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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白深渊4暗棋

所属系列:Dn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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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白深渊4·暗棋》作者:DNAX

属性分类:现代/警探黑道/未定/正剧

第1章 .我们

(本篇部分国家地区为剧情需要杜撰)

[三天前]

“军方歼灭106名极端武装分子,伤亡11人,目前战斗仍在继续。”

“现在是凌晨新闻,亚当斯总统发表连任就职演说。”

“道路清洁工在布鲁克林区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为白人男性,年龄在35到40左右,身穿灰色大衣……”

麦克透过挡风玻璃望著前方的十字路,红色交通灯恒久地亮著,车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吧,他有些焦虑地想,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让这个禁止通行的红灯显得格外漫长。凌晨5点,现在还不能断定这是不是糟糕的一天,麦克下意识地用食指轻轻敲打方向盘,倾听著从电台中传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

绿灯亮了,他看了一眼後视镜。转过街口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在这个并不高档的区域,一切都那麽不尽如人意──潮湿泥泞的街道,斑驳色情的涂鸦,野狗警惕的目光和流浪汉随处便溺留下的尿味。麦克将车停在小巷的转角处,打开车门,从後座上抱起斯比尔特。小狗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听到声音立刻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巷子里的妓女挺直了腰,麦克在她准备有所行动前回绝了她,做了个谁都能明白的手势:不,谢谢。妓女刚挺起的腰又沈下去,习以为常地靠在写满脏话的墙上。

麦克穿过小巷来到一幢公寓前,门外的嬉皮士汤米是个看守,给他五美元,他沈默地打开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如果有一天汤米不幸被逮住,他会毫无保留地对警方说出一切,比如这里是一个秘密的大麻聚会场,一个嬉皮士们的欢乐之家。麦克走下楼梯,经过模糊不清的小门,迎接他的是一条安静无声的走廊。斯比尔特在他怀中打著呼噜,他的手指安慰式地抚摸它脖子上的软毛。

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地下通道亮著灯,昆廷在走廊里。

“夥计。”麦克向他伸出拳头,昆廷抬起黝黑的手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以示友好。

“露比在吗?”

黑大个向身後的门指了指,并代他敲了两下,拧开门把。

房门打开又关上,巨大的办公桌占据了这个房间的一半。露比并不在忙碌,他在那张宽大但不柔软的椅子上睡著了。办公桌上放著一个玻璃杯,里面有少量清水,玻璃杯旁是一小瓶药片,标签向内,从瓶子背面很难猜测它的效用。

麦克站在办公桌前,还没想好是否该弄出点声音,露比忽然醒了。

“我睡著了。”他丝毫看不出倦意地说,“药片真管用。”

“你还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吗?我可以等。”

“别担心,我已经睡了半小时,足够了。”

“我可担心了。”麦克说,“我刚才在外面,推门进来时看到你躺在椅子里,桌上放著一杯水和一瓶药片。”

“你还能说笑话,看来你的情绪也没那麽糟糕。”露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中的斯比尔特,“你带来了丑小狗,这回该轮到我担心了。”

“我想知道艾伦的事。”

露比望著他,终於露出一些疲惫之色。

“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靠著几片镇定催眠药片好不容易才睡了半小时。现在我唯一的感觉是意犹未尽,真想永远不醒。”

麦克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把小狗放在旁边的沙发椅中。尽管他内心充满担忧,可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提问。

“你想知道什麽呢?”露比问。

“艾伦超出了任务期限。按照他预估的时间,本该在三天前回来,现在是第四天。”麦克说,“我多等了一天才来找你。”

“这也是我三天前就开始失眠的原因。”露比的回答令人沮丧,“他接了一个暗棋委托。你知道暗棋的意思,委托人不露面,不提供身份信息,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查。”

“这难不倒你。”

“是的,可按照规矩,中介人不能插手暗棋委托,更不能暗中调查委托人的身份。每一行都有规矩,规矩就是信誉,信誉是生存之道。”

“暗棋”是一个圈内隐晦的密语,这样的委托就像没有委托,因为没有委托人,没有目标,往往困难得令人无从下手,可同时它又是最令人垂涎的任务,不只是高额的报酬,还有刺激的挑战,职业杀手们以接手并完成这样的任务而自傲,就像竞技运动的胜出者,总有一个杰出的称号证明人们曾在这个领域获得过殊荣。

“他超过四天没有任何消息,你认为出了什麽事?”

“他失踪了。”露比说,“一年前他失踪过一次,我通常认为失踪的杀手等於死亡,我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的定位器又失灵了。我不知道这次是故意还是意外,总之现在我们失去了联系。”

“什麽情况会让他杳无音信?”麦克想起一个可能,露比也想到了,他们同时开始沈默。最後,露比打破冷场说:“我希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但各种迹象表明他可能有危险。”

“你能透露多少有用的线索给我?”

“按照约定,什麽都不能。”露比停顿一下,抬头看一眼时锺,紧接著他看到书桌上的一本书,目光在书脊上扫过──作者和书名,金色的线条装饰。他忽然有点恍惚,也许是药片的副作用,他想起这件事以前曾经发生过,即使渡过难关今後也会再次发生,他们的生活从不缺少危机。

“露比。”麦克试图把他的魂灵叫回来。

经过一段挺长时间的沈默,露比终於开口了:“我和艾伦合夥七年,和你却只有一年,但你似乎更了解我。”

麦克顺著中介人的目光凝视桌上那本内容不详的书,他可以想象艾伦每次坐在这里的心情,心满意足加上一点针锋相对的敌对情绪。他们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生活。麦克说:“我并不了解你,我只是习惯这样和你交流,也许这会让我们显得不够亲密……”

露比短暂而轻微地笑了笑,似乎又恢复一些往日的精神。

“好吧。”他收起药瓶,把它丢进抽屉深处,从里面找出一截绳子把头发扎起来。

“我们来重新下这一局暗棋。”

第2章 .杀手们

[一个月前]

客人坐在一张冰凉的金属椅子上,周围没有其他家具,只有一扇门,一扇被呢绒窗帘遮蔽起来的窗户。一道刺眼的灯光从头顶投射到黑色的地板上,明晃晃地形成一个发亮的圆形,灰尘正在强光下毫无规则地跳动。

客人在座位上纹丝不动,门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女人。她穿著件修车行的工人常穿的深炭灰色连体服,瘦得皮包骨头,火红的头发乱蓬蓬的。当她走到灯光下时,强光造成的影子在那张骷髅似的脸上留下几片浓浓的黑色。

客人打量她,他们之间没有屏障,连一张桌子都没有,这样的距离很危险,舞台式的照明会令人拘谨不安,但是这个女人丝毫没有感到局促,自然地放松著,目光紧盯著黑暗中的客人。她在光照下像一根没有用过的火柴。

“你好。”客人说。

“你好,委托人先生。”红火柴说。

“我不是委托人。”

“哦对,我听说过。这不是个寻常委托,听说你只想看看我,也许你还没决定是不是要由我来接下这个任务,你想看什麽呢?我可什麽都没带。”

客人转开了目光,就像对待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那样缺乏交谈的兴致,但又不想太失礼,因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客人问:“你叫什麽名字?”

红火柴说:“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红安娜。”要是换成别人,此刻应该表现出惊讶,毕竟在这个隐秘的圈子里这可不是个默默无闻的称呼。然而客人的反应不太热烈,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我想知道你为什麽来这里,通常你们这样的人都不愿意站在灯光下。”

“通常来说是这样,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比方说呢?”

“这是我和中介人之间的秘密。”红火柴把瘦骨嶙峋的双手架在平坦干瘪的胸前,她是个让人没有食欲的女人,像瘾君子,轻轻一推就倒下。可当她站在灯光下时,客人察觉到她同时又是个力大无比的女人。红安娜什麽都没有带,她自身蕴藏著很多不为人知的道具。客人在房间的黑暗中笑了笑,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红火柴还是听到了,她说:“这也犯不上笑啊。”

几分锺後,她离开了房间。

客人开始等待下一位访客,这些人不会按时到来,有时他需要在这里等待几小时,甚至一两天,有时他也会离开,多数在白天,离开时不慌不忙,从一道狭窄的小楼梯下来,穿过马路,往对面的地铁入口走去。客人穿一件灰扑扑的大衣,戴著鸽灰的绒线帽,满脸胡子一直长到耳根,这麽一来,等他把胡子剃干净就再没人认得出他了。客人从容不迫的地走进地下通道,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坐地铁离开,也许只是在里面待了一会,甚至有可能在某个单人洗手间和其他替身交换了衣服。到了晚上,客人准时回来,继续在那个空无一物的小房间等待。

艾迪森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将一枚帕拉贝鲁姆子弹从麽指和食指间的指缝运送到无名指和小指之间,接著再返回,周而复始。这是街头魔术师的伎俩,客人观察著他手指的动作,发现这些指头像机器一样每次分毫不差。艾迪森并不是在卖弄,这是排遣寂寞的方式,因为他常常需要长时间在同一个地点守候。他有一双稳定刻板的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艾迪森玩弄子弹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件毫无意义的事,这令客人想起曾在印刷工厂见过的一台送纸机,每个部件都在精确运作,三个取纸吸盘配合轴轮将纸张送进滚筒,轰鸣的机器声有节奏地响著,令人著迷。即使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客人依然能从艾迪森运动的手指间听到咯吱咯吱的骨节声。这一次他们几乎没有交谈。

又过了一天,狼人山姆来到这里。

山姆是个年轻人,长相英俊,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卷发,笑容十分迷人。他来时也像红安娜一样没带任何额外的物品,但在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客人对所有到访者一视同仁,并没有为这个看起来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准备座椅。山姆以一种美国青年特有的随意姿态站在客人面前,随後开始四面打量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我叫山姆.格雷。”山姆说,“你可以叫我山姆,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叫我狼人。”

“他们为什麽叫你狼人?”

山姆露齿一笑:“在军队里每个人都有外号,先生。”

“你参加过很多战役吗?”

“是的。”

“哪些?”

“海湾战争、索马里战争还有波黑战争。”

“你的年纪看起来可不太像。”

“这也是他们叫我狼人的原因之一。”说完,山姆低头看看脚下,他看到顶灯划出的亮圈,“不过除了这一点好像也没有更多别的原因,我可不是什麽变狼妄想症患者,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一份活干,听说你能给我好工作。”

“我不能。”客人像当初回答红安娜一样回答山姆,“我只是看一看。”

“明白了。”山姆说,“我有多少个竞争者呢?”

“我只能告诉你有很多,但他们未必是竞争者,有可能他们都是你的同伴。”

“先生,其实我们互相之间并不怎麽合得来,你试试看把不同种类的动物放在一个笼子里,最後恐怕会死伤惨重。”

“不同种类的动物和不同性格的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群体。”客人说,“想想看人群中会有多少故事。除了憎恨、嫉妒和勾心斗角,甚至还可能会有爱。”

山姆朝他微微一笑:“先生,我按照你说的想一想,真是激动人心。我该如何去争取以获得你的青睐?”

客人看看他的眼睛,山姆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当他微笑时,客人双颊刺痛,发麻似的血液上涌使他浑身发抖,那是肾上腺素在起作用,这种感受令人很不安稳──虽然房间密不透风,却像置身野外被饥饿的孤狼虎视眈眈地盯视著。

山姆走後,客人在房间里停留了大约半小时,似乎在思索过去见过的每一个人,然後他像往常一样打开门走下楼梯。来到门口时,客人的目光向街道两头扫了一遍,这时能够看到一片深灰色的街景,就像他的大衣一样,天色正在变暗,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点灯人在街头逡巡。为数不多的行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对面公寓窗户里一对年轻夫妇正在争执,墙角边几个流浪汉围著汽油桶烤火。

他在街边站了几分锺,终於打定主意迈开步子往前走,首先避开那些流浪汉,然後往对面的地铁站走去。这段路并不长,只需几分锺就能到达,当他即将走出巷口时,一辆黑色汽车像幽灵一样冒出来。

客人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幽灵车悄无声息地发动,突然加速向他直冲而来。外面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车轮碾过时发出沙沙声响。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几秒,幽灵车撞上了他,冲撞使他整个人飞起来,远远摔向对面公寓的墙壁。他的头部撞在一根地下室通风口的栅栏上,钢筋穿过绒线帽发出噗一声轻响,脑袋就开了花。幽灵车继续往前行驶,速度飞快,这是一条死路,车轮从头上冒血的客人身上碾过,仿佛刹车失灵似的直到撞上墙才停下。灾难的声音波浪一样传向四面八方,好在不算太惊心动魄。

一个流浪汉听到撞击声好奇地走来,看见从幽灵车中走出一个穿连帽衫的黑人。只见他走路跌跌撞撞,刚才的冲撞也让他受了伤。黑人看一眼被压在车轮下的客人,立刻往另一边的街口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流浪汉犹犹豫豫地走向幽灵车的残骸,後车盖因为猛烈的撞击震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但在地上落著一张钞票。

第3章 .他们

“最近几个月你有没有看报纸?”

“每天都看,华尔街日报,新闻周刊,偶尔也看看国际先驱论坛。”

露比从一大堆文件中挑出三张放在桌上,其中有一张剪报复印件,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画了个红圈。

寻找目击者:

马丁路德金路发生一起车祸,肇事者将一名行人碾压致死後逃逸,受害者身份不明,如能提供线索,请与格罗弗警长联系。

接著是一组电话号码和一张经过法医清洗处理後的死者照片。

“一则寻人启事。”麦克说,“在那麽小的角落里,看来警方也不太重视。”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你呢?”

“我也不认识。”露比说,“但我可能知道他是谁。”

麦克暂时没有追问,而是先去看完手中的其他资料。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张犯罪现场的警方取证照。黑白照片上的人穿著连帽衫,把帽子拉起来遮住脑袋。他一定是在匆忙赶路,并且东张西望神情紧张,一次仓促的回头使拍摄者留下了这张照片,尽管看起来镜头有些晃动,但还是能够看清照片中人的长相。一张黑人的脸,鼻子宽大扁平,嘴唇向外翻出,保留著某些种族歧视者深信不疑的犯罪者特征。照片的背景比人物更模糊,似乎是在郊外,没有很高的建筑,只有一些树枝和几只惊飞的鸟儿。

和这张照片相比,另一张的内容不太令人费解。警方取证照拍得很清晰,照片上是一具已经开始轻微腐烂的尸体,周围放著些标识,还能看到某个取证警官戴著乳胶手套的手指,下方标注著时间,距离现在大约三周左右。

“这是一个死去的流浪汉。”露比说,“脑袋被砸了一下。”

麦克来回看著手边的三张纸,试图从中找出它们的关联,可是光凭剪报和照片来推理,线索少得可怜,最後他不得不开始提问:“这些人互相之间有什麽关联吗?”

“你当过警察,也许在这方面会有某种经验,比如他们之间的顺序。”

“顺序?”

“警方办事的顺序,文件摆放的顺序。”

麦克重新看了一遍:“你是说受害者,凶手,目击者?”他在桌上把三张纸排成一排。

露比说:“第一则寻人启事上的受害者,第二张照片上的凶手,第三张照片上的目击者。”

“你认为这是一连串的案子。这个受害者是谁?”

“按照以往的经验,你可以认为受害者就是委托人。”

“如果他是委托人,为什麽你不认识他?”

“由於暗棋委托的特殊性,委托人也只是一个替身。”

“哦。”麦克了解地说,“是渡鸟。”

“他们一向很可靠,但是保守秘密的最佳方法永远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或者杀人灭口。”

“这可能就是他不幸身亡的原因,而警方永远追查不到他的身份,因为渡鸟是值得信任的人,身份早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凶手看起来倒像个新手。”麦克重新看起那张黑人的照片。

“他一定就是个新手。”露比说,“撞完人後慌慌张张,戴上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会显得他更可疑。”

“他现在会在哪?”

“在某一条河里,一个垃圾桶里或者树林中的泥土下,哪都有可能。”露比无奈地说,“然後是这个可怜的目击者,不小心目睹了车祸,被另一个杀手干掉了。”

“你难道没有注意这是个没完没了的灭口过程。”

“我注意到了,不过没关系,为了保守秘密,杀手们不会知道为什麽要去杀某一个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单独任务,仅在自己的环节起作用。”

“这麽说艾伦也是其中一环?你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他?”

“我提醒过他,不过他似乎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是他一贯的态度。”露比说,“而且当时他正在为你们一起去威尼斯度假做准备,对於这个任务,他可能有些掉以轻心了,认为只需要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一直在告诫他,整整七年,工作时分心会让他倒大霉。”

“你呢?”

“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其中一环,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你不会甘心当一个不起眼的齿轮或是别的什麽零件的。”

“当初我确实想过调查委托人的身份,但我们有约在先,我收到一份备忘录。”

“什麽备忘录?”

“备忘录通过信差而不是电子邮件送到模型店的柜台上,朱蒂没有发现信差什麽时候来又是什麽时候离开。通过回忆,她认为某个客人趁她摆放模型枪的时候把一封信压在柜台上的玻璃瓶下。”

“那封信又在哪?”

“我销毁了。”

“为什麽?”

“因为信中要求我阅读後销毁。”

麦克无奈地笑了,露比故意忽略这种苦中作乐的微笑。他说:“你不认为留在我的记忆中比一封信更可靠?”

“我相信是这样,但是它存在你的记忆里就不是我随意可以阅读到的了。”麦克问,“你会告诉我吗?”

“不。”

“即使关系到艾伦的生死也不?”

露比说:“你为什麽不这麽想,我正是因为关系到他的生死,所以才不能告诉你信的内容。”

“它会带来什麽?”

“都有可能,比如说致命的危险。”

麦克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会儿,最後转头看了看安静熟睡的小狗。

“追踪器最後显示的位置在哪?”

“西亚中部一个叫做萨伦基尔的城市,领土归於戈尔维亚政府。这是地图和确切方位。”

麦克看了一会儿地图,戈尔维亚是个动乱的国家,正在因为独裁专政和推翻政府内战不休。

“这次委托任务的目标在那里吗?”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暗棋任务通过渡鸟收集顶尖杀手们的信息,以秘密方式递交给真正的委托人,再由委托人挑选人手执行任务。一次周密的行动,每个人都只知道一部分任务内容,如果成功了,在将来的某一天,它可能会成为轰动世界的头条新闻,甚至可能是一个历史事件。”

“也许你该阻止艾伦接受这个委托。”

“我无法拒绝,为了证明在这一行顶尖,杀手行业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好吧,总之先从这个叫萨伦基尔的城市开始调查。”麦克接受了露比的解释,尽管他在尽力融入地下世界,但对於某些约定成俗的行为仍然感到疑惑。现在只有尽快展开行动才能打消这些焦虑不安的情绪。

“我安排一条安全秘密的私人航线,抵达萨伦基尔後先使用游客身份进行表面活动。纽约有一个名为‘新月党’的秘密组织,他们为戈尔维亚在萨伦基尔的叛军提供资金资助,一部分人在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从事正常商业活动,另一部分人暗中负责联络和情报递送。但这几年反恐行动加剧,该组织中支持恐怖主义的人也越来越少。你有一个备用身份,是这个组织的外勤人员。萨伦基尔的武装分子们有一批军火因为资金问题在境外被扣留了半年,他们需要帮助,你可以依靠这一点获取信任,只要谎话说得好,就能在当地的游击队和叛乱军中游刃有余。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不要使用追踪器和专用联络工具,我会给你新的电话卡,武器装备运送到指定地点。在萨伦基尔城中的一个杂货店,店主名叫伊德里斯.本.艾哈迈德,告诉他哈吉让你来取羊毛,他会给你需要的东西。艾哈迈德是个生意人,生意人通常都不太可靠,关键时刻你也可以用他来当挡箭牌。我还会给你准备一张当地的地图,记住地图上的所有标注,任何一条都会在关键时刻帮助你。”露比说,“我没有什麽更好的告诫,只能说别让人知道你是谁,因为在当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世上的一切不幸都是美国人搞的鬼。”

麦克向他看了一眼,嘴角露出微笑,就像在街上意外遇见友好而善解人意的推销员向他推荐一件正需要的商品一样,现在他的心情好多了。

“我想要一些枪。”

“你可以去仓库挑一些。明天这个时候到泰勒之家1039号大楼外,会有人来接你去机场。”露比把一个厚牛皮纸信封交给他,封口处用白色的线扎紧了。

“这里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列出了我认为非常可能参与委托的杀手名单,你也许会在某个时刻遇到其中的几个。相信我,正面冲突绝不是好主意,每个人都有特长,也许能从这一点推测他们会从事哪个环节的工作。”露比说,“我会想办法查到更多,在这之前……”

他停顿了一下,看起来非常疲惫,但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依然明亮。

“在这之前,希望你活著,带他回来。”

“好的。”麦克答应,露比对此感到相当满意,他不需要宣誓式的回答。

“我要再睡一会儿,然後才开始工作。”

麦克离开後,露比从抽屉里找回药瓶,打开,放了一片在嘴里。他没有喝水,而是咀嚼药片让苦味留在舌尖上。

有一些事他并没有全部说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在这次的事件中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或者说一个琢磨不透的阻碍,这让他有些忧心忡忡,似乎局面随时都会失控。

这个隐藏的对手是谁?

露比关上灯,坐在黑暗中。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

第4章 .线人A

[三周前]

“你好。”

“你好。”

“你认识柯弗利.库克吗?”

“认识。”

“他是个怎麽样的人?”

“要说实话吗?”

“当然。”

“他是个人渣。”

“哦?”

“他在附近贩卖古柯碱和大麻,是个毒品贩子。”

“他的人际关系怎麽样,有朋友吗?”

“不怎麽样,他有个女人,是个妓女,但他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因为他打她打得很厉害。”

“他平时靠什麽生活?”

“卖毒品啊!”

“还有呢?”

“有时也会抢劫那些上了年纪穿高跟鞋的老女人。当她们从车里出来时,还没有站稳,他就冲过去,抢走她们的挎包,这让他赚了不少钱。”

“你认为他有很多仇敌吗?”

“当然。”

“比方说呢?”

“那个班尼。”

“班尼是谁?”

“一个黑人,住在侨顿黑鬼家园的地下室,那里有个赌场,班尼是赌场打手。”

“他和库克的关系很糟?”

“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他们每天都在找机会杀死对方。”

“为什麽?”

“因为白人和黑人永远不能和睦相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种族歧视的意味,但事实如此。更重要的是库克经常去赌场闹事。”

“除了班尼还有谁?”

“博比,乔森,维克多,很多人,库克是个惹祸精,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你知道库克已经死了吗?”

“哦,是吗,那也在意料之中,他和J.T冲突过一次後,就注定活不长了。”

“J.T是谁?”

“是这个区域的老大。”

“库克不是个流浪汉吗?”

“大多数时候是的,不过在抢到几个老女人的提包後,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帮派分子,长则半月短则几天,然後他又成了个乞丐。”

“他为什麽和J.T发生冲突?”

“唔,多半是为了钱,或者女人。”

(他收到塞进手里的20块钱)

“库克在替帮会送货(粉末状可卡因),他一直从里面偷走货品,J.T警告过他,他还是继续偷。他们把他找来打了一顿,不准他在这里卖毒品。”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大概一周前。”

“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什麽事?”

“关於什麽?”

“和柯弗利.库克有关的任何事。”

“我得好好想想。”

(又是20块钱)

“库克在贝里街捡到一张百元大钞,他很高兴,当晚去雷斯特酒吧喝酒时和那里的混混打了一架。”

“还有呢?”

“没有了。”

“嗯。”

“库克不是我杀的。”

“好吧,就到此为止。”

“能把大麻烟还给我吗?警官。”

“别在街上抽。”

“好的。”

第5章 .杀手A

泰勒之家1039号靠近船舶码头,在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里,但它实际上属於一个非常大的住宅计划区,整个区域大概有一英里左右,政府称其为埃莫森.豪斯住宅区,而住在这里的人则叫它泰勒之家。

为什麽要叫泰勒之家,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埃莫森.豪斯住宅区差不多有一百年的历史,破旧的街道和楼房正述说著衰老和无奈。此刻天空仍是一片灰暗,空气中散布著海水的咸腥味,偶尔会听到发电机和码头机器运作的声音。

麦克沿著锈迹斑斑的铁柱往前走,巨大的粗绳连接著这些铁柱,尽管他并不是坐船离开,但码头始终带有远行的暗示。

整个白天和晚上他都在仔细阅读露比交给他的档案,在销毁它们之前,必须牢牢记住每个人的特征。麦克明白为什麽露比连续三天没有睡觉──要做的事太多,时间却不够用,因此当他终於能够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化为灰烬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又是凌晨,麦克站在这个死寂的街区,等著露比安排的接头人到来。

4:55。

一辆铁灰色轿车停在对面港口的长街上,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灰色驼毛夹克的男人,他站在吊车的阴影中,先向两边看了一眼,双手插在口袋里,接著穿过马路向麦克走来。

这个人有一张终日不见阳光的脸,皮肤惨白,眼眶因为头发的阴影有些发黑。他走到麦克面前说:“琼斯先生的车。”

这是约定的暗号,麦克说:“你早了五分锺。”

“哦。”灰夹克对此不太感兴趣。他们一起往铁灰色轿车边走,马路两头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各种吊车的安全指示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著。麦克走近那辆车,往驾驶座旁的座位看了一眼,他看到一片黑影,本能的警惕使他往後车门的方向走了一步,这时手臂忽然被灰夹克抓住,接著上半身重重撞在车门上。一支史密斯威森手枪抵住了他的後脑,麦克趁他还没有开枪,猛然往後撞去,手枪因为冲击撞上了灰夹克的鼻梁,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麦克挣脱出来,转身一只手抓住枪,一只手抓住灰夹克的脖子。一瞬间情况就扭转了,现在轮到灰夹克被按在车窗上。麦克夺下他的手枪,驾驶座上的人钻了出来,但迎接他的是一声枪响,一串血花从他的额头冒出来。他往後退了两步,被码头铁柱的粗绳绊住,上身後仰,扑通一声从岸边掉了下去。

麦克回头看一眼身後,另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从驾驶座里探出身,手中的枪正对著灰夹克的脑袋。又是一枪,黑衣人迅速缩回车座,对麦克挥了一下手。滚烫的鲜血溅满麦克的脸颊,铁灰色轿车的车窗玻璃上全是血和碎肉,灰夹克的脑袋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肉球,像个假人一样跪在地上。

麦克擦了擦脸庞,转身走向对面的车。上车後,黑衣人向他扔了一条毛巾和一个旅行包。这个人穿著黑外套,脖子上戴著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从後视镜中反映出来的脸十分慈祥,脸上有一些和蔼的皱纹。麦克注意到黑外套上用金线绣著莫特利福音教会的字样,他是个牧师。

车开了,牧师直视前方,旁边的座位上放著他的手枪,一支柯尔特M1911A1,麦克想到刚才迅速果断的两声枪响,他的准头可非比寻常,稳定性和控制力也相当出色。

“琼斯先生。”

牧师指了指自己,微微一笑,难以想象他才刚杀了两个人。

麦克没再和他交谈,擦掉了粘稠的血浆後,他开始翻教士给他的背包。背包里有一本护照,一张标著萨伦基尔字样的城市地图,一本旅游指南,一瓶水,一部手机,一个打火机,几件衣服,还有一个装著信用卡和现金的钱包。麦克翻开护照,虽然一切都是假的,但陈旧的封面和几乎用完的空白页让假象看起来很真实。护照上他的名字叫亚当.弗格斯,25岁,是个爱好旅行的年轻人。

十分锺後,牧师把车停在一家汽车旅店门外,旅店老板的女儿心照不宣地为他开了个小房间,麦克把身上的血洗干净,换上一件衣服。这是个突发事件,他们本来不该在这停留。

琼斯先生在车里等他,然後他们继续上路。

麦克在洗澡时想,那辆铁灰色轿车里的人是谁?露比的安排向来不出意外,至少以前从没有过。一个出色的情报贩子首先要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秘密,而聪明的情报人员知道保守秘密非常困难,因此为了避免被对手获取,总是会在秘密形成前散布一些听起来挺像回事的假消息。琼斯先生的车是准时到的,铁灰色轿车早了五分锺。显然,这五分锺并不是由於错误的情报,而是为了避开琼斯先生的枪。如果麦克迟钝一些,他们可能已经打烂他的脑袋,开车扬长而去。

谁要阻止他?他和露比商量的结果甚至只是个模糊的雏形,一个算不上计划的计划,但对手似乎已经竖起了耳朵,在暗中窥听著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辆巡逻警车拉响了警笛迎面而来,等它擦身而过後,麦克松了口气,开始回想什麽时候起他对警方如此防备。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已经有人为刚才在码头上的枪击案报案,但他和琼斯先生都明白,这是个永远的悬案,职业杀手是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哪怕他们成了尸体。

“第一批杀手很弱。”牧师忽然开口。在此之前他们都显得有点冷淡,现在琼斯先生十分和蔼地对他说:“你要多保重。”

“谢谢。”麦克说,“我会的。”

琼斯先生从镜子里望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不太像。”

“不太像什麽?”

牧师慈祥地笑了笑,要不是他的枪一直在行驶途中轻轻撞击著安全带的卡扣,他将是一个多麽完美的神职者。麦克从他温柔和善的笑容中读出了含义,你看起来不太像顶尖杀手,凶多吉少,愿主保佑你。麦克没有为自己辩解,“看起来不太像”并不全是贬义,况且他习惯了第一秒的警告,永远不会成为先开枪後思考的人,也不想做个“看起来很像那麽一回事”的职业杀手,或者说,这是杀人狂和杀手之间微妙的区别,因此对於牧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仅仅报以微笑。

车子安静地穿过城市,没有音乐,没有凌晨新闻,没有更多对话。

第6章 .画像

这位先生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穿著件红黑格子的棉布衬衣,袖口和手臂上染著黄黑色的油污,身上散发出一股海鱼的气味。他面容疲倦,脸颊瘦削,但四肢十分有力,坐在这张并不太舒服的凳子上大约有两小时,来来往往的人让他感到十分紧张和焦虑。

“肯特先生?”

“是。”听到有人叫他,托比.肯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搓揉了一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是因为面前的人递给他一杯热咖啡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他说。

“吃过早饭吗?”

“还没有。”托比老实回答,“什麽时候能开始做笔录?”

“很快。”对方说,“马上就开始,你想吃一个百吉饼吗?这是给塞缪尔警官买的,可以分给你。”

“好的,谢谢。”

“别客气。”於是对方又递来一个纸袋,里面有几个夹著烟肉、洋葱和蔬菜的百吉饼。托比咬了一口,他确实饿了,经过一晚上的码头工作,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享受妻子为他端来的一份炒蛋和热狗香肠,而不是在陈旧阴暗的警局里等待那个什麽迟迟不见人影的塞缪尔警官。

“味道怎麽样?”

“真不错,但我更喜欢奶酪。”

对方笑了笑说:“谁不喜欢呢?”这位友善的陌生人没有穿警服,只穿著件蓝色宽大的带帽衫,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等到托比吃完整个百吉饼,喝掉最後一点咖啡时,传说中的塞缪尔警官终於向他们走来。他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穿一件旧牛仔布衬衫,外面套著棕色夹克,一边走一边摸著自己的後脑勺,正试图把凌乱浓密的头发弄得整齐一些。托比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著块记录板,一支红黄相间的铅笔夹在铁夹上,当他走到门口时因为注意力全都在後脑勺上,所以和迎面而来的金发女郎撞了个满怀。

看到撒了一地的纸和断成两截的铅笔,警官先生做了个十分无奈的手势。

“奥斯卡,你的魂丢了吗?你这个星期睡了几小时?”

塞缪尔警官捡起地上的记录板,把断了的铅笔丢进垃圾桶,又搔了搔脑袋,这个动作引来了在场更多人的不满,托比更是忧心忡忡。十分锺後,他坐在奥斯卡.塞缪尔警官的办公桌对面,显得比刚才在走廊上更紧张。

“托比.肯特先生。”

“是的。”

“我叫奥斯卡.塞缪尔,这位是彼得.菲利克斯。”

托比拘谨地向两人行注目礼,奥斯卡说:“今天是你报的案吗?”

“是的。”

“当时你在干什麽?”

“我在码头工作,早上有一批货物要出港。”

“你听到了枪声吗?”

“是的。”

奥斯卡打了个哈欠,彼得轻轻咳嗽希望他注意形象,尽管他不能代表整个警界,但毫无疑问在这位目击证人心中已经留下警察都是敷衍了事的坏印象。奥斯卡又开始找他的马克杯了,他的宝贝杯子在一堆废纸下面,倒扣著,杯口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可疑的圆圈。

“你听到了枪声。”他迷迷糊糊地用食指和麽指捏住自己的下巴,“然後呢?你看见了什麽?”

“我看见街上停著两辆车,一辆铁灰色的BMW,还有一辆黑色雪铁龙。BMW车里的人刚钻出来,脑门就被击中,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另外那个被压在车上的人後脑勺中了一枪。”托比的脸涨红了,不仅仅是害怕,还有一点紧张和刺激。他感到自己的脚跟抬了起来,离开地板,脚尖的力量支撑著他的膝盖。尽管坐在椅子里,还是忍不住双腿直抖。

“他的脑袋上飞出一块,也许是骨头,或是肉块,血喷洒在车窗玻璃上。”

“你看到凶手了吗?”

“是的。”

“凶手是一个人?”

“不,两个。黑色雪铁龙车里还有一个,穿著黑衣服,可是因为车停在对面的街上,我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托比显得很遗憾,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收集更多回忆,毕竟事情发生才不过两小时,他搜肠刮肚地寻找有用的信息。托比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下意识地对奥斯卡和彼得表现出一种好市民式的讨好,作为一个平凡的码头工人,他很少有机会成为一起凶杀案的重要证人。

“我还能做些什麽?”他说完了一切,甚至有些失落。

“呃。”奥斯卡拨弄著杯子,记录板上一个字也没留下,很显然,这是一起永远破不了的案子,警方不会花太多时间去调查。托比报案後他去看了一眼现场,然後回来睡了两个小时。最近他正在没日没夜地调查几件少女失踪案,比起职业杀手们的业内竞争,那些姑娘的下落更需要投注精力。

等海里的尸体打捞上来再说吧,奥斯卡想。这又是遥遥无期的事了。他看了托比一眼,後者也正满心期待地看著他。

“谢谢你的帮助。”奥斯卡公事公办地说,“肯特先生,你可以回去了,我们记录了你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还会来找你的。”

“警官先生,难道你不想要一张通缉令吗?”

“通缉令?”奥斯卡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然後说,“哦对,一张通缉令,我们会做的。”

这回连托比都看出了他的敷衍了事,这让他感到有些气愤,他从一个木讷的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说家,把从电视剧里看来的那一套指手画脚地照搬过来:“对啊,一张通缉令,一幅凶手的肖像,从一个有各种五官图样的电脑里拼凑出来,然後再和全世界的罪犯作对比,这样就能很快抓住他了。”

彼得捏住自己的鼻子,以一种正要打喷嚏的姿势偷偷发笑。奥斯卡向他瞪了一眼,托比自信地说:“我可以描述其中一个凶手的模样,我看得很清楚。”

“好吧。”奥斯卡说,“但是我们没有那种可以拼凑五官的电脑,你可以把你能想起来的特征告诉彼得,他比电脑好用多了。”

“是吗?”托比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年轻人。

“相信我,作为凶杀组的探员,我们通过彼得的画像抓住过很多人,这个月就有六起谋杀案。两个地下帮派的小混混,一个药店老板,一个货车司机,一个退役棒球队员还有一个午夜嫖客。”

托比仍然抱著怀疑态度:“可我怎麽从来没见过你们发的通缉令?”

奥斯卡仍在对付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托比泄气地开始向彼得描述凶犯的模样。奥斯卡松了口气,放下手臂,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找出几张失踪女孩的照片。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奥斯卡看到彼得站起来和托比握了一下手,然後托比就离开了。离开之前这位先生执著地在彼得的画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目击证人:托比.肯特。

“他是不是一个罪案电视迷,或者是一个侦探小说爱好者?”

彼得没有回应奥斯卡的调侃,他出奇的沈默,看著自己的画板发呆。过了一会儿说:“你要不要调查这个案子?”

“别开玩笑了,我去看过现场,敢肯定双方都是职业杀手。如果你不信,不妨等两天,看看死者的身份会是什麽?一片空白,没有记录,没有名字,甚至有的人连指纹都没有,就像一张白纸,於是我们在这种案子的档案里随手记上一笔,杀手A,死於头部中枪。有时间调查狗咬狗的案子,不如把那些可怜的姑娘们找回来。”

“你想让我把这张通缉令贴出去吗?”

“随你的便。”

“奥斯卡,你看。”

彼得把画板转过来对著他,奥斯卡抬头看了一眼。他愣住了,疲倦一扫而空,脑袋也空了。

他在画纸上看到了最熟悉不过的人。

“你看到了什麽?”彼得明知故问。

奥斯卡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抢过那一页画纸。

“你们在搞什麽鬼?”

“我也想知道。”

“彼得,你画了什麽!”奥斯卡对他咆哮,“这是麦克,你以为我不认识他吗?”

“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惊讶,我好不容易才强作镇定地送走托比.肯特,这当然是麦克。”彼得说,“但麦克是罪犯吗?是杀手吗?他还活著吗?”

奥斯卡走回办公桌,看起来很想找个人打一架,但最後只是把那张画像扔进抽屉,上锁。

“这件事对谁也不准说,这个案子我来负责。”

“通缉令呢?”

“你疯了,他是麦克!”

奥斯卡对彼得说:“不管他犯了什麽事,都不准你发他的通缉令。”

第7章 .游客守则

飞机降落在一条破旧肮脏的跑道上,附近的杂草中有时还能看见一两只行动迅速的小动物,驾驶者对这些隐患视若无睹习以为常,因为危险和意外正是这里的特色。

飞机在跑道上颠簸了一阵,终於停稳时,机上的乘客发出一片零零落落的掌声。麦克在座位上等他们先走。先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瘦弱斯文,带著点神经质的警惕,妻子有著美丽的古铜色皮肤和漆黑如丝的卷发。接著是个抱著相机的男人,头发凌乱,鼻梁上架著眼镜,穿一件蓝白色条纹衬衫,袖子卷起一半,右手上有一只皮带轻微磨损的手表。队伍最後跟著几个当地商人,两个黑人神父,一个阿拉伯人。

机舱外一片灼热的荒漠,热气对流使景色不规律地抖动。麦克脱掉外套,背上背包,跟著人群走向一辆没有窗玻璃的旧巴士。巴士上已经有一些人,但是互相并不交谈,看到有新乘客加入,他们中的几个人会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上一两眼,只是因为这为数不多的一点动作才显示出他们是活人。麦克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年轻夫妇坐在前面,那个抱著相机的男人匆匆上车来,他的头发始终湿漉漉的,脸色发红,额头冒汗,在车门口扫视一下车厢,发现了麦克身旁的空位。

“我可以吗?”他走过来小声问。

“请便。”麦克友好地回答。

对话又引起几个人的注意,这个男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座椅上,开始摆弄相机。麦克从他的相机屏幕上看到一些战火纷飞的照片,妇女们在清理房屋的照片,一张小女孩蹲在墙角拨弄野花的照片,背後是荷枪实弹的武装分子。

“你是记者吗?”麦克看著照片问。

“不完全是。”这个人说,“我曾经是个周刊记者,後来不干了,现在我自己办了一份小报。”他抬起头看了麦克一眼,额前的头发挡住了视线,他不耐烦地用手向後梳理一下。

“我叫安迪.斯特林。”安迪从上衣口袋翻出一张名片,上面写著《9号周刊》,麦克几乎没见过这份报纸。

“我叫亚当.弗格斯,很高兴认识你。”

“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游客。”

“唔,游客。”安迪耸了耸肩膀说,“打算先去哪?”

“你去过萨伦基尔吗?”

“当然。”安迪从相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中央有一个被爆炸气浪掀到半空的人,可以预见,等他落地後将永远失去四肢中的一部分。

“这就是在萨伦基尔拍到的,这样的照片可遇不可求。我的报纸卖得不怎麽好,几乎没什麽订阅,但网站阅读量很不错。”

“这是什麽时候拍到的?”

“上个月,萨伦基尔现在不太平,如果你要去,千万别做任何出格的事,也不要让当地人认为你有可疑之处。他们对外国人都有敌意,包括孩子和女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自由战士。”

尽管安迪已经尽量小声,但仍然有人向他看过来,幸好司机在这时发动了汽车,一阵巨大的噪音盖过了他的说话声,旧巴士车像一只睡醒的猛兽,剧烈地抖动著,咆哮著,慢慢往前开动。

开车後,安迪不再交谈,把相机抱在怀里靠著座椅睡觉,动荡的车厢外除了荒漠还是荒漠。热风把一些沙子吹进车窗,安迪的脑袋向後仰著,嘴巴微微张开,显得又疲惫又满足。麦克望著窗外,灼热的空气和粗糙的沙粒让他产生了一点焦虑。计划中他现在应该在威尼斯,在贡多拉船上和心爱的人一起享受浪漫和悠闲,可在萨伦基尔,“游客”的含义却绝不是友好和享受。

他从背包中取出地图和旅游指南。一张旧地图,上面有各种颜色的笔划过的痕迹,在某些空白处,可以看到前一位使用者留下的记录,例如:导游,阿扎维。接著是一串号码。或者:卡普利餐厅,预订座位。各种涂鸦。麦克仔细搜索每个角落,在市中心的某处,一支红笔以极不自信的笔调画了个箱子,标注著:萨伊德利。

麦克翻开旅游指南,那是一本极为粗糙的小册子,介绍了整个岌岌可危的戈尔维亚共和国,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充满魅力,麦克甚至从最後几页中找到一家中餐馆,简介上说一对夫妇混进战火纷飞的军营为士兵们供应中餐和酒。

翻到最後一页,他感到廉价塑料薄膜下有一点突起,用指甲划开,从里面倒出一枚小硬币。这枚硬币经过了太长时间的使用,每一条刻痕都结著污垢,看起来就像一枚黑灰色的纽扣,正面有个模糊不清的数字,反面是一轮弯弯的新月。麦克把它放在手心里,阳光照得它更是肮脏不堪。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车上昏昏欲睡的人们全都惊醒了,安迪在他身边惊跳起来,眼镜从鼻梁上滑落。麦克合起手掌,把硬币塞进口袋和其他零钱混在一起,他往车窗外看,远处有一道滚滚的黑烟冒了出来,紧接著一阵枪声和几下零星的爆炸。

“又开战了,每天不打几枪,他们就浑身发痒。”安迪腾出一只手把眼镜推回去,双眼警觉地望著浓烟,隐约能够看见一些城市的轮廓,在热气升腾的荒漠上,这座城市更像海市蜃楼。

“爆炸的是什麽地方?”

“谁知道,可能是个工厂,或者集会所,或者某个政府官员的家。”安迪激动得脸颊泛红,不知道是阳光让他发烫还是远处的爆炸,他握著相机的手指开始发白,一滴汗水从手臂上滑了下去。

“希望我们到的时候枪战还没有结束。”

“你不害怕吗?”麦克问。

安迪无所谓地笑了笑。车厢恢复了平静,商人们习以为常,牧师在胸前画著十字,年轻妻子将围著丝巾的头靠在丈夫肩膀上。安迪和麦克换了个位置,抢先在窗口拍了两张照片。

一个小时後,巴士抵达了荒漠中的城市。

麦克跳下车就闻到了硝烟味,但是四周似乎很安静。孩子们围拢在熄火的巴士旁,街道在骄阳下一直往前延伸,两边是各种店铺,但没有殷勤的招呼。所有人都在遮阳棚的阴影下等待,以怀疑和警惕的目光注视他们。

安迪背上自己的行李,胸前挂著他视若珍宝的相机,他问麦克:“你想去哪?”

“随便,到处走走。”

“好吧,小心一点,我得去工作了。”他向麦克伸出手,握住,热情地上下摇摆,“回头见,这个城市很小。”

麦克和他告别,开始考虑是先去追踪器消失的地方碰碰运气,还是去杂货店取武器,最後他决定了前者。露比为他下载准确的GPS地图,虽然他们都对追踪器失去作用的地方并不抱什麽太大指望,但这至少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临走前他记住了萨伦基尔城市的主要路线,可是眼前的道路却比记忆中更复杂,一些临时搭建的简易建筑总是会突然出现拦住去路。半个多小时後,当他经过一个规模庞大的市场时,忽然察觉有人在身後跟踪。他故意在一个水果铺前逗留了一会儿,仔细挑剔地选了一个苹果。遮阳棚下的女人对待他的态度完全是漠视,以眼角的余光指示他将硬币放在桌上。

身後没有可疑人,但是在泰勒之家的那次袭击使他时刻处於警惕状态,似乎露比安排的安全线路也并不那麽安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感到露比在这件事上有些犹豫和动摇,不像以前那麽自信万无一失了。

走出市场後,道路变得更加难以分辨。这个城市的一半已经被战火烧毁,越往前走越多废墟。麦克看著那些只剩下一面墙的房子,绿色的墙壁上油漆剥落,地上全是灰尘和粉末,接著他又会发现在残垣断壁之间孤独而顽强地矗立著几间小屋。这样的情况连绵不绝,形成一大片苟延残喘的平民区。由於有人居住的房屋之间搭著遮阳棚,这条街显得十分阴暗,麦克走到一间小屋前,几只苍蝇正围著门外的野狗打转。

是这里吗?他打量这间屋子,如果艾伦最後在这里出现过,他一定会留下些什麽。

麦克推开小屋的门,苍蝇没头没脑地撞在他身上。屋子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灰尘味,除了几张废弃的桌椅,整个房间简陋而空旷,屋顶因为几次爆炸的碎片砸出无数个破洞,阳光从千疮百孔中直射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光斑。

露比为他精确到了一间屋子,但是里面空空如也。

破旧的桌椅上覆盖著一层薄薄的灰尘,至少十多天没人使用过。墙上有几幅出自孩子之手的涂鸦,一只死老鼠在墙角散发恶臭。麦克摸著墙面上的一小块凹陷,地上堆积著掉落的墙粉。他伸手轻轻拨弄,指尖在粉末中被尖锐物刺了一下,发现了一块碎玻璃。

他再次回到小屋中间,把翻倒的椅子扶正,注意到地板上有几道白色划痕,似乎是椅子在上面反复摩擦的痕迹。这些划痕凌乱而集中,就像有个人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挪动。麦克仔细检查椅子,随处可见的木头椅子有些沈重,背後的横档上因为某些原因的摩擦而留下刮痕,椅背外侧还有几块褐色斑点。

麦克坐到椅子上,想象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一些人站在周围,把一个人绑在椅子上,捆绑使用的粗绳在横档上留下刮擦的痕迹,褐色斑点是手腕磨擦绑绳流下的血迹。他们从他身上搜出一些物品,把其中一件扔向对面的墙壁,也许是手机,或者别的什麽他们认为可能会引来麻烦的东西。他挣扎过,椅子的移动表示他曾在这里受到刑讯和逼供。

阳光洒在麦克身上。椅子上的人是谁,那些人又是谁?

光斑在慢慢移动,虚掩的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他睁开眼睛,冲过去,打开门往外面的街道望了一眼。

一个人影飞快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第8章 .长在地心的树

朱蒂在铁盒里装满狗粮,坐在柜台後面看小狗吃食。

这个铁盒原本是用来放盒装子弹的,朱蒂在盒子底下细心垫了几张漂亮的餐纸,取出来的子弹就堆放在柜台下的抽屉里。

昆廷端著一个餐盘从地下室上来。朱蒂问:“他怎麽了?”大个子走过去,沈默地让她看只动了几口的午餐,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担忧。朱蒂说:“真该让他来看看瑞士迷你吃午饭。”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昆廷终於忍不住开口,“他好像很烦恼。”

朱蒂没有说话,继续看著奋力对付一大盒狗粮的小狗。过了一会儿她说:“别去烦他。”昆廷就端著盘子走开了。大约十几分锺後,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露比从楼梯上来。他换了黑色丝绸衬衣和短裙,金色的卷发绑在脑後,尽管脸色因为连日失眠有些憔悴,但仍然美得令人惊讶。

朱蒂看著他,露比说:“我要出去一会儿。”然後他走到模型店的玻璃门边,推开门走出去。朱蒂等他走到街上,立刻转头喊了一声:“昆廷,他出去了,快跟著他。”

昆廷匆匆走出来,拿上一件外套,他和朱蒂都有些不可思议,还有一些极其生动的不太好的联想。自从有了康斯坦丝模型店,露比从来没有走过正门,也没有在店堂里出现过,如果他要出去,可以有更多选择。

昆廷跟著他走过两条街,露比在一条很长的,没有可供身高超过六英尺的大个子藏身的小巷里转身看著他。

“别跟著我,昆廷。”

“朱蒂让我跟著你。”

“不管是谁,别跟著我。”

昆廷站在原地不动,即使他执意跟随,露比也会甩掉他,而在这一瞬间,眼前的人就已经不见了。

露比走在潮湿的巷子里,一群乌鸦啄开了垃圾箱最上层的袋子,从里面翻找可以吃的东西。这是个贫富悬殊的城市,流浪汉和野猫一起安静地争抢食物,高楼大厦里坐著每天在显示屏上看著资金以百万速度增长的有钱人。露比出生在这座城市,他不是流浪汉,只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比他们过得更好,现在他的财富超过了坐在玻璃大楼里的人。露比不像那些自以为是的情报贩子,认为把情报网织得像绵密的蛛网就能盘踞中央坐享其成,他的系统是一棵树,树枝茂密树根深厚,而且树是会生长的,会自我完善,蛛网不会,蛛网只会不断遭到破坏,需要时刻去修补漏洞。他对这样的系统感到满意,事实上也确实从中获益匪浅,大树从地下世界汲取养料,用作地上世界的发展,使枝叶能够伸展到更高更广的地方。这个良性系统一直都在完美运作,但是忽然间,中间有了断层,这就是露比没有告诉麦克的内容,因为他收不到从树尖上传递过来的消息,就像树干被野蛮地砍了一斧头,中断了复杂的输送脉络,更令人不安的是,他找不到这个伤口在哪。

这种没有把握的感觉令人难受,在几个不眠不休的白天和夜晚,偶尔靠著口服安眠药睡著的一两个小时里,露比似乎觉得他的敌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象,一个手握巨斧的黑影。

於是醒来後,他穿著一身丧服一样的黑色,在这样阳光明媚的白天走进地心酒吧。

酒吧里没有窗户,关上门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里面出奇的安静,和那些鱼龙混杂总是弥漫著大麻、汗臭和香水味的地方相比,这里更像一个沈默的坟墓。十几个幽灵坐在黑暗中,露比出现时,他们都回头看著他。

露比走到吧台前,酒保在玩扑克,看到他,就从身後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擦得纤尘不染的杯子,并往里面倒了半杯龙舌兰酒。酒保的目光始终不和他接触,心无旁骛地翻著纸牌。这是情报贩子互通消息的地方,但露比只来过一次,因为不屑与这些靠交头接耳来获取消息和用闲言碎语传播谣言的人混在一起。当他走进酒吧时,消息传播器们停止了交谈,尽管他们可能并不一流,但还是能够轻松地认出他。特罗西家在这个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对於露比一贯的不屑为伍,也因为这次意外到来而受到其中一些人的嘲讽。

露比无视那些讥笑的黑影,他主动走到地底深处就是想从根部开始查找断层。

“我要找园丁。”

“他不在这里了。”酒保翻开一张黑桃A,“最近几个月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知道他前天晚上还出现过。”露比说,“就坐在这里,和你赌了一局21点,赢了三百美金和一瓶朗姆酒。”

酒保说:“那又怎麽样?既然你知道他在躲你,就不该再来找他。”

“康纳,你每次都把他藏在酒窖里,他的仇人很多,你希望我公开这个秘密吗?”

酒保终於抬起头盯著他的眼睛,丢下手中的纸牌,提起柜台上的旧式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接著再把听筒转交给他。

“贾德,希望是你。”

对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听得出他时刻都准备中断通话。露比警告他:“别挂断,如果说话让你害怕,你还能在这个圈子里待多久。”

对方说:“露比,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我并没有向你提问。”

“那你为什麽要打电话给我?”园丁显得很苦恼。

露比停顿了一下,察觉到对方的为难之处,於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著。”说完他把听筒放回电话机的托架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气喝完酒,从酒保康纳手中抽了一张扑克。

一张红色的鬼牌。

露比翻过这张牌,让它可笑诡异的小丑脸冲著康纳:“看看,这是什麽?”

酒保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一张鬼牌,一张大王。”

露比把扑克放在桌面上,目光紧盯著他:“我知道这里面的规则,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所以如果你们不想说,最好永远守口如瓶。”他放下一张纸币,离开吧台向门外走去。

露比没有失望,至少他在“期待“这一方面仍然维持著绝对的不乐观──从来不把任何事想得轻而易举,也从来不等天上掉馅饼。他没有像有些人遇到麻烦时不停自我安慰,认为事情还不算太糟糕,而是做了个最坏的打算。

看来伤口还在不断扩大。

作为一个情报贩子,没有准确的消息,就像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失去了四肢和奔跑能力的动物,只能任人宰割。而最令他担心的是,一旦情报系统出现未知缺口,就可能发生预想不到的危险,比如那辆提前出现的“琼斯先生”的铁灰色BMW。对手不但知道他的计划甚至获取了一道临时约定的口令,虽然从事後得知的消息来看,他们并没有成功,但这个意外还是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这绝不是意外。露比低头看著潮湿的地面走路,小巷里到处是垃圾,一张使用过的纸巾,从纸袋里洒落的快餐食品,某种水果的表皮。他开始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既然地心园丁对他避而不见,那麽别处可能也是一样的结果。

在他漫不经心地走向路口时,身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後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这只手的手背上长满金棕色汗毛,麽指上戴著一枚六角形的纯金戒指。

露比朝他看了一眼,手的主人长著一张同样毛发浓密的脸,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他还有一只硕大的鼻子,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半头。露比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娇小。

“好久不见了。”

“克洛萨。”

“你还记得我?”

露比转身看著他,克洛萨.鲁克斯又伸出一只手,双手像钳子一样握住他的肩膀说:“你终於肯从你的巢穴里出来晒晒太阳了,觉得今天的阳光怎麽样,你的脸色可不太好。”他似乎想用长毛的手碰碰露比的脸颊。露比避开了,目光停留在他尚未退去野人特征的脸。不了解真相的人也许会认为克洛萨.鲁克斯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石巨人,实际上他是另一个地下情报网的重要成员。

这个名为蜂巢的情报组织同样依靠贩卖消息为生,成员遍布世界各地,有时政府也会花钱向他们购买情报。克洛萨低头看著露比,嘴巴微笑著,可看起来就像要把眼前的人吃了。

“你刚才在地心碰了壁吗?”

“我没看到你在那里。”露比的态度轻蔑而令人光火,他说,“我没想到你会和那些捕风捉影的家夥们在一起,你们搞了个读书会?”

克洛萨的大嘴裂开了,开心地笑著说:“你的嘴巴还是这麽毒,我可不敢惹你了。真想不到有一天还能在街上看到你。”随後他的目光往下轻轻一扫,落在露比的胸口,黑衬衣下雪白的肌肤令他滚动了一下喉结。

“你遇到了什麽困难?”他说,“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你觉得你能帮我什麽?”露比被他的大手推得往後退了一步,後面是冰冷的墙面,克洛萨用双手造了一个牢房,不让他轻易从中离开。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者说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

“说吧。”

“别白费力气了,现在没有人敢对你说真话,线人之间的互通和联系也会很快中断,到时候你就一无所有了。”

“是谁告诉你这些?”

“露比,以前你很少提问,因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回答问题就得收钱,这是你一贯的宗旨,可你为什麽会认为能从我这里得到免费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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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比没有推开他毛手毛脚摸上来的手掌,克洛萨粗糙的掌心在他胸前蹭了一下,惊讶於这对小巧精致的乳房在受到刺激时的自然反应。

“你给自己造了一个好身体。”克洛萨说,“当年埃文.塞西尔那家夥对你做的事我一清二楚,他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露比说:“你难道不是吗?”

“至少我不会叫上那麽多人,在那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上做一个小头目,是不是?这件事应该是私人的、疯狂的、愉快的。所以那件事发生之後,我采取了一点小小的措施,把埃文的一些小秘密寄到了警局的信箱里,後来他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露比回想起那个头发乱糟糟,眼睛下有一块疤的男人,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埃文.塞西尔的长相,但埃文确实不是个有舒心日子可过的人。他现在躺在哪块孤寂的墓地里呢?

“你是要我感谢你?”

“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对感谢这个字眼可不怎麽放在心上。”克洛萨说,“而且你做得比我更好。”他又把巨大的脑袋放低了一点,在露比耳边说,“你杀了他吧,干得漂亮。”然後他的大手忽然滑下去,伸进露比的裙子里,对於一个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非礼者来说,他的动作堪称灵巧,飞快地钻进内裤,拨弄起柔软的器官来。

露比一把推开他,克洛萨微笑著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

“你对我说了两次帮助。”露比一边说,一边整理著被他撩起到腿根上的裙子,抚平上面的褶皱,“现在我看起来已经沦落到需要出卖肉体换取情报的地步吗?”

“当然不是。”克洛萨说,他的眼睛里含著“但是”这个词──但是很快就会到了,那个时刻也不会太遥远。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写著一个市中心高楼大厦的地址。“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我,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随时欢迎。”这的确是个致命诱惑,克洛萨既喜欢美丽的女人,也经常玩一些同性恋游戏,如果有可能,露比将是个完美对象,他高傲、目中无人,如今快走投无路了,让他在床上低声下气地恳求帮助会多麽令人兴奋。

克洛萨把名片塞进露比的衬衣里,对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後信心十足地离开了。

露比继续刚才没有走完的路,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穿过街道,走过一条小路,拿出那张还带著香水味的名片,把它扔进一家性病诊所门外的信箱。

第9章 .永远守口如瓶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顶级品质的朗姆酒,躺在一张肮脏陈旧的弹簧床上,喝一口酒,开始望著头顶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一年中,大约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在这里度过,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安全。

弹簧床在这里放了很久,时间使它光亮的边缘日益模糊,和昏暗的地窖融为一体。现在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突兀,铺著一块防潮布,再铺上一条旧毯子,一个还算柔软的羽毛枕头边放著块手表。床头的架子上有几本书,一部老式电话和一台6英寸黑白电视机,金属床栏上夹著盏可调节光线的节能灯。

这里叫做酒窖,但是除了他玩扑克赢来的朗姆酒外,四周看不到一瓶酒,也没有藏酒的架子和木桶。一道带密码锁的玻璃门隔开地下室中的两个房间,玻璃门後还有扇沈重的金属门,门上有个手掌大小的窥口。无聊时,他会打开玻璃门,整个人趴在金属门上,把鼻子伸进那个窥口用力吸气。

他喜欢里面的味道,防锈的枪油味,金属门後是个冷冰冰的仓库,堆满各种武器。

今天他的鼻子不太灵,傍晚突然而至的寒流让他有些感冒。喝了一杯酒後,他开始犯困,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著旧弹簧因为受到挤压而发出的咯吱声,半梦半醒之际,他被一阵电话声惊醒,从床上弹坐起来。可是并没有铃声,他做了个梦,这个梦令他想起白天的一次短暂通话。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著。

他苦恼地抱著额头,尽管在这个真假难辨的行当里,友情像纸片一样薄,但人总是免不了有几个朋友。空酒杯放在床边的木箱上,他伸手去拿还剩下半瓶的酒,打算借助酒精的效力多睡一会儿,这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紧张地瞪大眼睛,目光向上扫去,似乎想透过黑色的天花板看清谁在四处走动。过了几分锺,脚步声走向另一边,也许是卡罗尔太太起来上厕所。可能吗?她可不会半夜穿著皮鞋到处走。脚步声消失在军火库的上方,随後传来一声巨响,他飞快地打开密码锁,穿过玻璃门,往金属门上的窥口望去,仓库的天花板破了个拳头大小的洞,一个黑色的小包裹从破洞中悬挂下来,包裹上用银色胶带粘著一个计时器,红色数字正安静地跳动著。

29,28,27……

他立刻明白这意味著什麽,飞快转头往出口奔去,但是突然间供电中断了,停电使玻璃门的密码锁正在重启备用电池。他用力拍打玻璃,为了防止发生意外,玻璃门是由两块1.5英寸厚的隔火玻璃做成的,光靠手臂和大腿的撞击只能发出一些沈闷的砰砰声。

他绝望地靠在门上,透过窥口望著跳动的数字。

3,2,1,归零。

爆炸震醒了整条街的人。

第10章 .白兰地与凶杀案

诺曼.阿尔伯特警官正在生气地整理桌上的文件:一宗两百元的街头盗窃案,一件儿童走失案(粗心的母亲忘了把孩子丢在哪,六小时後警方在商场的儿童乐园里找到了他),还有一宗家庭暴力案,为了谁去遛狗,妻子将丈夫打得头破血流。

剩下的十几个案子里没有一个能让诺曼集中精力,他气呼呼地用宽厚粗糙的大手把一些纸屑和订书针扫到手心,再把它们放进垃圾桶,这时奥斯卡闯了进来。

“嘿,你干嘛不敲门!”诺曼光火地说,“出去,重新再敲一次。”

奥斯卡敷衍了事地说了句“抱歉”,毫无歉意地拉开椅子坐下。

“诺曼,你最近在办什麽案子?”

阿尔伯特警官的脸颊开始发热,脏话正聚集在他的口腔里,他认为奥斯卡是故意闯进来羞辱他的,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中断过。

“我有很多案子要办,你最好滚出去。”

奥斯卡看到他刚整理好的案卷,伸手翻了一下,诺曼猛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办公桌边推开。奥斯卡被他推搡得倒退了一步,诺曼瞪著他,慢吞吞地重新把散开的案卷整理成一叠。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又在上班时间喝酒了吗?”

“没有,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碰过一滴酒。”

“那你为什麽看起来像个醉醺醺的疯子。”

“哦,我找你有事。”奥斯卡拿出一个纸袋扔在桌上,诺曼狐疑地拆开,从里面倒出一叠照片和几份整理得非常详细的文件和档案。照片上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少女,文件中则罗列了到目前为止调查取证的记录和结论。

“这是我正在查的案子。”奥斯卡说,“六个姑娘下落不明,另一个女孩的父亲来报案,但後来证实她只是离家出走,因此并没有归入这些连环案件里。”

“哪又怎样?”诺曼奇怪地看著他的老对手,最近他们中的一个有可能会升为警长,但没有一件大案子落在自己头上,让他感到非常苦恼。

“我把目前查到的线索都整理出来,写在这份文件里,电子档等艾许莉准备好之後会发到你的信箱。”奥斯卡说,“这案子归你了。”

“什麽?”诺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宗少女连环失踪案上过好几家报纸的社会版头条,甚至上过60分锺新闻节目,六个家庭的父母和亲人都在焦急万分地关注案件的进展。奥斯卡在这个案子上花了几个月时间,每天只睡两三小时,现在快要有眉目的时候却忽然把案件转交给自己的宿敌来办。诺曼认为这其中要不是有个巨大的阴谋,那就是他喝醉酒而且疯了。

“你要把这个案子让给我?”他认真地问了一遍。

“是的,你只要顺著园林工人的那条线索追查下去,很快就能破案。目击者的证言都在第十页,每个都有联系方式,案件的之间的共同点也都列在後面,还有本森博士的犯罪心理轮廓描述,彼得综合几个目击者的意见完成的疑犯画像,最後我做了一个详细分析,结论你来定,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为什麽?”诺曼尽量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件突如其来的好事,对奥斯卡的反常行为仍然保持警惕,认为这是个拙劣的玩笑。

“我还有别的案子要办。”

“什麽案子能比这个案子更重要?”诺曼终於把嘴里的脏话吐了出来,“你他妈的马上就要破案了,到时你会上电视和报纸,记者会为你做独家采访,那些焦虑了几个月终於能松口气的父母还会送来感谢信。然後是奖杯,奖状,升职,一片光明的未来。你上台领奖时我是该鼓掌还是吐口水。狗娘养的,你他妈到底想干什麽?”

“前几天有个叫托比.肯特的码头工人来报案,说他目击了一桩持械凶杀案,我现在正在调查。”

“哦那个案子。”诺曼看了看他,“这难道不是我们常说的破不了的案子吗?查这个案子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档案室里多得是这种来不及写的文书报告,连尸体都不会有人来认领。你什麽时候开始又对黑帮和职业杀手有兴趣了。”

“我一直都很有兴趣。”

“奥斯卡,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混蛋?”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想白白便宜你。让我看看你手头上还有什麽别的关於帮派的案子,至少用三个凶杀案跟我换。”

“这里只有两个。”诺曼怒火冲天地说,手中紧紧攥著少女失踪案的卷宗。

奥斯卡指了指他身後的书架:“再加上那个。”

“加上我杀了你的案子,凑足三个怎麽样?”

奥斯卡右手抱著几份凶杀案的档案,左手拿著诺曼心爱的白兰地酒从办公室出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回座位,先打开瓶盖往马克杯里倒了半杯酒,松了口气,把酒瓶塞进最下层的抽屉,接著打开第二层,从里面取出一张画像。

彼得是个绘画天才。

奥斯卡紧盯著画像,每一根线条都毫无争议地证明,画中人是麦克.艾尔维斯警官。过了这麽久,奥斯卡还是没有选择新搭档,坚持一个人办案,理由是他有过两个搭档。马克斯殉职了,後来麦克成了他的搭档,但麦克只是失踪,奥斯卡知道他活著,事後还有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尽管奥斯卡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麦克活著却不回来,可他还是愿意继续等待,有时他能感觉到麦克就在身边,突如其来地感到他的存在,艾许莉常开玩笑说,这是个看不见的情敌。

“好吧,让我来找到你,让我知道你出了什麽事。”

奥斯卡把几宗看起来与职业杀手有关的案件摊开在办公桌上,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精美妙的气味让他振作起来,憔悴的脸上开始容光焕发。

现在他有新案子了,诺曼压在手头的案件包括一起黑帮仇杀案,两个家族为了争一个脱衣舞俱乐部的地盘大打出手,两天後其中一个家族的小儿子死在郊外的河里。另一件是一个叫柯弗利.库克的流浪汉,头部遭到重击死在小巷的垃圾箱里,通过线人的情报来看库克有帮派背景,曾在那个街区从事古柯碱和大麻的买卖,可能死於帮派纠纷。这纯粹是诺曼拿来凑数的案子,每天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街头混混死於非命,无非是为了毒品、钱或者女人。

奥斯卡从勘察组拿回了泰勒之家码头凶杀案的现场照片,照片上是一辆铁灰色BMW750,右边车窗上洒满鲜血,血迹呈溅射状,车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肉色物体,从另一张照片上看,这片可疑的物体是一小块头皮。

死者是个大约25岁左右的年轻白人男性,尸体头部因为大口径手枪弹的射击而面目全非,脑浆血液横流,难以辨认长相。根据目击者托比.肯特的叙述,死者当时正在和麦克缠斗,另一辆车上的杀手开了两枪,没有浪费一发子弹,干掉了两个人,然後麦克上了那人的车,他们一起离开。

奥斯卡首先调查了这辆铁灰色BMW750轿车,毫无意外,车辆没有经过管理处登记,车牌也是假的,要逃过警方的追踪实在太容易。另一方面,死者的身份同样成谜,没有任何记录信息能够查到他是谁,DNA和指纹比对一无所获。

他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和麦克会有什麽关系?那个开枪的杀手又是谁?

安德鲁.凯斯连环强奸杀人案终结後,奥斯卡始终坚信麦克被卷入了另一宗更为复杂的案件,他之所以不露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个案件绝不是变态安德鲁和他的变态朋友唐纳德能搞出来的麻烦,而是个更庞大更危险的组织,一个黑道家族或是……

奥斯卡放下照片、法医记录和现场勘查记录,手指在额头揉了两下。这些资料对案件毫无帮助,只是例行公事的结果,他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从其他渠道获得线索,以一些政府机构不太提倡的方式得到协助。

他沈思良久,忽然被敲门声打断。

奥斯卡手忙脚乱地扫了一眼马克杯,知道今天的酒量已经超标,艾许莉一直想把他的马克杯换成化验室里的烧杯,这样就能警告他什麽事都是有限的。

不能让她发现。

他拿起杯子,带著大半杯白兰地一起锁进抽屉。

第11章 .银白色的鹰

麦克离开小屋,开始按照旅游路线四处漫步。

他确信自己正在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但那并不意味著暴露了行踪,很有可能这只是当地人对外国游客的好奇和警惕,甚至某些政府或军队的眼线会认为他是间谍。麦克迅速为自己制定一个短期计划,以便甩掉跟踪者,尽快找到艾伦。

他走在荒瘠凌乱的街道上,不时有满头灰尘的孩子向他跑来。男孩子们目光警惕充满敌意,女孩子则多少有些好奇,互相交头接耳说著悄悄话。麦克从路边小店买了几盒包装粗劣的糖果试著分给他们。孩子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抢了糖果一哄而散,有的在原地流连,想看看还有什麽别的好处。对糖果感兴趣的孩子并不太多,但在分礼物时麦克赢得一些时间观察四周。那个在小屋外窥视又飞奔而去的影子一定还在附近,他是个新手,跟踪的方法错误而粗暴,对一个新手来说,没有被当场抓住,意味著他会认为自己并未暴露。

尽管并不太受欢迎,免费糖果还是很快分完了。麦克拍去沾在手掌上的糖粉,在最後一个孩子的头顶碰了一下表示友好,那个孩子对他露齿一笑,转身跑向躲在对面墙角的夥伴。接著,麦克选了一条非常僻静的小巷继续他看似漫无目的的游荡,巷子两边是较高的双层楼房,有些已经倒塌,从每一个窗户伸展出来的简易遮阳棚像补丁一样遮挡著湛蓝的天空。

麦克走到一间矮平房前,又一次听到脚步声,他停下来,大胆地往後看了一眼,这次看到一只脚。跟踪者如此仓皇地躲藏让他感到有些好笑,但他表面却显得很诧异,十分警惕,就像那些怀揣著很多现金周游世界的游客那样,独自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疑神疑鬼。

他停留了十几秒锺,犹豫著往另一条更狭窄的巷子走去,并在拐弯时躲进一堵断裂的砖墙後。

跟踪者匆匆赶到,影子在墙外一晃,失去目标似乎令他有些茫然。麦克安静地等待他离开。从低矮的墙缝中可以看到他穿著件粗麻衬衣,系著不合时宜的皮带,皮带上有个闪闪发亮的挂件──一个钥匙扣,银色链子上挂著只翅膀很长的白色猎鹰。

麦克凝视这只猎鹰,双眼被阳光的反射刺痛了。他本该牢记露比的建议,记住安迪临走时的忠告,不要轻举妄动,但他已经从墙缝中冒出来,一把抓住跟踪者的肩膀,把他按在对面墙上。跟踪者朝他膝盖上猛踢了一脚,没有得逞,麦克用身体压住他,使他不能动弹,防止他使用武器。他准备了很多种应急措施,以应付这个不友好的跟踪者可能会产生的激烈反抗,但实际上一种也没用到,被他按在墙上的只是个孩子。

这是个当地人的孩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深棕色的头发浓密而卷曲,眼睛大得惊人,大约只有十四五岁,露在凉鞋外的脚趾沾满了沙子和白色墙粉,看来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他向麦克嘟囔著听不懂的话,目光游移,似乎在等待谁来救他。

“你是谁?”麦克放松手臂,“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孩子无辜地看著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起初他对问话表现出一种完美的茫然无知,後来麦克抓住那只银白色的猎鹰,盯著他的眼睛指责他:“你偷了我的东西。你是个小偷,这是哪来的?”当话语中出现小偷这个字眼时,他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气愤和不屑,试图从麦克手中抢回那个钥匙扣。

“为什麽跟踪我?我知道你能听懂。”麦克说,“告诉我,这个钥匙扣的主人在哪?”

孩子忽然安静下来,麦克感到他在微笑。尽管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但大眼睛转动了一下,越过麦克的肩膀往後瞧。

这个举动令人紧张,麦克没有立刻回头,他做了正确的决定,一根粗重的木棍向他後脑上砸来,要是回头看一眼,这根棍子会让他头破血流。他往右侧躲,木棍砸在肩膀上,剧痛使他整个人晃了一下。紧接著身後的敌人向他砸来第二下,他飞快地挡住棍子。男孩扑过来,用力抱住他的腰,一个黑色布袋套在他头上,身後的人隔著布袋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猛撞。麦克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黏稠的热流从额头滑落,对方用一把尖锐的匕首压住他的喉咙。匕首非常锋利,只是轻轻碰到皮肤就制造了一道伤口。麦克看不见匕首的主人,只能抓住那只手,对著墙面撞去。第一下猛烈的冲击没能让手松开,但第二下就顶不住了,匕首掉在地上。

然而代替匕首成为新武器的是一个坚硬的物体,突如其来地顶在他背部。麦克可以猜到那是一支容易走火的步枪。当搏斗结束时,孩子终於松开双臂,麦克听到几句类似赞赏的话语,周围响起一些脚步声,似乎有五六个人。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使气氛有些紧张诡异,他举起双手表示放弃抵抗,以免遭到不理智的意外枪击。布袋仍罩在头上,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拿掉它,腰上的枪口也没有移开。这些人抢走他的背包,就地翻找了一阵,经过一番意义不明的讨论,另一支枪口移到他的後脑,并拉开了保险栓。

麦克不得不开始考虑成功率非常低的脱困方法,他看不到周围的人,但可以肯定每个人都有杀伤性武器,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就能让他成为永远留在这里的尸体。投降没有用,谈判也是徒劳。露比说,别指望他们大发慈悲,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麽,他们杀你不需要理由,也许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像个敌人。

现在说什麽都没有用,他的手指被掰开,白色猎鹰的钥匙扣重新回到了男孩的腰带上。他感到颈部的肌肉绷紧了,到这里才不过几小时,忽然就要做出生死抉择。就在这时,远处一个人大喊著:“赫伐奥,赫伐奥。”

於是扣动扳机的动作停止了,击锤回到原来的位置。麦克听到他们开始新一轮的交谈,接著枪口也移开了,头上的黑布袋被粗暴地摘走,突如其来的阳光非常刺眼。麦克擦了一下脸颊上的血,额头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转身看著身後,六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目露凶光地望著他,令他意外的是,安迪正在以当地话和他们交谈。9号周刊的战地记者像个诚恳的推销员,使出浑身解数说服这些人不要使用暴力。五六分锺後,其中一个人捡起地上的背包扔还给麦克,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他的假护照,地图和旅游指南,手机屏幕裂开了,好事者在上面踩了一脚,另一个捡走了打火机,正试著点著地上的一张旧报纸。他们倒是没有碰现金和信用卡,似乎认为那是不值一提的东西。麦克把剩下的东西放回背包,安迪走过来慰问:“你还好吗?”

“不太好。”麦克说,“你怎麽会在这?”

“我说过这个城市很小,而你兜的圈子可不小,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去招惹当地人吗?包括这些孩子。”安迪用眼角指了指正在摆弄钥匙扣的男孩,“他们最有可能是情报员和眼线,你对他做了什麽?”

“我发现他在跟踪我,我以为他想偷我的东西。”

“倒霉的家夥。”安迪说,“你差点被他们崩掉脑袋。”

“他们怎麽会听你的?”

“我解释了你的身份,告诉他们你是无害的游客,我认识费萨,他在这里算是个小头目。”

“你认识他?”

“对,我来过很多次,打仗的时候也在。”安迪说,“费萨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首先他认为我没有敌意,其次我会说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库尔德语,也许这让他觉得有点亲切。记住赫伐奥,就是朋友的意思。”

“这些是什麽人?”

“从戈尔维亚政府的立场来说是叛乱军,对美国政府而言可能是恐怖分子,但他们自称自由斗士。”

“自由斗士。是吗?”麦克摸著喉咙上的伤口,皱了皱眉说,“就是刚才那场爆炸的罪魁祸首?”

“这是战争,冲突在所难免。”安迪给了他一块手帕,“你真的没事吗?”

“谢谢,我没事。”麦克看著男孩,对安迪说,“我想和那个孩子说几句话。”

“亲爱的朋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说什麽,我认为和那孩子说话对你没什麽好处。”

麦克无奈地接受了他善意的劝告,安迪翻出一本小册子,在上面写了个地址。

“我有个暂住地,是当地人开的小旅店,名叫玛克塔克,要是你没事做可以去那里找我。不过白天我可能不在,告诉卡丽玛你是来找我的,她会很热情地招待你。别担心,她英语很流利。”安迪从小册子上撕下地址给他,麦克看了一眼,放进口袋,但他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些自由斗士的据点。那个叫费萨的男人看起来精力充沛,身体非常健壮,穿著一件黑色衬衣,胸膛裸露著,阳光下一串汗水在肌肤上滚动。他的目光就像他的匕首,麦克看到了那把曾在自己喉咙上滑动的利器,刀口上还有一丝血。费萨背著支G3步枪,发现麦克看著他时,故意挑衅似的抬高了下巴。麦克明白他的意思,费萨没有全盘接受安迪那个无害游客的解释,他更相信搏斗,无害的游客不可能这麽利落地让他失落武器。这意味著他们之间还没有完,但费萨以一种极端狂热分子所不具有的理智和耐心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长远机会。双方互相看了一眼,费萨搂住男孩的肩膀离开了小巷。

麦克望著孩子腰带上的钥匙扣,猎鹰银白色的翅膀在骄阳下晃动,一闪一闪反射著亮光。

第12章 .但是……

最新一期的枪械杂志多少减轻了一些朱蒂的忧虑,这几天露比频繁出入,有时地下室的暗门一响就会让她感到难以形容的焦虑,这种时候女人的第六感是很灵验的。

她靠在玻璃柜台上,开始阅读某页杂志上的武器收藏家访谈栏目,专栏作者霍布森.巴里是个退伍军人,有一头半秃的棕发,目光坚定,在镜头下的微笑总是那麽僵硬。他花了大把时间采访四个收藏家,反复问他们相同的问题:你为什麽喜欢枪,你收藏了多少枪。毫无疑问,他的脑子比他木讷的外表聪明多了,这两个问题可以让受访者回答出很长的篇幅,再加上几张琳琅满目的收藏品照片,一篇看起来不错的稿子就完成了。

朱蒂翻过这一页,不以为然。这些照片上的藏品还不如模型店柜台下的一个抽屉,於是她又翻到後面去看新枪拆解版块。这时玻璃门右上角的铃铛响了,一个十分可疑的男人走进来。

朱蒂似乎觉得曾经见过他,但不是白天来买模型枪的顾客,也不是会走到柜台边缘低声要求买真枪的客人。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门外进来,沿著墙转了一圈,视线从那些以假乱真的模型武器上扫过,就像在用目光清扫上面的灰尘。

等他在柜台前停住脚步,伸手取下架子上的一把武士刀,并试图用手指去试试刀口时,朱蒂终於想起他是谁。

“别碰,我说过这是非卖品。”

“哦,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卖掉。”他把刀放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转身,像一年前一样,把一件东西放在柜台上。“我要见露比.特罗西。”

他看著朱蒂,朱蒂看著他移开的手。这一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傻乎乎地留下一张印著白猎鹰的蓝色卡片,柜台上只有一枚闪闪发亮的警徽。说它闪闪发亮又太溢美了,警徽磨损得很厉害,有些地方的花纹已经被磨平,朱蒂从那些摩擦的痕迹上可以看出这枚警徽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比如某次追踪嫌犯时不慎掉落在路边,或者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失而复得,当然也有可能是喝醉酒时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

“我是奥斯卡.塞缪尔警官,这是我的警徽。我来过这里,你记得吗?”

“我记得。”朱蒂说,“我警告过你不要打露比的主意,或者你想先见见你的老朋友昆廷?”

大个子从柜台後面的小门里钻出来,奥斯卡突然皱起眉,昆廷黝黑的肌肤和硕大的拳头让他回忆起过去一次疼痛的会面,他不想再回味这段经历。

“露比不在这。”

“去哪里可以找到他?我是说不用把我弄晕的方法。”

“不知道。”

“我只想见他一面,我又不是没见过他。”

朱蒂向他翻了个白眼。

奥斯卡非常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麽,绝不是突发奇想的心血来潮,主要目的是找到一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他调查了那宗黑帮家族仇杀案,罗伯特.贝利的小儿子死在郊外的臭水河里,但似乎和赫曼家族之间的抢地盘争斗无关。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死於过量吸毒後的心脏和大脑麻痹,他的玩伴证实他的确是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当天晚上他吸了太多古柯碱和大麻,开车时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在没有酿成车祸的情况下独自下车走到河边寻找圣光,其他人则开车扬长而去,早上晨跑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两个家族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奥斯卡动用所有能够利用的线索和情报,试图将最近的暗杀事件联系起来,尽管他内心非常希望这是一起雇凶杀人案,至少牵涉到一两个职业杀手,但大量线索表明查理.贝利的死纯属意外。这个案子是他用少女失踪案换来的,可惜毫无价值,唯一的收获是一条来自线人的小道消息。一个叫南希的人说,这只能是个意外,因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职业杀手,如果赫曼家族想杀人,他们只有亲自动手。

“杀手们去哪了?”

“天知道。”

奥斯卡和南希并不太熟,他们通过无数个直接或间接联系人的关系通了一次简短的电话,因此这也仅仅是个不太可靠的消息。南希是一名“护士”,“护士”这个称呼在圈子里就像“清洁工”一样具有隐晦含义。“护士”是递送器械的人,通过地下黑市将一些特殊要求的武器交给职业杀手,从中赚取一些钱。他们是守口如瓶的生意人,轻易不透露秘密,只是经过层层关系的转接,奥斯卡的身份变得模糊而暧昧,南希可能不太清楚电话那头是个警察,他的小道消息更像是失业者的抱怨:“也许他们有更大的买卖,顾不上这些小生意了。”

奥斯卡挂上电话,在一杯白兰地的启发下忽然想到了露比.特罗西这个名字。

为什麽没有早一点想到他。

奥斯卡穿上外套走出警局,为了避免新车停在乱糟糟的街区被涂得面目全非而上街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第二次光顾康斯坦丝模型店,年轻的女店主依然如故,和上次一样对他百般刁难。

“露比出门了,他不会见你。”

“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朱蒂说:“随便。”

模型店里没有座位,奥斯卡靠著玻璃门的边缘安静等待,这时几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互相商量想要买的模型枪型号。奥斯卡伸手拦住他们,手指上夹著他的警徽。

“要是你们不想惹麻烦,最好马上离开。”

“出了什麽事?”

“不要问。”奥斯卡冲门外抬了抬下巴,男孩子们识趣地走开了。

朱蒂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似乎这些事和她没有关系。整个下午,奥斯卡挡住了所有想走进模型店的顾客,包括一些看起来并不会对模型枪感兴趣的人,朱蒂认出其中几个常客,也许牵涉到一两宗大买卖,但奥斯卡的警徽让他们疑窦丛生,短时间内不会再冒险光顾了。

墙角的旧留声机播放著肯尼.罗杰斯的老歌,朱蒂在柜台上逗弄小狗,奥斯卡靠著门打瞌睡,双方都以为这是一场持久战,但门铃突然响了。奥斯卡睁开眼睛,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露比推门进来,目光往他脸上一瞥,接著关上门,把打烊的牌子翻过去向著外面。

“为什麽会有警察?”

朱蒂在柜台里做了个“谁知道”的动作:“他赖著不肯走。”

奥斯卡说:“特罗西,你还记得我吗?”

“是的,塞缪尔警官先生,你真是令人终生难忘。”露比回头看著他,“有什麽事?”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不能。”露比的脸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苍白,说完就往柜台旁的小门走去。奥斯卡不知道这扇门通往哪里,但是知道一但露比离开他的视线,今天一天的时间都白费了。他走上去,伸手抓住露比的手臂,昆廷已经冲了出来,朱蒂的手放在柜台下的抽屉里。露比抬起头,奥斯卡从来没有这麽近地看过他,从他匀称的手臂上感觉不到男性的力量,好像轻轻一揉就会粉身碎骨,但他的目光像铁一样硬。

要从他嘴里打听到消息可不容易。

“你最近遇到什麽麻烦了吗?”奥斯卡问,这是一种策略,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在职业杀手的圈子里究竟出了什麽事,只是南希的抱怨给了他一点启发──如果出了事,那一定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露比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怒气,对这句问话流露出十分厌恶的情绪。

奥斯卡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指,似乎觉得这样对待他并不公平。尽管他和露比只见过一次面,但却和所有人一样认为“情绪”这个字眼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想知道我遇到了什麽麻烦?去问你的线人吧,他们准清楚是怎麽回事。”

奥斯卡从口袋里找出一张复印纸,上面是一幅人物画像。

“你认识他吗?”

露比说:“不。”

奥斯卡耐心地展开画像,送到他面前:“这是我的搭档,他失踪了,有个案子表明他似乎和几个职业杀手有关系。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和一年前一样,只是为了找到他。”

露比的目光终於转过来,停在那幅画像上,朱蒂和昆廷都认出画上的人是麦克。一张画像出现在警官手中,最有可能是一张通缉令,但是麦克的画像上没有悬赏金额,没有特征描述,神情自然,嘴角微笑著。就连奥斯卡第一眼看到时也立刻明白目击者肯特先生不太满意的原因,他认为一个凶杀案的嫌犯不该被画得这麽温柔。彼得太投入,因为这是他们都熟悉的笑容。

露比赏脸地多看了一眼说:“我不认识他,请你马上离开。昆廷,送警官先生出去。”

昆廷走过来抓住奥斯卡的胳膊,这回可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昆廷学著他的样子,冲门外抬了抬下巴。奥斯卡看出了露比的敌意,但还是不太明白到底哪一句话冒犯了他。上回在密室中,即使最後大打出手,他的态度也不像今天这样决绝。

“我自己会走。”奥斯卡对昆廷说,後者却没有松手,一直把他推出门外,然後放下了卷帘门。

露比走在地下室的走廊上,走得很快,两边没有亮灯。这里是他的地下王国,不,应该说更像他的身体,他可以闭著眼睛找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他的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手指摸著一个小小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两粒安定剂。当他走向通往书房的那条路上时,从後面伸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朱蒂把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带他走向另一条路,推开门,里面是卧室。

露比说:“我很忙。”

朱蒂开始脱衣服,露比生气地看著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不会生气的人,不会生气并不是说他脾气很好,而是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什麽时候在生气。朱蒂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开始继续脱露比的,外套、衬衣、内衣。露比说:“我真的很忙,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朱蒂问:“你在忙什麽?你去见了谁?他们又对你说了些什麽?”

“你想知道吗?我忙著去找每一个认识的人,但是所有人都不见了,不肯露面,不接电话,不回邮件。他们知道贾德死了,被一颗炸弹和满屋子的军火炸得尸骨无存。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地心园丁是因为我而死的。”露比的胸口起伏著,“谁来告诉我艾伦在哪,麦克在哪?还有这几分锺内都发生了些什麽事!”

朱蒂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剥除,露出光滑的肩膀和背脊。露比想起了塑胶袋里的安定剂,弯腰找起自己的外套。朱蒂把他推倒在床上,双手按著他的肩。

“贾德的仇人很多,每一分锺他都有可能被杀死。”

“是的。”露比皱著眉,想起了克洛萨.鲁克斯那个没说出口的“但是”。

园丁死了,他的树枯萎了。

“但是……”

朱蒂说:“嘘。”轻轻吻了他一下,露比躺在床上,接受她一个接一个的吻。

他睡著了。

朱蒂的双手围著他。

第13章 .备忘录S

编号:10527

“纸”

一、在敌对环境中展开活动。

伪装身份。

禁止在禁区内使用通讯。

禁止暴露正在作业的情报站点。

二、对“符号”的保护

使“符号”安全。

保护“引号”。

保护“句号”及其所在的站点A

如果“问号”出现,进行B计划(手写)

三、武器

站点A提供以下武器及装备:

奥特马猎刀、伯莱塔92S手枪、HK-MP5冲锋枪、巴瑞特狙击步枪、GPS定位系统、克莱斯曼无线通话器、战术背包、榴弹发射器、防弹衣、特种炸弹、燃烧弹、M249轻机枪。

第14章 .杂货店里的交火

一只条纹云雀停在椰枣树上,用鸟喙整理自己的羽毛。

椰枣树的树叶烧焦了一半,树身倾斜著,树根露了出来,在热风中摇摇欲坠。草坪上斑斑驳驳,地下水管正在汩汩地往外冒水,院子里黑烟滚滚,烟雾像魔鬼无形无状的躯体一样升到半空,散开,遮蔽了天空。

这就是刚才在巴士车上目睹的爆炸,安迪的三选一答案中有一条是正确的。爆炸发生在一位政府官的家,炸弹扔进院子,炸毁一辆车,漏出的汽油引发了二次爆炸。

麦克不知道这次事件是不是和费萨的自由斗士们有关,但这不是目前最值得关心的问题,既然已经有了艾伦的线索,必须尽快展开行动。他以游客亚当.弗格斯的身份在旧车行租了一辆浑身是伤的吉普车,往市中心行驶。

麦克把地图展开放在副驾驶座上,大约半小时的车程,车子停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吉普车无法开进狭窄的小路,他只好下车步行。小巷比想象中更窄,只能容纳一个人侧身通过,就像一道在建造时估算错误的墙缝,楼房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他抬起头,看到楼上的窗户打开著,两个孩子在窗户间搭了块木板一起玩耍。

十分锺後,他在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找到了杂货店。

萨伊德利杂货店简陋得令人震惊,如果没有门口那块褪色的招牌,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麦克走进店铺,脚踩在积攒著厚厚灰尘和沙土的地板上,四面墙壁都在漏光,周围的货架上摆放著琳琅满目的商品──假表、廉价珠宝、假冒的名牌T恤,以及各色各样的当地特产。他在木门上敲了两下,绕过店铺正中间的柜台,这时一个彩色弹珠从对面的桌子上掉下来,滚进柜台後的角落。那里有一双穿著拖鞋的脚,麦克过去踢了一下,脚动起来,接著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伊德里斯.本.艾哈迈德长了一双终日睡不醒的眼睛,眼角往下耷拉著,鼻子有些鹰勾,嘴唇隐藏在浓密的胡子里。发现有人站在面前,他有条不紊地伸手到乱糟糟的弹珠盒里翻了翻,找出一副半月形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英语问:“你想要买什麽,可以随便挑。”

麦克说:“哈吉让我来取羊毛。”

艾哈迈德看了看他:“跟我来。”他又在弹珠盒里翻找起来,拨开几枚硬币,从里面挑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麦克跟著走到柜台後,他搬开几个箱子,老鼠从安乐窝里四散奔逃。等它们跑远了,艾哈迈德趴在地上,双手抹去沙尘,把钥匙插进一个暗门上的小孔,顺时针转动两圈,打开了门锁。暗门下是一道铁梯,他示意麦克跟上,自己先往下走。地窖里有股阴凉的金属味。

艾哈迈德打开一盏马灯,把它挂在天花板的铁钩上,麦克环顾四周,这里就像个小型武器博物馆,有很多古老而令人惊讶的藏品。艾哈迈德撬开木箱,从杂乱的纸条堆里取出一个金属盒子。里面有一支92S-1手枪,一支乌兹微冲,两个手枪弹夹,两个冲锋枪弹夹,一盒子弹,一把匕首。麦克拿走手枪、弹夹和小刀,艾哈迈德摇了摇头说:“一次全拿走,别再回来。”於是他只好把冲锋枪和其余物品装进背包,盒子下层似乎还有东西,取下一层半透明的泡沫海绵,下面放著一件防弹背心。

麦克拿起它,嘴角和眼睛开始微笑,尽管这不是他在康斯坦丝模型店里挑选的装备,但还是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它。防弹背心的後背有一颗桃心和几个枪眼,表示它有很多回忆,经历过很多生死对抗。麦克想起每次需要携手完成任务时,他和艾伦在他们私密的军火库中挑选武器,亲热地聊天,互相为对方扣上装备带,互相亲吻,离去时轻轻击掌……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轻微走神,艾哈迈德对他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关上灯从楼梯爬出去。麦克穿上防弹衣,拉上外套,望著漆黑一片的头顶。他数著脚步,似乎有很多人走进来,双方用当地语交谈著,语调逐渐激烈,随後传来一下重物翻倒的声音和一连串有节奏的弹跳声──是铁盒里的弹珠。麦克握紧枪,不管这些人为什麽动手打了艾哈迈德,他都不认为这个叫他“一次全拿走,别再回来”的人会忍受得住逼供,也许下一次撞击就会让他卑躬屈膝地出卖自己。

脚步从门口走到角落,又是几下沈重的响声,艾哈迈德开始求饶。麦克听到他双脚在地上拖过的声音,紧接著钥匙插了进来,生涩地转动著。强光手电筒在楼梯口来回扫动,几分锺後,一个发烟罐从入口处被扔下来。

麦克在罐子落地前飞快爬上楼梯,对准头顶开了一枪,趁乱冲出地窖。他先听到一声大喊,从三个方向射来几颗子弹,一颗从他腰部擦过,一颗打在身後的木桌上,还有几颗对准的是烟雾弥漫的地窖入口。他在冒出来的浓烟掩护下翻过桌子,推倒它挡住接下来的枪林弹雨。艾哈迈德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抱著头,尿液浸湿了他的裤子。

这些人穿著军装,头戴贝雷帽,全副武装,行动中配合无间──两个人吸引他的火力,两个掩护,还有两个正在遮蔽物後移动,试图从左右两边包抄缩小包围圈。子弹壳弹跳著落在地面上,麦克看准机会向其中一个人的腿上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他的靴子,使他正要上来围堵的势头缓了一下,第二枪擦过他的脚踝,他向後摔倒,并用一个受过多年训练,有著丰富经验的保护动作向後撤退,另一个人上来掩护他。

“放下枪,放下枪!”几个人轮流用英语高呼,麦克并没有看出他们打算给他投降的机会,而他也不打算打死他们给自己惹麻烦。这些是戈尔维亚的正规军队,他们的目的是扫除在萨伦基尔暗中和政府作对的反叛军和游击队,如果两样都不是,最好不要和他们产生什麽误会。

麦克观察窗户的位置,藏在那个沈重牢靠的木桌後,先向头顶开一枪,打断了连接窗帘和吊灯的绳子,一块积满灰尘的幕布掉了下来。他趁此机会向窗口移动,翻倒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作为新掩体。当他找到空当打算翻身从窗户出去时,忽然窗外冒出一串枪声,一挺冲锋枪在那里愤怒地吐著子弹。

这个意外让他不得不重返室内,双手抱头翻滚著躲进桌子底下,躲开这条威力十足的火舌。耳边的枪声交织成一场射击音乐会,手枪单调的音节和冲锋枪连续不断的节奏混合在一起,中间夹杂著几声惨叫。麦克从桌子的缝隙中往外看,门口、窗户和墙壁的破洞外冒出六七个人,他们突如其来地对著杂货店猛烈开火,屋子里的人遭到突袭,一个被击穿头颅,一个胸口中了四枪,军装上全都是血。接著这些人开始集中扫射剩下的人,木头货架上的商品在流弹横飞之下倾倒四散,玻璃制品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几分锺後一切归於平静,几名戈尔维亚军人倒在血泊中,有一个还活著,胜利者开始打扫战场,从尸体手中捡走武器。他们偶尔会有交谈,围在那个痛苦呻吟的伤者身旁。接著“砰”一声枪响,呻吟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脚踩在地上各种碎片时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

麦克抖落碎玻璃,几支枪的枪口同时对准他,一只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用力碾动,令他不得不在剧痛中松开手指放弃武器。枪被另一只脚拨到一边,其他人捡走了它,随後他们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外套破了个口子,几枚硬币掉在地上四处滚动。

麦克不知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他。过了一会儿,一个面目凶狠的人走过来,枪口对著他的下颌,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卡嗒”一声,没有子弹,他们全都笑起来。这个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少了中指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塞进枪膛,上弹後再次对准麦克的下颌。

这时,另一个人走过来,把一枚黑色的硬币交给他。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麦克,把硬币举到他面前问:“这是哪来的?”

麦克说:“我不能告诉你。”

硬币被这个人攥在拳头里,紧接著拳头朝他脸颊挥来。麦克被打得歪向一边,两旁的人抓住他,不让他反抗。头目握住他的下巴,手指沾上他嘴角的血。

他又问了一遍:“这是哪来的?”

“我只能对你们的首领说。”

“我就是首领。”

麦克看看他,往他脸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液:“如果你是首领,现在就杀了我。”

这个人愤怒地盯著他,残缺的手上紧握著那枚肮脏发黑的硬币,他向周围的人说了一句话,麦克从中听到费萨的名字,但他还来不及思考,坚硬的拳头第二次挥来,对准他的额头狠狠一下。拳击令他一阵晕眩,接著腹部挨了一下,猛烈的疼痛使意识与肉体剥离,逐渐远去。他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说:“见了首领你只会死得更惨。”

然後他晕过去了。

第15章 .通向神圣的鸟

麦克醒来时躺在地板上。

双手被紧捆在背後,脚也被捆在一起,防弹衣和外套不见了,只留下一件短袖T恤。

冰冷的地板上到处是灰尘,他脸颊发疼,胃部痉挛著,眼前摇摇晃晃地出现几个人影。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四周,有的在箱子上摆弄武器,有的靠著墙打瞌睡,还有几个聚在一起低声说话。

发现他醒了,有个矮个子从木箱上跳下,走过来伸脚踢了踢他的肩膀。麦克刚坐起来,立刻被他踢翻。对方似乎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游戏,生硬地说:“起来。”

麦克用肩膀支撑著挺起背,全身骨骼都在互相摩擦发出声响,对方穿著靴子的脚踩住他的胸口。“你是美国人,你的国家会为你出多少钱?一百万?五百万?是不是每一个美国人都很值钱?”

麦克看著他,其他人也开始陆续走来。

“他们不会给你一分钱,政府不会向恐怖分子妥协。”

“我们是恐怖分子。我们应该拍一段这个美国小子哭哭啼啼的录像寄给总统吗?”

他们一起动手把他架到一张椅子上,用另一根绳子将他背後的双手绑在椅背横档上。麦克感到手腕抽紧,心脏砰砰直跳,他发现这张椅子和那个空屋中的椅子一模一样,这些人捆绑的手法也如出一辙。等他被迫在椅子上坐好後,矮个子过来按住他的头,用匕首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有人拿出一部式样陈旧的手机对准他。麦克侧过头避开他的拍摄,矮个子和同夥们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看著镜头。

“快哭吧,哭得动人一点,他们就会派人来救你了。”

麦克的目光越过拍摄者的肩膀,打量起这个屋子。这里没有自然光,唯一一扇小窗户上装著生锈的铁栏杆,并用木板钉死。房门紧闭著,如果不开灯就是一片漆黑。他想到那个鹰形钥匙扣。艾伦是否出现过,他们是否知道他的下落,在他单枪匹马的任务中是否也有过同样遭遇。尽管白猎鹰经历过很多危险重重的任务,但战争并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那些同样经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在预料之外的伏击下也难免死於非命。

麦克在观察和思考中忽然感到脖子上一阵剧痛,矮个子和其余同夥发觉他并不配合拍摄,又在他脖子上割了第二刀。血顺著脖颈往下流,浸湿了白色T恤。这时小屋的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麦克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男孩,然後才是背著G3步枪的费萨,这回他的肩膀上又多了一支M4卡宾枪。

“赛伊德,你们在干什麽?”

矮个子赛伊德回答:“和我们的美国朋友开个玩笑。”

费萨走过来,显然很清楚他们正在做的事,他向门外摆了下头说:“你们先出去。”

赛伊德带著人离开了,麦克倒很希望那个男孩能留下,但他被大人们搂著肩膀,消失在关上的门外。

现在小屋里只剩下他和费萨两个人。费萨绕著木头椅子走了一圈,站在他背後。麦克看不到他,不知道他想干什麽,如果他从背後开枪,谁也没法阻止。

“亚当.弗格斯。”费萨问,“你在你的国家从事什麽职业?”

“如果我说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你会相信吗?”

“说谎对你没有好处,你为什麽来这里?你的真名叫什麽?”

“我是游客,我叫亚当.弗格斯。”

费萨走到他面前,双眼紧盯著他问:“军队的人为什麽要对付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杂货店里买东西,他们突然冲进来。”麦克说,“就像後来你的人突然冲进来一样,你认为我也知道你们为什麽会来?”

“游客会穿著防弹衣?”

“这是个很危险的城市,为了安全。如果我是个间谍,或是一个特工,还会在防弹衣上画一个桃心?”

“你很聪明,知道如何回答问题。”费萨说,“所以你应该明白,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个人可疑,不需要为他找脱罪的理由,杀了他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接著他又绕到背後,麦克感到脖子发凉,费萨的手指在他伤口上抹了一下。

“艾哈迈德是个黑市武器商,他做事很小心,你知道军队为什麽会去他的店里?”

麦克不知道详情,但多少也能猜出一点,他闭口不谈,等费萨给他答案。

“我们故意透露他的情报,因为他似乎在暗中和某个机构取得联系,他是个可耻的叛徒,就该有这样的下场。我们用他当诱饵,干掉了六个军队的人,还从他的地下仓库获得武器装备,虽然都是些过时货了。”

麦克低头凝视地板上的一小块黑斑,知道不管如何解释都无法让费萨相信他只是个普通游客,这种情况就像泰勒之家码头上提前出现的“琼斯先生”的车,计划在某一个重要环节上出了问题。通过一个有掩护的地下军火商传递武器,这是以往任务中经常采用的策略,“护士”们也是以此为生的。在这个简单的环节上不该有任何失误。费萨的话给了他一些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担心露比,想起桌上那瓶标签向内的药片。

以前如果露比向他隐瞒了什麽,他也相信那一定是个峰回路转的B计划,但此刻的境况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征兆,艾哈迈德的暴露和军队的扫荡都过於巧合了,简直就像有人故意和他作对。

费萨说:“你不是游客,你也不叫亚当.弗格斯,艾哈迈德的店里没有好东西,你是他暗中联系的人吗?告诉我,你要用他提供的武器做什麽?”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黑乎乎的硬币,在麦克眼前一晃而过,“还有这个是谁给你的,我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你说实话,每一种都不是赛伊德说的‘和我们的美国朋友开个玩笑’。”

麦克看了看他,目光往下一沈,又迅速抬起。他说:“我知道你们有一批武器和炸药被扣留在国外,由於财力不足无法运送,而且你们的人也在减少,渐渐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既要反对政府软弱温和的鸽派态度,又要对抗外来侵略。你们需要帮助,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纽约的新月党将在短期内提供大量资金,促使武器和炸药能顺利输送到你们手中。”

费萨回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麦克泰然自若地让他搜查自己的内心。费萨说:“你是来帮助我们的?”

“或者说,支援。”

“一个美国人?”

“你知道间谍在计划和行动开始前的潜伏周期是多久?最少十个月到一年,我的履历在十年前就开始建立,这世上并没有什麽真正的美国人。”

费萨看著他:“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不能相信你。”

“如果你相信这枚硬币,就应该相信我。”

“不。”费萨说。麦克不知道他在否定什麽,是硬币的真伪还是他的备用身份。麦克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找一个人,也许你知道他在哪。”费萨置若罔闻地走开了。

麦克一个人被留在小屋里,感到有些疲倦,但没有停止思考。费萨相信了多少他的信口胡说,露比说只要谎话说得好,他就有可能得到这些人的信任。这个谎话需要後续支持,他失去了露比给他的手机和电话卡,失去了唯一与後援联系的方法,现在只能希望费萨也无法和远在纽约日渐式微的新月党互通消息,进行他们方兴未艾的反 政府武装活动。他要利用这段冒险争取来的宝贵时间,打听到艾伦的下落。

小屋里没有自然光,没有参照,无法判断时间。他饥肠辘辘,又干又渴,颈部的伤口并不深,血已经凝结,由疼痛转而开始发痒。他试著先对付捆绑住手腕和椅背的绳子,好不容易解开了一个结。这时门又开了,那个男孩捧著一些吃的进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麦克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他希望能有一次和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机会,最好他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聊一会儿。

男孩走到他身边,麦克看著他手中的食物,一罐清水,一小块看起来很干燥的面包。

“嗨。”麦克问,“你叫什麽名字?”

“沙特.费萨.阿贝鲁.阿齐兹。”

“费萨是你的父亲吗?”

男孩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惕:“他不让我跟你说话。”

“为什麽?我并不能伤害你?”

沙特说:“他说你是魔鬼,会用花言巧语迷惑我们。”

麦克看了看他的腰带,闪闪发亮的鹰仍在他的腰上挂著。

“既然他不相信我,为什麽让你来给我送吃的?”

“这也许是对我的考验。”沙特发现他在看著自己的挂件,右手悄悄伸下去握住了那只鹰。

麦克问:“能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吗?”

“这是我的。”沙特紧紧握住手掌,宣示对这件物品的所有权。

“是的。”麦克肯定地说,“这是你的,但是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沙特犹豫著,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中暗藏了什麽对他的考验和陷阱,最後终於下定决心说:“他是一只鸟。”

“他?”

“我们的灵魂是一只鸟。”男孩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对自己说的一切深信不疑,“我们死後,灵魂会飞到天上,和神灵们在一起。他说他就是一只鸟。”

这句话仿佛有无边的魔力,麦克听到沙特再次说到“他”时,整个心也在这句话的魔力下变成了一只鸟,扑扇著翅膀。他听到自己紧张而激烈的心跳声,就像即将面对一次不知会成功还是失败的飞行那样忐忑不安。

小屋的门咯吱一声打开,费萨和他的手下走进来,还有另一个人。

麦克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著件黑色背心,肩上挂著费萨缴获来的卡宾枪,正低头和其他人说话。

他看起来很好。

第16章 .另一个身份

麦克看著他时,他好像感受到了视线,忽然抬起头,蓝眼睛望过来。

麦克悬著的心落了下去,落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微笑,但有些事无法控制,他还知道自己很狼狈,这也没关系,因为艾伦永远不会在乎他是什麽样子。他们有过更狼狈更无奈的经历。

是的,那是艾伦。他找到他了。

艾伦望著他,先对费萨说了几句话,接著向他走来。

这个出人意料的相逢所产生的激动和喜悦很快平息,麦克恢复冷静,开始思考他们的处境。艾伦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团体,费萨和其他人都对他很友好,甚至还有一些表面看来并不太明显的言听计从。他的身份是什麽?这是连露比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个暗棋委托,什麽都是谜。於是麦克只能注视著他,等待他给自己一些暗示。

艾伦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背对著费萨和其他人。可是没有暗示。艾伦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并且突如其来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得更高一些。

“你刚才笑了吗?”

麦克不知道这意味著什麽,首先他不能暴露艾伦的身份,其次还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尽量配合他,但他们没有眼神上的交流,就像最初的相遇那样,在一个危险至极的环境中,彼此揣测对方的想法。

“我没有笑,我只是想,你看起来像个能够理智对话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艾伦是个好演员,有足够逼真的演技,如果他想扮演一个身份特殊的游击队成员,或是一个潜伏在其他组织中被调派过来的支援者,一定能够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所以尽管艾伦的手非常用力,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你想谈什麽?”

“援助。”

“哪一方面?”

“可以使你们有足够的资金扩充武器,但是你们的头目对我不太信任。”

“那我又如何信任你?”

麦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艾伦不认识他,而且不是伪装和演技。在以往的任务中,为了不使身份泄密,他们也会互相装作不认识,可绝不像现在这样陌生,一定会有某种暗中的交流。

艾伦说:“我知道纽约的新月党,但是已经太久没有联系了。他们觉得做生意好,花花世界比打仗好,为什麽要把赚来的钱投入到没有意义的破坏和战争中去。”

“这只是一段特殊时期的无奈,911之後,没有人在过安稳日子,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一网打尽。”

“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你害怕我们把你活埋,所以才这麽说的吗?”

“不,我害怕你们要赎金时让我的履历曝光。”麦克回答,“就算没有实际的救援行动,但他们应该不介意把人质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翻出来放在会议桌上讨论。”

艾伦的蓝眼睛深不可测,他盯著麦克看了一会儿,转身向站在门口的人说:“赛伊德,你们刚才拍了他的录像吗?”

矮个子指著身旁的同伴,另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费萨说:“拿出来。”於是他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交给艾伦。

艾伦打开屏幕,看了一遍准备用於“人质绑架勒索”的短片,整个过程麦克的目光焦点都不在镜头上,他的头被赛伊德抓著高高扬起,这使这段影像的主角似乎成了他脖子上的那两道伤口。艾伦看了看他,先看到刀伤,少量出血已凝结成固体,然後又看了一眼麦克的眼睛──绿眼睛直率而坚定。

艾伦把手机还给那个人:“哈森,你拍得真烂,等到下一个据点,让我来重新拍一段。”

名叫哈森的人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接住自己的手机放回口袋。费萨问:“你想怎麽处置他?带他去下一个据点?他可能是个间谍。”

“你有没有想过那批武器和炸药已经被扣留很久了,如果真的能够送到我们手里,对抗军队的力量会增强很多。必须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这笔钱,否则之前的投入全都付诸流水。”

费萨说:“我不能冒这个险。”

这时门外的人冲了进来,赛伊德神情紧张地对费萨说:“是军队,他们怎麽会知道我们在这,快从地道走。”

费萨立刻叫起所有人,动作迅速地冲向墙角,挪开一个柜子露出地下室的入口。每个人都拿上武器,虽然情势急迫但却非常井然有序地依次离开。赛伊德一直在门口守著,等其他人全都进去了才回来。费萨留在最後对艾伦说:“我们不能带著他,军队的人会找到这里,一定也是因为他。”

麦克知道如果被丢在这里,处境会更危险,他并不会幸运地成为一个被成功解救的人质,等待他的更有可能是无止境的审讯和拷问。

“等一等,别把我留下。”小屋外已经能够听到脚步声,但为了万无一失,对方不会这麽快闯进来。费萨头也不回地从入口跳下去。麦克看著艾伦,如果艾伦也跳下去,他不会觉得失望,那只是整个事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错。

他会独自承受接下来的考验,用自己的方法摆脱困境,这是出发前就做好的准备。然而艾伦并没有像费萨一样跳进通道,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黑暗,可又收回来了,飞快地从後腰上的装备带中拔出匕首,过来切断了绑在椅背上的绳子。麦克的双手没有获得自由,但脚上的绳子松开了。艾伦拉著他,把他推进那个黑暗的入口,接著自己跳下去。一团漆黑中呼吸交织在一起。麦克正在适应黑暗,他们撞在一起,艾伦把头顶的门关上。

费萨和其他人已经走远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私下的秘密交流,但麦克仍然相当谨慎,担心艾伦身上会有监听器,毕竟他是个後来者,在取得彻底信任之前可能还有一段考验期。

麦克沿著通道往前走。艾伦在他身後,前方依稀还能看到一点光,是费萨和赛伊德打亮的手电筒。通道四面都是沙土,偶尔在岔道上会堆放著一些杂物。萨伦基尔的自由军在城市地下来去自如,据点之间没有直接联系,这使他们在武器匮乏的情况下和政府军周旋仍然游刃有余。麦克走到半路时,听到前方传来交火声,刚开始只是冷枪,接著枪声交织成一片。

艾伦从肩上取下卡宾枪端在手里,目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抓住麦克的手臂,把他带到通道的一个缺口处,按著头想把他塞进去。

麦克弯下腰,忽然向後猛撞,艾伦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前方的枪战上,突如其来的全力一撞使他站立不稳倒向身後的地面。麦克预先估算了位置,倒下後翻身向艾伦右侧,捆绑在背後的双手握住他腰上的匕首,飞快拔出倒转刀口向绳子割去。艾伦挥拳对准他的脑袋打来,麦克知道这一拳有多重,为了避免受伤,他侧了侧身,用肩膀代替头部承受一拳。锋利的刀口已经把绳子割开了。艾伦抬起枪对著他的额头,麦克向他扑去,整个人压著他,匕首的刀尖停在他的颈动脉上。这下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够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经过一次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他们同时喘息著,眼睛看著对方。

这样的情景让麦克想起了初遇,在38大街11号的某个房间里,他们也曾这样互相搏斗,使尽浑身解数试图令对方屈服。

可现在麦克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他,只是眼下需要一点主动性去争取行动上的自由。

“我们是一起放手,还是继续僵持下去?”

艾伦展露出一种只属於他的微笑,相当肯定地说:“我有把握在你动手前先开枪。”

“但是你不会。”

“为什麽?”

“因为……你比费萨更想知道我是谁。”麦克低头看著他年轻英俊的脸、坚毅分明的轮廓和动人心魄的蓝眼睛。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气氛会好得多,他甚至会忍不住留下一个吻,但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不管艾伦因为什麽原因忘记了一切,在他想起来之前只能把他当做陌生人。任何情不自禁的、一时冲动的行为都可能让双方遭遇伤害。

僵持持续了半分锺,被突然射来的一发子弹打破了。麦克翻身躲开,艾伦滚向另一边,子弹打中他们中间的空地。麦克抬起手中的匕首向子弹飞来的方向投去,黑暗中一声惨叫,同时艾伦的枪开火,偷袭者向後摔倒,枪口冲上冒出一串火光,子弹在低矮的通道里飞窜,沙土纷纷扬扬落下。

一切归於平静後,艾伦抖落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走向那个倒地不起的人。他从尸体上拔出匕首,伤口显示在中枪前这名戈尔维亚士兵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然後子弹才射穿了他的心脏。

这是战争。艾伦在尸体的军服上把匕首擦干净,插回装备带上的刀鞘。他转身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麦克,考虑了几秒锺,从死去的士兵手中缴下枪扔了过去。

麦克接住枪,弹夹里还有一半子弹。可现在他最想要的不是枪和子弹,而是这个陌生的艾伦对他的信任,他得弄明白这件事的真相。

“跟著我。”

艾伦向费萨所在的方向跑去,麦克紧跟著他。

第17章 .杀手们2

“我不太喜欢用枪。”

“为什麽?”

“因为枪总是很麻烦,不容易收藏,经常出错。枪还会留下子弹,会搞得到处都是血,即使装上消音器也会有很大的响声。”

“你认为最好的武器是什麽?”

“很难说,也许是一张锋利的纸片,随时可以揉成一团,撕得粉碎,轻松烧掉,或者一杯水。”

“一杯水?”

“每一样你看到的东西都有可能是武器。”

“所以即使通过严密检查,你也能够随身携带很多杀人的武器。”

“是的,先生。”

客人满意地看著眼前的人。这个人就像他自己形容的无所不在的武器那样平凡普通──穿著件旧货商店里常见的衬衣,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裤,毫无特色的发型,没有特征的脸,平庸得难以形容的五官。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也许几天不见就会忘记他的长相,你也不会注意到他每天的穿著变化,好像他就在那里,又好像从来没有在过。他在一个大群体中像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棵树,一件不起眼的物品,你会在他周围随意和朋友聊天,吐露内心秘密,因为他看起来非常木讷,他的耳朵可能也不太灵敏。

他是一个职业杀手,但他显得如此令人不设防备。

他隐姓埋名,所有人都叫他“工具”。

他有一个竞争对手,名叫赖特.芬格。

芬格先生没有正当职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职业杀手,因为他杀人不收取费用,只是一种个人爱好。客人对他的生活充满好奇,就像一些小说里写的那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笔钱,供自己过著悠闲自在的生活,做著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芬格先生和“工具”正相反,他喜欢枪,各种枪,认为枪是最有效的武器。赖特是个神枪手,同时也是一个枪械收藏家,他过著每个下午在咖啡馆的遮阳伞下发呆的无聊日子,但在两层别墅的阁楼上放满形形色色的枪械武器。

客人暗中记录了他们的一切,虽然最终并不由他做决定,但客人知道芬格先生和“工具”必定会被那位不露面的先生选中,因为他们都是能够在小地方发挥大作用的人。

接著他需要再见一个人。

想到这个人的身份背景,客人感到有些焦虑,他不太喜欢和来头太大的人打交道,尽管只是看一看,但还是令人忐忑不安。

客人等待了一个晚上,接著又是一个白天,那个人并没有出现。他的空缺後来由另一个人替补,虽然他们来自同一个家族,这个庞大的杀手家族因为过去的某个事件而覆灭,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知道他们仍在暗中活动。

客人看著这个替补者,对方目光阴冷,双手插在口袋里。

“他不会来了。”这个人说。

“哦,我知道了。”客人回答,“因为我们发出了一个错误的邀请,我们以为他还在为家族效力。”

“他背叛了我们,但是我们暂时没有打算把他找出来杀掉,他毁掉了整个家,我们认为应该对他心存敬意。”

“为什麽要心存敬意?”

“因为没有人能毁掉家,他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就该被尊敬。”

“你认为你能够代替他吗?”

“是的。”

“如何证明呢?”

这个人的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带出一支手枪,对准客人的脑袋砰砰两枪。

客人在座位上弹跳了一下,头部後仰,发亮的灯光照著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张开著,再也没有什麽耀眼的光线能刺激到他了。

杀手转身而去,离开房间,这是他面试的第一个任务。

换一种说法,他是内定人选。

第18章 .玛克塔克旅店

费萨的队伍遭遇的只是为数很少的一队士兵,在碰运气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岔路,接著双方开始交火。费萨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使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散,赛伊德和哈森各自领著几个人展开行动,以最小伤亡结束了战斗。

艾伦和麦克赶到时,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费萨的肩膀上又多了几支枪,连他的小儿子沙特也在摆弄一支M16步枪。

费萨扫了一眼麦克手中的武器,显然他对将武器交给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心存反感,但眼下不想和艾伦争论这件事。所有人集合在一起,费萨看了看赛伊德,後者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走在最後,枪口一直对准麦克的背部。

大家沈默不语地在通道中前进,只能听到一些轻微的脚步声,枪械摩擦时的金属声。忽然间一声巨大的爆炸从身後的通道中传来,爆炸使灰尘像风暴一样卷来,地面也因此不停晃动,但是巨响似乎并没有惊动这些沈默的人们。费萨继续往前走,艾伦也没有回头看,这是他们为了毁掉废弃据点的善後措施,爆炸会堵住通道,保护可用路段的完整和隐秘,而军队也不会花力气来开拓通路,因为双方都知道,这些临时路线大多时候都是一次性的。

走过一段这样尘土弥漫的地下通道後,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一道生锈的钢筋铁梯出现在尽头的墙上。哈森走过去,把肩膀上的枪甩到身後,左手抓著梯子的横档往上爬,到达顶部时,他轻轻敲了一个古怪的节奏。楼梯上的门打开了,哈森走上去,下面的人有条不紊地跟上。轮到麦克时,费萨守在门口看著他,指了指他手中的枪。

麦克知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很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屈从於费萨的命令,把枪调转方向交给他。费萨接过枪,终於从门口让开了。麦克走上楼梯,发现他们在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里,一个比沙特更小的孩子正在关上地下通道的门。

费萨低声向他说了几句话,孩子点头走开了。接著他开始清点人数,检查伤亡状况,有三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伤势严重,子弹击中胸口,卡在肋骨上,使他陷入半昏迷状态。

费萨和赛伊德合力将他抬到一张桌子上,剪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小男孩离开了一会儿,送来一些急救品,麻醉剂、刀片和针线。这是一次很糟糕的手术,子弹的冲击使肋骨折断,断裂的骨头又再次刺进肺里,这使伤患的生命像沙子一样飞快流逝。费萨双手沾血,最後不得不在伤者极度痛苦的情况下放弃了救治。

“赛伊德,把他抬到旁边去。”费萨在旧毯子上擦了擦手,手指上的血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粘稠凝结,他的眼睛里没有什麽难过和气恼,看起来只是对擦不干净的手指感到有些不耐烦。死亡和离别是经常会发生的事。麦克看了一眼那个打了麻醉剂,呼吸正逐渐变得困难微弱的重伤者,生命消逝令人遗憾,他转开视线,目光正好和赛伊德撞在一起。

这个不经意的对视似乎惹怒了对方。赛伊德不像费萨那样有城府,心情不好时就会找个发泄对象,很不幸,一个身份尚未明朗的外来者触发了他的情绪。

赛伊德走过来,举起枪托对著麦克的头部就是一下。麦克伸手抓住枪身,这个反抗动作立刻被另外两个人制止了,他们抓著他的手臂并按住肩膀,赛伊德的枪托飞快地砸在他的额头上,伤口流出了血,赛伊德还想再来一次,这回枪身被艾伦挡住。

“够了。”艾伦说,“折磨手无寸铁的人会让你有快感吗?”

赛伊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开了。费萨说:“把他绑起来。”

麦克刚获得自由不久的双手再次被绑在背後,哈森推搡著他,把他推向墙角。他们在这里略作整顿,稍事休息。一个小时左右,地下室的头顶传来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全身裹著黑色罩袍,蒙著面纱的女人。

小男孩跟在她身後,对著沙特眨眼睛,两个孩子相当熟络。女人把一些烤饼、肉馅米饭和椰枣分给费萨他们。这些人拿到食物後各自找地方吃起来,保持著令人惊讶的安静。吃完饭,费萨和手下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行动,他大部分时间使用当地方言,偶尔征求艾伦意见时才用英语,问题通常是“我们要从这里进攻,需要三到四个人掩护”或者是“如果你带著两个人绕过警戒,我们有足够火力吸引注意”。

他们对艾伦的称呼是“鹰”,不只是身为领袖的费萨,粗暴的赛伊德和行动力过人的哈森,其余人对待他的态度也非常恳切,似乎他真是某个值得信赖的人派来帮助他们进行自由之战的志愿者。

麦克开始猜测这个暗棋委托的目标人物是谁,会不会是萨伦基尔的某个高级官员,甚至国家领袖,因此委托人才会如此神秘不肯泄露身份。所有的暗棋委托都有相同的一点,目标关系重大,在某一个时间段中发生的数起事件互相关联,这需要不止一个人来执行委托任务。麦克回想起临走前露比交给他的职业杀手名单,他相信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经渗透进来,也许就在周围。他的目光向眼前的人扫去,在心中一一过滤,试图对号入座。然而除了艾伦,其他人都不符合条件。费萨和他的部下是职业杀手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在露比提供的档案中也并没有萨伦基尔的当地人,这意味著在这个城市中出现的外国人最为可疑,比如他自己。

麦克不知道神秘的委托人是通过什麽方法让艾伦成功获得萨伦基尔自由军的信赖,使他们经历了军队的围剿後仍然能够在新的秘密据点放心地闭上眼睛与他同处一室。麦克坐在地下室的角落中,重伤者的呼吸渐渐停止了,死亡来得平凡而宁静,令他想起沙特满怀信心的话:我们的灵魂是一只鸟。他忽然感到疲倦和饥饿。

艾伦从对面挪过来,坐在他身边。

麦克看著他,费萨和其他人虽然睡著了,但是在地下室里并没有什麽低语和悄悄话能够逃过他们的耳朵。艾伦把一张已经冷掉开始发硬的烤饼送到他面前,地上还有半罐喝剩下的清水。

“吃点东西?”

“谢谢。”麦克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们很久以前就学会在逆境中抓住一切有限的帮助,更何况现在这种帮助来自他最信任的人。

“他们叫你鹰?”

“是的。”

“鹰是你的名字?”

“准确地说是代号。如果你真是间谍,应该知道代号是什麽意思。真名太容易产生辐射性的联想和追查。”

麦克对代号的概念不感兴趣,他从艾伦手中的罐子里喝了一点水,目光又忍不住对他望去。艾伦奇怪地问:“你在看什麽?”麦克愣了一下,忽然感到有些羞涩。他看到艾伦拿著罐子的手指,皮肤光泽,修长有力。眼前的一切在他脑海里产生了更为具体的联想,使他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很多细节,一些美好的回忆和体验,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於是他跳开问题的重点,端正地回答:“没什麽,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助我尽快解决信任问题,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听费萨的话,在这件事上他有决策权。”然後艾伦走开了,回到自己的空地闭目休息。

麦克无奈地合上眼睛,死去自由军士兵的尸体在他身边发冷僵硬,一团死气包围了他。他靠著墙睡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不自在,似乎有人在监视,但当他微微睁开眼睛时却没有发现任何人暗中窥视的视线。四周传来轻微的鼾声,黑暗像水一样阴冷,这些人睡著了,似乎毫无防备。麦克知道他们之中一定有人怀有特别的目的,但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

为了找到突破口,他必须继续忍耐。

几小时後,地下室再次打开,黑袍女人收走了盘子和水罐,又送了新的食物。看来这是个较为隐蔽、安全且长期的秘密据点,费萨和他的部下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等时机成熟再进行他们筹谋已久的破坏计划。

黑袍女人仍旧一言不发,费萨他们也习以为常,他们叫她“卡丽玛”,麦克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直到他发现用来盛水的罐子上写著“玛克塔克”时才终於想起,这是安迪提起过的小旅店。接著他的思维终於连贯起来,明白为什麽费萨和赛伊德都不肯相信他。他们一定是从他的口袋里搜到了安迪写下的地址,认为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据点的消息。尽管真正的间谍和情报人员不会如此大意把秘密消息放在口袋里,可就像费萨说的,有时候他们怀疑一个人,不需要找任何理由为他开脱,只要杀了他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麦克知道自己已经有好几次在生死之间走过来回,费萨至今与手下商讨的重点仍是“立刻杀了他”还是“套问出有用的消息再杀了他”,无论如何,结果不会有太大改变。

卡丽玛送完食物沿著楼梯走回去,她被黑色罩袍包裹得非常严实,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连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藏在眼眶的阴影中。麦克无从猜测卡丽玛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沈默而谨慎,尽职而冷淡,和安迪说的“热情招待”毫不沾边。

当她离开地下室时,楼顶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因为隔著一层水泥地板的缘故,声音并不响亮,只是听起来鞋底坚硬,走路时发出沈重的敲击声。

费萨捡起身边的枪,其他人也恢复警觉。尽管目光无法穿透头顶的水泥,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走路声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瓦罐碎裂的响声,更加凌乱的脚步声,大约十分锺後,一切才又恢复了平静。

费萨并未放松,仍然保持警惕,直到那个小男孩动作敏捷地来到地下室。

“扎伊,发生了什麽事?”

男孩回答:“是警察来搜查,但什麽也没发现。”

费萨看了角落中的麦克一眼,赛伊德心领神会地走过去,抓住他,使他能够看著自己。

“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麦克说:“没有。”赛伊德扬起手掌,在他脸颊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军队和警察从来没有找到过这里,你一出现,他们就追著我们到处跑。”

赛伊德把他拖到地下室中间的空地上,对他说:“现在你该说真话了。”

第19章 .昼与夜

奥斯卡坐在康斯坦丝模型店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放著一瓶白兰地。

为了避免被当做酒鬼,奥斯卡特地要求店员在酒瓶外加了一个纸袋。他打开盖子,往嘴里灌上一口酒,再从另一个纸袋中拿出切成小块的三明治当早餐。模型店还没有开门,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最近他每天都在这里等著开门,两天前,昆廷和他打了一架,双方都受了点“令人恼火”的轻伤,但似乎经过这场阔别一年之久的再次较量,他们终於在暗中达成了共识──昆廷不再试图把他赶走,奥斯卡也不再破坏模型店的生意。

太阳刚升起时,光线微弱而阴凉,模型店的正前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路上行人很少,两边的树木伸展著,青绿色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这简直是一幅令人沈醉的画,难以置信夜晚来临後这里到处充斥著罪恶和非法交易。再往前走两条小巷的距离,有一个叫“卡克”的废旧车场,车场主人因为一次意外被压在两辆旧车底下成了稀泥,而他的继承人与他关系不佳,始终不肯露面,因此车场就成了一个巨型的垃圾场。

“卡克旧车场”存在了多少年,几乎没有人记得,但它在地下世界有个更负盛名的名字──姐妹花抛尸场。两个脱衣舞娘被轮奸杀害,凶手将她们的尸体切割成块,苗条的克拉拉被切成267块,丰满的佩姬被切成325块。尸块遍布旧车场的各个角落,警方费尽全力也无法将她们找全,时常光顾的流浪狗和野猫把肉块当做食物大快朵颐。

这个案件之後,“卡克旧车场”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尸体处理场,每当管辖区内有人忽然失踪,警方首先会来这里寻找尸体,而黑帮家族处置对手和叛徒时也会随手将尸体扔在旧车堆里。案子越积越多,查起来也越来越困难。奥斯卡再喝了口酒,心里明白有些事谁也无能为力,他不再像刚成为新人警官时那样以为案子会有秩序地完成一个再出现一个,也不再指望每个案子都以告破终结。这个世界始终有白天和夜晚,有正义和邪恶,而且还会继续存在下去,任何一方都不会永久性地战胜另一方。

一道黑色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奥斯卡喝了不少酒,渐渐有些刺眼的阳光使他感到轻微晕眩。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黑影投来的方向,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站在康斯坦丝模型店门口。奥斯卡失望地把最後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康斯坦丝模型店表面经营的正当生意似乎相当兴隆,每天都有为数不少的常客光顾。

他拍去手上的面包屑,看了看手表,离上午十点还有5分锺。朱蒂总是非常准时地开门营业,而他是个不受欢迎的顾客,为了避免开店时遭到女店主的白眼,他拿起酒瓶,往旁边挪了一下位置。

年轻人看著他,奥斯卡感受到他的注视,不得不也继续抬头看他。双方似乎因为等待开门的这个无聊过程而产生了一点聊天的欲望。

年轻人说:“他们十点开门。”

“我知道,所以我让开了主要通道。”奥斯卡说,“以免遭遇不测。”

年轻人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远一点更安全,有时她真的会开枪。”

“我还以为她对顾客会友善一点。”

“我不是顾客。”年轻人无奈地说,“我被剥夺了顾客的资格。”

“你做了什麽?”奥斯卡好奇地问。他已经被朱蒂列上黑名单,因此想知道这份名单上的其他人到底犯了什麽错,这将有助於他分析并思考改变现有策略,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

年轻人的蓝眼睛里浮起一种羞涩又热切的渴望,极为激动且耐人寻味地说:“我在找人。”

奥斯卡心想他也在找人,看来朱蒂的名单上列满了寻找失踪人士的求助者,这也难怪,毕竟在一些线人们的口中,露比.特罗西是个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只要他愿意就能告诉你任何事。奥斯卡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分锺。

“你在找谁,为什麽到模型店里找?”

年轻人听到这两个前後连贯的问题,忽然警觉起来,似乎想到什麽可疑之处,目光在奥斯卡的身上打转。如果他知道坐在台阶上的是个警察,一定会立刻闭嘴,假装什麽都没有说过,但奥斯卡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出卖他的职业。他看起来更像个业绩失败的上班族,一个正在犯愁如何养家的男人,甚至是个掏光了钱包里所有的钱来找个廉价妓女打一炮的嫖客,总之落拓、随便、不修边幅的形象完全骗过了对方。

“我在找……”年轻人正要说出答案,身後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响了,他受惊地转过身来,奥斯卡坐在台阶右侧,镇定自若地拧上酒瓶盖子。昆廷铁塔似的身躯出现在卷帘门内,年轻人的身体已经本能地退缩了,但目光仍往模型店中扫了一眼。也许是奥斯卡的巍然不动给了他一点勇气,他缩起的肩膀放松了,一只脚踏上台阶,昆廷站在那里,比他高出两个头。

“我要见艾伦和露比,今天能让我见他们吗?我还想见菲利克斯警卫。”

昆廷看著他,多少有一些无奈。他和朱蒂尝试了很多方法,软硬兼施,但效果都不太明显。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很容易退缩,又很容易振作起来,前一天赶走他,第二天立刻又会出现在卷帘门外。昆廷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这里没有什麽菲利克斯警卫,艾伦和露比也不会见你。”

“为什麽?我不会妨碍他们,只是见一面。”他试图走进模型店,朱蒂拿著一把霰弹枪冲出来,昆廷适时推了他一把,暗示他立刻离开。尽管奥斯卡知道朱蒂并不会真的开枪杀人,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还是做出了身为警官应有的举动,站到他们中间,举手示意大家冷静。

朱蒂先看了奥斯卡一眼,目光转向那个年轻人。她说:“你们或多或少都是知道内幕的人,所以我可以简单地说,如果你们消失了,不会有人能找到你们。”

对於职业杀手的中介人而言,处理两具尸体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不仅仅是威胁,也是一种劝告。奥斯卡不禁对身旁的年轻人刮目相看,因为在朱蒂口中,他也是知情者。

“好的,我马上就走。”奥斯卡捡起地上的纸袋,往街上走去,年轻人感到相当沮丧,但是很快恢复了精神。他对朱蒂说:“我有四天没有来,但那是有原因的,我生病了。请你相信,我有毅力和信心,除非你让我见到他们,否则我还会再来。”

“你真是个有事业心的无赖。”

朱蒂回到柜台後面,昆廷巨大的身躯也钻了进去,又是新的一天,所有人都开始各自的生活。

奥斯卡在马路的拐角处拦住了那个年轻人。

“你叫什麽名字?”

“哦……嗯……我叫迪,迪姆.卢卡斯。”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奥斯卡抓住他,把他按在墙上,从口袋里拿出警徽给他看。

“你撒谎了,你不叫迪姆.卢卡斯,这个名字是你临时想出来的。”奥斯卡拍了一下墙上的电影海报,下方写著主演迪姆.尼可拉斯和苏菲.卢卡斯的名字。年轻人面如土色,几乎立刻就放弃了抵抗,低声说:“是的,我不叫迪姆.卢卡斯。我叫狄恩.罗伊,警官先生,我没有再继续抢劫银行,每天晚上在一个小超市里打工,我安分守己,足够养活自己。”他的蓝眼睛如此真诚,眼眶中闪著晶莹的泪珠,不管以前犯了什麽天大的错,都会令人想原谅他所做过的一切。

奥斯卡说:“你是个银行劫匪?”

“不,我没有拿钱,我也没有开枪。”

“什麽时候?”

“一个多月前。”狄恩慌张地说,“我不想再回监狱,他们会把我扒光撕成两半。”

“这麽说你还是个逃犯?”

“我改过自新了!”

“哪个监狱?”

“费……费什曼。”

这是个轰动性新闻,洛克艾万公司名下的私人监狱丑闻已经街知巷闻,事发後警方也一直在追查逃犯的下落。

“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如果你如实回答,我会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知道白猎鹰吗?”

狄恩犹豫了一下,奥斯卡看得出他并不是个能够经受住审问的人,一定会立刻为了自保说出一切。可是当他满怀信心等待答案时,狄恩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奥斯卡很意外:“但是你刚才在门外说要见艾伦和露比。”

“是的,可我不知道白猎鹰。”

“那麽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不知道。”

“模型店的女店主说你是知道内幕的。”

狄恩仍然摇头:“我不知道。”

“菲利克斯警卫又是谁?”

“警官先生,我不知道。如果你感到失望,并要把我送回监狱,我也只能说很遗憾,毕竟我通过悔改成了一个好人。”狄恩无辜的眼神令人心碎。

“听著,事情是这样的。”奥斯卡说,“有时候我们不一定会把逃犯捉拿归案,监狱里多一个犯人只是弥补过失,不会让警方得到更多赞誉。”

“但你们不是为了赞誉而工作的。”狄恩抓住了重点,以一种大多数人都会喜爱的方式恭维对方,“你要做什麽呢?警官先生。”

“我们目标一致,你想见到某人,我也想见他。但他似乎不想见我们。”

狄恩疑神疑鬼,认为奥斯卡在用另一种方法从他口中挖掘秘密,於是他继续含混而机灵地反问:“我应该怎麽做?”

奥斯卡向模型店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玻璃门紧闭著,还能看到昆廷在店里走来走去。他没有立刻回答狄恩的问题,而是等待。过了一会儿,玻璃门打开了,露比从模型店里出来。奥斯卡听到身旁传来激动的吸气声,狄恩的鼻孔张开著,英俊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奥斯卡不明白这阵红晕意味著什麽,露比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狡猾的情报贩子,一个装满秘密的口袋,他在不经意中模糊了对方的性别。但狄恩的想法和他完全相反,露比出现时,他已经冲了出去,奥斯卡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回到转角的墙上。

“放开我。”狄恩拼命挣扎。

奥斯卡说:“嘘,别出声,想想你贸然冲出去会有什麽结果?”

狄恩不解地看著他。

“既然他不想见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甩掉你。”

狄恩沮丧地问:“他为什麽不想见我?”

奥斯卡对他的思绪飘移感到无奈,但还是努力帮助他重新找回重点。

“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可以悄悄跟踪他。”

“跟踪他?你想对他做什麽?你是警察,你也想把他关进监狱吗?”

“不。”

“你想利用我抓住他。”

“不。”

“然後再从他身上下手,抓到艾伦和菲利克斯警卫。天哪,你真是个坏蛋!”

奥斯卡失去了耐心,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放在旁边的铁桶上。

“好吧,坏蛋让你二选一。跟踪,还是回监狱。”

狄恩眨了眨眼睛,肯定地给出回答:“跟踪。”

奥斯卡把他放下来,露比已经走得快要看不见了。他们立刻分工合作,两人从不同的路上分别跟踪。奥斯卡相信如果自己一个人跟著露比,很难不被察觉,因此狄恩成了一个假象和诱饵。露比首先会发现他,接著会甩掉他。这个过程使奥斯卡有足够时间观察,并在狄恩走丢时通知他立刻抵达新的跟踪地点。

奥斯卡认为露比的频繁出入与近期职业杀手消失有关,因此他每天守著模型店,希望能等到中介人再次露面。

跟踪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露比没有坐车,看起来只是在街头漫步。他经过市场,走过一座观光桥,听了几分锺街头卖艺者的演奏,又在教堂广场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

时间一长,奥斯卡渐渐对自己的跟踪产生了疑虑,也许露比早就发现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他明白自己正在扮演一个可笑的小丑角色。他看了看对面的街道,狄恩仍在一丝不苟地盯梢。奥斯卡对他不抱太大希望,经过几轮交叉式的尾随,他已经明白这个家夥乐在其中的原因。对狄恩来说,答应跟踪并不只是因为另一个选项是回监狱,他纯粹是个头顶冒著桃心的追星族。

遗憾的是,露比没有和任何人接触,漫无目的的闲逛结束後,他开始往回走了。奥斯卡无奈地跟著,不愿做个虎头蛇尾的人。露比穿过街道,当他经过一个理发店时,忽然停下。

奥斯卡在远处看著他,露比则看著玻璃橱窗中自己的影子。

从那块擦得很干净的玻璃镜子中映照出的是个令人心动的金发美人,即使镜中人自己也会感到赏心悦目,但奥斯卡并不认为这位顶尖杀手的中介人是个病态的自恋狂,他的自恋一向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对於外表,态度更多有些随便。

露比对著镜子看了很久,直到理发店的店员疑惑地打开门,询问他是否要进来。当玻璃镜中的人影因为打开的门而消失时,露比终於动起来,快步转身离去。

奥斯卡发现他走了另一条并不是回家的路,於是振作起来继续跟随。

这个酒吧没有挂招牌,也没有像其他酒吧一样在门口装上花哨廉价的霓虹灯。一扇黑漆漆的小门外聚集著几个黑人青年,正围在一起抽大麻烟。

露比走向那扇小门,门口的年轻人全都站了起来,不怀好意地看著他,等他走近打算推门时,其中一个家夥抓住了他的手腕。

“现在还没有开门。”他一边说,一边从口中喷出一股烟雾。

露比厌恶地皱了皱眉:“这里从不关门。”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年轻人黝黑的手臂像一道坚固的铁栅,把他拦在外面。

“谁告诉你的消息?”

“你想知道吗?”

是的,他很想知道。

现在他对消息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就像一个忽然之间失聪的病人一样,整个世界都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他希望能够听到一些声音,哪怕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露比沈默地看著那扇有些陈旧生锈的小门,几个年轻人围拢来。“黑铁栅”的另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接著从後面一把抱住他。

“如果你想知道,就陪我们玩一玩。”他把厚厚的嘴唇贴在露比脖子上,舌头舔了一下。但他只来得及做这个动作,随後而来的突然袭击使他听到头部靠後的位置传来一声钝响。“黑铁栅”的脑袋破了一个洞,但他仍然屹立不倒,放开露比转头看著身後的偷袭者。

狄恩从地上捡了根铁棍,目光来回扫视面前的几个强敌。他的手指骨节突出,显得非常用力而紧张,看来他对英雄救美也没有什麽必胜的把握。

“黑铁栅”和他的狐朋狗友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对手充满蔑视。

狄恩说:“离他远一点。”

“黑铁栅”摸著自己的後脑勺,血弄湿了他整个手掌。他冲上来,双手在狄恩的胸口推了一下,狄恩踉跄倒退时,身後的人又把他推回去。

他被这些人推搡著,手中的武器也被夺走了。尽管狄恩曾是个勇气可嘉的银行劫匪,但他从来没有在打架上占过什麽上风。

“别多管闲事。”“黑铁栅”警告他,目光凶狠,嘴角下弯,拳头暴力地捏紧著。

狄恩不敢看他的眼睛,“黑铁栅”长著一对凶悍可怕的眼睛,这双眼睛造成的压力不亚於他沾满了血的拳头。狄恩的目光晃动了一下,看到站在一旁的露比。不知道露比的哪一个动作触动到他内心的开关,在匆匆一瞥之下,他忽然挥拳向“黑铁栅”的脸上揍去。

狄恩狠狠打倒了对方,猛扑过去,坐在“黑铁栅”身上,开始对著那张黝黑的脸左右开弓。“黑铁栅”被他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同伴回过神来,在狄恩的脑袋上揍了几拳。接著狄恩被三个人拖开了,扔在地上,他们围著他,把他踢得蜷成一团。

“黑铁栅”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破裂的嘴角,愤怒地想加入战斗,但是突然有人从背後抓住他的外套,屁股又重重挨了一下。这个人的力气那麽大,使脑袋上还在流血的“黑铁栅”往前摔去,但外套阻止了冲力,他不得不折中地弯曲膝盖跪在地上。

一支冰凉的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奥斯卡对那些正在施暴的年轻人说:“警察,要是不想惹麻烦,所有人面朝墙站好。”

他腾出抓著“黑铁栅”外套的右手,向这些街头混混出示警徽。

这个举动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混混们一个个站起来,听话地走向墙边,按照奥斯卡的要求站成一排。奥斯卡从他们身上搜出大麻和古柯碱,这些年轻人都将面临私藏毒品罪的指控。

狄恩被揍得相当凄惨,英俊的脸上挂了彩,衣服沾满泥土和灰尘。他揉著伤处,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露比已经开始往路口走去,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格……格瑞斯小姐。”狄恩吞吞吐吐地喊他,露比充耳不闻。

“嘿,特罗西。”奥斯卡说,“不想谈谈吗?”

事到如今,连他都看出了问题所在。

上次在模型店,奥斯卡看到露比的愤怒,今天看到的却是无奈。地下世界似乎正在渐渐远离他,以一种违背他本意的,不情愿的方式,强制性地越走越远。他被这种难堪的分离搞得疲惫不堪,但仍在不死心地寻找一线生机。

奥斯卡说:“也许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我不喜欢警察。”

“我也不喜欢杀手。”

露比快要走到头了,奥斯卡知道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打动他的机会。

他说:“可是他们对我们很重要。”

露比停了下来,非常突然的停顿,接著他转身走向奥斯卡,来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要和我合作吗?”

奥斯卡说:“是的。”

第20章 .白色

麦克被推向玛克塔克旅店地下室的空地,赛伊德拿著匕首,手指正抚摸刀刃。

如果不能在几分锺内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换取信任,他将会成为一次迁怒式处刑的牺牲品。费萨沈默放任的态度默许了赛伊德的暴力行为,因为他们本身处於一种极端险恶的环境,政府和敌国的间谍特工都有可能设法渗透进来,对於突然出现的可疑人物,必须严刑逼供让他说出一切秘密。

麦克知道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包括艾伦,他在这里孤立无援。

“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赛伊德不接受这样轻巧的辩解,这句话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认为这是麦克用来争取时间的小伎俩,拖延几分锺在脑子里飞快编织谎言。

“难道你们从没想过,那笔突然消失的资金为什麽没能按照既定计划进行?”

“这个话题已经不新鲜了。”赛伊德看了费萨一眼,後者掏出那枚发黑的硬币抛过来,他接在手里。

麦克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冒著生命危险来这里就毫无意义。”

“你说你是来帮助我们的,但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无法证明你的身份。”费萨说,“而且你出现的每一个地点都很可疑。”

“这是秘密行动,事先传送消息就有可能被截获。运输计划突然停滞,有人拿走了那笔钱使资金短缺,我们一直在查,并且设法弥补这个断层。”麦克说,“如果我是间谍,我就会避开嫌疑,不让你们有任何怀疑我的机会。我绝不会去见艾哈迈德,那批武器出问题的原因很可能就在他身上,你们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觉得他有不轨举动,所以一直紧盯著他。”

“正好相反,我们对艾哈迈德监视很久,在你到来之前,他尚未和任何可疑的人接触。你为什麽一来就去他的杂货店?”赛伊德问。这正是一条引起怀疑的重要罪证──他们对艾哈迈德这个地下军火商确实不再信任,认为他将秘密出卖给敌人以换取报酬,甚至有可能直接吞掉了那笔用於周转运作的钱。

麦克回答:“因为当我抵达这里时,有人开始跟踪我,而我又发现这些人是政府的军队。这时我该怎麽想?一定有人暗中向军方提供消息,我不能立刻和你们接触,甚至还得隐藏身份,因为我也同样不信任你们。我得先想办法把尾巴甩掉,我去找艾哈迈德,尽管他最有可能就是告密者,但至少我能从他那里得到武器,为了掩饰自己的背叛行为,他不会吝啬几支枪,毕竟他也认为没有人能在军队的堵截下生还。这样那笔钱的秘密再没有人知晓,纽约的新月党不会继续派人运作那批武器,政府也轻松解决了一个隐患,说不定他还会因此得到嘉奖。”

沙特吃惊地望著他,又转头看了费萨一眼。其他人的反应也是难以置信。

赛伊德说:“你得到武器,想一个人对抗军队?”

“我并不是一个人。”麦克说,“如果你觉得我可疑,那只是因为我想要让你怀疑我。沙特跟踪过我,我知道你们不会半途而废,当我走进艾哈迈德的店里时,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赛伊德开始沈默,麦克如此完整的解释反而使他更为提防。

“所以你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他走过去,伸出粗壮的手臂从背後一下勾住麦克的脖子。

麦克顿感呼吸困难,赛伊德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有力。

“如果我说,我们不再需要新月党提供任何帮助,你是否会感到很失望?”赛伊德说,“这样你唯一可能说服我们的理由也不存在了。”

这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假设,麦克相信露比挑选新月党作为潜入身份,最重要的一点正是因为这个组织松散随便的作风。自从生意步入正轨後,这些人对待暴力的狂热态度开始渐渐消退,有的人在纽约建立了家庭,他们是有正当职业收入丰厚的中产阶级,和恐怖分子之间的连线很容易产生裂痕。就像艾伦说的,花花世界很好,为什麽要冒著危险去做一些看起来无法完成的任务。

虽然冒充新月党不容易获得信赖,但好处是可以通过组织成员间的漏洞制造机会,而且伪装不需要太久,麦克的目的是找到艾伦,确认他的安全,因此这只是一个短期行动。

赛伊德的手臂越来越用力,氧气被隔绝,麦克开始产生轻微的意识丧失,但是赛伊德准确地把握住他的生命迹象,在抵达痛苦的顶点时终於松开手。地下室中带著阴冷灰尘味的空气忽然而至,麦克剧烈咳嗽,上身弯曲起来。

“还想再尝一次吗?”

赛伊德走到面前,他是个刑讯逼供的好手,曾经绑架处决过不少政府军和亲政府派人士,他在这里的地位毋庸置疑,费萨给他足够权力施展特长。

麦克努力平复喘息,全身被汗水湿透了,赛伊德抬起他的头。麦克说:“我没有出卖你们,如果你杀了我,却找不出那个暗中搞鬼的人,你们只是一群自以为聪明的蠢货。”

赛伊德的手肘向他脸上撞去,麦克不再忍受他的殴打,迅速向後退开,右脚对准他的膝盖横扫。赛伊德没想到他会突然反抗,虽然已经采取了回避措施,但还是被踢中脚踝。麦克没有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肩膀向前猛撞他的胸口,赛伊德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又迎来了飞踢的一脚。他向右一晃,整个人弯下了腰。麦克的膝盖往他下巴上撞,赛伊德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捂著嘴摔倒在地。短短十几秒内,谁也没有想起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斗殴,直到赛伊德倒下,哈森和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枪托对著麦克的脖子和腹部猛击,把他按在地上。

赛伊德痛苦地呻吟,嘴角流出了血,撞击不但使他咬到舌头,而且产生了轻微脑部震荡。在这场并不公平的对战中,他完全输给了双手被缚的人质。

哈森的枪口对准麦克後颈,手指搭在扳机上等待费萨的命令。动用枪械只是一个处刑前的形式,绝不能在这里开枪,如果费萨默许行刑,他们会用刀子割断麦克的喉咙,不发出一点声音。

地下室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忽然间,从某个角落传响起掌声,费萨向艾伦望去,艾伦微笑著鼓掌。

“他赢了,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艾伦说。

费萨看了他一眼,对他看好戏的轻率态度有些不愉快,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场精彩的较量。他们都崇拜力量和勇气,如果麦克哭著求饶,他早已下令处刑。费萨面对著自己的手下,他的儿子沙特也在看他,等待他的决定。

“他赢了。”费萨对捂著舌头站起来的赛伊德说,“但这并不代表我必须接纳他。”

艾伦说:“他经受住了考验,战胜了赛伊德,而且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为什麽不能信任他?”

“这是两回事。”

“因为他不是你们的人,我也是。”艾伦说,“你同样也不太信任我。”

费萨沈默了几秒,说了个耐人寻味的回答:“有时候我不得不信。”

“所以你们信任我,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疑点,只是因为有个值得信任的人推荐了我,而且这是一个短期信任。我为你们完成一项任务,你们不需要为长久的信赖和背叛承担责任。”艾伦说,“既然如此,为什麽不给他一次短期信任的机会?调动资金把那批军火运送回来不需要太长时间。”

费萨考虑著他的话,他不想把对武器的需求放在脸上,但这又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急需对抗政府军的後续力量,子弹只会越打越少,从战场上搜罗显然是个笑话。於是在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後,费萨对哈森说:“放开他。”

身上的压力减轻了,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开,谈不上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透过来,麦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资金运作到军火运输,最短需要多久?”费萨看著麦克,他不喜欢在说话的时候做多余动作,而是专注於对方的反应。

“三天。”赛伊德给出一个期限,艾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家夥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时一向觉得自己很幽默。

麦克说:“最少半个月。”

他选择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既不会太长有拖延的嫌疑,又不会太短显得敷衍了事。麦克相信,只要一切运作正常,十五天甚至足够露比假戏真做完成一次军火转移。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目的,在这半个月内,他希望能查出整个暗棋委托的秘密,并使艾伦恢复记忆。

这个精心挑选的回答似乎得到了费萨的认同,哈森不知从哪里得到暗示,把麦克拽起来推到墙边,匕首的刀口落在他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双手间,轻轻一下就把绳子切断了。

麦克活动手腕让血液恢复畅通,他的手指针刺似的发麻,曲张起来也有些困难,但他终於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他又能够和艾伦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一起并肩作战。

艾伦对他说:“欢迎加入我们。”说完他向麦克走来,以当地常见的见面礼亲吻他的两颊。

麦克仍然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丝毫关於过去的暗示,但这确实是艾伦.斯科特一贯的风格。於是他背对著费萨,目光坚定地说:“你好,如果你是鹰,我就是白色。”

第21章 .种子

清晨,一阵整耳欲聋的敲门声惊动了康斯坦丝模型店周围的人。

这些人中有刚醒来的流浪汉、乞丐,有正在嗑药的街头混混,有因为运气不佳而一夜没有生意的妓女。天还没完全亮,日月交替之际,这些夜行生物尚未回到自己的巢穴,正睁大了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四处观望。

一辆警车停在模型店门口,红蓝色的警灯交替闪动著,警笛声震耳欲聋,刺眼的光线和巨大的声音使黑暗中的生物四散而逃。如果他们被抓住,每个人都有适合的罪名:流浪罪、私藏毒品罪、当街卖淫罪。为了避免牢狱之灾,他们机灵地逃向各自的藏身之处。

崭新的警车上下来三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其中一个肤色黝黑,大号警服紧绷在身上,展现出令人畏惧的肌肉和力量,警方的制式配枪在他腰间像一支玩具枪一样可笑。

他走到模型店门外,开始用力拍打卷帘门,使它在寂静的凌晨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几分锺後,卷帘门从下方打开了一线,警官弯腰出示一张搜查令。接著双方似乎起了一点争执,卷帘门并没有屈服於那张搜查令而顺从地继续打开,反而开始往下沈。於是警官们立刻行动,先用撬棍从卷帘门下塞入,阻止店里的人关门,接著开始使用破门锤。

他们行动迅速有效,很快冲破模型店的大门,几道强光手电筒划破店内的黑暗,然後是警告声,枪声和乱七八糟的重物翻倒声。

後续支援迅速到来,几辆同样的警车呼啸著抵达康斯坦丝模型店,更多全副武装的警察涌向店内,剩下的则在门外守候。一小时後,整个模型店灯火通明,看来一切都已结束。

警方从模型店的地下室中搜出大量非法藏匿的真枪和武器,店主畏罪潜逃途中开枪击中一名警员,幸好该警员穿著防弹衣,只受了一些轻伤。

在接下去的大肆搜查中,警方发现了模型店地下室中更多的秘密,甚至还找到一个射击场,为地下军火买卖提供现场验货的便利。这个庞大的军火黑市震惊各界,很快所有的新闻和报刊都将其列为头条,市民们从官方渠道了解内幕,而在某些圈子里,更多消息正以极其复杂严密的方式传向各个角落。

“模型枪店暗藏地下军火黑市。”

露比看著一份报纸,脸色如常,既没有笑容,也没有失望,就像在看一则与自己全无关系的消息。奥斯卡坐在对面,但此刻他对露比内心想法的琢磨远不如对这个房间的好奇来得强烈。

这是一个封闭式的房间,没有窗户,深入地下,安静得像一个钢铁浇筑的盒子。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走动时大家都得小心翼翼。房间是独立的,就在姐妹花抛尸场的正下方,通过一条只有野狗才能找到的崎岖小路,从一辆报废的旧车中进入,再由一条铁梯直上直下,房门就在天花板上。

奥斯卡抬头看了一眼,他再高一点就得弯著腰走路,而昆廷自从进来之後就一直坐在角落里。另外一边的椅子上坐著朱蒂。她怀抱小狗,正在翻阅一本过期的名枪杂志,小狗睁大眼睛和她一起逐页浏览杂志上的枪械,偶尔会对感兴趣的内容伸出鼻子闻一闻。

於是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似乎只有一个人如坐针毡,狄恩坐在分配给他的椅子上,这张椅子有点陈旧,轻轻一摇就会发出咯吱声,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以免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引起注意。他向昆廷望了一眼,对方的目光立刻令他缩成一团,接著他看了看朱蒂,但是不敢去看露比,因为前者警告过他,如果敢那样做,就把他的眼珠挖出来。狄恩只能去看奥斯卡,这位不修边幅的警官先生外表倒很平易近人。

五分锺後,奥斯卡终於打破沈默开口了。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露比读完了报纸上的新闻,把它仔细叠好放在一边。

“因为我不喜欢死气沈沈的东西。”

奥斯卡不太明白他的话,要说死气沈沈,整个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地底就是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不见天日,安静无声。在警方到来搜查之前,他已经参观了几个房间,包括餐厅,卧室,还有最为重要的杀手中介人的书房。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一年前他曾在昆廷的协助下到访过,醒来後看到了露比的乳沟、小腹和修长的腿。但他始终没有想到,秘密会见的场所就在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地下。这个微小的王国令人叹为观止,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让它如此完善。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露比将它双手奉送给了警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奥斯卡按照约定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他的死对头诺曼,这家夥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申请搜查令,安排支援,甚至亲自上阵与嫌犯枪战。尽管狡猾的军火贩子并没有落网,但毫无疑问,收缴的大量军火足够给诺曼的履历记上光辉一笔。

“你呢,塞缪尔警官。”露比说,“我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些废铜烂铁,你失去的却是一片光辉的前程。”

朱蒂抬起头,小狗也聪明地模仿她的样子坐直,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露比。朱蒂说:“那不是废铜烂铁。”或者说那是她将近八年的收藏,但她并没有感到难过和遗憾,这句话只是为了纠正一个错误的说法。

“抱歉,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蒂又低下头去看杂志了。

奥斯卡没有回答露比的问题,而对方也似乎窥知了他的答案。如果奥斯卡在意到底由谁升任警长,他就不会在十年的从警生涯中都这麽吊儿郎当了。

“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接下去你想怎麽办?”

“期待绝处逢生,还能怎麽样?”露比轻巧地说。他已经断绝了自己的退路,但心情似乎比前几天好了很多。“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模型店的周围有很多流浪汉、混混和街头妓女?”

“我以为这是这里的特色。”

“不完全是,但是自从发生了某件事後,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面孔。”露比说,“这几天我一直从正门出入,这些人看到我出来就会显得特别自然。”

奥斯卡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特别自然就是不自然,这些人伪装身份,只是为了监视模型店内的一举一动。

“你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吗?”

“哦,说实话,目前我不太知道。”露比说,“他们断绝了我的一切消息来源。”

奥斯卡感到很意外,出於职业需要,警方也会培养线人,而线人们互相之间并不知情,如果有一天所有线人都成了哑巴,那意味著有个无所不能的人正在操纵一切。当然,警方最主要的情报来源并不是依靠线人,可是作为地下世界的情报贩子,甚至是圈中的佼佼者,露比却说断绝了一切消息来源,他的对手实在难以想象。

“你有什麽头绪?”奥斯卡问,他认为这样强大的对手,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露比的思绪很快飘走,等再次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变得冷静而坚定,对奥斯卡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最好你能从警方的情报网中获得一些有用的东西。”

“你想知道什麽?”虽然他们在进行短期合作,但奥斯卡不可能透露警方的机密,这是事先说好的底线。

“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需要你收集一些被害者的资料。特征是白人男性,年龄在35-40岁左右,死亡时身穿灰色外套,不管是枪杀、车祸、坠楼还是溺水,只要符合以上特征,案发在一个月内的死者资料我都需要,越多越好。”

奥斯卡松了口气,这不是一件难办的事,通常无名尸体都会刊登启事寻找家属或知情者,因此并不算机密。

“还有呢?”

“我需要在必要的时候,你能当我的保镖。”

“你不是有一个很优秀的保镖了吗?”

奥斯卡看了看昆廷,他们之间不能说势均力敌,但至少彼此刮目相看。

露比说:“昆廷可以在短时间内击倒对手,但他无法控制全场。”

奥斯卡若有所思,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单枪匹马控制全场,因此露比需要的不只是一个保镖和打手,他需要依靠某种威慑力来达到目的。

双方正在沈默中达成共识,奥斯卡说:“可以。但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要帮我找到我的搭档。”

“好的。”露比的回答没有任何犹疑。现在康斯坦丝模型店在警方的控制之下,周围不会再有无处不在的眼睛,经过多日的试探,露比明白如果不把这棵枯萎的大树推倒,他将不会再有任何反败为胜的机会。

奥斯卡注意到他的右手正在摆弄一个金色的小东西,但是露比很快握紧了手掌,使金色光芒消失在合拢的掌心。

“那是什麽?”奥斯卡好奇地问。

“是种子。”露比回答。

这时,一个不太自信的声音响起,狄恩问:“我该干什麽?”

朱蒂说:“你会买狗粮吗?

第22章 .备忘录R

编号:10714

“句号”

1.使据点A正常工作。

2.清除阻碍。

失去据点A时,进行B计划(手写)

第23章 .梦、过去、野兽

麦克在地窖里迎来新的一天。

短期信任并不意味著真正的自由。赛伊德在费萨的授意下成了一个监视者,无论什麽时候麦克总能够感受到警惕而严厉的视线。这使他无法和艾伦走得太近,毕竟艾伦也只是个短期受信的对象,要是他们总在一起,费萨立刻就会起疑,这将造成两人都落入危险境地的局面。

接近中午时,卡丽玛第三次来送饭,今天的食物很丰盛,自由军要进行一次大行动,他们必须有足够体力支持这次行动。麦克吃著自己的那份食物,艾伦在赛伊德的注视下向他走来,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举动会引起质疑。

“你好吗?”他问。

“我很好。”麦克回答。

“赛伊德对严刑逼供很有一手,他逼死过很多人。”

“他对哪些人动过手?”麦克想起刚到萨伦基尔时找到的那间小屋,那里似乎就是个刑讯逼供的场所。他看了一眼艾伦,并没有在他的手腕或者其他地方看到伤痕。

“都是些可疑分子。”艾伦说,“有时候抓到一两个军队的俘虏,赛伊德就会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们最後怎麽样?”

“不知道。也许就像昨天对你那样,扼住脖子很快断气,再多一秒锺,你也会死。”

麦克说:“我不认为他会立刻杀了我,毕竟他还不太确定,而且他不是首领。”

“他完全可以说自己一时失手。”艾伦咬了一口烤饼,看著麦克盘子里只有少许肉汁的米饭。分给他的食物很少,他们不希望他吃得太多。艾伦把夹著烤鱼的薄饼撕下一半放在他的盘子里。

麦克看著他。艾伦说:“这个味道不错,尝一尝。”

“谢谢……”

“你有什麽打算?”

“嗯?”

“和你的人联系,运作那批军火。”

“我正在想这件事。”麦克说,“我的手机坏了,无法和後勤人员联系。”

“那怎麽办?”艾伦关心地问,“剩下的时间不多。”

“会有办法的。”麦克的心思不在这里,十五天只是个缓兵之计。他拿起艾伦分给他的薄饼,心中充满了快乐,知道自己没有失去他,这比什麽任务都重要。当然这种私底下的快乐和消极办事的敷衍都不能表露出来,他得在费萨和赛伊德面前显得十分卖力,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竭尽全力。於是午餐过後,趁著自由军的行动还没有开始,他向赛伊德要回背包。

“你想干什麽?”

“我来的时候你们摔坏了我的手机,所以如果我想和总部联系就得用别的方法。我要去找一个人。”

“你不能单独行动。”

“那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赛伊德说:“不行,你不能和任何人接触。”这个回答有些过於蛮不讲理了,如果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不能通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使一批积满灰尘的军火自己长脚走到这里。

费萨拿出身为头目的理智问:“你要找什麽人?”

“当然是联络人,出於谨慎,我们总是尽量避免见面,但现在我必须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确认我们已经有过接触。这样他就可以通知其他人进行下一步行动,以确保十五天内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到。”

“他在什麽地方。”

“我的背包呢?”

费萨向身後的人示意,一个人从角落里找到背包扔了过去。麦克打开包,翻出一张破旧不堪的城市地图,找到那个叫阿扎维的导游留下的电话号码。露比说过,地图上的每一个标注都会尽全力帮助他。虽然一路上,露比的安排已经出了很多意外,但麦克仍然愿意相信他。

“我可以不单独行动,不去见任何人,但必须恢复与联络人的联系。”

费萨对哈森说:“把你的手机给他。”

哈森不情愿地走出来,掏出他早已落伍的手机。麦克按照地图上的号码拨通了导游阿扎维的电话。费萨说:“让我听到你们的对话。”

铃响过後,对面传来一个以当地方言打招呼的声音。麦克说:“导游先生,你好,我是亚当.弗格斯。”接著是紧张的等待,如果对方表现出太过明显的一无所知,那麽露比就把他害得太惨了。

幸好悲剧并未发生,经过一秒锺的停顿,对方愉快地笑起来,以相当标准的英语说:“弗格斯先生,你好,你在哪?”

麦克松了口气:“我正在办一些私事,很抱歉我擅自离开,而且暂时无法和你们会合,但是行程结束前我就会回去。”

“好的。”这位素未谋面的导游很自然地答应并反问,“还有什麽我能帮你的吗?”

“请替我寄一张明信片回去给我的妻子。地址我会发到你的手机上,我希望她能在我回家之前收到,告诉她旅途很顺利。”

“我明白了。”阿扎维仍然用那种愉快而开朗的声音回答,他们互相告别,挂断了电话。

费萨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就这样?”

“就这样。”麦克说,“你可以确定一个接收地点,半个月内就能拿到这批武器和炸药。它们离你不远,只是缺了钱,但这个问题最容易解决。”

费萨点了点头,开始和赛伊德低声商量。麦克很难听懂他们的谈话,但从目前的情况判断,费萨需要安排一个安全可靠的地点接收那批军火。这个地点不能太秘密,防止秘密警察探查到自由军的踪迹,也不能太公开,一旦被发现,就可能是一场布置周详的围剿和屠杀。

争论很快有了结果,费萨走到麦克面前,用手中的枪指著地图上的一处说:“就在这里,告诉你的人,我们会做好准备接收货物,你必须给我一个确切时间。”

“好的。”麦克顺从地答应,他已经尽力争取到时间,接下去该做自己的事了。

费萨指出的地点是个废弃的军事基地,自由军在一次对抗中夺得了控制权,那里有为数不少的游击队和雇佣兵出没,也是目前最公开的武装据点。麦克相信费萨不但要接收军火,还以此为诱饵布置了一个陷阱,如果消息没有泄露,接收行动能够顺利完成,而如果军方得到消息,也可以趁此机会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这是他的计划,他使自己游刃有余立於不败之地,即使麦克说了谎,也不会产生坏影响,他们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危险和对抗令他们热血沸腾。

“赛伊德,这两周内你负责看著他。”费萨对麦克投去一瞥,赛伊德的舌头似乎还有些发疼,吃东西时总是不自觉地咧嘴,这个任务对他来说求之不得,他对麦克的敌意显而易见。

费萨的队伍要参与进攻一个军用机场,这是个计划已久的行动,他们只是其中一支队伍,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临时变更。艾伦对整个计划的细节毫无兴趣,战前动员仍然以当地语为主,於是他漫不经心地开始摆弄手中的枪。费萨的小儿子沙特走到他身旁,艾伦低头看了他一眼,双方似乎有什麽小秘密一样笑起来,看来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到时间後,所有人开始行动,依次走上地窖的楼梯离开。赛伊德负责看管麦克,沙特也被留下。等到地窖中空无一人时,赛伊德拿著枪摇摇晃晃地走来,麦克手无寸铁,镇定地望著他。他知道赛伊德不敢动手杀人,毕竟他们已经谈妥了一次合作,费萨也不主张在这个时候和远方的支持者决裂。

黑沈沈的枪口对准麦克的额头,赛伊德向坐在一旁的沙特说:“去把他绑起来。”

沙特看了麦克一眼,似乎有什麽话欲言又止。赛伊德说:“快一点,他身手很好,我不想在休息的时候发生什麽意外。”沙特立刻服从了,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他目睹过两次麦克和他们的正面冲突,毫无疑问已将他列为危险分子。

麦克在赛伊德的枪口下没有反抗,他和费萨刚刚建立起微妙的“信任”,也不想因为与赛伊德之间的小小恩怨而遭到破坏。当沙特拿起绳子时,他配合地伸出了手。沙特认真地把他捆绑起来,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远远走开,坐在楼梯下的角落。

赛伊德检查了一下绳子的牢固程度,把剩下的一截穿过墙上的铁环固定。接著他显得有点无所事事,被费萨安排留下当个看守,使他浑身涨满了鼓鼓的情绪。赛伊德走回自己喜欢的角落,掀起一条毯子躺下睡觉。沙特因为连日来的东奔西走而倍感疲惫,麦克更是最需要睡眠的人。他们各自占据一角,在不分昼夜始终漆黑的地窖中渐渐睡去。

麦克在极度疲倦之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月光化成河水在地底流淌,每一滴月光都是一个银色的音符,音符互相摩擦、碰撞,亲热地与身边的同伴融为一体,发出美妙动人的声音。一只浑身漆黑的野兽走在月光河边,河水溅起发亮的水花落在它黑色的爪子上。它的眼睛像两朵碧绿的磷火,利齿边缘散发著青光。这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兽没有固定形象,既不像狼也不像熊,它的轮廓不停变化,有时甚至像一团黑沈沈的雾。它回过头来,眼睛上方出现两个红色的圆洞,正往外冒血。野兽裂开嘴角一笑:“路易……”

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

麦克晃晃脑袋,使自己尽快清醒。地窖里依然是一片黑暗,他用力深呼吸,一股血腥味冲进了鼻腔。那个死去的人已经被抬走,干涸的血液不该有这麽浓烈新鲜的气味。麦克扫视整个地窖,发现沙特坐在角落里,头部向上扬起,大眼睛望著黑暗的头顶,嘴巴张开了,喉咙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血管中的血正在往外喷涌,像一个动力十足的喷泉。

麦克用力挣扎,但是绳子绑得很紧,他大叫起来:“赛伊德!”

没有回答,对面的毯子是空的。忽然,一滴血落在脸上。麦克抬起头,看到手臂上方的墙面插著一把带血的匕首。

第24章 .渡鸟

被查封的模型店外再也看不到游荡的人影,黄色警戒线将半条街道围在其中,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露比在姐妹花抛尸场的地下密室中等待,听到头顶的小门响了一下,昆廷从角落中冒出来,为到访者开门。奥斯卡走下小梯子,先拍了拍身上的铁锈,从肩膀上抖落一只长腿蜘蛛。旧车场到处都是生锈的废铁,蜘蛛和老鼠是这里的常客。他走到露比面前,将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小桌上。

“这是你要的东西。”

露比没有道谢,直接打开袋子取出一叠文件。奥斯卡向昆廷打了个招呼,找到椅子坐下。露比阅读的速度非常快,有时目光在纸上轻轻一扫就立刻跳到下一张。

“这里就是全部吗?”他看完後问。

“到目前为止符合要求的死者就是这些,也许还会有其他被害者,但是根据现有资料上的内容来看,死者分布在各地,彼此间没什麽关联,因此只能当做单独案件处理。”

这些人的死法各不相同,除了年龄、性别、种族和灰色的穿衣风格,案件本身似乎确实没有更多相似性,从大范围的罪案归档中找出几个外在特征接近的死者很容易,每天都有凶案在发生。

“你知道他们为什麽都穿灰色吗?”

“为什麽?”

露比说:“灰色是个暧昧的颜色,看起来很不起眼,不会留下什麽鲜明的印象。他们故意模糊自己的形象,普通白人男性,接近中年,长相平凡留著不太注重外表的胡子。当见过他们的人努力回忆时,想到的也许只是一个灰影,给他们看不同的两个死者,他们也会一口断定是同一个人。”

奥斯卡对他的分析很感兴趣,而且这样的分析出自一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之口,和诺曼.阿尔伯特那个满口脏话自以为是的同僚相比又更多了一分标新立异。毫无疑问,奥斯卡和诺曼都是非常出色的探员,要想从他们之间挑选出一个升任警长,连上级都感到相当为难,只能一厢情愿地希望两人的关系更融洽一些,不管谁升了职都不要影响另一个人的情绪,因此也尽力撮合他们在工作中成为搭档,但双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奥斯卡和诺曼不约而同地认为,有这样一个搭档,每次讨论案情本身就会演变成一场凶杀案。

现在,奥斯卡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坐在这个铁罐一样的密室中,听一个杀手中介人分析案情。尽管露比的态度一贯强硬,甚至比诺曼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至少不会因为分歧大发雷霆。这麽多年了,据理力争和强词夺理的区别,诺曼还是一窍不通。

“实际上,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露比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渡鸟’。”

“渡鸟?”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你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好市民,没有接触过任何正常生活以外的罪恶,如何找到一个可靠的职业杀手替自己完成一次不露痕迹的杀人?”

奥斯卡说:“你在问警察如何买凶杀人?”

“只是一个假设。你遭遇了不幸,法律无法制裁你的敌人,於是你必须自己动手,可是对於杀人你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经验。这时你想到了职业杀手,他们做事干净,不留任何线索,即使遭到警方怀疑,你也可以置身事外。”

“你让我想起了不太愉快的经历。”

露比无所谓地说:“经历就表示已经过去,现在你该怎麽做?”

“我会先去那些乱糟糟的酒吧碰碰运气,那里有很多人,而且可以买醉,运气好也许就会有个杀手在身边听我说醉话。”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案子,尽管最终以买凶杀人的雇主自首终结,但那个神秘杀手始终没有落网。那是他和麦克共同经历的第一个案件,他们叫他一百美金杀手。奥斯卡晃了一下神,不但想到了失踪已久的麦克,想到那个案子绵绵不尽的後续,也想到了马克斯喉咙上致命的枪伤──血怎样也止不住,生命遗憾而无奈地流失。

“塞缪尔警官?”露比冰冷的声音把他从往事的残垣断壁中拉回了现实。

“抱歉,我走神了。我还能做什麽?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轻易接触到职业杀手的。”

“如果你这样想就完全错了。”露比说,“职业杀手是一项生意,只要是生意就有共同性,而任何生意都不是守株待兔。”

“你们会主动招揽生意?”

“当然,否则中介人该干什麽?”露比每天花大量时间收集消息,从中挑选出合适的工作,与潜在的委托人接触,建立关系。“我们并不会直接向某个人走去,问他是否需要杀手代劳,接触是一个隐晦的引导过程。”

“你这是教唆犯罪,引诱他们寻找职业杀手,如果没有这条途径他们也许就束手无策。”

露比看著他,忽然问:“你想杀了霍里斯吗?”

奥斯卡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感到相当陌生。他问:“霍里斯是谁?”

“是一个杀手,他杀过很多人,七年前,他在戈登家族的案件中杀死了一名警官。”

奥斯卡的心脏扑通一下,就像一只冬眠中的动物突然惊醒了,在寒冷中复苏,接著是一阵砰砰的狂跳声。他忍不住吸了口气,慢慢安抚这只狂暴的野兽。

露比说:“这位警官名叫马克斯.柯林,他本来可以不用死,但因为霍里斯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他享受杀人的过程,因此柯林警官的死亡相当痛苦,喉咙被子弹穿透,气管破裂,动脉出血。他挣扎了多久才死去?”

奥斯卡快要按不住胸中的野兽了,它乱突乱撞,愤怒地咆哮。时隔七年,两千五百多天,他好不容易才借酒消愁忘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忘记他连一句遗言都没有就变成冰冷的尸体。

“抱歉让你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露比说,“霍里斯已经死了,他是锡德杀手家族的一员。如果他还活著,你会想杀了他吗?”

奥斯卡有个脱口而出的答案,但是他等待了一会儿,想起了麦克,想起了梅格,想起了妻子和小女儿,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只温柔的手,和他一起抚摸那只野兽肚子上的软毛,於是它的狂躁症被治愈了,终於安静下来继续沈睡。奥斯卡平静地说:“这和眼下的案子无关。”

露比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那麽我们继续假设,你到了酒吧,会坐在吧台还是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吧台。”

“那里不错,很适合找人搭讪,酒保们也是消息传播器。你要了一杯酒,什麽酒?”

“白兰地。”

“一杯白兰地,你内心苦恼,寻求发泄,但是心中的秘密不能就这麽说出来,你还在观察,试图找出一两个看起来能够帮助你的人。他会是酒保吗?还是某个有纹身的打手?或者一个目光如刀片一样的酒客?”

“我可能会对这些人都看上一眼。”

“所以你目光追寻的都是寻常客人不会关注的人,你无心听歌手演唱,对走来走去的单身女人和英俊男士也没有兴趣。这时你就落入了网中。”

“我被发现了吗?”

“是的,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麽,是毒品、武器、钱还是杀人,但只要多观察一会儿,那些不相干的人会走开,接著,确定你是想要找一个杀手,渡鸟就会出现。”

“他们是怎麽知道我想找一个杀手?”

“因为他们消息灵通,白天通过各种渠道掌握这个世界的秘密,到了晚上就出来找生意。我们称他们为渡鸟,他们有另一个称呼,在真正的委托人面前,他们自称‘客人’。因为客人偶尔出现,经常消失,不会给你带来什麽太大的麻烦。”

“他们是中介人吗?”

“不完全是。他们只是代替委托人与杀手联系,为委托人挑选最合适的人选,并不是和杀手有长期合作的中介人,他们的工作范围非常宽泛,有时候杀手们很乐意跳过中介人接一点私活。”

“听起来职业杀手也有一套相当完整的制度。你的结论呢,这些渡鸟当然不是因为流感而死,职业杀手集体失踪又是怎麽回事,你们到底在策划一个什麽样的大阴谋?”

“确实是个大阴谋。”露比数了数桌上的文件,一共有七份,比他当初预计的要多一点,还不包括那些尚未被发现的。“七个人,意味著至少有21个职业杀手接受过这个阴谋计划的面试。一位客人接待三名杀手,虽然最後不会有那麽多人通过选拔,可光是这个过程就相当可观了。渡鸟以自己在圈中的代号放出委托金的数额和任务难度描述,杀手们有兴趣会主动联系,当然,如果是小任务双方并不需要见面。”

奥斯卡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触杀手圈子的隐秘,露比似乎并不想隐瞒这些圈中内幕,这也是他们之前达成的协议。既然要合作,双方都得拿出些诚意。

“完成了牵线搭桥,小灰鸟的命运又会如何?”

“通常来说他们很安全,因为渡鸟的工作只是做雇主的眼睛,最终还是由委托人自己决定谁来接受任务。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按照任务程度挑选出最适合的杀手,比方说杀死一个无赖,就绝不需要去找一个能够单枪匹马大杀四方的顶尖杀手。结束了联络工作,收取一定佣金,这笔买卖就算完成了。”

“他们不用确保杀手完成任务?”

“接下了任务,该为这件事负责的就是杀手本人,任何一个圈子都有规则,如果失败或临阵退缩,消息很快会传遍,声誉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这里有七个人,你能确定他们都是渡鸟吗?”

“要是他们之间的差别更明显一点,也许我还不能确定,但是这七个人太相似,就像一个人。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露比说,“七个人,只发出一个任务委托,证明委托人只有一个。渡鸟从不合作,在这个委托中他们彼此不知道还有其他同行存在,工作完成後立刻被杀死灭口。幕後委托人势力庞大,对计划的掌控堪称完美,而且把我蒙在鼓里,甚至断绝我的消息来源。他收集了这麽多顶尖杀手的资料,我难以想象这个委托的真正内容。”

奥斯卡眉头皱拢,他的职业嗅觉灵敏,闻到一股子惊天阴谋的味道,但任何大事的发生都不可能无迹可寻,他们必须在事件发生前尽力阻止它。

“我知道你不只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而且是一个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现在你有什麽新想法吗?关於那个幕後委托人。”

露比说:“最近我去了很多地方,不隐藏身份,不在夜晚行动,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足够了解我,不,应该说他太了解我。”

“你知道委托人是谁了?”

“我不知道,但总有人会知道吧。”露比站起来,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说,“我们应该先去见见这个委托任务的中介人。”

第25章 .死去的、消失的

沙特破裂的喉咙咕嘟一声,一个血泡碎开了,他因此痛苦得全身抽搐,无法控制住痉挛。

麦克拔出墙上的匕首割断绳索。这是个陷阱,如果他获得自由,将会轻易抹去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维持现状,等待费萨回来,但孩子痛苦不堪的挣扎让他不得不按凶手精心安排的步骤行动,挣脱捆绑走向沙特身边查看伤势。

男孩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上有一层灰白,瞳孔周围泛出黯淡的光。他大张著嘴努力呼吸,可是空气到达颈部时就化成一个接一个令人绝望的血泡。麦克脱下衣服试图捂住那个巨大的伤口,但血流得如此惊人,很快把他的T恤浸透了。

沙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麦克向他靠拢,明白已经无法挽回,只希望他能留下一点与凶手有关的线索。沙特从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咕哝声,最後一点希望也像血泡一样破灭了,他无法说话,目光渐渐涣散。麦克只能徒劳地陪伴他,看著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慢慢死去是件难受而痛苦的事。生命总是不停消逝,接下去的几秒锺内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曾经明亮的眼睛蒙上灰尘。沙特向他抬了抬手,麦克握住他的手掌,感到掌心有些冰凉。他拨开男孩的手指,挂著白色猎鹰的钥匙扣在掌心闪闪发光,鹰的翅膀上染著一层粘稠的血浆。

沙特濒死的眼睛直盯著他,麦克无法理解他的目光,也许他生活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国家,整个童年都在等待和迎接死亡,现在终於可以离开了。麦克合起他的手掌,把象征自由的鹰永远留在他手中。

他们还来不及有更深的交往,费萨可能会说,这里没有孩子,只有斗士,但沙特仍然不满十五岁,更不该死於阴谋诡谲的暗杀。在一次轻微而无奈的痉挛後,男孩终於停止了所有的反应。麦克把沙特的尸体平放在地上,合上那双大张著的眼睛。他没有离开,因为他意识到这是必须面对的问题,似乎有人不希望他继续留在这里,不是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也许对委托人而言,他是个不速之客,是个意外的闯入者,很可能会破坏整个任务,导致最终的失败。凶手可能认为沙特的突然死亡可以吓跑他,使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就匆匆落荒而逃,因为显而易见,留下意味著将面对费萨可怕的惩罚和报复。

赛伊德虽然失踪了,但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凶手。赛伊德和费萨之间不存在猜疑,於是麦克就成了杀害沙特的唯一嫌犯。

他们会如何对付他,麦克甚至没有做最坏的打算。他看著黑暗的密室,又想起出发前在泰勒之家码头上的那一幕。现在让他担心的并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突发事件,而是另一种更隐秘的东西,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他们。他感受到了这股隐藏的力量,但不知道它将要如何操纵,也不知道它将指使他们去完成一件什麽样的任务。

麦克在沙特身边守了几小时,思考最近发生的事,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费萨回来了,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显得很疲惫,满身沙尘和硝烟味。费萨走进地窖时,警觉地在楼梯上停住,他像猛兽一样嗅到坏消息──先是血味,然後是仰躺在墙边的沙特。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不动,似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以及接下来还会发生什麽事。

很快,费萨眼中出现了愤怒,他推开身边的人走到沙特身旁。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儿子。沙特脖子上的伤口是致命的,因为大量失血,他已死去很久。

费萨转头看著麦克,取下背上的G3步枪端在手里,枪口向前对准他的头部。

“给你一分锺解释。”他说。

其他人看著麦克的目光和看待尸体没有分别,他们心中同样燃烧著火焰。这些刚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全都默不作声,注视著地窖中的尸体和眼前的一切。每个人都有一副獠牙,随时可以一拥而上将敌人撕成碎片。

三十秒过去了,麦克只是看著黑色的枪口。费萨唇干舌燥,手指正在扳机上轻轻移动,他的脑子飞快转动,想到了一些可疑之处,但这不能控制他想杀人的欲望。他想杀人,不管那个人是真凶还是无辜。

这时艾伦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知道麦克无法在一分锺里说服眼前这个悲痛而愤怒的男人,因为那和讲道理无关,只和情感的宣泄有关。费萨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对象,只要麦克吐露一个字,他就有了开枪的理由。

艾伦走上来,手掌按在枪口上,就像不知道对面的人手指一动就能令他整个手掌不见踪影。

“住手,费萨。”

费萨双眼阴鸷地通过准星看著前方,汗水沿著鼻梁滑下聚集到鼻尖。他呼吸一沈,汗珠轻轻滴落在扣住扳机的手上。这个极小而轻微的刺激触动了费萨情绪上的引信,他的手指用力一扣扳机,轰然巨响一连串地冒了出来。

艾伦观察他的神情和动作,不放过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费萨浮现在手背上的骨骼向他发出危险信号,枪响之前他果断地抓住麦克向右侧扑去,两人一起翻滚过地面。费萨的枪口迅速转了过来,像一条浑身冒火的王蛇在追逐猎物。

艾伦和麦克躲开第一轮扫射,但警报并未解除,费萨向他们走近一步,艾伦翻身起来一拳挥去,对准他的嘴边狠狠一下。费萨挨了拳头,脸色可怕地向他看了一眼,艾伦却对他的怒目相对视而不见,伸手夺取那支G3步枪,扭转费萨的手臂用枪托击打他的下巴。双方打成一团,周围的人没有反应,他们似乎认为首领失去了理智,应该有个人让他恢复冷静。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来,艾伦向费萨动手是出於善意并充满勇气的行为。除了他,没有其他人敢站出来阻止费萨开枪。

他们争夺著,毫不留情地互殴。艾伦扣住扳机前的护弓,避免在争抢中枪械走火。费萨松开一只手向他下巴挥去,虽然命中了目标,可单手握枪给了艾伦更多优势。下一个瞬间费萨就失去了对那支枪的控制权。

用旧的G3步枪落入艾伦手中,但他没有端在眼前凝视准星瞄准对手,反而以相当熟练的手法卸掉弹夹,扔给站在一旁的哈森。麦克没有插手这场搏斗,他知道艾伦一定可以制止费萨,自己介入反而会让情况更加混乱恶化。

艾伦把没有弹夹的步枪还给费萨,看著他说:“我们得立刻转移,枪声会把警察引来。”

费萨气喘吁吁,不是因为搏斗消耗了体力,而是正在和自己的理智进行最终较量。他花了十几秒锺才把目光聚集到麦克身上:“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麦克回答。

“赛伊德去哪了?”

“我醒来时他就不在。”

费萨目光阴沈地看著他:“你是想让我认为赛伊德杀了沙特吗?”

“不是赛伊德。”麦克说,“我没有怀疑过他,他没有理由,如果他要杀人,最好的目标应该是我。”

费萨的气息终於平复了一些,开始倾听解释,麦克没有把罪名全都推到失踪者身上,这使他的冷静逐渐回归。作为首领费萨很清楚意气用事的弊端。

“这是我们的据点,没有人知道。地下室里除了沙特,只有你和赛伊德,如果你说不是他,就得承认自己是凶手。”

“这只是你的看法。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据点的秘密,还有卡丽玛和扎伊,警察刚来搜查过旅店,也许这里并不像你自以为的那麽安全。”

“他们不会出卖自己人。”

麦克对这一点倒是深信不疑,他们的关系不只是战友,还涉及一部分有关於信仰的东西,只不过坚定的信仰也未必真的无懈可击。

“沙特遭到袭击时,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要让赛伊德失踪也不是一件可以悄无声息进行的事,如果它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那一定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费萨说:“你是指食物还是水,或者纯粹是你的谎言。”

“你很清楚这其中的疑点。”麦克说,“凶手这麽做也许是为了得到现在这样的局面,甚至只是为了让你失去理智。”

费萨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但有一些话和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拨开重重疑云,於是他接受了艾伦的提议,决定先从据点转移。

针对军用机场的突袭使整个萨伦基尔的军事力量全都调动起来,军队和警方正在四处搜查叛乱者的踪迹,这时任何枪响、爆炸、燃烧都会引来追剿。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费萨的人行动起来,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命令,一切井然有序。哈森把弹夹还给首领,费萨装上弹夹,走过去将麦克推向对面的墙壁:“我会找到真正的凶手,也许你是无辜的,也许你是个出色的演员,但我为凶手准备的子弹不会用在其他人身上。”

麦克没有回避费萨充满警告和威胁的目光,他向对方投去的目光直率而坚定:“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些话,这样沙特就不会白白死去。”

费萨看了他一眼,背上枪,走向了漆黑的通道。

第26章 .栽种

露比回到小巷中的酒吧。

这次门外没有可疑的街头混混,但是他只站了几秒锺,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冒了出来。

“这里白天不开门。”生面孔说。

“我知道,这是新规矩。”

“既然你知道新规矩,那就晚上再来。”但他的脸上却写著:晚上也不会让你进去。

露比无视他的阻拦,左手越过他硕大无朋的手掌,在生锈的铁门上推了一下。看门人似乎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藐视,拦在门口的手掌向他肩膀推去。可他没能如愿以偿地推开露比,从後面伸来的另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按住撞向铁门,发出砰一下巨大的撞击声。

看门人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昆廷抓住他的後颈,像街道清洁工处理堆积如山的垃圾一样挪到角落。

奥斯卡吹了口气,很庆幸这沈重而猛烈的一击不是落在自己头上。露比仿佛没听到身後发生的一切,继续推开紧闭的门。铁门相当顺利地打开了,一阵与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颓靡气氛扑面而来。酒吧里到处是人,烟雾缭绕酒气冲天。

露比穿过人群时,周围的人都在看著他,似乎他是一只稀有动物,但他并不介意这些各怀鬼胎的目光,径直走向吧台,站在灯光下。酒保看到了他,仍然假装毫无知觉,低垂著头为其他客人倒酒。露比把一枚硬币放在他面前,酒保摇了摇头,在他摇头时,昆廷走上去,奥斯卡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麽事。酒保被昆廷一只手提起来,上半身压在吧台上,并因此碰翻了一瓶酒,玻璃清脆的碎裂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仍然响亮得刺耳。

几个打手模样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昆廷转身面向他们准备大干一场,从人数上来看他并不占上风。接著奥斯卡出场了,他向头顶开了一枪,纷涌而至的打手们立刻停下脚步,接著他们看到警官先生的警徽。

“我不想再开第二枪。”奥斯卡说,“因为根据州法,开枪後要递交长篇报告,可是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让我觉得有袭警的可能,我不会介意在报告上多花一两个小时。全都往後退,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这确实不关他们的事,除了几个打手,其他人都退回了自己的领地,他们的情绪中包含著鄙夷、不满、愤恨、挑衅和更多的幸灾乐祸,但没有一种情绪能够促使他们为了别人的事得罪警方。等到昆廷把酒保放回吧台後方时,打手们也散开了。

露比再次把硬币放在酒保面前,对方面无表情地为他开了门。

“他不想见你。”

“他总是这麽说,我相信这次是真的。”露比走进小门,经过楼梯来到灯火辉煌的地下赌场。酒保和打手对於让一个警察进入秘密场所起了分歧,但最终奥斯卡还是得到许可。用露比的话来说,奥斯卡的形象完全是一个堕落警官,说不定正在以权谋私暗中为黑道服务。

他们来到看场人比利面前,七年中比利没有任何形象上的变化,仍然像一个铁皮人,面无表情,斑斑驳驳。

“比利,你好。”

看场人认出了露比,接著看了看他身後的打手和保镖。昆廷毫无情绪地站在左边,奥斯卡在右边检查左轮枪里的子弹。他们扮演两种不同的角色──打手主动出击,保镖静观其变。比利识时务地打开了背後的门。

露比对他的合作态度刮目相看。

比利无所谓地说:“我是看场人,可不是看门人。”他停顿了一会儿,“而且我还想护住自己的要害,子弹可不像膝盖那麽温柔。”

露比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往事,嘴角露出微笑,独自走向了门背後的秘密房间。

这是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他经过一整排书架,走向传说中父亲的书桌。

安格斯.特罗西正在闭目养神,露比的脚步声非常轻,走到他面前时,安格斯轻声说:“坐吧。”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听起来就像等来了一位朋友。

露比的声音却不太友好,他生硬而冷淡地问:“你为什麽不看著我?”

安格斯说:“你希望我看到什麽?”

“真正的我。”

“那不是真正的你。”

“不,只不过不是你心目中的我。在你心里,我仍然还是那个对你崇拜而尊敬的家夥,你喜欢那样的我,所以你一直不肯承认现在的我。”

“不管我承不承认,你都在那里。”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是的。”

“而且你知道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见到你。”

“是的。”

“可你还是百般阻挠,甚至改变了规则。”

“那拦不住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随时可以跨越的障碍。”

“你认为这是个有趣的游戏?”

“如果这是个游戏,它并不有趣,可如果它是个艰巨的任务就恰恰相反。”

“我不想玩文字游戏。”

“那麽现在的你想知道什麽?”

“我不需要你说任何事,只要你闭著眼睛听就行了。”露比说,“有一个委托人,他身份特殊,财力惊人,甚至可能拥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权势。出於某种不能公开的目的,他希望进行一次暗棋委托,但他对杀手们不太了解,需要一个懂行的人当他的耳目。於是他找到了你,而你为他找来渡鸟,为他筛选顶尖杀手。你利用自己在地下情报网中的关系,制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但这个计划仍然存在不安定因素,你在杀手名单中发现了我们。”

安格斯保持沈默,只是聆听,并不提问和解释。

“你认为我一定会破坏这个计划。委托人通过渡鸟的转达已经确认了最终参与暗棋委托的杀手名单,而当渡鸟们全都死於非命时,你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份死亡名单,完成了委托,所有人都将被灭口。这个秘密不会长久,很快我也会知道,并设法中断它,因为我不想失去合夥人。”露比看著安格斯紧闭的眼睛,想从那些眼角的皱纹看出他内心的想法。然而在窥探父亲的内心这一领域,他从未获取过任何成就。安格斯的心始终紧闭著,固若金汤,没有缺口。

“为了阻止我,你杀了园丁,摧毁了情报网。”

沈默。

安格斯慢慢睁开眼睛,他的面容已开始苍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显现出病态的苍白,但是他有一双蔚蓝色的年轻的眼睛。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全部吗?”

“是的。”

安格斯打量著他,似乎想在这个看起来又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的印象,然後他握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手心握著一面小镜子。安格斯把镜子推到他面前说:“看看你自己。”

露比往镜中瞥了一眼。

“这是你吗?”

“是的。”他坚定地回答,“这就是我。”

“这不是你。”安格斯说,“这只是你用来对付全世界的盔甲,在这盔甲中你感到很安全,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但是它并不是永久性的,一旦你失去了某些东西,它就会出现裂痕。”

“什麽裂痕?”

“惊慌失措。”安格斯说,“得不到情报,你就开始坐立不安,你应该知道除了你的内心,什麽都有可能离开你。”

露比不想承认自己有过惊慌失措,但安格斯的话语像一支决定胜负的箭,穿过血流成河的战场命中了目标。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阻止我的人是你。”

“你认为什麽是阻止?怎样才能阻止?是给你设置障碍吗?还是彻底让你失败?或者我们之间有一个更好的局面,进行一次谈判,互相提一些条件,看看如何让一件事以双方满意的方式完结。”安格斯摇了摇头,一下推翻了所有的假设,他像法官一样在看不见的空气中敲响锤子结案定论,“你不知道什麽是妥协,所以我们之间只要有一点分歧,就是永远的对立。”

“这并不是一点分歧。”露比说,“贾德死了,如果你想阻止我,可以有更好的方法。”

“没有了园丁,没有了那些吱吱喳喳多嘴多舌的鸟,你就什麽都干不成了吗?”

“你知道这个委托会死很多人,可还是要继续下去,为什麽?”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每时每刻,每一分锺,在你问我为什麽的时候,有1.8个人死去,一分锺有106个人告别人世。可是他们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你不认识他们。有的人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默默无闻,平凡普通,可能是因为衰老而死在沙发上,因为突发疾病摔倒在小巷中,或是苟延残喘终於解脱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有的人一旦死去就会引发巨大的蝴蝶效应,他们的死亡往往是因为一颗子弹,一枚炸弹,一封信,一次筹划已久的阴谋。”

露比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安格斯看著他,在长久的对视中摇了摇头:“你当然明白,不要使用这样的小诡计,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但记住特罗西家的规矩。”

露比的反应是冷淡而疏远,他和安格斯之间的血缘关系淡薄如水,对父亲的态度更像是在谈生意。他说:“我明白,没有免费答案。”

他并不失望,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在安格斯面前,所有小花招都不会有什麽惊喜。露比说:“我会自己找到答案。”

安格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回答同样冷漠:“我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金钱交易。”

“既然我们无法谈论彼此的工作,为什麽不谈谈其他的呢。”

“我很乐意。”安格斯的语气忽然有了变化,甚至因为一些轻微的情感流露,使他的形象也发生了改变。虽然他一动不动,双手平放在桌上,却仿佛一个疲惫的人回到家中那样脱去沈重的外套,放下帽子,向著舒适的沙发走去,轻松愉快,甚至连蓝眼睛里都有了一点笑意。

“你想谈什麽?”

“谈谈莎拉。”

“她最近好吗?”

“是的。”露比说,“两个月前,她的墓碑旁长出了一朵花。”

“什麽颜色的花?”

“粉色。”

安格斯没有追问花的品种,似乎一朵不知名的花使记忆中冷硬的画面变得朦胧而柔和。

露比也在想象这样的画面,静谧的墓园,沈重冰冷的墓碑,鸟,吹过草地的风,一朵花。

此刻他和安格斯的想法几乎一致,这是许多年来未曾发生过的奇迹。他们一起欣赏著画,一起回想那个曾经共同深爱过的女人。

“她去世後,你还有过别的不想失去的东西吗?”

安格斯说:“当然。”

露比站起来,看了他好长一会儿,对他说:“我也是,希望我们都能够如愿以偿地将他们保存得更长久。”

准备离开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镜子,使它摔在地上变成一片发亮的碎片。

“抱歉。”他说。

“没关系。”安格斯重新握紧双手,就像镜子还在手里一样。

露比回到了赌场。

“怎麽样?”奥斯卡问。

“差不多。”

“什麽差不多?”奥斯卡莫名其妙地问,他要担心的不只是对於滥用职权随意开枪的指控,还有眼前这位杀手中介人猜不透的心思。当然,奥斯卡并不认为露比会对他敞开心扉,全无保留地将所有一切都奉献出来,他只是希望不仅仅被当做别人手里的枪。

“差不多就是和我原来的想法相似。”

“你原来的想法又是什麽?”

“这是一件大事。”

“还有呢?”

“不够吗?大事不是指一个大案子,什麽事才能称之为大事?”

“911。”

露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奥斯卡确定他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时,忽然感到口渴。

“你是说一次恐怖袭击?”

“也许。”

“有什麽证据?”

“没有。”露比说,“我说过,一切都是我的猜想。什麽样的委托任务需要那麽多杀手同时行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这一行当的佼佼者,精通暗杀、狙击、完美把握时机,有些人是天生的演员,有些人是嗜血狂魔,还有些人看起来平凡普通,甚至可能是你的邻居,他和你擦身而过就能让你死於非命。来这之前我就对你说过,这不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杀人案,我只能想到一件和它有关的事。”

奥斯卡觉得自己猜到了那件事,但他不愿意猜测,因为那将是个极大的麻烦。

“政治。”露比看看他,“就像警方不乐意调查黑帮互斗的案子,职业杀手也不喜欢介入政治斗争,尽管这样的任务报酬更丰厚,但随之而来的麻烦却源源不绝。为了消除杀手们的顾虑,暗棋委托是最好的方法,委托人深藏不露,执行者毫不知情,任务完成各自分道扬镳。”

“可这也只是你的猜测。”

“是的,你无法依靠猜测说服上司为一次捕风捉影的阴谋展开调查,所以接下去还需要一点非官方的手段。”

奥斯卡当然明白露比的“非官方手段”是什麽,他说:“别忘了我还是个警察,要是你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合作不但会马上中断,而且我的同事──就是亲自来查封模型店的那个胖家夥,他又有立功的机会了。”

露比说:“可你还是很喜欢这种合作方式。”

“是吗?你能看透我的内心,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奥斯卡站在他面前,让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塞缪尔警官,你是个内心很坚定的人,虽然表面上有些吊儿郎当,但不会轻易改变决定。我并不能看透你的内心,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需要继续合作。”露比说,“如果你只是一名警察,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优势。你不能私自查案,渡鸟的死亡是不会有结论的,最後也许你只会发现凶手是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地痞,然後像所有无聊的案件一样告终。而我,阻挡在我面前的是我一生都想战胜的对手,只有他可以让我束手无策,但我永远不会向他认输。”

奥斯卡看著他的眼睛问:“接下去你想怎麽办?”

“我需要更多帮手。”露比想了想,“我还需要一个更大的地方。”

一个更大的地方,他要种一棵新的树。

第27章 .另一条命

哈森负责带路,队伍沈默地前进著。

麦克走在末尾,身後还有三四个荷枪实弹的年轻人。他们受命负责看好不请自来身份可疑的“朋友”。这支队伍中,大部分人以首领马首是瞻,费萨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的看法,还有小部分人和失踪的赛伊德关系紧密,因此敌意更为明显。

由於沙特的惨死,气氛变得紧张而焦虑,但从每个人的神情来看,焦躁不安并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孩子的死亡。麦克猜测偷袭军用机场的计划不顺利,甚至可说遭遇了惨败。这是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同时又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於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沈默,避免谈及失败,在黑暗中悄然行进。

大约二十分锺後,哈森从一个岩洞钻了出去,外面是暗黄色的沙漠。大约一公里外的地方有一片黑影,看不到灯光,应该是个小村落。

哈森一直充当领路者的角色,他对萨伦基尔和附近村庄了如指掌,将所有秘密通道都熟记於心。他们似乎打算在黑夜中徒步前往村子,在那里进行短期修整,并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麦克走在已经没有热意的沙子上,夜晚很冷,对一个外来者而言,巨大的温差变化令他苦不堪言。他向前看了一眼,在队伍中寻找艾伦,後者背著枪走在一个年轻人身旁。

麦克很想叫住他,赶上去和他并肩同行,但也知道,如果自己打乱队伍或是打破这沮丧的沈默,结果只会像导火索一样引爆所有人的怒火。

就这样,这支火药味十足又疲惫不堪的队伍走向了沙漠中的村子,自由军与政府的交战首先从城镇和村庄的争夺开始。眼前这个村落虽然破败而荒凉,人口却并不稀疏,相当数量的平民是最好的保护伞。只要和平民在一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不那麽容易落到头上,尽管偶尔也会有冠冕堂皇的“失误”,至少不会是毁灭性的打击,双方都希望自己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获得更多支持。

当队伍走进村落时,费萨的目光开始变得警惕。他走在领路的哈森身後,忽然停住脚步。这个举动引起了连锁反应,後来居上的人也开始陆续停下。但是哈森并未察觉异常,他已经超出一支队伍集结的范围,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费萨似乎想叫住他,但最终一声枪响代替了他的提醒。

子弹从对面二楼的窗户中飞射出来,黑暗中亮起一下火光,就像有人在擦火柴。子弹划破冰冷的空气,钻进哈森的肩膀。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击倒了,整个人离开地面向後摔去,落在粗糙的沙砾上。

费萨挥了一下手,众人各自寻找掩体迎接接下来的交火。对方并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发子弹就像宣战信号,使战斗异常激烈。这个沈寂的小村落从来没有这麽热闹过,枪林弹雨,不时还有几声爆炸。费萨的手下都是经验丰富的巷战高手,他们在这的优势显而易见,对小巷、街道、楼房和秘密通道相当熟悉,即使在夜里也不会迷路。对方则在人数上占优,几个重要的制高点已被占据,种种迹象显示这并非偶然的遭遇战,而是一次计划周详的伏击。

费萨的人迅速分散,避免在不明情况下被对手的包围圈困住,混乱中麦克终於获得暂时的自由,负责看守他的人在两次交火後开始了激烈反击。他手无寸铁地躲在一个狭窄掩体後,但这并不是个安全地点,很快敌人就会搜索过来。他得跟著自己人一起转移,否则就会成为交战中的牺牲品──幸运的话是俘虏,如果对方不需要俘虏就是一具尸体。

他决定冒一点风险,如果能够找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藏身,境况就会好得多。当然如有可能,他还有更多额外计划,比如得到一些武器。不久後机会降临了,当他躲过一轮对射,冒险冲向一座小屋的墙角时,从角落中露出一个正将端著枪瞄准的人影。麦克抢先一步,枪口移动时,他已经抓住枪身,接著飞扑过去压住对方。

他的迅速果断令对手措手不及,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一阵。麦克跨坐在对手身上,一拳让身下的人失去抵抗,接著再一拳巩固自己的胜利,一支StG44突击步枪成了战利品。他把枪口对准敌人,手指扣住扳机。

这不是犯罪现场,也不是杀人现场,麦克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是的,这里是战场,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对手也会毫不留情地开枪。但是当手指擦到扳机时,他看到枪口下是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大睁著的眼睛,发抖的嘴唇,汗珠在鼻梁两侧滚动。这同时也是一张年轻的脸。麦克难以分辨,觉得他和沙特很像,也许所有年轻人都很像。他抬起枪托,在那双惊恐的眼睛合拢的一瞬间向他额头砸了下去,年轻人没有来得及继续反抗就失去了意识。麦克拿走他装备带上的一个备用弹夹,转身奔向漆黑的小巷。

从这时开始,一切都运转得飞快。当他冲向巷口时,对面有人向他开火。麦克转身躲进拐角处的断墙,接著另一边又毫无征兆地冒出一个敌人。他调转枪口向最近的对手开火,接著翻滚进对面的掩体,继续往前飞奔。

交火声越来越密集。每一支枪都有自己的声音,即使是同样型号也有微妙差别,开枪者的习惯会放大这种差别。麦克在连续不断的枪声中分辨艾伦的用枪习惯。

枪战开始时,艾伦和费萨一起从正面进攻,他们拥有这支队伍中最好的装备。麦克躲过几轮突袭,尽量减少子弹消耗,可敌人比预料中多出几倍。这几乎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局面,费萨的队伍还没有进入村子就遇上了阻击,於是原本计划中的与其他队伍会合也成了痴心妄想。

麦克奔向小巷尽头,发现是一条死路,他飞快爬上一面矮墙到达屋顶。对面楼层支离破碎的窗户边喷射出一串火花,他立刻蹲下瞄准回击,子弹命中目标,对方枪口扬起,整个人摔向背後的断墙。麦克头也不回地继续移动,以最快速度越过那条不通畅的小路,来到另一片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屋顶上目标太明显,他跳到黑暗中,看到一个枪口对准他,这种情况下,经验再丰富的老手也会产生情绪上的紧张。麦克看到枪口的一瞬间就知道对方已经本能地扣动了扳机,因此只能尽量避免受到致命伤。他向相对安全的一侧躲避,同时朝对方开火。过猛的回避动作使他摔向地面,并因为惯性向侧面滑出一段距离。

麦克感觉到枪口传来的热量,心脏正奋力跳动,以支持这样惊险的生死搏斗。子弹擦过了肩膀,没有产生伤害。对手倒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他知道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得到了支援,艾伦从对面楼房的阴影中走出来,正在扔掉打空的弹夹,麦克抬起枪口对准他。

艾伦对这个危险举动没有产生敌意,反而似乎触发了某种心灵感应式的默契,他向右侧闪开,麦克的枪口冒出火光,一名正在瞄准的戈尔维亚士兵从藏身处向外摔倒。

艾伦在这期间从容不迫地换上新弹夹,接著向他走来,伸出一只手。

“谢谢。”他说。

“彼此。”麦克握住他的手掌,这种感觉熟悉而亲切。他站起来,艾伦的神情很严肃,这又显得有些陌生。他抬起头往远处看了一下,黑夜中传来一声巨响。

“听起来不太像爆炸。”

“他们藏著一辆坦克。”

“什麽?”麦克惊讶地问。

“他们知道自由军缺少重型武器。”

“你想怎麽办?”麦克必须知道他的计划。

“找到费萨,让他撤退。我觉得我们之中有奸细。”

“我们?”麦克回味著,正在考虑是否翻开最後的底牌。

“我们走。”

麦克慢慢跨出一步,对他说:“艾伦。”

他却置若罔闻随口敷衍:“嗯?”

“如果你想来真的,何不试试呢?”

艾伦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真的”和“试试”之间的含义。

“现在费萨最需要的不是撤退,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艾伦走回来,直走到面前看著他的眼睛问:“你有好计划吗?”

“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有多少武器?”

“所有你看到的。”艾伦说,“对了,有一支AT4,平时都是赛伊德在保管。”

这就是自由军总是闭口不谈装备的原因,AT4是一次性武器,听起来像一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出手。

“赛伊德失踪後,它落在谁手里?”

“不知道,反正总在费萨附近,赛伊德是他的亲信,换一个人也不会离开他的视线。”

“好的,你去说服费萨带著AT4去那边屋顶上等待,我会想办法让坦克进入射程。”

艾伦皱了皱眉,这里只不过是一个中转点,甚至不能算一个据点,他非常了解费萨的想法,尽量保存战力撤退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占领村庄和城镇时,并不会带来所谓的“解放”,因此在大部分平民眼中,自由军只是唯恐天下不乱。这里没有他们坚守的理由,更不必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胜利去冒险与坦克为敌。

艾伦似乎认为在枪林弹雨中劝服费萨比吸引坦克的炮火更困难,但他只停顿了几秒就说:“我尽力试试,我会和费萨在一起,等你在屋顶上看到我们时再行动。要是十分锺後没有人,你就往村子外面跑,三点锺方向,我在那里等你。你刚才叫我什麽?”

“艾伦。”麦克试图唤起他的一部分记忆。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为什麽叫我艾伦?”

“那不是你。”麦克温柔地说。他面露微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硝烟味都变得心旷神怡,他说:“那是我的另一条命。”

“你有两条命。”艾伦上下打量他,“不过看得出来,你确实是个血量可观的家夥。小心一点,要是不行就跑。”

麦克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艾伦从腰带上摘下两个手雷塞给他,想了想又再给他一个弹夹。麦克捧著武器,目光从惊讶变成愉快,认真地说:“血多和两条命可不是一码事啊。”

他开始享受起这样的陌生感了,简直就像重新谈了次恋爱一样。说实话,他和艾伦的相识过程并不愉快,甚至可说是场噩梦,而这种迫於无奈的不愉快使他在回忆中难免有些犹豫不决。现在,在这个战火纷飞的陌生城市,他们忽然又有了一次重新相识的机会。

好像也不错。

两人在突如其来的枪击中结束了对话,一个戈尔维亚士兵端著突击步枪冲他们开火,麦克迅速扑向左侧,艾伦则向右边翻滚过地面,躲开了一连串向他追去的子弹。间不容发之际,麦克趁机躲进隐蔽地点,他看到艾伦已经往战火最猛烈的方向跑去,那是一片废旧工厂的厂区,没有居民,是军方剿灭叛军的最佳战场。

麦克立刻离开临时藏身点向外围奔去,沿途不时有敌人从黑暗中出现,成为一个又一个阻碍。他在小巷中全速奔跑,调动所有感官──黑暗中视物、分辨射击声、随时回避和反击。当他从两条小巷的交界处通过时,被一个穿著军服的人挡住去路,双方交火不超过两秒就已分出胜负。

麦克跑过路口,跑过重重障碍和枪林弹雨,冲向一间倒塌的楼房墙下,用新弹夹顶去空的,接著抓起艾伦给他的手雷,拔去拉环握住弹片。这是一枚燃烧弹,麦克没有急著扔出去,而是更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以确保在足够距离内命中更精确。

手雷落在坦克炮手的夜间瞄准镜附近,立刻开始剧烈燃烧,尽管并不能烧穿厚重的装甲,但燃烧产生的光热在黑夜中相当刺眼,阻碍了炮手的视线。麦克从黑暗中出来,走到这个庞然大物前,驾驶员通过潜望镜发现了他。对於这样一个不怕死的冒失鬼,驾驶者和炮手同时锁定了目标。麦克拉开另一个手雷,转身向约定的方向跑。

他竭尽所能往前飞奔,身後传来扫射声,高射机枪的子弹像愤怒的野兽一样扑来。麦克冲向一幢旧屋的断墙,躲过了一轮扫射,向巷子外的怪物扔去手雷。爆炸声在战火纷飞的小村中虽不响亮,但足够激起炮手的斗志和怒火。

麦克背靠墙听著自己的喘息声,心跳正在加剧,他用力吸气,向前直冲而去。机枪扫射声又响起来,这次他的目标非常短暂,跑向一片废屋的阴影,有一次子弹在他脚踝边擦过。他抬头往对面楼房屋顶上望去,看到了费萨,但费萨的肩膀上没有AT4。他只是在高处观望,看看下面在上演一场什麽好戏。

麦克跑过那片阴影,十分锺了,屋顶上的人仍然没有摆出发射姿势。他躲进一栋民宅,习惯了在战火纷飞中生活的居民早已逃离,一枚炮弹打在并不牢固的墙上,墙体顿时分崩瓦解。麦克不敢停留,继续往後门跑,断裂的墙面倾倒下来,灰尘在身後形成一片浓雾。他翻过只剩窗框的窗户,又一枚炮弹追来落在屋子里。断墙阻挡了坦克的前进路线,但阻碍不了炮火和机枪子弹。麦克跑出屋外的小巷,正在右转躲进另一栋屋子的墙背後时,炮火的余波把他整个掀翻在地,他在地面上翻滚了几下,全身发疼,脑海中冒出安迪相机里那个被炸弹炸飞的萨伦基尔人。爆炸的余力将他推出相当远的距离,麦克全身缩起,双手护住头部。这时一声巨响,火光在黑夜中笼罩了面前的庞然大物。

麦克从灰土中望向屋顶,艾伦正放下打空了的火箭筒。这麽近的距离,穿甲弹破甲後剧烈燃烧起来,接著产生大量破片。这个铜墙铁壁的堡垒顿时停止了移动。

麦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尽量远离那个几乎将他送进地狱的怪物。他产生了严重的耳鸣,一时什麽也听不到,但同时又听到很多声音,像是微风卷过脚边的声音、沙子被吹散的声音、灰尘落在地面的声音、汗水从毛孔中冒出来的声音。这些平时从未留意过的细节正在提醒他,他仍然完好无损地活著。几秒锺後,四周的枪火声又恢复了。麦克捡起枪,往对面走去。

他脚步沈重,疲惫不堪,如果这时有个敌人冒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往前走,正对著两层楼的屋顶。走到半途时,眼前黑影一晃,麦克抬起枪,但手指不停发抖,刚才的爆炸和炮火把他掀到半空,落地时巨大的冲撞使他丧失了一部分控制力。他感到自己摇摇晃晃,努力往前看,眼睛开始模糊,像吞了无数把刀片一样全身发疼。

麦克来不及向对方的突然袭击做出反应,忽然枪声响了,对面的人往前扑倒,再也没有起来。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时,终於走不动了。

他忽然感到甜蜜。他是有两条命的人,当他倒下时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他。

第28章 .朋友们

“这里有十张旧电影的招待券,时间是明晚七点。你有一整天时间去送,但不要让人对你起疑心。”

“好的。”

“知道送去哪里吗?”

“超级市场、咖啡馆、地下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歌剧院、汽车旅店、洗衣店、五金店、加油站、拳击俱乐部、射击场……十张招待券,怎样才能送到这麽多地方?”

“因为某些人会拒绝你。对於拒绝你的人,不要花费时间去说服他们,最好转身就走。明天这个时候,早上六点,把剩下的招待券全部销毁。”

“好的。”

“有问题吗?”

“没有。”

十张陈旧的电影招待券装在皱巴巴的信封里,狄恩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它们。他穿一件红白相间的棒球夹克和一条膝盖上有个破洞的牛仔裤,脚上穿著走起路来很轻快的运动鞋,戴一顶棒球帽,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惹眼的金发和前几天被街头混混们揍出来的淤痕。

狄恩的样子很紧张,但内心却充满跃跃欲试的快乐,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恶意满满的监狱,回到格瑞斯小姐的医务室。他感到再次获得了重生。

几分锺後,狄恩夹著厚厚的信封出发了。

朱蒂仍在看那本过期的枪械杂志,因为新杂志不会送来了。昆廷从旧货商店买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又在街角的报亭带回几份报纸。整个一天,露比都在调整那台信号不良的电视,没有新闻时就靠报纸打发时间。

第二天早上六点,狄恩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尽管一天的奔波使他有些疲惫,但倦容在露比面前就像大风中的沙尘一样,立刻被吹得丝毫不剩。

“做得很好。”露比对他从来不吝惜口头上的褒奖,这是不花钱的奖赏,何乐而不为。有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想,要是艾伦也能用口头表扬代替酬劳就好了,但这完全是痴人说梦,快乐地想一想就够了。

到了傍晚六点,奥斯卡又来了,带来一把封在塑胶袋里的钥匙。

“我喜欢你的办事效率,塞缪尔警官先生。”

“我冒了很大风险,你最好能够给我足够回报。”

“我们难道不是在友好合作吗?”

“是的,但我只看到自己在付出。”奥斯卡说,“你是怎麽知道这栋别墅的事?”

“发生在半年以前的事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露比看了看塑胶袋里的钥匙,“斯丹佛家园凶杀案,凶手在深夜闯入三层别墅,先杀了男主人,再把女主人绑在窗台栏杆上,当著她的面对两个十三岁的女儿以器械进行强奸,割掉她们的乳房和阴唇後扬长而去。斯丹佛太太眼睁睁看著惨叫呻吟的女儿却无法挣脱捆绑,一整夜,於是她精神崩溃了,成了精神病院中最可怕的一个疯子。警官先生,警方破案了吗?”

“还没有。”奥斯卡不情愿地说。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聪明地全身而退,大多数参与案子的警探都认为这是个变态杀人狂,因为另一幢别墅附近的监控中留下他试图闯入的镜头,这似乎表明凶手是随机挑选对象,他在前一个目标的门前受到阻碍,於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一家作案。但是奥斯卡并不这样认为,随机杀人的确是最难破的案件,只要凶手不继续犯案,警方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这个案子仍有很多疑点,只是他找不到一个能够平心静气听他分析案情的对象。诺曼只听头三句话就大骂著呼啸而去,更多案子等待著这位风风火火的警探。就效率来说,先从有线索的案子入手确实更好。

奥斯卡看著露比,对这位中介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观,也许是因为他们此刻目标一致,成了暂时的合作者。临时联盟使奥斯卡产生了“想听听他的看法”这样的念头。

“你认为这是个随机变态杀人狂吗?”

露比说:“看起来很像。”

“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没有继续作案,一个变态杀人狂不会只干一票就收手,当做下一件让他感到刺激的案子後,又没有警察找上门来,他会产生巨大而隐秘的快感,这种感觉可能维持一两个月到半年,快感逐渐消退,这时他一定会再次动手。如果没有,那麽他非但不是个变态杀人狂,而且正好相反,凶手思虑缜密,冷静残酷,对警方而言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他完成了自己的目的,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也许他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杀掉男主人,但为了伪装成一个疯子,凶手接下来的行为好像更多是针对活著的斯丹佛太太,给她致命的打击,让她活著一生受这宗惨剧的折磨,这毫无疑问会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奥斯卡仍然看著他,在一次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点头赞同之後,他忽然醒悟过来,对这种深以为然产生了咳嗽的欲望。

“这个案子警方会继续调查,你最好不要破坏现场。”

“放心,我只需借用一个小房间就足够了,被警方封锁的凶案现场总是比较安全,没人敢轻易靠近。”露比看了一眼时间,“我该走了。”

奥斯卡说:“我的车停在旧车场里,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你是开车来的?”

“不是我自己的车,我租了一辆旧车。”

“好吧,不过最好别让人看出你是警察,总有人不太乐意和警察打交道。”

奥斯卡掏出警徽,把它扔给正在翻杂志的朱蒂,後者嫌弃地拿在手里让怀中小狗闻了闻。

露比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奥斯卡,但是考虑到这个新组合急需磨合,也就慷慨地同意了。毕竟如果有人感到为难,一定也会像园丁一样躲起来避而不见,而且那些人会藏得更好,他们都是天生的隐匿者。

奥斯卡租来的车和旧车场的报废车没什麽两样,车身上布满划痕,就像刚被一只狮子袭击过似的奄奄一息,走近一些似乎还能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奥斯卡坐进驾驶座,露比自顾自地拉开後座门钻了进去。虽然这一点让人相当介意,但也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双方过於亲密,或是由於冷场带来的尴尬。奥斯卡的副驾驶座几乎没有再坐过陌生人,这一年中他像个孤胆英雄一样独来独往,把身边的座位留给下落不明的搭档。现在他终於又看到了希望,麦克就在附近,也许开过一个十字路的转角就能遇上他。

破车在公路上颠簸,一小时後到达了目的地。漂亮的三层别墅在层层黄色警戒线包围下显得孤寂而无奈。奥斯卡弯腰越过黄线来到门廊下。他从塑胶袋里取出钥匙开门,迎面扑来一阵许久不通风的酸味。客厅的地板上还留著尸体的粉笔轮廓,男主人死在前厅,两个女儿在楼上的卧室中遇害,现在整个别墅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四周弥漫著一团沈默的死气。露比走向客厅的沙发椅,手指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结果很不满意。

当他提出要在这间凶案别墅里和某些人会面时,奥斯卡就曾产生过怀疑,但露比的理由也很充分,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斯丹佛案件已被警方暂时搁置,重伤的女孩们在医院接受治疗,女主人进了精神病院,於是这里就无限期地空置著。

露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处闲逛,奥斯卡问:“你在等什麽人?”

“说实话,我不太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要见的人是谁?”

“知道一个范围,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什麽范围?”

露比没有回答,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人来,这个范围宽广得就像大海。

七点过後,门铃忽然响了,在这气氛古怪的房子里,优美的铃声反而感染了一些惊悚。奥斯卡疑惑地去开门,外面站著一个穿著牛仔外套的男人。他看起来太正常了,很像一个会在晚餐时间出现的朋友,一个令主人惊喜愉快的访客。他的脸上带著微笑,即使看到开门的是个陌生人也没有露骨地表现出警惕和冷淡。

“你好。”这个人说。奥斯卡让他进来,他说“谢谢”,转身时外套下有一块明显的突起,从外形上判断是一支大口径的枪。

牛仔向客厅走去,沿途看了一眼地板上的粉笔轮廓,并没有大惊小怪。接著他看到了露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伸出双手说:“露比,你一点也没有变,不,你变得更有女人味了。”

露比没什麽特别的回应,但那只是因为放声大笑和热情拥抱实在不是他热爱的方式。奥斯卡感受到从这个时常冷漠的人身上突然冒出来的生气,他因此第一次觉得露比是个活人,而不是一个秘密、一叠资料、一段呼风唤雨的咒语、一台投币使用的消息贩卖机。

露比说:“你总是最准时的。”

“我是最准的。我爱听这话。还有谁要来?”

“我不知道。”露比的回答和刚才对奥斯卡说的一样,看来这回他确实没什麽把握。

“别这麽小气,你要是直接在信封里夹上一张巨额支票,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的。这位是?”

露比向他介绍:“奥斯卡.塞缪尔警官,最近有可能升任警长。”

奥斯卡瞪著他,露比好像早就忘了出发前说过要他隐藏身份。

“警官先生。”牛仔惊讶地把右手伸向他,奥斯卡和他握了握手,感到他手掌上结满厚厚的茧,但这不是一只习惯於干粗活的手,也不是一只笨拙愚蠢的手。这只手肌肉匀称,骨节有力,每一个部分都堪称完美。这是一只准时、精确、果断、稳定、坚毅、灵巧的手。

奥斯卡的手心冒出了汗。

牛仔说:“我叫韦德.伍德洛,大家都叫我狡狐。”他毫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身份。

“狡狐。”

“你没有听过吗?那也很正常,毕竟我没有犯过什麽大案子嘛。”韦德说。他为人相当随和。

奥斯卡打量他,猜测他的职业,他看起来适合任何职业,但任何职业却又都不适合他。唯一和他相处融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的,似乎就是那支藏在外套底下的枪。奥斯卡对枪械很敏感,可他意识到那是一支枪却并没有感到敌意,也没有感到危险。当一件身外之物成了某人身体的一部分,似乎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谁会害怕一个四肢健全和自己一样的人呢?眼睛、鼻子、嘴、手和脚、头发和眉毛,也许有的人会多一点胡子,但那也伤害不了任何人,要是少了点什麽才令人害怕呢。奥斯卡这样想,门铃又响了,韦德主动跑去开门。

这回到访的却是个十足的危险分子。他和韦德.伍德洛截然相反,目光锐利神情严肃,整个人像一幅生硬的版画,既不美观也不优雅,穿著件黄绿色的长外套,两手空空握成拳头,即使手无寸铁也让人感到万分紧张。

“你来晚了。”韦德说,“你为什麽就不能准时一点?”

新来者瞧都不瞧他一眼,也不说一句话。他的目不斜视众生平等,对韦德如此,对奥斯卡如此,对地板上的粉笔轮廓也是如此。他径自穿过走廊,走向客厅,走到露比面前,後者对他的到来绝不会比开门吹入的一阵微风更多欣喜。他们互相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这个人很随意地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过了十来分锺,又有人来了,奥斯卡抢在韦德前面去开门,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一个到访者是谁。

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整个会面变得有些怪异,她是个毫无破绽的主妇,穿著居家的薄绒外套,金发在脑後随意挽起,目光温柔客套,嘴角洋溢著亲切而略带歉意的微笑。她站在那里,像一个白绒毛的掸子一样纯洁善良,轻轻拂过就能把肮脏和灰尘一扫而空。

“你好。”主妇说,“我正在做晚餐,发现盐用完了,我可以借用一些吗?”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斯丹佛家的惨案没有发生,这一定是一次最完美无缺的拜访。奥斯卡可以想象,女主人会热情地帮助这个粗心的主妇,接著她们会成为好朋友,一起去超级市场采购,一起讨论最近的电视节目,甚至一起试穿彼此衣橱中的衣服。

奥斯卡觉得她非常眼熟,认为一定是在什麽地方见过她。可当他努力回忆时,一个灰心丧气的念头不住地说,你想不起来了,你永远不知道在哪见过她,然後大脑自动停止了搜索。

主妇还在等待他的回应,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大个子。他可真高,几乎和昆廷差不多,但昆廷是个黑人。某些种族歧视者似乎认为黑人理所应当那麽高,因为野兽都很高,大象很高,长颈鹿也很高。野兽在荒野上可以自由生长,没有限制地生长,无所顾忌地生长,但是一旦要变成一个文明人,就得矮一些了,至少得走得进文明这扇又小又窄的门。所以一个白人长得那麽高可真不容易。

高个子站在门口,向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露比,你在吗?”

他不等回答,推开奥斯卡闯了进去。主妇跟在他身後,向警官先生报以歉然的一笑。

奥斯卡忍不住问:“我们见过吗?”

主妇仍是微笑,一种有夫之妇对陌生男子保持距离的礼节性微笑。

奥斯卡摸了摸鼻子两侧。

已经有四位访客了,但客厅里的气氛却并不热烈。等待了半小时左右,露比确定不会再有人来时,他说:“四个,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大个子“哧”一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鄙夷:“你总算有机会知道自己多麽招人讨厌了。”

露比说:“托尼,要是你不来就好了,我更喜欢三这个数字。”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交叉著双手摆在胸前,似乎只要能让露比不痛快,他什麽都乐意做。表情刻板名叫派恩.特伊的男人仍然坐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更换过动作。狡狐伍德洛正在无聊地摆弄自己的枪,奥斯卡看了很久,那是一支特别的枪,经过了无数次改造,在韦德手里如同魔术师的扑克一样花样百出。主妇坐在他对面,正在翻看茶几上放著的一本家居杂志。

“我听说了康斯坦丝模型店的事。”韦德说,“真可惜,那麽多好枪都被收缴了。我真该早一点去挑几支。”

“你可以到我的店里来挑。”安东尼说,“我的店也不差,不,应该说更好,价钱也更公道。”

“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你一定很高兴。”

“是啊,我高兴极了,听说出动了很多警车,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是有人告密吗?露比,难道你不知道是谁搞的鬼?”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告密的人。”露比平静地说,“你还想知道什麽?”

安东尼对自己的幸灾乐祸一点都不愧疚,因为露比从来不会对他的怪话有反应,即使到了眼下这样的困境,他的态度还是一样冷硬。

光亮已经从天空消退,黑暗笼罩下来,现在是地下世界力量强盛的时候了。突然间,两道黄色的灯光闪过,一辆黑色宾利车停在门口。这位姗姗来迟的访客走进院子,越过警戒线,脚步伴随著有条不紊的“笃笃”声,接著敲了三下门。

这三下敲门声又轻又缓,门外的人一定不喜欢门铃叮咚响,那对怀旧的人来说确实太惊天动地了。

露比亲自走向门口,为这位古板的访客开了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外,奥斯卡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双手在身前拄著一根漆黑发亮的手杖。老人脸色苍白,神情冷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著,说他是夜半造访的死神化身也不为过。他伸出右手取下头上的帽子放在胸前,说话声音低沈而威严。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露比说:“不,一点也不晚。”

等到了一个本以为不会出现的人,无论迟了多久都不算晚。

泰德.鲁伯特拄著手杖走进来,走到人群中。

第29章 .奇迹

麦克没有就此昏迷。

尽管他在一场惨烈的生死搏斗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疲惫、饥饿、干渴,精神恍惚,四肢不再有力,感官功能都在消退,意识一度不由自主地偏离,但他逐渐清醒过来了。他从那双有力的手上汲取力量,就像一部通了电的机器一样。

“嘿,你还好吗?”

那双手起初是扶著他,很快变成了半搂半抱,因为他不听使唤的双腿无法支撑站立,所以对方成了他的支柱。

“我很好。”麦克尽力回答,只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感觉自己在说话。这种感觉也可能是错误的。他感到自己在移动,通过搂抱著他的人往安全的地方转移,因为枪火声逐渐远去,中途停顿的次数也变少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恢复了灵敏,腿脚开始跟得上了。移动途中艾伦一直在开枪,到了一个转角处,他试图单手换弹夹。

麦克说:“让我自己走。”

艾伦没有放开他,右手灵巧地卸去空弹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弹夹底部抵著腰,“卡擦”一声推进了弹仓。

“别逞能了。”艾伦把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膀上,左手搂住他的腰,“你刚才没有感觉吗?你被抛起一层楼那麽高,我简直以为你要被摔死了。”

“真的?”麦克只记得自己离开了地面,但那时距离、高度、时间,一切都不再有参照。

“费萨在撤退,我们先离开这里。”

艾伦架著他,选择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刚开始时他们还会遇上几个敌人,但很快就减少了,等到四周再也听不到枪声时,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到达一片流动的荒漠上。队伍没有重新集结,而是分散了。费萨和他的部下也许还留在村子里,他们是当地人,只要藏起武器就能像无辜的村民一样隐藏身份,而两个外来者就没这麽容易逃过搜捕了。现在时局紧张,只要是可疑的外国人都可能会被当做间谍逮捕进行盘问。

“我们要去哪?”麦克扶著艾伦的肩膀问。

“去没有人的地方躲一阵,军队的扫荡不会持续多久。等到风头过了再和费萨会合,我知道他们在附近有几个秘密据点。”

“你真的想帮助他们吗?”

“难道你不是?”

麦克看了看他的侧脸,不管什麽时候,他永远都那麽年轻英俊魅力十足。麦克真想自私一次,把他打晕,远离战乱和麻烦,就这样塞进行李箱里带回家去。可这样做的结果毫无疑问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当然是。”麦克只得这麽回答。至少现在情况还不错,他在战场上活下来了,有了一段可以和艾伦单独相处的自由时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夜晚越来越冷,星星却不见了,远处的天空布满积云。

艾伦的目光变得很严峻,麦克看出了危险,云层正在聚集,渐渐开始有风。他们已经走出了两公里远,艾伦说:“我们得马上回去。”

“是风暴吗?”

“希望不是,可起风不是好征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变幻莫测的自然面前,军队的枪炮似乎也就成了比较小的麻烦,至少他们还能对付。麦克表示同意并立刻开始行动,可灾难来得永远比预计快。转眼间狂风大作,在积云的方向,一道巨大的沙子组成的墙向他们压来。漫天尘沙排山倒海地逼近,很快就什麽都看不见了。

麦克被暴风扑倒在沙地上,艾伦紧挨著他。这时他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得在一起,沙漠风暴会让沙丘平移,使一切改变原来的模样,一旦他们分开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对方了。

麦克紧紧抓住艾伦的手,艾伦向他爬来,同时抱住他的肩膀,两人相互抱紧对方,黄沙渐渐将他们埋住。

沙子漫进了嘴巴、眼睛、鼻子、耳朵,但好在它不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勉强有微小的空隙能够呼吸。感官变得迟钝了,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当一些东西要夺走生命时,四周就会很安静,一瞬间像一个世纪那麽长,让人们有足够时间想起过去的所有日子,所有的思想和情感,所有的爱与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可怕的灾难才算过去。风暴来势汹汹,但持续的时间总算不太久。麦克试著动了一下,沙子将他和艾伦整个埋葬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想从沙堆中爬起来。艾伦在他身旁动了一下,两人互相挣扎了半天,黄沙好像把他们粘在了一起。

艾伦手脚并用划开四周的沙子,麦克终於把头抬了起来。接著他开始剧烈咳嗽,试图吐出嘴里的沙子,艾伦也在做同样的事,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沙雕人像。

“我差点被闷死了。”艾伦拍著满身的沙土,耳朵和鼻子里也全是沙,眼睛一开始是睁不开的,流了很多眼泪,泪水把沙子冲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

“可我们还活著。”麦克挖出他的枪,从枪口中也倒出不少黄沙,靴子更是被沙子填满了。他累得手臂无法抬起,最後仰面躺在沙地上。

“我们还活著,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艾伦开玩笑地说,他弄干净自己的枪,往四周看了一遍,什麽都没有。风暴到来前,他们已经能够看到一些村落的影子,但现在一切又都消失了。沙漠上的暴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貌,原本是沙丘的地方被夷为平地,平坦的地面也可能瞬息间堆积起沙堆。沙漠像一片黄色的大海,大海在咆哮过後变得一片死寂,天空下只有沙子,沙子上只有天空。

麦克和艾伦在沙子和天空之间,这里已经变成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们被吹到了哪?”

“不知道。”艾伦看著夜空,“可以判断大概的方向,但只要偏离了一点,就会越走越错。”

麦克笑起来。

艾伦奇怪地看著他:“你又在笑,这很好笑吗?”

“抱歉,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关於什麽?”

麦克勉勉强强地坐直,倒空了靴子里的沙土,重新穿在脚上系好鞋带。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要是你想听,我会慢慢告诉你。现在过来拉我一把。”

艾伦向他伸出手去,麦克握住了,借力从沙地上站起来。

“不管怎麽样,我们还是得往前走,试试运气。”

艾伦说:“我运气一向很好。”

“好吧,你带路。”

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下,不敢耽误太久。现在还是夜晚,气温很低,一旦天亮要面临的就是更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了。为了节省体力,一路上他们很少交谈,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四周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苍穹却渐渐出现一丝曙光,接著白天到来了。

夜晚时沙漠中的温度冷得像要结冰,令人渴望热气和温暖,可到了白天,气温不断升高,又让人无比怀念起晚上冰冷的空气。太阳升起後,麦克开始不停出汗,他知道太多汗水蒸发会导致脱水,可现在没有任何方法阻止流汗,既没有遮挡阳光的衣物也没有可以喝的水。

艾伦走在他前面,脚步仍然平稳,但也同样在流汗。他们仍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中午过後,艾伦停了下来,转身向麦克望去。干渴使喉咙发不出什麽声音,但从他湛蓝的眼睛里,麦克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沈重。

艾伦说:“我们迷路了。”

“我知道,继续走吧。”

他们又接著走,直到黄昏,眼前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没有精确的定位装置,要走出这片沙漠太困难了,而且他们连一滴水都没有。夜晚如期到来,艾伦找了个大一点的沙丘休息,麦克疲惫地坐在他身旁。冰凉的夜风吹走白天的酷热,也在皮肤上吹起一阵战栗,为了保持体温,他们在沙丘後紧紧依偎。

“我的运气好像变坏了。”艾伦揉著自己的头发,看不出他有多沮丧。面对生死,他总是玩笑多於认真。

麦克比他更疲惫,在村庄遭遇的伏击耗尽他的体力,能坚持到现在仍然保持清醒已经是奇迹。但是过往的经历使他变得善於应对困境,越是接近死亡越是感到生命的顽强。麦克向艾伦身边挤了挤,现在他们有足够时间说话了,因为除了说话实在什麽也做不了。

“想谈谈吗?”

“谈什麽?别浪费口水。”

“艾伦。”麦克说,“你知道我为什麽要叫你艾伦吗?”

“你说那是你的另一条命,可是现在我也救不了你了。”

“在你来这里之前,你是谁?你叫什麽名字?”

艾伦想了想,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相当困惑。

“我没有想过,当我开始思考时,我已经在这里了。”

“费萨为什麽相信你?”

“我是被派来帮助他们的,也许上头有人打过招呼,你想知道什麽?”

“你认识我吗?”

“亚当.弗格斯?”

“我不是亚当.弗格斯,我的真名叫麦克。麦克.艾尔维斯。”

艾伦对这个名字的反应有点迟钝,但是当麦克看著他的眼睛时,他从那双明亮的绿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麽。

他说:“我觉得你很熟悉,如果我忘了什麽,那会是关於你的吗?”

“你觉得我很熟悉,你觉得忘了关於我的事,还有呢?”

艾伦笑起来,他愉快地说:“我一想到也许我们有很深厚的过去,就像看到一个穿著比基尼泳衣的小妞一样心里砰砰直跳,我好久没有见过姑娘了,这里的女人裹得比修女还严实。”

麦克忽然吻了他,在他因为脱水而有些干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接著撬开唇齿向更深处探去。艾伦往後一仰,似乎想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脱身,但麦克不让他退缩,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往自己靠拢。艾伦的反应并不是抗拒,他挣扎了一下,心脏狂跳不止,脑子里卷起一片波涛。麦克吻住他时,经历了一整天的曝晒和脱水,他竟然感到口腔中一阵清凉的甜意,就像甘泉流遍全身,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艾伦回应了这个长长的吻,不带任何杂念,没有任何情欲上的暗示,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充满爱意的吻。

“麦克。”

“你想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熟悉,感觉很好。我不怎麽想要姑娘了。”

“要是我们不得不死在沙漠里,我还是希望你能想起来。”

“也许我们不会死呢?”艾伦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大片乌云。

“这又是另一场风暴的前兆还是要下雨?”

“我希望是下雨,因为奇迹总是在绝境中出现的。”

他主动吻了麦克一下,回味刚才的美妙滋味。他们又饿又渴,但绝不寒冷也不孤寂,他们在一无所有的荒漠上拥有彼此,互相取暖,慰藉心灵。

半夜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艾伦鼻尖上。他醒了,快乐地笑起来。麦克对著天空伸开双手。暴雨顷刻间瓢泼而下。

“我从来不知道深夜的暴雨这样美好,以前我似乎有点憎恨雨夜。”艾伦抬头看著天空。

他们在雨中狂欢,张开嘴迎接上天的惠赐,生命从云层中落下,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衣服,打湿了整片干涸的沙漠。

他们脱去身上的湿衣服,拥抱在一起,在潮湿的沙地上翻滚,尽情大笑。麦克用力亲吻他,艾伦抚摸他的身体,一切都那麽自然,好像他们与生俱来就应该这样坦诚相见。

麦克享受著他的抚摸,欢迎他进入自己的身体,沙粒沾满了肌肤,摩擦著肌肤,寒冷立刻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热意,在沙漠中的夜晚,在这冰凉的雨点中整个燃烧起来。麦克搂住艾伦光裸的背,艾伦环抱著他的腰,喘息声在暴雨中也一样剧烈。麦克被这种熟悉的感觉冲刷著,艾伦旺盛的生命力填满了他。他抬起手抚摸著艾伦湿漉漉的头发,手指穿过每一根发丝,一下猛烈的撞击使他蜷起了手指,喉结滚动著,雨水落在额头上,又从鼻梁两侧滚落。有时候快乐的事情也是痛苦的,麦克在一阵痛苦和另一阵痛苦之间,感受到的却只有爱和欢愉。当他们疲惫地开始休息时,艾伦握住他的手,蓝眼睛微笑著,全身湿透了。他展开身体发出邀请。怎麽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麦克亲吻了他的脖子,亲吻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亲吻了沾满沙粒的皮肤,亲吻了早已愈合的旧伤疤,亲吻了在战场上留下的新伤口,亲吻了抚触他脸颊的手指,亲吻了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亲吻了这年轻美丽的身体,亲吻了美好躯壳中的灵魂。

麦克温柔地闯了进去,艾伦的眉间皱紧了,接著他开始微笑。即使他的头脑忘记了一些什麽,可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记住了这样的美妙滋味。麦克的双臂围绕著他,在不断强烈的快感和随时会到来的巅峰中凝视他纯净的蔚蓝色的眼睛。

“艾伦,我爱你。”他弯下腰,把他完全搂进怀里,用力融为一体,“别忘了我。”

艾伦皱紧了眉。

颤栗。

痛苦得难以忍受的快感却让他很放松。

这真是奇迹。

第30章 .分开审问

雨很快停了。

沙漠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著所有水分。

麦克醒来时,艾伦正在用背心擦拭手中的枪。他的上身赤裸著,背部微微弓起,脊椎的每一个骨节都在皮肤下隐约可见。麦克伸出手,依次在这些骨节上轻轻抚过。艾伦转过头来看著他。

“早安。”他说。

“早安,真是个美好的早晨。”

“等太阳升高一点你就不会这麽想了。”

麦克坐起来,发现昨晚丢在一旁的衣服已经完全干透了。他穿上T恤,把那支从戈尔维亚士兵手中抢来的步枪背在身上。真可惜他们没有储存雨水的容器,不过有了这样一场大雨,生还的可能性增加了。艾伦对目前的路线进行了调整,认为他们离最近的据点其实只有几步之遥。

“看看今天我的运气怎麽样。”

他伸出握紧的右手,麦克亲热地和他对了一下拳头。

趁著阳光还不算太猛烈的时候出发是个明智的决定,一个小时後,整片沙漠变成了滚烫的烤炉。热量从沙子里升腾起来,透过靴子,渗进皮肤,一直热到骨头,然後再从内部燃烧,蒸发水分带走生命和活力。

一只巨大的兀鹰从头顶飞过,在食腐的猛禽眼中,筋疲力尽的旅行者就是沙漠中会移动的食物。它嗅到了疲惫、饥饿、死亡的气味,开始低空盘旋起来。

艾伦抬起手中的枪对准它,麦克从後面走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别浪费体力。”

艾伦就把枪口放下,继续往前走。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太阳永远在头顶不动,他们爬上一个沙丘,可是能够看到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我恨沙子。”艾伦踢了一脚地上的沙粒,他还有力气发脾气,麦克忽然觉得情况没那麽糟糕了。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在一个突起的小沙丘後面发现了一只死骆驼。兀鹰已经开始大快朵颐。艾伦倒转手中的枪赶走它们,从腰带上拔出猎刀割开骆驼的腹部,那里被兀鹰啄食得惨不忍睹。

艾伦剔除腐肉,从驼峰附近挖出一些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脂肪和肉块。

他把肉块捧在手里送到麦克面前。

“想尝尝吗?”

“我只在探险节目里看到有人吃过这个。”

“总比吃满地爬的蝎子和蜘蛛好啊。”

麦克尝了一块,皱起眉。

“味道怎麽样?”

“你为什麽不尝尝,好像脓汁在嘴里炸开了。”麦克问他,“你知道脓汁是什麽味道吗?”

艾伦开心地笑著,把另一块粘湿的肉块放进嘴里用力咀嚼。

“其实我们运气很不错,昨天下了一场沙漠中罕见的大雨,今天我们又有一只骆驼可以吃。”

麦克说:“我更希望下一次好运能看到城市和村子。”

“快看那是什麽?”艾伦忽然望著远方说。麦克顺著他的目光望去,一些黑色的影子正在移动。

“好像是车,而且移动得很快。”

艾伦向黑影的方向眺望,忽然说:“快,把枪藏起来,埋在沙子里。”

他开始挖掘,不惜消耗体力,麦克和他一起挖,很快挖出了一个沙坑。

“再深一点。”艾伦把枪扔进去,接著是弹夹,猎刀,所有武器。麦克把那支步枪也扔进去,飞快地用沙子填满。

“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我们只是在旅行中临时结伴,昨天才认识。我护照上的名字叫凯文.丹尼尔,你叫亚当.弗格斯,其余有关对方的一切全都不清楚。”

麦克感染了紧迫和严峻,看来这些黑影绝不会是友好的救援。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离开刚才掩埋武器的沙坑。艾伦脱下衣服在手中挥舞,向迎面而来的车辆求救。

四五辆军用吉普带著滚滚沙尘朝他们驶来,车上都坐著全副武装的戈尔维亚士兵。吉普车接近後并没有立刻停下,首尾相接在艾伦和麦克周围绕了几个圈子,沙土飞扬起来,形成一道沙墙,两人被困在中间,几乎什麽都看不见了。

等到车队一起停下,士兵提著枪依次跳下车来,每个人都在朝他们吼著听不懂的话。艾伦和麦克配合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没有敌意。他们背靠著背,面向那些戈尔维亚士兵。几个人冲上来,推搡著用枪托击打背部示意他们双手抱头跪下。

接著他们被按在沙地上搜了一遍身,没有发现什麽可疑的东西,又被拉起来,头上被套了一个黑色布袋,双手铐在背後,分别被推上两辆车。

麦克听到吉普车发动的声音,身边挤著两个戈尔维亚士兵。他们终於离开了沙漠,但未知的危险似乎更加莫测。大约半小时後,车停了,他们被带下车,飞快穿过几道门。麦克和艾伦互相看不见对方,不知要被带往哪里。突然间四周安静下来,麦克感觉进入了一个房间,接著被按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臂绕过椅背,用另一副手铐铐住。

头上的布袋被拿走了,突然而至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侧头避开。

一间四周空荡荡的铁皮屋子,只有一扇门和一个铁条焊死的小窗户。门的两边各站著一个手握机枪目不斜视的士兵。

艾伦被带到另一个相同的房间,拿走布袋,双手铐紧。不久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军官走了进来。

“这是怎麽回事?”他趁对方还没有开口时先发制人,试图站起来理论。

身後的士兵立刻按住他,枪托在他脖子上猛击了一下。

艾伦痛苦地弯下腰说:“我只是个游客。”

“你叫什麽名字?”

“凯文.丹尼尔。”

麦克在另一个房间接受同样讯问。

“你叫什麽名字?”

“亚当.弗格斯。”

“他呢?”

麦克:“凯文.丹尼尔”

艾伦:“亚当.弗格斯。”

“什麽时候入境?”

麦克:“五天前。”

艾伦:“大概两周,十五天。”

“护照和有效证件。”

麦克:“我的护照遗失了,需要去领事馆办理证明。”

艾伦:“都在沙漠里,我恨沙子。”

“你们来萨伦基尔的目的是什麽?”

麦克:“旅行。”

艾伦:“当然是旅行。”

“你们认识多久?”

麦克:“一天。”

艾伦:“昨天。”

“为什麽去沙漠?”

麦克:“我们想结伴进行一次探险。”

艾伦:“去探险。”

“你在说谎。”

麦克:“没有。”

艾伦:“我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水、食物、探险装备,徒步在沙漠中行走是自寻死路。”

麦克:“我们遇上了风暴,装备和食物都在沙暴中弄丢了。”

艾伦:“疯子才会不带水进沙漠,我像疯子吗?”

军官在艾伦面前走了两个来回,他的同僚在隔壁房间扫视麦克的双眼。

“你是个间谍,我再说一次,告诉我你来这的目的。还有你的真名。”

麦克:“我是合法入境,你们不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扣押我,我要求见美国领事馆的负责人。”

艾伦:“什麽?我是无辜的。”

“如果你不说实话就得永远待在这里。”

麦克:“我能打电话给我的导游吗?”

艾伦:“我想喝水。”

审问一直持续,精疲力尽。没有水和食物,一直重复回答相同的问题,令人疲惫不堪进而变得思维混乱,後来黑布袋又再次套在头上。麦克知道军队审问的方法,不让你睡觉,不让你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好像折磨永无止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崩溃,永远都是那几个问题,吼叫著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不管你回答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一概予以否定,并用更大的声音指责你,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直到你昏昏沈沈地吐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麦克不知道艾伦回答得怎麽样,但为了这次任务他一定会有所准备。

接下去的时间,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对抗著饥饿、干渴和困倦,有几次他几乎要睡著了,那真的很残酷,在甜蜜的睡意涌上来时被粗暴地打醒。

“告诉我,你是谁?”

麦克:“亚当.弗格斯。”还有一次他甚至想妥协,但立刻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他否认了亚当.弗格斯的身份,如果他说出真名,也许能够得到片刻满足,可以睡觉,可以吃东西,可以喝水,但另一个也许是,他再也见不到艾伦了。

“我叫亚当.弗格斯,我是游客,我想睡觉,求求你让我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睛,立刻又被弄醒,然後他求饶了。真正的游客不会这麽坚强,普通人的极限很快就会到达,到了这个时候该做的不是坚持,而是放下一切尊严的乞求。

艾伦的境况并不比他好。审问他的人似乎有一股子按耐不住的暴力倾向,除了不断地精神施压,不断地提问之外,还会突如其来地殴打他。於是艾伦开始撒一些一听就会被识破的谎,像个意志不坚定的滑头一样,试图以此换取短暂的休息。

窗户的影子在审讯室中移动了一圈,第二天早上,换了两个审问者。麦克觉得自己离崩溃也不太远了,但是每当极限到来时,就会立刻想起艾伦。只要默念这个名字,看不见的溪流滋润著干涸的生命,一切都开始复苏,他又有了支持下去的力量。

“你叫什麽名字?”

“……”麦克没有力气出声,低垂著头,嘴角露出只有他自己知道存在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习惯了机械地回答你是谁,你叫什麽名字这样的问题。忽然间头上的黑布袋被取走了。麦克接触到刺眼的阳光,像要被这样的光线杀死了一样在座位上弹跳了一下,可这个反应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微弱的发抖。

手铐被解开了,两个士兵从左右两边扶起他,他根本无法走路。他们通过几道门,到了另一个房间,这里虽然并不舒适,但是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单人床。这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审讯,几乎三天没有吃过东西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天堂。

麦克被放到桌子边上,士兵们的动作虽然生硬但也绝对算不上粗暴。接著艾伦也被送了进来,他们面对面坐著,後面站著四个士兵。几分锺後,一些简单的食物送进来放在他们面前。麦克忍住狼吞虎咽的念头拿起勺子慢慢吃,艾伦在他对面,喝汤时,勺子把汤汁溅在桌子上。他们互相不看对方,食物很少,是为了防止饥饿後的过度进食。吃完之後所有东西立刻被收走,士兵将他们送到单人床上,他们立刻就睡著了。

第31章 .露比的委托

“一个月前,这个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安东尼正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并非想看到什麽,只是故意对露比的话表现出一种露骨的不屑。和他截然相反,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却听得很认真。

泰德.鲁伯特的出现毫无疑问增加了这个私密聚会的郑重和严肃。奥斯卡好不容易才将这个面色苍白神情冷峻的老人和报纸上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意大利黑手党教父联系起来。泰德.鲁伯特和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样,但报纸上的他不会动,奥斯卡从他走路的动作和说话的神态上看到了某些美国黑帮家族的头脑们极为少有的教养。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安东尼不耐烦地问,“一个月前的范围太大了。”

“是飓风袭击了俄亥俄州吗?还是经济危机更加恶化,华尔街又暴动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在电视机前。”韦德无奈地说。

露比看了奥斯卡一眼,後者更加无奈地走出客厅,去门外的破车上搬下一个纸盒。他觉得自己像个打下手的杂工,可是纸盒还挺沈的,这种时候女人柔弱的形象可真管用。

奥斯卡把纸盒放在桌子上,扬起了一阵小小的灰尘。

露比说:“这里是一个月前的报纸,这件大事就在报纸里。”

“所以你还没有确准。一个月之前多久,你不会想告诉我从建国开始吧。”

“我已经尽量缩小了范围,这件事关系到一个暗棋委托。”

奥斯卡头一回听到“暗棋委托”这样的说法,派恩点了点头,鲁伯特先生不动声色,韦德倒吸了口气,年轻主妇瞧著自己的指甲。

安东尼说:“你接到了暗棋委托?”

“不是我,是……”露比又对奥斯卡瞧了一眼,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麦克的下落,虽然这种搭档间的友情相当感人,可除非麦克自己愿意,否则露比不打算做个多嘴多舌的人。他婉转地说:“我的合夥人接到了暗棋委托,现在他下落不明,我的情报网又出了一些问题。”

“什麽问题?”

露比并不回避眼下的困境,有时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和对待他人一样苛刻。

“我无法从以往的情报线上获得有用的消息,相反我的一举一动却全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真是糟糕的问题啊。”安东尼咧开嘴,“谁能用玻璃罩把你罩起来,是你那个手眼通天的老爹吗?”

“不管是谁,现在我需要人手。”露比扫了一眼这个漆黑无光的房间,看到了在场的所有人,一二三四五,加上奥斯卡和他自己,一共七个。

安东尼问:“你是想让我们帮忙?”

露比没有点头,“帮忙”是个很亲热的词,及时伸出援手,不计较回报。他并不想这样,他一直都是个生意人。

“不,我想雇用你们。”露比说,“我也有一个委托,和那个暗棋委托正好相反。托尼,你最喜欢粗暴直接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和他们对著干。”

人们沈默以对,当他们接到那张陈旧的招待券时就知道这将是个巨大的难题。露比给他们考虑和做决定的时间,或者说,给他们找理由拒绝的时间。他认为自己没有朋友,也没有想过要改变刻薄的本性来赢得更多友情。

他对自己的铁石心肠和坚定不移真是相当满意。

几分锺後,派恩开口了。他似乎是这个聚会中最不合群的人,沈默孤僻,冷眼旁观,可这个时候他却最先打破了沈默。

“你会出多少钱?”

“我会出你想要的那笔钱。”露比毫不犹豫地回答。

派恩不再说话了,但他的提问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钱。

听起来又俗气又冷漠,只要提到了钱就再也没什麽人情可谈了。他们和露比一样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策略是即使你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互相之间也应该保持一定的金钱关系。无条件地消耗友情是不明智的,会导致双方都倍感压力。没有比金钱更方便的付出和回报了,这一点在徘徊於生死边缘,游走於黑白两道的人们之中无疑是个默认规则。奥斯卡的目光向每个人脸上扫过,想看看这些家夥在漫天要价前的众生百态,可他看到的却是微笑。每个人都在笑,就连冷酷刻板的派恩和庄重严肃的鲁伯特先生也露出微笑。

什麽事这麽好笑吗?

奥斯卡奇怪地想。

“500万。”派恩说,“一次付清。”

露比问:“还有人要出价吗?”

“600万。”韦德提出一个新数字,派恩对他的要求投去鄙夷的一瞥。韦德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要用枪啊,你的拳头又不需要改造和保养,而且也不用消耗子弹。”

派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改造保养枪械和消耗子弹,那也花不了100万。

接著其他人提出了自己的价钱,奥斯卡以为派恩最难相处也最难妥协,可他只要了500万,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张开大嘴说的是“800万”。年轻主妇微笑著,她的价钱比韦德高一些,但露比没有异议,认为那是个非常公道的数字。

“鲁伯特先生。”

泰德.鲁伯特的嘴唇紧抿著,像一道雕刻的刀痕,他看著露比,刀痕慢慢弯曲起来,露出一个父亲般的微笑。奥斯卡得承认,他从没有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脸上见过如此充满魅力的笑容,泰德.鲁伯特年轻时在残酷的黑帮争斗中经历了很多生与死,现在他高高在上,凌驾於他人,反而更像个严肃而慈爱的祖父。

“一千万,我会给你一个更大的地方,更安全,没有人能够妨碍你。”

“谢谢。”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奥斯卡第一次听到露比说“谢谢”,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远远不足以了解对方,但奥斯卡却断定这个“谢谢”是真的。短短几分锺,露比就为自己的委托付出了三千多万的酬金,可他并不感到心痛。每次委托任务完成收到尾款後,露比总是和艾伦关起门来为谁该多拿一份酬金而争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决不肯轻易让步。七年的斤斤计较,现在他愿意拿出所有钱来做一件事。

“委托金在明天中午前会全额汇入每个人的帐户。”

人们反应平淡,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接下去该做些什麽,露比并没有明确告诉他们,但奥斯卡似乎看出了些许端倪。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神枪手、打手、操纵著大批军火的黑市商、黑道家族的风云人物。他看了看那位年轻主妇,目光一瞥,对方就已发现他在偷看。奥斯卡越来越觉得她眼熟,在内心深处某个堆满了档案的储藏室里,一个带锁的盒子正在不安分地跳动,可他始终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当她起身准备离开时,奥斯卡再次挡住她。

“抱歉,我想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奥斯卡说,“你能帮助我回忆一下吗?”

主妇睁大眼睛望著他。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她还有轮廓清晰的脸庞,这一切都是不会变的,奥斯卡感到相当困惑,为什麽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就是想不起她是谁呢?是因为感觉变化了吗?是因为她眼睛里这样那样的捉摸不定吗?还是因为她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呢?

当奥斯卡的心头萦绕著这些疑惑时,主妇微笑起来,她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啊。”

然後她走开了,像个平常的女人那样裹起薄薄的外套,双手交叉在胸前抵御那看不见的夜晚的凉意。她就这样从奥斯卡眼前消失了。

“露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如果你要对付的是你的父亲,我本来不应该插手,因为安格斯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可我还是来了,你知道是为什麽吗?”

鲁伯特先生站在门口,弹了弹袖子上沾到的灰尘,他的神情终於不那麽严肃了,带著一点宽和的微笑,像长辈在和家族中某个孤僻不合群的孩子聊天。

露比说:“我知道。你想让我们更合得来。”

“让你们更合得来。”鲁伯特先生脸上的笑纹加深了,“如果你发现他做了什麽让你感到不愉快的事,那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你认为你比我更了解他吗?”

“不。”鲁伯特说,“我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就像我了解你一样。实际上我只需要了解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足够了。你们完全就是一个人,一模一样,没有差别,世上再也找不到像你们这样相似的父子了。我的儿子一点也不像我,所以他们就不能像我这样活得这麽长久,可那样也很好。”他遗憾地停顿了一下,“每个人都爱自己,因此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去见过他了。”

“然後呢?”

“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後来我们谈到了莎拉。”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吗?”

“是的,她永远是那个样子。在我和他的心里,说她是母亲和妻子都会显得她苍老了。”露比说,“就算在我的脑海中,她也只是个小姑娘。”

“可她终归是你的母亲,是他的妻子。没看到你们的龙争虎斗是她最大的幸运。”

露比沈默片刻,似乎不想就此被打败。他说:“如果她活著,也许我们就能更合得来了。”

“也许吧。”鲁伯特笑了笑,“你变了很多。”

“哪一方面?”

“你开始付出和妥协了,为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对谁妥协了吗?”

鲁伯特戴上帽子,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他说:“明天我会告诉你新地点的地址,如果有什麽特别要求,现在就可以对我说。”

“我不想要地下室了。”

“哦。这要难一点。”鲁伯特说,“但我不会加价的,这样很好。”

他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那不需要说出口,露比很清楚。你不想要地下室了,你不在乎钱了,你觉得很安全,你不讨厌光了。黑暗和钱都有一种虚假的保护性,似乎能使你不受伤害,让你显得神秘而强大,现在你什麽都不怕了。

宾利车在夜色中离去,韦德过来试图给露比一个拥抱,这次露比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迎合,韦德说:“别担心,毕竟他是我们的得意门生。”派恩和他很不对盘,但唯有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安东尼走上来,对露比看了几眼。

“朱蒂没有对你发脾气吗?那可是她好几年的收藏。”

“她没有。”露比说,“她知道我会给她更多。”

安东尼撇了撇嘴走开了。

这个故事一定会有个好结局的。

不知道为什麽,奥斯卡的脑子里冒出这麽一句不相干的话。

“就这样结束了吗?你什麽都没有对他们说。”

“他们会知道的。现在你来帮我,我们得尽快从这些报纸中找到线索。”

奥斯卡耸了耸肩问:“你给我多少报酬?”

露比惊讶地看著他:“你怎麽能和我谈到钱呢,警官先生,你对你那位生死之交的搭档间至死不渝的感情在哪里?”

“有时候我也想不费吹灰之力赚到几百万。”

“你是个优秀的警官,别让肮脏的钱玷污了你的警徽。”

“你是觉得我像狄恩那家夥一样,只要动动嘴就能随便差遣吧。”

露比把纸箱里的报纸分成两堆。“这一半是你的,一个月前,和戈尔维亚政府有关的新闻,我们要归纳出一个重点来。”

奥斯卡看了一眼厚厚的报纸堆。

为了麦克。

他卷起袖子坐在报纸堆里。

第32章 .艾伦.斯科特

麦克被一阵铁门碰撞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过度疲倦让他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就在他努力抬起手背揉眼睛时,两个戈尔维亚士兵闯进来。安静的气氛立刻被打破了,整个房间充满一触即发的紧张和恐怖。麦克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艾伦。艾伦也醒了。两个士兵向他冲去,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他挣扎反抗,士兵用枪托往他的肚子上揍了一下,他弯下腰,轻易就被制服了。

麦克问:“你们要带他去哪?”

他试图过去阻止暴行,一个士兵放开艾伦的胳膊,抬起手中的枪同样也给了他一下。麦克摔倒在地,内心充满犹豫。一顿简单少量的配给用餐,一张冷硬狭窄的单人床已经让他恢复了一半体力,他相信艾伦的状况只会更好。如果他们联手,能够轻松制服这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可接下去该怎麽办?他们对门外的一切缺少最低程度的预估。这里是什麽地方?有多少戈尔维亚军人?有多少武器?逃跑路线怎样才够安全?要是他们像电影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有一支子弹永远打不空的机枪,和一群永远只会对准地板和墙壁开枪的对手就好了。

艾伦就快被带走了,麦克知道不能犹豫,如果要行动,现在是最後的机会。当他准备站起来向离他较近的那个士兵扑去时,艾伦似乎无意地向他看了一眼。

别动。

他的眼睛说。

别轻举妄动。别为我惹恼他们。

麦克没有动,铁门又关上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几乎立刻开始後悔接受刚才的暗示。这些士兵会带艾伦去哪里,他们神情严肃,脸上没有丝毫可以阅读的信息。是审问还没有结束吗?可为什麽只带走艾伦,他的回答中有什麽可疑之处,还是自己在不经意中出卖了他?

等待的这段时间,焦虑深深地困扰著麦克。这种困扰几乎让他无法思考,但他还是勉强自己恢复镇定,考虑到房间里可能会有的监视器,他坚守了艾伦离开时的告诫,没有轻举妄动。

麦克躺在床上,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气愤、忧虑、紧张,为自己的未来担惊受怕,昏昏欲睡又坐立不安。有些情绪是真实的,不需要假装,好几次他忍不住开始拍打那扇坚固的铁门要求外面的人放他出去,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开始在心里制定逃跑计划:等待某个士兵开门时夺取他的武器,然後离开房间沿路寻找艾伦。这个计划有太多难以预测的突发状况,但也是唯一的出路。他做好一切准备,开始强迫自己休息恢复体力。

接下去是更漫长的等待,如果第一次醒来是白天,现在已到了晚上,接著又是白天。就在麦克快要无法忍耐这痛苦折磨时,门外终於有了响动。他听到脚步声。

铁门打开後,麦克放弃了那个仓促制定的逃跑计划,他看到门外两个士兵搀扶著艾伦。

他们把他送进来,一直送到床上,因为他根本无法站立,也无法坐在椅子上。接著他们送来了和前一天一样的饭菜,关上门离去了。

麦克来到床边,轻轻握住悬在床沿外的手。手指是冰凉的。该死,麦克心想,他太信任他了,觉得他掌握著所有秘密,能对付所有困难。不,这个时候说该死都让他有些心惊肉跳。他在艾伦的指节上摩挲,动作很小,避免被监视者察觉,看起来更像在试探对方是不是活著。艾伦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这表示他消耗体力的原因更多来自精神折磨。还是那种残酷而粗暴的审问,他们想从他那里得到什麽答案?又到底得到了没有?

艾伦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目光笔直望著天花板。

“发生了什麽事?你怎麽了?他们对你做了什麽?”

这一天像一个世纪那麽漫长,尽管麦克非常想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但又不得不表现得像个只相识了一天,仅仅能够互相记住姓名的普通朋友那样保持适当距离。

“你要喝点水吗?还是想先吃点东西?”

麦克拿来水和食物,让艾伦半坐在床上,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喂他。

他忽然想起那个漆黑一片的地下室,艾伦喂他喝蔬菜浓汤,温暖的汤,尽管它出自一个魔鬼之手,带来的却是无限的希望。他们必须互相照顾,这是上天交给他们的任务。

艾伦喝了一口水,向前倒在麦克肩膀上。他太累了,对睡眠的渴望超过其余一切需求,麦克只能满足他,扶著他的肩膀试图把他重新放到床上去。

“告诉我你没事。”他轻声说,心疼得难以形容。睡一会儿吧。

“我很好。”艾伦忽然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像一阵呻吟。他靠著麦克的肩膀,嘴唇紧贴著他的耳边低语:“我好极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麦克。”

“你说什麽?”麦克惊讶地望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艾伦的手臂抬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想从他身上获取力量,又像是想把他推开倒向床上。只有麦克知道他的小动作。是我,我回来了。

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

就像在几天几夜的沙漠行走中忽然见到了城市的轮廓,麦克真怕那是场虚幻的海市蜃楼。但艾伦用语言增加了这层美好轮廓的真实性。

“麦克,亲爱的。”

“艾伦。”

“是的,我是艾伦。”

“你什麽时候想起来的。”

“就在刚才,他们问了太多次,把我的脑子搞得一团乱。我累坏了,我要先睡一会儿,我不想让你担心,别让他们看出我们在说悄悄话。放心吧,不会有事了。”

他向後倒去,全身重量在硬床上发出一声巨响。

麦克看著自己突然空了的怀抱和肩膀,余温还留在那里,为了掩饰笑容,他喝了一口水。

接著就是等待,麦克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温暖的感觉一直萦绕不去。他没有再去苦思冥想这里发生了什麽事,军方想知道些什麽,他们又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什麽角色。现在艾伦回来了,这比什麽都重要,他决定给自己放一个短期假,彻底放松,从那些高速运转的剧情中挣脱出来。

他睡了个好觉,做了个很长的美梦,醒来时艾伦仍在沈睡,他体力透支得厉害,睡眠状态近乎昏迷。麦克没有叫醒他,只是担心不知道什麽时候又会有人闯进来。然而什麽事也没有,直到艾伦睁开双眼,一切平静如水。麦克再次喂他吃东西,但他胃口很差,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虚弱才勉强吃了几口。

“聊聊天吧。”艾伦说,“我的舌头快发麻了。”

他们确实该聊一聊,普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从同伴那里打听消息。

“他们问了你什麽?”

“我不太记得,我非常难受,似乎为了不让我太虚弱,他们还给我打了一针。”

麦克皱起眉,看得出来艾伦的精神状态很差。他捧著头,吃不下东西,甚至想呕吐。

“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想套问口供。”一说到关键问题艾伦就抱著头,掩饰自己的嘴唇,声音低得只有身边的人能听见。

“什麽时候能让我们离开?”麦克问。说完放低声音,以一勺味道寡淡的汤做掩护,“你离开了一天一夜,除非他们确定你是间谍,否则不会在你身上大费功夫。”

“我不知道,我不想在这里,我要死了。”艾伦痛苦地说,然後继续低声和麦克交谈,“他们除了问我是谁之外,又加入了一个新问题,是关於戈尔维亚军方的军事机密,一定有什麽原因让他们认为我是个军事间谍。”

“接下去他们会怎麽做?”

“他们会核实我们的身份,你的身份证明可靠吗?”

“露比说很可靠。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有点担心他。”

“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们自己。我看起来是快要崩溃的样子吗?”

“是的。”

“那就好。”艾伦缩回了床的角落,把脑袋埋进双手的臂弯。麦克回到自己床上,双方都保持了一致的状态:对未来感到恐慌。

几小时後,铁门又开了,开门的仍旧是那两个戈尔维亚士兵。他们进来後站在铁门两边,然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高级军官。

军官走进房间,目光向床角的两人扫了一眼,艾伦表现出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感到紧张,往那个不存在的安全区域退缩。麦克问:“什麽时候放我们走?”

他的提问引来士兵的大声呵斥,门口的两人冲上来,把他推到墙边,但预想中的暴力并没有出现。

军官冷冰冰地开口说:“我是伊沙克.阿齐兹.哈伦.纳迪夫准将。”

他站得笔直,目光像沙漠上空盘旋的兀鹰一样,活人在他眼里和死尸并没有太大分别。

“我现在要说的话希望你们能够认真听清楚,我不会重复第二遍。很抱歉让你们在这里度过三天没有自由的日子,但你们必须明白,原因是你们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们的国家正面临危机,为此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个身份可疑的人。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和领事馆取得联系,核实了你们的身份,入境处也证实你们的入境手续完整合法。”

伊沙克.纳迪夫准将又向他们看了一眼,艾伦表现出一种迟钝的茫然,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麦克却显出欣喜,像是这番话让他看到了希望。伊沙克.纳迪夫说:“我们决定释放你们,但在离开前,需要你们做出保证,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保密。你们必须知道,保守秘密的方法是让人永远闭嘴,我可以一直关押你们,可以以间谍罪秘密处死,也可以把你们送回沙漠听天由命,但既然你们自称是无辜的游客,我仍然愿意相信。如果你们对外说出一切,不但会影响两国关系,更会使你们今後的生活遇到更大的危机。”他向麦克看了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这是个近乎透明的世界,所有国家都有秘密特工在别国活动,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不遵守承诺,他们的人生将不再平静。

“明白吗?”

“明白了。”

伊沙克.纳迪夫转头去看艾伦。麦克说:“他也明白了,我保证,我们什麽都不会说,这只是一个误会。”

“很好。”准将说,“误会。你们暂时不能离境,直到解除禁令。”他向身後的士兵示意,黑布袋又套在两人头上。士兵把他们从床上抓起来,走出门口,经过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向外面。接著他们被推上一辆车,车子在颠簸的道路上行驶了一阵,阳光隔著黑布袋也一样刺眼,照得两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吉普车终於停下。

他们被推下车,由於没得到允许,因此不敢擅自取下头上的布袋。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子向某个方向开走了。

麦克和艾伦站在原地,直到四周完全安静才动手拿掉布袋。他们被留在萨伦基尔城中的一条街道上,麦克的脚边丢著一个旧旅行包。

“他们走了吗?”艾伦看了看四周。

“我想是的。”

“你知道我想去哪吗?”

“找个旅店?”

“找个旅店,洗上两遍澡,再把胡子刮干净,然後……”

麦克说:“然後你又是个崭新的小艾伦了。”

“嘿,你叫我什麽?”

“崭新的小艾伦。”

“我只比你小两三岁,可不是小男孩,我一点也不小。”

“让我见识一下?”麦克从地上捡起旅行包,里面是被捕时从他们身上搜走的零钱和随身物品,另外为了表示歉意,还装了一点食物和水。

他背上背包,伸手搂住艾伦的肩膀。

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

第33章 .报纸中的事

奥斯卡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报纸。

报纸,报纸,报纸,到处都是报纸,每一张都登满了可恶的新闻,现在应该叫它们旧闻了。这些过期报纸散发著陈旧的纸张味,夹杂著灰尘,不知不觉中让手指沾满油墨。有些报纸上还留著前一位阅读者留下的食物残渣,一些咖啡渍,令人作呕的酱汁。

“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些报纸的?”

露比脱掉了外套,换下迷你裙,今天他穿著牛仔裤,一件宽松舒适的T恤,金发在脑後梳成马尾。奥斯卡觉得他不那麽讨厌了,也许是因为露比从一个神秘的杀手中介人忽然变成一个“可爱的姑娘”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是两堆分得很均匀的报纸让他产生了一些好感,至少露比没有真的把他当不花钱的苦力。

“旧书市到处都有,不过要收集齐每一天的报纸还是得花不少时间。”

“真不容易,难道你不觉得只靠我们两个,人手太少了吗?”

“但是还能找到谁呢?”露比仔细阅读每一篇和戈尔维亚共和国有关的报道,暗棋委托从萨伦基尔开始绝不会是个无聊的玩笑和幌子。这个委托的可疑之处在於,如果整件事只是一次戈尔维亚国内的暗杀事件,不需要费尽心机千辛万苦到美国寻找杀手,只要有足够的钱,满世界都是亡命之徒。一定有什麽事必须在美国完成,必须尽快找到两者之间的联系。为此他不惜一切,在这个经过凶案洗礼的别墅中像个垃圾处理场的工人一样,试图从一堆废旧报纸中找出有用的线索。

世界变得真快,露比心想,以前这种事只要动动手指,或者一个电话就能办到。

奥斯卡翻出一张报纸,吹去上面的灰尘说:“这个怎麽样?美国驻戈尔维亚大使馆遭袭,一个月前的消息。”

“有伤亡吗?”

“只有两名袭击者在混乱中被击毙,一名警卫丧生。”奥斯卡摊开手问,“你能告诉我这样的新闻和杀手们有什麽关系吗?”

“不知道,总会有关系的。”

奥斯卡看了他一眼:“听说想从你那里得到答案必须付钱。”

“是的,以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露比说,“最近的事让我明白了一点,标上价格的东西一旦离开你,你就会觉得一无所有。你想知道为什麽要找关於戈尔维亚共和国的新闻,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头绪。委托人通过渡鸟找到了合适人选,一个暗棋委托有很多杀手参与其中,其中一个杀手在任务开始前就通过委托人的安排前往戈尔维亚的城市萨伦基尔。我从你找来的渡鸟人选上推测可能还有更多杀手通过不同途径抵达戈尔维亚境内,因此最初我认为这是个针对戈尔维亚某位高级官员的暗杀计划,甚至一度猜测是美国政府雇佣的杀手。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永远是在某个有编号的分局秘密授意下,选择雇佣杀手就能在事後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警官先生,你记得两年前芝加哥的那次汽车爆炸案吗?装满炸弹的汽车冲向人群密集的商场,炸死了15个人,163个人受伤,策划这起自杀性爆炸的元凶努哈.穆卡拉姆.达乌德.拉蒂夫被证实目前正在戈尔维亚境内,他是戈尔维亚反对派武装组织的头脑人物。”

“你是说政府雇佣杀手进入戈尔维亚境内暗杀恐怖分子头目?”

“这只是最初的猜想,但後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从渡鸟的人数来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杀手通过面试并且留在国内,他们的任务是什麽?真是令人费解。”露比翻开另一张报纸,浏览每一个标题。

奥斯卡说:“所以这件事不但要和戈尔维亚政府有关,还得和美国政府扯上关系?”

“想一想有什麽事,需要杀手们在两个国家同时行动。”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有可能关系到国家机密,未必会出现在报纸上。”

“不。”露比肯定地说,“一定是件众所周知的事,这件事迫使委托人不得不展开行动。”

“为什麽?”

“因为委托人雇佣了一批杀手,他的目的并不只是悄悄地杀掉一个人,而是为了完成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迟早有一天会引起轰动。这是委托人认可的因果关系,机密的事就用秘密的方式解决,公开的事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前因後果。”

奥斯卡继续翻找著乱糟糟的报纸堆,露比似乎解释了很多,但对眼下的工作来说仍然是一团迷雾。他将符合条件的报纸全都放在一边,内容包括一次未遂的恐怖袭击,美国支持针对戈尔维亚内战的维和行动,一起各方都含糊其辞的驻戈尔维亚大使的谋杀案,以及总统对此事件发表的演讲。

“总统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演说家,士兵们听了他的话个个都成了超人。”

露比说:“总统先生符合国民对硬派英雄的喜好,对外态度强硬,是个不折不扣的鹰派人物,他以超出竞争对手十个百分点的支持率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连任。”

“可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最好少管别人的闲事。”

露比翻阅报纸的手停顿下来问:“你也认为这样好吗?”

“什麽?”奥斯卡疑惑地看著他。

“少管闲事。”

奥斯卡没有回答,但露比也并没有要求他必须答案,而是立刻又埋头翻找起来。这回他的速度加快了,对有些内容只是一瞥而过。奥斯卡不知道从这短短几句交谈中,露比获得了什麽启示,令他只花半小时就结束了本来预计要一整天才能完工的翻阅和浏览。

接著露比又从奥斯卡尚未完工的报纸堆里搬走了一部分,这使刚才停滞不前的进度有了飞跃式的进展。

时间流水而过,等他们终於可以伸个懒腰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时,已经是中午了。露比和奥斯卡看完了上百份报纸。

“想去吃饭吗?”

“你让我想起以前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翻档案的日子。”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一个经验丰富的精英警官,一个精明能干的杀手中介人,此刻心中想的却是同一件事,一顿让人身心放松心满意足的午餐。

“把报纸收起来,我们该走了。”

露比没有像奥斯卡一样试著把可能有关系的报纸分门别类,他站起来,伸脚踢了一下报纸堆,把奥斯卡整理的那一堆也踢倒了,顷刻间一切又都乱成一团。

“嘿,你干什麽?”奥斯卡试图挽救自己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的成果。

露比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你说什麽?”

“我说别管报纸了,要是你觉得丢在这里对警方重新调查斯丹佛案件会产生麻烦,那就放到盒子里带走。我饿了,我要去吃点东西。”

“我忙了这麽久,现在看到的黑色字母好像都在跳舞,你却忽然说别管了。”奥斯卡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露比同情地看了看他:“是的,没错,别管了。”

奥斯卡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限怀念他曾经的搭档。马克斯总在为他收拾残局,为他整理办公桌,为他完成剩余的工作,而麦克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打从心里尊重,即使有时他在某条路上走偏了,麦克也会婉转体贴地去纠正。他实在太想念他们了。虽然诺曼也经常糟蹋他的成就,可对一个大吼大叫的同僚,至少还能以牙还牙地谩骂回去,奥斯卡的心情和现在绝不相同。

露比不会发脾气,他的每一个否定就像在和陌生人说你好一样。你好。其实他根本不关心你好不好。

谁要是和他合夥,一定会生不如死。

奥斯卡气呼呼地把报纸塞进纸盒里,这时门铃响了。

露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去开门。门外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脸上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露比刚打开门,他的手从身後伸出来。奥斯卡以为他在背後藏著一把枪,已经警惕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然而这个一丝不苟地年轻人只是拿出了一封信。

“鲁伯特先生让我来接你。”

“好的。”露比接过信封说,“我马上就来。”

说完他转身对奥斯卡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赶时间,别管那些报纸了。”

奥斯卡在心中骂了个够,脸上却丝毫没有动怒,现在他的脾气比一年前可好多了。他把报纸收好,捧著纸盒走向门口,和露比一起走到对面的马路上。

一辆加长型劳斯莱斯停在灰尘飞扬的路边,露比走过去,年轻人为他开了车门,然後继续彬彬有礼地等待奥斯卡进入。

奥斯卡不想承认自己的狼狈,可不管是好几天没刮干净的胡子、随随便便连扣子都可能错扣的穿著、一脸的憔悴疲惫双眼血丝、沾满了报纸油墨和灰尘的手指,还是手中那个像街头流浪汉乞讨时用来装钱用的纸盒,一切的一切都和这辆崭新的豪华车多麽格格不入啊。

露比虽然和他一样灰头土脸,可态度却很从容,催促他:“快上来。”

奥斯卡把纸盒往路边的草丛扔去,伸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满身灰尘地坐进舒适宽敞的车厢。

“我们去哪?”

“不知道,我还没看。”露比摇了摇信封,开始动手拆开它。

奥斯卡问:“你让我别管那些报纸,我把它们都丢了,你找到线索了吗?”

“是的。”露比说,“我找到了。”

“是什麽?”奥斯卡好奇地问。

露比没有回答,他在看信封里的东西,一张像什麽许可证的纸片。

“快告诉我,你找到了什麽?”

“嗯?”露比收起信封,向他微微一笑说,“先去看看我的新店。”

第34章 .多情夜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朴素的旅店。

两层楼,总共只有十个房间,掉漆的木头柜台里站著个刚好能够到桌子的男孩,麦克把钱放在柜台上时,孩子出人意料地麻利,熟练地收下钱从後面墙上取下一把钥匙给他。然後这个孩子的妹妹,一个更小的女孩从里面出来,领著他们上楼,直到房门口。

麦克给了她一些零钱表示感谢,女孩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推开门,整个房间冒出一股热烘烘的尘土味,只有一张床,一张木头桌子,一把看起来就很不牢靠的椅子,还有一个玻璃瓶里装了半瓶泛黄的水。

艾伦检查了浴室,幸好狭小的浴室里还挂著一个锈迹斑斑的莲蓬。他去楼下对那个男孩比划解释了半天,男孩从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把剃须刀、几把新刀片、一块用纸包裹著的香皂和一条摸起来很粗糙的毛巾。

艾伦回去洗了两次澡,把头发洗干净,然後刮了胡子。现在他焕然一新了,可仍然感到疲惫和食欲不佳。麦克洗完澡时,艾伦在床上睡著了,浑身赤裸毫不设防。

麦克擦干头发,来到床边,多麽难得的重聚。现在不止是艾伦的身体在这里,他的灵魂也回到了这里。麦克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麽牌子的香皂散发著一种古老怀旧的香味,艾伦湿漉漉的头发在粗糙的床单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水印,身上还有尚未擦干的水珠。他光滑而干净,他是最完美的爱侣。麦克躺在他身边,轻轻将他抱在怀里。

艾伦醒过来,目光迷蒙,仿佛在几分锺里做了一个长梦。

“我做梦了吗?”

“不,你醒著。”

“我是谁?麦克。叫我的名字,让我知道我醒著。”

“艾伦。”

“再叫一次。”

“艾伦。”

“我没有忘了你,麦克。”

“我知道。”麦克吻了他的脖子,艾伦转过身,用嘴接住他的双唇。这是一个互相征服的吻,施展一切本能掠夺和进攻,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仍不肯罢休。他们没有热死在沙漠里,没有在审讯中屈服,有什麽理由不在这个安静的小旅店里放纵一晚?

艾伦跪在床上,低头看著麦克。

“要是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你还会像沙漠里那样对我吗?”

麦克忍不住微笑,接著又皱起眉认真地问:“我在沙漠里怎麽对你?”

“你引诱我。”艾伦把他的双手按在头顶上,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我要惩罚你。”

麦克越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墙壁和天花板。

“这张床不太牢靠,可墙很厚。”

“所以没人能听见你的喊声吗?”艾伦腾出一只手伸进他的背心,手指顺著腰部往上滑动。他推起那件染上香皂味的白色背心,让它堆积在胸膛上方,麦克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中,他们同时感到干渴。艾伦在他起伏的胸口留下爱和亲吻,舌尖湿润了敏感的顶端,麦克向上退去,发出的声音就像叹了口气。艾伦碰到他时,他立刻蜷缩起来。

他们本该在到处是水的威尼斯,可现在这里干燥得把火柴放在空气中都会自己点著。水滋润生命,干燥燃烧和消耗生命,艾伦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热,可他不在乎消耗了什麽,只享受这美满的快乐。

麦克敞开自己,所有忧虑烟消云散,木床发出有规律的摇动声,汗水重新又布满每一寸肌肤。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简直像成了一个整体。很难解释为什麽人们会忽然相爱,为彼此深深迷恋,产生爱的原因很多,但最精妙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其万一,它像烟雾、火光、微风、露水,像一切捉摸不定的现象,总有什麽令人难忘的动情之处使它从转瞬即逝的感觉变成永恒。

汗水从艾伦的背上滑落,经过麦克搂住他背部的双手,接著流向干燥生硬的床单。沈浸在这样的完美的爱意中,艾伦紧贴在麦克身上,全身的力量压著他,麦克摩挲他的背部。他们在一起喘息,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心跳,回味一切难忘的余韵。

“我是小男孩吗?”艾伦在他颈窝边低声问。

“不。”麦克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你像布鲁斯.班纳变成了浩克。”

“弄伤你了吗?”

“你永远不会弄伤我。”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再来一次吗?美丽的人类。”

“睡吧,艾伦。”

黄昏过去,白天就像飞翔的鸟一样消失了。

艾伦深夜醒来,麦克在他身边。

他感到心满意足,现在该想想别的事了。

“你醒了吗?”

“是的。”麦克说,“我没有睡得很熟,但是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我感觉好多了,真遗憾,我们的威尼斯之旅没能成行。”

“沙漠之旅也不错。”麦克把手伸向他的脖颈後,让他当枕头用,“露比说这是个暗棋委托,我认为你应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我没有时间,我还以为最多只需要一周就能完成任务收到酬金。”艾伦说,“这样我们的威尼斯之旅能享受更多了。”

“所以你跳过了露比。”

“私活并没有什麽不好。”

麦克沈默了一会儿,手指抚摸他的肩膀说:“你知道露比为什麽不提倡你接私活吗?”

“这样他就赚不到钱了。”

“不。”麦克说,“因为他关心你,他为你准备好一切,尽可能排除潜在的危险和阴谋,让你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你认为没有他我就一无是处吗?”

“当然不是。”麦克说,“但是说实话,你真的这麽讨厌他?”

艾伦想了想,麦克要听实话,他说:“我并不讨厌他,相反有时候还有点喜欢他,特别是他把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幕後操纵者耍得团团转的时候。”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笑起来。

“那种时候他真是讨人喜欢。”艾伦说,“可算钱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好吧,说说你接下委托之後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会失去记忆?”

“我见到了渡鸟,然後我去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什麽人?”

“我看不到他的脸。那是个白色的房间,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人对著墙角坐著。”艾伦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些似乎已经离他很遥远,“他对我说了一些话,但现在我不太记得了,等我重新开始思考时,我已经在萨伦基尔城中一个小屋的床上,一个当地男孩站在床边,是沙特。”

“沙特?你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沙特?”

“是的,是他带我去见费萨。”

“然後呢?”

“然後他们接纳了我。”

“当时你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什麽吗?”

“没有印象,似乎只是被派遣到这里,和他们共同作战。”

麦克感到真相超出了他的意料,当初发现艾伦丧失记忆时,他也只是认为委托人在其中动了手脚,为了避免他在执行任务中露出破绽。委托人做了完全准备,使艾伦的身份无懈可击。按理说他一定会在催眠失忆伪造身份时指定一个更为明确的目标,而不是什麽含糊其辞的共同作战。

露比说每个人都只是一枚棋子,只在自己的位置起作用,艾伦的作用是什麽?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沙特的死。”麦克说,“我曾经认为他的死只是有人为了阻止我或是陷害我而采取的残忍手段,因为我是个意外闯入者,是个有可能破坏计划的人。费萨差一点杀了我,可问题是既然那个人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了沙特,为什麽不干脆直接对我动手?”

“所以你认为他杀害沙特另有目的。”

“是的,赛伊德的失踪也很可疑,他去了哪里?他是个大力士,如果不是自己离开,谁能使他毫无反抗之力?”

艾伦无法回答,他似乎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可知道的真相却并不比麦克多。事实上这个任务的运作周期不长,可他们已经见识了什麽是真正的阴谋。真正的阴谋绝不是在委托任务中撒一点小谎颠倒黑白,而是你明明知道这是阴谋却不知道该怎麽办。

“我认为这件事存在很多不可预知的危险,应该立刻终止。”

“可是身不由己,我们被禁止离境。”艾伦说,“有人不希望我们中途退出。”

麦克搂住他,吻了一下他的脖子,低声说:“天亮後试试和露比联系,也许他会有什麽新线索。”

艾伦伸长手臂抱紧他,还有四个小时可以尽情放松。等到天亮,他们就要面对更多危险和困难,可夜晚还没有过去,夜晚是多情的。

第35章 .猎鹰们

当地时间上午九点,麦克和艾伦离开了旅店,去路边的杂货铺借用电话。

几分锺後麦克挂上听筒。

“怎麽样?”艾伦问。

“没有人接听。”

“也许他出门了。”

“我打过模型店里的电话,朱蒂也不在。”

朱蒂很少离开模型店,她的爱好不在超级市场和大卖场,也不在电影院和公园,偶尔出门多半去的也只是几个熟悉的枪店。

“他们会去哪?”

“我不知道,但情况好像不太妙。”麦克皱了皱眉,虽然出发前露比告诉过他不要使用专用联络工具,但并未禁止双方在情况生变时的紧急通话。康斯坦丝模型店的电话没有人接听,这使原本就扑朔迷离的事件更增添了一份隐忧。

“如果不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露比不会离开家。”

是的,那是一个家,尽管露比从来没有承认过那是他的家。从整个格局来看,康斯坦丝模型店也更像个巢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藏身之处,冷硬神秘,感觉不到任何家的温馨和温暖。但是艾伦想不起七年中露比几时离开过这个不合常理的家。他几乎就像在那里生根发芽,一旦挪动他,他就会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烧焦枯萎。

“也许他想出去散步了。”艾伦说,“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

“你打算去哪?”

“我们哪也去不了,要是露比还在,说不定他能想办法让我们偷渡出境。眼下我们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结束这个暗棋委托。”

“你有什麽好计划吗?”

“先找到费萨。委托人原来的计划是让我和费萨的自由军共同作战,这是个非常模糊的指令,为什麽作战,战斗到几时?没有任何明确指示,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如果脱离了这条线,也许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什麽。”艾伦说,“我们不能游离在任务之外,等待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出现的露比来援助我们,要是他真的出了什麽事,我们还得回去帮他。”

“你知道费萨他们现在在哪?”

“自由军有很多据点,我们可以到其中一个去等他们,据点一定会有人驻守。”

麦克说:“我在萨伦基尔遇到一个名叫安迪.斯特林的周报记者,他就住在玛克塔克旅店。”

“你觉得他可疑吗?”

“不知道,但是沙特的死让我产生了一些联想。”麦克说,“出发前露比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列出了他认为有可能参与暗棋委托的一部分杀手名单。”

“你认为杀害沙特的凶手是其中之一?”

“是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凶手为什麽要杀死沙特,但他一定在杀手名单里。”麦克说,“沙特被割断了喉咙,非常快速有效的一刀,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还有那把留在杀人现场的匕首,奥特马猎刀,费萨的人没有这样的装备。”

“像是军队里的人杀人的手法。”

“那份名单上有一个人,他叫狼人山姆,是个退伍军人,参加过很多战役。我相信如果他参与了委托,一定很适应这种在敌对坏境中的隐秘行动。”

“狼人山姆。”艾伦说,“他可是个相当可怕的家夥。”

“要回玛克塔克旅店碰碰运气吗?”

玛克塔克是费萨认为最安全的据点,但在麦克看来,那里才是最危险的。

艾伦去杂货店买了点吃的填饱肚子,然後又买了一份旅游地图,从地图上找到所在位置,按照路线返回玛克塔克旅店。当地的出租车由於廉价的石油而车费非常便宜,出租车在相距旅店两条街的转角停下,但是有人比他们抢先了一步。几辆警车停在旅店门口,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店里赶走了所有客人。那个名叫扎伊的男孩被几个武装警察推搡著,目光充满仇恨,很快被扔进警车里。

麦克在被赶出来的人群中看到了安迪.斯特林,记者先生正敬业地对著警车和旅店拍照,一个目光凶悍的警察向他的镜头伸出手,双方争执了几句,安迪显然很清楚对付军队和警察的方法,配合地收起相机并识趣地退开了。等骚乱结束,玛克塔克旅店的大门被贴上封条,警车就此离去。麦克看到安迪往旅店背後的小巷走去,於是快步上前叫住他。

“安迪。”

记者转过头来看著他,眼角在眼镜的镜片後露出微笑。

“是你。”他愉快地伸出一只手,“你去哪了,这里好玩吗?”

麦克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掌充满力量,这不像一只握笔的手,也不像成天在键盘上打字的手,更不像一只按动快门的手。麦克问:“我看到了警车,发生了什麽事?”

“哦,好像很严重,警方认为这个旅店是反叛军的一个秘密据点。现在旅店被查封了,我得另外再找住处。”

“他们没有怀疑你吗?”

“我?为什麽要怀疑我?”安迪微笑著,笑得非常自然。

麦克松开他的手说:“你刚才拍了照片,你说过这里的人觉得所有外国人都很可疑。”

安迪耸著肩膀说:“真正可疑的人绝不会直接把镜头对准他们,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他背上背包,拨弄了几下相机,对麦克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找新的落脚点吗?”

“不,谢谢,我有地方住了。”

“那真遗憾,再见,亲爱的朋友。”安迪向他挥了挥手,往小巷深处走去。

麦克忽然说:“山姆。”

安迪停了下来,他开始有条不紊地转身。他没有否认这个名字,相反对这个名字的反应相当奇特。安迪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站得笔直,最早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习惯这样站立。

“山姆.格雷少尉。”

“真是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安迪的目光变得锐利而细长,麦克向他走去,同时艾伦从另一边接近,小巷很长,四通八达。

安迪扔下背包,多余的东西会影响他的速度,接著是珍爱的相机。他还挺喜欢这个相机的,里面留著不少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他不想把相机留给别人,所以抬起脚用力踩下去,一阵清脆的悲鸣,脚下出现一堆碎片。相机碎裂时,安迪飞快向背後的巷子跑去,麦克追赶他,只看见他的影子在转角一闪而过。

他真像一头月夜变身的狼。

艾伦的路线和麦克截然不同,他对这里的道路更熟悉,沙特带他走过很多僻静小路。他通过几条复杂的交叉路线抢在麦克前面。安迪在半路上丢下眼镜,现在他彻底变回了狼人山姆。艾伦追进一条小路,路上有三个黑漆漆的分岔。他放慢脚步往前走,第一个分岔是死路,第二个分岔通向两座楼房间的走道,一扇生锈的铁门锁住了尽头,第三个分岔露出一条黑影。艾伦经过时,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摇摇晃晃地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似乎想撒开四肢奔跑,但它仅仅跑了两步就开始耷拉著脑袋神游漫步。

艾伦转身往回走,从那条死路中冒出一个人影向他猛扑过来。艾伦感到自己被紧紧缠住,一只肌肉坚硬如铁的手臂勒住他的脖子,紧跟著尖锐的刀口划上他的喉咙。刀口的冷光刺激了他的眼睛,艾伦闭上双眼,右手穿过对方的臂弯,左手向後抓住偷袭者的脖颈。刀锋在他的阻挡下远离了要害,但偷袭者像一条浑身是鳞的鱼一样滑溜。艾伦抓著他的後颈,他立刻一只手推向他背部,低头躲过了反击。

我叫山姆.格雷,你可以叫我山姆,也可以叫我狼人。

在军队里每个人都有外号。

他嘴角带著微笑,沈醉於这样的搏斗。艾伦勾住他的肩膀,向他下巴挥去一拳,他上身往後仰,将艾伦的手臂折到背後,往对面墙上撞去。艾伦往另一边转身,抬腿扫荡他的膝盖。

山姆松开手,後退了一步,躲开他来势汹汹的一脚。

他们互相看著对方,小巷中杀气腾腾。

幸好麦克及时赶到,否则两人之间还会有更激烈的冲突。

“格雷少尉。”麦克说,“我尽量说得简单些,我知道你参与了一次暗棋委托,我想知道你的任务是什麽?如果你向我们说出全部实情,我们也向你公开我们知道的所有。”

山姆眯著眼睛望著他。他有一双变化多端的眼睛,当他是记者安迪.斯特林时,他的目光敏锐而真诚,而当他是狼人山姆时,双眼像剃刀一样薄而锋利。什麽是剃刀?一枚薄薄的刀片出现在手指间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干净光滑的下巴,而是刀锋划过皮肤留下的细长伤口。麦克站在山姆面前时,只觉得浑身都被看不见的刀片切割著。

“你们认为我知道的比你们多吗?”

“听著,我们并不是邀请你成为同盟。”

“那是为什麽?”山姆微笑著问,“杀手就职课程没有教过你们永远只做自己的份内事吗?”

“难道你从来没怀疑过这个委托任务的真正目的?”

“我不需要知道。”

“即使你为此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他们会对我做什麽?杀了我吗?”山姆的笑容变大了,没有人能杀了他,他经历了无数的战争,从无数次生死搏斗中活下来,他感到自己强大而幸运,战争使他成了不死身。

麦克无法回答,这是个谜题式的死结,不解开谜团,没有人知道最後的结局是什麽。

“你觉得他们不会杀了你,也许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想杀了谁,你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在真正的委托人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麦克说,“渡鸟们都死了。”

山姆望著他的眼睛,态度终於有了一些改变:“你肯定吗?”

“是的,我肯定。”麦克说,“渡鸟只是委托人的眼睛,并不知道委托内容,但却是第一批被杀死的。现在你还认为他们不会杀了你,或者杀了我们吗?”

山姆卷了卷衬衣的袖子,双手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後拢去。

“找个地方谈谈吧,猎鹰们。”

第36章 .内丽小姐

这扇玻璃门就像不存在一样干净透明。

一整块巨大的玻璃,厚重结实,安全可靠,却并不显得笨拙,反而非常美丽。

玻璃门上有一个亮闪闪的金色握把,门把的造型是一朵金铜色的玫瑰花,优美卷曲的叶子和藤蔓交织在一起,浮雕精致得令人心驰神往,阳光下闪动著柔和的光芒。

推开门,从落地玻璃上的百叶窗投射进来一道道日光,光线把整个店面照得通亮。白色的墙上整齐排列著陈列柜,中间的长形柜台分割成几十个小方格,天花板中央悬挂著一盏黄铜支架的吊灯,灯架像一棵茂盛的大树向四面八方伸展著树枝。吊灯的风格和玻璃门上的把手完全一致,金色的树枝,生长著漂亮的金叶子,每一根舒展的枝条顶端都有一个玫瑰花型的灯罩。到了晚上,夜幕降临,这些玫瑰花灯就会亮起优雅温暖的淡黄色光芒,使整个空间变得神秘而充满温情。

露比站在吊灯下抬头仰望,他很久没有对什麽东西如此感兴趣了,接著他的目光又向四周扫视了一番。店门口还没来得及挂上招牌,因为商店尚未取名。

这是一家新的枪械武器店,合法经营,有政府批准的许可。露比在商店里走来走去,陈列柜里放满了枪,不是模型,是真正的枪,每一支都崭新得闪闪发光,中央柜台的小格子里分门别类地堆著各种子弹。

“这是怎麽回事?”奥斯卡不想承认,他被这个枪店的规模吓到了,店面足足占据了摩天大楼的整个一楼,还不包括地下停车场B2层的试射场。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正规枪店,找不出一点差错,如果你要买枪,随便什麽枪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满意的型号。它像一个超级市场,保证能让你满载而归。

奥斯卡从墙边的货架上拿起一支擦得!亮的手枪,摸了摸枪身,一层新鲜的枪油。

“这里怎麽样?”露比问。

奥斯卡难以回答,从此刻开始,露比不再是个地下黑市的军火商了,尽管他仍然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但警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参与了这样或那样的暗杀事件。

“一千万真是物超所值。”

露比说:“这就是它的价钱。”鲁伯特先生不会随意开价,但他的价钱永远公道,在这位黑手党教父的价值观里,等价交换不仅仅是支票上的一串数字,更包含了许多无法言传的东西。

“我该说什麽好?”奥斯卡放下那支油腻腻的新枪,它一定会受到很多顾客的喜爱,枪油,多麽讨人喜欢的东西。奥斯卡说:“我该祝贺你吗?这似乎又有点怪异,因为我知道这个店只是你的伪装,到头来你还得重操旧业。”

“塞缪尔警官,最近我对你的看法改变了很多。以前你像个毫无头绪的斗牛士一样满肚子挑衅,一年前你砸坏了我的酒柜,那时的你能想到像这样和我心平气和地站在同一个地方说话吗?”

“当然不能。”奥斯卡说,“就算现在我们站在一起,那也不代表我支持你的所有行为。”

“只要你能支持一部分,我就满足了。”露比说,“看来同仇敌忾真的能够增进彼此间的友情,互相利用也是我最喜欢的合作模式。”

“你抛弃了模型店,摇身一变成了合法枪店的店主,现在你要用这个店来做些什麽?康斯坦丝枪械商店,听起来倒也挺像那麽回事的。”

“这不是我的店,但我会给它取个新名字。”模型店已是昨日黄花,露比看了一眼门外,“内丽小姐。”他立刻就决定了。

门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内丽小姐枪械商店在热闹繁华的中心区,这里与肮脏陈旧的旧街区截然相反,没有流浪汉、毒贩、妓女,也没有日渐生锈腐烂的废车场,没有远近闻名的抛尸胜地,更没有臭气熏天的垃圾堆。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治安良好,商店里的枪械就这样摆放著,孤魂野鬼再也没办法接近了。

“转告鲁伯特先生,我很喜欢。”露比对站在门边的年轻人说,後者向他微微点头,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露比走向通往商店後面的门,一楼被隔出三分之一,中间有一条十英尺左右宽的走廊,两头装著彩色玻璃窗户,阳光将地面和墙壁布置得色彩斑斓。走廊的那一边有一扇门。奥斯卡想,那是一扇什麽样的门?白色的,四周装饰著简洁朴素的线条。露比站在门口,轻轻转动门把。不知道是上午温热的光线有著昏昏欲睡的微弱热意,还是两边的彩色玻璃带来了奇特的宗教色彩,或者是露比与生俱来的神秘所致,奥斯卡在他摸上门把的一瞬间产生了轻微恍惚,就像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神奇小说一样,打开门,另一个世界就在眼前。

门背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厅,普普通通真是最好的形容。客厅里有沙发,地毯,颜色柔和的窗帘,窗台上种著花,墙上挂著美丽的画。

一年前奥斯卡不会明白这里和别处有什麽不同,那时他还是孤家寡人,还有一颗随波逐流的牛仔心,认为哪里都可以是家。那时如果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客厅,他也绝不会和家联想起来。

现在奥斯卡明白了,他看到沙发,想起莉莉历尽千辛万苦地从那一头爬过来,爬上他的膝盖。她的手小的惊人,可是却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心。他看到地毯,想起满地的绒毛公仔,小鸡卡梅利多,小羊贝里奥,他从不整理办公桌,却愿意跪在地上整理那张小小地毯上的玩具。他看到窗帘,想起艾许莉站在扶梯上数挂钩,每一个挂钩都闪闪发亮。他看到窗台上的花,墙壁上的画,他的心中浮起数不清的美好回忆和难以形容的宽慰。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露比问。

奥斯卡无法拒绝,他走进客厅,看到更多关於家的细节。今晚他要回家去。

“你觉得这里比以前更安全?”

“不,只是比以前干净,安全在我们看来纯粹是天方夜谭。”

“我们是否该接著谈早上那件事了。”

“别著急,为什麽不先聊聊天呢?”露比说,“听说你有一个小女儿。”

如果一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忽然提到对方的家人,那首先应该感到的是紧张,可奥斯卡被这个房间软化了,听到露比说起那个毛绒绒脑袋的小家夥,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她可爱吗?”

“她还是个小婴儿,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可最後奥斯卡还是情不自禁地说,“是的,她很可爱。”

其实他有很多可以用来形容女儿的词汇,无法形容的只是那种喜爱之情。当她被护士传递到他和她手中时,他们都无法相信那是经过十个月孕育而生的小生命。奥斯卡认为她应该来自更远的地方。她全身笼罩圣光,天使们亲手将她送到人间。

“她喜欢你吗?”露比问。

“我不知道,她还很小。”

一个小婴儿,她对父亲的概念有时就像一件熟悉而喜爱的东西,把爸爸当成床,躺在他身上,把爸爸当成被子,滚来滚去,她对床和被子也没什麽概念。

外面的玻璃门响了,朱蒂抱著小狗走进来,她接到消息并没有太过惊讶,遇到露比已经是一生中最大的惊奇事件,从那以後她就处变不惊了。

狄恩跟在朱蒂身後,显然是被这个巨大的军械库震惊了,走到中间的柜台时,他绊了一跤,撞翻了几个装子弹的木格子。朱蒂放下小狗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捡子弹。奥斯卡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交谈。

朱蒂说:“你知道这是什麽子弹吗?”

狄恩战战兢兢地问:“子弹有很多种?我只用过一支冲锋枪,是我从黑市买来的,他们给了我几个弹夹,教我怎麽使用,他们说抢银行足够了。”

朱蒂从地上捡起一颗子弹举到他跟前说:“这是马卡洛夫9mm弹。”再捡起另一颗,“这是勃朗宁9mm短弹。”接著捧起一把混合在一起的子弹说,“这是最常见的帕拉贝鲁姆手枪弹,柯尔特手枪弹,M193步枪弹,M1卡宾枪弹,马格农手枪弹,这是14.5mm机枪弹,你最好学会分门别类。”

“好的,我会记住的。”狄恩自信地说,“像在超市里整理货架一样。”

小狗汪汪叫,从朱蒂的手掌中衔起一颗托卡列夫手枪弹放到相应的木格子里。

“你看,连小狗都会。”朱蒂鄙夷地说著,亲热地拍了拍斯比尔特的脑袋。

这就是家庭。

“妻子,枪,一个死缠烂打还算有几分可爱的傻瓜,一条别人寄养在这里总是不知好歹凑上来舔你手指的丑小狗。”露比说,“警官先生,你觉得这算幸福吗?”

“也许。”

“你认为什麽才是幸福?”

奥斯卡不明白他为什麽忽然有这麽多多愁善感的问题──你的女儿可爱吗?她喜欢你吗?什麽才是幸福呢?

这不是露比一贯的风格,如果他忽然问了这样的问题,那一定有更深的含义。

奥斯卡说:“我们自己决定的生活就是幸福,不在别人的猜测和臆想中,也不需要别人的干涉。”

露比微微一笑:“好吧,聊天结束了。警官先生,感谢你忍耐这麽久,陪一个你并不喜欢也不赞同的人闲聊。不过这样的闲聊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谈谈正事吧。”

“你找到了那条关键的新闻吗?”

“没错。”

“是什麽?”

露比说:“我一直在找这条关键新闻,认为它至少在一个月前出现在报纸上。可是我错了。”

“你错了?”

“是的,我错了。这不是某一天的新闻,这个消息一整年都在,几乎每天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

奥斯卡愣了一下,但他飞快地思考,想到了一件事。

“一整年的新闻。”

“对。”

“要说一整年的话,今年是大选年。”

露比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总统大选。”

第37章 .备忘录F

编号:10943

“签名”

等待“直线”。

为“铅笔”制造机会。

超出预定时间,进行B计划(手写)

第38章 .狼人山姆

“从哪里开始说起?”

“就从接受委托开始吧。”

这是一个冷清的小餐厅,玻璃门上被油漆刷满了涂鸦,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尘土飞扬的街道。这里也并不安全,但至少是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他们一致认为现在没有什麽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与其躲躲藏藏引人怀疑,不如大方地坐在餐厅里吃顿午饭。

山姆把蘸了酱汁的卷饼送进嘴里,他食欲很好,饭後还喝了一杯咖啡。

“我是在杀手酒吧接到委托的。不,不准确,当时还不能称之为接受。我从熟人那里得到一点消息,对这个任务很感兴趣,然後我去见了渡鸟。”

“委托人选中了你。”麦克说,“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山姆奇怪地说:“我当然记得。”

他没有失去记忆,一点也没有。是因为他的任务没有太多需要和人接触的细节,还是因为他确实与众不同。

“你的任务是什麽?”

“这样可不行。”山姆擦了擦嘴说,“我们对彼此知根究底,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也知道我的来历。可如果只是你们提问我来回答,我会感到很吃亏的。”

“你也可以提问。”

“很好。你们两个都接受了委托吗?”

“我没有。”麦克回答。

“你没有接受委托,为什麽来萨伦基尔?”山姆似乎对此感到有些困惑,盯著桌上的咖啡杯沈思起来。几秒锺後他抬起头,目光向对面的两人扫了一眼,眼神中不再有刀片似的锐利。山姆自己找到了答案,他的嘴微微圈成O型,了解地低声说:“为了亲密的搭档不惜冒险,真感人。”

艾伦并不喜欢他,或者更进一步说是对他怀有敌意。他和山姆的关系确实就像猛禽和猛兽,双方在不同的环境中生存,却同样能意识到对手的强大。艾伦对山姆保持警惕,但听到他说“亲密的搭档”时,对他的用词仍然甚感满意。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山姆说,“你不在接受委托的名单之列,就是说这个任务和你无关,可为什麽好像委托人知道你的存在?”

“委托人知道我?”麦克看了艾伦一眼,艾伦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你为什麽会这麽想?”

“这关系到我的任务。”山姆眨了眨眼睛,看著麦克说,“记得我们是怎麽遇上的吗?”

“在同一班飞机上。”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可如果是早有预谋的计划又太不可思议了。露比说过这是一条安全的秘密航线。可露比的安排也已经出了很多错,这些错误严重到令人担心起他的安危。

他还好吗?他不会允许自己出那麽多错,连续不断的错误意味著失控。艾伦和麦克同时想起那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在你到来的前一个星期,我搭乘另一班飞机抵达萨伦基尔。我接到了委托,收到一张巨额定金支票和一份备忘录。”

“一份备忘录。”麦克重复了一遍。

山姆疑惑地看著艾伦:“你没有收到吗?”

“我们收到了。”

“你们?”

“我们。”

艾伦问:“谁们?”

麦克只好低声回答:“露比。”

“好极了,他终於可以以复数出现了。”

“露比.特罗西吗?令人羡慕的白猎鹰的中介人。你是说你没有收到备忘录,但你的中介人收到了。”

“是的。”麦克说,“有人故意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中介人有没有告诉你备忘录上写了什麽?”

“没有。那似乎是一份相当秘密的备忘录,中介人什麽也没说。”

“我们都知道,通过渡鸟接受委托,其实就是接私活。除了闲散杀手,偶尔我们也会跳过中介人试试找点新鲜感。可是你接了委托,备忘录没有送到你手中,反而送到你的中介人那里。这不合逻辑。”

艾伦说:“也许这只是个失误,不妨先说说你的备忘录上写了什麽?”

麦克认为山姆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露比就不肯说。如果连自己人都不肯说的话,备忘录上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

“你们想知道吗?”山姆说,“我没带在身边。”他转身向在墙角打瞌睡的店员要了一支笔,就在艾伦和麦克的注视下,将备忘录默写在餐巾上。

麦克无从辨别这份备忘录的真假,而且对备忘录上罗列的内容更是迷惑不解。

“这里有很多代号,你是‘纸’?”

“是啊,古怪有趣的代号。”山姆说,“每一个代号就是一个杀手。”

“委托人给了你这份备忘录,指出任务中的要点。”麦克问,“‘引号’是谁?”

山姆看著艾伦。

艾伦一点也不相信他的鬼话:“这里写著保护‘引号’,你是说你在保护我?”

“‘问号’没有出现之前是的。”

“那麽‘问号’是谁?”

山姆又转头去看麦克。“这正是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半个月前,我按照委托人安排的行程来到萨伦基尔,当时我的任务目的相当简单,隐藏身份在敌对环境中展开行动。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我在军队受训多年,知道怎样才能在强敌环饲中完成任务。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不在意外中死亡,或者换一种更容易让你理解的说法,杀死威胁到你生命的人,直到你完成自己的任务。”

这真是个奇怪的任务,雇佣一个杀手,再雇佣另一个杀手保护他。

“现在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麽?”山姆说,“这将决定我什麽时候能结束工作。”

艾伦幸灾乐祸地说:“我的任务是与费萨的自由军共同战斗,如果你想结束工作,恐怕得等到新戈尔维亚共和国诞生了。”

山姆愣住了,但他很快松了口气说:“幸好还有个B计划。”

“B计划又是什麽?”麦克问。

“B计划?”山姆说,“B计划是保护你。你刚到萨伦基尔时就差点被费萨的人崩掉脑袋,是我救了你。”

麦克更糊涂了,山姆似乎从一个身份神秘的杀手成了一个称职的保镖。他毫无敌意吗?也不尽然,他们都认为不能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既然我不在接受委托的杀手名单中,委托人为什麽会知道我?甚至为我取了一个代号?”麦克说,“‘问号’究竟是我,还是所有的意外介入者?”

山姆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那麽你为什麽认为我就是‘问号’?”

“是因为你搭乘的那班飞机。那是唯一可以躲过军方检查的航班,如果‘问号’想出现,只有通过这条航线才能抵达。於是我按照委托人的要求从萨伦基尔出发,中途转机和你上了同一班飞机。我观察机上的所有乘客,当时有好几个人比你更可疑,但你却在巴士上翻开了旅游指南。”

麦克想起来了。下了飞机後,他在巴士上翻阅旅游指南,从最後一页的塑料薄膜中发现了那枚新月党的硬币。

“‘问号’将以新月党的外勤人员身份潜入自由军,保护‘问号’不让他的身份曝光,这是B计划的内容。”山姆说,“於是这个任务就出现了自相矛盾之处。A计划要求我保护‘引号’完成任务,B计划却要求我保护随时可能破坏任务的‘问号’。但我好歹是明白了一件事,为什麽‘问号’出现就可以不用再管‘引号’。我想委托人一定对你们的关系有所了解。”

“问号”出现了,他会用生命去保护“引号”。

麦克问:“‘句号’又是谁?”

“‘句号’不在我们中间,没有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不能告诉你们。”

“好吧,无论如何,我应该感谢你救过我一次。”

“一次?”山姆意味深长地说,“不是两次吗?”

麦克看著他的笑容,吃了一惊。

“在玛克塔克的地下室里。”

“你杀了沙特。”

“是的。”山姆并不否认,“我不得不杀了他,因为他活著会让你的谎言全部落空。”

这也是令人费解的解释,麦克一直认为沙特只是个孩子,也许他在父亲的影响下杀过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复杂,或者说,他可能有很多想法,却未必不是个单纯的男孩。

然而山姆的话为这个萨伦基尔少年增添了几分别样色彩。

“沙特只有十四岁。”

“你想说他是个孩子。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里没有孩子。如果你在炮火和炸弹中出生,每天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枪响,那麽你在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山姆说,“我曾经杀过几个这样的孩子。如果你坚持认为未到法定年龄就是孩子的话,那些确实就是孩子。他们拿枪对著我,在一条小巷里,都只有十三四岁,枪比他们的个子还高,他们的眼神充满仇恨,然後就开枪了。那是我最惨的一次,我中了四枪,肩膀、肋下、大腿,还有一枪在胸口附近,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在医院躺了半年,接著经过更长时间的复健才重新站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再不把任何人当成孩子。”

“那也只是你的个人经历,这件事可以改变你,但是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麦克说,“我没有感觉到沙特对我的威胁。”沙特腼腆内向,几乎很少在队伍中说话,即使他的父亲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也没有显出任何特殊性。

“你感觉不到,因为他没有给你威胁,但他的威胁确实存在。沙特在自由军中有更高的使命,这种命令并非来自他的父亲费萨,而是更高一层。”

“来自於谁?”

“信仰。”山姆向对面的街道瞥了一眼,“看到那里的画像吗?”

一张典型的阿拉伯人的画像,画中人留著浓密的髭须,目光坚毅,神情严峻。

那是一张通缉令吗?

不。

“努哈.穆卡拉姆.达乌德.拉蒂夫。这个名字在戈尔维亚反对派势力中声望很高,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高於一切,甚至是头目和父亲。”

“你是说沙特直接受命於恐怖分子头目?”

“为什麽不可能,孩子们更单纯,更容易接受神圣的命令。”山姆说,“你的谎言编织得很巧妙,令人将信将疑,却又不能完全否定。费萨和新月党的联系并不紧密,但真正的领袖,他必定知道一切。领袖知道了,沙特也会知道。你在他面前撒这样的谎,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如果他确定你对他们不怀好意,你的下场会是什麽?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刚审问了一个可疑的间谍,用各种方法虐待他,最後把他活埋了,在哪一片沙子下面,我可不清楚。”

麦克想到自己受到赛伊德审问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在沙特面前提到新月党,当时那孩子的反应是什麽?回想一下。

沙特吃惊地看著他,又转头看了费萨一眼。

我们的灵魂。

他是个坚定的信徒,麦克进一步意识到,沙特当初说的“他”也许并不是指艾伦。

艾伦失去记忆醒来後,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沙特,然後沙特带领他去见了费萨和其他人。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你杀了沙特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你为什麽把匕首留在墙上?”

山姆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如果你参与这个任务,我们就应该是同伴,可你并不是。因此我们的关系显得很微妙,似乎更应该是竞争对手。我听说白猎鹰不喜欢滥杀无辜,也不接受模棱两可的委托,对此嗤之以鼻的人可不少。我留了匕首给你,这是一道测试,看看你究竟会怎麽做。结果还真是令人吃惊,你居然为了一个‘孩子’,把自己送到费萨的枪口下。看来有时候传言也并不全是骗人的,正义使者先生。”

麦克看著他:“赛伊德也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山姆无辜地说,“他虽然很粗暴,可除非他真的威胁到你,否则我不会动手。”

“他去哪了?”

“不知道。他的失踪另有原因,也许死了,但那不关我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解围的时候,费萨他们对你似乎很友好,既然你只不过比我早到萨伦基尔一个星期,如何能得到他们的信任?”

“寻找机会。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略施援手。我到达的第二天,从秘密警察手里帮了沙特一把,逃走时他带著我走街串巷,我们就成了朋友。”山姆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最後一点,我认为这份备忘录的怪异之处不只是在於前後矛盾,而是它出现了两种不同的风格。也许你们多看一看会有新思路。”

艾伦看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廉价纸巾,不知道眼前这个同行到底说了多少真话。

“我该走了。”山姆说,“我本来有很多事想问,不过看样子你们比我还没有头绪。”

“接下去你打算怎麽办?要退出吗?”

山姆撇了撇嘴说:“虽然暗棋委托的规矩我们不能调查委托人的身份,可如果他暗中动了什麽鬼主意,打算事成之後干掉我们全部,我不介意打乱他的计划。这要观察一段时间,我还不能相信你们。”

麦克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为什麽要说这麽多。”他越来越怀疑山姆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哦,反正又不是什麽秘密。”山姆笑了笑说,“备忘录里并没有说不可以和符号们吃饭聊天啊。你们还有什麽想问的吗?”

“你觉得备忘录有问题,你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个任务,可你还是接受了。”

“是啊。因为渡鸟先生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他说人群中会有恨,也会有爱。我想见识一下。既然你们知道了危险,希望你们保护好自己,别砸了我的任务,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能收到尾款的。再见,相亲相爱的小猎鹰们。”

山姆丢下这些话离开了,麦克知道他会躲起来暗中观察,他对真正的委托人,乃至整个暗棋委托仍然相当感兴趣。

谁不是呢?

艾伦和麦克互相看了一眼。

狼人山姆。

什麽是爱?

战场上有太多恨,他像一块吸满了恨意的海绵,却显得那麽饱满。

山姆.格雷的心中没有怜悯,他用残酷的方式杀死沙特,让他长时间内没有死亡,只为了检验麦克的同情心。他认为战场上只有残酷,对爱这个字眼充满好奇。

如果可以,他也想见识一下。

第39章 .卡普利餐厅

他向柜台走去,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柜面上,开始打电话。

餐馆老板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对那枚硬币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对面一直在响铃,没有人接。放下听筒时,老板沈默地把硬币还给他。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把硬币当做小费。

老板看看他,从柜台里取出一件东西放在他手心。

一个发亮的子弹头。

接著老板又给他看另一样东西。

他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平静下来。

那是什麽?

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40章 .真正的目标(1)和蜂巢(2)

回家的路上一切如常。

平静的街景,行色匆匆的人群,天空开始有些阴雨,霓虹灯在不知不觉中亮起来。

奥斯卡回了一趟警局,他在办公桌上发现一张便签:我爱你,爸爸。出自妻子的手笔,一枚浅蓝色的回形针和一张小女儿的四格连拍照片,记录了她打喷嚏的整个过程。

我也爱你,亲爱的。

他归心似箭。

“一个月前正是总统大选如火如荼的阶段。”

“你认为是这件事激怒了委托人?他是谁,愤怒的不如意的选民?”

“不。但这次选举一定会使他受到影响。”

“总统大选必定会影响很多人,甚至影响全世界。”

“结果已经产生了,亚当斯先生以多数支持率获得连任。这个结果会让谁坐立不安呢?”

“总统先生的竞争对手。”

“不妨来看看这位竞争对手的履历。麦尔斯.西德尼,曾任国会众议员,民主党人士,他为人温和,更关心中下阶层的利益,可在外交策略上却没有什麽过人之处。西德尼先生可能会是个好总统,但最後的赢家却是一向对外强硬的阿诺德.亚当斯。这位硬派总统的好战已经使国会的制约悄然瓦解,可他还是受欢迎,比一个能让你少缴税的老好人更像一个英雄,人们在电视上看到他时就像看到好莱坞动作明星一样激动。他对戈尔维亚的军事介入提案更让两国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这个提案因为参议院认为不可轻率作出决定以及总统大选而暂时搁置,但如果他连任,这将是他首先要做的事。”

“你不是说真的吧。之前你猜想政府授意某个秘密情报部门雇佣杀手暗杀恐怖分子头目,现在风头一转,又成了别国政客买通凶手刺杀总统。这不是电影和小说,不该有那麽多曲折离奇的情节。”

“你是警察,应该知道现实比电影小说更离奇,编剧和作家都在贪婪地从现实这个宝库中挖掘素材。”

“好吧,你认为这有多少可能,从一个暗杀委托变成两国间的战争?”

“从古至今,暗杀和战争都是密不可分的。”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麽这个委托就彻底上升为国际事件了,我必须向上级报告。”

“哦,他们会怎麽认为呢,为了往上爬,你成了一个幻想家。”

“总有人会相信。”

“这里有一部电话,你可以试著拨打911,打给FBI,打给国务院,我还可以替你查到总统先生的私人电话,如果有一个人相信你,我就认为世界充满爱。”

“你说话真刻薄。”

“谢谢夸奖。”

“该怎麽办?我想听听你的非官方手段。”

“非官方手段就是不惊动任何人,不管委托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麽,我们要做的只是阻止他。但在这之前,我还得找找熟人。”

奥斯卡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客厅的灯还亮著,妻子抱著小女儿在哄她睡觉。小家夥金色的脑袋靠在妈妈胸脯上,她刚喝完奶,麽指放在嘴里,睡梦中不时轻轻吮吸。奥斯卡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他的心软绵绵的,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完全调动起了他的激情,但现在他又完全软化了,嘴角露出微笑,目不转睛地望著窗户中那温馨甜美的一幕。

这是他深爱的人,他会永远保护她们。

奥斯卡走进家门,亲吻了妻子。艾许莉对他的胡茬没有任何怨言,并且允许他亲吻熟睡的女儿。

“你在忙什麽?”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危险吗?”

“别担心。”

“小心一点。”

“好的。”

“诺曼告诉我,你拿走了他的酒。”

“呃……他还真喜欢打小报告。”

“我们都关心你。”艾许莉在他的环抱中抬头看著他,深情而勇敢,“不管你这几天在做什麽,都不要忘了这一点。”

奥斯卡吻了她的额头,将她和小女儿一起抱在怀中。莉莉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看著她终日来去匆匆的父亲。她没有哭闹,反而忽然笑起来,伸出柔软幼小的手抓住奥斯卡的手指。

奥斯卡被她逗笑了,今晚是他的节日。

第二天一早,露比离开新家,去见他的“熟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克洛萨.鲁克斯算得上是个熟人,但在露比的理论体系中,熟人并不代表亲近,也不代表友好,只不过是见过一两次,能记得住长相而已。

他走过几条宽阔平整的街道,走进一栋摩天大楼。现在他距离这些高档建筑只有几步之遥,连坐车都不需要。克洛萨给他的名片虽然已经被丢弃,但当时随意一瞥,也足够露比记住地址了。

他坐电梯上了顶楼,名为蜂巢的秘密情报机构就在这里,但表面上,门口只写著一个跨国贸易公司的名称。一位身材娇小,美丽可爱的黑人姑娘接待了他。

“我要见克洛萨.鲁克斯。”

“请问有没有预约?”

露比冷冰冰地反问:“情报贩子是很高档的职业吗?”

“我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我要见克洛萨.鲁克斯,告诉他露比.特罗西要见他。”

露比生硬的态度让这位年轻姑娘踌躇起来,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似乎担心会受到责骂,低声说了几句话。接著她的态度立刻改观了,露出自信亲切的微笑。

“鲁克斯先生的办公室一直往前,左边第一个,他请您直接过去。”

於是露比就直接过去了。

他走到写著克洛萨.鲁克斯名字的那扇门前,门上有四个小小的连在一起的六角形图案。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

露比推开门,看到一张前所未见大得离谱的办公桌,一个靠近窗户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克洛萨站在窗前。这是有规矩的,所有带窗户的房间都只给高层人士使用,那些普通职员、打字员、接线员和後勤人员则像工蜂一样密密麻麻集中在中央区域。那里永远嘈杂,但也永远充满活力。

克洛萨很高兴露比的到来,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长满汗毛的脸上露出一个看起来一点也不聪明的微笑,说:“露比,真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我也没想到。”

“坐吧。”克洛萨指著一张椅子。

露比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张不算宽大的转椅,有一对高高的扶手,随时可以升降。那看起来倒有点像医生用来为病人做检查的椅子,一旦坐下去,就再也没有控制权了。

露比并未反对,在克洛萨为他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克洛萨对他的顺从和配合感到相当满意。

“想喝点什麽吗?”他不介意在饮料中放点增加情趣的东西,露比能来这里,表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克洛萨转身从酒柜中取出一瓶酒和两个酒杯,当他自顾自地开始往杯子里倒酒时,手机响了。

克洛萨抱歉地对露比一笑,後者视若无睹地拿起办公桌上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是我,你又打来了,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我知道,这确实没什麽不好意思,也没什麽好自卑的,但是我没有生病,我也不是同性恋。如果你再打来,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他挂了电话,忍无可忍地说:“真该有人管管那些下流的诊所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号码。”

“蜂巢的高层主管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吗?”露比翻阅著那份随手拿来的文件。克洛萨走过来,轻轻地从他手里把文件抽走了。

“那麽你呢?”克洛萨若无其事地说,“你又想知道些什麽?”这个办公室里到处都充满秘密,墙角放著一台方便使用的碎纸机,能够顷刻间将机密文件切割成几毫米的碎片。克洛萨不想让露比拿到任何东西,桌上的每一张纸上都可能是一个价值百万的秘密消息。他让露比坐在办公桌对面,喜欢看他对这些铺天盖地的秘密感兴趣的表情。但是露比并没有让他如愿以偿,态度仍然一如往常的冷淡。

“我想知道一个月前,渡鸟的一些动向。”

“这不难。”克洛萨说,“也很容易查到,一两个小时我就可以列一份名单给你。要是在以前你肯定做得比我更快,但是我这里的事太多了。”

“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一向比别人好,所以我才来找你。”

“你打算如何支付报酬呢?我们的要价可是很高的。”

“我不打算付钱。”露比说。

“真聪明,钱总也赚不完,可赚得太多好像又不那麽带劲了。”克洛萨把两杯酒放在桌角上,走到露比面前,双手撑在转椅两边的扶手上。露比立刻无处可逃了。

克洛萨巨大的脑袋凑过来,眼睛盯著露比看,这麽近的距离,他的大脸还真有点惊悚。

“和我玩一玩,我就告诉你消息。”

露比没有答应,克洛萨主动起来,一只手依次解开他衬衣的扣子。第一粒,露出锁骨,呼吸使皮肤紧贴著骨头。第二粒,小小的乳沟,没有穿内衣。第三粒,他的手整个滑进去。露比说:“检查一下你的邮箱。”

“什麽?”克洛萨莫名其妙地问。

“查一下邮箱,我给你发了一封邮件。”

“你又在耍什麽花招。我刚收过信,没有新邮件。”

“在垃圾邮件里。为了躲开不必要的麻烦,我用收费邮件广告的方法给你发了信。”露比平静地说,“去看一看,花不了你多长时间。”

克洛萨疑神疑鬼地把手拿出来,露比没有重新扣上扣子,就这样敞开著衬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这让克洛萨忽然产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受到侵犯羞辱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他走回座位,开始检查邮箱,并从垃圾邮件里找到一封未阅读的信。

接著,克洛萨的脸色就变了。他愤怒地质问:“你为什麽发这个东西给我?”

“因为我不想带著厚厚一叠文件到处走,发邮件是最好的方法。”

“不,我是说,你为什麽要发给我!”

“你不想看到吗?可以删掉,或者把它打印出来用碎纸机碾碎啊。”露比说,“不过我的发件列表里还存著。”

“你太恶毒了,这是破坏规矩,你不能这麽做。”

“我不是第一个破坏规矩的人,真正破坏规矩的是你们,被逼上绝路的感觉好受吗?顺便告诉你,这不是全部,如果你不介意每天收垃圾邮件的话,我还有很多可以发给你,顺便也发给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国防情报局、国家安全局、国务院和白宫。”

克洛萨从办公桌的那一头冲过来,一只手抓住露比的金发,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抓得他生疼,露比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不敢那麽做,如果你真的做了,等於和整个地下世界的人为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就算我死了,邮件还是可以定时发送。”露比说,“我确实走投无路,对现在发生的事,将来发生的事我都不太有把握。但是,过去发生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你们以往的生意涉及到多少国家和境外的丑闻,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也许你还心存侥幸,认为蜂巢不会这麽快垮掉,毕竟那些秘密情报局的家夥还指望你们暗中活动,但你自己是逃不掉的。”

“你以为掌握了我的秘密,难道你自己就没有秘密吗?”

“我当然有,不过和你们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大公司毕竟不一样,这麽高的楼层,这麽好的视野,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吧。”露比把手伸进衬衣里,轻轻摸著自己的身体,他微微一笑,目光充满诱惑,“还想和我玩吗?我现在空闲得很。”

克洛萨松开了他,双手捂住额头。

几分锺後,他恢复了冷静。

“你想知道关於渡鸟的什麽?具体一点。”

“他们见过的杀手,每一个杀手,我要详细名单,还要知道他们目前的工作状况,另外需要一个月中所有偷渡入境者的名单,明天中午发到我的信箱来。”

第41章 .备忘录T

编号:10947

“铅笔”

等待“签名”行动。

超出预定时间,进行B计划(手写)

第42章 .漂亮女人的名字

热风吹过小巷,将地上的沙尘吹向四面八方。

艾伦走出餐厅,走向对面的转角处仔细看了看努哈.拉蒂夫的画像。他发现这不是一张翻印照片,而是一张真正的画像。

画面上的努哈.拉蒂夫神情严肃,双眼笔直看著前方,似乎在对望著他的人施加某种无形的压力。艾伦甚至能够想象,那些忠实的拥护者和追随者看到这张画像时的内心感受。

一定觉得自己很卑微,从这位无冕之王的神态中感受到与生俱来的光辉、智慧和力量。他将带领他们走向自由和神圣。一个人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面目,艾伦无法从这张出自於崇拜者之手的画像上看清努哈.拉蒂夫的真面目。

他有可能是委托人吗?

如果他是委托人,他的目标就太多了。

艾伦又对画像看了一会儿,麦克走过来说:“我给露比打了最後一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想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麻烦。”

“他遇到了麻烦,可我们的麻烦也不小。”艾伦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位努哈.拉蒂夫找出来吗?”

“如果他这麽容易被找到,也许早就死於非命了。”

“费萨有可能知道他在哪。”

“有可能,但我认为即使沙特真的从他那里接受命令,也不会是面对面的,一定有很多秘密传递消息的方法。”

“也许……”

有太多的也许。这就像一个游戏,如果他们离开主线太远,只会花费更多时间无功而返。

“玛克塔克旅店被查封了,费萨不会再来这里,我们应该去其他据点等他。但最好晚上行动。”

和山姆交换情报之後,对艾伦而言这个委托任务更为扑朔迷离了。山姆还有个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该做什麽,而且现在要抽身离开也很容易,至少他没有被禁止离境。

“我记得你说过,费萨的人里可能有奸细,如果他出卖了费萨,也有可能出卖你。我一直在想为什麽戈尔维亚军方的人要单独审问你,我们以同样身份被捕,他们却在你身上多花了一整天时间,而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接受了委托任务,而我没有。”麦克说,“你一定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什麽事?”艾伦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

“等你全都想起来的时候,也许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为了躲开可能存在的眼线,他们开始像寻常游客一样四处游荡,表面看来似乎是一种策略,但艾伦却真的把这样的漫游当作一次异国之旅享受起来。他去了古老的城市中心广场,参观了当地最大的清真寺,逛了人来人往的工艺品市场,玩得开心极了。要是山姆的相机没有摔坏,他真想借来一用。

麦克知道眼下他们正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但他很乐意陪著艾伦到处兜圈子。危险是他们生活中的符号,危险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危险带来丰厚的报酬,危险总是像微风一样从身边吹过,却不能伤他们分毫。

“艾伦?艾伦,别东张西望。”麦克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跟著我们?”

“发现了,所以我东张西望,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这个跟踪者不是泛泛之辈,因为他们只知道有人在跟踪却始终找不出是谁。

这个人是朋友?敌人?

艾伦在最後一次张望时只看到街上有一群孩子和几个黑袍女人。

到了晚上,两人走进一家更为简陋的旅店,然後从後门离开。

旅店主人是一名反抗组织的秘密联络员,艾伦曾见过他,他也认出了艾伦,双方在简短的交换情报後,完成了一次不为人知的转移。接下去,夜晚的行动就方便多了,每一栋房子的阴影都是极佳的隐蔽点,艾伦凭借记忆往费萨告诉过他的另一个秘密据点走。

那是个很小的礼拜寺,一半白色一半绿色,有的地方墙体已经剥落了,但这里仍然是遭到战火最少的地方。礼拜寺并不适合作为一个隐蔽的据点,因为它是敞开式的,危机到来时没有可用来阻挡攻击的坚固大门,但它又是安全的,信仰使它有无形的壁垒保护所有信徒。

艾伦和麦克进入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这些人大部分很陌生,但其中也夹杂著一些熟悉的面孔。两人的出现使那些熟面孔站了起来,生面孔们则把手伸向背後和其他隐蔽的地方,那里藏著枪。

“哈森。”艾伦找到一个熟人,“费萨在哪?”

哈森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表示是自己人,於是那些生面孔伸出去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仍有几个保持著警惕,始终不太不放心。

“费萨和其他人去袭击军方的军火库了。”

“他哪来的武器?”

哈森没有理会,专注地擦著枪。

“这是自寻死路,他疯了吗?”

“他没有疯,这次准能成功,他们有一百多个人,包括几支武装游击队的成员。”

“费萨离开多久了?”

“那次在村子里遇上伏击後,他就带了一部分人去参与这个行动。”

“你为什麽不去?”

“费萨说你可能会回来,所以我和另外几个人分开在附近的据点等候。”

艾伦几乎有点感动,他对费萨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感情,尤其是想起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後,他完全出戏,萨伦基尔的一切也都不再那麽激动人心了。对艾伦来说这只是一个目的尚不明朗的委托任务,但费萨却仍然将他当作自己人,甚至在战场上失散之後仍然记得安排人手等著接应他的归来。

“我们在这里等他。”艾伦说,“这里安全吗?”

哈森说:“一般不会有人袭击礼拜寺,不过最近也难说。”

他提醒他们不要进入礼拜大殿。麦克看到好几排整齐摆放著的草席和跪垫,以供信徒祈祷。他难以想象这些全副武装的反叛分子会在礼拜时间跪在一起虔诚祈祷,但他认为所有信仰都是一样的,相信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存在,相信心之所至无所不能。

艾伦找了个没人的空地和麦克坐在一起。礼拜寺里很安静,於是他们也尽量保持安静避免交谈。周围的人有些敌意未消,有些只是反应冷淡,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立刻开始休息,永远警觉,保持随时可以开战的状态。

麦克闭上眼睛,艾伦的肩膀靠著他,右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麦克勾住了他的食指,一片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这些小动作。他们在这个异教圣殿中神奇地获得了安宁,通过似有似无的手指间的接触,享受充满爱意的关系,感受神灵的惠赐。

“伊斯兰教也不是那麽邪恶暴力。”艾伦的声音很低,但立刻有人向他看来。

麦克说:“你再大声一点,就可以知道什麽是‘邪恶暴力’了。”但那只不过是对宗教本身的误解,是一部分激进派原教旨主义者给人的错误印象。现在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无限接近自我和彼此,就像一个真正的苏非派神秘主义者一样感到和造物主融合在一起,和万物也融合在一起。

这种空灵的宁静之中,猛然间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一枚炮弹落在礼拜寺外面的空地上。

所有人立刻惊醒了,四周一片枪械上膛声。

艾伦站起来,知道战争一旦开始,手无寸铁的生存率太低了,他和麦克都需要武器。但是哈森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枪,他们最好想办法自保,开战後谁也保护不了谁。

又一枚炮弹落在门外,政府军没有立刻摧毁这个小小的礼拜寺,炮弹的落点更像一种威慑,希望他们能够放弃武器出来投降。但双方都明白,这种威慑不会持续太久,最终迎来的仍将是短兵相接的混战。

炮弹轰炸过後,几个催泪弹从敞开的礼拜寺周围投射进来,四周顿时充满了液溴挥发的刺激性烟雾和镁燃烧後的刺眼光芒。

艾伦和麦克退到墙角,催泪弹令人睁不开眼睛,又剧烈咳嗽。几分锺後,枪声响了,双方开始激烈交火。头戴面罩身穿防弹衣的政府军人冲进来,一阵扫射,无论从装备和人数上都是绝对的优势。艾伦往礼拜寺外跑,麦克紧跟著他,突然间一个士兵冲到他们面前,枪口正对著艾伦。麦克毫不犹豫地推开他,自己向另一边躲开。艾伦看到哈森在对面,对他喊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枪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还是他的精神过於集中和紧张,哈森往这边瞥了一眼,并没有留意到他们正处在危险之中,反而向另一边跑去支援其他同伴。

艾伦躲进白色柱子後面,麦克躲向另一边,这时又一个戈尔维亚士兵出现在礼拜寺外。现在他们腹背受敌,没有还手余地,激战中的“自己人”也不会腾出手来帮忙。麦克无比怀念那件背後画著桃心的防弹背心,曾经他们在Tyrant的军队包围下仍然可以躲过一劫,现在除非变身成超人腾空而起,否则只能接受迎面而来的子弹把他们打成蜂窝了。

他向艾伦望去,艾伦的想法似乎和他不谋而合,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但没有恐惧。人人畏惧的死神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老朋友了。这时一阵枪声响起,子弹并不是射向他们,那名戈尔维亚士兵应声而倒。一个女人以相当娴熟的枪法击中了他,然後立刻掉转枪口对准其余敌人。自由军中有不少女战士,艾伦对她们印象不深,由於层层黑纱的包裹,使她们互相之间没有什麽明显分别。

艾伦正想向她表示感谢,她忽然转过来向他开枪。子弹从他肩膀上方飞过,钻进另一个人的脑袋里。艾伦往後看了一眼,哈森背对著他,对後方射来的子弹毫无防备。麦克赶到时哈森已经没救了,他不认为这是误杀,但也无法解释这个女人的行为。她看起来冷静得有些过分,每一枪都目标明确,枪口从不随意晃动,几乎所有子弹都是冲那些蜂拥而来的士兵射去的,但其中一颗却击毙了和她相同阵营的哈森。

扫荡了周围的敌人之後,这个神秘女人向他们走来。经过艾伦身边时,他们都听到她说话,纯正的英语。

“别发愣,还想落在那些家夥手里吗?”

说完,她向礼拜大殿奔去,艾伦和麦克紧随其後,对她充满好奇。

这里是禁止异教徒进入的,但是打起仗来什麽规定都成了一纸空文。到了里面,她镇定地开始换子弹,麦克看著她的背影,看到她从黑袍中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手。

“卡丽玛,是你吗?”他又想起了那份杀手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对方向他看了一眼,麦克没有仔细看过卡丽玛的长相,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那个在玛克塔克旅店里沈默不语的女店主,但从那双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安娜。”

女人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揭开黑纱,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我不是安娜,安娜是漂亮女人的名字,和我一点也不般配。”

“抱歉,那我该叫你红安娜吗?”

红发女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在这里干什麽?”麦克说,“你也接受了暗棋委托?”

红安娜向他走去,艾伦警惕地挡在她面前。

“别紧张,我只是有点好奇。他们把白猎鹰吹嘘得那麽神乎其神,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有多大能耐?刚才要是我不出现,你们就会长出翅膀飞走吗?”

艾伦说:“我一点也不感激你。”

“那确实没必要。”红安娜说,“我有点後悔接这个任务,我不喜欢这里,太热了。”

麦克往外面看了一眼,游击队奋力反击,抵挡住了政府军的进攻,他们暂时还有几分锺能简单聊一聊。

“你为什麽杀了哈森?”

“我是个杀手。”红安娜很奇怪地看了看他,“我的工作就是杀人。”

“哈森是你的目标?”

“起初不是,现在是。”红安娜说,“因为事情有点变化。”

“什麽变化?”

“我的前一个任务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麦克想起山姆的B计划,他的心中隐约有了一个雏形。

“这麽说你是‘句号’?”

“你知道了。”红安娜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她和狼人山姆一样,似乎那个讳莫如深的B计划并没有那麽机密,一旦开始运作,他们就不打算藏头露尾了。

“我们和狼人山姆谈过,他知道‘句号’的身份,他和你有联系?”

红安娜说:“他是个油嘴滑舌的家夥,我像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一样不喜欢他。那家夥根本不懂什麽叫隐秘行动,只会给人添麻烦。他杀掉那个戈尔维亚少年,离开时被发现了,军队里的家夥做事就这麽马虎,我只好替他善後。那个叫赛伊德的追出密室到处寻找凶手,我就把他处理掉了。”

像一件多余的物品一样。

“他们很快就会打进来了,闲聊到此为止,至於我为什麽杀了哈森,你们可以想一想门外那些军队是哪来的,还有刚才有人朝你们瞄准时,为什麽他假装视而不见。”

她再次检查一遍手中的枪,虽然开枪不是她的强项,但她在战场上的表现绝不亚於男人们。艾伦拦住她,还想知道更多,红安娜的手臂向前一推,一股叫人吃惊的力量传了过来。她的手臂似乎只有骨头,但坚硬得像钢铁。

“等下次有机会,再和你掰手腕。”红安娜推开他,向门外冲了出去。

“你觉得哈森是那个奸细吗?”

“我不知道。”艾伦说,“我感觉不到他对费萨的背叛,也许他是个出色的卧底,可是怎麽看都不像。”

“他有一部手机。”

“难道他会用手机和敌人联系?如果他真是奸细,他的演技可真是前所未见。”

礼拜大殿外的枪声渐渐稀疏了,似乎交战告一段落。

“我们的人太少了,从这里出去,到外面会合。”

“好吧,小心一点。”

艾伦率先冲出去,一个士兵发现了他,似乎对同伴说了句什麽。艾伦也能连猜带蒙听懂一两句阿拉伯语了,那个士兵在问:“是他吗?”

麦克往另一边跑,几个士兵跟著他追去。这时,砰一声响,艾伦身後那名士兵忽然倒下,一股热流喷射而出,洒在地面上,同时麦克身後的士兵也中了弹。艾伦从地上捡起一支枪,看见礼拜寺的外围冒出一片黑色人影,紧接著一片炮火声在远处响起。

周围重新又枪林弹雨响成一片。

麦克在那些黑色的人影中看到了费萨。

第43章 .垂死的鸟

这回政府军和自由军势均力敌,费萨与临时聚集起来的游击队及时赶到,双方激烈交火,几名游击队员向军方发射了一枚火箭弹,看来他们进攻军火库收获颇丰。

原本静谧安详的朝圣之地顷刻间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白色和绿色的墙体在炮火中崩断,柱子倒塌,排列整齐的跪垫在双方的躲避奔走中散乱,尸体和伤患不断倒在各处。

艾伦在混乱中找到费萨,後者神情肃然,嘴角出现了冷酷。

“你要在这里和他们同归於尽吗?”

费萨不说话,抬手击毙了一名政府军的士兵,推开艾伦往另一边继续寻找敌人。

艾伦知道此刻对费萨说什麽都没有用,他狂热地渴求战火洗礼,不只是他,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激发出了好战的因子。交战在一个多小时後归於平静,双方死伤惨重,没人打扫战场,军队仍在集结,自由军和游击队趁著夜色掩护迅速撤离。

离去时,麦克回头看了一眼黑夜中的礼拜寺。

如果灵魂是一只鸟,战争已使它垂死濒亡。

这座向世间一切敞开的白色建筑奄奄一息地矗立在燃烧的战火中。

自由军撤离得相当快,在夜色中奔向各个巷口,再从不为人知的小路会合到一起。

艾伦紧跟著费萨,身边只麦克和三四个游击队员。他们从一间民居进入,屋子的主人有三个孩子,全都目光镇定地看著他们,男主人打开地下室的门,女主人送来一个装满食物和水的袋子。费萨临走时轻轻拥抱了孩子们。每一个孩子都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到进入黑暗的密道,这些虽然年幼却已不再天真的眼睛也没有消失,一直在艾伦和麦克的眼前晃动著。

费萨在沈默中前进,自从沙特死後,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峻,对抗政府的行动也加快了。他们通过密道,没有停留,密道出口停著一辆旧吉普和两辆摩托车。

费萨把武器和食物扔上去,他亲自开车。艾伦翻上後座,麦克坐在他身旁。没有人说话,他们离开城市,向沙漠驶去。

又是沙漠。

麦克抬头看著夜空,天气晴朗,月光水银一样洒落在渐渐远去的房屋和街道上,周围沙尘滚滚,被寂静和沈默笼罩著。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上,似乎连时间也开始凝固,变得缓慢而沈静,不管多久,四周的景物都没有任何改变。无聊的旅途又经历了一个多小时,远处终於渐渐出现一些黑影。

两旁的摩托车率先往黑影驶去,等接近了这些模糊的轮廓後,麦克发现那是一个被占领的军事基地。再近一点,破旧的建筑物中冒出一些人影。这些人影全都拿著武器,站在围墙上,大门外。一辆报废生锈的坦克上坐著几个青年,其中有一个戈尔维亚女孩,穿著黑色长袍,围巾裹住了头发,只露出一张年轻得令人吃惊的脸。少女手中抱著一支对她而言非常巨大的冲锋枪,目光冷漠地看著前方。

费萨把车停在门口,军事基地的围墙上被涂得惨不忍睹,几张军方高级指挥官的画像上满是弹孔和油漆,潦草的文字涂鸦不用仔细辨认也知道一定都是不堪入目的脏话。墙脚下沙土厚厚堆积,整个基地弥漫著一种令外来者感到不安的萧条和颓败。

费萨转头看了一眼车上的两人,坦克上的那些年轻人走过来,示意他们下车。

艾伦和麦克跟著这些人走进基地内部,更多废旧坦克出现在眼前,生锈的土黄色死气沈沈地在月光下泛著黯淡的光。

费萨带著他们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这个房间非常宽广,四面墙上都是半人高的窗户,如今窗户上的玻璃已经损坏,大多只剩下窗框。房间的四个角落堆满油桶,十几个游击队员手持武器或坐或站在上面。

艾伦感到气氛有些不正常,费萨走到中间时停下了脚步。

“看到那是什麽了吗?”

艾伦往他面向的窗户望去,外面的空地上堆著一些东西,依稀能够看到是箱子的轮廓,从数量上看相当可观。

“是物资吗?”

“不。”费萨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是武器。”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悦和激动,反而是那些游击队的年轻人们脸上洋溢著兴奋之情。

“迫击炮、肩射导弹、火箭筒、榴弹发射器、足够多的子弹和枪、手雷、炸药……”费萨说,“这是两天前接收到的一批军火,比想象的要多得多。”

“可是你一点也不高兴。”

“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费萨转身看著麦克说,“我不在时,这里的游击队和雇佣兵代为接收了,你来告诉我,这是不是那批因为资金不足而被阻挡在境外的武器?”

这个问题只有两种回答,是或不是。但麦克难以选择,距离他承诺运送武器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星期,不管如何运作,那批军火是不可能这麽快送到的。可如果说不,又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支援。

“你们到底是谁?”费萨冰冷的目光从麦克的脸上扫向艾伦。

“你想知道吗?”艾伦向他走去,已经不打算再演戏了。既然山姆和红安娜都开始了B计划,他认为自己也不必拘束在委托人的安排之中,也许在那份看不到的备忘录上,也有一个需要他在此时此刻变换策略的B计划呢?

“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这里将会成为你们最後的归宿。你们是谁,军队的人为什麽要抓你们?”他向两边看了一眼,几个游击队员走上来。

“如果你想知道,最好让他们走远一点。”艾伦的目光渐渐开始变化,变得更为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和他们友好相处,共同奋战的同盟者。

费萨看著他,然後对隔壁一扇小门指了一下。那些年轻人心领神会走过来,把他们押进小门里的房间。这个房间要小得多,只有一扇窗户,四面都是严密的砖墙,很适合密谈和审讯。

游击队员守在门外,费萨单独面对艾伦和麦克。

“有人告诉我,军队的车把你们送回萨伦基尔。你们对那些家夥说了什麽?”费萨严厉地说,“我知道军队的手段,如果他们想要谁招供,没人能抗拒,我不相信你们比我的人更能咬紧牙关守口如瓶。”

“不管他们问了什麽,我们都没有出卖你。”

“你们没有,那会是谁?”费萨说,“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和军队的交战计划都出其不意让他们措手不及。可是後来,每一次行动都有意外,听清楚,是每一次。我们之中有奸细,这个人一直在出卖我的计划。”

“是哈森,他不止出卖你的计划,而且和他暗中联系的人正在进行一个大计划。”艾伦说,“我们被军方逮捕,那些人一直问我是不是知道他们的军事机密,如果不是有确凿的情报来源,审问不会这麽有针对性。他们会问,你是谁,你是不是间谍,你到底知道什麽,而不是你一定知道这件事,还非要你亲口承认不可。”

“我不相信哈森会出卖我们,我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认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可疑。”

麦克看著他,这番话似乎是出於真心,就像艾伦说的,费萨也感觉不到哈森的背叛。为什麽?他想到了沙特和玛克塔克旅店的小男孩扎伊,有了一个猜想。

“费萨,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你认为你的人都没有可疑,始终找不到出卖你的奸细是谁,认真地想一想,也许并不是因为那个人隐藏得很好,而是他本身不认为自己是奸细,他和你的儿子沙特一样,接受更高级别的指令,认为自己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一项神圣使命。”

艾伦说:“你一定知道沙特在和谁联系,否则你不会听了他的话就毫不怀疑地接受我加入。沙特在你的队伍中负责向上联络,孩子们是很好的伪装,行动也更方便。”

费萨愤怒地向他们看了一眼,提到沙特似乎是对他最大的挑衅:“你们应该编个更好的故事,哈森出卖自由军的计划,能给我们带来什麽?难道他会愚蠢地认为这麽做会让我们获得胜利?他疯了吗?”

“他没有疯,哈森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刚才在礼拜寺中,他似乎是想故意把我们扔给军队的人。我回忆了一下,每一次计划泄露,我们都会面对人数多於我们政府军,但最後却并没有太大伤亡。似乎这些伏击、阻击、围剿都只是为了让我们和军方遭遇,然後呢?他是不是一直想把我推给军方,让我落在他们手里?”艾伦忽然皱眉,似乎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麦克问:“你怎麽了?”

“我有一点头疼。”

费萨说:“你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我本身并不重要,但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必须由我去做。”

“什麽重要的事?”

艾伦反问:“沙特在替谁传递消息?那个人应该有著绝对威信,是你们的精神领袖,他叫努哈.穆卡拉姆.达乌德.拉蒂夫,对吗?”

费萨目不转睛地看著他:“既然你知道他,你就该明白他绝对不会做出陷害我们的事,他将反抗政府追求自由当做一生的事业,他的信念让我们不畏生死,只为一件事贡献生命。”

“那麽他是怎麽向你介绍一个从美国来的职业杀手的?”

费萨用力吸了口气,使自己恢复平静:“他说‘鹰’是他在美国招募训练的秘密情报人员,会为我们带来强大的帮助。”

“带来什麽?”

费萨仿佛正在看著传说中努哈.拉蒂夫的双眼,全心全意地相信那个人说过的话。他说:“真正自由民主的新戈尔维亚共和国。”

第44章 .想象中的暗杀计划(上)

不管事情的发展如何,时间总是毫无悬念的,像个有条不紊的行人一样,在不经意中随意走过。

第二天中午,露比在邮箱里收到一封新邮件。

陌生的发件人,来源成谜。露比下载了加密附件。蜂巢的加密系统相当复杂,定期更换加密方式,但这对露比来说远比去某个酒吧见个熟人容易得多。几分锺後他开始阅读附件中的文件,并把它们打印出来。

当他整理完一切时,电脑发出了一个十分轻微的提示声。

露比愣了一下,往屏幕上看去。

奥斯卡又来了。

他走进内丽小姐枪店,招牌已经挂好,一个卡通形象的姑娘抱著支巨大的狙击枪,肩膀上挂著一只可爱聪明的小狗。那活脱就是朱蒂的模样。奥斯卡想起露比说过,他会给朱蒂更多。这是他对妻子的承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做到了。

奥斯卡穿过店堂,狄恩正在认真分辨手中的子弹,并把它们依次放进木格子里。他对现在的生活一定非常满意,当然如果能让他见到朝思暮想的另外两个人就更好了。奥斯卡还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家夥常挂在嘴边的“菲利克斯警卫”是谁。狄恩根本说不清楚,问他一句他就像想起梦中情人一样自顾自地悠然神往起来,而其他人就算知道内情也闭口不谈。

从枪械店的後门出去,经过彩色玻璃走廊,奥斯卡第二次来到露比的新家。敲了敲门,露比在里面等他,今天其他人也都在。

狡狐韦德.伍德洛,兀鹫派恩.特伊,安东尼.阿姆斯特朗,似曾相识的陌生女人(奥斯卡打算暂时叫她X女士),还有泰德.鲁伯特先生。

众人齐聚一堂,露比已经把委托金全额支付到每个人的帐户,他是雇主,因此他们非常配合地随叫随到。配合,名义上是看在钱的份上,可实际上没有人在乎这点钱,至少奥斯卡觉得泰德.鲁伯特不在乎。他绝不是个任人差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可是他也准时到场,这不禁让人感到有些紧张。

“警官先生,你来得刚好,我们都在等你。”

奥斯卡该说什麽好,他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下巴,打了个招呼说:“你们好,我大概是迟到了。抱歉。”

他像电影开演才姗姗来迟的观众一样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

露比说:“人到齐了,我尽量长话短说。这里有一份杀手名单,是从非常可靠的渠道获得的。”

“花了多少钱?”安东尼问,他准备嘲笑露比终於也开始花钱买情报了,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我从来不在情报上花钱。”

“这份名单可靠吗?你从哪弄来的。”

“非常可靠,是克洛萨.鲁克斯给我的。”

安东尼张大了嘴巴,露出无限同情的表情:“那个毛还没有褪干净的野人克洛萨?你一定把他整得很惨了?听说他对你感兴趣,他没有把你怎麽样吧?要是有的话,他的下场可就更惨了。”

“别打断我,托尼。现在没有时间开玩笑。”露比说,“这是一个月前,渡鸟接触过的所有杀手名单,总共有三十二个。我花了两小时整理,删掉三分之二不可能符合暗棋委托任务要求的人,剩下十个,可能还得从中去掉一两个。”

六到八个符合条件的杀手,一个至今在迷雾中的暗杀计划。

“你知道暗棋委托的目标是谁了吗?”

“当然。”

安东尼露出不信的表情说:“这些杀手中也可能只有一两个知道自己真正要干掉的人是谁,其余都只不过是一部巨型机器上几个不起眼的小齿轮。难道你认为没有参与其中的你会知道得比他们更多吗?”

“他们只是小齿轮,所以看不到自己在什麽机器上,也不知道这台机器的真正作用,可作为一个手脚健全头脑正常的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常识,难道你不能从机器的结构上来推理它的功能吗?”

“好吧,你来说。”安东尼就是不愿动脑子,而且在场的人都一致认为,有露比在,竖起耳朵听就行了。

“确认委托人的目标到底是谁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名单。”露比把复印件发到每个人手里,奥斯卡也收到一份。一叠厚厚的文件,第一页是所有三十二名杀手的名字和外号,其中一大半已经被划掉,剩下的用笔圈出来。第二页开始是每个杀手的履历,他们尽可能清晰的照片,有些实在空缺就留下一个方格。履历按照删选结果排列,挑选出来的靠前,排除可能的在後,经过露比整理的资料条理分明,令人一目了然。奥斯卡真想带回去让警局的姑娘们看一看,以後就不必亲自对著一堆乱糟糟的档案理出个头绪了。

露比站在客厅里,习惯性地夹著铅笔。

“就像托尼说的,如果整个委托计划就像一部巨大的机器,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所有的零件,可以试著来拼凑组合一下,看看最终组装出来的是个什麽样的庞然大物,然後再判断它的功能。”

“难道你想模仿委托人的思维自己设计一个暗棋委托?”安东尼不太相信地撇著嘴看著他。

“只要有足够的零件,一个修车工都能完成。”

“别以为我在损你,我先承认你确实有点小聪明,但你连委托人是谁都不知道,怎麽能猜透他的想法?”

“难道你就认识你店里那台电钻的设计师吗?”

“这不是一码事。”

“你不知道设计那些工具的人是谁,但你还是知道在什麽情况下该用什麽型号的钻头,也知道如何更换它们。一个暗杀计划,委托人需要什麽样的杀手来替他完成任务,这些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长,委托人选择他们的原因未必是他们真的那麽顶尖,只是情节需要。”

“可是你在没有组合之前已经扔掉了很多零件,万一他们有用呢?少了一个零件,你设计的机器就有可能和原来的天差地别。”

“如果我说出排除他们的原因可以让你闭嘴吗,托尼?为了确准杀手名单,我要求克洛萨提供这些杀手目前的工作状况,其中有十一个人接了其他委托。”

奥斯卡低声说:“那就是十一起命案。”

“是的,十一起永远破不了的命案。”露比说,“另外有六个人正在世界各地的旅游胜地度假,杀手们工作压力巨大,容易造成精神紧张,所以没活干的时候,大多数人愿意选择到处花钱享受。”

“剩下五个呢?”

“两个因为前一个任务出了点问题正在东躲西藏以免被警方查出身份,警官先生,你大概可以从警局的档案里找到一点线索。”

奥斯卡翻著手头的档案问:“有提示吗?”

“很遗憾,没有。这是行规,也是商业机密。”露比说,“最後三个,一个搞砸了委托,一个在任务中受了重伤,还有一个结婚了。”

“所以这些人全都没可能参与暗棋委托。”

“剩下来的人选中,有一些行踪不明,有一些目前没有工作,这些人最有可能已经被委托人选中。暗棋委托没有明确目标,因此参与者在接受任务和完成任务之间会有很长的周期。从渡鸟接待他们开始,到现在一个月时间,如果有人一直行踪成谜,或者一直闲著,就有充分理由相信他们在等待自己的任务,等待出场的时机。狼人山姆,陆军少尉,39岁,曾在服役期间参加过多次战役,擅长在敌对环境中生存并展开行动,精通观测、隐匿,擅长巷战和肉搏战,对武器的使用也非常精准熟练。”

“退伍军人。”奥斯卡深感意外,“他会去当个杀手?”

“战争很容易改变人,因为有太多生离死别了。但这不是重点。还记得我们上次对暗棋委托的讨论吗,警官先生。这次的委托的一部分任务在戈尔维亚境内,这是委托人选中狼人山姆的原因。”

“需要他在战乱国家进行的事。”奥斯卡若有所思,“会是什麽?”

露比没有回答,翻到第二页说:“红安娜,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她曾是个标枪运动员,後来因为受伤退役,但毫无疑问,红安娜是个相当有爆发力的女人。”

派恩似乎对红安娜很感兴趣,奥斯卡在露比说到爆发力时听见派恩的手指骨节格格发响。

“委托人需要一个力大无比的女人做什麽?”

“派恩,你的优势在哪里?”

“拳头。”派恩回答。

韦德说:“赤手空拳不需要武器就是他的优势,但他的外表不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反而会更紧张。”

“没有武器,只靠一双手就能制服对手,这同样也是红安娜的优势。”露比说,“而且手无寸铁总是比身上带著枪更容易隐藏身份。韦德,如果让你不带枪去进行一个委托会怎麽样?”

韦德无奈地说:“我不会接这样的委托,换句话说,这种事委托人绝不会找到我。”

“因此,显而易见,委托人需要红安娜像狼人山姆一样隐藏身份进行活动,应对突发事件,清除可能会破坏任务的敌人。如果狼人山姆接受委托前往戈尔维亚,红安娜也很可能在那里,他们甚至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彼此掩饰身份,合作完成各自的任务。”露比说,“女人更有优势,在当地可以终日裹著长袍面纱,不开口就能完美隐藏身份。而且听说她开枪的准头也很不错。”

客厅里日光充足,温馨舒适,可气氛却一点也不轻松。

暗棋委托涉及戈尔维亚和美国,甚至涉及两国政府、军队,不只是职业杀手,也可能有更多间谍特工参与其中。情报在流转,每天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引起巨变。而在这个像家一样的房间里,露比没有办法得到可靠情报,只能通过一份杀手名单猜测推理,从公开的时事新闻获取一些众所周知的消息。

在局外人眼中看来,他们没有任何胜算。奥斯卡观察了每个人的表情,却没有看到任何沮丧和无奈,也没有人对露比的一番话露出什麽不信和质疑,似乎这就是事实,船到桥头自然直。

“接著。”露比的铅笔落在杀手名单上的第三页。

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的名字,但履历却一片空白。

“白猎鹰。你们都知道他是谁,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很抱歉警官先生,我没有公开他的履历,但是相信你对我的合夥人也并非一无所知。”

奥斯卡当然不是一无所知,在警方的档案室里有很多关於这个神秘杀手的零星资料,但是不管怎样拼凑,白猎鹰的一切都仍然蒙著一层迷雾。奥斯卡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做过的某些案子,在职业杀手这一档的通缉令里一定有一张就是他的画像,可没有用,他永远像一只高高在上的猎鹰,永远不会落入猎人的陷阱。

“我的合夥人没有和我商量,私自接了这个委托。半个月前,他已经前往戈尔维亚共和国的萨伦基尔,然後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不是个好词,在很多媒体语言的使用中,去向不明意味著凶多吉少。

“他也许遇到了麻烦,但绝不会就这样丢了性命。”露比目光一扫,“退一步说,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都是失败者。”

几个人笑了,韦德摸了摸枪,派恩双手交叉在胸前,X女士扬起嘴角。他们赞同地点了点头。奥斯卡不明白这种哑谜式的微笑和点头究竟有什麽深意,但他可以感觉到这些人和白猎鹰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不想做失败者,所以他们一定会成功。

第45章 .白猎鹰的计划

“真正自由民主的新戈尔维亚共和国。”

艾伦迟疑了很久,终於说:“我不想成为历史人物,你真的相信只要我加入就能办到吗?会不会太异想天开了?”

费萨是萨伦基尔自由军的头目,不该低估他的智商。

“如果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我相信你在推动一个新政权的诞生过程中会起到重要作用。”

麦克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们无法控制费萨,无法控制他的行为,也无法控制他的想法。没有什麽诱惑可以打动他,他在某些事上的专注不受外界干扰。如果他认定自己正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即使粉身碎骨也一定会坚持下去。

“哈森死了吗?”

麦克说:“很遗憾,是的。”

“谁杀了他?”

看来费萨并不知道红安娜和狼人山姆在这个任务中扮演的角色,他们确实太微不足道,安迪.斯特林和卡丽玛的存在就像身边无数个普通人一样,尽管山姆曾和他们关系不错,红安娜替换原来的店主送过几次食物,可直到现在费萨也没有联想到他们是杀害沙特和赛伊德的凶手。

麦克认为此刻不应该说出真相引来他更多怒火,艾伦的想法和他完全一致。

“我没有看到谁向他开枪,可能是某个政府军士兵胡乱扫射的子弹击中了他。”

“好吧。”费萨说。麦克看不出他对哈森的离去有多少难过之情,因为他立刻做出了决定──打开门,让门外的游击队员进来。这些人早已严阵以待,进来时枪口全都冲著前面。

费萨开门时,麦克已经向唯一的窗口移去,艾伦也做好了突围的准备。如果难以避免冲突,这扇小窗将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别站在窗口。”费萨说,“这是给你们的忠告。”

麦克停下脚步往窗外看去,在成堆的武器边上,几个年轻人正扛著火箭筒向窗口瞄准。

“他们想连你一起炸掉吗?”

费萨看著他说:“如果他们得到这样的命令,就会连我一起炸掉。他们甚至可以炸掉自己,想赌一把吗?”

麦克离开了窗边,他相信费萨的话,这不是开玩笑。

两个游击队青年上前按住麦克的肩膀。费萨走到艾伦面前,对他说:“我不会杀了你。”

“谢谢。”艾伦由衷地说。

“我会把你留在这里,等军队的人来了,任由他们处置你。”费萨说,“如果这是努哈.拉蒂夫留下的任务,不管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我都会继续替他完成。”

麦克说:“你不能这麽做。”

费萨向艾伦走去,抬起手中的枪,枪托对准他的颈边说:“如果你反抗,我就杀了他。”

艾伦对麦克看了一眼,麦克似乎想冲过来阻止。他们可以冒险,但是不能和费萨打赌,因为即使打倒了屋子里的人,甚至制服了费萨也无法和外面的火箭炮作对。

艾伦一直以为死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是费萨完全颠覆了他的想法,在这个屋子里,他们没有任何主动权。

艾伦问:“我能和他说几句话道别吗?”

费萨没有回答,艾伦已经向麦克走去,拥抱了他,对他说:“我的头疼好多了,别担心。”

“你有把握脱身吗?”

“当然,你呢?”

“我也有。”

艾伦捧住他的脸,在他腮部用力吻了一下,看著他绿色迷人的眼睛问:“还有什麽想对我说的?”

麦克也看著他,无奈地说:“艾伦,答应我,再也不要接私活了。”

“好吧。听你的。”

麦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艾伦走回去,费萨抬起枪托猛击他的颈部,一下将他击倒在地。麦克则被一支枪顶住背部。

“你和这一切无关,我不能带著你。”费萨向那两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麦克感到背後的枪口移到了靠近心脏的位置。枪响的一瞬间,他突然发力,挣脱控制冲出去,於是枪口的位置变了,子弹只射中肩膀,巨大的冲力把他推向前方。麦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受伤的肩膀在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费萨低头对他说:“为什麽不能一枪结束?这样会减少很多痛苦。”

麦克抬起头看著他,费萨看到他眼中并没有绝望,反而更加坚决:“带我去见努哈.拉蒂夫。”

“你不能见他。没有人能见他。”

“我要见他,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你可以对我说,让我来判断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我只能告诉他,因为他不会想让别人知道。”

“这是你的诡计吗?”

“不,这关系到整个自由军的命运。”麦克忍耐疼痛,像刚才费萨问他们一样问,“想赌一把吗?”

“是关於什麽?”

“戈尔维亚政府,反对派武装组织,还有美国政府。”

“这关美国政府什麽事?”

麦克闭口不谈,让费萨自己去思考,他需要创造更多机会来摆脱眼前的困境。

他不能死,他相信艾伦的承诺,就像艾伦相信他。他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去完成尚未成行的水城之旅,还有更多美满的日子在未来等待他们。不管什麽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费萨说:“我最多只能送你到下一个站点,可以说你死在这里是最幸运的,下一个接手的人不会像我这样给你痛快的一枪。他们对美国人的憎恨不比对戈尔维亚政府少,说不定你会被折磨致死。”

“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多活几小时对你很重要吗?”

麦克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艾伦,在心里说:是的,那真是非常重要。

费萨的车已经在外面等候,游击队员把麦克从房间里带出来送上吉普车。费萨踩下油门,轮胎下扬起一阵沙尘。麦克往後看了一眼,一辆卡车停在附近,他们已经开始运走那批军火了,不管这些武器来自哪里,现在都归自由军所有。等他们离开,军队就会到来。

现在他得关心一下自己的命运,这是一次死亡之旅。

“费萨。”

“我不想聊天。”

“你为什麽加入自由军?”

费萨紧抿著嘴,看得出他确实不想聊天,但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想起了一些什麽。几分锺後他说:“我没有想过。以前我也许还会想想为什麽生在这个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国家,但後来就不想了。因为想也没有用,我遇到了乌黛拉,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美丽非凡。沙特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她死於一次暴乱镇压,保安部队在礼拜寺外向示威抗议者开枪,射杀了20个人,她是无辜的。”

“所以你加入了反抗者,而且成了他们的头目。”

麦克按著肩膀上的伤口,他的手上沾满了血,离艾伦越来越远,目光却越来越坚定。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费萨将他送到一个站点,他被蒙起眼睛,绑住双手,然後是晕头转向的转接。

最後他站在一个空地上,有人搜了他的身,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

不知什麽时候,对面传来说话声。麦克对这个声音的反应相当迟钝,伤口影响了他的判断,他迟疑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不太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在那里。然後他听到周围传来很多窃窃私语,有很多人,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动物一样在被观察和打量。

就在他倾听辨别时,身後有个人踢在他的腿弯上,用力把他按在沙地上。他的头被压得很低。

紧接著一阵上膛声,砰一响,一颗子弹在脚边炸开。麦克看不到谁在开枪,应该是很多人,他们开始玩起游戏。又一响,一颗石子飞起来,他向旁边躲了一下,随即另一发子弹落在身旁,於是他不再乱动。这些人乱射一气,虽然没有真的打中他,但却比命中目标更令人提心吊胆。玩了一会儿之後,他们开始觉得没意思了,互相说著话,并且对他说话,但是他根本听不懂是什麽意思,只能从这些乱糟糟的话语中感觉到暴躁和生气的情绪。一个人质对他们来说和动物并没有什麽区别。麦克知道这些人不会立刻杀他,人质是筹码,可以用来做很多交涉。

接著他被送进一个地下室,迎来更长时间的等待。

麦克希望等待的时间越长越好。等待让他有足够时间思考,他想了很多,每一个细节,从泰勒之家码头开始直到现在,他已经看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一样深入泥土中。光靠他和艾伦两个人四只手去挖掘是不行的。

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把它连根拔起。

借助更强大的力量。

从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属於白猎鹰的计划。

第46章 .备忘录H

编号:10941

“直线”

等待。

为“签名”制造机会。

如遇阻碍,进行B计划(手写)

第47章 .想象中的暗杀计划(下)

阳光已开始倾斜,在房间里铺上金黄色的发亮的轻纱。

“以上三人可以确定在戈尔维亚境内。”露比说,“接著是艾迪森.汉特,36岁,曾是海军陆战队队员,获得过紫心勋章和陆战队嘉奖奖章,服役期间击杀过149人,但实际人数远远不止。现在这个击杀数量在继续增加,退役後他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狙击杀手,只是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表面上艾迪森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退伍老兵,而暗地里他接受委托,继续和他的爱枪亲密合作。”

韦德说:“我喜欢他。”

他们是同一类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专精至诚,即使是对手也会产生尊敬之情。

“狙击手的最远射程是多少。”

“别问这麽外行的话,环境、战机和武器都会产生巨大影响。不过可以参考艾迪森.汉特的最远记录,他在军中有一个传奇事迹,在一次狙击任务中,从2024公尺远的距离,一枪命中一名敌军的榴弹炮手。”

“这是他的极限距离吗?”

“很难说,命中率不止和枪械有关,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状态。”

“从这张艾迪森服役的照片上来看,你觉得他是个沈著冷静,非常有耐心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也许是个心如止水的人,但依我看一个过於沈静的人不会有射击的激情。”韦德说,“狙击手藏身在安全之处,有时几个星期都不会离开。越安静的人越难忍受寂寞,安静的人喜欢隐藏情绪,容易胡思乱想,容易在长时间的蛰伏中不知不觉崩溃,反而是那些性格活跃的人,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不得不在这个孤独的过程中不断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说服自己耐心等待,机会到来时才会精确把握。”

露比说:“一个内心激情,表面却显得木讷沈稳的狙击手,能够准确果断地命中超远距离的目标。如果让他刺杀总统先生,会有多高的成功率。”

奥斯卡吃惊地向他望去。露比安慰他:“别紧张。我只是假设,他的任务不会是直接对总统先生开枪。艾迪森.汉特虽然是个职业杀手,但他仍然拥有海军陆战队员的荣誉感。换一种说法,他对杀手职业的诠释更多是除暴安良,要让他去狙击总统,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麽他的目标会是谁?”

“一些不相干的人,或者说委托人制造出来的敌人。警官先生,你看过生死狙击吗?”

“你是说委托人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为这位前海军陆战队的传奇狙击手设置了一个陷阱。”

“不,那不是陷阱,只是一个零件该起的作用。”露比说,“艾迪森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他仅仅只是零件,因此只起一个单独作用。这里有一份偷渡者名单,大约一个月前,从墨西哥边境偷渡入境,大部分来自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和尼加拉瓜,但其中有两名戈尔维亚人。他们与墨西哥东北部的偷渡组织合作,并且依靠在纽约的犯罪集团藏匿起来。现在这些人行踪成谜,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就会突然出现,像给机器插上电一样让整个计划运作起来。”

“如果艾迪森.汉特接到的任务是射杀恐怖分子,我们也要和他对著干吗?”安东尼问。

“艾迪森的目的只是引开特勤处保镖们的注意力。两个藏身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的戈尔维亚恐怖分子想避开特勤处的巡逻特工和路上的便衣警察是天方夜谭。他们可能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就被发现了,也可能因为忽然产生的胆怯而临时放弃计划。委托人选择艾迪森使这个环节万无一失,只要他开枪命中目标,爆炸就一定会发生,尽管这一切都只会发生在演讲现场的外围。接著就轮到下一个人出场。”露比说,“赖特.芬格,年龄不详,他的履历上没有任何工作经历,似乎他从来都不缺钱。韦德,又是一个你喜欢的人,赖特.芬格不只是一个神枪手,而且还是个枪械收藏爱好者。他有一个阁楼的好枪,玩枪就是他一辈子的职业。”

“我知道他。”韦德说,“这位先生不止有钱,而且还是个颇有身份的家夥,步枪协会理事会成员,名枪杂志曾经采访过他。”

“如果说艾迪森.汉特的特长是远距离精准狙击,赖特.芬格的特长就是他的身份。委托人需要他出席公开场合,最大限度地制造混乱,维护真正的杀手展开暗杀行动。”

奥斯卡被这惊天阴谋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什麽偷渡的恐怖分子,什麽暗杀总统的计划。他问:“这个赖特.芬格有什麽办法接近总统,特勤处的保镖全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超人,个个身怀绝技。他们和那些黑帮的三流保镖打手可不一样。”说著他向鲁伯特先生看了一眼,表示无意冒犯,後者面露微笑,并不介意。

露比说:“亚当斯总统连任就职演说之後,将有一次公开的街头演讲,就在两天後。他的竞争对手麦尔斯.西德尼,因为大力支持民众提出的控枪提案而遭到步枪协会的反对,於是该组织力挺亚当斯当选,可说在这次的大选中功不可没。总统公开演讲,作为理事会成员的赖特.芬格毫无疑问会获得邀请。”

“於是他就光明正大地接近了总统先生。”

“说不定还在前排。”

“按照你的计划……”

“不是我的计划。”露比纠正,“是委托人的计划。”

“按照委托人的计划,接著还有什麽花样?”

“我们都知道总统先生演讲现场附近的高楼会被严密监控,防止各种意外发生。因此,艾迪森的狙击地点会非常远,远到他即使是军中传奇也无法一枪命中总统先生的脑袋。而即使在他成功制造了外围爆炸後,特勤处的保镖也不会傻乎乎地全都去现场查看,这是特工训练的必修课。他们会组成两道人墙,外圈负责调查,内圈保护总统先生的安全。赖特.芬格的任务是射杀一名外围保镖,这对他是个挑战,但艾迪森已经为他制造了机会,他也要为下一个杀手制造机会。这时现场一片大乱,保镖们会立刻安排总统先生撤离。”露比翻过一页说,“‘工具’,这位杀手的履历上没有照片,他是个隐形人,现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杀手圈中对‘工具’的评价是杀人於无形,他可以用任何东西置人於死地。保镖们带著总统撤离时会遇到很多突发状况,四处乱跑的人群是最好的掩护。”

露比说“工具”是个隐形人时,奥斯卡发现X女士轻轻笑了。

她说:“他很不起眼,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不管见多少次都无法让人记住他。而且他不会携带武器,可以通过正常安检以媒体记者的身份进入。”

奥斯卡回味著她的话。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不管多少次都无法让人记住。这似乎就是他对X女士的印象,但是现在他没有心思去回忆她的身份,露比的重磅炸弹把他炸得头昏脑胀。

“‘工具’是最防不胜防的对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会以什麽形象出现在演讲现场。”

“所以这个暗棋委托,从头到尾都是个针对亚当斯总统的暗杀计划?”

露比看了看奥斯卡:“也不尽然,只能算是这个暗棋委托的美国篇。”

奥斯卡彻底放弃了向上头汇报的念头,这是一件惊天大事,但没有任何证据,仅靠一个月前死因不明的几个中年男子和一份来历不明的杀手名单,由一个职业杀手中介人连猜带蒙想象出来的暗杀计划。他该如何开口?长官,事情是这样的……

他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亚当斯总统的连任使原本搁置的对戈尔维亚军事介入以及对激进派恐怖分子的追捕等数项行动议案重新摆上桌面。这对沈迷在内战中的两方可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这麽说,委托人不但可能是像努哈.拉蒂夫那样的恐怖分子头目,也有可能是戈尔维亚政府吗?”

露比对总统暗杀计划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推测,但暗棋委托的全貌并没有全部展现。他有办法阻止在美国发生的事,但远在异国他乡就鞭长莫及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戈尔维亚反对派也并不希望别的国家介入本国内战。努哈.拉蒂夫本人对美国的态度就是在各种公开和非公开的场合说坏话,认为美国向戈尔维亚派遣武装力量就是侵略,他们希望关起门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可以接受别国提供的武器支援。”

“不管是政府还是反对派,双方都不希望看到亚当斯总统连任。”

“是的。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保证暗杀计划不会成功。托尼,那批军火怎麽样了?”

“我已经通过军火走私渠道操作过,一般来说这种中途被扣押停运的货物,问题都只是出在钱上。但很奇怪,我联系到负责运送这批军火的人时,他表示不但货物已经送到,而且还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更多重型武器。”

“你为什麽不早说?”

“我刚得到的消息,雇主先生。”

数天前露比收到一条来自萨伦基尔的消息,这是他目前屈指可数的消息来源,还是单方面的,无法进行直接沟通。一条城市旅游信息,发信人是萨伦基尔的当地导游。导游阿扎维:“给弗格斯夫人,旅途一切顺利。”消息最後是一个地点坐标,这是麦克的留言,露比知道他一定会聪明灵活地运用那份地图上的所有信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露比本想亲自运作那批军火,使他的伪造身份更安全,但康斯坦丝模型店不存在了,相应的地下军火交易也就此中断。於是他只好委托安东尼去进行交涉,并提出半个月内交货的要求,可安东尼却忽然告诉他,早在他们开始介入时,军火已经到了自由军手里。

这个操纵者是谁?如果货物到得太早,反而会弄巧成拙,露比不禁开始担心起麦克的安危。反对派可不会有时间听人解释。他振作起来,不想被担忧打乱思路。

“托尼,你能查到是谁在幕後操作吗?”

“花点时间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最好的结果是查不到。”安东尼说,“如果查不到,那就是正确答案。”

露比看了他一眼,然後说:“鲁伯特先生,我需要你……”

“不用客气,直接说吧。”

“在鲁伯特家族势力的控制下,有多少人渗入到军队中?”

鲁伯特先生没有回避在场的奥斯卡,坦然地回答:“各国的驻军中都有我们的人。陆军、海军陆战队,国民警卫队也有。”

奥斯卡很想回避这样的话题。他答应了露比在这个房间听到的任何事都不能说出去,保守杀手们的秘密已经让他感到违背自己的职业准则,要是还有更多惊天秘闻怎麽办。幸好鲁伯特先生说的这些还算不上机密,黑帮的渗透是半公开化的,联邦调查局早就有过统计报告。但他总算知道露比的委托有多庞大了。他失去了一棵树,又重新种了一棵,这棵生机勃勃的树飞快生长,枝叶伸向四面八方。

“鲁伯特先生,再给你一千万,希望你能让渗入戈尔维亚境内的家族成员完成一个任务。”

泰德.鲁伯特沈默了一会儿说:“我收回之前对你说过的话。露比,你离付出还远得很。”

“我知道。”

“这会毁了我们好不容易连接起来的通道,一旦通道出现缺口,损失远远不止一千万。”

“我只有这麽多了。”

“你想要他们做什麽?”

“找到艾伦。”

“他会在哪?”

“只要他脱离任务,就没人能知道他会在哪了。但是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追踪器信号。我会把最终地点告诉你。”

“好吧,我尽量想办法,但结果不能保证。”鲁伯特先生说,“不得不说,特罗西家的人作为雇主比什麽答案都要钱的情报贩子更贪得无厌。”

“我就当做是夸奖吧,毕竟你连他一起骂进去了。”露比说,“委托人要挑起戈尔维亚政府、反对派武装和美国三方之间的矛盾,我们就从这三方同时下手,针对他的每一个计划节点进行破坏。中情局一直在寻找努哈.拉蒂夫的下落,我们先把他找出来。”

奥斯卡难以置信地问:“你能从哪里得到情报?中情局至少有上万特工。”

露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有一个最可靠的线人,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最正确的情报。”

第48章 .被遗忘的秘密

艾伦再次坐在这张又冷又硬的椅子上。

他对房间的印象很深,曾在这里熬过了三天艰难的审讯。现在他又回来了,将要面临另一种挑战。

房间里相当闷热,他被送到这里後,所有人都离开了。

令人难耐的孤独感弥漫在四周,他开始无聊地在座位上睡觉。时间似乎过了一整天,他感到饥肠辘辘时,终於有人进来了。

伊沙克.纳迪夫准将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

艾伦抬起头看了看他。

“准将先生,今天是你亲自审问?”

伊沙克.纳迪夫脸色发白,并不想来个兜圈子的开场白,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现在相当生气。

“谁惹恼你了吗?”

“你欺骗了我们。”

“是你,还是你们?”艾伦说,“可你也没有对我说实话啊。”

“你不叫凯文.丹尼尔,不是什麽游客。你是个经过特殊训练的间谍特工。寻常审问奈何不了你,但我们总有办法能让你吐露真话。”

“什麽办法?是严刑拷打吗?还是像上次那样的自白剂,老实说它的效果还挺好的。让我想起了很多事,这是你们的秘密武器,以後或许可以用到治疗健忘症患者身上。”

“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艾伦说:“被反对派和美国人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你急著想立功吗?可是我什麽也不知道啊。”

伊沙克.纳迪夫看著他,艾伦知道这位戈尔维亚军官只要动一下嘴唇就能把他送上刑场,可还是故意和他针锋相对。

“强硬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纳迪夫俯下身靠近他,以此增加语言的压力,“艾伦.斯科特先生。”

艾伦和他的目光相对。这毫无疑问是一句威胁意味很浓烈的话,可以包含很多内容,本来很值得他深思熟虑一番,但现在似乎不必要了。纳迪夫说出了他的名字,使这句威胁之言的意义分外清晰明白。艾伦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双方沈默了一会儿。

“准将先生,你是真的知道一切还是只不过想探探口风?”

“你认为以你现在的处境来说,还需要用探口风这样温柔的方式吗?”

“那麽你认为我是什麽处境呢?”

纳迪夫尖锐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我不得不说,你和所有美国人一样油滑,觉得靠说笑话就能蒙混过关。”

“这是我们一贯的风格。”

“你知不知道从你进入戈尔维亚境内时,我们就开始注意你?”

“我确实不知道。”艾伦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来的。我的背包里有护照,证件上的照片是我,可名字不是。既然你们注意到了我,也许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麽?”

他的反客为主让纳迪夫感到很惊讶。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直装疯卖傻下去吗?”

“准将先生,我非常有诚意地给你一个能找出真相的机会,这怎麽能叫装疯卖傻呢?”

纳迪夫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也给你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当你以凯文.丹尼尔的身份入境时,我们就彻底调查过你。我们只知道你的名字,艾伦.斯科特,你的履历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没有。他们把你洗得很干净,或者说太干净了。”

“对不起,我想说,如果你们的情报人员如此厉害,难道不会认为一个什麽身份都没有的间谍特工反而更可疑吗?要是我真有什麽秘密计划,他们一定会把我打扮得更合体,等你们开始调查时,一份更可靠的履历就会放在你们面前。”

“你从美国来,却和那些反对派的家夥在一起,他们派你来的目的是什麽?”

艾伦想了想说:“说实话,我不太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麽。但是如果你有时间又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试著分析一下,也许能找出真相。”

“你想拖延时间?”

“不。准将先生,你们一直问我是不是获得了有关戈尔维亚军队的军事机密,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

“你没有必要知道。”

“好吧,也许我确实没有必要知道,但你却一定得知道。”

“为什麽?”纳迪夫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不,不能说是兴趣,而是一种警惕。

“因为如果你不知道或者你对消息的来源深信不疑,也许就会使自己掉入圈套。”

纳迪夫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艾伦能从他深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情绪正在发生变化,一定有什麽事困扰著他,他对眼下发生的事和某些消息已经产生了怀疑,只是这样的怀疑很微弱,很快就被否定了。

“这消息绝对可靠。”纳迪夫说,“不要以为挑拨离间就能有机会脱身。”

“提供这个消息的是你信任的人,是你的上级,所以你丝毫不怀疑他的话。”

纳迪夫的目光非常轻微地晃了一下,艾伦觉得自己猜对了,那个人的级别一定比伊沙克.纳迪夫高得多,因此他对这些消息来源毫不怀疑,甚至可以进一步说,那并不是什麽消息,而是一个命令。

“那位先生告诉你我是个间谍,怀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戈尔维亚境内,并且获得了非常重要的军事情报。他命令你必须从我嘴里问出口供,是吗?”

纳迪夫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现在是我问你,如果你再提一个问题,我会让你知道什麽叫做审问。”

艾伦动了一下嘴角,以缓解这一记耳光带来的疼痛。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说,“不过军队里本来就没有什麽君子,对吧?哦,抱歉,这可不能算提问。”

“我再问一次,你的目的是什麽,你知道多少机密?”

“我可以告诉你全部,因为那也不算什麽机密,而且由於那位先生对整个事件的操纵让我感到很不愉快,所以我决定退出这个委托,而且之前收到的委托金不会退还。不过这对那位先生也没什麽影响,这点钱他不会放在心上。”

“你在说什麽?”纳迪夫恼怒地看著他,“什麽委托?”

“准将先生,你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在对自己生气。那位先生选择你来向我逼问口供,把这个似乎是人人垂涎的立功机会交给你,你一定心存感激。不过最好还是谨慎一点,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你将沦落为最悲惨的一枚棋子。那位先生对你说,我是个军事间谍,通过非正当手段窃取了重要的军事机密。一旦从我的口供中证实确有其事,不但重挫美国在戈尔维亚的情报搜集工作,当局还可以指责美国政府用尽各种手段窃取戈尔维亚军方机密,暗中支持反对派暴乱。你迫不及待地在上一次的审问中用了自白剂,可惜什麽都没有问到。你故意放了我,监视我和自由军的接触,试图找出更多无法否认的证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间谍,或者干脆是个双面间谍,故意告诉你一个并不存在的情报搜集会怎麽样?”

纳迪夫忘记了刚才禁止过他发问,冷冰冰地说:“说下去。”

“美国政府不会默默忍受这种无端的泼脏水式的指控,总统先生对此更是深恶痛绝。他一向认为戈尔维亚和其他邪恶轴心国一样是世界动荡不安的发源地。对戈尔维亚的军事介入将是总统先生连任之後的重要议题,只是国会一直犹豫不决,要求慎重考虑。那位先生的计划如果成功,将会让美国加快向戈尔维亚派遣军队的行动。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你撒了一个可笑的谎,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的目的是什麽?难道是让戈尔维亚覆灭吗?不,绝不会,他比任何人都爱这个国家。”

“是的,他很爱这个国家。”艾伦说,“最近我想起了很多事,当我接受任务,面见一个神秘人物时,他在不知不觉中使我忘掉了一些和自己有关的经历,然後他为我重新安排了一个身份,并对我说,他将告诉我一些秘密。我必须牢记这些秘密,但不能轻易说出来。什麽时候才能说出来?比方说在连续不断的审问中,或是药物作用的下意识状态下。他是个催眠高手,他告诉我的秘密就是你想从我这里问出来的口供。谁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些需要中情局渗透数十年经过很多人的努力才能得到的机密情报,准将先生,你有什麽合适人选吗?”

纳迪夫的脸上变了颜色,原本那一分不确定的怀疑已经成了一片浓重的黑雾。

“可是你什麽都没有透露,我不相信有人能经得住那样的审问,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仍然守口如瓶。”

“我当然不能,艾伦.斯科特这个名字其实是我自己告诉你们的吧。可是为什麽我没有把那些机密说出来呢?是因为那个神秘催眠师的力量太过强大吗?因为我坚强不屈是个天生的间谍吗?”艾伦的蓝眼睛向纳迪夫一望,忽然说,“其实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吗,这样你的话就自相矛盾了。”纳迪夫松了口气,似乎从中解脱了,在他眼中艾伦又成了一个想用兜圈子的方式让自己脱罪的滑头,“你不知道什麽机密,那就不能指责他通过透露机密来设局,一切都只是你的诡辩和借口。”

艾伦说:“我不知道并不代表他没有透露。负责催眠的人确实传达了很多信息,但是当他开始说的时候,最後的一点自我意识告诉我,一旦我知道了这些秘密,将来必定会成为置我於死地的凶器。於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纳迪夫紧紧盯著他问:“你做了什麽决定?”

“我走神了。”艾伦说,“我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点什麽,我强迫自己想了一些别的事情。”他想了一些别的事,想到了美好的威尼斯之旅,想到了往日沙滩上的欢乐时光,想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温暖的吻和甜蜜的拥抱。他把这些事记在心里,即使暂时忘记了自我,但就像埋在泥土中的种子,只要麦克出现在面前,就会渐渐破土而出,展开柔软而温柔的枝叶。

“准将先生。你能告诉我,那位先生是谁吗?”

纳迪夫不说话。艾伦看得出来,他对那位先生非常崇敬,难以接受他为了挑起争端使整个国家陷入更混乱的战火而策划了整件事。

“他是受尊敬的,即使在政权饱受争议,人民日益不满的局势下仍然保持自己的立场,他显出少有的冷静和睿智,可同时又那麽低调,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他不支持反对派的滥杀无辜,尽量阻止军队的镇压,对外的态度也在为大局著想。表面上他的优柔寡断不能在这场内战中起到什麽大作用,但也绝不会激起任何一方的憎恨和反弹。”艾伦平静地问:“可谁知道,背地里他是一个三面间谍呢?”

第49章 .最可靠的线人B

一个正常人在遭到恐怖分子绑架时应该是什麽反应?

麦克回忆在网络和新闻中流传的那些绑架录像,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中国人,各个国家的人,各种各样的职业,各不相同的命运。但是很不乐观,似乎落在这些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太重视的人手里,最好的结果也离不开死亡。

他在这个屋子里有一段时间了,外面有时会传来脚步声,有时又有一些人影晃动。门外的人并不怎麽关心他的死活,但是时间一长,他们也发现了这个人质的与众不同。

麦克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怎麽担忧,他显得比平常人更安静。虽然受了枪伤,而且伤口在流血,但他的态度十分从容。这让那些终日生活在干燥沙漠中脾气暴躁的人感到不解,当又有几个人来找麻烦时,一个很像是头目的人出现了。

他命令其他人过来带走麦克,蒙上他的眼睛,推上一辆车。

看来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点,要想见到努哈.拉蒂夫路还远得很。车子开了很久,到了另一个地方,麦克从这辆车到转到另一辆车,又是一段颠簸的旅程。渐渐的似乎他们避开了阳光,在阴影中前进。

麦克不知道现在开车的人是谁,为了躲避戈尔维亚政府和秘密情报局的特工追查,努哈.拉蒂夫绝不肯轻易现身,所有交接和消息传递都是通过单独的人员进行,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哪。因此麦克非常明白费萨说的,见到了他就不可能活著回来。

可他还是来了。

费尽心机,不惜一切进入这个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地。空气中布满了地狱燃烧後的焦灼味,沙粒在热风中迎面而来,打在脸颊上有一些轻微的刺痛。等到这一次车停下後,开车的陌生人开始带著他步行。这对受了伤的人来说真是艰苦极了,麦克看不见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了一段时间後,阳光不见了。他们似乎在一个岩洞中前进,道路崎岖难走。到了这时,麦克终於开始担心起来,但是这份担心不能改变眼下的局面,他振作精神继续深入这个神秘人物的巢穴。

他们走了很久,身边的人终於停下了。麦克有些喘气,肩膀的疼痛渐渐麻木。他感到自己走进一栋房子,四面都有光,并不是在岩洞里。

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吃惊。

他站在原地,知道这栋房子里有人在。

这个人在打量他吗?还是正用一支枪对著他?

“过来。”

忽然,对方开口了。声音就像粗糙的沙砾一样,又低沈又严肃。

麦克往前走了一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为了避免撞上障碍,也为了倾听四周的声音。当他走到一个台阶前时,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挡住了他。

“坐下。”那个人说。

麦克只能听从命令就地坐下。

“告诉我,你是谁?”

“亚当.弗格斯。”

“美国人?”

“是的。”

“你知道美国人在这里不受欢迎吗?”

“我知道,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兵戎相见,大使馆也会撤离。”

“既然你不怕死,我们就来谈谈。”

麦克听到一阵非常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他身後,一直蒙住眼睛的黑布松开,他终於能看见了。刚开始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影子,阳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户照射进来,使这个空间显得孤寂而空旷。过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恢复清晰,麦克看到正前方坐著一个中年人。他有黝黑的肌肤,留著并不太齐整的髭须,穿著一件朴素的长袍。

他和画像上并不一样。

努哈.拉蒂夫本人更像一个苦行者,既没有崇拜者们笔下的那种神圣威严,也没有新闻上那种穷凶极恶。他像一个普通的戈尔维亚人,甚至像一个难民。但是麦克仍然无法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好感,因为他从来都不推崇暴力和疯狂。

“你先说吧,让我听听你的看法。听听一个整天把民主和人权挂在嘴边的国家公民如何看待我们。”

“我无法和你谈论这件事。”麦克说,“因为这不公平,在情感上我也无法同情你们。”

“我们不需要同情,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我知道你在自由军中待过一段时间。你参与了战争吗?”

“是的。”

“死亡呢?”

“也有。”

“有一个自由军的年轻人,他在撤退时发现敌人的火箭炮手还活著,如果放任对手射击,将会有更多撤离战场的人被炸死。於是他随手抓住身边一个扛著枪的孩子。没错,我们有很多孩子都是勇敢的斗士。”

麦克想起了沙特,想起了那个玛克塔克旅店的男孩扎伊。

有的孩子死了,有的孩子被抓了。

“他们一起冲向那个炮手并向他射击,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边。那个孩子被炸去半个身体,他本来可以不用死,但他完成了使命。我们的生命如果终结,最理想的就是死於战场。这是我们的使命,如果某一件事必须要我们去做,我们就会在那里。”

他的语言有一种魔力,充满了悲悯和神圣。就像艾伦看到他的画像时,感受到的那种力量,麦克相信他的话落在纸上,声音从录音中传递出去,一定能使更多人得到鼓舞和勇气。

“美国人曾有意向我们提供武器,但那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我可以预见你们更深的目的是什麽,你们很好战,你们的总统很好战,美国所有的好战分子都花费巨资帮助他赢得竞选。这样好战的你们,说的最多的却是和平、民主和自由。”努哈.拉蒂夫愁苦的脸上隐约出现一丝愤怒,但他说话的语调没有变化。他说:“你们根本不配谈人权。”

“所以你同意了这个计划。”麦克说。

“什麽计划?”

“一个可以帮助你们完成神圣使命,推翻当局政权,而且会让我们受到重创的计划。”

努哈.拉蒂夫看了他一眼。

“刻意制造冲突使戈尔维亚政府和美国的外交关系进一步恶化,总统大选刚结束,你们对亚当斯总统恨之入骨,虽然他关於戈尔维亚的军事介入提案或许会是个帮助你们推翻当局暴政统治的好机会,但似乎又有引狼入室之嫌。只要总统先生认为恐怖分子仍在戈尔维亚境内活动,就有理由不撤军。因此必须有个更好的两全其美的计划,让你们既可以趁机夺权,宣布戈尔维亚新政权诞生,又可以转移美国的注意力,使新政权与恐怖主义撇清关系。”

“要怎麽做?向你们的总统道歉认错?”

“也许是另一次恐怖袭击,或者一次暗杀。”

“你说我同意了这个计划。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在为我出谋划策?不过那也不太重要了,你差不多猜中了全部。”努哈.拉蒂夫说,“你不惜性命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知道一切?可知道了又怎麽样?”

“我认为只靠你和你的自由战士不可能独立完成整个计划,必定有一个人在为你们提供帮助,这个人和戈尔维亚政府关系密切,甚至能够左右军队。他为你们安排一切,认可你的理想和野心,并对未来许下承诺。你们之间的私交或许还不错,可是他骗了你。”

努哈.拉蒂夫看著他,过了一会儿说:“请等一下。”

麦克看到他端端正正地坐著,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胳膊底下卷著张垫子。他把这张毫不起眼的跪垫放在努哈.拉蒂夫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反对派首领挪动了身体,跪在垫子上开始祷告。

他唱诵经文,一次次地伏在地下,双眼紧闭,神情却很轻松。

麦克看著他。他感到不安吗?他因为刚才的那一席谈话而嗅到了陷阱的危险吗?现在他和他的神灵在一起,所有一切似乎都被隔绝在外了。

麦克听著一句句阿拉伯语的祷告,在这无比安静又无比凶险之地,内心渐渐升起一丝敬畏。他隐约感受到在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人内心盘踞著狂热而疯癫的灵魂,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表现得如此平静安详,不带一丝敌意。

等到努哈.拉蒂夫祷告结束,这个愁苦的修行者转身看著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说的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你来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你。”

“你仍然相信他?”

“是的。”

“你知道整个计划,你知道自己也是一枚棋子吗?一旦他的恐怖行动暗杀计划成功,不会有什麽转移视线的替身站出来,所有罪名都会落在你身上,他甚至会把你的藏身之处透露给情报局的特工。”

“我知道。”努哈.拉蒂夫说,“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没有什麽真诚的停战协议,但是无论如何戈尔维亚不会消失,消失的只是旧政权,是那个对外懦弱,对内残暴的政府。而美国总统对我们的伤害,我们绝不会忘记,他必须死。”

“这不是你策划的计划,你却愿意承担罪名。”

“两年前的爆炸事件已经让美国人恨透我了,我不会在乎多一条罪名。”

“你让沙特带那个美国来的杀手去见费萨,让他加入他们。你们制造他是间谍的假象,让他在不断和政府军的交战中成为一颗引发双方战火的炸弹。”

努哈.拉蒂夫说:“你知道我为什麽愿意见你吗?”

麦克认为这是侥幸,他撒了一个谎,让费萨同意送他去见他们的首领,但这一路似乎有点太顺利了。他心中砰砰直跳,时间足够了吗?为什麽还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愿意见你,并不是因为真的想从你那里知道什麽秘密。你坐在我面前说了很多,似乎在劝说我远离某个阴谋的操控,一切都在为我著想。你忘了我是你们总统口中的恐怖分子吗?不,你不会忘记,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可是你没有情绪,你只是在等待。”

麦克看著他。努哈.拉蒂夫说:“我不在乎你等待的是什麽,因为你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我们的决心。”

一阵轰鸣声渐渐接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头顶。麦克站起来,周围没有人,那个神出鬼没的陌生人走过来,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和坐在地上努哈.拉蒂夫一样平静,他们就像忽然变成了两座雕像。麦克向後倒退了几步,往门外退去。猛然间,那扇并不坚固的门被撞开了,全副武装的美军特种兵冲了进来。

努哈.拉蒂夫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发子弹击中他的额头,他向後倒下,鲜血溅在身後的墙上。接著子弹横飞,不但击中了他,也击中了那个默默无闻的守卫。

他们倒下时,房间突然爆炸了。

麦克在一个士兵的掩护下被气浪推出门外。

第50章 .你们

墙上是一张巨大的城市地图,在一些标志性地点分别插了几枚醒目的彩色图钉。

“红色是总统先生将要进行街头演讲的地点,蓝色是有效距离适合狙击的位置。韦德,选一个最佳地点。”

“好吧。”韦德往地图上看了一会儿,飞快地伸手拿掉几个图钉,“摩天大楼,顶楼还是停机坪,巡逻直升机要发现他太容易了;百货商店,整个楼层的人太多,很难找到安静的地方长时间等待;办公楼,所有窗户都是封闭式的,还得事先在玻璃上打洞;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这些都不行,他需要一个可以观察全局的地方,演讲场外围的每个角落都不能落下。”

韦德花一整天时间对演讲现场半径一千公尺范围的每栋高楼进行勘查,找出其中利弊。他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因此一切顺利。

最後,地图上只剩下两枚蓝色图钉。

“我有点难以决定。”他说,“可以说这两个都是最佳地点,城市狙击比野地战场更困难,有更多需要考虑的因素。高楼改变了风向,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高空阻碍物,窗户反光,楼房阴影,每一点都很重要。”

露比说:“我只想知道哪一个更好,两者之间一定会有差别,找出你认为最好的那个。”

“这里。”韦德指出其中一个,“百万大楼,这是财政部唯一批准巨资建造的政府办公大楼,顶层有一个特殊尖顶,作为藏身之处真是绝妙。我相信艾迪森也会这麽认为,如果他真的像传说中那麽厉害,百万大楼绝对会是他的首选地点。我可以退而求其次选谢丽大厦。”

韦德拔掉了谢丽大厦的蓝色图钉,换上一个黄色的表示自己所在的位置。

“对你来说可真是轻而易举。”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嘛。”

露比已经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赖特.芬格是受邀出席演讲现场,最好的结果是警方从他身上查出枪械,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枪带进去。”

“他能把枪藏在哪?”奥斯卡问。

“他是个枪械收藏家。”露比说,“看看这本杂志,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他收藏室的冰山一角,里面有很多你认为不是枪,但确实就是的东西。他能拿出来的都已经不稀奇了,那些没有没见过面的才应该提防。”

奥斯卡知道其中的困难之处,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整个暗杀计划的一切细节都是露比的推测。如果他错了,也许一切平安无事,也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奥斯卡有点忐忑不安,但露比却很坦然。

“万一警方没有搜到任何可疑物品,托尼,你要仔细观察他,看看他到底带了什麽稀奇的玩具进来,你总是自夸自己是个见多识广的军火商,这些东西应该逃不过你的眼睛。如果韦德在前一个步骤成功了,赖特.芬格就不太可能在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下站起来开枪,但还是谨慎一些好,阻止他,别出任何岔子。”

派恩对韦德看了一眼,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别搞砸了。

韦德视若无睹地玩起了枪。

露比说:“至於‘工具’,我们手头的线索太少,因此只能靠现场随机应变。在人群中把他找出来。”他对X女士说,“可以吗?”

“可以。”X女士的回答简单而肯定,“只要他扮演的不是自己,总会有演技在内。”

“找到他之後,派恩,这是你需要留意的人。你和C互相配合,即使当时没有骚乱,也要防止他们的应急计划,认出他并以最快的速度制服他。”

“然後一切就结束了?”安东尼问。

“杀手名单上还有一个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连克洛萨.鲁克斯那只巨型蜜蜂都不知道?”

“他有可能知道,但由於某种势力的胁迫而不愿意告诉我。”

“既然你能逼他给你其他杀手的资料,为什麽不彻底一点。”

“因为你要别人为你做事,就不能把他逼得太紧。总之对最後这名杀手我无法做任何推测,他被安排在哪个位置,起到什麽作用,也许当所有人都失手时,他才会出现。”

“也许那个时候总统先生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不,实际上正好相反。如果韦德阻止了艾迪森.汉特,托尼找到了赖特.芬格的枪,C认出了‘工具’,派恩制服了他。这时现场反而会一片平静,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总统先生会照常完成他的演讲,最後的杀手有的是机会。”

“既然如此,委托人为什麽不让那位神秘杀手直接执行暗杀,如果他能够轻易出手,就不需要兜这麽大的圈子。”

“我不能下定论,但这个神秘杀手一定会在演讲现场,他也许是总统身边很亲近的人,也许是保镖,也许是秘书,在没有任何意外状况和混乱中动手会暴露他的身份,这样一旦他也失败了,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委托人需要在一个公开场合杀死总统,而不是办公室里,卧室中,餐桌边。他要全世界目睹这场暗杀。这个神秘杀手和委托人或许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出於更长远的考虑,委托人不希望他的身份曝光。”

“那麽我们怎麽办?只能听天由命吗?”

“也不错。”露比说,“对於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的事,听天由命说不定是最好的办法。”

关於这个委托的一些细节最後又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的讨论。奥斯卡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参与进来,仍然和以前一样是个警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看不见的暗处,有一群人正在各施所长阻止一起将会震惊世界的暗杀计划。

他到底应该感激还是不寒而栗。

“你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其他人从後门离开後,露比对奥斯卡说。

“我只是在想,你有足够的能力把这个国家搞得天翻地覆,如果让你当选总统,什麽难题都解决了。”

“别担心,警官先生。”露比轻巧地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送走了奥斯卡,走出客厅,往内丽小姐枪店走去。

朱蒂在柜台後面收钱,狄恩结结巴巴地向一个肥胖的中年人介绍霰弹枪。他连自己都介绍不好,面对挑剔的顾客显然是一项大挑战。於是旁边另一位客人加入进来,在他张口结舌的时候帮了大忙。

商店的玻璃门敞开著,斯比尔特站在门口,像一只管用的小警犬一样。朱蒂向它喊:“迷你,快进来,你会被人抱走的。”

露比鄙夷地说:“谁会要这麽丑的小狗?”

斯比尔特往门边走了几步,快要看不见了。它曾是一条流浪狗,现在有了家,不会再到处乱跑。露比往门外看了一眼,一只乳白色的大狗站在那里。

斯比尔特抬起小小的脑袋,大狗低下头,碰了碰它的鼻子,不知道它们互相传递了什麽消息,似乎忽然之间就成了亲热的朋友。

露比觉得这只大狗相当眼熟,但他对狗的印象可不如对人那麽深刻。

“这只狗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见过?”他问了朱蒂。

朱蒂还没有走出柜台去看一眼,一个金发的年轻人走到大狗身边,先拍了拍大狗的脑袋,然後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斯比尔特的脑袋。

“你找到了好朋友吗?”他说。露比回头扫视店面,目光停留在那个替狄恩解围的客人身上。

“XM1014,通常我们叫它M4超级90,虽然贵了点,但威力不俗,除非你想快速装弹,它的缺点真的很少。更多人喜欢选择雷明顿M870,如果你……”

露比走到他身边问:“你想在这里当店员吗?”

对方转头看了看他,那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他看起来很熟悉,也很陌生。

露比知道为什麽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的眼睛里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

他看起来温柔而平易近人,也会开始和身边的人交谈了,狄恩看他的目光满是钦佩和羡慕。

“这位先生真是帮了大忙,他对枪真可以称得上是专家。”

那位胖顾客选好自己想要的枪,转身去柜台付钱。

“进来坐坐吧。”露比对这个年轻人说。

现在从他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什麽锐利的杀气了。他说:“好的,狗狗可以进来吗?”

“当然,这里早就被小狗占领了。”

他去门口把那只大狗叫进来。

大狗的主人──那位笑容真诚,金发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年轻人也走了进来。

他和露比打招呼,三个人一起往後面走去。

狄恩小心翼翼地来到柜台边问朱蒂:“我会有几个新同事?”

“现在还是白天,你就开始做梦了。”朱蒂冷冰冰地回答。

狄恩立刻失望起来,但这种低落的情绪依然和往常一样只持续了几分锺,新客人到来时他马上又恢复了精神。

两个年轻人坐在露比的沙发上,大狗和斯比尔特亲热地在地毯上互相挨挨擦擦。

“最近过得怎麽样?”露比很少招待客人,却为他们各倒了一杯酒。

“很好。”黑发的年轻人说,他叫利奥.德维特,以前他没有名字,在一个大家庭里,大家都叫他“叛逆”。

“我们去过不少地方,正打算再进行一次公路旅行。”

露比说:“他们还跟著你们吗?”

利奥沈默了一会儿,他不想让身边的人感到紧张,但他的夥伴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有时我会感觉到有人在附近,但又会觉得那是一种错觉。”

露比明白旅行有时并不完全是为了游乐和散心,但他们对此的态度绝不是无奈和担惊受怕,反而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家族”虽然覆灭,但“家族成员”并没有消失,这些人失去依靠,只好自寻出路,难免会有人对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心怀各种各样的情绪。

“如果有什麽麻烦,可以来找我。”

利奥笑了,以前他很少笑,因为他不知道笑容是想表达什麽情绪,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了微笑的真正含义。

“我记得你不喜欢无条件地帮助别人。”

“嗯,不过有时候例外。”露比说。

“他们好吗?”

“不太好。有人总是不按规矩办事,结果不但把自己搞得很惨,还要连累别人。”

“发生了什麽事?”

“最近杀手圈子有些异常。”

“我不太知道。”利奥说,他离开这个圈子已经很久了,尽管偶尔还是会感觉到这样的人出现在周围,但那也仅仅只是出於对他的好奇。他已经习惯视若无睹,并且绝不将这样的感觉告诉尼克。

露比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亲密相处的Agro和斯比尔特,阳光温暖地洒在它们的皮毛上。

既然离开了,就别再回来。

他将目光转向对面的两人说:“你们最好真的把时间都用在旅途上,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有时候一样东西消失了比它存在的时候更危险。”

“我明白。”利奥看了尼克一眼,後者对他点了点头,“我和尼克都觉得欠了你们一次,特别是艾伦,如果有可能,我们都愿意帮助他。”

“没关系。除了我,他不会记得别人欠他什麽东西的。”露比说,“祝你们一切顺利。”

第51章 .火中恶魔

伊沙克.纳迪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已经彻底动摇了,意识到自己在这一整个计划中只是一枚将要被舍弃的棋子,当真正的战火燃烧起来时,他会首当其冲地成为牺牲品。

“如果你还是不愿相信,可以让那位先生来见我。抱歉,我是说我不介意去见见他,毕竟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而我是个阶下囚。”

纳迪夫的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并不只是因为受欺骗,也有被威胁的厌恶感。

他拔出手枪对准艾伦的脑袋说:“不管你是在说谎还是真的,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你又能怎麽样?”

“我不能怎麽样。”艾伦说,“只是搞砸了那位先生的计划,如果他知道你的行为,认为你看透了他全部的秘密,他会如何对付你?”

纳迪夫压住心头怒火,但艾伦说出了他的担忧,如果他真的在没有得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处死这个“美国特工”,一定会惹来那位先生的怀疑。可他又该怎麽办?似乎不管怎麽做,他都是决定要被牺牲的棋子和代罪羔羊,那位先生口令中并不存在的假情报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有足够的力量反抗那位先生吗?如果这个计划是由那位先生制定或许可的,那麽整件事就不仅仅和他个人有关了。他一定已经争取到很多同盟,很多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纳迪夫不甘心做一枚棋子,可是安排给他的角色却是这样无奈。

“如果你见到他,你会怎麽做?”

艾伦说:“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和他谈一谈,让他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说不定他就会放弃。”

“悲观的呢?”

艾伦没有回答,做出了悲观的表情。

纳迪夫需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两边都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悬崖。艾伦的话将他带入更艰难的境地,让他深陷难以自拔的漩涡。纳迪夫是个勇敢的军人,但他对政治阴谋实在很不擅长,他更适合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指挥作战,而不是在政治舞台上和身边的人勾心斗角。

就在纳迪夫犹豫不决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著房间的铁门打开,一群武装军人冲进来,将他和艾伦团团包围。

“伊沙克.阿齐兹.哈伦.纳迪夫准将。”一个四十多岁的军官说,“现在以通敌叛国罪逮捕你。”士兵们在他的授意下上前按住了纳迪夫,後者挣扎反抗,目中充满愤怒。

“这是诬陷!”纳迪夫大喊,但对方不给他任何辩白的机会,他被一群士兵押著送出门外,艾伦悲观地看著他。

“带他走。”军官指示剩下的士兵从座位上将艾伦架起来,他十分配合地往前走。他们出了一道门,来到另一片区域,这位严肃的军官将他送进一个单独隔离的房间。

艾伦观察四周,这里比刚才的审讯室更像审问犯人的场所,但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子上有一部电话。军官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转身出去锁上门。

“想玩终极逃生游戏吗?”艾伦搬开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盯著桌上的那部老式电话。

他试著拿起听筒拨号,但似乎并不能打外线,於是只好放下等待。

艾伦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麽事,等待了大约十几分锺後,电话非常突然地响了。艾伦任由它响了十几下才慢吞吞接起来。

“嘿。”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就像在警告一个偷偷跑进别人院子里捣乱的孩子那样。对面的人沈默良久。艾伦说:“还想让我等吗?我有的是时间,多活一分锺对我来说都是好事。”

电话那头的人终於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低沈,沈稳之中带著威严:“艾伦.斯科特。”

“是我。”

“中介人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中介人。”

“但毫无疑问你接受了这个委托。”

“是的。”

“接受了委托就应该完成任务。”

“一般来说是的。”

“退一步说,即使你无法完成,也不应该故意破坏。”

“是的。”

“可你还是打算彻底破坏这个计划是吗?”

“是的。”

“你是一个杀手。这一行可说是永不失业,世界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让你活下去。”

“继续陪你演戏吗?”艾伦说,“为了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需要很多像伊沙克.纳迪夫那样的替罪羊,好让你上演一场精彩的闹剧。你置身事外,先激化戈尔维亚和美国的矛盾,又暗中通过军火走私为反对派武装提供武器,让他们推翻戈尔维亚当局政权,然後以反对派的名义在美国境内制造恐怖活动,把矛头指向反对派首脑,三方一片混战,而你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国家不会消亡,消亡的只是腐朽的政权。

艾伦说:“你既不支持戈尔维亚总统的一意孤行,也不喜欢自由军的暴力反抗,更不乐於见到别国插手干涉内政,可是你却在每一个势力中推动他们往更激烈的战火中前进。”

“这一切都是真主的旨意,我们需要全新的生活,一个更好更和平的国家。我们需要火焰的洗礼。”

“是我的理解错误,还是你忘记了什麽?你们的古兰经里说,真主用火焰创造了易卜劣斯,他是魔鬼的化身,在他眼里真主用泥土创造的人类低他一等。你和这个自以为是的火焰精灵一样,优越感让你觉得自己可以操纵一切,蛊惑人们为你付出不该有的代价。但是别忘了,清算日总会到来。”

“看来我最大的错误是选择了你作为这个委托的重要棋子。”

“你承认你是委托人了吗?”

“知道的越多,只会越加速你的死亡。”

“你打算杀了我,结束这个委托?”

“虽然少了一个环节会使这个计划变得不完美,但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完全失败。”

“哦。”艾伦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让对方有思考的时间。

“为什麽你会选择我?”

“你是个非常出色的杀手。”

“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应该相信我的情报来源。”

“这麽说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对面沈默了一下,似乎对他的话感到轻微不快。

艾伦说:“接触到这个委托任务的每一个人或许都认为那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渡鸟、狼人山姆、红安娜、费萨、沙特、哈森、纳迪夫准将。”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努哈.拉蒂夫,还有你,委托人先生。”

“我?”对面似乎笑了,虽然并没有发出笑声,“你认为我不是这个计划的发起人和策划者吗?”

“我没有怀疑。你确实是主谋,只不过很多你做出的决定,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能再说得明白一点吗?这条线路很安全,你不必兜圈子,没有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对话。”

“当然可以。”艾伦说,“明白地说就是,你通过渡鸟选择了我,并不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个出色的杀手,而是有人故意让你选择我,而且他认为我一定能够胜任这个任务,在最後关头打乱你的全盘计划。”

“没有人知道我的计划。”

“他不需要知道。”艾伦说,“他只要破坏就行了。”

“我不会相信这样没有根据的信口胡说。”

“那就试著和你暗中的盟友努哈.拉蒂夫联系一下吧,他虽然是个极端恐怖分子,可也算是个虔诚的信徒,为了完成梦想他会甘愿做你最大的替罪羊。问问他那个伟大神圣的恐怖袭击进展得是否顺利?”

“你让我很不愉快。”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不愉快。”艾伦挂上了电话。

几分锺後,铃声又响起了,他重新拿起听筒。

对面的声音有些恼怒,那位先生终於不再那麽胜券在握了。

“你想干什麽?”

艾伦说:“你希望我干什麽?在这里一边和你闲聊一边等死吗?”

忽然间,一阵刺耳尖锐的警报从门缝中钻进来。

“那是什麽声音。”

“大概是警报声吧,说不定是自由军们想试试新武器。棋子太多有时也很烦恼。”

艾伦又挂了电话。这次铃声立刻响了。他没有理会,把电话拿在手里,走向门边,用力踢了一下门。

门外的看守冲进来,艾伦举起手中的电话机用力向他头上砸去。一阵惊心动魄的声音,老式电话的外壳破裂了,零件散落一地,连续不断的铃声也终於停止。艾伦夺过对方手中的枪向门外奔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在奔跑。

他向走廊边的窗户跑,用枪托砸碎玻璃。一串火花在窗框上迸起,他飞快地翻出窗户,身後的追兵连续不断地向他射击。艾伦落在外面的沙地上,继续往前飞奔,警报声响彻天际,这是入侵的信号。基地遭到了突袭,所有士兵都从栖身之处冒出来,一时间子弹横飞,到处都是枪声。

艾伦翻过几个掩体障碍,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真讨厌,沙子,我再也不要去沙滩了。”他检查子弹,对眼下发生的一切非常满意,不管是运气也好,计划也好,他终於逃离了这个铜墙铁壁的牢笼。

艾伦向外面看了一眼,冲突双方打得异常激烈,一边是戈尔维亚政府军,另一边的情况却相当复杂,不像军队,也不像自由军,甚至大部分都不是当地人。

“虽然是杂牌军,可好歹也是援军。”艾伦喃喃自语,举起枪向对面瞄准了一下,没有人。他跳上掩体往四周看,一个士兵发现了他。艾伦往另一边跳去,落在对面的集装箱上时翻滚了一下,躲过追射而来的子弹,接著再从箱子的缝隙间往下跳。

面前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艾伦继续奔跑。隔著堆置的箱子,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传来。小路将尽,亮起一大片阳光,艾伦将枪口转向没有被箱子挡住的缺口以防突袭。他往更隐蔽的方向跑去。

“这里。”一个声音从转角处传来。

艾伦向声音的方向跑,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接应他。

狼人山姆往空中抛著一个小东西。

“欠我一次吗?猎鹰。”他背著支HK-MP5冲锋枪,穿著防弹衣,装备带上插著猎刀,俨然又成了一名骁勇善战的美军士兵。

“你怎麽在这里?”

“我来保护你啊。”山姆说,“因为你的亲密战友不在身边,我觉得我应该回到原来的任务中去。”

“你真是随心所欲,这对杀手的口碑可不太好。”

山姆又一次把手中的的小东西扔上半空。艾伦一伸手,从中间拦截了它。那是一枚小小的定位器。

“你一直在跟踪我。”

“贴身保镖嘛。”山姆露出标准的美国式微笑,“你的中介人就这麽不放心你吗?需要随时掌握你的动向,连你每天睡在哪他都知道?”

“有时我也会把它扔进马桶里冲掉。你从哪找来的?”

“萨伦基尔城里的那个小房间,你刚来时是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出去了。”

“好像是有这麽回事。”

他把钥匙扣送给了沙特,把手表送给了赛伊德,可能还有别的什麽东西。

“赛伊德在那个小屋子里对一个秘密警察逼供时砸坏了手表,大概他正在气头上,就把坏表扔在墙边了。他们走後我去捡回来,在里面发现了这个。不过为了隐蔽,我没有让它恢复功能,直到昨天。”

“露比发现你了?”艾伦往外面看了一眼,枪林弹雨。

“我真的很羡慕你。”山姆由衷地说,“你的中介人似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召来天兵天将,今天早上这些人就找到了我。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吗?”

“当然,再明白不过了。”艾伦说,“我要冲出去。”

“去吧,外面有掩护。”

艾伦听到一阵机枪扫射声,对面的掩体後似乎有个红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安娜?”

“别叫她安娜,她会不高兴的。她发起火来很可怕。”

艾伦诧异地说:“难道她不发火就很可爱?”

山姆把追踪器还给他,端起冲锋枪说:“我们各走各的吧,我可不习惯和别人互相守住背後什麽的。”

“武器哪来的?”

“玛克塔克旅店本来就是个军火库,有的是好料。想和我换吗?”

“谢谢,我不挑剔。”

艾伦冲了出去。

外面,红安娜正在用一挺机枪扫射,艾伦真担心她单薄的身躯无法扛住那挺机枪的猛烈震动而突然之间散架。

麦克,希望你平安无事。

艾伦抬起枪,加入了战场。

他的另一半一定会永不放弃,坚定地等到和他会合的那一刻。

他对此深信不疑。

第52章 .每一个人

艾迪森.汉特为今天做了很多准备。

保养他的CheyTac M200,熟悉环境,找出最佳狙击点。

他在家中的地下室组装狙击枪,再将它拆分,虽然这件事做过无数次,但每次开始任务他都会不断重复。就像在和爱枪讨论整个任务的细节。

等待,等待。

天亮时,他来到百万大楼对面的大街上。

大楼上仍然亮著很多灯,有些部门是通宵工作的,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艾迪森等待上班的人群到来,和他们一起走进大厅。

这时,赖特.芬格准备了一套西装。

早上醒来,他先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餐,悠闲地喝一杯咖啡,对著花园里的泳池看了一会儿。蓝色水面上铺著一层透明薄膜,像一块平整完美的水晶。

接著他去顶楼的阁楼,打开门,四面整整齐齐的陈列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枪。

赖特.芬格从这些收藏品之间走过,阁楼上全是防锈油的气味。

他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

盒子里放著个式样古老的烟斗。

他将烟斗放到嘴边,假装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吐出了看不见的烟雾。

这时,“工具”已经在街心花园睡了一个晚上,他还没有开始准备,因为时间充足得很。他也不需要准备,因为没什麽好准备的。

他伸出手,在有些褶皱的裤子上蹭了蹭,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放到嘴边。

一对年轻情侣从花园的树丛中走出来,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一边开著玩笑一边往对面走去了。

这时,“他”在往92F手枪中装子弹,一颗接一颗,像他的“兄长”那样专注。

“父亲”说过,要对枪忠诚,要用子弹填满枪,这样枪才会对你忠诚。

“他”装满了一支枪。

这时,狡狐伍德洛走进谢丽大厦的圆形大厅。他穿著件运动衫,背著背包,耳朵里塞著耳机,嚼著口香糖,走路轻快自然。

这时,兀鹫派恩做完了第一千个俯卧撑,去浴室冲淋。冷水淋湿他坚硬如石的身躯,冲走汗水,只留下冷静和沈著。

这时,X女士正坐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她扎起头发,化了一个严肃刻板的妆,从左边抽屉挑选灰色隐形眼镜,接著再从右边抽屉挑选有框眼镜。

她戴上黑色假发,严谨地盘起来,再换上一件更没有特色的与时尚毫不沾边的职业套裙。

她对著镜子皱了皱眉,谁都不会怀疑她有什麽不轨之举,循规蹈矩就是她一生遵循的法典。

这时,泰德.鲁伯特先生的目光从窗户边移开,他不喜欢高楼,喜欢这样平视窗外的花园。他认为必须和这个世界保持相同水平,才能更了解它,更接近它,将来尘归尘,土归土时它才会更亲切地接受他。鲁伯特先生倾听了家组成员带来的消息,有一条通道中断了,重新连接安排新成员潜入至少需要一到两年。他没有任何表情,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後,才提起桌上的听筒拨了一个电话。

这时,奥斯卡悄悄穿上衣服,向睡梦中的妻子和女儿告别。桌上放著麦克的画像,艾许莉说,那真像他。他们想念他。

奥斯卡关上门,把温暖留给家人。

这时,露比打开酒柜拿出一瓶酒,打开瓶塞直接喝了一口。

一切就绪。

除了韦德,进入现场的人都不带武器,这使潜入变得轻而易举,他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替换身份。

露比回到桌边,那是一张比以前的办公桌更好的桌子。

他没有坐下,而是翻开了桌上的一本书,书中夹著一封信。

打开信封,他把这封看过很多次的信重新看了一遍。

这时,艾伦在战场上开枪。

这时,麦克感到了疼痛。

这时,旅行者们正在启程。

这时,新的一天。

第53章 .总统的演讲

阿诺德.亚当斯总统像往常一样,六点时出现在椭圆形办公室。

他不像他的前任以及其他历届总统那样有各种各样不固定的作息,而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安排著每一天的时间。

亚当斯总统47岁,走路像一阵风,高个子,体格强健,是个英俊而魅力十足的男人。在待人接物时他显得温柔典雅风度翩翩,但处理起国事又强硬果敢,绝不手下留情。

难怪他会获得那麽多选票,他的魅力无法挡。

一小时後,总统先生要搭乘专机前往演讲城市,秘书路易斯为他整理了演讲稿。

他推拒了。

“路易斯,每次演讲你都为我准备演讲稿。”

“是的,根据您准备演讲的内容做了一些简单整理。”

“我用过吗?”

“没有。”

他喜欢即兴演讲,不喜欢对著稿子念书。

“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要准备?”

路易斯无辜地看著他:“那我做什麽好?”

七点时总统先生登上飞机,当他在机上时,这架专机被称为“空军一号”。

“路易斯,你是不是还在意那封暗杀恐吓信?”

“特勤处会处理的,总统先生。”

“你觉得那会是真的吗?”

“不管真假,特勤处要抓住写信的人也很容易。”

“我认为那似乎不单纯是一封恐吓信。”亚当斯说,“从字面上来理解,它充满了恐吓意味,但实际上更像是一种提醒。”

“您是认为信上所说的一切确有其事而非虚张声势?”路易斯说。

“虽然我坐在这里,从云层上方俯瞰这个国家,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可以听到其他声音的。”亚当斯说,“每天有不计其数的人在诅咒我,希望我去死。”

“这些人都在特勤处的黑名单上。”

亚当斯看著窗外的云说:“我很好奇写信的人是怎麽知道秘密编码的。”

通常寄给总统的信件都会先经过特勤处检查,过滤掉恐吓信并进行调查。因此总统先生其实不会看到那些带有辱骂、诅咒和威吓性质的信件。可是这封信却以秘密编码的私人信件直接送到总统办公室里。身为秘书的路易斯先阅览了一遍,他的回答仍然是:“特勤处会处理的。”

尽管他若无其事地建议总统先生取消演讲,但也并不代表他把信上的内容当真。路易斯对特勤处的信任超过一切,随时可以举出一大堆例子,证明无数不法之徒曾在特勤处特工面前放弃计划或以失败告终。

“放松一点。”亚当斯说,“你看起来就像个第一次坐飞机的人那样紧张,至少在这里是不用担心坠毁的。”

是个玩笑,听起来一点也不好笑。

飞机准时抵达了目的地,稍事休息,车队前往演讲地点。亚当斯把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他有很多事要做,经常工作到九点,有时甚至还会到凌晨。

防弹车行驶在路面,车窗是密封式的,这个坚固的移动堡垒安全可靠,外面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特勤处保镖。

车子经过百万大楼,经过谢丽大厦,经过街心花园,经过一大片热烈欢迎总统的人群。

现场周围已经被特勤处严密控制,以确保总统先生从车中走到演讲台上的这段路不会出任何意外。亚当斯就任总统的四年中,特勤处收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恐吓信和恐吓电话,抓获了无数制造恐怖言论的嫌疑犯,每天的工作繁忙得令人目不暇接,完全忘了什麽是放松和休息。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都曾期待过亚当斯能在这次的大选中落选,这样好歹能休息四年了。虽然特工们之间流传著这样的玩笑,但他们仍然是最可靠的保镖,在亚当斯总统新一轮的任期内也会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附近高楼的楼顶盘旋著巡逻直升机,这样的街头演讲,狙击永远是简单的方法。每栋楼都已经被彻底检查了一遍,除了媒体和受邀嘉宾,一切都在特勤处掌握之中。

临时搭起的演讲台显得庄重而严肃,进入现场的有退伍老兵、政府官员、各界人士。在特工们以人墙组成的警戒圈外,受邀者们依次接受安全检查。

亚当斯稳步走向演讲台。

现场响起一片掌声。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

百万大楼的尖顶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低下头,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赖特.芬格静坐在座位上,“工具”不见踪影。

亚当斯停顿了片刻。

“非常感谢,我衷心感谢你们,尊敬的嘉宾,亲爱的公民,还有为这个国家作出伟大贡献和牺牲的英雄们。今天,我来到这里之前,收到了一封恐吓信。寄信者在这封恐吓信中扬言要在上午,我登上这个演讲台的时候,让我倒在国旗下。这封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一个蓝色的,毫无敌意的信封,写著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的邮寄编码。因此,它没有在特勤处的检查下被拦截。”

现场安静得只听得到微风。

总统先生的演讲以这样奇特的开场白展开,令人颇感意外,但亚当斯一向喜爱即兴演说的习惯深得人心,气氛反而更为庄严。

“我将这件事公布於众,并非想指责特勤处的特工们工作疏漏,实际上他们在过去的四年中作出的贡献应当获得美国秘密工作人员的最高荣誉勋章。今天,这封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失误,因为再坚固的堡垒也会有看不见的缝隙,我们需要危险的提醒,好让我们不会在舒适和平静中失去警惕。两年前,装满炸弹的汽车冲进商场,使无辜的人丧生火海,更多人一生将以令人敬佩的毅力习惯他们的假肢。现在,我站在这里,接受来自恐怖分子的挑战,他们和其他所有以制造恐怖行动来企图获得利益的人必须认清一点,美国绝不向国际恐怖主义作出任何妥协和低头。”

奥斯卡远远地听到了总统先生的演讲。现场情况不容乐观,安检时,警方没有从赖特.芬格身上发现可疑物品,他走过金属探测门时甚至没有发出警报,随身之物只有一个木质烟斗和一盒火柴。他泰然自若地顺利通过了检查。

亚当斯总统的演讲振奋人心,引起了阵阵掌声。

奥斯卡离开现场往外围走去。

昨晚,他费尽唇舌说服上司安排一部分人手在距离演讲现场更远些的区域,警察局长则认为,应该将警力更多集中在会场周围。

“会场周围有特勤处的保镖,不需要我们去添乱。”

“这怎麽是添乱,如果总统先生出了什麽意外,这个责任是我来扛的。奥斯卡,你最近在查什麽案子,整天都找不到你的人影,你能不能好好在办公室里待一天?”

“你先冷静一下,我等会儿再来找你谈。”

“千万别再来了,让我多活几年。”

奥斯卡找不到人发泄不满,对经过的阿尔伯特.诺曼说:“那个老家夥什麽都不肯听。”

办公室里传出杰瑞德先生的怒吼:“奥斯卡,我听得到,你他妈走远一点再说。”

诺曼冲门里喊:“他走远了,老家夥。”

“你看起来很憔悴。”诺曼说,“要不给自己放个假,反正你每天也是到处闲晃。”

“他说得不错。要是有一个人相信,世界就真美好了。”

“他是谁?”

奥斯卡看了他一眼:“诺曼,想立功吗?”

由於上一次扫荡地下军火库的功劳,阿尔伯特.诺曼警官受到上司的青睐,今天由他负责总统演讲现场周边的保安工作。但是诺曼换掉了警服,和奥斯卡一起在街上闲逛。

谢丽大厦的待租空房中,韦德正通过狙击镜搜寻目标。他看到了相距不远的百万大楼,在某个不起眼的窗户中找到艾迪森.汉特,而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韦德转向另一边,调整狙击镜的放大倍率。他的目标不是艾迪森.汉特,而是那两个试图引起骚乱的恐怖分子。虽然全都是猜测,但露比的想法似乎真的和委托人不谋而合。

艾迪森发现了目标,两个年轻人从街角走来,他们步履稳定神情放松,其中一个背著背包,另一个提著手提袋。他的枪口向其中一个瞄准。忽然,从对面走来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视线。艾迪森选择瞄准另一个,可是非常凑巧,一个身材肥硕的胖子恰好经过,将目标严严实实挡在身後。

艾迪森愣了一下,紧接著他从狙击镜中看到更令人意外的一幕,两个目标人物忽然向前摔倒,分别被经过的人架住,并未倒在地上。两人的後脑冒出血花,已被子弹击中了。

艾迪森难以置信,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他调转镜头,从子弹射来的角度判断狙击手的位置。这是个有计划的行动,突然出现的人阻碍了他的视线,却给另一个狙击手留出最佳射击角度。

韦德找到目标,迅速判断距离进行计算,调整风偏和弹道高度,没有犹豫的一枪,接著又是一枪。两发子弹全都命中了目标後枕部。

艾迪森做不到,他瞄准的是胸口,心脏或是肺部中枪都可以致命,这是以最大效率和最小失误来完成任务的他,从战场上养成的习惯。

艾迪森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镜头转向神秘狙击手的藏身处。韦德也正在看他,伸出右手向他挥舞了一下。

奥斯卡放下倒在他身上的人,一个有著明显阿拉伯裔特征的年轻人,死去时脸上带著茫然。他轻轻拨开死者的衣服,从胸口到腹部全都捆绑著密密麻麻的炸药,艾迪森的一枪如果击中胸口,爆炸声一定惊天动地。

委托人给了艾迪森错误的情报,引诱他成为暗杀计划的帮凶。诺曼看著自己手中的死人,他对奥斯卡投去一个震惊的眼神。拆弹专家已经在不远处的车里待命了。

“我们从建国开始就在为自由而战,也为和平而战……”

赖特.芬格取下嘴边的烟斗放在膝盖上,和所有听众一起鼓掌。

这时坐在他身边的人向他看了一眼。

“芬格先生,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赖特.芬格也向他看了一眼,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拘束。

“我叫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大个子说,“芬格先生,我在名枪杂志上读过关於你的专题。”

“哦,你一定也是枪械爱好者。”

“是的,我对你相当崇拜,你是如何收集到那麽多稀有藏品的?”

赖特.芬格是个杀手,可他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职业杀手,因此他不像别的杀手那样对地下世界的一切了解得那麽透彻。他有自己的生活,总的来说他的生活圈子还属於上流社会,有时他也会去地下黑市寻找新鲜,但是绝不会光顾安东尼那个在敏感地点上的破旧小五金店。他可能听过安东尼的名字,只是此刻并未联想起来。

赖特.芬格不想和这个主动上来搭讪的陌生人聊天,於是装作认真聆听演讲。

安东尼却不放过他:“我能看看你的烟斗吗?”

“不能。”

“你把它放在嘴边的时候不害怕吗?”

“你说什麽?”

“它不是会从烟斗嘴里射出一枚一英寸的细针,上面涂了剧毒药物,几秒锺内就能让一个六英尺高的成年人莫名其妙死亡吗?虽然你可以控制发射,但要把它对著自己的嘴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

赖特.芬格的脸色变了,沈默地看著前方,他的目光也不再那麽自信沈稳了。

“你究竟是谁?”

“你是个收藏家,而我只是个商人。”安东尼说,“千万别动,否则你不愁吃喝的日子就完了。”

X女士镇定自若地站在演讲台的角落,从总统先生踏上讲台到现在,足有二十分锺,没有任何人向她投来怀疑的目光,她似乎就是一个现场工作人员,一个尽职地为总统先生提供一切服务的人。她在玻璃镜片後向台下的人扫视,座位席上有很多人,都是陌生人。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轻轻扫过。没有听到爆炸声,韦德成功阻止了艾迪森,台下没有人突然毙命,安东尼识破了赖特.芬格的诡计。是否要找出“工具”似乎也不太紧要了。

没有其他零件制造出来的机会,“工具”无法在特工们的包围下出手。

X女士仍然没有放弃搜寻他,这是她的工作,不管别人完成得如何,她始终认为做好自己的事最重要。

她看完听众席,又向媒体席望去,记者们手捧相机,尽职地记录下总统先生每一个慷慨激昂的瞬间。其中有个人放下相机时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不经意的一瞥,双方的目光撞在一起,似乎都愣了一下。

他们应该是不被人注意的,隐藏在人群中,像一件必然应该存在的摆设,但是当他们互相看到对方时,立刻就知道他们就是同类。

X女士低声说:“媒体席第二排左边第三个。”

派恩收到提示,向那个毫不起眼的对手望去。

“工具”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人群中,派恩走过去,在人群中追踪。“工具”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家夥,才只是一个转身,派恩几乎就要忘记他的长相了。

“在第三排,那个最高的金发记者背後,他戴上了一副眼镜。”X女士继续给出提醒。

派恩悄悄接近,“工具”的全副注意力全都在X女士身上,这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对手,他的伪装毫无悬念地被识破了。

派恩来到他身边,在他全神贯注观察X女士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工具”像通了电一样抬起另一只手往派恩手上划去。派恩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鲜血涌了出来,“工具”的手指间夹著一张透明的塑料薄片,就是用来封存证件的那种塑料片,但更薄,边缘更锐利,上面已经染上了一层血沫。

派恩的手背流著血,可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工具”的手腕在他手中发出可怕的咯吱声,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塑料纸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削尖的铅笔。派恩从那支铅笔的尖锐程度上判断,只要“工具”从足够的角度插入就能切断他的腕动脉。

他们在人群中如此狭窄的空间内殊死搏斗,四周是按动快门的声音,所有人都专注而认真,生怕漏了总统先生的只字片语。

“我们的军队正在展开行动,就在昨天,海豹突击队催毁了在戈尔维亚边境沙漠中的一个恐怖分子基地。我们不会任由无辜的戈尔维亚人民在残暴政权的统治下失去自由和民主,也决不会放弃对任何一个恐怖分子的追捕。我们的国家是伟大的,我们将以乐观的精神迎接一切挑战。”

“砰”一声,枪响了。

第54章 .备忘录X

编号:10950

“伏笔”

一、继续中断的暗杀委托。

二、在公开场合完成任务。

三、无论其他代号者成功与否,委托不得终止。

第55章 .最英明的线

如果他们无法理解我们带给他们的数学般精确的幸福,我们有责任强制他们成为幸福者。但是在使用武力前,我们先使用文字语言。──扎米亚京《我们》这位年轻女士穿著一身合体的衣裳──深红色丝绸衬衣,黑色贴身外套,性感而恰到好处的短裙,金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妆容干净整洁,微笑健康自信,每一个细节都将她修饰得美好而端庄。

她走进这幢大楼,在圆形大厅中将一些文件交给柜台上的工作人员过目。

由於每天都坐在这里而略有些肥胖的接待员浏览了一遍,将其中几份卷成圆筒放进旁边的气送管中。几分锺後,文件从另一个管道中送回来,盖上了章。接待员将这些文件还给她,对後面的电梯指了指说:“12楼。”

她没有道谢,微笑著转身走向电梯。

整幢大楼就像一个激烈运动的人,每一个器官都在超负荷运转。所有人走路的节奏都一样,脸上神情严肃而凝重,嘴角下沈,皱著眉,似乎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世界缺了他们就会一团乱。她保持和这些激情工作的人们一致的节奏,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从另一部电梯进入,直上顶楼,这里的警戒明显加强了。

这是个临时办公室,特勤处的保镖们在每一个转角和楼梯巡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自信的步伐,她向前走去,穿过好几个特工保镖的视线,来到一个房间门外。

她的大方和自然使保镖们没有立刻采取行动。直到她敲了敲门,一旁的特工拦住了她。

“我叫杰奎琳.乔伊,这是总统先生需要的文件。”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特工仔细检查了一遍辨别真伪。证件是假的,但她没有任何紧张情绪。有时候真假并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使用证件的人本身是否可疑。

对方看了一会儿,把证件还给她。

“我们需要对你进行搜身,请谅解。”

“好的。”她无比配合。

一位女保镖上前摸遍她全身,当然什麽都没有发现,接著她又拆开头发让对方检查,她安全得像个婴儿。

“你可以进去把东西交给路易斯先生。”

“好的。”

保镖为她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走了进去,路易斯正在办公桌前翻阅一些文件。

“路易斯先生。”

“放在桌上吧。”

“AX836。”

路易斯吃惊地抬起头看著她。这是亚当斯总统的私人秘密信件编号,除了总统先生的亲友不会有别人知道。他疑惑地盯著面前的她看了一会儿,联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蓝色信封的恐吓信,路易斯的目光变得谨慎起来。杰奎琳.乔伊女士知道秘书先生很快就会悄悄按动报警器把门外的保镖们叫进来,她镇定地微微一笑说:“别紧张,先生。我没有恶意。就像那封信一样,其实只是一个提醒。”

“你是谁?”

“我吗?”她说,“我是邮件,录音,电话,随便什麽,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给总统先生传个信。”

“什麽信?”

“你能代替总统听取他的私人留言吗?”

“总统先生的一切私人信件和电话都会先由我过目和接听。”

“总统先生可真没有什麽乐趣可言。那麽请转达亚当斯总统先生。”

她的微笑消失了,换上一种鄙夷而冷淡的表情说:“总统先生,也许你不会亲自听到我对你说的话,不过希望你能把我的话当真,虽然听起来这挺像是一个玩笑,但经历过昨天演讲台上的惊魂一幕之後,也许你会认真考虑一下眼下的境况。有一个杀手,他可能至今没有被抓住,仍在你身边,我对他并不熟悉,因此请来了和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手足之情的人来向你介绍他。”

她的语调一变,变得平和而沈静,像一个年轻男子在回忆过去:“他和我一样是个孤儿,我们曾在一个大家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後来他在父亲的授意下离开了,为了执行一个任务,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制造完美无缺的假履历,在政府的秘密部门进行长达28个月的培训,以优秀的成绩毕业,成了一名特勤处的特工。”

路易斯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她却并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他在家族时的名字叫准星,为了配合履历的真实性,他的长相和离开时有了很大的改变。”

她停顿了一下,恢复了那种鄙夷冷淡的态度说:“总统先生,希望你能够明白,也希望你的传声筒能够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话传达给你。杀手就在你身边,就是特勤处某一个身怀绝技的特工。他也许是那个在演讲现场无缘无故拔枪的特工A,也许是开枪击毙他的特工B,也许是保护你撤退的特工C,甚至是不在场的特工D,所以接下去该是一场大清洗了。一个月前,在你引以为傲的秘密情报部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暗杀计划悄然成形,这不只是针对总统先生你个人的一次暗杀行动,也是一次你最深恶痛绝的国际恐怖主义行动。最终将会导致的结果,也许是你的继任者在数年後的演讲中沈痛地提到你的名字,缅怀你的功绩并欣慰地向国民公告,制造策划多起爆炸袭击的恐怖分子头目被击毙,美国已将长久陷入不幸和战火中的戈尔维亚人民拯救出来,使他们获得了自由、尊严和幸福的生活。除了你不能亲眼看到的遗憾,这一切似乎就是最好的结局。总统先生,你是这盘棋中的王,在开局时就已经被将军了。”

路易斯几乎喘不过气来:“是谁让你来的?”

“我的雇主。”她变回了自己,“刚才的话我只能说一遍,秘书先生,你能在总统身边为他处理文件,一定会有超於常人的记忆力,相信你会清晰地把这些信息转达给总统先生。”

“你想就这麽走了吗?”

她说:“我也只是个传声筒啊,如果你想把我抓起来,为什麽不让总统先生把整个美国的通讯都中断呢?”

“可惜你并不是网络,也不是电话线。”

“是啊。”她微笑著说,“网络和电缆救不了总统先生的命。”

路易斯还想继续说些什麽,里面的房门开了。亚当斯总统出现在门内,他说:“放她走。”

“可是,总统先生。”

亚当斯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常说吗?特勤处会处理的。”

“现在特勤处也不是那麽可靠了。”

“这麽说你还是相信了她的话。”亚当斯看了看这个自称秘密调查局来的女人。“小姐,你可以走了。”

“谢谢。”她说,“差点忘了,我的雇主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请讲。”

“他说政治是最复杂的事,不管表面看起来是怎麽回事,背地里一定会有各种势力在推动著,真正发生冲突的永远只是一些不明真相的棋子。在美国对戈尔维亚内战的介入中,除了正义,还有更多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在起作用,也许在策略上你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什麽?”

她抿嘴一笑:“我不知道,他说到但是就睡著了。再见,总统先生,请为所有美国公民保重你的身体。”

“真的不用对她调查吗?总统先生。”

路易斯仍然很在意这个轻松通过重重关卡走到自己面前,以各种不同面目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的神秘女人。依照他平时的习惯,一定会把这一切先如实告诉特勤处的负责人,由他们去对那个女人进行追踪调查。经过特勤处的洗刷,任何神秘人物都将变得不再神秘了。可是这一次,亚当斯总统直接禁止了他这样做。

“就像她自己的说的那样,她没有恶意,而且正好相反,我认为他们是善意的。”亚当斯说,“对於别人的善意,只要诚恳接受就行了。”

“可我还是觉得她和她的雇主都相当可疑,他们会是什麽人。”

“她提醒了我们,如果她可以走到这里,别人也一样可以。”

“那麽您认为她说的暗杀计划确实存在吗?”

“路易斯,你应该记住,无论什麽暗杀计划和恐怖行动,宁可信其有。”

“是,总统先生。”

“我会在国会上提议暂缓对戈尔维亚的军事介入以及为自由军提供武器的计划,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如果真有阴谋在内,不能让我们的军队成了别人的枪和子弹。”

“我也这麽认为。”

“今晚我要回白宫。”

“都已经安排好了。”

路易斯忧心的是特勤处中隐藏著杀手,总统先生却并不担心,他回到办公室,正打算推门进去时,发现路易斯的书桌上放著一本书。

“这是你在看的书吗?”

“不是。”路易斯奇怪地回答,“刚才还没有,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吗?总统先生,没有经过检查之前最好不要翻动它。”

亚当斯没有听他的话,草草翻了一遍,书页很快停在了最後一页上。

──我确信,胜利属於我们。

因为理性必胜。

总统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这句话。

他是个理性的人,但他忽然不能判断这句话是否正确。

第56章 .亲爱的你

月光河。

音符。

漆黑的野兽。

他奋力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头顶白色的天花板,然後是温暖的阳光,阳光中的灰尘,蓝色的眼睛,动人的微笑。

艾伦坐在床边,右手支著下巴,面带笑容地看著他。

他的心暖洋洋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你在笑什麽?”他小声问。

“看你睡觉的样子。”

“有什麽特别吗?”

“医生说我不能碰你,因为伤口缝合不久,所以我只能看著。”艾伦说,“这样一直看著你的机会可不多。”

“你看了多久?”

“不太久,大概一天吧。”

“艾伦。”

“什麽事?”

“你真的只是看著吗?”

“唔。快睡著的时候我就会过来亲你一下。”

“再过来一点吧。”

麦克等他靠近,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吻。

“真高兴又见到你。”

艾伦低下头继续吻他,几分锺後,麦克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气喘吁吁地看著艾伦的眼睛说:“医生没有说不能让我窒息吗?”

“他一定想不到我会这麽做。”

“我在哪?”

“加利福尼亚洲的一个医院里。”

“感谢上帝,我们终於回来了。”干净整洁的病房外听不到炮火和枪声,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窗台上欢叫。

“这里安全吗?”

“很安全。”艾伦若无其事地说,“国家安全局的人就在外面。”

安全得让他们寸步难行。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在戈尔维亚到处都找不到你,想尽一切办法後去领事馆,以亚当.弗格斯的旅伴名义试图让他们帮忙,结果国安局的秘密特工就出现了。我们在戈尔维亚留下的身份曾被调查过,你被带来这里,他们认为我们之间有关系。”

“你有没有受伤。”麦克问。

艾伦站起来,脱掉了衣服:“需要检查吗?”

他的身上只有一些小伤痕,大多是擦伤和撞击造成的淤痕,这样的伤势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麦克的伤比他严重多了。

“我和委托人通了话。”艾伦说,“他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他和你通话?在哪里?”

“在萨伦基尔附近的一个军事基地。”

“这麽看来,他已经争取到了军方的支持。”

“至少是一部分的支持,他毕竟还需要另外一部分去对抗自由军和美国的军队。保存一部分实力,在局势明朗的时候成为新戈尔维亚共和国的建国功臣。”

“我和狼人山姆、红安娜从基地中救出了伊沙克.纳迪夫,他们会安排他一起偷渡出境,纳迪夫将申请在美国政治避难,并说出关於那位先生策划的一系列阴谋。这会对戈尔维亚政府、反对派武装组织和美国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委托人先生的日子可真的不太好过了。”麦克说,“他能够暗中操纵那麽多人,甚至操纵军队和努哈.拉蒂夫这样的恐怖分子,不光是依靠权势和信仰,一定会有更多利益。”

“戈尔维亚拥有大量的石油开采储量,委托人承诺分割利润,就能轻易争取到支持者,等整个计划进行到後期,再以高利润共同开采作为条件暗中与美国合作。推翻当局政权,肃清反对派,重建新戈尔维亚共和国,终能如愿以偿。”

“你知道了这麽多秘密,是怎麽逃出来的?山姆和红安娜又是怎麽回事?”

“只能说有如神助。”

“是露比?”

“除了他,在你心中就没有别的神可以备选了吗?”

“别的神要照顾更多人,可不如露比那麽专注。”

“山姆找回了我的定位器,给露比发出追踪信号。我不知道他收到信号後做了什麽安排,总之救援的人还不少。”

麦克揉著他的头发说:“这和你当初给我的承诺不一样,你说过有把握脱身,可实际上你仍然像以前一样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没有山姆和援军怎麽办,你打算如何全身而退。”

艾伦说:“我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运气不能伴你一生。”

“只要你伴我一生就够了。”艾伦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心,“你呢,我被费萨打晕後发生了什麽事?”

“我说服他带我去见努哈.拉蒂夫,所以他没有当场杀了我。”

“你见到了吗?”

“我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他的决心。”

“他的决心?”

“或者说一个替身。”

“国安局的人还在等你醒来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听说海豹突击队在沙漠中的一个反对派秘密据点找到你,击毙了数十个极端武装分子,但没有透露找到努哈.拉蒂夫的事。看来他们也察觉那只是一个替身。”艾伦问,“特种部队的出现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我出发到萨伦基尔找你之前,露比为我准备了一份地图,他说地图上的每一个标注都会尽全力帮助我,导游阿扎维曾为我掩饰了身份,使我暂时获得费萨的信任。你还记得我们和狼人山姆会面的那个餐厅吗?”

“不太记得。”艾伦说,“那样的小餐厅在萨伦基尔到处都是。”

“卡普利餐厅。我去柜台借用电话时,餐厅老板看到我拨打的号码,就给了我一个追踪器。然後他给我看他的秘密编号,我真没想到露比和秘密情报局的长期潜伏特工也有交情。”

“没什麽好奇怪的,他本来就是情报贩子,和情报局没关系才奇怪。”艾伦忽然问,“你说那个人给你一个追踪器?如果你想去见努哈.拉蒂夫,一定会从头到脚被搜个遍,你能把追踪器藏在哪?”

“费萨的手下向我开枪时,我故意让他们射中肩膀,中途把伤口中的弹头换成了追踪器。我不像你一样天生好运气,如果没有万全的计划和准备,我绝不会离开你。”

艾伦认真地看著他。

麦克说:“扶我起来换件衣服,我们最好趁国安局的人没查出什麽之前离开这里。”

艾伦小心地扶起他,换下他的病号服,看到他左边肩膀上的绷带。

他在绷带上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麦克回头瞧了他一眼。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时间紧迫,万一有人进来怎麽办。”

艾伦已经解开了绷带,伤口缝合得很好,但是比普通枪伤的伤口长一些。徒手挖出弹头,再把追踪器塞进那麽深的地方,这不是常人能办到的,需要巨大的毅力和决心。艾伦从背後抱紧他,嘴唇温柔地贴在伤口上。这是一个轻柔的吻,没有带来任何痛楚。

“对不起,麦克。”

“为什麽道歉?”

“因为你受了伤。”

“那不是你的错。”

“不,只要你受了伤就是我的错。我不想让你受伤。”

“如果你一定要这麽说,我会很难受。”

艾伦又吻了他的伤口,久久不愿离去:“我也不想让你难受,我看到你做噩梦,我甚至一直後悔,如果我没有在38大街11号揭穿你的身份就好了,或者不那麽任性一定要和你争个输赢,也许整件事就不会那样发生了。”

“可要是你不那麽做,我就不会爱上你。”麦克转过身来抱紧他。周围没有音乐,没有灯光,但他搂著他轻轻摇晃,就像在跳一支动人的舞:“只要一想到我和你在一起,所有过去发生的事都是值得的。”

“麦克。”艾伦说。

“虽然我有时会做噩梦,但你在我身边,你看著我,我会感觉到你,我立刻就会醒来。”麦克吻他的头发,“艾伦,亲爱的你。”

“亲爱的你。”

“该走了。”

“好吧,回去之後还想去威尼斯吗?”

“当然,我想看到水,很多很多水。”

艾伦重新替他整理好绷带,换上衣服。

“外面有多少人。”

“门口一个,走廊上两个。换班的时候就有六个。”

“离换班还有多久?”

“刚换过,我们时间充裕得很。”

“先击倒门外的那个,下手别太重。走廊上的两个如果能避开尽量不要和他们冲突,我们可以从楼梯走。”

“好的,长官。”艾伦在他嘴边一吻。

麦克一边接吻一边後退,一直退到门口,轻轻撞上了门。

门外立刻响起询问:“他醒了吗?”

“还没有。”艾伦回答。

麦克低声说:“行动,小子。”

第57章 .杀手B

他在特勤处的名字叫吉艾斯.塞西尔,27岁,来自宾夕法尼亚洲。有三年从警经验,视力良好,忠诚可靠。

照片上的他英俊健康,一头蜜色短发,目光坚定充满自信。

眼睛的颜色很难改变,因此父亲为他选择了这个名叫吉艾斯.塞西尔的年轻人。

四年前他通过整容代替了吉艾斯前往马里兰州的特训中心接受特工训练,因为家族接下一个特殊任务,目标是刚刚就任总统的阿诺德.亚当斯。

这是个漫长的计划。建国至今,四十多位总统中有六位死於暗杀,但暗中的刺杀计划从来没有停止过。如今的特勤处今非昔比,已经很久没有成功的案例了。

为了完成委托,父亲要求他成为一名特工,而委托人的要求只是任期内,因此这将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法。

通过近三年的训练,他成了真正的吉艾斯.塞西尔,出色的成绩,完美的履历。他抄写吉艾斯所有的信件和日记,在抄写过程中阅读内容,了解这个年轻人的内心世界以及过去的一切。

他在同事们中是个讨人喜欢的家夥,但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看来秘密情报局和特勤处也并不如传说中那麽厉害。

他在家族中的名字叫“枪口”。

当他终於能够站在总统身旁时,家族覆灭了。委托人无法和他直接联系,只好放弃了暗杀计划。他失去目标,不知该听从谁的命令活下去。他是“枪口”吗?已经不会再有人这麽叫他了。那麽他是吉艾斯.塞西尔吗?也不尽然。

於是他只能这样似是而非地活著。

直到他发现了他的“兄弟”,另一个改头换面的杀手出现在演讲现场。

他们受不同的委托人雇佣,有著同一个目标,却在任务过程中发生了截然相反的转变。

也许是吉艾斯.塞西尔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给了他另一段人生的憧憬,那些信件和日记充实了他空荡荡的过去。他放弃了任务,“准星”却没有。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的“兄弟”会不惜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这也是父亲的教诲:完成它,不管付出什麽,如果失败了,你什麽都不是。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是这麽想的。但是“叛逆”毁灭了家族,靠著自己的力量完成了重生。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偷偷观察过这个家族叛徒,认为他一定无法活得长久。可是他活得很好,好得令人羡慕。

於是他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当他发现“准星”拔枪的意图时,不知是什麽样的情绪驱使,他的手伸向腰边,也拔出了那支永远填满子弹的枪。

他的履历完美无缺,和急於求成的“准星”绝不相同。

他已和吉艾斯.塞西尔融为一体。

他明白了早晨车队经过广场时,人群中“叛逆”意味深长的注视。

“叛逆”是亚利克斯挑选的,所有杀手都是亚利克斯挑选的,可是这个地位仅次於父亲的家长却对“叛逆”青睐有加。家族因此而覆灭。“叛逆”像亚利克斯一样了解他们,甚至像父亲一样了解他们。

不,他不叫“叛逆”,他叫利奥.德维特。

他也不叫“枪口”,他叫吉艾斯.塞西尔。

重生。

“砰!”

家族离他越来越远。

第58章 .欢迎回家

内丽小姐枪店的大门敞开著,欢迎所有爱枪人士光顾。

狄恩对新工作已经有了一点心得,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正常的整理子弹,为枪械上油,清点数目之外,他还得负责采购,打扫,带斯比尔特出去散步,喂它吃的。小狗现在对他异常亲昵,整天在他脚边转来转去。

“快,跳一个。”

狄恩拿著一小块狗饼干逗它。

现在刚开始营业,还没有客人上门。他在店里和小狗追著跑,斯比尔特追上了他,他就把它抱起来,让它舔自己的额头和鼻子。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什麽是好,什麽是好日子,他一定会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朱蒂在柜台後面看著他们,按照露比的说法是:蠢货和狗。可她渐渐开始喜欢这个傻小子了。狄恩会对简单的事感到紧张棘手,而对复杂的事却以超於常人的思维迅速果断地予以简化。他是个适合在复杂环境中,按简单方式生存下去的人。

狄恩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外东张西望,对自己关心的事充满好奇,可他又从来不想知道露比到底是谁,艾伦是不是真的职业杀手,周围每天都在发生些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的关注广度很小,深度也不足,离聪明还远得很,用蠢货来形容真不为过。可挑剔的露比终於也接受了他,朱蒂相信他一定也会有过人之处。

狄恩和斯比尔特玩了一会儿,发现有人站在门外。

他把小狗放在地上,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让它自己跑去柜台。可是斯比尔特却没像往常那样朝著朱蒂飞奔而去,反而站在原地张望。

接著它向门外跑去,在今天第一个上门的顾客脚边欢跳,摇著尾巴,抬著头。

“嘿,小家夥,你好吗?”艾伦把它抱起来,举到空中,麦克在他身边微笑。

狄恩惊讶地看著他们,像个真正的傻瓜一样睁大了眼睛和嘴巴,直到艾伦抱著小狗进来,他才语无伦次地说:“艾伦……菲,菲利克斯警卫……长官。”

麦克亲切地冲他微笑:“你好,狄恩。”

“你……你好。”

艾伦走到店里,朱蒂说:“欢迎光临。”

“我真喜欢这个店。”艾伦从货架上拿起一支枪,狄恩敬业地说:“这是瑞士SIG P-210手枪,价钱要贵一点,但是如果你用过这支枪,就不会再喜欢别的了。它有很多种型号,可以发射三种口径的子弹……”

“不错。”艾伦放下枪,“看来你的职业培训已经合格了。”

狄恩满脸通红,目光望向麦克时就像在看梦中情人。艾伦瞪著他,狄恩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对著麦克伸去说:“菲利克斯警卫,好久不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过得好吗?”

麦克和他握了握手,微笑著说:“我很好,不过我不叫菲利克斯警卫。”

“那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吗?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警察来问我也不会说的。”

“警察来问过你?”

“是的,有一个警察问过你们的事,我什麽也没说。”

艾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手从麦克手掌中拔出来。

“你什麽也没说是因为你什麽也不知道。”

狄恩有些不服气地说:“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如果你敢说出去,我就……”

“我知道,你就要揍我了。可是我不能总叫他菲利克斯警卫吧。”

艾伦丢开他,拉著麦克走到柜台边。

“露比呢?”

朱蒂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事吗?”

“我要投诉他的店员骚扰顾客。”

朱蒂又看了他一眼:“谁是顾客,你吗?可是你也没有买东西啊。”

艾伦回到货架上随便拿了把枪放在朱蒂面前。

“237美元,谢谢惠顾。”

“记在账上。”

“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我们是正规枪店,得向警察局备案。”

“艾伦.斯科特,蓝道路1900号。”

“没有这条路,没有这个号码,想让我送你去警局吗?柜台下就有报警器。”

麦克说:“朱蒂,见到你们没事真好。”

“你好,麦克。”朱蒂在柜台後望著他说,“露比在等你们。”

“这里大不一样了。”

“可什麽都没有变。”朱蒂说,“还是老样子。”

露比为每个人倒了酒,坐在沙发上看著他们。

艾伦难以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露比的脸色有些苍白,比以前消瘦了一些,但精神不错,似乎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睡了一个好觉。

“那麽,你们有什麽想说的吗?”

麦克正想开口,艾伦抢先说:“抱歉,露比。”

“我有没有听错?”露比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脚上没有穿鞋,踩在地上的脚趾陷在柔软的地毯中。“你居然会对我说抱歉。”

“是的,抱歉,露比。”

“为什麽?因为你没有经过我同意接了私活?”露比说,“那是你的自由。虽然你是我的合夥人,但我们只有口头约定,我没有任何制约你的手段。”

“我知道你很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有一个新家,还有一个免费雇员,只要给他一张床和一顿饭,他就会像个永动机一样在眼前不停晃。没有你我过得更好。”

“可没有你我就糟糕了。”艾伦说,“谢谢你,狼人山姆说你动动手指就能召来天兵天将,要是没有那些援军,我很难从戈尔维亚的军事基地逃出来。”

“是吗?”露比并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显得高兴一点,“难道你不是一个天生好运气的人吗?只要你想逃,没人拦得住你,好莱坞大片的导演们都该请你去编故事。”

“可最後还是你救了我,而且你还救了麦克,如果没有你……”

“艾伦。”露比盯著他看,“你是怎麽找到这里的?”

麦克说:“我们去了康斯坦丝模型店,发现那里被查封了。”

“麦克,让他自己回答。你不能总是护著他,记住,没有你在的时候,我们足有六年时间都在斗智斗勇,他并没有输给我。”

“好吧,你们说。”

“我们去找了托尼,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艾伦说,“是他告诉我们新店的地址。”

“哦,那我就知道你为什麽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道歉了。托尼有没有告诉你,我动动手指召来天兵天将花了多少钱?”

“他说一千万对你来说是小数目。”

“这确实不算什麽,因为我拿不出更多的钱。那些冒险去救你的人至少经过四年以上的时间在军队服役,成为军方信赖的一员。现在由於他们擅自行动暴露了身份,不得不撤出这个苦心建立起来的通道,这将使中东地区的地下军火交易中断至少两到三年,更有可能在这段时间被其他军火商趁虚而入。鲁伯特先生的损失何止上百亿。”露比说,“也许你是感到心虚才先下手为强向我道歉。可你应该知道我需要的不是道歉。”

“你需要什麽,只要我能办到。”

“我需要你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艾伦,别用对付那些蠢货的方法对付我。我不是在审问你,如果你坚持不肯说我也不会让昆廷揍你一顿。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最多让我头痛失眠,让我花掉一点积蓄,可是你让麦克受伤。”

艾伦沈默了片刻,忽然说:“你永远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你非但不需要道歉,甚至不需要昆廷出手,轻轻一句话就击中了我的要害。”

“你早就知道这个暗棋委托的真相对吗?”

艾伦看了麦克一眼,麦克也正看著他,似乎无论他说出什麽峰回路转的内幕都不会吃惊。

“也不能算是知道全部真相,因为一开始我们对这个计划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你们。”露比若有所思地说,并向麦克投去一瞥。

麦克说:“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们继续说。”

“这个‘我们’,除了你还有谁。”

“知道他是谁很重要吗?”

“我厌烦了你一直和我兜圈子,虽然这件事在刚开始的时候让我栽了个大跟头,但那并不表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露比说,“是他,除了他没有别人。”

艾伦并不否认:“是他。”

“他为什麽找上你?”

“因为我是合适的人选。”

“你可以拒绝。”

“我不能。”

“为什麽?”

“因为他的理由太充分。”

“请说。”

“他知道一旦我下落不明,而你又发现他参与了这个委托,一定会不择手段破坏委托人的计划。”

“这是他的原话?”

艾伦努力回忆了一下:“原话可能是竭尽全力,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露比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给他的感觉真的很难形容。竭尽全力,“他”的用词多麽准确。为了让他竭尽全力,“他”在他面前的道路上设置了多少障碍,又在多少难以逾越的障碍上设置了唯一的缺口。整个棋局与其说操纵在委托人手里,不如说尽在“他”的掌握。

“所以你就瞒著我接受了这个委托。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我也变成他的棋子。”

“你为什麽不换个角度去想?他认为除了你没有人能够阻止委托人的计划。”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手。”露比忽然问。

“什麽?”

“那双一直放在桌子上的手。他总是会在和你交谈的时候让你猜猜他手里的东西,就像个老派的魔术师。他的手永远在操纵别人,他要求所有人都按照他安排好的方式去做每一件事。”

“难道你不是吗?”

“我还差得远。”

“等你到了他那样的年纪,或者等你有了一个和你自己一样固执的孩子的时候,你一定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艾伦说,“我很庆幸,在我八岁的时候能够影响我的人全都离开了,否则我会发现我最痛恨他们的缺点也同样会出现在我自己身上。你没有发现自己和他是同样的人吗?”

世上再也没有像你们这样相似的父子了。

露比说:“别惹我生气,艾伦。”

“瞧,你终於承认你在生气了。”

“如果我承认在生气会让你觉得像打了个胜仗一样愉快,你尽管那样认为就是了。”

“这和我又有什麽关系?”

“六年,不,七年。七年中你不是每天都在不遗余力地惹我不高兴吗?”

“可是就算你不高兴了,对我又有什麽好处?”

“……”

麦克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朱蒂看到他出来问:“他们在吵什麽?”

“他们太久没见面了,让他们好好聊一会儿吧。”

“麦克。”

“什麽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朱蒂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麽,麦克惊讶地看著她。

“是真的吗?”

“是啊。”朱蒂说,“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怎麽样?现在我有一个新厨房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边听音乐一边摇摆臀部。

“好的。”麦克笑著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朱蒂撑著下巴说:“欢迎回家。”

第59章 .父亲们

鲁伯特先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这个书架上的书凌乱不堪毫无章法,排列顺序既不是按书名,也不是按作者,更不是参照内容分门别类。他没有翻开书,只看了一眼空档处的灰尘,就原封不动地把书插了回去。

鲁伯特先生从容不迫地穿过书架,往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走去。

“这些书全都在你的脑子里,为什麽还要让它们留在这积攒灰尘?”

“你明明知道理由。因为我们越衰老,越趋向虚无,所以越衰老,越迷恋真实的触感。如果没有这些陈旧粗糙的书,看不到封面,摸不到书页,我也会渐渐健忘的。”

“我真不喜欢这个话题。”

“其实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聊一聊,这样就不用互相看到对方满是皱纹的脸了。”

鲁伯特先生走到灯光能照亮的地方,桌子对面坐著他的老朋友。

安格斯.特罗西没有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他站起来,从身後的酒柜里拿出两个擦得发亮的玻璃杯,并从一个水晶酒瓶里倒了两杯酒。

鲁伯特先生从他手中接过酒杯,在桌子的对面坐下。

“他有一个一样的酒柜。”

“是吗?”

“一样的酒杯,一样的酒。”鲁伯特先生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说,“这个座位会让人不太自在。你是故意想让坐在你对面的人感到不自在吗?”

安格斯无声地笑了:“他们要是太自在,怎麽制造紧张呢?紧张可是个经验丰富的士兵,只要它占领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就会不论好坏对所有消息都深信不疑了。”

“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扮成一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可以信口开河,比情报贩子强多了。”

他们互相碰了一下杯。

“你不想对他解释一下吗?”鲁伯特先生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在桌上。

“这可能就是我们最大的问题。”安格斯不无遗憾地说,“我们之间似乎不需要解释。”

“是不需要,还是从来没有想过去解释?”

安格斯沈默片刻。他知道自己和露比的问题出在哪里,露比一定也知道。他们的问题出在双方都太聪明,不需要解释就知道彼此的想法,反而因此失去了必要的沟通。

“我们能够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太少了。”

“可他至少还能够走到你面前,坐在这张不自在的椅子里和你说上几句话。”鲁伯特先生说,“我和吉恩、弗兰科都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认为这一次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鲁伯特先生看著杯中酒,在这里他可以和老朋友无话不谈,可以很放松地聊一些在外面已经没人能和他聊的话题。

“不。”他说,“正相反,我认为这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对於整件事的始末和细节,或许到了此刻你们心中都如明镜,可是仍然有很多需要解释的地方。为什麽不坐下来谈一谈呢?他经历了太多挫折,你也在暗中付出了很多,最後的结果不应该这样充满敌意。”

安格斯露出一些微笑:“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能够付出的已经不太多了。我还没有感谢你,听说你中断了一条输送通道。”

“没什麽关系。”鲁伯特先生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对钱也已经不怎麽看重了。就当是陪年轻人玩一玩,我们年轻时也是一样的野心勃勃,认为世上无难事,以血肉之躯到处横冲直撞。记得布兰达白金俱乐部的火并吗?当时我只有20岁,可想起那些枪火,那些弹壳掉在地上的声音,血流成河的吧台和卡座,还有遍地尸体,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我们老了,可世界还是一样年轻冲动。”

“为过去干一杯。”

“干杯。”

玻璃酒杯碰撞时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鲁伯特先生说:“为什麽不告诉他,你之所以介入这个暗棋委托,是因为如果你不插手就会有其他人来为委托人筛选杀手。这件事是不可阻止的,只能在按部就班的计划进行中以无法察觉的方式慢慢破坏。隔断情报网是为了不让他太早知道真相,如果计划尚未开始就被中止,非但每一个参与者都可能会被灭口,而且对阻止整个计划也毫无益处,委托人随时可以重头开始一个新委托。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确实利用了他们,但从另一种角度说的话,你只是在尽你所能地保护他们。”

“特罗西家的人从来不付出。”安格斯向他微微一笑,笑容非常浅,似乎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我们还是来聊点别的吧。”

“你想聊什麽?”

“他最近过得怎麽样?”

鲁伯特先生对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想了想,一向严肃冷峻的目光中渐渐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过得像个普通人一样好。你还记得普通人是怎麽生活的吗?”

安格斯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除了唯一能够照亮桌子的光源外,周围是雾霭一般的黑暗。人人畏惧的黑暗在他身旁就像个沈默安静的朋友。他与世隔绝,沈浸在孤寂与神秘之中,像个长跑选手一样在生命这条漫长的跑道上独自前进。没有人为他加油,也没有人为他喝彩。人们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他是个令人敬畏的人,有别於常人,游离於这个世界之外,不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又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他不需要吃饭和睡觉,不需要娱乐和享受,没有悲喜,没有情感。他和普通毫不沾边。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安格斯说,“你回忆起过去时,感觉就像是昨天。而我回忆过去时,像走过好几百年那麽漫长。”

鲁伯特先生的生活永远不失紧张,年轻时他的生活是枪和子弹,现在他的生活是来自各方势力的威胁和制衡。繁忙总会让时间一晃而过,安格斯的生活却是没有起伏的,几乎静止不动。虽然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同样的沧桑和皱纹,但却给了他们截然不同的感受。

想到那些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每天的生活,鲁伯特先生和安格斯同时沈默起来,既不说话也不动,整个房间都在一种禅定式的专注中归於静默。

最後鲁伯特先生说:“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我可以载你去墓园看看莎拉。”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

“你是这个圈子里最令人敬畏的情报贩子,你为每一个消息标上天文数字的价钱,这些年你赚的钱不比我少,可是却从来不享乐。”鲁伯特先生看著他说,“你干这一行并不是出於喜欢,只是在惩罚自己。”

安格斯保持著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些事不用说得那麽直白。”

因为一个错误的情报而使身边的人死於非命,他在二十年中将自己关在这个活死人坟墓一样的地下室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著繁琐枯燥的情报工作。

安格斯.特罗西的情报永远不出错,这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但他们不知道他此生仅错过一次,就已後悔终生。

“如果你还是不愿意去墓地,不如去看看露比的新店,就在车里远远看一眼怎麽样?”

“我怕外面的阳光会把我的眼睛晃瞎,我已经不太适应光亮了。”

鲁伯特先生从那张不自在的椅子里站起来,向著安格斯俯下身,悄声说:“让我的保镖们借一副墨镜给你,反正他们戴著也只是为了吓唬人。”

“那就往後面走吧,从入口出去太惹人注意了。”

“我还不知道这里有後门。”

“总要留一点後路吧。”

鲁伯特先生穿上外套,拿起帽子,从帽檐下看了看他:“说起留後路,你为露比挑选了一个很好的合夥人,要不是他,恐怕这件事也不会这麽顺利。”

安格斯回头望著他说:“我没有为他选择什麽合夥人。”

他只是在最初的时候拒绝了那个年轻人,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夥伴。

“没有人能永远操纵别人的一生,即使他越走越远让我鞭长莫及,那也绝不是坏事。”

鲁伯特先生说:“看完露比的新店之後,再去我家吃个晚饭吧。尝尝德萝莉丝的苹果馅饼。”

“她一定不认识我了。”

“记得摘了墨镜进去,不然她会害怕的。”

安格斯在後面的书柜上按动了一个机关,从墙面上露出一个隐蔽的小门。

不管什麽时候,都不能忘记给自己留下後路。

鲁伯特先生弯腰走进门里,忽然转身问:“真的不要我代你去对露比解释一下吗?”

“不。”安格斯说,“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第60章 .永不告别

朱蒂有个非常漂亮的新厨房,浅蓝色的流理台,闪闪发亮的厨具,靠墙的架子上整整齐齐码著一排白色带花边的盘子。

晚餐丰盛得令人惊讶。

鱼子酱、奶油浓汤、迷迭香烤羊排、拌得恰到好处的鸡胸肉蔬菜沙拉。狄恩紧张地问了好几遍,确定餐桌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时,整张脸都涨红了。

一张足够六人围坐的红酸枝餐桌上铺著白色桌布,摆放著玻璃杯、甜酒和崭新的银餐具。餐桌靠近厨房这一边的转角坐著露比和朱蒂,朱蒂身边是昆廷庞大的身躯,狄恩坐在露比对面,这令他感到有点失落,他寄希望於能挨著麦克,但艾伦飞快地占据了他左手边的座位。

麦克向旁边挪了一点,好让艾伦靠过来,为斯比尔特留出一个小小的空缺。小狗蹲在垫高了的椅子上,面前放著个小盘子,里面盛著小牛排,朱蒂体贴地替它切成小块。

“这是我们回来後的第一顿正式晚餐。我都要流泪了。”艾伦说。

“我还做了梨子馅饼,可以让你们带一点回去。”

露比只顾著吃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对餐桌上的对话一概不感兴趣。他和艾伦在客厅里争论了一下午,最後以双方都认为这种行为无聊透顶而告终。两个人赌气式地轮流喝光了一瓶酒,就此握手言和。

这麽轻易地和好,一定是酒精的作用。

露比不说话,餐桌的气氛就有些冷场。麦克抬起头,发现狄恩一直在看著他。

“狄恩。”他轻声问,“你为什麽不吃?”

朱蒂也注意到他了,盯著他问:“不喜欢?”

狄恩吓了一跳,迅速低下头开始对付盘中餐。

他喜欢极了。

这是他在最糟糕的时期也无法想象和憧憬的生活,一种只有在最完美的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家一样的场景,绝不是和迷上赌博後的养父哈利.霍夫曼面对面坐著吃煮烂的面条时的那个家。虽然餐桌上的这些人和他的关系都不能算亲近,但他却感到很亲切。

狄恩把一小块羊排送进嘴里。他在银行大厅挥舞冲锋枪时都不像现在这麽紧张,那时他一无所有,急切地想从别处得到些什麽,因此无畏而勇猛。现在,他开始害怕失去了。

“狄恩,你是怎麽找到这里的?”麦克选了个话题。

狄恩低著头说:“我离开费什曼监狱後从黑市商人那里知道了杀手酒吧,我去了……”

“你去了杀手酒吧?”

“是的。”

艾伦低声笑起来,幸灾乐祸地说:“那里一定会让你终生难忘。”

同行们都有相同的气息,轻易就能分辨出来。一个门外汉忽然闯进去,无异於羊入虎口。当然,杀手们并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但开一些小玩笑也够呛了。

狄恩想起往事,忽然坚强不屈地抬起了头:“我就是从那里打听到白猎鹰和康斯坦丝模型店的事。”

“打听?”

狄恩说:“就是问了几个人。”

“几个?”

“两三个。”

艾伦一边玩著餐刀一边看他。

狄恩心虚地修改了答案:“五六个。”

“到底几个?”

“大概……十来个吧。”

“你是不是到处嚷嚷著问了所有人?”

狄恩不做声了。他想起自己在四处碰壁後,灌了一瓶酒,跳上吧台大喊“谁知道白猎鹰在哪”的事。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真实性有待考证,因为他後来被打了一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车场里,四周都是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流浪动物的便溺味。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多了一张蓝色卡片,上面有一只白猎鹰。卡片背後用铅笔写著一串地址,狄恩按照地址找到了康斯坦丝模型店,到底是哪一个好心人帮助了他,至今仍是个谜。

“谁向这小子透露了我们的行踪。”艾伦低声对麦克说,“要不是竞争对手,就一定对我们恨之入骨,否则不会干出这种违规泄密的事。”

“狄恩,你说有警察来找过你,是问你费什曼监狱的事吗?”

“不,他对费什曼监狱的事并不清楚。”狄恩说,“但他似乎是有什麽更重要的事,几乎每天都来。”

艾伦向默不作声的露比看了一眼:“你和警方合作了?”

露比仍然不太想说话,但对於这个话题还是勉为其难地回答了:“我没有和警方合作,只是和某一位警官进行了私人性质的合作,而且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太不可思议了,想不到你也会有和别人合作的一天。”艾伦说,“他是个菜鸟警官吗?被你骗得团团转,希望你没让他泄露警方的机密,要不然他的职业生涯就全毁了。”

“当然没有,我们是有限度的合作。而且奥斯卡.塞缪尔警官经验丰富,是个很好的人。”

这下轮到麦克惊讶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和奥斯卡合作?”

“是的。”

“为什麽?”

“他自己找上门来,拿著一张你的画像向我打听你的下落。我简单了解了一下,似乎是你在泰勒之家码头上遇到其他杀手时有人看见并报了警。塞缪尔警官深信你被什麽邪恶组织缠住而无法脱身,因此想从我这里得到点情报。”

“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

“我忘记了。”露比说,“我最近记性也不太好。”

艾伦对他看了一眼。

露比泰然自若地说:“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不惜一切地寻找你的下落,甚至有可能失去升职的机会。”

“你这麽说,是暗示让我去见他吗?”麦克问。

“你见不见他对我都没有影响,我只是在餐桌气氛不怎麽愉快的时候找个话题,和你随便聊聊你前任搭档的近况。我觉得他比你现在的搭档可靠多了。”

艾伦说:“如果你想去见他就去吧,没关系。所有关心你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狄恩张开嘴欲言又止,艾伦瞪了他一眼:“不管你想说什麽都不准说出来。”

麦克若有所思地看著餐盘,银餐具闪闪发亮。

奥斯卡在街上游荡,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震惊全国的连环少女失踪案终於宣告破案,警方从一栋荒郊小屋中解救了六名失踪女孩。她们遭到囚禁、强奸、被迫卖淫以及暴力虐待,但幸运的是所有人都坚强地活下来了。诺曼警官在这个案子中力挽狂澜,阻止了凶犯继续作案,使这些可怜的姑娘得以重返家园,回到爱她们的家人身边。

一个激动人心的记者招待会正要召开。

奥斯卡找了个安静的酒吧,坐在吧台边上,柜台中的女侍者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

右上方悬挂著的电视机正在播报国际新闻。镜头中先出现了一个面色凝重的男子,戈尔维亚共和国副总理瓦希德.塞米尔.里达.萨拉丁,紧接著画面切换到另一名高级军官的照片上。这个名叫伊沙克.纳迪夫的戈尔维亚军官申请在美国政治避难,透露了关於瓦希德.萨拉丁策动多方势力使戈尔维亚局面失控,并趁机从中夺权的内幕。这个消息无异於重磅炸弹,不但对戈尔维亚现任政府、自由军反对派组织和美国国会产生影响,也将改变联合国下一步的决议案。

奥斯卡感到这些事离他很遥远,可又像亲身参与过,这种做梦似的感受真令人惊讶。新闻结束後,电视里开始转播记者招待会,连环少女失踪案几乎是家喻户晓,比起刚才的新闻,记者招待会似乎受到酒吧中更多人的关注。

奥斯卡喝了一口酒,感受酒精在体内燃烧的快感,这个案子他比谁都更清楚,可现在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这样好吗?

他付出了很多,什麽也没得到。

警察局长率先开始讲话了,屏幕上到处是闪光灯,把老家夥的脸照得发白,皱纹也减少了,他又重新焕发了青春。

奥斯卡看著顶头上司出现在镜头里,比在办公室里见到他可爱多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忽然听到身边有个人说:“一杯白兰地。”

奥斯卡浑身一颤,像是被冰冻了一样艰难地转过头来。

麦克向他微笑,时间在双方的对视中飞快倒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深夜疲惫不堪地离开警局时,一起到酒吧喝一杯。

奥斯卡震惊地望著他,一直没有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喝多了吗?”

“如果我没有数错,你才喝了两口。”

“麦克。真的是你。”

“是我。奥斯卡,你好吗?”

奥斯卡放下了酒杯,他太想见他了,可真的见到了反而无比平静,就像昨天才刚告别一样若无其事。

“我好极了。”他说,“你去哪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烦?”

“是啊,一个大麻烦。”

“无论什麽麻烦我都可以帮你。”

麦克微笑起来,看了一眼电视说:“那是诺曼吗?他看起来很有精神。”

“他要升任警长,当然得有精神。”

“杰瑞德局长越来越年轻了。”

“骂起人来简直劲力十足。”

“奥斯卡,我很抱歉。”

“不要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麽。即使你忽然不见了,不告而别,让所有人都为你提心吊胆,那也一定不是你的错。”奥斯卡说,“这一年中我一直都想找到你,问问你出了什麽事。我相信只要我找到你,就可以为你解决所有难题。我们还是以前那样默契无比的搭档。”

“我没有出什麽事。”麦克说,“我只是不想回来了。”

“是不想,还是不能?”

这两者的差别很大。

“是不想,也是不能。”麦克看著他,这个曾经是他的顶头上司,後来形影不离的搭档,最後又成为内心深处难以忘怀的挚友的人。奥斯卡还是老样子,不修边幅,满脸胡茬,看起来总是有些憔悴颓废,可实际上精力比谁都旺盛。麦克说:“我遇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奥斯卡也认真地看著他。麦克始终带著微笑,这是奥斯卡熟悉的微笑,他看不到笑容中的阴影,可以肯定这样的笑容必然发自内心。

他现在一定很幸福。

奥斯卡问:“是爱情吗?”

麦克回答:“是爱情。”

除了爱情,还会有什麽呢。

电视机里传出了阿尔伯特.诺曼警官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一句话里蹦出三个脏字的习惯,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对记者们说:“有必要告诉诸位的是,这个案子之所以能够破案,并不是我的功劳。它归功於我的……同事,一位非常,有能力的……警探。他叫,奥斯卡.塞缪尔。”

他忍得真是辛苦。

“有鉴於此,我不能受领这份功绩,但我们都会同样尽力去保护无辜的民众不受伤害。谢谢你们。”诺曼向镜头挥了一下拳头,奥斯卡明白他的意思,诺曼没有欠他任何东西,他们一直在公平竞争。

走到门外,麦克向他告别,对著他伸出一只手。

奥斯卡紧紧拥抱了他,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再见,麦克。”

“再见,奥斯卡。”

这不是告别,永远不是。

奥斯卡悬著的心放下了,目送著他走向停在街角的车。

麦克步伐坚定地走去,走向他的幸福。

第61章 .备忘录A

编号:10471

“书写者”

所有符号和代号的机密纪要,阅读後请销毁。

如下:

描绘栩栩如生的故事。

一、使用可用於自由创作的纸

二、善用符号让故事生动有趣。

A.使用引号,在空白处引起读者注意。

B.使用句号,计划在必要时以做终止。

C.使用问号,作为辅助符号曲线。

三、在故事中运用代号

A.运用直线,延伸无限可能性。

B.运用铅笔,在不确定处做修改。

C.运用签名,获得合法通过许可。

D.运用伏笔,在结尾处呼应。

四、按照顺序阅读

2-2,4-1,5-6/7,5-14/15

文字可以描绘一切。

备注:B计划

阅读完成後进行B计划

1、按照手写内容展开

2、如无特殊指令,则执行通用指令

通用指令B(手写)

自由行动,活下去。

The End

by dnax

2013.8.24

第62章 尖白深渊番外·旅人之歌

艾伦问:“这么说,这十个月我们都不会再有新工作了?”

“是的,但露比似乎暗示这段特殊时期并不介意你接一点私活。”

“他不是一直都反对我这样做吗?”

“所以前提是我们得一起做决定,不能擅自行动。”

“他还认为我是个需要照看的孩子。”

麦克纵容地向他微笑,伸手抚弄他的头发:“十个月后你就不再是最受宠的那个孩子了。”

艾伦把仅剩的一点狗食全倒出来,并让斯比尔特看倒空了的罐子。小狗伸着鼻子闻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他。

“我还是感到有点意外。连露比这样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也会疑神疑鬼地相信血腥杀戮会影响胎儿健康?再说他只是动口不动手而已。”

“也许他想休息一阵。”

艾伦摸摸小狗的脖子,像麦克弄乱他的头发一样弄乱狗毛,斯比尔特原本秃了一块的地方已经长出新毛,每一个人都很爱护它。

“好吧,这是我一直想要的长假。没有工作,不要定位器,十个月时间完全属于我们。”艾伦回到餐桌边,伸手翻了翻桌上的旅行杂志,“今晚就出发,去环游世界怎么样?”

麦克握住他的下巴,在嘴角吻了一下。

“好的,我去收拾行李订机票,你把斯比尔特送去枪械店。”

艾伦回吻他:“我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不管我要做什么你总是非常捧场,从来不会扫兴。”

“我是觉得露比让你保持冷静就足够了,他可是泼冷水专家。”

“你终于也开始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了。”

艾伦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在餐桌旁拥吻了片刻,斯比尔特汪汪大叫。

“你真是一只爱吃醋的小狗,没有人抱你就开始撒娇了。”

艾伦抱着它,拿上车钥匙离开了。他把小狗和装着少得可怜的狗食盘子一起放在后车座上。

“小朋友,现在送你去能吃饱的地方,希望我们回来时你没有变成一只短腿的小胖狗。”

斯比尔特无辜地趴在座位上。

几小时后,休假中的杀手们如愿以偿地登上了航班。

旅程没有固定计划,随心所欲,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事件后,他们都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个美好的开端。

机舱外夜色迷离,远处城市的灯火就像布满星光的天空,或者说,城市和夜空连成了一片,整个世界浑然一体。

艾伦翻了一遍座椅背后的杂志,靠近走道的位置还空着,大约十分钟后,脚步声匆匆而来,在他身旁猛然停住。

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大胆地看着他。

“嗨。”艾伦向他打招呼。

孩子爬到座位上,眼睛盯着靠窗的座位。

麦克也看到了他,他应该还未成年,可却没有大人陪同。

“想坐窗边吗?”

男孩点了点头,麦克和他交换座位。

“你的父母呢?”

孩子沉默不语。艾伦向麦克看了一眼,后者对他微微一笑:小男孩总是这么酷。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

男孩仍然专注地看着窗外。麦克和艾伦对他独自一人乘坐飞机感到有些好奇,但他们始终只做个旁观者。

中途,孩子睡着了,麦克为他要了一条毯子。

“猜一猜他发生了什么事?”艾伦低声说,“他像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狗。”

“他很聪明也很警惕,拒绝和陌生人说话。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和他的家庭有关。”

“也许他只不过是去看望祖父母。”艾伦看着走道说,“与其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不如听我说说这架飞机上的趣闻。”

“请说,我很乐意听。”

“在6F座位上的一个中年男人,金棕色头发,蓝眼睛,大约45岁。他上飞机时带着一个16英寸的登机箱。而往前两排4D的座位上有个戴眼镜的女人,提着个手提箱。”

麦克向前望去,看到了艾伦所指的那两个人。中年男人外表普通,没有丝毫特别之处,戴眼镜的女人正襟危坐,手提箱放在她的膝盖上。

“看出什么奇怪之处吗?”艾伦问。

“那个女人一直把手提箱放在膝盖上,而且紧紧握住把手,里面无论装的是什么,对她来说一定都非常重要。”

“是一支手枪吧。”艾伦说。

麦克又向女人瞧了一眼,她镇定地坐在座位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能确定吗?”

“上机前她在安检处递交了携枪证明,我看到了,格洛克19,纽约警方制式手枪。”

“她是警察?”

“只是看起来像个警察。”

“看起来像”的意思非常明确,至少在艾伦和麦克之间有一个共识,在露比的语言规则中也是一个特别的指代,那就是“同行”。看起来像个警察,看起来像个维修工,看起来像个店员,看起来像任何一个普通人。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同一类。露比对“同行”并不友好,而且他对“同行”的定义也非常宽泛,任何背地里耍花招的人都可以被归入其列。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有点眼熟。”麦克等到一次对方向空乘员要水的机会看到了他的侧脸,“像是劳伦斯·卢克。”

“你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可是警察的特长。”

“我看多半是他,他化了妆,戴了假发和隐形眼镜,可耳朵后面的那颗痣出卖了他。”

劳伦斯·卢克是最近新闻报刊炙手可热的头条人物,他在继父布鲁克·尼尔斯的意外身亡后得到了全部财产的继承权,从一个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幸运儿,报道不会持续这么久,时间有些太长了,记者们激动的情绪始终无法平复。布鲁克·尼尔是纽约最大的珠宝收藏家,年近七旬仍旧风度翩翩,是个英俊迷人的绅士,他的外表和他的珠宝藏品一样对所有女人散发着无法抵挡的魅力。

“同时他也是纽约黑手党的重要成员。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参与过不法活动,但很多人相信如果没有黑帮相助,他的收藏事业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兴旺发达。”

“你刚才说劳伦斯·卢克登机时带了一个箱子。”麦克说,“里面会是什么?”

“我敢打赌,这本奢侈品杂志里一定会有答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艾伦翻开手边的杂志,在珠宝专栏里找到一页。

“镶嵌745颗钻石、鸽血红宝石和深蓝色蓝宝石的爱神之冠,王冠正中那颗232克拉的纯净钻石更是令人目眩神迷,珠宝商称它价值连城绝不为过。”

“劳伦斯·卢克会把这么贵重的珍宝随身携带吗?”

“布鲁克·尼尔斯是狂热的珠宝收藏家,劳伦斯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子可不是。他生性好赌,没有任何糊口技能,终日只靠偷盗抢劫为生。毫无欣赏品位的家伙不会把王冠收藏供奉起来,为了还掉欠下的赌债,劳伦斯一定会尽快将它转手变卖。”

“你认为他亲自带着珠宝去交易,而且自作聪明地重金雇用了一个职业杀手当保镖。这是正当的财产继承,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

“如果买家本身不是个正当的人呢?”艾伦把书放回插着安全指南和呕吐袋的椅背后面,“换一个角度考虑,说不定他有另外的目的。”

劳伦斯·卢克常年混迹于偷盗者之中,明白一旦自己拥有了巨额财富,必将引来窃贼的觊觎,他懂得并擅长引开这些家伙的注意。

“要是露比没有歇业,他会很喜欢这个工作。像劳伦斯这样一夜暴富的暴发户,给出的酬金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就算是天文数字,现在也和我们无关了。”

“说的对,我的趣闻讲完了,轮到你。”

麦克问:“你是想听故事吗?”

“是的。”

“好吧,我就讲一个。”麦克说,“我从露比那里听来一个关于杀手的故事。”

“我想也是,除此之外他也编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了。”

“听说这个杀手初出茅庐,对杀人技巧并不精通,他身无分文,急需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艾伦疑惑地看着他,麦克的目光蕴含笑意。

“我感到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陷阱。”

“不,绝对不是什么陷阱。”麦克说,“这个故事发生时,我刚到警局报到,还是个十足的新丁。”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连续强奸杀人案的嫌犯被发现死在家中。”麦克停顿了一下,“这是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艾伦望着他,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你刚成为警官的时候什么样?”

“不知所措,因为迟到错过了欢迎仪式而感到很为难。”

艾伦握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怎么回事,这个故事让我感到有些饿了。”

“别着急,很快就会有吃的,现在往后面瞧。”

艾伦看一眼身后,坐在窗边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艾伦伸手把他的小脑袋转向窗户,让他对着外面的夜空和云层,孩子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固执地又把头转回来。

“你想干什么,小家伙?”

孩子认真严肃地说:“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你们是什么人?杀手吗?”

艾伦看着他,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太多防备。他说:“是又怎么样?你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是杀手,我想雇用你。”

“你想雇用我?”艾伦看了看麦克,“为什么?”

“我要雇用你杀一个人。”

“你能出多少钱?”

孩子沉默片刻,艾伦以为这难倒了他,但很快他就说:“我有存款,我可以把所有钱都给你。”

这一次,艾伦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像大多数成年人那样对一个孩子的话嗤之以鼻,反而非常认真地问:“你想杀了谁?”

“查德·克莱曼。”他说了个陌生而普通的名字,艾伦和麦克都没有听说过,无论是在地下世界的黑名单上还是在任何公开的新闻报道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十岁左右的孩子口中冒出的名字更有可能只是学校中严厉的老师,拉帮结派欺负弱小的高年级同学,或者不愿意把飞进院子的篮球扔回来的坏邻居。

麦克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不不,我们不该问他的名字。”艾伦说,“除非委托人愿意透露。”

“哦对,真抱歉。”麦克立刻抱以歉意的微笑。

通常来讲,露比在接受委托的时候也不会主动询问雇主姓名,虽然之后他会通过自己熟悉的方式把对方摸得一清二楚。

“那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还有他到底是谁。”

“他是我父亲,他杀了我的妈妈。”

“这真是个坏消息。”艾伦看着他的双眼,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反应有点过于愤怒了。

“你有没有报警呢?”

“警察来过,他们说这是个意外。”

“发生了什么事?”艾伦说,“你看,我们得了解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能决定是不是接受你的雇用。对吗?搭档。”他回头征询麦克的意见。

“对,这是规矩。”麦克正经地回答。

“小家伙……”

“我不叫小家伙。”男孩机警地说,“你可以叫我汤米。”毫无疑问,这是个信口胡诌的假名。

“好吧汤米。”艾伦看了看时间,“你可以开始说了,但最好小声点,你也不希望被别人听见我们的秘密谈话吧。”

接下去的十分钟里,汤米条理分明地讲完了关于父母的事情。

就他的叙述来看,这确实是一场令人悲伤遗憾的意外。

“他是个粗暴可怕的人,经常会发脾气。”

“他打过你吗?”

“是的。”

“打过妈妈吗?”

“是的。”

但这也只是夫妻间关于生活琐事产生的摩擦。有时候他们大打出手,互相都点歇斯底里,然后女人尖叫着哭泣,男人到处摔东西,在院子里把割草机弄得震天响。晚上他们各自入睡,第二天一早,在沉默的厨房里,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妻子板着脸端上早餐,丈夫有意无意地拍一下她的臀部,然后他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可是这样的循环终究出了大事。

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吵起来,汤米当时坐在后排左侧靠窗的位置,丈夫在开车,妻子在副驾驶座上喋喋不休地数落他。接着矛盾升级,争吵声越来越大,盖过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各种恶毒的语言不假思索地从双方嘴里冒出来。

惨剧就这样发生了,丈夫因为情绪极度激动没能及时避开迎面而来的运输车,车子失控地在公路上冲撞了几十米,停下之后副驾驶座变得惨不忍睹。妻子的头部在撞击中碎裂变形,全身骨头粉碎,当场死亡。

这是一个意外吗?

也许不是,因为它有迹可循,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子里释放着微量的毒液。无论如何解释,结局不可挽回。汤米在医院里和受伤的父亲一起熬过了几个星期的治疗,接着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棺材里妻子的样子已经和生前大不一样,可能是防腐剂的关系,可能是入殓师将她的面孔重新拼凑了一遍。总之汤米拒绝承认这是妈妈。他挣脱了父亲的手,开始全心全意地憎恨他。

“他是凶手,他杀了我妈妈。”汤米对艾伦说,“我可以给你很多钱,等他死了,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钱。”

艾伦和麦克一起看着他,他是认真的。看得出来,汤米确实想要雇用一个杀手来干掉自己的父亲,而机缘巧合正好让他碰上了精通此道的行家。

“你一个人搭飞机打算去哪呢?”

“去找我的外婆,她住在科罗拉多州的阿瓦达市。”汤米问,“你们愿意干吗?”

“为什么不呢?”艾伦说,“虽然我们正在休假,但这举手之劳又可以大赚一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他开始认真地和麦克商量起来。

“我们在丹佛机场转机的时候逗留一段时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然后找个公用电话打给查德·克莱曼,想办法把他叫来。”

“可不能出岔子。”麦克说,“在机场附近租辆车,从丹佛到阿瓦达大概30英里,去那里的枪店买一支枪。”他问汤米,“可以用枪干掉他吧,还是你有更好的主意?”

汤米似乎对他们忽然讨论起如何杀人感到意外,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了,是上帝为他送来的复仇助手吗?他迟疑地说:“枪就可以了。”他的脑海里始终晃荡着母亲支离破碎的头颅和棺材里陌生女人的面容。要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没有在争吵呢。他想得更多的是,查德故意在车祸中害死了妻子。他被连续几个小时的争论搞得怒气冲天,于是制造了这场悲剧,最后还在警方的调查和盘问中全身而退。他从来不是个温柔的父亲和丈夫,整件事就是个阴谋。

是他杀了妈妈。

“好吧,我们去阿瓦达买一支枪,就这么决定了。”

艾伦和麦克握了下手,互相微笑一下,一个杀人计划就轻松完成了。

接下去的时间,汤米在窗户边坐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对刚才的决定产生一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抵达丹佛机场时,6F座位上的劳伦斯·卢克首先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有条不紊地从行李仓中搬下一个登机箱,然后继续在座位上等待。等到其他乘客都走得差不多时,4D的女人提起了膝盖上的手提箱,往机舱外走去。

她的目光和劳伦斯没有任何交集,就像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百丽儿·坎迪斯出生于怀俄明州的卡斯帕,父亲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化学工程系教授,母亲却是个当地著名的黑人酒吧歌女。当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这样的婚姻一定会有很多矛盾冲突时,百丽儿的父母却过得非常幸福和谐,无论是日常琐事还是性生活上,他们都恩爱美满无可挑剔。坎迪斯先生对妻子相当尊重,是个彬彬有礼,温和谦逊的学者,而坎迪斯太太活泼善良,婚后为社区的盲人录制有声故事。坎迪斯家还有一个男孩,正在高中就读。可以说百丽儿有着令人羡慕的良好家境,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优渥的生活。

可是,她对职业的选择却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想。百丽儿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街边咖啡馆打工,伺候那些来去匆匆的过客吃顿饭喝杯热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毫无重点的闲聊打发时间,有时也和其中几个年轻帅气的家伙调个情卖个俏。她似乎有些自暴自弃得过且过,虽然有时会独自去旅行,但距离都不远,最多两三天就能打个来回。

旅行时百丽儿用另外一个名字:克拉拉·杰西卡。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朴素内向的混血女孩只要换上一身行头,精心打扮一番,就摇身一变成了圈内名声赫赫的女杀手。

克拉拉·杰西卡提着小巧的手提箱向空桥走去,当她走出登机门时,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左侧落地玻璃外的停机坪。

艾伦离开机舱,出门时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没有刻意回避她的视线,克拉拉穿了件直筒外套,深棕色的头发笔直落在肩膀上。对于这个后来居上的乘客,她的反应先是忽视,像周围的其他乘客一样随意投来一瞥。艾伦看她的目光却更直接,克拉拉回过神,视线和他轻轻一碰,立刻变得十分警觉。她有杀手的敏锐,能轻而易举分辨出同类的气息。

艾伦从她的警觉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只是微微一笑,就像旅途中偶然会有的一段美好邂逅。他从克拉拉身旁走了过去,麦克牵着汤米的手跟在后面。

出了机场,艾伦按照“约定的计划”,去附近的租车公司用信用卡和驾照租了一辆八成新的福特野马汽车。

尖白深渊番外·旅人之歌(中)

虽然天气有一点阴沉,但车子开起来的感觉非常好。

“你刚才对那个女人笑了吗?”

“唔……”艾伦想了想,转头一笑问,“是这样吗?”

“我可没瞧见啊。”麦克说。

“可能是笑了一下吧。”

“下飞机时你故意超过她,瞧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为什么要这样?”

“我像个德州仔吗?”艾伦弯着嘴角说,“特长是骑马赶路,所到之处都是传奇,遇到一个神秘女郎,开始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恋爱。你觉得她对我有好感吗?”

“她看你的眼神就像见到鬼一样。”麦克无奈地说,“你是故意的吧。”

“我只是有点好奇,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麦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笔直的公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喜欢惹事生非。”麦克看了看右边的后视镜,“后面有辆车一直和我们同路。”

艾伦说:“我看见了,一辆白色的雪弗兰。是劳伦斯·卢克先生的车,最近有什么和非法买卖相关的小道消息吗?”

“想知道的话去问露比。”

“那就不用管了。”艾伦打开收音机,找到个正在唱“我经过一个旅店,和你翻云覆雨一番”的电台。

后座上,汤米像飞机上一样沉默专注地看着窗外。

野马汽车穿越机场与城市间的公路,电台里关于艳遇的歌一首接一首。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巨型罐装车。

麦克和艾伦同时停止了打发旅途寂寞的闲聊。罐装车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扑来,冲向他们的野马车,艾伦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左打起方向盘。一直在后座十分安静的汤米忽然放声大叫,车祸在他心中造成的梦魇不可磨灭。

车子发出刺耳的制动声,向左边护栏撞去。

“汤米,抓住扶手。”

汽车猛烈摇晃,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下枪声,罐装车的行驶路线变成了失控的S型。麦克在艾伦猛然刹车停下后探头往后看,劳伦斯的雪弗兰车顺利避开了罐装车的冲撞,从野马汽车边呼啸而过,片刻就消失在公路尽头。

罐装车因为车速的惯性横贯整条公路,侧翻在地爆炸燃烧。远处一辆红色敞篷车停靠在路边,肤色黝黑的女杀手从容不迫地戴上墨镜,开车扬长而去。

“有没有受伤?”麦克转头问汤米。

“他一定吓傻了。”艾伦检查了一下车子的损坏情况,车身擦到护栏,有几条非常明显的划痕,左边玻璃上还有道裂纹。

“还车的时候有麻烦了。”

汤米眼神发直,全身发抖。

那辆罐装车不是冲他们来的,但也差点要了他们的命。汤米被吓得不轻,直到艾伦重新把车开起来的时候,才终于恢复平静。

二十分钟后,车子抵达了目的地,三人在一个郊外小镇的餐馆用餐。

餐馆的菜单非常简单,主打是炸鸡排和薯条,蔬菜浓汤和培根卷。

“我们现在来干点正事吧。”艾伦说,“先告诉我查德·克莱曼的电话。”

汤米吞吞吐吐地回答:“212-530-1908。”

艾伦把号码记在一张纸巾上,起身走到餐馆的柜台边打电话。

汤米坐立不安地看着他。

麦克问:“担心吗?”

“什么?”

“查德会来吗?”

“我不知道。”

经历了刚才公路上的惊险一幕,汤米的态度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坚定了,似乎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和陌生人的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变成真实。真的想杀了查德吗?查德会因为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就飞快赶来吗?一定会的,他肯定已经在为儿子的失踪焦头烂额,任何消息都能让他不惜代价坐飞机过来一探究竟。

这么说,他还是关心自己的。

汤米偷偷看了麦克一眼。这个人不像杀手,他的同伴也不像,他们显得有点太过随便和亲切,带着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公事公办。不过汤米也不知道真正的杀手该是什么样,以他的年纪,最多就是偷偷从某些电影海报上看到一点带着想象的形象,比如说,杀手47,主角是个目光冷酷的光头男,或者,墨西哥往事中手提琴盒随时准备大杀四方的神枪手,再有更早一点的电影,独行杀手中头戴绅士帽西装革履的男子。总之杀手一定不是他们这样的人。

“刚才他往左边打方向了吧。”汤米忽然问。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麦克说。

“为什么?”

“也许是他认为往左边更有把握避开危险。”

汤米沉默了一会儿,他对食物的兴趣不高。

“查德往右打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但他还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父亲的脸,狰狞的,扭曲着,惊骇万状,使出全身力气扳动方向盘。汤米一直想知道这是不是唯一的选择,也许往左避让他们会有更多反应时间,但查德为了保住命不顾一切地撞毁了副驾驶座。

“不管向左还是向右,明天之后他就会消失了。”麦克说,“这个问题将不会再困扰你,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人们解除烦恼。”

汤米烦心地叹了口气,艾伦打完电话回到餐桌边。

“好了吗?”

“是啊,他还挺好说话的。”艾伦招呼女招待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会搭今晚的飞机过来,明天我们就能见到他了。”

“好吧,我们在这住一晚,等会我去枪店买枪。”

“买一支G19。”

吃完饭,他们去隔壁旅店要了两个房间,柜台里的女店主对他们十分感兴趣。

“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愉快。”她给了艾伦两把二楼的钥匙,每把钥匙上都挂着一条亚克力做的圆柱形号码牌。

安顿好了汤米,麦克出发去枪店买枪。镇上的枪店非常小,一个柜台,一整面墙的枪械,店主是个肥胖魁梧的男人,想必很少走出柜台。麦克和他聊了一会儿,表示自己要买一支手枪,最好是格洛克19。店主登记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当然这些都是假的。他的态度可以更认真一点,要求顾客出示更多证件,可是店太小,有客人光顾就不错了,大家都是这么干的,他甚至还热情地代劳,替麦克填了一张表格。

麦克走出枪店后,从手枪的弹仓里退出所有子弹,再把它们塞进口袋,空枪就放在仪表台下的置物匣里。回到旅店,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转身关门时艾伦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去了好久。”

“枪械店老板很健谈的。”

艾伦把双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在胸前轻揉抚摸。麦克吸了口气,情人的抚触总能轻而易举地点燃一把火。

“你真的要做个德州仔吗?”麦克忍耐着问。

“我经过一个旅店,和你翻云覆雨一番……歌里就是这么唱的啊。”艾伦哼着听来的曲子,谁让电台里总是爱放这些销魂歌呢。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听了一路,都会忍不住心猿意马,期待在落脚的旅店里来一段艳遇。

麦克抬起头,向后靠在情人的肩膀上,感受他温柔的爱抚。艾伦拥着他走向墙边,麦克呼吸紧张,他的伴侣身上确实有一股子危险的气味,太诱人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像月球影响潮汐一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艾伦这样紧紧围绕着他,一只手推起他的衣服,另一只手划过脸颊轻抚他的嘴唇。接着他留下了一个吻,在耳垂上,轻轻咬上一口。

麦克的呼吸更快了,艾伦把他的双手按在墙上,压着他,身体贴了上来。肌肉紧绷,耳鬓厮磨,一股电流划过小腹。麦克用力收紧手指,和艾伦的手绞在一起,眉头紧皱,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艾伦吻着他光滑的背部,每一个吻都像是在安抚,放松,放松,我爱你。

麦克的身体松弛了一下,很快又因为某些原因而绷紧,闭上眼睛飞快地呼吸着,接着开始发抖。艾伦放开了他的手,用力搂住他。

这就是做爱,不只是性,不只是爱,充满期待,有时还有一些恐惧,心如刀绞。所有的一切都在让他们更趋完美。

结束时,两人久久不肯分开。艾伦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从麦克湿漉漉的头发间穿过,他温柔地亲吻那些发丝,回味刚才的每个动人的细节。

“今晚会有好戏吗?”

“有和没有也只是一半一半。”艾伦说,“所以我才在汤米的蔬菜汤里加了点剂量不会影响他健康的安眠药,希望他能睡个好觉。反正他们的目标不是小孩子。”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度个假呢?”

“因为物以类聚。”

“难道不是因为你笑了吗?”麦克带着点不太认真的责备,“下次可得管住你的眼睛和嘴角。”

艾伦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是个浪子,可不能保证一路上没有艳遇。”

麦克抓住他的手臂,转身把他按在墙上,艾伦猝不及防,装腔作势地发出一声怪叫。

“你知道自己有多容易引人回望,要是杀手小姐和你枪战,我可没有多余的枪可以帮你。”麦克望着他,对准他的下唇吻去,“就算你是个浪子也总得停下来休息吧,你租来的马儿都快破相了。小心点,我把买来的枪放在置物匣里,子弹在这,你要用吗?”

“就放在你那。”艾伦一边回吻他一边说,“她只是个业余杀手,不会有什么枪战的。”

“去吧,德州仔。”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一起洗个澡换件衣服。”

一小时后,艾伦离开房间,去旅店的停车场找回那辆伤痕累累的野马车。在这个有公路通过的小镇上,旅店生意出奇好,停车场里挤满了各式各样风尘仆仆的车辆,死气沉沉地排成一排。如果不是车而是马的话,这时一定在边吃饲料边闲聊吧——嗨,我是波比,你呢,你走了很长的路吧,鬃毛都黏住了。或者是——我要去达拉斯,还得走上一个多月。那可真累啊。谁说不是呢。

艾伦在停车场的边缘发现了劳伦斯·卢克的雪弗兰,隔着好几排车位才是他租来的野马车。他坐进驾驶座,拉开置物匣的盖子,里面是麦克买来的手枪。忽然,另一支枪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脑。艾伦看了一眼后视镜,克拉拉·杰西卡坐在后座上,神情严肃,嘴角没有丝毫弧度。

“你好。”克拉拉并不知道她在这位“猎物”先生的口中只是个兼职的业余杀手,自从她干这一行以来还没有过失手的记录,连续不断的成功总是很容易让人产生过度自信。露比常说,小挫折使人头脑清醒,小失误使人加倍小心,两件事都可以提醒你并不是世界之王。

艾伦从镜子里观望她,克拉拉穿着件黑色皮衣,表面光滑闪闪发亮,身体前倾着,柔软而又充满年轻的力量,身上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味道。

“你好。”艾伦说,“有什么事吗?”

“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请教一下。”克拉拉说,“你有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别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你是怎么进到我的车里来的?”

克拉拉的枪口往前顶了顶,阻止他一个又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们?”艾伦说,“来这只是一个计划外的行程,我们原本是打算在丹佛转机去凤凰城。”

“为什么改变计划?”

“因为我们有十个月假期,本来就没什么具体计划,走到哪算哪。要是路上遇到有趣的事,就会停下来逗留个一两天。”

“你们不是来坏事的?”

“什么事?”艾伦故作迷茫地看着她,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想起在哪见过你了。”

“当然,要是想不起来可就奇怪了,才过了半天而已。”

“不,不是机场。好像是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一家叫做贝蒂洛克的咖啡馆里。”

克拉拉的嘴角沉了下去,她和平凡女孩百丽儿·坎迪斯的形象大相径庭。那个土气的,普通的,和时髦毫不沾边的女服务生到底哪里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克拉拉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她的任务很长,这里只是个临时休息处,如果不能迅速果断地作出决定,麻烦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她动了动手指,正要开枪。艾伦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弯腰。克拉拉的枪口落了个空,虽然她要重新瞄准也不是难事,但艾伦更迅速地在她手腕上一撞,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令她感到无法忍受的酸疼。克拉拉的手指在短暂的失控中松开了,手枪从手里掉下来。

艾伦一把接住了枪。

“小心。”他说,接着出乎意料地又把枪塞回了她手中。

克拉拉被他反常的举动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往常,当她把枪口对准什么人的时候,对方的反应虽然千奇百怪,有的会大惊失色屁滚尿流,有的则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还有一些人自以为聪明地和她谈起条件,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艾伦这样捉弄过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你一些和工作有关的忠告。”艾伦说,“首先不要疑神疑鬼,除非对方有非常明显的对你不利的行为。第二,不要杀工作以外的人,多杀一个也不会有钱拿。最后,兼职杀手不好当。”

“真好笑。”克拉拉说,“要是都能做到就十全十美了。”

“你为什么要带一支枪上飞机呢?虽然手续齐全,但没必要,你觉得没有枪在手边不安全是吧。”

“闭嘴。”

“劳伦斯·卢克给你多少钱?”

“这就是你的狐狸尾巴吗?”克拉拉冷冰冰地说,“要是你敢打他的主意,我会一枪崩了你的。”

“他雇用你,是为了让你保护布鲁克·尼尔斯留下的爱神之冠?”

“不关你的事。”

“真奇怪,如果劳伦斯只是想卖掉王冠,为什么不委托运送?这种好事不管是正常还是非正常渠道都一定会有人抢着干吧,说不准还能上报纸头条。可他却选择偷偷带在身边,不远千里去和买主见面。太危险了,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杀手的工作是杀人,又不是保镖。”

“我可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保证他安全抵达目的地就好。”

“我们聊点别的吧。”艾伦忽然说,“要不要坐到前面来?”

“这又是什么诡计?”

“傍晚用餐的时候,我去柜台给目标打了个电话,完事后又给中介人打了一个,问问他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凑巧的是他告诉我一个和爱神之冠有关的小道消息。你知道这件价值连城的珠宝实际上已经联系好买主,正在运送途中吗?听说承运方相当专业,在这一行中实力非凡,有着稳固的信誉,保准能够平安无事地把东西送达目的地。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劳伦斯·卢克为什么还要雇用你,在他随身携带的登机箱里究竟放着什么东西?”

“我对雇主的买卖没兴趣。”

“劳伦斯先生可是个赌徒啊。”艾伦说,“要是他把你当做一个用钱换来的筹码怎么办?”

克拉拉的内心产生了动摇,尽管只有那么一点,也足够艾伦乘虚而入。

“也许爱神之冠只是个幌子,劳伦斯真正的目的是……”

“是什么?”

“不知道。就当我多管闲事,等再见到劳伦斯的时候,记得打开他的箱子看一看,说不定就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了。现在趴下。”

克拉拉对他的话仍然保持谨慎怀疑,但下一秒钟就听话地趴下了。一发子弹迎面而来,克拉拉躲过一劫,子弹穿透挡风玻璃,又穿过后窗玻璃,碎片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艾伦几乎能听见野马车发出的惨叫——咴儿咴儿,倒霉的旅程。玻璃窗摇摇晃晃,车座咯吱咯吱响。克拉拉推开右车门抵挡藏身在暗处的枪手袭击,艾伦匍匐在前车座上,枪声过后他扫了扫身上的碎玻璃问:“你认识开枪的人吗?”

克拉拉闭嘴不谈,这次任务超出了预想,公路上疯狂的罐装车就是个前兆,好在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她透过车门边缘往外张望,几个黑影在不远处形迹可疑地晃动。应付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说倒不太难,几秒钟后对方开始新一轮的射击,枪击声惊动了旅店里的几个客人,但他们出来看了一眼就连忙跑回去。

看来警察很快就会到。

克拉拉伸直手臂对准其中一个枪手,她的瞄准动作非常优美,整个人都在这种紧张和刺激中焕然一新。可是很遗憾,这种焕发的活力只维持了几秒,克拉拉食指扣动扳机,手枪发出卡一声轻响,什么也没有打出来。

“该死。”

“别说该死。”艾伦在车座上笑,“多不吉利啊。”

枪里没有子弹,克拉拉火冒三丈,可是没办法。她忽然想起刚才艾伦把掉落的枪还给她的事,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动作迅速地掉了包。

她检查了一遍手里的枪,格洛克19。谁也不愿意为了带一支手枪上飞机而大费周折,可这是雇主附带的要求。劳伦斯·卢克这个混混赌徒,一旦有了钱就变得胆小如鼠,非要有个带枪的杀手在身边才能安心。为求逼真,克拉拉准备了齐全的携枪手续,这支掉包的空枪恰巧是相同型号,以至于失而复得时她竟没有察觉出异常。

不,也许不是恰巧。

克拉拉重新把目光投向仍在车厢里的艾伦,他的手里也有一支抢,应该就是自己装满子弹的G19。

“我来掩护你。”艾伦说,“然后你往旅店里跑,去找劳伦斯,抓住他问个明白。”

克拉拉没有反对,只有一支空枪,枪战中就等于手无寸铁。艾伦向对面那个从汽车后探出身来的枪手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了车子的后盖,他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克拉拉趁此机会飞快地跑过几辆车之间的小通道,往旅店大门跑去。

身后一直传来零零落落的枪声,看来对方安排的人手只是预计要对付她一个人的。

他们的目的是我。

克拉拉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不太妙的猜想。

她闯进旅店,飞奔上楼,来到劳伦斯的门外。这时候不必讲什么礼节了,克拉拉一脚踢开房门,虽然枪里没有子弹,可还是习惯性地指向了房间里每一个可以躲藏的角落。

这个房间比隔壁要大一点,可算是小旅店中独一无二的套间。一个大房间用屏风隔开,一边是有两张单人沙发的客厅,隔壁是卧室和洗手间。克拉拉谨慎地向内走去,注意到客厅里的沙发少了一个。这个细节证明有人来过,劳伦斯本人是不会有这个闲心把沙发挪来挪去的。他缺乏教养,没有内涵,说不定已经打电话招妓,在卧室里快活起来了。

克拉拉隔着屏风倾听了一会儿,听到一阵沉重的呼吸声,接着另一个声音让她感到非常诧异。哗啦一声,很轻,是翻书的声音。她走出屏风,举枪对准前方。劳伦斯·卢克躺在床上,嘴里堵着毛巾,手脚被捆成一团,正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用鼻子呼哧呼哧喘气。

床边放着客厅里不见了的那张单人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低头翻看一本小册子。听到克拉拉进来的声音,年轻人抬起头,友好地向她微笑。

“你好。”

“这是怎么一回事?”

麦克合起手上的小册子说:“劳伦斯·卢克先生似乎想不告而别,我劝他还是等一等。”当时的情景确实如此,然后劳伦斯就火冒三丈起来,麦克轻松地制服了他。

此刻,这位街知巷闻的高级混混在床上呜呜作响,不停扭动身体表示抗议。克拉拉说:“放开他,不然我就……”

麦克微笑着说:“就要开枪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发子弹,克拉拉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今天真是她的倒霉日,好像每个人都在和她作对。

“他是我的雇主。”克拉拉的语气缓和一些,“你这样做会让我很为难。”

“这样吧。让你自己问他,由你来决定怎么办。顺便提一句,这个任务就算失败,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职业生涯上的污点,毕竟杀手的工作只是让目标消失,而不是保护委托人。”麦克伸手扯掉了劳伦斯嘴里的毛巾,几乎是同一时间,这位先生就开始怒吼起来。

“杀了他!快杀了他!杰西,我付给你多高的报酬你自己晓得,要是你杀了他,我给你多一倍的钱,不!两倍。”他还不知道克拉拉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呢。

“很抱歉,我不接受临时任务。而且这个任务本身充满了问题。”克拉拉说,“我可不是傻瓜,你已经把那件东西秘密运走了,为什么还对我说谎?”

“你不用管这些事!我给了你钱,你就得为我扫除障碍!”

克拉拉瞧了麦克一眼,又扫视了一遍房间,劳伦斯的行李就在角落里。她走过去,用脚踢开几个箱子,找到了那个登机箱。

克拉拉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登机箱平平无奇,只是里面的东西让它显得神秘莫测。她在劳伦斯的怒吼和麦克的注视下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在搞什么鬼?卢克先生。”

劳伦斯一声不吭,似乎觉得一个空箱子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普林斯顿真是个美好的地方。”麦克忽然说,“交通方便,恬静又安祥。听说你的父亲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

克拉拉皱了皱眉,不想谈论自己的家庭,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职业杀手。被陌生人一语道破来历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所以才说这是她的倒霉日。克拉拉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陷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

麦克温和地看着她:“别紧张,我只是想帮你一个忙。”他把手中的的子弹扔了一颗给克拉拉,后者也不是笨蛋,立刻塞进枪膛。

现在有了子弹的枪对准劳伦斯·卢克的脑袋。一开始他的反应还是有点抗拒,认为克拉拉只是吓唬他,而且如果因为工作不顺心就动手杀了雇主,这种消息传扬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还蛮有把握,认为不会有事。但是克拉拉看了他几秒钟,劳伦斯的眼神就开始游移,不敢和她对视。

“说吧,卢克先生。说说你或者别的什么人在普林斯顿的奇遇。”麦克诚恳地说,“否则杀手小姐可不会手下留情。你应该知道吧,干我们这一行,改头换面很容易。”

又过了几秒钟,劳伦斯终于妥协了。

事情还得从布鲁克·尼尔斯生前说起。

这也太长了,克拉拉默默地想,不过幸好劳伦斯在危急时刻头脑灵活,又非常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因此对整件事的叙述十分简练。

布鲁克·尼尔斯这位上流社会的收藏名人,实际上在暗中从事毒品交易,这项不见天日的买卖使他的财富惊人增长,再通过珠宝收藏拍卖从中洗钱。布鲁克意外身亡前,地下的制毒工厂正研制一种新型毒品,但是配方在某个环节上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克拉拉更想知道的是和自己有关的内幕。

“再说说贝蒂洛克咖啡馆的事。”麦克提醒他。

劳伦斯说:“这只是我从老家伙的手下那里听来的,他们说有一次布鲁克去度假,路过一个咖啡店坐了一会儿,在座位上发现一张纸。”

布鲁克并没有在意这张不知道哪一位客人留下的草稿,随手将它夹在杂志里,喝完咖啡又忘记这回事,把那本杂志带走了。后来一名研究制毒的手下意外看到了这张纸,惊讶地发现凌乱的涂鸦其实是化学公式,令他茅塞顿开。于是他连夜飞往普林斯顿,找到贝蒂洛克咖啡馆,寻找这张纸的主人。

“坎迪斯教授,你的父亲。如果你去问他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也许他还能想起有个彬彬有礼的人在咖啡馆和他友好地闲聊了一会儿。坎迪斯教授和他聊得很愉快,他们在化学工程学上似乎有着相当多的共同语言。”

克拉拉紧抿着嘴唇,当她还是百丽儿·坎迪斯的时候,在大学任教的父亲经常会来咖啡馆坐一会儿。克拉拉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连在一起。

“既然如此,这件事应该到此结束,为什么你还要雇用我?”

劳伦斯说:“我和布鲁克没有血缘关系,他死了却把财产全都留给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他的死可不是什么意外,有人暗中干掉了他,自己不出面,逼着我继续为毒品交易卖命。”

“所以你就为自己安排了一条退路。”

劳伦斯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想要的生活只是一大笔钱,每天游手好闲。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计划,先着手调查坎迪斯一家,花钱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百丽儿·坎迪斯就是杀手克拉拉·杰西卡。接着他雇用这个对整件事毫无察觉的杀手,制造出要将鲁克斯的藏品爱神之冠变卖的消息。

“其实变卖爱神之冠不是假消息。”麦克说,“是吗?等到那些想得到配方的对手发现布鲁克的手下和坎迪斯教授接触过,而坎迪斯教授在化学工程领域又是个有着出色成就的权威学者,接着会产生什么联想呢?也许他们会认为坎迪斯教授直接参与了这项研究,手中有着全部配方的秘密。”

而且情报还会透露出更多,比如坎迪斯教授的女儿其实是个职业杀手,这更加使人确定了坎迪斯一家与整个毒品链的关系。

把所有糟心的事都栽在别人身上,自己却装作无辜,用一个空空如也的登机箱做幌子,等对手们全追着克拉拉和坎迪斯一家而去时,劳伦斯就能带着变卖爱神之冠得来的巨额财富远走高飞,在南太平洋上某个不知名的小岛过起奢侈安逸的生活了。

对了,还有一个让人在意的问题。

真正的配方在哪?如果劳伦斯真的只是虚应一番毫无作为,接手布鲁克未竟事业的人可不会坐视不理。这是一个事件的两种可能,非此即彼。

麦克望着床上那个被捆成一团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劳伦斯不愧是个机智的赌徒,深谙对手的心理,麦克向他望去时,他无奈地哭丧起来。

“你看到了,箱子是空的,我也是个受害者。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拿一笔钱就走,不管多少都好啊,反正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倒是实话。

没多久,楼下响起了警笛声。克拉拉收起枪,明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现在她两个身份的生活都被搅得一团乱,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

麦克说:“让警察来向劳伦斯·卢克先生提问吧。不过要是没有物证,他大可装无辜蒙混过去。”

“还是杀了他更好。”

“不,不要杀掉这个人。杀掉他只能让你更焦头烂额。”

如果劳伦斯死了,配方却不知所踪,坎迪斯家的麻烦会越来越大。

“或者逃跑吧,把真想告诉坎迪斯教授和太太,立刻搬家,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有生之年再也不要重操旧业。世界这么大,时间久了就没有人会想起你们了。当然,最好还是能找到配方交给警方,这么一来始作俑者就自作自受罪证确凿了。劳伦斯先生,其实配方还在你身边吧。”

劳伦斯被问得措手不及。他神色古怪张口结舌,麦克已经得到了想要答案。

“接下去就看你的了,杀手小姐。记住你的枪里只有一颗子弹。”

还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比如,虽然我们是杀手,但不能自诩为手操生杀大权的上帝。或者是,不要凌驾于他人之上,这样只会沦为杀人魔。这些可以记入杀手必修指南,以供新手学习,可必要时最好铭记于心。

克拉拉捡起床上的毛巾塞回劳伦斯嘴里,她的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我会想出法子的。”

麦克离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床上,汤米睡得正香。麦克带着毯子把他抱起来,汤米迷迷糊糊地醒了片刻。

“去哪?”他低声问。

“去完成我们的任务,你忘了吗?”麦克说。

他从旅店后面的窗户走,经过一条狭窄的梯子,艾伦在对面的车里等着他。

野马车经过又一轮枪战的洗礼更加惨不忍睹。麦克抱着汤米钻进后座,用毛毯将他全身裹紧。夜晚还是很凉的,车窗已经没有玻璃了。

“快来体验一下真正的德州仔是怎么赶路的。晚风,情人,飞奔的快马。”艾伦发动起来,虽然伤痕累累,“野马”还是飞快地上路了。

“最后克拉拉·杰西卡怎么处置劳伦斯?”

“总之不会杀了他。她心里明白,不管劳伦斯是死是活,坎迪斯教授都可能会有麻烦,而如果劳伦斯连同毒品配方一起落到警方手里,坎迪斯一家的麻烦会减少一半,虽然免不了有人暗中监视、试探甚至直接和教授先生接触,但这点小事克杀手小姐足以应付。退一步说,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换个城市找一处藏身之地也并不难。”

“我们像不像电影里的侠客?”

“……”

“干嘛笑?”

“知道露比为什么总是泼你的冷水吗?”

“我懂你的意思,下午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什么?别烦我。就挂断了。”

“然后呢?”

“我又打了一个过去。老把戏了,他就想在第一次的时候打击我一下。”

麦克微笑,这里面的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你成了一个可以操控别人性命的死神,自控和节制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古往今来,秘密处刑者的疯狂例子多得数不清,不管是历史还是文学作品,谁能成为例外?

清晨时分,汤米在车座上醒来了。阳光从没有玻璃窗的车窗外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麦克打开车门,递给他一份早餐。

汤米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微量安眠药使他睡得非常安稳。

“我们在哪?”早餐是热的,一个墨西哥卷,一杯热牛奶。

“在机场,查德应该已经到了。”

汤米看着手里的纸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抬起头,艾伦正在置物匣里找枪。

这支枪不是麦克买来的那支,而是克拉拉·杰西卡留下的,崭新锃亮,看起来挺厉害。

汤米盯着手枪瞧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没有钱。”

“你说什么?”

“我没有钱。”他有点紧张,但还是说了,“就算你们杀了查德也拿不到报酬。”

麦克对艾伦看了一眼,后者做出马上要发火的样子。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是想耍我们吗?”

“不。”汤米沮丧地说,“我好害怕。”

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麦克打开车门说:“跟我来。”

汤米问:“你要杀了我吗?”

麦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他走到人来人往的空地上。

“这里有很多人,你就不必害怕了。”

汤米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影子在阳光下发抖。现在他相信他们是杀手了,他相信不管在有多少人的地方,他们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任务。他又害怕又后悔,可是怪谁呢?难道书里没有说过不要和魔鬼做交易吗?他怎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

“把手伸出来。”

汤米照做了。

麦克在他手心放了一颗子弹。

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原谅他吧。”

子弹在手里发光,汤米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耳边回荡着这句话。

原谅他,原谅他。

不是别人的声音,很熟悉却又不知从哪传来。

麦克蹲下身,以平等的高度和他对话:“瞧,你有过一次机会可以为妈妈报仇,这样就够了吧。如果你还想杀了他,可以现在把子弹还给我,之前的委托依然有效,就算你没有钱,偶尔我们心情好,也是愿意做一些赔本买卖的。”

汤米张开手掌,又握住,紧紧攥在手里。子弹是冰冷的,奇怪的是却在手心发热。他的眼眶也开始发热,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就成了一个不安份的孩子,不遗余力地在父亲鞭长莫及的地方惹事生非。可是这次还真是有点惊天动地了。

该怎么做?

麦克望着他。

只要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真像魔鬼的交易。堕落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啊。咦?为什么会是堕落这个词,不是为了复仇吗?就像所有的超级英雄一样,总有一个每集都会出场的仇敌。

可是真的要杀了他吗?也许他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吓坏了。

汤米胡思乱想起来,脑子里就像沸水一样翻滚着。

“诺亚!”人群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喊声。他惊讶地回过头去,有人朝他奔来。

查德满脸焦急地来到他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汤米又再次转头看了看原来的方向,麦克已经不在那了。杀手消失在人群中,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是个梦中人。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查德牢牢抱住他,生怕他再次无影无踪。

汤米全身放松,忽然明白那个熟悉的声音是从哪来的了。

是啊,原谅他吧。

他对自己说。

艾伦换了一辆车,并为此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赔偿费。

麦克上车来,两人一起远远地看着在人群中抱做一团的父子。

“你知道吗?”

“什么事?”

“我忽然有点羡慕露比了。”

“哪一方面?”

艾伦说:“他要当爸爸了,听起来真奇怪是吧。”

“是啊。”

“他会有一个小孩可以玩,虽然刚开始每天晚上会被吵醒,可孩子却一天一天成长。他可以慢慢把满脑子的鬼主意都教给他,等他长大了就目送他去破坏世界。”

麦克笑着说:“当初你看到尼克的Agro就说想养一只狗,现在朱蒂怀孕了,你又想要一个孩子,别人的东西就这么好吗?”

“我可没有这么想。”艾伦说,“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如果你真的想收养一个孩子我也不会反对。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扫你的兴。”

艾伦开心地笑:“你真甜。”

“你也是。”

他们甜蜜地亲吻了一下对方,艾伦发动车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完全可以玩露比的小孩。”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反正朱蒂也一直玩我们的狗。”

“我也是这么想的。”

车子在路上行驶,旅行的歌一刻不停,真正的旅程,正要开始。

The End

by dnax

2014.1.25

第63章 来源不明的20问

露比:“我收到了一封信。”

艾伦:“只是一封信而已,你每天都会收到很多信的,除了威胁、恐吓、假消息、莫名其妙的广告和谣言,你的信箱里还有什么信值得让我们停下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通一次视频电话?”

露比:“耐心点艾伦。麦克在你身边吗?”

艾伦:“当然。”

露比:“把镜头转过去。”

麦克:“嗨露比。朱蒂怎么样?”

露比:“她像吞了一艘船,每天都在头晕呕吐。要是你们经过地中海,就给她带一个船锚挂饰,好让她觉得稳当一点。”

艾伦:“别开玩笑,你是觉得她因为这个原因而失了准头,没办法向你开枪了吗?”

麦克:“到底是什么事?”

露比:“有人在我的工作邮箱里发来这样一封信,里面罗列了二十个问题,指定要你们回答。”

艾伦:“回答了会有什么好处?”

露比:“没什么好处,但依我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艾伦:“这不像你的作风,我总觉得里面有一股子阴谋诡计的味道。”

露比:“你未免太谨慎了,歇业期间我不搞任何阴谋诡计。”

艾伦:“这么说平时一直都在搞吗?”

露比:“我就是吃这口饭的,难道你忘了?”

艾伦:“好吧,让我听一听是些什么问题。”

露比:“聪明的决定。”

艾伦:“等一下,我们的狗狗怎么样?”

露比:“挺好的。等你们度假回来,说不定它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去执行任务了。它是只蛮聪明的狗狗。”

艾伦:“我准备好了,来吧。”

露比:“麦克?”

麦克:“我也好了。”

1、请问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能像初恋一样热烈?

艾伦:“有多久了?”

麦克:“其实并没有多久,只是感觉上过了很久而已。”

艾伦:“怎么会造成这样的错觉?”

麦克:“也许是工作太密集。安德鲁·凯斯事件后,马上就卷入塞德·玛利亚俱乐部的案子,之后又去了费什曼监狱,前不久更是为找你在萨伦基尔花费了不少时间。在这些事件中偶尔也接几个像在广场公园的慈善义卖会上暗杀布莱恩·吉罗德的小委托。”

露比:“暗杀布莱恩·吉罗德的案子委托人一次性支付了八百万的酬金,可不是什么小委托。”

艾伦:“这不是重点。”

麦克:“还得加上度假的时间。”

露比:“居然只过了一年。”

艾伦:“什么?只过了一年?”

麦克:“这一年真是马不停蹄。”

露比:“如果一年的热恋都坚持不了,世上还有什么真情可言。”

艾伦:“你为什么这么义愤填膺?”

露比:“为了工作你们也要把这段感情维持得久一点,我可不希望有人像八点档电视剧一样抄着枪在卧室里对射。”

麦克:“哪个八点档有这样的节目?”

露比:“总会有的。”

2、请问艾伦第一次被麦克OX的时候,双方是什么感受?

艾伦:“你确定这样的问题没坏处?”

露比:“那你为什么笑?”

艾伦:“是你的视频卡了。”

麦克:“意识到我非常非常爱你。”

艾伦:“我好像明白这些问题的好处在哪了。”

露比:“我的WI-FI没有任何问题,每次你这么笑的时候,我就知道智商又离你远去了。”

艾伦:“当时的感受很奇怪,像是看到了一些不可能有的东西。”

露比:“什么东西?”

艾伦:“难以形容,只在我的想象中。”

露比:“也就是说,在你糊里糊涂的时候,麦克就办成事了?”

艾伦:“唔……”

露比:“你办成了吗?”

麦克:“当然。”

3、经常互攻吗?

艾伦:“每次开始的时候总是觉得谁都可以。可是玩了一会儿后又总是发现他让了我一步。”

露比:“玩什么?”

艾伦:“别把这种事当情报收集。”

露比:“你玩得很开心吧。”

艾伦:“毫无疑问。”

露比:“所以只是一次?两次?”

艾伦:“你是不是受人之托收了钱来问我们这些问题。”

露比:“别多心。”

艾伦:“多少钱?”

露比:“没这回事。”

4、双方的喜好会不会有冲突?

艾伦:“当然不会。”

麦克:“我想也不会。他喜欢收集武器,我觉得很有意思。”

露比:“他喜欢听内容空洞节奏奇怪的歌,你也喜欢吗?”

麦克:“等到反复听得能跟着唱的时候就会喜欢了。”

露比:“不要太勉强。”

艾伦:“难道你不是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越久越好吗?”

露比:“我不能总是向着你,偶尔也要向着麦克一点,这样才能维持内稳。”

艾伦:“你的孩子现在只有一颗土豆那么大,你就已经开始模拟起家长了?”

露比:“未雨绸缪。”

艾伦:“总之就算有冲突,我们也会非常友好地包容对方。”

麦克:“是的。”

5、最喜欢哪把枪?有没有情侣枪?

艾伦:“我比较喜欢自动手枪,但对左轮枪一直很有好感。”

露比:“是因为麦克的史密斯威森?”

艾伦:“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情报贩子吗?”

露比:“讨厌也只好忍着。”

麦克:“有情侣防弹衣已经很伤脑筋了,想一想你穿上它,每个敌人都想把它打烂的感觉,枪战中武器总会有损耗。”

艾伦:“所以我们买了一对戒指。”

6、工作这么危险,有没有想过金盆洗手?如果有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露比:“跳过这个问题。”

艾伦:“你担心什么?”

露比:“没什么,你回答得再认真也不会有好处。”

艾伦:“反正也没有坏处。”

麦克:“虽然并不觉得我们是正义使者,但如果能为什么人带来一些公平的话,我很愿意做久一点。”

露比:“这才是有诚意的回答。”

艾伦:“总有一天我们会闹翻,我看也用不了多久。”

7、两人会吃醋吗?表现如何?

露比:“我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一个证人。昆廷,去把狄恩叫来。”

艾伦:“干什么?”

露比:“他有发言权。”

狄恩:“格瑞斯小姐。”

露比:“你疯了吗?叫我露比。狄恩,大胆地回答,艾伦有没有过吃醋的表现?”

狄恩:“吃醋?吃什么醋?”

露比:“就是当你提到菲利克斯警卫的时候,他有没有威胁要把你打得脑袋开花。”

狄恩:“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艾伦:“不管我们度假多久,还是会回去的。”

狄恩:“又好像没有。”

露比:“那你觉得菲利克斯警卫怎么样?”

狄恩:“真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又温柔又可靠,眼睛也是我喜欢的绿色。”

艾伦:“!”

露比:“怎么了?”

麦克:“不小心按到了一个键。”

露比:“唔……”

狄恩:“……我可以走了吗?”

8、想知道麦克的亲人

艾伦:“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麦克:“不是什么秘密,露比知道。”

艾伦:“什么?”

麦克:“想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伙人,必定会事先做好完全调查。”

露比:“尤其你还曾是个警察。警察可是我们的死对头。”

麦克:“我的父母在一宗劫案中丧生,匪徒在他们走出超级市场上车时向他们开枪。这个案子不久前才刚破案,劫匪又在别的地方故技重施,被捕后承认了以前的罪行。”

艾伦:“破案和你有关系吗?露比。”

露比:“你这么多疑,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9、H时会玩什么剧本吗?最羞耻的是哪个?

艾伦:“有时候会。”

露比:“玩什么?”

艾伦:“你肯定收了钱。”

露比:“何必吞吞吐吐,以前你和那些酒吧女郎们的花样我又不是不晓得。”

艾伦:“绝对不是一回事。”

麦克:“警察和犯人的游戏。”

露比:“谁是警察谁是犯人?”

艾伦:“那要看谁动作快把谁铐在床上。”

露比:“我猜测你一定在游戏里自暴自弃了。”

艾伦:“我刚才说过,他总是让我一步。”

露比:“第二个问题呢?”

艾伦:“这有什么好羞耻?”

露比:“你根本没打算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10、H时斯比尔特在干什么?

艾伦:“没注意。”

麦克:“我注意了。”

艾伦:“它在干什么?”

麦克:“它没办法决定到底咬谁好。”

露比:“你们的事办得可真是惊天动地。”

11、请问当初劫后余生在餐厅见面时的情景,双方的感受。

艾伦:“是在三条腿香肠咖啡厅吗?”

麦克:“对。”

艾伦:“非常美好,我只能这么说,因为发生了太多事。”

麦克:“从前一天开始就一直担心他不会出现,最后没有让我失望真是太好了。”

艾伦:“总要留一点悬念。”

12、艾伦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艾伦:“我是不死身啊。”

露比:“为什么不说说那位被你一面流着血一面满嘴胡说八道蒙骗过去的女医生呢?玛克辛山区附近的私人诊所就那么几个,要是她对你有一丝怀疑,现在你应该还在监狱里。说说你是怎么编出一个不幸中弹的无辜旅人的故事?”

艾伦:“比让你相信我是不死身容易多了。”

13、为对方做过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艾伦:“同心协力逃出魔窟。”

麦克:“是的。”

14、会不会在小事上感觉对方不是自己期望的那样。

艾伦:“既然是小事,当然不会特别在意。再说把自己的期望加在别人身上本来就很不对劲。”

麦克:“不会。”

15、H时有没有被看到过?有秒退吗?

艾伦:“没有。”

麦克:“没有。”

露比:“反正有也不会承认。”

16、如果艾伦被抓,要求麦克卖身去救,麦克会去吗?艾伦知道了会怎样?

艾伦:“竟然会有这种问题。”

露比:“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麦克:“和母亲妻子一起掉在水里一样的问题。”

艾伦:“要是掉进水里的是露比就好办了。”

露比:“我又不是不会游泳。”

艾伦:“为什么我会被提出这么蠢的要求的人抓住?”

露比:“我怎么会知道?阴沟里翻船也是有可能的。”

麦克:“卖身的定义很多。”

露比:“说不定是同行挖角,想让麦克替他们卖命。”

艾伦:“是吗?”

露比:“这样我就得怀疑这么蠢的事一定是你自导自演的了。”

艾伦:“这么蠢的事我怎么会做,而且卖身更蠢,你也不会做吧。”

麦克:“当然不会,我更相信露比的B计划。”

露比:“我的B计划不包括你们连起手来算计我。”

17、两人会结婚吗?平时用的是合法身份吗?

艾伦:“去拉斯维加斯度过蜜月,在教堂里互相说了愿意,这样足够了。”

麦克:“一张美国运通卡和一张驾照,露比安排的每一个身份都是合法的。”

露比:“别光顾着寻欢作乐,忘了我为你们销案花的钱。”

18、如果对方感到厌倦了。

艾伦:“尊重他的决定。”

麦克:“我不会厌倦,你会吗?”

艾伦:“当然不会,只是用标准答案来回答问题而已。”

19、艾伦的世界观会不会因为麦克出现有改变?

艾伦:“当然会。麦克像温暖的水一样填满了我不完整的世界。”

露比:“为什么没有把你淹死呢?”

艾伦:“因为我站得高。”

露比:“就是说麦克对你而言就像个澡堂子一样?”

麦克:“很高兴能和你融为一体,为你消除疲劳恢复精力。”

20、如果任务目标并不是委托人描述的那样而是一个无辜的人,或者只是有私仇,但任务已经接下来了该怎么办?

艾伦:“这是问你的,露比,怎么办?”

露比:“没有这种可能。”

艾伦:“只是假设。”

露比:“没有假设。”

艾伦:“刚才我也回答了很多假设性的问题。”

露比:“不可能。”

麦克:“露比知道一旦发生这种事,我们会解除委托,为了白猎鹰的声誉着想,还是事先多做一点功课的好。”

露比:“虽然我觉得你回答得太认真,但这也是事实。”

艾伦:“答完了。接着会有什么事发生?”

露比:“接着我会把答案寄回去。可以肯定给我寄这封信的既不是委托人也不是同行,会发生什么事还很难说,静观其变。你们可以继续度假,别忘了给朱蒂带船锚挂饰。”

艾伦:“到底收了多少钱?”

露比:“你还是相当了解我的。”

艾伦:“……”

露比:“等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麦克做了令你痛恨的,一定不能原谅的事,你会怎么样?”

艾伦:“我决定和你一样拒绝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麦克:“我想知道。”

露比:“说吧。”

艾伦:“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的诡计。”

露比:“我当然发现了,既然问题是一定不能原谅,那答案就是不原谅对吧。”

艾伦:“对。”

露比:“可是按照你不守规矩的性格,就算拿枪逼着你不原谅,你还是会原谅麦克。”

艾伦:“你知道就好。”

麦克:“好答案。”

艾伦:“原谅你就像原谅自己一样,没有人会真的和自己过不去吧。”

麦克:“我可什么事都没做啊。”

艾伦:“假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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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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