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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白深渊5生于死地

所属系列:Dnax

《尖白深渊5·生于死地》作者:DNAX

属性分类:现代/警探黑道/未定/正剧

第1章 死神

黑暗中的老人站了起来,双手交叠,握住住一支手杖的握把。

他站得笔挺,没有丝毫佝偻之态,目光锐利,嘴角严肃,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他看起来像一个严谨体面的绅士,像三四十年代黑白电影中走出来的老牌演员。

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桌子,如果掀起上面的白布来看,会发现这是一张很有年头的古董餐桌,也许是乔治二世时期的,或者更早。上好的桃花心木,全套应该还配有六张椅子。

这张价值连城的餐桌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不,现在称他为人已经不合适了,确切地说,那是一具没有丝毫遮掩,正等待着检验的尸体。

尸体仰面躺着,皮肤苍白,四肢僵硬,脸颊和头发上还有一些冰霜。

它在冰袋里待了一阵子,为了避免腐化,又在冷柜里放置了两小时,直到老人从黑暗中站起来。

他慢慢踱步到尸体跟前,目光在那死气沉沉的肉体上扫过,像一部机器一样冰冷无情,却又像机器一样精确无误。尸体颈部有一处致命伤,伤口贯穿整个脖子,凶器从右侧耳底进入,穿透至左下颚。圆形的伤口,血已经擦干净,现在只留下一个发白的洞。

“他动作快吗?”

“还不错。”回答者是个年轻人,语调轻快,打破了这片黑暗的凝重。

老人覆盖着手杖的左手松开了,手指在餐桌的白布上轻轻按了一下。他布满皱纹的手背离尸体脖子上的洞口只有几英寸,褶皱的皮肤仿佛能够感觉到从那里传来的死神的吐息。

“他是一个优秀的杀手。”老人说,“可优秀不是最高评价。”

然而什么是最高评价,老人也从来没有给出过答案,杰出、卓越、顶尖都不能代表最好。

老人曾经这样说过:最危险的工作是吹着口哨完成的,那不是轻佻,也不是怠慢,而是一种令人钦佩的信心,又专注,又自在。

年轻人对这番话记忆犹新,充满好奇。他曾试着练习,在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立刻爱上了这项迷人的技巧。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养成了工作时吹口哨的习惯。

他和老人在摆放着尸体的餐桌边重温了整个过程,从死者的生前事迹开始,到他步入死亡的一刻。

“他很从容。”年轻人说,“一点也不惊讶,我怀疑他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会死于非命,也许他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毕竟他在这一行干了挺久了,而且干得还不错。”

老人不赞同这个看法,但也没有立刻反对。他在餐桌边上走动起来,一步接一步。手杖敲打地板发出笃笃响声。

这支手杖的木料已经被摩擦得发黑,圆形握把上的包铜却闪闪发亮。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老人从墙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这是三十二年前,我在纳米比亚沙漠中拍到的。”

照片中一条巨大的黄金眼镜蛇正在吞噬鼓腹咝蝰。咝蝰的大半个身体已经不见了,只在眼镜蛇的血盆大口中露出一截尾巴。

不知道拍照时这条可悲的咝蝰是不是还在挣扎求生。

死亡已经降临,生命却一息尚存。年轻人感到异常好奇,照片拍摄得很明亮,阳光下近乎金色的蛇鳞在泛光,可整个画面又有种难以言说的黑暗萦绕不去。

他的呼吸开始有些凝重,死死盯着相片中定格的画面。

“即使是我,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会害怕。”老人说。

“害怕?”年轻人满心疑惑,老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与众不同。他的经历如此超凡,不同于世上的任何人,因此他也不该有平常人的情绪,尤其是害怕和恐惧。

“让我感到害怕的不仅仅是死亡本身。”

“什么意思?”

“比如说,把自己想象成那条被吞掉的蛇,这件可悲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是什么感受?眼前一片黑暗,死亡不可逆转。”老人说,“看到这一幕,我意识到死亡不是降临,而是吞噬,死神的形态就是一片黑暗。”

“是吗?”年轻人似乎有些不同意,他对死亡的看法不像老人那么敬畏,甚至因为对方的这番话而产生了轻微的轻蔑情绪。他更喜欢关于吹口哨的那段话。

“时间到了。”老人说,“你该走了。”

按照约定,他们每年只见面两次,分别在三月九月的第一和最后一个星期五,每次只见一个小时。通常年轻人会带来一些东西,有时只是一段经历。今天很特别,他带来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但这也不能成为超时的理由。

年轻人遵守约定,在规定的时间离去,带走了餐桌上的尸体。

事后他要如何处理尸体,不为人知,老人也不知道。对于死者来说,他只是一条不幸被吞掉的蛇,在茫茫沙漠中的一隅,世界的一个角落,当时间已到时,杀戮必会发生。

第2章 杀人者的谜题

卡洛斯·希尔德穿着油布雨衣,皱拢双眉,脖子往后仰着,用一块手绢捂住鼻子。

雨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了,到早上还是下个不停。

希尔德挺讨厌这样湿漉漉的早晨,尤其是碰上一个凶杀案的现场。

尸体靠在垃圾桶边上,像一个醉酒的人,脑袋垂在胸前,仿佛在呼呼大睡。希尔德的同事,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官正用戴着手套的手把死者的脑袋抬起来。

“真惨。”波比·瑞普利警官说,“他的脑袋是不是被塞进碎肉机了。”

“哦。”希尔德往后退了一步,反应十足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新丁,“是吗?怎么回事呢?肯定是仇杀吧。”

瑞普利警官看了他一眼,拖后腿的家伙,可又有什么办法。

“看看这些伤口。”

“我在看……看不太清。”

“那就走近一点看。”

希尔德往前走了一步,或者说只有平常人的半步。因为阴湿的天气,尸体腐烂得相当厉害,血肉模糊的脑袋上已经可以看到露出的骨头和牙床。

瑞普利托着恐怖头颅,希尔德被死尸空洞突出的左眼球瞪了一眼,立刻捂着嘴转开了视线。

“只有头部有伤,身上可没有伤口啊。”瑞普利说,“要是我的脑袋被弄成这样,至少得挣扎一下吧。”

“唔……说的也是。”

瑞普利捡起死者的手,看看有没有和凶手搏斗时留下的痕迹,皮肤组织或是衣物纤维。他忽然皱起眉,接着又看了另一只手。毫无血色的手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冷得像冰块,还有一种奇怪的滑溜溜的触感。

瑞普利警官站起来,摘掉手套,瞥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走吧,去吃早餐。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餐馆,早上可以吃到好吃的培根薄煎饼和香肠。”

“现在吗?”希尔德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现在。”瑞普利说,“对面转角有一家本·麦加餐厅,早上他们限量供应烤香肠,这个时候去刚好。”

“好吧。”希尔德松了口气,再好不过,虽然尸体和腐臭让他有点倒胃口,不过餐厅总比凶案现场强。

瑞普利向其他同事打了个招呼,和搭档一起离开了。

本·麦加餐厅在街道转角的二楼,底下开着杂货店,店主是餐厅老板的妻子,喜欢收集火柴,店里有个柜台就是专门陈列火柴盒的。

瑞普利要了一杯加柠檬的矿泉水,一份他十分推荐的培根薄煎饼和碳烤番茄,还运气很好地点到了最后一份香肠。希尔德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个小号奶酪汉堡和一杯美式咖啡。

“你知道的吧,这个街区很少发生杀人案。”

“是啊,这里的治安一向很好。”希尔德心不在焉地搅动咖啡。

“不过以前可不是这样。”

“什么,发生过连续杀人案吗?”

“等你在这行干得久了,就会知道连续杀人案一点也不难破,就是听起来吓人。一个变态凶手不断犯案总归是会留下线索的。最难的案子是什么?”瑞普利咬了一口香肠,心满意足地说,“是街头抢劫,那些横冲直撞的混蛋,一眨眼就不见影了。他们和被害人毫无瓜葛,有时就是临时起意。悬案的犯人永远是和死者不相干的,大海捞针全凭运气。”

“你对刚才那个案子怎么看?”希尔德决定振作起来和搭档聊聊工作,这样也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无能。

瑞普利忽然说:“其实你不喜欢当警察是吧。”

“为什么这么说?”

“自从看到那具尸体,你的脸色就没好过。说实话,真有点恶心,可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我调来这里之前,有一个案子的死者被剥了皮,又在河里泡了好几天。你想一想,他看上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煮烂了的肉丸,好笑的是凶手还给他穿了件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主题背心,上面写着‘吃了我’。”

“我不明白。”希尔德皱眉,“你怎么会觉得好笑?太恶心了。”

“是我把他捞上来的,其他人都像你这样嘴唇发白地在旁边看。”瑞普利说,“看来大多数人都高估了自己,或者根本不清楚自己能干什么。你呢,开一家餐馆挺不错,不过你也做不来吧,你肯定受不了替别人收拾桌子。”

希尔德面带微笑地听着,瑞普利比他经验丰富,比他上年纪,比他见识过更多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他有足够资本在希尔德面前吹嘘,后者只能洗耳恭听,哪怕是一两句不中听的玩笑话,也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应对。

“反正尸体有验尸官对付,我们的工作目标应该是凶手。”

“这个案子的凶手?”瑞普利喝着矿泉水说,“别说凶手,恐怕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到。”

“嗯?看起来应该就是仇杀嘛,要是抢劫的话没必要把他的脑袋弄成那样。”

“凶手留下了谜题。”瑞普利透过玻璃杯的边缘看着他,“不过不是给我们留的。警方在这种案子上是局外人。凶手对我们说,别费事了,和你们无关。”

“不管凶手怎么想,他应该知道只要有人报了警,就不可能和我们无关。”

瑞普利嚼着薄煎饼,他的眼底已经开始有皱纹,脑袋上也有轻微的脱发迹象。对希尔德而言,他的搭档有点像叔父和父亲那样的角色,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我要教你些东西”的神情。

“那个倒霉的家伙没有指纹。”

“指纹?”

“我刚才看了尸体的双手,两只手的十个指头都没有指纹。”瑞普利说,“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怎么回事,但绝不可能是碰巧,他的身上管保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警方也休想从别的地方找到蛛丝马迹。”

希尔德看来是没听说过这种事,可真是个悬案,不过瑞普利好像不打算深究下去,因为他认定这是个破不了的案子。

“如果谜题不是给我们留的,那又是给谁呢?”

“当然是给一眼就能看出内幕的人。”瑞普利示意餐厅的服务生又给他的玻璃杯里添了点儿矿泉水,“大概十多年前,嗯,快二十年了,那时我才刚入行,和你差不多大吧,上班没几天就发生了大事。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时我是在凤凰城。”

“没有,你不怎么说自己的事。”希尔德心想,才怪,波比·瑞普利警官的英雄事迹每次去酒吧喝两杯无醇啤酒就会由他自己说一遍,警局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他的活动履历。

“亚利桑那真是个鬼地方啊。”瑞普利说,“差不多两天就要发生一起凶杀案,不过像那样密集的大规模杀人还是很少见。短短一个星期,死了13个人。”

“太可怕了。”

“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没有身份。”

“是流浪汉吗?”

“流浪汉多半有案底,抢劫、偷盗、吸毒,有些地方流浪本身就是罪。”瑞普利说,“不过这些人没有,我是说一点都没有。”

“凶手是知道杀了这些身份不明的人,警方也束手无策吧。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是说凶手就是警察。”

“警方也这么推想过,可直到现在这个案子还是没有答案。虽然在当地引起一些恐慌,但没有见报,从第三个死者开始就不公开内情了。”

“你是不是有不一样的看法。”

“就只是猜想。”

“说来听听。”

瑞普利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凶手不是变态杀人狂,也不是为了泄愤过过杀人瘾,他有明确的目的和任务。”

“任务?”

“他很冷静,达到目的完成了任务,就销声匿迹了。”

希尔德面前的咖啡和汉堡一直都没动过,因为搭档的故事引人入胜。

“你是说,凶手其实是个真正的杀手?”

“这个嘛……”瑞普利没有马上下定论,毕竟过了二十年还是悬案,能说出口的都只能是猜测,“如果凶手和那13个死者是同一类人,这个案子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觉得刚才那个死人也是?”

“如果查不出他的身份,就八九不离十了。”

希尔德也吸了口气:“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等待,要是有办法,当时就不会一连串死那么多人了。”

“已经过了二十年,还会是同一个凶手吗?”

“说不准,我们打个赌吧,看看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还会有同样的死者出现。凶手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毫无疑问他们之间有联系。”

希尔德满脸忧虑,那块用来遮挡臭气的手绢又被他拿出来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

“这里有点热。”

瑞普利看穿了他,说道:“你没必要紧张,看看刚才那个家伙的惨状,我倒宁愿是职业杀手在干活,总比对付一个性格扭曲的变态杀人魔要好。”

“你说这是凶手留下的谜题,到底是什么样的谜题?”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一定有人知道。这也不重要对不对?”

希尔德朝他笑了笑:“是啊,不重要。可一直死人也不行吧。”

瑞普利说:“那就只能祈祷‘知情人’早点出现了。”

希尔德对搭档的消极态度感到很意外,在此之前,瑞普利可是个天生嫉恶如仇的破案专家。看来这个案子别有内情恐怕是真的。

雨停了,天色却还是很阴暗。

“二十年前的凤凰城杀手是个有高度自信和行动能力的聪明人,多半受过专业训练,他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狂徒,杀害无辜的人对他没有意义,这样的杀手我们反而不用太提防,随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折腾好了。”

“真的死上十几个人也够难看的。”

“所以我们的底线是不能让那些记者知道。”

谈话到此结束,瑞普利用完了他的早餐。希尔德匆匆喝了几口咖啡,用一个纸袋装走了没有动过的汉堡。

第3章 神秘杀手

“请开一下门。”

巡警挨个敲响皮埃尔雷克旅店的房门。当他走到最后一间时,还没有动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你好。我是这里的巡警,我叫马修·怀特,这是我的证件。”

他把警徽和证件举到胸前,好让对方看清上面的名字和照片。

“什么事?”年轻人瞥了一眼说,“这证件像真的一样,是在哪里做的?”

巡警说:“我没有时间开玩笑,刚才在6号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别克林荫大道被撞飞,车上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全都不幸遇难,肇事者逃离了现场。”

“太惨了。”年轻人皱了皱眉。

他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态度立刻端正起来。

“大概一小时前,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车辆经过。”

“那倒没有,虽然我们也是开车从6号公路过来,可我们傍晚就到了。”

“楼下那辆红色的车是你们的吗?”

“是在机场租的,我们正在旅行。”

“要是有什么线索,请打这个电话给我。”

“好的。”

巡警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交给他,又对他多看了一眼。

“还有事?”

“没了,再见。”

“再见。”

艾伦关上门,把纸片扔在床上。

麦克走出浴室,正用毛巾擦干头发。

“是谁?”

“一个巡警。”

“有什么事吗?”

“发生了一起公路车祸。”艾伦说,“不过他临走时多看了我一眼,你猜他会想起什么?会不会是在哪张通缉令上见过我?”

“我真的见过你的通缉令。除了你,还没见过哪个职业杀手上通缉令画像,你是不是太大意了。”

“一开始干这行露比就说我成不了大事,就算现在惹急了他还是会叫我去参加电影公司的试镜。他总有法子恶心人,现在好了,警局里有了熟人。”

“奥斯卡不会徇私,所以别让他抓到你的把柄。”

“那他是怎么和露比混到一起的。”艾伦语带挖苦地说,“他们合作得可愉快了。”

“……让我想想,你到底是在吃谁的醋。”麦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好好想?”

“你真是迷人。”

“这样扯开话题也太生硬了……”

麦克把他拉近一些开始吻他。艾伦不抱怨了,用身体和他磨蹭,抚摸他还带着水温的背脊,没多久两人就一起躺倒在床上。

旅途中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度假胜地的高级套房当然最好,简单干净的路边旅店也有惊喜。还有一次走错路,误打误撞经过一个名叫弗兰奇的汽车旅馆,旅馆主人说只要驾照上的名字对得上就可以免费住一晚。他自己不叫这个名字,那为什么一定要是弗兰奇呢?艾伦曾这么问他,店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里面有个只属于他私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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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来只要一有空,他们就躺在床上探讨这个故事,拼凑情节,设想各种可能性。虽然是别人的往事,说起来却有一番难言的滋味。一个名叫弗兰奇的女人深夜驾车驶过无人公路,停在汽车旅馆门外。女人因为旅途疲惫风尘仆仆,店主因为门庭冷落寂寞无聊,两人隔着旅馆的柜台喝了一瓶薄荷杜松子酒,大家都喝醉了。

也有可能弗兰奇其实是个形貌普通经历不凡的男人,冷静、沉默、不动感情,囊中羞涩却有一肚子故事可以免费换到店主酒柜中的珍藏。柜台上飘散着烟味和酒味,要是两个男人喝酒,酒杯里多半是白兰地和威士忌。说不定这才是店主真正的用意,每一个叫弗兰奇的人都有满腹奇闻逸事可讲。

“没准像艾伦泰勒专辑里唱的那样,全是些吃苦和受骗的故事。”

聊到这里,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麦克伸手去拿听筒,又被艾伦拉回来。

“别接。”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电话是露比打来的。”

“几小时前我们才临时决定在这里过夜,而一周前我找到了最后一个追踪器,还把它送给了路边的流浪狗。”

“露比不是光靠追踪器,而且你怎么能肯定那是最后一个?”

“别接。”

电话响了五次就停止了,接着响起敲门声。

“见鬼。”艾伦说。

“准是那个巡警想起来了。”麦克捧住他的双颊,吻一下他的眼睛,“先去看一看,要是情况不对就从窗户跳出去。”

“他不知道半夜敲开杀手的房门有多危险。”

艾伦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旅店老板的小女儿。

“你们好。”

“你好。”艾伦若无其事地拉上裤子。

姑娘瞪着他:“刚才你们有没有接电话?”

“是有电话响过,不过很快就挂断了。”

“要是再响的话,最好接一下。”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接,电话又会转到柜台去,我不想跑来跑去,虽然只有二楼,跑起来也蛮累的。”

“哦。”艾伦惊讶地说,“你们服务真周到。到底是谁这么不懂事半夜打电话来。”

“他说你听了就知道了。”

回到房间,刚才的谈兴就没了。

艾伦刚想钻进被窝,电话又开始响,这次麦克抢在他前头拿起了听筒。

“跟你们确认一下,我想知道你们满世界乱跑的计划还有多久才结束。”对面直接跳过了打招呼的环节,看来真的很赶时间。

“露比。”

艾伦把听筒抢过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他不得不承认这事有点叫人吃惊了。

“一星期前你把定位器扔了对吧,我看多半是喂了狗,因为我查到它总在几个固定地点转悠,你对垃圾桶的兴趣应该没那么浓厚。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按照你的习惯和喜好规划了几条经典旅行路线。”

“为什么只是按照我的习惯和喜好?”

“因为麦克总是惯着你,所以他的想法不必参考。接下去的时间我每天打二十几个电话确认你们的行踪。以前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还得费点口舌,现在加上麦克,所有的旅馆老板和餐厅服务员都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露比说,“你真的不考虑去好莱坞碰碰运气吗?”

“你到底有没有正事?”

“你们有吗?”

“什么事?”

“有没有在花天酒地的空当没事找事接过什么私活?”

“没有。”

“有没有看到街上忽然跑出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小孩,或是一只狗,然后就动了恻隐之心顺手干掉几个惹哭他们的人。”

“我们又没有毛病。”

“最近不要多管闲事。”

“怎么了。”

“想知道的话就早点回来。”

麦克把听筒要过来:“朱蒂怎么样?”

“你是问她的身体还是心情?反正除了不能替客人试枪,一切照旧。”

“预产期是哪一天?”

“就这几天,可也难说,虽然我喜欢守时的人,但毕竟没有谁答应过时间一到就出生吧。”

“我们会尽快赶回来。”

“不用太着急,按照你们原来订下的路线走,像真正的、正常的游客一样慢慢来。”

麦克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思,但露比似乎也没有很明确的样子,这种情况不常见。

“总之小心一点不会有错。”

露比打来电话的时候是午夜,挂断后,等两人再有睡意已是凌晨。天开始慢慢变亮,他们挑了一间不错的房间,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公路对面山上的树。

那是一片树林吗?

麦克的手指在艾伦柔软的头发间穿过,想像自己穿过那片幽暗的树林,光亮犹在眼前,心中满溢的感动让人情难自抑。

“真没想到。”他说。

“什么事?”

“露比居然快要有个孩子了。”

“我也没想到。”艾伦说,“而且是真正的孩子,不是人工智能里的大卫1号。我一直觉得他想要的是一个机器小孩,胳膊里装着机枪,脑子里包罗万象,不用吃喝拉撒,保修期内去拧拧螺丝,加点润滑油就行,简直太舒服了。”

“什么?难道你认为露比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们尽快回去好赶上朱蒂的预产期?”

“他要真为了这种事每天打二十多个电话就麻烦了。”

天完全亮起来之后,艾伦去楼下柜台退房,麦克先去发动汽车。

如果他们想赶在露比的孩子出生前回家,就得赶快去下一个机场的租车公司退车,买当天的机票返程,中途转两次机。

这样太赶了,一点也不像是真正的、正常的游客。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更好的路线,在某个度假城市花了一整天时间东游西荡,滑稽的是结果反而匆匆忙忙地多转了一次机,还因为航班延误而不得不在机场逗留了几小时。

回到家,两人都疲惫极了,可还来不及休息片刻,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

“他真不是个巫师?”艾伦满心抱怨地接起电话。

麦克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是露比吗?”

“真奇怪。”

“怎么了?”

“一个奇怪的电话。他说嗨,旅途愉快吗?然后就挂断了。”

“男人还是女人?”

“说不准是用了变声器。”

“号码呢?”

“加密了。”

“先打电话给露比,告诉他我们回来了,顺便再看看这通奇怪的来电是不是和他觉察到的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不想打给他。”艾伦嘀咕着,可最后还是打了,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情愿。

“你们在路上的时候有没有偶尔听听新闻。”露比问,“还是一直都在听什么旅途寂寞难耐,找个旅店尽情欢爱这样的调情歌?”

“什么方面的新闻?”

“比方说凶杀案。”

“没怎么听说这样的消息。”

“最近几个月有不少凶杀案。我做了一些记录,要是你们有时间,不妨过来看一看。”

时间还早得很,两人先去钟爱的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威廉夏尼餐厅很合口味,艾伦喜欢厨师长推荐的综合烤肉和虾子沙拉,麦克偏爱精选厚片牛排和特制酸酱。餐厅距离内丽小姐枪店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因此他们可以十分悠哉地享受午后时光。

下午四点,露比终于在枪械店的秘密客厅里会见了两位姗姗来迟的合伙人。

“要喝酒吗?”主人毫无诚意地只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旁若无人地回到了专座。

尽管客厅隔音很好,可偶尔还是会听到从室内射击场传来的试枪声。

“谁在让客人试枪?”

“哦,就是那家伙。”露比想了想说,“你们知道他以前当过银行抢匪是吧,他还有过一支冲锋枪,当时银行门外那么多警察,没一个敢靠近,最后缴下武器却发现两个保险杆只打开了一个,弹匣也没有装好。要是他的工作热情再高涨一点,总有一天会因为走火或是意外把射击场变成案发现场。”

“这是忧虑吗?”

“倒也不是。”露比说,“有枪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命案,为这个发愁就太不值了。”

麦克轻轻咳嗽:“说到命案,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凶杀案嘛,没准还比不上你们的旅行见闻,想不想先聊聊天?”

艾伦说:“没什么好聊的,与其听你冷嘲热讽不如趁早进入正题。”

“你总算抓住了谈话的要领。麦克,那边抽屉里有些文件,请帮我拿出来。”

“好的。”

资料整理得非常仔细,用一枚天蓝色回形针夹在一起。这令麦克回想起一些过去的时光碎片,虽然是久远的回忆,但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本质上并没有多大改变。规则仍然存在,事实上地下世界的规则更严密。

露比放下空酒杯说:“凶杀案不会吓着你们吧。”

“别担心,每次我都是闭着眼睛杀人。”

“第一个案子发生在四个月前。”

显而易见这又是警方拍摄的照片,角度标准,细节清晰。

闪光灯下,尸体的皮肤苍白诡异,艾伦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小块碎肉问:“这是什么?”

“头皮。”麦克回答,“应该是额头那部分。”

“哦,我看到了,还有一些头发在上边。”

尸体的头颅几乎粉碎,眼珠松动地挂在眼眶里。

“看出什么了吗?”

艾伦说:“凶手和他不共戴天。”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致命伤不在头部。”麦克说,“他是死后才被人弄成这样的。”

“还有呢?”

“身上太干净,虽然是雨天,但衣服几乎没有沾上脏东西,这意味着双方没有搏斗,或者凶手事后为他换过衣服。”

“哪一种更有可能?”露比问,“是凶手杀害死者鞭尸泄愤,还是在激烈搏斗之后为了掩盖罪证替他换了衣服?”

“我觉得两者皆是。但毁坏尸体未必是泄愤,说不定是不想让人看出死者的长相,换衣服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过搏斗吗?”

“没有。”

“为什么?”

艾伦说:“因为死者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威胁,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虽然他是我们的同行,但对手更强大。为什么你就不能开门见山?为什么非要玩这种猜谜游戏不可。”

“这不是游戏。”露比说,“工作时我从来不游戏。”

剩下的照片也已经分门别类整理成册,和第一个案子相同,都是警方现场鉴证时拍摄的。

“干得不错。”艾伦说,“你和警方合作得挺好。”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露比说,“总得认识几个能干的警探和警察局长才好办事,有些案子他们破不了,就不太介意透露一点内幕给我。”

“所以这是个什么案子?针对职业杀手的连环凶杀案?”

“确实有人在对职业杀手下手,照片上的死者有些你们认识,也许在任务中见过,也有可能在杀手俱乐部里一起喝过酒,欣赏过酒吧女郎跳上吧台又唱又跳,或是耳闻过他们的事迹。他们都是很好的杀手。”

“很好?”艾伦说,“他们都是顶尖杀手,看这个,我认出他来了,尸体右手背上有个眼睛似的伤口,他叫凯尔·伯克,一个聪明绝顶的犹太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隐藏和伪装。”

“不要妄用顶尖这样的词,我说他们很好,那就是很好的意思。如果他们顶尖,就不会出现在凶案现场的鉴证照上。”

麦克皱着眉:“是谁杀了他们?”

“不知道,我又没见过凶手。”

“你觉得我们刚接到的那个电话和这些案子的凶手有关吗?”

“有可能。”露比说,“难道你们还会有什么长途旅行回来随时可以通个电话出去喝一杯的朋友?”

“他想做什么?”

“他会挑衅你们。”

“不明白,如果他也是个职业杀手,残杀同行的目的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成为顶尖。”露比说,“对了,在他们的语言中没有顶尖这个词,他们称最好的杀手是轻松干活的人。”

“他们?凶手不止一个?”

“很难说,因为那不是一个有固定成员的团体,不像锡德家族,是以家庭成员的形式存在,父与子,兄弟和姐妹,虽然没什么亲情可言,可要是谁遇上了麻烦,家族还是会伸出援手。”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很久以前说起了。”露比看了看窗户,自从搬到这里,每天都能看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说实话,子弹要钻进来可比阳光容易得多了。“真要追根溯源,恐怕得回到上世纪。当时这个杀手团体没有名字,只是两个人为了干活方便而临时凑在一起。他们干了些什么活,翻一翻1960年之后十年间的报纸就知道了。”

“听起来比锡德家族的历史还要长一些。”

“那是个只有两个人的杀手俱乐部,双方互相合作,不允许背叛,如果有人想脱离,结果只有你死我活。在一次又一次完美的谋杀之后,这种合作关系越来越牢固,后来他们为自己的俱乐部起了一个亲切可人的名字,叫施乐会。”

“你听说过吗?”艾伦问麦克。

“从来没有。”

“施乐会的活动很隐秘,而当团体中的一人因为意外或病痛过世,另一个便会去寻找新搭档。如果他老了,力不从心,也会找一个继承者,并要求他继续寻找合作者,将传统延续下去。和其他黑道家族不同,他们不想扩张,但在传承方面却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变态杀手二人组盯上了我们?”

“这重要吗?艾伦。”

“对情报做出评估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吗?”

“难道你们俩还对付不了一个偏执狂杀手。提前告诉你们小心提防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

“分钱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再告诉你们一个细节,这些杀手都是在执行委托的过程中不幸遇害,凶手设置了一个圈套,设想了他的目标会如何行动,然后在意料之中的地点,掌握完美时机,轻松干完了自己的活。”

“那么你是让我们不要接任何委托?”

“实际上一周前我就收到一个委托意向。”露比说,“是个报酬相当丰厚的工作,就算是圈套,对方还是愿意先付一半钱。”

“要接吗?”

“不。你们知道这个圈子里的规则,接下任务后失败和拒绝不可能的任务,结果大不相同。再说要是你们真中了圈套落得和那些杀手一样的下场,到时还得把委托金退还回去。”露比认真地说,“我不情愿做这样的事。”

第4章 初端

麦克在整理明信片。这是最长的一次旅行,走遍了世界各地。

他们在每一个城市收集有当地风情的明信片,回来后放进相册。这本精美的相册里没有照片,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家里不能留存有影像的东西。

就像艾伦曾经说过他收集自己的经历,虽然是看不见的收集,但每一件藏品都永远珍藏在心。

把这些明信片分门别类花了不少时间,中途两人又一起回忆了每到一处遇见的奇闻趣事,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

“我们得再买一本新的,要不就放不下了。”艾伦满足地合上相册,其中有一些空缺需要在下次旅行中补全,“这个世界真是太大了,花一生的时间也走不了多少地方。”

“我们已经比平常人走得远多了,再说一生的时间不像你想的那么短。晚饭想吃什么?”

“要是你愿意做,最好是小热狗意大利面,不愿意的话出去吃也行。”

“当然愿意,刚好上次在朱蒂的厨房里学了一手。”

“要我帮忙吗?”

“过来切热狗,切小一点。”

“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是露比的恶作剧?”

“他看起来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他撒谎的时候总这样,难道说你见过他不认真的样子?”

“开玩笑对他有什么好处?”

“说不定他觉得我们太清闲,故意编造出一个什么施乐会,好让我们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思考那个变态杀手是怎么回事。”

“所以那个杀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我们现在就开始思考了。”

麦克笑起来,工作之余他的另一半总有几分与众不同的可爱之处。

“但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不会有假,露比还没有无聊到这个地步。要是他觉得我们清闲,大可以安排更多工作,不但能让我们消烦解闷,还有大把收入,这才是他的作风。”

“那倒是。”艾伦把切好的热狗肠堆成一堆,悄悄偷吃了一点,“真不敢相信,凯尔·伯克就这么死了,他在我的竞争对手名单上排得挺靠前。”

“你还有一个名单?”

“我18岁开始列这个名单,很多人已经消失了。”

“出了什么事?”

“大多是意外,也有些忽然销声匿迹成了一个谜。”艾伦说,“我相信他们找到了更好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从别人的名单上消失。”

“是吗。”麦克笑着说,“白猎鹰只占一个名额,要是你消失了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天哪,你简直是甜言蜜语的专家。”

“你早该习惯了。”

“怎么说呢,因为每次你总会有新词。”

他们又尽情亲热了一会儿,到了晚餐时就开始讨论起神秘杀手的事来。

不可否认,露比透露的情报让人有些浮想联翩。两个低调隐秘的杀手,从上世纪开始合作,完成了不少骇人听闻的谋杀,现在似乎到了新旧更替的时候,新生的杀手又会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是轻松干活的人。

轻松意味着高超的技艺,只有技高一筹才能游刃有余。

餐桌上的讨论是为了解闷,没有得出有用的结论,唯一的意外是收拾盘子时艾伦不小心打碎一个,两人为这个钟爱的盘子缅怀了片刻,喝了一点餐后酒,一起洗了澡,然后就在薰然的酒香中安然入睡。

整个世界似乎都重归平静,这种近乎安详的平静实在太舒适了。

露比被电话铃声吵醒,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沙发上。窗外已是夜幕降临,月光代替了白天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每次看到那扇临街的窗户,露比总会忍不住想一想子弹从窗外钻进来的情景。0.22口径、9mm帕拉贝鲁姆弹、马格努姆弹、0.45口径、12mm狙击弹……想象子弹横飞的场面总是有点惊险刺激。这里不再是固若金汤的康斯坦丝模型店地下室,不再有四通八达的秘密通道,取而代之的是法律、秩序和规则的保护,这无形的防护罩又能有多牢固呢?

露比坐起来,没去管响个不停的电话,先从酒柜里拿了一瓶波马特酒。他不酗酒,酒精没有产生坏影响,也没有让他失去控制,喝酒纯属消遣。

电话铃响了又响,露比这才提起听筒。

对面先是传来很轻微的音乐,似乎对方正在一个室外环境中来电。

这么晚了,只有晓得内幕的人才有的秘密线路,即使喝了点酒,露比也不会认为这是哪个无聊的人拨错了号码。

“喂。”接着听筒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带着些噪声,嗓音还有些发抖,“喂喂?”

他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露比回答,心不在焉地向四周张望,找到了放在桌子上的葡萄酒瓶。

“中介人……先生……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便。”红酒倒进酒杯,月光下像红宝石一样。有个老眼昏花的品酒师说这酒很不错,露比倒不觉得,只是看着价钱买而已。

“是这样的……你有没有兴趣接一个委托。”

“我不是为了兴趣才接委托,你是谁?”

“我是……委托人。”对方说,“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这条街附近的超市正在打折?”

露比把酒杯停在了嘴边,不是因为这个毫不相干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话题,而是突然感觉到危险。

“超市在打折……现在这个季节的苹果真是好吃极了……甜中带着一点酸味。不过那里的停车场不怎么讨人喜欢,有点……太破旧了,要是把购物车推出来……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千万不要把鸡蛋放在购物车里,等找到你的车……它们也坏得差不多了。”

露比沉默地听着,对方用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声音说着主妇们才感兴趣的话题,说到最后开始有了一点哭腔,似乎忍耐到了极限。

“我……”

露比挂断电话,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放下酒杯,向楼梯上喊道:“昆廷。”

“什么事?”

大个子还没有睡下,立刻回应了他的呼唤。

“下午你和朱蒂出去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没有。”

“有没有遇到可疑的人?”

“没有。”

“你们买了什么回来?”

“一些日用的锅子、卷纸,吃的麦片、肉和蔬菜,朱蒂还买了些婴儿用品,超市正在打折。”

“有没有买苹果?”

“好像有,不太确定,东西太多了。”

“最近别出门。”

“好的。”昆廷从来不问理由,他像一台尽责的机器,只服从,不反对。艾伦曾对昆廷的来历十分好奇,但似乎没有人问过他的过去,连当初和他一起闯进奥克塔维尔小店的朱蒂也只是说刚好在门口遇见。他是一个谜,可又让人觉得是谜也没关系。

昆廷离开后,露比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搜寻刚才电话中传来的音乐。那是一段节奏轻快,旋律舒适的曲子,就算在深夜播放也不会影响到谁的美梦,露比听过这首歌,他将它从记忆中找出来。

确定了地点,他开始着手寻找合适的人套取情报。

列在电脑中的所有联系人都没有名字,仅仅依靠毫不相干的字母和数字组合来区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符号代表的是谁。

露比从中选出一个,想了想,拨了通电话。

“这么晚。”那头的人说。

“也不是很晚。”露比问,“你在附近吗?”

“是的,我总在附近。”

“发生了什么事?”

“一桩命案。”对方说,“有个人死了,就在加油站旁边,离那个整天放着同一首曲子的小店没多远。”

“死的是什么人?”

“你猜是谁。”

“我没有时间猜谜。”

“你一定猜不到,是皮尔逊·墨菲的兄弟。”

“是吗?那恐怕是一笔大生意了。”露比皱了皱眉,事情不在意料之中总不那么令人愉快。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亲眼看到他被杀,还没五分钟你就打来了。”

“凶手是谁?”

“不好说。”

“你没有看清?”

“应该这么讲,凶手没让我看清。”

没有看清和看不清是两回事,露比很清楚两者的区别,毫无疑问那是个相当能干的凶手。

“是一个人吗?”

“这我可以肯定,是一个人。”那人说,“可怕的家伙,小墨菲吓哭了,说不定还尿了裤子,这就得等警察来确认了。”

“还有吗?”

“我听到一阵口哨声。”

“口哨?”

“是的,这样的旋律。”那人说着哼哼起来,“他要不是得意忘形就是个疯子。我能换到什么报酬?”

“和以前一样。”

“好吧,发到我的信箱来,要是我觉得吃亏太多,就没有下一次了。”

露比挂掉电话,整个交谈过程没有表明身份,没有客套,他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对方也获得了应有的报酬。

接下来该怎么办?神秘杀手已经来到附近,但他并不是个丧心病狂的凶手,杀死小墨菲是他的工作,露比也从十分曲折的渠道听闻有人要对付墨菲兄弟,只是具体手段尚不明了。现在小墨菲死了,杀手还利用工作之便给出了一个邀请。

——你有没有兴趣接一个委托?

不是邀请,是挑衅。

露比把酒瓶放回酒柜,现在不是消遣的时候。

接下去几天,一切似乎又平静了。只是这种平静时不时伴随着一些有迹可循的威胁,露比没有将其中细节告诉任何人,但他盯着窗户的时间变长了。

窗外,搬运工正在运送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一行字: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露比默念了一遍。

第5章 枪械店

拉尔夫·墨菲的尸体平躺在路边,随后被装进一个深灰色的尸袋里。

希尔德像往常一样用手绢捂着鼻子,深深地皱着眉,好像世上所有的苦难都在他眼前似的。

瑞普利踩着清晨的泥泞走上公路,来到警车边。

“怎么样?”

“比上回好,至少看得出是谁。”

“我刚才听说了,好像是皮尔逊·墨菲的弟弟,叫拉尔夫·墨菲是吧。”

“没错,是他。”

“要通知他的兄弟吗?”

他们同时望着那个深灰色的尸袋,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和那个恶名昭著的拍卖行骗子打交道。

“既然知道死者的身份,这个案子就和之前那些不一样了。我们还是先着手调查一下。”

“好吧。”希尔德赞同地点头。

“死亡时间在凌晨,他不可能步行到这么偏僻的路边,准有一辆车,凶手开走了车,或者正是凶手载他来这。”

“也有可能是出租车。”

“前面有个加油站,也许加油工见过那辆车。”

希尔德知道这活儿落在自己头上,只好捂着鼻子走开了。几分钟后他回到瑞普利身边。

“是有一辆车。”他说,“一辆红棕色的庞蒂亚克。加油工说车子开过加油站,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又慢悠悠地开到了对面的超市。”

“他有没有看见是谁在开车?”

“没有。”希尔德无奈地说,“对不想进来加油的人,他没什么太大兴趣。”

瑞普利思考了一分钟。

“他没听到枪声吗?”

“枪声?”

“你有没有好好看尸体。”瑞普利说,“拉尔夫·墨菲是被枪杀的,子弹打断了他的延髓。”

“我只看到很多血。”希尔德如实相告,然后捂着鼻子说,“唔,是开枪,那就奇怪了。”

“是啊。凶手为什么要在有目击者的地方开枪呢?只要再往前开个几分钟就是一片漆黑的无人地带。那里更安全,不会有无所事事等着生意上门的加油工,也不会有路过超市下来买东西的夜车司机。”

“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是故意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瑞普利相当意外。

“因为他有太多选择,就像你说的,可以在前面没有路灯的地方下手,也可以在后面的草丛里开枪,他连一分钟都等不了吗?”希尔德说,“为什么他非要停在加油站对面的超市呢?”

“这个嘛……”瑞普利拖了个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的长音,凶手在想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这不合常理。”

“是的。”

“可杀人本来就不合常理。”

“也对。”

“说不定他们一路上聊得正欢,到加油站附近忽然争执起来。”

“然后凶手就立刻开枪了,从这个位置?”希尔德指指自己的后脑勺。

瑞普利绷紧脸,不喜欢被这个只会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的菜鸟问得哑口无言。

“不管他的动机和行为有多奇怪,我们要做的是追查每一条线索。”

法医挖出了子弹,经过对比是一把0.22口径的手枪。接下来就是大海捞针了。墨菲兄弟有不少仇敌,可是出了事,仇敌们就都摇身一变成了死者的知己。

和这些家伙打交道的工作希尔德干不来,于是只好去调查凶器。

他花了一周时间整理档案,从案发地点开始造访周围的枪店。

可是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凶手会临时买一把枪来杀人?而且为什么要去正规枪店买枪把自己的身份登记在案。他忍不住想,多半是瑞普利不想看到他,所以就打发他到处跑。

第二周的某一天,希尔德推开了内丽小姐枪店的玻璃门,这时他已经被东奔西跑的徒劳奔走折磨得精疲力尽。

这家枪店看起来很正规,有一块漂亮的招牌,玻璃门干净剔透,店里光线充足,每一支枪都在发光。

希尔德扫过这些威风凛凛的武器,觉得有些刺眼。他什么也没有碰,径直走向了柜台。

狄恩·罗伊在柜台里看着他,笨拙地猜测这位客人会想要一把什么样的枪,没想到对方掏出了挂着警徽的警官证。

狄恩对着这庄严的证件看了好久,不敢出声。

希尔德只好先开口了:“你好,我是卡洛斯·希尔德警探。”

“你好……有什么能帮你的吗?”狄恩结巴着说。别忘了他还是个逃犯,要是能乖乖回监狱去就是帮了眼前这位警探的大忙了。

“是这样,我想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人购买过小口径手枪。”

“小口径?”

“对,0.22口径,你们这里应该有记录吧。”

“当然有。”狄恩心虚地回答,“我们是正规枪店。”

他找出了一些表格,都是当时购买手枪的客人填写的,每张上面都钉着合法购枪的证明、护照、驾照、电话和有线电视账单复印件。

“每位顾客我们都尽到了核实的职责,确定他有持枪证,没有犯罪记录。”狄恩说得毫无底气,犯罪记录这个词让他脸颊发烫浑身发冷。

希尔德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眼前这个支支吾吾十分可疑的店员身上,收好警徽之后就顺手翻起了购枪记录。

这都是什么啊,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买了把0.45口径的M1911,她有去靶场试射过吗?后座力没让她人仰马翻吗?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看起来可不像能端起伯奈利霰弹枪的样子,虽然这枪动静不大,可打上一发也足够让他碎成一堆骨骸了。

希尔德一边翻着记录一边忍不住在内心腹诽,也许是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凝重,狄恩也跟着紧张起来。

“最近有什么可疑的客人吗?”

“没有。唔……什么叫可疑?”

“就是看起来像要赶着去杀人。”

“没有,警官。”太紧张了,狄恩无法分辨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希尔德把表格翻了个遍,大多是一瞥而过,挑出了那些购买小口径手枪的登记表。

“我需要这些表格。”

“我不知道,我得去问一问。”

狄恩慌张地跑进柜台后面的房间,几分钟后朱蒂走了出来。

“你是警察?”

“卡洛斯·希尔德警探,这是我的证件。”

朱蒂对着警徽瞥了一眼说:“有人拿着我们卖出去的枪杀人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希尔德说,“只是例行调查。”

“你可以拿走这些表格,但我也得确认你确实是警察。”朱蒂直截了当地说,“这年头做一张假的警官证太容易了。”

“你可以打电话去警局核实。”

“死的是什么人?”

“上周的报纸上有登,拉尔夫·墨菲,听说过吗?”

“随便问问,不感兴趣。”朱蒂查了电话本,给警局打电话。

“我的证件有问题吗?”

“没有。可是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卡洛斯·希尔德警探本人。”

“你真是谨慎,这样我就相信要真有可疑的人来买枪,一定逃不过你的法眼。”

朱蒂没理会他的恭维,转身复印了表格交给他。

“谢谢。”希尔德说,“顺便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枚弹头的特写,金属表面的膛线痕迹清晰可辨。

“我问过很多枪械店的店主,但各人的意见似乎很不一样,以你的经验判断,这是一支什么枪?”

“警方难道没有鉴定专家?”

“有是有。”希尔德说,“只是顺便打听一下。”

朱蒂扫了一眼照片说:“瓦尔特P22。”

“很确定吗?”

“不确定。”朱蒂说,“我喜欢P22,小得可以藏在手心里变戏法。还有别的事?”

“没有了。”

朱蒂就不再理他。希尔德讨了个没趣,想说声再见,可整个店里都没有人理睬。他只好拿着一叠表格讪讪地离开了。

“警察为什么会上门来?”狄恩从门后探出脑袋问。

“因为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朱蒂说,“有杀手、军火商、打手,还有逃犯。”

“可我们是正规的……”

“你不会以为每次我带那些什么都不买的客人往后门走的时候都是去送他们上车吧。”

“那是为什么?”

“别多问。”

朱蒂指挥着他把店里好好整理了一番,摆好那些被客人弄乱的枪。

即使有了正当生意,康斯坦丝模型店的本行还是得继续下去。正规枪店?安东尼和那些军火商同行们会笑死的。这里有的是地方存放那些正规枪店里买不到的东西,而且这不只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为了继续在地下世界有一席之地。要是露比·特罗西忽然成了奉公守法的好市民,那无所不达的情报网就不再那么灵通了。

这个早晨,一切仍是平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6章 看不见的网

艾伦感觉很舒服,因为睡得太好了,面对早晨的阳光,起床的心情简直可说是愉悦。

“今天要去采购。”麦克说,“准备好了吗?”

“是的。”艾伦揉了揉眼睛,从被子里露出赤裸的身体,“像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一天也挺好。”

“是不错。”麦克伸手把他拉起来,艾伦又把他拉回床上,柔软的床垫把两人一起弹了几下。

“今天天气真不错。”

“听说午后会下点小雨。”

“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嘛。”

“天气这事可不一定有先兆。”

“以前是有的,在没有天气预报之前,人们多少还可以预测一点儿天气,现在就不行了。”艾伦说,“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在想,那个施乐会杀手到底打算怎么让我们上钩?”

“你还在操心这事。”麦克将他环绕在手臂间,看着他在光线下发亮的蓝眼睛。

“只是临睡前打发时间。”艾伦说,“要是他真像露比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我倒有点兴趣。”

“不要惹是生非。”麦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一个多星期了,你每天都在想那个杀手。”

“难道你没有想过?毕竟他真的杀了凯尔·伯克,还杀了好几个别的杀手。”

“是的,我也会想一想,不过现在先起来洗个澡,换上衣服吃早餐。今天有好多东西要买。”

“好吧,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接斯比尔特,不知道它有没有染上露比的什么坏毛病。”

早餐很丰盛,艾伦说:“我要开你的车。”

“尽管开。你的车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多放些东西的话有点太挤了。”艾伦说,“我以前买过这个牌子的车,几年前买的,但不是这个型号。我第一笔买卖的报酬几乎全都花在买车上了。”

“怎么说呢,男人都爱车,你又是个念旧的人。”

“可惜每一部车的寿命都不长。”艾伦确实拥有过好几部车,而且都价值不菲,但这些车经常会在工作中被毁得面目全非。

早餐过后,艾伦开着麦克的车一起去超市采购。车上他们又讨论了一下施乐会杀手的事,这个话题好像一直保持着新鲜,还能激发很多灵感,但随着车子驶上街道,聊天内容就开始扩散到报纸和电视上的各色新闻了。

艾伦的车速不快,没有工作时他很乐意享受悠闲时光。然而就在他转过街角时,意外忽然发生了。一个不长眼的家伙从看不见的死角冒出来,笔直撞向了他们的车。

简直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艾伦立刻刹车,接下去发生的事匪夷所思,从小巷里追来的人手持一把雷明顿枪,对准撞上车窗的冒失鬼猛开一枪。

鲜血四溅,玻璃像冰雹一样粉碎。

麦克和艾伦及时低头避开了四射的弹丸。

出了什么事?两人都感到难以置信,一个美好的阳光明媚的上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冒出了一个杀人狂。

艾伦从车座下拔出手枪,这支枪从来不关上保险,时刻待命。当他把枪口对准追杀而来的枪手时,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已经转身躲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啤酒卡车后面。

艾伦没有朝他开枪,这件事太奇怪了,子弹要是从枪膛里射出去再想收回来可不容易,接踵而来的麻烦不断。他和麦克都不可能坐在警局里从容地说明整个经过,洗清嫌疑,然后再去找保险公司理赔员谈谈窗玻璃和车门上弹孔的赔偿问题。

于是两人的反应十分默契,麦克看了一下中枪的人,确认他脑袋开花脑浆横流已经没救了,艾伦开始倒车,飞速驶离命案现场。

“怎么回事?”直到驶出几条街,艾伦按在方向盘上的手才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不知道,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你有没有看清死掉的人长什么样?”

“看不清,他的半个脑袋已经不见了。”

艾伦擦了擦脸颊说:“我脸上沾的是脑汁吗?”

麦克伸出指头在他脸上擦了一下说:“不是,只是一点血。”

“真倒霉。”艾伦飞快地做了决定,掉头开往和超市相反的方向,二十分钟后,没有车窗玻璃的车停在一个洗车场外。

“莱斯特。”

随着他的呼唤,从车场内走来一个肥胖得有些畸形的男人。

胖子有条不紊一步三摇地走着,肥肉在身上晃动,步伐又小又沉重,每一步都在脚底下扬起一阵灰尘。

“嗨,莱斯特。”艾伦向他打招呼,胖子举起肥胖的右手摆动一下以示回应。

莱斯特·纳尔森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他的舌头在一次意外中被割烂了,脸上至今还留着褪不去的伤口。一个默不作声的胖子,这让光顾此地的客人倍觉安心。

表面上洗车场简陋而普通,员工只有莱斯特和一个二十出头满脸雀斑的年轻人。莱斯特负责简单修车,换备胎,年轻人则负责为洗干净的车打蜡。可真相是什么呢?真相是这个看似普通的洗车场实际上是个销赃窝。

莱斯特处理过很多有问题的汽车,不只是偷来的赃车,也有不少血迹斑斑载满冤魂的凶车。

这些车通常会给车主带来大麻烦,但对莱斯特而言却是最好不过的商品。他低价收入,经过一番改造,像使用电脑一样抹去车子的不良记录和犯罪痕迹,使它们焕然一新,然后再加上一点价钱卖给手头紧张想要二手车的主顾。

莱斯特在麦克的车子周围转了一圈,看了看破碎的车窗玻璃,又看了一眼挡风玻璃上的血迹,以及沾在车门上可疑的液体(脑液),然后开始从宽大的裤兜里掏钱。

“不,我不是要卖车。”艾伦说。

莱斯特像热狗肠一样粗的手指停了下来,钞票在他手里总让人感到有些困惑,像假钞,真钱似乎没那么小。

“我只想修好它,装块玻璃,让它像新的一样。”

毕竟这莫名其妙的杀人案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目击者可以证实这一点,最多他们会被当做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吓坏了的过路客。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车交给销赃专家整顿一下最好。

莱斯特收起了那叠像是地产大亨游戏用的纸币,扬起眉毛。他的舌头虽然不能说话,但眉毛可以,眉毛向艾伦保证:“尽管放心。”他在这一行信誉可靠,从未有过坏记录。艾伦放心地离开洗车场,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幸好没有开你的车。”麦克说,“要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为你的车难过,不过莱斯特手艺很好,会让你的车焕发新生。”

“那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还来不及和它产生感情。”

“什么?是说时间久了你就会爱上你的车吗?”

“你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艾伦看着他,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我一点也不操心,因为我又英俊又睿智,身手敏捷还不需要加油。”

出租车司机若无其事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车子经过刚才的事发地点,街道四周的警车已经把半条路都围住了,还有嗅觉敏锐闻风赶来的新闻记者,所有人的脑袋都伸直绷紧,生怕错过一点内幕。

“停车。”

司机训练有素地踩了刹车,车子稳稳停在路边。

“就到这里吧。”艾伦付了车费,司机还在犯愁找零,他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他一定很爱看热闹。司机心想。

麦克追上他,混在人群里,目击者正向警方讲述经过,整件事像电影一样惊心动魄惊悚悬疑。

尸体趴在街角,三分之一的脑袋不知去向。

大多数人对这个凶案现场的反应都是又震惊又担忧,只是因为看起来更像是仇杀,因此惊怕之下还藏着几分兴奋,无关人士都爱死这样的场面了。

艾伦挤到靠前一些的位置,隔着警方拦起的黄色警示条看到了死者。

一个穿着警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勘查现场,法医已经到场。他们小心翼翼地托起死者的头部,脑浆和血水混合的液体粘稠地挂在巨大的伤口上,不断往下滴落。

周围响起了一阵惊叹,这么刺激的画面难得一见。艾伦看到死者还算完好的半边脸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腮部有一颗深棕色的痣。

这个发现让他发了一会儿愣,感到不可思议。

“真受不了。”身边的陌生人说。

艾伦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皱着眉,脸色苍白,正用手绢捂着鼻子。既然这么讨厌尸体,为什么不走远点。艾伦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人也回过头来。

“好恶心啊。”他说。

艾伦回答:“还好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走在街上被另一个人开了一枪,炸飞了半个脑袋,就这么回事。”

“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谁知道呢,就像七宗罪里威廉警探说的那样,不知道这些凶手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个人摇了摇头,似乎对眼前的场面感到很无奈。

“看起来不像是抢劫,凶手和他有仇吗?”

“没仇才怪,可如今仇敌也聪明起来,自己动手不如找个杀手代劳更方便。”

“真的有职业杀手?”艾伦故作惊讶地问,“我还以为只有电影里才有,就算真的有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吧。”

对方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有风吹过街道,飘来一阵血腥味,他把手绢捂得更紧。这时两个身穿深蓝色连体服的人将尸体抬起,放进尸袋并拉上拉链。

“希尔德!”一个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的警探冲着艾伦身边的人喊,“你他妈的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快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好的,就来。”他在艾伦惊讶的目光中钻进了黄色警戒线,走向那个正要发火的搭档。

天哪。艾伦心想。

麦克走到他身旁,艾伦说:“看到了吗?他竟然是个警察。”

“怎么了?”

“他站在警戒线外,简直和看热闹的人没两样,难怪总有那么多破不了的案子和内幕消息可以透露给露比。”艾伦低声说,“自从你不当警察之后,整个世界的犯罪率都上升了。”

“嘿,你这样恭维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才好。”

“你知道的。”艾伦说,“你永远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回报。不过这件事还没完,跟我来。”

他们离开人群,走到不起眼的街道上。

“那是肖恩。”

“猎狐人肖恩·坎宁?”

“是他。你能相信一个猎手在街上像狗一样被追杀吗?”

“不能,这里面有问题。”

“可它看起来像个意外。”艾伦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次露比是对的,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是别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们也困在其中。”

第7章 可以选择的委托

这家超市每天早上七点播报一小时早间新闻,顾客大多无所事事,购物欲望不如打发时间的闲情逸致。

露比在排列整齐的货架间穿行,目光对每件商品泛泛扫过。

狄恩推着购物车,神情总是有些羞涩,似乎因为他们看起来有几分像休假日一起闲逛的夫妇,这个误会令他倍感焦虑却又有一丝隐秘的愉悦。

“我们还少了什么?”露比问。

“哦,奶瓶。我不太明白,好像有很多种。”

“你不用明白,照着买就行了。”谁明白?露比心想,八成只有奶瓶公司的老板明白,不过多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分这么多种,只晓得每一种能赚多少钱。他绕到专柜看了一眼,货架上的奶瓶种类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婴儿的需要,喝不到母乳的小孩真幸运,妈妈的乳房可没有那么琳琅满目的一整套系列。

“要买哪一种呢?”狄恩问,“看起来都差不多。”

露比的心情又变得很不错,对他说:“挑几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孩子够聪明,怎么样都能让自己喝饱。”

“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露比回头看了他一眼,售货员也看了他一眼。这个场面有多古怪,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售货员觉得现在就开始购买婴儿用品对他们来说太早了点,“妻子”既不像刚生完也不像马上要分娩,“丈夫”又有点懦弱无能拿不定主意。她在无聊的工作中浮想联翩,构思出一段趣味横生的剧情来。

狄恩在露比的注视下很快偃旗息鼓,相处时间越久,他对他越是心生敬畏。

“格瑞斯小姐。”

“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记住,叫我露比。”

“好的,露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算了,我没打算说什么。”

露比不再看他,狄恩顿时像绞刑犯得到了赦令,看不见的刽子手把他扶下刑台,悬着的心落到实处,一旁看热闹的售货员也变得可亲起来。

“我希望是个女孩。”露比说,“但还是男孩更符合我的要求。”

“我想也是。”狄恩回答,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番话中的自相矛盾之处。

“什么叫你想也是,你会想吗?”

“会的,我觉得有个孩子没什么不好。”

“谁说过不好?”

“没有谁。”狄恩见风使舵地说,“因为孩子总会有点不方便。”

露比随手拿起一个奶嘴,标牌上写着说明:安抚奶嘴,吮吸,有助于宝贝提升安全感,满足而快乐。做个小婴儿真是太舒服了,只要一个奶嘴就能解决所有烦恼。他把奶嘴丢进购物车,继续往前走。

“听说有警察来过枪店。”

“是的。”

“他说了什么?”

“好像发生了命案,他怀疑有人买枪杀人。”

“他怀疑?”露比从朱蒂那儿听来的似乎是另一回事,一个看起来很蠢的冒牌警察想要几份购枪记录,反正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就给他了。两个人的说法都有问题,最终露比得出结论:发生了命案,一个很蠢的警察想从枪店的购枪记录着手调查凶手的踪迹。八九不离十。

“他可能觉得有人从我们这里买了枪,然后去杀人。”

“那是假设所有人包括黑帮和杀人狂都只能从正规渠道搞到武器。”露比说,“但事实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狄恩犹豫了一下说,“我的枪是在店里买的,还买了几个手雷……”

露比看着他,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露比说:“真不明白那些警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彼此彼此。

“要是他再来,就叫昆廷把他赶出去。”

“这样会不会不太友好,毕竟对方是警察,万一他觉得我们太凶,觉得我们不是好人……”

“或者觉得你是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逃犯。”露比转身对他说,“你觉得自己是个逃犯,别人也会觉得你是。尽管你确实是,可并非每个警察都对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他们有的是烦心事,说不定也在超市徘徊疑惑为什么孩子的奶瓶有那么多种。除非你让他们觉得可疑,否则没人会去查你的过去。聪明一点,别自找麻烦,也别给我们添麻烦。”

“可是。”

露比甩下他走开了。还是收留一只小狗更省心,不必为它伪造身份,不必出卖人情清理案底,送去宠物商店洗澡除虫比清洗一个人的过去简单得多。

“露比。”狄恩追了上来。

“又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

“我不想回答。”

“你为什么答应让我留下?”

“我没有答应让你留下,只是没把你赶出去。”露比说,“知道这当中的区别吗?要对你说不行太难了,说了也是白说,不想浪费口舌。”

“我总是让人讨厌吗?”狄恩沮丧地问。从外表来看,他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金发碧眼英俊健康,要说他讨厌实在毫无道理,可这惹人爱的外表下剩的只有蠢。让这样一个蠢货留在枪店连艾伦都深感不解,他一向认为露比喜欢和聪明绝顶的人为伍,怎么能容忍蠢货整天在眼前晃悠。对此,露比的回答无懈可击:“能让我感到愉快的聪明人几乎没有,而自作聪明和愚蠢,前者就像手机的自动纠错,总是迫不及待地冒出一些你根本不需要的词,相较之下后者什么都不会干,但只要肯听命行事就好办多了。”

从某方面说,狄恩确实十分听话,接下去的时间他没再提问,露比乐得轻松。两人买齐了朱蒂列在购物单上的东西,回到内丽小姐枪店。

阴天,有点要下雨的征兆,也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店里没有客人。

朱蒂在柜台里看书,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轻松悠闲的曲子。狄恩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接一样拿出来给她过目,露比直接回了房间,不想参与他们关于奶瓶到底有没有买对的讨论。

他走向自己的椅子坐下,很快又站起来。房间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所有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可总有点不对劲,这不是光靠记忆来辨别,还有感觉。

露比走到窗边,看见外面空荡荡的街道,除了停在路边的车,一个人也没有。

这街景他看过无数次,毫无特别之处,有时他的思想会代替目光越过街道通向更远,但是这些事没人知道,他习惯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

这时,和那天深夜一样,电话突然响了。这回他没有耽搁,转身去接听。

“你有没有做好决定接这个委托?”

对面的声音当然不再是上次那个,传声筒拉尔夫·墨菲已经死了。

“你问我有没有做好决定?”露比看着窗外说,“我还可以选择?”

“当然可以,任何事都是可以选择的。”

“我已经拒绝过一次。”

“但我还在想,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电话中说话的人虽然经过变声,语调却轻快自然,“我觉得你已经改变主意了,是吗?”

“是的。”露比回答,“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但要接下这个委托,还要提高委托金,三分之二的钱今天就得付到。”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对方开心地说,“我还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中介人。”

“那不重要,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重要的是钱。”

“对。”露比毫不犹豫地回答,“重要的是钱,只是钱。”

“我挺欣赏你的工作风格,好了,你收到钱了吗?”

露比拉上窗帘,把寂寞的灰色街景隔绝在外。

他回到座椅上查看银行账户。

“说一下细节。”

“随你怎么安排。啊,我有一点兴奋,会发生什么事呢?”

露比动手把钱转到更安全的秘密账户,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写上麦考利拍卖行,10月20日。

不要日期。他把日期划掉。

“这个委托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效?”

“就现在。”露比说,“随时。”

“这是个很简单的委托吧?”

“难度有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是我太激动了,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的。”露比说,“我们对自己的工作很在行。”

他不等对方继续开口就挂断,然后站起来看了看天花板。

“什么?大扫除?”

“对。”

“什么时候?”朱蒂问。

“现在就开始,去找个清洁公司,让他们把整个房间都打扫一遍。”

“你确定吗?”朱蒂对这事不反对,可要是从房间里扫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不美满了。

“我确定,找那种总是自夸能和警方鉴证专家一样不放过一根毛发的清洁公司,报纸广告版上就有。”

这个家太不设防了,像礼拜堂一样对所有人开放,但开放也不总是坏事。

清洁公司很快就来了,几个穿着连体工作服戴着口罩手套的年轻人,干活又快又好,花不了多久就把整幢房子打扫得纤尘不染。

虽然清洁工人清扫时偶尔会找到一些可疑物品,可这里是枪械店嘛,一切就又都情有可原了。

露比站在客厅中间,房间里到处洒满清洁公司十分推崇的清香型消毒剂,闻起来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青草香,可一想到这不过是消毒剂,味道就变得抽象极了。

好了,现在一切就绪,该是开始的时候了。

露比走到干净的办公桌前,拿起那张写着麦考利拍卖行字样的纸条,开始给他的杀手们打电话。

第8章 麦考利拍卖行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早晨起了一阵薄雾。

天气在这个季节不该这么冷,实在有些反常。

麦克把车停在这座摩天大楼对面的马路上,车子从莱斯特的洗车场拿回来已经完全变了样,几乎就是一辆新车。

艾伦打开安全带的卡扣,看了一眼时间:“十点。”

“时间刚好。”

“这时候人不太多也不算少,应该很容易混进去,不过那个门卫有点讨嫌。”

麦克往对面看,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人敬忠职守地站在门口。

“打算怎么办?”

“其实也不难,只需要投入一点,再加上点自信。”

大楼一共五十层,高耸入云,让人望而生畏。

“露比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接了这么一笔生意。”

“因为确实是一笔不小的钱,恐怕他很难拒绝。”

“你觉得他有没有对我们说谎?”

“就算他说谎我也看不出来。”麦克说,“快点决定谁去。”

“猜拳好吗?”

“可以。”

艾伦出了剪刀,麦克出拳。

“看来这活还是得由我来干最好。”

麦克笑着把准备好的衣服拿给他,艾伦爬向后座,在那里换上一身西装革履。麦克从反光镜里看他扣上衬衣扣子,系上领带,然后递了一副眼镜给他。

“试试看这个。”

“怎么样?”艾伦戴上眼镜,对着镜子看一眼,脸上挂起自负的微笑。

“很可爱,去吧。”麦克吻他一下,“我在五十七大街的转角等你,从楼上下来后往后门走,电梯左边有一条逃生通道。”

“逃生通道,这叫法真贴切。我大概二十分钟后下来,还能赶得上吃午饭。”

“要是有什么意外就立刻通知我。”

“有你在万无一失。”

艾伦推开车门,整理了一下仪容,衣服很合身,穿着感觉也很舒适。他将头发向后梳理露出额头,提着一个公文包坚定自信地往大厦走去。

麦克隔着车窗目送他离去,嘴角含着笑,想看看他打算使什么花招。

艾伦走到距离大门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正在等待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出现。

一个金发女人走过来,面无表情心事重重,穿着身价值不菲的套裙,目光专注地看着地面赶路。

“嗨。”艾伦跟上她的步伐,她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了看。

“今天的天气好奇怪啊。”艾伦说,语气就像根本不用解释自己是谁,对方应该知道,要是不知道就太失礼了。

“哦,是啊。”她虽然疑惑,但没有太过怀疑,这个陌生人亲切自然的笑容让她很主动地开始努力回忆,当然这段本来就不存在的记忆是不可能想起来的。“为什么会起雾呢。”她边想边说,“以前这个季节不是这样的。”

“天气预报好像也没说起过这事。”门卫近在眼前了,艾伦为她推开门,她欣然接受,然后冲那刻板的男人点了点头说:“你好,伯特。”

门卫看了艾伦一眼,转开视线,严肃的脸上扯出一个应酬式的笑容:“你好,罗瑟琳小姐。”

艾伦走过门卫身边,后者的目光已经落在下一位进门者身上。艾伦昂首阔步地走向电梯,右手放在身后向门外比了个成功的手势。

麦克在马路对面的车里支着下巴笑起来。

“真能干啊。”对于这样的自信和小手段,麦克总是乐于欣赏,这确实是艾伦的拿手活。

二十分钟对一件委托而言不算很久,麦克拿起仪表台上的一本悬疑小说,翻到上次折页的地方开始阅读。

艾伦告别了罗瑟琳小姐,对方似乎因为没能想起他是谁而感到有些愧疚,一路上始终友好地保持着微笑。她一定是个不喜欢笑的人,笑容在她脸上显得很不自在,对于即将到来的电梯,她也感到十分为难,电梯里多沉闷啊,他到底是谁?

艾伦体贴地说:“我得等一个朋友,他马上就到,你先去吧,再见。”

她松了口气,因为不必和一个友善的、自己却忘记是谁的人一同搭乘电梯而放松了心情。

“再见。”她说。她的任务到此为止。

艾伦站在关上的电梯门前,很幸运,下一班电梯马上就到了,而且四周没有其他等着上楼的人。他独占一部电梯,按亮四十七层。这是露比告诉他能够到达的最高楼层,四十八到顶层有一个单独电梯,三个楼层的按钮谢绝没有相应权利的人按亮,而一年支付了巨额费用的贵宾会有一张磁卡。艾伦没有,这张价值连城的卡片连神通广大的露比都弄不到,除非他愿意出钱。

艾伦到了四十七层。

“电梯左转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可以打开,那里留着清洁工人使用的外墙清洗吊篮,这是我唯一可以帮到你的。”露比这样告诉他们。

“600英尺,摔下去怎么办?”

“你是个职业杀手,经过专业训练,所以别问这样的蠢问题。”

“难道就没有更保险的方法?”

“有是有。收买一个有贵宾卡的有钱人和收买一个一无所有的清洁工,两种选择,我觉得后者就挺保险了。”

“那为什么不干脆装作清洁工去?”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门卫认识每一个工人,他看到生面孔就会把你拦下来盘问,可他不见得认识每一个进大楼的人,也不见得敢对他们问长问短。”

窗户经过小小的改动,可以打开足够一个人通过的宽度,艾伦把微型炸弹装在墙上,探出头去往下看了一眼,五十层楼的大厦虽然连世界顶级的一半都不到,可看起来还是挺高的。

“下次一定得记得出布啊。”他跨出窗户,跳上悬在半空的吊篮,楼顶伸出一个巨大的机械手臂,操作台上有个模糊的人影。艾伦向他挥手,吊篮动起来,往楼顶上升。

上了顶层天台,操作员早已不见踪影。艾伦相信露比的安排,贿赂一个清洁工真是太简单了。也许他早就想远走高飞,离这危险的工作越远越好,有了一笔小钱,这个愿望就能轻易实现。

露比对所有拿钱办事的人都有好感,要是愿意等价交换,那简直就是最佳伙伴。

艾伦整理好外套,扶正眼镜,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等待。几分钟后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落在楼顶的停机坪上。

这是哪一位财富杂志榜上有名的大人物,艾伦不晓得也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时间刚好,还有完事后去哪里午餐。

巨大的轰鸣声中,一个穿着深灰色外套的男人走下直升机。他衣着得体,不会因为太富有而让人感到厌恶,个子很高,一头梳理得十分服帖的灰发就算在螺旋机翼刮起的大风下也没显得多凌乱。当他走向楼梯时,迎接他的人一拥而上,显而易见这是位大主顾,是拍卖行的重要客人。

艾伦等待他们通过,紧随其后进入了楼道。

如果他们是一群衣着随便个性千差万别的人就麻烦了,可这种场合下西装笔挺准没错,直到进入顶楼安静的走廊,依然没有人回头看一眼,或是发现队伍中多了个人。

艾伦顺利地留在五十层,经过一个岔道时他离开了这支严肃沉默的队伍。

时间还有十分钟。

一切如计划中一样,艾伦带着他那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走在只招待亿万富翁的大厦顶层,昂贵的地毯吸收了所有声音,四周安静得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这里将会举行一个拍卖会,应邀而来的都是不得了的大富豪。麦考利拍卖行在这个行当中绝非顶尖,能够吸引巨富的原因也始终成谜,但了解内幕的人都心知肚明,拍卖行的主人皮尔逊·墨菲是个十足狡诈的诈骗专家,同时在为黑帮家族洗钱和贿赂政界要员,收藏古董、拍卖藏品只是行方便的手段和障眼法。

一个瞒天过海的骗子,人缘却出奇好,看来这个世界也不怎么诚实。

艾伦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长驱直入。那里是皮尔逊·墨菲的办公室,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体面,能够应付即将到来的几次“金钱大清洗”。

走廊上依然阒无人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可不管距离多短都可能发生意外。艾伦走到半途,一个像是保镖的人冒了出来。

双方打了个照面,那人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想开口质问他是谁。艾伦抢在他前面做了个请勿打扰的手势,表情凝重很不耐烦。他的样子看着像马上要发生重要大事,耽误几秒世界就得毁灭。保镖犹豫了一下,趁着他晃神的空隙,艾伦快步走向皮尔逊·墨菲的房间,自然而然地敲了敲房门。

在保镖眼里他毫无疑问应该是个可疑的陌生人,可怎么回事呢?如果心怀不轨,怎么能这么泰然自若地敲门?除非是他太蠢,否则保镖凭什么怀疑他如此光明正大的举动?毕竟能到这一层的都是非常重要的贵宾。

门开了。

“你好,墨菲先生,我是……”

第9章 万无一失

艾伦没有耽搁,没有像那些礼貌的造访者一样站在门外等待进入的许可。

他在自报家门时就从开启的房门中跨了进去。

开门的是皮尔逊·墨菲,一是个身材适中的中年男人,头发浓密,脸上没有皱纹,浅灰色的眼珠看起来和蔼可亲,和狡诈这个词毫不沾边。

一个优秀的骗子从外表上就必须合格。

艾伦自作主张地进去关上门,就像要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接着他一只手按住皮尔逊·墨菲的嘴,另一只手卡住脖子,把他推到办公桌边。

桌子上有一把拆信刀,没有锐利的刀锋,可是好像也很好用的样子。对付这样一个只用脑子来犯罪的家伙,艾伦可说不费吹灰之力,手臂下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挣扎。

拆信刀的尖端刺破了皮尔逊·墨菲的脖子,但是哪里不对劲?

艾伦悬崖勒马,心中警铃大作。他打量这个房间,舒适的环境,可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自在。不管积累了多少经验,暗杀的瞬间还是还会有与众不同的兴奋。

兴奋不一定是愉悦,也不一定就是快感,兴奋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感觉,千变万化绝不雷同。现在忽然涌起的感觉告诉他出了岔子,皮尔逊·墨菲在他的手掌下瞪着双眼,挣扎虽是徒劳,可目光却带着些耐人寻味的古怪。

这是个冒牌货。

艾伦看过照片,他已经很相似,可还是有不同之处。这样就说得通了,他进来得太顺利,虽然大部分功劳应该归于露比的计划和自己的出色发挥,但是如果这只是个陷阱呢?

房间左边有一扇门,打开后几个保镖模样的人闯进来,每个人都配了一把枪。这些枪的枪口全对准艾伦,对准他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如果他们同时开枪,被瞄准的人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当然,射击很可能导致人质受伤甚至身亡,可是谁又在乎?他不过是个替身。他拿了钱,出卖性命,死亡是他尽职的表现。

艾伦放下手中的拆信刀,小心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得简直像怕惊醒了什么人。

然后他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替身胆战心惊地离开他身边,往安全地带挪动。紧接着,真正的皮尔逊·墨菲出现了。他本人看起来要更高一些,对着束手就擒的杀手,第一个反应是微笑,露出了整排牙齿。

“是谁派你来的?”

“这是商业机密。”艾伦回答。

“你愿意为工作付出性命?”皮尔逊说,“这么敬业真是太少见了。”

他走到艾伦面前,认真看了看他,动手摘下他的眼镜。

“你可以多想一会儿,我有个拍卖会,现在就得去会场。”他的目光在艾伦身上游走,傲慢轻蔑,冷酷无情,“你有一个小时可以做决定,告诉我雇佣你的人是谁,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

“是不难。”艾伦说,“可信誉对我也很要紧。”

“一般来说我不恨职业杀手。职业杀手就像工具,谁都可以利用。”皮尔逊说,“工具没有感情,不必忠心耿耿,更何况死硬派真的很愚蠢。只要说出雇主的名字,我会加倍给你尾款,这样大家都愉快。”

“好的,就让我考虑一个小时。”

保镖们上前将他高举的双手拧到背后,用胶带捆在一起。艾伦没有挣扎反抗,顺从地任由他们摆布。他被带进另一个房间,里面的布置就没那么舒适了,是个专用来对付他这样的人而准备的房间。一张桌子,几张椅子。艾伦被按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胶带将他固定得无法动弹,嘴巴也被贴得严严实实。

看守有两个,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目光冷漠。艾伦望着对面墙上的挂钟,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五分钟。按照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剩下的时间足够他回收炸弹并且从容下楼离开大厦。

艾伦看着时钟的秒针,数满一分钟、两分钟,最后的三十秒。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麦克被这响声惊动,合起书,透过车窗往高楼望去,四十七层的窗户冒出一阵浓烟。

这真是没道理,他相信艾伦不会在这种任务上出问题,可意外总是难免的,也许在他们计划中的哪个环节上遇到一点小麻烦,倒也情有可原。

他把书扔回仪表台,拿起电话拨打了911报警。

“是的,在五十七大街对面的马克米伦大厦……四十七层,浓烟很厉害,看起来不像是意外,会不会是恐怖袭击?好的,我叫欧文·布莱克。”说到恐怖袭击这个词,麦克故意加重语气,然后胡诌了一个名字,挂断电话。

他转身锁上车门,往大厦门口走去。

尽忠职守的门卫已经不再盯着每一个进入的人疑神疑鬼了,紧急情况下他忙着疏散从大楼中跑出来的人。虽然只是四十七层冒了一些烟,可谁知到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麦克在乱糟糟的人群中轻松混入了大厅。

他走向电梯,在转角处等待。

不一会儿大楼外传来警笛声。

警车来得很快,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报警。麦克往门外张望,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到了,一个小队的特警全副武装走进大厅。自从911之后,整个国家都保持着紧急集合的状态。

小队中的几人先上了第一班电梯,剩下的在大厅守候。麦克走近站在转角处的那个警察,出其不意地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向后面的楼道。双方在有限的范围里搏斗了片刻,但麦克熟悉对手的每一个招数。他用力小心,最多只会让对方昏迷一小会儿。接下去的时间他换上装备,将阻燃面罩拉下盖住整个面部,走楼梯上二层,顺便帮着疏散了一部分不明真相四散而逃的人,搭另一部电梯继续上楼。

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电梯也无法通过管理员权限到达顶层,好在四十七层以上不再限制通行,得确保每一位贵宾安全离开才行。

麦克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路上畅通无阻。他先冲向拍卖厅,对所有在场的人宣布尽快撤离。皮尔逊·墨菲正面色凝重神色紧张地指挥手下搬运藏品。就算是个骗子也总有几件真货。麦克回头冲向皮尔逊的办公室,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他走进室内,踢开每一道看起来像是门的地方,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找到了艾伦。

两个看守正打算把他送到别处去,被突如其来的警察吓了一跳。麦克荷枪实弹,一支蓄势待发的MP5冲锋枪枪口对着他们,还没有开口,两人就都举起了双手。

“这是怎么回事?”麦克说,“出去,到外面去。楼下着火了,走楼梯下去。”

对这个不容置疑的命令,看守们立刻接受,多半是麦克制服上的“警察”字样太醒目,两人谁也没去想真正的警察这时该干什么,绝不是任由他们离开,而是该把看起来正在干违法勾当的家伙控制在原地请求支援。

两人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麦克关上门,走到艾伦面前。

他绕着椅子转了一圈,艾伦抬起头看他,目光有些无奈。

“你说过二十分钟就下来。”

艾伦不能说话,只好遗憾地向他投去一瞥。麦克撕下胶带,没有急着为他解开手脚上的束缚。

“你又穿上警服了。”艾伦头一句话就和他的处境毫不搭界。

麦克摘下面罩,理了理头发。

“怎么样,感觉好吗?被绑在这里。”

“他们一看到警察就全跑了,这招每次都很管用,你穿警服帅极了。”

“是啊。”麦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字样说,“老本行嘛!”

他拔出刀子切断胶带,放他的爱侣自由。

艾伦起来活动手脚,麦克又把他推倒在椅子里。

“我的同事马上要上来了。”

“什么你的同事。”艾伦说,“别入戏太深。”

“他们会从顶楼开始往下搜索,我们得尽快下去。”

“那就让我从椅子里起来。”

“我背你下去吧,尽忠职守的特警救出伤者,说不定能上明早的社会版。”

“露比让你不要学我游戏人间,他喜欢你正经一点。”

“他肯定不会认为这是我的主意。”

“我又为什么要为你背黑锅?”

“我要快点下楼把书看完,不想躲起来等他们把整个大楼检查一遍,结果发现所谓的恐怖袭击不过是个恶作剧。”

“好吧,就这么办。”

麦克背着他下了两层楼梯,半途遇上一个大楼管理员,对方惊慌地让出一条路,回过神来之后十分热心地为他们开了电梯。

抵达一楼就好办了。麦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伤员送到救护车旁,救护员为艾伦送来一条毯子就又转身忙活去了,看样子她期待的是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重伤者。

艾伦很快从救护车边溜走,机会多得是,麦克在车里等他。

他们坐上车,一起向大楼望去。浓烟已散尽,楼层没有着火,爆炸是虚张声势,里面装了一个发烟罐而已,看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

等到所有人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杀手们已扬长而去。

第10章 不该有的味道

“有一个替身,是这样吧?”

“是的。”

“像吗?”

“很难说。”艾伦回忆了一下,“要是只和照片对照,看起来就是同一个人。”

露比了然地点着头:“照片就是这样,总是不太像本人,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像。”

“现在不是讨论照片到底有多像的问题。而是皮尔逊·墨菲有一个替身,这种事你居然不事先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也被蒙在鼓里呢?”

“这怎么可能?”艾伦掉头问坐在身旁的麦克,“你相信吗?”

“什么?”

“露比说他不知道皮尔逊·墨菲有个替身。”

麦克说:“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撇开他有个替身不谈,我在意的反倒是整件事看起来更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

“我也这么觉得。”

“那我也这么觉得。”露比说,“真抱歉,我误中了委托人的陷阱,看来他是没怀好意,幸好你们没事,要不然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艾伦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说点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耍无赖。”

“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吗?”露比不为所动,“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我也一样,难道你在心里已经认同了我,认为我从不犯错?”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可以不说。”

“不说又不甘心。”艾伦说,“我差一点死在那里。”

“这怪谁?艾伦,这应该怪谁?我告诉你有一个委托,告诉你时间,告诉你地点,给了你一张照片,几乎把整幢大楼的情况都告诉了你,还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收买一个吊车操作员,好让你轻松上天台。这事和你拿着一瓶杀虫剂去杀一窝蚂蚁有什么区别?”

“蚂蚁也没有替身。”

露比觉得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转向麦克问:“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我在想,这事会不会和那个施乐会杀手有关?”麦克说,“你曾说过不要我们接委托,因为那些职业杀手都是在办事的过程中被杀害的,委托很可能就是对方设下的陷阱。”

“是的,我说过,但是总不能一直歇业什么都不干吧?你们知道超市里的奶瓶卖多少钱一个?二十美元,不过是个瓶子,他们为什么不去抢?”

“因为他们干的是正当生意,而我们不是。”艾伦说,“你为什么要把错怪在奶瓶上,奶瓶卖多少钱和皮尔逊·墨菲有个替身之间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麦克说:“他知道我们迟早得接生意。”

艾伦望着他,麦克继续说:“他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有闪避的机会,除非我们想退出这一行。”

“我们当然不可能退出。”

“所以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利用,任何一个任务,都有可能是陷阱。”

“皮尔逊·墨菲的兄弟不久前被杀了,报纸上有刊登过这个消息。”艾伦说,“墨菲兄弟的仇敌不少,但绝不可能是那个施乐会杀手。”

“委托人未必就是他的仇敌。”

“未必?”

“他可以自己接下这个任务,然后转手再找其他杀手代劳。”

“怎么回事。这就是你口中说的干活轻松源远流长的绝世杀手?”艾伦望着露比说,“他享受着神一样的名头,却在职业杀手圈子里干着二道贩子的活?”

“你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难听?”

“难道你说话好听过吗?”

“我不想跟你吵架,艾伦。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因为你失手了。”露比说,“这事没完,只要皮尔逊·墨菲没有死,这个任务就得继续下去,不管它是不是陷阱,委托任务完不成就是白猎鹰的污点。你知道那些有不良记录的杀手最后是什么结果,你可不是那种洗干净手就可以去蛋糕店打工的人。”

“别担心,我们会完成任务。”麦克说,“只是现在皮尔逊·墨菲有了前车之鉴,一定会加倍小心,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

“是得好好计划一下。”

“那你该做点什么?”艾伦问,“是不是该好好查查皮尔逊·墨菲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说不定他大有来头,是哪个国家的王储呢。”

“说不定就是。要不然他怎么会有个替身,一个拍卖行的骗子有个替身。”露比冷笑了一声,刻薄地说,“真好笑啊,你为什么不连替身一起杀了。”

“我是职业杀手,又不是变态杀人狂。”

“对啊,要是你把替身杀了,我就可以去质问委托人为什么不告诉我皮尔逊·墨菲有个替身,多杀了一个人可得加钱。”

麦克站起来说:“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去看看朱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唯一需要帮忙的就是让那个小鬼头快点从肚子里出来,预产期过了三天了,赖在里面又不能赚房租。”

“要是我,我也愿意在里面多待两天,外面的世界好乱。”艾伦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露比瞥了他一眼:“出去艾伦,干掉了皮尔逊·墨菲再来找我谈。”

“怎么你好像是我的顶头上司似的,我们一直是合作关系,钱也是公平分配。”

“没错,所以别再假装对我说什么差点死在那里的谎话,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早就把退路安排妥当了。”

“既然大家都有错,这次的事要是成了,就把一半的钱拿出来。”

“拿出来干嘛?”

“随便干嘛,给社区造个公园,让遛狗的人在里面散散步,省得他们总是把狗屎留在路边。”

麦克说:“我真的要先走开一会儿,没别的意思,你们接着讨论。”

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口气,似乎像是说服自己给对方一个道歉的机会,然后露比说:“好了,艾伦,你应该高兴了吧。”

“有什么好高兴。”

“别把杀人当好玩的事。”

“从来没有过。”

“那就好。时间差不多了,回去的时候把小狗带走,店里到处是狗毛。”

“斯比尔特不掉毛,不过算了。”艾伦摇了摇头,离开露比的客厅去找小狗。他觉得轻松了不少,斯比尔特听到他的声音又蹦又跳又转圈,脚下像装了弹簧一样弹起来跳进他怀里。

走出枪店时天色已晚。

麦克打着发动机,却没有立刻开车。

“怎么了?”

“我在想。”

“想什么?”

“想这个委托。”

“别听露比胡说八道,他越是否认我越觉得他别有用心,他肯定是故意隐瞒替身的事,这种消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确实没有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同样的,我也没有听到你说了什么正中要害的话。”麦克无奈地说,“我只看到你们把对方当成发泄球一样扔来扔去。”

艾伦认真想了想:“这个比喻真不错,要是真的能把他扔到墙上去就好了。”

他说话语调轻快,比来的时候还要高兴。麦克觉得现在露比应该也一样高兴,他们就像打了一场枕头仗一样,发泄得又轻松又愉快,还不伤感情。

“你们相处的方式真有意思,记得以前头一次看到你们吵架,我还以为你们马上要拔出枪来对干一场。”

“这不可能,露比讨厌枪。他觉得枪这种东西压根就不该存在世上,自从有了枪,用脑子的人就少了。”

“怎么会,他可是枪店的幕后老板,而且还包揽了一大笔地下军火生意,他应该爱死枪了。”

“在他眼里枪就是钱,一回事。可开枪和花钱就又是两码事了。”

“你还是很了解他的,当着他的面却说了那么多坏话。”

“他说得也不少。”

“你不觉得他有点奇怪吗?”

“他一直就是个怪人,要不然也不会那样。”

“哪样?”

“看狄恩的眼神就知道了,神魂颠倒。”

麦克强忍着笑:“狄恩看谁都是那个样子。”

“他看昆廷不是。”艾伦忽然说,“我们还得再去找一次皮尔逊·墨菲。露比说得对,这事没完。”

“一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不要紧。”

“那个替身是个诱饵,皮尔逊·墨菲知道有人要杀他一点也不奇怪,小墨菲被杀的时候他就该警觉了,可奇怪的是他好像知道我们所有的计划。”

“这计划没人知道。”

“除了你和我,还有露比。我们不可能说出去。”

“露比也不会说。”

“那可不一定。”

“这说不通。”麦克皱了皱眉,“我的好奇心被你勾起来了,如果真的是露比,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伦说:“先开车,你预热太久了。”

麦克往后看了看,掉头往对面的大街驶去。

“今天在露比的客厅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麦克回忆了一下,“是有那么一点。”

“不应该在他的房间里有的味道。”艾伦说,“像青草味,是消毒剂的味道。”

“消毒剂又怎么了?”

“他清扫了房间。”

麦克等着下文。不得不说,他对露比的了解真不如艾伦来得深入彻底,因此实在不明白清扫了房间对整件事的逻辑推理能有什么帮助。

“我认识他到现在,从来没有在他的房间里闻到过这种味道。消毒剂,肯定不是自己弄的。他请了清洁公司,露比怎么可能让人碰他的东西。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桌子,有时候桌上看起来很乱,可是每一样东西都有固定位置。他像排兵布阵一样打理他的桌子,谁动过什么就算小心放回原处他照样能看出来。”

“我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习惯。”

“他的怪癖太多了。”艾伦说,“习惯是不会突然改变的,如果变了,那一定是有件事逼得他必须和自己的癖好作对。”

他忽然自言自语:“说不定这就是暗示呢。”

麦克沉默地开着车,他们都想,确实有些蹊跷。

第11章 不速之客

希尔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最近好像憔悴了,眼睛没有神采,眼眶也有点发黑。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桌上的文件,打了个哈欠。

瑞普利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又开始发脾气。

“卡洛斯·希尔德先生,你他妈到底要把那几张购枪表格翻多少遍?”

“哦,抱歉。”希尔德马上行动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推到一边,想找找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干。可桌上除了这叠翻得卷了边的表格,就只有一个喝空的马克杯,杯子内部已经结了一层恼人的咖啡渍。

“你要是没事干就来帮帮我。”

“你有什么要我帮忙?”希尔德站起来,真心实意地看着他的搭档。

瑞普利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要不然不会这样冲他发火。大多数时候这个前辈搭档态度随和,没什么大缺点,就是爱吹嘘自己的经历罢了。希尔德还挺喜欢他,毕竟有个经验丰富的搭档是件好事。瑞普利为他挡掉了几乎所有的麻烦,有时看见他在磨磨蹭蹭做事就会很不耐烦地接手。

“你太慢了。”

这是瑞普利常说的一句话。尽管希尔德从哪个同事那里听到过一些传闻,瑞普利曾在背后抱怨他什么都不懂,一天到晚只会神游天外,可希尔德还是不讨厌他。

而在他的搭档看来,不讨厌任何人大概是希尔德唯一的优点。

“你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呢?看到血就皱眉,看到尸体又忍不住要吐,我实在找不出一点理由为你开脱了。”瑞普利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他桌上,“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麦考利拍卖行的藏品目录。”

“有什么用?”

“不要总是提问,动动脑子。前两天马克米伦大厦发生爆破案,结果只是一场虚惊,四十七层冒了点烟,风一吹就散了。不过呢,这个案子可没那么简单,当时麦考利拍卖行正在办一个拍卖会,有几件藏品弄丢了。”

“麦考利拍卖行,我有印象。”希尔德说,“是不是大老板就是那个皮尔逊·墨菲。天哪,又和他扯在一起,这个案子和他弟弟的死有关系吗?”

“没关系才有鬼。”瑞普利说,“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有人要杀他,这显而易见吧,杀了弟弟轮到哥哥,兄弟俩一个也逃不了。结果呢,杀手失手了。”

“还有这种事?”

“对,谁知道是从哪找来的三流杀手,反正没能杀得了那个诈骗大王,不过到底是引起了一些骚乱,混乱中麦考利拍卖行的一些拍卖品被顺手牵羊带走了。”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希尔德不禁对他的搭档刮目相看。

“我有我的方法。”瑞普利颇为得意地说,“现在我们得着手查查这些藏品的去向。”

“我明白,查出了藏品的下落,也许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是谁想对付皮尔逊·墨菲,说不定能找到雇凶杀人的真凶。”

“你应该去当个小说家。”瑞普利说,“不要抱这么大的希望,我看顺手牵羊的多半是他的哪个手下,或是拍卖行的工作人员。马克米伦大厦的最高三层只让有身份的人出入,那些有钱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越是有钱越会有意想不到的怪癖。我们遇到过的,百万富翁小偷,口袋里的钱能买下整个超市,却喜欢从货架上偷拿饮料。”

“你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瑞普利终于同意了他的看法,“看看你,还是做得来的嘛!你想到一个新的可能,如果那个幕后真凶不是为了要皮尔逊·墨菲的小命,说不定动机就在这本藏品目录里哪。”

他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桌上的书,对希尔德说:“好好看吧。希尔德,你什么时候能办个大案子给我看看?”

希尔德心想,你也没有办过什么大案子啊。

“报纸上说皮尔逊·墨菲是个慈善家。”

“有钱人都是慈善家,只要有这个名头,来路不正的钱也就说得过去了。慈善还真是个好词啊。”瑞普利说。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再说慈善本来就是好词。”

瑞普利愤世嫉俗地耸耸肩走开了,现在围绕着皮尔逊·墨菲的案子都由他俩负责。这位拍卖行大佬、慈善专版的常客可不会像电视新闻里和报纸照片上那样对警方露出友善的微笑。他是个骗子,是个还没被抓住把柄的准嫌犯,是个左手进右手出的洗钱高手,可他也纳了税,他肯定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可以指挥警方为自己办事。

这种案子真讨厌。瑞普利说,他宁愿去查超市劫案,查街头诈骗,再琐碎的案子也比看皮尔逊·墨菲的脸色强,那混蛋额头上写着“警察无能”的字样,说话像发球机的气泵一样砰砰砰不讲情面。

瑞普利走后,希尔德开始翻看那本厚厚的藏品目录。

照片印刷得太漂亮了,每一张都像是立体的,让人过目难忘。

希尔德看了一会儿,不禁入迷了,麦考利拍卖行把每件藏品的历史背景都介绍得淋漓尽致,一件藏品一个故事,有时要翻上好几页才能读完。希尔德的心思随着那些照片和故事四处漫游,在旁人看来倒是努力工作的样子。

希尔德伸手去拿杯子,这才想起咖啡早喝完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桌子,离开那些迷人的照片,去给自己加了点水。

这时候,瑞普利警官口中的三流杀手又在干什么?

麦克开车回家,车停在车道上时,他和艾伦都感到不对劲。于是他熄了火,慢慢滑进车库。艾伦拿上那支不上保险的枪推门下车,麦克从另一边下,把钥匙和小狗留在车里,绕到房子后面。

好在他们没有邻居,就算发生枪战也不会有人去报警。

麦克先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前厅漆黑一片,整个房子都没有光。要是平常人一定不会觉察出了什么问题,可职业杀手的家就像露比的桌子一样,只要有人碰过就一定会被发现。

艾伦打开门,闪身进入房内。

他开了灯,客厅满地狼藉,不像被路过的盗贼洗劫一空,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风暴。麦克从窗户翻进来,艾伦上楼检查其他房间,所有抽屉被打开抽出倒翻在地,所有柜子的门都敞开着,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也都没有了完整的样子。

艾伦回到客厅,从地上扶起一张椅子。他坐下试了试,接着又想起什么,上楼找到了那本集满明信片的相册。

麦克知道他有点生气,虽然他们随时都准备着迎接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可以不顾一切亡命天涯,但这个家还是花了很多心思去打理。每一件摆设,每一个小装饰都是有意义的,现在全成了碎片和垃圾。

艾伦的枪就握在手里,手指扣着扳机。麦克说:“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报警?”艾伦说,“我要报警!”

“你真的想对警察解释地下室里的武器和枪弹从哪里来吗?”

“到底是谁会这么干?”

“还不如想想谁会知道我们住在这。”

毫无头绪,如果房子被洗劫一空也就算了,说不准是哪个闯空门的小偷犯下的案子。可眼下这场面,不速之客显然有目的而来。

麦克清点了物品,什么都没有丢失,损坏清单却让艾伦看得火冒三丈。屋外的红外线防盗系统已经失去作用,不知道整个过程有没有人伤亡,至少院子里没看到血迹。这多少说明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没有用暴力解决所有问题。艾伦在墙角的线路上发现一些电线,入侵者先切断一小部分区域的供电,却又很好地避免启动备用电力,接着大摇大摆破坏了警报器和红外线对射器。这一部分区域的范围是多大,恐怕很少有人能拿捏得当。

院子里满地脚印,不止一个人。这也不意外,要把整个房子翻个底朝天,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分工合作就轻松多了。

艾伦重新回到乱糟糟的客厅,麦克看了酒柜,瓶装酒没能幸免,剩下的只有罐装啤酒。他拿了两罐,递给艾伦一罐,打开时泡沫流了一地。

“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麦克坐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啤酒已经不冰了,但还不算太难喝。艾伦仍然握着枪,麦克说:“他们在找东西,而我们又没有丢任何东西,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找到想要的。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想说,虽然我在这行干了很多年,可其实连一个仇敌都没有。”

“我知道,以前的事都解决了,不留尾巴。”

“所以很简单,这个不请自来把这里搞得乱七八糟的家伙肯定不会和我们有超过一个礼拜的交集。最近我们的生活也很简单,有关联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皮尔逊·墨菲和施乐会杀手,后者还毫无根据,说不准是露比假想出来的。”

“他们俩谁又会找上门?”

“也许是他们联起手来干的。皮尔逊·墨菲或许能花钱请人搞破坏,但院子里的手脚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这又说不通。”

在内丽小姐枪店时,他们认为是施乐会杀手安排了暗杀皮尔逊·墨菲的委托任务,布置陷阱企图完成他挑战所有对手证明自己独占鳌头的计划,现在又要把敌对的两人扯在一起,感觉真有点不对劲。

“太好了,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杀手从一个二道贩子摇身一变,又成了双面间谍。”艾伦说。

他气鼓鼓的,麦克忽然低头吻了他的嘴唇,有点啤酒味,感觉很好。艾伦一只手握着枪,一只手上是啤酒罐,只能挺身向他迎合:“怎么了,我们不是在好好讨论问题吗?”

“我觉得你应该先安静一会儿,消消气。”

艾伦往他身边凑了凑,发出诱人的声音说:“你只要靠过来,我就什么都不想。”

麦克在他唇边吻了一下。艾伦把啤酒罐扔在一边,整个屋子已经乱套了,再多洒一点啤酒也没关系。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这个问题根本不必讨论。”麦克低声说,“既然他们已经找上了门,没有达到目的就还会再来,我们要做的是防备,不放松警惕,这本来就是我们每天应该保持的状态。”

“我握着枪呢。”

艾伦和他换了个位置,麦克躺在沙发上,艾伦一只手按着他的胸口。

“你的心在砰砰跳。”

“这有什么好奇怪。”

艾伦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着他心跳的地方。

“其实我倒不怎么在意家里的东西有没有损坏,如果你不在,这里就一无是处,不过是个能回来挑几把枪,换件衣服的地方。”

“以前你一个人过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

“以前也不总是一个人过。”艾伦说,“我和一个叫艾米丽的姑娘住过一阵子,在租来的房子里,她以为我是个保险推销员。”

“后来呢?”

“后来她就盯上了保险公司的老板。”

“她怎么可能不爱你这样可爱的推销员?”

“我们约定好的,她每周来两次,后来我才晓得她是为了打听我那位‘上司’的情报。”

“她是同行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们不是同一个任务,所以后来干脆互相行了个方便。”艾伦俯身吻他的鼻尖,说话越来越低。

“艾伦。”

“嗯……”

“把灯关了。”

艾伦抬起手,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开了一枪。

第12章 故事

客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有光线,连声音都不再有。整幢房子像是突然被关掉的电视一样安静。

麦克不讨厌黑暗,尽管黑暗经常会带来一些不美满的联想,可那也不会影响他对黑暗的感觉。对于这样平静安详的黑暗,他甚至有些喜爱。

艾伦在他身边,缓缓呼吸,身体散发着温暖。

没有人说话,都是突然发生,一道火光从窗外亮起,紧接着就是枪声。几乎是同时,他们一起翻身躲向沙发背后。子弹射进了沙发靠背,艾伦朝窗户开抢,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要是不关灯,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肯动手。”

麦克说:“别抱怨。”

“我很喜欢这个沙发,再也找不到比它更舒适的了。”艾伦举着手枪,准备大干一场。他开枪时麦克找准机会往地下室的方向跑。让他们大感意外的是,一枚拔掉拉环的手雷从窗外扔了进来。艾伦迅速离开藏身处,往后窗跑去,麦克也放弃了去武器库的计划。

后窗一样有人守株待兔,但艾伦先发制人往窗外开枪扫除阻碍,等麦克跳进院子,他也翻身出来,左手还抱着那本明信片相册。

屋子里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玻璃窗被震得粉碎。

麦克看了一眼倒在眼前的不速之客,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穿着方便晚上干活的黑衣服,手上紧握着一支乌兹冲锋枪。要是艾伦迟了一步,他们就被打得千疮百孔。

“我恨死他们了。”艾伦说。

麦克捡起乌兹枪,检查了一下弹夹,这支枪还没有发射过,子弹是满满的。

“这事让我想起了暴君,谁能想到还会有第二次呢。”

他们趁着夜色往车库移动,手雷爆炸的巨响令听觉失去一部分作用,整个世界都充满嗡嗡的金属声。

车就停在车库,艾伦上了副驾驶,麦克开始倒车,连续不断的枪声继续从燃烧的房子附近传来。枪林弹雨射穿了车窗,艾伦的听觉恢复了一些,他在车座上坐正,往车外的反光镜里张望。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们能以这么快的速度逃离,等到集合起来上车追赶已经晚了。

麦克把追兵甩开一大截,关掉车灯,往树林小路驶去。

“我们的房子没了。”艾伦扫去身上的碎玻璃,他的心情很不好。

“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麦克紧盯着前方的路,一片漆黑,林间小路颠簸不平,晚上实在不太好走。

“是很奇怪,但那又怎么样?”艾伦说,“不管是谁,从哪里来,竟然敢搞出这样的麻烦,我总会找到这些混蛋。”

“先别忙着生气。”麦克说,然后听到一声更响亮的爆炸声,不知道是不是地下室的武器库被炸飞了。

“他们就不能给我留下点什么吗?”艾伦气愤地扭头看了一眼。

“好在你没有在家里藏钱的习惯,枪可以再买。”

“不是买,是收藏。”艾伦说,“收藏和买是两回事。”

“好吧。”麦克伸手抓住他的下巴,让他扭过脸来对着自己,“别动,就这样看着我。”

“干什么?”

“看着我,我没有开玩笑吧。”麦克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艾伦笑了:“你真是个讲笑话的好手。”

“我说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

车子在树林里走了一段,从另一头冒出来驶上公路,往内丽小姐枪店而去。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气却冷得吓人。艾伦望着没有玻璃的车窗,冷风吹得他脸颊有些僵硬发疼。他的膝盖上放着相册,相册上放着枪,他的手指摩擦着扳机。半路他们换了一辆停在路边没有上锁的破车,麦克把自己的车留在原地,艾伦打电话给莱斯特,天亮前那位看似行动不便的胖子会把车开回洗车场。

枪店这个时候早就已经打烊了,但卷帘门还没有完全放下,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艾伦一只手夹着相册一只手抱着小狗,用脚踢门。

“杀手?”

“是杀手。”麦克认为这个说法更确切,因为看起来那些不速之客就是想要了他们的命。

露比穿着一件象牙白色的丝绸睡衣,但显然并没有在睡觉的样子。睡衣薄得几乎有些令人想入非非,他望着深夜到访的杀手们,忽然问:“那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要不我们该怎么办?”艾伦反问。

“你们应该驾着车一路上公路,随便去哪,反正不是把麻烦带到这里来。”

“麻烦?这难道是我们自己的麻烦?”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们被掀了窝这件事和我有关?”

“确实没什么证据。”艾伦说,“不过我们又不是来通知你快跑的,我想不出谁会这么拼命,既然你整天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是个先知,总不会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吧。”

露比朝他看了一会儿。

“你这么说,我倒可以帮你占卜一下。”

“能不能认真一点?”

“认真帮你占卜一下。”露比说,“先给你们看这个。”

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想了想,先递给麦克。

照片上是一枚戒指的特写,戒面由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和一排钻石组成,戒托雕刻成玫瑰花的形状,看来价值不菲,而且还是件古董。

“这是什么?”

“一枚戒指。”

“我知道是一枚戒指,你给我们看这个干嘛?”

“因为它很可能和你们最近遇到的倒霉事有关。”露比说,“怎么样,估个价。”

“我又不是珠宝鉴定师。”

“猜一猜,这不是打赌,不会让你破费。”

“我见过英国王妃手上的戒指和这个差不多大,大概值个25万英镑。”艾伦戏谑地说,“两代王妃戴过的戒指也不如墨菲兄弟的小命值钱。”

“可惜墨菲兄弟的小命钱一半落在别人手里,还有一半你也没赚到。”露比瞥了一眼照片说,“不过这颗蓝宝石是假的,做工考究的蓝色玻璃,钻石也是廉价货,但它被水准不错的摄影师拍成照片印在麦考利拍卖行的目录上,标价50万美元拍卖。”

“里头有什么玄机?”

“这是关键所在,谁会花那么多钱去买一块玻璃?”

艾伦耸耸肩,说了个乱糟糟的答案:“我怎么知道,玻璃店的老板?”

“或者他自己。”麦克说,“这是拍卖行常见的骗局。”

“皮尔逊·墨菲经验老到,在这一行成就斐然,但玻璃终究是玻璃。”

“那就难说了,可能性太多。”

“仔细看一下照片,用这个看。”露比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玳瑁手柄的放大镜。

麦克用它放大照片上的细节,虽然照片是从拍卖品目录上翻拍的,但细节仍然清晰可见。他在戒指的内圈上找到两个非常小的字母:F·G。

“看到了吗?”

“是的,两个字母,F和G,看起来像是什么人的名字缩写。”

“麦克,你会用缩写吗?”

“M·F?恐怕不会,感觉很奇怪。”

“F?”

“弗雷德,是我一个没见过面就去世的叔父的名字,我父亲很尊敬他。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有个中名?”

“麦克·弗雷德·艾尔维斯,下次我要是生气的时候就可以像家长一样叫你的全名了。”露比望着艾伦问,“你有中名吗?”

“没有,我叔父是个人渣,艾伦·雷克斯·斯科特,叫这样的名字太可笑了。你难道不记得我连着几枪杀了他,而且我的家族里也没什么让人尊敬的长辈。”

“所以你一直就是这么没教养,我还是叫你斯科特先生吧。”露比拿回照片,看着戒指上的字母说,“如果要隐晦一些,缩写还是不错的,有些人就总喜欢在东西上留下自己的缩写,还有些人会用字母来称呼别人。弗里曼·杰拉德,这是他的全名。”

“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名字缩写刻在上面,这样古董珠宝的价值不就被毁了吗?”

“谁说是他刻上去的,这两个字母本来就存在,是真正拥有过它的主人的名字,只是恰好和他的名字吻合,令人愉快的巧合。”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姓。”艾伦说,“是那个珠宝王国的亿万富翁曼斯菲尔·杰拉德……”

“他的祖父。”

“一块有年头的玻璃。”

“这是杰拉德家发财致富的根源。”露比说,“曼斯菲尔·杰拉德的祖父是一名二战炮兵中士,美军占领鹰巢时他很幸运地搜刮到一些值钱货,有了一笔钱,从战场回来就干起倒卖珠宝的生意,靠收购古董首饰和纪念章过日子。”

“他的祖父是卖假货的?”

“不全是假货,有真有假,和现在的生意人一样,做买卖的规则是亘古不变的。数年后,年近中年的弗里曼·杰拉德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从一个重病垂危的收藏家手里收购一批古董珠宝。收藏家的儿子对父亲的毕生收藏毫不懂行,完全是个门外汉,弗里曼用最低的价格谈下了这笔买卖,但他仍旧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和当时一些黑手党交情匪浅,于是找到其中一位黑道家族的头目筹款,承诺以三倍金额偿还。”

“结果呢?”

“结果那批珠宝脱手困难,弗里曼要价太高吓走了买主,只好将其中一枚戒指作为借款的抵押。”露比说,“他心知肚明那是笔高利贷,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因为那位年轻的黑道头目正卷入一场家族纷争,无暇顾他,说不定就在哪一天横死街头,让这笔欠款一笔勾销了。”

“他用来抵债的就是这枚戒指吗?”

“说了这是假的,抵债当然是真货。”

“难道他连这一点钱都不肯放过,还用假的换走了真的?”

“我刚才说过,那个黑道头目当时卷入了家族纷争,在动荡期里,真的戒指在谁的手上弄丢了,这枚赝品是后来伪造的。但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个证物,证明当时有过这样的交易。那位黑道先生个性古怪,不相信白纸黑字的约定,而是请来一些见证人。这群老家伙中的几个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事到如今,这笔钱到底变成多少了?”

“足够让杰拉德珠宝帝国倾家荡产。”

“太夸张了,这样会显得整件事很滑稽,就没人当真了。”

“恰恰相反,当真的人还不少呢。”露比说,“我一直都在强调,钱的事没人会不当真。”

艾伦坐在沙发上望着他:“这么说,皮尔逊·墨菲掌握了这个秘密,是想利用拍卖会从曼斯菲尔·杰拉德那里捞一票,要是没了这个证物,黑帮老家伙们活得再久,追讨起来也没那么有底气了。”

“我觉得也许皮尔逊·墨菲两边都想捞好处。”麦克说,“债主拿出这件赝品让他通过拍卖会抬高价值,皮尔逊要收买几个鉴定师绝非难事。这样弄假成真就再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真伪,接着去引诱曼斯菲尔·杰拉德上钩,毕竟面对的是黑道家族,花一笔让皮尔逊·墨菲满足的钱,他还是很乐意的。”

“唉,这里真是个罪恶的温床。”露比说,“有些主意不是想不到,只不过太邪恶,我们不想失去底线。”

“没想到你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底线这个词,切开你的脑袋,里面一定淌满黑水。”艾伦说。

露比不理睬他,接着说:“总之这件事听起来虽然很滑稽,实际上却火药味十足,黑道家族绝不是真想要找齐证人,等律师在场时平心静气地要回这笔不可思议的钱,但他们会找到借口,把曼斯菲尔·杰拉德这位珠宝大亨的巨额资产瓜分殆尽。”

“这个故事真的好长。”艾伦说,“说到底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家?”

“要我直说吗?因为拍卖这枚戒指的时候,有个蠢货跑到皮尔逊·墨菲的办公室杀人被摆了一道,不但任务失败还引起一场混乱,结果这枚假戒指就不翼而飞了。”

“所以他们就要扔一个手雷进来?”

露比顿了一下,至少在艾伦和麦克看来是这样,借用一个停顿加重下面要说的话,他很少这样装模作样像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一样卖弄包袱。

麦克想起艾伦说过的话:习惯不会改变,除非情势所逼。

露比说:“巴尔德里奇·邓肯,这是那位黑帮头目的名字。他在六十多年前的家族争斗中获胜,接管了整个邓肯家族,是个冷酷嗜血的好战分子。他的家族继承了这种好战的风格,现在巴尔德里奇已经是个垂暮老人,家族势力完全转向下一代。罗德尼·邓肯是家族中最小的儿子,老邓肯六十岁时奇迹般地让新婚妻子怀孕。这个小儿子生性残忍,如果有人心怀鬼胎地告诉他,戒指在你们手里,扔一个手雷进来就太友好了,简直像素不相识的人在路上互相点头微笑那么亲切友爱。”

第13章 两手空空的住客

离开枪店时,天终于亮了一些。

停在店外的破车熄了再也打不着了,能开到这里纯属运气。

“你们可以开我的车。”朱蒂拿着自己的车钥匙站在门口说,“我想换一辆新车。”

“你为什么没有在睡觉?”艾伦看着她威武的肚子。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在睡觉,那我就告诉你吧。”朱蒂说,“因为你们半夜开着一辆声音像是发情特殊期的公象一样的破车过来,还用脚踢门,然后肚子里的小混蛋就有样学样把我踢醒了。”

“真抱歉。”麦克满怀歉意地对她说。

“不用道歉,这没用。难道道歉了下次艾伦就会把车停在对面走路过来吗?他会学会用手敲门吗?”朱蒂说,“你们到底要不要开我的车。”

艾伦接下钥匙说:“钱记在我的账上,不要超过五百元。”

“钱我来算,这事不用你操心。”

“我可操心了,我还得找新房子、买新家具,都是钱,我不准备给社区造公园了。”

“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什么?对了,滚吧烂人。”

“替我照顾小狗。”

“尽管放心,它比你可爱多了。”

麦克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艾伦先关上车窗,车里不那么冷了。

“去哪?”

“先找个地方洗澡,睡一会儿,等睡醒了起来吃东西,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喜欢你的主意。”艾伦说,“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我可不想睁开眼睛又在火海里。”

麦克找了个十分符合他要求的旅馆作为临时休息地。旅馆对面就是警察局,从二楼窗户还能看见换班的警察在整理东西,一个高个子黑人腰带上挂着大号左轮枪、警棍和一副明晃晃的手铐。艾伦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警察都把这三样东西带在身边,麦克说只有巡警会带警棍,警探就不必,警棍没什么用,最多吓唬一下流浪汉和酒鬼,不过倒是比枪更像身份证明。

在旅馆的小浴室里一起洗了澡,艾伦开始研究那把乌兹冲锋枪。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带,除了一张美国运通卡和两把枪,真像是亡命之徒。

艾伦把明信片相册留在露比的办公桌上,认为那是目前最妥当的地方。内丽小姐枪店受鲁伯特先生的势力保护,尽管露比成天想着子弹从窗外射进来的景象,但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当艾伦把相册交给他时,露比望着他,没有冷嘲热讽,伸手接了过来。

他说:“几乎不可能的意思就是有可能,一种势力不会永远保护你,这样的忧患意识才能让我们遇事化险为夷。”

冲锋枪上没什么线索能透露使用它的人到底来自何方,艾伦把它扔在床上,再把自己也扔上去。他仰面朝天,望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

露比提供了一种最有可能的推测,但也仅仅是推测。他没有用这样或那样肯定的句式,不像以前那么坚定得近乎强迫症式地告诉他们应该如何去做。这一次他态度暧昧似是而非,甚至用了“占卜”这样的字眼,虽然是开玩笑,可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艾伦没再为这件事伤神,躺在床上睡觉,困难总有办法解决,绞尽脑汁未必会比急中生智好。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艾伦很少睡得这么沉,一个人睡他会很警醒,可麦克在身边就无所谓了。他在房间里听到一阵吵闹声,麦克正透过猫眼往外看。

“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小偷。”

“胆子真大,对面就是警察局。服务生只要在窗口挥挥手,警察就来了。”

“去把枪藏好,免得麻烦。”

“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进来。”

麦克回头看他,微笑着问:“是你了解警察还是我?”

“我觉得我也挺了解,就算真要查,到我们这也得好一会儿。”

真不巧,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敲响了。

麦克伸拇指向床边指了指,艾伦回去把那支陪他睡了一晚的冲锋枪塞到枕头下,然后再把自己的枪插在后腰上。

“我要去买一个枪套。”他说,“像对面的警察那样把枪挂在屁股上。”

麦克边转动门把边说:“等这事解决了就给你买。”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巡警和一个年轻男人。

巡警没什么好奇怪的,但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他穿着一件深炭灰色的夹克外套,一条和衣服颜色很相似的牛仔裤,夹克里面穿着牛仔衬衣,相当典型的美国青年的打扮。

“我是卡洛斯·希尔德警探。”

“你好。”麦克立刻想起来,在那次街头枪杀案的现场,他和艾伦还聊过几句,就是艾伦口中那个“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个警察”的人。

这位先生显然没有当一名合格警探应有的敏锐,也没有高于常人水平的记忆力,麦克已经想起了他,可他却无知无觉。

“什么事?警官。”

“刚才这里发生了一起盗窃。”

“怎么会?”麦克问。“要我配合干些什么吗?”

“你有没有听到声音或是看到什么?”说着希尔德指了指门上的猫眼。

“我想没人会一有风吹草动就放下手头的事趴在门上看,而且我们一直在睡觉,除非有人敲门。”

“所以你没有看到小偷是吧?”

“是的,一点都没有。”

“那就没什么能配合了,我想告诉你小心一点,虽然这里正对着警察局,可还是够乱的。有些不法之徒就是喜欢故意挑衅,看我们警察跑来跑去才会觉得开心。”

“我很理解。”麦克发自真心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请问被偷了多少钱。”

“两百美元,几张信用卡,哦对,差不多就是钱包里的那些东西。好像还有一支钢笔,是吗?”他问身边的巡警。麦克看到失主正在对面房间里扔枕头撒气。

“是的,有一支。”巡警不耐烦地回答,他已经做好记录,这时候该回对面的办公室喝一杯热饮等着下班了。

“是金笔吗?”

“呃……”

巡警翻着白眼说:“不是,是一支很普通的旧钢笔。”

“那还不算太糟。”麦克说,“这样的案子是不是只要记录一下失物,留下报案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就行了?”

巡警几乎想赞同地点头,希尔德说:“其实这不归我管,不过我正好在对面办点事。我好像见过你。”他终于开窍了,“是不是?你记得吗?”

麦克说:“想不起来。”

“我也是,想不起来。那么注意点安全。”

“好的,谢谢。”

麦克向他表示感谢,目送他向隔壁房间走去,巡警的表情五味杂陈,这一层有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聊上五分钟就得一个多小时。

关上门,艾伦说:“这个家伙,我看他和狄恩一定很有话题。”

“别这么说狄恩,他是单纯,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好了,收拾东西我们得走了。”

“没什么好收拾。”艾伦穿上外套,把冲锋枪藏在衣服里,他藏东西很有一套。

麦克看了看房间,确实没什么好收拾。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警探和巡警正在询问隔壁的房客。

他们去楼下找到朱蒂的车,坐进去,艾伦向旅馆门口的小贩买了一份报纸。

翻开头版,上面硕大无朋的标题写着:巨额拍品失窃,疑犯逍遥法外。

艾伦指着报纸说:“真奇怪,为什么要用逍遥法外这个词,好像没有被抓住就很快活。”

“没被抓住就是很快活,报纸没说错。”

“我们的房子没了,还差点被炸死,现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睡觉,因为不带行李住旅店太可疑了。这怎么能算快活?”

“疑犯说的又不是你。”

“报纸上说的不是,但有人正千方百计要把这盆脏水泼在我们身上。”艾伦读了几段报纸上的报道,然后把它折起来,“我知道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了,一件事半途而废就一定会出问题,我们应该先去把它做完,去杀了那个骗得人倾家荡产的混蛋。”

“很好,有始有终。”

“首先,要先找到他。”

“这很简单,皮尔逊·墨菲是个一刻也不得闲的职业骗子,查一查最近有哪些慈善拍卖会就一定会发现他的行踪。”

“然后我好饿,我想先吃点东西。”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餐厅,我们可以去那里吃,顺便再买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和衣服,这样就有行李了。找到新住处之前我们还要游荡很久。”

“不会太久。”艾伦说,“我早就物色过一些房子,我觉得多几个住处会增加更多乐趣,等你看过后觉得满意,再和房产商讨论一下价格。”

“彻底解决这件事之前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解决。”

麦克发动车子,正要往前开,忽然看见有个人狂奔而来。这个人狼狈万分地在前面跑,巡警和希尔德在后面追。看到他们的车停在路边,希尔德大喊:“拦住他,他是小偷。”

麦克踩下油门,突然冲出去把车横在半路,那个人猛跑过来撞上车门。这一下一定撞得他晕头转向。

巡警和希尔德赶到后把小偷从地上抓起来,铐上手铐。巡警很愉快地宣读起权利,为自己终于能够按时下班感到高兴。

“谢谢你。”希尔德说,“没想到他就躲在旅馆的房间里,我敲开门他就慌不择路了。”

“看来一间一间问过去是很正确的。”麦克说,“别客气,举手之劳。”

“怎么说呢,我还是得感谢你。他跑得太快,没有你,他就能逍遥法外了。”

艾伦在车里笑了一声,对逍遥法外这个词嗤之以鼻。希尔德这才注意到他,但就像没想起在哪见过麦克一样,对这个和自己交谈过两句的路人也没什么印象。

“我应该请你们吃点东西。”希尔德说,能抓到一个现行小偷似乎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他高兴地说,“我知道这里有个好餐馆,当然还得看你们是不是愿意,你们没什么急事吧。”

虽然他们确实有急事,但总不能对一脸热情的警探说正赶着去杀人。

麦克说:“我们刚好要去吃晚饭。”

“那真是太好了。”希尔德说,“你们要坐我的车吗?”

“不是警车吧?”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的车。”

不能让他上他们的车,后座上还扔着那把放在哪里都碍手碍脚的冲锋枪。麦克把车倒回去,关好车门,希尔德看着艾伦说:“我好像见过你。”这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可不想被警察这么说。”

“别在意,我可以肯定见过你不是什么坏事。”

希尔德嘱咐巡警把小偷送回警局,自己去找车。

艾伦问麦克:“你想干嘛?”

“我想我们完全可以和他吃这顿饭,记得吗?他负责调查猎狐人肖恩的案子。”

“可他看起来有点……”艾伦琢磨了一下,“迟钝。”

“迟钝的人当不成警探。”

“是吗?”艾伦撇了撇嘴,他倒不是对警察反感,可这个名叫卡洛斯·希尔德的警探对待麦克的态度太热情,让他有些不快。在费什曼监狱的时候是狄恩,现在又是个什么警探,他的另一半像月球吸引潮汐一样吸引着周围人的好感。这当然不是坏事,但还是有点不高兴。

麦克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只好向他投去无奈的一笑。不过他也知道艾伦气不了多久,因为他们经历过很多,患难后的余生之中再没有可以替代的人了。

希尔德把车开了过来。

艾伦低声说:“你要是个姑娘,这倒好解释了。”

“你要是姑娘不也一样。”麦克说,“你要坐前面吗?”

“随便。”结果他还是坐在前面。

“我叫卡洛斯·希尔德。”

“我知道,你说过了。”艾伦说。

“哦,我以为刚才你没听到。你呢?”

“我叫艾迪·纳尔森。”

麦克自称叫卢克·伦纳德。

“你们是来观光吗?”

“不是。”

“我想也是,你们好像没带什么行李。”希尔德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并没有疑心。

有一种情况是可以不带行李的,两个人一间房。

第14章 夜幕降临

餐厅看起来实在毫不起眼,店里只有四五张桌子,互相距离很近。店主是摩洛哥人,常年站在柜台后面清洗盘子,如果有人点菜,他会友善地抬起头来微笑,用不太流畅的英语请对方稍等片刻。

店里的阿拉伯音乐很有异域风情,墙上挂着花样繁复的挂毯和一串串小彩灯,书架上放着几本介绍摩洛哥风情的图书。看到他们在谈话,店主体贴地调低了音量。

麦克先从那个小偷聊起,他知道警察的习性,一开头就问些大案子是不会有好答案的,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但是一个偷窃案,金额不超过两百元,而且他还参与了抓捕,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随意聊了一会儿,麦克很快发现根本不需要旁敲侧击,希尔德就会滔滔不绝地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看来他的日常生活中很缺少一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

“我想起来了。”希尔德对艾伦说,“上次在街上,就是那次发生街头枪击案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话。”

“我也想起来了。”麦克说,“当时我也在。”

“真巧。”

“是啊。”

“那个案子破了没有?”

“没这么简单。”希尔德说,“那是一个挺大的案子。”他忽然停止了滔滔不绝,脸上露出又为难又羞涩的表情。不用察言观色,麦克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这是一个挺大的案子,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闹市街头被人用大口径枪打烂了脑袋,可警方却束手无策找不到凶手。

“这个案子好像没有见报。”

“是没有。”希尔德说,“因为死者的身份有些蹊跷,我不能说太多,你们知道,这案子非常难。”

“是的,看起来真的很难。要是仇杀好歹有个嫌疑对象。”麦克向艾伦瞧了一眼,后者正心不在焉地翻一本阿拉伯风光图志。他们并不关心死者的身份,猎狐人肖恩·坎宁也不是朋友。不了解内情的人总认为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就该互相熟识,每年举办一次行业从业者联谊会什么的。可实际上杀手、窃贼和情报贩子都不会有几个真心实意的同行朋友。

麦克真正关心的是凶手,他们手头关于那个施乐会杀手的线索太少了,杀死肖恩·坎宁的凶手是不是他,这关系到针对职业杀手的杀戮有没有终止。

不过他也很难想象一个连露比都琢磨不透的绝世杀手会端着把猎枪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追杀目标。

“不用太担心。”希尔德说,“虽然凶手还没有找到,也没有仇杀的迹象,但好消息是至少不会对民众的安全产生什么坏影响。”

“当街杀人很可怕,整个街区的人都会感到不安全。”

“我们认为凶手是注重过程型。”

麦克说:“我在书上读到过,是基于犯罪动机对连环杀手的类型学,你们认为这是连环杀手干的,至少杀了三个以上相同类型的人?”

“呃……我这么说了吗?”希尔德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试图转移话题,“你对这些可真了解。”

“有些推理小说里也会提到,这不算什么。”

艾伦翻着图册漫不经心地说:“是啊,谁不喜欢推理小说呢。”

希尔德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兴致很高地对麦克说:“你喜欢哪些作品?比起推理,我倒更喜欢硬派侦探小说,我爱死达许·汉密特的马耳他雄鹰了。”

摩洛哥人端上了餐点,希尔德却吃得很少,他差不多是一刻不停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谈性越来越高,因为不管说到哪部作品麦克总能接得上嘴。

“太好了。”希尔德兴致勃勃地说,“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

“我也是,真高兴能和你共进晚餐。”麦克说,“我们都是。”

艾伦擦了擦嘴,他倒是吃饱了。如果不是一通电话召唤了希尔德,恐怕他们还有得聊。

“真糟糕,是我搭档打来的。”希尔德说,“我得先走了,你们可以再多坐一会儿,我会结账,还要再点些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我要肉桂蛋糕和薄荷茶。”艾伦毫不迟疑地说。

麦克看看他,艾伦说:“看起来很好吃。”

“我也很喜欢肉桂蛋糕,你要不要也来一份?”希尔德转向麦克问,后者客气地摇头谢绝了。

希尔德起身去结账。麦克等他走远了才说:“你又不爱吃肉桂蛋糕。”

“我现在爱吃了。”

麦克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希尔德回来了,边走边把钱包放回口袋。

“我得工作了。”他说,“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共进晚餐。这是我的电话,要是你们在这附近随时可以找我,有什么麻烦也尽管打。”

“好的。”麦克说,“我们应该不会有什么需要报警的麻烦。”

“叫我出来喝咖啡也行,最好提前告诉我,我有几本多萝西·塞耶斯的小说,还是初版,我可以借给你。”

“非常感谢。”

希尔德向他们告别,离开了餐馆。

那个沉默寡言的摩洛哥店主把蛋糕和薄荷茶放在桌上,做了个请品尝的手势。

艾伦尝了一口,把盘子推到麦克面前。

“你不是爱吃了吗?”麦克好笑地问。

“我吃过了。”艾伦喝着薄荷茶说,“我想他更希望你尝一尝。”

“别这么幼稚。”

“你们很谈得来,他还留了电话。你真的想看那个英国女人写的小说吗?算了吧,看开头就知道怎么回事,那么一大本,英国人很招人烦。”

“我明白了。”麦克说,“我们走吧,离开这个让你心烦的地方。”

汽车旅馆距离艾伦的“心烦之地”足够远。麦克用卢克·伦纳德的名字登记了房间,然后开车去附近超市买日常必备品。

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麦克上楼敲门,房间里仍是一片漆黑。走廊上没有人,但是这也挺反常,他想不通艾伦为什么不开灯,除非他睡着了或是觉得光亮对他有威胁。

麦克把购物袋放在门口,拔出手枪,就是艾伦随身带着的那一把,只不过出门时他关上了保险。现在他把子弹推上膛,拉开保险,掏出钥匙。

开门的一瞬间,他先感到一阵微风,接着一道黑影迎面扑来。

麦克穿过门缝,低头躲过一击,但对方毫不放松,紧紧缠住。他抬起握枪的手,枪口向上抵住偷袭者的下巴,而对方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紧闭的房门上。一支枪口指着他的左肋,麦克深呼吸,闻到一股润肤水的味道。

“你洗完了澡。”他说,“还刮了胡子。”

“而你一身风尘仆仆味儿。”艾伦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小心我的枪走火。”

“放下它。”

麦克关上保险,移开枪口。

“你是不是也应该把枪口挪开。”

“这你不用担心,为了防止走火,乌兹枪是握把式保险,记得吗?”艾伦说,“现在跟我来,慢一点。”

麦克听他的。艾伦领他到床边,把他推倒在床上。旅馆的床不如家里的有弹性,但也足够柔软。麦克仰躺着,艾伦上来跪在他身旁,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脸颊两边的床单上。

“你关着灯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一直在等。”

麦克的双眼适应了黑暗,看得见他的最爱近在眼前。艾伦望着他的眼睛,像在专注地解读一本书,然后低头,深深吻了他。

麦克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艾伦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双手一起按在头顶。

“你怎么了?”麦克问。“该不会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吧。”

“我应该生气吗?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笨警察,他真是警察中的败类,没一分钟就把机密都告诉你了。”

“其实他也没说多少。”

“可是你们聊得很投机。”艾伦掀起他的衣服,露出他的身体。麦克没有抗拒,却感到他的动作有些强硬。

“我还以为你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他说。

艾伦用力吻他,吻得他说不出话。

“我还真不知道你看过那么多侦探小说。”艾伦说,“讲给我听听,你和他说了一个小时,为什么要说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故意的。”

“故意?”

麦克费力地抬起上身,磨蹭着他,在夜晚的黑暗中低声笑着说:“因为你吃醋的样子太好笑了,又可爱。”

“我刚想放过你呢,现在可不行了。”

“尽管来。”

艾伦放松了自己,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紧紧拥抱他,亲吻他每一寸皮肤。他搂住麦克的腰,脱去他的衣服。麦克承受着他的重量,艾伦闯进他的身体,强硬而有力,让他浑身起了一阵战栗。他吸着气,手指埋进艾伦柔软的发间,可艾伦不让他动弹,抓住他的手,先在手指上亲吻一下,再重新按回床头。

麦克仰着头,眼前是一片醉人的黑暗,可视线又奇迹般的那么清晰。他看到艾伦清澈得令人惊讶的蓝眼睛,看到他每一个细致入微的表情,紧皱的双眉,微张的嘴唇,流汗的鼻尖。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想把身体紧缩起来。艾伦抱着他,吻他,在最后一刻到来时抓住他的右手,在手背上用力咬了一下。

麦克低声呻吟,在难以言喻的巅峰中实在感觉不到有多疼痛。艾伦又在他手背上亲吻,然后拥抱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喘息声,等待一切重归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麦克才回过神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手背上留下一个牙印。

“嘿,你怎么可以咬人。”他说,“连斯比尔特都不会这么干。”

艾伦躺在他身上,闭着眼睛摸他的手背。麦克感到一阵小小的刺痛,看来这一下咬得不轻。

“小狗不会干的事情很多。”艾伦说,“这个印记能保持多久?半个月,一个月。”

“你可以再咬得用力一点。”麦克说,“我的伤一向恢复得很快。”

“我只能伤害你到这里,再多用力一点都不行。”

“亲爱的。”麦克捧住他的脸,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慢慢吻在一起。“我该怎么说呢。”

“你觉得我像是小狗在路上撒尿占地盘吗?”

“是有点像。可你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难怪斯比尔特会这么急于表现自己。”

“我们买一栋靠近湖边的房子好吗?”

“只要你喜欢。”

“这样斯比尔特就有足够的地方撒欢。”

“你也是。”

“睡吧。”

“让开艾伦,我要去洗澡。”

“明天再洗。”

“刚买的东西还在门外。”

“明天再拿。”艾伦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全身,“明天,我们就把眼下的麻烦都解决。”

第15章 不眠夜

麦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总之睁开眼睛时天才刚开始有一点亮。

艾伦还在身旁呼呼大睡。由于某种心知肚明的奇迹,麦克感到舒服而满足,感觉很奇妙。他低头在心爱的人额头吻了一下,艾伦立刻醒了。

“早上好。”

“早。”麦克说,“我吵醒你了吗?再多睡一会儿。”

艾伦从被窝里钻出来,找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凌晨新闻刚开始播送,女主播面无倦容精神百倍地面对着他们播报各地消息。

昨天一天整个世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有哪里地震了,哪里刮起了龙卷风,某个国家的首脑对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个国家进行了国事访问,正在交战的两方决定坐下来谈判,胖乎乎的政府要员面无表情地发表演说,嗑药过猛的摇滚乐手死于非命。各种各样的消息,好像这些人从来不休息,为凌晨一小时提供源源不绝的新闻资源。

后来女主播话锋一转,宣布一个大型慈善拍卖会将在今天举行,镜头转向拍卖会的发起者,皮尔逊·墨菲西装革履的照片出现在荧幕上。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艾伦说,“我本来还想去找台电脑查查他最近的行踪。”

“看来上一次的暗杀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还是照样到处抛头露面。”

“拍卖会是下午一点半,现在几点?”

“六点半。时间不多了。”麦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起床,想想该怎么利用这七小时。”

“新闻上说拍卖地点在兰斯洛特广场大楼顶层,他们为什么总喜欢在那么高的地方卖东西?”

“越高越会让人有成就感。没钱可爬不了那么高,除非是清洁工。”

“我们就是清洁工。”艾伦跳下床,穿上牛仔裤。

“你去过兰斯洛特广场大楼吗?”

“去过一两次。”

“那里的警卫怎么样?”

“不太好,总的来说我觉得在那里动手就不是个好主意。人太多了,监控器比人更多。”

“时间也不够。”麦克说,“没有足够时间制定计划充分准备,要想成功就只能铤而走险。”

“也许我们可以不在大楼里动手。”

想混进拍卖会现场已经不可能了,再漫不经心的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有了上一回的经历,皮尔逊·墨菲一定会加倍小心,不过杀手们也没想过故技重施,谁又知道这不是另外一个有所准备的陷阱呢?

他们趁着天还没亮前下楼,汽车旅馆提供免费咖啡和三明治当早餐。艾伦又买了一份报纸,这一回头版头条没有刊登关于皮尔逊·墨菲的新闻,看来报纸也只对别人的倒霉事有兴趣,四分之一版面被那个嗑药而死的摇滚乐手的照片占据。那是一个目光忧郁,面容清瘦的男子,留着一头齐肩的金棕色长发。这应该不是他的近照,虽然肤色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但艾伦觉得那只是廉价纸张的问题。报纸上说他是当世最有才华的吉他手,得过很多艾伦听都没听过的奖项。可怜的家伙,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呢。

“你说皮尔逊·墨菲会不会登记了电话?”

麦克说:“我想他会登记的,他好歹算是个名人,可登记电话的住址不一定是真的。”

“他有几个保镖整天跟着他。白天在他的办公室附近游荡,出门就围绕在他身边,总统都未必有他这么小心。”艾伦说,“但我很怀疑他回家时保镖会不会也这么形影不离,一直跟到床边。”

“他有妻子吗?”

“没有。”艾伦想了想说,“需要女人和需要妻子完全是两码事是吧?”

“是啊。”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找一个精明女人回来插手他的财产,露比说了,拉尔夫·墨菲那个玩世不恭的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

“独身,万贯家财,他在电话簿上登记的住址说不定住着那个替身。”

“我们得设法找到他真正的住处,这样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方便多了,就算有几个保镖也不成问题。”

“好吧,就这么办。”麦克说,“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想让露比管这件事吗?”

“是的,我不想看到他那副‘到头来还得靠我’的嘴脸,这事是我搞砸的,现在就让我自己来解决。”

“让露比帮忙当然是最简单有效率的方法。但是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你最好了。”

然后他们开车去市区,时间一下变得很充裕。因为不用想办法混进广场大楼,他们可以逛一逛,享受工作日空旷的街道,在路边咖啡店坐一上午,再找个好餐厅饱餐一顿。这也不算是游手好闲,闲逛过程中,他们搞清了兰斯洛特广场大楼的几个出口,其中也包括地下车库的出口。

真正的皮尔逊·墨菲也许会从正门抵达,但一定不会原路离开,所以一个隐秘而低调的出口就显得格外重要。

艾伦提前做好准备,监视所有到场的人。下午一点时,他们等到了皮尔逊·墨菲的车。

“是真正的他,还是他的替身。”

“是他。”艾伦从望远镜里仔细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上一次我同时见过他们两个,我知道怎么分辨。”

皮尔逊·墨菲的脸在下车时一晃而过,速度飞快。很难想象像他这样一个中年人会有这么敏捷的身手,这一瞬间开枪暗杀的机会没人能把握得住,杀手多半还来不及瞄准,保镖们就已将他团团围住消失在大楼入口。

虽然他现身的时间很短,艾伦还是看清了,他还没忘记这家伙一脸得意地逼他说出雇主的样子。

由于有一些前期活动,拍卖会将在五点结束,这期间兰斯洛特广场大楼增加了保安。为了确保上回的骚乱不再发生,皮尔逊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也花了一笔不小的钱。但这笔钱和他即将到手的收益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艾伦和麦克在车里等待,顺便收看电视台的直播。有个慈善专栏节目专门做这次的现场报道,为有钱有势还想有个好名声的富人大肆宣传。

艾伦看着在镜头前频频亮相的皮尔逊·墨菲,他的表情又不那么惹人讨厌了,看起来很像一位和蔼亲切的成功人士,富有但并不势利。他光靠脸部肌肉的微妙变化就瞒过了所有人。

“要是他拿到这笔拍卖款为社区造个公园我就原谅他。”

麦克听完笑了,不过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们可以用干掉皮尔逊·墨菲的酬金去造一个公园,让猫猫狗狗们在里面尽情撒欢。

三个半小时在电视直播中缓慢度过,慈善拍卖的拍品没什么太大价值,多数都是哪个明星用过的东西和私藏。一块表一个故事,一件连衣裙一段回忆。大家举牌的频率像是经过排练,以保证人人有份,价钱抬到一个不难看的数字时,所有人就很有默契地开始等待。

好不容易熬过了无聊的时间,最后还有一个晚宴,电视直播的画外音是个动人的女声,抒情地说,今晚是个不眠夜。

于是艾伦出去买了塔可卷饼和热咖啡,虽然说不上是餐风露宿,可这大半天过得也不尽如人意。

“如果皮尔逊·墨菲是件拍卖品,这几年他的身价可真是水涨船高。”艾伦说,“本来要杀掉他轻而易举,肯定有很多人想这么干,结果都搞砸了,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事事小心起来。”

“别忘了我们也搞砸过一次。”麦克说,“不过我倒认为不是那些搞砸的人让他心生警觉,真正让他感到危险的是杀了拉尔夫·墨菲的杀手。”

这句话真有非凡魔力,艾伦不禁又思索起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施乐会杀手来。

宴会结束得比想象中快,大概是在“花钱把自己打扮漂亮”的拍卖会后,人人都觉得意兴阑珊,不想多费心思在无聊的应酬上,广场大楼的停车场不断有车离开。

艾伦注意到载着皮尔逊·墨菲到来的那辆车直到深夜时分才出现,保镖们依旧尽忠职守,但是被他们围绕的人已不是皮尔逊·墨菲本人。替身的动作没那么敏捷,上车时甚至有些狼狈,一个训练有素的狙击手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瞄准他的大脑袋打上一发,可要是真的开枪就闹笑话了。

他们放弃了那辆车,放它安然离开。

又过了十多分钟,一辆灰色的小车悠哉悠哉地从地下车库冒出来。这就是艾伦说的低调的出口,低调的车。他举起望远镜,看清了驾驶座上的人影。

“墨菲先生居然打算一个人回家。”

“是他吗?”

“没错。”

“没有保镖?”

“没有。他让替身先走,引开危险,保镖就不必要了。”

确认无误,艾伦没有心急,直等那辆车行驶到路口时才踩下油门尾随而去。

今晚是个不眠夜。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

然后在接下去跟踪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马路和灰色小车的尾灯,这句话却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时时回响。

第16章 捷足先登

艾伦驾车经过了数不清的十字路,简直要追着那辆灰色小车到天涯海角了。

他和麦克商量过在途中动手的计划,但机会始终不太美满,而且这太像三流杀手会干的事。

经历了一段漫长无趣的跟踪之后,灰色小车终于在一片小树林前以令人惊讶技巧来了个急转弯,接着消失在路边。

这是一条宽敞的道路,路的两旁是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行道树密密麻麻连成一排。树林中隐约能看见屋顶,一栋安妮女王风格的别墅矗立其间,每一扇窗户都是漆黑的,看不到任何灯光。

别墅周围阒静无声,如果别墅主人安装了什么警报装置,光从外面可完全看不出来。

艾伦把车停在道路另一边的林子里,和麦克一起趁着夜色穿过马路,藏身在几棵树木之间。

他远远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别墅,过了几分钟后说:“他没有开灯。”

皮尔逊·墨菲进去已经足够久了,可窗户里还是一片漆黑。艾伦绝不相信他是一个愿意在黑暗中享受孤独的人,他需要很多灯光,照得他光鲜体面。再说,一个人回到家却不开灯,除非是累得倒头就睡,否则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麦克说:“我们可以想办法进去,但是得多加小心,总感到有些奇怪。”

“我也是。说真的,我不太愿意闯进私人住宅,有些人就爱在院子里养狗。”

“我没有听到狗叫。”

“我也没有听到,咬人的狗不叫。”

艾伦琢磨着像皮尔逊·墨菲这样的人会养什么狗,以前他遇到过不少在院子里养狗的人,品种多得让他渐渐成了犬类专家。有些人喜欢养意大利护卫犬,阿根廷杜高犬,纽波利顿犬,而最令他头痛的是一只黑色巴西菲勒犬,简直穷追不舍。所以后来他学乖了,要是去别墅杀人,先得把院子里的狗料理干净。

此刻,别墅依然一片安静,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艾伦和麦克决定分头行动,把院子里的情况摸清,然后在门口会合。

麦克先从周围的树丛找起,通常防盗装置都会安在不起眼的小地方,一旦大意走过就万劫不复了。他很快找到了一个警报器,但是很意外,红灯没有亮,这意味着警报器没有起作用,是关着的,或者已经损坏。他拿手在该亮红灯的位置轻轻挥了一下,没反应。麦克向下一个角落走去,发现了另外一个警报装置,红灯还是没有亮,这就有些蹊跷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艾伦在电话里说:“好奇怪。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警报器都没启动。”

“我也发觉了,猜猜我还发现什么?”

他蹲在花园一角,面前躺着一只呼呼大睡的黑色杜宾犬。

“这样就容易解释为什么别墅里没有亮灯。”

“你还要进去吗?”麦克说,“情况好像有点不妙。”

“不管怎么样,总得确认一下,这是工作。”

“好吧,右边第二个窗口会合。”麦克收起电话,往别墅移动,这时的速度就不像刚才那样缓慢而小心翼翼。他飞快抵达目的地,艾伦已经在窗边等候。

麦克伸手轻抬了一下窗户,没有上锁。他不禁为皮尔逊·墨菲的小命担心。这真有点好笑,屋子里的人死定了,差别只是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也是来取他的命,现在却阴差阳错关心起他的安危来。

麦克打开窗户,翻身进入别墅。开窗时他留意到窗框上有一截断裂的电线,这里的防盗器也被破坏了,否则打开窗户的一瞬间准会警铃大作引来附近的巡警。

麦克站在客厅里,没有光,窗外成排的树木挡住了月光,整个房间就像被墨水浸透了似的漆黑一片。他站在原地,等待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艾伦也跳进来,落地时很安静。

他们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他们都熟悉的味道。血味。

麦克试着寻找血味的源头,这倒不难,味道最浓烈的地方就在门口,大量鲜血飞溅在墙和地板上,但却没有尸体。那可怜的家伙应该一进门就遭遇了袭击,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干掉了。

麦克蹲下身,仔细辨认地板上的痕迹,发现它一直往楼梯的方向而去。艾伦的手枪已经上膛。他们有默契地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楼梯又宽又稳,走在上面没有一点木质地板常有的咯吱声。麦克往上走,紧盯着眼前雾霭似的黑暗,艾伦背对他,警惕楼下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楼上似乎明亮了一些,地上的血迹变得更清晰。不需要任何经验判断,这样的痕迹毫无疑问是有人被拖过地面留下的,一个失去意识或是命丧黄泉的人。

麦克顺着痕迹来到一个房间外,房门虚掩着,从缝隙中透出一股子阴森的气息。他伸出手,食指轻轻碰到了门把,黄铜门把触感冰凉。他正想握住它,忽然又缩回手,惊讶地转头对艾伦看了一眼。

从房间里传来一阵轻快的口哨声。

麦克不熟悉这个曲子,听起来像送报少年在找乐子,又像是木工给敲钉子添点情趣。要是白天在别处听见,一定会感染到吹口哨人的愉悦,但此时此刻,麦克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抓住握把。

开门时,铰链发出微乎其微的一声轻响,口哨声嘎然而止。

艾伦一脚踢开门,枪口对准声音消失的方向,那是正对门的一张巨大书桌。靠着仅有的一线微光就能看清这个穷奢极侈的书房。房间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书桌后是一整块落地玻璃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已经打开,窗外树叶间透下的月光正洒在书桌边的座椅上。

皮尔逊·墨菲坐在这张舒适的皮椅里,头部扬起靠着椅背,麦克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在皮椅的右边有个黑影,影子弯着腰,坐在书桌一角,一条腿的膝盖横放桌面,正低头凝视着椅子里的人。

艾伦举枪对着他,他的脸转了过来,脸上被血染得斑斑驳驳,一双发亮的眼睛在血污之中格外惊人。他看着艾伦手中的枪,嘴唇动了动,又吹出一声挑衅似的口哨。

艾伦没有半分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他像野兽感觉到来自同类的威胁,先下手为强是永远颠扑不破的道理。在他开枪的同时,麦克向前冲去,右手支撑着书桌飞跃而过,落到皮椅边。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眼前浑身浴血的神秘人,只在经过椅子的瞬间对皮尔逊·墨菲的尸体扫了一眼。

不错,尸体。确定了。

这个能说会道,演技超群的骗子,此刻张着嘴瞪着眼,像爱德华·蒙克的代表作一样,表情不是死了,而是一声惊叫哽在喉中,如此生动的样子,简直虽死犹生。麦克只觉眼前一晃,杀手的影子一阵风似的卷过,落地窗边的窗帘被拉了起来,整个书房又成了一片漆黑。

麦克的感官极度紧张,因为这不可测的绝对黑暗而更为灵敏。艾伦第一枪没有命中目标,但他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可惜,因为他知道开枪就已经迟了。

这个看似悠闲地在尸体边吹口哨的神秘人,全身像压紧的弹簧一样蓄势待发,他在艾伦开枪之前就有准备。

子弹不知道穿过他让出来的哪一段空隙,击中了遮盖着窗帘的玻璃窗,整块玻璃应声碎裂。艾伦离开原来的位置,不在同一个地方开枪是他学习射击的第一课。

麦克扑向神秘人,他很清楚艾伦的子弹会射向何方,以此推断对手的回避动作,但他没想到会扑个空。

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就这么在眼前发生了。麦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好像刚才那个人影根本不存在,纯粹是他和艾伦的幻想。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毛竖起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敌意可以具象,此刻这个书房中应该布满尖刀。

他不敢在那里停留,往后退开一步,伸手拉住了紧闭的窗帘。但是对方没有给他打开窗帘的机会,一拳迎面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松手,否则就得正面挨上一击。这一拳来得迅猛无比,得双手护住面部才能避免被揍翻在地。即使他反应奇快地挡住了袭击,但从双手手臂上传来的剧痛仍然令人惊讶万分。

他是个拳击手吗?

麦克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对方和一个重量级拳手对搏也毫不逊色。

电光火石的瞬间,艾伦加入了搏斗。他没有继续开枪,黑暗中有一个同伴的搏斗可不适合子弹横飞。但这似乎成了对方的优势,当他靠着想象中的计算绕过书桌时,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艾伦在轰然的枪声中本能地侧身躲开,没有成为枪下游魂,可紧跟而来的却是一道划破肌肤的风声。

虽然整个房间没有一丝光亮,艾伦却能感受到这风声背后寒光闪闪的杀机。刀尖距离他的脖子不会超过一英寸,凉飕飕的寒意却已经割开了喉咙似的让他血液上涌浑身发紧。

他抬腿往尖刀刺来的方向踢,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像长了一双猫眼,在黑暗中将他的行动瞧得一清二楚。艾伦的腿被一把抓住,身体后仰几乎摔倒,但他没有笨拙地试图让自己保持平衡,他的格斗老师告诉他,无论处于何种劣势都不能忘记进攻,只有进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姑且不论这种硬汉式一厢情愿的理论到底管不管用,艾伦照做了,他跳跃起来用上另一条腿,缠住了对方的脖子,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这下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不再是捉迷藏般的搏斗了。

麦克从背后紧紧夹住神秘人的手臂,膝盖顶在他的脊骨上。这样他们几乎是完美地将对手按在地上。

四周一下重归宁静,黑暗中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艾伦认真听了一下,听到自己和麦克的声音,在激烈的搏斗中不可避免地需求更多氧气。可他没有听到被他们制服的对手的喘息。

就在他感到奇怪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相信麦克也听出这个声音的来源,是手雷拔掉安全针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他和麦克一起放开了这个不要命的对手向门外跑。不管是真是假,他们还不打算在这里和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赌上性命。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明智,两人冲出门口时还听到一声赞赏式的口哨,像剧场里观众为演员送上的喝彩,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气浪冲破房门,将他们抛向半空,艾伦撞在二楼的栏杆上往楼下摔去,麦克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他,用尽全力拉他上来。

又是爆炸。

麦克回头望着浓烟滚滚支离破碎的房间,穿过火焰,对面的窗帘拉开了,玻璃粉碎,外面是宁静的夜色。

第17章 委托人?杀手?

“真想不到。”电话里的人说,“事情会这样结束。”

露比按下免提,离开桌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不过还是说重点的好。”

“我在想,剩下的钱是不是该给你。”

“为什么不给?”露比说,“皮尔逊·墨菲没有死吗?”

“是死了。”

“那就好。你要的结果,有了结果,过程不重要。”

“可问题在于造成这结果的不是你们。”

“有什么分别?”

“分别是他死在谁的手里,钱就应该给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吗?”

“要是他死在一只没长眼的大象脚底下,是不是也要给大象开个户头?我是不会退钱的。”

“那不要紧。”对方很大方地说,“我明白,到了特罗西手里的钱拿不回来,而且我也没打算把钱给别人。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聊什么?”

“随便聊什么。我喜欢听你的声音,听你说话总让我有些激动。”

露比冷冰冰地说:“我可一点也不激动,你为什么不拨一个色情电话呢?那里有的是让你激动的声音,而且一个个聪明绝顶,又专业,有一套完整的范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还是说你只想让我在电话里夸夸你,夸你很大又持久,像一节大号电池一样强劲,这样你就满足了?然后你再把剩下的钱打给我?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很专心致志的人,只干一行,不做兼职。”

“不要这样。”对方说,“我们有的聊,你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我是委托人,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露比把酒杯拿远了一点,他听不出电话里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找个懂行的人处理一下还是能找到点线索的,可他懒得去做。那是没有意义的事,知道对方是谁,这件事也不会立竿见影划上句号。

没意义的事,做了就是浪费时间。

“要是你没有别的话想说,我要挂断了。”

“等一等。”对方说,“好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电话的原因,好不方便,别人要挂断,你是没办法阻止的,不过你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吗?”

“哦,你还有下一个计划?”

“有的。我想杀了巴尔德里奇·邓肯。”

“你要是早点提这个名字,我就有兴趣了。”

“是吧,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要是黑帮老大也有世界排名,他准能蝉联榜首好多年。”

“黑帮老大是有排名的。”露比说,“只是没那么公开。”

“是吗?巴尔德里奇·邓肯排在第几位?你看,我就知道和你聊天很有意思,总是让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露比的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时钟,看着秒针有条不紊地走着。他没有回答问题,反而说:“不只是黑帮老大,职业杀手也有排名,而且那个排名残酷多了。”

这时,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一扫方才的轻佻语气,认真地说:“是的,职业杀手也有排名。”

“不过怎么说呢,黑帮老大的排行榜和富人榜其实没什么差别,经营一个大家族和管理一个大公司差不多,到了这个地位,刀头舔血的事会越来越少,那些家族老大出入上流社会,和名人是一样的。”露比说,“世界很复杂,可又很简单,有时简单得只要一个字就够了。”

“是钱吗?”

“除了钱难道还有别的?”

“当然是钱。”他们一拍即合,马上找到共同话题。

“所以你还要聊什么呢?我们直截了当地谈钱就好了。”露比说,“你给我多少钱,价钱合适,我们可以为你解决任何麻烦。”

“任何麻烦的意思就是任何人?可是我听说你们不杀好人。”

“什么是好人?世上难道还有个好人名单不成?”

“不知道,我是这么听说的,说实话,我觉得这对你们的生意是个大障碍。好人的钱不如坏人多,也不如坏人好赚。”

“说得不错,所以我们也可以杀好人。”露比说,“就是价钱高一点,反正坏人有的是钱嘛。”

“你是不是把价钱标得天一样高,这样乱来真的很狡猾。既然干了杀手这一行,干嘛把道德标准定得这么高,难道你想要代替法律惩罚罪恶?”

“标价就是这样,要是觉得不满意,可以去找别人,这和道德有什么关系?”露比又为自己添了一杯酒,白天就开始喝酒,这可真不像他。

“我们有点跑题了,还是回过头来说说老邓肯的事。”

“没什么好说,他是邓肯家族的家长,风烛残年的老头目,早已不复当年神勇的黑手党教父,现在能做的事大概就是听听儿子吹嘘功绩了。”

“虽然老头子是没什么抵抗力,可要杀他还是挺难的。你们能办到吗?”

“有钱没什么办不到。”

“那也未必,万一又发生像皮尔逊·墨菲这样的事怎么办?”

“能怎么办?”露比说,“我接了委托,杀手们办事,结果目标死在别人手里,这难道还是我的错?如果是意外,只能说我们捡了个便宜,如果是别的杀手干的,他就犯规了。”

“别人犯规不能算你的错。”

“对,我们这一行是有默认规则的,接下委托,目标人就是我们的资源,你知道资源是什么意思?”

“知道。整个世界就是为了资源打得头破血流嘛!”

“所以要是有人继续从中作梗,我们也不会手软。”

“我明白了。”对方说,“这样很好,我很喜欢。我会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上……好了,去看看,这是一半的钱,满意的话就成交。”

“你不怕我吞了这笔钱吗?你自己都说了,钱进了特罗西的口袋,再想拿回去就难如登天。”

“那也不要紧。”电话那头笑起来,相当愉快的样子,“能和你聊这么一会儿我已经很高兴了。”

露比去查账,虽然他知道对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但对金钱往来他一向非常严谨。

“我收到钱了。还得确认一下,这只是杀老邓肯的定金还是什么?”

“只是定金。”

“皮尔逊·墨菲的尾款呢?”

“你还没有忘记这件事。”

“怎么会忘,我们又没有聊多久。”

“说真的,我干得不错吧?”

“你干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的啊,大家都说特罗西家的人什么都知道。是我杀了皮尔逊·墨菲,我自己动的手,这样还要把钱给你好像不太对劲。”

“是不太对劲。”露比说,“你干得真好,你很大,还想听什么?前一笔买卖没了结,下一笔就没得谈。”

“钱也不退。”

“是这么回事。”

“我在想,有没有人在和你谈生意的时候占过上风?”

“反正最后他们都付钱了。”

“要是别人满嘴谈钱一定让人厌恶,你是例外。”那人真诚地说,“这比色情电话有意思多了,真的,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再去看看你的账户。”

露比放下酒杯,飞快地转移资金,不管怎么周旋,怎么勾心斗角,到手的钱不能放过。

“好了?”

“嗯,好了。”

“你接下了这个委托。”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除了价钱,难道你从来不考虑委托的难度,或是评估一下会给你的合伙人带去什么样的危险?”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考虑过?”

“那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他挂断了。

露比坐在椅子上不动,房间里还回荡着那诡异莫测的说话声,听起来很滑稽,但滑稽和诡异向来是好兄弟,就像个小丑,一半人觉得小丑很有趣,一半人觉得很可怕。直到这声音的余韵完全消失,露比才站起来,把酒杯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好大一笔钱。

他走来走去,最后坐进沙发,全身放松地坐着,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一分钟有六十秒,他开始倒数,59、58、57……

数到最后几秒时,电话铃又响了。

沉不住气的家伙。他感到有些欣慰,又松了口气似的起身去接听。

“还是我。”电话里的人说,“真不好意思,我忘记还有话没说完。”

“尽管说。”露比的语气没那么生硬了,对于付了钱的雇主,不管对方为人如何,他的态度都会有所转变。

“我想了想,说不定你真的有考虑过,对这个委托深思熟虑并非草率决定,它可能没我想象的那么困难。你有两个很好的合伙人,聪明认真,年轻俊俏,又精力十足,让人好羡慕。”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们精力太旺盛了,老不用在正经地方。”

“这肯定是好事,所以我想在委托任务里加一些小惊喜。”他说,“会让整件事更有意思。”

露比一点也不喜欢惊喜,对他来说惊喜就是意外,意外就是失控,失控是最讨厌的事。

现在他得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份“惊喜”,只希望它别太大,别像色情电话接线员嘴里形容的某样东西那样无边无际。

他再次挂上听筒,才一秒钟,又响了。

艾伦在电话里说:“露比,我们谈谈。”

第18章 伤疤

幸好还有车。

这是艾伦离开皮尔逊·墨菲的别墅后心中唯一的想法。

他被爆炸气浪推出楼梯时狠狠撞了一下,直到上车还在腰疼。

“该不会就这么变成废物了吧。”

“怎么会呢。”麦克安慰他,“开不了几英里你就又生龙活虎了。”

“但愿如此。”艾伦说完开始沉默,心情不好。

麦克不想打扰他生气,于是也闭口不谈那个神秘杀手的事。虽然没有说话,但很奇怪的是,他们都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在脑子里不停回响那首口哨吹出来的曲子。

过了一会儿,艾伦忽然问: “你觉得他有没有尽全力?”

“你呢?”麦克反问。

“我没想杀了他,不过他倒更像是在玩游戏。”艾伦对着车窗外的夜色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施乐会杀手?”

“有可能,但不肯定。”

麦克给了一个很模糊的回答,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不喜欢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随便定论。

“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们都在刚才的搏斗中体会到了。这个神秘人身手矫健,灵活自如,善用各种武器,战斗有如儿戏。他是个强大的对手,强大到艾伦和麦克联手也只是勉强和他打个平手。

“其实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两个人未必有多上算。”

黑暗给了孤身作战的对手无上便利,想偷懒的话只要胡乱开枪就好。可艾伦不这么想,对手只开了一枪,那一枪更像是挑衅而并非想致人死命。他没有告诉麦克当时自己的手心里冒出了一层汗,这么久了,只有好多年前在黑暗中和派恩捉迷藏时才会手心冒汗。

当然,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个疯子在完全被控制住的情况下拔开了一个手雷的拉环。要是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怎么办,要是他们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狂怎么办,他是觉得同归于尽也很开心吗?

车子里的气氛更沉闷了。不只是因为精疲力尽,也不是因为工作又出了岔子,而是整件事忽然变得很怪异。

麦克把车开到公路上,远远地还能看见皮尔逊·墨菲的别墅在燃烧。明天早上的新闻又有得大肆报道了。最近他们好像总是和爆炸脱不了干系,毁了自己的房子,又毁了别人的房子。

这回麦克没有多问现在去哪,他找了个路边旅馆,要了个二楼的房间,把自己和艾伦都洗干净弄上床,什么都不想,结结实实地睡了个饱。

第二天早上的报纸没有皮尔逊·墨菲的死讯,早新闻也没有,直到傍晚,他们才看到电视里播报了这条消息。

“也许他们要多花点时间确认死掉的是不是皮尔逊·墨菲,毕竟他有个替身,而且很多人都知道他登记的住址在哪。”麦克说,“不是我们动的手,不知道委托人对这个结果会有什么意见。”

“管他有什么意见,让露比去谈,反正谈来谈去最后那些人都会付钱,从不例外。”艾伦说,“我要去买报纸,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麦克让他带了点吃的,晚饭就在房间里草草解决,最近过得真是颠沛流离。

艾伦把报纸上那篇为抢头条紧急赶工出来的新闻看了两遍。

“报纸上说,警方确认了别墅里烧焦的尸体是皮尔逊·墨菲。”

“还有呢。”

“没有入侵的痕迹,但不排除他杀可能。”

“什么?”麦克感到万分意外,他还清楚地记得昨晚在别墅院子里看到的一切,所有警报都被解除,还有一条睡得正香的杜宾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艾伦说,“他不但在爆炸中全身而退,还料理了现场,把自己到过的痕迹都抹去了。”

“要是报纸上说的是真的,他不止抹掉了自己的痕迹,连我们进入别墅的痕迹也顺便清理干净。”

“他真是个好人。”艾伦把报纸扔到床上说,“在我们连滚带爬地从别墅里逃出来之后,他还悠哉悠哉地吹着口哨把院子里的警报器打开,叫醒狗狗玩一会儿,再若无其事地开车走人?”

“他不想警方插手这件事。”麦克说,“你没有看出来吗?他不是想和狗狗玩,也不想和警察玩,他想和我们玩。”

艾伦转头看向他,麦克很认真地和他对视。

“他想和我们玩。”

“对。”

“玩什么?”

“露比说过了,如果他真是那个施乐会杀手,他想成为独一无二,他会挑衅我们。从这件事来看,他确实乐在其中,而且要我说他的能力不止如此。”

“你是说只要他认真起来就可以轻松赢过我们?”

“我没有这么说。”麦克看着他,“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了不起的杀手,是高高在上的猎鹰,不错,天空中没有天敌,但要小心提防来自别处的危险。”

艾伦也看着他:“接着说,我喜欢听你夸我。”

“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

“听我说。”

“说吧,我听着呢。”

“你太聪明了,艾伦,你什么都知道。”麦克说,“他的所作所为可能会暂时让你感到有点不愉快,但这不是大问题。我要你认真一点并不是指认真对付他,尽管就目前来说他的确是个最明确不过的目标,可眼下我们的麻烦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还会发生什么事,最多是那个扔手雷炸毁我们房子的人再找上门来。暴君比他猛多了,好莱坞大片里才会用到直升机,他可以动用军队,坦克、火箭炮、只要你想得到的武器要多少有多少。结果我们还不是把他送去了地狱,他在那里称王称霸一定过得很舒服。”

“但是我们赢得不轻松。”麦克说,“如果同样的事再来一次,我想我们还是会赢,可过程也绝不轻松。”

艾伦望向他的目光往下滑,从那双真诚的绿眼睛滑向他的下颌,到脖子。麦克的颈部一侧有一道颜色很浅的伤疤,虽然缝合得很好,几乎看不到针脚,可伤疤就是伤疤,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消失不见。

那是和暴君搏斗时留下的伤口,身体记住了所有的伤痕,又忘记了最初的模样。只要他们还是杀手,这样的伤口在今后的岁月里会只多不少。

艾伦捂住这道浅得发白的伤痕,麦克的手掌覆盖着他的手背,手心干燥温暖,轻轻摩挲。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一摸斯比尔特,它就乖乖躺下翻出肚皮了。”艾伦说,“真的很舒服,我去给露比打个电话。”

“去吧,别和他吵架。”

艾伦在他的脖子上吻了一下,转身去拨通内丽小姐枪店的号码。

这是只有露比一个人会接的线路,但也算不上秘密。知道号码的除了艾伦和麦克,还有一些信得过的老朋友,一些只有金钱往来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几个被他差遣得团团转的“情报员”,得到过蓝色白猎鹰卡片的“有缘”顾客,总的来说,除了没有把号码登记在电话簿上,也和公开差不了多少。

艾伦连续拨了几次,但却一直是占线。

“没有人接?”麦克问。

“不,他在通话。”艾伦隔了一会儿又拨了一次,还是老样子,“太奇怪了,他能和谁聊这么久。”

“说不定是雇主看到了报纸新闻。你刚才还说让露比去谈的,他现在在谈了。”

“他最近反常得很。”艾伦躺在床上,掀起自己的衣服,腰上被撞出的伤痕宛然可见。他抓住麦克的手放在上面,闭起眼睛。

“挠挠我。”他说。

麦克在他腰上挠了几下,再轻轻揉那片看起来相当可怕的淤青,艾伦睁开眼睛望着他,轻轻吸气。麦克低头吻他的小腹,直到他舒服得蜷起膝盖。

“我再打一次。”艾伦说,“要是他还没聊完,就明天再打给他。”

“好吧。”麦克同意了,于是艾伦又拨了一次露比的号码。

这一回立刻就通了,简直像是那头的人等着接这通电话似的。

艾伦说:“露比,我们谈谈。”

“谈什么?新闻里说你们又搞砸了。”

“新闻上没有说,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反正我是知道了。”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是委托人吗?”

“是又怎么样?你是来打听我赔了多少钱和你能拿到多少钱?”

“麦克叫我别和你吵架。”

“听他的没错。”

“所以我只想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告诉我然后呢?”

“我们看到他了。”

“他?哪个他?”

“那个神秘杀手。”

“在哪看到?”

“皮尔逊·墨菲的别墅里,我们互相开了一枪,打了一架。他炸掉了别墅。”

“听起来是一部蛮好看的电影。”

“露比,虽然我离你很远,但开车过来也不用太久。”

“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露比停顿片刻,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委托人一点也不在意你们的失误,尾款已经到了,而且我接了一个新委托。”

第19章 嫌疑

“墨菲兄弟终于死绝了。”

瑞普利在办公桌前对自己猛灌咖啡,看着桌上层层叠叠的文件犯愁。

“拉尔夫·墨菲是被枪杀的,这点毋庸置疑,可皮尔逊·墨菲又是怎么回事?”希尔德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得搭档心烦。

“你问我?”瑞普利看了他一眼,“你好歹是警察,难道也像普通人那样捧着报纸上的新闻当小说看,‘没有入侵痕迹,但不排除他杀可能’。这么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我不喜欢这样的报道,但是没办法,上头觉得这是个大案子,说话都得小心谨慎。”

“皮尔逊也是被杀的。”

“当然,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瑞普利说,“但是这次凶手不像杀害他弟弟那么露骨了,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人听到枪声。他的秘密住所本来就很偏僻,周围没什么邻居。”

说着,瑞普利又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浓咖啡,那样子简直就像在借酒消愁。

“你知道我为什么光火吗?”

希尔德说:“因为凶手太狡猾?”

“不,是因为皮尔逊这混蛋,知道他弟弟被杀之后仍然拒绝和警方合作,你不是见过他吗?那个眼睛鼻子都长在头顶上的家伙。”

希尔德是见过皮尔逊·墨菲,不过没和他说上话,只看到他和瑞普利就警方跟踪调查的事情吵了几句。瑞普利认为杀死小墨菲的凶手一定还会再次犯案,最好皮尔逊能够提供自己的行程安排,以便警方守株待兔抓住那个杀人犯。不过皮尔逊不信任警察,拒不合作,他认为自己花钱雇佣的保镖比警察可靠多了,而且自己还有一整套对付杀手的方案。他和瑞普利聊了没几分钟就谈崩了,当着这位老警官的面着实把警方的办事不力羞辱了一番。

“这话只能对你讲,皮尔逊死了我一点也不同情,虽然案子还是得查,可是这种人渣难道不是死一个少一个吗?”

“是的是的。”希尔德先是满口赞同,然后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我看了现场勘查记录,别墅院子里的警报装置都完好无损,他还养了一条狗,狗狗也安然无恙。”

“你想问我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吗?”

“不,不管怎么样,反正凶手是进去了对吧,而且法医的尸检报告上说,皮尔逊在被烧焦之前就已经死了。凶手事先潜伏在他的别墅里,等他回来时动手杀了他,再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到过此地的痕迹都清理干净。这和杀小墨菲的时候大相径庭,你觉得凶手会是同一个人吗?”

瑞普利看看他,希尔德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还是很难得的。瑞普利说:“是不是同一个人并不是重点,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是职业杀手干的,他们杀人很专业,让你抓不住任何把柄,就算杀死小墨菲的凶手是在加油站和超市附近开枪,甚至还有人看到了他的车,可结果怎么样,这车就像凭空消失了,从来没有存在过。所以我们应该换换方向,想想有哪些人想要了这对兄弟的小命,有钱请得起技艺高超的杀手,说不定是几个人合伙干的呢。”

“说到这个,我翻阅了麦考利拍卖行的拍品目录,还找来了当天到马克米伦大厦参加拍卖的人员名单,真令人吃惊,全都是身价亿万的富人,随便哪一个都能呼风唤雨。”

“所以他们要找一两个好杀手不难吧。”

“是不难。”希尔德说,“而且我觉得有几个人不必去找什么杀手,他们自己就可以办到杀人无痕了。”

“是吗,说说看,你都在名单里发现了什么?”

希尔德从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里找出一份名单,指着上面用红笔划出的几个名字说:“罗杰尔·戴维斯、艾利诺·奎克、林奇·加西亚、博尔·亚当斯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有黑道背景的亿万富翁,如果他们想要杀个什么人,想必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错,看来你真是花了不少功夫,不过这些人非杀皮尔逊不可的动机在哪里?”

“找不到。”希尔德诚实地说,“虽然这些人和皮尔逊都多少有些过节,可是我研究了一番,发现这些过节要不是陈年旧事,要不就还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

“别这么早下定论。”瑞普利浏览了一遍名单说,“你为什么把罗德尼·邓肯排除在外?”

“哦,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个相当残暴的人,因为杀人进过好几次监狱,不过好像没听说他和皮尔逊有什么过节。”

“他最近很缺钱。”

“罗德尼·邓肯?”

“这是我刚从缉毒局的同行那里听说的,他们正吹嘘扫荡了一条哥伦比亚到美国的毒品走私线,而据说这条线路正是邓肯家族重要的经济来源。”瑞普利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罗德尼很缺钱?”希尔德不太确定地说。

“意味着邓肯家族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辉煌不再。”

“会不会有点夸张了,只不过是一条走私线,他应该还会有更多生意。”

“更多生意也抵不上这一条最重要的线。邓肯家族本来就是走私贩毒起家,虽然我们不想承认,但是贩毒走私这事黑帮们做得越来越正经,各方势力瓜分了所有的非法赚钱门路,好像全世界黑帮聚在一起开过会似的。失去了这走私线,要想再找一条新的可不容易,其他人是不会让步的。少了这笔收入,他们可能还是可以过着上流社会的奢侈生活,可在黑道中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

“所以你觉得他有嫌疑?杀了皮尔逊·墨菲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参加一个古董珠宝拍卖会,他是个粗人,和他的父亲一样只懂杀人放火,如果是个新型毒品配方拍卖会或者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拍卖会,那就一点也不稀奇了。”瑞普利在罗德尼·邓肯的名字上划了一个红圈说,“好好查一查,看看那次拍卖会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赚大钱。”

“好吧,我马上就去查。”希尔德犹豫了一会儿,“隔壁马修那组是不是在查邓肯家族的犯罪案?”

“好像是,干嘛?”

“如果我们查到墨菲兄弟的死真和罗德尼·邓肯有关,要不要一起归到他们那组去?”

“等你查到了再说。对了,还有一个人,我也觉得很奇怪。”瑞普利说,“曼斯菲尔·杰拉德。”

“他有什么问题?”希尔德说,“曼斯菲尔·杰拉德不是个正经的珠宝商吗?他参加这个古董拍卖会哪里奇怪?”

“问题就出在他是个正经的珠宝商,杰拉德珠宝公司经营着正当生意,可传闻他的祖父在二战期间却是靠买卖假货发家。曼斯菲尔相当痛恨别人提起这段历史,所以他也痛恨同样拍卖假货的皮尔逊·墨菲。说痛恨有点不准确,应该说是鄙夷和不屑。他曾在公开场合说皮尔逊·墨菲是个古董骗子,拍卖行的败类,拒绝和他出席同一个珠宝商界的宴会,这些八卦周刊上都刊登过。有过这些传闻,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麦考利拍卖行的现场?”

“这么说来,是有点可疑。”希尔德问,“要连他一起查吗?”

瑞普利喝完最后一口浓咖啡,站起来,非常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学着点小子,你在这一行还浅得很。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我动脑子,你动手,去查和那几件失踪拍品有关的所有线索,传闻、小道消息,什么都行,哪怕是无稽之谈。要是有哪一条和罗德尼·邓肯、曼斯菲尔·杰拉德两人都有关系,那就准没错了。”瑞普利十分自信地说,“那多半是墨菲兄弟的死因。”

“波比,你真是……”

“真是什么?”

希尔德说:“让我钦佩。”

“别乱拍马屁。”瑞普利板着脸,但希尔德还是看出他有多高兴,他真是个又容易满足又可爱的搭档。

窗外夜幕降临,时间已经很晚了,希尔德却毫无困意,也许是因为他年轻精力十足,也许是这次面对的是超乎想象的职业杀手,不管哪种原因都不禁让他有些亢奋。

瑞普利又倒了一杯咖啡,今晚他们准备通宵奋战了,皮尔逊·墨菲虽然是个人渣,但在公众面前好歹也慈善过一阵子。现在关心他死因的人多得数不清,媒体每天都在念叨他的名字,简直把他当成了什么大人物。

希尔德把那本拍品目录又重新搬出来,对着当时记录下来的失踪物品做记录,按照瑞普利的要求去逐一调查。

当他打开抽屉想要找找记事本时,却在第一层发现一本推理小说。

希尔德会心一笑。

“你又在傻笑什么?”

“我马上就干活。”希尔德连忙说,“想起一些开心的事,这个案子要是结束了,我们会有假期吧。”

“那你得祈祷这个案子结束了没有别的案子发生。”瑞普利没好气地说,“别多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真该去开个餐馆。”

“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如果我开了餐馆,一定给你留一个专座。”

“什么样的餐馆?”

“不会太大,最多四五张桌子,能让你安安静静想案子的地方。”

“多谢了。”

“别客气。”

希尔德从抽屉里拿出记事本,开始专心工作。

第20章 新委托

杀手们再次回到中介人的会客室,坐在那张还算舒适的长沙发里。

麦克的脸上有几处擦伤,是手雷爆炸的瞬间他冲出房门时不慎被碎片划伤的,不过最深的一道伤口也很浅,只贴了一张创可贴。艾伦的撞伤要严重一点,只是表面看不见。

露比没有去留意他们脸上或身上的伤势,目光对着麦克的右手瞟了一眼。

“‘手表’不错,为什么戴在手背上。”

麦克手上的咬痕仍清晰可见,他微笑着说:“看时间方便。”

“说的也是,有人总是缺乏时间观念。”

露比破天荒地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酒,然后回到座椅上说:“很久没有见你们这么狼狈了,上一次闹得鸡飞狗跳是什么时候?是不是萨德·玛利亚的暴君?”

“你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嘲笑我们有多狼狈吗?”

“当然不是。”露比说,“委托细节要当面谈,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可看到你们这样还是让我有点意外。”

“说说新委托的事吧。”麦克说,“这个委托是不是有点不寻常。”

“要说不寻常,恐怕就是委托金比较高,其他倒也没什么。”露比说,“无非是一个黑帮的重要人物,和以前的工作差不了多少,黑帮老大你们干掉不少了。”

“其中没有什么陷阱吗?”

“陷阱是指什么?”

“你说过那个居心叵测的杀手利用委托暗杀其他杀手,告诫我们不要轻易接活,可现在却出尔反尔一个又一个地接受委托。”艾伦说,“你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觉得。”露比说,“那些杀手确实是死在某人手里,或许,如你们所说的,在皮尔逊·墨菲的别墅里遇到了‘他’,但你们也算是正面交手了是吧。”

“可以这么说。”

“谁先开的枪?”

“我。”艾伦说,“我没有选择。”

“你当然有,你选择了开枪。”露比说,“据我所知,‘他’是个喜欢隐秘行动的杀手,如果你们见到了他,他就无法像杀死其他杀手那样出其不意地杀死你们,更何况你们在人数上占了优势。”

“这又不是在下棋。”

“如果你们看清当时的情况,掉头就走,事情会简单得多。”

“你是让我们夹着尾巴逃走?”

“这怎么能叫逃走呢?”露比说,“这叫提前下班,工作结束了,为什么不走?”

艾伦看着他,然后转头向麦克求助:“我词穷了,你怎么说。”

“我还是想听听新委托是怎么回事。”

露比对艾伦说:“好好跟着学,这才是专业。”他不等对方辩驳就扔了一叠资料过去,第一页夹着张相当古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眼神阴鸷,神情冷酷的男人。可以看出照片拍摄于几十年前,当时还没有彩色相机。

“这个人就是巴尔德里奇·邓肯,也是这次委托任务的目标,照片上他才25岁,可是已经满手鲜血,杀了不少家族中反对他的长辈。不过近年来他身体欠佳,应该是早年经历了太多的杀戮,有好几次都身受重伤差点丧命,这对他的健康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等等。”艾伦说,“巴尔德里奇·邓肯就是你上次说的当年借高利贷给杰拉德祖父做假货生意,现在利滚利滚成了天文数字又想讹回来的那个老家伙?”

“看来我一直跟你说要有教养是白费功夫了,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样。”

“我说的不对?”艾伦问麦克。

“很对。”麦克说,“不过你也可以说,是那个和杰拉德珠宝公司有债务关系的巴尔德里奇·邓肯。”

露比说:“这个委托要是能完成,你们被炸掉的那栋房子就根本不值一提了。邓肯家族最近倒霉事不断,整个家族的人都在东奔西走,一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头子,就像只蚂蚁一样好对付。”

“我要带一瓶杀虫剂去吗?”

“随你,我觉得一瓶杀虫剂也足够了。说不定你半夜站在他床前轻声对着他耳边说一声你好,他就被自己的痰噎死了呢,这钱多好赚啊。”

“听起来好像随便谁都能赚这笔钱,你为什么不一个人独吞。”

“麦克加入后我们说好的,一个人的工作,钱对半分,两个人的工作分三份,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皮尔逊·墨菲和这一次的委托我都可以算你们两个人的钱,还有什么不满意?”

麦克说:“这件事会不会有点太凑巧了?”

“你是说罗德尼·邓肯刚找人炸掉了你们的房子,就立刻有人委托要对付老邓肯?”

“是的,我想知道委托人是谁?”

“委托人?”

露比停顿了一下,目光忽然转开了,对着墙上的钟看了一眼说:“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五。”

“我忘了告诉你们,这个任务不像杀皮尔逊·墨菲那么宽松,委托人给了一段很自由的时间让你们随意犯错。这一次必须在这个周末完成,只有两天。”

麦克没再继续追问委托人的身份,露比不想说。

“罗德尼·邓肯已经在为那枚失踪的赝品戒指找我们的麻烦,再接这样的委托难道不是火上浇油?”

“你对他有多了解?艾伦。”露比说,“他是巴尔德里奇的儿子,最小的儿子,老邓肯的其他儿子去哪了?我来告诉你,罗德尼花了十年时间,用尽各种方法干掉了他的几个哥哥,不管好恶,他认为父亲只需要一个儿子,他要成为唯一。于是他效仿父亲当年的做法,把家族清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两个不足为患的姐妹。所以只要他对你们动过一次手,就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与其每天东躲西藏,不如迎难而上,既解决了麻烦,又完成了任务,一举两得。”

“一举三得,还有钱赚。”艾伦说,“我开始怀疑你的居心了,好像整件事都是你在一步一步把我们拖下浑水,从接下杀皮尔逊·墨菲的委托开始,我们就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眼下只能说是进退两难。”

“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我也无话可说。”露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算进退两难,也要做决定。”

“我会完成这个委托,送那个惹了一辈子麻烦,临死还要给人添堵的老头子上西天。不过……”艾伦说,“要是我发现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哪怕最终你有办法证明是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不管什么好处,这都将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

他站起来,非常认真地看着露比问:“你真的没有瞒着我什么吗?”

露比说:“从来就没有。”

艾伦带着巴尔德里奇·邓肯的资料离开了内丽小姐枪店。

麦克拉开车门,艾伦说:“我来开车。”

于是麦克让出驾驶座,艾伦坐进去,打开车厢顶灯,开始翻看那份厚实的资料。他看了很久,比任何一次委托都要认真。麦克没打扰他,安静地等他看完。

二十多分钟后,艾伦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感到疲倦。

“抱歉。”他说,“我看得有点久。”

“不久,还不到半小时。”麦克说,“我愿意等。”

他从艾伦手中接过那份资料翻了两页,那几乎就是一本邓肯家族传记。

“他应该去写小说。”艾伦发动汽车,放下窗子吸了口外面的冷空气。

“有几分把握?”

“没几分。不错,老邓肯是病得半死不活,严重中风瘫痪、常年卧床不起、轻微老年痴呆、各种要命的慢性病,如果不是两天期限,说不定下周寒流到来气温骤降就能让他寿终正寝。”

“遗憾的是我们只有两天。”

“从这些资料来看,罗德尼对他的老父亲真是满怀深爱,为了得到全部父爱,他残杀手足掌控家族,现在又将病重的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是不是有点变态。”

“是的。”

“真不敢想象他发现老邓肯死了的场面。”

“反正我们最多要对付的也不过是直升机。”麦克说,“罗德尼想在城市里动用坦克恐怕不太可能。”

“是的,那不可能,所以没什么好怕的。”艾伦严肃地说,看着前方的路,车速加快,车里开始有点冷。他关上车窗,打开收音机,搜索到一首颓废歌,一点也不适合夜晚开车,只会越听越寂寞,但却能让人安安静静地思考一番。

汽车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开了半小时,忽然一个极速掉头,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重新又往来时的路开去。

麦克抓紧扶手,等着车子平稳下来。他还是没问要去哪,半个小时的沉默已经足够了,他相信艾伦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的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支持他的决定。

第21章 夜晚的黎明

艾伦又把车开回了内丽小姐枪店。

停好车,他走向半关的卷帘门,在门口站了片刻,开始轻轻敲门。

半分钟不到,狄恩收起卷帘门放他们进去。

对于两人的去而复返,狄恩显然十分意外,他始终搞不懂这里的人在干什么。

虽然他知道白猎鹰是职业杀手,可还是搞不懂露比为什么常常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搞不懂朱蒂为什么总是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客人走后门,搞不懂大个子昆廷为什么可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更搞不懂艾伦和麦克来来去去在忙些什么事。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多余,或者像一部功能不全的人形收银机。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这种感觉很令人沮丧,不过通常也沮丧不了多久。好无奈,他的所有情绪都不会太持久,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短期健忘。

艾伦走进枪店,看了他一眼问:“干嘛垂头丧气?”

“不知道。”狄恩说,“也许是没睡好。”

“你也会失眠?”

“不是失眠,是做梦。我最近常常梦见自己回到了监狱。”

“那也不错,你在监狱里的时候好像是比较快活。”

狄恩叹了口气,艾伦拍拍他的肩膀,麦克经过他身边时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

“你好,狄恩。”麦克说。

这家伙立刻又振作起来。

“你好,菲……”

“叫我麦克。”

“你好,麦克。”

这里最好了,这里是天堂,他要永远留在这里。

艾伦走到货架边,拿起一支枪。

“我要买枪。”

“什么?”狄恩回过神来问,“什么枪?”

“很多枪,还有别的东西。”艾伦说,“你要是不懂就换别人来。”

“没有别人,朱蒂已经睡了。”

“没关系,我自己慢慢挑。”

“你会登记吗?”

“登记什么?”

“姓名电话住址,你得填一下这张表格。”狄恩神经兮兮地从柜台里找出一份空白表格,“而且你还得要提供有效驾照、合法购枪证明、水电或者有线电视账单,我们会上网核实你的档案,确认你可以从这里买枪。”

“看来你真的在这里学了不少。”

艾伦拿了一支冲锋枪扔给麦克,自己也选了一把。

“你不能带走店里的枪。”

“我会给钱的,我还有一笔钱在露比那,足够买下这里所有的枪。”

“不是钱的问题。”

“他说得对,你不能拿这里的枪。”朱蒂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暖和的长袍,站在柜台后面说,“这里的每一支枪都有可能登记在案,从制造的时候起就有记录,我不能保证你拿着它们去干活会不会出问题。”

麦克说:“我可以证明,警方有一个专门的数据库,可以查到大部分正规枪店的记录。”

“我今天没有踢门。”艾伦看着朱蒂说,“又吵醒你了?”

“我没在睡觉。”朱蒂说,“如果你想要外面买不到的武器,就别把货架上的枪弄乱。放回原处,跟我来。狄恩把店门关好。”

没人反对她的话,狄恩重新放下卷帘门,艾伦和麦克把手里的枪放回货架。他们心里都在想,这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那个否定全人类的露比也不反对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听她的话呢。

朱蒂裹紧长袍,带着他们走出枪店后门,走向对面公寓楼旁的巷子。那里有一道似乎常年不曾开启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朱蒂把钥匙给麦克,指挥他打开门,带他们走下了一道阴冷狭窄的楼梯。

麦克起初担心冷气会让她身体不适,但看样子朱蒂很享受这样的环境,一下楼梯他们就闻到了枪油味儿。

“尽管挑,里面的东西我全点过数,拿走多少我都知道。挑完之后锁好门,再把钥匙送到枪店来,钱可以以后慢慢算。”

艾伦站在中间说:“我就想要个这样的武器库。”

“你什么都想要,所以好好工作吧。”朱蒂说完捧着肚子回去了,当她走到门口时,艾伦忽然叫了她一声。

“朱蒂。”

“怎么了?不准还价。”

“你要保重。”

“我会的。”

“要是孩子还不肯出来就去医院看看。”

“不用你管生孩子的事。”

她走掉了,艾伦看着她。他知道她以前的样子,一个小姑娘,手指五颜六色,头发乱七八糟,浓妆艳抹,怀抱着一把大枪东奔西跑。但是现在,她不一样了,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的怀里将只有一个柔软稚嫩的小婴儿。

艾伦把目光转向置身其中的这个军械库。

真是个不错的仓库,可以满足所有暴力爱好者的需求。地下室不大,武器清点起来也不难,因为每种枪都只有一支。齐全,但不庞大,这样可以保证万一发生意外,损失将减到最少。这里更像一个武器博物馆,一个收藏室,一本样品大全。

艾伦选了几把枪,全都挂在身上。

“我们还需要通讯器,可以去找安东尼,不过他看见我就会把价钱翻个倍。”

麦克试着他随手扔过来的几支枪,火力猛到足够拍一部从头打到尾的枪战片了。

“你是想直接冲进去干掉老邓肯吗?”

“两天时间不够我们准备一个完美无缺的潜入计划。偷偷摸进去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只有三成,假装成某个需要进去办事的陌生人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两成,一旦被识破,最终都会演变成被动的枪战。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硬的。”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或者你还有更好的。”

“没有。”麦克说,“都按你说的办。”

“很好。目标不是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而且卧病在床,我们从最靠近卧室的方向进去,干掉老邓肯后立刻出来。露比的资料里有邓肯家的平面图,回去研究一下。”

“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麦克坐在墙边的木箱上说,“把枪都放回去,拿上角落里那个火箭筒。老邓肯的房间肯定得有阳光,他是病人,需要太阳,所以卧室多半是在高处靠窗的位置。到时你就扛上那个大家伙对着窗户开一炮,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照你这么说,任何暗杀委托都可以这样解决,太方便了。”

“没错。”

“我是这样想的,资料里附带了一份两天内罗德尼·邓肯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他有一个私人会晤,几位同道中人将和他进行一番会谈。露比说邓肯家族最近倒了大霉,罗德尼的心思应该都放在怎么挽回损失上,因此一定很重视这样的会晤。”

“我们分开行动,一个搅乱他们的聚会,另一个趁乱干掉老邓肯。”

“怎么样?”

“你就是想大闹一场。”

“对。”

“没意见。”

“那就这么决定了。拿上需要的武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艾伦把挑中的武器集中起来,麦克先去开车。这条小巷真是为地下军火交易量身而造,只要把车停在巷口,里面在做什么勾当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他们把东西一股脑地扔进后备箱,上了锁,再把车开走。麦克去还钥匙的时候,狄恩激动地跟他说谢谢。

“我能再和你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麦克笑着问,“你要说什么?”

狄恩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很高兴,我一直没有说过,我很高兴在这里。这样的好事,竟然发生在我身上,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这是好事。我也这么想。”麦克说,“祝你今晚有个好梦狄恩,晚安。”

“晚安。”狄恩心满意足地说。今晚他不会做梦,他要失眠了。

麦克回到车上,艾伦忍不住开口问:“那傻小子又跟你说了什么?”

“狄恩?”麦克系上安全带,“他说谢谢,他很高兴在这里生活,看来他过得很不错。”

“他真是个烦人精!我要去揍他一顿,让他再也高兴不起来。”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要是他还一直烦你我就揍他。”艾伦发动了车子,“还有那个什么警探也是。”

“你还记得他。”

“我记得所有烦你的人。”

麦克笑起来:“你也很烦人,但我喜欢你烦我。”

“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呢,别嫌我烦。”艾伦一边开车一边看了眼放在仪表台上的书。换了几次车,麦克还是没忘带着这本书,书名叫做《加德纳的阴魂》,是一本惊悚悬疑小说,作者很不出名,书店里也找不到他的作品。麦克是从一个旧书店里翻来的,店主只收他五十美分。

一本书通常等他看完了,艾伦也会看一遍,然后和他讨论一下小说里的情节。这本书的主角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主要讲他因为遭到陷害饱受多年牢狱之苦,出狱后展开复仇的故事。这大概就是作者不畅销的原因,故事里没有俊男美女,没有激烈的爱情,唯一的女性角色是一个年老色衰无人问津的妓女。但是撇开这些不谈,整个故事却非常引人入胜,你永远不知道主角要用什么方式报复那些陷害过他的人,他的手段层出不穷,引得读者非看到结尾不可。

如果男主角是个英俊迷人的年轻人,女主角是个沦落风尘但美艳绝伦的女人,这本书一定会更受欢迎。但是没有,就算是新书,后面的标价也只不过五美元。真是个任性又固执的作者。

麦克看了看身边的人,艾伦专注地开着车。

他的另一半也是这样,任性而固执。

说不定他会喜欢这本书呢。麦克心想,和他们正要去干的事差不多。

第22章 好生活

这个临时落脚的旅馆没有招牌,所以也不会有不知情的人随便进来要求入住。

住过这里的人都称它为“那个地方”,意思不言而喻,如果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就不要去。

旅馆柜台后面守着一个面容愁苦的老女人,不分昼夜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中看电视,有客人来,她会先问几个莫名其妙的怪问题,要是答案不合她心意,她就告诉他们已经客满了,然后继续看电视。

房客们都是不法之徒。

艾伦要到了一个房间,阴森的走廊上一个人影也不见,正好方便他和麦克把东西都搬进来。这里没有人会管闲事,但也防不住有爱撬车门的小偷。

今晚他们要好好规划一下闯入邓肯家族的路线。

艾伦把别墅平面图放在床上,一张精确的电脑绘制图,几张各种角度拍摄的照片,可以看清楚通往别墅的公路、马路和小街。别墅共四层,仿都铎城堡风格设计,看起来固若金汤,冰冷的石头外观拒人千里。

“院子里一定有很多狗。”艾伦说,“我讨厌狗。”

他想了想,想到了斯比尔特,然后说:“我讨厌大狗。”

“Agro也是大狗,你喜欢狗,只是不喜欢咬人的狗。”

“对,那种流着口水吐着舌头,会追着你不停跑的狗,真讨厌。得想办法对付它们,要不然就太烦人了。”

“找安东尼要通讯器的时候顺便准备麻醉枪,不用消音器也不会有声音,非常好用。你对付狗狗,十分钟够了吗?”

“足够了。我跟你说,对付狗狗我真的很有经验,我知道它们喜欢在哪里游荡,还知道它们发出的各种声音代表什么意思,知道它们每一个眼神的用意,是想咬人还是只想狂吠两声。要是我不做杀手了,说不定可以去当个养狗专家,是有这种专家的吧。”

“看来你真的是被狗追过很多次。”

“多得数不清。”

“狗的问题解决了。接下去是保镖。”麦克说,“不知道罗德尼有多少手下,但可以肯定,为了保证会谈安全进行,东面的房间会有更多保镖。不只是罗德尼的人,还有另外几个黑道家族的首脑人物,他们一定也会带上十几个带枪的保镖。”

“要是你想对付狗,我们可以换换。”

“那倒不必,毕竟目标是老邓肯,不是罗德尼和那几个黑道家族头目。我只要虚张声势就行了,开一枪,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

“你不想被狗追。”

“没错。”

“然后我走这条路上楼,一路上应该没多少阻碍,这时候你那里早就热火朝天,多余的人都会赶去,剩下的就很好对付。”

“不要大意,罗德尼不会放松对老邓肯的保护,毕竟这是他深爱的父亲。”

“他对父亲的爱能不能抵挡得住试验台上每分钟一千五百发子弹射速的冲锋枪。”

“不用这么猛烈。”

“有备无患。”

“这次要多少时间?”

“把这个几个地方可能会有的保镖算进去,差不多得花十几分钟,加上院子里对付狗狗的那十分钟,半小时够了。完事后我会先出去把车开到花园后面的门外,这时你就可以自由发挥了,连本带利地还罗德尼两个手雷,虽然看起来他的房子不太烧得起来,但这种机会千万别放过。”

“我走这条路比较近一点。”麦克指着其中一条不起眼的花园小道。

“也可以,那我就到前面的路口等你。”

他们跪在床的两边,对着图纸反复计算路线和时间,直到万无一失。

麦克知道这是冒险,再仔细想一想,一定会有更安全的方法,只不过他非常清楚眼下这个计划的真正目的。艾伦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一个在枪林弹雨下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应对危机的方法。

讨论结束后,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看天花板上常年不清洗留下的痕迹。

“我们干点什么?”

“睡不着的话就聊聊天。”

“我们也叫这里红屋。”艾伦说,“不过知道这个叫法的人不多。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受了伤,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家,你知道,我有点害怕雨夜。”

麦克说:“现在你已经不怕了。”

“全是你的功劳。”

“这里为什么叫红屋?”

“因为很多人第一次来这里都是红色的。”艾伦说,“受了伤,血把地板染得一片鲜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隐秘的名字流传起来,不过公开地说,大家还是更喜欢用‘那个地方’,心照不宣。”

“看来我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

“不用着急,我会慢慢告诉你。有些也并不是非学不可。”

“我想知道更多你经历过的事,如果你愿意听,我也会把我的所有和你分享。”

“所有?”

“倾我所有,没有秘密。”麦克说,“今天我听到一句最心动的话。狄恩说,这样的好事竟然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这么想。我曾经发誓要维护这个世界的公理和正义,即使我不再是警官,我仍会坚守这份誓言。现在我要起另一个誓。”

“你要向我求婚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

“干嘛要等会儿。”

“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穆得小屋的日子?”

“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艾伦皱起眉,“那又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几乎是一段令人绝望的日子是吧。”

“几乎是,但你没有,我从来就没见过你绝望的样子。”

“我没有,因为在那里的不是我一个人。我看到你冷静地面对困境,聪明地解决难题,那时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脱困。”麦克说,“深信不疑。”

“我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艾伦忽然说,“露比告诫我不要私底下凭感觉接活。虽然我一直反对他,但从那件事以后,我深以为然。如果我没有被亚瑟·布伦特的故事打动,不要在度假的时候多管闲事,那些事是不会发生的。”

“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你了。”

艾伦吻着他手背上的咬痕说:“如果可以让你避免那种伤害,我宁愿你从未遇见我。”

“刚好相反,为了遇见你,我愿意承受所有磨难。”

“我都要哭了。”

“我把你惹哭了吗?”麦克说,“没关系,你比我年纪小,我不会笑话你。我发誓一定会牢牢保护好眼下的生活。你说的没错,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艾伦看着他。

“这真是最好的生活。”

其实他们离题很远了,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像以前一样两个人同心协力,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于是趁着这股暖洋洋的气氛,在最寒冷的清晨来临时,他们躲进被窝睡了一觉,直到黄昏才收拾东西离开。艾伦把带着铜锈的房间钥匙还给柜台里的女人。他叫她“卡拉”,以前她还没这么老的时候,养过一只灰纹虎斑猫。这只猫终日蜷在柜台上打盹,艾伦一直怀疑它被阉割过,否则不会不分季节地犯懒。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验证,他来这里的机会也不多,再后来那只猫就不见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猫咪也不例外,也许它找到了能让它从舒适的安乐窝里跳出来的另一半,随着爱侣爬上墙头浪迹天涯。

过最好的生活。

艾伦始终是这么想。

七点五十分,杀手们的车停在了邓肯家族的别墅外。

第23章 杀手、狗狗

别墅没有太高的围墙阻拦,也没有装着有钱人偏爱的高压电网。

这是艾伦仅有的对黑道家族的一点好感——不喜欢把房子造得像监狱。这给他带来多大的便利,好几次他都轻松地不靠任何工具闯入黑帮老巢,要是碰电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和麦克在车里换好衣服,穿上为枪林弹雨准备的防弹衣。艾伦带着顺路从安东尼那里经过激烈得差点动起手来的讨价还价才弄到的麻醉枪,右腿上挂着手枪,肩上背着冲锋枪。

麦克正在调试通讯器,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只是对付几只狗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什么你看着像要去拯救世界?”

“把每次委托都当做拯救世界,感觉就会简单得多。”

“你一直都这么自我催眠吗?”

“这不是自我催眠,这是认真。”艾伦说,“认真……露比最喜欢的词。”

他忽然提到露比,麦克望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默默地把调试好的通讯器交给他。

“试一下。”

艾伦戴上耳机说:“测试,3,2,1,我爱你,完毕。”

“我也爱你。”麦克说,“听得好清楚。”

“安东尼的设备不错,可真贵。”

“别抱怨了。”麦克笑了,两人各自拿好武器。

“走吧,一会儿见。”

“好的。”

他们把车停在树丛里,弯腰在黑暗中潜行。

艾伦往西面的别墅楼跑去,麦克和他相反。两边的情况也大不一样,东面的客厅灯火通明,门口停着几辆黑色房车,客人已经到场。西面的房间则是漆黑一片。

艾伦攀上低矮的围墙,藏身在一棵树茂盛的树枝间。

他低头凝视花园,院子里有几个修剪得栩栩如生的树篱动物,不是主题乐园里种受欢迎的卡通形象,而是形态各异的猛兽。这些树篱动物分布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黑影绰绰令人心生畏惧。

艾伦没有看到狗,但肯定有什么动物潜伏着,在这样的花园里他积累了太多的经验。

“准备好了?”他轻声问麦克。

“好了,听着。”

艾伦等待片刻,砰一声枪响,他跳下围墙往对面楼下最不起眼的窗户跑去。那是楼梯下储物室的窗户,他将随身带的胶带贴上玻璃,手肘一敲就打碎,在另一边麦克搞出的动静掩护下,没有惊动任何人。

窗户中散发出一股灰尘味,艾伦没有立刻进去,他听到花园里传来走路的声音,不是人的脚步。他往角落躲了躲,拔出那支药力十足的麻醉枪。

“来啊宝贝。”现在他花去的每一秒钟都是麦克尽力争取的,而他也要为麦克解决麻烦,让他在经过花园离开时没有后顾之忧。

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一道黑影从转角的树篱边冒出来,身形瘦长矫健,离得越来越近。艾伦蹲下身,这样更容易瞄准,速效麻醉针足够让一只大型犬睡上三十到五十分钟。

他屏住呼吸,黑影即将走出转角时突然发力,像一支利箭一样猛扑而来。艾伦滚过地面,躲开这下扑杀,找回平衡后迅速射出一枚麻醉弹。

这一下正中目标,但眼前的大家伙却浑然不觉,四个爪子牢牢抓住地面,眼睛在黑暗中像灯泡一样发光。

艾伦反应过来,吃惊加防备。这不是一只流口水的恶犬,竟然是一头皮毛油光发亮,精力十足的黑豹。

它应该还是一只幼兽,体型却已超过了所有大型犬。黑色的豹子步伐优雅,慢慢动着尾巴。它也很紧张,麻醉弹挂在它没有一丝杂色的脖子上,如果是一只狗,它早已倒下了,但这个剂量要让一只豹子脚步踉跄还得等上一会儿。

艾伦装上第二发,这只聪明的猛兽似乎也知道他手中的武器会对自己不利,不等枪口举起就又扑了过来。艾伦往空地上躲闪,豹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似乎是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无谓的虚张声势上。

虽然它是一只动物,但也有自己的见解。

它趁艾伦躲闪时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调转身体,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他的手臂咬下。这可不是开玩笑,要是它咬中了,结果不会像是留在麦克手背上那个咬痕一样有趣,多半连半个身体都可能被撕碎。

艾伦被它扑倒在地,一只手抓着它的皮毛,一只手上的麻醉枪对准它的脖子补了一枪。双方在力量上竟然不相上下,艾伦的防弹衣被利爪撕裂了一个口子。

他用双脚紧紧盘住它的后腿,在花园里翻滚,直到它渐渐失去力道。麻醉剂终于起了作用,这黑色的大家伙像一张皮毛一样趴在他的身上。

艾伦气喘吁吁,放自己休息了一分钟,然后轻轻拍一下它的脑袋。

“你还有朋友吗?最好没有。”

不知道两枚麻醉弹能让这庞然大物沉睡多久,也说不定只是片刻麻痹,说不定会给从这里撤离的麦克带来威胁。

最稳妥的方法是拔出匕首给它致命一击。

艾伦不想这么做。

他喜欢狗,虽然这不是狗,但也差不多。有些狗是被训练出来救人的,有些狗则是从小被教育必须凶狠残忍,但这不是它们的问题,狗狗自己不能选择怎么生活。

艾伦想起了利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杀手朋友。很突然的,他忽然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狗了。

“我放倒了一只豹子。”他在通讯器里对麦克说。

对方在跑动中惊讶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一只豹子。”艾伦说,“你出来的时候要小心,我不能保证它在半小时里都乖乖躺着。”

“放心,我和小动物相处得都还算不错。”

“你那里怎么样?”

“捉迷藏。”

“我要进去了。”

艾伦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跳进破碎的窗户。

麦克躲在别墅的一角,整个房子已经成了一片漆黑。

罗德尼肯定为今晚做了万全准备,但他的准备八成是为了提防那几个敌友难辨的客人。

时间刚刚好,客人们才走进客厅,麦克远远冲着窗户开了一枪。

没必要瞄准,无所谓打到哪里,只要动静够大就好。

玻璃碎裂的巨响惊天动地,然后他往窗户里扔了个烟雾弹。接下去的时间,麦克一直在不停跑着,凡是亮着的灯全都打得粉碎。场面一片混乱,浓烟和黑暗中,每个人的心里都惊疑不定,是谁派来的杀手?要杀的又是谁?

罗德尼可能料到会谈中将产生一点摩擦和不愉快,但所有问题最终都会在妥协、让步或者威胁之下达成一致。他肯定不会料到谈话尚未开始,场面就失控得乱七八糟。不管捣乱的人是谁,今晚都和邓肯家族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怨。

罗德尼从不知道是谁的手里夺过一支枪,他的西装和衬衣上全都是血,但不是他自己的。混乱中流弹飞来飞去,从头顶呼啸而过。

麦克飞速跑到下一个隐藏处,多亏露比的资料,他对这栋别墅了若指掌。现在他占据优势,破坏了供电,藏身在黑暗中,尽量给这场混乱制造更多意外。

他听到很多枪声,都不是朝他开的。罗德尼请来的那几个黑道头目多半以为自己落入了这个狡猾残忍的小邓肯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为了保命,他们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互相拔枪就射。

麦克往安静的庭院里瞥了一眼,心想要是谁在这场乱糟糟的枪战里丢了性命,那真是太不划算了,死得莫名其妙。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院子里没有狗叫,尽管这里枪声震天,可要是狗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应该还是能听得到。

看来艾伦进行得很顺利。

他放心地向又别墅里扔了个闪光弹,闭上眼睛躲过那刺眼的光亮,然后在一片哀嚎和怒骂声中往下一个地点移动。

麦克很确定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藏身之处,别墅里的人包括罗德尼在内肯定都还没从惊慌混乱中回过神来。他行动得又迅速又谨慎,手枪里满满的子弹,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他闭着眼睛弯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一阵微风擦身而过。

麦克吃了一惊,那毫无疑问是一个人从身旁走过。

他睁开眼睛举起枪。闪光弹的亮光尚未消逝,他把周围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任何人,仿佛那擦肩而过的感觉只是幻觉。

当然不是。

麦克紧握着枪,手心冒了一阵汗,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很可能经历了一次生死,虽然不知什么原因,他仍安然无恙,但这并不值得欣慰。

他没有停留,继续往前移动。既然事情已经过去,疑神疑鬼只会造成更大的失误。

麦克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来警惕四周,他穿过花园中的一片小树丛,来到更隐秘的藏匿之处。

第24章 热情工作

房间里一片宁静。

艾伦在楼梯上飞奔,脚步声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是的,真是美好。

整个房子内部宽敞舒适,窗外月光柔和皎洁,均匀地铺洒在平整光洁的地板上。如果这不是个黑帮家族的巢穴,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位性格温和、爱好优雅,还有着爵位的贵族拥有的房子。

楼梯扶手光洁而古老,因为日久天长的摩挲,颜色变得很深。靠墙的那边挂满了金色画框装裱的画,大多是肖像,偶尔夹杂着几幅静物和风景。

艾伦不知道这些肖像都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他跑得飞快,一步跨过两格阶梯。

一个保镖听到了他不顾冲动甚至是故意弄出来的声音。

这家伙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手中把着支微型冲锋枪。他还算友好,先冲艾伦喊了一声以示警告,然后才打算开枪。这给了艾伦足够多的时间,甚至没有想要回避,直接一枪把他打翻在地。一个六英尺高的人,相隔不到十英尺的距离,还有什么不能一枪命中的理由。艾伦在初学射击时,瞄准的是微风中飘荡不定的绳子。

他跨过受伤倒地的保镖,继续往上冲刺,房子里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呼声,留守此地的人被枪声惊动了。虽然大部分人手已经在东面楼房遭到袭击时匆匆赶去支援,但还是有少部分人留下。

艾伦很快耗光了手枪子弹,抽出空弹夹,换上新的。

在这样随时都得提防不知从哪冒出对手的情况下,四层楼比想象中高得多。艾伦一路往上,到达三楼时,走廊上的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提着裤子的男人。看样子刚才他正在厕所里解决大问题,枪声越来越近,这才迫不得已匆匆起身。

艾伦没有用枪,没有停下脚步,在这家伙还没有搞清状况之际,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按,同时抬起膝盖朝他下巴撞去。一声惨叫,声音不太响,带着一连串含糊的咒骂,这家伙捂着下巴坐倒在楼梯上。

四楼近在眼前了。

艾伦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打算数一数走廊上的房门,确定巴尔德里奇·邓肯的卧室在哪一间。

等他真的到了四楼才发现,根本不必确认,其中一扇房门外站着两个保镖。他们每人握一支枪,等着不速之客自投罗网。艾伦刚在楼梯口冒出头,立刻又反应飞快地躲下去,两发子弹打在他刚才停留过的地面上,一发打穿了柔软的地毯,另一发打进坚硬的橡木地板。

艾伦看了眼时间,比计划中快,大概是院子里只有一只动物节省了他的时间,现在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

“我快完事了。”他对麦克说。

那边安静了片刻:“小心,我觉得他也在。”

“他?”艾伦收起自动手枪,从肩上取下冲锋枪。他抬高手臂挥舞一下那支一分钟能打一千五百发子弹的冲锋枪,楼梯上本想冲过来的保镖立刻刹住了脚步。

艾伦问:“他是谁?”

“那个吹口哨的家伙。”

“什么,你看到他了?”

“没有,但我感觉他在。”

“他也是个阴魂不散的烦人精!”艾伦往楼梯下望了一眼,有几个人拿着武器往上跑。他端着冲锋枪对准楼下猛开一阵,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又换上手枪突然冲上楼去。楼上的保镖以为他在费力对付下面的追兵,正打算把握机会来个围追堵截。艾伦朝两人的大腿上连开几枪,等他们人仰马翻摔倒在地时上前踢飞了他们的武器。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能够阻拦他。

艾伦越过按着伤口惨叫的保镖们,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当他把枪口对准门把时,脑子里有一瞬间闪过当初闯入皮尔逊·墨菲办公室时的情景。但是那个也无法阻碍他了。艾伦心想,他要的就是这样一场硬仗,就算是一个圈套,他也会这样直截了当闯进去,毫不犹豫地结束老邓肯的性命。

冲锋枪在门把周围留下一圈整齐的弹孔,艾伦一脚踢开房门,进入了卧室。

房间里扑面而来一阵浓烈的气味。药味、消毒剂、酒精和腐朽的气味。

艾伦还没有见到巴尔德里奇·邓肯,已经能够感受到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卧病在床的惨状。

他快步向前走去,听到维持生命的各种机器发出的滴滴声。房间并不大,用一道厚厚的帘子隔开了病床和房门,这样好避免冷风从外面吹进来。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黑道人物,终究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艾伦走过去,一只手拉开帘子。

帘幕背后是一张宽大舒适的床,巴尔德里奇·邓肯躺在床上,几乎看不到是个人的样子。

他干瘪起皱的皮肤包裹在骨头上,皮肤下已没有一丝肌肉,露在被子外面的头颅就是一个骷髅的模样。老邓肯睁着眼睛,嘴巴张开着,费力地呼吸,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大概是痰液卡在喉咙里让他呼吸困难。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人正满脸惊恐地用吸痰器帮他把那恶心东西吸出来。

她惊恐的到底是这样一具骷髅似的身体,还是门外不断传来的枪声。

艾伦说:“出去。”

没有半分犹豫,就像得到赦令似的,护士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飞奔而去。

艾伦走到床边,老邓肯的眼珠朝他转过来,像两颗发黄的圆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艾伦觉得那张几乎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愤怒和狠毒。到了眼下这样的地步,他还是没能忘记自己的本性。

巴尔德里奇·邓肯杀过的人可以堆成山。露比整理的资料上有一段事迹:在他还是家族中一个不起眼不得宠的成员时,有一天,一个巡警在街上拦下他,认为他身上藏有毒品,因为他刚刚在巷子里和毒品贩子做了交易。巴尔德里奇拒绝合作,威胁那个巡警一定会施以残酷的报复。他弄到了对方的住址,找上门去,杀了那人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后剖开肚子,把成型的胎儿拿出来放在锅里煮熟。等巡警回家时,巴尔德里奇和他的手下强迫他吃掉自己的孩子,再把他吊死在客厅里。

“我想折磨你一番再杀了你,让你体验一下那些拜你所赐受过磨难的人们的切肤之痛。”艾伦说,“不过不能为你这样的人浪费时间,再见,巴尔德里奇·邓肯先生。”

他把枪口对准老邓肯张开的嘴,看着他在枪口下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声音。

扣扳机,开枪,血、肉块、碎骨、脑浆,雪白的枕头上像开了一朵艳丽的红花。好意外,就算是个活死人,血还是一样红,一样新鲜,一样滚烫,生命力十足。

艾伦在被单上擦干净枪口,把枪放回腿上的枪套,转身走向了窗户。

他拿出准备好的钩子挂在窗台上,抓住钩子尾部的钢绳,从窗口滑下去。

落到地面时,他的心跳恢复了平静,用力深吸一口气。

“好了。”他说,“我们走吧。”

花园里,那只皮毛光亮的豹子还在沉睡,奇形怪状的树篱动物阴沉沉地矗立在四周。

“马上来。”麦克回答。

艾伦弯腰穿过庭院,翻过围墙离开这栋不安宁的别墅,临走时有人从四楼的窗户向院子里扫射。

他躲进树丛,被浓密茂盛的灌木掩护着,回到了自己的车里。

接下去的过程毫无悬念,艾伦开车按照约定绕到庭院后方,等着接应麦克。

时间刚好,当他猛踩油门驶向目的地时,院子里响起一声响亮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声。麦克翻出围墙,艾伦打开门让他坐进来。

一团热气,已经开始接近冬季的天气,两个人却都感到热血沸腾。

艾伦从车窗里眺望浓烟滚滚的别墅,依依不舍地踩下油门向前开去。

“你可以再多看一会儿,等他们追出来再走。”麦克整理武器,把通讯耳机从耳朵里掏出来。

“你扔了几个手雷?”

“两个,你要不要回头去再亲手扔一个?”

“不用了。”艾伦说,“我现在心情好得很。”

“因为完成了委托?”

“因为我们合作天衣无缝,简直完美无缺。”

“我也这么想。”

“有没有受伤?”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他们互相击掌庆祝。

“我要好好吃顿晚饭。”

“是啊,好饿。”麦克说,“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要是不介意路远,我们可以开车去最喜欢的那家。”

“我爱他们的小牛肉。”

“就这么决定了。”

麦克爬向后座,脱掉在别墅的院子里滚得满身是泥的防弹衣,把枪和剩下的子弹塞进车座底下。他换好衣服,再和艾伦换着开车。

这会儿他们看起来又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了,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刚刚在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帮老巢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老邓肯死了,任务完成了。

艾伦的车在半路上被临检的警察拦下来要求看一下驾照,他的友好配合和自然应对获得了那个黑人胖警官的好感,很快就放他们通过了。

这一车的武器,竟然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过去。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总是很难抓到嫌犯了,只要稍微有点小聪明,看上去亲切友好,都会被放过。”

“什么叫稍微有点小聪明?”艾伦说,“这分明是出色的演技,而且我很讨人喜欢。”

“这倒是,你真的很讨人喜欢。不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传说杀手是不是也这么逃过警方的追查。上次在皮尔逊·墨菲的别墅里,我们都没有看清他的样子。”

“他肯定是个不敢出来见人的怪胎,畸形人,像电影里演的那种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狂魔。”艾伦说,“你确定他刚才在。”

“说不清,就像一阵风,我没法明确地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那一瞬间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没有给你制造什么麻烦?”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们要不要去跟露比说说这个事?”

“不用了,我会打电话让他把钱转给我,最近不想见他,反正他也不打算跟我们说实话。”

麦克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艾伦的表情十分认真,没有玩笑的意思。

要是他俩真的闹翻,那还真是一件天底下头等棘手的事情。

第25章 打发时间的方法

天刚亮。

内丽小姐枪店的门上还挂着打烊的牌子。

狄恩把卷帘门抬到半人高的位置,好让自然光透进来一些。他提着一个看上去很轻的黑色垃圾袋往后门走。这时朱蒂下楼来,她又睡不着了。

“你在干什么?”

“早上好。”狄恩说,“我要去扔垃圾。”

“什么垃圾?谁的垃圾?”朱蒂莫名其妙地问,“昨天晚上不是已经把垃圾都扔了吗?”

“是啊,这是露比要我扔掉的,不过没什么东西,都是些废纸。”

“露比让你去扔垃圾?”

“是的。”

“这是从他的废纸篓里倒出来的?”

“对。”狄恩有问必答。

朱蒂说:“过来,把垃圾袋给我。”

狄恩听话地走过去,把那个黑袋子放在柜台上。

朱蒂打开袋子,往里面看了一眼,确实都是些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她一张张拿出来,打开看里面的内容。

狄恩疑惑地站在一旁,过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

“你……是不是在看他给谁写信?”狄恩自作聪明地说,“你是不是怀疑……”

“是啊,我怀疑。”朱蒂说,“看看他在写什么。”

“你怎么能怀疑他呢?这是不可能的事。”狄恩说,“你不应该这么疑心。”

“哦,我是孕妇啊!”朱蒂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孕妇就是这么多疑,要是你也有老婆,十个月没有同床共枕,说不定你会给世界排名前20位的性感女星挨个写信呢!”

“这怎么可能。”狄恩坚定地说,“露比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是说露比,我是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色眯眯地偷看他。”

“我没有啊!”狄恩难以置信地说。

“还色眯眯地偷看麦克。”朱蒂说,“倒是不怎么看艾伦,大概他是唯一会狠狠揍你一拳的人吧。”

狄恩的脸涨红了,不知道是不是朱蒂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说:“我先去把店门打开。”

“等一下开,让我先看完。”

朱蒂非常认真地把每一张废纸都看了一遍,然后满足了,狄恩觉得她应该没发现什么有问题的内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会松了口气。

朱蒂把纸条重新揉成一团,放进袋子里交还给他。

“好了,可以把它们扔掉了。”

“你们不会吵架吧?”狄恩担心地问。

“谁和谁吵架?”

“你和露比。”

“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狄恩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是妻子偷偷检查丈夫的废纸篓似乎就是互相不信任的前兆。他觉得好生活不应该有猜疑和争吵,最好一切维持现状,他经历了太多动荡,如今只有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狄恩拿着袋子走到巷子后面的垃圾桶边,想把垃圾袋放在角落里就回去,但是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好想知道那些废纸上到底写了点什么。于是他蹲下来,解开袋子犹豫片刻,为“这是否算是窥探他人隐私”和“如果知道些内幕说不定就能防范未然挽救一段婚姻”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可令他失望和不解的是,这些废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令人浮想联翩的句子,仅仅只是警句格言和诗歌抄录。

狄恩有幸见过几次露比的手迹,看起来像是危重心脏病患者的心电图记录纸。除了第一行第一个大写字母外,他没看懂一个完整的单词。可是眼下这些纸条上字迹清晰端正,一行行漂亮整齐的圆体字,令人难以置信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他在练字吗?

狄恩疑惑地想,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他觉得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很多,不会因为多这一件而心痒难搔。不追根究底,这也是他为数很少的几个优点之一。

狄恩重新装好袋子,把它放进垃圾桶。

当他回到枪店时,朱蒂已经不在店里,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她会很早醒来,打开所有的灯,在店里坐一会儿,然后又去睡个回笼觉。

狄恩觉得很奇怪,觉得怀孕这事简直就像巫术和迷信。肚子里有了个小孩,生活习惯都改变了。有一次他还看到朱蒂吃起平时绝对不碰的棉花糖。

孩子想吃。朱蒂从不爱吃甜食,可七个半月时却让狄恩专程去一家很有名的甜食店买了一大盒甜甜圈。除了孩子想吃,实在没办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狄恩回到他的日常生活,打开店门,迎接即将光临的客人。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

电话那头的人说:“热血沸腾。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血被烧开了,从底部往上冒着泡。外面的天气好冷,可我只穿一件衣服就够了。”

“听你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的通话和色情热线没什么两样。”

“是差不多,让人愉快的电话。”

“愉快?”露比说,“不见得。”

“你好像对我充满敌意,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愉快地交谈吗?”

“我们是一直在交谈,但不见得有多愉快。”露比重复了一遍,“真不见得。”

“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告诉我,是钱的数目出了问题?”

“数目没有错。”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出的钱越多,我越觉得你是个疯子。”

“这样说是不对的。在别人眼里,你也不是个正常人,我还以为我们之间能有更多共同话题,你会比其他人更了解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不正常和疯子是有区别的,而且我认为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钱,聊得最愉快的也是这个。”

“那我们来聊聊你的杀手,他们真令我吃惊。”

“是啊,也令我吃惊。如果一个人一生的惊奇有限,恐怕全都得用在他们身上了。”

“我以为暗杀巴尔德里奇·邓肯是个很艰难的任务,他能够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我以为你们需要一段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我满有把握地把时间限制在两天,可没想到他们轻而易举就成功了。”

“我是不介意雇主故意刁难,再说到了需要雇佣杀手的地步,谁又有耐心久等。要是愿意等,人人都会老死。”

“我看到他们的表现。无懈可击。没想到他们会直接闯进去,要知道当时除了罗德尼·邓肯,别墅里还有好几个黑道家族的重要人物,如果是我一定不会硬闯进去,这是最不聪明的方法。”

“他们用什么方法我管不着。”露比说,“我的工作只是接任务,通知他们干活,然后收钱。”

“你不会给他们出主意吗?你这么聪明。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谢谢。我也觉得硬闯很粗暴,他们把邓肯家夷为平地了吗?还是直接用火箭筒轰掉了半边房子?不过好在结果如你所愿,这样就足够了。”

“结果?其实我和巴尔德里奇·邓肯没什么仇,他精力十足到处杀人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好幸运是不是?如果让他年轻个三十岁,甚至只要二十岁,他都会亲自背着冲锋枪追杀仇敌到黄泉入口呢。”

“你看这样好吗?我去申请一个收费电话,到时你尽管打,我不会挂断的。”

“我打扰到你了?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想怎么对付你。”

对方笑起来:“还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点惊喜吗?”

“记得。”

“我一直没有兑现你不好奇?”

露比又开始找酒,那瓶好红酒已经剩得不多。

“我除了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还是个情报贩子。”露比说,“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好奇,想知道这个世界每一分钟里发生的每件事。”

“要不要给你一点暗示。”

“不要。”露比说,“有暗示就不叫惊喜了,现在能让我惊喜的事越来越少,还真有点期待。我要挂断了,等我申请了收费电话再打来。”

他按下中断,把听筒挂回去。

居然和这家伙聊了半小时,看来自己还是蛮有耐心的,下次真该对艾伦好一点。他的合伙人虽然缺乏教养,说话口没遮拦,但至少不惹人讨厌。

露比看着手边的酒瓶和玻璃杯,最后还是没有动。

除了酒,桌上放着几张没写完的纸,纸上是从某本对话集里摘录的几段墓志铭,诸如“雄鹰啊,你为什么飞翔在这坟墓上”或者“这里长眠着如神的伟人”之类。

他没有对着哪本书翻开到一页抄写,而是信手拈来。

很久没这么写过字了,一直待在房间里,时间忽然变得很充裕。

露比把写了一半的纸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好无聊,谁来找他吵一架。

第26章 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

朱蒂在柜台里无所事事,最近生意很清淡,暴力分子们都不知道去哪了。

她有点怀念以前的模型店,除了真正想买枪的地下交易客,模型店也吸引孩子。十五六岁的孩子们,有时还混着几个小偷,装作闲逛悄悄把模型样品塞进口袋带走。

每当这种时候,朱蒂就会叫住他们,问他们口袋里藏了什么。有些内向的孩子会乖乖拿出来,有些小滑头不会。对那些硬着头皮耍花招的家伙,朱蒂会让昆廷一手一个把他们提起来,扔到后面的巷子里去。

她还记得一个长满雀斑的小家伙,才十四岁已经够六英尺高,但昆廷伸过来的一只手臂就让他吓得尿裤子。

那时真的很有意思。

不过朱蒂觉得现在也不错,清闲不是坏事。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圆滚滚的肚子,小家伙大概在睡觉,他可真是沉得住气。

店里空荡荡的,狄恩被她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她给他一个装钱的信封,告诉他应该花多少钱,该走哪一条路,要买什么东西,每样买多少。对狄恩必须每件事都说得分毫不差,否则就有可能出问题。

这绝不是夸张,昨天他出门就遇到了麻烦,揣着钱,走着朱蒂告诉他的路线,反复念叨要买的东西,结果在半路上被一个流浪的孩子撞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来,口袋里装钱的信封已经不翼而飞了。

狄恩沮丧地回到店里,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准备对他说“废物”这个词,他们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太同情他了,这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朱蒂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还安慰了他。

确定这不是讽刺,狄恩总算好过了些,决定今天再去弥补昨天的错误。

朱蒂坐在柜台后面,双手支着下颌看着门外,期待什么人上门。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

她看得清楚,车停下,车上人推门下来,是一个穿着体面,上了年纪的男人。

他走路很稳,拄着一根手杖,笔直走向枪械店的大门。

朱蒂直起腰,这个动作现在对她来说真有点难。她盯着这个走进来的老人看,而对方却先抬头看了看枪店的招牌。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念招牌上的字。

然后他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朱蒂没向他打招呼,因为他也没有对她看上一眼,目光落在靠墙的那排猎枪上。

他看待枪械的眼光很独特,就像在看着一群听话懂事的孩子,又像在看相处多年的老友。朱蒂看得出来,他是个爱枪的人,就因为这一点,她不禁对他有了一些好感。

这个奇怪的客人在店里转了一圈,对每一支枪都投注了过分的关切,不像个赶时髦而突发奇想来买枪的顾客,这么专注真有点让人觉得古怪。

朱蒂还是没有出声,打定主意要是对方不开口,她也不说半个字。

枪店里又安静又亮堂,老人在里面游荡,手杖在闪闪发亮的地板上一下接一下点着。忽然店门又响了一声,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孩走进来。朱蒂抬头看他一眼,猜他有点肯尼亚和中西部人的混血,带着一脸兴奋,像汉斯走进糖果小屋似的,不管巫婆会不会突然醒来都要先大吃一顿再说。

“哇!这是真枪吗?”

“当然是真枪。”朱蒂说。

“我能试一试吗?”

“不能。”

“为什么啊!”他夸张地大叫,“我来过好多次,很多人都在这里试枪,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你不会买。”

“太势利了!”他还会用势利这个词,朱蒂又对他多瞧了一眼。

“你根本没到合法买枪的年纪,就算有钱也买不了,所以我不给你试枪。”

“怎么会这样,这样不太好吧。”他不屈不挠地说,“或者我不要开枪,就试试看手感。”

“那也不给你试,你手上都是汗。”

“没有。”他从口袋里伸出双手,手心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给朱蒂看。

朱蒂不理他。

“你这样做生意是不对的。”小男孩认真地说。

“不管对不对,反正和你没关系,我又不做你的生意。”

他看看她,忽然问:“你怀孕了吗?”

“没错。”

“怀孕了还在卖枪,你应该躺在床上啊。”

“你懂的不少嘛。”

“我姐姐怀孕的时候就一直躺在床上,躺了得有两三个月了,结果有一天她换内裤的时候上面都是血。然后凯文,就是她男朋友啦,送她去医院,孩子还是没保住。好奇怪哦,她也没有摔倒啊。小孩子太不结实了,你的孩子好像还好嘛,这么大了也呆得住,搞不好他将来是个大人物呢。”

朱蒂笑了。

“你笑了,能让我试试枪吗?”

“不能。”

“要不这样,摸一下总可以吧。”

朱蒂从柜台里拿了把手枪,退出里面的子弹把枪给他。

“给你摸一分钟。”

“真的吗?你还蛮好说话的。”他兴奋地捧起手枪,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模仿电视剧里的主角那样握住枪对门口瞄准。

朱蒂瞟了一眼那个仍在店里晃悠的老人,他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枪械的世界里。

“一分钟到了。”她对那孩子说,“还给我。”

“不会吧,这么快,一分钟有六十秒呢,你数到六十了吗?我还没数到。我重新再数一次。”

“我不用数,我看着时间呢。把枪还回来,小滑头。”

“你说我要是拿着枪跑掉,你能追得上我吗?”

“你可以试试看。”

他想了想,忽然拔腿就跑。

朱蒂当然不会自己去追,等这小子跑出门外再叫昆廷都来得及。可他根本没能跑出去,刚经过那老人身边时,对方的手杖很突然地伸出来,拦在他脚下。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小东西连续做了好几个动作试图保持平衡,但都没有起作用。他跑得太快了,根本没办法和惯性对抗,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手中的枪飞出去好远,在地板上转了几个圈,滑进角落里。

“你这是干嘛!”他哼哼起来,摔得不轻,四肢贴在地板上像只可怜的小狗。

朱蒂没有走出柜台,也不急着去捡回那把没子弹的空枪。她看着老人有条不紊地走过去,手杖在那小鬼的屁股上戳了一下。

小家伙嗷嗷叫起来:“我就是开玩笑的,不要报警。”

“站起来。”老人说,他说话的声音稳稳当当,应该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小鬼就站起来,拉了拉往下掉的裤子。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还想用刚才讨好朱蒂的那套来对付眼前这人。但老人没给他机会,手杖再次打在他的大腿上。

“出去。”

“你到底干什么!你很过分啊!”小鬼头胡乱叫唤着,伸手捂住自己被打到的部位,老人往前走一步,他就往门外退一步,很快被赶出门去。朱蒂觉得他其实是个蛮可爱的孩子,隔着玻璃门做了个鬼脸,然后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你为什么把我的客人赶走?”朱蒂问。

老人拄着手杖踱步,慢悠悠地走到墙角,捡起地上那把没子弹的空枪。

“西格绍尔,P228,好枪。”

“你是内行。”朱蒂说,“不过来这里的多少都懂一点枪。”

“懂一点枪,都是理论家,真正开枪的机会有多少。”

“开枪的机会不少,不过你是说开枪还是杀人?”朱蒂盯着他。

“是一回事。”老人朝她走去,把枪放在柜台上。

枪里没子弹,像一件安全的玩具。朱蒂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望着老人把枪推过来的那只手。

“开枪和杀人是一回事?”

“是的。”老人说,“是一回事,你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你觉得是一回事,那是不是证明你很危险。”朱蒂打量着他,他实在是个看起来相当体面的老人,像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和危险这种词毫不沾边。“你看起来也不像啊。”她说。

“不要光看外表。”

“哦,这么说,你看起来像个好人,其实是个恐怖分子?”

“那倒不是。”

“那么你是谁呢?”朱蒂问。

老人回答:“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

“我们?我?”朱蒂说,“我只是一家合法枪械商店的店主,难道你也是?你是来刺探军情的?看看我们标价多少,生意怎么样,有哪些型号的枪?”

“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因为你现在很危险。”

朱蒂沉默了,目光对这个老人看了好一会儿。作为一个常年在柜台里关注客人的店主,朱蒂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能从大多数人的外表和行为举止中推算出他们的目的,这也不算什么特长,很多经验丰富的商人都这样。不同的是她要面向的对象更复杂,不像走街串巷的推销员敲开一家主妇的门,从对方的表情来猜测她的喜好那么轻松。

她从这个老人毫无敌意的态度中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带武器,有没有在那支手杖里藏着一把尖刀,一根毒刺,甚至是一支特制的长管猎枪。

朱蒂的手按在肚子上,里面的小家伙似乎感觉到她的爱抚,重重蹬了一下腿。

她皱起眉,疼痛却让她褶皱的眉间横生爱怜。

这小家伙,八成以为是在和他玩游戏呢。

“你觉得我现在很危险,如果我跟你走,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种危险?”

老人说:“我不能保证。但你至少会比现在安全一点,比下一分钟,下一秒。要我说,选择就要从眼下开始,多一分钟的安全都是值得去尝试的。”他说,“我活了这么久,这是经验之谈。”

朱蒂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时候她指望狄恩不要回来,昆廷也不要下楼。她相信老人独自来到枪店,早就有了万全准备——没有准备,不要轻易行动。

这也是经验之谈。

第27章 宣战

艾伦和麦克在钟爱的餐馆吃了一顿饱饭,找了个最舒服的高级旅馆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好。

“我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消息。”艾伦说,“多了一笔钱。”

“多少?”

“你绝对猜不到,也超出我的预想。里面应该有你一份,要我转给你吗?”

“不用了,就存在你那。你给露比打电话了?”

“还没有。怎么办?我想好了满肚子讨价还价的话,现在都没用了。想不到这次他很自觉。”

“也许他早料到你不想去见他。”

“是啊,他什么都能料到,生活对他毫无悬念,真想知道他这样活着能有什么乐趣。”

“一切尽在掌握就是他的乐趣。”

“我有一个主意。”艾伦扑倒在旅馆柔软的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他说,“任务结束了,也拿到了钱,我们何不干脆远走高飞,让那个无聊又该死的杀手见鬼去吧。”

“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

“难道我们一走了之,那家伙就会停止发疯?露比怎么办?”

“我觉得他要对付的人不是露比。我们不在,说不定他更开心。只要不离开枪店,谁也拿他没办法。”艾伦想象了一下露比和杀手对决的场面,“除非对方一言不发就开枪,否则他总有办法靠那张嘴活下来,所以有一天你想干掉他,千万不要让他开口。”

麦克在他的腮部拧了一下说:“有道理,我会记在心里的。如果你想去旅行就去吧,反正露比随时都能找到我们。”

“很好,我来订机票。”

艾伦打电话订了两张晚上的机票,时间很充裕。打完电话他又看了会儿新闻,想知道昨晚的事情有没有被大肆报道。

媒体没有辜负杀手们的期待,早新闻准时播报了邓肯家族失火的消息,现场看起来真是激动人心,火焰烧红了半边别墅,浓烟滚滚,映照着夜晚的天空。

“没想到两个手雷的效果这么好。”

“两个手雷,一个燃烧弹。”

“你真懂得火上浇油。”

“跟你学的,以暴制暴。”

“我越来越爱你了。”

中午他们选择了一家法式餐厅,又看了场电影才去机场。

在候机室等待时,麦克忽然接到从内丽小姐枪店打来的电话。

这个号码是对外的,所有光顾枪店的顾客都可以在柜台上拿到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麦克感到很奇怪,露比不会用这个号码打给他们,朱蒂更不会,既然打来了,那事情一定很不寻常。

他接听了电话,对面是狄恩结结巴巴的声音。

“麦……麦克。”

“是我,怎么了?”

“……出了点事。”

“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艾伦问:“谁的电话?”

“狄恩。”

“他居然敢给你打电话!给我听。”

麦克没把电话给他,要是艾伦来问狄恩更说不清了。

狄恩说:“朱蒂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那怎么说?对了,失踪。也许是绑架?”

“这是怎么会发生的?”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店里。”狄恩说,“朱蒂让我去给她买东西,我就离开了,等我回来发现她没在看店,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她说她是孕妇,孕妇总是容易累,我以为她去睡觉了。”

“店门开着,朱蒂没在店里。你以为她去睡觉了?”麦克不想责怪他粗心大意,但这件事换了别人一定早就察觉了不对劲。他们经营的是枪店,不是杂货店,也不是卖口香糖和安全套的超市,要是有人走进来随便拿走几把枪怎么办,谁来为这种麻烦事负责。

“你过了多久才发现她不见?”

“四五个小时,差不多一下午。”

“还有别人来过吗?”

“有个警察进来问东问西。”

“警察?他问什么?”

“他想找朱蒂。”

“他认识朱蒂?”

“不,他说的是这家店的女店主。”

麦克终于明白为什么朱蒂没在店里狄恩也不疑有他,多半他觉得警察找上门来肯定没好事,出于回护,他就发挥自己所有的智慧把警察打发走了。那个警察也许是看到了什么,不过这个疑问的答案恐怕很难从狄恩那里得到了。

麦克换了个问题:“露比呢?”

“他在接待客人。”

“现在?”

“我告诉他朱蒂不见了,他打了几个电话,现在有一辆车停在门口,客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我好像见过他,不过想不起来他叫什么。”

“我们马上回来。”

狄恩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闯祸了吗?”

“没有,别多心,不是你的错。”

“要是我早一点发现……”

“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麦克说,“相信我,这不是你能挽救的事。”

“可是……”

“我们现在就回去。”

他挂断电话,艾伦正在根据他刚才说话的内容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蒂怎么了?”

“她在店里失踪了。”

“为什么不是露比失踪,要是他我才不想管。”

麦克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吧。”

路上他们开始讨论这件事,但线索太少,要让狄恩说清楚一件事的细节实在不容易,更何况是在电话里。

麦克把车开得飞快,抵达枪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停到门口,艾伦看见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主道上,西装革履的司机正在车边守候。

他认出了这辆车,从而猜到露比的访客是谁。

他们走进店里,狄恩脸色苍白地瞪着玻璃门。麦克毫不怀疑他哭过,要不就是他突然得了重感冒。

“露比在里面吗?”

“在。”狄恩说,“但他说谁也不要进去。”

这样的屁话当然拦不住艾伦,他直接闯进去,连门都没有敲。

狄恩因为这点小事都没做好而感到十分沮丧,麦克安慰了他一番,直到他多少振作一点,回到已经打烊的店里暗自神伤。

露比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西服的老人。

他坐姿笔挺,胜过当下很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鲁伯特先生。”艾伦说。

老人转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麦克。

“你们好。”他说话很严肃,但又让人感到些许亲切。

“抱歉,我们没有敲门。”麦克说。

“没关系,我们正好聊完了。”鲁伯特先生说完撑着手杖站起来,露比仍然坐着,并没有起身送行的意思。

“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鲁伯特家族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这真是天大的承诺,泰德·鲁伯特掌管这里的地盘,内丽小姐枪店正在他的势力保护中。如果他承诺伸出援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如神助。

然而露比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在场的每个人都相信他最终是可以解决这件事,可问题在于失踪的是朱蒂,一个已经过了预产期,随时就要分娩的孕妇。出了岔子怎么办?

露比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担心的样子,这反而让人更加担心。

“你有什么好计划?”艾伦问,“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计划?”

“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家人开玩笑?”露比说完又对准备离去的鲁伯特先生说,“你的嗅觉真的很灵敏,我只是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你就得到了消息。我很感谢你亲自过来,不过难道你还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吗?如果我不能自己解决,那我们永远只是这里的住客,租用你的一栋房子,在你的庇荫下生活。”

鲁伯特先生没有动气,他早就习惯了露比的言辞。他和特罗西是多年的老朋友,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吵架斗嘴到绝交也有过好几次。不过后来他们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提绝交这个词,这是底线。再后来,身边的同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变得异常珍惜这段友情。

鲁伯特先生十分随和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没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你是想说,你又能活多久?你已经是个老人了,还能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多久呢,是吧?别忘了你的父亲也是老人,比我小几岁,但也不年轻了。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正因为我是个老头子,所以不惧怕任何对手,不管是罗德尼·邓肯那小家伙,还是别的什么人。”

“谢谢。”露比说,“等我应付不过来的时候会朝你尖叫的。”

“随时恭候。”鲁伯特先生向门外走去,经过艾伦和麦克身边时,严肃的嘴角向上翘动了一下,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再见。”他说,“小伙子们。”

“再见。”麦克回答,艾伦只是伸了伸手表示告别。

然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你要不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比向沙发指了指说:“坐。”

艾伦和麦克坐下后,他又站起来,从酒柜里拿了两个杯子。

“要喝酒吗?”

“你还有心情喝酒?”

露比说:“酒难道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喝的吗?”

“我说不过你,你总有道理。”

“你要我解释什么?事情的经过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狄恩虽然表述不清,不过相信他还是抓住了要点,不然你们也不会这么快赶回来。”

“要点是有人明目张胆地闯进枪店,不惜和鲁伯特先生宣战。”

“你觉得会是谁?”

“罗德尼·邓肯。”

“为什么会是他?”

“因为我们刚杀了老邓肯,烧掉了他的别墅。鲁伯特先生说,他不介意和邓肯家族开战,我想他不会没有根据地乱说。”

露比看了看麦克,后者沉默不语,暂时没打算发表意见。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看着艾伦说:“你根本毫无头绪。”

第28章 巧合、误解

六小时前。

瑞普利在开车,希尔德坐在副驾驶座,膝盖上放着档案袋,袋子上搁着他的警徽。

“你看了早上的新闻没有?”瑞普利问。

“看了。”希尔德回过神来又问,“你指哪一条?”

“当然是罗德尼·邓肯别墅爆炸起火的那条。”瑞普利开心地在车座上弹了一下,“看到那个画面了吧,真是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你觉得这算是黑帮火并吗?”他不等瑞普利回答就接着说,“黑帮火并不归我们管。”

“是不归我们管,不过如果和罗德尼·邓肯有关就不一样了。”瑞普利说,“把档案袋里那点东西拿出来读给我听听。”

“好的。”希尔德答应着,最近他一直在调查罗德尼·邓肯和曼斯菲尔·杰拉德的情况,可不管怎么调查,总是四处碰壁。于是瑞普利忍不住了,亲自去找专查黑帮罪案的同事打听。

可以说,这个档案袋里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以不合法的手段得到的,拿来与人分享真是给了了不起的面子。瑞普利知道其中涉及一些“情报人员”,之所以打上引号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见不得光。花点钱,每个警察都有自己的秘密情报员,但这种靠钱建立起来的有限信任很容易因为其他人的介入而分崩离析,所以通常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消息来源说出去。

瑞普利的旧日同僚愿意和他分享,证明他们感情深厚。临走时那位警官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这里是我能给你的所有,如果你真要对付邓肯家族可千万小心。毕竟你也知道邓肯家都是些什么人。”

瑞普利很感谢他的忠告,但希尔德看得出他丝毫没把这忠告放在心上。

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像波比·瑞普利警官这样无畏?

希尔德慢慢地仔细地绕开袋子上的细绳,从里面拿出一叠纸。

“太多了。”他看了两眼说。

“挑重点。最好是和两个家族都有关的。”

希尔德翻了好几页才找到符合瑞普利要求的内容。

“罗德尼的父亲老邓肯在二战期间曾借过一笔钱给曼斯菲尔·杰拉德的祖父,后来这笔钱一直没有归还,现在利息已经滚到了天文数字。”

“那和皮尔逊·墨菲有什么关系?”瑞普利问,“按皮尔逊·墨菲的年纪来算,他也不可能在当时当他们的公证人。”

“皮尔逊·墨菲的拍卖行在马克米伦大厦拍卖会当天展示了一件古董珠宝,而这件珠宝正是当年老邓肯和杰拉德祖父订立借贷时的证明。”

“所以这就是皮尔逊·墨菲的死因?”

“有可能……曼斯菲尔·杰拉德还算是个守法商人,所以如果这件事发展到了杀人放火,多半是罗德尼·邓肯在幕后操纵。”

“不过他也焦头烂额了,非法买卖不如意,老邓肯又在爆炸中不幸丧命,现在他一定怒火冲天。”

“你真的要对付他吗?”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用对付这个词,好像我和他有什么私仇似的。这是我们的本份,警察本来就应该查案。”瑞普利忽然看了他一眼,希尔德在座位上皱着眉。

“害怕了?”

“害怕什么?”

“怕罗德尼·邓肯。”瑞普利说,“他的父亲当年可是因为一件小事就把调查他的巡警全家都杀了呢。”

“我听负责调查他的同事们说了,真可怕。”

“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罗德尼比他父亲更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在吓唬我。”希尔德想一会儿说,“其实这个案子归谁办都一样,要是别的组先查到邓肯家族走私贩毒的证据,罗德尼·邓肯必定会因此锒铛入狱。而皮尔逊·墨菲的死就算和他有关,那也不会是他亲自动的手,这又能给他增加多少刑期。”

罗德尼·邓肯不会一辈子在监狱里,只要他出来了,可怕的事一定会发生。瑞普利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把这段话当作是年轻人的特质,他们面对罪恶有时会贪功冒进,有时也会畏缩不前,希尔德显然是后者。

瑞普利说:“你喜欢和我搭档吗?”

“当然。”

“真的?”

“真的。”

“说实话,刚开始让我和你搭档,我真的很不高兴。因为就像他们说的一样,你胆子小,没经验,十足是个新手的样子,而且还总是发呆。我怕你在工作时拖我的后腿。”

“我当真有这么多缺点?”希尔德不知所措地看着前方,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没人愿意跟我一组。”

他多少有点沮丧,不过瑞普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不要垂头丧气,跟着我慢慢学,我会教你的。”

希尔德打起精神,想把资料重新放回袋子里等回去再研究。这时一辆摩托车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伴随一阵女人尖叫着喊抢劫的声音。

“嘿!这家伙居然敢超警车,今天注定不是他的幸运日了。”瑞普利骂骂咧咧地说,“坐稳。”

希尔德来不及收好文件,瑞普利就猛踩油门飞驰而去。哗啦一声,所有资料全撒在地上。希尔德慌忙去捡,瑞普利的脚在油门和刹车之间轮替,搞出了好几个漂移,追着劫匪的摩托车一路狂飙。希尔德在他腿边撞来撞去,眼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文件被踩得全是脚印。

他的脑袋碰在仪表台下的储物盒上,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重新坐直。

瑞普利一边开车一边夸耀自己过去是个追车高手,曾经在高速公路追捕逃犯而上过新闻直播。有过这样的辉煌经历,今天的结果毫无悬念。他把劫匪堵在一条小巷里,车头顶着摩托车前轮和对方的一条腿,那家伙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脱身逃跑。

“小混蛋,你要倒霉了。”瑞普利下车来,给对方念了一段他应享有的权利,然后把他铐起来塞进警车。这小子一脸惯犯的模样,同样的遭遇一定有过无数次,因此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

希尔德下车后忍住一股子想吐的冲动,车晃得太厉害,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罐啤酒,只要拉开盖子就会喷出白沫。

“你还好吗?”瑞普利拍拍他的背。

“我要休息一下。”希尔德说,“透透气。”

“尽管休息,我得先看看该怎么倒车。”车头卡在巷子里了,瑞普利自己也很惊讶,刚才是怎么把车开进来的,而且这条小巷没有出口,是条死胡同。

希尔德趁此机会用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小巷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车,一个穿着宽松孕妇服的女人和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从一扇不起眼的门里走出来,一起走向那辆黑色雪铁龙。

“这条路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瑞普利小心翼翼地来回倒车,车门没有锁,忽然间那个戴着手铐的劫匪一脚踢开门往前飞奔而去。

瑞普利惊讶之余对他的搭档大叫:“希尔德拦住他。”

劫匪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撞在黑色雪铁龙的车尾上。希尔德追过去,如果那辆车一直停着不动,劫匪就没那么容易通过,但这一瞬间,这辆黑色的车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发动起来。瑞普利看到一只女人的脚缩回车里,匆忙之中掉下了鞋子。但车没有停,也没有人下来为车里的人捡回鞋子。瑞普利的职业敏感让他察觉到这辆车的不寻常之处,可遗憾的是警车还是卡在巷子里动弹不得。

希尔德好不容易抓回了劫匪,瑞普利却对他喊:“拦住那辆车。记住车牌,追上去。”

希尔德立刻又跑起来,但车已经开远了,于是他想到拦下路边开过的车,可摸了口袋发现警徽落在警车上。

瑞普利还在和小巷恼人的宽度较劲,看来不把车弄坏是不可能倒出去了。

“我是叫你记住车牌我们上车追,你以为自己能跑得过车子吗?”瑞普利的坏脾气发作了,大吼着,“上来,我要冲了。”

希尔德连忙回来坐进车里。瑞普利猛地向后倒车,车尾撞在小巷的转角上,尾灯碎了一个。然后他猛打方向,踩着油门往前撞,来回几次,把车撞得面目全非,终于从巷子里挣脱出来调转了方向。

可惜那辆车早已开过了路口。

“记住车牌了吗?”

“DKT-2990,纽约车牌,黑色雪铁龙。”

瑞普利一边开车一边把车牌和车型通过无线通讯器告诉了控制中心,请求帮助搜寻这辆可疑的车子。

“为什么要追那辆车?”希尔德一头雾水地问,手抓着车窗上方的把手。瑞普利又要开始一段生死时速的追击,这让他胆战心惊 。

“因为那辆车躲着我们,明白吗?你是警察,你在路边看到一辆车很可疑,叫他停,他不但不停而且还加速离开。百分之九十的警察都会追上去,为什么?不停车说明心里有鬼,没准里面坐着的是个越狱的逃犯呢!很多逃犯就是不肯停车被警察追上的。”

“这只是你的猜测。”

“是啊,只是我的猜测。现在我就想追上它,看看车里他妈的坐着什么人。”

希尔德不说话了,心里明白要让瑞普利放弃追车除非这时接到一个凶杀案。

他的老搭档快乐地开着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警车,又和控制中心联系了一次,可对方的答复却是没有在附近区域发现他描述的车辆。

“这是怎么回事?车怎么会凭空消失。”瑞普利狠踩油门,后座上的混蛋幸灾乐祸地哼起了歌。

“闭嘴,你这狗娘养的杂种。”瑞普利朝他怒吼。

警车在街上转了几圈,始终没有发现那辆车的踪迹。

瑞普利终于把车停靠在路边,希尔德松了口气,过了一分钟才能开口说话。

“见鬼。”瑞普利用力砸了下方向盘。

“你何必这么生气。”希尔德说,“也许那辆车没问题,只是你过度疑心。”

“我干这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什么叫可疑。有个女人匆匆忙忙地上了车,掉了一只鞋子,你觉得她是没察觉还是不在乎?”

希尔德说:“她是个孕妇,也许孕妇的感觉会迟钝一点。”

“孕妇?你看到她是个孕妇?”

“是的,我看到她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起上车,看来没什么可疑。而且我见过那个女人,是一家枪械店的店主,那家店就在你刚刚卡住的巷子对面。我去她的店里调查过拉尔夫·墨菲枪杀案的凶器,问她要过几份购枪记录。那是家很正规的枪店,她人也挺好。”

瑞普利望着他,脑子正在使劲运作。希尔德知道他不会马上承认自己小题大做,今天在街上飙车实在让他有些兴奋过头。再等几分钟,等他平静下来,想想这辆撞坏的警车该怎么交代,事情就会过去的。

瑞普利看了看反光镜,忽然又踩下油门来了个只有警车才敢猛调的头,原路返回。车子带着希尔德和关在车里的抢劫犯一起回到小巷。瑞普利绕了个圈子把车停在正面,让希尔德看着车里的劫匪,自己下车走进大门敞开的枪械店。

内丽小姐。

他抬头看了眼招牌,店里没有人,但是玻璃门却一直开着,上面挂着营业的牌子。

“有人吗?”瑞普利喊了一声,没人回答。枪店的柜台后有一扇门,但此刻是紧闭的。另一扇门倒是没有锁,瑞普利推开它,后门正通向刚才他被卡住的那条倒霉小巷。这可真奇怪,瑞普利的疑虑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没有哪家店的主人会不关上店门就离开,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摆满了武器的枪械店。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店里会没人。

瑞普利在店里转了转,看看周围排列整齐的枪,这家店的确如希尔德所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就像任何一家经过政府许可的枪店,干净、整洁,气味闻着安全又可靠。

大概半小时不到,他赶走了几个进来购物的顾客,终于有个不像客人的金发青年走了进来。

狄恩回到店里,先是四下看了一会儿,发现朱蒂不在,店里有一个客人。

他说:“你好,你要买枪吗?”

瑞普利看看他:“这是你的店?”

“不,我是……”狄恩想了想,“我是这里的店员。”

“是吗?”瑞普利的目光更加锐利。

狄恩忽然紧张起来。他没有别的特长,但好像总能很快嗅出警察的气味。

果然不出所料,瑞普利出示了警徽,开门见山地问起那辆黑色雪铁龙和这家店的女主人,叙述中他的语调更多的是关切,没有质问,毕竟在他看来女性更像是受害者。可这番话听在狄恩耳里却是另外一番含义。

这也不能全怪他。他能怎么想?朱蒂总是带着一些神神秘秘的客人走后门,上他们的车,做另一种买卖。虽然狄恩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买卖,但也明白这事不能让警察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没问题。”他说,“一切正常。”

“这么说她和那辆车的车主是认识的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

“我是说,没什么大事,她没有去远,刚才已经回来了。”

“是吗?”瑞普利看着他,“我能见见她吗?”

“我想不能,她是孕妇,现在上楼去睡觉了。”

“那我不便打扰。”瑞普利说,“你知道警察有义务保护市民的安全,如果出了什么事,记得报警。”

“好的,谢谢。”

瑞普利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又再看了看狄恩紧绷的脸。

“再见。”他说。

“再见。”

瑞普利转身走出枪店。狄恩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却不知那位上了年纪经验丰富的老警探早就看出他的慌乱和紧张。

此刻狄恩心中想的是,朱蒂要不是还在和客人谈生意,就是已经回来睡午觉了。而瑞普利心中想的却是,原来如此,这家店表面经营着正当生意,背地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29章 等待

六小时后,现在。

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凝重,露比倒了两杯酒,喝掉一杯,又拿起另一杯。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酗酒的习惯?”艾伦看着他。

“喝两杯不算酗酒,这酒真的挺好喝,你们不想试试吗?”

“不想。你说我毫无头绪,那你的头绪又是什么?”

“不是罗德尼·邓肯。”

“为什么?”

“这不是他的办事风格。”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黑手党头目,风格只是他锦上添花的项目,没有人规定他必须按照风格来办事。”

“我不想描述这样的画面,可你想听的话。”露比说,“如果是罗德尼·邓肯,现在我们不必在这里讨论谁更有头绪,也不用争论谁对谁错,因为朱蒂的尸体已经开膛剖肚躺在店里了。”

“我没想听这样的话!”艾伦说,“是你自己要说的,你的嘴巴怎么这么毒?好吧,就算不是罗德尼,难道你还有别的人选?”

“我打过几个电话,就是那几个电话让鲁伯特先生得到了风声。”露比喝着酒说,“老人家就是这么爱操心。换句话说,罗德尼不可能开着车到这里来绑人,这么光明正大的挑衅,对现在的邓肯家族来说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露比说,“没有人知道。”

“那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等绑匪提要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我不明白,别人的事你都像益智节目里的参赛选手一样时刻准备抢答,这次轮到自己人却只能借酒浇愁坐以待毙?”

露比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把话顶回去,虽然艾伦知道他永远都不缺下一句,但这次露比停住了,看着他,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

“等待。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不出二十四小时一定会有结果,因为那家伙两个电话之间都等不了一分钟,是个相当不成熟的人,忍耐力不足,欲望需要立刻满足。他设下陷阱,准备好了诱饵,就会迫不及待开始享受成果。如果他自觉万无一失的准备出了岔子,一定也会沉不住气地露出破绽。

尽管现在露比确实还没有看清这神秘人的真面目,但他有耐心,愿意等待。不管发生什么事,露比都能克制自我,等待再等待,在最佳的时机取得最好的结果。

艾伦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妥协了。他说:“那就等待,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是因为你无家可归吗?”

“我希望等待有结果的时候能马上知道。”

“这里没准备你的房间。”

“不要紧,我们可以和昆廷挤一挤。”

“昆廷已经和狄恩挤在一起。”

“枪店的地板上也行。”

“随你们的便。”露比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艾伦问麦克:“你说怎么样?”

“我有点担心。”

“别担心,露比都不担心。”

“艾伦。”

“当我没说。”

露比放下酒杯,酒已经喝干了,酒瓶里也只剩一点。

“讨论结束。你们可以出去吃顿饭,然后去睡觉,但别来烦我。”

于是他们就离开了,走出客厅,穿过枪店。

“内丽小姐”已经打烊,狄恩却还在柜台里魂不守舍地发呆。

艾伦和麦克不想惊扰他,现在他的心情一定不平静。好像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平静,只有露比仍然波澜不惊。

“我很奇怪。”艾伦站在门口说,“通常朱蒂是会在柜台下面放上几把枪的,这是她一贯的习惯,以前在康斯坦丝模型店时,周围处处险恶,要对付的是各种不速之客。现在这样的人少多了,但习惯还是不变。我知道她只是把冲锋枪和火箭筒收起来了。如果有人想劫持她,应该没那么容易。”

“她怀孕了。”麦克说,“孩子马上要出生,她担心的是这个。我担心的也是这个。”

“你比露比更像个准爸爸。”

“难道你不担心?”

艾伦说:“自从干了这一行我每天都在担心。这种担心就像悬顶之剑,时刻提醒我万事小心。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像普通人,最大的危险是来自马路上行驶的车和过度饮食造成的肥胖症。”

“因为一直在危险之中,所以习以为常了?”

“因为危险,所以有准备。”艾伦说,“朱蒂也不例外。”

“你是对的。”麦克说,“与其担心,不如准备。”

他们在附近随便吃了顿晚饭,原本这时应该在飞机上,向一个陌生的城市飞去,但现在却要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开始新一回合的较量。

晚上,他们没有睡在枪店,而是和昆廷、狄恩挤一个房间。虽然这是个不小的房间,也有很宽大舒适的床,可对于昆廷这样的大个子来说,睡觉就像一只爱尔兰猎狼犬霸占了沙发,没有一点多余的地方可以让给别人。

狄恩在他旁边另外搭了一张床,本来这里是没有留给他的空间的,但他把露比烦得要死,于是胜利了,得到一块让他心满意足的容身之地。现在他想把这张床让出来,但麦克微笑着回绝了。他在地上铺好了床,艾伦把自己的枪全搬进来,在床边堆成一堆。

一切安排妥当,没人说话聊天,房间里像军营吹响了熄灯号,连狄恩都老老实实地躺着,没有因为床边多了两个人而激动得像下锅的鱼一样翻来翻去。

窗外很安静,窗户的隔音也很好,偶尔有车经过就会闪过一道奇迹之光,把窗框的影子在墙上扫一遍。

艾伦枕着手臂,麦克朝向另一边,狄恩在床上不敢动弹,昆廷也没有如预料中地发出鼾声。躺下后的好几个小时,他们都在倾听楼上露比来回走路的声音。

他在干什么?

每个人都在想。

是不是也因为即将分娩的妻子不见了踪影而彻夜难眠。

难以置信。

不过这一晚不好过是真的。

天亮了,艾伦怀疑没有人真的睡着过。

“早上好。”露比倒是毫无倦容。他问:“睡得好吗?”

这问题没必要回答,露比真想知道答案才怪。艾伦直接忽略了,到后面的巷子里转了一圈,呼吸一会儿阳光照不到的小巷中特有的阴潮空气。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到枪械店,把斯比尔特放出来,带着它去附近公园散步。

它真是只好狗狗,全程都抬着头看他,这份专注实在令人钦佩。

“乖小狗,好孩子。”艾伦摸摸它的脑袋,它站得笔直,接受检阅。他们沿着公园小道一直走,艾伦给它买了根热狗肠,给自己买了个玉米松饼,友爱地一起坐在长椅上。

“你喜欢热狗肠吗?”

小狗抬起一条前腿放在他的膝盖上。

“喔,你喜欢。我也喜欢。这样多好。”

小狗用一双黝黑的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看,艾伦说:“吃吧。”它才又埋下头去。

“斯比尔特。”

狗狗的耳朵立刻竖起来,艾伦见过朱蒂叫它瑞士迷你,它也一样竖耳朵。不管别人给它取什么名字,它都牢牢记着。也许它认为给它取名字都是愿意收留它的意思。流浪过的小狗好乖。艾伦心想,又有点心酸,找个安全的家真不容易。

他疼爱地抚摸小狗的背脊,于是它不吃了,食物的诱惑比不上这样的亲密,让它明白这不光是填饱肚子的事。

艾伦吃完早餐,又带着斯比尔特散了会儿步。回到枪械店后面的巷子时,他无意朝对面的马路上望了一眼,看到一辆很陌生的车停在转角的违章停车处。这辆车看来已经停了很久,有个巡警过来往车窗里看了看,似乎想贴张罚单,不过后来他什么也没做就走了。

艾伦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带着小狗回枪店。

店里只有狄恩。

“露比呢?”

“在后面,他说如果你回来就马上去见他。”

“他又像个大老板的样子了。”艾伦把小狗放在店里,狄恩打开柜台的门让它进来休息。

要是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狄恩看着门外,太阳出来了,天气真不错。

艾伦走进露比的客厅,或者说,他的办公室,他接待客人和分派任务的地方。

麦克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当他进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他看。

“为什么都看着我?”

“你去哪了?”露比问。

“遛狗。”

“兴致不错嘛。”

“有消息?”

“暂时还没有。”

“我们就坐在这里等?”艾伦说,“你要不要再拨几个电话打听一下。”

“最开始打的那几个电话没消息,再打多少都是一样的结果。”

露比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问:“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艾伦想到那辆车:“有辆车停在后巷对面的马路上。”

“什么样的车?”

“旧车、灰色、不起眼。”

“车里有人吗?”

“有,他停在不能停车的地方,巡警还跟他说过话。”

“是吗?”露比若有所思地说着,回到座位开始摆弄电脑。艾伦过去瞥了一眼,露比没有护住屏幕不让他看,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好遮掩,只不过在浏览当天新闻而已。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按兵不动了。

于是艾伦也回到沙发上,想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麦克把一本书递给他,就是那本《加德纳的阴魂》。他已经看完了,年迈的主角报仇雪恨,亲眼看着最后一个仇敌在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痛苦挣扎,复仇快感几乎冲破纸张油墨,向阅读到结尾的读者迎面袭来。

“你要看吗?”麦克问他。

“什么内容?”

“以暴制暴最美。”

“听着很吸引人。”艾伦接过来,然后就陷进去了,整个一天都在看那本书。

房间里那么安静,阳光晒得人暖洋洋。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悠哉悠哉地在一起度过一整天?

现实像一根紧绷的弓弦,时间却在这一天以最悠闲的状态慢慢过去。

第30章 邀请

瑞普利的一天就没那么轻松好过了。

他独自在车上坐了一整天。希尔德没像往常一样当他的跟班,而是揽了个份外活,傻乎乎地在局长问谁没事干的时候站起来去倒咖啡,而其他同事都在文件和档案堆里埋头苦干。

“你来帮我一下。”局长指着他,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反正希尔德就这样被抓走了,据说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

瑞普利只好单独行动,把车停在内丽小姐枪店后门对面的马路上。

他越来越觉得这家店有问题,而且那条上次把他的车死死卡住的小巷也很蹊跷,没有出口的死角, 从外面的马路上无论怎么监视都望不到里面的情况。

他只能把车停在路口,这才勉强可以看到小巷一角。

整整一天,对面都安静得像一张固定不动的照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垃圾桶边连一只野猫都没有。不过早上他看到有人从后门出来,一个年轻人,带着只小狗去散步,好像也没什么不正常。

到了傍晚,当他吃完带来的快餐又开始肚子饿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停在巷口。

瑞普利立刻警觉地坐直了,摩托车骑手下车来,手里捧着个盒子往枪店后门走去。他形迹可疑,帽子压得很低。瑞普利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盒子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疑的骑手在门上用力敲了几下,不等开门就丢下盒子转身骑车绝尘而去。瑞普利犹豫着要不要去追,这时门开了,店里那个和他耍过花招的金发小子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地看看周围,发现了放在门口的盒子。

他着实疑惑了一阵,然后才把盒子捡起来。

瑞普利下车向他奔去,路上因为坐得太久两腿发麻而趔趄了一下。

狄恩拿着盒子正要关门,瑞普利一只脚踩进门里。

“又见面了。”他说。

狄恩惊讶地看着他。

“还记得我吗?”

“你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瑞普利说,“这盒子是你的吗?”

“不知道,放在门口。”狄恩老实地说,“不过有人敲门,大概是我们的。”

“上面有写着你的名字吗?”

狄恩朝盒子上看了一眼,上面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露比、艾伦或者麦克的名字。

收件人那一栏写着:白猎鹰。

这个名字触发了狄恩脑子里不知道哪一个开关,他忽然一把抱住盒子往门里钻,连退了两步想用肩膀把门顶上。

瑞普利和他较劲,这位老警官在体能上仍然略胜一筹。狄恩没能如愿以偿地关上门,瑞普利硬闯了进去。

“你干什么?”

“你呢,干什么?”瑞普利说,“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要躲躲闪闪?”

“没有。”狄恩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一边往后面的房间跑一边大声叫昆廷的名字求救,结果大个子没出现,露比打开了客厅的门。

“什么事?”

“露比。”狄恩选了个他能想到的最直截了当的回答,“他是警察。”

“警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露比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瑞普利。

瑞普利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掏出他的证件。

露比说:“不要给我看证件,我对你是不是警察没兴趣。你是想买枪吗?”

“不是。”

“光看不买?”

“不是。”

“买不起?”

“不是……”

“那你来干嘛?”

瑞普利咳嗽了一声说:“我怀疑他手里那个盒子有问题。”

“什么盒子?狄恩,你死命抱着个盒子干什么?”

狄恩拼命向他使眼色,想让他知道这盒子是给白猎鹰的,可不能让警察知道。

“你想看盒子里的东西?”露比问。

“没错,里面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打开就知道了。”

“不要。”露比对狄恩说:“把盒子拿进去,放在我桌上。”

“好的。”狄恩松了口气。他最喜欢露比的命令,简单,容易执行,不需要动任何脑筋。

瑞普利没想到对方拒绝得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干净利落,他试图拦住狄恩,但露比站在他们中间,穿着件很薄的黑色丝绸衬衣,里面没有内衣。瑞普利没想好自己的手应该落在哪个部位才能显得不带多余的意图。

“你最好是让他把盒子拿回来打开,让我检查里面的东西,否则就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为什么有麻烦?因为我在门口捡了个盒子?”露比说,“你为什么不去检查拾荒者的麻袋呢,里面肯定有很多盒子。反正你们警察早就习惯了浪费税金,忽然流行起找盒子游戏也不稀奇。”

瑞普利看出他不像刚才那个傻小子那么好对付,双方僵持不下,而且露比好像闲得很,枪店里也没生意,他乐得找个人吵架。

今天恐怕不会有结果了。瑞普利心想,仅仅是一个让他觉得可疑的盒子,就算真和什么非法交易有关,他也不可能拔出枪来要求对方服从命令。再说这里是枪店,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枪。

瑞普利感到万分遗憾,如果只是对付狄恩一个人,他早就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了,不管里面是什么,一定和犯罪有关,从那家伙刚才的反应来看就知道了。真可惜,这个秘密如今只有石沉大海了。

露比目送他,或者说是监督他离开枪店,然后回身关上客厅的门。

艾伦正在摆弄那个盒子,没有打开。

“你们在外面吵什么?”

“一个警察,多半就是那辆可疑的灰色车子的主人。他在枪店外面等了一整天,可真有毅力。”

“警察为什么会盯上枪店?是你的非法生意被人发现了?”

“你去问狄恩,问问他为什么总是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警察还没有开口, 他就吓得腿脚发软,用丰富过头的肢体语言告诉别人我们在干坏事。他怎么不去当个哑剧演员?”

“那是因为他上了台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麦克说:“盒子是寄给白猎鹰的,里面会有什么?”

“你可以打开看看。”露比说。

“你来开。”艾伦说。

“你怕看到什么?放心,不会是什么血淋淋的东西,再说那种东西你看得还少吗?”

麦克说:“我开。”

他把盒子拿过去,撕掉上面的标签。艾伦提醒他:“不要正对自己,要朝着对面开。”

露比坐在对面,无所谓地看他一眼。

麦克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封信,一个更小的裹着红色丝绒的盒子。他把信拿出来给露比,艾伦打开了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戒圈上挂着个小小的标牌,上面写着“双人入场券”的字样。

“给亲爱的朋友。”

信上这么写:“诚心邀请你们参加欢乐派对。恭候光临。”

另外一张是地图,在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某处画了个红圈,旁边写着坐标。

“这就是那个让罗德尼·邓肯像只疯狗一样到处找的欠条?”艾伦把宝石戒指套在中指上比划了一下。

“别戴在手上。”露比说,“这倒霉的东西,落在谁手里都没有好结果,你的手指会烂掉。”

“这算是挑衅吗?”

“如果这还不算挑衅,世上就没有挑衅这回事了。”

“真聪明,对朱蒂的事只字不提,可不管是陷阱还是恶作剧,我们都没办法放手不管,只能去一探究竟。”

“他要的八成就是这种效果。”

地图上看不出那是个什么地方,可既然开得起欢乐派对,那地方至少得具备几个要素——宽敞、僻静、隐蔽,如果是个渺无人烟的地点,就算真的出现坦克和直升机也不稀奇。

“这是哪里?”艾伦看着地图问。

“自己去想。”露比说,“我又不是电脑。”

“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卖点吗?你又想当个职业杀手中介人,又想当地下军火头子,还想当个投币回答问题的大百科机器人博士,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回答有意义的问题,投币也要物有所值。”

麦克说:“我们现在就动身。”

虽然这封挑战信看起来很像个玩笑,实际上却绝不是一趟轻松之行。

露比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上面罗列着一些枪械武器的名称,后面还标着价格。

“这是朱蒂清点出来你们上次拿走的货品。”

艾伦说:“别着急,我不会赖账,更不想欠你的情。”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这么见外。”露比说,“不过你想错了,我不是要当着你的面把账单撕掉,而是让麦克继续往下写,你们应该还需要补充。”

艾伦一把夺过那张纸塞给麦克:“这样最好。”

“至于我自己,我倒是不介意欠你的情,反正你就喜欢不花钱给人办事。”露比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从不参与他们斗嘴的麦克,忽然说,“给你们一个忠告。宁愿做烂人也不要做烂好人。”

“你又想做一本忠告集了?”

麦克大概是觉得再这么下去又没完没了。这件事关系到朱蒂的安危,关系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不知道露比现在是什么想法,但这是第一个要来到他们中间的新生命,让人十分期待,显得弥足珍贵,因此更不应该发生意外。

“还有什么别的忠告吗?”麦克问。

“没有了。”露比说,“忠告不宜多。”

第31章 夜路追踪

“我正式宣布,我讨厌这小子。”

艾伦戴上半指手套,试着握了几下拳,然后拨开木箱碎纸拿起里面的枪。

麦克往弹夹里填子弹,为了即将到来的挑战,或者说救援行动,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难道你原来喜欢过他?”

“那倒没有,但我原来至少觉得他是个可以理解的对手。”艾伦说,“登峰造极对谁来说都是个有诱惑力值得追求的目标。如果可能,我也愿意试试。”

“你觉得你没可能做到?”

“我觉得没必要,就算当上了杀手之王又怎么样,有什么用?难道全世界的杀手会聚集起来搞个加冕典礼,在一起吃吃喝喝再上个新闻登个报?算了吧,还不是会有人趁你不在家时往窗户里扔手雷。除非你的房子也会杀人。”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麦克说,“记得我第一次走进你的家吗?”

“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你说我是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你说其他人敢踏进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还说杀手的家就像鳄鱼的嘴,有来无回。”

那个时候艾伦的房子的确会杀人,他将所有心思都用在钻研如何提高职业水准上。但现在,在那栋已经被毁于一旦的房子里,最常见的却是任何家居商店和电器行里都能找得到的日常用品。

杀人不是生活的全部。

是工作,但不是全部。

如今他们要面对一个将杀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杀手,他会设下什么样的陷阱谁也不知道。

艾伦准备好武器,麦克清点数目,在朱蒂留下的账单上添了一笔。

“她还给我们打了九折。”

“那我们更应该把她平安无事地接回来。”艾伦说,“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亲友价了。”

他穿上防弹衣,在外面套上件外套,一切准备就绪。最近天气忽然冷了很多,厚外套下藏多少东西都不容易被发现。

艾伦把武器装在一个袋子里一股脑扔进后备箱。

临走时他去和斯比尔特道别,小狗乖巧地望着他,尾巴摇动起来,满眼信赖。

“我们会尽快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脑袋蹭着他的手背。

艾伦拍拍它的头顶。

他转身出门,上了车,麦克发动车子往前开。

这个街区环境不错,即使在夜晚,路上的行人看起来也都遵纪守法。除了他们,谁又能想到有人会载着一车武器准备去玩一场生死游戏呢?

这一次露比没有为他们制定A计划、B计划,或者其他字母编号的备用计划。他所能贡献的帮助是思想上的,没办法在这种真刀实枪的“粗活”上发挥作用。不过露比自己当然不会用“没办法”“帮不上忙”之类的词汇,而是对打打杀杀表现出露骨的不屑和鄙夷。

一路上,艾伦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等到出城的时候他往反光镜里瞧了一眼。

“你有没有留意……”

“有的,我留意到了。”麦克说,“有辆车跟着我们,是你白天看到的那辆吗?”

“没错,他跟踪得很有技巧。”

但还是被发现了,问题不在技巧上,而是因为这条路太僻静。出了城,无人公路令跟踪者失去了遮蔽和掩藏的机会。要不是这个原因,他还能再跟久一点。

“甩掉他。”艾伦说。

“他看起来是个追车高手。”

“你不也是,你们警察都是追车高手。”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警官,甩掉他。”

麦克笑笑,用力踩下油门拉开和追踪车的距离。

瑞普利追着前面的车很久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敬业的警官,要是希尔德那只小菜鸟能在旁边就好了,顺便教教他什么叫投入工作。

瑞普利相信那辆车正要去赴约,或是进行一次秘密交易。他看到车上的人往后备箱里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鬼鬼祟祟地在夜里开车出城。

没有鬼才怪。

这家枪店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莫测,每一个出入店里的人都很可疑,直觉告诉他,说不准能从中捞出一个惊天大案。他驾车紧追不舍,在城里的时候很容易,可以跟远一点,隔着几辆别的车。可后来那辆车出了城,而且像要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似的。瑞普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下去,他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支警用手枪,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搭档,告诉他自己正在往城外走,追踪一辆可疑的车子,必要时需要得到支援。

这时候希尔德还在档案室为局长安排的工作忙碌。

“你在追一辆车?”

“是的,我刚才都对你说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浪费时间?”

“我只是确认一下,你需要什么帮助?”

“现在还不需要,我怀疑这辆车今晚有非法交易,等我追上了再说,但你不要走神,随时等着我的电话。”

“好的。”希尔德说,“你要小心。”

瑞普利没有回答就挂断了,因为前方的车忽然加速把他甩开一大截。

他们发现了吗?

当然。瑞普利心想,他光顾着打电话,追得太紧了,况且这条公路上也没有别的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些目无法纪的家伙才都喜欢深夜在城外干坏事。

他改变主意,决定先把那辆车拦下来,检查后备箱里的东西。他有把握里面一定有足够逮捕他们的非法收藏,其他事可以回去之后慢慢审问。

于是瑞普利也猛踩油门紧追不舍。

现在开始,这就不叫跟踪了,瑞普利对自己的车技很有信心,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和前面的车并驾齐驱。

然而当他满怀信心地开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眼前忽然失去了目标。

公路上一片漆黑,前面的车不见了。

瑞普利很有追踪经验,知道对方一定是关了车灯,打算来个金蝉脱壳。

他打开前照灯,试图搜索那辆心怀不轨的车子,可是岔道两边都没有车影。

“见鬼。”瑞普利喃喃自语,不敢相信竟然让他们跑了。他停在十字路口进退两难,只好下车来检查路上的轮胎痕迹。

可是不走运,路面上有好几道车轮印,不久前这里刚有好几辆车经过,而且向不同的方向驶去。瑞普利无奈地回到车上,想了想,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于是他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方向碰碰运气。

艾伦看着他的车离开,一直到消失在公路尽头。

“我错了。”他说,“你不只是个追车高手,还是个反追车高手。”

“谢谢,我欣然接受你的赞美。”

“别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麦克经过十字路口时迅速关掉车灯,冲出公路熄火,把车隐藏在一大片灌木中。

把每一个方向的路边草丛都检查一遍,其实不难发现这个诡计。如果瑞普利真的这么做,艾伦就不得不下车来趁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时把他弄晕。

“还好他没有走过来。”艾伦不想对付一个尽忠职守的警察,特别是瑞普利下车时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的少许白发。他不算老,白发一定是操劳所致。

“警察真是一份令人敬佩的职业。”

“你为什么突发这样的感慨。”

艾伦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看法,而且你的出现让我更加坚定了。”

“赞美太多就不灵了。”

“这不是赞美,是事实。”艾伦说,“你再不开车我还有更多事实可以说给你听。”

麦克发动起来,选了一条需要绕点圈子才能回到正轨的路。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第六感在起作用,瑞普利选对了他们要走的路,麦克不想等他找不到目标掉头时又迎面撞个正着。

这样他们得多花点时间。沿途遇到加油站,艾伦下车到路边的快餐店买了两份汉堡套餐,这趟旅程让他感到饥饿。

他剥开汉堡的纸包装,先送到麦克嘴边让他咬一口。

“味道怎么样?”

“还好。”

艾伦也咬了一口,皱眉说:“我宁愿吃饺子或者鸡肉饭。”

“给我薯条。”

艾伦挑了根薯条给他,又喂他喝了口咖啡。

这就是晚餐了。

公路越走越荒凉,从灯火通明的城市到幽深的树林,接着四周渐渐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麦克盯着导航仪上的坐标,艾伦已经看到远处荒野中有一片巨大的黑影。

今夜无星无月,黑影在空旷的旷野中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艾伦望着建筑物的影子,感到这个夜晚会让他们很过瘾。麦克解开安全带,脱掉外套,把车停在较远的隐蔽之处,和艾伦一起到后面拿上武器。

“先不要分开行动。”

“知道。”

“如果分开了,时刻保持联系。”

“好,还有吗?”

“首要目的是找到朱蒂,确保她的安全,次要目的才是抓住主谋。”麦克说,“如果他不在这里……”

“不要恋战。”

“很好。”麦克亲了他一下,“走吧。”

第32章 内幕

“你装上收费电话了吗?”

“还没有。”

“那怎么办?我很担心你会中途挂断。”

“不用担心,我现在闲得很,正想找个人聊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闲得很?”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问多余的问题。”

“我的错。你来想个话题。”

“我们不妨聊聊施乐会怎么样?”

“你为什么会想聊这个?”

“你不想聊吗?我还以为你一直等待着我提出这个话题呢。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换个别的。我很随和的。”

“随和这个词和你可不沾边啊。好吧,你想聊就聊。”

“听说施乐会一直保持着两个人的传统,你们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几时?”

“1922年。”

“初代的人现在还活着吗?”

“怎么可能。要是活着的话,现在该有一百多岁了。杀手不可能活这么久。”

“你觉得杀手都很短命?”

“大多数是这样。因为他们的生活太紧张,像一根绷紧的弦,紧张会毁了健康,况且杀手还经常遇到危险,死于非命。不过我想白猎鹰会例外,他们好像从来不紧张。”

“是啊,他们缺乏紧张感。”

“懂得享受生活,这很重要。”

“享受过头,说游手好闲也可以。”

“同样是两个人的组合,施乐会的规则显得很古板。”

“怎么个古板?”

“我们不允许背叛。”

“这是个很好的规则,应该向全人类推广。”

“但如果同伴在任务中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互相也不会伸出援手。”

“这两点难道不矛盾?”

“不矛盾。背叛是指没有任何理由的拒绝合作、破坏计划和中途退出。不援救的前提是暗杀优先,失手只能怪自己。”

“我真该把这两条记在当初的合伙条款里。”

“不得不说,这古板的规则真的挺管用。”

“我想也是,你们从1922年开始这样干活,中间有没有失败过?”

“据说一次也没有。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

“那真是惊人的记录。”

“你们呢?”

“我们什么?”

“有没有失败过?”

“没有。”

“但是皮尔逊·墨菲……”

“皮尔逊·墨菲的委托没有失败,他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总之结果很如人意。”

“据我所知,两年前,白猎鹰还只是个独行杀手。”

“是这么回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又多了一个新伙伴。”

“我们聊的话题好像应该是施乐会。”

“喔对,可聊天不就是这样吗?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

“你很想知道我们的事?”

“是的。”

“难道你知道得还不够多?”

“远远不够。说说看,他是怎么加入的,如何取得你们的信任成为神秘杀手的新成员。”

“这是秘密。”

“不能说?”

“不然怎么叫秘密。”

“我听说的情况是这样的。你原来的合伙人越过你接了个委托,结果不小心马失前蹄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听谁说?”

“总有晓得内幕的人会告诉我。你应该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保守得住的秘密。问题只在于那个秘密值多少钱。”

“这点我同意。”

“真可怜。你说呢?”

“什么?”

“那段悲惨时光,他们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蹂躏和虐待。”

“这一点卖情报的人也告诉你了?”

“他知道得其实不多。”

“你还想知道什么?像个窥阴癖一样听我添油加醋地把整个过程都描述一遍?”

“不是,但我可以想象到,患难之中的感情总是最深厚的,也许这就是他们能够合作无间的主要原因。他们不只是工作伙伴,亲密的朋友,而且还是如胶似漆的同性恋人。恐怕这世上很少有像他们这样完美无缺的伴侣。杀手圈子里不缺情侣搭档,也有很多出色的女杀手,但她们始终在体能上略逊一筹。我不歧视女人,但我真的不喜欢女人。”

“你们世代的合作者都是男人?”

“没错。”

“你在暗示什么?你也是个同性恋?要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皮条客我这里倒是不少。”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说的哪一个字惹到了你?患难?深厚?亲密?还是如胶似漆?看来是最后那个。”

“我没有生气,为几个字生气不值得。”

“我明白,和你聊了几次,我已经有点了解你了。无谓的生气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你把时间都用在有用的事情上,这该多有效率啊。我又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这样和我聊天是不是也另有目的。”

“这就只能你自己去琢磨了。”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我们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中介人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们是没有中介人的。”

“杀手直接和雇主联系可不是好主意。”

“我也知道。”

“那是雇主自己找上门来吗?难道你们有一个固定的地点挂牌营业?如果不是,他们不见得能找到你们。”

“是的,我们一般不让人找到。”

“那你们怎么接委托?”

“我们接没人愿意接的委托。雇主找不到愿意为他效力的杀手,我们就会主动联系。有时候我们也看新闻。”

“新闻?”

“看看新闻,了解当下局势。”

“了解之后呢?”

“我们大部分工作是政治暗杀。”

“听上去好像高人一等。”

“没那回事。都是一样的,谁的命也不比别人高级多少,一颗子弹,一点毒药,有时候是一根绳子。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一百到两百磅之间那点多出来的份量。政要里的胖子可不少,有时要多花点力气。”

“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增进一点了解,毕竟我们是同行嘛。”

“你的前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要和同行讨论自己的工作。”

“我和前辈见面的次数很少。”

“这么说他还活着。他是你的上一代,还是再上一代?”

“这个问题里有陷阱。”

“我怎么没觉得?”

“聪明人开始装傻就要小心了。和你说话更是得非常小心才行,否则就会落入圈套。”

“别紧张,我们只是在聊天,再说就算我打听到了你的什么秘密,那也不会影响你的整个安排。”

“你知道我的整个安排?”

“只是打个比方,你总归是有一个具体安排的吧。”

“当然,我说过要准备一点惊喜。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事?”

“你对妻子是什么看法?”

“谁的妻子?”

“你,你的。”

“没什么看法。”

“你不关心她?这么无情。”

“这不叫无情。”

“那叫什么?”

“这叫爱。”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等到你明白的时候……”

“怎么了?”

“等到你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真像一个哑谜。”

“没错,一个哑谜,就看谁先揭开谜底。”

“好吧,我再等等看。你是不是要挂断了?”

“不一定。”

“看来你真的很闲,可我要挂断了。我还得……”

“你还得什么?”

“……”

“喂?”

“……”

“你还在吗?”

“……”

“要是你去准备惊喜了,那我就先提前感谢你,然后再代他们感谢你,毕竟其中一个不太懂礼貌,另一个又太放纵他,也许他们会给你带来一点不愉快。”

“我有点要事要办。”

“尽管去办,谁没点要事呢?我们就等着看结果吧。”

“再见。”

“再见。”

第33章 滚烫的枪

房子比想象中大得多,也陈旧得多,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很有年头的样子。

因为这里是荒郊野外,四处渺无人烟,一栋曾经辉煌过又有旧日故事的老房子不太可能建在这种地方。

艾伦站在房子面前,往生锈的铁门里望去。

这是一栋仿维多利亚式建筑的房子,有尖锐的屋顶,突出的窗户和鱼鳞似的外墙,黝黑的大门像一张张开的嘴,整栋房子都是黑色的,每一扇往外伸出的窗户都从内而外透着萦绕不去的黑雾。

“这里好怪。”他说,“小心一点。”

麦克站在他身旁,看了一眼铁门上方。一条铁筑的荆棘玫瑰缠绕在尖刺林立的门上,门牌写着“愿旧日过往永入梦乡”。

他伸手握住铁门的栏杆,艾伦握住另一边,两人一起用力推开门。

院子里是条泥土小路,仿佛建筑工人忘记在路上铺石子,干裂的地面寸草不生,到处是枯萎的植物。一只尚未冬眠的土拨鼠听到声音,飞快钻进了附近的洞穴。

艾伦和麦克走过这片令人不快的干涸之地,走向那扇看上去布满重重陷阱的门。

这时忽然刮起了风,房门咯吱一声被吹开了,门没有上锁,里面冒出一股阴冷的气息。

麦克往前走去,艾伦拦住他。

“我先。”

“这有什么好争。”

“猜拳吗?”

“你没有一次赢过我。”麦克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

“我赢过的。”

“哪次?”

“肯定赢过。”

“等你想起来再说。”

艾伦只好无奈地跟在他后面,房子里一片漆黑,似乎布置这里的人相当喜欢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能带给他最大的乐趣。

麦克的脚踩着光滑的地板,没有地毯,难免会有点脚步声。

地板上一层轻飘飘的尘土,并不是那种陈年灰尘,这表示最近刚有人来过。

麦克不想漏掉任何细节,试图从中寻找出朱蒂到过此地的痕迹。

一道宽阔的楼梯正对大门向上伸展,通向二楼两边的房间。楼梯扶手带着一股新鲜油漆味,难道这栋鬼屋一样的房子刚刚翻新粉刷过?

艾伦紧随其后,警惕着黑暗,倾听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声音。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整栋房子都安静得像个坟墓,只能依稀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麦克感到这里有些熟悉,但又绝不可能,除非他失去过记忆,否则没道理来过这样的地方又不记得。麦克打算先从这一层开始搜索,漆黑一片的楼梯下有扇半开的门。

这扇门通向地下室,门里没有任何光线,阴森森地散发着冷气。

麦克向艾伦看了一眼,艾伦朝他点点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管深藏幕后的对手在故弄什么玄虚,他们都不会临阵退缩。

麦克从口袋里拿出微型手电筒,打开后向地下室中照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举枪往下走。手电筒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地下室比想象中宽敞,下面还有一道门,把空间隔成两半。

麦克的手电照在门上,反射出一阵黝黑的光。那是一道铁门,此刻正紧闭着。忽然间他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因为这是一个噩梦,连艾伦都想起来。整个地下室的样子和他们经历噩梦的小屋十分相似,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艾伦先是惊讶,然后脸色沉了下来。但他什么也没做,冷静地履行着和麦克的约定。

麦克走向铁门,确认门把上没什么诡计后用力推开。

一阵阴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铁门背后的房间里没有人,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电视机连着台老旧的手提式录像机。麦克走过去,打开电视,再打开录像机,想看看里面会有些什么提示和线索。结果抖动的画面上出现了一段有虐待情节的色情片。一个年轻男孩被绑在桌子上,浑身赤裸,身上布满伤痕。他的眼睛被蒙着,四肢动弹不得。两个头上戴着行刑者布袋的人正对他施展各种令人难堪的手段,说不清那男孩到底是痛苦还是愉快。

除了这台黑白电视机,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牢房,冰冷的石头墙壁,一扇高处贴近地面的铁窗。

两人在这片呻吟不断的寂静中沉默了片刻,麦克说:“好吧,如果他是想激怒我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艾伦了解他的感受,电视机里播放的只是一部粗制劣造的小电影,结尾会打上几个名字,诸如男孩A,行刑者B之类。那是毫不相干的人,拿钱办事罢了。但这段画面的意义不在这里。

他们能想象布置这一切的人隐藏在暗中的面目。

“他是个疯子。”

麦克点头同意,艾伦希望他没有受到影响,毕竟这段回忆令人不快,没有任何伤害是不可能的。

“别担心。”麦克说,“我没怎么样,而且这样故地重游,让我想到的不只是安德鲁·凯斯那个变态,还有你。”

“我?”艾伦不解地问,“想到我什么?”

“想到你被挂在那边的墙上,没穿衣服。”

“嘿,我在安慰你呢。”

“我知道,谢谢你,这样想感觉好多了。”

麦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微笑着走出那道冰冷的铁门。就像那时一样,一起走出去,离开地狱一样的监禁。

“这里没有其他古怪,我们上楼去看看那个疯子还有什么别的花样。”

“但愿他不要造出一个暴君。”艾伦说,“两个疯子比一个更可怕。”

“那当然。”

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从纷乱的声音判断,人数还不少。

“被你不幸料中了。”麦克望着天花板,伸手挥去掉落下来的灰尘。

艾伦把肩上的冲锋枪拽到身前说:“求之不得,其实我还挺想念暴君,他是唯一一个能在我们全副武装的情况下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的人。”

“想念谁都不要想念他。”麦克向他微微一笑。虽然这个破旧的房子里坏事一件接一件,但好在不是真正的噩梦,他们身在现实之中。梦不可以控制,现实却可以。

麦克收起手电筒,也把冲锋枪拿在手里。

四周又恢复了黑暗,只有隔绝于铁门牢房里的黑白电视机还在发出奇怪的呻吟。

艾伦和麦克在黑暗中静静蛰伏,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却十分肯定对方的目光会一直追随着自己。

向上走,艾伦一脚踢开门,两人同时把枪口对准门外。

冲进房子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一见面就开始交火。

第一个人是先锋、勇士,最年轻的那个,枪火映在他脸上照出一副狰狞的表情。他手中的枪冒出一连串怒气冲冲的子弹,艾伦往门背后躲,子弹打在墙上发出扑扑声响。

他们轮流开枪,双方在地下室门口僵持了片刻。艾伦蹲下来,像伞兵落地时做的保护动作一样弓起身,滚向楼梯下的空当。麦克为他扫射掩护,等艾伦到了安全的掩蔽处,再反过来替他护航。

两人有惊无险地冲破包围爬上楼梯。这下似乎占据了有利位置。拿着把子弹充足的冲锋枪往楼下扫射实在太方便了,难怪占领制高点无论在什么样的战斗中都是个最佳策略。

麦克原本打定主意要两个人一起行动,尽量避开那个看好戏的家伙出的各种鬼主意,避免陷入孤军作战的局面。可预想总是容易被意外打破。正当他想跟上艾伦往左边走廊跑去时,一个冒失的家伙朝他面前的墙上猛开枪,不得已,他只好先往右躲开。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个冒失鬼的启发,躲藏在四处的敌人也开始往同一个方向射击。麦克越退越远,为了避免中弹,最终退向另一头的走廊。

“那家伙到底花了多少钱请的演员,我要夸夸他,这些人做事的风格和暴君简直一模一样,都那么喜欢煞风景。”艾伦在通讯器中对麦克说,“老有人想破坏我们的感情。”

“他们是白费力气。”麦克说,“我们就先保持联系,把二楼搜一遍,找找朱蒂在不在这里。”

艾伦答应了,两人分头干活。麦克奔向右边的走廊,幸好整个房子漆黑一片,给他们创造了很多便利。楼下仍然不断传来枪声,刚才他和艾伦一路扫射的火力过猛,现在这些枪声听起来更像是虚张声势。麦克来到最近的一个房间,转动门把打开门。

这是个空荡荡的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墙上有一排架子,似乎上面原本挂着点什么东西,后来又被拿走了。

麦克飞快地扫了一眼就退出去,继续往下一个房间搜索。有人追上楼,他向那人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地板上,对方惊诧之余后退一步,滚下了楼梯。

第二个房间只有床,床上没有床单,地板上留着些深褐色的斑点,像是血迹。

“你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

“这一层看起来就像……”

“像萨德·玛利亚的地下客房。”

“是这么回事。”艾伦说着开枪,有人朝他瞄准,他毫不客气地反击。

每一个房间都差不多,不知道是特地布置过还是这里本来就是个隐秘的卖淫窝。前者似乎有半途而废之嫌,后者更像是刚被扫荡过。但不管哪一种可能,这显然都是一场专为他们准备的好戏,无论那个背后操弄一切的人怀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事到如今都不可饶恕。

麦克没有愤怒,他说服了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但艾伦不想放弃愤怒的权利,他的手掌握着枪,冰冷的枪因为愤怒像烧着了一样发烫。

第34章 双重诱饵

瑞普利当晚的运气没有持续太久。

他在下一个岔道选错了路,没能重新找回那辆可疑的车。

这个结果虽然令人沮丧,但也毫无挽回的办法。他觉得自己尽力了,开车在附近转了一圈后,给希尔德打电话。

“你还没有下班?”

“还没有。”希尔德打了个哈欠说,“不过就快好了,局长又抓到几个帮手,可能他觉得……”

“觉得你太慢了。”瑞普利理解地替他说完后半句。

“这不能怪我,你真该来看一看,档案堆得比人还高。我已经……”

“你已经超常发挥了。”

希尔德没话好说,有些词穷,面子这个词在瑞普利的话语中是不存在的东西。他在走廊上休息,警局大楼的每一层都有几个窗户亮着灯,通宵工作的不止他一个。

“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

“有没有追上你怀疑的那辆车?”

“没有,我追丢了。你要嘲笑我吗?”

“当然不。”希尔德犹豫了一下说,“但是我能不能给你一点建议?”

“什么?”瑞普利掏了掏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你说什么?”

“我想给你一点建议。”

“喔,你说。”瑞普利把车停在路边,真心实意地想听听这个小菜鸟想给他点什么有用的建议。

希尔德鼓起勇气说:“我想,有些事要是和我们在查的案子没多大关系,你能不能,我是说,让别人去管。”

“别人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专门查这类案子的部门,说不定他们正需要这些线索呢,你不能发现一点不对劲就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不是一直都对我说要做好份内的事吗?我们有很多堆积如山的案子要查。”

“堆积如山的案子是什么?加油站抢劫,超市偷盗,还是街头混混用纸杯和硬币赌博骗钱?”瑞普利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更糟了,他搞不懂希尔德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来给他什么狗屁建议,“你是不是害怕?是不是觉得我在自找麻烦,万一惹上个不得了的家伙怎么办,你是这么想的吗?那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同事也是人,他们不是机器,不会中了几枪只要换个壳子刷一遍漆就可以活蹦乱跳地回家和老婆亲热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让别人去管,让别人去死。我没听出来这里面还有别的意思。”

“算了波比。”希尔德打起退堂鼓,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

“回家还是回警局?”

“回家。”瑞普利说,“我要去睡一觉,早上再来教训你。”

“好的。祝你好梦……”

瑞普利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

希尔德无奈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那个,谁?”一个他叫不出名字,也叫不出他名字的同事喊了一声。希尔德揉了一下眼睛说:“我就来。”

“快,加把劲,马上就能干完了。”

“好的。”他认命地回去,两眼通红,再来杯咖啡。

此刻。

艾伦突破重重阻碍冲上三楼,麦克比他慢一点,主要是为了断后。有他在后面开枪,艾伦就连看都不看一眼,往楼上横冲直撞。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朱蒂的名字,生怕动静不够大。

麦克尽心尽职地为他清扫后方,艾伦闯进一个房间。这里和楼下的环境大相径庭,一张柔软的大床,铺着整齐的床单。房间里的摆设也很温馨舒适,如果不是耳边一直传来不和谐的枪声,艾伦会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

艾伦太生气了,反而变得哭笑不得没有怒火好发。有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全都是自己的房子被炸飞的场面,该死的家伙。

这一层也没有朱蒂,房子太大,像一栋无穷无尽的鬼屋,每一层都有无数个房间,随时会冒出一点惊喜。敌人则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起来的沙子,幕后黑手仿佛有撒豆成兵的本事。

艾伦跑到半路猛然刹住脚步。在这枪火交织的屋子里,他忽然听到一阵婴儿啼哭。

“你听到了吗?”他低声问麦克。

“什么?”

“是孩子在哭。”

“朱蒂?”

“我不能确定,声音好像还要在更上面,阁楼的方向。”

“去吧,这里交给我。”

艾伦没有耽搁,往楼上飞奔,通向阁楼的楼梯又陡又窄。艾伦用手摸着阶梯往上爬,大概走了十几级,终于摸到一扇紧闭的小门。

从门内一直断断续续传来啼哭声。

麦克赶到楼下,对他说:“给我个弹夹。”准备再充分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艾伦从口袋里掏了一个扔给他,麦克伸手接住,换掉手中用完的空弹夹,开火。艾伦在枪声中撞开了门。

阁楼中冷得有些反常,窗户敞开,狂风吹动白色的窗帘像幽灵一样疯狂飞舞。这是个很大的阁楼,摆设陈旧而简单,中间有一张床,床的四周摆放着各种仪器,布置得像个病房,或者此情此景说产房更合适。艾伦不太肯定,他没进过产房,反正医院里的房间都差不多。

床上没有人,一道婴儿蓝色的屏风摆在床边,因为黑暗,艾伦看不清屏风后面的东西。

他举起枪,对准屏风的方向,这种时候开着窗户真是个好主意,整个阁楼又黑又暗,风还呼呼地吹,帮衬着营造出一种恐怖电影才有的气氛。

艾伦走过去,伸手碰到了屏风的边缘,正要拉开时,又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该死。

艾伦伸出去的手犹豫了一下,没那么坚定了。

一瞬间,他还真有点担心,这是他不能控制的事情,万一变成了真的怎么办?

不过他没有犹豫太久,麦克还在楼下,一个弹夹撑不了几分钟。

艾伦拉开屏风,后面摆着张椅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从头到脚盖着白色被单。从轮廓来看,毫无疑问是一个女人。她的腹部位置微微隆起,被单上渗出一大片红色,婴儿的啼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艾伦向她走去,不超过两英尺,几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这时阁楼的门响了一声,他转头去看。麦克跑进来顶上房门,一串子弹打在门板上,留下好多弹孔,击落了阵阵灰尘。

麦克拖过门边的柜子挡住门,转身问艾伦:“在磨蹭什么?”

他刚说完就看到那张盖着白布单的椅子,女人的轮廓制造了一种可怕的联想。

麦克走过去,婴儿的啼哭声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他知道艾伦为什么磨蹭,以至于他用完一个新弹夹还没等到任何消息。

这场面确实令人难以抉择,他收起枪,伸手抓住被单一角。

“准备好了吗?”

“好了,拉开吧。”

麦克掀开被单,底下是个没有生命的女人。

真正的,没有生命的人。

一个假人模特,纹丝不乱的棕色卷发,完美无缺的五官,画上去的蓝眼珠和白色反光使空洞的眼神看起来颇为生动。她赤身裸体,称职的衣架身材,胸脯坚挺、腰肢纤细,没有多余的毛发,皮肤洁白光亮,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望向面前的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

艾伦从假人的膝盖上提起一个血淋淋的小婴孩,一个婴儿玩具,只要装着电池就会时不时地啼哭来满足那些从小母性十足的小女孩们的喜好。

麦克伸出手指沾了点血。

“是油漆。”

“他觉得这样很好玩?”

“有可能,至少吓到我了。”麦克说,“这个玩笑虽然很恶毒,但也比被单下面有一具真正的尸体强。”

外面的人迫不及待要闯进来,已经开始撞门了。

“看看他们,还以为是把我们逼到阁楼上来的呢。”

麦克说:“我在想,要是我们就这样离开,算输了还是赢了?”

“你问住我了。我又怎么会知道疯子的评分标准。”艾伦说,“我们搜遍了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朱蒂不在这,他明显是在耍我们。还有楼下那些恶心的房间,他是想告诉我们他知道一切,还是说要把这点内幕写成小说卖给出版社?”

“那个戒指在你那吗?”

“在这。”艾伦摸出塞在子弹包里的戒指给他,“我给你买个更好的。”

“我也给你买一个。”

“要那种刻字的。”

“没问题。”

麦克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要用这戒指当入场券了。”艾伦说着看了一眼门上的弹孔,“谁会对这玻璃戒指感兴趣?”

他们的脑子里都冒出同一个人的名字,罗德尼·邓肯。要是门外那些家伙都是邓肯家族的人就说得过去了。

“戒指只是锦上添花。”麦克说,“那个藏在幕后的家伙引诱我们来到这里,知道只靠自己一个人没法掀起大风浪,就用同样的方法诱惑罗德尼·邓肯加入这场疯狂派对。”

现在他们打成一团,真正的主谋却悠闲自在地隔岸观火。

这里会有监视器吗?

麦克向四处望去。多有趣,藏在安全的地方看一场好戏,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诱惑,比任何一部电影还要精彩的真人秀。

麦克很快收回了目光,时间不允许他静静思考,眼下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门外的枪手。

“要是把戒指还给罗德尼,你觉得他会聪明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别人利用了吗?”艾伦把剩下的子弹分给麦克一些,再把自己的枪装满,然后又说,“也有可能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杀几个人对他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就算明知我们是迫不得已也不可能体贴地握个手放我们回去是吧。更何况我们还杀了他中风痴呆的老爹,加上杀父之仇这筹码就绰绰有余了,否则他不会派这么多人来抢一枚破戒指。”

“分析得很有道理,看来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麦克到窗边望下看了看。

“高吗?”艾伦问。

“比马克米伦大厦低。”

“那就好。”

“给我绳子。”

艾伦把绳子一头扔给他,另一头挂在那张纹丝不动的大床上。

麦克先顺着绳子滑下去。

轮到艾伦时,阁楼的门终于被外面的家伙们齐心合力地撞开了。他不顾这惊天动地的声音,先爬出窗户再向第一个冲进来的人射击,冲锋枪扫出一片子弹,那人立刻缩着脖子退了回去。艾伦趁此机会滑下楼,落在庭院干裂的泥地上。

院子里狂风大作,天空马上要下雨的样子。既然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人——朱蒂和那家伙都不在,那就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两人开始往外跑的当口,好几辆黑色的车堵住了铁门的出口,从车里钻出来的人全都端着武器对准院子疯狂扫射。不少子弹打在那扇黑铁大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疯了吗?”

艾伦和麦克只好往墙角边躲,好在这样的夜色掩盖了他们的大部分行动,子弹追着跑了一阵,最后都落在别墅坚硬的外墙上。

“这个赚黑心钱的黑道败类!他有没有搞清楚要对付的只是两个人,搞得这么夸张,简直像打仗一样。”艾伦往铁门外张望了一眼,看到其中一辆车里的人没有下来,但车窗半开着,罗德尼·邓肯坐在车里。机枪手们逼得院子里的人东躲西藏,车中人却瞪着一双复仇之眼冷眼旁观。

艾伦想往外冲,被一连串的子弹逼得退了回来。

他愤愤不平地说:“当杀手好吃亏,我也想当个黑道头目,只要坐在车里动动嘴就能把敌人干掉。”

“千万不要。”麦克说,“那样我们就成了死对头了。”

“好吧,当个杀手就挺好,我们还是一条心的对吗?”

“当然。”

第35章 逃离与偶遇

老邓肯在一个不算太好的日子下葬。

而日子不好的主要是因为天气,那一天的阳光太明媚,天空蓝得令人窒息。

葬礼上没有细雨,就好像上帝不同情死者一样,没有悲伤的情绪,没有人掉眼泪。

不过到场的人都不意外,谁又会认为罗德尼·邓肯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道人物会在父亲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呢?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会伤心了。整个葬礼他都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外人看来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他正在盘算着要把什么人送进地狱陪葬。

现在,罗德尼坐在车里,远远地望着那两个杀父仇人。

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似乎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干什么。

不过这也到此为止了。

杀手们被堵在角落里,子弹不断消耗。

艾伦把冲锋枪拨到单发位置节约子弹,麦克说:“看来他是不想让我们离开了。”

“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一个合格的黑道头目就该化繁为简,粗暴地解决所有问题。”艾伦朝一个想对他扫射的人开了一枪,子弹穿过那人的肩膀。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这件事上吃了大亏?”

“哪方面?”

“我们是为朱蒂而来的,而罗德尼·邓肯不管是替老邓肯报仇还是要回戒指,他都太占便宜了。朱蒂是个孕妇,就算我们真的在这里找到她,要带她离开也很难。但老邓肯已经已经是个死人,戒指又不会死,罗德尼简直毫无后顾之忧。”

“是啊。”麦克说,“还有子弹吗?”

“还有两个弹夹,我特地留着最后用。”

“很好,我先出去,等我上了墙你再过来。”

“噢!我想起猜拳哪次赢过你了。”艾伦分给他一个弹夹说,“有一次我们在温泉旅馆度假,不小心摔坏了一个古董花瓶,就为谁去和柜台里那个两百磅重的老板娘说这事而猜拳。那次是我赢了。”

“没错,是你赢了。不过那次说好是赢的人去俯首认罪。”

“你不会是故意输的吧?”

麦克看着他微笑:“你真是没有猜拳的天赋。好在那位太太很喜欢你,我们离开时她不但打了折,还送给我们很多优惠券。”他一边说一边把枪背到身后,弯下腰,准备起跑。

艾伦装好弹夹,在几下冷枪过后突如其来向外开火。麦克趁着那些机枪手在他不长眼的疯狂扫射中东躲西藏之际飞奔向对面的围墙。他攀上墙头,拽起背后的冲锋枪,朝那些准备冒出来反击的家伙一通猛烈警告。

艾伦抓紧时机向他跑去,到了墙下麦克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们一起跳出围墙,外面是空旷的荒野。

那该死的家伙真是选了个好地方。他们都在心里这么想。院子里的枪手们一窝蜂地涌出来,先是像演奏交响乐一样砰砰砰砰地开枪,然后纷纷上了车,准备对他们来个大包围。

罗德尼·邓肯的车依然纹丝不动。

艾伦和麦克奔向自己的车,有过太多次被围追堵截的经验,他们早已学会如何布置退路,宁愿在枪林弹雨中多跑一会儿也不会把车大摇大摆停在门口。幸好夜色深沉,狂风将他们隐藏得很好。在一阵漫无目的的扫射中,两人顺利上了车。艾伦向侧面开枪阻止追兵,车子很顺利地开动了,麦克猛打方向朝荒原上驶去,一路烟尘滚滚。

艾伦说:“低头。”

麦克伏下身,玻璃窗哗啦一下被打得粉碎。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艾伦拍拍身上的碎玻璃,罗德尼的人没有放弃,后面的车飞快地跟了上来。

艾伦在颠簸的车子里爬向后座,在车座底下摸索片刻,找到一个弹夹。

“乱丢东西的好处,我又火力十足了。”他趴在窗口不再大方地消耗子弹,开始认真瞄准后方车子的驾驶座射击。一枪命中,追得最近的那辆车猛然一顿,车头歪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就这样停住。艾伦继续瞄准第二辆。

“别打头。”麦克说。

“知道。”艾伦瞄准的是肩膀,虽然不致命,效果也一样好。

很快追兵就变少了,再远一点的车子没有威胁。

艾伦爬回来,坐到麦克身边。他刚坐稳,想针对这次惊心动魄的突围做点评论,忽然一声刺耳的巨响,车子一震开始打滑。不知从哪射来的子弹打穿了车胎。

麦克死死把住方向盘,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翻车,再想快速行驶是不可能了。他勉勉强强把车转向公路,远处有一点亮光正在接近。

他们的车子像开在大海里的船一样摇摆不定,后面断断续续传来零星枪声。公路上的光点接近了,是一辆装满货物的货车,大概是天气不好的缘故,车速算不上很快。麦克把车开到路边,尽量保持平稳靠近那辆车,艾伦打开车门在货车经过的时候抓住了车身上的铁栅。麦克用一支冲锋枪卡住油门,爬过副驾驶座,抓住艾伦向他伸出的手。

他们一起翻上车厢,躺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货物上,那辆完成使命的汽车偏离了直线,往路边草丛撞去,路的两边没有树木也没有护栏,车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夜空像一团墨,要不是货车的车灯亮着,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

两人喘着气,尽情呼吸,过了好一会儿,艾伦忽然笑起来,麦克也跟着笑了。他们在货车上哈哈大笑,艾伦翻身扑去,把麦克按住用力亲吻。

货车司机听到声音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艾伦对他喊:“继续开伙计,顺风车。”

司机把脑袋缩了回去,车没有停。

“他人蛮好。”

麦克把艾伦拉回来,继续刚才的吻,从鼻尖吻到下巴。纯洁无暇的吻,开心的吻,死里逃生的吻,什么都不重要了。

艾伦脱掉防弹衣扔向路边,卸下冲锋枪的子弹把空枪扔掉,只留了支手枪。他们要回去了,可不能这样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有人的地方,麦克也照做。艾伦爬到车顶上猛拍一阵。

“这车去哪?”

“你们怎么上来的?”司机怒吼。

“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奇迹!”

“别他妈胡扯!”司机朝他比了个中指。

运气不错,货车是回城的。两人仰躺在车厢里看着墨水似的天空一角慢慢被点亮。天气还是不好,苍穹没有被染上绚丽的颜色,不过昼夜交替也足够神奇了。

几小时后,司机把他们从车上赶下来,扔在路边的加油站。这个蛮好的人是个六英尺两英寸左右高的彪形大汉,难怪敢在夜路上搭载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艾伦和麦克是什么时候上的车。艾伦好奇的则是他怎么能把自己塞进那个狭小的驾驶室,并且一坐就是好几小时。

他们站在加油站门口,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信用卡在外套口袋里,外套扔在车上,车已经不知道摔进哪个路边草丛了。两人凑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在加油站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一顿饭,结果花光所有零钱还是不够数,只好一起对着女服务生微笑。可爱的姑娘欣然替他们补足了剩下的钱。

走出餐馆,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如何身无分文地回到枪店。虽然不太远,可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

这辆合适的车停在路边,不是新车,车身上有很多划痕,看上去车的主人并不爱惜它,或者早已经过了蜜月期正在另觅新欢。

麦克挡住门,艾伦把手枪倒转过来,枪把对着车窗敲了一下,玻璃毫无悬念地碎了。

“别忘了记下车牌,查一下车主是谁。”

“也许保险公司赔得更多。”

“那是他该得的。”

艾伦把手伸进去拉开车门,这时迎面开来一辆车,驾驶座上的人朝他们喊了一声:“嘿,你们在干嘛!”

麦克向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望了一眼,感叹运气不佳,难得“借用”一次车就遇上警察,而且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察。

“你好。警探先生,真巧。”麦克向他挥了挥手,态度从容不迫,像在招呼一个老朋友。

希尔德十分意外,似乎没料到还有机会不期而遇。虽然有一瞬间他露出了微笑,但也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过来,看着被艾伦砸破的车窗玻璃。艾伦已经把枪藏了起来,换上了一脸不快说:“倒霉,只不过是吃个饭的功夫就变成这样。”

“是小偷吗?”希尔德问,“上次你们开的不是这辆车。”

“那辆车也是租来的。”

“喔。然后你们又租了一辆,这车很破啊。”

“破车更便宜。”麦克靠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车子。他和艾伦看起来确实不像有钱人,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你们要小心一点,加油站附近总是很多小偷,这辆车没有防盗器?”

“我们租了最便宜的车。”麦克说,当然没有警报,艾伦先猛踢了两脚才动的手,确定破车不会瞎叫唤。

“有没有丢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忙?如果你们需要做个笔录什么的。”

“幸好没有,这大概是唯一的幸事。”

“车还好吗?”希尔德热心地往驾驶座里看了一眼,艾伦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坐进去,当着警察的面拉出引擎线搭火发动。

“不太好。”麦克说,“这车一直就不好,下次不能只图便宜。”

“真不走运。”希尔德由衷地说,“你们要不要搭我的车?”

“你要去哪?”

“我刚下班,我可以送你们。”

“干这一行很辛苦。”麦克深有体会,以前他也经常和奥斯卡熬夜到天亮,吃一顿没什么滋味的早餐,回家倒头就睡,几小时后又回到办公桌前埋头苦干。

希尔德满脸疲倦,但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也许遇上一个谈得来的熟人是最好的提神药。

“搭便车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当然不会。我还想顺便去吃个早餐,要是你们愿意可以一起喝杯咖啡。”

麦克看了艾伦一眼,艾伦说:“挺好,喝一杯咖啡,然后再聊聊天,你请客吗?我们可没有钱。”

“当然我请客。这有什么问题?”希尔德说,“局长放了我一天假,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第36章 叔父的故事

六个月前,这里还是一个旧货商店,一个七老八十的店主成天摆弄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破烂卖给另外一些捡破烂的人。

三个月前,他被发现死在店里,尸体散发着臭气。

警察来了,没有谋杀,死因是中风。他的邻居——另一家店的店主感到万分内疚,因为连续两天,他都听见从隔壁传来的敲打声。他没有意识到那是老人在求救,出于礼貌,他也没有去指责对方太吵。那是一家旧货店,敲敲打打的声音在所难免。

警方在臭气熏天的旧货店里找到了尸体,死去的老人右手抓着根折断的球棍,不知敲了多久,在渐渐无力中走向死亡。

一个月前,这里变成了一家名叫“瑞贝克和波特里”的餐馆。店主是一对年轻姐弟,从小热爱厨艺精于此道,想找一个廉价店面来完成梦想。

不可思议,如今这家旧日肮脏混乱的旧货店里飘散着咖啡和美味食物的香气,谁会想到它乱糟糟的悲哀过去。

如果希尔德不提,麦克和艾伦也绝不会对这个餐馆的来龙去脉追根究底。

“你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聊案子和尸体吗?”

“当然不是。”希尔德尝一口薄煎饼,再喝一口咖啡,看来饿得不轻。“你们要不要再来点别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吃,好吃到就算你告诉客人柜台那边死过人也没谁会在乎,照样每天客似云来。”

“我们喝咖啡就好。”

“好吧,要是想吃什么,千万别客气。”

艾伦想说话,麦克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他问。

“我?”希尔德说,“查案,我只能忙这个。你们呢?一直在这里逛来逛去?”

“是啊,逛来逛去。”

“干什么?”

艾伦见缝插针地说:“我们打算在这附近买间房子。”

“真的?这里的房子不便宜。”希尔德好心提醒他,但显然对这种随口闲聊的话题兴致不高。他转头看着麦克:“上次说的那本书我没带着,不过我车上有一套布朗神父探案集。”

“我看过。”

“太棒了是不是?”

“是的。”

“我好爱切斯特顿的描写。”

“我也好爱。”艾伦说,“跟我讲讲这里的房子,你是警察,你肯定到处逛过吧。”

希尔德没有因为他插嘴而不高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你们要买多大的房子?”

“要有个花园,靠近湖边,三层高,五千平方英尺左右。”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希尔德吃惊地问,注意力立刻被他的大夸海口吸引过去,“抱歉,我不是故意用这种语气,可是……”

“可是我看起来不像那么有钱的人对吧。”

“不。”希尔德立刻否认,但麦克看出他多少有些违心,毕竟此刻他俩的样子实在和有钱、富裕这样的词不搭边。刻薄一点说,他们甚至还有些狼狈,开一辆伤痕累累的破车,在加油站旁的廉价快餐店用餐。要不是刚借用餐馆的洗手间洗了脸,现在大概还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不遭人怀疑才怪。

“是这样,我最近有个叔父快死了。”艾伦说,“他蛮有钱,又没有儿子继承家产。他那方面有点毛病,反正是一辈子没法有孩子了。”

“所以你就要继承一笔遗产?”

“差不多是这么一回事。”

“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过对你的叔父我只能说好可怜。”希尔德唏嘘地点点头,“说到这个,我也很爱遗产风波这本书。”他再次转头看着麦克。

艾伦又把他扯回来:“你想不想知道我这个叔父的那方面是怎么会出毛病的?”

“……这,毕竟是隐私。”

“他都快死了,还有什么隐私可谈。我跟你说,这里面有一个好惊人的案子。”

“是吗?怎么回事?”说到案子,希尔德终于有了兴趣。

“他以前是个穷光蛋,后来搭上几个有钱女人。我叔父年轻时那方面还非常精神,话怎么说来着,特长。对,就是比别人都更胜一筹。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专靠让女人开心来过日子。”

“我懂。”希尔德狐疑地问,“几个有钱女人?到底是几个?”

“反正他胡搞过挺长一段时间,到处拈花惹草。后来那几个有钱女人的丈夫碰起了头,搞了一个联合会。”

“听起来很滑稽,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联合起来,选出其中一个人的妻子充当诱饵。”

“等等,他们是怎么选的?投票吗?还是抽签?这很离谱啊伙计。”

“我也觉得,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们选了一个代表,设计把我叔父约出来,地点定在一个郊外度假别墅里。”

“他们打了他?”

“他们先把他扒个精光,把他的丑态拍了一本影集,然后再轮流打他。”艾伦皱着眉,严肃地说,“从那以后他就不行了。”

“不行了。”

“对,没法再让女人开心了。”

“他没有报警?”

“当然没有,他得罪的人都很有钱,这年头有钱能办到的事太多了,更何况他还有一本影集在别人手里。对方不找他麻烦就该偷笑了不是吗?”艾伦说,“何必报警让警察来羞辱自己呢?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警察没有偏见。”

“我知道。”希尔德诚恳地说,“那他那一大笔财产又是哪来的?”

“他用以前积累下来吃软饭的钱开了个公司,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财了。难以置信。男人在那方面的烦恼没有了,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事业上,因祸得福。”

艾伦说完瞥了麦克一眼,后者正忍俊不禁地搅着咖啡笑。

“你笑什么?这不是事实吗?要早一点让他去做药物去势,这会儿我能拿到的遗产该去比华利山买豪宅。”

“我没有笑。”麦克忍着笑说。

“你的叔父得了什么病?”

“说不清,是那种要命的病。你也知道医生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怎么好懂,反正是活不长了,这个月,最多下个月就要去见上帝。”

“喔。节哀。”

“他还没死呢。不过算了,我又不难过,谁让他没儿子呢,只能把钱都给我。”

希尔德被这一大串离奇的聊天搞得晕头转向,忘了刚才想和麦克说什么。他努力回忆,艾伦又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个没完。麦克看不下去了,问他:“那个街头枪杀案有眉目了吗?”

“什么枪杀案?哪个?”

“就是那个被一枪爆头的枪杀案。”

“还没有。”希尔德无奈地说,“我在忙别的案子。”

“一点线索都没有?”

“是的,一直都没有进展,也没有对得上号的受害者资料,所以只能算作悬案。”

希尔德似乎不太想谈这个案子,也许是一个破不了的悬案会让他感到失职。麦克很清楚警方如何处理悬案,尤其是这种凶手和死者都身份不明的悬案,先归入存档,等到有新线索和证据出现时再调取出来。他熟悉整个流程,除非是公众十分关注的大案子,否则没有任何警探会在一个毫无头绪的案子上花费太多精力。他想到了警局的档案室,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案,犯罪率一直在上升,人手总是不够。希尔德说到案子破不了时的无奈与羞愧,令麦克对他产生了更多好感。

“别太沮丧,这种事常有。”他真诚地安慰这位年轻警探。

“我明白。最近真有不少更棘手的案子,而且还见了报。上头觉得上了报纸和电视的案子可以插队。”

“最近。”麦克说,“是不是那个慈善家被烧死的事情,前几天报纸上登了好大一篇,新闻上也有。”他没有提皮尔逊·墨菲的名字,不过指的是谁人人心里有数。

“还有那个黑帮老大的家也被炸了,是不是有个炸弹狂魔在乱杀人?”艾伦问,他想听听警方对这两个案子的看法。

“不至于,你们不用担心。”

“那就是说,还是有针对的杀人了?”

“一个是慈善家,一个是黑手党,谁会同时要杀这样两个人?”

希尔德招架不住了,看起来他是很想找人聊聊案情,讨论一下报纸新闻上没有公布的细节。可案子毕竟是案子,是真实事件并非小说情节,内幕不能对外人说。瑞普利告诫过他,不要和同事以外的人聊案子,有的人就是喜欢在闲聊中设套,一不留神你就中计了, 在不知不觉中泄漏了重要秘密。

希尔德喝了一大口咖啡,艾伦看出他学乖了,没像上次那样说漏嘴。实际上这两个案件的内幕他们比眼前这个经验尚浅的警探知道得更多,但总归会有遗漏,比如说匆忙从皮尔逊·墨菲的别墅离开后发生的事,关于那个神秘杀手在现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都有兴趣知道。这场生死较量中,只有获得更多线索,揭开神秘杀手的真面目才能扭转劣势。

希尔德对手头的案子守口如瓶,但多亏这个话题终结了艾伦那位“了不起的叔父”的故事,他终于又想起刚才想和麦克聊的侦探小说。

可这时艾伦却说:“我们得走了,多谢你载我们回来。”

“你们有急事吗?”

“是有一点。”

“喔。”希尔德有点失望,“那我也该走了。”

“你看起来很累,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麦克说。

“我可以顺路送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我们想在附近逛一逛。”

“好吧。”希尔德只好去结账。

三个人一起走出去。餐馆在一条小巷里,通向对面停车场的路有点不好走,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在角落里两眼发直地瞪着他们。

希尔德掏出手帕捂住鼻子,酒鬼脚边有一大滩内容不详的呕吐物,正散发着恶心的臭气。

“这味道不好闻。”他皱着眉。

“是有一点。”麦克说,“这样也还是挡不住回头客,这里的咖啡真的很好喝,谢谢你请我们喝咖啡。”

“别客气,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巷子太窄了,只能两个人并肩走。麦克和希尔德走在前面,艾伦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墙角边的酒鬼举着个空酒瓶朝他嚷嚷:“嘿嘿先生,请我喝一杯!”

他们走到外面,互相道别。第二次见面,可以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了。

“他是个挺不错的人。”艾伦说。

“这话真心吗?”麦克看着希尔德的车消失在街口问。

“要是他看你的眼神没那么专注,这话要多真心有多真心。”

“这是前提条件?”麦克勾搭着他的肩膀低声说,“男人在那方面的烦恼没有了,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事业上。这话可别让露比知道。”

“他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还会付诸行动?”

“搞不好他真的会。”

艾伦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别让他知道。”

“我不会告诉他,不过你真会编故事。”

“这不算什么。有次我去杀一个黑道大姐头,那个故事才精彩。他走运了,通常听我编故事的对象都活不了太久。”

一滴水从天空落下,麦克抬头看了看。

“下雨了。”

路上的行人都仿佛没有察觉,冬天的雨不是那么猛烈,细密的雨点要过很久才能把地面弄湿。艾伦往路的中央看去,这里距离内丽小姐枪店不远,只隔着三条街。

他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第37章 黑暗之王

他徒步走向小巷深处,巷子里仍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酒气和呕吐物的酸气。

实在难以理解一家好餐馆开在这种地方的心态,而且其中还有个无助的老人死在店里的故事。不过人们往往就是喜欢逆反,来这里吃饭的客人年轻者居多,死亡离他们很遥远,脏乱和颓废或许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也不例外,喜欢这样阴暗的小巷、冷空气、阴雨天、潮湿路、流浪汉、酒鬼、皮条客、娼妓、毒贩、瘾君子。他曾在这种地方混迹过蛮长一段时间,直到他发现杀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那个拿着空酒瓶的醉鬼仍然坐在自己吐出来的脏东西上,两眼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他走进巷子,流浪汉先对他的鞋子打量了一会儿。小巷里的脏水溅到了他的皮鞋,本来锃亮的鞋子上沾了几点泥垢。

酒鬼抬起头看看他,似乎认出了他,高兴地举起空酒瓶晃了晃说:“是你。你要请我喝酒吗?你把酷克弄哪去啦,他是不是在为你干活啊。”

流浪汉试着自己站起来,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让开了,酒鬼扑了个空,差点又摔在地上。

“我跟你说,我比那个酷克聪明多了,他外号里有个酷字,可是根本不行。我也可以给你干活啊,跑腿、要债、送‘货’、拉皮条什么都行,你看起来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呢。”

他没有出声,在流浪汉第二次扑过来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脖子。

酒鬼瞪大眼睛,吐出舌头,口水流下来,可见他的手劲有多大,一下子就让人窒息了。空酒瓶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没花多少时间,镇定得就像在路边等车一样。这个角落正对着对面的餐馆,随时都可能会有人推门出来看到他的杀人勾当。但他一点也不慌张,干净利落地办完事,松开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背上的口水。

流浪汉就这么死掉了,倒在地上,看上去像酗酒过度醉倒街头。如果没人多管闲事,恐怕得过好几天,尸体开始发臭才会有人怀疑他死了 。

他不太关心这些,通常他杀掉一个人,都会在报纸或新闻上得到消息,附上几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一段极富感染力的文字。

有时他很享受这样的消息,有时又有些反感。不过这和眼下的事无关,一个酒鬼,谁又在乎他的生死。

他离开小巷,走得一点也不匆忙,穿过街消失在因为下雨而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这时从小巷的另一头冒出一个孩子的脑袋,他长了一副可爱的模样,皮肤黝黑,里头穿着件骷髅T恤,外面套着兜帽夹克,裤子上挂着几根不同颜色的绳子,完全是一副街头小混混的打扮。看到倒在地上的流浪汉,小家伙的脑袋往外伸了伸,似乎想看看凶手的模样,可不知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终他改变了主意。

这无疑是个明智的决定。

瑞普利被电话铃声叫醒,没来得及吃早餐就匆匆赶到现场。

虽然死的只是个流浪汉,瑞普利也没有觉得这是小题大作。他戴上手套,查看尸体。

勘查组的同事经过他身边说:“波比,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你的搭档去哪了?”

“大概还在睡觉。”

“喔,他真好命。”

“听说局长特赦了他一天假期。”

“这案子不大,多半是流浪汉之间的恩怨。”

“有可能。”瑞普利看到了尸体脖子上的伤痕,他是被掐死的,没有多少挣扎。这就说不通了,如果是酒鬼和流浪汉打架,不可能是这样的伤痕。谁都知道那些家伙打起架来肯定是酒瓶横飞,血流满地。

只用一只手就置人死地,除非凶手是个重量级拳击手。

倒霉的混蛋刚死不久,对面是一个餐馆,据餐馆老板和出入用餐的客人回忆,早上十点前见过他在小巷的角落里喝酒,其中一个客人还很不幸地在进门时看到他弯腰呕吐。

可遗憾的是谁也没看到凶手。

瑞普利脱掉手套站起来,尸体被装进尸袋。

最近他和希尔德负责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因此看起来似乎整天在游手好闲,于是这样的街头命案就顺便塞了进来。瑞普利走出巷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买了份早餐和咖啡。等他走回来时,发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鬼鬼祟祟站在巷口张望。

“嘿。”瑞普利朝他喊。

男孩被吓了一跳,转头看一眼。

“你吓死我了。”他埋怨着说。

“你在这里东张西望看什么?”

“看死人啊!”瑞普利没穿警服,这小子不知道他是警察。

“是吗,在哪里?”瑞普利咬了一口炸鸡肉卷饼问。

小家伙看着他的早餐咽了口口水说:“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嘛。”

“是很好吃。”瑞普利又喝了口咖啡。

“这是你的午餐?”

“早餐。”

“那你是不是还要再吃一顿午餐?”小混混说,“你很奢侈啊,要是我,一天吃这么一顿也就够了。”

瑞普利看看他,他眼珠直转,喉咙一直在吞口水,看来炸鸡对他的诱惑真的很大。

这样的小家伙街上到处都是,家庭问题、叛逆、孤儿,黑人居多,他们是最好的情报员,可以随意去到那些警察和大人去不了的地方。小孩子总是让人少几分防备。

“你是不是饿了?”瑞普利问。

“还好啦。”他说,“你看看这家店,这家店是新开的,差不多开了一个月。你知道他们在卖什么吗?”

“卖什么?”瑞普利看他神情严肃,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秘密。确实有点奇怪,这家餐馆开在这种鬼地方,生意还这么好,说不定会在暗地里卖毒品,古柯碱和大麻什么的。希尔德又要烦恼他旁生枝节了,可警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整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心怀鬼胎的坏蛋。

小男孩说:“他们卖炸鸡培根华夫饼!双蛋吐司!还有猪肉煎蛋卷!”

“餐馆里卖这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妈的,很好吃啊!”

瑞普利扑哧一声笑了。小家伙一脸向往的模样。

“你经常在这附近混来混去吗?”

“也不是经常啦,不过我有几个朋友在这里混。”

“你叫什么名字?”

他警觉起来,怀疑地打量着瑞普利。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警察吗?”

“我是的。”

“胡扯。警察才不像你这样。”

“警察什么样?”

“警察嘛,又高又壮,不像你这么老。”

“我有多老啊。”瑞普利不满地摸了摸脸。

“你都有白头发了,警察至少应该是那样子。”他伸手一指路边的电影海报,上面是个彪形大汉,手臂粗壮,肌肉快要把衣服撑破了。为什么不买件宽松一点的衣服,这样穿很舒服吗,真令人费解。

“谁都会老的。”瑞普利说,“你也会。”

“说不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眨了眨眼睛问,“你真的是警察?”

瑞普利咬着卷饼,拉开外套让他看别在皮带上的警徽。

“哇哦!你真的是。你找我干嘛?我没有偷东西。”

“老实告诉我,你以前见过里面那个死人吗?”

“见过,不是我杀的。”

“我看也是,你没那么大的力气。他叫什么,不,还是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黑暗之王。”

“黑暗之王?”

“外号啦。”

“你叫黑暗之王,那手下一定有很多人了?”

“黑暗之王”羞涩地笑了:“没有很多,就两个,一个叫胖怪,一个叫快仔。”

“你真名叫什么?”

“干嘛,叫我黑暗之王就好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死掉的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就见过一两次,他是个酒鬼。”

“他有什么仇人吗?”

“这我怎么知道,好像他就爱喝酒,酒鬼嘛,难免会惹上几个坏家伙。”他世故地叹了口气说,“他有个朋友我倒知道名字。那家伙叫酷克,名字挺酷啊,也是个酒鬼,不过比他好一点,至少还出去干活。”

“他干什么活?”

“还能有什么活?在街上骗钱,他在这个街区的几个地方摆赌博摊子,赌扑克和骰子,赢一点钱,没钱的时候就赌大麻。”

“他人呢?”

“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我告诉你这些有什么报酬?至少得给我五十块钱吧,你是不是怀疑酷克把他杀了?”

“我没这么怀疑过。你想赚五十块,好歹给一点有用的线索,一个劲地吹牛可不行。”

“好吧我想想,我也觉得不会是酷克,那家伙我认识,是个邋遢男人。杀他朋友的人好像不是流浪汉。”

瑞普利意外地问:“你看到凶手了?”

“没有,不过我听到他们说话。我没告诉你当时我就在小巷的角落里躲着吗?”

“他们说什么?”

“凶手没说话,死掉的那家伙说了,他要凶手请他喝酒,问那人酷克是不是在为他干活。他也想谋一份差事,还说自己什么都能干,说对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小家伙把听来的话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记性很好,没有漏掉任何重要细节。

瑞普利皱了皱眉,出于职业敏感,他从这番话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凶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杀了他?”

“没错。”

“你没有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啊老兄,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就想要钱。”他直言不讳,“只要给我钱,我可以帮你干任何事。”

“你也这么帮别人干过任何事?”

“没有,主要是没有人愿意给我钱。”小家伙看着他手里的炸鸡卷说,“你愿意给我钱吗?”

瑞普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美元。

“你是个好人!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瑞普利想到那家可疑的枪店,他恐怕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盯着枪店后门,但一个街头小混混,每条小巷路口都可能蹲着的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我要你帮我盯着一家叫内丽小姐的枪械店,如果有人从后门出来,就跟着他。”

“内丽小姐枪店?”

“听说过吗?”

“当然啦,我还进去过呢!店主是个大肚子女人,她人还蛮好。”

“你进去过?”

“你能不能不要每句话都重复问一遍,这样很烦哎,你们是不是就这样把抓来的嫌疑犯都烦死啊?”

瑞普利白了他一眼:“你为什么去枪店,你还不能买枪。”

小家伙耸了耸肩说:“看一看又不犯法。”

“你和店主很熟吗?”

“不熟,不过我倒是经常在那家店附近混,那是一家好枪店。你只给我十块钱,要我盯几天?哦,对了。”那小子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这条消息能卖多少钱?出入那家枪店的两个人,今天也来过这家餐馆。”

第38章 谎言

瑞普利请“黑暗之王”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花掉的钱远远超过十美元。

“我觉得还可以再来一个菠萝派。”

“你已经吃了很多了。”瑞普利说,“会把肚子撑破的。”

“不会的,有一次我吃得比现在还多,那才叫撑。你知道吃撑是什么感觉吗?先是想吐,然后脑子一片空白,走路眼前模糊不清,简直要晕倒。”

“那感觉肯定不好,你就不能少吃点?”

“是不太好。”小家伙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过还是比饿肚子强,吃撑了只要睡一觉就好了,饿着肚子睡不着。”

因为这顿午餐他终于松了口,告诉瑞普利他的真名叫阿利克,不再坚定地强调他生来就叫“黑暗之王”了。

“现在跟我说说那家枪店的事。你去过店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

“怎么叫不正常?”阿利克舔着盘子问。

“就是非法勾当。”

“就算有也不可能让我看到吧,你怎么想的,谁会当着陌生人的面犯罪。”

瑞普利感到头痛,揉了揉额头,阿利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好吧,那就说说你看到的那两个人,他们去枪店干嘛?”

“我不知道啊,反正我看到他们去过那家店。有没有买枪就不晓得了。”

“那么他们来这又是干嘛,就两个人?”

“三个。”

“另一个是谁?”

“有点眼熟,不过想不起来,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每个人看着都有点眼熟,你总不能要求我把所有人都记在心里吧。来餐馆当然是吃东西,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杀人凶手,大概是巧合。就像我,前天去枪店转转,现在在这里吃饭。”

“前天?”

“是的。”

“去干嘛?”

“去玩枪。”

“他们让你玩枪?”

“当然不给玩,不过我有办法。”阿利克得意洋洋地说,“女人嘛,只要夸夸她就好了。”

“你到底有没有有用的消息告诉我。”瑞普利渐渐觉得这小子只是在骗吃骗喝。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呢?你是想知道所有进出那家店的人?一顿饭可不够。”阿利克说,“说实话,我不想再去那家店,自从上次有个老家伙把我摔了一跤之后我就不爱那地方了。”

瑞普利不禁萌生去意,听这小子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实在浪费时间。看到他站起来,阿利克机灵地转了转眼珠说:“你想不想听听是谁把我摔了一跤?”

“不想,留着这笑话卖给别人吧。”

“别这样,你是警察,多少要有点好奇心。我敢说那家伙肯定有问题。一个老头子,看上去比你还要老,可是动作快得吓人。”阿利克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似乎感到困惑,他试图比划着告诉瑞普利那个老头子有多厉害,证明自己并没有吹牛。不过他的努力最终也只是让瑞普利看到几根油腻腻的手指和一把舔得干干净净的叉子。

“他揍了你一顿,你就跑了?你真的很欠揍。”

“怎么可能,我是黑暗之王啊。我出了门,拐到后面,想偷偷从后门溜进去来个出其不意。结果正好撞见那个老头子和大肚子女人一起出来上了一辆黑色的车。你说奇不奇怪,我进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他的车停在门口,结果他们却又上了另一辆车。”

瑞普利当然没忘记当天发生的事,那辆可疑的车至今下落不明。

“精彩的还在后头,一辆警车追着辆摩托车进了巷子,你猜怎么着,车子卡住了。”阿利克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之际突然大叫一声,“嘿,我想起来了,开车的那个就是你吗?老兄,你是怎么把车开进巷子里的!还有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搭档?”

“是的,怎么了?”

“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就是他,他是第三个人,和那两个枪店的人一起从这家餐馆出去。”

“哦,所有的巧事都让你碰上了。”瑞普利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随口问问,“那个老头子和枪械店的女店主一起离开了,没什么特别吗?”

“对,不过他们也不像认识的样子。你要不要查查那个老头子的底细?”阿利克记仇地说,对于被人揍了一顿的事始终耿耿于怀,“说不定他们真有什么……非法勾当呢。你要是想查,我可以告诉你车牌,FXH-796。”

瑞普利诧异地问:“你近视吗?”

“当然不。”

“记性不好?”

“怎么可能!”

“我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和你说的可不一样。”

“是吗?那八成是你记错了,年纪大的人都比较健忘。我记得很清楚,车牌中间还有个黑豹的图案,好酷。以后我有了车,车牌上要弄一个骷髅,就像这个一样。”他把外套里的衣服扯出来给瑞普利看。

瑞普利皱着眉,大概是他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阿利克也不敢再开玩笑,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说:“我把看见的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想知道那家枪店的情况,我可以帮你盯着,一天十块钱。”

“五块。”

“好啦,八块。”

“五块。”

“你这样很难搞啊。”阿利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至少给我六块,否则一切免谈。”

“五块。”瑞普利说,“如果消息有用,再多给你五块。”

“好嘛,你是警察,你说了算。”阿利克不再还价了,把面前的矿泉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角,然后伸出手。瑞普利给了他五块钱。

“我要怎么找你?”

“打电话。”瑞普利又给他一个号码。

“我还没有给警察打过电话呢。”他兴奋地把号码连同钱一起塞进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瑞普利在座位上坐着不动,望着窗外的街景。从阿利克叙述的时间地点来看,他们在内丽小姐枪店后门看到的应该是同一辆车,但希尔德告诉他的车牌号和阿利克说的却完全不一样。一个是他的搭档,一个是街上满嘴胡话的小混蛋,两个人总有一个说了谎,相信谁好像没什么悬念。希尔德为什么要骗他,没道理。可是阿利克又为什么要说谎,也许他被什么人收买了,这种孩子是不会有立场的。

瑞普利努力说服自己,但有件事让他非常介意,那辆车在希尔德目睹它开走之后凭空消失了。车子不是人,不会混入人群换件衣服就不见,为什么一转眼就没了影?还是那个车牌根本就不存在呢?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瑞普利回到了警局。

希尔德因为连续工作超过三十六小时而得到一天由局长特赦的假期。少了个菜鸟搭档在身边,办公室忽然变得有些空荡荡。

瑞普利很不习惯,总觉得希尔德不在座位上发呆就缺点什么,他发现自己还蛮喜欢有个愣头愣脑的搭档,可听了阿利克的话之后,心里就开始犯嘀咕。

他想起身喝杯咖啡,办公室的咖啡机坏了,走廊上的投币式咖啡机又是给所有来来往往的人用的,味道像狗屎。

倒霉。瑞普利想,这一天该怎么过。他困得要死,通宵在公路上行驶,早上又被一通电话叫到凶案现场,现在要这样熬过一整天吗?

瑞普利失望地回到座位上,看了一眼旁边希尔德的办公桌。桌子中间什么都没有,周围依次摆放着档案架、文件夹、笔筒、空白信纸、电话机和一个相框。

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可见桌子的主人很爱干净。如果单独看这张桌子,倒像个普通公司职员用的办公桌。瑞普利回头看自己的桌子,凌乱不堪,档案和文件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好几份报告上都有马克杯的杯底留下的一圈咖啡印。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看着空杯子犯愁。

忽然桌上出现一个带着隔热套的纸杯。

“咖啡。”希尔德微笑着说。

“喔,谢谢。”瑞普利的心情好起来,“你不是在休息吗?”

“我回去睡了两个小时,你呢?不是说要好好睡一觉再上班。我早上走的时候发现咖啡机坏了,就给你买了一杯。”

瑞普利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味道纯正,是他最爱的那家咖啡店。

“谢谢。”他由衷地说,“要是没有这一杯,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工作。”

“你平时不会为这种小事和我道谢。”希尔德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好像挺高兴。”

瑞普利无奈地看着他,他的心情实在不能算是高兴,只是表现得没那么明显而已。

“我看起来是很高兴的样子吗?”

希尔德愣了一下,不太肯定地回答:“至少不难过吧。追了一夜车,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

“别着急,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还是觉得我在多管闲事?”瑞普利盯着他看。

“当然不是。”希尔德说,“你太正直了,不肯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这不就是警察应该做的吗?”瑞普利说,“我刚才打听到一点情报,你要不要听听?”

希尔德问:“你打听到了什么?”

“坐下希尔德,我要跟你好好说说。”瑞普利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那是通常只有被叫来问话的人才坐的位置。“客人”的座位——知情人、举报者、证人或是疑犯。希尔德似乎没有察觉任何不妥,听话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觉得警察是不是就应该怀疑所有人?”

“大概是吧。因为线索往往总是藏在日常细节里,这是你说的。”

“如果有个你熟悉的人做了什么可疑的事,是不是也应该一视同仁地去调查。”

“当然。”希尔德仍旧浑然不觉。

“今天上午你去哪了?”

“我下班回家……”

“是吗?”虽然不见得阿利克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瑞普利也想不出他撒这个谎的理由,如果希尔德能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他会很乐意地全盘接受。

“你回家了?”

“我本来是想马上回家。”希尔德说,“但是在路上遇见两个朋友,于是我请他们去餐馆喝了杯咖啡,顺便聊了一会儿。”

“哪家餐馆?”

“就是那家新开的瑞贝克和波特里餐馆,以前是一家旧货店,前任店主中风死在店里很久才被发现,后来旧货店就成了餐馆。那里的东西太好吃了,你真应该去试试。”

“我试过了,确实很美味。”瑞普利松了口气,至少在这件事上希尔德没有欺骗他。“你说遇到两个朋友,我可没听过你有什么朋友。”

“新朋友,在一次抓贼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人挺好。”

“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瑞普利问。

“不知道。”

“住在哪呢?”

“不清楚。”

“名字总知道吧。”

“一个叫艾迪·纳尔森,另一个叫卢克·伦纳德。”

八成是假名。瑞普利心想,编造一个假名多方便啊,还不如阿利克的外号来得有用。

“希尔德,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谎?”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希尔德奇怪地看着他。

“前天在内丽小姐枪店的后门,你看到了那辆黑色雪铁龙车的车牌,还记得吗?”

“让我想一想。是DGT还是DKT?数字好像是2990。”

“没有记错吗?”

希尔德终于开始有点意识到他的反常了,于是停下来凝视着他。

“我就直接说吧。”瑞普利很难像和罪犯周旋那样用各种方法试探自己的搭档,他说,“我今天在某个知情人那里听到了不一样的答案,那辆车的车牌根本不是你说的这个,他说号码是FXH-796,车牌中间有个黑色豹形图案,差太多了,没有一个字对得上。也许你觉得我应该信任你,而不是一个拿钱办事的情报员。可那辆车不见了踪影,查不到车牌,这件怪事就发生在它拐个弯转过街角的几分钟里。希尔德,告诉我,你没有说谎。”

希尔德沉默起来,过了差不多有一分钟,在瑞普利耐心的等待中,他抬起头说:“抱歉波比。”

第39章 浮雕、恒星、搭档

“为什么要道歉?是因为你说谎了?”

瑞普利的反应很平静,没有大发雷霆。虽然得到了令人失望的答案,可他还是想听希尔德解释。

“因为我不想你跟上那辆车。”

“为什么不想?”

“我不希望你卷入麻烦。”

“我跟上那辆车就会卷入麻烦?”瑞普利严肃地问,他板起脸来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和什么人混在一起?”

“还记得你让我去调查皮尔逊·墨菲、罗德尼·邓肯和杰拉德家的事吗?最近我都在研究这些,按你的要求不漏掉任何蛛丝马迹,包括小道消息、传闻、无稽之谈。”

“又怎么样?”

“黑豹图案是邓肯家族的标记。”希尔德说,“那是个杀人如麻的黑道家族,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就因为这个?”瑞普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理由让他万分意外,惊讶过后是火冒三丈,“你这个懦弱无能的孬种,混蛋!你忘了自己是个警察!”

“不,我没有。”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因为你被吓住了,你害怕,不想追查下去,所以故意编造一个假车牌,眼睁睁地让那辆车从我眼前扬长而去?”

“波比,听我说……”希尔德急着解释,“你是个好警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嫉恶如仇,勇敢正直,可是你太冲动。”

瑞普利觉得这话没错,他确实冲动,不管在这一行干了多久,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案子,他还是忍不住冲动。不过他不觉得冲动是坏事,如果没有这份冲动,又如何在这罪恶之城伸张正义。瑞普利很惊讶他的搭档竟然会面对罪恶不战而退。希尔德是个年轻警官,在瑞普利的眼里,年轻人理应无所畏惧。他可以原谅他不肯靠近尸体,可以原谅他整天神游天外,也可以原谅他笨手笨脚做事毫无效率,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胆小怕事畏缩不前。

“别把问题扯到我身上。”瑞普利说,“要是所有警察都像你一样,遇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就退避三舍,那法律和正义还有什么用?”

“我没有退缩,只是要你别冲动,不要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疑心就大动干戈去追那辆车。我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可以暗中调查。那天你开的是警车,我知道如果你追上去准保要拉响警笛搞得惊天动地。”

瑞普利瞪着他,这时几个同事吃完午餐回来,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好奇地问:“嘿,我们的小希尔德又怎么惹你发火了波比,你去了凶案现场吗?他是不是又吐了,还是捂着鼻子跑开了?”这样的玩笑没有恶意,希尔德通常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今天他和瑞普利的谈话还没结束,没心情说笑。

“我们出去谈。”瑞普利说。

希尔德没反对,从那张不舒服的椅子上站起来,跟着他离开了办公室。

外面的空气还是一样新鲜,冬季干燥的寒冷让人精神一振。瑞普利站在警局门口,对着街上来往的车辆看了一会儿。

希尔德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是的。”

“怎样才能让你消气?”

“我还没想好。”瑞普利说,“别以为能这么轻易地蒙混过去,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不管那辆车是哪个黑道家族的,先查出车上的人是谁。”

“我会的。”希尔德吸了口气说,“我保证,你也得保证从现在开始任何事都不要单干,我们是搭档,就应该一起行动。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失望透顶,但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下。这绝不是因为害怕……”

他的话言犹未尽,最终却在瑞普利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就这样吧,你去车辆管理局查车牌,看看车子登记在谁的名下,就算那天开车的是罗德尼·邓肯本人也没关系。”

“好的。”希尔德答应了,他服从指示的态度让瑞普利消了消气。这位热血警探忽然问:“希尔德,自从你成了我的搭档,我一直都在问你一个问题。”

“你还想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吗?”

“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从来没有说过。”

瑞普利回忆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确实问过很多次,几乎成了他数落和调侃希尔德的口头禅。可认真想一想,希尔德每次的反应都只是没有丝毫脾气地微笑。微笑又不花钱,是吧,而且还总能得到好感,数落他的人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桌上放着的那个相框?”

“是有看到。”瑞普利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好在他刚观察过希尔德的桌子,确定自己有看到过那个古旧老气的木头相框,不过相框里放的是谁的照片就没印象了。希尔德没有女朋友,生活简单,似乎因为工作原因也很少有朋友,那么照片可能只有一种,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弟弟叫丹尼尔。他去世时只有十岁。”

“意外?”

希尔德摇了摇头:“他死在一个变态手里,尸体被扔在湖边,整个都腐烂了,但还是可以看得出生前受了多大的罪。手指被剪掉了,脑袋缺了一大块。他们捞起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像融化了一样往下掉。波比,我真的很怕看到尸体,尤其是那种腐烂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瑞普利站在警局门口,面对着一小块草坪,草坪左边有一个纪念碑,看起来毫不起眼,上面雕刻着一位殉职警官的浮雕。他一言不发,听着身边这个年轻搭档说着自己身为一个警察却不敢接近尸体的原因。

“你还是没告诉我当警察的原因,是因为想找到杀害你弟弟的凶手吗?”

“是的。”希尔德说,“好俗气是不是。在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收到一盒录影带。你猜里面录了些什么?”

瑞普利没有猜。他是警察,别人让他猜的时候,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变态录了一段丹尼尔生前的镜头。让他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赤身裸体,摄影机对着他,凶手站在镜头外。他哭着求饶,哀求不要伤害他,足足求了那混蛋十多分钟。然后镜头关闭了,只有声音。哭声和尖叫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惨叫。我一直试图把这声音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可它就像跗骨之蛆。还有剪刀的声音也是。”

“他留下这样的录像,警方很容易找到证据。”

“没有。”希尔德的回答令瑞普利深感意外,“他没有被抓住,录像里所有拍到的东西都天衣无缝,画面背景无懈可击,除了丹尼尔的哭声万籁俱寂。警方找不到他,让他逍遥法外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有十年。那时你应该还在亚利桑那州。”

“你可以继续查下去,我也可以帮助你。”

“太久了。”希尔德说,“他故技重施杀掉另外两个孩子之后就销声匿迹,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为了找到那混蛋,我当上警察,以为可以得到更多没有对外公开的线索。可实际上没有这回事,这个案子连同好几宗连续杀人案一起被束之高阁,成了永久的悬案。电视和报纸上讨论过一阵子,话题却大多是围绕着凶手可能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群心理学家争论不休,提出了无数种可能,而大部分人认为他的暴行是由幼年经历导致,猜测他受到过什么样惨无人道的虐待。这么说他还算是个受害者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啊。”

瑞普利深有同感,他也很厌烦那些在座谈节目中大放阙词的家伙,事不关己,总是看别人的热闹,却好像天大的道理都在他嘴里似的。

“这世上的事总的来说就是那句话没错,‘你他妈懂个屁’。”瑞普利望着那个浮雕纪念碑说,“看到那个人了吗?我来这里第一天他还活着,是个蛮好的人,叫杰夫瑞·巴里,告诉我别用楼下的咖啡机,他看到有人往上面抹鼻涕。结果呢,第二天他死在一个抢劫钱包的小子手里。子弹正中右眼,你觉得为什么要给他立一个纪念碑?死在混蛋枪下的警察多得是,只有他被留作纪念。”

希尔德没有回答,于是瑞普利接着说:“因为他死得太不值了。我才不想要这样的纪念碑,如果我死了,可以连葬礼都不用。”

“别这么说,谁死了都应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可最好还是不要死吧。波比,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

这话听起来倒更像是一种祈求。说实话,希尔德和瑞普利实在算不上是一对合拍的搭档,当初凑到一起也是无奈之举。瑞普利的固执与自负很难找到一个年轻警探对他唯命是从,而希尔德更是个老警探看不入眼的新人,在没有多余人选可以挑拣的情况下,他们只得成了合作伙伴。尽管如此,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一点也不深,甚至可说是没兴趣。希尔德从来不提他的朋友圈子,瑞普利也没邀请他去过自己的家。工作不忙的时候,瑞普利宁愿带一打啤酒去警局对面的酒吧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干杯呐喊也不会叫上希尔德吃顿饭。

可是现在,通过这一番谈话,他们忽然间感觉到了对方的世界,就像在可观测的宇宙中探索了一颗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去了解的恒星一样不可思议。

“回去吧。”瑞普利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40章 孤胆混蛋

艾伦和麦克徒步走回枪店。

他们从后门进去,没有惊动在柜台里发呆的狄恩。

露比在会客室等待。自从出了这一档子事,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就像脚底生了根,牢牢长在他的座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关朱蒂的安危,今天他的态度还算友善。

“怎么样?”

“白跑一趟。”艾伦说。

“没有人?”

“你是指朱蒂还是指其他人?”

“都是。”

“没有朱蒂,只有罗德尼·邓肯的人。”

“你怎么知道是罗德尼?他亲自出来和你面对面扫射了?”

“没有,他坐在车里。”

“那怎么能确定?”

“我就是确定。”

露比不再和他争执,破天荒地轻易接受了这个结论。

“那个幕后杀手造了个游乐园,请了两方人马大战一场,自己却悠哉悠哉地看好戏。”

“喔。”露比说。

艾伦和麦克同时看着他,今天他平静得实在有些反常。

“你怎么了?”艾伦问。

“我怎么了?”露比反问。

“你是不是病了?发烧了?吃坏了肚子还是哪根筋不对?”

“你觉得是哪种都行,你来定,我没意见。”

艾伦转头看着麦克,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麦克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走进了一个死角?”

对方深藏不露,调动一切手段将他们玩弄于股掌。怎样才能让他原形毕露?露比坐在这里,一反常态,话少了很多,即使在听两人讲述昨晚经历的过程中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不过没有行动并不意味着露比对此束手无策,在他按兵不动的表象下不知盘算着什么样的计划。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艾伦忍不住开口。

“要我说什么?”

“不知道。”

“等一会儿。”

露比说完自顾自地检查起电子邮件。

一等就是一整天,不管艾伦如何旁敲侧击,露比的回答都是再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等什么?等谁?

露比一脸没准的表情。

当晚两人又在枪店里住了一夜,与上次不同的是,狄恩很晚才进来。

他抱着衣服小心翼翼地走过麦克身边,再走过艾伦身边,光着脚,不敢发出声音。

艾伦问:“你没有洗澡吗?”

狄恩立刻停住了动作,像一尊雕像一样木立在房间中央。

“为什么不洗澡?满身都是枪油味。”

“我洗过了。”狄恩无辜地说,“但是刚才又有客人上门,所以……”

艾伦看了一眼时间:“刚才?枪店不是早就已经打烊了吗?”

“是早就打烊了。”狄恩的语气喜不自禁,非常开心,他说,“不是平常客人,是那一种,你明白吗?露比让我看管对面的仓库。”

“跟我仔细说说。”艾伦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问,“露比把对面仓库的钥匙给你了?”

“没错。他给我了。”狄恩激动地说,“他还对我说,如果有客人想要不一样的货,店里又没有的话,可以带他们去仓库看看。然后他给了我一份价格单。这原来是朱蒂做的事,我得顶替到她回来。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吧。”说到朱蒂,他的心情立刻沉重了几分。

艾伦不说话,看了看麦克,后者也跟着坐起来。

露比到底有没有把狄恩当作自己人,这还很难说,但是把地下军火生意全权交给这个办事不力的家伙去做,这绝不是露比的脑子能想出来的事。

“你刚才接待了一个什么客人?”

“是个熟客,我见过他,上一次是朱蒂带他去看货的。”

“所以你就觉得没问题了?”

“会有什么问题?”狄恩不解地问。

这次艾伦和麦克都沉默了。不过他们似乎因此联想到些什么。所谓反常,一切秘密尽在其中。

怪不得露比一直在说等一会儿。

“你还想睡吗?”艾伦问。

麦克说:“不怎么想。”

他们起来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狄恩疑惑地爬上床,一动不动地在被窝里躺了半小时,没有睡意。房间里只有昆廷一个人熟睡的鼾声,这鼾声长久以来一直让狄恩深感安心,有个大个子保镖在身边什么都不用怕。他又折腾了两分钟,终于悄悄起来,摸了摸仓库的钥匙。为了避免弄丢,他找了根绳子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刚挂上去有点凉,现在已经被体温焐热了。

狄恩走出房间,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枪店。

打烊的牌子几小时前就挂出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转念一想,失眠的人大概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狄恩没开灯,走到柜台后面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很自然地开始发呆。对他来说发呆和睡觉大概是一回事,都不需要费力,全身放松,思绪四处漫游。

这个晚上狄恩没有睡觉,就在店里度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和其他人的距离更近一些。

白天到来时,彻夜不眠的后果让他尝到了苦头。打开店门,阳光差点把他杀了。说不定这就是电影里吸血鬼碰到阳光的感受,刺眼、厌恶、令人畏惧的杀伤力,避之不及。

他把卷帘门抬到最高,打扫了一下本来就很干净的地板。

上午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客人,狄恩只好坐在柜台里打瞌睡。朱蒂不在,他感到整个店都没有生气。到了下午,来店里闲逛的顾客多起来,虽然大多数人都只是看看,但也比没人要好。

午后两点左右,内丽小姐枪店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狄恩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门外,从车上下来的是上次找过枪店麻烦的那个警察。

“还是我。”瑞普利对他挥舞一下警徽。

自从跟着艾伦和麦克越狱之后,狄恩遇到警察就不像以前那么大胆了,至于当初拿着冲锋枪抢劫银行的胆魄,回想起来完全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形象。对付瑞普利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警探,他更是连最基本的放松自然都做不到。

瑞普利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底气地问:“有什么事……警官。”

“当然有事,很重要的事。”瑞普利高举起警徽对店里的客人说,“警察执行公务,没有关系的人都滚出去。”

他言语粗鲁带着点不可一世的命令口吻,但客人们没反对,大家都认为警察就是这德行,要是轻声请求人们出去,反倒会惹来怀疑。

一下子店里就变得空荡荡了。瑞普利身后跟着个年轻人,这个人狄恩有印象,也是警察,上次来店里要过购枪记录。

两个警察一起上门,门外还停着好几辆警车,这让狄恩感到大事不妙。对坏事他倒有几分敏锐的预感,用露比的话说就是有一个整天把好事往坏处想的脑子。

“这是搜查令。”瑞普利给他看了那张可以合法翻箱倒柜的纸,狄恩还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已经推开了他。

“希尔德,先搜身。”

那个年轻警察过来按住狄恩的肩膀,把他按在柜台上搜了遍身,找到了那把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瑞普利接过去问,“是不是对面巷子里那个仓库的钥匙?”

狄恩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朱蒂去了那么多次也平安无事,自己才接了第一笔生意就出问题。

警察是怎么知道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瑞普利接到阿利克的电话时,正在专心核实死去流浪汉的身份,希尔德则按他的要求去调查那辆车真正的底细。

按理说一个经常醉酒闹事的流浪汉很容易查到,这样的家伙不可能没光顾过警局登记室拍几张照片留底,可遗憾的是搜索依然无果。

瑞普利在电脑前思索了片刻,一个同事走过来问:“你在找什么?”

“一个流浪汉,昨天上午死了。”

“冻死的?这有什么好查,每天要死好多流浪汉。”

“应该是谋杀,是被人勒死的。”

“那也不奇怪,不过你可能要白费功夫了。”这个同事说,“真不凑巧,前不久档案系统出了点毛病,好在丢失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小偷、吸毒犯,还有流浪汉和醉酒闹事的酒鬼,只好等他们再次被抓回来的时候补齐了,反正那些家伙是不会浪子回头的。”

“太不巧了。”

“电脑就是这样,全靠它就完蛋了。别费这个劲,如今像你这样认真的人太少,谁有空为一个流浪汉浪费时间。我得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谢谢,我还想再待一会儿。”瑞普利向他告别,又在档案库里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他起身去倒了杯咖啡,回来后忽然心血来潮搜索起十年前的旧案。他在档案库里查找丹尼尔·希尔德的名字。虽然有可能丹尼尔只是兄弟间亲昵的称呼,但瑞普利还是想试试看。这个案子不难找,比想象中容易得多。瑞普利很快就在档案中找到了当年的案件描述。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悬案,三个孩子的照片安静地存储在系统里,带着生前无忧无虑的微笑。丹尼尔的长相和希尔德有些相似,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也一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瑞普利浏览了整个案子的始末,查阅了一些当时留下的线索,可就像希尔德说的,这些东西毫无帮助。罪犯是个狡猾、狠心,又聪明谨慎的人,避开了所有调查,没留下任何让警方抓住他的把柄。瑞普利无奈地关了电脑,决心等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就开始重新调查这个案子。

这时手机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阿利克在电话里说:“警察老兄,你好啊!”

“你是谁?”瑞普利问。

“你记性好差啊!这样怎么能当警察?我是‘黑暗之王’啦,你记得了吗?”

“喔是你,你在替我盯着那家店吗?”

“当然啦。”阿利克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

“多重要?”

“至少值个一百块吧。”

“说给我听听。”

“我今天在那家店的后门待了大半天,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两小时前你猜怎么着,我看到店里那个金发小子带着一个可疑的家伙从后门出来,走进了对面的巷子里。”

“然后呢?”

“想不到我竟然这么能干,我悄悄跟上他们,到了那条巷子外面,你知道那条巷子的吧,就是上次你把车头卡在里面的那条。哈哈哈,想起来还是很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车卡在巷子里不能动呢。”

“说下去,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们进了一扇门,我就在想要不要去看一看,毕竟你只肯给我一天五块钱,没必要冒风险嘛。你到底愿不愿意给我一百块,这情报可很重要啊,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

“先说给我听,我不会赖账,只要真的是好情报。”

“胡扯,警察最会赖账,不过算了,我就告诉你吧。我跑过去试着拉了拉门,简直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门居然没有锁,下面是一道楼梯,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就像是孤胆侠客一样。我一直往下走,走到头,看到一个军械库!”

“军械库?是枪店的仓库?”瑞普利大失所望,一家枪店在街道对面租一个仓库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

“对,里面的东西真叫人大开眼界。”阿利克夸张地感叹。

瑞普利心中又燃起新希望,追问道:“都有些什么?”

“这我怎么说得上来,不过墙角那里有一杆火箭炮是没错的。这个我认识,就是游戏里那种扛着走的大家伙。”

“你确定吗?”瑞普利问。

“你想要证明?没问题,聪明的我偷偷拍了照,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现在,你还在那里吗?”

“当然,我可不想去警局找你,那鬼地方。要不你把钱存到我账户吧。”

“你还有个账户?”

“我有一张卡,除了你,我有时也要为别人办事,有张卡方便一点。”阿利克振振有词地说。瑞普利想,一定是从哪里偷来的卡。

阿利克给了他一串号码,瑞普利动手给他打了一百块钱。几分钟后,那小子收到钱,往瑞普利的手机上发了张照片。

这家伙真是个孤胆小混蛋。瑞普利忍不住想。

照片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因为偷拍的缘故,没有闪光,光线太暗手机效果不佳,但好歹能看得出仓库里藏着些什么。

“阿利克。”

“还有事?”

“你别走开,有任何人进出那个仓库都立刻告诉我。”

“多少……”

“会让你满意的,混蛋。”

瑞普利挂断电话,立刻打给希尔德:“你在哪,快回来。”

“我正在往回赶,怎么了?”希尔德问。

“有事干了,去申请他妈的搜查令。”

第41章 来去自由

“我的电脑坏了。”露比说。

艾伦躺在他的沙发上翻杂志,不感兴趣地随口敷衍:“你在那里摆弄了好几个小时,难道没想过找个人来帮你看看?”

“我宁愿它坏了。没人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

艾伦撇了撇嘴,他和麦克在这张沙发上度过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可露比的“再等一会儿”还是遥遥无期。

“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讨厌这世上的所有人?是不是觉得和别人呼吸一样的空气就感到不自在?”

“当然不是。”露比说,“你要是像刚才那样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说话,我就一点也不讨厌你。”

“所以你只是喜欢不会说话的假人?哑巴?还是像狄恩那样叫他闭嘴就会自动调到静音的傻瓜?”

露比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长颈鹿,站得高看得远,沉默寡言,费力的事能不做就不做。”

“我也喜欢长颈鹿。”麦克说,“很优雅,眼睛很温柔。”

“我呢。”艾伦问。

“你也很温柔。”

“就是不够优雅。”露比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关于长颈鹿的讨论。不是那种出于礼貌生怕在夜晚打扰到别人的轻声敲门,而是非常用力突然而至的巨响。

“谁?”露比问。

门外马上就响起狄恩紧张的喊声:“别开门露比,是警察。”

“难道他这一辈子看到警察都要这么大呼小叫?真不该告诉他真名。”露比皱了皱眉说,“你们要先走吗?”

“无所谓,我又不是没遇见过警察破门而入。”艾伦看了一眼房门,“再说我们也认识不少警察,出了事可以找那位和你合作无间的奥斯卡·塞缪尔警官帮忙。”

“我们还是先走的好。”麦克说,“就是因为认识太多警察,我可不想换个身份在这种情况下去见旧同事。”

“这里有没有后门?”艾伦问。

“窗户。”露比说。

他们从那扇临街的窗户跳出去后,露比没去开门,反而悠哉悠哉地在那台“坏了”的电脑上找起长颈鹿的图片。

门外的人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瑞普利先往会客室四面看了一眼,沙发上放着几本枪械杂志,还有人刚坐过的痕迹,窗户打开着,似乎这个房间里的人也没想要掩饰刚有人从窗户离开的迹象。在他身后,希尔德抓着狄恩的胳膊,两个人都有点像是蹩脚的演员,希尔德生怕狄恩反抗,狄恩完全没有反抗之意。

三个人一起对着桌边的露比望去。

“什么事?”露比保存了几张优雅的长颈鹿图片,其中一张上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

“搜查令。”瑞普利给他看。

“搜查什么地方?”

“这家店的所有,还有对面的那个仓库。”瑞普利紧盯着他,今天有备而来,不管露比还有什么狡辩的说辞,他都有办法应付。这是个难缠的对手,瑞普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露比的反应还是出人意料。他面对警方的搜查没有抗拒和质疑,反而顺从地站起来,把电脑屏幕转过去对着所有人。

“请便,这里的所有东西你们都可以检查。”

他这么配合,瑞普利反倒感觉其中有什么诡计。但他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原则。

警方搜查了整个枪店、会客室和其他房间,露比甚至没有问搜查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是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一会儿,自顾自去倒酒喝了。

“要来一杯吗?”他问希尔德。

希尔德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露比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看来他是从来没有穿内衣的习惯,身高正常的任何人往领口望去都能看到无限风光。希尔德转开视线说:“不,谢谢。”

“你要一直看着这家伙?”露比指了指垂头丧气的狄恩。

“那倒也不是,只要他不跑的话。”

“他不会跑。”露比说,“他要是会跑,我就省事多了。”

狄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露比看着玻璃酒杯里的酒。

瑞普利不客气地来了个彻彻底底的大搜查,搜完枪店的房间又去对面打开小巷中那扇通往神秘仓库的铁门。

正如阿利克说的,仓库里有很多箱子,箱子里放满枪和子弹,警方将它们逐一登记。

搜查一直进行到深夜,瑞普利很疲倦,精神却还不错。

内丽小姐枪店的所有人都被带去警局问讯,狄恩紧张地盯着露比,似乎在等他发号施令。可露比什么也没说,甚至于一个警察示意他伸出双手戴上手铐他都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反抗,然后就像走向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一样走向了警车。

外面冷得要命,他却仍旧穿着那件薄衬衣。

“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走在他身旁的警察也看不下去了,他却一脸嫌对方多管闲事的样子。

“上警车对穿着有要求?”

“那倒不是。”对方说,“你不冷吗?”

“你这是好奇还是关心?”

好像哪个答案都不对劲,那警察想了片刻,露比已经钻进车里了。

“开暖气。”他对驾驶座上的人说。

希尔德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本来这辆车应该是瑞普利来开,但他上了另一辆,因为和露比相比,大个子昆廷似乎是个更需要经验丰富的老手来押送的对象。

希尔德打开了暖气,瑞普利不喜欢暖气,觉得温暖的环境会让人变的懒洋洋,这不是他要的气氛,所以平时他们在车里不管外面多冷,车窗永远放下一半。就像个冰窟。希尔德总是默默在心里想。今天他第一次开暖气,却是为了一个“嫌犯”。

当他看着露比时,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者还是什么都不说更好。

瑞普利的车从他旁边驶过,露比问:“还不开车吗?”

希尔德发动了,车内的气氛简直可说是肃静。露比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藏武器的地方,而且也不像个搏击高手。瑞普利总是把最轻松的活交给他,保证他不犯错,立了功却少不了他一份。他应该心存感激,有义务让瑞普利远离危险,他要做一个合格的搭档。

到了警局,瑞普利先把三人分开审问以免串供,不过这是他的多虑,露比心里的秘密都是标着价格的,没有人能免费得到。狄恩则是心知自己一旦多嘴就会把事情搞糟,凭他的智慧很难与善于问供的警察周旋,因此他想了个很笨但有效的方法,对所有问题都回答不知道。

至于昆廷,给人的第一印象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打手,不会有什么人把重要秘密告诉他,他说起不知道来比狄恩更有说服力。

“听着。”瑞普利对露比说,“我们怀疑你的店在经营非法交易,你有权……”

露比坐在桌子对面,不客气地打断他:“只怀疑不行,得有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从事非法交易?抱歉,我再多问一句,能不能专业一点,告诉我非法交易具体是指什么?毒品?走私?赝品古董?还是发臭的动物皮毛?”

“军火。”瑞普利说,“别耍花样,到了这里,玩文字游戏不管用。”

“我不同意,文字游戏在任何情况下都很管用,因为不需要道具,能想到就会起作用。”露比带着难得一见的微笑问,“军火,这个词的意思是军队用的武器,还是泛指所有武器和子弹?”

瑞普利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想搞什么鬼。

露比说:“如果是泛指枪、武器和子弹,我可不知道一家得到许可的正规枪店里有这些东西有什么问题?还是你找到仓库里有不能卖的枪?有飞机、导弹、军舰、坦克还是核武器?”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可让瑞普利感到不对头的问题也确实出在这里——仓库里没找到阿利克说的火箭筒。他在搜查期间特地打了个电话给那小子。阿利克信誓旦旦地说直到警车来之前没离开过半步,也没看见有人进过仓库。瑞普利亲自在仓库里翻找了一阵,试图找到什么暗门之类,这就有点异想天开了,结果当然一无所获。但他仍然寄希望于这批武器和子弹未经许可,如果阿利克没有吹牛,偷偷摸摸的生意就一定有鬼。

对于这样的指责,露比的反应更是淡然,他说:“我有内丽小姐枪店所有商品的进货单。你可以点一点种类和数目,看看仓库的库存是不是对的上。要是有足够耐心和时间,还可以数一数子弹,那多半有些出入,有的客人会顺手牵羊拿掉几颗,不过那也不足以成为我‘非法交易’军火的证据吧。”

审问陷入僵局,瑞普利无言以对,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狡猾的对手。不用清点也可以知道那些枪的型号和数目一定没错,撒这种马上就会被拆穿的谎没有任何意义。但出于谨慎,瑞普利还是让希尔德拿去认真核对了一遍。

接着,这位老警探在露比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来时你有客人?”他问。

“没错,听到是警察,他们就走了。”露比毫不隐瞒地回答。

“什么客人需要躲着警察?”

“不想惹麻烦的客人,我可以不告诉你。”

“当然,你有权利这么做。”瑞普利说,“你可以保持缄默,不说任何话,但我们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这个。”

他向露比展示了一件东西,也是那间会客室里能找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东西——一个精巧的监视器。

露比望着这外表精致、冷硬、泛着科技之光的小玩意,脸上的微笑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一个监视器,我要检查它录下些什么,在客厅里你接待过哪些客人。”很好解释会客室里为什么要装个摄像机,有时候非法交易更需要留下证据。这些证据不会用作呈堂证供,而是在另一种规则中充当互相制约的秘密武器,一瞬间就毁掉一切的筹码。

露比的脸上完全没有惊讶的表情,但他却说:“居然会有这种事,真不敢相信,是只有这一个还是每个房间都有,卧室里有吗?”

“你不知道?”瑞普利盯着他,知道他在装傻,而且这么露骨简直令人愤怒。

“我应该知道?又不是我装的。”

瑞普利已经把这个小东西拿给懂行的同事看过,令人深感意外的间谍制品,小到微不足道,藏在墙上的挂钟里,能灵活地观察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价值也一定不菲。

“你们警察真的很会找东西。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找到接收装置?”

“这正是我刚才问你的问题。”

“我也很想给你答案,可我又没有拿着搜查令东翻西翻的权力,你尽管在那一纸令书允许的范围里找,再去找一遍,挖地三尺,地毯式搜索,然后把结果告诉我。”露比望着他说,“最好你们不要让我失望,因为我也很想知道那个偷窥狂在哪里。”

这时希尔德和另外几个负责搜查的同事一起结束了核对工作,结果分毫不差,内丽小姐真是一家正规到无可挑剔的枪店,没有那些说不清的账目,没有违规缺少的购枪记录,所有客人都规规矩矩地填写了表格,出示合法证明并留下联系方式。每一条交易记录如此清楚明白,找不到任何纰漏,连瑞普利看了都忍不住想,政府真应该颁给他一个最佳商户的奖励。

“还有什么问题?”

“据我所知你并不是店主,朱蒂·内丽是你的什么人?”

“妻子。”

瑞普利打量他。

“有意见?”

“没有。”不管他是男是女还是同性恋,瑞普利不打算在这种问题上下功夫。“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去向何处?”

“我们一般不干涉对方的私事。”

“就算她出了什么意外你也不关心?”

“我会关心,但是用另一种双方都认可的方式。”露比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两天前的下午,我看到她上了一辆黑色雪铁龙车,车牌是FXH-796,你对这辆车有没有印象?”

“没有。”

“要我提醒你吗?”

“好啊。”

“这辆车在车辆管理局的记录中登记在一个名叫迪夫·芬奇的人名下,而这家伙为恶贯满盈的邓肯家族效力已经有十一年,中间坐过两次牢。如果你对你妻子的失踪毫不担心,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理,你觉得她不会有危险,很安全,因为你和邓肯家族长期合作倒卖军火,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用警察来操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合作不愉快?价钱谈不拢?还是罗德尼·邓肯放弃了毒品走私专心卖军火让你应付不过来了?我总有一种说对了吧。”

“很精彩。”露比望着他说,“我都开始认真思考该选哪个答案了。不过就算从这里面选了一种又怎么样,我承认在卖军火,你就写下来把我送上法庭。那些陪审团的蠢货们会怎么想,十二个一点都不了解这事的人,里头掺和着上班族、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生和家庭主妇,光听律师辩论来决定我有没有罪,这是宇宙间最好笑的笑话了,我连律师都不需要。你觉得他们会裁定我有罪吗?法官一定是世上最苦恼的职业吧,要等十二张嘴统一起来没点耐心可真办不成事。”

瑞普利一肚子火,但是向谁发泄也不行。露比的话虽然刻薄,却是事实。他不肯提供录像,警方也搜不到,退一步说,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装一个监视器不犯法,除非警方能在监控录像中找到新罪证。

现有证据都不能证明露比有罪,虽然他的房间干净得本身就像个巨大的疑点,电脑刚刚彻底清理过,只留着几张长颈鹿的图片。阿利克用手机拍摄的照片不足为证,他指天发誓的说辞更是瑞普利花钱买来的,不合法,仅供参考。

瑞普利满有把握的行动即将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几小时后,露比离开了警局。

狄恩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连露比停住他都没有发现。

“对不起。”他立刻为一头撞上去这种蠢事道歉。

“为什么说对不起?”露比问。

“因为我又惹麻烦了,你刚把钥匙给我,才接待了一个客人就出事。也许我真的不该干这行。”

露比通常没有耐心听别人忏悔,不过今天他说了句让狄恩震惊的话。

他说:“你做得很好。”

狄恩傻乎乎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在梦游。

第42章 追凶

三四辆警车从内丽小姐枪械店门口开走,声势浩荡,只恨警笛不够响,警灯不够亮。

艾伦从窗户跳出去后撬开了露比的车,开到一条足够撇清关系的马路上远远观望,然后一路尾随到警局对面的小巷里。

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便利店买了爆米花和汽水,回来时给了麦克捎了个小熊钥匙圈。

“哪来的?”

“收银员送的。”

“买爆米花和汽水?”

“不,得买两打卷纸,不过收银员趁经理不注意偷偷给了我一个。”

“女收银员。”麦克理解地说。

“这回你可猜错了,收银员比我高半个头,是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小伙子,长得和这只熊差不多。他大概把它当自己的化身了。”

麦克捏着绒布玩具的肚子,棕色小熊长了一张不太高兴的脸,看起来却相当滑稽可爱。它只是一个小小的钥匙圈挂件,倒像是在思考什么宇宙间天大的难题似的。

“你觉得这事也在露比意料之中吗?”艾伦问。

麦克望着警局大门,这不是他以前供职的那个警局,不过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概是门口的警车和国旗让他觉得很亲切,让他感到进进出出的人都和他有过紧密的联系。

“你觉得露比会把他的生意交给狄恩?”麦克反问。

“当然不可能。”艾伦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让狄恩留在店里了。那傻小子什么都信,露比往他脑子里输几个指令,他比电脑还听话。”

“所以狄恩没有犯错,他做得很好,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真可怕。”艾伦说,“被露比洗过脑的人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狄恩有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身边的人都太聪明,你,还有露比。你要他如何发挥?”麦克把小熊放在仪表台上,它听话地坐着,板着脸。“狄恩就像斯比尔特,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不想再失去。斯比尔特摇尾巴,听到你叫它就飞奔过来。狄恩对每个人都言听计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这不是讨好,这是他们尽力而为的最大的善意。”

“你真是个好人。”艾伦说,“好像能读懂别人的心,可要我说,斯比尔特还是比那傻小子可爱多了。”

麦克笑了笑,又朝警局大门望去。

通宵达旦,总有几扇窗户里的灯是一直亮着的,审讯室就是其中之一。

夜晚总是人最心力交瘁的时候,白天坚不可摧的防线会出现裂痕。不过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在露比身上,夜晚让他精力充沛。要让艾伦用更刻薄一点的比喻,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像站街女一样的作息时间。麦克完全可以想象警局的审讯室里是个什么场面,没有暴力的搏斗,不动手的话谁也没法在语言上赢过特罗西家的人。

“打赌吗?猜猜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艾伦问。

麦克没来得及说话,忽然看到个“熟人”从警局走出来。

总的来说,希尔德还算不上是个熟人,充其量他们也只见过两次面,加上第一次在凶案现场勉强能算三次。虽然每次见面他都热情地邀请艾伦和麦克去餐厅,聊的话题也非常容易让人亲近,但离熟人的距离还很远,他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各种秘密。

艾伦说:“是那个傻瓜警探。”

“别这么说,他人不错。”

“傻瓜人都不错,因为他们不会动脑筋去害人。”艾伦说,“傻瓜都有个纯洁无暇的灵魂。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打招呼?”

“顺便打听一下里面的情况。”

“这要怎么问?”

“上去说,嗨,真巧。然后请他喝杯咖啡,连露比的名字都不用提,只要你去问,他什么都会告诉你。”

麦克挂着微笑看了眼时间,还不算太晚。希尔德没有走向停在门外的任何一辆车,看来他并不是下班,只是出去转转。麦克看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概一分钟不到,似乎是在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他穿过马路,往艾伦刚去过的那家便利店走去。

“你猜那个收银员会不会也送他一个小熊?”

“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麦克说,“说不定早就已经收到过这份礼物了。”

便利店灯火通明,希尔德没有在里面晃来晃去浪费时间,而是很快买了几杯咖啡就往回走。他的工作还没完,正准备干个通宵。

在走回警局门口的半路上他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那个电话一定很重要,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认真听讲。麦克看到他的眉头紧皱起来,也许又是什么棘手的案子,哪个重要的证人忽然反悔不想出来作证了,或者某件证物的鉴定结果令人失望。麦克明白其中的苦恼,他当警察那会,十个电话里总有七八个都是坏消息。一开始他接到此类电话也像希尔德这样紧皱着眉,随之而来的就是沮丧。他当了六年警察才习惯听到电话铃响时做好最坏的打算。

麦克向四周看了一遍,他们的车停在不起眼的地方,很隐蔽又适合盯梢。车窗开着,警局门口没有很多行人,忽然间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口哨声。因为在室外,声音听起来非常微弱,断断续续,感觉像是在脑中产生的幻听。

麦克问艾伦:“你听到了吗?”

“是的。”艾伦已经拔出了手枪,“那混蛋跟着我们,欢乐派对的诡计没有得逞一定让他很不高兴。”

“我吃不准他在什么地方,声音太轻了。”

艾伦侧耳倾听,口哨声却嘎然而止。

“我下车去看看。”他说。

“小心。”

艾伦推开车门往附近小巷走去。麦克继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忽然间,他看到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人影。

影子穿着一身黑色外套,头上罩着兜帽,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眼睛在附近路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像一只夜行动物一样盯着他。

麦克推开车门,影子举起一只手,手上握着枪。

他举枪的动作训练有素,不是外行人的手法,眼睛望着麦克,枪口却对准警局大门。

希尔德已经放下电话继续往回走,没有察觉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麦克朝他大喊:“希尔德警官!趴下。”

希尔德听到了喊声,但却没有那种经常处在险境中训练出来的快速反应,反而先回头看了一眼。麦克只好冲上去向他猛扑。枪声响了,希尔德感觉天旋地转,胸口剧烈疼痛,滚烫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衬衣。麦克把他按在地上,立刻回头望去,杀手开了一枪后就消失在黑暗中,艾伦追着他一起进入了幽深的小巷。

麦克心中的怒火升腾,差一点一个无辜的年轻警官就成了那个杀人狂的枪下游魂,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也许仅仅只是挑衅、警告,或者是整个杀人游戏的一部分。

“是你。”希尔德在他的手臂间剧烈喘息,看样子被吓得不清,有好一阵子都在瞪着麦克发呆。

“你有没有事?”

“好像没有。”

“真的?”

希尔德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浸透衬衣的滚烫液体不是血,而是他捧在手里的咖啡。“好烫,你怎么会在这?刚才是谁在开枪?”

麦克放下心,松了口气,没时间跟他解释。

“去换件衣服,回去工作。”麦克站起来,远处又传来几下枪声。他说:“我得走了。”

“去哪?”希尔德关心地问。

麦克没有回答,转身往枪声传来的方向奔去,他并不担心艾伦应付不过来,只是希望能够亲自抓住那家伙。他向前跑着,希尔德站起来紧随其后,看来他还不失一个合格警察的勇气。麦克想,最好把他甩开,这样他和艾伦围捕那个杀手会方便很多,这件事要是有警察搀和在里头就太麻烦了。

麦克故意在曲折的小路上穿行,试图摆脱希尔德,后者却紧追不舍。难怪他不肯放弃,敢在警局门口开枪的人没几个。麦克穿过一条岔路时躲进角落里不动,希尔德没留神,超过他跑向了前面的巷子。

等他走远后,麦克再往另一条路飞奔,掏出手机打给艾伦。

“你在哪?”

“往四十九大街的方向,我快追上他了。”

“我马上过来。”

麦克往艾伦说的方向跑,抄了好几条近路,从一家杂货店里横穿过去,店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个城市他熟悉极了,六年的警察生涯让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了若指掌。

没过几分钟,麦克就看到了前方的人影,艾伦距离那个神秘杀手只有几步之遥,那家伙回过头来,速度惊人地朝后方开了一枪。

麦克看到他转头就及时把身体贴在路边墙上躲开子弹,艾伦距离太近,没法停住往前飞奔的速度。他刹住了上半身,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倒地做了个滑铲动作。这一下大概出乎对方意料,那家伙差点被艾伦伸出的右脚绊了一下。要是真被绊倒就闹笑话了,艾伦没指望像抓个马路小偷一样就这么把他按在地上。

麦克赶上来,神秘杀手的脸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脸上戴着个诡异面具,在这幽暗的巷子里令人毛骨悚然。

艾伦的枪口对着他,没来得及扣动扳机,他听到希尔德的声音说:“别动,警察。”

第43章 旧地

“你的训练科目成绩很不错,急救、射击、警车驾驶都得了很高的分数。这是别人替你考的吗?你是不是有个在海豹突击队服役的孪生兄弟?”

瑞普利看过希尔德的培训记录,着实为上面的成绩惊叹过一番。希尔德至今记得他脸上的表情,惊讶、不信,但不伤人。或者说,只有希尔德觉得不伤人。这么说他们还真是相当合适的搭档,一个脾气暴躁,一个逆来顺受。

瑞普利从没有把希尔德在警察培训时的成绩当真,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种程序,努力一下再加上一点运气的结果。

“我一共见你拔过三次枪,目标是一个流浪汉,一条狗和一个妓女。前两个就不说了,我不明白那个女人向你招揽生意你为什么要拔枪,是因为她长得丑还是要价太高?”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希尔德和手枪这东西实在不般配,他和手帕的感情可能还更深一点,开枪更是个笑话。

现在他站在巷口,双手握着枪,对准那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

麦克无法责怪他,因为这是他的本份。尽管如今立场不同,麦克还是无法说出让警察不要多管闲事的话来。

如果他真说出口,那证明他已经变了。

有些事可以变,有些不可以。

麦克看着希尔德,不知道这个年轻又没经验的警察到底有没有在实战中开过枪,不过从希尔德握枪的姿势来看,他确实在这方面下过点功夫。

也许就像当初麦克到警局报到时,奥斯卡口中的那个他,培训成绩优秀,实战是个呆瓜。

这些念头飞快地在麦克脑海中掠过,然后危险的信号灯亮起来,红灯忽闪忽灭。

艾伦和神秘杀手同时扣动了扳机,希尔德慢了一步,他的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穿过艾伦和那个杀手身旁的空档,对方的子弹却擦过他的脖子。

如此近的距离,惊吓和冲击让希尔德本能地后退几步仰面摔倒,麦克的心脏猛跳个不停。这个杀手所在的位置相当巧妙,挡在希尔德和艾伦之间,如果艾伦对着他的要害开枪,或许子弹会伤到对面的希尔德。在退而求其次的瞄准下,杀手轻而易举就闪开了,但多亏了这一枪,让杀手做出不得已的回避,否则从他枪膛里射出的子弹无疑会穿过希尔德的喉咙。

神秘杀手似乎觉得在三个人的围堵下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向着希尔德倒下的缺口直冲出去。艾伦又开了一枪,但那人已经拐了个弯转进岔道。他继续去追,麦克向希尔德看了一眼,后者正用手捂着伤口。

“你怎么样?警官。”

“我没事。”希尔德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

虽然他中枪的位置着实令人欣慰,子弹只在皮肤上擦过留下一道伤口,但希尔德显然是那种从没受过伤的类型。

“你自己能处理吧。”

“你还要去哪?”希尔德忽然抓住麦克的手,他的手上沾着自己的血。兴许是这点血让他产生了什么不好的联想,滑腻的感觉也令人不快,希尔德的手很快又松开了。“抱歉。”他说,“那个人有枪,非常危险,你不该去追,应该报警。”

“你来报警。”麦克说,“你是警察,你知道该怎么办。”

“你呢?”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麦克脱下外套盖在他肩膀上。

“自己的事?”

“我不能在这陪你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我们都是,好吗?”

希尔德仰望着他,麦克从他身边走开了。伤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但是火药味却挥之不去,他看着自己握枪的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谁打来的电话?自从丹尼尔死后,他好像再也没有结交新朋友,当上了警察更是不惜一切在寻找凶手的下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希尔德发现身边的人变少了。他搬到新的城市,从这个分局调到那个分局,但好像总是因为办事不利而难以受到同事们的喜爱。现在他打开通讯录,能找到的也只是寥寥无几的几个点头之交。好在还有一个,屏幕上显示的是瑞普利的名字。

希尔德看着那个名字,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麦克刚才的话,那可能是任何人都会挂在嘴边的说教,“做自己的事”,各司其职,不过这倒让希尔德认真思考起来。

什么是自己的事,这个问题很难解答。

他一直把调查杀害丹尼尔的凶手当做自己的事,甚至是唯一的事,可后来这件事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随着时间流逝不见了踪影。现在他又该干什么?似乎你非得要找一件事情做做才活得下去,这里头的逻辑实在令人费解。他忽然有点羡慕那些神秘主义教派的信徒们,与世隔绝,思索着奥义,苦行而虔诚,那也不失为是一件永远做不完的事。

希尔德按下接听,电话通了,那头是瑞普利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是去了天边买咖啡吗?”

“我马上就回来。”

“你他妈在干什么?今晚我们够糟的。快滚回来,重新整理一下线索,那家店多半和邓肯家族关系匪浅。”

“好的。”希尔德皱了皱眉,站起来叹口气。他的搭档不怕麻烦,而且似乎总能给自己招揽麻烦。

“你怎么了?”瑞普利问,听出了他的不对劲。

“没什么,一点小事,我自己能应付。”

“你在哪?”

“就在附近。”

“到底在哪?”

“四十九大街街口。”

“在那呆着别动,我就来。”

“波比,你不必……”他才说了一半,瑞普利就挂断了,不管怎么样,希尔德比刚才多了点安心,虽然瑞普利态度不好,可有人关心总是好事。

艾伦追到一条空荡荡的小巷,眼前失去了追逐的目标。

他站在空地,倾听四周的声音。那个神秘人没有离开,还在暗中窥探等待机会。这种时候要做的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防备,反而是放松,像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一样消除敌意,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艾伦往更暗的角落走去,他在小巷里办过的事不计其数,尸体放在垃圾桶边也是最好的方案。这里要说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也不为过。当他走向转角的垃圾桶时,一双手臂从左侧岔道里伸出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艾伦抓着神秘人的手腕,用后脑勺对着他鼻子的部位猛撞一下。

虽然对方戴着面具,但这一下也够受的。艾伦立刻感到身上的力道减轻了,从那双手的控制下获得了主动权。他转身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抢那家伙的面具,想看看这混蛋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是不是个怪胎,畸形人,是不是在面具下正挂着变态式的微笑。

那家伙看到艾伦伸来的手,飞快倒退一步举起手枪,艾伦却像突然改变了主意,手臂扫过他眼前,一把抓住了那支正要发射的枪。

这个举动似乎让对方深感意外,但他的反应也相当令人钦佩,没有多做纠缠,在短时间无法夺回武器的情况下明智而果断地松开了手。

枪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对艾伦来说也一样。

艾伦抬起膝盖撞向他的腹部,他像条柔软的鱼一样滑开。这些事情发生得很快,如闪电般扫过,神秘人忽然又转身向另一条小巷飞奔而去。

麦克赶了上来。

“艾伦!”

“他真像只狡猾的狐狸。”艾伦说,“我去追,你堵住他。”

两人立刻分开堵截。艾伦钻进小巷,麦克从另一头绕过去,制造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他们在小巷中间会合,巷子里没有人。

忽然间一道刺眼的光亮照进小巷,麦克伸手遮挡,是一辆车的前照灯正对着他们。在这睁不开眼的灯光之中,一阵脚步声传来,其中混杂着枪械上膛的声音。

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艾伦和麦克发现他们反被堵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小巷两头挤满人,每人握着一支枪,像排练过的舞台演员一样整齐划一地包围了他们。除非能插翅而飞,否则就算有再大能耐也难逃这样密不透风的围堵。

麦克先举起双手以示没有反抗之意,艾伦有样学样。

“怎么没人出来管管?报个警也好啊。”他低声对麦克说,“对面楼里明明有人在往外面看,黑帮闹事是很好看,顺便打个911又不费事。”

“是不费事,可也不关他们的事。”麦克说,“没有马上开枪就不要紧,我想知道这些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

“但愿他们不是想先把我们逮住再来个瞄准射击或是活人狩猎什么的。”

区区两个人要在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和十几个人对抗,除非是在拍好莱坞电影。如果真是在电影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各自往人群里冲,随随便便抢几支威力十足的冲锋枪、霰弹枪。镜头总会跟着转,弹无虚发。周围的人只会躲闪从不反击,就算开枪也永远只能打在不相干的地方,而主角的子弹射中对手时大概会有个特写镜头,慢动作,表现出冲击力,血花四溅赚足眼球。

艾伦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这些场面,想起了几部他颇为喜爱的动作片,想起在电影院里和麦克讨论过主角这样横冲直撞毫发无伤的可能性,还想起他们从一个纸桶里分享爆米花,互相传递纸杯喝一杯可乐的细节。

周围这群荷枪实弹的家伙想必不知道被他们围住的人此刻正神游天外,麦克倒是看出艾伦在发呆,不过也没法提醒他正经点。或者与其说没办法,不如说不想,因为这正是艾伦吸引他的地方,遇到天大的麻烦也不会慌神。麦克喜爱他这种面对敌人时的漫不经心和视而不见,没有足够自信可办不到。

他们被命令到外面分别上了两辆车,然后车子开起来,不知去向哪里。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艾伦干脆转头问坐在身旁的人。对方看起来相当严肃,板着脸,嘴角向下弯着,目光紧盯前排同伴的后脑勺。

“我们要去哪?”艾伦又问一遍。另一个人朝他胸口顶了一下。他奇怪地朝那人看去:“干什么?”

“闭嘴。”对方说。

“为什么?不能说要去哪吗?可你们又没遮住我的眼睛,这算什么秘密。”艾伦说,“你们有没有抓错人?我好像不认识你们。”

那人不说话,看得出来他不负责回答问题。不过艾伦不担心,这是露比一生的向导和指南:只要还能交谈,危机就根本不存在。

他放松下来,舒服地靠在座椅的靠背上。这支神神秘秘的车队花了点还不算太长的时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令艾伦和麦克感到意外的是,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了一栋残破不堪的建筑,相对而立的连体别墅倒塌了一半,似乎还能闻到当初着火时留下的焦味。

他们又回到了邓肯家族的房子。

艾伦下了车,看到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麦克。

一群机枪手簇拥着他们走进别墅内部,路很难走,满眼残垣断壁。从这副破败的景象可以想象那天的火势有多大,新闻里播出的是大火快要被扑灭时的镜头。

他们穿过一片废墟来到另外半边尚且完好的房间,接着上了楼,艾伦记得那是老邓肯的卧室,也是他命丧黄泉的地方。

第44章 雇佣合作

房间还保持着老样子,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更换过,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一种脏兮兮的暗红色,散发着腥味和垂死老人的体臭。

艾伦想,说不定在他把枪口对准老邓肯的时候,对方害怕得失禁了。他不知道罗德尼为什么要留着这张臭气熏天的床,也许是缅怀死去的父亲,一种病态的恋父情结,也许是其他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情感,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在这个令人作呕的房间里被十几支枪环绕着等待了将近一小时,终于有幸看到罗德尼·邓肯。他比想象中年轻,比那天晚上麦克透过窗户看到的还年轻,因为他没有穿着正式场合谈判时的装束,但脸上的神情冷酷依旧。看到他,艾伦不禁又想起露比说过,老邓肯六十多岁让年轻妻子怀孕的事。

这个世界真的好乱,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除了这张恶心的床,房间里还有几张座椅。

此刻罗德尼就坐在对面,隔着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距离,大概他觉得在那么多人的环伺之下,这种距离就很安全,而且不会在两个杀手面前显得太胆怯。尽管搜过了身,对职业杀手还是应该多些忌惮,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身上还藏着什么杀人的秘密武器。

艾伦好好看了他一会儿。

这位年轻的黑道首领继承了母亲长相上的优点。艾伦从他的脸上很容易推测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挑选娇妻的眼光。至少罗德尼没有长得像他的父亲,不是那种满脸阴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坏蛋的家伙。从某方面来说,他不说话时甚至还有一点书卷气,这种气质在任何人身上都很美好,但一想到这是满手血腥的邓肯家族的头目,艾伦无论如何也欣赏不来。

“你们好。”罗德尼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你好。”艾伦说。麦克没有出声,他还是不太习惯和黑道人物打交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第一次也是在这里。”

罗德尼皱了皱眉,这件事他不提,对方居然先提起来。

“不错,第二次。但那次我们没有正式见面。”

艾伦翘起腿,往后靠着摇晃起椅子。罗德尼立刻朝他看了一眼,艾伦不以为然。露比说他缺乏教养不是没道理,不过这次他就想试试罗德尼什么时候会发火。

“这么说,这是一次正式见面。”

“你可以这么认为。”

“见面的目的是什么?”艾伦问。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你会在这里把我们切成碎块?”

罗德尼的目光没有移开,说不准是不喜欢他轻佻的态度,也顺便判断一下他的脑子是否正常。

“你有把握我不会把你们切成碎块?你们杀了我的父亲,按理说我们面对面坐着,讨论的不是该不该把你们切碎,而是该切成几块。”

“那你到底想切成几块?”艾伦说,“我不喜欢单数,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应该成双。”

麦克从旁观察罗德尼对于艾伦这种随意挑衅的反应。

要了解和洞悉一个黑道头目的想法其实不难,可要了解洞悉一个没感情的怪物就没那么容易了。罗德尼·邓肯在成长的过程中清除了所有可能会夺走父爱的对手,他的几个哥哥还有一些家族中的旁系血亲。这样的人,当他看着别人时,内心到底在想什么。麦克无法解读他的思想,或许他真的在思考一个人能切成多少块。

“这个问题如果你还没有想好,我们可以稍后讨论。”艾伦说,“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我们杀了你父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错,可也没有无缘无故吹来的风。或者换一种方式问,你为什么到郊外的旧别墅去?”

罗德尼冷冰冰地看着他说:“我发现你一直在提问,你不会以为我动用那么多人把你们带来这里,是为了解答你的疑问吧。”

“当然不会,但我又有点怀疑,你动用那么多人是为了我们?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那里?”

麦克向他看了一眼,艾伦的问题层出不穷,罗德尼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被激怒。

“因为我本来是想抓住他,差一点要追上的时候,你们把我布好的天罗地网破坏了。”

“原来是这样。”艾伦说,“那你的网子可不太结实啊。”

“是不太结实,但好歹抓住了你们。传说中的杀手白猎鹰。”

艾伦笑了。

罗德尼问:“你笑什么?”

“对不起。”艾伦还在笑,“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不应该笑。气氛好不容易搞得这么严肃,真应该保持下去,不过传说中的杀手白猎鹰,这样的说法太好笑了,好像那些故弄玄虚的电影。”

罗德尼没有笑,麦克也没有,但麦克不笑不是因为不好笑,是因为挑衅罗德尼的威严有艾伦一个人就够了,火上浇油不是他的爱好。罗德尼如果是想制造什么紧张气氛,这下算是全完了。他用来威慑手下和对手的压迫感在艾伦的一笑之下荡然无存。

为了挽回这原本还算严肃的气氛,麦克问:“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当然知道。”罗德尼说。

艾伦的椅子不晃了:“是他告诉你我们杀了你父亲。”

“是的。”

“他是谁?”

“一个职业杀手。”

“一个杀手告诉你另外两个杀手杀了你父亲,这可不怎么道德。”

“职业道德在这个圈子里只是你们自己标榜的准则,没有人真相信你们会严格遵从。”

“这倒是,哪里都有竞争,更何况是杀手。”艾伦说,“既然你要追杀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也知道他是幕后主使?是他策划了谋杀你父亲。”

“我知道。”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去过那栋旧别墅之后。”

“怎么会发现?”

艾伦准备好了一长串问题来攻破罗德尼的防线,要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头目一一回答真的很难。可令他和麦克都感到意外的是,罗德尼对于这个问题却回答得相当快。

“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段相当密切的合作,可以说,我对他的了解比他以为的要多,从他告诉我杀父仇人会出现在那栋郊外别墅开始,我就产生了怀疑。”

这个答案倒不怎么令人意外,罗德尼和随便哪个杀手合作都不稀奇,或者不该说合作,他的脑子里没有合作这个词,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利用。

“你雇用过他,多少钱?”

“你很想知道?”

“当然,打听一下对手的行情。”艾伦说,“看看我们的中介人有没有克扣酬金,钱对职业杀手来说很重要,付出多少代价就该得到多少报酬。”

“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定是一笔不得了的钱。需要付出这么一笔钱的委托会是什么?艾伦和麦克同时想到了邓肯家族的血腥史,要说在那段争权夺势的家族争斗中,没有几个职业杀手在里头起作用是不可能的。一个神出鬼没的杀手很容易为这样的事件推波助澜。

“虽然我们合作过,但不代表我们之间有交情。”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事情可以变得很复杂,也可以变得很简单,这取决于罗德尼的最终决定。

“我本来想先杀了他,然后再杀了你们。但是看来你们也在追杀他,为什么?他没有按照约定支付佣金?”

“钱倒是付了,可他又玩了个新花样。他手头有个人质,以此要挟让我们东奔西跑陪他玩游戏,或许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更深一层的计划。”

“这样挺好。”罗德尼说,“我们不妨合作一下。”

“什么样的合作?”

“我有一个委托,可以让你们有机会亲手杀了他。”

“我懂了。”艾伦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让我们互相残杀,干掉其中一方,然后你再对付剩下的。这样你的杀父之仇就全都报干净了,黑道中人的想法好让人惊叹,好像什么难题都可以用杀人这种简单的方法解决。”

“我本来没有这个想法,你提醒了我。”

“你没有这个想法?”

“如果职业杀手只是按劳取酬,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多仇恨。就好像没有人会恨一把刀、一支枪和一发子弹。只要杀掉真正的幕后主使,杀父之仇可以一笔勾销。”

这样的合作听起来真的非常诱人,似乎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杀了那个暗中捣乱的杀手和与邓肯家族为敌之间不存在抉择困难。当初利奥躲着锡德家族的情景他们可是历历在目,被黑道家族盯上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虽然还不至于应付不来,但总归煞风景。想想看他们正在愉快地度假,结果从熙熙攘攘的市场里冒出几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地乱开枪,要多扫兴有多扫兴。

可这又算是什么混账事,好像他们就成了人人可以拿来用的武器,一会儿这个人让他们去杀那个,一会儿那个人又让他们来杀这个。

“你们看起来好像很不情愿?为什么?你们本来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是啊,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艾伦说,“可不是白干。”

“你没有听清我的条件?我可以不计较你们在这个房间里枪杀了我的父亲,这报酬难道不够丰厚?”

“好吧。我有点心动。”艾伦问麦克,“你说呢。”

“我们能不能讨论一下?”麦克说。

“当然可以。”罗德尼看看他,“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讨论结果决定你们的生死。不要太久,五分钟。我没什么耐心,等久了就会改变主意。”

说完他站起来,居然真的离开了房间。

艾伦先到窗口看了一眼,这栋被烧过的房子,院子里一片漆黑,但还是可以看到下面到处游荡着罗德尼的手下。

麦克说:“别看了,你不是想跳下去送死吧。”

“当然不想,我就是看一看那只小豹子在不在。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和他合作?”

“很应该。他提出的条件不算差。”

“非但不差,简直太美好了。”艾伦说,“他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计较,让我感到很危险。”

“不过我们也别无选择,除非你愿意经常搬家,居无定所。”

“我不喜欢。所以我们应该接受。”

“没错。”

“这也是一举两得的方法,只要能找到他,抓住他,杀他之前让他说出朱蒂的下落。”

“就这样决定。”

艾伦问:“我们讨论了有几分钟?”

“最多才一分钟。”

“那剩下的时间干嘛?”

麦克看着他说:“你的脸上怎么有点脏?”

“哪里?”

“别动。”

他凑过去,捧着艾伦的脸颊亲了一下。

“四分钟。”艾伦亲昵地蹭着他说,“暴君只给我们一分钟,罗德尼还真是慷慨。”

麦克从他的下颌一直吻到耳垂,停留在他耳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B计划了?”

“当然。”艾伦呢喃着回答。

第45章 回到……

波比·瑞普利站在警局大厅的走廊上,靠着墙,拿着一个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咖啡纸杯。

那台投币咖啡机就放在大厅的角落里,原本白色的外壳因为频繁使用而变得陈旧不堪,表面有很多划痕和一些投币等待的人无聊时留下的涂鸦,运气不好时还会发现“咖啡”的字母O中间粘着块嚼过的口香糖。

这台咖啡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难喝,而事实和印象完全一致。瑞普利往里面投了几个硬币,用纸杯接了一杯,只喝了一口就全都倒进旁边的水桶里。

他想起了那个因公殉职的杰夫瑞·巴里,想起他对这个咖啡机的评价,虽然只是点头之交,印象却深刻得要命。怎么会这样?是因为人一旦死了就会变成一个独具代表性的符号吗?

这咖啡真是难喝得像屎一样。唉,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又没尝过屎的味道。

瑞普利捏扁了纸杯,心情很糟糕。

眼睁睁地看着嫌犯走出警局大门,这种事轮到谁都不好受,可又能怎么办。就算找人抱怨,对方也一定会好言相劝——别他妈灰心伙计。

别灰心。瑞普利对自己说。

他打起精神,把纸杯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希尔德半小时前就去买咖啡了,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他的搭档好像总是不在状态,做任何事都要比别人慢一拍。瑞普利稍微有些不耐烦,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打个电话。

有时候瑞普利并不是有心要对希尔德发脾气,仅仅是一种性格使然的坏习惯,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希尔德从不反抗,不管如何责备他都逆来顺受。这让瑞普利在生气之余不禁又有些小小的内疚。

他拨了号码,等待接通的时间,眼睛无所事事地望着墙上的一张竞选海报。

海报上的人白发苍苍,眼角布满皱纹,看起来却精神奕奕,很讨人喜欢。海报下方印着竞选者的名字和一些激动人心的口号,这个看起来很不错的老家伙叫戴瑞克·邓肯。

瑞普利没发觉自己哼出声来,就冲这个姓他也不会投这家伙的票。

电话通了,希尔德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劲,瑞普利打完电话就开始往外走。

小菜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心想,该不会是在便利店抓小偷的时候摔断了腿,这倒有可能。

他匆匆走出警局大门,外面已经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纪念碑亮起了一盏小灯,照亮了上面殉职警官的雕像。瑞普利每次走过时都会看一眼,雕像和本人一点都不像。

“嗨巴里,晚上好,今晚可有点冷啊。”他向纪念碑的方向说。

这时一个巡警从门口停着的警车上下来,押着个戴手铐的年轻人。

“戴维,这么晚还在干活?”瑞普利向那个巡警打招呼。

“你得问这些坏小子为什么整晚不睡,我们总得等他们躺下才能睡个安稳觉。”

“他干了什么?”

“在街上抢劫。是不是混蛋?”巡警推了那小子一把。

瑞普利觉得他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怎么回事,你是上次那个在街上抢劫的混蛋,他们没把你送进监狱?”

“哦,是个惯犯。”巡警说,“我们来查查他的底细,一定很精彩。”

“你们关不了我多久。”戴手铐的小子说。

“那可不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瑞普利继续往前走,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一个问题,然后转身叫住那个抢劫犯。

“嘿,你。上一次抓住你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前面那辆车的车牌?”

“什么车牌?狗屎。”对方回过头来对他竖中指。

“那辆停在巷子里的车,就在你跟前,你一定看到了。”瑞普利索性走回去,站在他面前,“车牌上是不是有个黑豹图案?”

“我没看见。”

“没看见还是没有?”瑞普利说,“这是你的机会,好好回忆一下,对你在里头可能会吃的苦头有好处,是不是戴维?”

巡警心领神会地回答:“当然,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有。”

那家伙是警局的常客,明白好处和坏处是什么,他的态度缓和了一点,放下双手说:“没有黑豹图案,号码我记不清了。”当时他正忙着逃跑,记不清也很正常。

“你记住多少?一个数字,一个字母也可以。”

“F……9,有个A。”

“A?你确定有个A?”

“别的我不确定,但肯定有个A。”

瑞普利的眉头紧皱起来,因为无论是希尔德第一次告诉他的假车牌还是阿利克后来说的有黑豹图案的车牌,两者里面都没有A。

“你他妈问这个干嘛?老家伙。”

瑞普利没有回答,巡警等了片刻,带着那家伙离开了。

一辆可疑的车,车牌变了三次。瑞普利也无法判断到底谁别有用心地撒了谎,这件事的余韵绵绵不绝,深深地困扰着他。

希尔德、阿利克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劫匪,三个人的话互相之间有着微妙的关联。因为阿利克的证词,希尔德承认自己说了谎,可如果说谎的是阿利克,希尔德随后的解释也有问题,为什么要顺水推舟替别人圆谎?这样看来最大的可能是这个抢劫犯在信口胡诌。不管怎么样,瑞普利还是更愿意相信希尔德的话,不为别的,只是被那个害怕看到尸体的原因打动。他当了三十多年警察,经验告诉他没有人能把谎话说得那么真挚。

这件事他得再调查一下,搞清楚里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眼下要做的是尽快去找希尔德,保证他没有被路边的酒鬼糟蹋。

瑞普利穿过马路,没有开车,四十九大街离这里不太远,正好边走边思考,让外面的冷空气洗洗脑子。

他想着那些疑点,压抑着一股想要喝杯浓咖啡的冲动往前走,抄了条近路。

当他走到巷子深处时,忽然感到一阵寒毛倒竖的战栗。这不是疑神疑鬼,也不能算错觉,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多年积累下来的敏锐和直觉。

瑞普利停下来拔出手枪,目光在暗巷中搜寻。他的肌肉紧绷起来,皮肤冒出一片疙瘩,身体也开始有些发抖,当然他并没有害怕,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紧张导致的肾上腺素分泌。

巷子里静得让人不安,瑞普利的枪口对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他慢慢移动,看到其中一个路口冒出了个黑色人影。

影子安静地站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瑞普利的目光紧缩起来,笔直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一种本能的恐惧。

这恐惧不受他控制,随意发挥。

“警察。”瑞普利喊了一声,“别动,把手举过头顶。”

对方的手举了起来,手里握着枪,瑞普利没有犹豫,他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在开枪还是再等等之间举棋不定。他知道生死之间没有等等,所以他开枪了。

枪声回荡在小巷上空。

希尔德愣了一下,下一秒钟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脏狂跳起来,飞快地往枪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颈部的伤口在奔跑中涌出更多血,麦克给他的外套也不翼而飞,但他没有停下,小巷四通八达,他差点在里面迷路。

希尔德不顾一切在漆黑的小巷里搜寻。“波比!”一边大喊,一边给瑞普利打电话。

号码拨通了,可没有人接。希尔德隐约听到铃声,继续往那个方向走,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转过街角,看到小巷深处静卧着一团黑影,影子上方摆着瑞普利的手机,屏幕闪烁着,显示出“菜鸟”的字样。

希尔德走过去,似乎害怕惊醒了那团黑影。他站在那里,呼吸渐渐急促,就像空气忽然变得稀薄,胸口不住起伏,一种无法控制的困倦涌上心头,让他整个人都麻木了。真奇怪,虽然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但希尔德似乎感到自己变成了青色,窒息的颜色,没有生命的颜色。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去确认一下倒在地上的人到底是谁。

可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从背后伸来一双手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希尔德抓住那双手想要反抗,脖子上立刻挨了一下,尖锐的刺痛像要穿过骨髓一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黑影,出了一阵糟糕的冷汗,那还有什么好确认?

希尔德软软地倒下,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的人停留片刻,检视了一下现场,确定没什么疏漏之处。毕竟杀害警察是件麻烦事,被人抓到总会有点麻烦。他拿出手帕,捡起瑞普利的手机擦拭了一下,抹去上面的指纹,再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小巷,往外面的街道走去。

希尔德做过很多梦,梦的内容惊人相似,都是成堆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常在半夜醒来,困惑地回忆梦中情景,试图从那一堆难以分辨的尸骸中寻找出丹尼尔的痕迹,但是梦总是消散得飞快,将他惊醒后不知不觉变得模糊不清。

上午十点,他从另一个动荡的梦境里醒来,感到不安、沮丧、疲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识悬在未知的地方,反应异常迟钝。

他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发现他醒了,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向他走来。

“你还好吗?”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希尔德失去了判断距离的能力,听觉和视觉无法统一。

“我很好。”

“你看起来可不像很好,不过幸运的是子弹只是擦过了颈部,没有致命伤。”

这是好消息吗?希尔德没法从对方的脸上判断,而且仰面躺在床上要看着一个站在眼前的人太累了,他把目光投向天花板。天花板的四角各有一片花纹,卷曲的花瓣整齐排列着,尽管谈不上精致,但看在是医院的份上也算赏心悦目了。

他犯了一会儿愣,回过神来问:“波比·瑞普利警官在哪?”

这个不知是哪个部门过来的同事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好像觉得希尔德应该承受得住任何坏消息。或者,也许,他觉得坏消息在他们这行里是家常便饭,接受不了不如回家去养花种草。

“波比·瑞普利警官不幸殉职了,我们找到他时他的心口中了一枪,太准了,子弹还在里面,他的心脏几乎立刻就停止了跳动。”

希尔德的目光转了过来,费劲力气望着他:“你们在哪里找到他?”

“就在你身旁,你不记得了?”对方关心的不只是这些,他想问的问题很简单,“你知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没有看到。”希尔德说,“我是后来赶到的,我先听到枪声,然后打波比的电话他没有接。”

“真遗憾。你们最近在查哪个案子?对凶手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不知道,太多了。”

“太多了什么?”

“太多案子。”

“是吗,不过我觉得凶手主要还是冲波比来的,他这个人……”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概是看出希尔德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识趣地结束了对瑞普利的评价。“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刚醒来没恢复状态,等想起来了我们再讨论。你的搭档是个好警官,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希尔德忽然想起他是谁了,是那个给他们邓肯家族档案的警官,瑞普利的旧同事。看来他刚才没说出口的评价是毫无恶意的,只是对老朋友的一种慨叹,“他这个人总是很容易得罪一些混蛋”。

“我劝过他。”希尔德说,“可他的正义感不允许他退缩,他是个好人。”

那位警官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谁不是呢?死的都是好人。”

“为什么?”

“不知道。”警官说,“有个罪犯,我抓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踩着胜利的步子大摇大摆从法庭里走出去。这世界有时好像不怎么讲道理,坏人逍遥法外,好人命丧黄泉。不过要是没有波比这样的家伙,也许死的人会更多一点。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

警官无奈地看着他,然后提起自己的外套。

“我们回头再谈,等你好点了再说。”

不会好了。

希尔德心想,他又回到了失去丹尼尔时的状态。

这次更严重。

第46章 绝路中的机会

“商量出结果了吗?”

“我们愿意接受这个委托。”

“非常好。”

罗德尼离开不久又回到房间里,艾伦和麦克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们愿意接受委托,现在可以谈一谈这个委托的具体细节。”艾伦说,“你知道我们是有一个中介人的,他除了接受委托,也负责搜集资料,安排暗杀计划。”

“我知道,你们的中介人不止在杀手圈,在整个地下情报网里也非常出名。特罗西家的人似乎就是天生的情报贩子,耳聪目明,洞悉世间的一切秘密。”

“没错,可全知全能总是让人讨厌。世上好像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整天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人生的乐趣享受不到万分之一。”

“他不喜欢的事情很多?”

“他不喜欢我问他要钱,不喜欢我顶撞他,不喜欢我翘二郎腿和说粗话,搞得他好像是我老婆似的,不过要说他最不喜欢的事,恐怕就是不经过他的同意接私活。但是无所谓,他不喜欢的事我都乐意做。”艾伦说,“所以我们应该认真探讨一下,在没有情报人员的帮助下完成委托的方法。”

“你们想知道什么?”

“关于那家伙,既然你雇佣过他,应该见过他的真面目。”

“我没有见过。”罗德尼说,“我们之间的所有合作都是通过电话。”

“这么说你们有一个固定号码保持联系。”

“通常都是他找上我,每次号码都不一样。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对我的需求了若指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打电话来。”

“他也是个先知?自己当自己的中介人?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会出现在刚才那条小巷里?看起来你似乎准备得很充分,打定主意要把他抓到手。”艾伦说,“还是说,你刚好和他约在那里见面?”

“他在那里并不是要和我见面。”

“那是和谁?”艾伦追问不舍,罗德尼能这么平心静气和他们谈话多半是因为他们答应当他的枪和刀子,去对付他的敌人。有了这层关系,艾伦不在乎罗德尼会不会喜欢他的态度。

“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家族史。”

“听说过一点。”

“那你们是不是也知道我杀掉了几乎所有对我有威胁的血亲?”罗德尼对自己的过去毫不避讳,似乎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在整个家族的争权夺势中脱颖而出,谋杀这事已做得炉火纯青。艾伦和麦克忍不住想,这其中有多少人是死在那个施乐会杀手手中的。

“几乎?”艾伦反问,“难道你杀掉的不是全部?”

“我还有一个叔父。”

“我理解你。”艾伦说,“叔父里的好人真不太多。”

“是的,叔父,家族中一个不合时宜的长辈,有着和父亲相似的权威、坚持己见的顽固和不适用这个时代的想法。”

“家族中难免会有这样的人。”

“他影响了整个家族的生意。”

“是不是和邓肯家族最近被警方打击的那条毒品走私线有关?”

“有一点关系,但和你想的是两码事。”罗德尼说,“当我在专心对付其他亲戚的时候,他没有参与任何一方,耐心等待,等到我连同他的对手一起除掉才开始行动。”

“他不会感到孤立无援吗?”

“他离开家族时带着一笔足够东山再起的钱。”

“有时候不是钱的问题。”

“但钱很重要。有钱可以雇佣杀手,干掉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有钱还可以把自己洗得焕然一新。经过这些年的积累,他至少有两千万美元的资产。利用这笔钱他投身政界当上议员,现在还想竞选州长,虽然前几年那些长眼睛的家伙没有全投他的票,不过这一次他说不准有机会成功。”

“他是你的叔父,年纪应该不小了。”

“不算太大,还不到70岁,只要不让人觉得你老得下一秒钟就要倒地身亡,满头白发说不定更能获得信任,反正他们也不关心你能不能干得成,只要提出几条让人满意的提案就够了,说到底还是利益所趋。”

“这么说他的名字我们应该听说过。”

“戴瑞克·邓肯。”

“我有印象,他好像上过报,黑帮当上市长的也不少,说不定他真能干出一番事业呢。”

“他已经干出了一番事业,为了能在老死之前实现踏上州府政厅的愿望,他利用黑帮内幕为政府卖命 ,邓肯家族迟早会变成他从政生涯中的牺牲品。”

“你刚才好像说,他也雇佣了杀手来对付你?”

“不止一个。”

“包括施乐会杀手在内?”

“任何拿钱办事的人都可能包含在内,有可能下一个就是你们。”

“可你还好好活着。”艾伦说,“你确定那个施乐会杀手已经接受了对方的雇佣?你叔父出钱比较多?”

“我通过一些私人途经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他,结果毫无意外地在半路上遇到了杀手。”

“一出勾心斗角的戏码,既然如此,经过这件事后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了。”

“这个委托任务的内容是他和那个杀手都必须死。”

“我不禁有点担心替你办成了这件事之后我们的下场。”

“不用担心,再坏也不会比我们之前的关系差,只要你们日后远离邓肯家族的势力范围,不要接受我的仇敌委托,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

“你还会有其他仇敌?这可不好分辨,你能不能把名单发到我的邮箱来。对了,上次在郊外别墅你出动了多少人?二十个不止,四十个?五十个?你知道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画面是什么,就是把史泰龙和施瓦辛格凑在一起的那个电子游戏,整个屏幕上都是你的人。”

这回麦克笑了,真不是故意的,他一直没说话就是为罗德尼挽回这黑帮谈判式的肃杀气氛,艾伦却在使劲搞破坏。

“那就记住这一次的经历,如果你们和我作对,将来屏幕上的敌人会只多不少。”

“我会记住,所以我们已经友好地谈妥了这次的委托,接下来怎么样?”

“你们可以先做一些准备。”罗德尼说,“这几年我对清理家族内部的要求已经不如以前那么迫切了,毕竟除了父亲的另外几个儿子之外,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又能把持权力威风到几时?如果他安分守己地等待老死,我不介意放他一马,可最近他的所作所为又激起了我对掌控整个家族的渴望。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族,可以任由我处置。”

处置这个词用得不大妥当,却比打理、经营之类的说法更具吸引力。

艾伦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拿出那枚蓝宝石戒指抛向罗德尼,后者的脸色不太好看,既然能在口袋里藏一枚戒指不被搜出来,那藏一点别的东西也不难。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这枚戒指的故事是真的吗?”

罗德尼看着他,随手把戒指扔向墙角,玻璃宝石和墙面撞击时发出一声悦耳的声响。

“是有那么一回事。”

“这么说,这枚戒指真的可以换回一大笔天文数字的钱?可你好像并不想要?”

“就算故事是真的,那也不过是上一代自以为是的一个骗局。”

“骗局?”

“没错,骗局。你们听说过我父亲年轻时的事迹,你们认为他在生死攸关的家族纷争中,时刻要为自己的命运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暗杀,还会有闲情逸致借钱给弗里曼·杰拉德做生意?”

“我不知道,也许黑道中人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笔交易,但不是什么珠宝和钱,而是一次谋杀。”

“谋杀?”艾伦和麦克互相看了一眼。

“在当时的情况下,已经没有什么身外之物能够吸引我的父亲。他身处危机之中,最需要的是帮手。弗里曼·杰拉德,这个在二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家伙,表面做着珠宝生意,实际上却是你们的同行。”

“你是说,他其实也是个职业杀手?”

“比珠宝商人更适合一个从死尸坑里爬出来的人,有些人经历了地狱般的战争会变得胆小、畏惧、渴望安宁,有些人正相反,那老家伙就是其中之一。”

“他成了一个杀手。”

“他发现杀人赚得比任何行当都要多。”

“而你的父亲当时正需要一个能为他除掉对手的人。”

“是的。为了免遭怀疑,他们设置了一个骗局,假装进行高利贷交易,所谓的见证人后来都成了我父亲的盟友。”

“他们现在都还活着。”

“他们活得足够久,明白长寿的秘诀就是独善其身。”

“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这笔债务是假的,你为什么会去皮尔逊·墨菲的拍卖会?而且据我所知,曼斯菲尔·杰拉德也出席了那次拍卖会。”

“皮尔逊·墨菲那个小丑。”罗德尼鄙夷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段故事,伪造了一枚假戒指,还把拍卖品目录送到我手上。也许他是想从中捞一笔,我知道他一定也会给曼斯菲尔·杰拉德送一份目录。于是我想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杰拉德家的人是不是继承了弗里曼的事业,在巨额资产的珠宝生意底下干着职业杀手的买卖。如果他出现在拍卖会现场,那表示他相信了有关债务的传闻,对杰拉德家族令人震惊的过去毫不知情。相反,他就会和我的想法一样,认为那是皮尔逊·墨菲的骗局不予理会。”

“他最终还是出席了拍卖会。”

“杀手的影子不见了。”

“他们彻底做起了合法生意。”

“也不算彻底。”

“弗里曼的后代还在杀人?”

“应该说还有继承者。”

“弗里曼·杰拉德已经去世了,他的继承者是谁?”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艾伦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和麦克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个黑影,伴随着诡异的口哨声。

“弗里曼·杰拉德是施乐会杀手。应该是上一代或者再上一代。”

这真是意外的收获。罗德尼竟然把这样的秘密说了出来:“而‘他’就是弗里曼的继承者,这一代的神秘杀手。”

罗德尼像艾伦一样把一条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注视着他们说:“我那不识趣的叔父现在正在和曼斯菲尔·杰拉德合作,因为那个如今只懂珠宝的蠢货相信,我对这枚戒指的故事深信不疑,会借此机会搞垮他的事业。”

“我非常理解,任何人都会觉得被黑道盯上是件麻烦事,更何况杰拉德珠宝集团已经是个合法经营的大公司,曼斯菲尔肯定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麦克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叔父、曼斯菲尔·杰拉德和那个神秘的施乐会杀手聚在了一起?”

“那可真有点棘手。”艾伦说,“幸好你找到了我们,要不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认为那该死的杀手只是挑衅我们,想成为杀手之王,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幕。他是希望在我们双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自相残杀,自己既能看好戏又能轻松完成你叔父的委托。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既然戒指的故事和钱无关,你为什么要闯进我们的家翻箱倒柜,最后还炸掉了房子。”

“为什么是我?”

“难道除了你还会有其他人。”

“你们就是这样进行推理的?”

艾伦想了想,他们之所以认为那些人是罗德尼的手下,最主要的原因是露比说的。但是以他最近的反常来看,他说的话未必有多可信,说不定是为了欺骗敌人所以就连朋友也一起骗过,更何况他们怎么能算是朋友,谎话满天飞早就该习以为常了。

“那个杀手对于挑起我们之间的矛盾不遗余力,借助皮尔逊·墨菲的拍卖会和那枚戒指的传闻,雇佣几个人制造点意外冲突,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皮尔逊·墨菲的死又是怎么回事?”麦克问。

罗德尼说:“他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小丑,自愿跳进这条混乱的河水里,死于非命是迟早的事。当他把那本印着宝石戒指的拍品目录送到我手上时,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生死。想从邓肯家族捞好处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的弟弟甚至想瞒过他,承诺把戒指偷出来给我,只要我能出一笔让他满意的钱。真好笑,难道皮尔逊连自己的弟弟都蒙在鼓里,没有告诉他那枚戒指是假的吗?”

“你委托了谁来办这件事?”

“还能有谁?”

“我就说他是个二道贩子没错。”艾伦对麦克说,“他在这里接了委托,又找我们下手。”

“也不能这么说,最后动手的人还是他。”

“说的也是,所以他只是爱玩而已?”

“现在你们有了对付他的机会,明天这个时候,杰拉德家在他们的珠宝大楼顶层有一个聚会,戴瑞克·邓肯也会出席,他的小女儿将要和曼斯菲尔·杰拉德订婚,成为这位珠宝大亨的第二任妻子,这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因为联姻永远是自古以来最有效力的结盟。”

“你怎么能保证那个杀手也会在场?”

“我们何不设个局?今晚他没能完成委托,又目睹了你们被我的人带走,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我叔父,以那个老家伙的谨慎,一定会对明晚的聚会多加防范。那个杀手毫无疑问就会出现在会场。”罗德尼说,“虽然让他们事先有了提防对你们完成任务会增加一些困难,可有时候机会就是在绝路之中出现的。”

第47章 消息的翅膀

“你都知道了是吗?”

“要怎么说呢,你问我是不是知道,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你要是问我是不是都知道,我还真得想一想。”

“难道你还有疑惑的地方?”

“不能说是疑惑。”

“警察已经从你的家里搜出了监视器,你一定知道是我安装的。”

“这我知道,除了你还会是谁。”

“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没你想象的那么生气。而且我想不出你能从监视器里看到些什么。”

“确实,我只看到你在不停喝酒。”

“我有一瓶好红酒,等这件事解决了,还要再去买几瓶,希望那个老眼昏花的品酒师还活着。”

“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看不到我了。”

“是的,现在我就只能通过电话和你交谈了。”

“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保持神秘感对你来说很重要,对我来说也一样。”

“那么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在你的房间里装上监视器的吗?”

“从警局出来后,我好好回忆了一下,有一次我离开家出门,回来时总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人进来过。要知道,一种职业做久了,就会有些特别的本事。”

“特别的本事?”

“或者说本能。打个比方,警察就总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做贼心虚的罪犯的可疑行迹,这种疑神疑鬼的本能很难消失。而我是一个情报人员,可以说我的会客室里到处是秘密,任何人擅自动过我的东西,我都会知道。”

“这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应该说怪癖更恰当一点?”

“那天有人进来碰了我的桌子。”

“这是我的失误,但那次我确实只是看一看,并没有动什么手脚。”

“我知道。”

“你知道?”

“因为只有桌子上的东西被人动过。”

“但你还是怀疑有人捣鬼,所以请了清洁公司的人彻底清扫一遍。”

“他们不亚于警方的搜证小组,这是广告词上写的,效果也确实很令人满意,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第一次只是试探,你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我想知道你对环境的细微变化到底有多敏锐,所以我雇佣了一个职业小偷。”

“职业小偷?”

“是的,骗子加小偷,经常在街头行骗,光顾无人的房屋行窃。”

“他进来之后做了什么?”

“我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动。”

“他没有听你的。”

“不,我觉得那很可能只是他理解错误。”

“是吗?通常你叫一个人什么都不要动,他们就偏要去动一动试试。”

“是的。不过我还是认为他没有明白我说的话。我说什么都不要动,他产生了误解,认为那就是什么都不要拿走的意思。”

“其实你的意思只是字面上的,什么都不要动。”

“没错。小偷就是这样,很多稍微含糊一点的用语会被他们误以为是别的意思,然后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错。但我还是很好奇,他到底动了什么引起了你的疑心?”

“一支铅笔。”

“他用铅笔写了字?”

“没有,他可能只是拿起来又放下了。”

“这样你也能察觉?”

“我说过,谁也不能动我的东西。”

“可是你却请了清洁公司。”

“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么会不明白,要不然那个监视器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会客室里是不是?”

“难道你是故意的?”

“说不准。”

“什么说不准?”

“说不准我也是在做个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不是会大胆利用这个机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你认为监视器是我冒充清洁工进来安装的。”

“你是反问还是承认?”

“我想先听你的结论。”

“除了这一次,我想不出还有别的机会。”

“似乎你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我想你大概会比较乐意看到我在会客室里。”

“这么说,你在那里的所作所为,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全是。就像你在电话里说的话,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彼此彼此。我们都得警惕地从对方的言谈中筛选出对自己有用的内容。”

“可你还是骗过了我。”

“你呢?每次通话都用着变声器,好像跟我认识似的,难道我听过你的声音,用你本来的嗓音说话我就会认出你吗?”

“我们当然不认识,即使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见得你会认出我,但我们又确实很熟悉对方。”

“这会不会有点不公平,毕竟我暴露在你的监视器底下,而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我不这么认为,说不定你也见过我,难道你从来没有对登堂入室的清洁工仔细观察过一下?”

“你要我观察什么?几个穿着一模一样的连体工作服,戴着手套、口罩和帽子的陌生人?”

“请清洁工是你的临时计划对吧?”

“是的。”

“我不可能事先有准备,混进你想要找的那个清洁公司打工。”

“确实不可能,你没有那样的耐心,而且这种做法也得不偿失,没必要浪费时间。”

“所以就算我戴上手套、口罩和帽子,其他工人难道会认不出他们的同事临时换了个人?”

“也许你有特别的方法,让他们配合你。”

“什么方法?”

“你就这么喜欢让我揭穿你的诡计?”

“我只是好奇。”

“揭穿魔术的手法才叫好奇,而你只是不甘心。你用了一个清洁公司的工人没办法拒绝的方法从他们那里得到一次冒充的机会,这让我产生了另一个怀疑。”

“那个怀疑被证实了吗?”

“当然。”

“所以你认为我已经输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不到最后一刻,我仍然想保持一点神秘感。”

“既然清洁公司是你故意安排的,那你早就知道我在监视你。为了迷惑我,让我在观察你这件事上花费大量时间。”

“或者你可以这么认为,我在引导你制定对付我们的计划。”

“引导?”

“是的,让你的计划在不知不觉中更有利于我找出真相。”

“你找到了?”

“所以我已经不需要这个监视器的帮助,想到每天都被人注视着一举一动,真有点不自在。”

“我不相信你能够在不出门不和任何人联系的情况下洞悉一切。”

“这就是你自觉胜券在握的原因?因为我没有出门,没有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守着电话等消息,或者是一刻不停地在电脑前和人聊天,所以就觉得我束手无策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你是个情报人员,就会知道真正的消息其实不需要依靠多高明的技巧。在很久以前,没有电脑、电话和网络的时候,秘密情报还不是一样到处传播。”

“我很想知道。”

“忍耐。这是成熟的人最应该具备的素质,不轻易为眼前的好奇心追根究底,为了更大的目标,获得更大的享受,就要克制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的计划不是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吗?”

“你知道我的全部计划?包括还没有开始的?”

“不知道,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我的计划都可以应付得过来。”

“你也有一个计划。”

“是啊,很意外是不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被你搞糊涂了。”

“因为我没法控制这个计划中的人完全按照我的要求行动,但以我对他们了解,他们至少会遵循一个宗旨。”

“什么宗旨?”

“乐于和我唱反调。”

“那你真是够操心的。”

“谁说不是呢。”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让他们随意发挥吗?”

“随机应变才能算得上是万无一失的计划,他们知道我最反感的事是什么,所以一旦有那样的机会一定会欣然接受。”

“我有一种想要鼓掌的冲动。”

“真的吗?可听起来你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刚才的话题影响了你的心情?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或许你更愿意再和我聊聊关于我妻子的事情。”

“我以为你已经忘记她了。”

“怎么会呢,毕竟她是我的妻子。你看,我就知道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你不想知道她现在在哪?”

“我不必知道,只要她明天这个时候能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

“你好像很有自信,这世上难道没有超出你意料之外的事?”

“当然有。”

“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要怎么收场。”

“你在操心这件事。”

“其实不怎么操心,可是凡事总得要有始有终对吧。有谜题,就要有答案。”

“是的。”

“今晚我有客人,我好像听到敲门声了,那么再见。”

第48章 不死的杀手

艾伦闭着眼睛,听着车子开动的声音。

他的怀里藏着一支新枪,枪油刚擦干净,枪膛附近还有些滑腻的感觉。

这辆车宽敞舒适,开车的是罗德尼·邓肯的手下,但此刻已经抹去了所有属于邓肯家族的痕迹,看起来就像个训练有素的私人司机。

车里只有艾伦一个人,麦克留在老邓肯的房间里,直到明天的报纸新闻上刊登出戴瑞克·邓肯的死讯。

出发前,他们又为谁去谁留当着罗德尼的面猜了一回拳。大概不止罗德尼本人,连那些习惯面无表情站在周围的手下都觉得太过儿戏。

艾伦终于又赢了一次,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不禁怀疑这是麦克故意让他的。

麦克说:“去吧,你可以不回来。”

“我会回来的。”艾伦说,“安心等着我来救你,殿下。”

车子行驶在夜色中,经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终于在一次小小的颠簸后停了下来。艾伦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准时,车窗外是一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他下车来,抬头望着这造型优美的摩天大楼,玻璃外墙即使在夜晚也一样闪闪发亮。顶楼的天台上有一个倒锥形平台,像极了一颗镶嵌在戒托上的宝石。这栋大楼代表着杰拉德家族的财力和在珠宝界不可忽视的地位,可谁又知道最初积累起这笔财富的人,靠的是满手血腥的杀人勾当。

现在它又将要面临一场新的洗礼。

今天艾伦不必像以往的委托任务那样花费心思混进去。他穿了一身适合出席正式场合的西装,手头有一张散发着优雅香味的邀请函,上面没有写名字,任何人只要拿着它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大厦。这多半是因为戴瑞克·邓肯是个记者乐于采访、报纸新闻愿意报道的大人物。为了更好地展现自己的亲和力,这位先生不会采用以往黑道家族私人聚会那样严密的防范措施,况且杰拉德家族的重要订婚仪式一定会邀请很多社会名流到场,他们认为只要有邀请函就足够了,更严密的防范应该在看不见的地方。

艾伦走进电梯,和他一同搭电梯的还有几个年轻女人,穿着与身体贴合得浑然一体的礼服,像一群光滑的鱼。她们把整个电梯搞得像个百花园,各种香味。艾伦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她们一起笑起来。

“晚上好。”其中一个说。

“晚上好。”艾伦的手臂压着内侧口袋里的枪,那是一支小口径手枪,用来杀人未免有点不顺手,得在非常近的距离才行。他对着电梯门上擦得发亮的镜面微笑,美人鱼们也笑了,气氛真是令人愉快,不由得让人期待这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电梯门开了,门的另一边是个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艾伦向女士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们不知不觉成了掩护。艾伦跟着进入会场,在侍者经过时从托盘里拿了一杯酒。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非常闪亮,艾伦能认出来的却很有限。

曼斯菲尔·杰拉德和德瑞克·邓肯还没出现,大家都在找各自熟悉的人闲聊。几分钟后,艾伦觉得自己有点过头了,说不定不要这么好看又有魅力更方便在聚会中搜寻目标,好几位女宾都向他投去自以为含蓄的一瞥,他只好假装没看见,避免她们“心领神会”地过来搭讪。

艾伦在人群中筛选目标,用自己当诱饵,希望能尽快让“他”发现。他们的B计划里没有暗杀戴瑞克·邓肯这一条,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找出“他”。

半小时后,音乐渐渐低去,光线暗下,唯一亮着灯的只有留给聚会主人的高台。

戴瑞克·邓肯走到了灯光下。

艾伦看过他的照片,是从报纸的竞选版上剪下来的。他比照片上看起来年轻一些,大概是灯光的缘故,让皱纹显得没那么深刻,一头白发也镀上了柔和的金光。罗德尼的叔父有一双魅力十足的眼睛,年轻时一定英俊迷人。

他风度翩翩地走上高台,站在麦克风前开始说话。戴瑞克拿出了竞选演讲时的口才,风趣幽默不失品位,引来宾客们愉快的笑声和掌声。

艾伦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曼斯菲尔·杰拉德,觉得以前曾见过他,而且不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经过片刻回忆,艾伦终于想起当初在马克米伦大厦顶楼的停机坪上遇到过他,还借助他不知情的掩护混入了皮尔逊·墨菲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曼斯菲尔·杰拉德个子很高,满头深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是个相当可靠的男人。

艾伦没有看到戴瑞克·邓肯的小女儿、曼斯菲尔的未婚妻。也许他们还想卖个关子,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情况下制造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悬念。

艾伦走到一边,找了个方便观察全场的角落。

他和那个神秘杀手接触的次数不算少,可他的真面目却仍然是个谜,即使此刻站在面前,艾伦也未必认得出来。这真有点不公平,他得靠细节来辨别“他”的身份,“他”却因为对他知根知底而不需要任何猜谜游戏。

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足够招摇,“他”为什么还没有任何行动?

艾伦把手伸进怀里,手指碰到了手枪的枪柄。

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开枪永远不是最好的选择,艾伦有更好的方法,可他还是选了一支枪,因为也许对黑帮来说一次暗杀中没有枪,是相当没有诚意的,同时这支枪也是一个诱饵。

戴瑞克·邓肯的讲话结束了,他懂得在什么场合占用多长时间才不会让人感到厌烦,至于结束时为自己的竞选做个小宣传就更显得无伤大雅。他是那么讨人喜欢,就像家中一位慈爱的长辈,谁都愿意为他做点举手之劳的事。

艾伦想起罗德尼提到他时的那种刻骨憎恨,如果这位叔父是想激怒他,真是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方法。艾伦没有时间去研究戴瑞克的生平,不知道他到目前为止的时间里为人如何,有些话出自罗德尼·邓肯之口,真实性未免有些令人怀疑。

戴瑞克向宾客们介绍了未来的女婿,接着走到灯光下的是曼斯菲尔·杰拉德。

这位珠宝巨头即使出席这样轻松温情的聚会也仍然保持着严肃,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差错,就像杰拉德集团遍布整个世界的珠宝店里卖的钻石一样冷硬、耀眼、切割完美、毫无破绽。

艾伦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段令人称羡的婚姻上,也没留意曼斯菲尔·杰拉德到底如何介绍自己的心上人。他的目光再次向宾客中扫了一遍,现场没有杀气腾腾的露骨的可疑人。他漫不经心地转回视线往曼斯菲尔·杰拉德望去,后者把手伸给一个从台下走上来的女人。

戴瑞克·邓肯的女儿——罗德尼名义上的堂姐,以艾伦的眼光来看并不是个能让男人怦然心动的女人。虽然她又端庄又漂亮,有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自信,但那只是一种演技而已。艾伦自己就是个出色的演员,要为别人的演技打分也很在行。不过他并不否认这位联姻小姐和钻石先生之间存在着真爱,毕竟时至今日就算是政治婚姻也多少要参考一下女方的意见。

两人在宾客们真假难辨的祝贺声中亲吻了对方,曼斯菲尔为未婚妻戴上订婚戒指,闪光灯下戒指上的钻石耀眼夺目。艾伦忍不住想,戴瑞克·邓肯就算死了明天也上不了头条,记者们一定都忙着报道这颗硕大的钻石。

他等到舞曲响起,宴会厅的中间自动出现一片空地,曼斯菲尔邀请未婚妻跳了一支舞,宾客中也开始陆续有人加入。艾伦看到戴瑞克正和几个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的人相谈甚欢,如果他真是来暗杀戴瑞克·邓肯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艾伦丝毫没感觉到这个聚会的防范有多严密,它几乎是向所有有钱有势的人敞开的。

“他”会在哪里?

他有可能从这些人中看出些什么吗?

艾伦拒绝了一个想要跳舞的女士邀请,他知道这很没风度,对方显得有些不高兴,可现在不是跳舞的时候,如果有人死在会场上,所有的舞蹈和音乐都必须停止。

一个侍者走到戴瑞克身旁,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戴瑞克向其他人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转身离开了,看来他不会在这里待到结束。

艾伦跟上他,戴瑞克在人群中穿梭。艾伦把自己当做真正想杀害他的杀手,尾随而去。短短十几秒钟,戴瑞克已经在他的想象中死了无数次。

快要到电梯时,艾伦抓住经过身旁的一个服务生说:“能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可以先生。”

“请替我把电梯门开着,戴瑞克·邓肯先生要离开一会儿。”

“好的。”对方看了一眼正穿过人群走向电梯的戴瑞克,于是立刻抢先一步,过去按住了电梯旁的按钮。

艾伦拔出手枪,瞄准戴瑞克白发苍苍的头颅。这个举动引来四周各种各样的惊叫声。

枪声没有响,艾伦的目光对着周围的人群扫过,当他的枪口对准戴瑞克的脑袋时,宾客中有一个人的目光飞快地转过来。他不像其他人那么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幕,一只手伸进了怀里。

艾伦没有丝毫犹豫,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冲向他,扑过去,以任何人都难以抵挡的速度把他撞进了敞开的电梯里。

服务生本能地松开了按住按钮的手,电梯门顺畅地合起来。艾伦先对着监视器开了一枪,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再狡猾的对手也失去了脱逃的可能。搏斗没有想象中那么激烈,那人的右手被艾伦用膝盖压在地上,左手被抓住,枪口正对着他的额头,这么近的距离,小口径枪自杀的成功率也是百分百。

艾伦的另一个膝盖不怀好意地压着他两腿间的要害,他彻底不敢动弹。

“好了,抓紧时间,让我们来聊聊你的死而复生吧,猎狐人肖恩·坎宁先生。”

第49章 与时间的……

麦克在老邓肯的卧室里。

房门紧锁着,门外有看守。

他被一条锁链铐住了双手,另一头连接着那张臭气熏天的大床。锁链的长度既无法到达窗户也够不到门,隔绝了他逃走的可能。

要独自呆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房间里真有些令人不自在。不过麦克并没有坐立不安,相反,他对这个房间充满兴趣,觉得其中有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但从艾伦的描述来看,和他上次暗杀老邓肯时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张看起来宽大舒适的病床,一道隔风的帘子外没有任何家具。移走了医疗用的机器,整个房间看起来更空荡荡。麦克没有参观过这栋别墅的其他房间,可只靠想象也知道,一定会有更适合让久病卧床的老人住的地方。

虽然老邓肯已经无法分辨环境的好坏,但这个冷清狭小的房间实在不像一个备受关爱照顾的老父亲临终前的卧室。也许罗德尼对父亲的爱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深厚,父亲之于他,可能只是一个为了实现目标而设立的具体形象。

麦克走到床边,从角落里捡起那枚被罗德尼丢弃的戒指,经过这样沉重的撞击,宝石表面却并未损坏。他把戒指举起来看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灯光,他对珠宝鉴定又毫无自信。

不过这在眼下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艾伦离开的这段时间确认另一些事。

麦克走到房间中央,罗德尼坐过的椅子还在原地,他用锁住的双手抓住椅背,往紧闭的房门砸去。砰一声巨响过后,房门立刻就被打开了,罗德尼的手下满脸怒火地冲进来。

“什么事?”

麦克又把老邓肯床上那张发臭的床单朝他扔过去。太可怕了。连麦克自己都在想,床单散发着屎尿混合血污的异味,整块罩在头上。那家伙发出一声怪叫,在原地手舞足蹈了好一阵才摆脱噩梦。他愤怒得失去控制,骂了很多脏话之后才向麦克走去。

“他妈的!”

麦克不怪他,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都会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抬起右脚横扫过去,把那家伙绊倒在地后又紧握双手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搏斗,这家伙就失去了意识。麦克望着门口,祈祷在搜出有用的东西前不会有人进来。他摸了一遍看守的口袋,找不到手铐的钥匙。

这在意料之中。罗德尼知道他们是诡计多端的杀手,不会把钥匙放在看守身上,这样大多数金蝉脱壳的计策就没办法实施了。

麦克从这家伙的身上找到一个打火机、一些零钱、一个钥匙扣,钥匙扣上挂着车钥匙和另外几枚用途不明的钥匙,另外还挂着把迷你瑞士军刀。

好幸运。

麦克打开刀,里面有牙签、镊子、小剪刀和想不到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的工具。他利用这些小东西以及从艾伦那学来的开锁技巧打开了手铐,接着把昏迷不醒先生锁在床边,拿走了所有的零钱。

麦克走出门去,外面一片死寂。他在走廊里游荡了片刻,确定这里的确成了个空巢后才终于放下心,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对每个房间都仔细搜索。邓肯家族是个十足的黑帮世家,整个房子的格调虽然与黑帮毫不沾边,却因为这个名字而染上一层难以言说的严峻与冷酷。走进这样的家丝毫感觉不到温馨舒适,这里更像个战场,无论枪战还是谈判都足以胜任。

麦克看着墙上的画像,大多都是不相干的人,是为了把“战场”装点得让人不设防而摆出来的伪装。他走完了西面的房间就下楼,往另外一半的废墟走去。

院子也里没有人,麦克在残垣断壁间穿行。这可比在楼上闲逛困难得多,还得提防从天而降的墙砖、地板和屋顶。他走到当时自己躲藏的角落,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前厅。

扔出闪光弹的时候,罗德尼和他请来的宾客还在前厅乱成一团。麦克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感受。

那个神秘杀手从他身旁经过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

麦克站了一会儿,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在太遥远和难以捉摸,他无奈地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脚下踩到了一小块玻璃。麦克抬起脚把玻璃从鞋缝里挑走。

干裂的地面上有一张纸片,已经被雨水和消防水枪的水彻底浸透了,看不出任何字迹。麦克觉得这张纸片的有点眼熟,用手指摸摸表面,凹凸不平地浮现着几个字母。

这样东西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可是意味着什么呢?

麦克设想了一些可能性。每种结论都令人意外,他在想要不要和露比联系一下。

算了,现在还不能确定露比的会客室里是不是能够畅所欲言。

麦克离开邓肯家的废弃别墅,走到路边的电话亭,开始思索应该给谁打电话。从那个手下身上搜来的零钱不多,每个电话都得深思熟虑不可。

最后他投入几个硬币,拨通了奥克塔维尔五金店的号码。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先生并不是可靠朋友的最佳人选,但他的号码确实好记,他在五金店的每扇窗户上都写了电话号码,桌子上摆放着印着号码的卡片,每一个光顾五金店的人不管买不买他的东西,都能在临走前听到他那粗糙大嗓门念出来的一串号码。

“你好,奥克塔维尔五金店,你他妈想买什么?”

“你好,托尼。”

“你是谁?”

“麦克·艾尔维斯。”

“喔,是你。”安东尼说,“你可不常给我打电话,艾伦那混小子呢?”

“他有点事要办。”

“是吗?你们接了不一样的任务?也不错,两个人干活赚得多一点。你看你,做得像模像样,艾伦告诉我你以前是警察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最好不是问我借钱。”

“不是借钱,我想要几把枪。”

“几把?能不能给我个准数。”

“两把手枪,一把冲锋枪,一把狙击枪,型号你来定,还要两件防弹衣。”

“你要去干嘛?是去打仗吗?”

“我要去接朱蒂。”

“露比的孩子出生了没有?我总觉得像他那样的混蛋不可能有孩子,结果他还真他妈有了,老天瞎了眼。等等,你为什么要全副武装地去接朱蒂,她是去阿富汗生孩子吗?”

电话里传来需要投币的提示音,麦克又往里塞了几个硬币,决定阻止安东尼继续东拉西扯。

“总之我需要那些东西,你能不能替我送过来。”

“我们一般不送货上门。”

“我没有办法过来拿,钱会事后加倍付给你。”

“我就喜欢加倍这个词,送到哪?”

麦克向电话亭外望了一眼:“艾普顿路有一个月桂树饭店。”

“我知道那个饭店,我和艾丽去过……”

“送到对面的小巷里,我就在那等着,最快多久能到?”

“要是你规定了枪的型号就要久一点,现在这样很快,有什么拿什么。”

“拿最好的。”

“当然。”安东尼在艾伦的嘴里和露比一样是个奸商,但他不会以次充好,因为他知道自己拿出去的武器都关乎使用者的生死,不希望有人因为一支卡壳的枪命丧黄泉。

“半小时。”

“我等你。”

麦克刚想挂上电话,安东尼又说:“要是露比的小混球出生了,记得头一个告诉我。我想看看那混账家伙的小孩到底什么样。”

“好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投币的提示音又响起来,麦克挂上了听筒。

他想了一会儿,把剩下的所有硬币全投进电话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对面是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你好。”

“你好。”麦克说。

“我正要出门。”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是不是有点晚了?”

“不晚,孩子。时间刚刚好。”

鲁伯特先生说。

第50章 应该犯的错

内丽小姐枪械店挂出歇业一天的牌子。

狄恩守着店门心神不宁,生怕又会有警察找上门来。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简直就像在六旗冒险乐园坐过山车一样。他忧心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压力,又沮丧,尽管露比走出警局时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地夸奖了他,可狄恩的心还是没有落在实处。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好在哪里。

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雨断断续续下着,气温下降了不少。

狄恩没有拉下卷帘门,只想在店里往外面看看晚上的街景。

他很喜欢店门外的景色,尽管只是一条平凡无奇的马路,可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总会有行人走来走去。他喜欢有人的感觉,喜欢走过这个玻璃门外的所有人。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他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却一个接一个走过他眼前。

有时候狄恩会想,如果他走出去,和路过的那个人说话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那个人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员,偶尔会通个电话问声好,有空出来喝上一杯的好友。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过,他觉得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八点半,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停在门外。

狄恩对停在门外的车就不如行人那么有好感了,总觉得又会发生什么离奇事件。好在这辆车他认得,坐车的是露比的熟人。

鲁伯特先生从车里下来,司机为他打了一把黑色的伞。

他拄着手杖往前走,一直走到店里。

“露比在里面。”狄恩说。

鲁伯特先生没有看他,仿佛他无关紧要。狄恩不会为这种事失落,而且他隐约知道这位老人年轻时曾叱咤风云,即使在今天,他也依旧能够仅靠一个姓氏就为枪店带来诸多便利和保护。他对这位先生的态度不仅仅是尊敬,更多的是畏惧。

看着鲁伯特先生走进露比的会客室,狄恩这才松了口气。

可过不了两分钟,他看到露比走到外面,对他说了句仅次于“你做得很好”的话。

露比说:“狄恩,进来。”

最近的稀罕事可真不少。

狄恩满心狐疑,忐忑不安地走去,进入之前犹豫着在门口蹭了一下鞋子。露比不喜欢别人进他的会客室,狄恩也遵从了这种非强制性的约定,不轻易踏进这里半步。现在他得到允许,露比对着沙发指了一下。狄恩明白他的意思,但鲁伯特先生挺着腰坐在那里,让他感到很为难。

露比没再管他,开始从酒柜里拿酒杯。他先拿了两个还不够,又多拿了一个。

狄恩想说自己不喝酒,可又担心这酒杯不是为他准备的,要是那样就太自作多情了。

露比把三个酒杯都放在桌子上,倒了三杯酒。是他喜欢的那瓶红酒,刚好够倒最后三杯。他自己拿起一杯,又递给鲁伯特先生一杯,最后那杯仍旧放在桌上。

狄恩庆幸自己没有多嘴,看来应该还会有一位客人。

“他们给你打电话了吗?”

“是的。”

“谁打给你?”

“是你猜的那个。”

“我想也是,看来他们分工得还不错。”

鲁伯特先生把酒杯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已经慢慢开始戒酒,习惯每天减少一点这种容易摧毁老人家健康的饮品。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自己老了。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吗?”

“我反而有点奇怪,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这可能是你们这个圈子里最大的秘密了,要不然他们不会在背地里干成那么多大事。”

“不错,如果他能够维持他们一贯的作风,低调、沉默、没有野心,就连我也不可能猜到他是谁。”

“他的野心。”鲁伯特先生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是不反对一个人有野心的。”

“我当然知道,你自己就身体力行地把野心这个词贯彻到底了。”露比说,“可野心不能失控,这么说吧,我实在不喜欢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人。”

“比起这一点,让我更意外的反倒是你真的会向我求助。”

“别误会,这不是求助,只是让他原形毕露的一个计划而已。”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嘴硬这个毛病?”

露比把酒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似乎很珍惜这仅剩的半杯酒,然后他的目光望向桌上的第三杯酒。

“你觉得他会不会来?”

“我不知道。”鲁伯特先生说,“我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他能答应这件事多半是看在特罗西的面子上。”

“是他的面子,不是我的。”

“你父亲的面子。”

“我的计划里本来没有他。”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嘴硬的毛病,你明知道我收到你的留言第一个会去找的人是谁,可是因为你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所以现在就完全否认了。”

“对,我不承认,我没有提到他,是你自己要去找他的。”

“为了朱蒂和你们的孩子,我必须找个靠得住的人。”

狄恩一头雾水地站在门边听他们说话,鲁伯特先生和露比的对话就像一片迷雾,但其中出现了朱蒂的名字,这让他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参与讨论。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朱蒂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露比回答。

“什么时候?”狄恩鼓起勇气追问。

“你很关心她。”

狄恩始终认为那是他的失误,要当着露比的面谈论这件事实在不容易。他羞愧地垂着头,自责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失,无地自容。

露比说:“你为什么整天低着头,地上有钱捡吗?”

“不……”

“那就把头抬起来。”

狄恩抬起头,眼眶里挂着眼泪。

“为什么又哭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

“哭丧着脸,搞坏气氛,散布根本不存在的坏消息,这样就能弥补你做过的错事?”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露比看着他:“首先,你来告诉我,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出去买东西。”

“是谁叫你去买东西?”

“朱蒂。”

“所以你就去了。”露比问,“这有什么错?”

“我还把钱弄丢了。如果我小心一点,没有弄丢钱,就不用第二天再去一次,把朱蒂一个人留在店里。”

“这还勉强能算得上是犯错。”

狄恩发现不止露比看着他,现在连鲁伯特先生终于也正眼瞧着他了。露比让他进这个房间,是打算让他承认完所有的错误,再把他扫地出门吗?

“你还记不记得钱是怎么弄丢的?”

“有一个孩子,他向我冲过来,撞了我一下。”

“然后钱就不见了。”

“是的。”

“钱装在信封里。”

“是的,蓝色的信封。”

“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记不清了,大概十几岁。”

露比暂停了一下,像在等待什么。

几分钟后,有人敲了会客室的门。

露比说了声请进,门开了,一个男孩从外面进来。

他长得非常可爱,混血儿,黝黑漂亮的皮肤,一双聪明伶俐的黑眼珠对着狄恩转了一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

“你好啊,匆匆忙忙先生。”

“是你。”狄恩的记忆被唤醒了,从不知道哪一块长眠的墓碑下坐起来,令他打了个激灵。狄恩说:“是你偷了我的钱。”

“没错,就是我。可是那也算不上偷。”今天他穿了一身更合体的衣服,不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街头混混模样了。

“不是偷是什么?”

“你应该这么想,那些钱是给我的报酬。”

狄恩被他弄糊涂了,但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其中是有个什么了不得的计划。

“阿利克,到这里来。”鲁伯特先生说。

男孩听话地走过去,在鲁伯特先生身边坐下。他乖巧得令人惊讶,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会在街上行窃的小偷。

“狄恩,你有没有看过信封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没有。”狄恩回答,但立刻又补充了自己的答案,“我是说没有看过。”

“那你总还记得我让你去扔垃圾的事吧。”

“记得。”

“你看过废纸上的内容吗?”

狄恩的脸涨红了,感觉自己像在被告席上受审。可他不敢对露比撒谎,就算撒谎也没用,什么事都瞒不过露比的眼睛,这是狄恩内心深处早已根深蒂固的想法。

“是的。我……忍不住打开看了几张。”

“看到了什么?”

“一些诗歌,好像是随手写的,没什么意义。”

“除了你,还有谁看过?”

“朱蒂。”

“朱蒂看过了,然后让你去买东西,给了你一个信封,里面有钱,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消息。”

这是他和朱蒂之间的秘密暗号,通过一个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助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传递出去。

狄恩完全被蒙在鼓里,他按照朱蒂吩咐的几个购物地点采购,其中一个是“邮筒”。

“邮筒”的意思当然不是那种站在路边,专门给路过的人投递情书和明信片的设施。

它在黑帮用语中就是一个站点。

“邮筒”不提供任何情报,仅仅只是在那里而已。一个不产生作用的地点比任何情报站都安全,“邮筒”的外表很平常,也许是一家杂货铺,一间咖啡馆,甚至是一个每天有很多孩子进进出出的糖果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里面买东西,可要是特定的人走进去,“邮差”就会把“消息”取走。

阿利克微笑着,似乎觉得整件事非常有趣。他只是个孩子,知道的事却比狄恩多得多。

他当了一回“邮差”,眼前这家伙却还是一脸傻乎乎的模样。

“阿利克把信封给了我。”鲁伯特先生说,“而我带着它去见了特罗西。”

“我说过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就算是好了。说实话,我搞不懂你们这种拐弯抹角的猜谜游戏,不如让你们自己人解决更快一点。”

露比没有对鲁伯特先生这句“自己人”提出质疑,毕竟他和安格斯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是不争的事实。

“他是怎么安排的?”

“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

特罗西的关系网到底有多庞大,没有任何人能说的上来,连露比也不知道。但如果鲁伯特先生说他动用了所有关系,那至少不会是夸大其词。

“他找到了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已经退休了,要不然没有人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保守秘密,但确实有一套。即使到了眼下这地步,也不肯透露下一代的机密。”

“他愿意帮助我们,但不愿透露继承者是谁。”

“是的。”

“令人钦佩的职业操守,但愿我们也能在关键时刻守住秘密。”露比喝完了酒杯里的酒,似乎觉得不过瘾,又开始打量放在桌上的那杯。

“所以你觉得他到底会不会来?”

鲁伯特先生把自己的那杯酒递过去说:“给他留着吧,你可以喝我这杯。”

第51章 正义与邪恶的影子

这位警官名叫迪夫·戴维特,是个身高六英尺的高大男人。

昨天他穿着警服,今天没有。他觉得不穿警服会显得亲切一点,让人更加放松,他不希望自己的旧日同事死后,病房里的那个年轻人一直沉浸在悲痛与失落之中。

想必波比·瑞普利也不会喜欢自己的死亡带来这种结果。

戴维特警官站在病房门口,整理了一下仪表,希望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不那么公事公办,多一点人情味。他要知道更多关于当晚发生的案件细节,尽快找到杀害瑞普利的凶手。

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敲了敲门。

“我是迪夫·戴维特。”然后等了一会儿,病房里没有回应。

于是他尽量小心地推门进去,以免打扰病人休息。

病床是空的,房间里没有人。

戴维特去问了医生和护士,谁也没看到希尔德离开。

他又打电话去希尔德所在的分局,也没有得到他回去的消息。戴维特很担心,他遇到过相似事件,搭档死于非命,另一个不惜一切要去报仇。总的来说,他们这些警察当中还真有不少热血分子。

他希望希尔德不是这样的家伙,宁愿他胆小一点,不要那么冲动。

不过卡洛斯·希尔德就这么消失了,他没有家人,缺少朋友,警局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留下号码的同事也无法打通他的电话。

一个人要消失有多难?似乎也很容易,只要他打定主意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

希尔德站在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

他看起来有多憔悴,像极了一个丧失希望,懦弱无能的混蛋。

可如果这就是真正的他呢?

他从来没有站起来过,从过去到现在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包括丹尼尔的死,包括追查连续杀人犯,包括当上警察后的一切。

现在他站在这里,感到体力不支,晕眩的余韵还在影响他的判断。但他决定要重新站起来一次,至少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希尔德伸手摸着脖子,那实在不算是一道很深的伤,现在已经开始结痂。他的手指用力穿破伤口,让它再次受伤流血。剧烈的刺痛传向了脑海,散布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代替了那种丧失至亲好友的悲痛,也唤醒了他不听话的身体。

晕眩好多了。

他在洗手台里洗了手,擦干,穿上外套,把那支从没有开过的警用手枪拿在手里。

枪里有六发子弹。

足够了。

他想,如果有时间把六枪都打空,这个世界就太好说话了。

希尔德把枪藏进口袋,看了看自己的家。虽然这里没有一个家人,但他还是挺喜欢自己的家,至少在冬夜不加班的时候能够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坐一会儿,打开那盏光线温暖的落地灯,从书架上找一本爱看的小说度过整个晚上。书里的世界就美好多了,正义永远战胜邪恶,杀人者终究会被警察和侦探追捕归案。这可能就是他喜欢探案小说的原因。

小说里的好人也会死,但他们的死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希尔德关上灯,对他的家告别。

他恐怕不会再回来了,他要让瑞普利的死变得更有意义。他的搭档不是小说人物,是所有追求正义者的影子,他希望他们的死也都不是白费,就像那个被街头抢劫犯一枪击中右眼而殉职的警官杰夫瑞·巴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建一个纪念碑了。

“抱歉,波比。我过了这么久才想明白。”希尔德走到门口,关上房门,把钥匙留在门外的地毯下。

“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他再也没有回头,就那样离开了。

今晚有点下雨。

这是艾伦不太喜欢的一点,尽管雨夜带给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下雨的夜晚却永远不会带来好心情。

他的枪口对着身下的男人,电梯正在下降,时间不太多。

这个男人有一张陌生的脸,艾伦肯定自己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他,但也肯定在这张陌生的脸庞下是一个熟人。

“肖恩·坎宁已经死了。”

“别跟我玩这种游戏。”艾伦的枪口抵着他的下颌,让他不得不露出耳后一道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像你这样出色的猎手从来不受伤,却愿意躺在手术台上让他们随便划。要变成这副模样一定不止一刀,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看着他,目光没有否认,他们是同行,知道互相隐瞒只是徒增笑料,于是他干脆地承认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猎鹰。”

“我们交过手,就在昨天的巷子里。我不是光靠口哨来分辨你们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

“你又怎么能肯定是我?”

“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猎狐人肖恩·坎宁会死在大街上,你也许有可能死在谁的枪下,这是杀手都难免的结局,可做得太过火就不好了。替你死掉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流浪汉。”

“你们给他化了妆,然后轰掉他半个脑袋,让我误以为死的是你。你要一个全新的身份做什么?成为他的新搭档?”

“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已经是个杀手。”

“那也仅仅是个杀手,就算上了每日新闻也不过是个警方通缉的凶手。可成了施乐会的一员就不同了,他们参与政治,成为改变历史的神秘人物,他们是所有杀手的榜样。”

“要是我过了四十岁,就不会像你这么狂热。他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充当一只引诱对手的动物,你放弃猎手的身份甘愿当一只东奔西跑不知死活的野兔、山鸡还是土拨鼠?”

“今晚就是证实真假的机会。只要杀了你,我就可以成为他的同伴。”

“是吗?这就是他给你出的题目。”

电梯发出一声悦耳的叮咚声,已经从顶楼降到了底部。门一打开,肖恩·坎宁猛然挣扎起来,冒着自己的宝贝被踩扁的危险差点把艾伦掀翻在地。艾伦怎么能让他得逞,举起握枪的手砸向他的脑袋,膝盖用力在他的宝贝上狠狠碾压了一下。

肖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像撒了盐的蛞蝓一样紧缩着。

艾伦把他提起来按在电梯边的墙上。这个玻璃大厅四面透光,身在其中就像进入了一颗钻石的内部。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就连宴会开始前守在门口的警卫和保安都不见了踪影。

“就算你是正确的,你对那个利用你的家伙深信不疑,不管他给你灌输了什么思想,让你全心全意地认为只要加入他就能成为宇宙之王。可现在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答我的问题。”艾伦朝他的腿上开了一枪,猎狐人肖恩·坎宁是个动作奇快的家伙,就像他的外号一样,一个追踪狐狸的猎手决不会迟钝。所以艾伦要在电梯里制服他,否则就会像昨晚在小巷中一样让他在围追堵截下脱逃。

“你这个混蛋,你打中了我的腿。”

“我知道,我瞄准了才开的枪。”艾伦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瞄准另一条腿,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枪响起的时候肖恩终于失去了镇定和风度,开始破口大骂,用最大的嗓门,最难听的粗话。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艾伦说,“我们从楼上下来也花了一点时间,现在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这里还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外面也没有警车赶来?”

肖恩布满冷汗的脸上除了疼痛的表情又加入了疑惑和不安,艾伦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这确实太奇怪了。

“会不会这本来就是个圈套?想让我们互相残杀同归于尽。”艾伦说,“仔细想一想,他要你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同伴应该做的,还是只不过像顶头上司交代下属一样随便差遣着你东奔西走。别傻了,今晚我是来杀你的,因为你就是他,他让你做替身,他总是这样耍花样。”

“他妈的。”

“对,往脏话罐里扔点钱,是时候发泄一下了,然后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我不知道。真的。”肖恩说,“他从来不说关于自己的事,我甚至没有见过他。”

“你是说只靠电话联系?你竟然会相信电话里的声音,这么说要是警察给你打电话让你去杀人,也能在指定地点抓到个谋杀未遂的现行犯是吗?”

“我见过他杀人,从很远的地方,他戴着个只露出眼睛的面罩,杀完人向我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他杀了巴克·考尔比,还有好几个在这一行里出类拔萃的杀手。”

“所以你想加入他。”

“是他邀请我。”

“是吗?你真是个幸运儿。”

“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邀请我成为他的同伴,但是先得做几件事。他说如果我要加入必须完全抛弃过去的一切,焕然一新。”

“鬼话。”

“那时我正好遇到一点麻烦。”

艾伦非常清楚一个杀手说有点麻烦是什么意思,那绝不是水管漏水、汽车熄火之类的小事,杀手的麻烦永远只有一种——危及生命的。

“你遇到了麻烦,所以觉得改头换面也不错是吗?”

“他想办法为我伪造了一个替身,找了个和我体型相仿的流浪汉,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在你们的车子前面制造出一起枪击案。”

他需要一个目击者,或者两个,更多。

然后猎狐人肖恩·坎宁就消失了,成为他的影子杀手。

第52章 聚会

阿利克坐在沙发上,目光一直盯着狄恩不放。

“你为什么低着头。”

狄恩比刚才的感觉更糟糕,露比可能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鲁伯特先生是最有威严的人,在他们面前他还可以接受自己是个傻瓜,可以垂头丧气,甚至哭个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这里多了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他也要在一个孩子面前这样丢脸吗?

“别欺负他。”露比说,“他低着头是为根本不存在的错误自责,这比那些错得离谱却还趾高气昂抬着头的蠢货高尚多了。你还是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小鬼,可以显摆自己的聪明,但不准因为聪明而刻薄别人。”

“我只是问问他为什么低着头。”

“好好听着。”鲁伯特先生说,“不因为聪明而刻薄别人,这是露比·特罗西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要求你去做,如果你做到了,说不定能成为比他更出色的人。”

“好的,先生。”阿利克听话地接受了。

“最近帮派吸收新人的年纪越来越小,他是怎么来的?看到你的手下在街上发传单,还是在学校门口贴广告?会被黑帮招揽的家伙应该对上学没什么兴趣吧。”

“阿利克是我收养的孩子,你知道,吉恩和弗兰科死后,我已经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鲁伯特先生说,“但还是希望家族后继有人。”

“你是孤儿吗?”露比问。

“不知道,也许不是。”阿利克说,“不过这不重要。”

“要是父母在你最不希望的时候出现了怎么办?”

阿利克想了片刻,无奈地说:“我还是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小鬼,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

露比不问了,看起来只是无聊而已。阿利克在整件事里帮了不少忙,除了跑腿和送信,演技也很出色。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聪明毋庸置疑,可是在黑道的世界里,聪明并不总是一件好事。鲁伯特先生收养他未必是因为他聪明,也未必是需要一个聪明孩子来继承他用一生时间换来的家族地位和事业。在露比看来,鲁伯特先生不过是个满怀丧子之痛的老人,在他笔挺的背脊之下有着一颗佝偻老去的心。他需要的也许仅仅只是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刚好聪明过人,他希望能在他长大之前不要因为自己天赋的聪明而丢了小命。

“我有一个外号,叫黑暗之王。”

如果他能够顺利成人,学会只把聪明留给自己,不被别人利用的话,也许真的可以成为未来地下世界的黑暗之王。

露比望着他,阿利克亮闪闪的黑眼睛朝他微笑。

“我实在不喜欢孩子。”露比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可没办法,每个人都当过孩子,你也有过讨人厌的时候。”鲁伯特先生说。

如果这时艾伦在场,一定会再加上一句“现在也一样讨厌”之类的评语,不过眼下除了鲁伯特先生,没有别人会和露比作对。

狄恩被阿利克拉到沙发上,现在他知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而且在尚未察觉的时候自己也成了露比与对手博弈的一枚棋子。他一点也不介意被当做棋子来使用,相反,尽管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头起了什么作用,但能够略尽绵薄之力也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狄恩的心情好起来,觉得有这些聪明人在身边什么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叫狄恩·罗伊。”他对阿利克说。

“我知道。我叫阿利克·鲁伯特。你也可以叫我黑暗之王啦。”

要是换个场合,狄恩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的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交个朋友吧。”阿利克朝他伸出手。

狄恩受宠若惊地看着他,阿利克说:“握手啊。”

“喔,好。”他们握了握手。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或者你愿意也可以选择当我的小弟嘛。”

狄恩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一个小家伙,有的孩子十四五岁已经很高大了,只要学会去酒吧混的那一套,当别人问起年龄时摆出一张世故的脸就能冒充成年人坐在吧台边上喝一杯。阿利克的个子明显要小得多,看起来仍然是个小孩的模样。狄恩搞不清自己和他交上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露比和鲁伯特先生都没有干涉,至少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

“我们是朋友。”阿利克说。

“我们是朋友。”狄恩重复了一遍,就当做回答。

露比看着他们,似乎觉得这种交谈很让人心烦,他的目光转向会客室的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门被敲响了。

狄恩警觉地抬起头,阿利克也停止了说话,鲁伯特先生正襟危坐,露比说:“请进。”

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白发老人。

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很平常,却引得狄恩打了个寒噤。

狄恩没见过这个老人,他有和鲁伯特先生相同的特质,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但又隐约有些不同之处。

这是不得了的聚会,狄恩心想,自己居然有份可以参与其中。

他屏住呼吸,等着老人走进来。

“我来晚了。”老人说。他的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就像夜幕降临时去拜访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

“不算晚。”露比说,“我还没来得及把第三杯酒喝完。”

“那是留给我的?”老人走向沙发,先把帽子放在桌上,坐在鲁伯特先生的对面,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酒。

“好年份的酒。”老人满意地说。

“据说是好酒。”露比说,“要是你不来,我正打算把这杯也喝掉。”

“我们约好的。”老人放下了酒杯,目光先向坐在对面的阿利克望去。

阿利克擅长利用自己比任何人都年幼的优势,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他咧嘴一笑。

“你好先生。”

“你好小鬼。”

“我们一笔勾销了。”

“你说什么?”

“我明白,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老人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对鲁伯特先生说:“你要保重,至少得看到他成人。你有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我会的。”鲁伯特先生望着他,“我真有点意外,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的交谈。”

“当年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会是什么样子?”

“想过很多次,就像现在的年轻人想象你的继承者会是什么样子一样。”

“也许他们也要等到老了,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才能像我们这样坐在同一个房间的沙发上,喝一个酒瓶里倒出的酒,聊聊那些死掉的人和打打杀杀的日子。”

露比说:“抱歉打断你们叙旧,不过我认为和一个吹着口哨到处杀人的家伙不可能有什么尘埃落定的聚会。”

老人朝他看了一眼:“不管是谁,只要后面加上特罗西这个姓都一样这么刻薄吗?”

“看来有人已经对你说过相似的话了。这怎么能叫刻薄?”露比说,“这只是不管名字后面有没有特罗西的人都会有的正常人的情绪。”

“什么情绪?”

“厌恶。”

老人沉默片刻后说:“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继承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是我的儿子。”

“你有自己的儿子。”露比说,“他现在正在钻石大楼顶层的宴会现场和未来的妻子跳舞,而不是躲在暗处对别人的妻子下手。我说的对不对,杰拉德先生?”

杰拉德这个姓氏就算在狄恩容量有限的大脑里也是一样如雷贯耳,他吃惊地望过去,不敢相信一个亿万富翁的家族成员就坐在自己对面。

可是这位老人看起来实在相当陌生,狄恩从没有在报纸新闻上看到过他的样子,似乎所有报道都是关于曼斯菲尔·杰拉德一个人的,连最八卦的周刊杂志上也从未出现过“父亲”这样的字眼。可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父亲对吧?狄恩心想,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也许他只是不爱抛头露面。

“这不一样。”老人说,“我和自己的孩子之间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但我和继承者之间的关系要超越真正的父子之情。”

“我明白。”露比说,“因为其中还有规则、约束、传统、很多秘密和可能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东西。”

“要搞懂这世上的每一件事本来就很难,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用明白,只要照做就是了。”

“所以你始终不肯说出他的身份,因为这是你们近百年来坚守的约定。”

“是的。这就是我们守住秘密的方法。我已经退休了,我可以来见你,甚至也可以告诉你关于我父亲弗里曼的事迹,因为他已过世,死人不受规则限制。但我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的秘密。”

“稍微打听一下,在所有的施乐会杀手中,是不是只有你和弗里曼是真正的父子?”

“是的。”

“最初的规则里没有禁止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继任者吗?”

“这是一个意外。”老人说,“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必须在杀了我和让我成为继任者之间做个选择。”

“原来如此,有了前车之鉴,如今你变得谨慎多了。你的儿子曼斯菲尔·杰拉德对此就毫不知情。”

“意外只能发生一次。”

“我很欣赏你的低调行事,杰拉德珠宝集团能有如今的成就,你功不可没。你能坐在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意外收获了。”露比说,“我不是想要打听什么秘密,你知道在我们这一行,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永久的秘密。之所以有些事能够一直保持神秘,只不过因为我们也守住了一些规则。”

“我知道。”

“但规则对我们来说又没有你想的那么牢不可破。”

“我知道。”

“所以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不愿意透露他的秘密是出于施乐会的规则,却又坐在这里为他的计划增加阻碍,这会不会有点矛盾?”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一种考验。”老人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只是父子,也是学生和老师,执行者和监督人。”

他的目光盯着露比看了一会儿。

“我有义务教导他,传授他在这一行生存的技能,也有权力在他误入歧途时提醒他迷途知返。”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不会在外人面前出卖他。”

“是的。”老人肯定地回答,毫无转圜余地。

“杰拉德先生,夜晚才刚开始,接下去我们可能会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来谈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此之前我又有一点疑问。”

“请说。”

露比平静地问:“难道你和你的继承者都没有意识到把我们牵扯在纷争里头只会作茧自缚自寻死路吗?”

第53章 所有的线索

肖恩·坎宁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证明疼痛正在消退,或者说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总是能在最短时间里习惯肉体的伤痛,尽快让自己回到最佳状态。

虽然腿上中了两枪,但肖恩却并没有怀恨在心。他明白艾伦确实经过精确瞄准才开的枪,子弹避开股骨和动脉,正是电影导演们最爱让主角挨的那种枪子儿。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艾伦说,“你是一个好猎手,就算有了麻烦,也一定会为自己留一条全身而退的路。他是怎么跟你说今晚的事的?”

肖恩看着他,一滴汗沿着鼻梁滑落,汇聚在他早已变了模样的鼻尖上。

“他要我提防今晚的聚会。”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是什么事?”艾伦问。

“他不会告诉我。”

“哦,当然,你们还不是同伴,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件好用的工具而已。”

肖恩的嘴巴动了一下。他现在的长相实在很平常,谈不上好坏,但脸颊上的痣不见了。

艾伦收起枪,低着头看看他,然后转身走了。

肖恩很意外,这种骤然消失了压力的感觉让他感到整个人都漂浮起来似的无处着落。

“嘿,你要去哪?”

“去找那家伙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难道你知道去哪找?”

“总有办法找到,不用你操心。要是你真想帮忙就给我点零钱,我有个很重要的电话要打。”

“我没有带钱,不过等等。”

艾伦大发慈悲地又转头看他一眼。

肖恩靠在电梯边上,血流了一地,他的样子很狼狈,目光却仍然透露着一个职业杀手该有的坚毅。

“别这么看着我。”艾伦说,“你应该感谢我给你的两枪,至少在你伤好之后还能继续用新身份重新来过,否则这两枪说不定就在你的心脏和额头上了。”

“你觉得他会杀了我?”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时间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追踪了他的电话。”

肖恩靠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我收集了他每次的电话来源,也去找过那些地方。”在这一行里,每个人多少都有些特长,被肖恩盯上的人很少能在他的追踪之下掩藏掉所有蛛丝马迹。

“你发现了什么吗?”

“很少。”

很少就够了。看来一个杀手要让另一个杀手全心全意地信任是件很困难的事,肖恩对那家伙也一样。

“他用好几个电话轮流对外联系,不止打给我,也打给你们的中介人。”

“这我知道,严格说起来,他算是我们的雇主。”

“我试着监听了那几个号码,他对间谍通讯很在行,通话内容都是加密的,我只破解了一小部分。”

艾伦知道这经过提炼的一小部分一定有用,否则肖恩不会叫住他。

“在奥布里大街和十九街区之间。”

艾伦的脑子里冒出一张市区地图,肖恩说的地点是个富人区,治安非常好,很少发生恶性事件。当然,一旦发生那种事,所有报纸新闻上都会抢着报道,好像一个有钱人家里进了贼比一个穷人被杀还要令人愤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肖恩看着他说。

“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他到底要干嘛,我也很好奇,所以我查了那个街区的所有住客名单。你有没有去过那里,虽然范围大得吓人,可实际上也没几栋房子,互相之间相隔很远,因为院子太大了。其中有属于杰拉德家族的产业,地址是奥布里街23号。我想也许你能在那里找到想要的答案。”

艾伦离开了钻石大楼。

送他到来的车已经不在了,外面起了一阵薄薄的雨雾。

艾伦脱掉外套,这一本正经的装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把西装扔在路边,解去领带,敞开衬衣,动手撬起了一辆车的引擎盖。防盗警报只响了一声,就被他粗暴地拉断了线,然后再砰一声合上盖子。

这辆车停在大楼下,多半是顶楼某位有钱人的座驾。艾伦没有费心去记车牌号,麦克不在身边,他乐得胡作非为一番。

车子往奥布里大街开去。

艾伦一边开车一边翻了翻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盒,里面有一瓶香水,一块手表。对于一个小偷来说,这一趟的收获算是很令人满意了,可对一个赶着去杀人的职业杀手而言,这些东西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艾伦遗憾地想,里面要是能找到几个硬币会比一块名表有用得多。

他看了看表,九点出头。为了赶时间,他专挑那些不会有交通灯阻拦的小路走。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奥布里大街23号门外的马路上。

一扇巨大的铁门出现在艾伦眼前,门的另一头是条长长的林荫道。此刻两边的花园灯没有点亮,庭院就像一片漆黑的树林。

艾伦下车来,带着那把只适合对着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开枪才能造成伤亡的小口径手枪。他利落地翻过铁门,庭院里没有任何防盗装置,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街区的治安真的很不错,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不想让警察干涉太多。

艾伦落到花园里,林荫小道的尽头有一栋大别墅。夜色中如同一只沉睡的怪兽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光亮,看不出丝毫危险。

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泥泞,树叶散发着清凉,周围冷得要命。

艾伦吐了一口气,在夜色中形成一道白雾。他没有感到寒冷,反而正需要这种冷空气带来的清醒。

林荫道比想象的还要长,然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池水碧波粼粼完美无瑕。艾伦站在那里,盯着泳池对面的别墅看了好一会儿。

就在他回过神来想继续往前走时,树丛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艾伦本能地反击,枪口到了半途被另一只手抓住,他立刻不再挣扎,被那双手拖进树丛里。

捂在嘴上的手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嘴唇。

艾伦搂住吻他的人,把这个缠绵的吻延续得更久些。

“你来晚了。”麦克低声说。

“我已经尽快了,你知道的,参加这种宴会是很麻烦,姑娘们都不想放我走。”

“我当然知道,你给几个人留了电话?”

“一个也没有,她们都不是我爱的类型,而且看起来也不像将来能有生意往来的雇主。”

“刚才在发什么呆?”

“这房子真不错,我好喜欢。”

“你不觉得太大了一点吗?凶杀案都是发生在这种房子里,因为主人根本不知道凶手会趁他们出门时悄悄藏在哪个房间。”

“你一下就说服了我,我们买小一点的房子……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走了不久之后,罗德尼也离开了,他给我留了一个看守。”

“他干嘛要给你留个看守,是怕你跑得不够快吗?不管这个人手上有没有钥匙都帮了你大忙。”

“是啊,你又有什么奇遇?”

“不出所料,那家伙利用了一个替身为他跑腿。”

“真的是肖恩?”

“没错。”

“至少这件事有个了个准确答案。你给鲁伯特先生打电话了?我打过去的时候他正要出门。”

“我搞不到零钱。”艾伦无奈地说,“你能想象那些有钱人出门带零钱吗?我本来是想打个电话,鲁伯特先生是个很好的接线员,比露比好太多了,至少不会在电话里冷嘲热讽,说什么这么晚才打来又在哪个垃圾桶边上闲逛之类的怪话。可话说回来鲁伯特先生到底给过你什么暗示,让你觉得能从他那里得到朱蒂的消息?”

“鲁伯特先生离开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在说如果需要帮助,找他是最好的方法。他对这件事的关心显而易见,我认为一旦露比或其他什么人有了朱蒂的下落,鲁伯特先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既然你不喜欢找露比,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我可没有发现他看你的眼神里有这么多用意。”

“你没有给他打电话,那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肖恩破解了那家伙的加密电话。”

“他可真能干,可万一是个假消息怎么办?”

“你要对我分辨真假的能力有信心,再说兵分两路我们也一样胜券在握。”

“好吧,我说不过你。”麦克的手滑向他的裤子,解开皮带。

“你干什么?”艾伦躺在地上说,“现在可不是时候啊。”

麦克不顾他的反对,开始往下剥那条质地高档只能在宴会上闲逛的裤子,嘴角挂着微笑说:“我也很希望现在是时候,不过确实不是,我给你带了衣服,你总不会想要穿着这种不适合剧烈运动的裤子去横冲直撞吧。”

“亲爱的,我有点失望怎么办?”

艾伦在他的帮助下脱掉裤子,换上专为夜间行动准备的迷彩裤。

“这件真好看,是哪弄来的?”

“我找了安东尼。”

“上帝,千万要告诉我你还价了。”

“他提供了额外的套装服务,我答应加倍给他钱。”

“给了吗?”

“还没有。”

艾伦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去跟他说。”他从露比那里学到的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讨价还价,就这一点来说真是受益匪浅。

“朱蒂真的会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鲁伯特先生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既然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他们只希望没有来得太晚。

“我比你早到,一直在这里监视那栋别墅,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动静。”

“我们走吧。”

艾伦站起来,把那支小枪扔进草丛,然后检查了一下麦克给他的手枪和冲锋枪。

他往别墅的方向看了一眼,前方视野开阔,如果有人捷足先登,已经在别墅中等待,那么从任何一个窗口往下看都能将游泳池周围的情况一览无遗。如果他们想悄悄潜入,不打草惊蛇,就必须从旁边绕过去。

艾伦走在前面,穿过修剪得十分用心的树丛,麦克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起在黑暗中穿行,向那栋巨大的别墅接近而去。

第54章 利用的和被利用的

会客室里气氛沉闷,这是让狄恩坐立不安的主要原因。

有好几次他都想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柜台后面继续发呆,继续看着行人胡思乱想,那也好过在这里备受煎熬。但是这个合适的理由始终没有灵光一闪地出现在脑子里,于是他只能继续坐在沙发上,一边是生性好动的阿利克,一边是巍然不动的鲁伯特先生,左右为难。

露比盯着老人看了一会儿,对方仍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说:“这个问题难倒你了?你不会是想说‘我这么老了,不过是个糊涂的老头子,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吧?”

阿利克“哈哈”一声笑起来,鲁伯特先生转过头去十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狄恩感到这一眼简直像是冲自己来的,就算不是也难免受到一些波及。天哪,他什么时候能够从这片尴尬纠结的沼泽里逃出去。

“你认为整个事件其实只不过是我和他之间的纷争?”

“难道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就是事实,我能想到一点也不稀奇。”露比说,“事实是你和你的继承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友爱信任,尽管施乐会是一个保守、严谨,甚至有点固步自封的杀手组织,有着严格的保密规则,可其实两代杀手之间存在的不公平令你们的关系如履薄冰。”

“不公平?”

“继任者是由你挑选出来的,你掌握了他全部的秘密,而他却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露比说,“作为一个行踪成谜,手段高明的职业杀手来说,总有一个人对他知根知底,他却对这个人毫不知情,感觉一定很不安吧。不过你大概没法感同身受,毕竟你的上一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的关系要可靠得多,也安全得多。可说是毫无后顾之忧。”

“所以你觉得他对我的存在感到不放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如果你没有察觉又怎么会对他超出你预想的野心多加防备,因此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露比说,“这岂不是一个把事情越搞越糟的恶性循环?”

老人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露比的话一针见血地说中了他的心事。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戒心往往都是从无法控制的担忧开始,而一旦产生戒心,从尊敬到反感也只是一步之遥。

“刚开始时,我对他的行为感到很诧异,因为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没头没脑自以为是的蠢货,对同样是这一行中的杀手下手,似乎想要凭借这种根本没有人认可的排名来赢得圈中地位。任何一个以赚钱为目的的职业杀手都不会做这种犯众怒的蠢事。可他确确实实做到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真正用意。”

“你从一开始就起了疑心?”

“不能说是起疑心,我习惯对所有人和事都保持谨慎怀疑。他为什么找上其他杀手,为什么要针对白猎鹰搞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相信施乐会绝不会找一个蠢货来继承杀手事业,如果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蠢,那么所有表面可以看穿的理由就都是假象。抱着这种态度,要理解他的行为就轻松多了。”露比说,“他干净利落地杀死那么多同行,却唯独为我们费心准备了一场游戏,我有什么理由不怀疑,他是想要我投入更多精力,去为他查出施乐会的全部秘密呢?这全部的秘密之中,当然也包括了你的真实身份。”

老人叹了口气,似乎是接受了露比的假设,只有鲁伯特先生知道,对露比而言,能说出口的早已不是假设。

“他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继承者。”

“可还是比不上你的老谋深算。”

“我又做了什么?”

“你明知道他的企图,非但不尽力隐藏,反而自愿从黑暗中走出来让他看到你,让他认为自己的计划一帆风顺完美无缺,因此掉以轻心。你知道只要站在我们这一边,就可以袖手旁观,坐看我们把他解决掉对不对?”

“不管我回答对还是不对,你都已经认定了不是吗?可这也只不过是你的猜想。”

“的确,如果没有证据,那就好像你在路边和一群混混抽烟,巡逻警察却认为你们在贩毒一样。可如果我有证据呢?”

“你有吗?”

“那辆你用来接走朱蒂的车。”

“那辆车怎么了?”

“阿利克,你还记得车牌号吗?”

“ANH-986。”阿利克飞快地回答,既不是DKT-2990,也不是FXH-796。

“这个纽约车牌在车辆管理局的档案里登记的是纳尔夫·杰拉德的名字,那就是你的真名是吗?”

“是的。”老人没有否认,“可这又能证明什么?难道只凭一个车牌号,就能够让他确定是我?”

“你刚才说,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父亲的事迹,因为他已经去世,死人不在规则之中。接下去的这点我得承认只是猜测,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如果你对他说起过弗里曼的事,他反而不会想到杰拉德家的两代人都是施乐会杀手这绝无仅有的巧合。只要他把目光转向杰拉德家族,就不难联想到你的身份。”

“很精彩,而且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甚至没有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细节。”老人向阿利克投去了一瞥,后者睁大眼睛望着他,“要不然警方怎么会把这件事和邓肯家族扯在一起而搜查了你的会客室呢?”

“警方的介入只是一个意外,就算我不这么做,那位执着的警官也一定会找到机会搜查枪店,我只是让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当然,我非常感谢你把朱蒂接到安全的地方,暂时避免她成为争斗的牺牲品,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被你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你总是这么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吗?”

“是的。”露比直言不讳地说,“如果你没有半点恶意,现在朱蒂就应该和你一起回到这里,而不是仍在你安排的那个所谓的安全的地方。”

狄恩忍不住有点担心了,他居然也聪明地看出这个老人有一个有钱人的姓氏,却不像个只在名利场上交际的绅士。他那双不见苍老的眼睛里总是露出一点精明狡黠的光,狄恩想不明白像露比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头脑发热把怀孕的妻子交到这样一个可疑的人手里。

“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安全的。”老人说,“我向特罗西保证过。”

“我相信。不过也就到目前为止了是吧。”露比看着他,“当‘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那时我还真有点犯愁,要藏住一个大活人比想象中难得多。我在这一行越久,越明白情报就是蛛网,每一根线都不可能没来由,它必须是连接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串联起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最终落到实处。无论把朱蒂藏到哪里,只要是和我、白猎鹰,或者这家枪店有关系的人,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可能会被追查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连‘他’都想不到的人。”

“可是你没想到我在车牌上留了个尾巴。”

“不,我想到了。”

露比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狄恩,后者完全被搞晕了,但他坚信露比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因此仍然竖起耳朵听着。

“因为你们真正想蒙骗的只有我们。”露比说,“‘他’想通过我们找出你的真实身份,而你也需要借我们的手对付‘他’。你们选择了同样的方法,利用我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现在的结果令人满意吗?‘他’知道你是杰拉德集团真正的掌权者,你借此试出了他深藏不露的野心,而我们明知是被利用,为了朱蒂的安危也不能就此罢休。”

“听起来似乎这对他而言好处不如坏处多。”

“这就要从他的性格说起了。”露比语气中非常自然地带着一丝鄙夷,“他在整个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失去了冷静,对自己设计的游戏产生兴趣。不冷静、按照喜好行事、任性而为,这就是一个失败者犯下的最大错误。”

“你并没有见过他,可是却能对他的性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我不需要见他。”露比说,“那个欢乐派对就看得够清楚了。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我认为他缺乏忍耐力,没有足够毅力延迟满足。于是我利用他对我的监视,做了个有趣的测试。”

“测试?”

“没错。他在说要给我一个惊喜之后就在着手准备,可除了朱蒂,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算得上惊喜。”

“你抢先了一步。”

“我打赌你就算给他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他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找出真相。”

“一天?”

“这一天我打了电话,打听朱蒂的下落。鲁伯特先生亲自上门来,把一切都搞得像真的一样。”

“他对你的监视反而成了你欺骗他的手段。”

“我相信他的惊喜万事俱备,朱蒂的忽然失踪虽然有些蹊跷,但似乎也不成问题。他根本不在意谁带走了她,只要我们以假乱真地表现出关切和等待,他就会放心大胆地将计就计,进行他策划已久的死亡游戏。这个计划最方便的一点是,他一定会抢在那个不存在的绑匪之前行动。所以第二天,我们就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欢乐派对的邀请信。听说他真的花了好大一番心思,阁楼上那个假人模特原本应该是朱蒂本人对吧。我每次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他还是个挺可爱的家伙,说不定还有一点完美主义。”

老人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这场赌局的胜负已经分晓了。”

“还没有。”露比说,“如果你今天把朱蒂送回来,对我来说才叫胜负已见分晓。可是你却拖到几小时前才肯说出那个安全的地方在哪。”

“因为我也对这个游戏产生了兴趣。”老人说,“我也很想知道施乐会杀手和白猎鹰到底谁更胜一筹。如果他们输了,你可能会失去你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我们赢了。”露比望着他,“施乐会杀手就会从此绝代。”

第55章 神秘之光

万籁俱寂,艾伦已经走到了树丛的尽头,要从这样一片整齐漂亮的花圃中穿过真是件费心费力的事。

他抬头望向高高的别墅外墙,二层露台向外延伸着,是个非常适合攀爬的地方。

麦克给艾伦当作借力的踏板,等后者攀上二层后再把他拉上来。

两个人一起爬进露台,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等待片刻。

房间里的窗帘是放下的,没有任何可以向内窥视的缝隙,整个房子一片死寂。

麦克沿着落地玻璃的底部摸了一遍,发现其中一扇窗没有上锁,滑轨灵活得让人吃惊,推动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向艾伦做了个多加小心的手势。房间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艾伦感到自己的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那一定是块非常昂贵的地毯,珍贵的动物皮毛,巧妙的工匠手艺,现在却被他从花园里带进来的泥土蹭了个够。

他漫步往前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其他所有感官去感受房间的气息。

麦克跟着进来,转身拉上窗帘,艾伦摸着黑打开了一盏灯。

灯光很柔和,彩色灯罩上垂下几串水晶,闪闪发光,照亮了这个舒适的卧室。

房间四面墙上贴着缎面墙纸,挂着好几幅画,内容多是人物和风景,有着古典画家丰腴细腻的笔法和浓厚复杂的色彩。艾伦看出这些画价值不菲,相当符合别墅的风格。他在灯光映照下低头看了眼脚下,地板上有一张雪白的地毯,上面布满了漆黑的脚印。

“真抱歉。”他说,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脚。

麦克把手指放到嘴边,示意他不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艾伦关了灯,走向门边,打开门缝向外张望。

一个看起来很像保镖的人从走廊上经过,走向另一个房间。

看来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艾伦从台灯的灯罩上扯下一串水晶珠,把其中一颗从门缝里扔出去。

小圆球在地板上弹跳着,发出由缓到急的撞击声。那家伙一定是听到了声音,在即将打开房门时回头往艾伦和麦克藏身的房间看了一眼。

艾伦扔了第二颗。

这太可疑了,不禁让人联想到不少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保镖从怀里掏出手枪,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走来。

艾伦躲在门背后,等到那人推门的一刻,麦克突如其来抓住那只握枪的手把他拖进来,艾伦从后面给了他一下。这家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倒了下去。

他们把他搬到床上,拿走武器,确定他暂时不会醒来就离开了。

这里还有多少人,那个杀手呢?

艾伦和麦克保持安静,沿着走廊往前走。才刚走到半路,从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冒出另一个保镖,他仰着头,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着。

艾伦想冲过去把他一脚踢翻在地,麦克拉住他,打开了身旁的一扇房门。

在没搞清对方的人数之前,他们在暗处有着无上便利,最好保持这种优势,不要搞出太大动静。

“我可以不弄出任何声音就制服他。”艾伦说。

“我相信你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制服一头大象,可我也知道你的退路是就算被发现了也可以大干一场。我们最好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之前找到朱蒂,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好吧,你说得对,有个大肚子女人在身边确实没办法放心和那家伙决一死战。”

“我们先把这一层好好检查一遍。”

“这房子真是越看越喜欢。”艾伦说,“难怪那么多人想当有钱人。”

“别心急,早点找到朱蒂就能早点结束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可以为新家操心了。”

“我很期待。”艾伦凑过去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又觉得意犹未尽多吻了几下。

麦克决定纵容他一分钟,门外的脚步声早就听不到了,亲吻倒计时还剩十秒。

这时房间里的灯忽然亮起来。

他们都吃了一惊,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洗手间走出来,语气不快地问:“抱歉打断一下,请问你们到底还要吻多久才肯去找我?”

朱蒂气势十足地挺着肚子站在他们面前。

“朱蒂!”

“朱蒂。”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别用叫我的名字这一套来掩饰你们的羞愧,这又不是捉奸在床,况且你们还是说了要去找我的,不过也太久了吧。”朱蒂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要在这里磨蹭到什么时候才开始行动?”

“看到你没事太好了。小家伙还好吗?真沉得住气。”艾伦说。

朱蒂瞪着他伸过来的手问:“你想干嘛?”

“我有点想这小家伙了。”

“感谢上帝。”麦克说,“真幸运我们来得及时,你过得好吗?”

“当然。看看这栋房子就知道了。完全不用操心,每天上午十点会有医生来替我检查,孩子非常健康没什么好担心。”

“这一切都是露比的安排?”

“只能说他知道有这么回事。”朱蒂说,“不过看到你们,我又有点不确定了。”

“你不想看到我们?”

“我不想看到你们全副武装,肩上背着枪,穿着防弹衣和迷彩,就差往脸上抹泥巴了。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们不会这副模样来找我。”

朱蒂的忧虑不无道理,她对整个事件所知有限,只靠一点暗示和秘密消息的传递不能让一个怀孕中的女人彻底放心。能让她离开家,坐上那个老人的车,这其中对露比的信任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艾伦说,“我们先把你送到安全点的地方去,这里不久之后有好戏要上演。”

“这里有多少人?”麦克问,他得摸准情况安排路线,朱蒂现在的样子可不适合跟着他们一起东奔西跑。

“我记下了每个露过面的人,保镖有八个人,但不全在这里,他们是轮班的,每次四个,白天和晚上各两个。”

“我们刚才已经弄倒了一个。”艾伦说,“经过走廊的是另一个,等他‘睡着’我们就安全了。另外两个白天工作的保镖在哪?”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们离开,可能是在哪个房间里睡觉。”

“他们会限制你的行动吗?我是说如果你想出去,他们会不会拦着你?”

“我能去哪?”朱蒂说,“我是个孕妇,就算他们赶我出去我也不想走,告诉我你们不是开破车来的。”

“是一辆好车。”艾伦说,“我保证,稳得就像停在路边一样。我先去找找刚才那家伙,你们在这里等我。”

“好的。”

朱蒂关了灯,艾伦轻轻打开房门,朝那个保镖走向的走廊尽头的房间而去。到了门外,他先是听到一阵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电视机声。那家伙一定是在不停换台,晚上的工作好像总也少不了啤酒和电视。艾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电视机里传出稍微大一点的动静时转开门把。里面的人毫无察觉,这对职业杀手来说太简单了,就像进入一个普通人的家里干活一样。没有恼人的警报,没有训练有素的看门狗,没有大批蜂拥而至的打手,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这个人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深夜失眠的祖母一样毫无防备。

艾伦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用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力气让他暂时失去知觉。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有一组杰拉德珠宝集团大楼的镜头。看来他们最终还是报了警,警灯在玻璃大厅外闪烁得不亦乐乎。新闻里没有提到是否有人伤亡,艾伦只看到镜头在电梯旁的血迹上一晃而过,大概拍摄者被赶走了。警方又要多一个悬案,猎狐人肖恩·坎宁这次是真的“死”了,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名字。说不定哪天还能在另一个聚会上遇见。艾伦已经不关心这件事了。

他掩上房门,走回朱蒂和麦克在等他的房间。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喊叫。

艾伦反应飞快地冲进房间,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

朱蒂捧着肚子跪倒在地板上。不过几分钟时间,她的脸色全变了,紧皱着眉,汗水从额头冒出来,一只手按着腹部,一只手抓着床单。

“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艾伦开始说服自己不会这么凑巧。

麦克说:“看来我们有一个比对付那家伙更大的麻烦了。”

“怎么办?”

“帮我一把,先把她抬到床上去。”

“你想干什么?”

“她躺着会好很多。”

“没错。然后呢?是不是应该送她去医院?”

“冷静一点。”麦克说,冷静一点不只是对艾伦说也是对自己的要求。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能办好,否则就不需要产科医生了。

朱蒂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疼痛正在加剧。

“我们做不来。”艾伦说,“这里也不是个能够安心生孩子的地方。”

“可现在没办法移动她。”

麦克看到床单已经弄湿了,他们不可能叫救护车,也不可能这副要打仗的模样把她送到医院去。

“朱蒂。”麦克说,“孩子要出生了,等一会儿也许会有点吵,但你什么都不要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保证没有任何人能接近这里。”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对吧。”朱蒂吸着气,这种时候,她说话的语气也软化了,“不过我又有点得意,如果他在医院的产床上出生,好像就没那么神气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他注定要在今天出生。”麦克说,“听我说,我刚当上警察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孕妇在公路上弄破了羊水。我们发现她时,孩子的脑袋已经露出来。那时我的搭档还是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你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那个总在我店里闲逛的家伙。”朱蒂的声音很轻,得省着点力气应付马上就要到来的考验。

“当时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救护车要很久才到。我担心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奥斯卡对我说别紧张,当警察总会遇上一些突发事件,只要想着把眼下的事情做好,不要因为慌张而犯错,一切就会顺利的。”

艾伦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帮忙了。他走出去,关上房门,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巨大的游泳池,茂密的树林,从别墅走到门口就要花上不少时间。

他看见远处有光一闪而过。

艾伦把枪拿在手里,专心致志地望着出现光亮的地方。

他想起一个在圈子里流传很广的故事,是关于某个杀手的隐秘任务。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很有默契地把他的名字隐掉了,只称呼他为G。这个G字和他的真名毫无关系,和他的外号也完全不搭界,用这个字母正是要避开那些爱好小道消息的家伙们的悠悠之口。

杀手G在任务进行时潜入了目标家中,主人外出未归,让他得以安心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守株待兔。

夜晚时分,他站在漆黑一片的窗边向外面的马路眺望,等待目标出现。这时,对面树林里的一道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道光不像火光,也不像灯光,随着夜风改变着形状。

G产生了杀手最不该有的好奇心,他走出了目标的房子,跑向对面,想确认一下那团光的真相。

然而树林里什么都没有,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G满腹疑惑,往回走时却看到目标的车开回了车道。他犹豫片刻,决定等对方睡下之后再进去动手。

就在这时,房子发出一声巨响,车库上方的卧室被炸飞一半,火焰吞掉一切。G目瞪口呆地望着一片火海,刚才他藏身的那个房间已经飞灰烟灭,车库里的汽油和废弃电线引发的意外爆炸和火灾,他却因为追逐树林中可疑的光亮而逃过一劫。

他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神圣之光救了他一命。可他何德何能受到上天眷顾,他从来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一个夺人性命的死神,总在阴暗潮湿的夜晚出去办事,或在光线暧昧的酒吧用冰冷的双眼打量四周寻找猎物。天上的主宰却如此宽厚地在危急关头选中他,让他成了一个幸运儿。

要如何报答这片神秘之光?他没有动手就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务,警方确认是意外,因为那确实就是意外。

从那天开始,杀手G永远消失了。

艾伦凭借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心,向露比打听过G的下落。露比不耐烦地给了他一份旅游手册,上面有一段当地教堂的介绍,一位面容慈爱的神父站在那里微笑。

这个世上一定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影响着人们的决定。

艾伦盯着远处那道光,那并不是传说中奇迹般的神秘之光。这道光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和任何奇迹都没有关系,只是有人在往这里接近。他离开窗边回到房间。朱蒂还在床上折腾,看来这是趟十分漫长的痛苦之旅。麦克在床边帮忙,艾伦说:“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门外。

艾伦说:“有人来了。”

“多少人?”

“不知道,但我想人数一定不会少,他就喜欢这样的排场不是吗?这里是比郊外别墅更适合玩游戏的地方。”艾伦看了一眼半开的门缝,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房间里没有开灯。“你觉得能够顺利吗?”这是他唯一没把握的事,一切全得看天意。

麦克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外面交给你了。”

“没问题。”艾伦说,“尽管放心。”

他就要离开,麦克叫住他。

“怎么了?”

“没什么。”麦克望着他,目光温暖柔和,“去吧。”

艾伦转身投入了黑暗。

他感到麦克仍在背后望着他,即使他没有在黑暗中见到上帝指引的神秘之光,也永远能够知道属于他的光在哪里。

第56章 秘密

雨又开始下了。

露比走到窗边,拉起会客室的窗帘。

厚重的窗帘似乎有着绝妙的隔音效果,房间里比之前更安静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各自有着不同表现,自从那位神秘老人到来后,鲁伯特先生就打定主意当一个聆听者,不发表任何意见。他既可说是这里的客人又可说是整个街区的主人,即使只是坐着不动也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纳尔夫·杰拉德坐在鲁伯特先生对面,闭着双眼,似乎在思索什么令人费解的难题。阿利克在玩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把它放在手指间来回运送。他有一双聪明的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连大拇指都不笨”。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这枚小小的硬币一次也没有掉在地上,就像他双手的一部分,一个依赖手指生存的精灵。

和这个会客室最格格不入的恐怕就是狄恩·罗伊了。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双手好像有点多余,双脚放在地上也不安稳。

十多分钟过去了,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我们在等什么?”

露比说:“谁说我们在等?”

“那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赌。”

可是也没看见扑克和骰子啊。

阿利克在狄恩的腰上戳了一下,得意地举着手里的硬币说:“我有一块钱。”

他们赌的并不是钱。

十点。

露比看着墙上的钟,这是一个不会报时的钟,安静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在走动。这个房间里没有会自作主张发出声音的东西,容忍电话的存在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也不全是坏事,对不对?”

老人睁开眼睛,目光向露比望去。

“你说什么?”

“我说这也不是坏事。”

老人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问露比:“现在是十点,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该布置的计划布置得差不多了,该发生的意外也都发生了。”

“特罗西家的人也会有避免不了的意外?”

“是啊,要不然世上怎么会有意外这个词呢?”露比想了想,确实有个他不能控制的意外有可能会发生,但那又不能算是坏事,与其担心倒不如耐心等待。

“如果你不喜欢意外,我们就来聊一点家事吧。”他忽然翻起桌上的一本杂志。狄恩伸长了脖子,他从来没有见过露比无聊的时候翻杂志,好奇心让他暂时忘记了这个会客室里的尴尬气氛。

那是本珠光宝气的奢侈品杂志,露比翻看的时候却不比看那些枯燥的委托资料更感兴趣。

“我一直对杰拉德珠宝集团的发家史很好奇。你的父亲弗里曼并不是个珠宝行家,尽管他用杀人赚来的钱累积起了一大笔财富,但那还远不够让一个门外汉成为跨国公司的总裁。一个人一生的精力有限,如果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醉心于杀人,似乎不太可能建立起这样庞大的珠宝王国。是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事?”

“这个话题你不喜欢?那就换一个,没关系,闲聊就是要挑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对了,你的父亲弗里曼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这个话题更和兴趣不沾边,甚至有些失礼和唐突,但老人却认真地回答了:“他活到九十岁,就算在平常人里也算是长寿的。”

“有人告诉我杀手都命不长久。受伤、意外和紧张情绪是健康大敌,不过看来你父亲好像是例外。”

“什么事都有例外。”

“说得对。弗里曼活了那么久,他当杀手的时间一定也不短。他真是楷模,一个人就担当了两代杀手,这不但是因为他天生对杀人有着特别爱好,也同样是为了维护继承下任杀手的你,其实要说杰拉德家族是个杀手集团也不为过吧。”

狄恩偷偷看了那位老人一眼,他已经习惯了露比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可不见得别人也受得了,更何况这位老人还曾是个杀手,一个凌驾于所有生命之上的杀人者是很少会有容人大度的。

可老人并没有如狄恩预料的那样生起气来,反而真的流露出了一些兴趣。

很多曾经坐在露比面前的人都产生过这样的兴趣,这种兴趣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被人揭露秘密,而是在于那种揭秘的过程。就像在看一场魔术,观众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默默记在心里的扑克被猜到了,而由此产生的一种难以置信的奇妙感觉。

“说下去。”

“所以我在想,你又当了多久的杀手?”露比说,“你的年纪还不算老,可是却已经退休很多年了。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有别的原因?”

老人的健康状况看起来相当好,阿利克可以证明,他对那次在枪械店里被凑了一顿的事还记忆犹新。

“好疼啊。”阿利克对鲁伯特先生说,后者看了他一眼,目光严厉嘴角却在笑。

“一点也不像个老人家是吧。”

“是的。”

露比放下了那本奢侈品杂志说:“有一个叫唐恩·格伦的商人,头脑精明,是个珠宝钻石行家,非常适合代替你和你父亲去发展杰拉德家族的事业,好让你们可以安心去干杀人勾当。”

“喔,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了。”

“死人的名字当然容易被人遗忘,谁又会对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念念不忘。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癌症。”老人遗憾地说,“绝症是世上最可怕的杀手,只要它盯上你,迟早会让你死得痛不欲生。”

“真令人惋惜,要是唐恩·格伦能够多活几年,说不定你到现在还是个了不起的杀手,不必那么匆匆忙忙地寻找继承者。现在杰拉德珠宝集团的管理者虽然是你的儿子曼斯菲尔,可真正的权力仍然掌握在你手里。”

“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不能够厌倦了杀人,做一点平常人的事吗?”

“当然可以,这也是很多职业杀手晚年时的选择,用杀人赚来的钱享受一下退休时光,找一点自己感兴趣却一直都没有机会做的事,开一家小店、旅游、隐姓埋名在偏远的小镇里养花遛狗。可大多数杀手都独来独往,没有家庭,更不会有妻子和孩子。”

“大多数是这样,但不是全部。”

“就像你,还得为家族事业操心。你的儿子曼斯菲尔对父辈的秘密一无所知,遗憾的是不知道并不是不存在,那些死在施乐会手中的人有多少是震惊世界的大人物。我说过,在情报圈里,永远的秘密是不存在的。等到你真的失去了保护他的力量,他又凭什么抵挡那些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人。”

老人沉默不语,或许这正是他唯一担心的事。

“搞明白了你操心的事,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看那些被‘他’杀死的杀手们。在我还没有弄清‘他’真正的目的之前,我试着把所有死在他手里的人做了一个总结。就像警方面对凶杀案首先会思考的问题一样,死者之间是否有关联,应该从他们的人际关系开始入手,看看有什么仇敌,如果几个案子之间存在相似之处,应该把它们列出来作比较。但我不是警察,我调查的方向不是他们的妻子、孩子、同事和朋友,也不是出轨行为和债务。”

“你调查的是什么?”

“委托关系。”露比看着老人说,“要查一个意外死亡的职业杀手的死因,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查出他最近的工作情况,接了什么委托,和什么人打过交道。当然,这些都是在‘他’还没有冒充清洁工进来装那个对大家都有利无弊的监视器之前的事了。有趣的是,我发现死于非命的杀手来不及完成的最后一个委托都和某个黑道家族有关。”

“某个?”

狄恩以为露比会卖个关子,他总是这样,让人猜来猜去摸不着头脑,可这回露比毫无保留地轻巧地说出了答案:“邓肯家族。”

老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了不起的情报专家。”

“查到这一点并不难,不是每个杀手都会隐藏自己的任务,有时候完成一个困难的黑道委托甚至是一种提高身价的资本,可以赚更多钱,提更多要求。但是相应的,一个杀手投身到黑帮争斗之中非常危险,因为对于争斗双方来说,他们只是杀人武器,武器俯拾皆是,毁掉了也不可惜。不过你的继任者对这种危险毫不在乎,他在黑道混得如鱼得水,不但避免了被人利用,而且还利用了身边的所有人。难道施乐会真的这么神通广大。这让我忍不住做了个大胆的猜想。”

鲁伯特先生望了他一眼。

露比说:“会不会这个杀手本身就是黑道中人呢?”

第57章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夜晚视野欠佳,别墅里也没有灯光,但艾伦还是看得很清楚。

他下楼去,藏身在前厅的窗户边,向外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几个黑影越过树丛,他知道能看见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

艾伦把狙击枪端放在眼前,挑了个抱着霰弹枪,面相凶恶的家伙。不顺眼,这是他倒霉的唯一原因。

第一枪射中小腿。枪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响彻天际,一瞬间所有在暗中跑动的人全都停下了脚步,尽快在附近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艾伦把枪口对准另一个来不及躲避的家伙,毫不犹豫地瞄准、开抢,院子里一片死寂。这短暂的寂静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枪声就从各个方向响了起来。艾伦没有在一个固定地点停留,狙击了几个最近的对手之后,他飞快地更换地点,移向别的窗户。

想一个人守住一栋这么大的房子实在有些困难,狙击只不过是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警告,真正的对抗必定会发生在别墅内部。

前厅充满了火药味,艾伦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拖了一张沙发当做临时掩体。他把狙击枪斜背在肩上,拿起冲锋枪。一支伯莱塔M12s,最大弹容。

安东尼相当了解他的喜好。艾伦的手指在枪身上抚摸了一下,喃喃自语:“万分感谢,托尼,不过还是不能给你加倍的钱。”

一声巨响,别墅的门被踢开了。艾伦的枪口不见匆忙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枪击中目标,对方的出其不意没有带来任何威胁。紧接着是窗户,两边的玻璃窗几乎同时破碎,但经验丰富的杀手还是听出了先后。

艾伦在自设的堡垒里游刃有余地应付四面八方冲进来的敌人。这些人全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藏头露尾总有理由,但艾伦决定放弃猜想这些人不愿露出真面目的原因,这样更方便,他喜欢在开枪时心无旁骛,摆脱了纷繁复杂的问题之后,他的行动就会更加敏捷自如。

艾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专注,虽然这样的场面并不是头一次,以前也有过更疯狂的经历,但今天他的加倍专注是为了楼上那个房间里的人而付出的。多一点专注也许就是多争取来的时间。

艾伦一边开枪一边从枪响中分辨楼上的动静。他没有听到尖叫,没有那种电视剧里产妇撕心裂肺的哀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在帮助生产这件事上完全不知该如何插手,还没有上场就已败下阵来。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帮助朱蒂,麦克无疑是更合适的人选。

虽然事情过去了很久,久得已经恍如隔世,可艾伦觉得他对怀孕这个话题仍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好啦,不过是有个小生命要来。医院里每天都有很多这样的小鬼哭哭啼啼地降生,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个敌人在不知不觉中摸到了近处,艾伦把枪口对准他,弹夹刚好空了。对方似乎察觉到这个天赐的良机,大胆冲上来对艾伦藏身的地点扫射。

艾伦没有手忙脚乱地换弹夹,而是迅速拔出手枪对他打了一发。这一枪射得匆忙,但也没有任何失误。趁虚而入的家伙挨了子弹,惊恐地往后倒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间他还没办法确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直到发觉意识仍留在体内才开始惨叫。

艾伦从容不迫地为那支十分喜爱的M12s冲锋枪换弹夹,开始第二轮扫射。

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艾伦低声咒骂了一句,二楼的露台实在是个太容易攀登的地方,那似乎就是专为居心不良的职业小偷造的方便之门。艾伦守住了楼梯,可没办法连同外面的露台也一起守住。他迟疑了不到一秒钟就离开原地沿着楼梯跑上楼去,在走廊上拦下那几个爬上露台的对手。一枪打中一个的肩膀下侧,另一枪打在他同伴的左边小腿上,两个人都在疼痛中失去斗志滚倒在地,剩下的那个看到情况不妙聪明地躲进了房间。

艾伦对没能一次解决所有问题而闷闷不乐,对着那扇迅速关闭的门猛踢了一脚,从门的那边响起一阵枪声,一串子弹透过结实的门板钻出来。艾伦躲到墙边,这里距离朱蒂所在的房间很近,他们一定也听到了枪声。

他先往走廊上扫一眼,除了那两个打滚的家伙发出的呻吟,走廊上算得上安静。艾伦耐心地在门外等候片刻,忽然又从楼梯上来几个人。更激烈的枪战发生了,不同型号的枪射出的子弹在黑暗的走廊上纵横来去。谁都没办法在这么猛烈的枪火中占据优势,于是艾伦也选择了一个房间当作战壕。

有了墙壁的保护,他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艾伦坐下来飞快地清点一下子弹,对付门外的那些家伙绰绰有余,可如果还有人呢?他忍不住想到对罗德尼提起过的那个电子游戏,整个屏幕的敌人,子弹横飞。

可是他们也有打不完的无限弹啊。艾伦羡慕地想。他换好弹夹再次投入枪林弹雨中。

阵痛越来越强烈,朱蒂很想像那些在镜头前扮演孕妇的演员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反正她们的力气也不是真的花在生孩子上。

她的周围没有令人安心的白色,也没有忙碌的医生和护士,门外一直不断的枪声倒是分散了她不少的注意力。

麦克不断观察她的状况,这不是一个可以凭借意志加快的过程,只有耐心等待。

他为朱蒂安置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让她保持呼吸节奏。

朱蒂对疼痛的忍耐力让他感到万分惊讶,也许中途发出过一些呻吟,但在连续不断的枪声中显得如此微小。朱蒂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也没有在剧痛之中寻求任何帮助,麦克相信即使此刻露比在她身边,她也会像在枪店里打发那些惹事生非的客人一样把他赶出去,免得碍事。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麦克从床边站起来,先是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而来的就是枪声。

子弹穿门而过,打在朱蒂左手边的墙上。麦克往那面墙看了一眼,打开门,门外的人正准备撞进来,这一下扑了空反而让他措手不及。麦克抓住他的肩膀,借着惯性把他往地上猛摔。

戴着面罩的家伙一下子就被摔得晕了过去,跟着又有一个闯进来,麦克拔出手枪瞄准他打算扣动扳机的右手,枪声响过,对方捧着手臂大叫。麦克没有就此放过他,这个房间眼下已成了禁地,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扰朱蒂分娩。

艾伦守住了楼梯和走廊,麦克决定守住这个房间的门和窗。

他抓住那个还在大叫的对手,一拳将他揍翻在地。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叠在一起,麦克把他们往门外推去,正想关门,一个人影从门外晃过。他的枪口已经抬起来,却又放下了。经过门口的是咬着颗子弹,正在填装弹夹的艾伦。

“嗨。”艾伦含糊地向他打招呼,塞满一个弹夹后取下嘴里的子弹问,“生了吗?”

“没那么快。”

“我想也是,小鬼好像很喜欢自己的窝,再说他是露比的小孩,不给人多添点麻烦怎么行。”艾伦说,“我再去转一圈,你要小心,这些家伙都蒙着脸,那家伙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你也一样。”

艾伦没有多耽搁,转身走开。当他来到走廊尽头时,忽然看到对面站着一个黑影。

这个人站在窗边,窗外的微光从他背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罩在地板上。

他端着一支枪,稳稳地站在那里。

艾伦的心猛跳起来,两人隔着长长的走廊互相凝视片刻,艾伦向他追去,那人往旁边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捉迷藏。

麦克回到床边,朱蒂开始用力,似乎感到一股暖意伴随着刺痛正在挣扎求生。

“我看到他的脑袋了。”

“真的吗?”

“是的,最好慢慢用力,别着急,他可是个耐心十足的小家伙。”

“你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朱蒂吸着气问。

“警察什么都学。”

“难道得学助产?”

“总有机会用到不是吗?有时候在公路边,有时候在地铁上,谁也不知道小宝贝们什么时候决定离开家出来见外面的世界。”

朱蒂没再说话,她把体力和注意力都用在了更重要的地方。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麦克想着,双手迎接着这即将到来的生命。那个不可思议的小家伙在每一次宫缩之间慢慢往外挪动着,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吗?

时间仿佛停滞了,空间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麦克不知道这中间到底过了多久,直到看见了一张紧皱在一起的小脸。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说。

第58章 男孩

艾伦追着黑影跑向走廊另一头。

神秘的影子一晃而过,在黑暗中消失了踪迹。艾伦没有贸然冲进黑暗,他知道这是那个狡猾的家伙最擅长的手段,利用自己的优势将对手耍得团团转。

艾伦举起枪,向着那家伙消失的方向慢慢前进,走廊尽头有几扇虚掩的门,每一扇看起来都危机四伏疑云重重。他走向其中一扇门,枪口对准漆黑的房间扫过。

没有人。

继续往前走,来到第二扇门前。

对于这个喜欢捉迷藏,偏爱躲在暗处窥视的家伙,艾伦早已恨透了,可在这种令人激动的情绪下,他的头脑却反而更加冷静。

房间里仍然空无一人。

当他走到最后一个房间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怀抱冲锋枪的人从里面撞出来扑向他。

艾伦抬起枪托朝这家伙的下巴砸了一下,对方无知无觉,仍然向他猛扑。艾伦碰到他的一瞬间就察觉到,这个人早已失去意识,向自己扑来不过是有人用力推了一把。艾伦把枪口移向前方,同时偏了一下脑袋,一发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向后方,接着亮起一道闪光。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杀手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手中握着把锋利的刀。

有时候刀甚至比枪更可怕,它预示的不一定是死亡,但肯定和疼痛脱不了干系。人们看到一把摆放在桌上的枪未必能感受到它带来的死亡威胁,可厨房刀架上的一排刀子却防不胜防,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受伤和流血。

艾伦没能完全躲开这把恶意十足的刀刃,锐利的刀尖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艾伦的毛孔全都因为这样的刺激而张开了,造成这个反应的功臣是本能的恐惧,令他浑身一颤,仿佛被死神的手抚过颈项。

尽管如此,艾伦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恐惧之色,只差一点,他就被割断了颈动脉,对方似乎也对他的冷静感到意外。这不过是一两秒钟之内发生的事,艾伦推开倒在身上的人,第二刀紧随而至。

这回他有了准备,刀刃在空气中呼呼作响,如果这世上有别出心裁的艺术家,说不定能靠挥动刀子来演奏一曲。艾伦摆动脑袋躲开本该砍中颈部和肩膀之间的一刀,举起枪开始反击。那家伙的身手还是一样快,一把抓住艾伦握枪的手,肩膀猛撞过去。两人一起撞向背面的墙壁,这一下撞得艾伦觉得自己几乎骨折了,能在最短的时间恢复过来完全得益于那个收了露比的钱来揍他的老师派恩。他早就学会如何在撞击发生的一瞬间做出保护动作。

然而危机并未结束,那把亮闪闪的刀子又划向他握枪的手。艾伦扣动扳机打出一串子弹。他闻到火药味,后座力震得两人都是一阵摇晃,动作失去了准头。

艾伦腾出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这时又从走廊对面冲出两个人。一发子弹冒冒失失地射过来,这一枪对那家伙也同样是个出其不意的威胁。艾伦全神贯注提防他的每一个动作,为了不让他逃脱而死死勒紧自己的手臂。忽然间,黑暗中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艾伦立刻闭上眼睛,躲开闪光弹燃烧发出的白光。

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剩下的感官中,耳朵先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艾伦不知道这一枪会射向哪里,只能尽可能做出回避,免遭致命一击。

枪声响起,疼痛却没有袭来。直到白光散去,四周又恢复一片漆黑,艾伦独自站在走廊上,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真是令人费解。

从刚刚的搏斗中,他明明可以感受到那个杀手想置他于死地的决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放弃了。

艾伦难以理解地思索了片刻,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穿过长长的走廊传来。

“这小鬼。”艾伦喘了口气,脖子有点刺痛。他伸手抹去伤口的血,决定先去看看露比的小混球。

只不过走开一会儿,“产房”外昏迷不醒的人又多了几个。艾伦跨过人肉地毯,刚到门口麦克握着枪的拳头就往他脸上挥来。

“是我。”艾伦说,“我听到哭声了。”

“你来得刚好,过来帮忙。”麦克让他进来,关上门,再用墙边的柜子顶住。

朱蒂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浑身被汗水湿透了。在她的两腿间躺着一个小婴儿。

“这就是露比的孩子?”艾伦吃惊地说,“这么丑。”

朱蒂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麦克把孩子抱起来递给他,脐带还没来得及剪断。

“抱着他。”

“是个男孩。”艾伦还沉浸在惊奇之中,手碰到婴儿滑腻腻黏糊糊的皮肤,看见肚脐上那条不像人类该有的脐带。他紧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的腋下,小混球对他撕心裂肺地大哭。

麦克用刀割断脐带。

“我好像有点晕血。”艾伦说。

“抱稳了。你杀人的时候从来不晕血。”

“这比杀人可怕,剩下的脐带怎么办?”艾伦问,“是要打个结再塞回朱蒂的肚子里去吗?”

麦克无奈地看着他。

“接着还要干嘛?”

“把孩子擦干净,找个暖和的东西包起来。”

艾伦觉得自己的手被粘住了,要是现在有人闯进来对着他开枪,他简直毫无反抗之力。麦克找了条被单把孩子裹紧,这时枪声又响了,然后是被啼哭声引来的更多脚步声。艾伦实在想不通,一个这么小的婴儿为什么能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哭声。

“小心一点。”麦克把孩子交给艾伦,对他说,“我们得先把朱蒂和孩子藏起来。”

“送去哪?”艾伦已经完全被手里这团一边哭一边扭动的软绵绵的小东西吓住了,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挤破。

麦克没来得及回答,从窗外飞进一个手雷。

意外发生得太快,艾伦的晕血症不见了,抱着婴儿翻过一张沙发,躲到墙角的衣柜后面。麦克抱起床上的朱蒂躲进洗手间。巨响过后,浓烟卷着火焰,距离爆炸最近的墙上簌簌落下一层碎裂的水泥。

“艾伦!”麦克叫着。

“我没事。”艾伦回答,“孩子也没事。”

麦克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大火阻挡在他和艾伦之间,看来他们只能暂时分离了。

“我们到楼下会合。”

“好的。”艾伦摘下肩膀上的一支枪扔给麦克,“一会儿见。”

麦克把那支狙击枪挂在背后,回头对朱蒂说:“你还有力气吗?”

“随时都有。”朱蒂说,“拯救世界的英雄也总有个用尽全力把他生下来的母亲对不对?”

“是啊。”麦克笑着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刚才亲眼目睹了。”

朱蒂在他的帮助下站起来,然后问:“我还没有看到,他什么样?”

“四肢健全精力十足,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男孩。”

朱蒂看了一眼烧着的卧室。

“别担心,艾伦一定会保护好他的。”

“那还用说?”朱蒂收回目光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担心。”她的脸色不太好,声音也有点沙哑,分娩的过程消耗了太多体力,能够站起来已经足够证明她的坚强了。

麦克背起她,从破碎的窗户离开了这个房间。

第59章 公平的决斗

艾伦把裹着床单的小婴儿绑在怀里,再把防弹衣的卡扣放松一档。

孩子细小的四肢伸开着,小得不可思议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皱着眉闭着眼,仿佛被什么天大的难题困扰着,满脸忧郁的表情。

艾伦站起来,感觉到胸口传来的热量,感受着和一个新生命紧贴在一起的温度。

他看起来好像没那么丑了。

艾伦把孩子的小脑袋扶正,看着小家伙哭哭啼啼蹬脚伸手的模样。

“别哭,我们去玩一场好游戏。”艾伦一边往冲锋枪的弹夹里塞子弹一边说,“你的好日子结束了,外面到处是危险,现在就来上第一课。”

他沿着墙壁找到门,推开挡在门口的柜子冲出这个岌岌可危的卧室。走廊上是暂时的寂静,随处可见被击倒的对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艾伦穿过走廊,回忆着刚才闪光弹过后听到的枪声。也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在混战中冒冒失失地打出了一枪,子弹不知道飞向何处。可这似乎也不能成为那家伙再次逃走的理由,艾伦觉得他已经玩够了,和前几次交手的感觉不一样,今天他杀气腾腾,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再有趣总也有玩腻的一刻。如果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撤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艾伦往楼梯的方向走,打算先从这里出去和麦克会合,至少把朱蒂和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当他快到楼梯口时,一个躲在暗处的敌人冲了上来,艾伦一只手按着孩子的脑袋,另一只手举着枪对他开火。枪声震得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婴儿又大声啼哭起来。

艾伦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汽车的警报器,只要拉断线就能安静。他趁对手倒下的瞬间试图下楼去,但发现楼下有几个人藏在不太好对付的角落里虎视眈眈。如果他是一个人,完全可以冒险冲破重围,可带着个软绵绵的小家伙就大不一样了。震耳欲聋的哭声,让他不管躲到哪里都立刻引来追兵。

艾伦不得不退回走廊,打算在楼上更多房间的掩护下拖延一点时间,或是玩一些敌明我暗各个击破的小游戏。

另一头,麦克带着朱蒂藏在庭院半人高的树丛里。虽然离开了别墅,但这里也绝不是可以放心休息的地方。几分钟前,他们就遇到一个抱着冲锋枪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敌人。

麦克赶在对方还没警觉过来准备开枪之前一拳将他打得失去意识,然后伸手摘下他脑袋上的头罩。头罩下是一张陌生的脸,麦克没有见过他。

朱蒂坐在草地上,阴冷潮湿的环境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应该在更温暖的地方休息。

“你感觉怎么样?”麦克关心地问。

“艾伦刚才问过脐带要怎么办是吧,它像孩子一样要出来呢。”

麦克想起当初那个在公路上生产的孕妇。医护人员赶到时孩子已经出生了,她在救护车上排出了胎盘。奥斯卡惊叹过女人的身体这么不可思议,还有什么奇妙的事不可能在她们的身上发生。

“是不是还会痛?”

“有一点,不过要比生孩子好太多了。”朱蒂说。

“那里有个花房,我带你过去,外面太冷了。”

朱蒂缩成一团,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光着脚。麦克也没有外套可以给她御寒,只好抱起她尽快往更安全的地方跑。

路上很顺利,玻璃花房里种满了暖和的季节才会有的花草,里面温暖如春。

麦克找了个角落放下朱蒂,挪了一些花盆挡在她周围。

“我要去帮艾伦了。”

“去吧。”朱蒂说,“让他一个人抱着孩子怎么能放心,七年前他连凶器上的头皮都不知道擦干净就到处乱跑,现在也一样。整个地球上的生物都在长,只有他还是老样子。”

麦克笑了。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他说,“带着小宝贝一起。”

朱蒂向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麦克留了一把手枪给她。离开时他看到朱蒂把那支枪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又重新装起来。对朱蒂来说这大概是唯一一件既能够缓解疼痛分散注意力,又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尽管她是个枪械专家,对每一种枪的优劣了如指掌,可开枪射击并不是她的专长。

麦克决定速战速决,尽快赶回来。

他背起艾伦扔给他的狙击枪,小心翼翼地离开花房,走出一大截远的距离才开始跑。

别墅附近仍然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麦克往那栋黑黢黢的房子望去,除了刚才因为爆炸而燃烧起来的房间,另一个窗口也不时闪动着火光。麦克举起狙击枪,从狙击镜里观察窗户里的情形。

艾伦被堵在沙发背后,对面的人正在疯狂扫射。

情况不太妙。麦克回头看了一眼,往最近的那棵树跑去,他需要找个高一点的地方。

这棵树完美无缺,树枝茂密错综复杂,高度也令人满意,只要有足够胆量,可以从树枝间找到狙击整栋别墅的地点。

他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架起狙击枪,枪口对准艾伦所在的房间。

一枪射中了那个操着机枪扫射的人,子弹打中肩头,血花向着空中抛洒出来。艾伦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虽然距离很远,他似乎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向麦克藏身的树枝间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别客气。”麦克推弹上膛,瞄准另一个打算冲进房里的制造麻烦的家伙。

艾伦没了后顾之忧,有个无处不在的帮手为他扫除一切障碍,整个游戏变得轻松自在。他开始在房间里穿梭,寻找最方便的路线前进,要是敌人太多,他就将他们引诱到窗边让麦克料理。

整个过程中唯一奇怪的是只要他停止跑动藏身在某个地方,怀里的小家伙就会开始啼哭。

“你就喜欢东奔西跑是吧。”艾伦让他的小手抓着枪口,小家伙闭着眼睛扁了扁嘴,手指攥得紧紧的。

“你还喜欢枪,等你能够握住枪把的时候我就教你开枪,现在先来看看示范。”

艾伦把小家伙托高一点,避免在跑动中不小心掉出去。他和麦克没有通讯器可以联系,眼下只能靠心有灵犀的默契了。他向窗外看,准确地找到麦克所在的方位,然后伸出拇指向走廊的方向指了一下,从藏身处出来,冲向走廊。

艾伦加快速度,利用房间的掩护来移动。走廊上没有窗户,房间与房间的间隔之处就成了狙击的盲点,这段路需要艾伦自己来扫清障碍。

几个受伤的对手躺在走廊角落里,地毯上到处是血。

艾伦的耳朵倾听着所有的动静,尽管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四周安静得如同一部默片,可他知道只要一不留神就有生命危险。现在他要保住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还有怀里这个小家伙的命。

万事不可大意,更何况那个神出鬼没的杀手仍在此地。

艾伦走过每个房间都把房门打开,好让麦克看得更多一些。

他跨过呻吟不止的对手们,跨过翻倒在地的桌椅,经过满是弹孔的墙和玻璃粉碎的窗户,再一次到达了楼梯口。

靠近楼梯的房间敞开着,房门已经被打烂了,是几个火力十足的家伙轮流扫射的结果。艾伦把冲锋枪端在手上,下楼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途没有掩体,时刻有性命之虞。

他倾听片刻,脚踩在第一个台阶上。突然间一串子弹扫射过来,在那级台阶上留下好几个弹孔。

这一阵子弹不是盲目扫射,而是一种警告,甚至可以说是种捉弄。艾伦的感官早已高度紧张,感觉告诉他那家伙又回来了。他走回楼上,躲进那个最靠近楼梯的房间,眼睛盯着门口,手指在扳机上轻轻摩擦。

孩子在这个时候忽然安静下来,不晓得是不是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仅仅只是在艾伦的怀里动一动四肢,发出轻轻的咕哝声。

突然间一阵猛烈的枪声,子弹穿过走廊冲进来,艾伦抱着孩子躲到一张椅子后面。这个房间很大,像个书房,几排整齐的书架上放满各种各样的书。子弹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这让艾伦意识到对手不是普通人,他必须打起全部精神来应付这难缠的家伙。

在怀里揣着个小鬼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和对方来个近身搏斗,因此只能靠开枪来解决问题。可开枪也不保险,艾伦低头看了一眼,真是个麻烦的小家伙,他还没习惯穿着防弹衣时躲躲闪闪,而且还不能像往常一样做出翻滚和俯卧的动作。

“你要是露比一个人的孩子就好了,可朱蒂生起气来还真有点可怕。好吧,再抱紧一点。”艾伦托着孩子小小的身体,把他按在胸口。扫射停止了,但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过去。

艾伦尽力把自己挪到窗口的位置,好让麦克能够看到他。这时门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从容不迫地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支霰弹枪,眼睛在面罩下闪着光。艾伦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这个难缠的对手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能够让周围的气氛变得骤然紧张。艾伦从不否认自己在干活时感觉到的紧张,这种本能的紧张时刻提醒他,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满盘皆输,紧张让他更加专注。

“你还在等什么?”艾伦说,也许是被他的声音惊动,怀里的孩子动了动。

艾伦拍拍他的背,不知道这样的安抚是否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用,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下一刻枪声就响了。霰弹枪的弹丸散射出来。艾伦飞快地躲回椅背后面,然后听到了上弹声,12号霰弹枪子弹的弹壳跳出抛壳口,落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艾伦计算着上弹的时间,从椅背后冒出来打算反击,但对方速度惊人,已经把子弹塞进枪膛,砰一声向他发射。

艾伦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回了掩体背后。

这个位置太差了,不只是对他不利,对院子里狙击的麦克来说也是个最差的角度。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壁挡住了视线,麦克只能看到那把超级90霰弹枪的枪身。

要是他能再往任何方向移动一点就好了。

麦克无奈地望着狙击镜里的景象,他可以再往高处爬,但周围已经没有更适合狙击这个房间的地点了。也许那家伙是故意的,他对别墅的了解说不定比他们更多,而且也确实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麦克已经准备收起狙击枪,回到别墅去帮助艾伦,不过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艾伦离开了藏身处。

紧接着是一连串枪响,艾伦的冲锋枪和那家伙的霰弹枪同时响起。麦克的枪口向左移动,因为艾伦奋不顾身地暴露自己,引得对方终于向房间里多走了一步。

他露出了左边的身体。

麦克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可就在手指即将扣动扳机时,艾伦的身体不自然地往后撞了一下。麦克脖子后面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汗毛竖起来,心脏被看不见的手抓紧。

艾伦的肩膀一阵剧痛,被散射的弹丸击中了,为了避免孩子受伤,他没有让防弹衣承受子弹的冲击,而是选择用手臂护住他。

血溅在孩子的小脸上,惹得他放声大哭。

艾伦按住伤口说:“第一堂课可不太顺利啊,希望你长大后不会记得发生过这种丢脸的事。”

在这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他对着站在门边的杀手说:“你为什么不过来呢?现在的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还是你不藏头露尾就没办法像个杀手一样开枪?”

艾伦的手掌被自己的血弄得濡湿粘稠,拿起枪时,仿佛和这杀人的武器融为了一体。

他用手指擦一下脸颊,在上面留下两道鲜红的指痕。

“我们来一场公平点的决斗好吗?邓肯先生。”

第60章 同一张王牌

“罗德尼·邓肯?”

在了解内情的人耳中这是个令人紧张的名字,但这个房间里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平平。

“你为什么会猜测是他?”老人虽然在反问,可他平静的神态已经不言而喻了。

“抱歉,你可能对我的聊天习惯不太了解。”露比说,“猜测这个词只是个礼貌用语,因为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肯定句,更喜欢含糊其辞和不确定的说法。”

“这是为什么?”

“因为猜测就像喝酒和抽烟,有种醺醺然的醉意和烟雾缭绕的感觉,一旦用了这个词,问题的答案看起来就没那么真实了,似乎总有退路可走。在多数人看来,我说的大胆的猜测也只是个吃不准的答案,你完全可以否认。”

“可其实那就是真正的答案。”

“是的。”

“那么我重新再问一遍。”老人说,“你为什么认定是他?”

“因为他出现得太快了。”

“出现得太快?”

“没错。”露比说,“他出现在那个欢乐派对上,听说还带了不少手下。实际上,我对罗德尼·邓肯的评价要高过你的继承者。我认为他具备了一个黑道首领所需的所有资质,但一个缺点就足够摧毁这一切。”

“是什么?”

“聪明。”

“聪明怎么能算是缺点?”

“大多数时候不能算是,相反这还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优点。可如果他聪明到轻视他人的智慧,那就非常危险了。”

老人望着他:“你不认为自己也走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吗?”

“喔。”露比说,“我没有轻视任何人,如果你觉得谁让我产生了轻视,那只不过是我想要让你产生的错觉罢了。”

“我不该和特罗西家的人讨论聪明的话题。请继续。”

“他聪明地安排自己当自己的傀儡,认为这样出现在欢乐派对上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可是你还是立刻确定了。”

“是的,因为派对上只有他。”

“你又为什么不认为他是真正被利用的一方呢?”

“难道你忘了这是个临时的变动,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时间是由他掌握的。你接走朱蒂,其实是打乱了他的计划,可派对却丝毫不受影响。罗德尼是安排好了手下时刻待命参加这个欢乐派对吗?作为一个每天要处理各种非法生意并且提防着明枪暗箭的黑道头目来说,他也未免有点太闲了。当我听说罗德尼分毫不差地在那个时间出现时就已经不再怀疑了。”

狄恩转过头去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大胆,明知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牌杀手,可居然可以目不转睛地直视那双锐利的眼睛。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狄恩感到自己并不怕他,或许是露比的每一句话都像看不见的武器所向披靡,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又或许是有鲁伯特先生如磐石般不动的威严撑腰,甚至有可能是阿利克手上不停翻动的硬币带来了一丝轻松的气氛。总之,狄恩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视着老人,很想听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的。”过了几分钟,老人终于在一片沉默中开口了。

“是的什么?”

“他的另一个身份就是邓肯家族的继承人,巴尔德里奇的小儿子,罗德尼·邓肯。”

露比也沉默了片刻,但他的咄咄逼人不会到此为止:“我还以为你会再否认一次,为他多隐瞒一点,就算是演戏也应该坚持到底不是吗?难道你认为事已成定局,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你觉得我在期待什么呢?”

“喔,这可不好说啊。”露比说,“你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吗?”

鬼才知道。

狄恩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但绝没有丝毫贬义,也绝不是冒犯。相反他的脑袋里装满敬畏,真心诚意地认为世间不会再有人能猜到露比的心思。

老人显然也不是这世间的例外,他表现得和狄恩一样真诚,声音低沉而缓慢地问:“你在期待什么?”

“这可能是个好消息。”露比说,“因为我们期待的事是一样的。”

“我不太明白。”

“你期待这件事能够快一点走向终点,我也是。时间不早了,我认为一天的事都应该在十二点以前结束。”

“现在快要十一点了。”

老人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看来剩下的时间都要在耗尽在等待午夜到来,迎接一场狂欢的终点。

“从正常的角度来说,我们双方都理所应当支持自己的一方赢得最终胜利,可我却说我们期待的结果相同。你也许在想,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真不好办。”老人摇着头说。

“是啊。这种事真是很难说出口,希望自己人输了比赛。你不介意我用比赛来形容我们之间的较量吧?”

“当然不。”

“这是场不能输的比赛,输掉就等于丧命。为了保住你的家族不被侵蚀,保证你的儿子有一段更安稳的人生,这场较量只能有一个结果,就是以施乐会的失败为终结。”

可是施乐会长久以来的规则毕竟印刻在杀手们的内心深处,尽管老人只不过是在一次意外之下成了其中的一员,但这根深蒂固的印象却终生难以磨灭。对老人而言,这种规则甚至还带着一些感情色彩,是父与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使现在老人不得不在亲情与传承之间做出选择,也仍然无法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希望施乐会就此绝代的话来。

然而不管他如何在言语上做出回避,露比都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露比的语气几乎是夸奖,这对一个年纪可以当他父亲的人来说似乎很不妥当,但老人丝毫没有流露出反感的情绪。

非常好这个词出现在露比话语中的频率只能说是稀有。

这种夸奖无关年龄和阅历,唯一相关的只有智慧。

“你是他的老师,你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杀手,有一段时间你对他来说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目标。可后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拿走了你的力量,也许你还是可以对付很多厉害的对手,可是却再也对付不了他了。”

停顿。

露比说:“你需要一些外援。”

“你们不能算是外援。”老人说。

“我不是在说我们,我是在说在钻石大楼顶层的那个聚会,那个你最应该出席,但又不得不缺席的订婚宴会。”

“哦,他们是真心相爱。”老人说着,嘴角露出了微笑。

“真心相爱再加上婚姻盟约,世上最完美的事也不过如此了。”露比说,“如果罗德尼·邓肯还有什么头疼的对手,恐怕这位戴瑞克叔父就算一个。我听过他参加选举的演说,很鼓舞人心,今年他非常有希望在自己的仕途上跨出一大步。”

“那个老头子。”阿利克忽然插嘴说,“他还能活几年?”

“老头子活得比你想得长多了,况且在政界里头怎么样都不能算老。”

“喔,他也许不会那么快死,但总会老糊涂的吧。”阿利克紧追不舍。

“那也足够了,我们做个最保守的估计,他还能活个二十年,据我所知国会议员年纪最大的干到了九十多岁。以戴瑞克的身体状况来看,说不定他能打破这个纪录。多么完美的帮手,为了女儿的终生幸福,无论如何他也得利用手头的一切力量保护好杰拉德家族。”露比说,“真的非常好,现在万事俱备,你只需要再等待最后的这一个小时,一切就都完美地画上了句号。”

“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好事。”

“是好事。如果我的酒柜里还有另一瓶酒,我一定会把它打开提前庆祝这件好事的发生。可是真遗憾,我最近很难得出远门,也没有时间去挑几瓶好酒。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没有死呢?”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必死无疑了?”

“你是没有说过,不过也是有这种可能的吧。万一他没有死,万一我的合伙人又犯了什么傻,让他溜走了,那么就算邓肯家族就此瓦解,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还会卷土重来伺机报复。那样或许比现在更糟,你的身份已经不再隐秘,而他却可以隐姓埋名人间蒸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你的面前。”

“这有可能吗?”老人目光狡黠,“你刚才可是非常有自信地和我打赌,施乐会将就此绝代啊。”

“有自信的不止我。”露比说,“我们好像都还有一张王牌在手。”

老人露出了微笑,问道:“是同一张吗?”

“是的。”露比回答,“是同一张。”

第61章 毁灭之时

黑色面罩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罗德尼·邓肯神色自若,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曝光在对手眼前。

他和前两次见面时大不相同,在夜晚的邓肯家族时他体面而阴鸷,是个年轻冷酷、凶残阴沉的黑道头目,第二次相见却又展现出与传闻不相符的涵养与理智,不见了杀人如麻的黑道戾气。今天他摇身一变,穿着隐秘行动的战斗服,全副武装精力十足,双手握着枪,以一种习惯行走于死地的模样站在艾伦面前。

艾伦忍不住想起他在院子里豢养的黑豹,那就如同是他的化身,此刻他正蓄势待发扑向猎物。

“你要一场公平的对决?”罗德尼说,“怎样才算公平,难道要我对着自己的肩膀也来一枪?”

“当然不用,怎么说呢,虽然你换了个更有趣的身份,可为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幽默感。”

“幽默感。”罗德尼笑了,好像艾伦真的说了个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你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有很多原因,按理说,你绝不可能雇佣我们杀害自己的父亲,所以从一开始就该把你排除在怀疑名单之外对吧?可是那个房间始终让我有点介意,因此产生了一些怀疑。”

“什么房间?”

“你父亲的房间。”

罗德尼诧异地望着他,然后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窗外。

越过游泳池的对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虽然窗框挡住了视线令他看不到树的全貌,但他似乎早已掌握了一切,嘴角露出微笑。

“我父亲的房间怎么了?”

“抱歉,我想修改一下回答,不是房间,是你父亲本人。”艾伦藏在椅背后,虽然一个软绵绵的孩子在怀里让他十分为难,但眼下的情况还不算坏。房间里的气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罗德尼从这个角度无法打中艾伦,而艾伦也不能带着孩子冒险冲出去和他对决。麦克的狙击枪时刻等待着,只要罗德尼从墙后露出更多破绽,不管多短暂的瞬间,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可是艾伦和麦克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局面总是对他们更不利一些,因为对手人数多,等待只会让罗德尼获得更多助力。

“我一直很想这样开诚布公地和你们聊聊天,不是以邓肯家族的继承人,而是以同行的身份。”

“是啊,我也想,其实我们第一次在皮尔逊·墨菲的别墅里就有机会不是吗?”

“那次不行,那次时机还不成熟,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不够深,话题也不多。”罗德尼说,他放下黑道头目的身份微笑着说话的样子甚至很讨人喜欢。艾伦不知道他和他的母亲有多相似,如果他们有七分像,那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女人能轻而易举地获得那个一生杀戮对活人没什么太大兴趣的老黑手党巴尔德里奇·邓肯的青睐了。

罗德尼笑着说:“现在不是更好吗?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我们不但了解对方,产生兴趣,还有聊不完的话题。说吧,我父亲怎么了?”

“他不想活了。”艾伦说,“我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对我说。”

“说什么?”

“他对我说谢谢,从那个被痰堵住的喉咙里咕哝着说了。”

“你确定没有听错吗?他为什么要感谢你?”

“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再没有治愈的可能,死亡或许是个最好的选择。我想到外界流传的关于你的传闻,认为老邓肯在饱受病痛的情况下活得如此长久的原因是因为你对他的爱和依恋,是你不惜一切地延长着他的性命。可奇怪的是,我在那个房间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情和父子之情。那么反过来想呢?巴尔德里奇·邓肯最后的日子其实活得很痛苦,你将满身病痛的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原因如果不是爱而是恨会怎么样?”

“那我更不应该雇佣你们去杀了他,再让他多享受一点人间快乐不是更好吗?”

“也许他不行了,随时都会离世,让他这样突然死去不如用来为你掩饰身份,制造我们和邓肯家族之间的矛盾,这样你就有足够理由坐在我们的对面演戏了。”艾伦说,“趁现在周围没有人,我们又都拿对方没办法,不妨聊聊天说说你们父子之间的仇怨。”

“你想知道什么?”

“今晚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命丧黄泉,所以没什么事是值得保密的。”

“那不关你的事。”

“是他对另外几个儿子的偏心惹恼了你?”

这个问题引起了罗德尼的反感,他的眉头皱起来,笑容不再。

“那不是偏心。”他说,“他从来没有偏心过,他对我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憎恶。”

这是黑道故事,十五岁之前罗德尼在“罪恶街区”长大,混迹于地痞、流氓、小偷、毒贩、瘾君子和无恶不作的帮派分子之间,能顺利地活下来是个了不起的奇迹。就像父亲没有理由地憎恨他一样,他内心深处的憎恨也在生根发芽,很快茂密如林。他得感谢那段混乱可怕的童年给了他焕然一新的机会,十五岁的某一天,他在小巷里遇到了一个神秘人,然后他成了这个神秘人的继承者。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罗德尼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别人的生死,可现在想起来,认为自己可以掌管生死是一件很幼稚的事。”

“能这样想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可幼稚的事情总是很有魅力不是吗?”

“是的。”

复仇就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但是充满魅力,有时甚至会成为人们一生的目标。

“我把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儿子找出来,他叫什么?”罗德尼思索了片刻,“瓦尔克,好像是这个名字,他大概觉得我根本没有胆量对付他,所以手无寸铁地出现了。”

然后。

当时这个叫瓦尔克的年轻人二十六岁,精力充沛,还是个有名的搏击手,对家族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弟理所当然不放在心上。十五岁的小鬼,他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泄私愤不是职业杀手该干的事。”

“不,这刚好就是职业杀手最美满的地方。”罗德尼说,“我接了一个暗杀瓦尔克的委托。委托人给了我一个名字,说喏,这就是我想干掉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他干掉就行。你不会干不了吧小鬼。我说当然没问题。这太简单了,如果不怕被怀疑,我甚至可以在家里,趁他上厕所的当口从背后一刀捅进他的心脏。”

“这确实很方便。”邓肯家族的仇敌多得数不清,家族中的每个成员在职业杀手悬赏榜单上都有提名,罗德尼只要进入这个圈子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和他需求相同的委托人。在完成委托积累杀手经验的过程中,他也一举两得地干掉了所有家族中的对手。

但这并不是为了得到父爱,而是为了复仇,报复父亲对他不公平的憎恨。

“所以你让他一直活着,只不过是想让他看着自己的家族如何走向毁灭。”

“是的。可我还是心软了。”

心软这个词和罗德尼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毫不相关,但那也有可能是实话。对于亲情,艾伦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也许他死了更好呢?”罗德尼说,“他知道结局已不可挽回,也为自己的愚昧付出了代价,不管怎么样,他对我的母亲还不错,虽然她最后死于一个他的仇敌雇来的杀手,不过好歹是有个风光葬礼不是吗?”

“我该说节哀顺变还是抱歉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随你怎么说。”罗德尼说,“我们现在算不算陷入了僵局?你既不敢从那里出来,我也不敢走近一步,难道就这样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通常这种情况只能等待打破僵局的人出现。”

“是啊,可我想不到你们还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朋友会来帮忙。”

“谁知道,每一次我们都是在几乎绝望的境地化险为夷,说不定幸运女神就是我们的朋友。”艾伦说,“趁这个机会,我还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想置我们于死地?”

“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还怀疑我们不是在认真决斗?”

“当然是,在你跟我说话之前我还有点疑惑,现在已经明白了。让我们杀掉你父亲,炸毁他喜爱的家园,让家族的手下一批又一批地在和我们的枪战中消耗掉,都是你乐于见到的结果对不对?”

“没错,这不是我的家族,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让它毁灭,让邓肯这个姓氏在黑道中除名,被警方扫荡的毒品走私线也是我的杰作。在我完全得到它之后,一切就都由我来掌控了。”罗德尼说,“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你们对职业道德的坚守,那些没用的家伙,最后还得我亲自去补上几枪。”

“职业杀手不是杀人狂。”

“施乐会杀手当然不是杀人狂,但罗德尼·邓肯可以是。”

“忘了你的双重身份,这是我的错。”艾伦说,“现在你是谁?坚守信仰的施乐会杀手?还是嗜杀成性的黑道头目?”

“哪个都好,只要能让这件事结束。”

“结束是指什么?”

罗德尼的嘴角掀起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艾伦并没有看到这个微笑,麦克也没有。

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危险分子微笑着说:“结束就是我们之间有一个了断,一方消失在这个世上,或者同归于尽。你们是非常有趣的对手,为我的计划增添了很多乐趣,谢谢你们,先提前告别,以免在接下去的混战之中错失时机。”

“喔,好的。”艾伦一边说话一边解开防弹衣,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怀里抱出来。小宝贝睡着了,躺在并不算干净的被单里,像一团降临世间的奇迹。虽然不知道打破僵局的人到底会不会出现,更不知道出现的敌人还是朋友,艾伦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再见。”

第62章 公平的决斗(2)

打破僵局的并不是朋友,也不是幸运女神。

他看起来不过是罗德尼·邓肯源源不绝的手下之一,一个没有名字,长相成谜的打手或者保镖。

他从门外闯进来,发现了这个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认为是个立功的好机会。麦克从狙击镜里看着他,角度非常合适,一定可以一枪命中。结果也正是如此,狙击枪的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让他在剧痛之余无法再开枪射击任何人。

一切似乎又要回归于那种无法打破的僵局,可就在那个受伤的家伙捂着手臂惨叫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罗德尼向他伸出手,那个人以为他想帮助自己,或许因此心中充满感激,于是也伸出了手臂。罗德尼抓住他,接着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他。麦克在狙击镜中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枪响过后,罗德尼全身都被血染红了。他抓住这个惨死的手下当做挡箭牌挡在身前,从安全的狙击死角中走出来。

艾伦拿起地上的枪,想冒险来个出其不意的扫射,但罗德尼早有防备,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从对面飞来。

“该死。”艾伦只好再次躲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小婴儿,如果要正面对付罗德尼只有一次机会。这要冒上更大的风险,一旦失败一切就全都完了,之前所有的努力,为了保护朱蒂和孩子平安无事的行动都将成为泡影。

“要赌吗?”他问。

孩子在被单里闭着眼噘着嘴,口水流了出来。

“你真恶心,就当是你同意了。”艾伦说。他决定赌一把,伸手拍拍孩子的胸口说:“乖乖等我。”

他在心中默数,然后向前飞扑,枪口对准罗德尼所在的方向一阵扫射。

子弹扫在那个已经死去的挡箭牌身上,就算偶尔有流弹擦过,也没有对罗德尼造成多大伤害。此刻他已不是目标明确的施乐会杀手,他是冷酷无情的黑道头目,把所有人都当做没有生命的工具,不受规则束缚,无人可挡。

艾伦不敢离开墙角太远,以免罗德尼掉转枪口向角落里的孩子扫射。

但职业杀手似乎都有一种共通的心有灵犀,永远知道对方的要害和弱点在哪里。当艾伦试图吸引罗德尼的注意时,罗德尼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墙角深处。

“这是特罗西家的孩子。”他说,“特罗西家的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无所不知的才能,他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是啊,这是露比的孩子,谁要是敢对他开枪,这事就没完没了了。

艾伦翻过地面时压到了肩膀上的伤口,疼痛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仇恨,忽然间向罗德尼猛扑过去。这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举动,罗德尼的枪口正对着他,艾伦躲过密集的火力中心,用穿着防弹衣的部分抵挡住分散的弹丸。尽管在他经验十足的判断下已经把伤害减小到最低,可冲击力终究还是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和痛感。

这不重要,艾伦打定主意不惜一切要让对方从掩护下露出破绽。

接下去的场面几乎就是毫无技巧的肉搏。

艾伦不惧生死地抓住罗德尼手中的枪,让他不得不因此丢掉了当做挡箭牌的尸体。他们在短短几秒钟内翻滚过地面,沿着房间四壁撞来撞去。

麦克的准星时刻瞄准罗德尼的头部,但这狡猾的对手和艾伦纠缠在一起,机会总是转瞬即逝。

误伤的几率太高了。麦克遗憾地想。

他可不愿意拿艾伦的性命孤注一掷,没必要,罗德尼的性命不值得他用至爱去赌博。

于是准星在两人之间游移,艾伦尽力为他创造狙击的机会,罗德尼则不惜一切破坏机会。

他们都是精于此道的老手,知道什么样的角度会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外。看似毫无章法的街头战法,却比任何生死搏斗都要惊心动魄。

罗德尼抓住艾伦受伤的肩膀,手指陷入枪弹造成的伤口,血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

他的脸上全是那个被他当作肉盾的家伙的血,有些已经凝固了,但他似乎很喜欢满脸鲜血的感觉,在皮尔逊·墨菲的别墅里也一样。

仇恨、快感、喜悦、死亡的威胁、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力,各种激烈的情绪刺激着他,让他成了一部无畏生死又极其精准的杀人机器。

艾伦咬紧牙关,忍耐着伤口被刺破的剧痛,霰弹枪指着天花板,枪声过后从头顶落下一大片吊灯的碎片。艾伦抓住罗德尼的手腕往墙上撞,直到那支枪因为猛力的撞击而掉到地上。

罗德尼握起拳朝他脸上挥去,艾伦低下头,拳头的边缘扫到了他。艾伦趁此机会撞向他的肚子,把他按在对面的墙上。

他知道这家伙有多难对付,好身手不如蛮干有效。

麦克不想再等待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机会了,他最后往狙击镜中看了一眼,打算收起枪回到别墅去。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另一个罗德尼的手下走进了房间。

这个人和之前的所有人都没有分别,黑色的装扮,黑色的面罩,走进房间的一瞬间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

麦克的枪口立刻对准他的额头,这是生死较量,不能优柔寡断。对于杀人的人还以杀人的子弹。

他的手指已经扣下一半的扳机,子弹在枪膛中蓄势待发。

忽然间,紧绷的手指松开了。

麦克疑惑地看着狙击镜中那只握枪的手,以及那只手上握着的枪。

他呼吸着硝烟味弥漫的冷空气,看着自己吐出的白雾,若有所思地抚摸狙击枪的扳机。

砰一声。

枪击响起在房间里。

时间仿佛有那么一两秒钟是凝固的,枪响消逝,归于平静。

这有可能吗?

麦克认为这只是错觉,因为房间里发生的事总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可能愣神了有那么一秒钟,看到罗德尼推开艾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要不是向墙上抛洒出去的血,没什么能证明他在稳操胜券的自信之下中了一枪。

子弹穿过他左肩的肌肉,疼痛似乎来得异常迟缓,远远比不上被击中的这个事实更令他诧异。

罗德尼的目光转了过去。

艾伦没有因此而分心,但当他要趁这个机会动手时,那个乱开枪的手下却又把枪口对准了他。

“别动。”他说,“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艾伦问,“你在说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请让开一下,斯科特先生。”

大概是隔着面罩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沉闷,奇怪的是艾伦却觉得很熟悉。

“我认识你吗?”

“也许吧。”陌生人的目光在面罩下望着罗德尼,后者也一样望着他。

麦克的枪膛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但他认为这一枪不会再打响了,他从狙击镜中看到那个人手中的枪,是一支六发弹容的左轮,一支在这样枪林弹雨的场合显得分外无力的武器。

一支警用制式手枪。

不用过去。麦克心想。艾伦也这么想,他向后退了一步,给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枪手留出一块空地。

“谢谢。”这个人说。

他握枪的手毫不动摇,连罗德尼也找不到可趁之机。

“你对我开枪了。”罗德尼的目光像结了一层冰霜一样望着他。

“我不该对你开枪吗?”这个人说,“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开枪的原因。”

“喔,我知道啊。”罗德尼说,“可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蠢,为了这种事对我开枪。”

“你认为这是一件蠢事,那么世上到底什么才不是蠢事呢?”

“让别人去死,自己永远活着,这就不是蠢事。你可以做一个不死的人,你是我认可的同伴,可是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在我快要干完活的时候冒出来,拿着那支可笑的破枪,对着我,朝我开枪。我对你失望极了,你不配当一个不死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一个不死的人,自从查德·亨德里克死了之后,我就允许自己死了。”他说,“我随时都在准备死去。”

查德·亨德里克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艾伦感到他们之间有着不为外人知的隐秘。这算是运气还是什么?他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胜负还是个未知数,可忽然间就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个仍然戴着面罩的人没有看他,但是却对他说:“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讨论一次公平的决斗?”

“是有这么一回事。”艾伦说。

“我喜欢公平的对决。公平,这个词真好听啊。”他忽然掉转枪口对着自己的肩膀开了一枪,然后在罗德尼错愕的注视下摘掉了脸上面罩。

卡洛斯·希尔德平静地望着他说:“这样就公平了,感谢你为我找到杀害丹尼尔的凶手,让我能够亲手杀了他。可我还是不能原谅你。”

“因为我杀了那个警察?”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怀疑你。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你归到罪犯一列。”罗德尼说,“你为什么不怪自己呢?你有没有大胆地告诉他,他的菜鸟搭档是个职业杀手,有没有告诉他那些永远破不了的凶杀案都是我的杰作?要是你早一点告诉他,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你做了这么多错事,可是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反而把错误都怪在别人头上。

“他没有怀疑我。”希尔德说,“就算他怀疑我,他抓住了我,那也是他应该做的事。”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真正的警察。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一个人又是警察又是杀手,总有一样你要专心去做吧。”

希尔德看着面前这个人,罗德尼·邓肯是个十恶不赦的黑道分子,又是个行走在黑暗之中的职业杀手。可他也是搭档,就像波比·瑞普利一样。

瑞普利为他做了一个称职警官该有的榜样,勇敢、正直、英雄主义,而罗德尼让他领会到公理与正义之外的复仇快感。他到底想成为哪一种人呢?

“没有人是完美的。”希尔德说,“所以我还是得承认,勇敢、正直和英雄主义都伴随着说不尽的痛苦,只有复仇才是天底下最有魅力最值得享受的事。”

他用拇指扣动左轮枪的击锤,枪口对着罗德尼的额头。

“我要为波比·瑞普利警官报仇,为他的不该死和我犯的错。”希尔德说,“享受是会上瘾的。”

枪声。

第63章 双重身份

“有一个关于杀害幼童的凶手的故事。”

露比问老人:“你想听吗?”

“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是吧,用什么来打发时间,听故事是个好主意。”

“这个凶手在三年时间里残杀了六个孩子,年纪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二岁。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喜欢做的事情是把他们诱骗到家里,给他们看一段不适合孩子看的恐怖电影,内容多半是血腥的肢解场面。把孩子们震住之后,他就开始动手如法炮制,拍一段属于自己的影片。”

“这很残忍。”

“是的,非常残忍。有时候你们也会痛恨这些变态吧,你们杀人还要遵循规则,他们却可以随心所欲。你们默默无闻,他们名声大噪。”

“我们杀人并不残忍。”老人说,“就像草原上的狮子狩猎羚羊,那也不是残忍,有时候甚至是一种仁慈。”

“所以我称他为凶手,而不是杀手。”

这样的文字游戏,老人却似乎很满意。

“你认识他吗?”

“谁?”

“这个凶手。”

“不认识。”

“他的名字叫查德·亨德里克。在肢解了六个孩子抛尸河中之后,他就成了警方的心头恨。”

“我是没有听说他被抓住的新闻。”

“他至今仍然逍遥法外。”露比的语气为逍遥法外这个词加了引号,连狄恩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死了对吧?”

“反正一个人忽然不见了总归只有这两种可能,隐姓埋名低调生活,或者死了。”

“他死了。”老人肯定地说。

“他死了。”露比也这么说,一锤定音。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死法,但是应该不会比死在他手中的那些孩子更轻松。”露比说,“大人的承受能力要强一些,而且他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六英尺出头,经得起折磨,任何肢解尸体的工具用在他身上都像是玩具。”

老人没有像之前那样说这很残忍,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应该早就学会对待死亡不带感情色彩,不做任何评价,不去思考死者的生平和爱好。不过作为一个老人,一个正常人,对残杀无辜的凶手也不会有多少同情之心。

“你会花心思去查这些真令我感到意外。”老人说,“这和邓肯家族可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要我说得夸张一点,这个世上的所有事都不是毫不相干的。”

“在情报贩子的眼里,世界大概就是如此,一张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的网。所以呢,你从这件事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个叫丹尼尔的孩子,不是受害者中年纪最小的,不是最大,也不是遭遇最惨的一个,可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他却成了让那个变态杀手命丧黄泉的关键。”

“怎么回事?”老人看着他,明知故问。

“他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哥哥。这个名叫卡洛斯·希尔德的年轻人坚忍执着、勇敢正直。”

“你把好词都用在他身上了,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吗?”

“这要看陪审团是什么看法。”露比说,“如果有一天他有幸站在被告席上的话,应该能够以这些好词获得很多同情。毕竟陪审员……”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揶揄,似乎觉得没必要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总之只要案子里有孩子,有老人,有孕妇,有猫和狗,一切就都好办了。”

“如果他宰了那个凶手,甚至可以算是个为民除害的英雄。”老人说,“英雄不应该站在被告席上。”

“是啊,狮子如果应该站上被告席,那羚羊也一样有罪。”

老人看着他说:“我有一个朋友。”

“喔。”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朋友,但我们彼此没有见过面,只是通过信件交流。”

“一个杀手笔友。”

“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有一台电脑就可以随时和任何人说话,那时连电话都不多见。”老人说,“这个朋友,他一生中杀死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每一个死者都只是他的工作。有一次他陷入了危机,差一点就被追捕他的警察击毙,如果他拿起枪扫射,他们绝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宁愿受伤,宁愿费尽心机逃脱也没有杀害一个多余的人。”

“这对一个职业杀手来说真的很难得。”

“我的父亲曾经告诫过我同样的话,不要杀害工作以外的人,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对不明白内情的人来说,职业杀手都是杀人狂,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为什么杀人会是重罪。也许是因为这个世上的大多数烦恼都来自于他人,如果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制造麻烦的人消失,这种诱惑要如何抵挡。即使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无法自控,走上不归路。”

会客室里忽然陷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安静,气氛绷得紧紧的。

“如果他是一个复仇者,要控制住自己恐怕更不容易。”露比说。

“可他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这只能说明任何事都会有例外。”

“或许是因为他在以另一个身份生活时也同样坚守着职业道德。”老人说,“说实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不干活的时候都有另一个身份,我见过有的杀手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每天在手术台边尽心竭力地挽救生命。这种感觉一定很奇怪,又讽刺,他花了十几个小时救回来的生命,想夺走只要一颗子弹,几秒钟。”

“在他自己看来或许就是两码事。”

老人沉默了片刻说:“而他是一个警察。我曾经想反对他的加入,但施乐会也允许杀手选择自己的搭档,前提是前代杀手已不在人世。”

“你选择了罗德尼,你的父亲已经去世,罗德尼就可以自己来挑选搭档。”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一个警察。”

“我倒觉得他选得不错。有个很好的例子,他想混进这里装个监视器不容易,如果有警察就好办多了,只要出示一下警徽,对那些正要进来打扫的清洁工人说这家枪店有不轨行为,警方正在秘密调查,需要借用他们的工作便利混进去,轻而易举。”

“有一张假证件也能办到。”

“假证件也能使用警方的档案系统吗?”

“这么看来他选得是不错,而且时机也很完美。”

“给一个几乎绝望的人灌输只要杀人就能解决一切的想法,通过杀手圈中秘而不宣的情报网找到那个虐童杀人犯的下落。连警方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罗德尼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正义可言,复仇只能靠自己。”

“这也是罗德尼自己的想法。杀人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加上黑暗的公正,似乎就成了一件不那么糟的好事。当我听说他在罗德尼的帮助下让那个变态杀人狂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就知道,他会爱上这一行,甚至会比罗德尼做得更好。因为他不再有私欲。”

“所以罗德尼杀死那些职业杀手,对他来说不过是以暴制暴,他们每一个都够得上杀人如麻的凶犯标准。”

“不必良心不安。”

“不必。”

“你知道吗?”老人说,“我从出生到现在,杀过146个人,你呢,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是接下委托安排杀手,那些死人的性命都经过你的双手。可我们居然在这里讨论起良心这回事。”

“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很少听人说笑,所以今晚我很愉快。”

“你认为他会阻止罗德尼的一意孤行吗?这可能是罗德尼筹划已久的复仇计划,如果他想阻止,那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搭档了。”

老人想了想说:“他还有一个搭档。”

“你是说他的警察搭档。”

“这是罗德尼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像我们刚才谈到的话题,不该杀害无关的人。”

“或许他觉得警察不是无关的人,而且他聪明地利用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来随意杀人,你也无法阻止他,他甚至可以用罗德尼·邓肯的身份去坐牢。”

“但他应该察觉到他的搭档一直在为警察护航,尽量让那个名叫波比·瑞普利的警察远离这场纷争。”

“可事与愿违。”露比说,“我曾有过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瑞普利搜查内丽小姐枪店的时候,露比坐上了希尔德驾驶的警车,一路上他们单独对话的时间绰绰有余。

老人似乎有些意外:“你对他说了什么?”

“只是给了他一点忠告和建议。”

“是吗?”

“是的,只是忠告和建议。”

“他是什么反应?”

“他长时间地沉默。”

露比回想起当时在警车里的情景,自己描述的程度可能要轻一点,因为那与其说是忠告和建议,倒不如说是警告,甚至可说是一种职业杀手之间的谈判。

“我告诉他,必须早一点动手,如果慢了一步,他的搭档就会有危险。”

“你有没有提到谁的名字?”

“没有。”

“他有没有搞清楚你指的是哪一个搭档?罗德尼·邓肯还是波比·瑞普利。”

“他很清楚,因为这段时间他正在为两个搭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伤脑筋,而且我认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决定。”

“模糊的?”

“罗德尼帮助他完成了一生之中最大的心愿,让杀害他弟弟的凶手在他面前哭喊求饶,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波比·瑞普利代表他孜孜以求的正义。要在两者之间做个决定可不像去超市买一支牙刷那么简单。”

“确实有点为难。”

“所以我想他做的决定也许是先去和他的杀手搭档谈一谈,可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你应该知道,我的合伙人中也有一个曾经是警察。”

“我听说过。有一段时间我听说了你们接受委托的要求。”

“所以我很清楚一个警察和职业杀手之间最难以跨越的沟壑在哪里。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磨难不可能让两者融为一体,也不可能没有疑惑,不可能避免内心的责难。”

“可他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听到这句问话,狄恩莫名其妙地脸红了,阿利克好奇地看着他。

“是啊。”露比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可是这样的奇遇又能有多少。”

第64章 悲伤的复仇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艾伦向他的安全角扑去。

虽然他很想亲手把罗德尼送进地狱,但现在却因为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而不得不把这场对决拱手让人。

孩子睡得很香甜,在这枪林弹雨之中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尽管他出生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可却好像已经具备了露比处变不惊的镇定。

枪声又响了,这一次打碎了墙边的窗户。

艾伦不得不赶在大块玻璃掉下来之前当一回挡箭牌,把这个暂时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家伙护在身下。

“小心一点。”他抖落身上的碎片,对正在决斗的两个人喊。不管他们有没有听到,也不管他们听到之后会不会照做,艾伦决定袖手旁观,只守住自己应该保护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对这个房间里的局面也满心好奇。罗德尼·邓肯和卡洛斯·希尔德。这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此刻正拼个你死我活。简直有点不可思议,罗德尼的身份他早猜到几分,反而是希尔德把他蒙在鼓里。

艾伦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每次他出现的时机都太凑巧。可让他一次又一次打消疑虑的原因是他没有从这个家伙的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希尔德的警官证是真的,态度真诚而恳切,也有可能这是因为艾伦对警察本身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感。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嫉妒,就像罗德尼说的,一个人又是警察又是杀手,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艾伦心想,发生了这么多事,到头来他和麦克终于也能看一场好戏了。

罗德尼的脸上不再有笑容,眼下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对手,任何一个细微错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他感到手臂在发麻,奇怪的是子弹造成的居然不是疼痛。希尔德的肩膀也在流血,那是他自己造成的,不只是为了口头上说的公平对决,更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决心。

艾伦感受到了这份决心。他对希尔德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总是缠着麦克谈论侦探小说的菜鸟警察,和狄恩·罗伊那个傻瓜一样的烦人精。可如今这旧日印象被彻底打破了。

希尔德握着那支左轮枪,枪口并没有对着罗德尼,他只是把枪当作让拳头更加有力的辅助,也许里面的子弹要用在更有把握的时候。在艾伦看来,现在确实不是开枪的好时机。

他们扑向对方,罗德尼先挥出一拳,希尔德低头闪过了,转身朝他的脑袋上踢了一脚。罗德尼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挡住了攻击,这一下实在有些过猛,让他不由自主地撞了墙。

肩膀上的血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罗德尼的双眉紧皱起来,似乎因为这突然发作的意外状况而恼火,不过他的火气也没能持续多久。希尔德又朝他的腹部猛揍了一拳,在这一拳之前,罗德尼还没有打算动真格,但这一拳触动了他心中怒火的开关。

罗德尼挺起身来,换了个方向往地板上扑去,一把抓住刚才被艾伦砸飞的霰弹枪。

希尔德追上一步,罗德尼的枪口已经转过来,艾伦知道那把枪里还剩几颗子弹,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空。希尔德没有躲闪,左手抓住枪身,右手的左轮枪在罗德尼握枪的手指上猛击一下。霰弹枪的子弹射出了枪膛,子弹不长眼地朝艾伦藏身的方向射来。

“嘿,没听见让你们小心一点吗?”艾伦皱着眉抱怨。

后座力产生的震荡让霰弹枪再次脱离了罗德尼的手掌,并在希尔德随手一挥之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远远飞向墙角。

罗德尼趁此机会把希尔德扑倒在地,握住他的喉咙往下压。希尔德抬起膝盖撞向他的背部,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这场对决令人眼花缭乱,艾伦忍不住有点担心最后的结果,因为很显然希尔德肩膀上的伤更重一点,每一次他握紧拳头对着罗德尼揍去都会带出一串血花。这样不断流血毫无疑问一定会影响他的力量和判断,会让他渐渐落于下风。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疼痛也许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罗德尼整个人都压在希尔德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往地板上猛撞。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一边撞一边说,“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只要你说好,一切照旧。”

“没有机会了,在你向波比开枪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希尔德的拳头朝他脸颊挥去,他的手上都是血,罗德尼的脸上也是血,可没人搞得清到底是谁的血。

那也不重要。

他们翻滚过地面,互相给对方制造致命的伤口。

希尔德的头部在连续不断的撞击中开始产生晕眩,眼睛模糊起来。但他其实不需要看得太清楚,也不需要思考。波比说他的训练成绩很好,那不是请人代劳的。他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甚至两倍的时间训练自己,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而拼命努力。

可是事与愿违。

他也曾经感到困惑,为杀人的隐秘快感,为与自己信念背道而驰的欣慰迷惑不已,但那段时间不太长,总有法律无法制裁的恶徒逍遥法外。

这是个不干净的世界,应该有人来清洗它。

可是在希尔德的心中,一直有个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当瑞普利提到警局院里的那个纪念碑时,这微小的声音开始响亮起来。

“没有机会了。”他对罗德尼说,因为这是不对的。

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刀子刺进身体的感觉。罗德尼在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往他体内钻去,虽然伤口产生了剧烈疼痛,但却不在致命的位置。

“你不能杀我。”罗德尼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记得吗?这是我们的规则,我们之间不允许背叛。”

希尔德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住他,让他不能挣扎,不能离开自己半步。

“记得很清楚。”希尔德说,“我也记得,除了不能背叛之外,工作优先。”

他把手上的枪口转过来,从背后抵住了罗德尼心脏的位置。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枪声响了,罗德尼的身体在枪声中一震,惊讶地低下头。

子弹穿过心脏,打在地板上,鲜血洒满了希尔德的脸庞。

紧接着又是一枪,罗德尼拔出刺进希尔德身体里的匕首,似乎是想在这一刻给他最后一击。但是希尔德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把他的匕首推开了。

第三枪。

第四枪。

左轮枪的六发子弹打空了。

罗德尼对身体的控制力让旁观的艾伦感到惊讶,他在这样的致命伤中放下了匕首,双手撑着地面,一直望着希尔德,目光中有着惊诧、愤怒、不甘和难以置信,可他至死都没有再说话。

“我接了一个委托。”希尔德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委托人要求我在这里杀了你。抱歉,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然后他睁开眼睛,被血蒙住的双眼中满含着泪水。

希尔德感到自己产生了幻觉,听到罗德尼叹了口气,仿佛所有活人应有的情绪都在生命流逝的一瞬间化作了最后吐露出来的这一线气息。然后希尔德看到满脸血污的罗德尼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这意味深长的笑容实在令人费解。

艾伦放下了始终握在手里的冲锋枪,麦克放下了时刻瞄准着房间的狙击枪。整个世界就像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寂静,突然间,一阵婴儿啼哭声像是宣告终结一样响起来。

艾伦无奈地过去拍拍他:“为什么又哭了?是觉得没看够吗?”

麦克从树上下来,绕过泳池跑进别墅。

希尔德仰躺在地板上,他受了很重的伤,但看起来还不至于送命。艾伦走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希尔德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站起来。艾伦看到他的腹部开了个口子,血已经把衣服全弄湿了。

他按着伤口,走到房间中央,从地上扶起一把椅子坐下。

“干得不错。”艾伦说,他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但是如果不说点什么,真怕这个肚子上流着血的人会因为困倦而死掉。

希尔德坐在那里,用手擦着眼睛,艾伦不知道他是在擦掉血污还是在擦眼泪,可是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反而越弄越糟。

“我应该叫你猎鹰吗?”希尔德问。

“随便,但我们一般不喜欢别人叫名字。”真名实姓在这一行里总是能省则省。

“抱歉,我欺骗了你们。”

“没关系,这种事常有。”

“但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就像罗德尼对你们做的事一样,我并不是他理想的搭档。”

“喔,别在意,他应该很难找到理想的搭档。”艾伦说,“你让我刮目相看。他是个疯子,想杀了他就得有同归于尽的决心。”

“我没有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希尔德忽然说,“因为我觉得波比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他有感觉,好像听到了瑞普利在他耳边吼叫,这不存在的声音让他会心一笑。

“他真的好爱发脾气,一旦我做了点什么错事,他就会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麦克走进房间时,听到的是如此温柔而又遗憾的一句话。

“他肯定不希望你死。”

“我是一个杀人犯。”希尔德说,他没有用杀手这个词,而将自己的行为归入了十恶不赦的罪犯之列。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死去的人。不只是我的弟弟丹尼尔,那些被查德·亨德里克杀害的孩子,查德本人,每一个委托任务的目标,还有流浪汉酷克……”

“酷克?”

“还记得在瑞贝克和波特里餐馆门口遇到的那个酒鬼吗?”希尔德的语调不像是帮助他们回忆,而是自己在回忆犯下的罪行。“酷克就是那个酒鬼的朋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猎狐人肖恩·坎宁没有死,死在你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个替身。”

“我听肖恩说了,替身是个流浪汉,就是你说的这个酷克?”艾伦回想了一下那天开车出去采购时遇到的冒失鬼,“罗德尼到底是怎么让他分毫不差地撞上我们的车。”

“我不太清楚,但他请酷克喝了酒,对他说了些什么。这也不难猜对吗?一个整天在街上骗钱度日的流浪汉,谁都知道怎么让他照样办事。”

“兴许罗德尼对他说我们开的这辆车有好钱赚,只要想办法让我们停车就行。”

“结果他就送掉了性命,他的流浪汉朋友可能在我们一起离开餐馆时认出了我……也可能只是喝多了说的胡话,可罗德尼连他也杀了。而我,在警局的档案里消掉了酷克的记录,让波比查不到和他相关的档案。”

沉默。

麦克把狙击枪放在墙边,关上门。他走进别墅上楼时,罗德尼的手下都不见了,或许是在没得到更多命令之前不打算轻举妄动,但新的命令不会再有了。

麦克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希尔德,希尔德也看着他。

“你好。”希尔德露出一个心酸的微笑,“抱歉,今天我也没有带书来。”

第65章 午夜

“没关系。”麦克说。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意外过,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在邓肯家族的别墅废墟里捡到一张碎纸片。”

“碎纸片?”

“上面还留着半个钢印,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希尔德想了想说:“是档案。”

“或许是你从警局档案室里带出来的,那些档案被翻过太多次,经过很多人的手,偶尔是会掉下一个角什么的,又不小心粘在身上。可不管怎么样,这纸片都不该出现在邓肯家的院子里。”

“难道没有可能是警方调查时留下的?”

“它在一块玻璃下面。那天经过我身边的不是罗德尼,是你对吗?罗德尼可以杀了我,你阻止了他。”

“我们另外再约个时间吧。”希尔德说,“但是最好晚一点。”

“最近你会很忙?”

“是的,恐怕有很多年都要去忙同一件事。”希尔德往房间四面的墙壁望去,但唯一的挂钟已经在刚才子弹横飞的乱战中被打坏了,此刻正艰难地抖动着秒针,却始终无法向前走上一步。

“现在几点了?”

“离午夜还有十分钟。”

“我们还可以聊一会儿,然后你们就离开吧。”

“你怎么办?”麦克问。

“我是警察,你忘了吗?”

麦克当然没忘,艾伦也没有,但他们都不晓得希尔德要如何解释别墅里发生的这一切,即使他是警察,这个故事也不容易编。

“我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打电话给一位名叫迪夫·戴维特的警官,他是波比的生前好友,我请求他在十二点到达这里,现在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

“你要怎么解释?黑帮火并,你正好路过?”

“不是解释,是讲述,告诉他一切。”

“一切。”艾伦吸了口气,“包括波比·瑞普利警官的死因吗?”

“包括所有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

“当然。”

“这可不是好主意。”

希尔德朝他笑了笑,但艾伦看得出来,此刻无论他的表情如何,都无法取代那种深深的心如死灰的悲伤。他说:“我只是讲述一切,你们可以离开啊。”

麦克望着他:“你已经想通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要是想不通还可以慢慢想,时间多得很。”

“你觉得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是吗?”

希尔德的眼睛向他望过来,麦克看到他混合着血污的泪水。他还是感到害怕,并不是因为这个人间地狱里发生的事,也不是即将要面对的审问和考验,而是因为信念之塔在摇摇欲坠,时刻都会崩塌。

“当我第一眼看到丹尼尔的尸体被捞起来时,我就发现自己没有胆量去看腐烂的尸体。”

“我听说过这个案子。”麦克说,不过在他当上警察的时候,这个案子已经被封存了,一个令警方羞愧而无奈的凶杀案,熬过了最初的舆论期,谁也不会再去旧事重提。

“警方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杀手却找到了。你知道我是如何克服对尸体的恐惧吗?”希尔德说,“就是亲手制造一具尸体。我找了一个荒山无人的废屋,把那个混蛋带过来,绑在椅子上。一开始他满嘴威胁,我把他寄给我的那盒录像带放了一遍,割掉了他一只耳朵。他放声惨叫咒骂,面无人色地望着我。我又放了第二遍,割掉了另一只耳朵。他终于知道今天不能幸免,开始求饶和忏悔。”希尔德的声音平静温和,丝毫不像在讲述一段可怕的复仇经历,“他忏悔的声音真好听,真想让丹尼尔也听一听。”

那天,他把丹尼尔哭着求饶的录音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屋里血流遍地肉块横飞,直到查德·亨德里克变成一具血淋淋的骷髅,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吐了。”希尔德说,“在那个恐怖的小屋里,吐在那个人渣的血肉上。”

他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看着浸在血水里的双手,闻着弥漫在整个小屋里的腥臭味。

“过瘾了吗?”艾伦问。

“没有。”希尔德说,“好奇怪,居然只有害怕,然后我开始想着怎么下山的事。”

不管杀人这件事有多么骇人听闻,结束了,活着的人总是想着该如何走下去。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就答应了罗德尼的要求,成了他的同伴,一个杀手。”

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何不用这种力量去杀掉更多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呢?

“刚开始一切都很完美,罗德尼接受的委托都是一些黑道分子和职业杀手,他们犯过的罪足以判处死刑。可越到后来我越感到困惑,等到我被调到现在这个分局,换了一个搭档之后,这种困惑就更强烈了。”希尔德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说,“是啊,就像波比经常对着被他捉拿归案的杀人犯大吼的那句话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麦克和艾伦都没有回答,这也是他们在思考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们不要重蹈覆撤,也许你们可以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楼下前厅里的座钟传来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午夜了,是发生奇迹的时刻,也是昨日消逝今日再来的新开始。

从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隐约传来的警笛,不过这个别墅的庭院太大,从门口进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麦克·艾尔维斯,你不介意没有自我介绍,我就已经擅自调查了你的身份吧。”

“不介意,作为警察你有责任调查职业杀手的身份。”

“作为职业杀手呢?”

“那就是行业竞争了。”

希尔德向他微笑:“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是以什么身份请我帮忙?”

“以一个因为偶然邂逅而趣味相投的朋友的身份。”

“当然可以。”麦克向他走去,弯腰到他面前。

希尔德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艾伦没有听到,但他尊重麦克的决定,不去干涉他们之间的友情。

是友情吧。他想,还能有什么。

麦克直起身,希尔德转而对艾伦说:“顺便替我感谢你们的中介人,他给过我忠告和建议,我却因为犹豫不决而错失了挽回的机会。”

“除非你自己去说,我不会为他的算无遗策说任何好话,就算是顺便转告也不行。”

会客室里的钟敲响了十二下。

露比望着交叠在一起的分针和时针。

“我该告辞了。”老人站起来。

“哦,你不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吗?”

“时间到了,结果总会揭晓。”

露比看着他,老人面带微笑,信心十足。

“好吧,那就再见。不过不见也没关系。”露比说,老人已经不再是杀手,杰拉德家族又是正当商人,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们毫无交集之处。

“虽然今天的会面很愉快,但我也不得不提醒你。”

“又是什么忠告和建议吗?”老人问。

“只是善意的提醒。”露比说,“我在想既然罗德尼去那栋别墅是在你的暗示之下,他的目标难道仅仅是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孕妇和两个可有可无的同行对手吗?”

“你可以对自己人有更高的评价,可有可无不是个好词。”

“算了,反正我们都相信罗德尼·邓肯已经死了。”露比忽然问,“他到底死了没有?”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他。

“开个玩笑。”露比回到桌边,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说,“我的合伙人已经离开了别墅,看来一切很顺利。”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是麦克打来的。露比说:“干得不错。”然后向正要离去的老人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老人对他回以温和的微笑,戴上帽子往门外走去。

“我们也该走了。”鲁伯特先生也站起来,阿利克收好他的幸运硬币,拉着狄恩的手说:“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小弟。”

狄恩被他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走去。鲁伯特先生拍了拍衣袖,拄着手杖走到门口。

他忽然转身对放下电话的露比问:“你说谁干得不错?”

“想听实话?”

“难道你想对我说谎?”

“就算我想,你还是会去找人求证,你就是这样,这么老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多疑。”

“说吧,就算你不说,我一样会去求证。”鲁伯特先生说,“我就是这样。”

“你觉得罗德尼费尽心机把自己逼上这条绝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疯了吗?”

“你在问我?”鲁伯特先生看着他。

“这是设问。”露比说,“我会告诉你答案的,别急着走。”

“要我坐下听?”

“不用,只要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洗耳恭听。”

“第一,罗德尼是巴尔德里奇·邓肯最小的儿子,是他晚年深爱的小娇妻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他对罗德尼非但没有一个老人晚年得子的宠溺,反而满心憎恨,随他在肮脏混乱的街区鬼混。第二,由于年轻时过度的杀戮和重伤,老邓肯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健康,他真的有可能在六十岁时让年轻妻子顺利怀孕?”

“第三呢?”

“证实了前两条才有第三。”露比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第三,罗德尼清理了整个家族的血亲,唯独留下戴瑞克·邓肯这个叔父,他是拿他没办法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对付他?如果罗德尼的复仇计划最后没有出意外,他可以彻底毁掉邓肯家族的一切,这世上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他和戴瑞克两个人,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戴瑞克离开家族时带走了一大笔钱,他比老邓肯小二十多岁,让一个年轻女人怀孕是轻而易举的事。”

露比抬起头望着鲁伯特先生说:“爱情,黑道还搞这一套。有趣的是今晚杰拉德珠宝集团的年轻总裁和戴瑞克·邓肯的女儿订婚了。看看真爱能把这两个家族搞出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吧。”

鲁伯特先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再见就走出了门口。

露比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等他走远之后才说:“不如不知道对不对?我其实还蛮欣赏罗德尼的,对于不惜一切甚至付出生命都要达到目的的人总该有一份最低程度的敬佩。”

他没有看到罗德尼的微笑,不过可以想象。

一切才刚开始。

鲁伯特先生走出内丽小姐枪店,阿利克正在给狄恩介绍站在那辆凯迪拉克旁边的黑衣保镖。

“这个是胖怪,这个是快仔。”

胖怪一点也不胖,快仔不知道能有多快。两个保镖高大魁梧,一脸随时会把人撂倒在地的凶悍表情。看到鲁伯特先生走来,两人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车门。

“再见狄恩。”

“再见……”

“叫我黑暗之王啦。”

“喔,再见,黑暗之王。”

狄恩目送着鲁伯特先生的车离去,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奇遇。

第66章 心灵世界

孩子安静地躺在婴儿床里。

在放进这张浅蓝色、可爱无比的小床之前,露比已经把他从头到脚彻底检查了一遍。

“你看得这么仔细,如果有损伤,是不是还要列一张照价赔偿的清单?”

“你们走运了,至少我在表面还没看到什么需要赔偿的伤。”露比说,“你呢?肩膀上又开了个洞,觉得这样比较酷?”

艾伦缠着厚厚的绷带,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伤,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不过受伤带来的并不总是疼痛。昨晚在昆廷和狄恩腾出来的房间里,“取子弹”游戏是每次枪伤之后的最好奖赏。

“以前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个固定的医生。专为杀手们动手术的医生很多,有些技术精湛,收费也很公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露比说,“再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你像八爪鱼一样盘在身上,一边说着肉麻的情话一边为你动刀。这点小伤撒撒娇就一点也不疼了对吧。”

“你在房间里装了监视器?”艾伦问。

“不是我装的。”

“除了你还会有谁?”

“谁知道,兴许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人装了之后忘记拿回去。”

“好吧。”艾伦决定不追究这件事,要不是暂时无家可归,他也不想坐在露比的沙发上和他相看两厌。

“麦克去哪了?”

“他说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办。”艾伦翻起手边的一本枪械杂志。

“喔,私人的事。”露比一边浏览今日新闻一边说,“像你们这样整天形影不离分开一秒钟都觉得大事不妙的家伙,居然还会有私人的事情。”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们尊重彼此的隐私。”

“这更不得了了,隐私比私事还要让人不安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聊天嘛。”露比快速地翻着头条,今天的新闻惊天动地。

恶名昭著的黑手党首领罗德尼·邓肯在奥布里大街23号的一栋别墅内被发现了尸体,现场枪林弹雨的痕迹毫不避讳地告诉所有闻风而来的记者们这是一场黑帮火并。

死于黑道厮杀似乎是罗德尼·邓肯在所有人心中最正常不过的下场,但是这栋位于富人区的别墅的所有者又为整个事件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

火并案发生的当天晚上正是杰拉德珠宝集团的继承者曼斯菲尔的订婚晚宴,而珠宝帝国未来的女主人又是罗德尼·邓肯的堂姐。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所有人都振奋不已,竖起耳朵打听每一条和两个家族有关的小道消息,试图挖掘出别人不知道的秘闻。

报社和电视台通宵赶工,取消了所有原先安排的计划,把这个内幕重重真相尚不明朗的案子做成可以持续追踪的系列报道。现在露比不需要通过秘密情报网,只要买一份报纸,打开电视机就可以得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消息挖掘者们提供的风言风语了。

在火并案的大标题下则是一段十年前虐杀幼童案的案情回顾,尽管还没有得到警方的公开证实,但嗅觉灵敏的记者早已得到消息。一名现役警探对虐童案的凶犯施以私刑为死去的弟弟复仇,同时他也是杀死罗德尼·邓肯的凶手,赶到现场的迪夫·戴维特警探将嫌犯逮捕归案。

露比叹了口气。

艾伦望了他一眼:“为什么叹气?又有哪条新闻不顺你的意了吗?要不要我去把报社和电视台的人都杀光。”

“看,记者才是最了不起的情报员。”

“哦,难道你有危机感了?”

“只是感叹一下。”露比说,“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有的忙了。”

艾伦翻着杂志,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他会坐几年牢?”

“谁?”

“不要装傻。”

露比沉默片刻:“他会引起一场大讨论,他在牢里的时间长短得看这场讨论的结果如何。”

这不是个明确的回答,但艾伦没有追问下去,就像希尔德曾经在内心天人交战一样,关于善与恶,正义与邪恶,似乎是个可以永远讨论下去争论不休的话题。

“也许他真的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谁知道。”露比说。

不管他做了什么决定,那都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笔委托金就暂时替你存着好了。”

“你说什么?”艾伦问,“哪笔委托金?”

“和你没关系,是给别人的委托金。”

“你雇佣了杀手?怎么会这样,肥水为什么要流外人田?”

“钱赚得多了,总要花出去一点。”

“也好,不知道哪个可怜的家伙被你使唤得团团转。”

“不用你操心,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可是说到底,如果你早一点说出真相,我们的房子也不会被炸飞。”

“房子被炸飞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什么鬼真相。”

“真的吗?”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明白‘真的吗’这种问题有多蠢,难道我说真的你就相信了?”

“说不准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蠢回答呢。”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艾伦继续翻杂志,露比继续读新闻。

天气好极了,下了一晚的雨停了之后,空气清爽干净,街道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恢复了干燥清洁。阴霾散去,泥泞不再。

麦克站在这栋公寓门口。

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周围看不到什么行人。他走进公寓,门房先是看了他一眼,可能觉得他不是坏人,就又低下头去专心看桌上那台八英寸大小的黑白电视机,听声音正在转播橄榄球赛。

麦克沿着楼梯上楼,按照房号找到自己要找的那间。

房门紧闭着,走廊上也没有匆匆忙忙赶着上班的邻居经过。麦克弯腰掀起门口的地毯,从下面找到一把钥匙。

开门时,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那个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把手,心里忽然产生很多种想法,说是百味杂陈也不为过。可站在门口磨蹭不太好,总会有人路过发现他的奇怪举动——握着把手发呆,又不像是这一家的主人。

他会有熟人吗?麦克心想。也许不会有,这里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临时居所,说不定是个秘密之家,好让他处理一些不能让人知道的“私事”。

房间里一片漆黑,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面明亮刺眼的阳光。

麦克走到窗边,伸手拉住窗帘,可是很快他又打消了这刚兴起的念头。

不应该拉开窗帘,太强烈的光芒会破坏房间里的秘密。

他相信这个房间能够让他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应该尽可能地保持原状。于是他站在那里,先让眼睛熟悉了一下黑暗。在他面前有一张沙发椅,椅子旁边是一盏落地灯,打开灯,橘黄色的灯光像流水一样铺满了沙发椅周围的方寸之地。

房间很舒适。

不宽敞,但是舒适,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意。靠墙的地方是几排书架,每一格都放满书。麦克仰起头,从地板看到天花板,几乎找不到什么空缺的位置。

落地灯和沙发椅的对面摆着一张书桌,桌子上也有好几本书,最上面一本夹着张书签,仿佛主人前一分钟还在阅读,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而已。

麦克的目光从书架上一排排高低不等的书脊上扫过,那里没有讳莫如深用来装样子的书,也没有烫着金线价值不菲的书。书架上大多是旧书,顺序毫无规律,有的甚至不成套,少了一本,又用别的版本补上。

麦克花了好几分钟才从这壮观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一整面墙的故事,有些他看过,有些没有。在这温暖柔和的灯光下,每一本书的主角似乎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活了过来,四周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那里有正义,有罪恶,有复仇,有爱,有恨,有一个完整而令人唏嘘感叹的世界。

麦克仰望着这个心灵世界,似乎能感受到房间主人在书架前徘徊时的心情。他从其中一格架子上取下一本,一阵小小的灰尘飞扬下来,散入空气,书页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加德纳的阴魂。

麦克在那张软硬适中,不会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感到疲劳,也不会因为太舒适而睡着的沙发椅上坐下。灯光洒在发黄的书页上,周围这么安静,与世隔绝,外面的时间在流转,这里却永恒不变。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给艾琳。不知道是这个不出名的作者的哪一个好友。

“我的脚浸在发黑的河水里。水面没有涟漪,水下是另一个世界。而我,我的周围,黑色的影子正在飞舞盘旋,它们既不是鸟也不是蝙蝠,不是活人世界里任何一种会飞的动物。如果仔细倾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又如此熟悉,像一种有智慧的生物或者一个人,惹得我心烦意乱。现在该是驱散它们的时候了……”

这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不会让人感到压抑苦闷,有的只是无尽的快感。

可是真的快乐吗?

麦克的手指划过一张又一张书页,想到的是希尔德在餐厅里谈论起小说时的笑容。

也许那时他是快乐的吧。

麦克闭上眼睛,合起书本,让自己放松在椅子里。

他决定好好照顾这个脆弱而孤寂的心灵世界,这是他答应要做的事,直到它的主人回来为止。

第67章 尾声·你叫什么名字?

“和他打个招呼。”

斯比尔特汪汪叫了两声,摇动着尾巴。

朱蒂抱着孩子给它闻,小狗歪着头,专注地盯着她手中的小家伙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宝宝的鼻子。

在狗狗的常识里,大概有一个湿漉漉的鼻子是健康的表现。

“你给他取名字了吗?”麦克问。

“还没有,但是我有几个备选。”

艾伦说:“说说看,我们可以帮你参考一下。”

露比看了他一眼,艾伦感受到他带着藐视的目光。

“斯泰尔、英格拉姆、沃尔特、希格、贝雷塔、柯尔特、韦森……”

朱蒂说了一长串备选,艾伦不得不打断她:“等等,这些都是枪的名字。”

“难道不好吗?”

“我是打算说好极了,他干嘛不叫冲锋枪。冲锋枪·特罗西,连外号都不用,一定会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朱蒂生气地问露比:“你说呢?”

“我没有意见。”露比回答,“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朱蒂陷入了沉思,看样子要在一堆爱枪里选个名字真的让她很为难,是挑一个意大利、奥地利或者捷克的名字增加些异域风情还是用史密斯这样平平常常的更好。

麦克把孩子抱过来,那张小得不可思议的脸蛋比刚出生时可光滑多了,看起来一点也不丑。

“我们应该认真地给他取一个名字。”

所有人都看着他。

“因为他的出生太与众不同了,不是吗?”

“是啊。”艾伦感慨万千,“就像个智能警报器一样哭声震天。”

“艾伦。”露比忽然说。

“干什么?”

“你可以给他取名字。”

“什么?”艾伦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可以给他取名字。”露比重复了一遍,“朱蒂取前名,你可以为他取个中名。”

“这算什么?奖励?”

“你就当做是奖励。”

“可以折算成钱吗?”

“不可以。”露比说,“但是不管你取什么名字,我都会接受。”

“要是我说傻瓜或者狗屎呢?”

“那也没关系,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是得小心柜台里的枪。”露比问朱蒂,“现在可以开枪了吧。”

“挑后座力小一点当然没问题。”

“好吧,告诉我范围在哪里?”艾伦问,“最好列个黑名单,把需要屏蔽的词告诉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麦克来干这事。”

“不知道。因为他取的名字太好听?既然你不喜欢狗,大有可能也不喜欢孩子,想让他一辈子都活在羞愧之中。”

“我希望你成熟一点。”露比说,“多一点责任感。”

艾伦望着他:“说真的吗?”

“不要反问。”

“他的命运都在你手里了。”麦克把孩子抱给他,送到他怀里。小家伙软得不可思议,就像一个塞着棉花的公仔,没有丝毫重量。

艾伦看着他,孩子蠕动着嘴角,又冒出了口水。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小时。

“我们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好吧,让我想想。”艾伦说,他抬起头,发现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开口,连狄恩这家伙都不例外,脸上满是期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个孩子出生在他们之中,一个纯洁无暇的小生命。也许在未来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他也会困惑、会迷茫、会产生这样或那样解不开的难题,可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希尔德。”

没有人说话,艾伦向麦克望去,后者向他微笑:“真是个好名字。”

露比赞成他的看法:“比狗屎好,是你情敌的姓?这点让我意外。”

“谁的情敌?”

“没有谁。”麦克说,“这是个值得纪念,又让人敬佩的姓。”

朱蒂说:“我也想好了,我要叫他兰德。”

“兰德·希尔德·特罗西。”

每个人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狄恩壮着胆子走到艾伦面前说:“能让我抱一下吗?”

“尽管拿去,他好像要尿尿了。”

艾伦把孩子给他,狄恩激动地抱着说:“兰德。”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也是枪。”艾伦低声对朱蒂说。

“不用你管,是我生的孩子。”

“喔,要不是我抱着他,他早就是个死孩子了。”

“你是不是想多挨几颗枪子?”

“我有私人医生。”

“你就这么喜欢让麦克在你身上挖洞?”

“不用你管。”

露比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变成一个让他头痛不已的地方。

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多,看来除了电话,他要容忍更多会发出响声的东西了。

那会是什么?

踩一脚会嘎嘎叫的橡皮鸭、装上电池会到处跑的电动狗,还是喊着“开火,开火”的机器人。

狄恩开心地碰了一下孩子小脸蛋。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THE END

by dnax

2015.4.12

CAST

艾伦·斯科特

麦克·艾尔维斯

露比·特罗西

朱蒂·内丽

卡洛斯·希尔德

罗德尼·邓肯

波比·瑞普利

泰德·鲁伯特

阿利克·鲁伯特(黑暗之王)

狄恩·罗伊

纳尔夫·杰拉德

皮尔逊·墨菲

曼斯菲尔·杰拉德

戴瑞克·邓肯

迪夫·戴维特

胖怪

快仔

警员ABCD

保镖ABCD

邓肯家族手下ABCD

STAFF

特效赞助

Tyrant

武器供应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

麦克用剪刀剪开艾伦的T恤,血已经凝固了,衣服牢牢黏在皮肤上。

“会有点疼,忍一下。”

周围很安静,昆廷和狄恩都走开了,把房间让给需要的人。

“伤口怎么样?”

“看起来不太妙。”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都是露比的小混球惹的,现在我们除了有个烦人精,又多了个惹祸精。噢!”

“疼吗?”

“有一点。”

“换个姿势。”

艾伦转过身来看着他,麦克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这样感觉好多了。”

麦克跪在床上低头看着他。床边放着手术刀、纱布、麻醉剂和准备就绪的一切用品。

“抱紧我,艾伦。”

“我早就想这么做。”艾伦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从背后紧紧搂着,双腿缠在他的腰上。

“要是觉得疼就咬住我的肩膀。”

艾伦对着他赤裸的肩膀轻轻一吻:“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手术刀划过皮肤,血珠冒出来。

麦克专心致志地探寻他的伤口,艾伦的手掌在他光滑的背上摩挲。

“我以前很少受伤。”

“现在呢?你不会是故意中枪的吧。”

“你要相信我,当时的情况非常复杂。”

“我当然相信。”

“不过……”

“不过什么?”

“小伤怡情。”

“当”一声,一个带血的弹丸扔进了玻璃杯。

“别动,还有一个。”

“我可以咬你吗?”

“可以,但不准咬出血。”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