厅处死,曾经收养过的一个女儿也下落不明。

仅仅靠着这么一段传说中的事,加上吉池照摄安排的故人证实,双叶就正大光明地继承了柳井少辅四郎的“遗志”,成为了起义军理所当然的领袖。

这天晚上,天气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闷热,四月的天气本来干燥又遇上将要下雨的气候,天气转暖,不禁一阵阵地感到难受,又吉在城中待不住,今天也没有轮到他巡夜,所以顺便到城下町走走。

即使在这种战乱的时候,町街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城中的人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

自从又吉加入了义军之后,虽然个性依旧,但是装束打扮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随便脏乱了。

身上穿着表里都是黑褐色细纹的衣服,系着腰带,肋下插一把中等长度的刀,虽然不引人注目,但是也显出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来。

他走过一条小巷的时候,忽然被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拦住了。

这个女人身穿适于晚春时节的淡紫色和服,腰间系一条美丽的宽幅茶色缎带,头发打了四折之后松散地扎着,右手在怀中的襁褓上轻轻拍打,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又吉。

原本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想要让他帮忙,可是少妇只是一边笑一边把孩子递过去给他抱抱,然后把头凑到又吉的耳边说了句:“已经在里面备下了被褥枕头,请进来叙话吧。”

竟然是个年轻的孀妇依靠身体来营生的。

又吉不禁感到窘迫想要推辞,可是手里抱着别人的孩子又不能扔弃,最后半推半就地被让了进去。

房内虽然不大,但倒也整齐干净,那少妇给他斟了一杯酒,隔着隔扇的旁边似乎还相连着其他房间,隐隐约约有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少妇把自己的孩子扔在一边,过来给又吉打开衣襟。

又吉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漂亮潇洒的男人,而且身边钱财之物也很少,说不定连送她头油和镜子的钱都拿不出,更不用提良宵一晚的报酬了。

他一边推拒一边要往外走,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从隔壁的房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个笑声十分熟悉,又吉一听就认出是由吉池照摄派遣来助战的,名叫山之内权太的男人,因为此人说话嗓音洪亮,操着一口夹带水户口音的关东话,又有好几次在城头指挥义军进攻,那惊天动地的声音给又吉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现在,这个很显然已经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引起了又吉的注意,为了不让身边的女人起疑,他也就将计就计地伸手搂住了少妇那还极富魅力的腰部,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隔扇后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壁有人在偷听,互相说话间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的样子。

“看来是不行了,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不过能撑这么久,对那个女人来说也算很不错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立刻接茬上去道:“说得也是,比预计的时间还要长,而且藩军那边也损失了好几千人了吧。”

又吉心里明白他们是在说双叶的事,但是听那口气又丝毫没有尊敬之意,反而充满了轻薄,听在耳中感到十分不快,双叶虽然是女人,但是带领义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攻下了肥田城,不可不说是具有非凡的才干和领导能力,对又吉来说是十分值得敬佩的。

他侧了一下头,又用心地听他们说话。

“接下去她要怎么办呢?藩军统帅看起来也很有耐心,再等个几天胜负大概就能揭晓了。”

山之内似乎在这个时候喝了口酒,咂着嘴道:“女人毕竟是女人啊,女人总是通过自己的肉体来考虑问题,听说她以前的情人,就是被藩厅以崇拜异教的切支丹教徒身份处死的,说什么天下大义,其实只不过是抱着为男人报仇的心思在那里买弄手段罢了。”

山之内一边喝酒一边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到时候把她的首级往藩军首领那里一送,万事就都全了。”

“这么一来吉池大人的计划……”

“傻瓜,这本来就是吉池大人的意思,像吉池大人这样善于盘算的人,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呢,别人最多只能设想到事情发生之后的一两步,可是他却能够把一切都设想周到,总之我们只要按照大人的意思去做就行。”

山之内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就听不见了,他说道:“已经派了人往关东报信,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江户幕府去吧,明后天大概会发动进攻,因为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最终还是会变成一场混战,吉池大人想要的,只不过是利用这个女人引起幕府的注意,这场仗纯粹是场闹剧,根本不可能赢,利用这个机会一方面得到幕府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转移将军的视线,以便实施吉池大人的倒幕计划,当然,为了能引起关东那边的重视,牺牲掉的人必须够份量才行,这件事只要这样……”

似乎是在附耳说话,又吉完全听不到声音,但是之后另一个男人发出了唏嘘的感叹声。

“能行得通么?这种事,对方不可能会上当的吧。”

“由我们来说当然不可能,但是有人会替我们说,就是因为有这个人,所以吉池大人才会临时改变计划,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啊。”

“现在有谁会来这种地方,酒也喝够了,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又吉本以为他们是找了妓女过来,可是随后响起的却是几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推杯换盏地热闹起来,没想到竟然是来嫖男妓的。

又吉想到山之内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十分着急,他伸手想推开依偎在身上的那个少妇,可是对方死也不肯放开,疥癣刚愈不久的手抚摸过来,令他不好推却。

最后,又吉不得不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话,以免惊动了隔壁的山之内。

“你看你的孩子也哭起来,怎么不去抱抱他呢,我这里仅有的几十个铜钱全都给你,再也拿不出更多的啦,请你不要出声,我还有急事要办,这就离开。”

又吉一来担心她吵闹起来被别人听到,二来也的确对这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仍然被生活所迫,要出来卖身的女人感到同情,所以说话尽量温柔,还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使她安心。

当他的话一说完,那年轻的孀妇却抬起头来看着他,最后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您说,您是第一个上我这儿来的客人,本来我下定决心以此营生,在街上徘徊良久,生怕挑中了那些贪恋女色手段刻薄的男人,您从刚才开始就对我柔声细语,若是换了别人,就算身上没有钱,也是先睡过了再说的,我既没有人在背后支撑也无力抗拒,只能任人蹂躏,反倒不如隔壁那些四处流浪卖身的男妓。”

又吉怔了怔道:“还是第一次啊,那就好,那就好。”

少妇“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是我看上了您,所以才把您引进来,若是您不愿意,那也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下次还能思恋我的话,就来这里找我吧。”

“啊,好……”

又吉随后又问了她的名字,少妇回答说叫“阿静”。

好不容易从屋子里出来,又吉连忙赶回了城中。

第56章 转变

“吉池大人其实另有所图。”

这句话是又吉当着染丸的面亲口说出来的。

义军队伍里,染丸在人前并不称呼双叶为姐姐,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叫她“柳井小姐”。

在职务上,他身为忍者也是和别的军队一样,担当刺探军情的密探工作,甚至有不少人都没有见过他的面。

又吉赶回城里来的时候,双叶仍然还在和其他将领讨论突围的事,他在门外徘徊一会儿,最后还是告诉了正在城头上巡视的染丸。

听到这句话,染丸的眉间很明显地拧了起来。

他站在城上时,夜晚的风由高处吹下,身上的素色窄袖被风拂动,有时会紧贴在身上。

又吉一直觉得染丸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虽然眉梢眼角少了少年人的纯真情意,不过光是看到那俊美的身姿,应该没有人会说“不喜欢”吧,想到刚才在町街上的屋子里,隔着隔扇的山之内和他的同僚一起狎玩男色的情景,又吉不禁心中一阵难堪,感到好像诋毁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似的,连忙收敛心神等着染丸说话。

“我知道了。”

“什么?”

听到染丸轻描淡写的话,又吉有点不明白地道:“您知道了这就行了吗?难道不用告诉双叶小姐,那个叫吉池照摄的人如果真有把我们当作垫脚石来推翻幕府的企图,那双叶小姐不就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光是我知道,姐姐她也知道,只不过她明明知道却还要继续下去,即使你我去对她说也没有用,又吉,我姐姐她已经没有活在这个世上了,她早就已经踏上浮桥和那个名叫源治郎的男人在天上相会,我想不只是她,那些为了要给自己的亲人复仇的人,也全都是一样,被什么人当作垫脚的石头,或是把什么人踩在脚下,最后究竟是一起分崩离析地倾倒还是直升上胜利的云端,这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又吉愣住了,他从没有想过染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到头来却仍然是一场空。

“是不是在说笑呢?这个时候可不适合说笑话。”

“又吉,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能不能换一下?”

“换?”

“嗯,上次想让你在最后的时候投降的,现在,能不能请你赶在吉池照摄的人前面,把这个东西送到那古野城去?”

染丸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到了又吉的手上。

“这是什么?”

“是我搜集来的,关于吉池照摄企图倒幕的证据,花了不少心思整理,应该算是很有力的罪证了吧,本来还想着至少能赢一场,现在……”

染丸微微一笑,又吉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充满了苦涩的意味。

“那么,把它交给什么人才好呢?”

“尾张藩侯往江户参觐交代,被派来攻城的又是他的小儿子,所以现在在城里的,应该只有长子德川光正吧,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里,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个性如何,但若是交给别人的话,只怕没什么作用,往哪里一丢就算了,这样最后的机会也就没有了,又吉,从这里到江户的路途远,只要拼命赶路,一定能够比吉池照摄的人快上一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又吉接过信,听到他说:“即使注定要失败,也不要让那种人占了便宜才好,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听到染丸说到“我们”,又吉低头望着手中的信封。

明明是只有几张纸的信封,拿在手里却好像有千斤的重量。

“这样出去很危险,不要说被藩军发现,就算是被自己人看到也会当作是叛徒细作捉回来,你跟我来,我送你出去吧。”

染丸先一步走下城楼,又吉一言不发地跟着。

城中的军事会议已经结束了,双叶从本丸的正殿出来,她穿着武者的甲胄,脸上虽然有着疲惫之色,但还是保持着清醒干练的样子。

就在染丸带着又吉下楼的时候,双叶忽然叫住他。

“有什么事么?柳井小姐。”

“没什么。”

双叶很少见的犹豫了一下,在她的眼睛里一瞬间流露出很奇特的表情。

那双细长的眼睛有些什么牵绊、惹人的东西。

又吉看着他们两人,窗外的夜风带来阵阵花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种无言的对视,可是又吉分明感到了这对姐弟之间的情意。

本来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却又很自然地感觉到了。

他们的感情真好。

离开肥田城的时候,看到山麓上一片星星点点的篝火。

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尾张德川家的讨伐军了。

染丸让又吉穿上在夜色中不易被发现的黑衣,又带着他走一条不为人知的,狭缝般的小路,很快走出城郊,脱离了藩军的围守。

“从这里开始就自己走吧,万事小心。”

又吉看着染丸站在黑暗中向他点头,心情忽然又悲痛起来。

他总觉得染丸对他说这些话,像是诀别似的。

“染丸少爷,你可不要死了啊。”

“嗯,能不死的话,我一定活着。”

这么一说,更是让又吉感到难过,他头也不回地骑上用棉布包着马蹄的马,小心不发出声音让它慢跑起来。

离城池越来越远,有一段路是非常危险的,几乎与藩军的阵地擦肩而过,又吉正祈祷着不要被发现,就在这个时候,他透过雾霭缠绕的黑暗,从树林中望过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清次身穿甲胄,在本阵外的空地上呼吸夜晚的清爽空气,散发着暗色光泽的甲胄配合他修长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威武姿态。

看到这一幕,又吉不禁感到惊讶,那时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几乎要失足摔下马来。

从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流浪汉开始,第一次遇到清次的又吉就已经在心中充满了崇敬之情,在他的心目中,武士就应当是这样的。

对于清次高超的武艺和行事之间的不拘一格,他始终抱有着喜爱与向往的心情,如果少了这份感情,那么当初也就不会在青鬼门的屋敷中帮助他逃脱了。

又吉所做的一切事,好像总是不断地被别人的思想左右,缺少主见,可事实上却完全都只是在按照他自己最直率的本意进行。

这个时候看到清次出现在藩军的阵地中,又吉第一个反应是十分惊喜,紧接着想到染丸的托付就又踌躇起来。

他仿佛感到自己存在夹缝之中进退两难,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

远远地看着清次从那边转过头来,仿佛对身边巡逻的士兵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转来的时候,就好像看得见又吉似的。

即使明知道那么远又在黑暗中,清次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可是又吉仍然感到被那个目光惊吓了。

一瞬间,仿佛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又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复杂的境遇中,目前所经历过的事情全都一下子涌到眼前,好像在做梦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武士、忍者、杀戮、战场、混乱、复仇、爱与恨、奸细、舞台背后的男人、鬼一般的女人、少年寂寞而感伤的苦笑、描绘着人生的悲哀和微妙的世界,简直分不清自己的角色,全部变得混沌而莫名。

他默默走完那段本应该让人提心吊胆的路,很快又把清次和藩军以及染丸和守城抛在了身后。

不管怎么样,答应了的事,始终要放在首位。

——

“城门打开了!”

这个消息是十日这一天的凌晨寅刻时发出的,距离又吉离开旧城往那古野城出发两天。

秀家盘算着差不多这几天应该会有动静,所以睡觉时也不脱甲胄,只在桌边或是靠着清次小睡一会儿,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能来到阵前发布军令。

对城中的义军而言,可算是一场孤军奋战。

战斗由义军的先锋泽村新三郎所率领的五千人与对藩军的突击开始。

正面迎击的菅原真吾与之一交手立刻就变成了激战。

守城的义军把剩下的铁炮弹药全都用在了这次的交战上,趁着双方还没有混作一团的冲刺阶段,火铳又能够及远,狠狠地打击了讨伐军的先锋部队。

菅原的队伍因为冲得太前面而受挫溃退,被迫后退了数十里,而后赶到的其余队伍虽然企图挽回颓势,却仍然无法挡住义军的猛烈攻击。

本来抱着一鼓作气的势头想要迅速解决掉叛军,但是因为没有上过战场的经验,头一波的炮火猛攻之下,立刻就乱了阵脚,而且一看到先锋队出现败色,剩下的人马也都慌张起来,几次投入的侧面进攻被对方打得七零八落,与菅原的队伍一起退了回去。

相反,义军方面的将领新三郎从以前担任赤穗藩藩士的时候开始就是个喜欢勇猛之士的男人,离开了赤穗藩后更是整天结交江湖豪士,行事作风愈加豪迈,再加上由双叶亲自站在阵前督战,全军的士气大增。

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义军将士们几乎是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精神在忘我战斗着,完全抛开生死,一心只想着要把眼前的敌人击溃。

在本阵中观战的秀家看到这种状况,忍不住皱起了眉。

原本说好的要完全听从他的命令,但是一旦交战起来,以前说过的话就全部都成了废话。

眼看着自己的人马一开战就乱了阵脚,连命令都没有办法好好传达下去,将领之间也不互相联系,自顾自地混战一番,才不到一会儿就变演成了难以形容的混乱场面。

秀家不禁感到自己大概是乐观过头了。

很多事情的确是不能光用理想的方式来考虑的。

就在他皱着眉想对策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清次忽然笑了出来。

秀家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清次不露痕迹地说:“我看这次准能赢。”

听起来似乎不是一味安慰和鼓励的话,秀家等着他说下去,结果那个远眺着战场的男人用一种完全像是在闲聊的口气说道:“因为对方没有后援,全靠着一鼓作气的勇猛之力在作战,现在虽然混乱,又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义军现在势头正猛,但是这样子战下去毕竟还是会疲惫,看准了城中只有近万人的战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赢到最后。

“不过这样未免太难看了。”

秀家紧紧地蹙眉,他站起身来看着战场,为了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现在必须要做出正确有效的决定。

他召来传令兵,设法把命令传达到由成濑所率领的队伍中。

“战场上哪有好看难看,赢得漂亮这种说法肯定也是由后人鼓吹起来的。”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理由,听起来还是很顺耳。”

秀家展开紧蹙的眉,稍稍露出了一点微笑,这个时候,哪怕一点点安慰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一样珍贵而必要。

传令兵受命而去,若是成濑能够得到命令,必然会带动其他各部的互动,没有战场经验虽然造成了一时之间的措手不及,但是随着战斗时间的延续,几队人马也渐渐有了一些条理。

然而就在这时,战况却忽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起义军的其中一队忽然从中抽离出来,掉转矛头对自己的友军倒戈相向。

这么出人意料的转变几乎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的,不但藩军的将领们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在火线上指挥兵丁攻击的新三郎和义军们也全都感到困惑不解。

当他们明白自己的队伍中出了叛徒时,立刻爆发了一阵愤怒,战场上一片混乱,杀气腾腾,烟尘遮天蔽日。

秀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面,疑惑地道:“怎么会这样?”

看着战场上急剧转变的非常事态,这难以理解的离奇变化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叛军的统帅是个女人吧。”

清次当然知道在阵前指挥的人是双叶,但却装作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

眼看着义军被分断开,不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更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围歼。

但即使如此,骑在战马上的主将却丝毫也没有胆怯,依然十分镇定地在指挥着部下,同时也挥刀斩杀敌人,不禁让人为她的勇气所折服。

双叶身穿着深红色的甲胄,黑色母衣,把头发折起像少年一样绑在脑后,在这个几乎已经开始不分敌我的战场上显得英武不凡,也没有人认为被女人统率着有什么难堪和丢脸的,反而以她马首是瞻。

领兵倒戈的正是山之内权太,做出这种当场背叛的举动,即使在双叶看来也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她早就知道吉池照摄不可能无条件支持她,无条件提供军需装备以及粮草和兵源,但是她同样也没有想过吉池的人会不等到战斗结束就变节倒戈。

藩军一旦失败,就会向幕府求援,这么一来幕府为了防止起义蔓延,势必要派兵镇压,吉池实行推翻幕府的计划正是要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可是为什么却忽然在这个时候调转了枪尖,难道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依靠义军来推动他的计划,或者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被吉池那家伙耍了。”

这对双叶来说简直就是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可是就算从心底里感到愤怒,这个时候主将却不能有一丝动摇。

如果她动摇了,那就等于彻底的败北。

绝对不可以流露出胆怯害怕的神色,也不能慌乱得手足无措,双叶一边斩杀着背后插着三叶葵花纹指物的藩军士兵,一边还要应付从友军这边来的刀剑,在这间不容发的间隙更要思考如何冲破重围让自己和那些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从战场上脱险。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红漆黑羽的利箭从乱糟糟的人马中掠过,从正面一下子贯穿了双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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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母衣:装备于铠甲后方肩膀位置的防具。

第57章 万叶散华

“双叶,染丸,过来这边,有东西要给你们。”

放在手心里的是两个银色的铃铛,以红色细捻绳穿过,母亲用冰凉的手指为他们系在脚踝上。

“嗯,很漂亮。”

跪坐在隔扇边的母亲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已经不记得了,就算是出现在梦里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衣服还能看得很清楚。

印象中仿佛是一位漂亮的女人,穿着黄里透红的丝绸里衣,外面罩着深色的棉布和服,条纹缎子腰带在左肋下打结,白白的手指经常带着编制蔺草席子留下的味道。

但是,就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她的长相来。

“双叶,染丸,把这个铃铛戴在脚上的意思是,以后长大了,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出声,要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自己那个时候答应了吗?染丸答应了吗?

那似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即使当时答应了,后来还是完全违背了母亲的意愿。

忍者走路的时候,是绝对不发出任何声音的。

双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往后一吸气随即又全都吐了出来。

如同深红药汁一样的血从喉咙里喷出,她伸出左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嘴,但是刚举起来的手才越过马首就传来了异样的感觉。

一个德川家的武士挥刀向她的手腕砍去,虽然被皮革的笼手挡了一下,却还是造成严重的伤害,鲜血一下子标向天空。

双叶奋力挥刀回击,刀刃砍中了对方头盔,让他从马背上滚落下去,紧接着传出一阵被马蹄踩踏过后的惨叫声。

击倒了这个人之后,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但是还不能倒下。

“不要害怕,敌人的阵型混乱,只要有机会就冲出去……”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从口中淌出的血就更多了,双叶用手抓住贯穿了胸甲的箭。

那是一支涂成红色的箭,箭尾上夹着黑色的乌鸦羽毛,就像诅咒之箭一样。

双叶用尽全力也无法把箭拔出来,那种箭簇和骨肉磨擦的剧痛简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义军装扮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其中一个挥刀往双叶的肩膀上横斩,另一个则把刀尖对准了她的腰肋直刺过去。

一阵血肉迸裂的声音,发亮的刀尖从她的肋下穿过,双叶再也无法在马上坐稳,就在刀锋从她身体里抽出的时候往后仰倒,摔了下去。

上下颠倒的一瞬间,山之内在人群中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手中的太刀举到半空,立刻要斩下她的头颅。

眼看着即将死于刀下,双叶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能够反射到眼中的除了一片血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叮”的一声。

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手里剑撞开了山之内的刀。

一个人从千军万马中冲出,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双叶,然后立刻动作敏捷地想把她带离战场。

山之内发出一声暴喝,他的声音本来就洪亮,此刻为了一鼓作气地斩下主将的首级,喊杀声更像是天上落下的惊雷。

双叶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她的腿也受了伤,四处全都是战马的嘶鸣和刀枪的交击声,她感到自己好像被一股人马推拥着,不断往一个方向退却。

那个拥抱着她的人,手指是冰冷的,双叶的双手沾满了自己和别人的血浆,不管摸到哪里也都是一种奇怪的粘稠感。

她抓着那人的衣服,喉咙嘶哑着对他说道:“让他们撤退……”

但是这细若游丝的说话很快被战场杂乱不堪的声音所埋没了,抱着她的人一言不发,从后面上来的几个男人为他挡住了山之内的追击,新三郎在远处喊着些什么,但是双叶听不到。

整个世界忽然好像安静下来,能够依靠的仅仅是那个人的胸怀。

“染丸?是你吗?”

双叶的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握着那个人的手,因为指尖麻木的关系,也好像在触碰着么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完全感觉不到热意。

战场的声音减弱了一点,可能是被带到了什么稍微安全的地方吧。

双叶瞪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虚空,仿佛想极力让自己重见光明一样,可是眼前却依然只有黑暗。

“染丸,染丸……”

她忽然泣不成声,被血污染的脸上滚下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

双叶喊着弟弟的名字,紧跟着又喊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源治郎……”

她的神志紊乱不清,双手伸向半空要抓住什么东西,而身边的那个人立刻重新握紧了她的手掌,把她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

“很痛啊,源治郎。”

双叶拉着对方的手贴近自己被箭刺穿的胸口,嘴角的血沫凝固,然后又涌出新的来。

“好痛……”

她的脸色苍白,凌乱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渍濡湿,紧贴在脸颊上。

在这样濒死而剧痛的状况下,双叶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却好像流露出了笑容。

那双失去了焦点,也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直看着面前的人,即使她什么也看不到,却依然执著地望着那个方向。

“好痛啊……但是很幸福,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在天上的浮桥下相会了……七夕的牛郎织女如果遇到下雨……该多伤心……”她胡言乱语着,忽然又开始唱歌。

“……红叶染……染成红色的小石丸……茜草丛中……魂纷乱……”

双叶一边唱着童谣一边握紧了手,指节好像要穿破皮肤似的发白。

“妈妈,铃铛没有丢……我一直,一直都带在身边的……”

她的手指在身上摸索,好像要把那个铃铛找出来似的,但是只那么一动,胸前的伤口又喷薄出大量的鲜血。

抱着她的人手足无措地按住那个血洞,双叶那并不漂亮,又因为失血而变得可怕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奋力挺起身,伸出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那支红漆黑羽的箭发出“啪”的一声,就在她的肋骨间折断了。

“染丸,对不起……”

这句话说完后,她的声音微弱下去,然后变成了柔声细语。

“源治郎……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双叶的声音充满了甜蜜之意,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痛苦,血液流尽,生命消逝,但是却带着微笑死去了。

拥抱着她的男人抬起头,那张须发凌乱的脸上完全被泪水湿透了。

但是他既不说话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已经死去的双叶。

像不木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流过眼泪,但是现在躺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却让人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形容,不木用尽全力地搂住双叶。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从来也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也从未那样丰富过,他所记得的,最清晰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次在青鬼门的屋敷中,双叶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对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记住要冷静。”

不木已经开始冷静了,他抹掉脸上的泪水和血渍,从地上捡起刀。

这里虽然隐蔽,但终究是在战场上,那些人杀红了眼迟早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他望着双叶血肉模糊的尸体,一狠心,挥刀斩下了她的头颅。

鲜血四溅,一股滚烫的热意扑面而来,不木折断旗杆,用靠旗把还冒着血的头颅包裹起来。

他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阵十分轻微的铃声,低头看的时候,一枚小小的铃铛从双叶腰间的绪绳中掉了出来。

——

义军首领壮烈战死,其部下死伤大半,余下有逃脱的,也有被俘的。

尾张藩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宣告失败。

在混战中骤然举起反旗的山之内权太及其部将池野玄三太郎、稻川总角、喜多村直江等人将功补过,免除了罪责。

本来山之内还想借着献上“柳井双叶”的首级作为投诚的礼物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找遍整个战场只找到一具穿着甲胄母衣的无头女尸。

虽然因为这些人的倒戈使得战役迅速结束,大量减少了士兵的伤亡,对秀家来说应该是要加以奖赏的,虽然这些人早就已经加入起义,并且在攻打肥田城的时候也杀过不少藩领内的将士,但是从政治的立场出发,对于投降的人如果能够不杀反而奖赏,这样的名声在天下传开,那么听到这一消息,还尚在抵抗之中或是有着反抗之意的农民们应该会认为执掌这一国的国主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会因此而放下手中的刀和弓箭吧。

按照道理来说当然应该这样,但是秀家对这几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感到不屑。

他稳坐在本阵中的折凳上,眼睛望着那具被刀和利箭刺穿,早就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的尸体,以没有头颅无法辨认为理由,对山之内等人的功绩视而不见。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女尸,随随便便就说是叛军统帅的尸首,这种事没有经过证实我无法相信。”

这样说了一句之后,两边的士兵就夺去那些人的甲胄和武器,把他们从本阵中赶了出去。

秀家命令将面前的这具尸体送去埋葬,然后犒赏了奋勇杀敌的将士们。

从那古野城出发开始算起,这场为期差不多有一个半月的讨伐战到此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

四月十二日,藩军拔营而返。

一路上天公作美,路边的景色更比来的时候有一番豁然开朗的广阔和优美。

数日后来到小木地方,城中的樱花盛开,竟然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到城墙之外了。

秀家令队伍停下,仰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

从远处山上下来的几位比丘尼,穿着褐色的薄袄,腰系半幅宽的黑绫子饰带,在前面打着结,头戴菅草斗笠和黑巾,边走边唱。

城外的田园中也有拨弄三弦琴的声音,又有年轻女子的嗓音飘来,唱的却是“今日之红花,为衣袖添香”。

被这样的情景声色所感染,秀家怔怔地观望了许久,忽然说道:“就在这城里逗留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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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男女神,《古事记》中称伊歧那邪和伊歧那美。

第58章 蜒之蛇

十三日的这一天,有人造访了那古野城。

这个人被拦在门外,守卫无论如何不让他进门来,甚至也不肯通报,原因是他的仪表实在太过古怪,一脸的泥污不算,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肮脏不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腰上却插着一把印着红瞿麦花纹的短刀。

明明就是这么一幅落魄的样子,可身下骑着的马却是十分难得的伏见好马。

那匹黑色的马吐着浓重的鼻息,显然是赶了很长的路,而骑者又不懂得怜惜它,所以停在门外的时候一直耷拉着脖子,毫无生气的样子。

无论从哪里看来,都是个十分可疑的人,守卫猜想着大概连马和短刀都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也说不定,但是这个可疑的男人却跪在门前口口声声地说要见尾张藩的世子,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这个时候,光正正在城中和一名叫做七海的僧侣下棋,眼看就要取胜,忽然从前面的回廊上传来一个打翻茶碗的声音。

光正凝神思索着的认真心情一下子被打乱,于是十分不快地随意下了一子,立刻站起来。

只见回廊尽头,一个年轻侍女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另一个年纪长了很多,穿得也比较体面的侍女则在旁边站着斥责她。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刚从千利屋拿回来的,无比珍稀贵重的唐物茶碗,连一次都没有用过,竟然就这样摔在地上,即使用你的性命来赔偿也不够。”

光正皱着眉,他十分讨厌女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一旦什么地方响起这种噪音,不管多好的意境也会荡然无存,再美的风景也立刻变得庸俗起来。

听到那个侍女不停地说着笨手笨脚的不小心啦,会害她被主家责怪啦之类的话,光正感到厌烦地沉声喝止:“够了,究竟想要说到什么时候?快点把东西收拾了滚回去。”

那侍女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来赔罪,但是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地把责任全都推在别人身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是刚从千利屋买回来想要拿给希子夫人观赏的,我就知道今天万事不利,刚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就像是灾星似的,一直不停地瞪着我呢,殿下您该下令把他赶走。”

“什么男人?”

听到光正这么问,侍女立刻振作起来大声说:“您是不知道啊,刚才我回城里来的时候,看到有个邋遢的男人站在门口,说一定要见您,被守卫们拦着呢。”

“哦?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可没敢仔细看,反正不像是个体面的人,不过说有重要的事要对您说,该不会是什么刺客密探吧,殿下您可要小心了。”

这女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刺耳,遣词用语也十分无味,光正挥手让她走了。

究竟是什么人想要见他,这件事不由得让光正起了好奇心,他转头吩咐观看对弈的侍从不要把残局毁了,小心地搬到房里去等他回来再下。

“七海,这下可便宜你了,好好想着下一步吧。”

光正把氏野信俊叫到身边,和他一起往城门而去。

——

从又吉看到那古野城的天守阁开始,他就感到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的精疲力竭,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

胯下那匹名叫涟波黑舟的好马也已经累得几乎要摔倒,染丸把肥田城中最好的一匹马交给他,否则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奔驰,这么快就回到那古野城来。

到达城门外的时候,又吉下马的动作大概只能用“滚落”来形容了。

“请让我见世子。”

这句话让守卫莫名其妙,紧跟着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守着枯燥的城门好不容易才有人来供他们消遣,守卫们简直充分发挥了冷嘲热讽的本领,就好像在看卖艺表演似的。

“喂,那垂头丧气熟透了的稻穗似的马是你偷来的吧。”

又吉涨红了脸极力申辩,但又没法说出关键的事来,这个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更不用说向这些守卫解释了。

这么一来不只是受到嘲弄,而后就开始遭到了怀疑,甚至有人提议把他关来细细审问。

光正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的话,又吉很有可能就被当作密探奸细之类的人关进牢房,而后也不会有什么人去关心他,如果等不到将军家做法事赦天下,估计会被遗忘在牢里一辈子吧。

光正从远处看到又吉的时候,只觉得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男人,而对方也不可能会带给他什么好消息,但是看他一副赶了很远路的样子,心里却忽然一动:难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传令兵?

可这个人的样子又一点也不像是士兵,行为举止根本就是个乡下人。

守卫正在盘问他,光正走过去后,所有人就都安静下来。

“你是什么人?”

又吉听到声音抬头望着面前这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才刚看了一眼就立刻遭到旁人的喝斥:“还不快低头,这位是尾张藩的世子光正殿下。”

“您就是光正殿下。”又吉根本没有去听别人的话,只是一味地想要把怀里的信交给他。

“请您看看这个吧。”

经过连日的奔波,身上不管是哪一处都是灰扑扑肮脏不堪,但是从怀里取出的信却十分干净。

光正从守卫那里接过转递而来的信封,又看了又吉一眼。

“你从哪里来?”

“肥田城。”

光正的眉毛微微一动,他隔了一会儿说:“信俊,你带他进来,最好让他先换件衣服。”

直觉自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在产生直觉之前还有很多组成巧合的因素。

如果这一天那个侍女没有跌落昂贵的唐物茶碗,光正就会一直待在回廊下和七海和尚下棋到黄昏夕刻,又吉以后的人生也就彻底改变了。

光正直觉地认为这个从肥田赶来的男人关系重大,就在让又吉清洗身体换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封信仔细地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是关于久居关东的一位名士,叫做吉池照摄的男人。

对这个人,光正也是有印象的,他曾经与父亲去江户时见过他一面,当时吉池已经是幕臣,以前也担任过上总的儒者,官拜从五位肥后守,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后就再也不能升官,俸禄只在一千石。

印象当中,吉池照摄是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可能是胸怀远大抱负而没有办法实现吧,即使有什么建言也不能亲自递交给将军,必须通过侧用人来转送。

如果是胸无大志的人也就算了,偏偏吉池不甘于这种待遇。

即使在当时年纪尚幼的光正看来,吉池照摄的言行也是十分奇怪的。

他虽然心有不甘,可是行事作风却不见狷激,反而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印象,明明站在统治者这一方,却又弹劾贪官污吏,努力进言推行有利于民的仁政,所以不只是关东,在各地的民众之间也是相当有名并且大受拥戴的人物。

光正看完了信上所写的,关于吉池企图推翻幕府的各种证据,不禁感到十分意外。

不能单单只从字面上来分析,如果信上所写全都属实,那么吉池的种种行为自然可以解释成收买人心,为举事作好铺垫,但是如果完全是憎恨他的人故意陷害,却也能说得通。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封信为什么要送到他的手里来,若是举告应该送到关东去才对。

光正左思右想,就在这个时候,又吉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这个已经清理干净,只要坐着不动,并不会让人感到有任何不妥的男人,光正忽然冷笑一声,把手中的信连同信封一起掷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又吉一下子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光正很快地作了解释。

“信上诬陷的这位吉池肥后守照摄大人对幕府忠心不二,绝不可能有谋反之意。”

他冷冷地望着又吉道:“现在你来告诉我,这封信是谁写下的,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目的……”

又吉抬起眼睛来,也看着眼前的光正。

可以说从他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和身份这么高贵的人说话,但是很奇怪的,又吉却没有感到胆怯,反而显现出了和以往的自己迥然不同的态度。

他十分镇定地开始说话,挑选着重点和需要避开的话题,把义军与吉池照摄之间的关联,以及与吉川屋私下买卖武器的事也全都说了出来。

“这么说,你也是叛军的一员。”

光正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把你关进大牢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您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又吉依然镇定如常,但是后来说出的话却是:“因为让我送这封信的人,本意绝对不会是让我来送死的。”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光正脸上的表情简直只能用呆滞来形容了。

还以为他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结果却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他原来的环境中,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政治这种事,所以现在从光正的立场来看,又吉是个对政治十分迟钝的人,完全不明白究竟应该在什么情况下说什么话,应该如何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并且预先推测出将来可能会发生的状况,甚至也不懂得为自己留下后路。

他的脑子里大概只有尽量地去相信别人,凭着自己的本能来求生吧。

不过,即使是对政治感觉的迟钝,又吉也决不是个笨蛋。

光是从他说的那些条理分明的话来看,矛头直指吉池照摄,几乎把整个起义的根源都推到了吉池身上,把吉池说成罪魁祸首,但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诚实和恳切,不只是光正,可能连他自己都完全相信了那些话。

这一点光正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说不定这个人的精明连他本人都没有发现,而发现这种才能的人,也就是让他送来这封信的人,无疑是个天才。

又吉当然不知道光正心里的想法,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染丸曾经说过的那两个字:“徒劳”。

暗杀是没有意义的,起义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成功。

如果失败了,立刻就会被判处“谋反罪”,或死刑,或流放,或监禁,举事主谋者当然是难逃一死的。

又吉想到这里,就十分自然地把一切全都转嫁到了吉池身上。

这是十分单纯的想法,甚至不能被称为卑劣。

离开了肥田的又吉不知道起义已经失败了,但是通过这样的说法,轻巧地也为双叶、染丸以及众多的义军将士们找到一条退路。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光正没有再追究执笔写信的人究竟是谁,而是好像闲聊似的问道:“为什么要把这封信送到我的手里,若是想弹劾吉池照摄,应该送去给江户的将军不是么?”

“那样的话,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来不及?”

“据说吉池的部下八日时就已经遣人往江户禀告尾张藩内的起义,这件事,藩主大人应该没想过要自己禀报上去,而想短时间在藩领内自行解决的吧。”

如果报上幕府让将军知道的话,那么在自己管理的藩领内发生这样的事,无疑会令威信一落千丈,失去幕府的信任。

光正没有说话,赶在幕府得到消息之前让吉池的党羽伏诛,那样起义的事就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吉池照摄为了倒幕而故意策划的。

胜与负,成与败,现在全看谁能把握住时间,可以说是五彩缤纷的战争戏中更加惊心动魄的段落了。

光正在沉默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么切末那边的叛军目前有多少人?”

“切末?”又吉一怔:“……切末城并没有人啊,嗯,应该说并没有可以战斗的人吧,所有的主力全都移到肥田,这个时候切末只是个空城罢了。”

光正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右手紧紧地握着手边的折扇,骨节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吗?我听说切末那里有三万兵马。”

“这不可能。”

又吉摇了摇头:“没这回事。”

有三万兵马的消息,是自己派去打探的密探近日才传回来的,但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为什么却会这样传回他的耳中。

这其中所有的巨大阴谋,难道连自己派去的密探也能被人买通么?

光正回头问身边的氏野信俊道:“派去切末的将领是哪一位?”

“森久马。”

“是他……”

光正一下子站了起来。

“平藏,你去把家老们都召集起来,我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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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侧用人:江户幕府的重要职务,负责把将军的命令传达给老中或将老中的意见代转给将军,并向将军进言。

第59章 无间钟

四月中,十四日,小木城神社中的樱花一开,热闹的赏花大会就已经筹备好了。

秀家在小木城主朝尾久市郎专门为他准备的公馆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垂枝樱。

只要有风吹来,花瓣就像下雪一样飞散开来落在庭院中的白沙上,被风吹走后紧跟着又落下新的。

花瓣好像永远都落不完,不管怎么掉,粉色的花还是布满了整棵树。

花枝垂到地面上,不分昼夜开放,如同娇艳的瀑布般在骄阳下着火似的。

这是世间罕见的美艳。

城下町正热闹非凡,参拜伊势神宫顺道经过的贵人,行走各处的僧侣,难波的铁匠,奈良的甲胄商人,高山的茶刷匠,室町和服绸缎店的伙计,各种各样的人和跟着有钱人出入游廓妓院的帮闲也全都能看得到。

春暖花开,好像连走路都有了劲头,行商们更是不会错过这大好的机会推销自己的商品,走在路上的女人们都会受到称赞,顺便停下来买几样不怎么贵重的发簪和插梳,互相比着美丽的衣服,其中不但有朝臣家的女佣人,也有诸侯家的小姐。

总之,连空气闻起来都是扑鼻的香粉味。

随便在町街上走动,或是去看能乐排练,扮演女角的歌舞伎者动人的姿态都叫人难以忘怀。

赏花大会其实只不过是借着樱花之名,让人们理所当然地聚在一起玩乐罢了。

朝尾城主在自己的宅邸中设下宴席,十分诚恳地邀请秀家参加,据说招来不少年轻貌美的侍女作伴服侍,甚至还有几个十四五岁,姿色出众,端庄文雅的舞妓扮成少年模样参加酒宴,陪客人喝酒赏花。

但是这些都被秀家推辞掉了。

“冷清有时候也是很有意思的。”

他对身边的人这么说,然后要求仆役们把上好的清酒挑选两壶放在廊下,地板上垫着柔软的坐垫,就赏公馆庭院里的垂枝樱。

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清次一个人。

“还记得去年神无月说的话么?”

“嗯。”

清次应了一声:“是说好了卯月要在那古野城赏樱花。”

“结果还是没能赶上。”秀家叹了口气道:“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心里想好的,总是比不上世事变化,约定好了的事也常常不能做到。”

“不过这样也很好。”清次笑道:“城中的樱花每年都有机会看到,别处的可就不一定了。”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秀家手执酒杯刚放到嘴边,却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秀家摇头,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他饮了一口酒,然后把酒杯递给清次。

白色的杯中酒色清澈,上面漂浮着一片形状姣好的樱花瓣。

清次也感到意外,粉红与纯白相互映衬,花瓣随着酒液微微荡漾,说不出的美丽可爱。

他举起酒杯也喝了一口,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城主朝尾远远地在长廊尽头看着这边,好像还在犹豫着该不该过来。

看那个样子,似乎对秀家和清次的暧昧举动也颇为意外。

清次放下杯子,故意用手支着头道:“上了年纪仍不懂得恋情的木头男人真是可怜。”

秀家忍着笑,却还是向朝尾道:“有什么事吗?”

被问到的朝尾久市郎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果然上些了年纪,脸上略带一些迷惑的表情,但是很快就变得镇定起来,也不去看坐在一旁的清次,向秀家微微行过礼后交了一封信给他。

“从切末城送来的信,本来不想打断您的兴致,但是考虑到战况不敢怠慢,所以就亲自送过来了。”

“切末?”秀家接过信,早在肥田之战结束时,他就已经派遣了一支近万人的队伍作为先锋前往切末城,而且采取的是悄悄行军的策略,要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万人与其说是援军,还不如说是威慑,叛军的主力已被歼灭,接下来的根本不能算是战斗,所以也绝对没有输的道理。

秀家看完了手中的信,信是久马写来的,内容出人意料,说到切末城中的叛军多达三万,严防死守,藩军围城至今仍无效果,屡次突击陷入苦战,要求增派援军。

对秀家来说,这不是预先估计不足,而变成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了。

明明就已经被打得分崩离析溃不成军的叛军怎么可能突然又出现了三万,而且数量如此之多,事先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该不会是圈套吧。”清次也看完了信,立刻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是他看到秀家摇了摇头道:“信是久马写来的,这种大事他总不至于乱来。”

“如果是受了胁迫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

秀家慢慢折起信纸,虽然近来久马和他有些隔阂嫌隙,但那个男人是秀家的竹马之交,没有比秀家更了解他的人了,就算是被人胁迫到了生死关头,久马也不可能设圈套陷害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清次并不反驳地笑了笑,只是很不以为然,秀家对自己认同的人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有时候让人感到单纯,对人情和策略也会有截然相反的态度,明明从小都是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长大,却丝毫也没有产生让人憎恶的戾气,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虽然清次对这封信表示怀疑,但毕竟还是相信久马不会伤害秀家,他每一次对自己拔拳相向也都是为了秀家,这份忠心和诚实是值得相信和赞赏的。

“让成濑和菅原率军先行去支援吧,我们回肥田和竹内直氏会合后再去切末。”

虽然有点意外,但胜负已成定局,秀家派去的军队加上原本在切末的屯兵,总数超过五万,另外还有暂时驻守肥田的竹内所率领的三万人马,人数上决不会输。

当然,如果只是把这些人送到战场上,秀家也不能完全放心,但是他相信只要派兵前去,那么在切末的久马就能够应付战况。

经过这一个多月来的征战,秀家的心情也平复下来,想着久马临别前所说的话,同样感受到他的失落和难过,不禁盘算着回去和他好好交谈一次。

当天下午,成濑和菅原真吾从小木出发。

出发前秀家特地把菅原叫来详细交待了一番,吩咐他绝对不能意气用事,然后又修书让信使快马加鞭地回那古野城向兄长光正通告。

安排完后,在小木城中的秀家身边留下近千人的护卫军队。

十五日寅刻,秀家离城,因为身边的人马少,所以走了捷径。

一日后的夕刻,队伍在一座按着远江国佐夜中山的观音寺建造的,名叫八幡的庙宇中过夜。

黄昏时分晚钟敲响,天色渐暗,秀家侧耳听着钟声默默出神。

清次带人把附近的守备检查了一遍之后才回到他身边。

“在想什么呢?”

只要一关上隔扇,关于主君和部下这一套就可以不必那么介意了。

秀家数着钟声忽然问道:“清次,你有没有去过远江?”

“远江?想必是去过的。”

“据说远江国的观音寺中有一个无间钟,你有没有见过呢?”

“那倒没有,就是那个敲了之后能让人今生钱财取之不尽的钟么?”

清次笑道:“虽然今生财源滚滚,死了之后可是要堕入地狱的。”

“说得太正经。”秀家看着他说:“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那我应该怎么说?”

“即使要堕入地狱,今生的事还是先享受起来再说吧。”

他看着清次,脸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隐约有一种清次所不曾见过的东西。

秀家转过身来,虽然在他身后的男人正竭尽所能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但是他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挑衅笑容。

他凑到清次身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又伸手抓住他的头发,用拇指轻轻摩挲着。

一种十分亲密的触感传来,清次的身体僵硬,那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一阵阵地传来颤栗,心悬空着,连心跳声都听得很清楚。

这是第一次,秀家能够如此主动地亲近他。

他穿着白色的丝绸襦袢,往前倾身的时候,露出的胸膛又紧紧地贴着清次。

清次就那样笑了起来,在笑容中可以发现一种真正的安心。

他感到胸口发热,秀家的脸贴上他的脸颊,暮春夜晚的些微热意因为他紧靠的动作而扩大了好几倍。

秀家离他近到不能再近了。

清次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一具活生生的男人的身体,是他所爱并想要拥抱的人。

所以他没有用其他动作来打断,只是任由秀家紧贴着,感受那种朦胧的喜悦。

并不是因为秀家的主动,而是为那种单纯的想要在一起并且能够在一起的心情而感动。

远远的响起了春雷,他们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是那么安静地贴在一起,肌肤随着心跳和呼吸的起伏互相摩擦,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举动了。

房里的香炉中烧着葵香木,飘散开来的味道满布在周围。

“能够到最后都还在一起吗?”

“好。”

夜风把白沙地外的竹子摇动得哗哗作响,影子在隔扇的小杉原纸上变换着毫无规律的杂乱样子,就像是画师笔下浓墨的花草画一样。

秀家没有用“会的”和“能够”这样的话做答案,而是说“好。”

“好的,一直到最后都还在一起。”

清次就眼眶湿润,他把自己的下颚靠在秀家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地,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似的。

这个晚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激烈的欢爱,没有狂乱的举动,甚至连一个亲吻都没有。

他们只是那样拥抱着,用干净的被褥盖住彼此的身体,枕着楝木枕头,沉浸在安详而温暖的幸福之中,就那样睡着了。

究竟是由什么话题而导致了这样的一个夜晚,已经完全不重要。

如果佐夜中山的无间钟敲响后得到的不是金银而是这样一个约定的话,那么就算来世下到修罗地狱也没有关系。

四月十七凌晨丑半,一个声音把清次从沉睡中惊醒。

那是个略带寒意的清冷早晨,天还完全没有要亮起来的征兆。

清次推开被褥离开秀家的身边,慢慢走到门口拉动隔扇。

一颗流星留着长长的银色尾巴,在凄冷的黑暗中濒渐消失。

就在那个时候,一支箭簇穿过纸隔扇,钉在了房内小仓色纸的卷轴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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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神无月:十月,传说此月各处的神都到出云大神社集中,不在自己的神社内,故称为神无月。

第60章 八幡菩萨

有一会儿,清次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那支箭。

房里的葵香仿佛因为空气的流动而变得紊乱起来,一吸进去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敌袭……”

守卫的呼喊声响了起来。

很奇怪的,听到这个喊声的时候,清次竟然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转身从刀架上拿起自己的刀,穿盔甲已经来不及了,只是转瞬间的工夫,外面已经忙乱成了一团。

这时秀家也醒来了,一看到透入房内的火光,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明白发生什么事。

“敌人都是些什么人?”

知道目前自己身边兵力匮乏,遇到敌袭就容易陷入困境,但是秀家没有慌张。

“到外面去看看。”

负责守备的左古千之助连忙在门口阻止道:“殿下不宜这样。”

才只过了一会儿时间,外面就已经杀声震天。

“围攻的敌军甚多,兵将们正在拼死抵抗,请您趁这个机会赶快逃走吧。”

左古千之助现在说这样的话其实已经是太迟了,包围八幡寺的敌军粗略估计超过一万人,而秀家的身边仅只有几百人而已,屯兵在肥田城等着会合的竹内直氏没能得到消息,对此毫不知情,现在即使派人前去求援也是来不及了,眼下只能以这仅有的几百人来作战。

恐怕连说话的千之助心里想的也是“这次很难取胜,大概是活不成了”。

总之,不管是逃跑还是死战,都是要付上性命的硬拼。

和守城的攻防战不同,寺院既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围墙和辽望楼,根本无法据守到援军的到来,更何况现在也不存有任何援军会到来的希望。

护卫的兵士们对取胜已经完全不敢想象了,这种溃灭也许可说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有人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甚至事先都没有任何征兆和消息传来,连敌人是哪里派来的都无法获知,目前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战斗,希望能够组织几次冲锋,说不定会有一个奇迹般的侥幸局面突破包围逃脱出去也未可知。

秀家只穿着单衣站在正殿门口,放眼望去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战斗场面。

清次加入到混战之中,但是尽量不远离秀家的身边。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专注地战斗过,即使面临生死关头也常常会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无所谓态度,但是这时却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将士们的绝望心情,反而使得战斗变得异常勇猛,有好几次都差一点突破了包围,或是把对方的士兵打得落荒而逃。

这样猛烈的攻势虽然始终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但是却让人看到了一线希望。

清次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渍,他砍倒一个敌方的士兵,紧跟着又把扑上来的另一个男人砍倒,天空“呼”的一声,狂风卷起,庭院中的樱树花瓣乱舞。

人数众多的敌方士兵肆无忌惮地残杀着,把已经不能战斗的重伤者也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用手中的刀捅进他们的腹部胸口甚至额头,任由鲜血飞溅出来染红自己的甲胄和护膝。

左古千之助被砍伤了手臂,肩膀上一片血红,重伤倒地之后又爬起来向着面前的敌人砍了一刀,刀锋砍断骨头的声音被喊杀声淹没了,反而是血柱标出的时候还能听到抑制不住的汩汩声。

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烈的战斗了,甚至在大规模的战争中也没有见过如此速度堆积起来的尸体,满地尸骸中落满了樱花瓣,有些被踩在泥地里,白沙地上也全都是鲜红的血色,更增加了凄惨的感觉。

秀家并没有受伤,他砍杀了几个敌人之后,忽然听到从混乱的人群中,有人暴喊了一声道:“为柳井小姐报仇。”

听到这个声音,秀家不禁愣了一下。

这些人是叛军残党的推断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首先残党不可能这么多,其次如果在切末城中真的有如久马信中所说的三万人,能令他陷入苦战,那么再加上现在这些人,叛军的数量和预计相差未免太大。

秀家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全身一震。

直到这个时候,秀家仍然不相信久马会做出那种事来,他的心脏狂跳,所有的血液都好像退去似的变得全身冰凉。

搏斗大概进行了有半刻,八幡寺的正殿前一片血池,左古千之助身受重伤后被两三把刀一起砍死,剩下的士兵不是被击毙就是因为伤势过重昏倒在地。

明明是暮春温暖的季节,接近凌晨时却刮起了阵阵狂风。

秀家的头发被风吹动,身上的白衣也染上了各处溅到的血,这个时候在他身边的侍从久谷三郎次、永田五古治郎、四野宫万弥等人也全都被斩杀了,其中一个名叫品部牧人的少年还不满二十岁,被击倒时紧紧抱住敌人的脚踝,而后被一刀斩下了头颅。

搏斗时清次的目光不时地注意着秀家的周围,看到最后一个侍卫也倒下时,立刻抛下正在交战中的对手赶过去,但是他步履艰难,腿上、肩膀、手臂到处是伤,四下溅血,每走一步,脚下就染红一堆白沙。

秀家立刻伸手扶住了他,但是光那么碰到,手上就染满了鲜血,他的心就好像被用力地捏成了一团。

清次握着小太刀的手背上横过一条血痕,即使如此,在身后有人偷袭的情况下他仍然回手把刀锋捅进了对方的颈项,一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液把他的头发都沾湿了。

秀家用肩膀扛住他,从地上捡起长刀,把后继而上的敌人砍伤,伤口四寸长,很快又扩大,血淋淋的男人发出惨叫声,秀家趁着这个机会和清次一起退入了长廊。

身后一片追杀声和弓箭破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哪里都不可能逃出去,即使躲起来也会立刻被发现,更何况秀家也不想逃脱。

将士战死,大势已去,面对这么多的敌军,那种壮怀激烈的战斗最后的结果应该是慷慨就义,无论如何也不是被人从藏身处找出来以刀枪刺死。

秀家一言不发地扶着清次进到一个木头隔扇的房间里,大概是库房,里面有一股灰尘的味道。

才一坐下来清次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抓得那样紧,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抓住秀家究竟要说什么。

这个时候他想要那种可以左右自己人生最后瞬间的东西,除此之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和解释。

然而这时,秀家却先开口说话。

他说:“被骗了。”

秀家背对着门和窗户,所以外面的火光月光投射过来绕开了他的身影。

清次始终不说话,他的脸上全是强忍的痛苦之色,胸膛起伏中的吸气声如此明显,光是听到都能够感觉他在忍受的剧痛。

外面很快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整个房间都被包围了,但却没有人立刻闯进来,只是用枪柄捅着木隔扇,确实地把没有任何希望唯有死之一途的意思传达到了室内。

一声接着一声的敲击声传来,秀家用黑色的眼睛望着清次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眼中十分明显地浮起了愤怒的神情,伸手抓住清次的衣襟道:“你也知道是被骗了吧,那个时候你说过‘也许是圈套’,但我却向你保证久马决不会骗我。”

秀家一边说一边瞪着他,清次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难过和不安,但那并不是为自己而担心的神情,只是充满了懊悔和束手无策的慌乱。

“即使你不肯责怪我,也不必把对久马的恨意放在心里……”

清次受了伤,虽然并不致命,但最后还是会死在外面的那些人的手里,没有地方可逃,没有援军会到来。

秀家悔恨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让清次陪他一起陷入了困境。

“……”

如果清次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个家伙,决不能饶了他”之类的话,也许这种悔恨的心情还会减弱一点,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为了保护他而拼死战斗。

那具随时会因为充满爱意而炽烈燃烧起来的肉体上还有完肤的地方么?

清次看着黑暗中的秀家,忽然伸出了没有受伤的右手。

他默默地把手指从秀家散乱的发间穿过,按住他的后脑把他贴在自己的胸前。

“算了。”

清次轻声说道:“因为我敲了无间钟,所以有东西满出来了。”

他轻轻地把他按在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本来是空的,但是现在已经满出来了,宝镜的女主人已经让我得到了这个世上取之不尽,最珍贵的财宝,所以即使马上要下地狱也没关系。”

听到他满足的声音,感觉到那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慢慢摩挲,秀家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子流过眼泪,甚至以为自己在那样冷漠的环境中生长早就已经忘记眼泪究竟可以起到什么作用了。

他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在清次的胸前一下一下地抽动。

“好了,再等一会儿大概能等到天亮,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太阳呢。”

秀家再也忍不住,把脸颊埋到清次的颈窝里,他的嘴唇发着抖,冰凉的。

清次用自己的脸颊摩擦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他们拥抱在一起,这最后的一刻好像静止了一样,甚至连周围那追魂夺命般的敲打声也完全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秀家坐起来,他看到清次也正要坐起来,于是不说话,把他扶到墙边。

“我现在就去切腹,你如果能不死,就不用跟来了。”

清次摇了摇头:“哪有不陪着主君一起死的道理。”

秀家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木隔扇旁边,对外面说:“我现在要出来。”

外面的声音停止了一下,秀家伸手把隔扇打开,外面的士兵本来想冲进来,但是看到门开了之后,秀家镇定自若地走出来,反而忘了自己刚才要做的事。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换一件衣服。”

士兵们不能做决定,稍微让开了一条路,转头看着他们的首领。

不远处的尽头,身穿甲胄的男人正是不久前才被秀家从本阵中赶出去的叛军将领山之内权太。

他威风凛凛地穿着红漆甲胄,一双冷笑的眼睛望着这边。

“想要多少时间?”山之内慢吞吞地道:“太长的时间我不会给你,不过你也可以死心,不管等多久你们也都只是死路一条。”

这个男人好像能读懂别人的心似的,秀家现在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让人在混乱中大叫“为柳井小姐报仇”也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罢了。

一直想把那位“柳井小姐”的头颅砍下来的,不就是眼前这个人么?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被利用的人不止是义军的首领“柳井双叶”,甚至连现在的自己也是一枚预定被牺牲掉的棋子罢了。

但是久马在这场戏码中,究竟是什么角色?

秀家看了看天空,远处的苍穹正有一点点浮白,过不了多久天就会亮起来。

他收回目光面对着山之内道:“那就四半刻吧。”

“好。”

山之内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掉转马头往回走,但是秀家却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道:“只是确认一下,切末城中有三万人的这个消息,是假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么?”

山之内停下,他嗤笑了一声说:“是啊,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被人出卖了,那人主动找上我们,不只是军队里的消息,连计划也全都设想好,为的就是要把你们逼进死路。”

他一直都在说“你们”,秀家的脸色苍白,他当然知道久马这样做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原来只是小小的裂缝现在变成了看不见底的深渊,把他们全都吞没了。

“而杀掉你们之后,罪名也会被推在叛军的身上,这个消息已经提前派人送去幕府了,等到关东派兵开赴尾张的时候……”山之内停下来,笑了笑道:“我说得太多了,四半刻,好好珍惜这四半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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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宝镜的女主人:关于无间钟的传说,原本捐赠镜子铸造无间钟的女人,因为一时反悔舍不得捐出镜子感到羞愧而自杀,死之前承诺有谁能敲破此钟将给予他不断满出来的财富。

第61章 樱花散

春雷声遥远而沉闷,就好像远处有千军万马赶来似的。

秀家转身回到库房里扶起清次,在门外虎视眈眈的士兵注视下往正殿后的房间走去。

小杉原的纸隔扇上写着“摩利支天,弓矢八幡,南无妙法莲花经”的字样,一旦关上,远远看去就像是扭曲着的花纹。

秀家放下清次,走到角落里点上和纸漆灯。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方寸之地,清次想要坐高些,但是伸手撑地的时候却把旁边一只带有家徽,漆着梨皮斑点花纹的盒子打翻了。

“伤口还是包扎一下吧。”

“不用,反正以后也不会痛了。”

秀家不说话,只是解自己的腰带然后握住他的手,擦掉上面的血渍再把伤口缠紧。

他冰冷的手指碰到清次温热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种酸涩,清次的手掌虽然是温暖的,而且也是在这样温暖的樱花季节,但他的嘴唇却像在雪地度过了冬夜一样毫无血色。

秀家慢慢地缠着伤口,在打完结之后,忽然把他抱住,整个靠过来的身体热得火烫。

清次也抱紧他,在他耳边呼吸着。

打翻的漆盒里放着各种行走住宿要用到的东西,清次从地上捡起一把精巧无比的梳子,借着灯光看去,上面还画着泥金画。

“梳理一下你那蓬乱的头发吧。”

他让秀家起来,自己跪坐在他身后。

松开原来的发带,清次把梳子插入秀家漆黑的头发之间,轻轻梳理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但是他们都不在乎,因为没有更让人神往的事情可以做,所以就这么坐着,窗外的月色好像比火光还要明亮,把室内染得灰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

秀家笑着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这样的?”

“第一次在舞风的时候吧。”

清次用手指摩擦着他光滑的头发,不知有多少次,他的手指触摸到秀家的身体,他的脸颊眉梢,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想要浸淫在这种幸福之中的念头究竟从何而来,但是这个时候被秀家一问,却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了。

那一天在游廓舞风的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正是让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地种植下来了么?

“我是在居酒屋那次。”秀家看着隔扇边上的和纸灯,有细小的振翅飞虫在盘旋着。

“看到那个男人挂在你身上撒娇的时候,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

他边说边回忆,然后又笑:“歌人鸭长明即使出家隐遁山中,也会为恋慕门前的美少年而感到心烦意乱,美貌的侍童万作与情人幽会,也都是因为相思恋爱所致,古人尚且如此,我们又怎能避免呢?”

清次把他的头发拢好,用白纸发带束起来。

他放下梳子道:“这些话,你可从没有对我说过。”

“现在说会不会太迟了?”

“不迟,四半刻还没有过呢。”

秀家回过头来说:“我要写信,你过来陪我吧。”

他坐到漆桌边提起笔来,第一封写给自己的母亲,第二封写给兄长光正,第三封才开了个头,却停在那里发呆。

清次看到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句月”。

“写什么好呢?”

秀家看了清次一眼,忽然笑了笑,把写了两个字的信纸撕掉,又提笔重新写了一封。

清次看着他写,怔了怔道:“你在写休书么?”

“句月还那么年轻,当尼姑太可惜了,下一次能嫁个好男人也说不定。”

清次笑道:“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了,临死之前还想着要让妻子嫁人。”

“天下这么大,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呢?”

信写好之后分别装在信封里,放在供桌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暂时不去管它了。”

秀家转身望着清次,卯刻快到了,窗外已经有了微光,他仔细看着清次的眼睛,好像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一样,然后侧过头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你来当我的介错吧,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秀家这么说完就站起来,他脱去被血染红的襦袢,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

“刀借我一下。”

清次默默地把手中的折罗丸擦拭干净递给他,然后又擦干净昆罗丸。

秀家拉开隔扇,外面有一种朝阳将出未出的暧昧光影。

他走到正殿前的白沙地上,清次跟在身后,腰身挺直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山之内权太的脸上带着讽刺的冷笑,看着秀家走到白沙地上坐下,似乎在分辨他有没有露出胆怯的表情。

但是秀家平静地把裹着白纸的折罗丸握在手中,却是面朝着朝阳即将升起的东方。

他微睁着眼睛,等着太阳升起来。

清次站在他身后举起昆罗丸,刀锋对准了他的后颈。

不知道为什么,山之内却没有催促他快些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山峦出现了一条耀眼的金边。

朝阳温热而新鲜的微光渐渐从那一线山峰和苍穹交接的地方出现,把原本苍蓝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红,浮云仿佛是被添上去似的,随着光芒划出一道道蜿蜒的轮廓。

这金色的光辉映照在秀家脸上时,他嘴角一动,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好。”

太阳每早、每晚都会同样升起落下,望着那平时并不会特别珍惜,此刻却显现出如此磅礴壮丽的美,让人连身心全都一起发抖的朝阳,回想到以往每个晨昏日暮发生的事,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在他的人生中,在清次的人生中,那都是最幸福充实的时刻。

秀家举起手中的折罗丸,美丽的稻妻刃文在日光下一闪,就那样没入了敞开着衣襟的小腹中。

鲜血涌出,刀刃由左往右一横,清次手中的昆罗丸从上至下地砍落,但是在即将碰到秀家的颈项时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知道秀家正在强忍着痛苦,如果自己不能斩下他的头,痛苦就会持续很长时间。

但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眼泪无法控制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光是想到秀家此时还活着,但是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清次就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的波浪在翻弄不已。

樱花瓣一片一片地在朝阳升起的清晨微风中飘落,白沙上点点的血渍染在上面,变得更加妖艳。

秀家把折罗丸从自己的腹部拔出小心地放到地上,他的手支撑着地面,只等着清次的那一刀。

清次的眼睛却被泪水模糊,再一次举起刀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八幡寺外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发炮弹越过山门落在正殿的屋顶上,紧跟着又有一发射进来打折了一根柱子。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得马匹受了惊吓,整个八幡寺内全都沸腾起来,变得混乱不堪。

炮弹打烂山门,成群结队的藩军将士涌进来,如同血池地狱一般地搏斗格杀,枪铳上火的声音,泽泻枪钩下头颅的声音,战马摔倒的声音,惨叫声,喊杀声,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河被草履踩踏而过的声音全都混合在一起。

山之内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会有援兵到来,在他的计划中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因为在之前所有的策划中都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提前被派遣到秀家军队中的探子所带回来的情报,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每一队兵马的去向,而且现在跟随着前去的密探也没有任何回报的消息。

这支有着如此强大火力的军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一次的失足就能让人踏进地狱,他的眼角撇到在白沙地上那一连串的血迹时,忽然冷笑了一声。

凡事都是如此,别人遇到的事,也许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也说不定。

他挥刀猛斩敌人,然后被枪弹贯穿胸膛,倒下的一瞬间,四五支长枪猛然把他的身体挑起,又重重甩在了地上,士兵们把枪尖抽出的时候,血水和肠子也一起流了出来。

这场战斗在火炮和枪铳的助势下,卯半时就已经结束了。

山之内军团死伤者在半数以上,剩下的全都束手就缚。

从分开的兵将们之间,秀家的兄长德川光正亲自穿着甲胄冲进来。

士兵们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秀家和清次。

光正第一眼看到身上染满鲜血的弟弟,血从他小腹的伤口流淌出来,染红了地面,一路看去积聚在一大片的白沙上。

清次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苍白的脸颊旁,也是浑身浴血受了重伤。

光正慢慢地踩着白沙地面,正想要走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清次说:“你来了!”

他立刻站住,脸上紧绷着,一瞬间也脸色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清次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生锈的铁器磨擦着,让人感到十分不安和难受的嘶哑。

“你来了,你来得好快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光正,眼眶中已经没有眼泪,但是被血污染的脸上却有着令人感到悲痛的神色。

“秀家他……”

光正嗫嚅着嘴唇,说话有些不连贯。

“他自刃切腹了。”

清次说着说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弹起来,好像是从最深的水底浮到水面上一样。

他从地上捡起秀家用过的折罗丸,也没有用纸擦去血迹,折罗丸的刀刃模糊不清地在他眼前闪着血光。

光正好像被重击了一样倒退一步,在这一刻,心中涌起了难以形容的悔恨。

只要再早一步,哪怕再早一点开炮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关于弟弟的所有回忆全都浮现出来,最后清晰的却只有小时候打猎时伸手拉他的那一把。

绝不相信秀家已经死了,但是残酷的事实却如此冷血地摆在面前。

他怔怔地看着秀家的尸体,看着清次用一只手紧拥着他,另一只手握着带血的刀。

“拜托你了,光正殿下,请不要让那个人跟来。”

清次低声说着,他转过头来看着秀家的脸,忽然举起手中的刀用力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刀锋在腹中一折,又抽出再度刺进心脏,往下回到小腹。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但是清次却没有,他一直看着秀家,丢开短刀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直到最后。

——能够到最后都还在一起吗?

——好。

晨风吹散血腥味,樱花树上飘落的花瓣被卷到半空,然后落在地面上,军马上,尸体上,以及相爱着的人们身上。

是上天要用花瓣把他们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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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鸭长明:镰仓前期歌人、文人。

介错:剖腹时的斩首人。

第62章 浪曲三千

伏诛的山之内权太的首级被送上关东,连同吉池照摄企图倒幕谋反的证据也一并送上。

据说由于接到密报,十八日晚,吉池及其部下三千人,包括开赴关东的各地叛军策划推翻幕府,试图暴动,但事未发而暴露,吉池被命令在家中刑死切腹,为了顾全幕府的颜面,所有参与策划此事并与吉池相关的人全部都被处死。

事发的第二年,尾张藩主德川纲成向将军递交申请要求隐居退位,得到准许后,由长子光正继承了家督,成为尾张藩的新主人。

有一个男人在这场腥风血雨之后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因此踏上了十分顺利的仕途。

就在秀家和清次殒命的八幡寺外,当时光正以十分悲痛的心情踏上战马,低头看到站在一边的又吉时,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忽然把他叫到跟前说:“又吉,你禀报消息有功,得以歼灭乱党,现在赐你泽井姓,任足轻番头一职,跟我来吧。”

又吉立刻跪下,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眼看着清次死于八幡寺内,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想起以前的事来更是泣不成声,忽然间说道:“殿下,有一件事想请求您,在那古野城下町和肥田城中有两位女子,一位叫阿惠一位叫阿静,以前曾受过照顾,也曾经答应了若能出头不会忘了她们,请殿下允许我把她们接来。”

光正那时的心情十分奇怪,他新丧胞弟,心中的悲痛难以形容,可是听到又吉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却好像深有感触似的点了点头:“那就把她们接来吧,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情意,不管是对恋人还是亲友,能够有深厚的情意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没有再去看寺内的景象,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于另一个男人,森家的长子久马在得知八幡寺陷落,秀家自刃而死的时候,也没有逃跑,单骑从切末城赶回来领罪。

久马毫不隐瞒,包括把军中的情报透露给叛军,得知吉池照摄倒幕的意图秘而不报,利用这一点来置秀家于死地也都说了。

不止是家老和家臣们感到惊讶,就连久马的母亲绿子也是难以置信。

谁都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像久马这样一心为秀家而活的人,竟然会犯下如此天大的罪行,但是不管这些人怎么质疑,久马把经过说得头头是道,根本就没有脱罪的意思。

光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以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看到表情的姿势低着头,只说了一句“嫉恨使人变成魔鬼”。

但是当光正又问到“你是真的一心想要秀家死吗?”这个问题时,那个一直跪在他面前表情冷漠的男人忽然就落下了眼泪。

光正不知道那究竟是否认的眼泪还是忏悔的眼泪,或者仅仅只是因为感到悲恸而流泪,但是在久马企图当场诘腹谢罪的时候,却被光正指使部下夺去短刀按倒在地上。

光正在那时,用一种思量般的眼神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人生最悲处,莫过死别离,能够同赴黄泉路,应该是不胜喜的,现在不要去打扰他们,三十年内令你活着,如果想死,就等到那个时候,并且要远远离开这里。”

久马当然知道光正所指的他们是谁,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悔恨,当时也没有办法思考,就那样被拖下去,之后由光正下令流放到南面的孤岛八丈。

——

次年七月,光正的正室希子夫人生下女儿皋姬。

阿药捧着新做的八丈绢和服走过回廊,她望了一眼庭院,那里红松群生,抽枝的胡枝子结成篱笆,筱竹边的门扉安安静静,院子深处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长着萱草,常春藤密密麻麻,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金昆院的祈愿所外,北御门默默合着手掌,那里供奉着灵位,供桌间的红漆刀架上静静摆放着两把黑鞘的刀。

鲜红的绪绳缠在刀鞘上,缀穗垂直着,阳光照射下犹如一幅静止的画。

尾张藩正值最繁华昌盛的时候,那古野的城下町一年到头都热闹非凡。

城郊外的野寺,这一天接待了两位过路的客人。

这两位客人,其中一个是大约十七八岁的美少年。

他身穿着一件表里均为黑褐色纤细花纹绸料的衣服,腰上系着缎子饰带,在后面打结,肋下插着一把中等长度的腰刀。

在他身后的男子长相英俊,背着桐木箱,箱子上有账本和算盘,看起来像是行商。

少年的打扮虽然不引人注目,但却有一种俊逸的风度。

被这位少年吸引的,是寺庙中的一位僧侣。

这位叫做“无念”的和尚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立刻叫出了他的名字。

“染丸少爷。”

他剃净须发的脸让那少年呆了一呆,但是很快就认出了对方。

“不木,是你啊。”

他微笑的眼神毫无阴霾,说话的声音也很平常:“你出家了么?”

“哈哈,是啊,因为没有地方去,全靠这里的住持收留,也就不用花心思去想谋生的事了。”

不木看着他道:“染丸少爷,您这是去哪里?那个男人是谁啊?”

染丸笑了笑,他看着外面坐着的男人道:“那是卖香料的传次郎,是个很好的人。”

不木“哦”了一声,心里明白那人和染丸的关系,于是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对了,那个……”不木犹豫了一会儿说:“虽然不想提那个时候的事,但是,那天在肥田城外射出手里剑的,是染丸少爷您吧,您为什么不过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眼圈泛红:“双叶小姐她,到最后都还在叫着您的名字哪。”

“真的吗?”

染丸默默地说道:“请不要告诉我姐姐她最后说的话,不管她是对我说还是对别人。”

“为什么呢?”不木这个粗糙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理解的,即使他出家当了和尚,大概也无法读懂经文里的意思。

染丸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听到姐姐对我说抱歉,不管我为她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

不木沉默了下去,就在这时,外面的传次郎轻声喊道:“阿染,我们该走了。”

“嗯,我这就来了。”

他对着不木微微一低头,穿上鞋子准备出去。

不木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请等一下,我还有东西要交给您。”

他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床边放着一个黑色的陶罐,用黑布包裹着,那是双叶的首级烧尽后留下的骨灰,但是不木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只是转向了旁边,从盒子里拿起一个银铃。

再次回到染丸身边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鞋子在那里等着。

不木把铃铛交给他。

“就当是纪念吧,毕竟是您的姐姐。”

染丸在拿到铃铛的一瞬间笑了:“谢谢。”

他转身又脱掉一只脚上的鞋子,仔细地把捻绳系在脚踝上,不木看到他一边穿鞋一边好像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但是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仍然只有笑意。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染丸看着他,慢慢地说:“有一个叫做森泽平介的人,能不能请不木你替我点着常香盘为他诵经祈愿,求一下冥福呢。”

“好,好的。”不木不知道染丸说的是什么人,但只要是这对姐弟拜托他的事,无论什么也一定会做好。

“请放心吧。”

“谢谢,那么我就告辞了。”

染丸走出去的时候,一路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不木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听到了对话。

“什么声音。”

“好听么?”

“嗯。”

“……”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活过爱过的人。

初夏的碧蓝天空下,活着的人随时还会和更多人相遇。

町街上的铁铺每天散发着滚烫的热气,路人都走避不及。

六藏坊在摆着水桔梗的水桶边抱起邻家的孩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个穿着粉红色小袖的少女抬头望着他道:“阿玉姐还没有回来么?”

“啊,是啊,还没有呢。”

六藏坊看着远处的神社,那里在举行夏季祭典,喧闹的声音已经隐隐传了过来。

这一年的魂祭特别热闹,或许正是因为没有灾厄的缘故,每个人都感到无比愉快。

男人头戴草编竹笠,女人把头巾两端折向后面蒙在头上,大家聚在一起跳盂兰盆舞,齐声唱着“山颂”和“松明颂”,只要一走进人群,就能被衣袖上的薰香和花香所迷惑。

一位美丽的女子站在神社阶梯下的绿篱边。

她穿着一件染有淡蓝色突起圆圈花纹的白衣,外面罩着同样白色的蓝缀穗罩衫,被剪短了一截的秀发上插着一把蘸水梳头的梳子,白缎袜衬着红捻绳草履显得分外漂亮。

句月站在这里微笑地望着攥住五文钱跑去买鲷鱼烧的女孩。

那是寺院里收养的孤儿。

虽然在八幡寺陷落之后,从那废墟中找到了秀家留下的绝笔信,但是句月却坚持不愿再回到京都的家中去。

剪掉束发,意味带发修行,出入寺庙得到了和胧光院相当的自由。

寺院中时常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或是流落街头,或是遭受虐待,但是只要有人伸出手去,立刻就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掉下泪来,那乖巧可怜的样子,没有人能不被感动。

女孩跑上阶梯的时候摔了一跤,句月一惊,刚想要追上去,却看见一个年轻的货郎把她抱了起来。

那人背着的藤箱上插着五颜六色的风车,夏风一动,立刻就纷纷转动起来。

他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膝盖,一边从箱子上取下一支红橙相间的风车递过去,还在她耳边细细说话。

句月就那样望着他,货郎直起腰来也看到了她。

那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笑意,看到句月的时候仿佛呆了一呆。

他们目光相对,句月在那时,好像感到在心中最深处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她露出微笑,也微微躬身,向着对方行了谢礼。

周围跳舞唱歌的喧闹声一直传向远方,连游廓内的游女们也全都出来混在人群中玩乐。

若鹤透过红漆栏杆望着热闹的人群,眉间染着淡淡哀愁。

佑兵卫在身后道:“怎么啦?是想出去走走吗?”

“不,只是觉得这么热闹,过了之后就会显得更冷清,来来去去不过如此,人生真是悲凉,想着想着也不由得恨起爱染明王。”

“怎么会呢?”佑兵卫笑着道:“若鹤这里,不是一直都很热闹么。”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银色的发簪送过去,若鹤一边道谢一边收了,她望着手里的饰物,忽然问:“佑兵卫大人,您知道什么是情意么?”

“……什么?”

若鹤微微一笑:“算了,我为您唱首曲子吧。”

她离开栏边回到房里,调好三弦琴。

漆着漂亮家徽的拨子在琴弦上轻拨两下,优美的嗓音便随着琴音而响。

“浮世一生,浪曲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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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山颂、松明颂:盂兰盆节的颂佛歌。

爱染明王:佛教中以大日如来为本、使众生相爱并使其解脱的佛,接受恋爱者的祈祷,染织业、妓院供奉为神。

—终—

by Dnax.2006.6.27

后记

你知道,比写正文快乐的是写后记,比写正文痛苦的也是写后记。

快乐是因为一个故事的完结意味着压力消弭,痛苦则是面对经过漫长的过程后终于呈现出最终面貌的作品,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的空虚。

对我来说,浪曲是一次尝试,继尖白之后完全相反的试验,也曾经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学习和搜集相关资料,但似乎仍然无法避免错误,记得小时候有看过一部叫做神偷卡门的动画片,其中一句话让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卡门说:“写作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只写你知道的事,一切不知道的,全部都删掉。”现在浪曲显然违反了这一条,犯了写作的大忌。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并不成熟又缺少天赋的作者来说,写作正是一种探索,在尖白中探索彼此相爱的理由,在浪曲中探索爱与恨的缘由,你在黑暗中行走时,伸出手所触摸到的往往和眼睛看到的并不一样,探索充满乐趣,是因为它改变固有认知,让一切变得妙不可言。

23万字的这个故事虽然绝不能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但是也经过了数十次的修改,而这数十次中至少有二十次集中在第五话,本来清次和秀家的初次都还有若鹤晕倒在一旁(笑),最后为了不连累她,就把那一段删去了,一见钟情和两情相悦都是很微妙的事,旁人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试图要去撮合他们,实在不是高明的手段,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就当作是我对爱情的一种执拗的愿望好了,而且本来也没有小豆那一话,纯粹是为了培养感情。

侏儒的话中曾经写到:写文章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是创作的热情,为使其创作热情高涨,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是某种程度的健康。可是对我又或者是我们来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每天坚持着给我们回帖的人,写文之路是寂寞的,而克服这种寂寞的甚至无需一个好字,有时候可能仅仅只是一个沙发和几个感叹号(你真是太没志气了……)是啊,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能够支持你的读者永远不嫌多,而且弥足珍贵,即使是看到一个不尽如人意扼腕叹息的结局,也能像好朋友一样安慰我说,这样就好了,谢谢能够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朋友们,所有的回帖我都会和写浪曲时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资料放在一起,纳入珍藏。同时感谢转载各处回帖以及路过的各位,点击率也是我的动力(虽然自己刷屏看回帖增加了很多虚假的点击……)

至于文中的各人我就不多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遇到谁爱上谁都是难以预料的,这个故事要改成HE也不难,只要光正早一点开火,一切就完全不同了,但是人生呢,总是比故事更残酷,下一次我一定写一个很快乐的故事。

文末继续引用侏儒的话,觉得有趣,是关于作家:

蜈蚣:你用脚走路给我看看!

蝴蝶:哼,你用翅膀飞给我看看!

批评家:你只能写职员的生活吗?

作家:难道有什么都能写的人吗?

(笑)最后想说的是,挖坑并不是最快乐的,而当你把一个故事写完,在屏幕上敲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打上日期,写上The END的时候,那是多么快乐!

人生在世,贵在坚持,贵在尝试。

第63章 特别篇--时之魂

从孤岛的南岸眺望大海,因为灰暗的海岸一直延伸着,因而看不见船路上的木桩。

海鸟在半空中盘旋,捞蚬子的海滩被渔民踩踏着当作了菜田。

卖鲜鱼的女人脱掉草屐,头顶浅浅的木桶,木桶中装满混杂着海藻的樱贝、青箭鱼、竹蛏和纺车鲷,她们边走边说笑,贴身的衣裙也都带着海腥味。

七月酷热的夏天,从难波津来的货船停靠在海岸边,几个商户家的伙计下船来,其中有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的女人。

这个女人下身穿着薄棉布衬裙,上身穿着蓝色没有花纹的衣服,系宽幅黑色饰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根京式簪子。

来到这个孤岛,原本是为了远在难波大阪的绸缎店进些上好的八丈绢布,可是打发伙计们去办事之后,女人却带着一个挑担的脚夫朝远离人烟的北边山背后去了。

山后的小屋破陋不堪,胡枝子的篱笆稀稀落落,看起来也是一幅凄惨的样子,像是常驻着去年的秋色。

女人来到歪斜着的门扉外,往里面张望了几眼,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挽着衣袖站在日光下,正仔细凝神地挑着手上的刺。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男子一抬头看见门外站着的女人,那张虽然还很年轻但又显得沧桑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少见的微笑。

“阿茶小姐,你来了。”

名叫阿茶的女人莞尔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风韵,既不像是闺阁中的正经女子,又没有风尘游女的风骚,却反而因此增添了别样的魅力。

“刚好有船来这儿,所以跟着来看看你,这些日子也攒下不少了吧。”

“嗯,一大堆都快放不下了,多亏有阿茶小姐的照顾,不然也不知道该卖给什么人才好。”

男子替她把门打开,阿茶吩咐脚夫把担子上的草袋放在院子里,然后又帮着把编好了堆放在房间角落中的蔺席、斗笠、草鞋全都搬出来捆扎好。

“你先把这些送回去吧,我过一会儿就来。”

打发走了脚夫,阿茶来到小屋内的廊下,粗糙的木头地板上铺着陈旧的草席,小院中既没有流水也没有夏花,甚至连一点阴凉的树荫都没有,即使坐着不动也感到闷热难当。

阿茶脱掉木屐坐到廊下,她缩起小腿扳到身下,一只手撑着地板,就那样不拘小节地坐着。

在她稍作休息,擦去额上微薄的汗水时,忽然从里面的房内传出了一阵咳嗽声。

“大人的病还没有好吗?”

“怎么能好。”

男子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忧心:“本来只是一点小病,可是没有钱好好吃药,整天只是坐在那里编草席斗笠,无论怎么劝都不肯休息,最近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阿茶望着无云的天空,她裸露着的肩膀洁白细腻,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阿传先生,我啊,以前是批发铺的‘莲叶女’噢。”

被她叫做阿传的男子听到这句话立刻愣了一下。

阿茶毫不忌讳也不隐瞒地说:“所以呢,可算是个没什么节操的女人了,我第一次看到阿传先生在海岸边拉住那些前来购货的伙计求他们买斗笠的时候,心里就想,这样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怎么也不应该干这样的事,不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想着想着,有时候也会暗怀思恋难以自抑。”

她把自己倾斜着的身体靠过去,令那个男子脸上一红。

“阿传先生,能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

“这个……”

“不能说?”

“也不是不能说。”

男子揉着自己的手背,他好像总有这个奇怪的习惯,每次都是左手搓着右手,把手背弄得红红的,手背上那道痊愈了很久的淡淡伤口也随着他的动作一直扭曲着,他的年纪虽然比阿茶大上一些,但是却好像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女人稍微说上几句就立刻不知所措起来。

阿茶看着他的手背道:“这个伤口像是被刀砍伤的。”

听到这句话,男子不自觉地往屋中看了一眼,那断断续续的咳嗽也一直传到耳中。

他转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阿茶小姐,你知道肥田之战吗?”

阿茶愣了一下,但是很快点了点头:“嗯,是十年前的事了吧,从那个时候活过来的人,谁不知道呢,虽然当时我才只有十一岁,不过也已经懂事了。”

男子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又说道:“那时候我十九岁,也参加了那场大仗。”

“哎?这么说,阿传先生是位义士吗?”

“不,我是在藩军这一边的。”

阿茶怔了怔:“难怪总觉得和别人有些不一样,想不到原来您是武士。”

她一边感叹一边说话,语气也恭敬了些。

“什么武士,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全靠阿茶小姐的照顾才能过活。”男子望着院子里的草袋问:“那个是什么?”

“是去年收成的大米,送来给阿传先生和那位大人的。”

男子一愣,立刻从廊下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他抖着手揭开草袋,从里面握了一把白米,忽然就眼眶泛红。

“这让我怎么感谢您呢,那些草席斗笠,无论如何也不值得这些米的价钱。”

阿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激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放着也吃不完……”

话才一说出口又觉得过分,感到后悔,于是不再往下说,一直看着面前那个男人的背影。

“阿传先生,您说您是武士,那么那位大人难道也……”

男子把手中的米放回草袋中,他转过身看着阿茶,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到廊下。

阿茶看到他眼眶红红的。

“嗯,大人他曾经是在肥田之战时,被派往切末地方的将领。”

“那可真是了不起。”阿茶大为惊叹:“可是为什么会来八丈这个贫苦的地方呢?古往今来只有犯了大罪和战败的人才会被流放到这里,肥田之战不是藩军得胜的么?”

“胜负的事,谁又能说得清?虽然看起来胜了,可是背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输掉了性命。”男子默默地说道:“人总会犯错,像我年少的时候也犯过重罪……阿茶小姐,能来这里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有些话没人可以倾诉,想说给你一个人听,能不能保守秘密呢?”

阿茶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是说出去,就让我再干回那原来的低贱勾当,即使卖身游廓也永世不能为名妓。”

“这话说得太过,不是什么当世的秘密,说出去未必有人爱听。”

男子盘腿坐着,又看着阳光下的沙地。

“十年前,大人在那古野城中侍职,侍奉的是当时尾张藩主的次子秀家殿下。”

阿茶吸了口气:“那位殿下,听说亲自率军讨伐起义,后来是战死在八幡寺中了么?”

她询问的对象轻轻点了点头,阿茶又好奇地问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一般来说那种辛苦征战的事,不是迫不得已,也不用亲自参与。”

“秀家殿下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主君,能够让我见到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两次。”

阿茶看到他一边抚弄着伤口一边说:“光是一次两次,大概只会觉得那是个仪表出众的高贵男子,只不过大人是甘愿为他而死的。”

叫做阿传的男人完全陷入了回想之中:“但是有一次大人从城里回来,黄昏时分,他一直望着院中早就已经过了花期的撞羽朝颜,忽然对我说‘有一件事要你去做,能办到吗?’我当然立刻答应,可是大人让我去做的却是暗杀殿下身边的侍从。”

“……殿下的侍从?”

“那个叫椎叶清次的男人,原本是个浪人,听说因为屡次护卫有功,所以才能当上尾张藩士,那一晚我奉命前去,本来抱着必死决心要完成大人交托的任务,但是一路跟随着出城的秀家殿下和那个男人,却在酒屋中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

他回想着说:“他们畅怀饮酒,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伤心起来,秀家殿下就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肩背。”

阿茶不说话,然后又听他接下去道:“我在那时,忽然能够领会大人的心思了,这两个人互不分离,旁人再也插不进去半分,从幼童时就一直侍奉着秀家殿下的大人,心里一定是万分难过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浑然忘我,只想着要完成大人的托付。”

“然后呢,您杀了那个浪人吗?”

“没有,我直到现在都在想着,如果当时真的能够杀了他,那么大人或许就不会在这里受苦,秀家殿下也不会死在八幡寺中。”

阿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听人说八幡寺的那件事,是因为有人陷害所致,阿传先生您亲身参战,知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呢?”

当阿茶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用平静的语调诉说往事的这个男子忽然就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显得异常难过。

夏天闷热的风中还带着点海腥味,吹动篱笆时,缠绕着的枯枝发出了剥落的声音。

“当时起义的地方除了肥田,还有切末,出征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嫌隙,秀家殿下的部将全都跟随前往肥田,唯独只有大人被独自派去切末,那里本来容易平定,得胜了也没什么战果可言,即使不派兵恐怕也没多大关系,分明就是把他赶得远远的,不想再相见的意思。”

房内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阿传有好几次想站起来,但最后还是没有动。

他揉搓着手背,接着道:“大人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前往切末,也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打仗上,好几次看到我的时候都说‘现在没办法回头了’……”

“没办法回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出发前夜做了错事,如今无法挽回,至于什么事当时始终是没有对我说。”

“后来呢?”

“到了切末之后在城外屯兵,大人每天心烦意乱,既不考虑如何胜仗,也不让军者祈愿加持,就那样空耗粮草,即使将兵们大为不满也视若无睹,不久之后便被敌人看出破绽,一队差不多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秘密行军,绕过防线从后方进攻,人数虽少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混乱之际紧跟着又有打探消息的人赶来回报,叛军据守城中,很快便会有大队人马出击,人数约有三万。”

“啊呀,那不就坏了吗?”阿茶惊呼一声,但是男人却摇了摇头:“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听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将士们更是感到可疑,唯独大人却显得比来时高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三万吗?有三万的话,说不定会输’,我当时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天肥田城攻陷的消息传来,藩军大获全胜,已经拔营而返,得到这个消息,大人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紧接着又写了信让人送去给秀家殿下。”

“大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不知道,只是信才刚送出去,那个谎报城中敌军数目的密探被识破,严加审问之后供出了起义背后密谋倒幕的事来,那人只说派了各人散布切末城中的消息,也有负责传回那古野城去的。”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目的,那应该不会输才对。”

“不会输,可是所有人都希望赢,大人却只想着能输掉这场仗。”阿传忽然低下头,眼睛望着身下破旧的草席:“或许他真正想输掉的,是自己的性命吧,阿茶小姐,在离开那古野城的时候,大人就再没有想要回去了,我是这么觉得,他听说敌军人数众多的时候那么高兴,得知是骗局计策后又完全消沉了下去,送出的那封信多半是想在最后见上秀家殿下一面,连敌方可能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相信了这个诡计,剩下的手段都没来得及用上吧。”

“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和世人口中说的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接到了各方的假情报,又有大人亲笔写下的书信,秀家殿下立刻拨出自己的人马赶来救援,结果在八幡寺遇到叛党的伏击而亡。”

听到这里屏息了一阵,阿茶唏嘘感叹:“我十七岁进了杂货批发店,每天陪着过往住宿的行商过夜,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听过不少奇闻,对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像大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见,听阿传先生您的叙述,秀家殿下和那个浪人交好,大人心存怨怼,最后留下个叫人遗憾的结局,难道就没有能够好好相处的办法了吗?”

阿传摇头:“没有了,您若是能懂得真情意,就明白什么叫做旁若无人,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生死关头只想着对方的安危……”他一边说着又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右手,那道伤痕就那样被埋在了他的手心里。

“这么说来,其实也并不全都是大人的错,不该这么被处以流刑,这是谁定的罪呢?”

“罪名是大人自己亲口承认的,回到那古野城之后,他亲口对秀家殿下的兄长认罪,原来早在出征之前,大人就向敌军透露军情,所以之后的事情连同从那密探口中听来的阴谋也不作辩解,一并认罪只求一死。”

“这又是为什么?明明不全是自己的错,却要这么说呢?”

阿茶难以理解地望着对方:“人生在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白之冤,更何况是被天下人当成不齿之徒流落至此。”

“这事,陪着大人来到这里后我也问过几次,大人从来也不回答我,只是有一年秋天,他病得厉害,我又不甘心地问他为什么要来受这样的苦,结果他一直望着院子里的契草,对我说了一句话……”

阿传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从房内传来了一声巨响,他脸上一惊,立刻站起来跑了进去,阿茶就跟在他身后,也顾不得整理衣服一同进了房中。

屋子里凌乱不堪,草草地铺着几张席子,日常用具也全都粗糙简陋,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一个男人倒在破旧的草席上,用手抓着胸口只是不停的咳嗽,身边倒翻着豁了半边的茶碗,小半碗积着污垢的水洒在席子上。

阿传立刻上前把他扶起来:“久马大人。”

光是看他的年纪也只有三十多岁,可是脸色难看,头发也不再剃干净,任由它凌乱地长了扎在一起。

阿茶见他穿着粗布衣服,房里既没有橱柜也看不到摆放衣物的地方,只怕全都卖光了。

他握着胸口的双手斑斑驳驳,布满长久以来编草席斗笠留下的小伤口,在这样汗出如浆的酷热夏天,全身濡湿,随着剧烈的咳嗽更显得一刻都难熬下去。

“久马大人。”

阿传的脸色苍白,焦急异常,不断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又请求阿茶倒碗水来。

可是水倒来之后,久马却没有喝,反而一直愣愣地望着外面,渐渐停下了咳嗽。

他的眼睛就像死水一样安静,看不到一点表情,脸色是灰白的,唇边泛着干涸的浅红,却更显得惨淡。

“我没事了,你们出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阿茶,然后点了点头:“这次也多谢你了,阿茶。”

“请不要客气,只是顺道过来而已,不麻烦。”

久马推开身旁的人自己坐起来,忽然又问道:“传兵卫,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传兵卫抬头看了阿茶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五,魂祭的日子。”

“魂祭的日子……”

阿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大人,我看您这病还应该好好看才行,钱的事不必担心,有个几目银子也就够了。”

“不用了。”久马依然看着门外道:“不管什么病,我是不会死的,在这里才过了十年,还有二十年,每天只喝水嚼炒豆也能活,如果雷神觉得我可怜,多少个雷雨之夜都可以把我殛死,可见现在还没有到能死的时候。”

传兵卫在一旁偷偷地擦着眼角,又听到他说:“我就不留你了,请尽快回去吧。”

阿茶站了一会儿才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请好好保重。”

她微微弯腰行了礼,传兵卫送她出去了。

又是一年的魂祭,孤岛上没有那古野城的热闹祭典,只是当地的渔民也会在门口挂上四方白纸灯笼,铺着千屈菜,摆上瓜豆和茄子祭奠亡者之魂归来。

久马默默地看着两人走出院子,一动不动,手中捧着的茶碗倾斜了也不自觉,任由那清水沾湿衣袖。

傍晚过后不想吃东西,传兵卫劝了好几次他也不听,只说累了要睡一会儿。

无计可施的传兵卫只能为他半掩上破破烂烂倾斜着的隔扇。

人生的变幻无常,往昔之事一去不复返。

久马看这隔扇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忽然间泪眼模糊,他感到心中一阵剧痛,那些数千个日子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就在昨天。

但是即使是昨天也好,只要是消逝了的,就再也没有办法挽回。

他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强忍着咳嗽,但是在一阵阵的抽痛中忽然从口中涌出了一股热流。

久马看着自己的手掌,粘稠的血沾湿了手心,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汗水,或者原来就已经看不清了。

可是,还不会死,还不能死。

他用手撑着自己想坐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人跪坐在他的面前。

白色的丝质襦袢端端正正地夹在膝盖下,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久马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眼眶湿润,心跳却骤然加快了。

在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久马完全忘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既想发出声音又什么都说不出。

可是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秀家端坐在他的面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安静得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说话也不动,就那样用平静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秀家殿下……”

久马从充斥着血味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不像样的叫喊,他一阵哽咽,再也接不下去,只是不断地看着秀家流泪。

“秀家殿下……殿下……”

久马弯下腰,把头埋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混合着手掌中的鲜血,一起紧紧地捂住了发出恸哭声的嘴。

秀家离他那么近,近到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可是又那么远,远到甚至不敢用手去试探。

久马跪伏在他的面前,只是望着那纯白的襦袢裹着的膝盖,眼泪是止不住的,而且也不是想得到任何谅解,只要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他,只要不是一抬头他就消失不见,无论跪多久也没有关系。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他一如十年前一样说着相同的话,然后抬起头,看着那个无论生死都那样俊美高贵的男子。

秀家望着他,本来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但是当久马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到他动了一下。

秀家转开视线,慢慢地转头望着半掩的隔扇外。

久马泪眼模糊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着的隔扇外浮动着茶花的香味,廊下站着一个男人。

清次就站在那里,也望着这边。

他的目光本来停留在久马的脸上,秀家望向他的时候,他就慢慢地点了点头。

久马的脸上沾满了血泪,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大量的鲜血涌出口腔,用手也无法堵住。

在他视线凌乱的时候,看到就在秀家的膝盖前,摆放着一把白鞘的短刀。

秀家伸出一只手,把刀推到久马的面前,他的表情沉静,没有怨恨,但又看不到任何笑意,就那样静静地把刀推到了久马手边。

那个时候,久马再也忍不住,伏倒在地面发出了大声的恸哭。

他颤抖的手指碰到短刀,然后紧紧把它攥在手中,一直贴在胸前。

“秀家殿下……”

他原谅他了吗?

他们原谅他了吗?

他可以死了吗?

刀在他的手里,但是为什么只想紧握着它恸哭呢。

久马用手背擦掉疯狂涌出来的泪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却不见了。

他抽泣着,望着半开的门扉,胡枝子的篱笆外,两条逐渐消失的人影紧靠在一起,慢慢地融为一体。

“秀家殿下……”

久马探出身体,然后向着门外跪下:“……清次大人。”

——

传兵卫进来的时候,看到久马倒在地上,咳出的鲜血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久马大人。”

他手忙脚乱地赶过来扶起他,又摇着他的肩膀替他擦掉嘴角的血。

久马的呼吸犹在,也没有死去,传兵卫轻轻摇了一会儿就看他睁开眼睛,那双因为流泪而红肿着的眼睛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但却好像多了些什么。

传兵卫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把久马扶到草席上,让他睡下。

“久马大人,还是听阿茶小姐的话,去看一下病吧。”

久马摇了摇头,他忽然露出微笑:“不用了,我不会死,不能死,也不想死了。”

传兵卫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他。

久马笑着说:“我做了个好梦。”

一颗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落到草席上。

“我不想死了,就用这个身体,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让他们不被打扰的在一起,越久越好,传兵卫,能陪我一起吗?”

传兵卫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嗯,只要大人您活着,我就活着。”

“谢谢。”

久马转过头来说:“我肚子饿了,有什么东西吃吗?”

“有,我这就去端来,阿茶小姐送了两袋大米,我已经蒸了一些,这就去端来。”

他站起来往外面走,很快端着一碗蒸好的白饭跑进来,进门时差点绊了一跤。

传兵卫扶着久马起来,让他捧着那碗散发着香味的饭。

久马看着白色的米饭,眼泪又一连串滚落下来,全都渗进了饭粒中。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夹起米饭送进嘴里,传兵卫就在旁边陪着他,目光落在草席上的时候,看到在枕边放着一把白鞘短刀。

传兵卫愣住了,那把短刀他还能认得出来,白鞘上有一个小小的斑点,是他反复看过很多次,决不会忘记的。

那是宝刀虎郎次丸。

传兵卫觉得奇怪,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一直等到久马吃完了,才把碗收回去。

早晨的时候阿茶又来了。

“昨天晚上起了风浪,船出不了海,所以留了一个晚上。”

阿茶往房里看,问道:“大人还好吗?”

“还好,吃了您送来的米饭,精神也好了些。”

“这些钱请拿着,不要告诉大人,就当是您借用的,以后有了再还给我吧。”

阿茶把包好的银子送到传兵卫的手里,硬要他接受。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阿茶小姐,以后一定奉还。”

“没关系,您也讲了一个让我动心的故事,什么时候还就全按您的意思来办。”

阿茶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您昨天说了一半没有说完呢,您问大人为什么要甘愿被流放到这里来,他又对您说了一句什么话?”

传兵卫一怔,他抬头望着天空,慢慢地回答道:“大人说‘有杀人之心的人,和杀人的人同罪。’”

阿茶静静地听着,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天空下,谁也没有说话。

—终—

by Dnax

2006.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