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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白深渊0前传

所属系列:Dnax

《尖白深渊前传》作者:DNAX

第1章 初生杀手

“我想……”

鲍勃.凯瑞用手指敲打著玻璃杯,他目光游移,显得心不在焉,说话也有些不太连贯。

酒吧的音乐像一个巨大的锤子在不停敲打,沈闷而有规律,鲍勃感到血液在身体里摇晃,自己就像一瓶酒,或者只有半瓶,晃荡起来没完没了。

“我想……”他的舌头在代替他自由发挥,“我想……”

“你想什麽?”对面的人问,语调十分清醒,并不是与他共谋一醉的同伴。

“我想我想我想……”鲍勃咆哮起来,用厚重的玻璃杯敲打桌子,酒保看了他一眼,正在考虑是否该找几个人把他从後门扔出去。

“我想杀了他。”鲍勃抬起头,故作神秘地说,“你想打听的无非就是这个。”

“我还有一个问题。”对方的声音很低,在这个巨锤的空间里如此微不足道,鲍勃甚至得细心观察他的嘴唇才能明白他在说什麽。

“你能出多少钱?”他说。

“多少钱?”鲍勃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某种原因,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能够让他静下心来思考真是件难得的事。这个酒鬼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动作持续了几分锺,仿佛他的口袋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得好好找找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鲍勃长满金色汗毛的手背出现在吧台的桌面上,像一个深藏不露的魔术师变戏法一样凑过去,倾吐秘密似的低声说:“这里有一百美金,是我全部的财产,如果你不满意,可以开走我的车。”

他把手摊开,一团皱巴巴的钞票在他手心里蜷缩著。

“你的车值多少钱?”对方说。

“别他妈的总是提钱,我还要一杯酒。”酒鬼气愤地把手里的钞票扔在酒保面前说,“不,给我两杯。”

“给他一杯冰水。”黑暗中的人说,“他需要来点刺激,这一百美金现在是我的了。”

陌生人从桌上捡起钱,双手将它压平。纸币上潦草地写著一个地址。

“爱德蒙大街17号。”

艾伦从酒吧出来,外面的空气如同冰箱里的冷气。他衣衫单薄,呼吸都带著白雾。这是一条偏僻的街道,深夜时分,妓女们还在四处游荡,黑色网眼丝袜就像一张张结实而有弹性的渔网,在这片夜色之海中随波逐流,飘荡,沈沦,等待大鱼落网。

捕鱼的女人在角落里看著艾伦,香烟的红点时隐时现,她们可能正在彼此交换意见,或是互相谦让。

“他会是个好客人吗?”

“他长得倒不错。”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我想他身上带的钱不会超过一百块。”

“一百块也行,总比那些流口水的老家夥好。”

她们窃窃私语,最後只有一个人走过来,这是她们商量好的结果,合理分配猎物能够促进她们友好相处,孤立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件美事。

“想要我吗?”妓女说,“如果你有一百块的话,你就能立刻和我上床。”

她说得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无聊信息,对年轻人来说,这种隐秘而大胆的刺激很难抵抗。

艾伦肯定地说:“我有一百块。”

“这麽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

“我甚至还有一辆车。”艾伦认真地回答,“我现在正要去找它。”

“我们可以先去兜风,然後找一个特别之处,你想干什麽都行。”妓女说,“你长得真像电影明星。”

她自以为得逞,手臂像一条狡猾的蛇一样爬过猎物的肩膀和脖子。

“外面这麽冷,我们为什麽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呢?”

“但是我只有一百美金,而且暂时不能给任何人。”艾伦说,“这是我全部财产,要是你乐意,我们也可以找个好地方,完事之後你得给我一百块,我保证会令你满意。”

这可不是一桩好买卖,妓女摇摇晃晃地踩著高跟鞋回到她的姐妹们之中,艾伦离开了这条危机四伏的小巷。

鲍勃的车就停在酒吧外面,一条满是臭水和垃圾的小路旁。这辆车有一扇永远关不上的门,没有车钥匙,火线一擦就能发动。

艾伦坐进车里,四处打量了一下,检查是否会有隐患,他可不想在发动的一瞬间被炸上天。事实证明老东西总有它的好处,车子很顺利地发动起来,并且悄无声息地向前滑了一段路。这辆老旧的汽车带著他穿过夜晚寂静的街道,车灯只有一个会亮,道路在前方显得有些怪异,树的影子就像沿途有一排巨人在俯视他,这些巨大的影子互相摩擦著,不用语言交流,发出沙沙轻响。

艾伦驾车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外。这家店看起来有点像咖啡馆,几张木桌,对面放著椅子,窗户上贴著圣诞节留下的花环贴纸,灯光昏暗,影影绰绰,不适合情侣,只适合身份不明的人互相交换秘密。艾伦下车,在车门上用力踢了一脚,老旧的车门发出凄惨的咯吱声,来回撞了几下。

奥克塔维尔小店。

招牌挂在玻璃门的正上方,最後一个字母旁画著一把羊角锤。

艾伦推开玻璃门时,里面只有两位顾客,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面目模糊不清,只有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开视线,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艾伦径自走向柜台,按了一下召唤铃。

“有人在吗?”他说,“托尼,是我。”

柜台後面的门打开了,一个粗壮的男人神情肃穆地走出来,手臂上除了肌肉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中国字纹身。他长得像个拳击冠军。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会有谁?”店主把右边的胳膊放在柜台上,有意炫耀他的新刺青,一个很大的“关”字。

艾伦说:“给我一支枪。”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先生对於他的视若无睹感到很不愉快,但是出於某种原因,他仍然保持了风度。

“你要一支枪?什麽枪?你有多少钱。”

艾伦说:“随便,总之我要一支枪,只要一发子弹,最便宜的那种。”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样,为了使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明白自己在干什麽,他必须显得高深莫测,拥有成年人的睿智和老道。

“你要枪干什麽?”

“还能干什麽?”艾伦轻松地说,“当然是杀人。”

安东尼看了看角落里的客人,眼神示意他小声说话,尽管这是个可以尽情倾吐秘密的地方,但是真正的秘密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想用一把破枪和一发子弹去杀人?你最好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的份量再说,上次的麻烦已经够惊险的了,这里还是第一次接待警察,他们问东问西,幸好我准备充分,否则我们都得遭殃。”

“没错,你说的很对。”艾伦想了想,似乎在反省自己的错误。他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一把刀子,一百美金的报酬犯不著用枪。而且对於你的最低消费我很担心枪是不是能顺利射击,它们都是一次性的吗?”

“艾伦,你现在多大了?”

“我想可能十七岁,不太确定。不过一般对外我总是说二十岁,你问这个干什麽?”

“像你这样的年纪有很多混蛋,他们杀人根本不需要到处买枪,刀子随处可见,地上的玻璃也是凶器。他们杀人没有目的,有时只是泄愤,或是争风吃醋,因为有几个小妞太热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在等你的结论。”

“我想说你竟然为了一百块钱杀人,你应该把价钱提高,十倍的钱也不值得你去干一票。”

“我该怎麽办?”艾伦说,“我需要钱,可不是到处都有像上次那样的大买卖。”

“你需要的不是钱。”安东尼先生说,“知道你需要什麽吗?”

“有钱的人渣和他同样该死的对手。”

“不,艾伦。你需要的是情报。”

“情报。”这是艾伦.斯科特第一次听到这个建议,因此他的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有一只滑翔的鸟飞快掠过,带起了一阵微风。

“情报……”艾伦咀嚼著这个词,“从哪里得到情报?”

“当然是一些你不知道的地方,杀手要是没有情报只能干一票收手,一件大买卖,孤注一掷的活儿,这是亡命之徒的做法,要是你想以此为生,你就应该有更好的途径。”安东尼说,“你需要的不是一把枪一颗子弹,也不是什麽厨房里随手捡来的水果刀,而是一个合夥人,一个出色的情报贩子,一个会为你出谋划策的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小店的角落,低声说:“也许他们就在谈论一次杀人勾当,但是你不能介入,你得去找自己的合作人。”

“你?”

“不是我,我是个正当的生意人,这里很快就要改成五金店,从中国买的工具价钱便宜得让你吃惊。”安东尼说,“但是我可以推荐几个人给你。”

“你为什麽不早说。”

“因为我认为你不会愿意和人分享战利品。”安东尼的手指在自己的纹身上打转,“比方说,你手里的一百块得分给他们中的某人一半,甚至更多,要是你们合得来,想必可以少给一些,但是你得冒风险,他却坐享其成,你不会愿意这样的。”

艾伦终於注意到他的新刺青。他指著那个字问:“这是汉字吗?”

“噢。”安东尼很高兴他提出这个问题,“当然,中国的奇妙文字。”

“你知道是什麽意思?”

对於这个并不容易解答的问题,安东尼早有准备,他将几个人名和电话写在一张纸上交给艾伦,像个博学多才的专家一样向他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是你既然在这里,就别想再出去,你得想清楚,是否真的愿意当个职业杀手?”

艾伦接过纸条,默念了一遍所有人的姓名,他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像随口敷衍,他说:“十年前我已经在这里了。”

第2章 情报人员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很顺利地找到与自己合拍的人,这一点艾伦心中早有准备。

他对安东尼给的名字逐一做了标记,并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们分类。有些名字听起来令人不快,他会将他们划到一块不毛之地,其中也许不乏优秀的合夥人,但是艾伦觉得现在他有决定权,而等到别人决定的时候,他也有可能会被一支出水断断续续的钢笔划掉。一切全看当事人的心情而定。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考这些人会给他目前的困境带来如何惊人的变化,对於安东尼的论调,他仍然保持谨慎的怀疑。

不能依靠别人来改变生活,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不相信他人,保持警觉,合理使用谎言,以外表轻松获取信任。独自生活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幸运的是他还留有一道最後的防线,没有沦落为安东尼.阿姆斯特朗所说的“这个年纪的混蛋”。

艾伦把几个中意的名字留下,其余的放在桌上。

他最後看了一遍那些不幸被“淘汰”的落选者。

阿诺.亚尔曼,听起来有些狡猾,一定是个棘手的人。

巴特.艾弗里,单纯的讨厌。

班.格纳,只想哼哼。

露比.特罗西──艾伦把它团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

他可不希望一个女人对他指手画脚,她们的情报远远不及时尚潮流来得迅速。

天亮後,艾伦发现那辆破车还在门外,看来小偷也不喜欢关不上门的车,这将使他们无法施展自己的特长,很可能被同行笑话。

“同行。”艾伦不禁想到这个词,将来他会有个合夥人,他不再固执己见地认为一个人就能办好所有事,无以维生的现状动摇了他内心深处执拗而根深蒂固的大树,使他开始考虑寻求帮助。

艾伦走到街上,找了个空的电话亭,给入选者打电话。

一开始很不顺利,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先生也高估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对於艾伦提示的推荐人,这些狡猾的情报贩子表现出难以理解的淡漠,好像他们是一些了不起的大人物,掌管著许多人的生死,甚至掌管著这个世界的存亡。

艾伦把这些讨厌的家夥划掉,最後记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

安格斯.特罗西,听声音是个老人,但是本人可能比想象中年轻一些,艾伦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倒酒的声音。对於见面的要求,安格斯不像其他从事秘密工作的人那样一口回绝,反而用独特的沙哑的声音笑起来。

“你想知道什麽?”安格斯问。

“是安东尼叫我打来的,他说你可能会帮助我。”艾伦对这个名字已经失去信心,刺青多不代表他人面广。安格斯没有令他失望,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终於想起了与安东尼匹配的形象。

“是的。我想起来了,安东尼.阿姆斯特朗,是个地下军火商,你是怎麽认识他的?”

艾伦说:“这不是重点。”

“那麽重点是什麽?”安格斯问,“你能在五分锺内说完吗?”

“我需要情报。”

“关於什麽?”

“值钱的。”艾伦说,“危险的工作,我想会有很多人找你,很多人需要……寻求帮助。”

他含蓄地使用了“帮助”这个词,安格斯心领神会。

“你是个杀手。”这位老练的情报贩子立刻改变了语气,对待不同的人,他总有一套不同的方式。

“可以这麽说。”艾伦回答,“有过几次。”

“是些什麽样的对象?”

“一个强迫儿童卖淫的皮条客,一个因为分赃不均杀人的流浪汉,还有……”

“为什麽杀人?”

艾伦对著电话亭的玻璃看了一眼,很意外地看到自己语塞的样子。

“小子。”安格斯说,“到我这来,告诉看场人你是我要见的人,他们会让你进来的。”

“你答应了?”艾伦有些意外,他已经准备放弃,打算回奥克塔维尔小店去问骗子安东尼要一把新刀子。

“我什麽都没有答应,只是想见见你。”安格斯说,“看看你什麽样?或许将来你会成为某些人询问的对象,熟悉每个人的长相并且牢记在心,这是我们的特长。”

艾伦挂断电话,在安格斯.特罗西的名字旁边画了一道晕线,这是个琢磨不透的人,或者换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真是个老狐狸。他在电话亭里待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在外面敲门,询问他是否已经完事了。

为了最後一线希望,艾伦不得不驾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车子该加油了,他最担心的是这个,一百美金可撑不了多久。

破车完成了它的使命,停在一个酒吧门外。现在还是白天,推开门,整个室内弥漫著一股浓重的烟酒味,为了驱散这种气味,他们使用一种古怪的清新剂,闻起来很像是迷幻剂,又像多种花草腐烂的味道。艾伦来到吧台边找到酒保,整个经过非常简短迅速,酒保为他开了一道小门。

“快进去,别让人看见你。”

一道黑暗的小楼梯通向地下,就像一次探险,艾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偶尔会暂停,当然最有可能是他自己数错了。在某种情况下,黑暗和寂静都可以是实体化的东西,柔软地扑面而来,像羽毛,像花瓣,甚至像漫画音符。艾伦感到这些不知名的东西擦过他的鼻尖,隐约闻到一阵香味。可能是清香剂──他这样想。顺著这条神秘的楼梯,艾伦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地下赌场。这里与世隔绝,没有时间概念,不分昼夜,有的只是金钱和输赢。

他从这些专注的赌徒们中间走过去,有些人会抬头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在掂量他有多少价值,是否值得与自己一较高下。艾伦的目标很明确,他是来办正事的。当他走向一个看场人时,忽然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并轻轻撞了他一下。

虽然他还不是个职业杀手,但是对於陌生人的碰撞仍然十分警觉。艾伦希望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即使他们看起来很安全。

这个冒失的家夥是个姑娘,或者用不太高雅的说法──是个小妞。在撞到艾伦时,她轻蔑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同样感到很不愉快。

她长著一头漂亮的金发,发梢在肩膀上打著卷,并不是那种叛逆少女夸张的造型,反而显得正经含蓄,浅蓝色的眼睛动人心魄。她穿著件薄衬衣,没有戴乳罩,双乳间有一道奇迹般的小沟渠。

“小心点,冒失鬼。”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态度略显粗鲁。艾伦没有反应,对於女人,他总能做到视若无睹,不到必须时绝不和她们交流。他对看场人说:“我要见安格斯.特罗西,他在哪?”

看场人长著一张令人不快的脸,就像一块生铁,斑斑驳驳,还有划痕。他生锈了,艾伦想,他也可能是个机器人。保镖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并不是对艾伦说话:“他要见安格斯。”

“我听到了。”她说,并且用一种更为苛刻复杂的眼神看著艾伦。“你得排在我後面,我先来的。”

艾伦说:“你为什麽不去?”

“有很多原因。”

“是安格斯叫我来的,他想见我。”

“真是个笑话。”

“我现在要见他,告诉我他在哪?”艾伦说,“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

“比利,你有一次机会可以告诉他什麽是时间和耐性。”

看场人用生锈的声音说:“老板不允许我随便打人。”

“我可以给你一次特殊待遇,可以让你大赚一笔,更何况这不是你第一次‘随便’打人。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你根本不在乎。”金发女郎看著艾伦说,“我打赌你不会带著超过一百块的钱。”

艾伦对这个看法很有兴趣:“这个结论怎麽来的?”

“是你想见安格斯,而不是他想见你,或许他会给你这种暗示,可实际上需要帮助的人是你。你是个窃贼,亡命之徒?好像都有可能,可是艺术品对你来说太麻烦,因为你没有耐性,亡命之徒肯定有一笔巨额的钱,会用更谨慎的方法搜集情报。结论是你正赶著去杀人,还是个新手。这次的买卖可能令你不太满意,所以你得找个更好的,是谁介绍你来的?安东尼.阿姆斯特朗那个只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家夥吗?”

这可能是艾伦第一次感到吃惊,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这种惊讶无法控制,瞬间替换了所有的感觉。

“我猜中了多少,有没有99分?”

艾伦说:“我要见安格斯。”

“我也要见他,比利,让我进去。”

“不行,我们有约定,他说过不见你的。别让我为难。”

“好吧,既然如此,谁也别想见他。”

“我不反对。”看场人说,“总之你不能进去。”

“这麽说,你们是不打算让我见他了是吗?”艾伦对看场人说,“我只有一百块钱,我的车在外面,油箱已经空了,要是你不让开,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看场人的嘴角咧开一线,但是不像在笑,他说:“你想干什麽?”

艾伦出人意料地抬起膝盖朝他双腿间猛撞了一下,看场人发出一声滑稽的叫声,很符合这种突如其来的隐秘的疼痛。

“安格斯在哪?”艾伦把他提起来按在墙上,“你肯定不想让老板觉得你是个连一下都挨不住的废物。也许你觉得很委屈,可我不揍女人。”

金发小妞皱著眉说:“一定很疼。”

“是的。”艾伦说,“你永远不会明白有多疼。”

“我当然能。”

“我可以进去了吗?”

“别问我,我不是看场人。”

受伤的保镖弯著腰指了指身後,墙上有一道小缝隙。

艾伦打开门,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为什麽要我拦著他,我差点被毁了。”看场人关上门,脸上的表情尚未恢复。

“别问我为什麽,从现在开始,所有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都必须支付相应的钱。我开始独立了,单干。”

“为什麽?”

“没有免费的答案。”

“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也不愿见你,露比。”看场人说,“除了长得漂亮,你没有任何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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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这是我唯一的优点,也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点。”

露比.特罗西最後看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墙和门,转身离开了赌场。

第3章 新人警官

“明天我们得搞一次派对。”

说话的是一位男士,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只是两腮上冒出的胡茬使他显得有些沧桑。由於工作繁忙,奥斯卡.塞缪尔警官经常会忘记给自己的外表做些必要的修整。实际上,这些一刻不停生长的胡子并非只会带来烦恼,曾经有好几位年轻而出色的女同事对此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一次派对?”他的搭档是个白净的年轻人,相较之下奥斯卡显得太不修边幅了。马克斯.柯林正对著乱糟糟的办公桌摇头,大量档案,一些快餐盒,还有压扁的蜡纸杯,要是细心一点,也许还能从某些角落找出更匪夷所思的东西来──这张桌子有时候就像一个冒险岛,可以在其中探险,寻找乐趣和刺激,杂草丛生,稀有昆虫横行。

“在派对之前,你应该先把这里整理一下,否则派对上难免有人会吃到虫子。”

“先别动那些,连环杀手的案子刚有点眉目,我做了记号,千万别把档案弄乱了。”

“你管这个叫有眉目?”马克斯拿起一个很显然经过咖啡浸泡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说,“你甚至列不出一份嫌犯名单。”

奥斯卡一把夺过这些散发著咖啡味的档案,草草地翻了一遍,对於其中的某些情节,他甚至能够倒背如流。这世上没有任何探案小说比得上真实案例惊心动魄匪夷所思。

“有什麽办法能让这些家夥停止犯罪?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这样我们就有时间著手准备一次令人惊喜的派对了。”奥斯卡把起皱的纸塞进牛皮纸袋里,并用白线在纸扣上绕了几圈,他的行为有些多余,但又是必要的,是为了防止这些坏家夥从纸袋里逃出来。

“这个案子和以前的差不多,好像所有的连续杀人犯都差不多。”牛皮纸袋被扔回桌上,在冒险岛的最高处摇摇晃晃,最後引起了一次大震动,堆积如山的文件全倒了下来。

“奥斯卡,你刚才是要求我别把档案弄乱吗?”马克斯无奈地说,几只没有翅膀的小蟑螂从废墟下井然有序地逃出来,很快消失在各种不起眼的缝隙中。

“别管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警官先生试图更换话题,“我们出去喝一杯怎麽样?”

“有人请客我可以忘了你刚才的行为。”

“白兰地加冰。”

几乎所有的暴力案件都有一套似曾相识的情节,就像是同一个执著而孤僻的作者写出来的系列故事,其中必定有一个模糊而面目不清的肇事者,也可能有两个,是家庭的某个成员。由於初期教育失误或是根本忘了这事,一个隐秘的变态杀手开始悄悄生长──爸爸在楼上酗酒,妈妈在陌生人的床上,女儿上大学时和每个“有趣”的男友谈笑风生,天黑後儿子躺在地板上愤怒地自慰,其他人则各有各的活法,某一天清晨到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全成了牺牲品和活体标本。

“暴力来源於内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杀人狂。”奥斯卡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很快又要了一杯,“正常人和罪犯的区别在於内心的凶手戴著镣铐,每一个善待我们的人都掌握著一把钥匙,这些钥匙缺一不可,慈爱的父母,善解人意的伴侣,可爱的孩子,必要时一定会伸出援手的朋友。这些人如果都不在了,钥匙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放到心灵杀手面前,使他自我释放,最终得到控制权。”

马克斯对搭档的长篇大论并不赞赏,认为他最近压力太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等你退休了,你可以去试著写一本关於犯罪心理学的小说,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夥计。”马克斯警官说,“听说明天有新人要来。”

“没错,会归我们管。”奥斯卡转著玻璃杯说,“於是我们就成了长官,成了不苟言笑令人讨厌的顶头上司。想想看,我们该怎麽对付他?”

“对付谁?别忘了你也曾经是个新人。”

“不错,你让我想起了人生最痛苦的回忆。”奥斯卡表现出一种他并不擅长的借酒消愁,皱著眉,对环境感到很痛恨。马克斯哈哈大笑起来:“你装得真像,老埃尔文只是逮住一次你在上班时喝得烂醉如泥,他已经退休了,成了一个满脸皱纹挺著肚子,只会咧嘴笑的老爷爷。”

“我可不会忘了他当著所有人,包括那些干文职的姑娘们的面骂我的事,他还把冰咖啡泼在我脸上,以前我可不像现在这麽──”

“邋遢?”

“换一个词。”

“成熟。”

“你真会说话,我喜欢你马克斯,要是你不干了,我真不知道去哪再找一个像你这麽善解人意的搭档。”

“我们刚才说到哪?”

“有新人要来,21岁,从档案上看,他们挑选了一个新时代警官的范本,各方面都很优秀。”

“很优秀指什麽?”

“成绩。”奥斯卡说,“无论是射击、格斗、体能还是理论,甚至连身高体重都符合标准。要是光按资料判断,我打赌他在这干不了两年,满23岁就得加入三角洲部队。”

“资料是不作数的。”马克斯拍了拍同僚的肩膀,以示安慰,“你有的是经验可以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资料是不作数的……”奥斯卡重复了一遍,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很多优等生都是实践中的白痴,对著靶子能百发百中,对著罪犯连保险栓都会忘了打开。”

“别难过,你还有我,小小的芒刺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老夥计。”

他们互相干了一杯。

新人并没有准时出席就职仪式,而是迟到了一小时。这件事连同昨晚饮酒过量宿醉未醒的小头痛一起令奥斯卡感到万分不快,他忍住了再喝一杯的情绪,开始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

马克斯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时,发现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轻人站在奥斯卡的办公室外。

“你找谁?”马克斯心中早有了答案,只是出於谨慎,或者诚实地说是出於一种看好戏的心情对这位新人提了个简单问题。

“我想找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他在里面吗?”

“他在,你为什麽不直接进去?”

“我敲了门,可是没有得到允许。”

马克斯忍著笑说:“你得把门敲得大声些,否则他会以为是地板在响,这里的一切都会发出响声,有时很难分辨。”

新人说:“我觉得那样不太礼貌。”

“别提什麽礼貌了。”马克斯说,“要是踢门不算破坏公物,他一定会采用的。”

马克斯.柯林警官伸手推开了有些有些发紧的门,合页发出咯吱声,得加油了。他略感无奈地看了新人一眼,年轻的新警官报以含蓄而理解的微笑。

“奥斯卡。”

“我在。”里面的人说,“给我买罐装酒了吗?我需要喝一杯,我们的新人宝贝还没有到,我已经等了一小时了,等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把他按在这张桌子上打屁股。”

“这个主意是怎麽想出来的?难道老埃尔文曾对你做过同样的事?”马克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和脸,但他还是尽量忍耐,因为他不希望给低头整理东西的同事任何暗示。

“他到底有什麽理由可以迟到一小时?”

“我睡过头了。”年轻而陌生的声音说。

奥斯卡惊讶地抬起头,对方满脸诚恳的歉意,马克斯终於笑出声来,弯著腰找到了粗绒面的沙发,在里面笑成一团。

“快一点,我等著看你把他按在桌子上打屁股。”

奥斯卡的脸上没有丝毫尴尬的神情,即使他有点脸红那些聪明的胡茬也会尽量帮忙掩饰得很好。

“是你。”奥斯卡打量著眼前这个给他惹来不快的新人,他感到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

这位新警官不止身高体重合乎标准,脸蛋和笑容也足以作为完美的基准典范。他有一双漂亮透明的绿眼睛,像湖水,不,不应该用那种通俗的形容。奥斯卡对自己说,湖水之所以是绿色是因为藻类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没有这些东西,是天生的颜色。干文职的姑娘们一定会喜欢的,完蛋了。

“奥斯卡?”马克斯在沙发里提醒他,“你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

“我觉得你心中的芒刺变软了。”

奥斯卡气愤地看了他一眼。

“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你好。”年轻人说,“很抱歉,我迟到了,希望你还没有把我的就职书撕掉。”

“我得找一找,差一点我就想扔了它。”奥斯卡回过头去把自己埋在重建後的冒险岛中。睡过头了,睡过头了……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复,就像一盘卡住的磁带。即使在他最勇敢无畏的时期,这个理由也不是上上之选。奥斯卡内心不屑地想,当初他的理由比这可充分多了,他对老埃尔文警官说的是,他被女人灌醉,被榨得一干二净,那女人开走了他的车带走了他的心,他们应该就此立案,这样他就能有心工作了。

想到这里,奥斯卡对新人又有些感同身受起来,认为他只是选用了一个更含蓄的表达方式,真正的原因当然不只是睡过头这麽简单。

“找到了,在这里。”奥斯卡从某个危险的角落里抽出一张纸,“你叫……”

“麦克.艾尔维斯。”年轻的警官回答。

“可以叫你麦克吗?”

“当然可以,长官。”

奥斯卡和他握了握手说:“我和马克斯为你准备了一个简单而……惊喜的小派对,希望你能喜欢。”

第4章 野兽与小妞

露比.特罗西离开了地下赌场。

他没有沿楼梯回到弥漫著烟酒味和腐烂花草清香剂的酒吧,而是走了一条秘密出路。这条鲜为人知的小路直接通向外面的街道,可以避免捕鱼的女人们的纠缠。露比站在街上,吸了一口冷空气,用大衣把自己裹紧。

他忽然想起来,现在已经不必再担心捕鱼的女人了,他成了她们的敌人。这些沧桑而老练的捕手会自动与他保持距离,站在远处,眼神中流露出高傲和不屑,以此掩饰自己的又嫉又恨。

是谁发明了高跟鞋?

是谁发明了乳罩和迷你裙?

是谁发明了男人和女人?

可以肯定,大多数东西在发明之初都不是为了达到现在公认的目的。

露比摇晃著穿过街道。白天──他有些反感地想,白天可不是他们这些人活动的时段,他在地下赌场待得太久了,忘了时间这回事。这全都要怪那个插队的家夥,露比回忆了一下对方的长相,对他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有些职业需要讨人喜欢的笑容和漂亮的脸,有些职业只需要平凡无奇,尽量避免使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如果选择未来可以代劳,露比会建议他去当个演员,像梅根.福克斯一样在某些枪林弹雨紧张刺激的影片中靠身材和脸蛋为观众赢得一些喘气的空当。

要做的事情很少,只要穿著泳裤在游泳池边翻滚就行了。露比翻了个白眼,觉得应该回头去找找他,告诉他这条万无一失的出路,甚至还可以提供几个对此感兴趣的导演和编剧的私密电话。这可能是最後一次免费行为,露比不介意表现得大方点。

他在街上等了一会儿,看到有一群人在转角处拍摄,几个陌生的年轻演员,小制作的歌舞片。他们又唱又跳,完全入戏。另一头,消防车正从街道的最前方行驶过来,警笛声却不知为何显得很悠闲。

悠闲的车辆悠闲地让出一条过道,使消防车能够顺利通过。

露比抬头看了看天空,这就是白天的坏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麻烦。他决定走路回去,体验一番在人群中穿行的感觉。过去某段时间这是他头等讨厌的事,其厌恶程度等同於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交谈。人群中总是会有很多意外,好像在大海中航行一样,永远无法预测究竟会遇到什麽麻烦。

露比沿著拥挤的街道走,在路边停留一会儿,听一个街头艺人唱歌,但是没给一分钱,接著还回答了市场调查员的几个小问题。很显然这个拘谨的年轻人并不只是想要提几个小问题,露比给他留了一个“相爱桃乐丝”交友俱乐部的电话,并告诉他晚上十二点以後再打。

到处都是怪人。

漫游结束後,露比发现自己没有走对路,他走了一条熟悉的路但不是回家的方向,中途终於忍不住搭了一次顺风车。现在他站在奥克塔维尔小店门口了,这种情况有点像梦游,又有点像演员在台上演戏,每天都是同样的戏码,台词和动作已经成了习惯,即使脑中一片空白也能够按部就班地完成指定动作。露比的习惯告诉他有必要来一趟。

奥克塔维尔的店门紧闭著,但是没有挂歇业的牌子。这里永不关门,因为这是一个敏感地带,只有圈内人士才知道其中奥秘。小店看似平凡无奇,但由於某种特殊的巧合,使它正位於两股势力的交界处。有点像国境线上的小屋,屋子的主人从起居室走到厨房就等於从一个国家到了另一个国家。当奥克塔维尔还只是个普通的咖啡店时,经常会有形迹可疑的人出入,这些人遵守著秘密规定,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群,通常总是与众不同。从柜台到大门处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只有自己人可以越过,敌对方碍於规则只能偃旗息鼓。有一次,前任店主接待了一个特别的客人,一个浑身冒血的男人,带著一把枪,还有边走边往外漏的钞票。他越过了看不见的墙壁,走到角落里给同夥打电话,追兵很快赶到,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米,但没有人轻率地动手。

规则是手操生杀大权的人定的,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老实的店主发现了这个秘密,惊慌失措地以最快的速度最低廉的价钱把咖啡店转让出去,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先生因此狡猾地捡了个大便宜。

“我喜欢这里。”安东尼对著推门进来的露比说,“但是你来干什麽?要是你犯了事,这里可帮不了你,因为你不属於任何一方。”

露比旁若无人地检视四周,似乎想看看桌子或者门背後躲著什麽人。他的目光如同闷热雨季中的蜻蜓一样随时会改变高度和方向,在店内轻巧地不露痕迹地一扫而过。

“我听说你为我的父亲介绍了一笔好生意。”

“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互相不再说话了。”

“他确实不想见我。”

“那你的消息可够灵通的。”

“这不是什麽消息。”露比说,“这只是思考,你没有脑子,所以无法理解。不思考的人总是喜欢把结论归功於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互相告密。”

“你思考到什麽?”

“一个不守规矩的新手,初出茅庐的外行,为什麽把他介绍给安格斯。”露比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别把别人的地盘当垃圾场。”

“这就是你对他的初步印象?”安东尼靠在柜台上俯视露比胸前的奇迹小沟,但这个举动并非出於好色的目的,仅仅只是因为好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觉得他很有潜力,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清洁工。你不是正需要这样一个合夥人吗,我向他推荐安格斯的同时也写了你的名字,难道他没有去找你?”

“我可能被他划掉了。”露比无所谓地说,“在人群中,我总是第一个被划掉的。”

“你为什麽不自我检讨一下,为什麽总是这麽惹人讨厌。”安东尼说,“你应该看看别人的优点,他干活不错,干净利落,虽然之前惹了一点小麻烦,但是很好处理,他甩掉尾巴也很有一套。”

“不错,这也是我对他的最高评价,出色的垃圾,成不了顶尖的。”

“别这麽快下结论。”安东尼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他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只要有一个目击者,他就完蛋了。”

安东尼苦恼地咬著腮部内侧,这个属於孩子的举动使他拳击冠军似的脸看起来有点古怪。他说:“你觉得不满意是因为他长得太漂亮?这他妈的算什麽理由?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胸部简直像真的一样。”

露比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无形墙的正中,他说:“不是像,这就是真的。”

“如果你这麽坚持,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举个例子。假币如果无法被检验出来,它就是真的,可以流通,可以换取你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不能识别,就没有真假之分。”

“可是你心里清楚。”安东尼说,“露比,你为什麽会想当个女人?”

“你为什麽会想从一个情报贩子嘴里挖掘秘密?你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

“我只是想刺激你一下,看看你有什麽反应。”

“你想要看什麽反应?”露比说,“所有不正常的反应都在看不见的暗处,否则这世界就乱套了。”

他悠闲地在尚未改建的小店中走来走去,看不出心里在盘算些什麽。要是条件允许,安东尼很想用新买的电锯把他锯成两半,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麽与众不同的填充物,不过露比.特罗西天生就是一个谜团,即便分成两半,也可能只是从中冒出一片迷雾罢了,就像舞台上的人造烟。

“我需要一个大一点的地方,地上面积可以小些,地下得有一个射击场,至少有五到六个出口。你这里有地下室吗?”

“有的。”安东尼说。

“地下室算谁的地盘?”

“中立地带,但谁也不能进。”安东尼低声说,“因为有太多秘密武器了,我是为了外星人入侵地球准备的。想想看,到时候军队都束手无策,火力不足,我却可以提供大量军火,那时我就成了人类的英雄。”

他说到这里,听见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门口方向猛撞进来,露比和安东尼就像在看一部有惊无险的电影一样神色自若,即使在敏感区,这种突发事件也是很常见的。总有几个不守规则的人,也总有几个不怕死的人。

从街上直接撞进来的是个大个子黑人,头皮上有一层肉眼无法分辨的黑卷毛,眼白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边缘有些泛青,可能是天光的缘故。

安东尼尚未开口,这位不速之客已经从狼狈中恢复过来,用巨大的手掌拍著肩膀,抖落身上的碎玻璃。

“你是哪一方的?”安东尼夸张地皱著眉,就像在阅读一本严肃的书。

对方不说话,继续抖著玻璃,好像那些玻璃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一样。安东尼把手伸向柜台下面,那里有一排枪,不过通常他只会确认一下它们的位置,袖手旁观同样是这里的规则。这个大个子和他差不多高,他得防著一手。

露比仍然站在交界线的中央,他忽然问了个怪问题:“要是地震了,这里裂成两半,你会往哪边走?”安东尼摸著枪膛说:“当然是靠门的这边,这还用问。”

“我只是奇怪为什麽他们不往外面跑呢?”

“看来你也会被一加一的简单题目难住。你思考问题的方法太曲折了。”安东尼说,“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跑不动了,想休息一会儿,以前这里还提供咖啡,现在只有冷水,但总比没有好。”

露比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实际上大部分事情都不能令他满意,“不错”已经是他对一切人事物的最高评价。

就在露比盯著脚下,低头寻找那道看不见的界限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外进来。

朱蒂.内丽怀抱一把比她个头还要长的狙击枪,从没有玻璃的门进入。她对露比说的第一句话是:“别站在中间挡路,小妞。”

第5章 老狐狸

这扇门後面是一个活埋人的坟墓。它不像一个真正的坟墓那样寂静无声,也有微弱的灯光,但气氛压抑,令人感到无比苦闷。巨大的书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方式并排而立,有时会突然转弯,露出一条正对墙壁的死路。用迷宫来形容这个地方也不为过。

艾伦顺著书架走了一会儿,发现灯光总在不远处,他天生有一种寻找光源的本能,此刻却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安格斯.特罗西可能是本世纪最好的情报人员,干这行之前,他曾是个秘密工作者,身份特殊却鲜为人知。安格斯过去的经历成谜,但这二十年的成就已经使他在圈内的地位不可动摇,以至於不会有人好奇地去探究他过去的秘密。人人都有这种想法,所有被挖掘出来的内幕都可能是他本人伪造的,就像那些免费提供的以假乱真的情报。

如今这位神秘人物近在眼前。艾伦的目光从书架迷宫的边缘擦过,迅速记住了几本书名。他原本以为这些书的名字以及内容都会显得相当高深莫测,符合一个神秘人的形象和需求,可是书架上摆放著的不过是些很容易从书店买到的书,有一些小说、诗歌、散文集,还有一些则是人物传记和历史。这些书如同参天大树上丰硕累累的果实,使整个阴沈黑暗的坟墓充满了香甜的令人满足的气味。

艾伦摘下其中一枚──一本封面朴素的《到灯塔去》。说实话,他没有读过这本书,同样的,也没有读过这里其它的书。十年之中他一直醉心於寻找一条出路,使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书是给有闲暇的人看的,他决定不参与其中。

艾伦掂量著这本书的重量,对里面的内容不感兴趣,但是这个书名给了他一些想象。

为什麽要到灯塔去?去干什麽?

你为什麽在这里?你要去干什麽?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麽问他,但这难免不会是又一次自言自语和幻听。艾伦把书放了回去,决定有机会先从简单易懂的童话开始读起。

迷宫终於到了尽头,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转角使迷路者找到了出口。艾伦看到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空无一物,或者说只有一双手。安格斯.特罗西的双手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面对突然而至的访客,他的右手自然且随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叫什麽名字?”安格斯并不是艾伦想象中的老人,实际上对他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来说,稍微上了点年纪的都可以称之为老人。艾伦曾有过很多设想,想象这个老牌情报贩子一定面色苍白,形容瘦削,只身躲在暗处,有一股子灵媒师的神秘和狡诈。安格斯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金发中夹杂著少量并不起眼的灰白,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请坐。”

艾伦没有立刻自报家门,而是保持沈默,等待对方先开口。他不希望表现得太过急切,一脸走投无路的样子。安格斯以一种慈父的目光打量他,这和眼下这种陌生的环境是多麽格格不入啊。艾伦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是一次自由的双向选择,而不该像现在这样,如同讨厌的入学考试。

当他坐下时,安格斯不再继续追问他的来历,似乎早知道他不会如实相告,於是换了一种方式和眼前这个年轻人闲聊起来。“你刚才拿了一本书是吗?”

艾伦说:“我放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听到了声音。”安格斯神秘地看他一眼,“第三排书架中间第二格,倒数第七本,是《到灯塔去》吗?”

“我没注意这里有监视器。”这真是个失误,艾伦心想,他怎麽能犯这种错,如果这是一次潜入,他早就被警卫堵在角落里了。

“别误会,没那种东西,你现在就可以看到,这里什麽都没有。虽然有点书,但也不过是装饰。”安格斯说,“就像那些神神叨叨的占卜师和巫婆,总要放点骨头什麽才行啊,否则别人可不会相信你真有本事。”

艾伦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他,他真是个老狐狸,表现得那麽逼真,好像自己真的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你能给我情报吗?”艾伦直截了当地问,“托尼说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消息。”

“关於什麽?或者你可以先告诉我,你有些什麽。”

艾伦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一百美金的纸币,放在桌上。“这是我的全部。”他说。

安格斯飞快地看了一眼,速度就像眨了一下眼睛。

“他当时是不是清醒?”第一个问题似乎有点没头没脑。

艾伦不解地问:“谁?”

“给你这张纸币的人。”

“他喝醉了。”

“是他找你的吗?”安格斯摸著纸币上的地址问,他的手指并不灵巧,甚至可说有些笨拙,可他不是用手指来思考的。

艾伦说:“我知道他有什麽麻烦,也知道我可以为他解除麻烦。”

“可他却只肯给你一百块。”

“我需要钱。”艾伦说,“要是没有钱,就不会再有机会,更不会有下一次。”

“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下一次的机会。”

“我可以给你一半,或者你还想要更多,但有个条件,必须是桩大买卖。”

安格斯开始沈默,他不说话时像一个封闭的容器,没有缺口,没有缝隙。

艾伦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消息。”

“为什麽?”

“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要是我提供消息,你就再也不会为一百块钱卖命了。”

“这有什麽不对?”

“杀手是一种不能公开的秘密职业,但一样有规则。”安格斯一只手张开,手心朝上,另一只手仍握拳摆在桌面,他说,“每一件事都有规则,每一个地方都有规则。地面上的人如此,地下的人也一样。要是你想成为个中翘楚,你必须有别人没有的天生才能,来回答一个小问题,《到灯塔去》往左数第三本书是什麽?”

艾伦正在细心聆听,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但没有把他难倒。他想了想说:“是《伊斯马埃利约》。”

“第二本呢?”

“《民族之歌》。”

“《小妇人》在哪?”

“下面第二排……正中间。”

“我手里有东西吗?”

安格斯握拳的手在桌上纹丝不动,艾伦说:“有。”

“是什麽?”

“硬币。”

“为什麽这麽想?”

“直觉。”

安格斯笑起来,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书架上的书没有分门别类,也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记忆力有可能是一种天赋,但需要锻炼和学习。然而直觉就是另一种玄乎的东西了,没有线索,也没有提示,甚至没有任何迹象和证据表明某些东西确实存在,敏锐的直觉比大多数天赋都要珍贵。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杀手。”安格斯说,“可是要如何保持名气呢?”

艾伦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再是紧张和讨厌,而是维持一种低度的警惕在听他说话。警惕并不是防备,警惕是自身的状态,防备是对外的。安格斯说:“一举成名很容易,但你不能有坏记录。收了钱得完成任务,这就是规则,不管这笔钱有多少,你都不能反悔。”

“我会的。”艾伦回答,“这不是件难事。”

“爱德蒙大街17号住著一个普通的恶棍,要清理掉他很容易,但是被警方查到也一样很容易,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鲍勃.凯瑞有什麽过节,最後鲍勃会被抓住,会把你供出来。一百美金买凶杀人虽然有点滑稽,但凶杀案对警官们来说永远不会有笑料。”

艾伦很惊讶他对这些小事件的关注,好像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的事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只是坐在这,就能知道所有的事?”

“别人看到我时,我总是在这里。但有时我也会上去。”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说,他称那些正常生活的人为“地面上的人”。“而且,我也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路子,对外则保持缄默,无可奉告。”

“是不是只要看一眼,你就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麽?”

“并不全是。但我可以从中找出我想知道的事。”

“没有你猜不透的人吗?”

安格斯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猜不透的人,比如我的儿子,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像另一个我,更年轻,更聪明,更懂得如何伪装自己。要是我能猜透他就好了。”安格斯表现出一种为人父者常有的忧虑,这是他第一次显得有些不自信,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两秒。

“你还有什麽问题?”他说,“为了弥补不能为你提供消息的遗憾,我可以免费回答你一次,算是特例。”这是老狐狸的老伎俩了,让所有未达目的的人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个,受到了特殊款待。

但是艾伦觉得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得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还能再来吗?”他问。

“你不会再来了。”安格斯把握拳的手翻过来,摊开在他面前,一枚闪闪发亮的硬币在手心里。“把这个交给我儿子,告诉他如果还想见我,就恢复原状,哪怕是幻影。”

硬币的正面是头像,反面被磨得平整而光亮,上面刻著一行小字“tomorrow’s world”。艾伦把它放进口袋里,和写著地址的钞票放在一起。他没有再提问,因为这会显得多余,会破坏双方刚建立起来的好印象。

安格斯是个聪明人,聪明使他获得了未卜先知的技艺,艾伦相信即使不知道该把这枚硬币交给谁,但答案肯定就在附近。

第6章 仿造师

朱蒂在奥克塔维尔小店里走来走去,像一个挑剔的观众,对每个角落每处细节投以苛责刁难的目光。安东尼也是个挑剔的旁观者,可现在得承认,他对她的迷你裙很感兴趣,对她的另外一部分更感兴趣。

“我爱上她了。”阿姆斯特朗先生目不转睛地说,“她真让人怦然心动。”

露比走到柜台边用惯常的扫兴的口吻说:“但她也有可能是假的。”

“你说过要是无法识别,就没有真假之分。”

“这可以识别,只要你走近一点。”

“我离你就很近。”

“所以我是真的。”

安东尼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里已经有蜘蛛开始结网,他想,为什麽讨厌的家夥总是赖著不走,还把别人的地盘当自己的巢穴,心安理得地织起网来。好消息是,终於从露比嘴里听到他开始物色房子了,虽然要求过多,很难找到符合的地方,但这至少是个好开端。他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地下,故作神秘,对光线和人群反感,可是只要找到一个属於自己的洞穴就再也不会出来惹人厌了,露比的原话是:总算可以清静了。安东尼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记住了蜘蛛邻居们的住址,决定有时间再一一拜访。他看了看还在店里闲逛的朱蒂,尽量使自己表现得中立而大度,甚至暗示并不介意暗中帮点小忙。他问:“小姑娘,你叫什麽?”

“朱蒂.内丽。”对方直率地回答。

“这位先生呢?”安东尼以眼神指了一下对碎玻璃情有独锺的大个子。朱蒂说:“我不认识,我们是在门口遇上的。”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人意料。安东尼瞧了露比一眼,似乎希望他能配合一下,在陌生的漂亮客人面前表现得很有默契,专业而权威,但露比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他从柜台上拿了一张纸巾,正仔细擦拭手指上不小心粘到的灰尘。

安东尼对朱蒂说:“你手里的宝贝真不错。”

“什麽?”她转过头来问,要求他再说一次。朱蒂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嘴唇微翘,不说话时也有一种正要开口表达自我的样子。她的睫毛又长又卷,眨眼时甚至会令人产生一道微小气流卷过的错觉,要不是那件特殊的装饰品,一定有很多人乐意更接近她一点。

这件巨大的装饰品还在她手里,朱蒂的每个指甲都有不同颜色,黑色、深红、中紫、沼绿,唯独缺了姑娘们最青睐的玫瓣粉和珍珠色。这些奇怪的颜色组合在一起,使她的手像一只少见而有毒的蝴蝶,每一次扑扇翅膀都引人瞩目。

“我从没见过这麽漂亮的家夥。”安东尼说,“贝瑞塔亲爱的宝贝,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把她卖掉。”

朱蒂举了一下手中的狙击枪说:“是这个?”她的力气可真大,露比意料之中地看了安东尼一眼,眼神在说“肯定是假的”。秘密军火商对此视若无睹,他问:“外面在打仗吗?”

“没有,一切正常。”朱蒂对这个开玩笑的问题回答得很认真,可认真不一定就是尊重,她对安东尼的态度并不友好,这也是大多数姑娘对安东尼的看法,觉得他是个暴力分子,应该敬而远之。

“M82A2在街上可不好用,喜欢大惊小怪的人太多了。”

朱蒂说:“是M82A3,不是A2。”露比忽然笑起来,虽然这并没什麽好笑,但他的状态总是和人相反,与众不同。安东尼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镇定自若地说:“你好像是个专家。”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双管猎枪问:“知道这是什麽吗?”

“伯莱塔SO。”

“几型?”安东尼的手指按在扳机护弓上问。

“要是你不故意挡著,我会猜3型。”朱蒂说,“这是比赛用枪。”

“这个呢?”

“伯奈利M4超级90。”

“要是你还能猜中这个……”安东尼坚决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威,从柜台下那一排宝贝之中取出了最爱。

朱蒂走过来说:“你就会把它送给我吗?”

“不。”安东尼说,“爱人是不能赠送的。”他在心里嘀咕:只能等价交换。

这位“亲密的爱侣”被军火商轻轻放在柜台上,一把轻巧的微型冲锋枪,外壳光滑漂亮,毫无瑕疵,即使将来它可能变成十分危险的凶器,可如此精密动人,真该为它做个广告,以便从各个角度展现其迷人的美。

朱蒂看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下结论。枪械和所有商品一样,改进的款型往往只有极其细微的差别,其中奥秘只有设计者自己清楚。安东尼问:“怎麽样?”

“要是你不介意我碰它的话。”朱蒂把狙击枪放在地上,对於这些没有生命的武器,她的口吻可不太亲切,安东尼就不会用“它”这个毫无感情的字眼,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朱蒂用她五彩缤纷的手指拿起枪,安东尼似乎想从中指点她一下,可他的舌头赶不上朱蒂手指的速度。在一阵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後,他的亲密爱侣已经被拆成了一堆毫无特色的部件,在柜台上排成一排。

安东尼目瞪口呆地看著,朱蒂迅速准确地找到了三个固定销所在的位置,用一发子弹做工具,灵巧地顶开它们,接著进行下一步拆卸。

“你到底在干什麽?”安东尼有些按耐不住地问,手臂挪动了一下,想去捡起其中一个小部件,看看有没有损坏。

“别动。”朱蒂瞪了他一眼说,“要是弄丢一个,或是摆错位置我就再也装不起来了。”

“这是你第一次拆卸?”

“我没见过这枪,它一定是刚造出来的,可能在某个不公开的场合亮相。但是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采用,大量生产,说不定会成为军方的制式装备。”朱蒂又飞快地把部件重新组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说:“它小得可以放在口袋里。”

“每一个部件都可以放在口袋里。”安东尼松了口气,感觉就像经历了一次在台下看英俊帅气的魔术师把自己的老婆大卸八块。然而重点不是魔术真奇妙,重点是魔术师比他更聪明能干,更讨人喜欢,表演结束他还得面带僵硬的微笑鼓掌喝彩。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危机感,他可能遇上对手了。

“好吧,你到这里来干什麽?”安东尼用手指擦了一下额头。

朱蒂把A3扔在柜台上,就像扔一堆脏衣服一样。她说:“我想把这个卖给你。”

安东尼惊讶地说:“可它不是真的啊。”到了这个地步,他终於也忍不住开始用冷冰冰的代词了。

“它不是真的。”朱蒂同意这个结论,又提出新观点,“但是比真的值钱。”

安东尼双手交叉,胳膊支在柜台上,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是个与任何冲突无关的人,一个面无表情的中立者,可背地里却仍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并不介意冒点风险来换取丰厚的利益。

“让我来听听这其中有什麽秘密。”安东尼说,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我不会随便付钱”的表情,和一个奸商特有的轻蔑而挑剔的眼神,这是所有生意人都得掌握的一门技能,无论对方的货物多值钱,都得把它们当垃圾看待。安东尼是个中老手,然而朱蒂只用了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这是威利.怀特亲手做的。”

安东尼吃惊地看著她,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在这里的戏份可不是时不时地一惊一乍。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应该表现得成熟老练。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安东尼先生从朱蒂手中接过那把过於巨大的狙击枪,像个专家一样掂了掂分量。他又确认了一遍:“是那个声称能够仿造任何东西,以假乱真的威利.怀特吗?”

朱蒂拒绝回答这个蠢问题,长著长卷睫毛的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後自顾自地走开,去和那个大个子闲聊起来。她的旁若无人未免太大方了一点,安东尼打量著手中的仿真枪,如果这真是那位杰出的仿造大师的作品,他可不一定有足够的钱能买下她──宝贝,他又开始用亲切的昵称了。

“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安东尼低声问。

露比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惜语如金,直到朱蒂走开了,他才愿意回答老朋友的某些蠢问题。他说:“这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安东尼说,“但是值不值得得我花钱?”

“你为什麽要问我?”

“这方面我可不在行,我卖的是军火,不是艺术品。”

露比拆下弹夹,把手指伸进去,轻轻摸了一下。结论立刻就有了,他说:“你买不起这东西。”

“这麽说是真的了?她是怎麽搞到手的。”

露比说:“你不妨问问她为什麽要把这东西卖给你?”

“也许我看起来像个有钱人。”安东尼不自信地说,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露比口中说的没脑子的人。

“要是你难以启齿,我倒可以代替她回答。”露比不动声色地说,“你要听吗?可能会令你感到很不高兴。”

“你从来没有令我高兴过,说说看,我不会一枪打死你的。”

露比看了朱蒂的背影一眼,以闲聊的口吻说:“因为你有一个中立地带,即使把这个大家夥横过来放在柜台上,也没有人敢来抢,你是个最好的保管员。如果你真想要的话,不妨试著还还价,再低的价钱她也会同意的。”露比.特罗西以无比敏锐的洞察力和精准的判断力做出最终结论:“她并不是要卖掉它,只是希望你能代为保管,你愿意做个蠢货就开口吧。”

安东尼听完後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抬起头对朱蒂说:“你想卖多少钱,我要了。”

第7章 凶杀案

艾伦的临时据点是个万中选一的好住处,房东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在收房租时才会突然出现。四周没有邻居,没有时刻在院子里洒水的老夫妇,也没有孩子和狗,没有目击者。尽管这个地点如此适合一个初生杀手藏身,艾伦还是决定离开它──成长期结束了。夜晚降临之前,他一直在街上游荡,带著仅有的一笔钱,准备去完成成人礼的最後一个任务。很久以前,在那些险恶的蛮荒地带,游民部落的男孩子成人前必须跋山涉水,经历种种危险考验。有些人死在丛林里化作自然的一部分,有些人伤痕累累地回家成为家族中骁勇善战的战士。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些,自己去克服困难,然後长大。

他听过的故事不多,可总有一些是关於男孩和成长的。

晚上十点,艾伦来到爱德蒙大街17号。这是一栋独立别墅,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杂草丛生。他没带任何武器──枪或者刀,两手空空地站在别墅对面的公路上。这幢大房子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艾伦能够感觉到主人并不在家,这是与众不同的直觉。他感觉到的是房子的呼吸,而不是人的。当里面有人时,房子就会开始发出各种动静,轻轻的有节奏的声音,好像谁在暗中开了摇摆器。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悄无声息,别墅沈默不语。艾伦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後面的车库,花一分锺打开了门。车库里没有车,那个恶棍又出门鬼混去了。他从工具箱里找了一把锤子,分量很重,一头是光亮的锤头,另一头是弧形的起钉器。这使他想到了奥克塔维尔小店的招牌,一把羊角锤,安东尼说得很对,不需要为了杀人特地买一把枪,凶器到处都是。

艾伦从车库直接进入别墅内部。房子里有一股臭味,说不清是什麽味道,有点像老人口腔里的怪味,又像多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污垢味。他不禁有点同情起这幢房子了,它的处境并不比那些被各色旅客弄得肮脏陈旧的汽车旅店好多少。艾伦参观了楼下,厨房里也一样臭气熏天,餐桌上有一盘发霉的烙饼,几只蟑螂正在享用晚餐,边吃边用触角散漫地闲聊。好吃吗?马马虎虎。艾伦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对话,一种卡通式的气泡。他回到起居室,沿著楼梯上楼,房子醒了,开始咯吱作响。他逐一欣赏楼上的每个房间,最後留在了卧室里。

这里一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战斗双方从床上一直对抗到衣橱边,到处都是战争的残骸──乳罩、内裤、用过和没用过的避孕套、彩色药片、剃须刀以及一些超乎想象的怪东西。

艾伦穿过这片狭小拥挤的战场,心想,如果他是鲍勃.凯瑞,一定会花更多钱把这个恶棍干掉。他来到窗边,拨开褶皱的窗帘往下看。外面漆黑一片,没有路灯,天空中有一些云,看不到星星,好像要下雨了。他找了张椅子放在窗户旁边,坐下来等待。大约过了半小时,开始下暴雨的时候,一辆敞篷车滑进了车道。这个倒霉鬼的车篷卡住了,大雨把他的车浇了个通透,像一杯摇晃过度的汽水一样冒著泡驶进车库。

艾伦坐著不动,听著房子的声音。

倒霉鬼踏进别墅的第一步就开始和所有东西作对,一路走一路响起各种碰撞声。他不需要合作对象,一个人就能自娱自乐大发雷霆。艾伦听到他在下面大吵大闹胡言乱语,最後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扑通,扑通,!当,这就是惹怒房子的下场。这一下可摔得不轻,他一定喝醉了,正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打算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再睡一觉。

艾伦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处。他背对著窗户,外面暴雨倾盆。又是雨夜,他对自己说,这种事总得安排在雨夜才行。

倒霉鬼终於爬上了二楼,拖著不听使唤的脚在地板上挪来挪去。他踢开门,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根本没有注意里面还有别人。

“嗨。”艾伦说。

他吓了一跳,惊讶地看著窗户,似乎在分辨谁在说话,他的脑子不足以分析眼前的状况。

艾伦除了那个简单的字眼之外,不再给予任何提示。他绕过床,踩在一堆“柔软的甲胄”上,倒霉鬼猛然间察觉到大事不妙,开始四处找枪,但是这个战场太乱了,在前一次的主角丢盔弃甲逃跑之後,他甚至来不及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麽事。现在再想已经来不及了,他很快挨了一下,耳朵里流出血来,但是这个器官没有停止工作,反而使他更为清晰地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奶酪在烤炉里冒泡,噗吱一声。他立刻倒了下去。

艾伦把锤子反过来,弧形的起钉器像两颗獠牙,一下两下三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在倒霉鬼的脑袋彻底变形之前,他早已是个血人。

这件事不应该这麽残忍的。

艾伦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途被挡住了,始终停在手中的锤子上。滚烫的鲜血把木柄和他的手熔在一起,变成了一个边缘不清的整体。他下意识地挥了下锤子,血在床单上留下一串排列整齐的圆点。

顶尖杀手的成人礼。他在心里说,简直像屠夫干的活。

艾伦离开爱德蒙大街17号,原路返回,临走时从容不迫地从车库带走一桶汽油。他在雨中穿行,避开行人但是不走树林捷径。泥土会留下脚印,公路就不会。雨水把血冲走,他的手又和粗糙的木柄分开了,开始有了松动的感觉。

凶杀案很快会曝光,他得离得越远越好。就像安格斯所说的,鲍勃.凯瑞难逃一劫,警方立刻会找到他,不管他在干什麽都会被带走,接著是审讯、提问,各种各样的精神考验。他可能支持不了一小时就全部招供了。不过艾伦仍然有信心全身而退,因为他早就不存在了,对警方来说他只是一个虚构人物,是鲍勃.凯瑞幻想出来用以减轻罪名的假人。

艾伦找到停在远处的破车,先把油箱加满,接著打开车门湿淋淋地坐进驾驶座,开始思考该去哪里把自己洗干净,如何销毁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凶器。这时他终於发现了这辆破车的好处,应该感谢鲍勃给了他一辆在暴雨中悄无声息的幽灵车。艾伦把所有会发光的东西全关掉,在漆黑的公路上凭感觉开车,暴雨在挡风玻璃上像活的一样,拖著长长的透明的尾巴向两侧游动。

这世上一切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尼古拉斯说。他一边说一边擦车,把滚落的水珠和清洁剂擦掉。艾伦忽然想起这麽一回事来,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发生的事。你要试试吗?尼古拉斯问。作为一个孩子,能够得到允许碰一下大人的车,这是多大的荣幸和骄傲,证明他已经可以被当做大人看待。可当时他还是拒绝了。如果这些水珠也有生命,擦掉它们就等於杀了它们。

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

我不想掌握别人的生死。

是我不好。尼古拉斯说,我说错了,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生命,有些有,有些没有。

这些事要向孩子解释起来真不容易。比方说,如何辨别哪些有生命,哪些没有,难道忍心对他们说玩具小熊是没有生命的吗?那又为什麽要对它宠爱有加。学习辨别的过程多麽漫长,受了那麽多伤害,多少孩子在这个过程中失望地发现圣诞老人是爷爷或爸爸假扮的。

艾伦被暴雨淋得湿透,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感到冷,反而热血沸腾。现在他可以分辨了,某些人在他眼中如同行尸走肉,不会再有罪恶感,不会再感到困惑。他想到安东尼.阿姆斯特朗手臂上那个笔画复杂的汉字──他早就已经在这里,还能去哪呢?

幽灵车行驶了一段艰难的长路,终於又回到奥克塔维尔小店门口。

当他湿漉漉地走进店里时,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在看著他。这些都不是目击者,不是会出卖他的人。

店里没开灯,有几个陌生面孔。安东尼朝门口走过来,显得很生气,因为他的玻璃门不见了,还有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门口。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离开柜台。

“你真的干了。”安东尼气愤地说,“为了一张钞票,瞧瞧你搞成什麽样。”

艾伦把锤子扔给他,然後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这是什麽?”安东尼明知故问,他对凶器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

“送给你的礼物,你的五金店会需要它的。”

安东尼发起火来,抓住艾伦湿漉漉的头发,把他拽到柜台上。他蛮有把握,要是艾伦敢反抗,就让他也尝尝锤子的滋味。“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这里可不是销赃的地方。”他的话引起一些人的质疑,对朱蒂而言,“销赃的地方”很符合她的需求,而露比则认为这就是真相。

安东尼把还在滴水的锤子对准艾伦的眼睛,他问:“知道我想干什麽吗?”

“不知道。”艾伦回答,“但是上面已经有你的指纹了。”

“你不能总是用这种办法来对付我,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不能帮你一辈子。”

“这是最後一次。”

“坐享其成的人总是爱说这是最後一次。”安东尼说,“然後你打算干什麽?去当渔夫吗?”

“我找到合夥人了。”

安东尼停顿了一会儿,暂时控制住坏脾气,他有些意外又意料之中地问:“是哪个倒霉的家夥?”

“放开我。”艾伦说,安东尼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尽管他看起来如此狼狈,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可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他不再是那个拿著一百块钱愤怒地要求买把一次性手枪的新手了。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要是你不说真话,我就把你和这锤子还有门口的破车一起处理掉。”

艾伦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硬币。在这个没有光的小店,硬币自身在发光。他走到露比跟前说:“这是给你的。”

露比问:“为什麽给我?”

艾伦说:“别问我。你是个只负责有偿回答问题的人,不该向我提问。”

安东尼噗嗤一声笑了,立刻就原谅了他的所有行为,包括这一连串的湿脚印,沾了指纹的凶器,还有门外的破铜烂铁。

艾伦对露比说:“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直到进门前我还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可是在这里我又遇到你了。”他说,“一定就是你,露比.特罗西,先生。”

四周完全静下来,大家有默契地保持沈默,外面有警笛声经过,但不是消防车。

第8章 合夥人

“是警车吗?”安东尼率先打破了沈默,对於目前敞开式的小店来说,警笛声真有些惊心动魄。这里经常会有各种警笛呼啸而过,安东尼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何辨别这些声音。消防车循环的长音表达著奔赴火场是一种誓死如归的行为;救护车时高时低,有点像呼救,又像呻吟,很多不确定因素,随时都可能中断;至於警车──不法分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称这种声音为小狗叫唤,虚张声势一刻不停。这样看来三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应该很容易分辨。可是每次警笛传来,安东尼总是有些犹豫,无法立刻作出判断。这些声音像三胞胎,聚在一起时各有不同,分开看每个都差不多。

露比打量著小咖啡桌上的硬币,对安东尼的蠢问题置若罔闻。为了搞清楚这枚硬币的来历,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评估眼前这个曾被他归入“出色的垃圾”行列中的人。

“特罗西先生。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你了。”安东尼从门口走回来,这是今天最有内涵的笑话,却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共鸣。他想搞点光出来以便观察露比的反应,於是打开了一个微型手电筒。艾伦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过得很自在。“为什麽不开灯?”

“因为我们都在等你。”露比说,“来玩个游戏,每人提一个问题,被问到的人必须如实回答,否则就交给托尼处理。”

安东尼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他是个自诩的处理专家。艾伦扫视了一下周围,包括他自己在内,一共有五个人。他问:“那麽谁来判断答案的真实性?”露比说:“这算是一个问题吗?对象是谁?”

“随便谁。”随便是个很好用的词,各种为难的场合都适用。

“要是你无法识破谎言,你就不该在这里。”对每一句话都保持谨慎的信任态度,这是露比的言外之意。艾伦说:“我准备好了。”他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似乎觉得有什麽东西在上面。朱蒂.内丽哼著一首谁都能哼上两句的老歌,好像一切事不关己。长碎玻璃的大个子黑人像摆设一样在黑暗中静坐,除了朱蒂,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这个临时组合的小团体包含了悬疑电影所需的各种角色──拳击手、特工、漂亮姑娘、神秘人以及浑身是血的杀手。

“安格斯对你说了什麽?”露比问,这几乎是一件事的整个经过,包括了各种可以补充的小问题。

安东尼说:“你不能这麽狡猾。提问应该从对方的名字开始。”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只想知道他的推理过程。”

“知道了又如何?”

露比看了看天花板,他也注意到那几只丑陋的蜘蛛,其中一只缺了一条腿。

“你父亲说了很多,有很多免费答案。我们谈论了几本书,玩了一会儿猜谜游戏。他提出一些建议,临走时给了我这个。”硬币,大家配合地朝桌上扫了一眼。

露比继续数著蜘蛛的腿,手电筒的光正好照在那里,他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的眼力。一条腿两条腿三条腿,六条腿的才是昆虫,八条腿的算什麽?无变态发育的怪物,一直就是这样。

“怎麽断定他是我父亲,你知道我是谁?”

艾伦说:“该我提问了,每人一个问题。我要你当我的合夥人。”

“你一定会後悔的。”安东尼善意地提醒,露比比他直接得多,回答起来就像一面平整的镜子,反射光线不会弯曲,笔直而刺眼。他说:“我拒绝。”

“为什麽?”

“你要改掉问为什麽的习惯。”露比转头问安东尼,“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还是下面?”

“当然是最下面,别指望我一下就能想起你的名字来。”

露比又对艾伦说:“你扔掉了我的名字,现在还想吃回头草。”

安东尼问:“你是怎麽把名字和本人联系起来的?”对此他也有了好奇心,艾伦的回答比“随便”更好用,相同的答案表示他对父亲和儿子一视同仁,他说:“直觉。”

“光靠直觉活著的是野兽。”

“杰克也是。”

“从来不客观看待问题,总以为自己是最正确的。”

“杰克也是。”

“尾巴太长,不但一身血还要别人来善後。”露比故意轻巧地问,“杰克也是吗?”

朱蒂停止了哼哼,低声问安东尼:“杰克是谁?”

“别管了,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吵一架,没人关心杰克是谁。”

露比看了他一眼说:“杰克.迪恩是独行杀手,他有可能像野兽一样直觉敏锐,骄傲自负,但绝不会浑身是血地等别人来帮忙处理凶器。你为什麽不随声附和?”

艾伦说:“因为我不同意,我根本不知道什麽独行杀手。”

“那是谁,开膛手吗?”

“杰克是回到海登的主角,他是狼养大的孩子。”

朱蒂往後靠了一下,继续哼她的歌,安东尼的目光中充满理解,他的眼神在说,狼孩,哼哼。露比的小失误令他感到无比雀跃,他巨人似的身躯坐在这里,心却像小鸟一样轻快飞翔。

“接下来该谁提问了?”安东尼愉快地问,但是没人理睬他。艾伦重复上一轮的话题:“我要你当我的合夥人。”

“不。”露比再次拒绝,“我不和狼崽合夥,你浑身都是臭味。”

“我可以洗干净。”

“那也不行,安格斯拒绝了,你就退而求其次。这又不是中古店的买卖,没有二手货,也没有折中。”

安东尼心想,完了,今天真是灾难日,就连露比这麽精明的家夥也脑子犯浑把自己比作二手货了。他希望至少天亮前警车不要来。

艾伦低头沈思,气氛就像他的湿衣服一样重。露比肯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合作夥伴,但也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安格斯说你就像另一个他。”

对於这种父子间含蓄的褒奖,露比无动於衷。在这个漏风的小店里,他更像坚冰,绝不轻易融化。

艾伦说:“我的合夥人必须是个机智聪明的人。”

“机智聪明的人有很多,自作聪明的更多,足够你挑挑拣拣。”

“我是认真的。”艾伦看了安东尼一眼,他的老友立刻证明:“他是认真的,我看出来了。”安东尼说,“露比,这是个好机会。要是你决定单干,艾伦是最好的搭档,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对你卖力推荐的东西向来都不相信。看看别人对你的评价,走火的枪、失控的炸弹,还有引线不牢的手雷,每一样都会要了人的命。”

“可最後也没要了谁的命啊。”安东尼说,“关键在於你能不能化险为夷。你害怕了是吗,你担心控制不了他,要是你害怕就直说,我还有更好的人选。”

“是吗?”露比说,“如果你有好人选就不会坐在这里忍气吞声了,你的小花招对我没用,想想别的法子,或者干脆把这里让给我也行,地下室够大吗?”

“想想别的法子。”安东尼对艾伦说,“警车来之前我要赶人了。”

“怎麽做才能让他答应?”

“你可以打他一顿,往下面打。”

朱蒂忽然说:“你们互相问了很多问题,可以让我问一个吗?”

安东尼友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朱蒂把头转向一边,看著露比。她的嘴唇动了一下,飞快地问:“你真的是男人?”这个问题真是简单直接,回答起来可不那麽容易。安东尼捂著脑袋,看样子他很想忍住不笑场,因为正事还没完,他们都应该保持严肃。然而朱蒂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她不是个负责活跃气氛的人。

“希望你如实回答。”安东尼说,“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

露比镇定地说:“一部分是。”

朱蒂追根究底:“哪一部分?”

“你喜欢兔子吗?”露比看著她问。

“什麽兔子?”

“小兔子。兔子小的时候你很难分辨它们的性别,更有可能它们自己也在犹豫。”露比的语调忽然软化了,不再那麽直来直去。他说:“但是再长大一点,它们就决定了。”

“决定了什麽?”

“决定自己是谁,要做什麽。”

艾伦认真地听著,若有所思。他蓝色的眼睛在手电筒的光亮下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什麽时候长大的?”

露比也看著那束光不动,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十六岁。”

安东尼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後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意识到早慧不代表成长,神童也只是孩子。艾伦说:“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要是说有什麽东西打动了露比,他一定不会承认是在场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动人的往往只是稍纵即逝的感觉,像微风,轻轻吹过不留痕迹。

“我已经做了决定,现在该你了。”艾伦最後一次说,“我要你当我的合夥人。”

露比沈默了一会儿,手电筒接触不良地暗了两下。他问:“你的全名是什麽?”

“艾伦.斯科特?”

“真名?”

“一部分是。”

露比不客气地说:“我要拿七成。”

艾伦一口回绝:“没门。”

第9章 搭档

第二天下午,马克斯警官接到了报警电话。打电话的是位女士,她第一个发现尸体。

奥斯卡喝了一杯有铁锈味的浓咖啡,感觉就像身体变成了铁块,而地面是一块大磁铁,把他的双脚牢牢吸住,简直寸步难行。由於整夜没有回家,胡茬们愉快地冒了出来,以好奇而坚硬的姿态代替主人观赏这个乱糟糟的世界。

“又发生了什麽事?”奥斯卡拨弄著竖起来的头发问。马克斯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但这不是什麽意外事件,六年中,除了和梅格结婚的喜讯外,他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

“一起凶杀案。”马克斯看著他说,“你的脸上怎麽回事,有一块蓝色,是墨水吗?”

奥斯卡伸手擦了一下,但是效果不佳。马克斯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给他一点提示。“你应该回去睡一觉,把胡子刮干净。”马克斯说,“案子是办不完的,而我们的生命有限。”

“我精神挺好。”奥斯卡更为用力地擦了擦脸,连自己的手掌都被胡茬刺痛了。他欣慰地想,这是健康的表现,艾许莉桌上的仙人球就有一身坚硬的刺,不浇水也能活。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熟人。”马克斯走进来关上门,奥斯卡不知从办公桌的哪个角落找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把它当镜子来用。

“哪个熟人?”他问,“我认识吗?”

“蓝胡子。”

奥斯卡想了想说:“有印象,他杀了好几任妻子,把尸体藏在上锁的房间里。只要和犯罪有关的,我都有印象。说说凶杀案,到底怎麽一回事?”

“死者是唐恩.葛兰,初步推断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死在自己的别墅卧室里,爱德蒙大街17号。今天早上他的女朋友发现尸体,立刻报了警。”

“立刻?”蓝胡子先生看了看手表,怀疑地说,“她至少耽误了三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她在干嘛?”

马克斯瞧了他一眼,似乎感到答案很难说出口:“她在找她的驾照。”

“她可真镇定,就在那麽一栋有尸体的房子里找,她破坏了多少有用的东西。”

“我刚从现场回来。”马克斯说,“所有该破坏的无一遗漏。”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很可能是凶手,她有嫌疑吗?”

“崔西.克拉伦斯就在外面,你应该见见她,听听她有什麽好说的。先别刮胡子,她肯定喜欢不修边幅的男人。”

奥斯卡把打火机扔回了桌上。

崔西.克拉伦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起来似乎有点冷,脸埋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头蓬松的红发。她像个假人,一个塑料模特,一动不动地蜷缩著。奥斯卡来到她跟前,她却看著地面。

“女士。”奥斯卡说,“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崔西的脑袋露了出来,脸色发白,眼睛像一对玻璃珠。她的鼻尖上有些淡淡的雀斑,双颊瘦削神情麻木,一副夜行动物白天死气沈沈的样子。

“我什麽时候能走?”她问,奥斯卡注意到她的额头有一块擦伤,脖子上还有几道指痕。

“那家夥揍你吗?”

“什麽?”崔西反问,眼神有些紧张,警察局的走廊让她很不自在──旧木头地板下暗藏玄机,一定有很多人进来之後就再也出不去了,她对此深信不疑。

“唐恩有没有对你施暴的习惯?”习惯这个词可真可怕,奥斯卡心想,习惯了一件事就不会觉得它是错的。崔西说:“偶尔,他死了我觉得挺高兴。我也打他,但是我打不过他。”

“你怎麽会想到早上去别墅?”

“哦。”崔西换了个姿势,奥斯卡看到她在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绸睡衣,乳头的形状清晰可见。他右手虚握成拳放到嘴边,假装咳嗽,但是没有出声,紧接著以和外表极为不符的绅士风度转移了视线,目光回到崔西有雀斑的鼻尖上。崔西把大衣裹起来,左腿压著右腿。她的膝盖也有些伤,不是新伤,淤青已经开始发黄。她说:“我想起了我的钱包,今天早上有人来收订报费,我发现我把东西丢在他家里了。”她没有提唐恩.葛兰的名字,似乎对他心有余悸又深恶痛绝,即便现在他死了,也免不了留下点麻烦,把她困在这个机关重重的警察局里。

奥斯卡说:“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来谈。”

“不。就在这里。”崔西警惕地说,“我回答问题很快,因为都是真话。”

“你觉得谁会杀他?”

“我不知道。”崔西想了想,“总会有几个人的。”

奥斯卡指了指长椅的另一边,崔西似乎觉得他多此一举,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奥斯卡坐下来说:“你是几点发现他的?”

“九点,这个时候他总在睡觉,我拿了东西就走,最好别让他发现。”

“你有钥匙吗?”

“我悄悄配了一把。”崔西说,并把左腿放下来,开始在大衣口袋里找烟。当她擦亮打火机时,飞快地看了奥斯卡一眼,手指有些发抖。这些细节容易让人误解,崔西用力吸了口烟,小腿无意识地晃动。奥斯卡说:“你为什麽要把现场弄乱,把有用的证据都毁了?”

崔西惊讶地睁大眼睛,她的演技多麽逼真,像一个真正受了不实指控的人那样,脏话立刻就要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冒出来了。

奥斯卡说:“别紧张,你有不在场证明。”

“是呀,你知道就好。”

“所以才这麽胆大妄为。”奥斯卡看著她玻璃珠似的眼睛,崔西一扫刚才的懒散,针锋相对地回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找钱包和驾照,然後尽快离开那个恶心的地方。”她愤怒地说,“知道前两天发生了什麽事吗?在同一个房间,那个脑袋开花脑浆流了一地的混蛋强奸我,我求他放过我,他说什麽?婊子,我知道你就爱这样。他用烟烫我的脸。”说完她激动地把脸转过来,拨开松软的头发,给奥斯卡看腮部的烫伤。

“他死得活该,那麽多血,那麽多脑浆。”崔西吸著烟说,“我站在那里真想笑,不过我还是忍住了。”

“你做了什麽?”奥斯卡问。

“我什麽也没做。”崔西说,“我坐在床上看著他,一直看著他。他的脑袋几乎不见了,我在想是不是该叫别人也来看看。”

“别人是谁?”

崔西嫌恶地看了看他,似乎在怪他明知故问。

回到办公室後,奥斯卡又开始四处找他的杯子。马克斯很清楚他要找的并不是杯子,而是杯子里的酒。

“你好像很不高兴。”搭档体贴地问,并且给了他一个锡纸包的巧克力。

“谢谢,我不需要。”

“尝尝看,里面有你喜欢的东西。”

奥斯卡心领神会地把巧克力丢进嘴里,白兰地,他满足地想。想出这个办法的人真是个天才。

“我们来对一下口供。”马克斯说,“看看崔西.克拉伦斯重复两遍的故事有没有不同之处。”

奥斯卡把死者的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就像赌场的洗牌人那样。唐恩.葛兰血流满面的样子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出现在眼前,情况很像一瓶打翻的番茄酱。

“她肯定不是凶手,即使没有不在场证明,她也没办法搞成这样。”奥斯卡指著其中一张照片的某个部位说,“第一下他就死了,力气真大。验尸结果怎麽样?”

“只有初步推断,凶器应该是锤子。”

“那一定很疼了。”奥斯卡皱了皱眉,脑中描绘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雨夜,独自回家的酒鬼,躲在暗处的凶手,还有一把可怕的锤子。

“对了。”马克斯说,“你知道唐恩.葛兰是谁吗?”

“让我想一想。”奥斯卡不想承认被这个问题难住,可确实有点想不起来。於是他狡猾地岔开话题,为自己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他问:“麦克去哪了?”

马克斯对他的小伎俩了如指掌,但还是配合地回答:“他去买奶酪百吉饼和热狗,还有果汁。”

“是你叫他去的吗?”奥斯卡感到很意外,差遣新人可不是马克斯爱干的事。

“没有人叫他去。”马克斯微笑著说,“你不是想要好好对付他吗?为什麽现在表现得这麽吃惊。麦克听说你整晚都在加班,所以才去为你买早餐。”

“现在是下午一点,请问我的早餐在哪里?”

马克斯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在这里,上午你一直在垃圾堆里睡觉,我和麦克去了现场。他真能干,唐恩的脑子都在地毯上了,他还能注意到床单上的血。”

“床单上的血怎麽了?”

马克斯从桌上的照片里挑出一张,床单上有一串血迹。他说:“这里离尸体很远,不是行凶时留下的,而是事後。凶手可能挥了一下手,他是我见过的最冷酷的杀人犯,镇定得就像刚洗完澡。”

奥斯卡看著照片沈思,他感到肚子饿了,开始回味嘴里那种巧克力和白兰地的味道。他问马克斯:“你刚才说唐恩.葛兰是谁?”办公室的门响了几声,马克斯说:“请进。”麦克带著期待已久的快餐纸袋推门进来,奥斯卡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一下腮部──蓝墨水还在那里吗?他想,要是自己是姑娘,一定也会喜欢他。他可真是个好人,简直无可挑剔。

马克斯说:“麦克,奥斯卡想知道唐恩.葛兰是谁,你能告诉他吗?”

“唐恩?”麦克放下纸袋,从里面掏出每个人的午餐,他给了奥斯卡一份大号的,还有一杯热咖啡,没有铁锈味。奥斯卡向他点头道谢。

“唐恩.葛兰因为多次暴力强奸被判入狱,现在正在假释期。最後一位受害者因为惊吓过度,在去医院的途中跳车死在公路上,死者29岁,名叫安琪拉.凯瑞,有两个孩子,七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唐恩白天闯进凯瑞家里,安琪拉的丈夫鲍勃不在,女儿上学去了,小儿子在楼上睡觉。唐恩用枪威胁安琪拉,把她绑在暖气管下面,在厨房里强暴她至少两次,还拍了照片,随後扬长而去。鲍勃回家时发现妻子双腿吊在橱柜上,场面惨不忍睹,不幸的是他们的女儿也看见了这一幕。”

奥斯卡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咖啡,立刻感觉好多了。“这麽说,他确实该死。”

“别感情用事。”马克斯说,“这是另一个案子,我们要关心的是谁杀了他。”

麦克说:“鲍勃.凯瑞在审判当日扬言要杀了他。为了达到目的,他几乎倾家荡产。”

奥斯卡从纸杯的边缘看著他:“会是他自己动手的吗?”

马克斯说:“这算什麽?”

“智力游戏。”麦克说,“我们应该去见见鲍勃。”

马克斯向奥斯卡报以微笑,意思是他不错,奥斯卡却在想他可千万别爬到自己头上去。

“好主意,我们现在就去。”蓝胡子先生穿上外套,咬了一口百吉饼说。

第10章 拜访

鲍勃的家在偏远郊外,房子刚翻修过,花园的景象仍然十分萧条。车子经过路面时,一只流浪狗摇晃著尾巴跑过来,蹲在木栅栏外。

这幅景象很容易让人明白为什麽会发生惨案,这里太僻静,白天比夜晚更不安全。奥斯卡下了车,他的午餐是在路上享用的,现在手指上还有奶酪味。马克斯熄灭引擎,麦克已经站在院子外面了,流浪狗正在他脚边转悠。

“它肯定喜欢你。”奥斯卡说,“快看,它的尾巴多灵活,像上了发条一样。”

“这是一条流浪狗。”马克斯关上车门说,“要是条件允许,你可以考虑收养它,流浪狗既聪明又听话,而且懂得知恩图报。”

麦克弯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奥斯卡推开木栅栏,沿著石子小路来到门廊下。他敲了敲门,并不指望立刻就有人来开门。下午的阳光很好,四周充满了郊外特有的清新气味,马克斯和麦克跟了上来,花园里种植著大片阳蝶花,此刻不在花期,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里的女主人曾经细心照顾过它们。

奥斯卡又敲了一次门,按照他的习惯,第一次用手,第二次就该用脚了。但是由於新人在场,奥斯卡尽量克制自己的粗鲁,以作表率。马克斯理解地请他靠边,伸手按响了左侧的门铃。接著是等待,三个人各自看著不同的方向,门铃响了三次,奥斯卡已经没有耐心了。

“他有可能不在家吗?”

“鲍勃丢了工作,现在是无业游民,他能到哪去?”

“能去的地方多的是。”奥斯卡嘀咕了一句,这时他们都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几下碰撞声──啤酒罐。门开了一线,鲍勃.凯瑞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他的鼻子不正常地发红,眼睛布满血丝,内侧眼角有一大片红色。

“你好。”奥斯卡说,“你是鲍勃.凯瑞先生吗?”

鲍勃警惕地看著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奥斯卡满脸胡茬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他了,他有点神志不清,像个得了怪病的人一样畏光胆小,要是奥斯卡再走近点,恐怕他就会用力关上门,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马克斯无奈地再次请老搭档靠边站,自己和鲍勃保持安全距离说:“我们是警察,可以进来问你几个小问题吗?”

鲍勃血红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嘴唇轻轻一碰,咬牙切齿地说:“证件。”

警官们依次出示了身份证明,鲍勃仍是满脸怀疑,经历了重大变故之後,他看待别人的目光只有不信任和愤怒。过了几分锺,房门终於打开了。房子的主人左手拿著一支双管猎枪,右手捏著啤酒罐,奥斯卡总算知道他的鼻子为什麽这麽红了。

“放轻松,只是几个小问题,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马克斯说,他希望鲍勃能把枪放下。

“什麽问题?”鲍勃充满敌意地说,从鼻子里发出鄙夷的哼哼声,警察──除了警官证,和抄表员有什麽分别,例行公事,不负责任,尽量破坏你家里的每个部分,把脚印踩得到处都是。鲍勃往嘴里灌了一口啤酒,像摔倒了似的坐进客厅的沙发里。由於他没有请坐的表示,奥斯卡和他的搭档只能站著。

马克斯说:“有一个消息,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唐恩.葛兰昨天晚上死了。”

奥斯卡观察著他的反应,鲍勃似乎没听懂这番话,脑袋像一只警觉的鸟一样侧向一边,眼睛看著窗户。“谁死了?”他问。

“唐恩.葛兰。”马克斯重复一遍,还没想好是否要提醒他,唐恩就是那个强奸他妻子的人。这个时候好像不应该过度刺激他,这件事对鲍勃.凯瑞影响巨大,已经使他从一个幸福的男人变成了穷光蛋和酒鬼。

在鲍勃一边喝酒一边回忆的当口,麦克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番。这里随处可见女主人的细心之处──手工缝制的窗帘,独一无二的花瓶,往厨房看去,干净的盘子码得整整齐齐。

麦克说:“我可以使用厨房的水池吗?”

“你想干什麽?”鲍勃问。

“洗手。”麦克回答,并且看了奥斯卡一眼,这位不注重仪表的上司似乎觉得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断鲍勃的思路,而且奥斯卡想不出他为什麽要洗手。

麦克解释:“我没想到流浪狗的毛这麽脏。”

“哦,流浪狗。”鲍勃感同身受地说,“这里有很多狗,安琪拉每天早上都会放一盘狗食在门口,那些狗已经习惯每天来这里用餐了。洗手池在厨房左边。”

“谢谢。”麦克离开了客厅。

厨房里依然很干净,出於怀旧的目的,鲍勃没有破坏妻子留下的东西,他每日酗酒,只在小范围内发酒疯。麦克想起他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想必早被送走了,到某个亲戚家中暂住,使他们尽快忘记丧母之痛。

麦克经过餐桌,上面铺著橙色的格子桌布,盘子里放著一个白色纸团。他听到鲍勃在客厅里笑起来:“唐恩,他死了吗?”麦克把纸团拿在手里,发现是一个蜡纸包裹的苹果,已经削了皮,从中间切成六块,又整齐地合在一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在吃之前保持水分和防止氧化。然而这个苹果已经完全烂掉了,好像有好几个月没动过,早已萎缩变质,表面蒙著一层白色绒毛。安琪拉是个好母亲,事发当日一定还在为七岁的女儿忘了带水果而犯愁,这些细节令麦克感到难过。他走到水池边,打开水喉洗手,但这不是真正的目的。

他看了冰箱上的纸条。

“拉玛泽呼吸法。”这个贴著得有三年了,要麽她在为下一次分娩做准备。死者怀孕了吗?第三个孩子刚刚因为父母的结合而产生。如果是真的,这真是场残酷的悲剧。

“去超市买甜圈麦片。”“狗食。”“鲍勃,别偷吃火腿。”

第二排贴著一些格言,大部分是写给男主人看的:“成熟是你想到了结果而不是开头”“人的全部本领无非是耐心和时间的混合物”等等。

麦克擦干手,移开磁贴,後面一张纸上写著:“他在这里。”

一个箭头。他顺著箭头的方向看,流理台上放著一排刀子。厨房是个凶险的地方,随时会发生意外,也很容易让人产生犯罪欲望。刀架下面有些黑色──大号马克笔写的字:爱德蒙大街17号。17号,17号,17号。

这个地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唐恩.葛兰就住在那里。各种刀子在流理台上反射著窗外的天光。麦克回到客厅,马克斯正在问鲍勃昨晚的去处。奥斯卡看了他一眼,眼神在问:里面有什麽问题?麦克摇了摇头。

“昨晚我在酒吧喝酒。”鲍勃说,“很多人可以为我证明。”

“听说法庭上你扬言要杀了他。”

“没错,我说过。”鲍勃直言不讳,他开心地说,“肯定有很多人说过。”

“我们会去问每一个说过的人,但你是第一个。”

“为什麽?就因为我老婆死了,而别人都只不过被他操了一顿是吧。”

奥斯卡一直认为啤酒是喝不醉的,只会让人肚子胀,可鲍勃的神情像极了一个浸淫酒精多年的醉鬼,他摸了摸沙发上的双管猎枪,似乎安心了一些,通红的眼睛瞧著面前的几人。

马克斯问:“唐恩的死和你有关吗?”

鲍勃想了想,回答来得比想象中快很多。他说:“有可能,他是怎麽死的?”

“脑袋开花。”马克斯不想透露太多细节,但鲍勃好像也没有试图隐瞒,要是他多说一点,对方也会更快招供,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鲍勃问:“是枪吗?”

马克斯说:“是锤子。”

鲍勃愣了一下,就像吃饭时被什麽东西噎住了,他的眉头皱起来,嘴角却往上弯。“锤子。”他吃惊地大笑起来,“真过瘾,有照片吗?”奥斯卡说:“你先来解释一下,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鲍勃边笑边说,“我不认识。”

奥斯卡看了搭档一眼,马克斯也同样意外,没想到事情这麽顺利。“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他找上我,说可以为我解除烦恼。我有什麽烦恼呢?”鲍勃说,“我的烦恼都很短暂,无非是家务活、修草机、孩子又尿床了、艾丽斯往我的内裤里放了一只蛤蟆,她是我女儿,你们见过吗?对了,还有那个婊子养的杂碎,他的脑子被砸了几下?现在我没有任何烦恼了。”鲍勃高兴地举起啤酒罐,向警官们示意。“干杯。”他说,“为了没有烦恼的人生。”

马克斯谨慎地问:“这麽说,你承认是你雇人杀死了唐恩?”

“我可没有,虽然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但我没有买凶杀人。”

“你给他钱了?”

鲍勃回忆了一下,他的脑子现在只能记住几个小时前的事情。“没有。”他摇摇头说,“我没有钱。”安琪拉死後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参加了一次让人心酸的葬礼,此刻他已是一无所有。大约过了两分锺,鲍勃又推翻了这个说法,重新回忆起来:“我有一百块钱,还有一辆车,那可是辆好车啊。我把钱给了酒保,他却只给我一杯冰水。”

出门後,奥斯卡在车里对搭档说:“要逮捕他吗?他肯定知道这事。”

远处,鲍勃提著双管猎枪把一盘狗食放在院子的栅栏外面。

马克斯说:“一个自动送上门来的杀手,一百块酬金?谁会这麽傻。”

“也许是流浪汉,为了十块钱他们都会干的。”

“这有可能是鲍勃的醉话,我们没有证据。”

麦克在後座上说:“不是醉话,是真心的。”

奥斯卡从後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英俊的新人总是让他有些不自在,不过比起长相,他更在意对方的认真。奥斯卡在心里嘀咕,我刚来时可不这样,何必这麽认真呢,好像马上就要超越所有人似的。他心不在焉地问:“请问你有什麽高见?”

“鲍勃是真的想杀了唐恩,也许还来不及实施,但总有一天他会去的。”麦克说,“他在厨房的桌子上写了十四遍唐恩的住址,也许也在别的什麽地方写过。”

“动机很明显。”马克斯说,“但绝不是流浪汉干的。”

“一百美金的职业杀手。”奥斯卡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一百块能干什麽?”

马克斯发动了汽车,麦克忽然说:“有时候能挽救一个人,有时候能杀了一个人。”

奥斯卡对著後视镜说:“看这里,孩子。”

麦克看了他一眼,绿色的眼睛带著询问。奥斯卡说:“这又不是演电影。”

第11章 新任务

破车有什麽存在的意义呢?

比方说永远不必担心找不到钥匙,而且也不必担心擦伤,甚至不必担心出门发现它已经不在原地了。对於艾伦的幽灵车,露比显然有一肚子的坏话要说,但是由於双方刚刚建立的合作关系,他保持了风度,没有当面笑出声来。

“你不能开这辆车了。”安东尼站在门口说,“这是雇主的车,尽管它很破,但也在车辆登记处有记录。”

“那麽我该叫出租车吗?谁付钱?”这可是个关键性的问题,艾伦看了看露比,露比却在看破车没有上锁的门。不能指望他出钱,艾伦心想,他开口就要七成,更不会为了别人的路费操心。

“我帮你处理这辆车,保证没有後顾之忧,而且我还可以让你开我的车。”安东尼从口袋里找出车钥匙,以极为洒脱的动作扔给艾伦。这种大方的行为只会发生在阴谋诡计之前,因此艾伦接下钥匙没有任何感谢的表示。安东尼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他们互相都不怎麽信任。

“车上有毒品吗?”艾伦问。

“这我可不清楚,它的前一位主人是个瘾君子,再前一位有轻微精神病,受刺激时会全身抽搐。我已经扫过一遍了,没什麽问题,但是难保会有什麽不起眼的小东西落下。”

“要是碰到临检怎麽办?”

“用力踩油门。”安东尼难以置信地说,“你为什麽会问这种问题,好像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似的,你根本没有驾照,对警车应该敬而远之。”

艾伦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的车在哪?”

“後面。”安东尼竖起麽指往小店後门指了一下,“左边数第二辆,蓝色的。”

蓝色的车,车前盖上画著一只面目狰狞的小熊。谁会开这样的车?艾伦晃了一下车钥匙,当他准备开锁时,发现露比已经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根本没上锁。朱蒂和黑大个也坐进来,每个人都盯著他看,好像在等待信号立刻出发去狂欢。艾伦很久没有和这麽多人在同一辆车里,几小时前他们还素不相识,如今却像一个关系密切的组合,在深夜进行一次不为人知的隐秘行动。

艾伦关上车门,开始努力适应这种团队集体行动,他独来独往的时间太长了,对目的地的概念不过是躲避警车後停下来的安全地点。露比说:“你没有驾照。”

“是的,我没有。”

“身份证呢?”

“也没有。”

“个人保障卡。”

“你想知道什麽?”艾伦检查著驾驶座的下面,安东尼的每一辆车都有秘密,随手一摸就可能发现不合常理之处。为了避免突发状况,他决定先把每个角落都翻个遍。

露比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东西能用。”

“我什麽都没有,福利、保障、选举,什麽好事都轮不到我。”流浪汉和小偷至少还有过去,他却只有一个空壳。露比看看他的侧面,不是姑娘们遮遮掩掩的那种偷看,而是目不斜视地打量他。艾伦在安东尼的车里翻箱倒柜时,露比已经用目光把他全身都翻了一遍。

“你为什麽想当杀手?”

“不清楚。”艾伦对这个问题没什麽合理答案。露比又仔细瞧了瞧他,终於忍不住把心里话全倒出来。“你可以当个演员,会接吻吗?不会也没关系,他们只要求你会翻滚就行了。大多数时候在床上翻,有时也在沙漠和树林里,应该会给你安排一个胸部有弹性的搭档,防止翻滚时受伤。拍电影的都是些天真的家夥,往假血里加甜味剂,开枪从来不考虑後坐力。”

“为什麽要考虑这些?反正又不是真的。”艾伦故意装傻,“什麽是後坐力?”

“你从不看电影吗?”

“从不。”他连书都不看,唯一有兴趣浏览的是安东尼放在柜台上的枪械周刊。

露比的心中一片愁云惨雾,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後悔莫及,真不该一时冲动答应合夥,要是刚才坚持己见,现在就不必坐在瘾君子和精神病人待过的车里考虑如何对狼孩解释什麽是动量守恒了。

“你最好多看看电影,实在不行,卡通片也行。”露比把车窗关上,隔绝了冷空气,他的呼吸在窗玻璃上形成一道白雾。

“卡通片和杀人有什麽关联?”

“没有关联,实际上卡通片和任何事情都没有关联,但是我发现你脑袋空空,随便装点什麽进去吧,我不想一靠近就听到你脑子里发出的回音。”露比不客气地说,“你需要增长见闻,多一点常识。”

“请问见闻、常识,这些和杀人又有什麽关联?”

“见闻使你极富创造力,常识阻止你犯傻。有了这两样,下次你就不会再用锤子杀人了。”

“锤子很好。”艾伦为朴实无华的凶器辩解,“它解决问题很快,而且没有噪音。”

露比泄气地转头看窗外,朱蒂趴在车座的靠背上问:“我们去哪?”有人敲了敲车窗,露比把窗户放下来,安东尼尽量弯腰以配合车窗的高度,他问:“为什麽还不走,快走。”

“我想起一件事。”露比说,“既然我们现在是一夥的,我希望这次能断得干净点。除了凶器和车,别忘了还有杀人现场的痕迹,好杀手和好政客一样,不能有污点。”他回过头来问艾伦:“你碰过什麽东西?”

“车库的门,卧室的椅子。至於脚印,到处都是。”

“先别管脚印,只要不留指纹就行。这是新生活的第一步。”露比问安东尼,“懂吗?”

“你在和谁说话?”安东尼的双手按在车门上,好像随时要把车里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似的。“听著,天亮後所有证据都会凭空消失,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样最好。”露比看了一眼安东尼手臂上的纹身说,“何必和我赌气,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把手放开,我要关窗了。”

安东尼松开手。

“难道他不冷吗?”露比在车里发牢骚。

“托尼很喜欢手臂上那个字。”

“我看到了。”露比嗤之以鼻,“忘了给他一个忠告,永远别在身上写不认识的字。”

艾伦发动车子,沿著空荡荡的街道离开奥克塔维尔小店。他还没想好去哪,露比说:“去你住的地方。”

“为什麽?”

“我没有固定地点,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讨论新任务的内容。”

“什麽新任务?”

“一次测试,看看你究竟够不够格。”

测试。艾伦心想,这是谁定的规矩。可他同时想起了安格斯的话:每一件事都有规则,每一个地方都有规则。他看著反光镜里的朱蒂和黑大个问:“他们是搭便车的吗?”

“他们是你的雇主。”

朱蒂冲著反光镜挥了一下手,但没有微笑。

经过一番小心谨慎的东躲西藏,夜行者们避开了所有晚间突然冒出来的关卡,顺利回到了秘密据点──一个能听见火车经过的小屋。露比沿著陡峭的楼梯往上走,并没有嫌弃这里的简陋,相反,他对此地兴趣十足。小屋的楼下是仓库,对面是树林,房间没有想象中那麽乱,看来只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点,艾伦并不打算在这里长住。

很快,朱蒂也上楼来,大个子独自留在楼下等待,他可能担心自己会把楼梯压坏。露比把这个方寸之地看了个遍,从废纸篓里捡出一团揉皱的纸。

难道他来这只为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艾伦当然还记得纸条的内容,上面写著露比.特罗西的名字。“很不幸。”露比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朱蒂坐在床上。什麽很不幸?艾伦等著他的下文。露比说:“我们刚才成了同夥,尽管对於这个决定我很後悔,但是信誉在我们这行中同样重要。”木头桌子上有一支笔尖磨圆了的铅笔,还有一叠印刷模糊粗制滥造的地下旅店广告,露比把铅笔夹在手指间,眼睛瞧著传单的广告语,“价格低廉,舒适干净”。

“说说看任务。”艾伦不想听长篇大论,他对新任务跃跃欲试。

“这位是朱蒂.内丽小姐。”露比说,“你可能没听说过,她的委托很特别。”

“要杀谁?”

露比不看他,而是用铅笔细心地把传单广告上的每一个封闭字母都涂黑。他在考虑该怎麽用最简单的方法使艾伦迅速理解这个任务细枝末节的部分。“你觉得安东尼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

“他的店里总是有些怪事发生。”

这件事艾伦也知道一些内幕,奥克塔维尔小店的地理位置特殊,这不是公开的话题,但也不是秘密。露比说:“朱蒂有件重要东西寄放在安东尼的店里,这件东西一方势力很想得到,但是碍於规矩,他们暂时不能大动干戈,以免惊动了死对头。”

露比涂满广告语的字母,开始在下面加框,这些线条就像他的思维和语言,使平面的东西具有立体感。

“什麽东西?”艾伦问。

“一把模型枪,听起来大概不那麽重要,但制造者的名字使它意义非凡。”露比放下笔,看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威利.怀特是个造假师。”

朱蒂迅速果断地纠正他的错误:“是仿造师。”

“这位仿造师的作品在黑市上价值连城,但值钱的都是艺术品。”露比说,“模型枪远不如名画和古董受欢迎。”

“那为什麽有人想得到它?”

露比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你不必知道”的表情,但他忽然又心血来潮对朱蒂说:“怀特在里面留了东西,比如说一些秘密信息,可以通过解谜找到他本人。很多自命不凡的天才都会有这种怪癖,设置一些自以为别人解决不了的障碍,最後却弄巧成拙。”

“找到他之後呢?”

“这就是我要的答案。”露比说,“怀特能仿造任何东西,有时候假货能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就像现在的你,想掩人耳目重新做人,就需要各种证件。虽然是假的,但难以识别。”

这是他一贯的观点,真假不分,有机可趁。

“安东尼还能妥善保管这件东西一段时间,直到那些人按耐不住,到时我会告诉你目标是谁。这段时间你有很多东西要学。”露比把写著自己名字的纸条交给艾伦说,“好好保存,这是你正式的处女航,我不希望它像铁达尼号一样倒霉地沈掉。”

第12章 真人秀

安东尼回到心爱的柜台给玻璃店打电话,希望他们天亮前能送新的玻璃门来。一位语调低沈的店员接待了他,双方互谈价钱,期间有点小小的不愉快,最终顺利解决了。安东尼重新拨了一个号码,在等待的间隙,他对柜台下的狙击枪看了一眼,伸手摸摸它以假乱真的外壳──枪身、狙击镜、弹夹,每个部分都像真的一样,镜桥的位置有一道计算精确分毫不差的皮轨。这一切完全出自一双巧手。

安东尼看了看自己的手,毫无特别之处,每个指头都笨拙地直立著,像五个性格各异互不关心的同胞兄弟。他握拳又张开。威利.怀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但是更多人认为奇迹并非出自他的手,而是眼睛。这位造假大师的眼睛与众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也匪夷所思,好像目光能穿透一切物体,看清其内部构造。安东尼再次张开手掌,感到手指之间有种奇怪的粘连感,好像长出了看不见的蹼。这时电话接通了。“是谁?”听筒里的声音像一条潜水的鱼,带著气泡和咕哝──是个女人的声音,她一定在被窝里听电话。

“你的最爱。”安东尼说,“你在睡觉吗?”

“托尼。”对方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睡觉。”

“该起床了,宝贝。”安东尼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一张写著各式名字的名单。他想,宝贝总是不会错的,为了避免出错,男人全都学会了用这个万能的昵称,她叫什麽来著?凯伊,罗拉,都有可能,但是不能确定。安东尼听到被单的摩擦声,她换了个姿势。

“你最近怎麽样?”他聪明地想和她聊聊近况。宝贝说:“挺好,我接了几个很有挑战性的角色。”

“说说看。”安东尼继续从一长串名字中寻找正确答案,他後悔地想,不应该只记住她们的特长和电话。

“你不会想到的。我成了阿拉伯富豪的妻子,女乞丐,机车手的热恋情人,还在小舞台的歌剧中担任了一个女祭司的角色。”

“你不该这麽抛头露面。”

“化了妆没人会认出来。你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安东尼说,“要是没事就不会这麽晚打来了。”

女演员开心地笑起来,对於狡猾的异性来说,这种直白的回答真不多见,比甜言蜜语更值得会心一笑。安东尼说:“你最好能现在起床,因为需要赶路去一个较远的地方。”

“扮演什麽角色?”

“你听了一定会很兴奋,强奸犯的女友。”安东尼终於放弃寻求真相,把名单扔回抽屉,“他很暴力,喜欢打人,你也被他打过。”

“他得保证不让我受重伤。”

“放心。他不会伤到你,他已经死了。”

“那你要我做什麽?”

“去他的别墅,你会看到尸体,有些地方需要你帮忙清理。”

“托尼,我是演员,不是清洁工。”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晰起来,她起床了,接著是打火机叮的一声。安东尼似乎闻到了烟味,好像电影画面,近在眼前。

“这是演戏的一部分,好演员应该按部就班完成剧情需要的全部情节。”安东尼对她说,“你能骗过所有人。”

“这倒是。”对面说,她笑起来,一副午夜梦回找人闲聊的慵懒语调,“你猜我在干嘛?”

“在床上抽烟。”安东尼想,还能干嘛。

“我没有抽烟。”

“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

“那也不是打火机,而且我不在床上。”她说,“你打来时我没有睡著。”

“宝贝。”

“别叫我宝贝,你忘了我的名字对吗?男人只有忘了女人的名字时才会连续两次用宝贝来代替。好吧。”她同意了,“新角色叫什麽?”

安东尼回想了一下刚才名单上的大量姓名,把其中几个随意组合,得出一些新的以供对方挑选。她在电话那头仔细聆听,手指对著桌上的玻璃杯轻轻弹了一下。“叮”,像极了打火机的声音。

“崔西,我喜欢这个。”她一锤定音,“把地址告诉我,还有主要情节。”

安东尼结束了通话,这件事就这麽定了。女主角有了著落,男主角也有了──尸体,他想,还得找些配角才行,他们负责为崔西.克拉伦斯提供各种证明。这些临时演员互不相识,彼此之间没有人际关系,安东尼只告诉他们各自应该知道的事,那些不该知道的部分对於警方的追问便可以坦然而逼真地摇头了。

整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这使安东尼醒悟到确实不该和露比赌气,找个人抹去指纹比导演一部大片容易多了,何必自找麻烦呢,只为了给讨厌的家夥一点颜色瞧可不值得。然而这是最後一次了,将来这些麻烦都会理所当然地转交给露比处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麽能耐,安东尼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好戏呀。他再次观察了自己的手掌,尽管这双手与灵巧无关,看来只能干粗活,但也自有其优势──只要拨个电话就能轻松解决无形的难题。

安东尼瞧了一眼墙上的挂锺,现在是凌晨三点,装玻璃门的人四小时後才会到,而演员只需要两小时就能就位。从敞开的店门往外看,一条黑暗的小路通向城市深处,即便四周阒无人声,夜晚依然到处有光。有一阵子,安东尼精神恍惚,仿佛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远处有一道白色的光。那是什麽,白光忽隐忽现,就像梦中的出口。这是他们这些人的写照,不需要被人了解,白天默默无闻,只在夜间和特定范围内发光发热。

安东尼对著白光看了一会儿,直到它消失,也许只不过是车灯的光。他找了把梯子,架在墙边,开始清理那些不请自来的蜘蛛邻居。

“有一个消息。”马克斯说。

“好的还是坏的。”奥斯卡心不在焉地问,心里在想肯定不会是什麽好消息,否则他六年来的连续坏消息纪录就完蛋了。

马克斯不太确定地回答:“不好说。”

“什麽叫不好说,好消息就是好消息,坏消息就是坏消息。”

“可难免也会有些不太好的好消息,和不算太糟的坏消息啊。”马克斯说,“鲍勃.凯瑞投案自首了。”

“什麽?”奥斯卡意外地看著他,马克斯做了个“就是这样”的表情。“麦克……”奥斯卡感到的舌头跟不上思维,他有点结巴地问,“能给我一杯酒吗?”

“抱歉。”麦克说,“没有酒,可以给你一杯热咖啡。”

“那就算了。”奥斯卡揉了揉头发,没精打采地东张西望,“这麽说我们可以结案了?你为什麽不能肯定它是好消息。”

“鲍勃承认雇凶,但说不清对方是谁。”马克斯说,“他喝醉了。”

“他为什麽突然想到自首?”

马克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因为现在酒醒了。”

麦克说:“他不失为一个好人。”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谋杀,他考虑了很久,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复仇。”奥斯卡坐在办公桌的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没有酒,没有那个爱用的杯子在手,奥斯卡总觉得手是多余的。在众多凶杀案中,这个案子并不特别,但是某个细节却使它有些标新立异。

“佣金真的只有一百美金。”马克斯说,“听起来很像玩笑,要是鲍勃不自首,我们也只能当做一个笑话,他们在酒吧里当众交易,但酒保矢口否认,这些老奸巨猾的家夥总是在关键时刻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鲍勃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奥斯卡头疼地问,随後发现麦克正看著他,似乎有话要说。“你有什麽话尽管说,我不会禁止你自由发挥。”

“也许并不是没印象。”麦克回答,他的观点总是与众不同。奥斯卡看著他问:“对於自首的人来说,还有什麽好隐瞒的。”

“我说过他不失为一个好人,好人的定义是他们总会多为别人著想,而不是自己。”麦克说,“在酒吧,距离这麽近,就算是对方故意隐藏,总会让人看出些端倪。鲍勃不愿意提供线索,因为他认为这个人帮助了他,使他得到释放。妻子的惨死对他打击很大。”

“这个推测倒不错。”奥斯卡说,“鲍勃还有这样高尚的牺牲精神,隐瞒杀手的身份,令他逍遥法外。”

“我们离开时鲍勃在喂流浪狗。”

“好吧,他是个好人。可好人也得坐牢啊。”

马克斯忍著笑旁观老搭档在新人跟前节节败退,他说:“还有个消息,这次是坏消息。”

“你总算恢复正常了。告诉我们是什麽坏消息,又是一起凶杀案?”

“崔西.克拉伦斯失踪了。”

“什麽?”奥斯卡皱起眉,这个案件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麽简单,“失踪了是怎麽回事?”

“没有这个人。”马克斯回答,“社保号码是假的,车辆管理处也没有登记记录,当然这不代表她在撒谎,她可能是偷渡客或者黑户。”

“我更倾向於她在演戏。”奥斯卡没喝酒时脑子转得飞快,而且总能一下命中目标。

马克斯说:“演戏的目的是什麽?为了掩护真正的杀手?”

“她擦掉了指纹,我们只在椅子的扶手上找到半个模糊不清的指纹,一点用都没有。”

“既然她没有身份,擦掉指纹就行了,何必冒充唐恩的女友。对我们撒谎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时间越长越容易出错。”

“但她一点错都没出。”奥斯卡回忆著崔西.克拉伦斯的表现,他得承认当时她表现得毫无破绽,大胆地承认自己干了些什麽,像这样的女人还指望她保护现场,能报警已经值得嘉奖了。奥斯卡把难题丢给认真的新人。“你能解释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吗?”

麦克正在思考,他也向奥斯卡反问:“演戏的目的是什麽?”

“我们互相都在问这个问题。”

这次麦克的回答来得很快,他说:“是为了得到掌声。”

奥斯卡有点发愣:“掌声?”

“破坏现场当然是主要目的,後面在我们看来多此一举,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次娱乐和享受。她在炫技,尽管我没见过她,但她一定完全融入角色,从内心深处把自己当做死者的女朋友了。”

奥斯卡想了想:“她看起来又冷又害怕,对警察局疑神疑鬼,真有人能自我催眠,连心里的想法都转化得如此逼真,那些获奖的演员真该向她学习。”

“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可以解释得通。”

“你的想法很好,但这不是楚门的世界,不是真人秀。”奥斯卡习惯性地去找杯子,但桌上什麽都没有,“聪明冷酷的杀手,干净利落的善後,毫无破绽的证人和媲美顶级演员的演技,成本太高了,一百美金该怎麽分配,运气好每人能分到五块钱,可以吃一顿像样的快餐。”

麦克笑起来,马克斯说:“他说了这是推测,对新人不该这麽苛刻。”

“别叫他新人。”奥斯卡离开桌子,伸手搂住麦克的肩膀低声说,“告诉我,马克斯把我的杯子和酒放哪去了?”

“在柜子里。”麦克并不隐瞒,但很快又给奥斯卡带来一个坏消息,“他锁起来了。”

“何必这样,他想当我的老婆吗?”奥斯卡皱著眉说,“你去问他要钥匙,他一定会给你。”

“我也觉得他不会拒绝。”麦克说,“但不必这麽做,因为钥匙在我这,马克斯说你不会好意思问我要的。”

第13章 驯兽师

这是一个地下仓库,空间宽阔,到处堆著废弃货物,闻起来有一股冰凉的怪味,很像地下墓穴的味道,走在里面会让人浑身紧张进而有小便的欲望。艾伦感到很奇怪,好像自己闻过墓穴味似的。很多人都会这样,把想象出来的东西当做亲身经历,实际上他连墓地都不去,因为没有亲友可供缅怀。

露比走在前面,他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与此地格格不入,背影像香水广告里的小姑娘一样完美无缺,每个角度都是特写。艾伦欲言又止,很想就“翻滚的明星”这个话题回敬他几句,可最後还是忍住了,露比肯定会有更多好话可说,他不想自讨没趣。

现在是白天,仓库里有些光,但不太明显。窗户太高了,装著动物园里的那种粗铁栅,附近在建造新工厂,巨大机器运作时带来的噪音使整个仓库不定时地轻轻摇晃,并从天花板上抖落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灰尘。露比抬头看著窗户,那是唯一与外界有关的地方,整个仓库更像中世纪的地下监狱,封闭而坚固,关押著不不为人知的囚犯和秘密。

“只能暂用一下。”露比下了个结论,他显然并不满意。仓库的主人始终没有露面,只留了一串用锈铁环连在一起的钥匙。露比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个房间,他对四处乱窜的蟑螂和老鼠比对人亲切得多,它们也是暗中活动的生物,应该友好相处──露比在开门时给它们让路。

“这里怎麽样?”他问艾伦,但是没有看他,语气好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艾伦说:“为什麽问我?”他想,自己的意见根本不重要,但这种情况下也得注意不做个什麽都说好的应声虫。

“这里地方很大,周围还有工厂,即使开个枪什麽的也不会引人注意。”露比说,“我交了一个月的租金,这笔钱以後你得还给我。”

“你不会是要我住在这里吧?”

“不是住在这里。”露比终於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上下滑动,然後点了点头,“虽然这很适合你的风格,一只夹著尾巴躲躲藏藏的小野狼,不过想得美,住这个字对你来说太美好了。”

“那你打算用它干吗?”艾伦想,他肯定得干些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会知道的。”露比说,“这段时间你应该想一想取个新名字。”

“什麽新名字?”

“可以告诉雇主的名字,不是我们私底下的称呼。每个暗地里从事隐秘工作的人都有,就像警方喜欢用代号一样。艾伦.斯科特可不能家喻户晓,明白吗?”露比走到门口,他说,“帮我把铁门打开,锈得真厉害。”

艾伦走过去,拉住把手,铁锈在他手心里摩擦著,发出一股血一样的味道来。这道铁门外面是楼梯,他们刚才就是从这里下来的,露比率先进去,黑暗一下就把他吞没了。艾伦听到他的高跟鞋在响,楼梯上没有一点光,他就这麽走了。艾伦回头看了一眼仓库,铁栅窗户里漏进来的日光像一部投影仪,在地面上留著一块以监禁为主题的默片画面。

艾伦跟著高跟鞋的声音走进黑暗,他刚刚凝视过亮光,此刻眼睛还残留著窗户的影子,四周真是什麽都看不见了,楼梯又陡又长,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吸收周围的黑色使楼梯的轮廓渐渐清晰。露比已经到了尽头,从上面传来开门声,钥匙在发涩的锁眼里转动,喀嗒一声转开了。

艾伦加紧脚步赶上去,现在他已经能看清脚下的路了,适应黑暗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也并不如想象中那麽长,他开始在楼梯上跑起来。头顶忽然有关门声,接著又是钥匙和门锁的摩擦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艾伦想,他想干什麽。

露比把门锁起来了。

“开门。”艾伦冲上楼梯对著生锈的铁门说,外面的吊车和搬运机发出恼人的轰鸣声。他用力敲门,试图引起注意,但拳头对铁门的撞击声远不如噪音那麽惊心动魄。仓库的铁门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盖著铁片,艾伦把铁片移开,露比还在外面,正对著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幅对著镜头的冷漠的画像。

“让我出去。”艾伦说。

“不行。”露比的声音和那些大型机器混在一起,却出人意料的清晰,而且他没有大喊大叫。艾伦愤怒地说:“我不会忘了这件事的。”

“你最好别忘记,这一个月你得在里面,但不是居住也不是藏身。”露比说,“你被关在这里了,小野兽,会有人来告诉你锤子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我们说好是合作关系。”要是手边有把锤子,艾伦真想对著那张漂亮脸蛋砸过去,他说,“我不是工具,不需要你规定怎麽做。”

“要是事事都需要我规定,你连工具都算不上,只是一堆垃圾。”露比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今後你要干的事可不是一把锤子就能解决的,为了名声我也得想想法子,不能放任自流。”

“我会重新考虑和你的合作。”

“等你出来再说。”露比右手的食指挑著钥匙环伸向一边,艾伦除了他的脸蛋看不见旁边还有什麽,但是等他把手收回来时,钥匙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祝你这一个月过得愉快,我等著你焕然一新的样子。”

露比从门外消失了,艾伦没有继续愤怒地敲门,他知道门不会再打开了,在某段生活艰难的日子里,他学会审时度势,避免白费力气去做一些不会有进展的事。对於身後静悄悄的铁门,露比终於满意地一笑,随即又恢复如常。门外还有一个人在──派恩.特伊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虹膜很浅,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看门人,个子不高,形象简单,穿著件卡其色的外套。

露比经过他面前时,派恩轻轻笑起来,把手中的钥匙抛到空中又接住。

“有什麽要留意的吗?”他问。

露比想了想说:“不要打他的脸。”

“还有呢?”

“也别留下永久性的伤。”

“哪有杀手不受伤的?”派恩不解地看著他,“要是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是想给他办张健身卡。”

“我的要求很简单,倾囊相授。”露比说,“只有一个月时间,一半钱今天就会转到你的账户,剩下一半等看到成果後立刻支付,也希望你自己多加小心,我不会再付额外的费用。”

“你何必操心。”派恩自信地说。

“这是君子协议,和野兽共处一室,难保不会出点意外。”露比从头到尾没有多看派恩一眼,他并不喜欢这个家夥,在那件卡其色的外套下,似乎能听见肌肉和骨头在互相较劲,各个关节格格作响,蓄势待发。露比是喜欢智慧多於力量的人,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他总是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冷漠和鄙夷,不会太令对方反感,也不会让他们太得意忘形。

“好的,我会小心的。”派恩说,“钱一到我就开始工作。”

艾伦重新回到了地下仓库,一开始他还在盘算如何想办法出去,但是沿著露比的路线参观了一遍房间後就放弃了。这里真是个出色的监狱,没有任何破绽和漏洞,艾伦不明白为什麽要为不会逃走的货物建立如此天衣无缝的囤积场所,能够放在这里置之不理的都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

光线越来越暗,白天很快过去了。一到晚上,这里就更像墓穴,机器的声音也停止了,没有车来车往的街道,没有居民区的灯光,连灰尘都失去活力,只有老鼠还照样活跃著。艾伦找了块空地坐下,感到肚子饿,但他还没落魄到吃老鼠的地步。露比肯定不是想饿死他,因此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天亮之後肯定会有新花样。

露比.特罗西的心思没人能猜得到,那张漂亮脸蛋上也从来不给人任何提示,安格斯对他的评价是猜不透,这固然是父亲对儿子的看法,某种意义上也相当客观。艾伦不禁有些恨他,对於露比层出不穷而又自以为是的坏主意,作为父亲的安格斯没有告诉他应该多加小心。

他在封闭的仓库里坐了一会儿开始犯困,很快靠在墙上睡著,但是当上面传来开门声时,他又立刻惊醒了。这声音来得比预料中快,艾伦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快步走到门边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

一个人。他想,不是高跟鞋的声音,难道露比改变主意,打算和他来一次“男人”之间的肉搏。艾伦把拳头放在胸前,眼睛看著铁门的把手。脚步声停在门外,接著把手动了一下,外面的人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行动,大方地把门打开了。在他开门前,艾伦认真考虑了一个问题──该揍他的哪部分?脸蛋还是下面。安东尼提议过下面,按理说他应该采纳这个建议,关於露比的秘密安东尼知道得不少。不过三思之後,艾伦还是决定先照他的脸上来一下,这样他就不能表现得那麽令人讨厌了。

开门的一瞬间,艾伦的拳头冲了过去,他保留了力气,最多只会让人流点血,脸上肿个几天。但是这一拳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被一个矮个子男人握在手里。

派恩.特伊的手指骨节突出发白,对於突如其来的一拳并不放在眼里,但他表现得却很惊讶,吃惊地看著艾伦说:“你差点打到我了。”

“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啊。”派恩说,非常突然地右手横过来在艾伦的脖子上揍了一拳,力气大得像炮弹。艾伦的拳头还在他手心里,整个人却往墙上撞。他立刻晕眩起来,眼前模模糊糊,从脖子到肩膀好像被劈开了似的剧痛。

“你好。”这个人说,并用一只手握著他的拳头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派恩说:“我是你的健身教练。”

第14章 天敌

艾伦很难估计这一拳的力量有多强,只能从自身感受来形容──无法抵挡,挨了一拳就全无反抗之力了。派恩把他放在靠墙的角落,按著他的脑袋,仔细端详他的脸。

“我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说,“这段日子我们得在一起过,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有很多优点。”

“是露比让你来的吗?”艾伦吸著气,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他的脖子好像要断了似的,正常说话都很困难。

“露比是谁?”派恩开始装傻,不肯透露任何雇主的秘密,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在艾伦脸上轻轻一转,似乎还想说点什麽。艾伦缓过气来了,出其不意地抬腿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派恩的胳膊绕过他的膝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像一部计算精准的机器,而且力大无穷,没有转圜余地,向著既定的目标运作。艾伦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互相挤压发出的声响,派恩把他的右腿折起来压在他胸前,膝盖顶著他的下巴。

“小子。”他看著艾伦的眼睛说,“我们来约法三章,第一,我不会打你的脸;第二,也不会让你终生残疾;第三,以上两条在必要时可以不遵守。”

艾伦再次动弹不得,胸口剧痛无法呼吸,派恩松了一下手臂,让他能够开口说话。

“主要是第三条,要是你同意,就点头。”

“先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说话。”

“好的。”派恩松开手,看样子他并不在乎多给对手几次偷袭的机会。艾伦没有立刻起来,而是抬头看他。这个人总是一派轻松悠闲的样子,脸上偶尔还有笑容,但随时都会进入战斗状态。艾伦在想自己有什麽胜算,他可不会轻易认输。

派恩在仓库中走来走去,铁窗外有点光,但不是月光而是新工厂的探照灯,光线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又白又亮。

“你来这里干什麽?”艾伦活动了一下脖子,还是很疼。派恩掉头看他一眼说:“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是谁。过来,别像只可怜的小猫蜷在角落里。”这不是挑衅,但是比挑衅更让人难以忍受,就像在和一岁半的孩子玩掰手腕,他只出一根手指。

艾伦站起来,又一拳朝派恩头部挥去,这是很野蛮的方式,并无技巧可言,但是派恩似乎很欣赏这种直白的进攻,眼睛在白光照射下兴奋地燃烧起来。艾伦满有把握的一拳又落了空,派恩侧身避开,右手夹住他的胳膊,膝盖往他腹部猛撞过去。这一下的冲撞力让艾伦几乎站不稳往後倒,但他的手臂还在派恩胳膊底下,派恩把他整个翻转过来按在地上,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艾伦趴在地上,地面的灰尘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派恩用另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後用力往上提。他是此道老手,知道怎样才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会真的受伤。艾伦始终不出一声,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求饶我就放过你。”派恩在他耳边说,“你知道我可以让你更疼一点的,而且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和我们约定的三条都不冲突。”

艾伦被迫仰著头,眼睛只能看见仓库发黑的天花板,虽然没有大震动,灰尘还是掉了下来。派恩在等他答复,而且想好了後面的策略──要是他真的求饶,就狠揍他一顿,让他好好躺个几天再说。驯化野兽不是要让它们失去野性和骄傲,而是使它们学会谋生的技艺。

艾伦瞧著天花板说:“我不会求饶。”

“是吗?”派恩又加了把劲,艾伦感到脖子快被他勒断了,空气隔绝在外,肺部承受著重压。他的手臂被扭到最高,派恩的膝盖顶著他的腰,肩膀压在他另一条胳膊上。“这样你还坚持吗?你能坚持几分锺?”

艾伦不吭声,对这种折腾拒绝妥协,这是最後的防线,一旦让步他就什麽都不是了。

别让那家夥看扁你。个中理由并不新鲜,但“那家夥”到底是谁,艾伦还不想下定论,总之他得保持骄傲,绝不让步。

派恩对他的沈默寡言也有些意外,通常那些陷於此种境地的人很快会作出决定,不会僵持这麽久。受罪的可是自己。派恩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手臂略微放松,不至於让他就这麽窒息而死。艾伦喘了口气,派恩勒著他脖子的手转而捏住他的腮部。“听我说,我挺喜欢你。”他在艾伦耳边轻声低语,“我要给你一份礼物。你知道打架的秘诀是什麽吗?”

艾伦搞不清这个问题的意图何在,於是便继续保持沈默。派恩说:“不是力量,也不是技巧。打架的秘诀和所有成功的秘诀一样,你得察言观色,判断什麽时候该做什麽。”

艾伦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可以想象,他问:“这时我该做什麽?”

“你可以猜猜我会怎麽对你,然後才决定该怎麽做。”派恩把他的下巴抬得更高,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不只是疼痛,还有些难堪。艾伦说:“我猜不管我怎麽做,你都打定主意要狠狠揍我一顿。”

派恩笑起来,但是声音很轻,像麂皮一样滑,听在耳中有些痒痒。他站起来,手臂用力把艾伦从地上拽起来。“你很聪明,我正打算这麽做。”派恩把他摔向对面的架子,艾伦一直在防备,但这一下的力道超出了预想。他手脚失控,整个人摔了出去。对面的置物架摇晃一阵,并没有散架,派恩走过去,从杂物堆里把他重新提起来。

他的目光朝艾伦脸上扫过,有些不习惯,拳头遗憾地转向其他部位。艾伦挨了好几下,每一下都在最能感知疼痛的地方,会让他疼上好一阵子,没有重伤。派恩是个真正的打人专家,但艾伦不想再将他比作机器,因为机器也会出错,派恩不会。

“你感觉如何?”

艾伦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刚才的大动静惊动了这里的居民──老鼠四处逃窜,这些聪明的小动物也在察言观色,看看这次灾难是不是针对它们而来的,如果不是,那就不妨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热闹。艾伦站起来後的感觉就像那个被撞了数次的置物架,榫部松动,摇摇晃晃。他看派恩的样子都不太清晰,疼痛影响了视觉和判断力。

“告诉我,你有什麽新想法。”

艾伦擦了擦脸上的脏东西,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够想象自己狼狈的样子。他的嘴角动了一下,派恩大胆地走过去。他对安全距离没什麽特别要求,赤手空拳的话,近在咫尺的敌人也不是对手。

“很疼。”艾伦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你揍我是没有理由的,但我因此知道你的分寸在哪。”

派恩大度地一笑,请他继续。艾伦说:“你不会杀了我,这就是我的优势。”他从身後抓起一根木棍,出其不意地朝派恩头上打。他们离得太近了,要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被打个头破血流。派恩反射性地举起左手挡了一下,木棍在他的手腕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肌肉和骨骼就像钢铁造就,不会输给任何木头。

派恩看著他,艾伦的进攻还没完,但是被轻而易举地阻止了。

“我们来个私下的约定怎样。”派恩说,“不让任何人知道,哪怕坏了规矩也无所谓。”

“什麽约定,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约定。”

“这个约定肯定对你有利。”派恩把他的脸掰过来看看有没有弄伤,接著说,“要是你能打到我的脸,我就放你出去。”他像狡猾的大人那样对艾伦眨了一下右眼,仿佛这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艾伦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但这个条件可不容易做到。

派恩说:“有什麽好犹豫的,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从这里出去,你就能揍你想揍的人了。”说实话,艾伦确实有点心动,想想露比摇摇晃晃的背影,现在他知道该打哪个部位了。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外面的人都叫我兀鹫,我自己很喜欢这个称呼。”派恩那双颜色很浅,但像窗口那道白光似的眼睛看著艾伦,语调低沈,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呈现出金属的回响。

“别总想著当一头孤独的野兽,以为自己什麽都能对付。我在教你怎麽挨打的时候你得专注点,看著我的眼睛。”

“没人想学挨打。”

“对,但是落单的小狼是食物,你离开了家就不再受保护了,地面上的危险太多。”

艾伦对他的论调不以为然,这个家夥刚才毫无理由地狠揍了他一顿,现在却开始讲起道理来。“不在地面上,难道你还想上天?”

“为什麽不?”派恩.特伊露齿一笑,“你要站得高一点,何必和野兽滚做一团,弱小时先学会挨打求生,强大时只有你猎杀别人的份了。”

他说:“天上更宽广,兀鹫、鹰、山雕、孤鴞,猛禽在食物链的顶端,我们没有天敌。”

第15章 新室友

“唐恩.葛兰的别墅凶杀案怎麽样了?”

现在是中午,奥斯卡难得有一次正常的用餐时间,马克斯觉得应该把这顿饭搞得隆重点。他们特地离开乱糟糟的办公室,来到一个环境不错的小餐厅。奥斯卡要了一份烤牛排和三明治,干净漂亮的盘子边缘放了一小勺蔬菜沙拉,几颗青色的碗豆在其中十分显眼。

马克斯拨弄著盘子里的鸡肉,情绪并不高涨,他说:“还能怎样?鲍勃对雇凶杀人供认不讳,但是找不到凶手,到底如何结案还得经过多方讨论。”

“凶手会是个什麽样的人?”奥斯卡问,对象却是坐在对面安静用餐的麦克。

“问我?”

“对,快说。”

麦克几乎不假思索地在回答这个问题:“是个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岁。”

“为什麽这麽认为?”

“他的行事风格很……酷,抱歉,我不想用这个词的,但就是这种感觉。”

“用锤子杀人倒很像街头混混的风格,还有呢?”

“他肯定不是混混。”麦克非常认真地纠正。

奥斯卡诧异地说:“你为什麽要为他说话,好像你认识他似的,你说呢马克斯。”

“我同意麦克的说法。”老搭档直言不讳,“有一个细节,杀完人後他下楼到车库,带走了一桶汽油。他可能是开车来的,车子没油了,杀人之後他还记得这件事。”

“也许他本来想纵火。”奥斯卡总有些反对意见,马克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要是这些意见太异想天开,他会很痛快地换个话题。

“鲍勃有一辆二手车,他把车给了杀手。这是鲍勃事後回想起来的细节,他在酒吧里说过‘我有一辆车,也可以给你’。这本来应该是个突破口,但是到处都没有记录,车辆管理处,二手市场,改造厂和废车场都没有踪迹,它就这麽凭空消失了。”

“要真是这样,他也不一定要把车处理掉,或者他还需要再派派别的用处。”

马克斯对他习惯性的唱反调视若无睹,转而对麦克说:“我觉得你之前的推测很有道理,或许他不是单独作案,至少有帮手。”

“崔西.克拉伦斯是个重要人物,我们应该找到她。”

“这很难,她大有可能已经离开本地。”马克斯说,“而且既然她敢於抛头露面,肯定胸有成竹,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没有身份的人突然消失是很容易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难道我们就再也没办法找到他们了吗?”麦克有些失落,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作为一位新警官,他不希望放过任何案件中追查真凶的机会。“束手无策”对他的打击很大。

“别灰心。”马克斯安慰他,“还会有其他转机,很多案子都这样,一开始如同迷雾,後来会好的。你应该去档案室看看,就知道有很多悬而未决的案子,有时候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麦克点了点头,双方达成了一致观点,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建立了同事之间亲密信任的友情。奥斯卡拿餐刀在盘子边缘敲了一下,虽然动静不大,但是在安静的餐馆中已经很引人注意了。系著短围裙的女招待看了他一眼,奥斯卡则向她报以无畏的一笑。

“你们是怎麽回事?”他转过头来对两人说。

“没怎麽。”马克斯说,“你是指哪回事?”

“马克斯,你该把酒和杯子还给我了。”奥斯卡说,“才这麽一会儿工夫,你就和我们的新同事结成了联盟,现在联起手来对付我是吗?”

“我们没有对付你。”马克斯矢口否认。

“也没有联手。”麦克对此做了补充。

“就算你们不承认也没关系,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奥斯卡有些不痛快,但是说不上来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只是心上有根刺,无法拔除,感觉很像真的。

“奥斯卡,你最近酒喝得太多,而且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案子的事交给我和麦克处理,休个假,去玩一玩。”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就能完全胜任,代替我工作了。”奥斯卡看了麦克一眼说,“你喜欢我的办公桌吗?”

“要听实话?”

“说吧。”

麦克如实回答:“我肯定不会想要那张桌子,以後也不想。垃圾太多了,常在里面可能闻不出来,但是最好能和外面的空气比较一下,你会发现很多问题的。”

他看了看马克斯,後者理解地冲他点了点头。奥斯卡彻底发现自己被孤立了,成了最後的骑士,而且他还发现麦克可不像表面那麽好欺负,优秀的不只是成绩,他在各方面都有惊人表现。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所以为你找了个更好的保管员。”马克斯微笑著说,“钥匙在艾许莉那,如果你想要,可以去问她。她很乐意替你办事,而且她说你的胡子很有男人味。”

“别骗我,我不会相信的。”奥斯卡说,“她昨天才告诉我喜欢干净的男人,清澈的眼睛,完美的身材,迷人的笑容,谁不喜欢。”

马克斯说:“给我们的帅哥一点信心,麦克。”

奥斯卡做了个“不”的手势,希望他能闭嘴。麦克认真地看著他说:“要习惯女人的口不对心。”奥斯卡在心里嘀咕,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他看到马克斯和麦克在桌子底下暗中击掌。

“好吧。”烦恼的人不得已把话题转回工作上,“我们还得继续盯著点,唐恩的案子还没完,一旦我们放松,就真的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马克斯说:“你觉得他会藏在哪?”

“要是电影里,他八成在享乐,出入高档场所,和妓女们鬼混。不过要是酬金只有一百块,那就有点难办了。说不定他正躲在地下仓库,每天为去哪里弄吃的犯愁。”

“这个想法很好。”麦克说,“要是有空,我们不妨去偏僻的仓库找找。”

马克斯笑起来,看了一眼餐厅的时锺,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当时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个午间笑话。

艾伦每天注意时间,白天派恩会出去,有时久一些,有时只到仓库门口。这些时候艾伦可以自由行动,“训练”只发生在夜间,派恩说这是野兽最活跃的时段,他应该发挥得更出色。艾伦怀疑他出远门一定是去和露比碰面,谈谈他狼狈不堪的近况,因为有一次,兀鹫先生除了带回晚餐,还给他带了一本旧书。

“给你。”派恩一顿要吃三人份的食物,他吃东西很慢,但是绝不浪费。

艾伦没有立刻接受,反而看著他问:“为什麽给我?”

“别问那麽多,给你就收下。”他把书直接扔进艾伦怀里。

“我不看书。”

“那我可不管,你拿去撕著玩也行。”派恩会强迫他求饶,但不会强迫他学习。这不是他的职责。艾伦把书扔进角落,他得抓紧时间吃东西,夜晚一到,他们的“好戏”又该上场了。在这个密闭的仓库,两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肯定不友好,但又不光是敌意,双方都得保持警惕,提防对方的突然袭击。艾伦不知有多少次把目标瞄准派恩的脸颊,最终都遭来一顿毒打。这个打架专家可不会手下留情,总是尽心尽力,把他揍到站不起来为止。现在艾伦已经浑身是伤,但是派恩很高兴他的眼神没有弱化,时常会露出令人大吃一惊的斗志。

这一晚情况还是没有变化,经过一场实力悬殊的搏斗之後,艾伦在半昏迷状态中等到了清晨第一道阳光。

“早上好,小狼。”派恩在他面前说,“我要出去一会儿,会晚点回来。晚上我们再继续游戏,希望你能早点恢复过来,最近你的劲头好像变小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艾伦不想说话,派恩就这麽走了。整个白天只有温热的阳光陪伴他。他想露比大概再也不会出现了,这就是整个计划,没有合夥人,没有新任务,什麽都没有。他觉得无聊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向角落,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当他靠著墙坐下时,手指碰到那本被丢弃的书──封面模糊不清,纸张发黄变脆,一定被丢在什麽地方很久了,不会是一本畅销书。艾伦翻开第一页,这是个英国人写的小说,作者名不见经传,也许这就是它破破烂烂的原因。扉页上写著书名──《锺楼与蜘蛛》。下面还有一行──献给玛丽琳。

不知出於什麽目的,艾伦又接著往後翻了一页,换做平时,他只会看看封面上的画和背後标注的价格。默默无名的作者把这本不起眼的书献给自己已故的妻子,故事的主角是个银行家的继承人,因为种种原因沦落为乞丐,小说前半部全都是阴谋诡计,後半部忽然像暴风雨後的海面一样归於平静,男主角发觉复仇无望,绝望之时想到自尽。艾伦对於复仇的主题青睐有加,可是主角自暴自弃的态度却让他非常不屑。他也有自己的目标,因此绝不赞同中途放弃。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故事的转机,希望有奇迹发生,然而什麽都没有,整部小说笼罩在一片沈闷而难耐的哀婉气氛之中,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锺楼和蜘蛛。既然如此,这个固执的作者无法成为畅销者中的一员也就情有可原了,这不是一本令人愉悦的书。艾伦屡次想把它扔回角落,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想知道给他这本书的人究竟有什麽目的──如果是露比的话,此举不会毫无意义,尽管他惹人讨厌,但艾伦得承认他并不是个这麽无聊的人。书只剩下几页时,艾伦明白再也没有什麽转机了,这个倒霉蛋就这麽流落街头,成为乞丐的一员。夜幕降临时,有开门的声音,派恩总算回来了。艾伦把书放在地上,悄悄站起来,他不想放过这个偷袭的好机会,尽管有过数次失败的经历,但他仍然相信下一次会反败为胜。

艾伦躲在门边,采取了和以前一样的策略。

脚步声下楼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人不是派恩,也不是露比,而是个从没遇见过的陌生人,艾伦对准打开的门一拳直击,出乎意料的正中目标。察觉到对方不是打人专家,艾伦没有用太大力,只作为一次试探。

黑暗中的陌生人大叫一声,似乎在边吸气边摸脸颊。

“你打到我的脸了。”他走出来,一只手捧著下巴说。这个人有一头棕黑短发,眼睛深蓝,大约三十岁左右。艾伦问:“你有钥匙?”这真是个好机会,他想,虽然这麽离开有些不合规矩,但比不上找露比算账来得重要。艾伦往铁门外看了一眼,没有人,楼梯毫无障碍地通向地面。

他推开陌生人,朝楼梯前进,走到中段时听见下面传来说话声。

“你想去哪?”

“不关你的事。”

“怎麽不关我的事?”对方说,“要是你走了,我该怎麽办?”

艾伦快步走到门口,发现铁门没有锁,晚上的风从那个挂著铁片的小口中漏进来,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怪味,好久没有洗澡了。他一身汗味和灰尘味,样子一定可怕。他的手已经转开了把手,忽然感到一阵灼痛,铁门边缘冒出细小的火花。艾伦飞快地把手缩回来,误以为门上通了电,可紧跟著又有一次疼痛擦过手臂。他终於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下面的人在开枪。

消音枪射击时悄无声息,只有子弹击中墙面发出声音。此地一片漆黑,他如何看清目标?

陌生人在楼下说:“快回来。”

艾伦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他决定铤而走险。可这个最终计划也失败了,当他再次推门时,周身火花四溅,要说枪林弹雨也不为过,但是没有一发真正打中,全都是擦肩而过式的威胁。他听到换弹夹的声音,可只要一有动作立刻会遭到扫射。

“我叫韦德.伍德洛。”这个人说,话语中带著抱怨,“这个地下射击场可不怎麽样,但是算了,下来练练枪吧。”

第16章 神枪手

韦德和派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更英俊更亲切,除了手中那支看不出型号的左轮枪外,就像个可以很快成为朋友的普通人。他的穿著品味也和派恩大相径庭──短夹克,牛仔裤。不知道他把弹夹和备用枪藏在哪,左轮枪是无法一下打出那麽多子弹的。他活像个牛仔。

“你好。”韦德向走下楼梯的艾伦伸出右手,对於自己脸颊上的伤并没有怀恨在心。他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这又是个棘手的人物,艾伦伸手时时刻提防,但是并没有意外发生。韦德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指节处有些坚硬的茧,他握著艾伦的手上下摇了摇,然後同情地说:“你看起来过得很糟,有什麽我能帮忙的吗?”

“让我从这里出去,就算你帮了大忙。”但是他不会答应的,艾伦心里明白。即使露比这麽做是出於好意──暂且当做是好意吧,他也不会心存感激,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被当做一件需要完善改进的工具。

韦德说:“这件事有点为难我,因为我已经收了钱。”他不像派恩那样喜欢保守秘密,对於被雇佣的情节并不隐瞒。他说:“别紧张,我只是受人之托来教你一些有用的技能,虽然这麽短的时间很难让你全部掌握,但是学到一点总是好的,我可不会轻易传授技巧,你是破例第一个。”说著,韦德在仓库的空地上走了一圈,“这里障碍物挺多。”

艾伦说:“他给了你多少钱?”

“够我逍遥一段日子,不过我答应他主要不是因为钱。”

“是吗?”

韦德开朗地一笑:“他长得很漂亮,对漂亮的人我总是特别优待。”他看看艾伦满是灰尘泥泞的脸说,“你也有这项特权,下回我再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点好东西。”

看样子韦德知道露比的真实身份,艾伦不禁有些奇怪,终於忍不住说:“可他是男的。”

“我知道啊。我又不想和他干嘛,长得漂亮就行了。”他个人坚持这种理论,别人就无话可说了。艾伦看著他逛来逛去,此时机会很好,韦德多次背对著门口,而且距离他很远。艾伦试著往门口挪了一步,他自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这小小的一步也遭到了枪击,韦德好像在後脑勺上长了眼睛。

“别乱动,今天我子弹带得可不多。”韦德推开转轮,往里面塞了一发子弹,麽指轻轻一推转了进去。他从哪里变出的子弹?艾伦对他的态度不如对派恩那麽强硬,首先他还算友好,其次枪不是个可以赤手空拳尝试对抗的家夥。

韦德面带微笑地看著他说:“我们来做个游戏,这里有六发子弹。左轮枪装上消音器射速和威力都会降低,我保证不会射伤你的任何部位,让你先跑,一分锺内我会把子弹全部射完,这段时间你要是能碰到铁门的把手,我就不再阻拦你。”

“一分锺?”艾伦在心中计算,一分锺很短,但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很长,这个游戏的规则对韦德毫无益处,不会射伤就代表有惊无险,这样他有什麽胜算呢?

“想好了吗?”韦德殷切地问,“来玩一玩,这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不会有大问题。”

艾伦说:“好。”

他没有准备动作,猛然间向门口冲去,铁门离他并不远,如果韦德真能言而有信,他甚至找不到输了这游戏的理由。艾伦开始奔跑时,韦德并没有立刻开枪,他转头看著铁窗,目光忽然下滑,举枪对准一个置物架。艾伦听到轻微的一下射击声,但是无法判断子弹射向何处──不管往哪个方向,只要不对准要害就足够了,这会使他立於不败之地。

艾伦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当他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後,一个早就摇摇欲坠的置物架带著重物朝他背後倒下。在最近的打架过程中,仓库的一切陈列物品都成了派恩间接攻击的对象,各式碰撞使它们逐渐毁损,如今已变得摇摇晃晃不堪一击。尽管如此,艾伦还是感到万分惊讶,听声音,韦德只开了一枪,一发子弹就使整个架子倾倒下来。他不但有一双黑暗中视物的眼睛,而且有著精准的判断力,一眼就能发现致命点在哪里。艾伦迫不得已改变行进方向,他差点被砸个正著,现在距离铁门反而更远。

时间过去多久了?也许只有几秒,但他不再这麽乐观了,认为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取胜。韦德的第二枪对准他的脚边,一只老鼠被惊得弹跳起来,对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艾伦并不反感,可跳到身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左轮枪在韦德.伍德洛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自动会寻找合适的目标为艾伦制造各种麻烦。子弹从不落空,无论是静止的物品还是活动的对象。虽然障碍物越来越多,但是艾伦同样运用他最擅长的灵活和大胆,终於渐渐接近了虚掩著的铁门,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门把。

他暗自庆幸,周围已经没有可利用的道具,韦德的子弹只剩下最後一发,除了朝他射击之外再无其他方法可以反败为胜了。这时一发子弹从艾伦手臂和腰部之间的缝隙穿过,击中了生锈的铁门。起初艾伦不明白这一枪的意义,但是铁门发出一阵吱嘎声,在子弹的冲击下慢慢打开了,门把离他越来越远,外面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一分锺。”韦德在他身後说,“干得不坏。”

艾伦还可以继续往黑暗中跑,因为韦德没有填装子弹,但是他已经不想再跑了。他开始对此有了兴趣。韦德说:“你不跑了吗?”

“我跑不掉,而且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麽?”

“我应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而不是落荒而逃。”

韦德笑起来,以一种亲昵的朋友似的语调说:“知道你为什麽跑不掉吗?”

“为什麽?”

“因为我知道你想干嘛,知道你的目标在哪里。”韦德说,“开枪之前,你得先搞清楚对方的想法,要是他想逃跑,就对准他逃生的路,一定不会有错。千万别像个傻瓜一样跟著他的屁股後面打,这样你就总是慢了一步了。”

“我会记住的。”

韦德从他的短夹克里变出一把改装过的自动手枪,同样装著消音器。他把枪口倒转,枪把对准艾伦说:“给你。打两枪试试,让我看看你的准头。”

艾伦接过枪,对於枪械他还是挺有自信的,安东尼心情好时也会允许他参观一下地下军火库,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让他摸摸他那些“漂亮老婆”。艾伦检查了弹夹,确定里面装满子弹。看得出来这是一支非常好的枪,他有些疑惑,觉得枪手不该把好枪随便交给别人。韦德好像猜出了他的想法,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是个读心术高手。“枪只是武器,是工具,可以对它有感情,但是千万别依赖它。没了枪还能用别的代替,没了机会只有死路一条。”

艾伦把枪口对准他,韦德笑笑并不在意──要是艾伦会开枪,他事先就不会把枪给他。他们跨过铁门,站在楼梯下。韦德抬头说:“试试看瞄准楼上的门把。”

“我看不见。”

“非要看见才能开枪吗?”

“要不然怎麽办?”

“计算。”韦德说,“用你的常识去判断,楼梯你已经走过几遍,把手在哪一定也有概念,为什麽还要看呢?”

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对艾伦说:“眼睛不是每次都能管用的,你得学会始终有个备用方案。”

这是艾伦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常识”这个词了,第一个是露比,是他最不愿听讲的对象。艾伦开始思索这个词的真正意义──他是个没有常识的人吗?当然不,可是他不情愿地暗地里承认,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短短几天,他仿佛打开了一个宝库,发现了很多从未见识过的东西,甚至花费大把时间阅读了一本晦涩沈闷的书,这在以前是绝不会发生的事。

艾伦把手臂抬高伸直,对准黑暗中的把手。

“常识。”他喃喃自语。楼梯有多少级?想一想仓库和铁窗的距离,每一格台阶的距离。把手在中间还是偏下?好像在腰部的位置。艾伦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韦德没有打扰他,思考是学习的一部分。等他睁开眼睛後,似乎获得了启发。

艾伦没有仔细瞄准,他知道再怎麽瞄准也没用,他不可能像韦德那样百发百中。

子弹通过消音器向高处飞射而去,韦德似乎能看清其运行轨迹,目光随之向上。他肯定能够判断这一枪的命中率,但并没有什麽特别表示。就在这一瞬间,铁门忽然打开了,有人要从外面进来。

他完了。艾伦的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是派恩还是露比?不管是谁都难免受点伤。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比子弹更快。然而结果出人意料,开门的人似乎察觉不对,立刻又把门关上了。没有火花和撞击,子弹想必是打进了楼上的墙壁,艾伦知道自己射偏了,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韦德保持微笑说:“不错,距离不算太远。”

“下次会更近一点。”

“等我好好教教你怎麽开枪,你就会掌握窍门了。”他们关系融洽的同时,也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

“你怎麽来了?”派恩踢开门,提防下面的冷枪,他的语调听起来很不高兴。是啊,没人会在差点遭到枪击後还兴高采烈的。韦德认出他来,说:“那家夥竟然神通广大地把我们搞在一起了。下来吧,我不会朝你开枪的。”

派恩走下楼梯,经过艾伦身边时说:“就算他帮你,你也别想赢我。”

韦德听出其中玄机,忽然伸手搂著艾伦的肩膀。“你们在打赌吗?”他低声说,“我教你一个办法,准能赢他。”

派恩拽住他的外套,把他从门口拖进来,而韦德进门时已经把枪口对准了派恩的下巴。

“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双方剑拔弩张,看来并不是能够友好相处的一对夥伴,艾伦倒很乐意看他们打一架,这样他又可以远走高飞了。然而两人很快分开,韦德拍拍夹克,派恩把袋子里的晚餐扔给艾伦。

“你自我介绍过了吗?”派恩说,“只敢躲在远处放冷枪的狐狸。”

“狡狐伍德洛。”韦德对艾伦说,“你和这家夥相处了几天?难怪看起来这麽凄惨,他肯定向你灌输了站得高就没人够得到你的想法,但是千万别当真,就算飞上天,我也能把他打下来。”

“我想他不是这个意思。”艾伦在心里说,肯定不是。他们俩到底有什麽过节?

派恩对韦德的说法鄙夷地嗤笑一声,但并未多费口舌反驳,反而自顾自地开始吃起丰盛的晚餐来。

“没你的份。”

韦德无所谓地耸肩:“我吃过了。”

第17章 兀鹫对狡狐

“这里应该整理一下,几个房间就都能派上用场了。”韦德在仓库的每个角落指指点点,好像打算在这里长住似的。派恩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从纸袋里摸出另一本书扔给艾伦。这次是一本画册,世界各国名画鉴赏。

露比的意图越来越让人摸不著边际,如果小说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品,艺术这类东西就显得有些太深奥了。艾伦翻了几页,对其中某些古怪的表现手法难以理解。

“他希望我看完吗?”艾伦问。这个“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派恩知道是谁。

“他什麽都没说,只是给你,今後要有类似事件也别再问我,一个月之内不会有答案的。”

“那麽你能从中看出什麽?”艾伦把其中一幅翻过来对著他问。一幅色调沈郁但又有些明亮的油画。其中有老人,疲惫的人,被捆绑的人,骑马的人。画面忽明忽暗,人物全都有著黝黑而死气沈沈的皮肤。

派恩对此同样没有独到见解,他的专长只在一个方面登峰造极,因此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後,立刻说:“快吃完,等我不在的时候再看,我们得抓紧时间。”

韦德参观完地下城堡,开始加入到对话中来。他对画册倒是很有兴趣──其中优美的裸体男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换一张图。”韦德说,“後面那页是什麽?”

“上面写著劫夺留西帕斯的女儿。”

“这是我喜欢的题材。姑娘们都不穿衣服。”韦德说,“为什麽她们不穿衣服?”

“我怎麽知道。”艾伦对他的怪问题瞠目结舌,可总不能像个无赖一样回答,因为画家是男的吧。三个人同处一室,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对这本画册的内在意义表达了无奈──派恩埋头吃东西,艾伦合上书本,韦德开始往左轮枪里填子弹。

晚餐时间结束後,派恩第一个站起来。

“今晚怎麽样?”他问。

“没什麽不同。”艾伦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相对而言他对韦德的技巧更有兴趣,可见一个亲切耐心的好老师是多麽重要,即便学习杀人也得注意寓教於乐。然而派恩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他们互相的约定很明确,解决方法只有一种,拳头。这几天来的遭遇让艾伦学会了迂回战术,他不再一味使用蛮力进攻,也不会硬挨派恩的殴打。他的动作灵活多了,从观察派恩的各种习惯开始,接著模仿他的行动,最後再加入自己的创造发明。派恩已经很难像一开始那样一只手就把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们打架的范围越来越大,破坏力也越来越强。

韦德站在距离很远的角落看他们拳脚相向,似乎觉得有点无聊。对他来说这是一枪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派恩非得用贴身肉搏这种古老的办法。艾伦被一拳揍到墙上时,他手臂一抬,子弹悄无声息地划破黑暗直冲派恩的脑袋而去。

这一枪防不胜防,要是在电影里,导演会为它增加一个特写的慢镜头,子弹顺著膛线飞出枪膛,旋转著冲向敌人的致命部位。这种镜头很讨观众喜欢,会让紧张刺激的战场瞬间安静下来。但是这一枪并没有命中目标,派恩往後仰了一下脸,子弹擦过他的鼻梁,在上面留了一道小伤口。

他在黑暗中怒视了韦德一眼,丢下艾伦冲他走去。

“你最好别插手我的活计。”

韦德的脸上浮现出无辜而歉意的表情,以任何人都不会轻易相信的谎言应付派恩的质问:“抱歉,枪走火了。”

“看来我们只能留下一个来教他。”派恩说,“有两个方法可以决定谁留下,让你选。”

第一个办法是抛硬币,第二个办法是打个你死我活。

韦德说:“我很想选第一个,以和平方式解决一切难题,不要伤及无辜。”

“这里没有无辜。”

艾伦也同意这个观点,会和这些人搅合在一起,就足以说明问题。派恩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自从韦德来了之後,他就不再是那个目光锐利冷酷难缠的兀鹫。艾伦能够体会他的感受──双方是死对头,永远对付不了会让人很灰心,始终超越又会失去对手的意义。最好保持一种不确定状态,宿敌就是这样,能够提醒自己不要落後,让人又爱又恨。

这场比试没有事先约定,也没有发令,当艾伦发现他们打起来时已经无法再插手了。从派恩对待韦德的手段来看,艾伦心里明白对付自己他只用了多少力,但韦德不会站在原地白白挨打,他的行为在旁人眼中只是四处逃窜,不放过每一个房间的隐蔽地点──刚才他花费在观察这些藏身之处的时间可不少。派恩对这种东躲西藏的行为痛恨至极,可又拿他没办法,韦德始终没有开枪。尽管和他相处的时间不久,艾伦却能了解他的想法,这是一种骄傲,他的最高荣誉只在第一枪。

仓库里非常黑暗,忽然间派恩和韦德都失去了踪影,四周寂静无声。艾伦亲眼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但当他走到开阔地时,却发现并没有人在。兀鹫善於等待机会,狡狐善於诱敌深入。艾伦离开原来的位置,希望双方分出胜负前能够提早到场。作为战利品,他不想错过这场比赛。

艾伦随意漫步,派恩忽然从一堆废弃物中冒出来。韦德在不远处,他们的距离缩短了,不知不觉中,双方使用各种技巧和战术,现在他们只差几步之遥。派恩从成堆货物中提起一个麻袋向韦德扔去,他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就像把一个纸团扔进废纸篓一样轻松。韦德躲开了这次袭击,但派恩的目的不在这里──他足智多谋地弄破了袋子,石灰像烟雾一样散开。

“这样你还能开枪吗?”派恩冲进烟雾,即使同样看不见,他也喜欢这种混战,好像四周都是敌人,变成了一个战场。韦德没有吭声,艾伦想起他的理论:眼睛不是每次都能管用的。现在是他实施备用方案的时候了。枪声非常轻微,就像夜晚旧房子里忽然发出的声响,不知道来源在哪,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枪并没有打中派恩,反而打落了一个木架,上面成排生锈的铁钉,每一根都足够刺穿头颅。艾伦不禁想起唐恩.葛兰的脑袋,他死於锤子,而现在这排铁钉直冲自己而来。当他想方设法躲开之际,派恩从烟幕中钻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下巴挥了一拳。艾伦往後仰倒,摔在地上,铁钉落下时距离他脚边只有几毫米。

派恩的手臂被木板擦了一下,血珠正在往外冒。他回到烟雾中把对手拉出来,韦德并没有沮丧,仍旧保持了一贯的微笑。

“你差点杀了他。”派恩说,“你的准头为什麽会这麽差?”

“我当然是故意的。”韦德回答,“你怎麽会认为我准头差。”

“要是他躲不开怎麽办?你会坏了我的名声。”

韦德转头问艾伦:“你会死在这里吗?生锈的钉子,一点都不风光的死法。”

“我可以躲开,但还是谢谢你。”艾伦对派恩说。要是他不回来,一定可以全胜这场比赛。

“没什麽。”对於这类感谢,派恩有些不习惯。韦德说:“他总是赢,输一次也是应该的。”

“我并没有输。”

“要是按照结果来看,你确实没输,而且只要我不来真的,你永远不会输。”

“你真是个卑鄙的家夥。”

“差不多,石灰快到我眼睛里去了。我们都借用了道具,就算不分上下。”韦德拍拍灰尘,艾伦不情愿地被当做道具,不过他的看法因此有所改观。即使派恩传授技能的方式很暴力,他也已经不在意了。韦德暗中摆手,艾伦听到他低声说:“要是你躲不开,我还可以把别的东西挪过来替你挡著。记著得有备用方案,我总不能真的朝他开枪对吧。我又不是那些人。”

“那些人是谁?”

“外面的人,爱杀人的机枪手疯子太多了。”

“我有个好主意。”艾伦提高声音,“你们可以和平共处,一个利用白天,一个利用晚上,白天附近的声音很响,开枪可以不用装消音器。”

双方都在考虑这个提议,韦德说:“我没意见。”

“我也没有。”

艾伦摸摸下巴,还有点疼,派恩情急之下的一击非常有力。“你打了我的脸。”

“必要的时候可以不遵守。”

“他总是这麽赖皮。”韦德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来玩一点三个人的游戏。”

“别占用我的时间。”派恩反感地说。

“这次是脑力游戏,很快结束。打个比方,我们三个互相都有敌意,也有能力杀了对方,不过以一敌二就有点困难。若是僵局,你会怎麽做?”

“怎麽会僵局?”派恩问,“你用枪还是用别的?”

韦德无奈地说:“你根本不懂什麽是脑力游戏。好吧,我用枪,你用拳头,他用超能力,总之我们都挺厉害。”

“我放弃。”艾伦忽然开口。

派恩似乎对他的选择感到意外,韦德说:“你为什麽放弃?你是有超能力的,而且放弃意味著不抵抗,如果我们联起手来对付你,你就完蛋了。”

“但是你们不会联手。”

“你不能把我们的关系考虑在内,得假装我们是不认识的。”

艾伦说:“我并没有考虑你们的关系,虽然你们确实不会联手合作。可是想一想,我放弃了,你们会继续提防我还是先杀了对方?做出同样的决定需要没有猜疑的默契,万一你向我动手而他没有呢,怎麽防备他在你有所行动时不在背後搞鬼?一个放弃抵抗的人和一个全神戒备的人,你会先干掉谁?”

韦德沈默了一会儿,很突然地转头向派恩一笑。

“他很聪明,我们得好好教他。”

派恩不像他表现得那麽露骨,艾伦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同意,但是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第18章 同行者

麦克.艾尔维斯警官一天的工作从整理档案开始。由於他的上司──奥斯卡经常夜不归宿,因此办公室里总会有很多东西需要清理,文件得分门别类,以便有用时能立刻找出来。对此奥斯卡常说,不必整理得太干净,办公桌上的东西看似凌乱,实则是有规律的。

“什麽规律?”

马克斯一直想知道其中奥秘,可奥斯卡的回答总是很微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很难向你们解释。”通常对一件事无从狡辩时,人们就会欣然采用这个回答,很难解释意味著别再问了,潜台词是少罗嗦。自从艾许莉掌管了酒柜的钥匙後,这位文职姑娘对奥斯卡的办公室不再敬而远之,经常会突如其来地送几杯咖啡。

“她肯定喜欢你。”马克斯说,“不然怎麽解释女人的殷勤?”

奥斯卡惊讶地问:“对我?我看她准是喜欢别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麦克。”马克斯说,“你的看法呢?”

“只要等待结果就行了。”麦克的回答简洁明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她不会总是一视同仁。”

“有道理。”

艾许莉是个金发的漂亮姑娘,在这一行中并不太久,因此还没有习惯那些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凶神恶煞的罪犯。以往她总是把此类文件翻过来,用纸袋套好再交到负责办案的警官们手中,但是今天有些特别,某些事给了她勇气,让她勇敢起来,不再害怕这些血淋淋的图片了。

艾许莉用回形针把整理好的资料夹在一起,敲响了奥斯卡办公室的木头门。

“请进。”

三个男人正在里面谈论她,对於女主角的突然到来,每个人都投以关注的目光。艾许莉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奇怪地问:“有什麽不对吗?”

“没有。”马克斯机灵地说,“我们正在想,你给我们带来什麽消息。”

“肯定不是好消息。”奥斯卡说,“你早该习惯每天都会有坏消息的日子了。”

“但我还是期望坏消息不要与日俱增。”

艾许莉冲麦克微微一笑,非常自然地经过奥斯卡身边,把文件放在桌子上。

“凶杀案。”她说,“先生们,又有事干了。”

“我就知道。”奥斯卡从桌上拿起文件翻了几页,表情就像在看一部没有剧情的血腥恐怖片,马克斯好奇地问:“是什麽案子?”

“我没仔细看照片。”艾许莉说,“这案子本来是诺曼在办,但他最近出了点事,现在上头说转交给你们。”

“他出了什麽事?”

“他中了一枪,在腹部,情况不太好。”艾许莉遗憾地说,“医生认为他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准是否可以继续工作。”

“怎麽会这样?”奥斯卡惊讶於这个坏消息比以往的那些都要糟糕,而在此之前他竟然全不知情。

“就是这个案子惹的祸,你看到了吗?”

“我正在看。这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对。”

奥斯卡拿走回形针,把其中几张纸递给身旁的马克斯,马克斯又传了一部分给麦克。

“枪杀案,每个人都是一枪毙命,一共六个人,死者都持有枪械。”

“典型的黑帮械斗。”马克斯说。

“事情发生在郊外的一栋旧别墅,附近居民都听到枪声,目击者说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门外,枪响後立刻开走,整个过程非常紧凑,是有计划的枪击事件,而非临时兴起或者谈判时双方发生口角引发的火并。”

“凶手应该不止一个人。”

“目击者卡梅伦夫妇说至少有三个持枪凶徒。”

“这旧别墅周围好像没有距离很近的邻居,夫妇俩是怎麽看见的?”

“他们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有一台望远镜,用来观察附近的候鸟,这时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能提供凶手的特征吗?”

“不能,这些人动作很快,没有在门口停留多久,目前只知道是三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不太确定。不过卡梅伦先生记住了车子的牌照。”

“那也有可能是假的。”奥斯卡问,“诺曼当时在场?”

“事发後他第一个赶到,可能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可能另有凶手在附近,要知道真相得等他醒过来才行。”

“希望这件事不会有人插手干预,这样我们还有点胜算。”奥斯卡皱著眉,麦克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似乎觉得事情棘手,又有点无奈。

“你为什麽没精打采的。”出於关心,麦克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为了使他振作一些,就把自己没喝过的咖啡递过去。奥斯卡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最近他们的关系又亲近了一些,但还不到交心的地步。奥斯卡说不上来这位新同事有什麽缺点,也许没有缺点就是他最让人恼火的地方。麦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甚至不和姑娘们开玩笑,但他又不像有些性格孤僻的人那样难以相处。奥斯卡想,他完美无缺,为什麽要讨厌他呢?经过几次思考,奥斯卡自以为得出了一个最佳答案,是因为麦克在一个他心情不佳的时段出现,并且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改变第一印象可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而且不只是一个长期过程,还需要运气,需要突发事件和转机。借用一个浪漫的说法,交朋友也得看缘份。

奥斯卡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好,他感激地看了艾许莉一眼,而对方认为他不该用别人的杯子还谢错了对象。

“我最不喜欢这类案件,我们出生入死,到头来却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家夥冒出来要求你停止查案,知道为什麽吗?”

麦克配合地追问:“为什麽?”

“因为这件事不该你管。”

“那该谁管?”麦克奇怪地问,“难道我们不是为了侦破案件才在这里的吗?”

这时马克斯也露出同样无奈的表情,他说:“有时候不是这样。”

“什麽时候?”麦克刨根问底,他终於表现得像个新人了,奥斯卡欣慰地想。

“有些势力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我并不是指害怕。”奥斯卡说,“可上头叫停,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哦。”麦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内幕他也有所耳闻,在特定情况下,政府默认了黑帮分子扮演的角色。双方心照不宣,有时警方收到贿赂也会对火并之类的案件置若罔闻。

“不过别担心这些,既然这案子交到我们手中,就好好干。”马克斯把文件整理起来,重新夹上回形针。

奥斯卡看看表。“时间还早,可以先到现场,然後再去拿验尸报告。谁跟我去?”

麦克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马克斯下午请假。”

“你已经六年没有请假了。”奥斯卡非常意外,“今天是什麽特别的日子。”

“梅格怀孕了。”老搭档轻快地回答。

“这是好消息。”气氛终於松弛下来,他们接到太多惨案,生命消逝永不再来,如今一个新生命在孕育成长,真是件令人振奋的好事。麦克伸手向马克斯道贺,奥斯卡以老友的亲密态度与他拥抱了一下。艾许莉说:“等你们回来我会准备好蛋糕和热茶,奥斯卡,今天可以破例让你喝一小杯白兰地。”

“太好了。”奥斯卡说,“我还没有结婚就已经有了家的感觉。”

他和麦克驾车前往事发地。一路上双方都显得有些拘谨,奥斯卡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出行,没有马克斯,他和麦克就好像失去了沟通的桥梁,对著沟壑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点什麽。”奥斯卡难耐这种沈闷的气氛,但是一起听电台节目又太老套了,这可不是在约会。

麦克说:“你们搭档几年了?”

“马克斯?”

“对。”

“记不清了,大概五六年,他和梅格结婚时我还是个新人,和你一样。”

“请恕我直言。”麦克说,“我很难想象你新人时的样子。”

“想知道吗?”奥斯卡飞快地转过一个信号灯,眼睛看著正前方,“我的顶头上司是个老古板,浸礼会教徒,对抽烟酗酒和各种娱乐深恶痛绝,这麽说来和你倒挺像。”

麦克无奈地看著窗外:“我不反对娱乐,而且我也不反对你喝酒,但是最好不要过量。”

“我有分寸,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奥斯卡说,“老埃尔文处处看我不顺眼,好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比如你睡过头我就能谅解,他为什麽不能?”

“也许是因为他对你期望过高。”麦克说,他的後半句藏在心里──对我你就没什麽期望了。尽管这种小小的,难以说清的隔阂始终存在,麦克对奥斯卡仍然很有好感。奥斯卡有很多难以改正的恶习,但只需一个优点就足以弥补所有不足──他是个正直的警官。

正义感在麦克心中始终占有重要位置,奥斯卡和其他人不同,他表现得并不那麽正义凛然,但关键时刻不会轻易妥协。麦克几乎没见过他正常下班。这是单身汉的好处,奥斯卡常说,警局就是他的家。

“埃尔文经常对我发火,他的火气总是这麽大,当著所有人的面暴跳如雷。你肯定想象不到那种情景,就像早上起来发现我在他女儿的房间里一样。”

麦克忍不住笑起来,奥斯卡说:“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你想让我也这麽对你吗?”

“他一定挺喜欢你。”

奥斯卡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往哪边开,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对他恨之入骨,退休前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以为他想抓住最後的机会关起门来好好数落我一通。可是他让我摸了他的宝贝奖杯,他有很多奖杯,各种值得回忆的荣誉。”

麦克悄悄看了看他,想知道在这个追溯过去的过程中他有没有感慨万千热泪盈眶。奥斯卡回看了他一眼说:“他是个好人,但我不会当著他的面说的,以免他得意忘形。”

“为什麽不说?”麦克转开视线看著车窗外的树林说,“你就是个好人。”

“你怎麽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你不怕出丑,有些人会因为自己的缺点恼羞成怒,而你不会。”

“你觉得我听完会高兴吗?”

“至少你不会生气。”

“别拍马屁。”奥斯卡皱著眉,嘴角动了动,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

第19章 调查

发生枪击案的旧别墅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尽管奥斯卡已经在照片上看过这栋大房子,但真正站在门外就会发现与众不同之处。别墅在一片草地中央,後面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河水退潮时将一些软体动物留在河岸边,这里也是鸟类聚集用餐的地方。

整幢建筑造型优美,封闭的露台使其中秘密不致轻易泄露。奥斯卡把车停在别墅对面的树林外,此时附近的警车早已撤离,只留下环绕在房子周围的警示标志。麦克跟著下车来,他的感受和奥斯卡一样,这是幢很漂亮的建筑物,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有些陈旧,但丝毫未损其辉煌优美。四周环境十分幽静,鸟语花香,更像一处世外桃源,而不是犯罪现场。

奥斯卡越过黄色警示进入草坪地带,这里已经开始有蛛丝马迹──草地上的血迹,车轮碾压过的地面,泥土里肯定有脚印。这些痕迹都已记录在案,但奥斯卡还是尽量绕开,不破坏它们原来的面貌。

他打开门,准备进入别墅内部。开门时,有个遛狗的人经过并停下来,站在路上张望。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麽事?”遛狗人好奇地问。

奥斯卡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警方办案。”

“凶杀案吗?昨天有很多警车。”

麦克问:“你住在附近?”

“不算很近,散步时会路过,这里少有人来。”

“为什麽?”

对方似乎来了兴致,但没敢跨过警戒线,他看看周围,以一种谨慎而认真的语调说:“这是格罗弗鬼屋,住在里面的人没好下场。房子有些年头了,听说当时建造的工人全被吊死在後面的树林里,他们的阴魂永远不散。”

“为什麽吊死他们?”

“因为造房子时有很多秘密,一旦传出去就麻烦了。”看来这也是他道听途说的片段,为了使自己的故事听起来更具权威性,遛狗人高深莫测地说,“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一百多年前。幽灵会把每一个旧房子的新主人当做仇敌加以杀害,但还是不断会有不怕死的人到来。一些神秘人进进出出,我猜大概是灵媒和巫师,说不定你们能从阁楼上找到头发骨头和符咒什麽的。这类事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山区挺常见,这里就不多了,你们多加小心。”

“谢谢。”麦克打消了继续提问的念头,对方却意犹未尽。奥斯卡向他挥手致意,并表示如有需要会登门拜访。溜狗的人离开了,奥斯卡问麦克:“你相信吗?”

“感情上我倾向於相信这类故事。”麦克说,“要是没有这些情节,生活就会变得很无聊,现实不是总能让人心满意足的。”

奥斯卡理解地点了点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心认同麦克的观点,尽管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至少也是好现象。

别墅前厅很大,墙上细心地贴著花纹墙纸,如今虽已失去原有的颜色,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往日风采。家具也一样,这幢房子太旧了,身在其中犹如时光倒退一般。彻底翻新整修之前,这座古堡别墅确实只能给人鬼屋的印象。

奥斯卡走过陈旧的木质地板,沿途是几个粉笔轮廓,立著数字标牌。尸体移走後血迹还残留在地面上,第一个人死在前厅,第二个在楼梯上,接著是二楼的走廊。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凶手破门而入,一路往上搜查,对每一个出现的人开枪射击,血洗了整幢别墅。

“他枪法很准。”麦克跨过其中一个白轮廓,血迹呈飞射状,最先出现在楼梯转角的墙壁,而尸体却在楼梯上,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血印。这说明死者当时在走动,而且速度很快。他可能跑著下楼,在转角处遭到枪击,惯性使他中枪後仍在前进,直到摔下楼去。

奥斯卡注意到麦克说这句话时用了“他”,指的是其中一个人。

“你为什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们每个人的风格不同。”麦克说,“三个凶手,他杀人干净利落,记得照片吗,六个死者中四个都是头部中枪,剩下的一个在心脏,还有一个。”

“最倒霉的那个。”奥斯卡上楼来到卧室门口,最後一个死者就在这里,白粉笔把他的轮廓勾画出来,靠著墙,到处都是血,他的身下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颈部中枪,伤到了动脉。”

“他一定死得很痛苦。”

麦克看著地板上的血,除了喷溅出的血之外还有各种痕迹,移动的痕迹、血手印,挣扎和搏斗留下的印记。一道血痕从卧室的门内出来,他是在里面中枪的,然後夺门而逃,但被抓住了。

“为什麽不再给他一枪?”奥斯卡说,“难道他们规定一个目标只能给一发子弹。”

这不是玩笑,麦克回忆看过的照片,他说:“答案就在尸体上,等拿到验尸报告就知道了。如果不是为了节省子弹,这就是三人中另一个的风格。”

“什麽风格?”

“他是个施虐狂。”麦克说,“一定喜欢看人受罪。要是我的推测没错,这一枪是故意射偏的。”

“我还是希望你推测错误。”奥斯卡推开门进入卧室。麦克问:“为什麽?”

“对手是黑道分子,而且其中还有个变态施虐狂,你说为什麽。”

“你不会退缩吧。”

奥斯卡拨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对面是一片苍翠美丽的树林,河水从中穿过,阳光下犹如一条发亮的缎带。

“麦克。”他说。

“什麽事?”

“艾许莉说诺曼在哪儿中枪的?”

“树林外围。”麦克也来到窗边,指出了某个方位,“应该就在那附近。”

“他去那里干什麽?”奥斯卡自言自语地说,“那里离别墅很远。”

要是换了平时,他或许还会开开玩笑,认为诺曼是在找一棵挡得住的大树背後撒尿,可现在一位同事生命垂危,他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下去看看。”

麦克对著树林瞧了一眼问:“你看到了什麽?”

“有人在那里。”

“我去,你在这别动。”麦克说,“要是你离开窗口,他会知道你发现了。”奥斯卡没有反对,麦克飞快下楼,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树林中的人试图躲进树後隐藏自己。麦克若无其事地走到车边,尽量缩短距离,然後突然朝他跑去。对方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转身逃走,但是麦克已经离他很近了,在一段很短的追逐後,形迹可疑的人被他按在干燥的泥地上。

奥斯卡也下楼来,赶到两人身旁,麦克正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别杀我。”这个人试图挣脱逃跑。

麦克说:“警察,别动。”

“我什麽都不知道。”

奥斯卡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穿著件肮脏的外套,满脸胡茬,像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他自称叫托比,是这附近的看林人。

“托比。”奥斯卡说,“要是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会查出来的。”

“我可以给你们看证件。”托比紧张地说,“也能让我看你们的证件吗?”

“当然。”麦克出示了身份证明。托比看了奥斯卡一眼,没敢再问他要。

“你为什麽要逃跑?”

“我以为你们是那些人。”

“那些人是谁?”奥斯卡问。

“他们总是晚上来。有时会把一些东西运出去。”托比目光浑浊,时刻处於一种紧张状态,好像随时会发生可怕的事。他的长相就给人这样的感觉,要坏事了。“有一次,他们在运东西时,有个开车的人经过,他可能迷路了,下车来问路。那些人中的一个朝他开了一枪,後来把尸体扔进後面的河里去了。”托比生怕奥斯卡不信任他,低声说:“他们杀人不眨眼。”

“他们为什麽杀他,双方发生了口角?”

“可能他们觉得他碍事。”

奥斯卡说:“你在撒谎吗?有个警官在这附近中了一枪,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不是我。”托比惊慌地说,他向麦克投去求助的目光,似乎觉得麦克更好说话,至少是个会讲道理的人,奥斯卡就凶恶得多,已经被他归入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一类。

“当时你在哪?有人能为你证明吗?”

“我在屋子里,我的狗可以证明。”

奥斯卡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分辨对方是否在说谎,但是经历了崔西.克拉伦斯的事件之後,他对此变得有些不确定。奥斯卡换了种方式提问:“你知道格罗弗鬼屋的事吗?”

“知道。”托比松了口气,这个话题终於不让他那麽紧张了。他说:“这里的人都知道。这幢别墅建造於十九世纪末,建造者是个叫格罗弗.奥斯瓦尔德的人。他是伏都教徒,相信鬼神之说,为了建造这幢别墅,他处死十几个工人,又用巫术令他们复活,这样他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

“房子里有什麽秘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问灵媒,他们会从鬼魂那里问出来的。”托比说,“树林里还有一片墓地,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都埋在那里,你们要去看吗?我可以带路。”

麦克已经把证件和枪都收起来了,这不是他们想知道的故事,但从中还是能得到一些启发和暗示。离开树林时奥斯卡说:“看来这个鬼故事很受欢迎。”

“是的,他们把鬼屋当做掩护干些不法勾当,当地人对这故事心中犯怵,即使发生什麽意外也不会有人干涉。而且他们总在晚上出入,万无一失。”

“可这次事件发生在白天,若是合作者,对方也会利用晚上办事,凶手并不遵守这条规定,有可能是第三方。”奥斯卡无奈地说,“我们想知道的事还是没答案,得等诺曼情况好转了才能搞清楚。”

“你相信看林人说的话吗?”麦克问,“他肯定隐瞒了什麽,只是不敢说,他的眼神一直很害怕。”

“你可以去问问他的狗,小动物都喜欢你,不会对你撒谎。”奥斯卡说,“我们去探望一下诺曼,要是他醒了,就能知道怎麽回事。”

麦克转头看了一眼别墅,由於那段鬼故事的缘故,现在这栋房子给人的感觉就不那麽静谧优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比起唐恩.葛兰的凶杀案,这似乎才是他接手的第一个大案子。

奥斯卡问:“你在看什麽?”

“没什麽。”麦克说,“你什麽时候会结束警官生涯?”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退休,你为什麽问这个?”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重任在身。”

“很正常,因为这一行很危险,难免会有人中途退出。你怎麽样,害怕了吗?”

“不。”麦克说,“即使有一天我退出了,那也绝不是因为害怕。”

“很好。”

未来的事谁也不能下定论。奥斯卡又一次同意了他的观点。

第20章 游戏

“我们来做个游戏。”

这是韦德常说的一句话,一个游戏意味著一个新秘诀。艾伦有时会感到奇怪,甚至疑神疑鬼,为什麽这些人愿意倾囊相授,把秘诀传授给他呢?不光是钱的魅力,尽管韦德和派恩张口闭口都会回答因为收了钱,艾伦却始终不相信这是首要原因。

“当你瞄准的时候,你要控制好自己的呼吸。”韦德握著艾伦的手,向前伸直,对准一个悬挂在屋顶上的木棍,这比酒瓶什麽的更难瞄准,木棍很轻,有时窗户外吹来的风会让它摇摇摆摆,而且建造工厂传来的巨响让整个地面都有些震动。

“呼吸。”韦德在他耳边说,“射击就像生孩子,要是你没法控制好呼吸,就会受更多罪。”

“怎麽呼吸?”艾伦问,韦德的手非常稳定,简直像静止不动,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呼吸。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不过对於目前的状况,韦德还有一套速成法。

他放开手,对艾伦说:“准心是不是在晃动?”

“是的,怎麽让它停下来?”艾伦对准木棍的方向,难以瞄准,一段时间後他感到房子都开始摇晃起来。

“你瞄准的时间太长了。”韦德说,“时间越长晃得越厉害,好枪手不会瞄准很长时间,技术和自信让他们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射击点。现在随便开几枪,找找感觉。”

艾伦听话地朝著木棍开枪,但是一枪都没有射中。目标太小,即使靠运气也很难命中。韦德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从艾伦手中接过枪,他习惯性地检查一遍子弹,然後示范了一次。一共五枪,每一发子弹都带走一截木棍,最後只剩下拴著绳子的那头还在射击的冲击中摇晃。

“看到了吗?”韦德说,“人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动,你得习惯这种动态,找到它的规律。就像一首音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旋律,要有节奏感。”

“节奏感。”艾伦看著手中的枪,这个理论倒很新鲜。

韦德说:“呼吸就是一种身体的节奏,心跳也是,但还是呼吸最容易感觉,而且通过锻炼能够很快掌握。用呼吸代替那种不能控制的摇晃,这样你就能准确地射击了。”他悉心指导,这是艾伦从未尝试过的训练,以往他认为用心瞄准就是射击的重要环节,如今这种想法已经落伍了。在韦德口中,瞄准成了最不重要的部分,应该注重的是感觉。艾伦很快掌握了窍门,有好几枪擦著木棍的边缘而过。

“比刚才好多了。”韦德说,“这样很容易对吧。”

他搂著艾伦的肩膀,像个亲密的朋友那样低声窃语。“下面我来教你怎麽打败那只大鸟。”

“什麽大鸟?”

韦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现在是白天,派恩不在这里,但他还是故作神秘。

“他动作很快,下一课我们来学习如何射击移动的目标。”

“可我还没有打中木棍。”

“有什麽关系呢?这又不是数学需要由浅入深,也不是文学需要日积月累。我在教你一种捷径,能够让你迅速成为神枪手。”

“这种捷径就体现在对准你的死对头开枪吗?”

“不要这麽有正义感。”韦德说,“到头来我们教你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最後一刻派恩也会这麽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都是这麽过来的,生存可不会和你讲什麽公平。”

这可能是对的,但艾伦更喜欢派恩的说法──站得高一点,不要同流合污。他们都有各自的优点,不必全盘接受,只选择自己喜欢的就行了。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翻版。

“对付会躲闪的东西长时间瞄准更不可取。”该怎麽办呢?办法总是很多,韦德再次说:“来做个游戏。”

整个下午,艾伦都在“游戏”中度过。韦德不会停下等他理解,同样的游戏也不会重复几遍。夜晚到来时,他们都做好了准备,派恩对此一无所知。韦德并未离去,他还想看场好戏。

“就当是考试。不管用什麽方法,打败派恩你就成功了。”

艾伦听到脚步声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韦德在最佳隐蔽点藏身,足够看到整个仓库的动静。

派恩漫不经心地下楼来,开门,随後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在哪?”

“谁?”

“别装傻。”派恩说,“你知道是谁。他滚蛋了吗?”

“晚上是你的时间,他不会占用。”

“那就好,他教了你一点什麽诡计。”

“没什麽。”艾伦说,“我们在练习开枪。”他摸了摸手中的枪,枪口对准派恩。

“是吗,看来你又有新花样了。”派恩放下晚餐,大方地伸开双手任由艾伦瞄准,“你可以试试。”

艾伦朝他开了一枪,派恩已经躲进黑暗中了。艾伦并没有追著他开枪,换做以前他一定会这麽做,但韦德说那是小狗才干的活,追著别人的屁股後面跑。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种追逐方式,现在要做的是把派恩困住,最终他们还得用拳头来解决问题,这是约定好的规则。艾伦不像韦德那样善於等待机会,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这也是年轻人常犯的错,过於冲动。黑暗中枪火不断,派恩躲开子弹,看来对付新手他仍然游刃有余。艾伦开枪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因为他缩短了瞄准时间──迅速判断目标,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开枪。射击次数多并不是坏事,韦德说,每一次射击都是经验,帮助你判断差了多少。然而艾伦的子弹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双方都在预测对方的行动,派恩的经验更丰富,也更准确。韦德遗憾地想,经验,这就不是通过捷径能够轻易获取的东西了。但他很高兴地发现,即使艾伦失败了,也并不是输在技巧上。

派恩躲过所有子弹,可这反而是令他吃惊的地方。艾伦的射击非常有条理,不是慌张地乱开一气,他有计谋,有时会故意留出空当引人上钩。派恩心想,要是换个外行说不准自己会被四处横飞的流弹扫到。他飞快越过障碍,推倒一堆木箱阻挡子弹,当双方距离很近时,艾伦终於有些沈不住气。他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枪,最後一发子弹擦过派恩的脸颊射向对面的墙壁。派恩朝他猛扑过去,这次可没留什麽情面,两人一起摔进了木箱堆里,艾伦听到一阵巨响,这个声音好像来自身体内部而不是外面的世界,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他感到浑身都散架了,派恩的力量他心里有数,这还不是最後一击,要是他用尽全力,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这不是血肉之躯能承受的力道。

派恩按住艾伦的脸颊,拳头马上就要落下了,但他停了停,似乎想起了和露比的约定。

“怎麽样?认输吗?”派恩说,“我不是个会一直遵守规定的人。”

艾伦痛苦地呻吟,他躺著不动,鼻子直吸气,冷汗全冒出来了。派恩终於察觉他的不对劲,伸手拍拍他的脸颊问:“怎麽了?说说话。”

韦德从藏身之处冒出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後。他说:“快放开他,他受伤了。你肯定把他的骨头给弄断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个暴力狂,下手别这麽重。”

派恩一向不喜欢听他的意见,这次也开始怀疑起来,毕竟除了委托任务,他还挺喜欢艾伦──揍起来不会又哭又叫。他松开手,但不肯把位置让给韦德。刚才那一下冲撞确实挺厉害,希望没有造成肋骨骨折。

艾伦睁开眼睛看看他。派恩正低头查看他的伤势。

“嗨。”他说,随後一拳朝派恩脸上打去。派恩抬头时一脸意外,腮部立刻挨了一下,差点往後摔倒。韦德在背後大笑起来:“你竟然会上这样的当。”派恩狠狠瞪他一眼,不敢相信,这个狡猾的骗局一定是韦德教的,然而对方并不承认。“我什麽都没做,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要不是你出的主意,他怎麽会用这种无聊的把戏。”派恩对艾伦的看法是正确的,他不会使诈,为了使自己更强大,他忍受所有痛苦的考验。

“你为什麽不问问他呢?”韦德说,“还是你不肯承认失败,所以把错都推在我身上,要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当一回替罪羊。”

派恩对他不理不睬,反而对准艾伦的下巴揍了一拳。

“我们的约定完了。”他说,“现在没有禁忌,你得小心点。”

“这麽说我可以出去了是吗?”艾伦摸著挨揍的部位问,他相信派恩说话算话。

“当然可以,我知道你会每天回来的。”派恩说,“在此之前你得先告诉我是不是那家夥教你的,如果是,我和他之间又得有一场‘游戏’了。”

“不是他。”艾伦诚实地说,“我想通了,要是不这样,我永远碰不到你。”

派恩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在记忆中对比他刚开始接受磨练的样子。“这正是我要教你的学会的东西。隐藏自己的意图,伪装,让人难辨虚实。”派恩站起来,把手伸给他,“好吧,既然如此,我教你另一招。教你怎麽躲避子弹。”他是打定主意要和韦德对著干了。

“站到中间来。”派恩说,“玩过那种射击游戏吗?屏幕上都是子弹的时候,人们就会习惯性地待在最下方,好像这样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实际上这是错误的,靠边意味著没有退路。面对子弹,你得学会勇敢往前。”

艾伦看看韦德,似乎想观察他的反应。韦德笑著说:“去学吧,要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21章 开场

艾伦离开这个困住他多日的旧仓库,又是一个白天。没有了禁忌,他和派恩之间的搏斗更为激烈,双方因此都添了些伤痕。站在铁门外,清晨的阳光像利剑一样──多麽俗气的形容啊,艾伦心想。他想起了那本被丢弃在角落里的书,蹩脚的作者,无聊的故事,可是其中却有那麽多动人的比喻和修辞。他终於明白为什麽露比会说他脑袋空空了。

他站著不动,等待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尽管很刺眼,他还是想看看光。

现在去哪呢?被关起来的这段日子,艾伦始终在想找到露比狠狠揍他一顿的事,但是现在重获自由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露比在哪。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合夥人就像当初他自述的那样──小兔子,迷惑众人,狡兔三窟。要想找到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等他自动找上门来。

艾伦看看四周,一片荒芜,到处都没有人。派恩和韦德是怎麽来的?搭便车也许是个好主意,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特别是派恩。很难想象有人愿意让一个目光凶狠,骨头会咯咯发响的陌生人上车,并大胆地让他坐在身旁。艾伦低头掏了掏口袋,发现鲍勃.凯瑞给他的钱还在,该是让它起点作用的时候了。艾伦想,用它租一个路边旅店的小房间,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这样就能恢复状态,去和露比做最终较量。他沿著泥泞的小路往公路方向走,沿途拦住所有经过的车,希望能遇上好人。一路上遭到的冷遇令他怀念起鲍勃的破车,想念开车时车门发出的巨大撞击声。这辆破车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似乎成了一个短期努力的标志──要坚持走下去,不能半路抛锚。

经过一段艰苦的步行,艾伦终於发现一个公路加油站。他像沙漠中遇险的人那样直冲进去,渴望一杯水或是别的什麽东西。加油站的主人对他产生了误解,紧张地在柜台後面拿著枪。

这是个黑女人,肥胖的身体装满了整个柜台内部,厚嘴唇向外翻出,眼睛大得惊人。她还有一头蓬松多毛的小卷发,令人想起丛林深处的某种矮生灌木。

“你要什麽?”她问。

“水,还有吃的。”艾伦把钞票放在柜台上。矮灌木看了一眼,从後面拿了一瓶水和一个面包。

“谢谢。”

胖女人松了口气,听出了他道谢的真心。她看著他吃东西,这种狼吞虎咽的情景激发了矮灌木某种深厚而伤怀的感情。

“要再来一点吗?”她尽量显得不那麽热忱地问,“你发生了什麽事?”

“一点小麻烦,问题不大。”

“需不需要我帮忙报警?”

“不,谢谢。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矮灌木没有收钱,因为艾伦扫掉了柜台上的面包屑。

“你还可以到外面坐一会儿,有人来加油,问问他能不能送你一程。”

艾伦拒绝了她的好意,等待并不比当街拦车更容易成功,他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步行到奥克塔维尔小店时,天色已晚,安东尼几乎认不出他来。

“你怎麽了?看看你的样子,简直像被大象踩了一脚。我才刚把这个店整修过,别弄脏我的柜台。”

艾伦像所有来到小店的人那样,首先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扫视一遍。他问:“露比在哪?”

“问我?为什麽问我。”安东尼吃惊地看著他说,“你们是一起走的,现在所有的事都和我无关了。”

“我要找露比,他在哪?”

安东尼从柜台下面翻出一条毛巾,指点他擦擦脸上的脏东西。“先说说露比怎麽你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对吧。他这个人──”安东尼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好像在说某种危害性很大的害虫,後面没说完的话大家都心里有数。即使艾伦只字不提,安东尼也能够猜出几分,露比想必是用一些让人不愉快的方法改造了他。改造这个词可不怎麽适合用在人身上,听起来更像对一件物品实施的暴行。

“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揍他一顿,但大家都知道,要是他躲起来了,谁也找不到。”安东尼说,“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艾伦心里明白,对於这件事早已不再那麽愤怒,从实际意义上来说他受益匪浅,可是这不代表可以原谅露比的所作所为。

安东尼把电话推到他面前说:“打个电话试试,虽然他不一定会接。”他肯定不会接,这也是露比一贯的作风,不让任何人轻易得逞。

“你不能总是让他牵著鼻子走。”安东尼遗憾地说,“你早该想清楚,他是下下之选,所以我才把他排在最後。”

“要是你真的这麽认为,就不会把他的名字写上去。”艾伦说,“我会保留揍他一顿的想法,这样你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安东尼说:“最好这样。”他可不想让露比如虎添翼,艾伦应该是去给他添麻烦的,让他为了善後疲於奔命才对。尽管内心这样算计,表面上安东尼仍然像他的柜台一样站在中立位置,对露比的不满只停留在说坏话的层面上。

艾伦正在考虑打电话的建议,这时铃声却响了。安东尼把电话转过去接听,很快又捂住听筒,低声说:“是露比。”

“让我听。”

“别著急,我先听听他到底想干嘛。要是你想找到他,最好先别惊动他。嗨露比,你怎麽会打电话给我?”

他的演技显然并不高明,对面直截了当地说:“把电话给艾伦。”

安东尼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他不在这里。”

“要是他不在,你怎麽会对我说嗨,这不是你打招呼的方式。”

“你找他干什麽?”

“是他想找我,快给他。”露比说,“他现在火气一定很大。”

“他不想和你说话。”

“你为什麽会编出这种蠢借口,他的脑袋都快贴到你脸上了。”

安东尼再次看了看艾伦,如果不是最近才刚把店面清理了一遍,他简直怀疑露比在这里装了监视器。

“他是巫婆。”艾伦说。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安东尼把电话交给他,接著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态度拿起毛巾擦著干净的木柜台。

艾伦还没想好第一句话该说什麽,他没有事先准备在电话里和露比交谈,这真是失误,光靠语言他是占不了上风的。

露比以轻巧的口吻说:“艾伦,小野狼,和兀鹫狡狐在一起的日子感觉如何?”

要是他能更和善一点,用别的方式说话,艾伦说不定会原谅他的擅作主张。他开始明白安东尼处处和露比作对的原因──总要让他尝试一次摔下来的滋味。

“感觉比你想象的好。”

“我想象是什麽样?”露比保持令人不快的态度说,“我想象中你会哭哭啼啼跪在地上求饶吗?”

“你在哪?”

“在老地方。”

艾伦心想,什麽老地方,他挖空心思回忆,但很快又想起安东尼的忠告,不能被他牵著鼻子走。

“告诉我地址,我来找你。”他说,“希望我来时你还在。”

“我当然在,就在你租的房子里。既然你提前出来,我们应该找点事做。”露比似乎有些无聊,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艾伦果断地挂断电话,向安东尼借用车子。对於他此行的目的,安东尼相当感兴趣,几乎立刻就抛开手中在干的活──反复擦干净的柜台,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挂著桃心的车钥匙。

“记著我对你说过的话。往下面打,别看他有一张漂亮脸蛋,以前可没少挨揍,他对脸蛋根本不在乎。要对准要害明白吗?”

这些话激发了艾伦的好奇心,露比的过去似乎还有很多秘密,但安东尼不会像个多事的女人一样毫无保留地说长道短,他知道底线在哪里。

艾伦接过钥匙,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鲍勃的车,你会喜欢的,送给你了。”

“你为什麽不把它处理掉,警方一定在到处找它。”

“对啊,所以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了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辆车了,绝不会有人认出来。”安东尼说,“要是你杀了一个人,处理尸体总是很难,可想想看,这个人改头换面又活著到处跑,谁会想到呢?人死不能复生,车子就可以。”

这个例子并不恰当,但艾伦相信,安东尼经手的东西都会面目全非。他自己不会动手,却有很多守口如瓶的工匠愿意帮忙。在这些不守法律的人之间,约定成俗的规则无处不在。

艾伦驱车前往他的上一个秘密住所,路上已经想好了多种应对计策。他把车停在楼下,发现还有一辆车,这说明确实有人在,虽然未必就是露比本人,至少总比人去楼空好。他小心地上楼去,提防各种可能会出现的陷阱,然而什麽都没有,一切正常。

艾伦上楼时,发现这个小屋子已经完全变样了,变成一个干净温馨的卧室和起居室。露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朱蒂.内丽和黑大个也在。他们什麽时候成了集体行动的群居动物。艾伦冲露比走去,已经做好打人的准备。朱蒂在床上看一本流行杂志,这种天气里光著脚,像在沙滩晒太阳。艾伦走到露比面前,极为粗暴地一只手捏住他的双颊。朱蒂朝这里看了一眼,不明白他们在干什麽,露比却若无其事地看著艾伦的眼睛。

“不想对我解释一下你的行为吗?”他打定主意无论露比怎麽回答,即便只是一个字也会立刻给他一拳。但是露比聪明地保持沈默,艾伦准备就绪的拳头被另一个人握在手里。这种紧握的感觉似曾相识,很像派恩的做法。艾伦转头看了一眼,始终沈默不语的黑人阻止了他即将实施的暴行。

“下次你要早一点出手,遇上那些脑子犯浑的家夥不能让他们走得太近。”露比从艾伦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对可能会沾在脸上的脏东西毫不介意。他正式介绍:“这是昆廷,现在担任我的保镖。”

朱蒂说:“我们的。”

艾伦放下拳头,无法理解这个临时组合的群体之间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关系。

“新任务结束之前朱蒂需要保护。”

“这麽说你只是顺便的了?”艾伦看了看昆廷,想知道他的保护范围有多大。

露比回答:“是我出的钱。”

又是钱。“你给了派恩和韦德多少钱?”

“你会知道的,事後我会详细写下来给你,你可以分期付款。”露比看他一眼,似乎想估计一下他目前的火气,是不是还能继续维持冷静交谈。“在你愉快健身的这段时间,我接了一些容易上手的小工作,可以当做热身运动。”他飞快进入工作状态,艾伦再想找麻烦就不那麽顺理成章了。

露比把一叠整理好的文件拿在手里,一反常态地像个真正的年轻姑娘那样露出纯真微笑:“随便抽一个。”

第22章 白猎鹰

露比是个很好的情报专家,但他不情愿地承认,至今仍在其父安格斯的阴影之下。特罗西这个姓氏在秘密情报圈内影响巨大,已成了一种象徽,甚至能够得到无上便利。露比当然可以抛弃姓氏,但他不愿因为这种原因躲躲藏藏,他性格中的执拗似乎也是家传的──为了证明自我而把自己孤立起来。

露比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情,每一次说话都像结满冰锥的墙,但又不是拒人千里,很可能他只是想看看别人束手无策的样子。

艾伦看著那些厚厚的文件,他已经不能再动手动脚。安东尼的忠告还在耳边,可怎麽办呢,露比竟然对他微笑了,而且不是讽刺鄙夷的嘲笑。即使只是他装出来的笑容,艾伦也不能再把拳头砸到他脸上去。

“快一点,试试你的运气。”

艾伦绞尽脑汁四处奔走,能够找到的也不过是几个小打小闹的工作,这麽短的时间里,露比却已经收集了这麽多情报和任务,能够供他随意挑选。每一份都有十几张纸那麽多的内容,一定不是小买卖。

他不解地问:“如果我拿了其中一份,剩下的怎麽办?”

“剩下的?”露比说,“剩下的当然是以後再说。”

他抖了抖双手,像个正在进行纸牌节目的魔术师一样要求观众配合。艾伦从中间靠左的方向抽出其中一叠,露比把剩下的合拢,扔在身後的窗台上。窗外漆黑一片,没有火车经过时,这里安静得像画中世界,只有形象,没有声音。

“这个工作的目标名叫奥布里.巴奈特。听说过吗?”

“没有。”

“要是你不看电影,至少也看点新闻。”露比说,“巴奈特经常出现在报纸头条,是个非常出名的律师。”

“律师。”艾伦重复了一遍,似乎对此有些疑问。他认为工作目标应该是一些更难对付的穷凶极恶的家夥,而不是一个站在法庭上滔滔不绝的雄辩专家。露比很快获取了他心中的想法,在他还没开口询问之前就接著说下去:“巴奈特专为黑道人物辩护,十七年来从无败绩,经手的案件大多都是些骇人听闻的刑事案,涉及毒品、绑架、谋杀,但他总有办法使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无罪开释,这些成功的案例使他臭名昭著,同时也让他获得了巨额财富。”露比说,“当一个人太富有,同时又有太多仇敌的时候,他的麻烦就蜂拥而至了。”

“你从哪接来的这工作?”

“为什麽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商业机密。”露比说话时常喜欢在手中玩一支铅笔,他对可以书写的工具总是青睐有加,这种喜爱更像是一种传统,一种怀旧的情感。“今後你要习惯和黑道分子打交道,而不是整天想著替穷人报仇,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地下世界是个金钱的海洋,只要你足够能干就可以不断捞取财富。”

艾伦对这种论调并不赞同,但也无法反驳,露比看出他需要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开始不能太急切,会让他心生反感。机智的合作夥伴立刻有了新提议,露比说:“我并不反对你行侠仗义,但是你不能瞒著我偷偷干。我们需要平衡,然後才能劫富济贫。”

“什麽是平衡?”

“就是收入。”朱蒂终於忍不住插嘴,她认为双方的沟通方式都有问题,露比太会拐弯抹角,艾伦太会明知故问。“他指的是收入,没有钱一切免谈。”朱蒂说,“劫富济贫的意思是你首先得从富人手里捞钱,然後才能去帮助穷人。黑道头目有的是钱,为他们杀掉几个竞争对手,再免费帮帮鲍勃.凯瑞这样的痴心汉,总体流程就是这样对吗。”

露比看看她,铅笔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目前为止他欣赏朱蒂胜过自己的合作者。“这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能少费很多口舌。”他和朱蒂分别占据了房间中两处好地盘──椅子和床,艾伦无奈地靠著墙,开始翻看手中的资料。露比早已将所有内容熟记在心,一一向他细心介绍。“巴奈特本人就是个黑道分子,他出生在一个底层家庭,父亲是惯偷,母亲曾有过卖淫记录。从小受到周围人的鄙夷使奥布里.巴奈特认为要改变境遇光靠努力是行不通的,法学院毕业後,他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只干了两年就退出,但是期间打赢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官司,那时候你几岁?大概还没有出生。”露比说,“著名的泰伦毒品案,这是他首次为黑手党家族辩护,法庭上所向披靡,简直无人能敌。”

“那麽他应该很受黑道家族的欢迎了,谁想杀了他?”

“受欢迎并不总是件好事,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而且巴奈特还有个难以改正的缺点,不够忠诚。他可以为某人辩护,转身又替对手服务,所有行为全都围绕金钱展开。他需要钱,很多的钱,那些黑道家族的教父们认为只要给钱,他什麽事都能办到。不忠诚是个危险信号,足以致命。”

“杀了他我能得到多少钱?”

“你?”露比想了想说,“给你二十万。”

这对艾伦来说真是个天文数字了,目前为止他得到过的最大数目是两千,并在没有计划的支出中很快不见踪影。尽管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他的预想,但他并没有急切而雀跃地一口答应。艾伦问:“你呢,你拿了多少?”

“多一点。”露比坦然地说,“八十万。”他竟然能表现得如此轻松自然,或者在他的心中这正是他该得的部分。

“好像是多一点。比当初你说的七成还多。”

“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已经花了我不少钱,总要想法拿回来一点。”露比亲切地安慰他,“下一次就会恢复到七成。”

“我从没有同意过这样分配。”

“那麽你想要多少?”

“对半。”

露比沈默了一会儿,他很少这样思考,好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艾伦说:“我可以不接这工作,没有人去完成,你一分钱也捞不到。那些你自作主张付的钱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但是露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还挺管用,小孩子最终总能达到目的。“好吧。”他说,“可以满足你一次,还得看你能不能干得好。”

“我会尽力。”

“尽力不是我想听到的词,它表达的是一种不确定的结果,而且还把自己的过错撇得干干净净,好像尽力了别人就不能再怪你。对我说你能成功,没有意外。”

艾伦说:“我会成功。”

“想好叫什麽名字了吗?”

“还没有。”艾伦想起一件事,他问,“你为什麽送那些书给我?”

“没什麽。你是个空壳,一个空房间总要放点什麽东西进去才像样。”

“那个故事为什麽叫锺楼和蜘蛛?”这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

露比是读过故事的,他看了看手中的铅笔,红黄相间的笔杆,尾部有一小截橡皮──能够写下东西,又能随时擦去。也许这就是他喜欢它的原因,露比认为人也一样,是可以被擦去和改写的。“锺楼上能够看到整个城市。”他说,“主角登上锺楼,想在那里结束生命。最後的部分都在讲述他如何攀登,每一层窗口都有不同景色。出生并长大的房子,如今已经是别人的了,妻子在一群提水的女人中间劳作,孩子们跑过窄小的街道,还有鸽子。”

“这个结局未免太软弱了,他不该寻死。”

“他并没有死。”露比说,“当他登上顶端,站在最高处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每一个窗口的风景都在心里,过去的经历丰富了他的内心,使他明白他没有失去一切。锺楼常年无人打扫,蜘蛛已在这里盘踞做巢。在某个古老国度,蜘蛛是智慧的象征,静静等待,自我控制,机会来临时就能准确命中目标。”

“这麽说他并没有放弃复仇。”

“是的。”露比说,“後面还有很长一段,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给你的是上册?”

要是那本书在手边,艾伦一定会摔到他脸上去。露比忽然问:“你有什麽想要的东西吗?”

“我需要钱。”

“有了钱,你会买点什麽?”

艾伦想,无非是一个住的地方,舒适的居所,衣食无忧。

“画册是用来欣赏的,美好的收集品,培养兴趣,无论什麽时候都不要降低品味。有了想要的东西,你才会有动力出生入死。”露比用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各有一部分互相相交。“第一个圈是知识,第二个是欲望,第三个是习惯。”他说,“知识代表你的能力,欲望代表你想得到的东西,习惯决定你的行事风格。”露比抬头看著他,似乎在问,你明白吗?

艾伦看著他的涂鸦,改造不只体现在打架和射击上,更多在内部。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奥布里.巴奈特的资料,用心记下每个细节。

“下周二巴奈特会出席一个私人聚会,聚会上有朋友也有仇家,因此他会带不少保镖。你有两次机会可以动手,在他进门和出门的时候。”

“能混进去吗?”

“要是你办得到,当然更好,不过事先提醒你,里面全是些黑手党,一旦被发现你就完了。自己去想办法。”

艾伦带走了资料,临走时他忽然回头说:“我想到了,我想叫猎鹰。”

“你知道有多少三流杀手都爱叫这个。”露比立刻否决。

“那就再加点别的。”

“加点什麽?”

“白色。”艾伦说,“白猎鹰。”

这样听起来就好多了,露比看著他问:“你为什麽会想到这个名字?”

“我想站得高一点,白色是最容易弄脏的颜色,能够提醒我随时小心。”

“他终於有自己的想法了。”

露比放下铅笔,从窗户往外看,随後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朱蒂把杂志合起来,即将到来的白天使她有点困倦。“要是他知道这趟任务报酬是三百万的话会怎麽样?”

“他不会知道的。”露比说,“就像大人给孩子零花钱的时候永远不会告诉他们家里有多少存款。而且教育费也很高,这麽算起来就没完了。”

朱蒂说:“万一他抽中别的任务呢?”

“没有别的任务。”露比把窗台上的资料全扔进废纸篓,“我只接了一份工作,但是复印了十份。”

第23章 礼物

艾伦在车上仔细研究了奥布里.巴奈特这个人。作为一个律师,他的经历未免太过丰富了,巴奈特曾有过数次遇刺惊魂,但最後都化险为夷,人们送给他一个外号“防弹玻璃”。

这数次的遇刺经过,露比一一作了详细注解,并且分析失败的原因,这至少让艾伦感到他并不是只拿钱不干活。再次回到事件中来,前辈杀手的锲而不舍使得巴奈特越来越注重自己的安全问题,他的保镖数量日渐增多,不只是人数上的增加。艾伦相信每一个保镖都是一流高手,想要突破他们的防范杀死巴奈特简直难如登天,而露比对此的态度竟然是,真无聊,我们找点事做吧。他是否太高看自己了。

艾伦想了几个法子在构想中接近奥布里.巴奈特,又很快被否决,这些法子也许有机会能够成功干掉目标,但事後脱身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是一次性的自杀式恐怖行动,更需要全身而退。想到五十万酬劳,艾伦又打起精神来。他考虑了狙击的可能,这是个不错又安全的办法,但是失败的案例中就有狙击手。巴奈特不可能不安排人手检查附近大楼的狙击点,而且他进门的时间一定非常短暂,要是把握不住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天终於亮了,艾伦把整个白天都荒废於漫无目的地开车到处乱转,当他发现自己无家可归时,才想起露比现在正在他租用的小屋里。他都被搞糊涂了,忘了这件重要的事,不过现在回去也无济於事,他总不能连朱蒂一起赶走。艾伦想起她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光著的脚,脚趾蜷曲著。朱蒂对待露比的态度更像闺中密友,而不是雇佣关系,难道她忘了对方真正的性别?这个迷题暂时不会有答案,艾伦在天亮前把车停在奥克塔维尔小店门口,安东尼对於他的到来简直头痛不已。

“你又来了。”他把那块用来装样子的毛巾扔在柜台上,气势汹汹地很想从下面挑一支枪把这个来来去去一刻不停的不速之客干掉。

艾伦进来关上玻璃门,安东尼说:“你到底想干什麽?”

“我没有地方去,能在你这里待两天吗?”

“不行。”安东尼说,“你干吗不去旅店。”

“人太多,我需要个安静点的地方。”

“你是不是想白住在我这?”

“我会付钱的,但是得过个几天。”艾伦说,“我有工作了。”

安东尼的嘴唇悄无声息地变成一个O型,他当然知道艾伦所说的工作是什麽,绝不是便利店店员那样的活计。对於这个消息,他理解而宽容地放低了声音。

“这麽说露比已经接到委托了,是什麽样的工作?”

“奥布里.巴奈特,你知道吗?”

“那个‘防弹玻璃’辩论专家,我当然知道。”安东尼疑惑地说,“他是委托人还是目标。”

“有人想杀他。”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露比怎麽会让你去干这个。”

“怎麽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了他,可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安东尼说,“这说明什麽?”

“说明他运气好。”

“不只是运气,奥布里.巴奈特周围危险重重,连那些恨他的黑手党都拿他没办法,你能怎麽样?”安东尼看了艾伦一眼,他的言外之意是,你不过是个用锤子杀人的新手,只身前往简直是送死。

“总会有办法的。”艾伦想起韦德来,他还没有放弃狙击的计划,一定有对方察觉不到的死角,他得去请教一下射击老师。即使艾伦不去仓库,派恩和韦德仍然会在规定时间等待,这是约定,约定不能被破坏。

“说说看,你打算怎麽办?”

“露比说他几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平时行踪成谜,我只有在他下车进门参加聚会和离开时才有机会。”

“不错,可时间太短了。”安东尼想著整个过程会遇到的难题,立刻就头疼起来。

“要是我能有办法混进去,也许就有更多机会。”

“混进去?去哪?”

“一个私人聚会。”

“你在做梦,像这样的私人聚会是不会允许陌生面孔进入的,连侍应生都是自己人。”

“保镖呢?”

“大多都留在门外,只要你能混进去,机会确实比外面大得多。”安东尼靠在柜台上说,“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根本没办法。”

“你用了几乎而不是绝对,是不是表示还有希望。”艾伦说,“想想办法,你不会愿意让露比看扁的。”

“我当然不想让他看扁,但是我也不想让你占便宜。”安东尼伸出一只手,抓住艾伦的脖子,把他往柜台内侧拉了一把,使他不得不踮起脚来以配合这个不友好的举动。“你完不成任务和我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是中间人,是你介绍的。”

“可我也劝告过你,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托尼。”

“什麽事?”

“怎样才能让我混进去?”

“我们先不谈这个,混进去之後你打算怎麽办?或者更进一步地说,假设你杀了那个人渣律师,接著呢,你还能出来吗?”

“要是我有办法进去,就会有办法出来。”现在他毫无头绪,但是只要灵光一闪解决一个难题就能触类旁通解决其他的。

安东尼把手松开,似乎在辨别他的真心──到底是一时逞能还是成竹在胸。艾伦的脸上还有多日来沾染的脏东西,衣服散发著怪味,但他的眼睛很干净,笔直地看著安东尼。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这双眼睛也没有流露出摇尾乞怜的神色,安东尼知道他并不是想依赖别人,而是在吸收一切有用的东西。这和之前无的放矢的自我发挥有了多大的差别。

“艾伦。”安东尼低声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什麽东西?”

安东尼从柜台下面拿了一个打火机,机壳外表磨损得很厉害,显然是件旧货。他把打火机放在柜台上,灯光映在上面,能够看到外壳上的每一道划痕。

“就当是一件祝你成功的礼物。”安东尼说,“里面有两发子弹,杀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从哪弄来的?”

“这是间谍装备,很少见,不过总会有一些渠道外流,地下黑市里也能买到。”

艾伦打开打火机,从外表很难看出其中暗藏的玄机。

“不必担心被人发现,这种东西只是收藏者的玩具,黑手党们喜爱的是大威力的家夥。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安东尼说,“但是我真正要给你的不是这个,第一次起航总需要有人帮你一把。”他拿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就像当初写下那些情报贩子的名字一样。安东尼把这张纸交给艾伦。

“要是你想不出混进去的办法,去找找她。”

“崔西.克拉伦斯,她是谁?”

“一个不存在的人。”安东尼说,“我想不起她的真名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她用过的名字太多。”

“她能告诉我什麽?”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她是目前唯一帮得上忙的人,而且在这之前,她已经帮过你一次。去找她吧,记得多说点好话,不要吝惜赞美,她喜欢这个。”

“女人都喜欢。”

“是啊,你最好先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安东尼说,“你身上的味道就像一条被捞起来又晒了一下午的死鱼。”

“去哪能找到她?”

“街上。”安东尼不耐烦地找出钥匙给他说,“这是房间的钥匙,我让你用楼上的浴室和卧室,但别弄得不好收拾,房租算一个月,等你干完这一票再付。我对你够好了吧,要是我有儿子,我都不见得会对他这麽好。”

“要是你有儿子,你们一定会打起来。”

安东尼指了指後门,示意他立刻滚上去。艾伦拿走钥匙,从後面的楼梯上楼。小店的楼上是个简陋的阁楼房间,内部空荡荡,只有一张简易弹簧床和一张旧沙发。隔间中放置著一个积满灰尘的浴缸,看来他还得再问安东尼要些东西。这可能是艾伦最近过得最舒适的一个夜晚,身上不再有臭味,旧弹簧的弹力也非常令人满意,城市夜晚中罕见的月光从头顶窗户倾泻直下,他惊讶地发现光亮可以消除噪音,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谧安详。整个晚上艾伦做了很多梦,每一个梦里都有人死去,但是没有血红的颜色,一切都是黑白的。八岁以後他已经不再做彩色的梦了。

第二天中午下楼,有个姑娘正趴在柜台上对安东尼说话。她真是个辣妹,肤色黝黑,有双性感深邃的棕色眼睛,穿著合适的紧身外套,牛仔裤和外套之间露出一截光滑柔软的腰。艾伦走下楼梯时,安东尼昨日的坏心情似乎烟消云散了,高兴地向他介绍:“这是艾瑞莎。”

艾伦伸手向她打了个招呼,艾瑞莎问:“他是谁?”

安东尼像个坠入爱河的小男孩一样热情作答:“是我的房客,艾伦.斯科特。”他竟然一下子就连名带姓全说出来了。

“托尼,我要去找崔西,她在什麽地方?”

“谁是崔西?”安东尼奇怪地问,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就是那个唯一能帮上忙的人。”

“哦,我想起来了,我应该给你一个电话。”安东尼随手写了个号码给他,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了。艾瑞莎身体的曲线如同游乐场,给人一种快速下滑的刺激感,安东尼整颗心都跟著往下坠落。

艾伦接过号码,不再打搅他们的好事。安东尼说,他和艾丽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谈。

快谈吧。艾伦离开小店,谈情说爱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第24章 内幕

诺曼.阿尔伯德从昏迷中醒来,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他醒了。”护士说,“但是时间不要太久。”

“好的。谢谢。”

诺曼睁开眼睛,看到老同事奥斯卡站在床前,这种探望可不太令人愉快。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不中听的粗话。几年前奥斯卡刚成为新人时,诺曼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办案警官,这些年双方始终在暗地里较劲,如今被对方瞧见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样子,真是件丢脸的糗事。

“诺曼,你怎麽样?肚子上开了个洞。”奥斯卡不客气地坐在床边,他身後还站著个年轻人。

诺曼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询问,而是开始骂人。他的体力尚未恢复,脸色也很差,但骂人的劲头却不小。麦克还从没听过这麽多脏话从一个气若游丝的人嘴里冒出来。

诺曼发泄完了,奥斯卡说:“看来你没什麽大问题,我就知道你不会这麽快完蛋的。”

“奥斯卡,我告诉过你,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只是来探望伤患。麦克,这是诺曼.阿尔伯德警官,过来打招呼。”

“我们见过。”麦克冲诺曼微笑。

“是吗?在哪。”奥斯卡问。

“在我的就职派对上。”麦克说,“你向我介绍过他,说他是一位出色的探员。而且阿尔伯德警官的办公室就在你隔壁。”

“我还说过这样的好话。”奥斯卡难以置信地说,“我一定是喝醉了。”

“从我的床边滚开。”诺曼警官发白的脸上出现一片红晕,肯定气坏了,虚弱地伸手在床头摸索,想把护士叫进来。

“别激动,对身体可不好。”奥斯卡安慰他。麦克说:“还是言归正传,护士小姐只给我们几分锺时间。”诺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奥斯卡说:“好的,我们还有正事要干。说说看,你是怎麽中枪的?”

要回忆这段经历是诺曼最不情愿的事,甚至可说有些难以启齿,但他是个警官,对於描述事件的经过有著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人,故意避开奥斯卡,只和麦克对话,这使他的视线转动有些困难。麦克体贴地往前站了一点,以便诺曼能够看到他。

“我没有进别墅,鉴证人员清理现场时,我在院子外面。”

“树林里。”麦克对这起事件的细节非常关注,他问,“你发现了什麽吗?”

诺曼没好气地对奥斯卡说:“管管你的孩子,我又不是犯人。”

“年轻人总是比较直来直去。”奥斯卡对此并不在意,或许私底下还挺高兴。他和麦克一样追问:“你在树林里看到什麽?”

要是诺曼能够坐起来,或者挥一下手,他一定会把奥斯卡像只苍蝇一样从自己的床边赶走。可是此时此刻这个可怜的伤患连按一下铃都做不到。诺曼躺在床上,开始认命了。

“我下车来,准备进别墅看看现场进展如何,当我正要进去时,忽然发现树林里有一点白色。”诺曼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开门下车,戴上手套,这时一只野猫从他面前经过,跳进後面的树林。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向著树林深处看去,灌木丛中一截白色的东西露在外面。诺曼离开了自己的车,往那个方向走,别墅离他越来越远,这意味著他处於孤立状态。

“白色的什麽?别卖关子,我们时间不多了。”

诺曼生气地说:“要是你不打断我,我就能更快一点说完。”

奥斯卡举起双手,表示不会再插嘴。

“我捡到一张纸。”诺曼说,“当时我认为那不过是被人随手丢弃的废纸,可一眼扫过後,却在上面看到了熟人的名字。”

“哪个熟人?”

“奥布里.巴奈特。”

奥斯卡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好像听到一个关系很差的远房亲戚的名字似的。他用手指摸了一下眉心,然後看著地板说:“我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我也不想。”诺曼终於和他统一战线,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分歧。麦克说:“奥布里.巴奈特,是那个黑道律师吗?”

“是的。”奥斯卡说。

“他一定让你很头疼。”

“只有宿醉会让我头疼,奥布里.巴奈特带来的是无奈。我们花了那麽多时间和精力追捕罪犯,可他却在法庭上轻松使他们重获自由。”奥斯卡心烦地说,“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我有好几次看到他在判决後的法庭外和那些罪犯亲切拥抱互相握手。”

“我能理解。”麦克善意地提醒,“但还是先听听阿尔伯德警官怎麽说。”

诺曼看了奥斯卡一眼,麦克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脏话可说。

“好吧,回到正题,巴奈特的名字会在那张纸上意味著那是一份法律文件?什麽内容?”

“一份遗嘱。”诺曼说,“一份遗嘱的最後一张。”

“谁的遗嘱?”

诺曼似乎觉得此处卖个关子非常过瘾,他的眉头紧皱起来,好像肚子上的伤口又疼了。奥斯卡只得耐心等待,诺曼过了一会儿才说:“是乔治.戈登。”

“老戈登?最近有传闻说他快死了,戈登家族下任继承者还没著落。那张遗嘱在哪?”

“奥斯卡,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诺曼看待他的目光就像眼前站著个傻瓜,“我是因为这张纸才中枪的,你怎麽还会认为它在我手里。”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中了一枪,没听到枪声,肯定装了消音器。我正要看纸上的内容,还没能看清一个字。”诺曼讲到了关键之处,他的表情开始有些僵硬,奥斯卡不禁同情起他来,即使他们表面上总是针锋相对,可在内心深处仍有同仇敌忾之心。“这不能怪你,你尽力了。”麦克说。

“看到凶手了吗?”奥斯卡的问题只是尽人事,他相信凶手不会贸然露面。可是这个问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诺曼说:“是的。他就在树林里。”

“目击者说凶手大概有三个,事後驾车离开了别墅。这是三人之一还是另外的,他长什麽样?”奥斯卡希望能得到更详尽的描述,以便和目击者卡梅伦夫妇的证词比对。

“他像个变态杀人狂。”

“你怎麽能用这麽抽象的形容?我们遇到过很多变态杀人狂,他们平时看起来甚至都是些和善的好人。”

“电影里的那种。”诺曼说,“想一想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麽。他像从杀人如麻的电影里走出来的人,我倒下时,他有条不紊地来到我面前,然後笑了,从我手里拿走那张纸。”

诺曼恐怕很难忘记那个笑容,这将伴他度过余下的办案生涯。奥斯卡知道他并不是个胆小鬼,但是此刻脸上心有余悸的神情却不是伪装的──诺曼怎麽可能在他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麦克说:“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在楼上卧室杀人的那个。”他伸手在自己的脖子边上比了一下,奥斯卡心领神会。然而问题是他为什麽去而复返。

“也许就是为了这份遗嘱,他们不小心搞丢了其中一张,因此又回头来找。”诺曼的猜测不无可能,但奥斯卡和麦克都有些疑问在心,很难相信这些杀人干净利落的杀手在这种小事上会如此漫不经心,丢三落四。

奥斯卡说:“诺曼,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你想干什麽?”

“只是看一眼,别像个姑娘一样磨磨蹭蹭。”

要是奥斯卡征询他的意见,诺曼一定会拒绝,可现在看来并没有人给他选择的余地,他的肚子露出来,只能看到绷带。

“看清楚了,傻瓜,我要叫护士了。”

“好的,谢谢配合。”奥斯卡重新替他盖好被子,站起来准备告辞。诺曼问:“你看出什麽了?”

“没什麽。”奥斯卡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肚子上的洞在哪,和案子没关系。”

麦克在诺曼.阿尔伯德警官的谩骂声中离开了病房,一路上奥斯卡显得闷闷不乐。

“有什麽问题吗?”麦克问。

“我在想戈登家族。”

“跟我说说,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奥布里.巴奈特却不知道戈登家族。”

“我还在学习阶段。”

奥斯卡说:“去替我买酒,我就告诉你。”

戈登家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行事低调,家族成员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表面上他们不参与任何非法生意,暗地里却从事著珠宝和军火走私。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戈登家族的内幕揭开後,老戈登被控涉嫌多起重大走私案和谋杀案,如果事实成立,他可能得在监狱里待几百年。”奥斯卡把手中的酒瓶转动了一下──啤酒,不是他的最爱,但麦克自己也拿了一瓶,这样的邀请很难拒绝。两人各自靠著车门,继续谈论戈登家族的犯罪史。奥斯卡不无遗憾地说:“奥布里.巴奈特的辩护使老戈登免却了牢狱之灾,他们恐怕成了私底下的朋友。如今老戈登病入膏肓,谁来继承这个庞大的珠宝军火帝国可不只是戈登家族的家务事,答案揭晓前什麽事都有可能发生。”

“巴奈特真的无所不能吗?”

“有些人相信他是的。”

“你呢?”

“我只相信自己。”奥斯卡喝了一口啤酒,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麽难以接受。

麦克说:“只相信自己的人往往很固执,不肯听取别人的意见。”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奥斯卡说,“相信自己,但是不能光依赖眼睛和耳朵,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未必是真的,想找出真相还得靠脑子。”

“那麽不妨来想想,为什麽那些人要拿走老戈登的遗嘱?”

“不想让它公诸於世。”

“还有呢?”

奥斯卡说:“你是在考我吗?还有就是有人想提前看看遗嘱的内容。”

“我们可以从巴奈特身上入手。”

“你真会异想天开,他对警方的态度简直是高傲,我可不想和他打交道。”

“但可以给他一个信号,最近他可能有麻烦了,而且是和戈登家族有关的麻烦。他是个聪明人,会比我们更清楚问题出在哪。只要他有所行动,我们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找线索了。盯著巴奈特总比盯著那些无名杀手容易得多,你说呢?”

奥斯卡十分意外地转头看了麦克一眼,对方则举起酒瓶示意干杯。奥斯卡说:“很好,你终於有点让我刮目相看了。”

“终於这个词听起来很不对劲,但我还是很高兴。这是我的幸运。”麦克说,“要是阿尔伯德警官成了我的上司,我就得整天听他说粗话了。”

奥斯卡愉快地笑起来,问了两遍:“你真的这麽想?真的吗?”

麦克配合地点了点头,此刻他们的距离不会比手中的酒瓶更远了。两人互相碰了一下瓶子,一饮而尽。

第25章 千面女郎

崔西.克拉伦斯。

艾伦在心里反复默念,但是这个名字无法给他任何提示。安东尼说过崔西并不是真名,只是临时杜撰出来的。她的真实身份扑朔迷离,安东尼甚至不肯告诉他为什麽要请她帮忙。崔西会是个潜入专家吗?一个熟悉各种秘密通道的鼹鼠一样的女人,在黑暗的下水道里自由来去,能够从任何一个洞口轻松到达目的地。即使只是无聊的凭空想象,艾伦也觉得自己有点异想天开了。他找到电话亭拨通崔西的电话,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对失望预先有所准备──陌生人唐突的来电总是很容易被挂断。

艾伦对著玻璃往外看,午後的街景像一幅挂在咖啡馆墙上的画──慵懒的阳光,街灯,消防栓,还有出双入对的情侣。这种景象和他真不般配,但肯定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

电话通了,没有人说话,艾伦听到听筒被放在桌上,远去的脚步声伴随著一首缓慢的曲子,女歌手嗓音低沈,像一条埋在地下的河流,只能在十分安静的情况下听出涓涓流淌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非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些沈醉。歌声如水,能够涤荡心灵。

这时里面终於又有了响动,接电话的人走回来,重新拿起听筒。

“是我。”那一头的女人说。她用了一个狡猾的招呼词──“是我”。艾伦可不知道她是谁。

“我要找崔西.克拉伦斯。”

“你是谁?”对方又问,在没有搞清说话对象之前,她好像不打算自我介绍。

“我是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的朋友,他让我来找崔西。”

“托尼。”女人说,“他又犯糊涂了,根本没有崔西这个人啊。”

“我知道。”艾伦在考虑如何继续这番进展艰难的对话,只有一个假名字和一个号码,这种情况让他感到自己像个毫无准备的冒失鬼,而对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他的无话可说而挂断电话。幸好这种情况没有出现,对面耐心等待,歌声照旧。

“我想请崔西帮忙,托尼说只有她能帮我。”

“为什麽?”那头好奇地问。

艾伦想起安东尼的话,不要吝惜赞美,女人都爱听这个。“托尼是这麽说的,崔西可能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他对她推崇备至,我想她一定有过人之处。能让我见见她吗?”

对方轻快地笑起来,艾伦已经有几分把握,知道自己找对了。她说:“托尼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更别提推崇了。他对别的女人也一视同仁地都叫宝贝吗?”

“那倒不是。”艾伦回想了一下,安东尼亲昵地叫艾瑞莎“艾丽”的时候可不像那麽没记性的人。

“要我帮什麽忙?”

“你就是崔西。”

“曾经是。”她承认了,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正好符合身怀绝技者的风格。艾伦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进入一个防范严密的私人聚会,有什麽好办法?”

曾经的崔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音乐声放轻了些。她对待电话的态度总是这麽漫不经心,同时还在做很多别的事。过了一会儿她问:“什麽私人聚会,你想混进去干嘛?”

艾伦避重就轻地说:“我要见一个人,离他越近越好,但是他的保镖可能不会让我这麽做。”

“你想杀了他。”崔西敏锐地察觉关键之处,“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杀手。”她一语中的,艾伦却不能立刻承认。在没有完全得以互相信任之前,身份是不能公开的秘密,更不能广而告之。他认为他们都应该隐秘行事,淡化形象,不轻易暴露自我,可是电话中的女人刚好和他的想法相反。崔西说:“你能来我这儿吗?我们可以当面谈。”她大胆而随意的邀请令艾伦感到十分惊讶。接下去,他得到一个繁华区域的住址,崔西希望他能晚上来,因为时间还早,她喜欢晚上,夜晚又安静又神秘。

艾伦遵守约定,日落之後驱车前往指定地点。

崔西的家位於一栋十层公寓的三楼,对面是另一栋公寓,互相距离很近,只隔著一条狭长的小路。艾伦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夜空和楼顶连成一片,全都成了朦胧的黑色。他按著住址上楼,来到其中一扇门前──302。艾伦不太喜欢这个数字,3的最後一笔很像一个铁钩,0像圈套,他对2倒没什麽偏见,但这个数字组合让人觉得有点不吉利,他记得以前的家里有一本书,302页上是一张钩子船长的插图,背景层层叠叠的尸体。

──杀了他们,一个也别留。

艾伦敲了敲门,等待。这次他没有等太久,门立刻就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眼前。她穿著件宽松的睡衣,黑头发草草梳在一起,看到艾伦时,她的脸上露出了自然而亲昵的微笑。这个微笑令人浮想联翩,艾伦总觉得在哪见过她。

“你是崔西吗?”

“不。崔西的故事已经完结了。进来说。”她把门开得大一点,让艾伦进去。房间里有一股香味,灯光昏暗,尽管地方不大,但随处可见优雅舒适的布置。

“我应该怎麽称呼你呢?”

“名字不重要啊。”她说,“要是你乐意,也可以继续叫我崔西。”

“你有办法让我混进聚会吗?”

“别心急,时间很多,我们何不先聊聊呢。”她走过来,手放在艾伦的肩膀上,目光就像房门上的数字──302,钩子和圈套,可以组合起来灵活应用,把他撕开看看里面有些什麽值得自己付出的东西。

艾伦也在仔细打量她,“崔西”是个平平无奇的女人,看上去毫无特色,但又总会让人觉得似曾相识。艾伦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可这种“曾经见过”的即视感却总是挥之不去。

“我见过你吗?”他终於还是忍不住问。

“不知道,但我肯定没见过你。”崔西的手指从艾伦的耳垂边轻轻擦过,在他的下颌流连忘返,“托尼怎麽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什麽是这样的朋友?”

“年轻男孩,单纯,可爱,身上没有腥味。”

“我洗干净了。”

崔西说:“腥味不光指血,还有与众不同的气味,混迹於人群中容易被识破。比方说托尼要是离开他的柜台走在街上一定引人注意。”崔西的手指光滑冰凉,在艾伦嘴唇上碰了一下,“可你也有缺点,你有点太夺目了。”

“我该怎麽做?”

“想和我出去转转吗?”崔西离开他,转身向卧室走去,艾伦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关上了门。说实话,艾伦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她们总有些心思令他猜不透,而且他的兴趣也不在这里。十分锺後,崔西打开门出来,艾伦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正在往耳朵上戴钻石耳环。

“你要去哪?”艾伦不禁对她的变化感到惊讶,崔西随意梳理的黑发不见了,脸色红润起来,成了金发碧眼的上流名媛,她对待艾伦的态度也判若两人,目光冷峻淡漠。

“去下面开车。”崔西把钥匙给他,公寓走廊上很安静,没有人。他们来到停车场,一辆黑色高档车近在眼前。

崔西坐进後座,而不是副驾驶座,表示她是一个人,艾伦只是司机。

“去哪?”

“往前开,我会告诉你的。”

车子从狭小的街道出来驶向大路,途中除了指点方向,崔西始终保持冷淡,双方互不说话。艾伦从後视镜中观察,发现她双眼注视窗外,脸上带著寂寞无聊的神情。崔西的故事结束了,现在坐在後面的是谁。她像个独守空房的女人,美丽,富有,孤独且傲慢。艾伦不禁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她,刚才在小公寓中的不过是假象,否则此时此地,她还能演戏给谁看呢。也许安东尼的本意正是如此──介绍一位黑道情妇给他,能够轻松蒙混过关。难怪安东尼说只有她能帮得上忙。

车停在高档街区的豪华建筑物前,一个体面的男人从里面出来,替崔西打开车门。他的表现温柔而含蓄,又时刻不忘察言观色。这里不是谁都能随便出入的地方,艾伦正在考虑是否要跟著下车,他的穿著和此地可不太相配。崔西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说“过来”,艾伦从没遇到过一个人能将眼神运用得如此巧妙,只对她想暗示的人起作用,而在其他人看来,那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睛。艾伦心领神会地下车,走到她身边。

“女士,我没有见过你,能让我看一下您的会员卡吗?”体面的男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艾伦的出现让他感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崔西并不理会他的提问,继续往前走──神态从容,举止高贵,恰到好处地表现高傲,对方开始犹豫是否该将她拦在门外。然而崔西在门口停下来,对大厅内部看了一眼。

“我没有会员卡。”她说,“要是你不想让我进去,就把尼尔曼先生叫来。”

朱利文.尼尔曼是制酒业巨头的第二个儿子,也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脾气暴躁且从不掩饰自己和黑帮之间的友好关系。此刻他正在大厅和几个看起来十分严肃的男人聊天,当他无意中朝门口看了一眼时,崔西把握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向他微微一笑,并以极小的幅度优雅地挥了下手。尼尔曼显然不认识她,但是对於漂亮女人的主动示好,他也报以亲切的微笑。看门人又找到了自信,自以为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没有要求再看会员卡就放行了。

崔西走到酒神之子面前,看门人还在远处看著她,一旦情况不对就立刻行动以弥补自己的判断失误。尼尔曼停止说话,崔西说:“朱利文.尼尔曼先生。”

“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林恩.卡玛斯的姐妹,他向我提起过你,他的母亲是我的姨母。我一直想认识你。”她的目光又开始起作用,钩子和圈套,尼尔曼立刻就上钩了,林恩.卡玛斯是他最要好的狐朋狗友,这不是秘密,报纸上常会提到他们的名字。尼尔曼甚至没有去想想这层关系的真实性,林恩真的有个远房姐妹肯定是藏不住的。崔西的暗示起了作用,尼尔曼亲热地拥抱并亲吻她,看门人放心地走开了。

“我就不打扰你谈正事了,等会儿我们再好好聊,我对你的事迹非常有兴趣。”

她给了他一张卡片。

艾伦在这个庞大而金碧辉煌的俱乐部里几乎迷路,崔西却玩得非常尽兴。“你混进来就是为了这个?”他还以为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办,但最终发现只是白白荒废了几小时。

“混进来了,这就是目的。”崔西说,“这里不是有钱就能来的地方,怎麽样,要再喝一杯吗?”艾伦确实佩服她的演技,不只是技巧还有胆量,她敢於在各种人面前大胆说谎。

“我们该走了。”

“好吧,要是你感到无聊,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崔西带他离开,经过洗手间时,她要求艾伦在门外等一下。十分锺过去,崔西还没好。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从里面出来,艾伦看看她,她也盯著艾伦不放,似乎觉得站在女士洗手间外面的男人十分古怪。她穿著暴露,一件带著黑羽毛的裙子,胸前开叉,後背裸露,裙摆只到腿根,脸上化著浓妆,和外面捕鱼的女人不同,是个高级妓女。

艾伦目送她离去,继续等待,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

“是我。”她说。艾伦终於明白她为什麽喜欢在电话里说“是我”了。这是她的习惯,她一定对很多人说过这句话。每一个身边出现的女人都可能是她。

“别站在这里,我们去别处玩,夜晚还长著呢。”

崔西靠过来,双手环抱著艾伦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她的身体像丝带一样滑,艾伦又忍不住认为她正是干这一行的。崔西在他耳边说:“我不是杀手,不能教你怎麽杀人,但是我可以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以及在人群中生存的方法。”

第26章 演技

艾伦经历了一个梦境似的夜晚,短短数小时,他和崔西去过很多地方──俱乐部,赌场,酒吧,甚至参加了一场陌生人的婚礼。现在他们站在警察局对面的小巷里,艾伦在想她是不是也打算进去扮演一个寻找失踪小狗的贵妇。崔西以精湛的演技在各种场合自由出入,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不但善於隐藏自我,甚至能让艾伦的存在变得正常起来。无人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崔西扮演的是物色客人的妓女、豪赌的富家女、买醉的女人还是新娘的远房亲戚,人们都会欣然接受,并且一起接受了同时出现的艾伦。

“你究竟对他们说了什麽?”艾伦好奇地问,“为什麽他们从不怀疑,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好好想一想到底是怎麽回事吗?”

“我什麽都没说,只是介绍了自己,编一个顺理成章的身份。”崔西说,“至於你,当有人问起的时候,我就会说你是我的一个朋友,然後眨一下眼睛,像这样。”她对著镜子眨了一下,嘴角往上弯曲。这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举动,但是其中似乎又包含很多意义非凡的内容──他是我的朋友。眨眼意味著心照不宣,微笑表示这是个令人愉快的秘密,人们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猜测,要是再继续追问就会显得愚蠢无趣了。尽管艾伦的衣著始终像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人,但没有人觉得可疑,如果其中有什麽问题,那麽这个破绽就太大了,对於太明显的不对劲,几乎所有人都会自欺欺人地忽略不计。

“你明白吗?”崔西往嘴唇上涂抹发亮的唇膏,她的样子千变万化,艾伦已经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她了。

“明白什麽?”

“实际上根本没人关心你演得像不像,关键在於你能不能骗过自己。要是你心虚了,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会把这种疑惑传递给别人。”崔西说,“他们很敏感,但也很容易上当。过来,试试看著我的眼睛。”

艾伦走到她跟前,崔西的头高抬著,脸色白得透明,这种透明感在灯光下让人产生服食迷幻剂才会有的幻觉,艾伦觉得似乎能够透过她的皮肤看到骨骼。崔西有一颗水晶似的头骨,通透、明亮,没有杂质,因此她可以随心所欲扮演各种角色。艾伦看著她的眼睛,崔西问:“你是谁?”

“我不知道。”

“吻我。”

艾伦在她湿润发亮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有一股冰凉的甜味。崔西伸出双手拥抱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那里有个警察,我好像认识他,他见过我。”艾伦想回头看一眼,但是崔西不让他动弹。“他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们来试试他的记性怎麽样?”崔西说,“比起扮演别人以假乱真,我倒觉得你更需要学会使人淡忘。你身上有什麽容易引起警方注意的东西吗?最好是关於你干过的那些案子。”

艾伦说:“你想干什麽?”他不得不考虑一些可能性,崔西的真实姓名都是个谜团,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不能这麽轻易地暴露在她眼前。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崔西说,“我很喜欢你,而且你是托尼的朋友,我曾经帮过你。”

崔西说的是帮忙,但艾伦想不起来,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觉得她眼熟的原因。崔西说:“快一点,他要上车了。”

艾伦摸了摸身上,经过安东尼的清洗,他已经不剩什麽可疑的东西了──除了那张纸币。艾伦想起鲍勃的百元大钞。这张钞票好像有魔力,始终无法把它用出去。被关在仓库时派恩负责每天的晚餐,出来後露比接管他的住所,并付了房租,白天安东尼善心大发留了吃的,今晚崔西参加的陌生人婚礼又让他饱餐一顿,甚至连徒步跋涉经过加油站,矮灌木都没有收钱。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支出,钞票始终在手。

崔西看看他拿出来的东西,双手接过对著光亮看了一眼。“爱德蒙大街,17号。”她念著上面的字。这个地址并不陌生,她曾在那里待过几小时,做了一些隐秘而大胆的事,崔西.克拉伦斯的名字就是这麽来的。她把钱塞在皮包里,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崔西还穿著参加婚礼时的连衣裙,她的车子里有各种衣服可供替换,以备不时之需。

“替我把鞋跟松一下。”崔西把高跟鞋递给艾伦,并提醒他,“不要完全折断,松动了就行。”

艾伦用力一折,鞋跟的部位传来断裂声,崔西重新穿上高跟鞋,摇晃著朝对面走去。她并没有说在这里等我,也没有任何暗示,好像艾伦已经不在了,她又成了一个人。艾伦躲进小巷深处,这里可以看到两个人在那里对话,其中一个背对著他,很快又走开。距离太远,艾伦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崔西经过他们身边时,脚踝巧妙地歪了一下,鞋跟几乎立刻就断了。她的反应多麽逼真传神,嘴里发出一声惊叫,跌跌撞撞地倒进对方怀里。

奥斯卡正在门口呼吸新鲜空气,因为麦克说办公室里的味道太难闻,这已经不是光开著窗户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了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以及多日来疲倦的精神状态,奥斯卡不情愿地听从了麦克的建议。他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再过几小时天又该亮了。

“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麦克陪他在垃圾堆似的办公桌前度过一个夜晚,他们通宵研究新案件的每个细节,但是线索有限,案情扑朔迷离。他们还去了一趟停尸房,查看每具尸体的情况,正如麦克所想,其中有个人以最为凄惨的方式死去,颈部中枪,身上还有遭殴打的痕迹。

“凶手踩烂了他的生殖器,还踢断了肋骨,要是时间足够,说不定还想来个彻底点的解剖。”奥斯卡说,“他想接替法医的工作吗?”

“我们去喝一杯。”麦克难得向他提出这类邀请。

奥斯卡问:“你感到不舒服了?”

“不,但是我觉得你一定很想喝一杯,我乐意奉陪。”出於关心,麦克认为马克斯不在的时候自己应该担负起奥斯卡的健康监督工作,有他在一旁至少某人不会忘记自己喝了多少杯。奥斯卡很需要一个替他计数的人。

“你想去哪?”

“我有一个好地方可以介绍给你。”麦克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吧,你来开车。”

“等一等,我的钥匙忘在楼上,给我五分锺时间。”

奥斯卡做了个“快一点”的手势,麦克转身走开了,并不显得很急躁,实际上他至今没有任何急急忙忙的表现和行动,或许这也是干这一行最重要的,不能因为著急而乱了方寸。奥斯卡开始有点喜欢他,能在下班时一起去喝一杯,这是友情的最高体现,至少他个人是这麽认为的──面对不喜欢的人,再好的酒也会变味。他在车边等了一会儿,看看四周空荡荡的街道。没有车辆和噪音,空气似乎也比白天干净,奥斯卡忽然感到这里有点陌生,夜晚能够改变环境,即使他白天对此地了如指掌,一到晚上就全变样了。奥斯卡在等待的过程中思考,是否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出了问题,对於某些人或事存在一种习惯性的偏见。他决定改变这种方法,也许从分享白兰地开始会是个好主意。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惊动了他,奥斯卡转身看见一位金发美人,在这种时间出现真有些令人惊讶。她穿著裁剪合体的裙子,不是出席严肃场合穿的黑色长礼服,而是一件女人味十足的浅蓝色连衣裙,光滑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反射著附近的灯光。

奥斯卡本能地伸手扶住了这位年轻女士。“小心。”他说。对方抱歉地回答:“真对不起。”她弯起膝盖,脖子往後转去看自己的脚,高跟鞋的鞋跟断了,她差点摔了一跤,於是懊恼地把鞋子摘下来。

“要我帮忙吗?”奥斯卡说,“这个时间年轻女士独自在街上走可不太安全。”

“我刚参加完一个婚礼,兴奋劲还没过。”金发女郎按著胸脯,脸上带著意犹未尽的微笑,她的身上有轻微的酒味,但并不过头。奥斯卡说:“他们应该送你回家,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夜路。”

“能再扶我一把吗?”

“当然。”

“我是不是该把另外一个鞋跟也弄断。”

“你可以扔了它们。午夜之後姑娘们都光著脚走路。”奥斯卡看看她的眼睛,忽然问,“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金发女郎别有深意地一笑,当她刚抬起头时,奥斯卡确实觉得自己在哪见过她,可当她微笑时,这种模糊的熟悉感又不见了。

“你搭讪的方式真传统。”女士感叹了一下之後低声说,“简直就像硬皮故事书里的人。”

“我很怀旧。”奥斯卡说。

“你的胡子真酷。”

“是吗?这麽说我可以扔掉刮胡刀了。”

“千万不要。我喜欢用刮胡刀和火柴的男人,怀旧本身就是一种品位。”

奥斯卡得承认这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女人,美丽奔放,还有恰到好处的轻佻,每一样都令人愉悦,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是谁,五分锺快到了,麦克一定已经在下楼的途中。奥斯卡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我的同事就快下来了,我们可以顺路把你送到安全地点。”

“你像个骑士。”她看了一眼警察局的大门,然後打开皮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纸塞在奥斯卡的外套口袋里,“给我打电话,单独的。”

麦克下来时,奥斯卡正在冲一辆计程车挥手。他走过去问:“你在和谁告别?”

“一段午夜豔遇。”

“那我是不是不该下来。”

奥斯卡的手指上夹著一张钞票,对麦克说:“她醉得不轻,把钱当成了便条。”

“你打算用它请我喝酒吗?”

“想得美,要是有号码,我倒可以试著找找她。”

麦克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奥斯卡在外面停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麽不对劲的事。

“怎麽了。”麦克问。

车门一下被打开,奥斯卡像要把自己摔个粉碎似的坐进来。他对麦克喊:“追上那辆车,我想起她是谁了,她是崔西.克拉伦斯。”

第27章 光

麦克立刻发动汽车,黄色的出租车还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奥斯卡专注地望著前方,似乎怕它会突然消失,他对自己的失误感到十分懊恼,崔西是和他打过照面的,他竟然没有立刻认出来。

对於这点,麦克也有些疑惑,但他忍住没有立刻发问。奥斯卡知道他的想法,於是在开车後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什麽事很奇怪?”

“别装傻了,我没有认出崔西.克拉伦斯,你一定在心里犯嘀咕。”

“好吧。”麦克终於说,“你怎麽会没认出她来?”

“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认出来了,我肯定见过她,但是後来又忘了。”奥斯卡拿著那张纸币翻来覆去地看,纸币正面写著一个地址,这是上一个案件的案发地点,几乎不需要鉴定就能确定,这是鲍勃.凯瑞的笔迹。

“我和她说过很多话。我敢说要是崔西.克拉伦斯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能立刻认出她来。”奥斯卡说,“现在她真的出现了,但却像另一个人,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变成什麽样了?”

“当初在警察局的走廊里,她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人,刚睡醒,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又不太自信,让人觉得她没有受过什麽好教育,日子一定过得非常不如意。可就在刚才,她走到我面前,距离这麽近,而且不止一次大胆地直视我。她变成了一个健康幸福的漂亮女人,刚从朋友的婚礼上回来。你简直难以想象,要不是这张纸币上的地址,我不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麦克,你觉得同胞姐妹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犯糊涂了。”麦克说,“即便她们是孪生姐妹,除非是同谋,否则怎麽解释这张钞票。她是故意的,我们之前已经有过这样的推理,她在炫技,走到你面前,你却认不出她,还有什麽比这更让人得意的呢?”

“真的有人会做这种冒险的事?”

“有时候会有,就像你不能理解那些甘冒风险,不带食物在丛林中独自跋涉的探险家一样。”

“少废话,快追上那辆车,最好把它拦下来。”

“我正在追。”麦克说,“她跑不了的。”

汽车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奥斯卡有点不耐烦地说:“为什麽出租车可以开得这麽快?”

“不是出租车的问题,而是你。”麦克无奈地说,“你该好好修修你的车了。”

“我的车怎麽了,这是辆好车,以前追过很多悍匪。”

“它到了该退役的年纪了。”

“那是因为你对它没有感情,让我来开。”奥斯卡似乎想在车子飞速前进的过程中和麦克交换座位,但是情况忽然有了转机,麦克说:“她停车了。”

“太好了,直接开过去,连出租车司机也别放过,很可能是她的同夥。”

奥斯卡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麦克一停车,他就飞快地冲出去,但他只看到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正打算下车。奥斯卡按住车门,司机是个黑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夥计,哪儿也不去。”

麦克已经关上车门跑过来,但是崔西不见了。

“那个女人去哪了?”奥斯卡把警官证贴在出租车的窗玻璃上,司机这才抬头看看他。

“哪个女人?”司机问,“你在说什麽?”

“刚才搭车的女人,别替她撒谎,你会有麻烦的。”

黑人司机生气地说:“你在威胁我吗?我可不吃这套,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以此恐吓我,我会去投诉的。”

麦克对奥斯卡说:“冷静一点,这样什麽都问不出来。”

“我们盯著这辆车连眼睛都没眨,她能到哪去?”

“也许你眨了,但是自己却没有发现。”麦克对出租车司机说,“她是什麽时候下车的。”

“好吧。”对方回答,“看在你好好提问的份上,她刚上来就立刻下车了,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锺。”

“那个时候你在干什麽。”麦克问奥斯卡,而对方似乎想把出租车的玻璃砸坏。要是没人阻止,说不定他真的会这麽干的。

奥斯卡骂了一句粗话,一定是从诺曼那儿学来的,连语调都一模一样。“那时我在和你说话。她怎麽知道我没在看她?”

“因为她一直在看你。”麦克把他从出租车边拉开,奥斯卡的拳头几乎就要落在车窗玻璃上了。

“放开我,我又不会对他干什麽,现在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怎麽做,我是你的上司,你得听我的。”

“是,长官。”麦克示意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则把奥斯卡和出租车隔开。

“我说过不能放他走,他可能是同谋,那女人肯定还在车上,我们得检查一下。”

“奥斯卡。”麦克说,“你知道她不在了,她会主动出现,表示一定有脱身的方法。”

“我不相信她能在这麽短的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车。”

“承认失败也是一种勇气,而且这不是你的错,换成我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奥斯卡不相信他的话,失误这种字眼根本不会发生在麦克身上,他做事细心慎重,简直是警局有史以来所有新人的楷模,真应该给他颁发一个最完美新人奖。奥斯卡看了麦克一眼,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他人,但还是因此坏了心情。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上车,在车里等了一会儿,麦克并没有过来,而是以手势和目光向他告别,奥斯卡看著他的嘴唇,他在说:“好好休息。”

休息这个词在奥斯卡看来是多余的,他原路返回,在警局门外停留了一会儿,当然崔西.克拉伦斯不可能给他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既然女演员确实存在,那麽当初被他当做无稽之谈的推理就成了真相,这个案子从简单的雇凶杀人变成一个匪夷所思的事件,奥斯卡始终无法相信崔西.克拉伦斯这样的女人是一百块钱就能雇到的,更何况她还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一个同夥,也可能更多。

天开始亮起来,奥斯卡的沮丧情绪随著光线逐渐消退,他开始反悔,不该把麦克一个人丢在路边。犹豫了几分锺,他又把车开了回去,尽管心中觉得麦克不会在那里继续等待,一定早就离开了,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当他把车开到那条路上时,麦克正坐在路边,看著远处升起的太阳。奥斯卡下车来,按耐住心中的歉疚,尽量表现得随意一点──没想到自己也是个演技高超的虚伪的演员。

“你怎麽还在这里?”奥斯卡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问。

麦克转头看了看他说:“这种时候这里很难叫到计程车。”

“所以我才觉得那个司机可疑,要搭我的便车吗?”

“等一会儿。”麦克说,“看那边,太阳就要出来了。”

奥斯卡转头去看他正对的方向,城市的高楼之间有一道窄小的缝隙,凑巧的是朝阳正巧从这个方向升起来。奥斯卡站在那里,不知为什麽,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新人时所遇到的挫折,埃尔文警官严厉的责骂,还有那些阳光照射在奖杯上的片段。他在麦克身旁坐下来。

“抱歉。”他说。

“什麽事?”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奥斯卡揉了揉头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面的话题。

“你为什麽为这种事道歉?”

“我以前对你说过,老埃尔文喜欢暴躁地对我大吼大叫,尽管他是个好人,但我还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走他走过的老路。你可能是对的,但我总是对你发脾气,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我不原谅你。”麦克说,“要是我原谅了,你又会继续对我这样,把我扔在路边。”

他忽然问:“你对马克斯发脾气吗?”

“有时会。”

“他有什麽反应?”

奥斯卡回忆了一下说:“没什麽反应,他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避开我,但是过一会儿,他会给我倒杯酒,说消消气,事情没这麽糟。於是我就没辙了。”

“看来他对付你很有一套。”麦克说,“你知道吗?他为什麽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你的坏脾气?”

“我的脾气并不坏。”奥斯卡说,“只是偶尔会控制不住。”

“马克斯并没有因为你对他发火而生气,因此不存在道歉和原谅,他不生气是因为他知道你事後会非常後悔,就像现在这样。”麦克说,“你为什麽去而复返,我不是小姑娘,总有办法回家的。”

奥斯卡看著升起来的太阳,光线有点刺眼,他说:“我想起来你还没有请我喝一杯,怎麽能就这样放过你。”

第28章 购物计划

露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观察日出。

铁路边的小屋虽然简陋,但因为四周空旷,反而能够看到城市中少见的景色。露比很少把时间花在欣赏美景上,他对“美”这个词有特殊见解,不会轻易赞赏,态度总是有些轻蔑。今天他之所以坐在窗口看日出,是因为朱蒂说了一句“太阳像个鸡蛋黄”。这句话似乎很合他的心意,神圣的日出,在有些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剥了壳的鸡蛋,他喜欢别人标新立异的观点,不走常规路线,但绝不承认自己乖戾。

艾伦进来时,露比正和朱蒂一起享用早餐──煎鸡蛋,还有一份香肠。真不知道他们是怎麽把这里搞得像个温馨小家的,艾伦记得并没有厨房用具,甚至没有火。当然,他们可以用电器,艾伦心想,为了填饱肚子,人是什麽法子都会想出来的。

他走进来,看看周围问:“昆廷呢?”

“他去跑步了。”

“这麽说现在你的保镖不在,如果我想杀你,你已经完蛋了。”

“可以这麽理解,但是如果你想杀我,我是不会让你找到我的。”

“是吗?既然你认为万无一失,那还要保镖干什麽?”

露比说:“有能力的人都应该有保镖,这还用问?”

尽管艾伦时刻提醒自己减少和露比对话,除了钱得据理力争之外,什麽都可以保持沈默,可一旦双方见了面,这种规定立刻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露比面前,他总是很难保持冷静。

“事情进展得怎麽样?明天就是聚会日,我猜你一定束手无策。”

“没怎麽样,到明天你就知道进展如何了。”

露比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想从他的脸部看出些许秘密,但是艾伦已经打定主意不动声色了,脸上的表情犹如雕像一样静止不动。他从崔西那里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只让对方看到他想表达的部分。露比对这种没有情绪变化的表现感到很意外,但他天生有一种自我掩饰的本领,不需要学习就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说看你打算怎麽做?既然这是第一次,我不能苛求你一定要自己动脑,我们可以讨论一下,看看计划是否可行。”

“你以前可不是这麽说的。”艾伦盯著他的眼睛。

“以前是怎麽说的?”

“你说接下去是我一个人的工作。”艾伦想看他自相矛盾的反应,露比平静地把盘子推到一边,其中有一半食物没动过。朱蒂问:“我可以吃你的香肠吗?”

“当然可以。”

於是朱蒂把盘子拿过去,放在自己面前,年轻姑娘的食欲总是这麽旺盛,她直接用露比的刀叉吃东西。艾伦终於忍不住说:“你们究竟怎麽了,为什麽好像成了一家人。”

“这和你的任务没关系,别多管闲事。”

朱蒂问:“你想不想尝尝?”

“不,谢谢。”艾伦立刻拒绝,“谁会用他用过的东西。”

露比说:“喜欢香肠的人就会用。”他看了朱蒂一眼,对方默契地耸肩表示同意。

“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艾伦说,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能和露比保持默契,他不禁对朱蒂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认为她一定有什麽过人之处。

“你找到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奥布里.巴奈特了?”露比问。

“我要预支报酬。”

“理由呢?”

“准备一些会用到的东西,现在我身无分文。”艾伦说,“连吃饭都成问题。”

“这种状态很好,饥饿能够激励你加倍努力。”露比说,“要预支多少,我可不是银行。先说说你想准备些什麽,我再来考虑这个要求,以免我的钱白白浪费。”

艾伦拍著桌子说:“这不是你的钱,是我的。”

“没完成任务之前就是我的,万一你在执行过程中不幸身亡怎麽办。”

“别拐弯抹角地咒我。”

露比故作惊讶:“你蠢得让我吃惊,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可你一点都不了解我。诅咒你对我有什麽好处?要是你死了,之前付出的钱就再也拿不回来了。”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天花板,表示自己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怎麽样你才肯给我钱。”

“首先你不能像个要零用钱的小鬼一样耍赖,其次你到底想干什麽?”

“我要买几件衣服,还有保镖们会用到的装备。”

露比更改表情,有些欣赏地看著他:“你想冒充谁的保镖?”当然不可能是巴奈特本人的,要是他连自己的保镖都认不出,这简直是科幻电影的情节了。

艾伦说:“随便谁的,既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镖,他们总不会互相都记得那麽清楚,更何况最後大多数人得留在门外等候。你应该知道他们的装备特点和共同喜好,相同职业的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比如只在同行之间流行的潮流。找出他们的共同点然後进行模糊。”

“听起来好像不错,你从哪儿学来的?”

艾伦摇头说:“不关你的事。”

“好吧,那麽你要如何获得进入的资格?”露比对这一点很感兴趣,但态度更像是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故事。

“到时候再说。”艾伦换了个话题,“我还需要一支枪,一枚空包弹,能够自动发射,还要有定时器。晚上之前希望你能把东西给我。”

露比用铅笔在纸上写下他的要求:“保镖的衣服,看起来很像任何一方,又不容易确准。手枪,声音响亮,能惊动所有人,小巧,不会被发现,定时在三分锺内。还有吗?”

他补充了艾伦没有详细描述的部分,这不禁使艾伦暗中又有些佩服,似乎他已经参与这项讨论,并且知道了整个计划的细节。

朱蒂看著纸上的字说:“在这里加一条,墨镜。”

“为什麽?”

“保镖都戴墨镜,就像伯格.布鲁克。”

“伯格.布鲁克是保镖吗?”

“他是最好的说唱歌手,说话像M134机枪一样快。”朱蒂说,她非常喜欢用枪械来做比喻。露比在纸上加了一条:墨镜,娱乐。他拿起纸条看了看,好像艾伦已经不在了,旁若无人地对著另一边问:“朱蒂,下午去购物好吗?”

“好的,等昆廷回来,顺路去超级市场。”

露比转回来,发现艾伦正在看著他。

“你还在这里。晚上再来,我们等一下就要出门了。”他下了逐客令,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艾伦敢打赌,如果露比说出“我的家”这句话,朱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补充“我们的”。露比和朱蒂之间似乎有种秘密的共性,使他们心照不宣,迅速成立了一个族群,友好默契,一致对外。艾伦觉得自己就是处於外围的那个,可这种状态也很好,因为他没有家的概念。

离开小屋时,艾伦在楼梯上遇到了昆廷,他跑步回来,喘气声很清晰,但并不杂乱,是一种轻松正确的呼吸方法。艾伦对他无话可说,觉得他更像个会动的铁皮人,不只是长相和行动,连颜色都有点像──带著点灰的生铁色。他挨著昆廷下楼去,发现自己仍然身无分文。要是不完成这个任务,他始终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为了打发时间,艾伦回到了旧仓库。按照约定,韦德没有擅自离开,而是一个人在玩飞镖游戏。看到艾伦下楼来,他愉快地笑了,亲热地过去拥抱他。

“你过得好吗?”韦德的态度始终像个老朋友,艾伦对他心怀感激,对派恩也是同样如此。他们是他的老师,教会他的不只是谋生技能。

“我很好。”艾伦如实相告,“要是你能请我吃点东西,我会感觉更好的。”

“你还饿著肚子?”韦德热心地说,“要是你愿意,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报酬一定会令你满意。”他对艾伦很有信心,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谢,但是我已经有一份工作了,目前还在进行中。”

韦德理解地问他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地方,但是只字不问工作的内容。这是规矩,每个人都知道,不对别人的事刨根问底。

艾伦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应该会知道。”

“什麽问题?”

“我想把枪藏起来,哪里最不容易被发现?”

韦德忽然问:“我身上有枪吗?”

“有。”

“在哪?”

“我不知道。”艾伦说,“你总有地方藏,但我指的是外面,不是身边。”

韦德笑起来,往镖盘上扔了一支飞镖,正中红心。

“满分。”他说,“告诉你一个正确答案,人们总觉得枪就应该在某个人的手里,因此没有开枪之前,无论放在哪都是安全的。你何必操心,他们找不到开枪的人是不会费心去找枪的,放在你认为合适的位置就行了。”

他扔完所有飞镖,转身对艾伦说:“你想吃什麽?你的脸上写著饥饿两个字,让我好好请你吃上一顿,派恩那家夥只会买汉堡,他长得就像两片挤在一起的面包。”

第29章 共同点

马克斯回来时,感觉气氛有些特别,不需要职业上的敏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奥斯卡的办公桌干净多了,不再有连日未及整理而散发出来的怪味,窗户正开著通风。最重要的是,他的老搭档似乎心情不错,对每一个进门的人报以微笑,甚至还破天荒地刮了胡子。

“奥斯卡。”马克斯疑惑地走进来,看了看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房间,“我走错地方了吗?”

“我在这里,你觉得呢?就算诺曼不在,我也不会想去坐他的位置。”奥斯卡看著他说,“梅格怎麽样,是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还不知道,胎儿最多只有我的拳头这麽大,但她身体不太好,她说怀孕的感觉就像肚子里有一艘帆船,在暴风雨中摇摇晃晃,所以她一直有晕船的症状。”

“你应该好好照顾她,不必急著赶来。”奥斯卡说,“这里一切都很好,别担心。”

“你最近喝酒吗?”

“没有。”

“我想也是。”马克斯说,“你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麦克呢?我得好好称赞他一番。”

“这又不是他的功劳。”奥斯卡说,“是我自己觉得应该改变一下,姑娘们也会喜欢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觉得有点凉,还不太习惯这种光滑的触感。

马克斯坐在他的桌子上,拿起最上方的一叠资料看起来。

“我来之前去看望了诺曼。”

奥斯卡问:“他怎麽样?”

“他足足骂了你十分锺,说你是个无耻的骗子,像你的桌子一样又脏又臭。”马克斯说,“还有更精彩的,要我转述吗?”

“我只不过看了看他的伤口,他不该这麽斤斤计较。”

马克斯耸肩,表示不参与他们的恩怨,他问:“最近你和麦克相处得怎麽样?”

“挺好。”奥斯卡回答,“他很不错,聪明又不会犯错。”

“最重要的是他能管住你,你是不是喜欢被人看管?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变化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人总是不断改变的。”

“老埃尔文耗费了六年都没能改变你,让你刮胡子像要你的命。可麦克只花了几天就把你变成一个干净体面的绅士。”

“什麽绅士,别提了。”奥斯卡说,“我难得想发挥一次绅士风度,就错过了抓住崔西.克拉伦斯的机会。”

马克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见到她了?”

“是的,距离就像你我之间这麽近,甚至还要再近一点。”

“这麽近的距离,你竟然没有抓住她。”

“我可以抓住她,但前提是我得认出她。”

“擦肩而过?”

“不,面对面。”

“周围人很多?”

“只有我们两个,单独。我们甚至交谈了一会儿,我还是没认出她。你想笑就笑吧。”

“怎麽回事?”

“等我想清楚了再告诉你。”

这时麦克推门进来,他看到马克斯立刻微笑著伸出手。

“你的假期还没结束,为什麽不多等几天?”

马克斯和他握手说:“我本来以为我不在,某人会把脾气都发到你身上去,这让我坐立不安,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梅格总说要是她和我离婚了,问题肯定出在奥斯卡身上。”

“行了,才只有几天没见,你们就有这麽多好话要说吗?”奥斯卡从马克斯手里夺回文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在桌上敲了一下,“别墅火并案没人关心了?”

“有什麽新进展。”马克斯说,“我从诺曼那听到一些,但要过滤他的叙述有点困难,麦克,你能重新说一遍吗?”

“当然,我们正好可以从头整理一下现有的线索。”

马克斯找了张椅子坐下,麦克把他和奥斯卡在旧别墅外的所见所闻以及诺曼的遇险经过都告诉了他。期间艾许莉进来一次,给他们带来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看林人死了,在他住的木屋里。”

麦克记得他叫托比,目光畏缩,躲躲闪闪,有些秘密欲言又止。奥斯卡看了他一眼,两人都不说话。马克斯问:“怎麽死的?”

“他用三管猎枪对自己开火,炸掉了半个脑袋。”

麦克说:“他不可能是自杀,我们见过他,他是个胆小的人,就算自杀也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这麽说又是一起谋杀。”奥斯卡说,“至今为止已经有七个死者,凶手却深藏不露。诺曼的描述太抽象,我可以说他根本没看清楚。”

艾许莉看了看他,忽然问:“奥斯卡,你今天把胡子忘在家里了吗?”

“是的,要是你喜欢,我明天会记得带来的。”

“这样很好。”艾许莉说,“调来一个新同事,叫彼得.菲利克斯,他风趣又可爱,你们想不想见见他?”

彼得.菲利克斯的外表看起来更像个刚毕业的学生,穿著戴帽子的运动衫,灰色眼睛,笑起来左腮有个酒窝。当他看到奥斯卡时,非常激动地站起来,右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主动往前伸去说:“你好,我是菲利克斯,我听说过你,六年来你侦破了很多凶案。”

奥斯卡和他握手,发现手掌上沾了一些黑色,彼得抱歉地说:“是炭。”

“你在画画?”

“对,我刚调过来,接替前任的工作,负责还原嫌犯肖像。”

奥斯卡看著他的手指说:“你的前任习惯在电脑上操作,你好像不是。”

“我喜欢纸和笔。炭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是世上最动听的。”彼得轻快地说。

“很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奥斯卡说,“有人目击了一个凶杀案的嫌犯,但是他的表达能力出了点问题,使还原出来的肖像不太理想。我希望你能够帮他一把。”

“他在哪?”

“麦克和马克斯会带你去的,那是我们的一位老同事,他脾气可能不太好,你别介意。”

“好的,我会尽力完成这个任务。”彼得再次和他握手,看样子对他崇拜不已。

上车时,他对马克斯说:“塞缪尔警官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听说他脾气暴躁,长得凶神恶煞。”

马克斯笑著问麦克:“你来之前听说过什麽关於奥斯卡的传闻吗?”

“我听说他像亚历克斯.莫菲一样,肉体经过改造,能够徒手接住子弹,还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那时我担心得要命。”

“所以你才故意迟到吗?”马克斯和彼得同时大笑起来。

诺曼的伤势正在好转,他运气很好,子弹再偏差一点就得丧命。奥斯卡没有出现,这让他松了口气,但同时又非常愤怒。三人说明来意,彼得先听取了他的叙述,说实话,他们都认为诺曼并没有看清凶手的长相,生死关头的一瞥很少有人能具体说出每个细节。但是彼得画出的结果非常令人吃惊,诺曼盯著画板,一口咬定是这个人。

“你把他的感觉画进去了,就是这样,他的长相毫无特殊之处,但是眼神和表情会让人非常害怕。”

“你觉得可以作为通缉令公开吗?”

“公开不会有效果。”麦克说,“他是某个黑道势力的一员,能够执行暗杀任务的人一定很少抛头露面,把肖像公开不但得不到线索,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麽我们先留作参考。”

彼得看著自己的画,忽然问:“你们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麦克摇了摇头,马克斯也表示没印象。

“他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彼得说,“打个比方,我们总是会遇到一些经常看见的人,在固定的路线或者车站上,彼此不认识,但是每天见面。”

“你见过他?”

“没有,但他一定频繁出现在某些地方。”

“什麽地方?”

“报纸上。”彼得回答,“或是一些含糊其辞的案件描述中。去年就有一起,虽然不在你们的管辖区,但距离不太远。阿尔基树林小屋杀人案,几个学生在木屋里被杀害,三个死状凄惨,唯一活下来的女孩终身瘫痪,连说话都不能连贯。”

“那麽她的描述可能不太准确。”马克斯说,“惊吓过度会使记忆发生偏差。”

“描述有可能出错,但惊吓中一定会有记忆犹新的部分。就像阿尔伯德警官说的,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这就是特征。那个女孩也这麽说,她反复讲述攻击他们的凶手给她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就凭这一点,你可以确定二者是同一个人吗?”

“至少他们有共同点,有个专门报道凶杀案的记者写了一本书,其中就有这个案例。”彼得说,“我常看报纸和新闻。”

“共同点是虐待狂,笑容可怕。”马克斯说,“可是对於正在伤害你的人,他的任何表情都会显得可怕,而且对凶手来说,整个伤害的过程是一种享受,难免会露出喜悦的表情。”

“是的,说得很对。”彼得同意这一点,他并不是个固执己见不肯听取意见的人,对於马克斯的提问,他回答得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但阿尔基树林小屋惨案并不是个单纯杀人案,死去的三个学生中有一个是杰夫瑞.戈登,老戈登最小的儿子。”

杰夫瑞.戈登是唯一一个不涉足黑道事业的戈登家族成员,要是他还活著,今年应该正从大学毕业。老戈登对小儿子的宠爱有目共睹,杰夫瑞的死必定令他伤心欲绝。但这个案子的细节,也就是死者的真实身份并没有公布於众,警方与戈登家族达成协议,封锁消息。彼得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而他曾见过杰夫瑞.戈登的照片。对於人脸,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凶手目标明确,但他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其中有两个女孩,都是金发碧眼的美人,他没有强奸,只是一心一意地杀害她们。”

“也许老戈登就是这麽病倒的,这些年他在尽力洗白家族事业,很多人都相信将来他会把一份干净的财产交给小儿子。”马克斯说,“现在我们找到了共同点,职业杀手,戈登家族,遗产继承人。是不是该找机会和老戈登的私交奥布里.巴奈特律师谈谈,要是案子和遗产有关,他很可能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

第30章 私人聚会(1)

人们常常认为黑道家族的聚会非同一般,现场气氛紧张,与会者全副武装,随时会因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奥布里.巴奈特今晚将要参加的聚会安排在市区中心一幢私人别墅,仿十九世纪安妮女王风格的建筑,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显得复古而怀旧。出席聚会的宾客并没有显出与众不同之处,尽管这里可能聚集了世上最大的毒枭、军火贩、走私商、杀人犯以及各种臭名昭著仍然逍遥法外的恶徒,可是表面看起来,一切都那麽正常,就像一个高尚而纯粹的上流宴会。戈登家族的女家长玛蒂娜.戈登正和女宾们说话,她是老戈登的第三任妻子,死去的杰夫瑞.戈登的亲生母亲。玛蒂娜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脸上没有皱纹,没有表情。她的眉毛呈弧形,又细又光滑,显得不近人情,身上穿著件银灰色发亮的礼服,手指生硬,藐视周遭的一切。

前一天晚上,艾伦收到了露比为他准备的东西。看得出他并不是敷衍了事,除了那副晚上派不上用场的墨镜外,一切都符合需要。白天艾伦花一些时间观察附近的环境,但不敢走得太近,崔西给了他不少灵感,使他可以混迹於流浪汉之中自由地在小巷角落中徘徊,到了晚上摇身一变,成了某个大人物的保镖,至於他在保护谁,没人说得清楚。

表演者需要大胆和自信,遭到怀疑也不能惊慌失措。崔西说,演技不光是语言和举止,更重要的是内心。艾伦开始欺骗自己,当他往别墅正门走去时,从容得任何人都会认为他刚刚巡视完周围,一切正常没有可疑分子。

他走到门口,站在其中一位戈登家族的门卫身旁,对方看了他一眼,肯定觉得他很陌生,但是没有立刻开口询问。他有点吃不准,已经有好几个受邀宾客经过礼貌地搜身进入别墅,规定是只允许一名保镖不带武器入内,其余留在外面。

艾伦冲他微微一笑,仅止於嘴角上扬的客套表情,并不十分友好。对方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麽不在车里等?”

表演的另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回答问题,这时可不能露馅,也不能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好有点小破绽。艾伦镇定地反问:“什麽车?”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个人开始怀疑起来。

艾伦说:“戈登夫人允许我在这里等,巴奈特先生很快就到,要是你不相信可以去问问夫人,但是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玛蒂娜.戈登没有表情的侧面总是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好像是个严厉的假人模特,别指望她能有什麽仁慈之心。她在家族中的地位显赫,成为老戈登的妻子之前,玛蒂娜是著名的黑手党头目乔许.堪比特的女儿。她的年纪和老戈登的长子一样大,四十二岁,老戈登病危後一切家族事务都是她在打理,可说她手操生杀大权,而且还有一种女强人才有的独特的心狠手辣。

门卫看到她的侧脸时,非常明显地动了一下嘴角,显得有些不自在。看来他也不喜欢这个女主人。遗憾的是老戈登一旦去世,家族的大部分事业肯定会落入这个女人手里,而且这也是老戈登本人的遗愿。他生病的原因是伤心过度,杰夫瑞.戈登的死比失去任何一个儿子都要令他难过,当他日渐衰老时,开始後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认为一个没有案底心地纯洁的孩子是上帝赐予他最後的救赎,因此他不遗余力地清洗自己的财产,这种行为受到家族中其他成员的不满,但他一意孤行。

这些内幕艾伦从露比那里听到不少,他的合夥人是个情报贩子,消息灵通得就像某些穴居动物──嗅觉灵敏,时刻竖著耳朵倾听周围的秘密。要是露比愿意协助警方,世上一定不会再有悬案。

门卫不再关心艾伦到底是哪一边的,他的工作是看住门口,不让任何可疑分子进入内部,但艾伦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在等待奥布里.巴奈特出现。

巴奈特的名字使保镖略感安心,这位黑道律师是今天的贵宾,戈登夫人对他青睐有加,原因当然是他替她保守著老戈登的遗嘱内容,他们私下密谈,完成了遗嘱的见证。尽管没有人知道老戈登嘱托了些什麽,但是一定对玛蒂娜非常有利。她俨然开始以一家之主自居了。

艾伦完全融入了保镖的行列,只要玛蒂娜.戈登不过来亲自查问,不会有人怀疑站在门口尽忠职守的人。他悄悄看了一眼时间,整点,定时器开始计时,三分锺後会起作用。露比告诉他巴奈特确切的抵达时间,按照正常状况,车子应该已经在对面的街上了。

“正常状况是什麽意思?”当艾伦这样问的时候,露比的回答非常随心所欲。他说:“正常状况就是,他会在七点准时到达,误差不超过一分锺,除非地震、海啸、龙卷风、外星人入侵或世界末日。”

“我不相信这个误差的预计,你又在夸大其词。他的司机不是机器人。”

“奥布里.巴奈特是律师,律师最遵守时间,他们对时间的关注就像杀手们时刻得注意枪里还有几发子弹。聚会时间写的是晚上七点,他不会提前,也不会迟到,要是你把每一分锺都换算成钱,你就再也不会迟到了。”

七点整,一辆黑色轿车从街上转进来,艾伦记住了车牌号,和资料上相同。车子停在别墅外面,尽管奥布里.巴奈特在面对警方和媒体时,总是显出一副倨傲的神情,但是出席此类聚会,他的态度反而十分低调。司机下车为他开门,两个保镖率先查看了周围,艾伦惊讶地发现他们确实在晚上戴著墨镜。

当门卫尽忠职守地要上前搜身时,艾伦伸手挡住了他。

“巴奈特先生可以直接进去。”

门卫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有得到这样的命令。”艾伦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就得到了,戈登夫人说巴奈特先生不需要搜身。”

尽管他们声音很轻,但是奥布里.巴奈特还是听到了这段对话。他的表情没什麽大变化,巴奈特律师和传闻描述的基本一致,一双敏锐细长的眼睛,不会太令人警惕也不会被人忽视。

“奥布里.巴奈特今年四十九岁,虽然外界对他风评不好,但他在私生活方面却从没有什麽丑闻。”露比分析目标人物时如此评论,“可以说他的兴趣不在女人身上,甚至没有任何招妓的记录,这对一个正值壮年的单身男人来说很不可思议。”

“也许他生理方面有问题,或者是同性恋。”

“有这个可能。”露比说,“更大的可能是他有一个固定的秘密情人,两人在非常隐秘的情况下经常幽会。而且这个秘密情人能给他带来事业上的帮助,因此他不会背叛她另结新欢。”

露比对某些人的私房事总是不假思索就揭露谜底,他说:“巴奈特身边能够帮助他的女人是谁呢?他已经是个足够有钱的富翁,但要呼风唤雨光有钱还不够。自从他为老戈登打赢了官司之後,两人就有了私交,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戈登家族的常客。接著他见到了玛蒂娜,老戈登的第三任妻子。”

“你是说他们通奸?”艾伦的结论就直截了当得多,但是露比仍然有反对意见。

“他们产生了感情。”露比说,“这比通奸的格调高一点,通奸很少有为对方牺牲的行为,特别是男性,情妇的丈夫一回来,他们会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就落荒而逃。而产生感情证明双方建立了信任,当然我指的是真正的感情,和嫖客的甜言蜜语不是一回事。”

“然後呢?”

“然後他们开始构想未来的好日子。”露比说,“一年前玛蒂娜的亲生儿子死了,他是最有希望继承戈登家族的继承人,尽管杰夫瑞.戈登只是个整天和女同学谈情说爱的荒淫小子,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姑娘的肚子,可家族长辈认为他是个最善良的孩子。现在他死了,玛蒂娜是不会让财产落到别的儿子手里的。她和奥布里.巴奈特暗中联起手来,不断讨好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老戈登,或者用欺骗的手段使他糊里糊涂地写下一份遗嘱。接著只要等著老家夥蒙受上帝召唤就行了。我告诉你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是谁想给你惹麻烦,你就好好利用巴奈特和他情妇的关系,女人即使再强硬,面对自己喜爱的男人总是会有些与众不同的表现。这一点家族中的其他继承人也会略有察觉,甚至连保镖和看门人都会感到女主人对律师先生的特殊待遇,人类的感情总是漏洞百出的,尽管利用。”

艾伦抓住了这个机会,当他低声而神秘地说出是夫人允许巴奈特律师直接进去时,门卫的神情立刻改变了,嘴角略微歪了一下,轻微表现出一点不屑和鄙夷,但没有怀疑。他一定是想起了戈登夫人以往的作为,为这位律师先生大开绿灯,允许他在家族中随意出入。虽然奥布里.巴奈特的特权是得到老戈登默许的,但大多数人还是相信玛蒂娜从中出了力。

看来老戈登活不了几天了。艾伦心想,这对秘密情人已经开始不满足於地下关系。当玛蒂娜.戈登看到巴奈特的车停在门外时,她的神情举止都没有任何异常,若无其事地继续转头和几位女宾交谈。巴奈特的下巴轻轻抬了一下,这是个意味深长的举动,可能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暗号,玛蒂娜发硬的手指放在礼服的一侧,指节弯曲起来,变得柔软而女性化。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裙子。

艾伦微笑著说:“请进。”

他们的距离这麽近,现在动手毫无疑问能够完成任务,但艾伦可不想完事後被一群保镖乱枪射死。还有五十万酬金在等他挥霍。

奥布里.巴奈特看了看他,将他当成了玛蒂娜的新血,最近他们正在商量如何换掉家族中其他继承人的亲信,任用几个新人并不意外。虽然他还是有点介意,甚至可说有点怀疑,但是这个疑心很快就被打消了。

当巴奈特准备进入时,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枪声,在安静的夜晚响彻天际。艾伦做了一个令他满意的举动──站到他身前,左手伸出挡住他的心脏。

这是个尽职的,训练有素的保护动作。

第31章 私人聚会(2)

约见奥布里.巴奈特的过程遇到一点小麻烦,阻碍来自於巴奈特的秘书。她语调温和但态度坚定地一口回绝了警方的要求,因为巴奈特先生晚上有一个重要的私人聚会,在此之前不接受任何人的临时造访。

“因此要见他就只能在聚会门口拦住他。”

麦克和马克斯都认为在聚会上找人谈论他的生死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奥斯卡却认为谈论生死不需要看时机,最好在某人寻欢作乐的时候告诉他死期将近,这样才会引起重视。人们心情愉快的时候遇到打击,会加倍感到苦恼,因此更急切地需要寻找解决之道。

“这个聚会只邀请熟人,里面全是些黑道的大人物,你想去送死吗?”

“我只想尽快从他那里问出遗嘱的内容,这样才能知道究竟谁在背地里捣鬼。”奥斯卡说,“法律真应该再给他们加一条特权,只要不伤及无辜,我们就不用去管这些人渣的家务事了。”

马克斯说:“你完全可以平时去找他,巴奈特是律师,他有固定的工作地点。”

“是吗?”奥斯卡说,“你猜猜他会怎麽对我?以前我们可是打过交道的,他把秒表放在桌上,告诉我每一秒该付多少钱,要是不付或是动粗,我都得吃官司。他就像出租车司机一样讨厌。”

“出租车司机怎麽你了。”麦克无奈地说,“就因为上次没有追上崔西.克拉伦斯,你就对出租车司机有这麽大的偏见?”

“别忘了谁是头,小子。”奥斯卡冲他挥了一下拳头。

“好吧。”马克斯首先妥协了,他看了一眼时间说,“现在赶去应该还来得及,既然你想尝试勇闯龙潭虎穴,我和麦克都乐意奉陪,但别忘了,我快要当爸爸了。”

奥斯卡看著他,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心软了,觉得不应该和搭档唱反调,虽然他自己也不想这样,可每次马克斯站在麦克这边或是麦克站在马克斯那边,两种情况都会激起他的斗争心。他甚至想私下分别对两人说,难道就不能偶尔顺著我一次吗?好吧。奥斯卡心想,他们俩早就已经是同盟了,二对一,自己肯定不是对手。

“我们可以先去看看,要是他刚好在门外,我就去和他谈。”

“你打算怎麽开口?”马克斯问。

“我说,嗨巴奈特先生,要是你不想脑袋开花就跟我走。”

“我保证脑袋开花的人会是你。”

“马克斯,即使你马上要有个可爱宝宝,也不应该这样。为什麽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因为我看不出来你威风在哪,你对巴奈特深恶痛绝。别皱眉也别对我做怪腔,我知道你讨厌他,但案子归案子,千万别带私人感情。他可能让我们栽了几次,没能把那些混蛋送进监狱,可是这不代表可以不管他的死活。”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现在正要去通知他,你怎麽能说我袖手旁观。”

“我看到你在笑。”

“我没有。”

“你的脸上没有,眼睛在笑,你幸灾乐祸了。”

奥斯卡说:“好吧,我真的很不想见他,但是相信我,我不会干出格的事,我会自我克制,好吗?”

“好的。”马克斯同意了。

下楼时,奥斯卡走在最後,他叫住了麦克。

“你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警官吗?”

“不。”麦克回答得很快,“我觉得你嫉恶如仇,这是执法者必备的品质。”

“这几天我有点精神恍惚。”

“为什麽?”

奥斯卡看著他说:“直觉,我感觉要出大乱子。”

“指什麽?”

“不知道。”他揉了揉鼻子说,“我浑身痒,我已经好久没这样了,中学的时候有过一次,然後我老爸出车祸。”

麦克露出遗憾的表情,奥斯卡说:“别这样,我可不是来装可怜的。要是我犯了什麽错,你得拦著我。”

“我会的。”麦克说,“不惜一切。”这个话题好像有点玄了,但他还是一口答应。

“谢谢。”奥斯卡说,“我们走吧。”

马克斯在楼下等了很久,看到他们一起下楼才松了口气。

“你们聊了些什麽?”

麦克抢先坐在副驾驶座上,奥斯卡对此并没有反对。

“他有点焦虑。”

“因为什麽?”

“可能最近悬而未决的案子让他感到压力。”

“奥斯卡不是个承受不了压力的人。”

“他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他有预感。”

“像斯蒂芬.金的小说里那样,你相信吗?”

“我相信。”麦克系好安全带,“无缘无故的焦虑本身就是一种预感,说明他意识到了危险,但不知道究竟会有什麽後果,我们最好小心点。”

奥斯卡磨磨蹭蹭地上了车。一路上,三个人都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话题,最後终於开始谈论起马克斯尚未成型的孩子来。麦克尽量使气氛轻松一些,即使他不了解内幕也能从奥斯卡不情愿的表情上看出,他们即将要面对的肯定不是一次愉快的会谈。

“我希望是个男孩。”马克斯说,“这样我就有很多事可以教他。”

“女孩也不错。”奥斯卡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因为你不太富有。”

“你为什麽有这麽多歪理?”

“有钱人会有很多爱与恨。”

“穷人也有。”

“但是不会那麽复杂,比如老戈登,他有四个儿子。在古代,儿子是复仇者的化身,当你铲除敌人时要同时杀了他的儿子和孙子,当然最好也杀了女儿,以免她生下外孙。”

“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在想,为什麽幕後主使者要雇凶杀死杰夫瑞.戈登?如果他想毁掉戈登家族,打个比方,就像打仗,要摧毁一个国家理所当然应该杀掉国王,可是他却杀了一个整天在诗歌、美酒和女人之间乐不思蜀的小王子。要是凶手的目的是为了让老戈登一病不起,这种手法未免太曲折了。”

“杰夫瑞.戈登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小王子,将来会有大笔财产落到他名下。”

“那麽想想看,杰夫瑞死了,谁受益最大?”

“谁都有可能,这得看老戈登的遗嘱怎麽写,我们不是正为这个头疼吗?”

“不错,所以我才说这是他妈的黑手党的家务事。会对遗嘱感兴趣的无非就是他的几个儿子,我可以肯定是这麽回事。”

“我们快到了。”麦克适时提醒他。

“不管谁在搞鬼,总之先得和老戈登的律师谈。”马克斯把车停下,他们遇到一个红灯,前面的车子排成了长龙,看来一时半会很难通行。

“我们要迟到了。”

“你应该走另一条路。”

“那是私人车道。”马克斯说,“巴奈特先生有可能就是往这条路走的,但是我们不行。七点出头,他一定已经到了。”

“是吗?”

“你说他随身带著秒表。”

麦克回头看了看奥斯卡,对方奇怪地问:“怎麽了?”

“你还痒吗?”

奥斯卡停顿了一下回答:“现在没有,你当真了?”

麦克说:“别在热水里泡太久。”

马克斯保持微笑说:“他一定是在里面睡著了。”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异响,麦克迅速抬起头看著後视镜,奥斯卡的目光正对著他。

“是枪声。”

“肯定是。”奥斯卡说,“戈登家族别墅的方向。”

“看来我们真的迟到了。”麦克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跑了出去,奥斯卡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也跟著下了车,回头对马克斯说:“你待在车里。”

“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马克斯目送两人穿过街道的背影说。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搭档。

枪声响起时,奥布里.巴奈特并没有惊慌失措,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大多数都是虚张声势,还有一些目标并非他本人。这里能够被当做暗杀对象的人物太多了,几乎每个宾客都可能引来一批杀手,但是通常暗杀者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黑道人物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事先调查不足会令自己身陷险境。艾伦挡在巴奈特身前时,他的表现那麽迅速自然,甚至连巴奈特的两个保镖都有些自愧不如,他们动作慢了一步,注意力完全被枪声吸引了。

戈登家族的守卫立刻赶到,几个人一起向枪声响起的方向追赶,希望能够发现可疑人物。玛蒂娜朝门外看了一眼,但没有走过来。她看到的情况是巴奈特安然无恙,他的保镖很好地保护了他。玛蒂娜并不是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她的精明有目共睹,这一点也是竞争者们最常用的攻击手段──说她贪婪、乖张,不肯放过任何利益。然而此时此刻,玛蒂娜却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如果艾伦在做别的事,很可能遭到怀疑,她的目光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太久,因为她不能在公开场合让人抓住把柄。玛蒂娜注意到了门卫,注意到了保镖跑出去的方向,唯独没有留意挡在巴奈特身前的艾伦。

做个隐形人。

崔西传授他在人群中消失的方法──当别人觉得你很安全时就会忽略你的存在。艾伦聪明地掌握了这项技巧并且大胆实施,成功骗过所有人。

此刻,巴奈特的脸上看不出什麽特别之处,职业习惯使他练就了处变不惊,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领。第一声枪响过後并不是个可以放松的阶段,艾伦正挡著他,打算把他安全护送到别墅里去,这也是个顺理成章的行为,没有人反对和质疑。但是艾伦真正想做的并不是混入聚会,换做以前他大概会觉得里面的机会更大,现在就不同了。他的想法有了变化,不再认为机会是在长时间的寻找中产生的。

艾伦的新计划中,所需要的只是奥布里.巴奈特对他产生一点点信任,几秒锺,一瞬间产生的信任感,放松警惕甚至放松紧张的情绪。这种信任无法从神情上判断,当巴奈特顺著艾伦示意的方向退却时,他已经全盘接受了这种保护。

打火机中的子弹射出时声音很轻,威力也不大,但在这种距离足以致命。巴奈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他的保镖就在眼前,眼睛全盯著门外──他们认为危险来自外面。

子弹穿过巴奈特的心脏,艾伦伸出手扶住他倒下的身体。保镖们回头时,他冲他们大喊:“巴奈特先生中枪了,快叫救护车。”艾伦的左手自然地托著巴奈特的背部,右手把打火机放进他的口袋里。此时他手中没有武器,双手都在帮助伤患──使他躺下,在救援到来之前尽量止血。

当所有人都在惊疑不定地寻找子弹来自何处时,杀手正在受害者身旁,尽心竭力地施以援手。

第32章 私人聚会(3)

玛蒂娜朝巴奈特倒下的方向走去,她的脸色像身上穿著的衣服一样,银灰色,在灯光下微微发亮,如同一块涂满水银的玻璃。这位戈登家族的女家长并不是个容光焕发的女人,她太瘦削,骨骼偏大,不够丰满。尽管穿著品味与上流社会的贵妇并无太大差别,但始终缺乏一点女人味。玛蒂娜走到人群中,看到巴奈特躺在地上,黑色的礼服被解开了,有人正用衣服替他按住伤口。

现场开始有些混乱,和普通人一样,这些黑道分子面对别人的死亡也会在脸上反映出内心情绪。老戈登的两个儿子调派人手查找真凶,他们的眼睛和嘴角显出愤怒,好像倒在那里的是难以割舍的亲友。实际上,长子赫尔曼曾在好几次公开场合向身边的人表达对巴奈特的反感,认为他是个反复小人,次子罗伯特也不喜欢他。他们根本不可能花心思去找凶手,但愤怒仍然是一种很好用的伪装,可以解释很多搞砸的蠢事。

艾伦希望场面越乱越好,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如此盼望的人。当他悄悄观察人们的反应时,总是很容易找到几张嘴角含笑幸灾乐祸的脸。老戈登的儿子们一直在吼叫,私人医生赶到了,艾伦把位置让出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开始在人群中等待脱身的机会。巴奈特的血沾满了他的衣服和双手,在这麽冷的夜晚,离开体内这麽久的血液仍然是热的,带著一种独特的黏稠和锈味。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碰到了玛蒂娜.戈登的脸。巴奈特的秘密情人站在人群里,眼睛却没有看著血流不止的情夫,反而四处搜寻。

艾伦可以看出她的焦虑,但更多的是憎恨,她的眼神就像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也许雇主确实就在这些宾客之中冷眼旁观。艾伦朝门外挤去,看门人还在外面。他想,最好谁来把这些家夥引开。他忽然有了心想事成的本事,就在这麽想的时候,看门人离开了岗位,拦住两个正想闯进来的人并且和他们起了争执。趁此机会,艾伦迅速离开别墅。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没能看清帮了大忙的人究竟是谁。

奥斯卡前往别墅的经过很不顺利,半路上差点被出租车撞倒。麦克觉得他对出租车司机的坏印象再也不会改变了。他们穿过好几条街道,最後终於抄近路抵达了聚会地点。

麦克还来不及出示警官证,奥斯卡就直冲进去。“要是他们愿意看你的证件,他们就不会为非作歹了。”尽管麦克很想同意这个看法,但始终无法赞同奥斯卡这种横冲直撞的作风。不出所料,他们被拦在门外,奥斯卡问门卫:“我听到枪声,发生了什麽事?”

“不关你的事。”对於这个多管闲事的陌生人,门卫的态度充满敌意,警告他立刻离开,否则不会有什麽好事发生。

“奥布里.巴奈特在哪?”

“你们是谁?”门卫已经把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所有突发事件都围绕著巴奈特律师展开,从不速之客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立刻令他警觉起来。

“巴奈特有危险,有人想谋杀他,你最好让我进去,不然後果就得你来负责。”

“要是你不识相点立刻离开,我保证有麻烦的人就是你。”

“好的,如果你坚持的话。”奥斯卡往後退了一步,麦克知道他要干什麽,他不是那麽容易放弃的人。

“别动粗,奥斯卡。”麦克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答应马克斯会自我克制记得吗?”

“记得,我又没想干嘛。”

麦克指了指庭院说:“有人过来了,我想这位女士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麽事。”

奥斯卡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认出这位正向他们走来的女士正是令一些人闻风丧胆的玛蒂娜.戈登。

玛蒂娜走来时,目光飞快地扫向门卫,这个举动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却令人畏惧。

“什麽事?”她问。

“这两个人想闯进去,他们说有人要谋杀巴奈特先生。”

奥斯卡不等玛蒂娜开口,把证件送到她面前,麦克在心里嘀咕,刚才是谁说他们不会看的。

“我们是警察,刚才这里有枪响。”奥斯卡往庭院中看了看,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周围的保镖神情严肃,气氛非常紧张。

“谁报的警?”玛蒂娜问身边的人,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後,她抬起头,下颌伸出,傲慢而轻视地问:“谁派你们来的。”

奥斯卡对这种充满敌意的态度表现出一种随意性,好像在街上接受的陌生人的问路一样。“没有人派我们来。”他说,“但是我们得到了消息,巴奈特先生怎麽样?我可以进去吗?”

“这是私人住宅,除非你有搜查令。”玛蒂娜看著他,她的眼睛没有感情,漠视生命,奥斯卡敢打赌她随时可以下令杀人,乔许.堪比特的冷血同样遗传给了他的女儿。但是这时有人匆忙地走到她身旁,在她耳边说了些什麽。玛蒂娜冷漠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悲痛没能逃过奥斯卡的眼睛。尽管连一秒锺都不到,但是能使这个黑道女人神色大变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奥斯卡和麦克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想,这里一定发生了惨案,但是玛蒂娜不希望这件事有警方介入。就像所有靠非法生意发迹的家族一样,黑道分子对执法者总是充满敌意,玛蒂娜更是如此,她对警方的厌恶超过了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此刻,她得到一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使她情绪激动,但在眼下这种场合她仍然能以最快的速度自我克制。

“奥斯卡.塞缪尔先生。”玛蒂娜说,她在奥斯卡一晃证件的时候记住了上面的名字,她的确有过人之处。“虽然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事,但是我们并未通知警方,希望你们尽快离开,否则……”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对奥斯卡说:“我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玛蒂娜并没有说出任何威胁恐吓的话,但是麦克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她不是个健忘的人,她的家族也不是。被黑道分子列入名单意味著什麽他们都很清楚,这是玛蒂娜的父亲乔许.堪比特的做事风格,他曾记住一个巡警的号码,并在三个月中将对方的妻子和孩子全部杀害,原因不过是双方因为罚单而起了一些小争执。

奥斯卡很相信玛蒂娜.戈登会做出同样的事,甚至她比堪比特更胜一筹,不像她的父辈会直接产生言语上的威胁,她的恐吓是一种暗示,但一定会付诸实施。

麦克拉住奥斯卡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暗中加了把力。“我们先离开。”他的意思是另想办法。

奥斯卡看了看玛蒂娜没有表情的脸,她的皮肤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一种不自然的年轻。

“好的。”奥斯卡说,“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私人聚会。”他对玛蒂娜说:“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玛蒂娜直视他的眼睛,吩咐门卫关上大院的铁门。奥斯卡还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有人被抬起来,往别墅内走去。老戈登的儿子赫尔曼朝门外看了一眼,似乎对玛蒂娜的举动十分关心,尽管只是迅速而短暂的一瞥,但是赫尔曼的目光中却充满了仇视。

两人离开别墅,对於被拒之门外的事,奥斯卡的反应令麦克感到意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满嘴抱怨。他以闲聊的语气说:“巴奈特没救了。”

“你是不是有点高兴?”麦克说。

“没有。”奥斯卡如实说,“但是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奥布里.巴奈特死了我一点都不感到遗憾和难过。可惜的是又错过了一次找出真凶的机会。”

“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什麽事?”

“玛蒂娜.戈登走过来时,手指一直在用力,但和你说话时却没有。”

“这说明什麽?”

“说明庭院里发生的事让她非常愤怒,而且她有怀疑对象,出於某种原因她得尽快把我们,也就是多管闲事的警方打发走。她的怒火不是冲我们来的,而是另有其人。凶手一定还在那里,”

“在哪?”

“院子里,或者别墅里。”麦克说。奥斯卡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里的“凶手”并不是指动手的那个人,而是元凶。他们的范围又缩小了,玛蒂娜.戈登不动声色的愤怒证明她知道幕後主使者是谁,而且就在这些互相熟识的人之间。玛蒂娜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长大,度过了与众不同的少女时代,如今她深知不动声色地隐藏一切内心情感是多麽重要的事。如果罪魁祸首是戈登家族的对头,此刻她一定会是另一种表现,家族成员之间即使互相心存不满,对外时仍然应该同仇敌忾。

“你确定中枪的是巴奈特吗?”

“可以确定,他们把他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麦克说。

“那份遗嘱终於也要了他的命,现在知道内容的没几个人了。”

“玛蒂娜.戈登一定知道,还有雇凶杀人的人也知道。”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杀手怎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看玛蒂娜和其他人的反应,显然他们并没有抓到人。”

“奥斯卡,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

“什麽事?”

“我们赶到门口时,门卫朝我们走来。”

“是的,然後呢?”

“他们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这时有人从里面出来。”麦克说,“当时我以为是戈登家族的保镖,他的衣著很像干这一行的。”

“好像有点印象,但当时门卫正要拔枪,我没注意门口,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

“没有,他动作很快,而且你挡住了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在等待这个机会避人耳目,而我们恰好引开了看门人。他有可能是杀死巴奈特的杀手,否则怎麽解释这种不合理的单独行动。”

麦克看著奥斯卡,补充了一句:“尽管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第33章 枪膛的秘密

艾伦在街道上独自行走,这个季节的夜晚又冷又干燥,但他丝毫没有感到寒意,反而热血沸腾。此时此刻,他心情激动,呼吸带出的白雾使他像个孩子一样微笑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成功的暗杀,事先计划周密,实行时大胆勇敢,最後的结果几近完美。艾伦想起那个放进奥布里.巴奈特口袋中的打火机,也许要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这件小巧的凶器可能让人疑惑,但最终会使他们想起曾经最接近巴奈特并且有机会杀死他的人。虽然艾伦挺喜欢这件小玩意,可还是毅然地放弃了它。一件凶器最好不要使用两次,以免使没有关系的案子之间产生关联。射出去的子弹是可以对比的,膛线的痕迹就像指纹。这是安东尼的经验之谈。

艾伦回到车上,换去保镖的衣裳,重新变回了自己。五十万,他开始想这个数字,简直不可思议。他忽然就成了一个有钱人。一路上,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伴随著他,直到眼前出现铁路边的小屋。想到要和露比打交道,艾伦的幸福感立刻打了折扣。

他下车来,沿著楼梯上楼,忽然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就像一股恼人的冷气。艾伦认为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他是靠这个才活到现在的──他怎麽能相信露比会在原地等待,桌上堆满五十万现金,热情地欢迎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

当艾伦走完楼梯时,不出所料地发现房间已经空了。桌上只有一支断头的铅笔和几张纸,床上扔著朱蒂翻了好几遍的时尚杂志。小屋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不再是个温馨小家,显得阴冷而寂寞。艾伦站在房间中央,竟然没有生气,愤怒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适用了。他平心静气地从桌上拿起铅笔下压著的纸,上面画著几个卡通小人,两个姑娘一个大个子。其中一个姑娘提著箱子,箱子上画著美金符号,另一个抱著一把巨大的狙击枪。

“他画得真不错,真该去参加儿童画比赛。”画上的人笑容满面,一定心满意足。

艾伦放下这张纸,又拿起另一张,上面写著:“去找安东尼。”

不错,至少他还留了字条。艾伦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塞进口袋,最後看了一眼这个神秘而简陋的房间。再见。他在心里说。他再也不会来了。

去奥克塔维尔小店的路上,艾伦一直在想酬金的事,也许当初露比答应给他五十万时就打定主意要卷款而逃,否则就不会这麽爽快。这件事提醒他应该引以为鉴,今後可不能重蹈覆辙。“今後。”艾伦把车停在小路上,今後意味著他还得继续和露比合作,尽管整个过程总是有很多层出不穷的麻烦,但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没人能比露比做得更好。他收集情报很有一手,讲起故事来也引人入胜。相比之下,酬金只要花点时间总能要回来。

安东尼看到艾伦时,立刻瞧了瞧墙上的锺。十点。他说:“你还活著。”

“怎麽了?”

“这麽说你完成任务了?”

“完成了。”

“嘿,你真不错。”安东尼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能成,你是怎麽做到的,说来听听。”

“这是我的秘密,为什麽要告诉你。”

“别变得像露比一样讨人厌,你应该请我喝杯酒庆祝一下。”

“我还没有拿到钱。”艾伦说,“露比在哪?”

“你又找不到他了?”安东尼皱著眉说,“怎麽会这样?”

“我不知道,但是他给我留了字条,让我来找你。”

安东尼坚定地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和露比串通合谋,艾伦把字条和卡通画给他看。安东尼疑惑地问:“他打算给你多少钱?”

“五十万,本来是二十万。”

“五十万?二十万?”安东尼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脑袋往後仰去。他的反应令艾伦感到大事不妙。

“有什麽不对吗?”

“他怎麽能这麽对你。”安东尼不可思议地说,“你知道奥布里.巴奈特的命值多少钱?”

“多少?”艾伦好奇地问,他还没有价值的概念,认为生命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有钱人应该多出一点,因为他们不在乎钱。

“举个例子,曾经有个黑帮头子因为巴奈特替他的死对头打赢了官司而想给他点教训,当时他出的价钱是一百五十万。你明白吗?只是教训他一下,还不是要他的命,如今他的命更值钱了,我打赌要是你们对半分,露比至少多吞了一百万。”

安东尼的眼神并非“你是个傻瓜”,反而充满同情,有点同病相怜的无奈,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不过你能拿到五十万已经不错了,还能指望什麽呢,最好快点找到他,以免他把钱挥霍一空。”

艾伦问:“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吗?”

“我怎麽会和他联起手来骗你,他一定是想声东击西。快想想他还有什麽地方可以藏身。”

艾伦看著纸上的涂鸦,忽然说:“那把枪还在你这里吗?”

“什麽枪?”

“朱蒂的枪,那个叫什麽威利.怀特的造假师做的仿真枪。”

“对,在我这,怎麽了。”

艾伦把卡通画指给他看:“露比要是想卷著钱逃之夭夭,为什麽要画上这把枪,他让我来找你,也许是让我找到枪。瞧他画得多仔细,生怕我认不出来。”

“他忽然间成了个艺术家。”安东尼没好气地说,“去把门关上,外面的卷帘门。”

他要破例了,奥克塔维尔小店难得的一次打烊。艾伦把门关好,重新回到柜台边。安东尼从柜台底下拿出那把M82A3狙击枪,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品一样双手捧著轻轻放到台面上。

两人在灯光下把这件珍品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安东尼问:“怎麽样?看出什麽了吗?”

“没有。”艾伦只是猜测,认为其中一定有什麽秘密,但他吃不准这样解谜的方式是否正确,万一露比只是心血来潮给朱蒂的小人画了枪怎麽办,他很可能会做这种自认为有意义的无聊事。

艾伦说:“把它拆开。”

“什麽!”安东尼吃惊地问。

“把它拆开,看看里面有什麽。”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下她,你怎麽能这麽轻松地要求我把她拆成一堆零件。”

“你认为露比出於什麽原因会让你买它?”

“因为我有能力保存,他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对於这一点,安东尼非常自豪,但是很快,他就想到了问题所在──露比自己管不了,就想法让他保管,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某人的保管员,时机一到,对方就派人来回收了。

“不,不行。”安东尼看著艾伦说,“你别想动她,如果这又是露比的诡计,我更不能让他得逞。”

“托尼。”艾伦看著他说,“我们要找到露比,让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再把钱拿出来,到时候你想要多少都行。难道你甘心看到他一个人独吞所有的钱,而我们却在这里像傻瓜一样替他卖命?谁知道这把枪里面藏著什麽鬼东西,或许有一天,一群全副武装的人闯进来把你扫成蜂窝,你却不知道原因。”

“那时我已经死了,不需要知道原因。”安东尼看著他,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摩擦,好像上面有什麽脏东西必须擦干净。最後他不情愿地妥协了。

“好吧,但愿有一天你也愿意把老婆脱个精光给别人看。”

“你已经有艾丽了,别这麽多情。”

“这句我爱听。”安东尼开始拆卸,动作尽量小心,艾伦仔细检查他拆下的每个部件,但是并未发现异常。最後他们已经没什麽好拆了,安东尼看著满满一桌的部件,不禁对威利.怀特这位伪造大师刮目相看。这些精密的,不能有丝毫差错的东西全由手工制作完成,难以想象他得花多少时间复杂计算精细打磨。世上的怪人可真不少。

“有什麽发现?”

“没有。”艾伦皱著眉苦思冥想。

“我早就告诉过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看到结果了。什麽都没有,没有秘密,没有阴谋,有的只是露比卷款而逃的事实。去附近的销金窝找找,说不定他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艾伦沈默不语,显然他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安东尼认为他的表现是沮丧,换了谁都会这样,冒著生命危险白干一场,到头来什麽都拿不到。他试图安慰一下这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但还来不及开口,就看到艾伦转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锤子,并朝柜台上摆放的狙击枪部件猛砸下去。

安东尼惨叫了一声,好像锤子是朝他头上砸去似的,立刻用粗壮的手指捂住脑袋。艾伦开始砸枪托时,他还没回过神来,直到听见断裂声才想起自己该阻止这种粗暴的行为。

“你发什麽疯?”

艾伦对著四分五裂的枪托检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但他似乎不想半途而废,又把目标瞄准了弹夹。“我说了要把它拆开检查。”

“不错,你说的是拆开,不是砸开。”

“有什麽不一样?”艾伦奇怪地问。

“你说呢,给你一个耳光和杀了你有什麽不一样?”

艾伦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砸烂了弹夹,里面也是空的,他不甘心地继续寻找较大的部件,好像柜台上放的不是一支枪而是一堆核桃。

安东尼不再阻止他,自从砸了第一下後,阻止已经没有意义了。

艾伦把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部分都砸得粉碎,安东尼意外地从碎片中找到了威利.怀特的签名。

“这个可以给我留作纪念,你这个杀人犯。”

“要是我找不到东西,你会杀了我吗?”

“我不会。我又不是杀人狂,但我会把你扒光了扔到街上去。此地禁止裸奔,你可以去警局体验一下什麽叫拆开检查。”

艾伦捡起枪管,这是目前唯一完整的部分,如今他用起锤子来得心应手,一下就把枪管砸开了。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艾伦捡起它,弹头上有两个小小的“W”字样,是制作者名字的缩写。安东尼也在看著这颗子弹,终於不再又吼又叫了。

艾伦拔下弹头,里面没有火药,但是有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你出的钱价值在这里。”艾伦把纸条拿出来,展开在安东尼面前。纸条上画著一幅简易地图。

第34章 威利.怀特之家

“这是什麽?”安东尼奇怪地望著纸条,“看起来很像地图,你说它的价值体现在哪?”

艾伦说:“画的区域太小了,任何一条街道都有可能,而且没有方位,大概只有熟人才能看明白。”

“我知道熟人是谁。”安东尼说,“朱蒂.内丽那小妞一定心里明白。”

“可她和露比在一起。”

“他们俩还挺有意思。现在怎麽办,我的宝贝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张狗屁不通的废纸。”

“我会想出来的。或者你认为我的脑子不如露比。”

安东尼做了个确实如此的表情。“那还用说,要是你比他聪明,就不会被他骗得团团转了。”

艾伦回想了一下关於这把仿真枪的故事,露比曾经透露过一点内容,尽管大部分都是他的猜测,但至少不是无稽之谈。他认为这把枪的价值在於制造者本人,而非完成的作品。威利.怀特是个能够让一切假货逼真得难辨真伪的造假师,或许有人希望借用他的技术来完成某项任务。这件事有令人担忧之处,造假的危险性在於必须深入秘密事件的核心,了解一切内幕,而秘密大多时候是不能被与事件无关的人知道的。威利.怀特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可能躲了起来,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以免危险分子找上门。

“这个解释说不通。”安东尼说,“既然他想隐藏行踪,就该安分一点,为什麽要留下线索,你的意思是这张破图能带我们找到他,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这可能是他们这样的人的怪癖,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让别人绞尽脑汁按图索骥,结果却走进死胡同。”

“你越说我越觉得我们上当受骗了。我可不想找威利.怀特,除非他能给我印钞票,你快去把露比找出来,否则我和你没完。”

艾伦看著他,忽然问:“你听到什麽声音吗?”

“什麽声音?”安东尼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但是他同样感觉有些不对劲。艾伦朝木柜台上看了一眼,那些零碎的部件在台面上轻轻震动。他又看了看安东尼,安东尼也看著他,忽然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又是玻璃震碎的声音。

“我说过让你放下卷帘门的。”

“我放下了,你说的是门,可没有说窗户。”

安东尼弯腰躲进柜台下,艾伦往旁边的柜子後面躲。从窗外进来的人各自手持霰弹枪,对准柜台开枪。分散的弹丸顿时使得小店一片狼藉。安东尼从柜台下摸了一把枪,但根本无法站起来开火,他成了首要目标。

“给我一把枪。”艾伦冲他大喊,这使对准安东尼的火力减少了,其中两个人开始往他藏身的方向走。安东尼抓住这个机会,把一支枪朝他扔去。

艾伦伸手接住,发现是一把令人恼火的左轮,安东尼的柜台下有的是神兵利器,这种情况下应该扔一把冲锋枪过来才对。艾伦朝他看了一眼,安东尼说:“这把最便宜,将就一下。”

枪声打断了他的话,艾伦飞快地离开原地,他看出柜子已经不牢靠了。安东尼对此感到非常愤怒,他才刚翻新了整个小店,美好的日子正要开始,艾瑞莎也很喜欢这里的布局,他甚至专为谈情说爱设立了一个温馨角落,以供双方偶有闲暇时坐下来喝杯咖啡。此刻这个美妙的地方已成了战场,艾伦在里面躲来躲去,看来情况并不乐观,双方离得太近,这样的距离霰弹枪的威力简直是噩梦。艾伦朝天花板开了一枪,打碎了吊灯。室内立刻一片漆黑,外面的路灯不足以照亮每个角落,这使他有更多机会躲避了。

过去那段时间,他在仓库中习惯了黑夜视物,在这种环境中能够以最快的速度适应黑暗。没有光的情况下,对方也不再漫无目的地开枪,这时安东尼忽然站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准黑暗扫射。

艾伦往桌子下躲,差一点子弹就射中他的腿。他听到几声惨叫,但都不如安东尼的脏话响亮。过了一会儿,声音全停了,四周变得一片安静。艾伦从桌子底下出来,安东尼的枪口还在冒烟,他把一个手电筒放在到处是枪眼的柜台上,脸上的表情可说是肃穆。

“你应该留一个活口。”艾伦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手电筒的灯光下,遍地尸体。

“你为什麽不留一个?”安东尼指著其中两个说,“这两个是你杀的。”

“我以为你会一直躲著不出来。”

“这些家夥是谁?”安东尼问,要是柜台下面没有那些枪,现在躺在地上的很可能是他自己。艾伦搜了一遍尸体,什麽都没有发现,看来他们并不想暴露身份。安东尼说:“肯定不是冲我来的,目标或者是你,或者是露比。”

“也有可能是威利.怀特。”艾伦夹著纸条说,我简直怀疑这是露比一手安排的,时间算得真准,他怎麽知道会有人来抢?”

“别问我,我现在心情很坏,看看这里成了什麽样,简直像个屠宰场。”

“我可以帮你把尸体处理掉。”艾伦好心地说。

“听听,现在成了你帮我了。”安东尼走到布满弹孔的柜台边提起电话开始拨号码。艾伦问:“你想干什麽?”

“报警!管他是谁,让警方去查,反正我是正当防卫。”

“怎麽解释这麽多尸体?你只不过是个五金店的店主,不是机枪战士。”

“为什麽要解释,难道法律不允许五金店的店主身怀绝技?我也是纳税人,这种时候就应该报警。你滚到别处去,别妨碍我干正事。”

艾伦把画著地图的纸条藏好,转身往後门走,安东尼叫住他,对他大吼:“把枪留下。”

“上面有我的指纹了。”艾伦说,“会妨碍你干正事的。”

安东尼对他怒目而视,电话通了,他大声说:“你们他妈的快点派个人过来,我的店被抢劫了,有五个人,全都有枪。没错,我还活著……”

突发事件令艾伦有些心烦,这种烦躁主要来自於某人的下落不明。露比没有给他留下更多线索,好像一张纸一幅画就已经是最明显的提示。完成任务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现在他面临一个更困难的游戏──和露比捉迷藏。他会去哪呢?没人知道。艾伦仔细钻研了枪膛里的地图,仍然毫无头绪。

这很有可能是个玩笑,但他还是不明白那些暴徒为什麽来得那麽突然,连安东尼都不会相信这是巧合,或是几个暴力分子突发奇想的计划。奥克塔维尔小店的界限被打破了,不再有规则,说明两方势力内部出现了变数。其中一支势力属於戈登家族,另一支则是其生意上的对手约瑟夫.克劳泽。最近艾伦认真研究了这些黑道家族之间的关系,传闻老戈登死期将近,克劳泽党徒又蠢蠢欲动,试图吞并这块地盘,只是尚未有所行动。毫无疑问,老戈登一旦去世必定引起震荡,家族事业的分割以及势力重新划分会让虎视眈眈的敌人有机可趁。但这些似乎和威利.怀特并无关联,双方发生火并之前,没有任何说得通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麽会有不明身份的人冲进一家小五金店大开杀戒。

每一种行为都自有其目的。

艾伦在街上游荡,後悔应该问安东尼借点钱,现在他手里只有一把怀旧的纪念品左轮,卖不出什麽好价钱。走过两条小巷,他忽然觉得不对劲。当前方出现转角时,艾伦迅速躲在一旁,过了一会儿,一个人从後面追上来,似乎发现失去了目标,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

艾伦一把抓住他,把他按在墙上,并用左轮枪对准他的眼睛。

“嗨,你是谁?”艾伦问。

被他按在墙上的是个年轻人,长相毫不起眼,穿著件臭气熏天的外套,头发又脏又乱。他看起来像流浪汉或惯偷,面对艾伦的枪口好像吓坏了,嘴巴张开著,但是一直没有说成话。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为什麽跟踪我。”如果他真的只是个街头混混,艾伦决定把他洗劫一空,哪怕他身上只有几块钱也好。

“我叫盖瑞。”跟踪者战战兢兢地回答。

“说下去。”

“请问你是白猎鹰先生吗?”

这个问题令艾伦非常意外,他相信白猎鹰这个称呼除了露比没有别人知道。出於谨慎,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盖瑞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是白猎鹰先生,请放下枪跟我走。”艾伦的手按著他的肩膀,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紧张和害怕。艾伦放下枪,盖瑞终於松了口气,他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

“到了那你就知道了。”盖瑞神秘地说,“特罗西小姐让我带你去。”

艾伦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露比。

“他在那里吗?”

“谁?”

“特罗西,小姐。”艾伦恨恨地说。

“我不知道。”

“那麽他在哪?”

“我不知道。”

盖瑞充满歉意地看著他,好像“我不知道”是他犯的滔天大罪。艾伦觉得不可能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什麽有用的线索,露比不会轻易让他逮个正著。他示意盖瑞带路,後者立刻放松了。

他们沿著小巷一直走,半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盖瑞从口袋里翻出几枚硬币,这令艾伦想起刚才应该把他翻个底朝天。公车在最後一站时把他们扔在一条小街上,盖瑞发挥了他的特长,在夜晚的小巷中四处穿行。艾伦紧随其後,他们互相并不说话,也没有谈及有关目的地的任何话题,最後,盖瑞在一间古董商店门口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古董店没有招牌,门上挂著待售字样。“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盖瑞的歉意又来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负责带你来这,特罗西小姐是这麽说的。”

“他给你多少钱。”艾伦心想,钱很可能是他的,就像预支给派恩和韦德的那些,露比挥霍起别人的钱来肯定不会吝啬。盖瑞知道艾伦不是个会乱开枪的人後,态度明显有所改善,不再那麽紧张了。他的年纪和艾伦差不多,也有相似的境遇──落魄,但他更无忧无虑。盖瑞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回答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要艾伦一提起关键话题他的回答就成了“我不知道”,并且露出抱歉的眼神。艾伦抛下他独自往古董店走去,店里一片漆黑,但是门并没有上锁。

就像所有出售古董物品的商店一样,店堂显得凌乱而拥挤,各种稀奇古怪的物品在架子上未标价格等待出售。艾伦穿过狭窄的通道,这里如同一个荆棘丛生的丛林,到处是危险,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一不留神碰倒一个细长的花瓶。艾伦连忙伸手接住,花瓶表面又光又滑,描绘著漂亮精致的花纹。这是一件令人爱不释手的摆设,即使艾伦的兴趣不在这里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忽然注意到瓶底有些小字──两个并排的“W”字母。

艾伦惊讶地检查了周围的其他物品,每一件都在隐秘之处留有记号。

第35章 权力的证明者(上)

这里是伪造大师威利.怀特之家,古董店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出自他的巧手。

艾伦回到店外的街道,对比纸上的地图又有了新看法。正对古董店时,似乎每一条小巷都能对得上,可要不是盖瑞带路,他一定无法找到正确地点。艾伦不明白露比为什麽要大费周折把他带到这来,但他忽然想到了朱蒂的委托。现在发生的怪事都是从她开始的,露比似乎说过这才是他的处女航,相较之下暗杀奥布里.巴奈特只是闲暇之余的外快。

露比把他叫到这来,不会只是让他参观一下巧手工匠的伟大作品,其中一定有更多秘密。这次艾伦沿著小通道走到古董店的柜台後面,这里似乎是条死路,但他总觉得有秘密的地方不会这麽狭窄,於是突发奇想地开始找起暗道来。神秘小店没有令他失望,艾伦在一个柜子後面发现了一道小门,打开後连接著一条更深的通道,下面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见。

为了发掘真相,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通道中有一股金属味,很像矿山的味道,这种味道常常给人一种暗示,表示这里很少有人光顾。当他走到底层时,忽然发觉四周更为宽广,并非想象中那样是个如同鼠穴般的小地窖。他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上去找点光源,这时,上层传来了脚步声,急促大胆的声音表示他们并不在乎被人发现,或者自认为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小店,开始大肆搜查起来。事有蹊跷,艾伦刚从奥克塔维尔小店出来──经历了一次生死搏斗,现在又有人出现在怀特之家,看来安东尼的推测很正确,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他。艾伦觉得自己可能被跟踪了,或者盖瑞本身就是个两面派,他们是冲著威利.怀特来的,目的是找到他,杀了他,或者二合一。

艾伦在空旷的地下室静静等待,左轮枪里只剩下三颗子弹,但他相信“三”是一切游戏的基本规则。

楼上的人很快发现了秘密入口,脚步声减少了,他们一个挨一个下楼来。这可能是艾伦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大挑战,在此之前的所有考验都未曾要求他独自面对这麽多敌人。他数了数脚步声,至少有五六个。艾伦向左侧走,手臂尽量伸直,直走了好几步手指才碰到墙。这个地下室大得离奇,同时又很空旷,没有任何遮蔽物,要是他们像安东尼一样疯狂扫射,他根本没有胜算。

艾伦尽量不惊动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可对方不像他这样小心翼翼,第一个人下楼时已经亮起手电筒的白光。他继续往後退,黑暗中静静蛰伏出其不意,始终是以少胜多的好办法。但是当他退到某个角落时,忽然发觉後面空了。起初他非常确信那里是一面完整的墙,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大吃一惊,说明这里还有别人。艾伦刚想转身,从空空的墙壁後却伸出一双手把他牢牢抓住。这双手的力量和派恩比起来似乎更胜一筹。事出突然,但艾伦并没有惊慌出声,他不想把楼道上的人引来,腹背受敌可不是件好事。

背後的人以一种像要把骨头捏碎似的力道控制著他,接著把他拖了进去。艾伦的脑中翻过很多念头,对方似乎不想立刻要他的命,因此他并未多做反抗。他感觉到墙上突然出现的空洞实际上是一扇隐蔽的门,他和身後的大力士一起到了另一个房间。艾伦手肘向後猛撞,但对方很快放开了他,使这次进攻落了个空。

这个大力士像个铁人。

“昆廷。”艾伦忽然灵光一闪,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时整个屋子亮起来,突然而至的灯光刺激得他睁不开眼,但他的耳朵还很管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四小时二十分。”露比似乎对这个时间很不满,艾伦不明白他有什麽好不满意的。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缝隙,即使开著灯,光线也不至於外泄。露比悠闲地坐在一张转椅上,蓝眼睛正直无辜,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总能在简陋的环境中找到最舒适的地方。

现在好消息是他没有人间蒸发,坏消息是艾伦并没有看到装钱的箱子。

“我们换了一个住所,就是这样。”露比说,“你来得太晚了。”

“这里说话外面能听见吗?”艾伦尽量自我控制不在露比面前发火。

“听不见,这是专为密谈而设的房间,只要我们不开门,他们甚至找不到门在哪里。”

“这麽说开枪也没人会发现。”

露比做了个“没错”的表情:“但是你不会开枪的,因为现在你一头雾水,满脑子都是问号。在知道答案之前,你只会乖乖地站在这里虚张声势。”

“我不会永远忍气吞声,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麽?还有我的钱在哪。”

“朱蒂和我想换个地方住,这里更宽敞。”露比顾左右而言他,“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房间?”

“露比。”艾伦盯著他的眼睛,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说实话,我很乐意和你合作,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你自私,自大,目中无人,满嘴谎言,惹人讨厌,但关键时刻还算可靠。”

“谢谢。”露比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他的评价,“还有吗?”

“你不能什麽都瞒著我。”

“瞒著你什麽?”露比精湛的演技和崔西相比也毫不逊色,如果什麽人初次和他打交道一定会被他轻松骗过。

“说说你为什麽突然离开,为什麽让我去找安东尼,还有外面那些人是谁,这里是什麽地方。”

“我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露比说,“即使你花了四个多小时在有人带路的情况下才找到这里,我还是应该表扬你。”

“好吧,我们先从简单的问题开始。”艾伦朝他走去,双手撑住椅子的把手,在最近的距离紧盯这个令人头疼的合夥人,“听说奥布里.巴奈特的命值几百万,你怎麽会被人骗得这麽惨。”

“是谁告诉你的?”

“现在我提问,你来回答。”

“我扣除了一些必要的费用。”

“哪一些?”

“房租,仓库的租金,教育费,夥食费,买书的钱,还有昆廷的保镖费和朱蒂的早餐。”

“我从没吃到过朱蒂的早餐,昆廷也不是为了保护我而在这里的。这些钱怎麽能算在我头上。还有那本只有上册的破书难道能值几十万?”

露比忽然笑起来,他微笑时总会令人忘记可恶之处。“你看待事情不应该这麽鼠目寸光,这是一整件事,相互有关联,每一分钱都是有意义的。”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了。”

“那麽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先谈谈别的。安东尼的小店怎麽样?”露比说,“他有没有大发雷霆?”

“你怎麽会知道这件事?”虽然艾伦早有准备,可内心深处仍然非常好奇。

“因为你完成了委托。”露比说。

“什麽?”

“你杀死了奥布里.巴奈特。”露比的笑容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一种自认为含蓄的蔑视,艾伦已经习惯了这种轻蔑,知道他并非针对某人,而是一视同仁。如果他长得丑陋一些,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很容易招惹杀身之祸,可长得漂亮的人总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奥布里.巴奈特和这件事有关吗?”艾伦耐心地与他周旋。露比说:“安东尼的破五金店恰巧在戈登家族和克劳泽党两方势力的交界处,双方约法三章,互不越雷池一步。这不是孩子的游戏,而是一种严肃的势力划分,除了他们自己不会有第三者胆敢闯进去闹事。”

“是戈登家族的人还是克劳泽党徒?”

“这得看谁更想找到威利.怀特。”露比对著旁边说,“朱蒂,你来解释。”

和他相比朱蒂显然是个爽快的姑娘,她讲话简单明了,既不修饰也不卖弄:“戈登家族的人想知道怀特的下落,克劳泽党没兴趣,但是不介意从中制造点麻烦。”

“既然双方有约在先,为什麽忽然破坏了规矩。”艾伦更愿意和朱蒂对话,但她好像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了,开始关注起自己的指甲来。露比说:“因为没时间了。巴奈特一死,他知道有人也在暗处活动,为了不落人後,他必须立刻动手。”

“等等,他是谁?”

“是我们的雇主的对手。”

“那我们的雇主又是谁?”

第36章 权力的证明者(下)

露比看看他,好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最近有个传闻,戈登家族的一处秘密据点被不速之客侵入,对方洗劫了整幢房子,杀了留守的几个守卫。这处秘密地点主要用途是作为珠宝走私的中转,平时看守严密,唯独那天少有人在。”露比说,“没有守卫意味著没有货物,如果是戈登家族的对手,这样做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和好处,甚至不能起到恐吓作用。”

艾伦点了点头:“说下去。”

“我对所有看似没有意义的危险行为都有兴趣,其中一定隐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就稍微做了一些调查,结果非常出人意料。”露比说,“这些人和你一样,是被雇佣的杀手,属於某个杀手集团,专为黑道服务。他们从小接受训练,杀人如麻,干净利落,要价也很高,即使再困难的任务也能顺利完成。”

“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了?”

“我很高兴你说了我们,需要盟友时把对方包括在内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做法。你应该感到幸运,这些杀手杀人可拿不到几十万。”

“你刚才还说他们要价很高。”

“但钱不会落入个人口袋,而是由‘父亲’收取。”露比说,“他们是一家人。”

艾伦听得出他话中尖酸的讽刺,看来一定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家庭关系。“谁雇佣他们?”

“你说呢?”露比推开他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酒杯倒了杯酒。

艾伦说:“如果侵入的目的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权力或者复仇,可你说当时那里非但没有钱,也没有什麽值得杀的人。”

“权力,能想到这个就该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那里确实没有什麽值钱的东西,杀手抢走了一份法律文件。”露比说,“老戈登想改邪归正把遗产洗白,但他可爱的小儿子死於非命,要是玛蒂娜接管了戈登家族,其他家长和继承者担心这份庞大的家族事业最终会落入外人之手,比方说乔许.堪比特。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雇主是戈登家族的成员?”

“但很难说是哪个。”

“你也不知道委托人是谁吗?”

“委托人不会亲自出马,这就是为什麽要有中介人的原因。”露比说,“我们只能猜测,但并非盲目的,范围可以缩小到最有希望的几个继承者身上,老戈登的儿子们,赫尔曼,罗伯特和爱德蒙,这些人都有可能,而且他们背後都有支持者。”

“赫尔曼.戈登是不是对他的继母非常憎恨?”艾伦问。

“怎麽说?”

“他的眼神泄了底。”

露比了然地说:“看来这个任务对你太轻松了,杀人之余你还有时间东张西望。”

“别扯开话题,现在解释一下老戈登的儿子们争权夺势和你不告而别之间有什麽关联。”

“因为他们找上门来了。”露比重新坐回椅子里,“换句话说,我认为他们一定会找上门来,那个地方就不再安全了。”

艾伦在那一瞬间松了口气,随即感到心情愉快,他故作惊讶地看著露比说:“你落荒而逃了?你早一点承认,我绝不会怪你,因为你除了脑子和嘴再没有什麽别的本事。”

露比神色自若,并没有否认,他认为这种话题没必要继续几回合,但艾伦已经满足了。露比说:“策划奥布里.巴奈特的死和抢走遗嘱的不是同一个人,只是他们目的相同,不希望老戈登神志不清时写下的遗言公诸於世,这个共同目标达成後,他们就该为自己办点事了。现在他们需要一份新的遗嘱,无法从父亲那里光明正大地得到,就想法伪造一份。所以,当务之急,得找到一个手艺好的造假师。”

“他们为什麽这麽守法,黑道就该用黑道的方法,拼个你死我活,谁赢了谁接手家族。”

“如果像你想的这麽简单,世上所有纠纷都可以用比赛来解决,难道这就是罗马竞技场和足球运动的意义?”露比说,“有很多人在看著,继承者需要的不只是一份遗嘱,而是能够服众的证明。”

“於是你就让我去找安东尼,让我们当诱饵,让那些傻瓜认为跟著我就能找到威利.怀特?”

“是的。”露比爽快承认,“反正安东尼又死不了,但留言不是给你的,而是给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让他们多兜几个圈子,他们会更相信这条路是正确的。人们总是认为轻易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货,曲折离奇才是事情的真相。”

“那麽真相是什麽?”

露比忽然问:“威利.怀特在哪?朱蒂。”

朱蒂抬起头来看著他,不再关心指甲的事了。她说:“他在两个月前去世了,他是我妈妈的兄弟,我的舅父。”

这个真相真令人惊讶,来得如此迅速简练,露比说:“瞧,你不相信了。”

艾伦说:“不,我只是有点意外。”他在尽量消化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威利.怀特死了,朱蒂.内丽带著他制作的仿真品闯进安东尼的店里,这个情节就不再那麽有传奇色彩,而变成一种有预谋的行为。“你一开始就知道吗?”艾伦问,他有点相信露比的无所不知了。

“一开始是指什麽时候?”露比说,“如果从安东尼拿到枪的时候开始算,我确实知道。”

他伸出食指在艾伦眼前一晃而过:“仿真枪里有威利.怀特的签名。”

“那说明什麽?”艾伦知道里面有签名,他用锤子砸开时安东尼还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说明这是次品。”露比说:“就像楼上那些一样,真正令他本人满意的作品是不会有签名的。与其让人赞叹他的鬼斧神工,怀特先生更喜欢自己的作品在世上流通而不被识破。掌握了这一点,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谁会大动干戈抢劫一件次品?那些人追的不是枪,而是朱蒂,对吗?”他的最後一句话是问当事人的,朱蒂毫不犹豫地给予了肯定回答:“对。”

艾伦问:“谁在追你?”

“不知道,但可以确定有一些人就在周围。”朱蒂说,“怀特舅舅没有任何熟人,除了我。也许他们认为我们还有联系。”

“唯一的亲人?”

“是的,全家人都去世了,出了各种意外。”朱蒂说起这些不幸时并没有流露出伤心和伤感,好像觉得意外死亡是一种自然法则。艾伦问:“威利.怀特是怎麽死的,也是意外?”

“他喝多了酒,从楼梯上摔下来,脑袋碰到了地上的改锥。”

“谁会把改锥竖起来放在地上?”

“他会。他喜欢把所有工具头朝上摆满屋子,这样需要时一眼就能看见。”

“好了,别提这件伤心事了。”露比打断他们毫无意义的交谈,但艾伦并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任何“伤心”的情绪。露比说:“总之,威利.怀特已不在人世,这件事千真万确,说出去却没人肯相信,那些执著的家夥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听他的消息,为此甚至可以不择手段。艾伦,你完成了初试,现在该正式工作了。朱蒂是你的委托人,保证她的安全直到戈登家族的事件了结。”

“好的。”艾伦说,“但是这次我得先问清楚,酬金怎麽算,别含糊其辞,也别耍花样。”

露比对朱蒂说:“你有钱吗?”

“没有。”

“听到了吗?没有酬金。”露比说,“但要是你完成委托,我会把暗杀奥布里.巴奈特的酬金提高到两百万给你。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用你的名字在银行开了个户头,之前的五十万已经存进去了,你随时可以取用。密码在这里。”他把磁卡和铅笔写下的密码纸一起交给艾伦,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你为什麽突然做起赔本买卖来了。”艾伦疑惑地问,似乎觉得他又在暗中搞鬼,“我记得你说过不会有免费的答案,当然就更不会有免费的委托。”

“我说过,但我保留了一个条件,只要我高兴,我就会免费。”

“你高兴了,干活的还是我。”

“又不是让你白干,有一百五十万在等你。”露比忽然停下来,好像在倾听外面的声音,当然这里是不可能听得见的。

“他们走了吗?”朱蒂问。

“不知道,不过他们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总会离开的。我们带艾伦参观一下新家。”他站起来,往後面的墙边走。艾伦说:“你真的打算住在这里?”

“为什麽不?”

“这里。”艾伦环顾四周,墙壁在白炽灯下微微泛黄,人影诡异地晃动。“这里像个坟墓,你们为什麽都喜欢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们是指谁?”

“你,还有你父亲安格斯,派恩和韦德也喜欢地下室。”

“因为坟墓是我们的最终归宿。”露比边走边说,“我们都是有远见的人,为了避免人到终途时惊慌失措,不如现在就开始熟悉起来。”

他打开了一道看不见的门,和刚才昆廷打开的那扇一样,关闭时与墙壁严丝合缝,打开後是另一片黑暗。大人物们的墓穴一定就是这样。艾伦心想,他会喜欢这种地方倒是出人意料,印象中只有丑八怪才会躲在暗处。露比是可以站在阳光下接受别人赞美的,但他好像对此深恶痛绝。

“你是怎麽找到这个地方的?”

“你没有看到楼上的招牌吗?”露比走过通道时顺手把壁灯都打开,艾伦发现这里四通八达,犹如一个地下迷宫。“这是威利.怀特之家,一家古董店,专卖他仿造的赝品,朱蒂带我们来的。由於职业关系,怀特先生必须善於东躲西藏,他的仿造品扰乱了拍卖市场的正常交易,很多执法机构都想找他谈谈近况。”

“这里是他的住所?”

“曾经是。”朱蒂回答,“他有好几处房子,最喜欢这里,人们总觉得他会躲到偏僻的郊外去,可实际上他就在这,在卖自己仿造品的店铺地下室里。”

第37章 幸运物

“这是他的爱好?”威利.怀特的地下迷宫名副其实,几乎所有的墙都完全一样──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材质,壁灯也毫无差别。朱蒂对这里了如指掌,而且显然已经把秘密全都告诉了露比,现在某人在前方带路就像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

“不完全是,应该说是工作需要。”露比说,“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制作某些物品的过程可能会产生一些噪音,地下就不成问题了,即便有些响动传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我们都对地底传来的声音不怎麽在意,认为那有可能是车子经过的震动,地下水或者老鼠对吗?”

“退一步说,假设那些人终於相信唯一可以完美造假的人死了,他们会怎麽办?”

“B计划。”露比说,“当然得有才行,与其在这里提问,你不如出去把他们引开,带他们到处转转,这对你来说并不费力,小艾伦的奇妙冒险一定会非常有趣。”

“你刚说过要我保护朱蒂,直到事件完结。”

“不错,但是不必用守著财宝的龙那套老式的方法,只要你把危险分子带离这里,我们就是安全的。昆廷对付十人以下没什麽问题,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什麽时候才算完结?”

“到老戈登去世,等家族势力划分完毕。”

“这就是他们的B计划?既然到头来还是要靠武力解决,干嘛不趁早省点事。”

“别这麽不耐烦,在彼此还算体面的时候是不应该动用武力的,兄弟阋墙会让外力趁虚而入,他们愿意花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胜利。”

“那麽老戈登什麽时候死?”

露比想了想说:“最近。”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令艾伦非常不满,但这也是事实,如果老戈登还能活上很久,就不会有那些暗地里的蠢蠢欲动了。露比问:“你想原路返回还是从後门走。”

“有什麽区别?”

“原路返回需要你冒点风险,更逼真,只暴露一个房间,从後门走就得让他们发现通道,好处是比较安全。”

“走後门。”

“你只能原路返回,没商量。”

艾伦满腔憎恨地问:“那为什麽还让我选?”

露比说:“我只是问你想走哪条路,并没有让你选,测试一下你的胆量。”

朱蒂笑起来,就连昆廷都因此小声咳嗽,他们都不是会对笑话热情捧场的人,更何况艾伦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你打算在这里长住?”

“对,以後这就是我的家。刚才那里是会客室,後面是起居室和卧室,还有一个仓库和一个更大的房间可以做地下射击场。”

“要射击场干什麽?”

“我觉得安东尼的生意很好,我也想做点副业,毕竟以後我的情报不再对外了,总要找点事做对吧,赚钱养家。”

“除了安格斯,你还有什麽家人可养。”

“要是相处得好,我们也可以成为家人。”

艾伦对此论调嗤之以鼻,绝不相信他的鬼话,就算是玩笑也太假惺惺了。

“还有问题吗?”露比泰然自若地问。

“没有,可我总觉得你在骗我。你怎麽可能亲身涉险不求回报地去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结论呢?”

露比想了一会儿说:“我高兴。”

这个万能答案能够回答世上所有难题,艾伦不想再和他废话。露比交给他一个烟盒大小的铁盒,说:“把它带在身边。”

“里面是什麽?”艾伦想把盒子打开,露比说:“打开就不灵了,这是幸运物,会给你带来好运。”

艾伦看著他,以一种非常缓慢的语调说:“你是不是又想给我找麻烦?”

“你愿意这样想我不介意。”露比说,“快走。”

艾伦接过盒子塞进口袋,转身离开他们。他听见露比在对朱蒂说:“我们把楼上的次品都卖掉,把招牌也换掉。”

“好的。”

“然後在最大的房间装三排射击滑道。”

“好的。”

“这里做仓库,放一些你喜欢的枪和武器,隔壁可以给昆廷住……”

艾伦原路返回,独自走在通道里有些心情紧张。他发现情况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善,依然是三颗子弹,左轮,黑暗中数倍於己的敌人。事到如今,除了到手的五十万,没有更多令人愉快的东西。露比打定主意要为朱蒂贯彻他们的宗旨──解除烦恼。

“我们要为人们解除烦恼。”生活中有很多烦恼,让制造烦恼的人消失,这句广告语听起来倒是十分有吸引力。

艾伦不禁在想,露比的“我高兴”里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感,足以使他欣然接手这项棘手的任务,总不见得他是爱上朱蒂了。这个可能性为零的推测令艾伦感到十分诧异,怎麽能有这种想法,“爱”这个字不会和露比扯上任何关系,无论他爱别人还是被人所爱。

艾伦尽量避免去想这类问题,有关於爱的话题也同样是他的禁忌。他默默地走回去,推开严丝合缝的门,回到昆廷带他进入的房间,接著从口袋里掏出露比给他的铁盒。他不想被人牵著鼻子走,也不相信什麽“打开就不灵”的鬼话──这又不是神神叨叨的童话。艾伦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灯光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在里面闪闪发亮。

这枚戒指造型奇特,指环部分有一圈玫瑰花纹,戒托是四只雕琢精细的手,仔细看每只手都略有不同。四只手掌承托著中间的深红宝石,光线折射下的颜色如同葡萄酒又像鲜血,有一种凝固的动感。即使不善於分辨珠宝优劣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件值钱的首饰,艾伦对露比将这枚戒指交给他的不寻常行为心存疑虑,反正这绝不会是件“祝你好运”的护身符。可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再回头追问,眼下亟待解决的难题是如何安全离开这里,由於密室中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因此无法知道是否还有人在。艾伦观察这个房间,露比取出酒杯的柜子没有上锁,里面放置著一些精致的器皿和用具,靠墙的角落里除了椅子还有一些矮柜,东西放置得十分随意。他把柜中物品翻了个遍,包括每个小抽屉,把所有东西倒在地上。做完这些後,整个房间变得一片狼藉,就像刚被洗劫过似的。艾伦关上灯等待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黑暗才悄悄开门。

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不管你是聪明还是强壮,运气最重要。门外依然是黑暗,手电筒的光亮不见了,也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艾伦把房门开著,暴露这个秘密之所,以便让随後再来搜查的人发现其中奥秘,这样就有足够的悬念,让他们好好想想了。

他往密室外走了一步,确定地下室没有人,接著开始凭借记忆往楼梯的方向走。当快要走到出口时,他忽然心跳加快,这种突然而至的感觉很难解释,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说法──直觉,那些人还没有离开。

艾伦把枪握在手中,吸了口气,数到三,猛然间推门出去,外面的人没料到这种莽撞而大胆的行为,惊诧之下立刻举起手中的枪。但他没有开枪,反而喊了一声:“他在这。”

这句话的隐含意义是枪只起威吓作用,他们得到命令需要活口,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艾伦对这种含蓄的暗示心领神会,子弹是在关键时刻用的,他把左轮枪倒过来,枪把对准对方的额头猛砸过去,黑暗中的人踉跄著往後退了几步,发出一声斗兽场式的咆哮,艾伦不给他任何机会反击,紧接著从架子上拿起一个玻璃花瓶,由下往上砸向他的下巴。他们都听到一下响亮的撞击声,这个人仰面摔向身後的木架,胳膊狼狈地扫下几个漂亮的花瓶。

瓷器破碎的声音伴随著各种脚步声,艾伦抓紧时间,在敌人尚未出现时对准外面的陈列架开了一枪,这些露比口中所说的“次品”在市场上也能卖出很高的价钱,现在却被他当做阻挡敌人的道具。几幅巨大的油画倾倒而下,挡住对手的去路,从韦德那里学来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挺管用,一发子弹就让整个店面如同地震一样坍塌下来。

当古董店里的赝品大片倒塌时,艾伦感到无比痛快,感觉就像把钱扔进火堆里一样──既刺激又可惜,当然最好是别人的钱。为露比的好日子添些麻烦,这是他乐意去做的事。

艾伦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当他踏过满地碎片往外跑时,忽然有人从背後出现,另一个人则迎面而来对准他的脸颊挥拳。他反应迅速地伸手挡了一下,挨得不轻,但不能和派恩的拳头比。艾伦抬起脚踢在对方的肋骨上,又立刻被後方的人抱住肩膀。他用力挣脱,双方僵持不下。这时其他人赶来了,要是他们全聚集在一起,再想脱身机会微乎其微。艾伦带著身後的人朝架子上猛撞,撞上後的声音响得令人吃惊,立刻又有一排摆设倒了下来,被当做肉垫的人低声哼哼,手臂松开了。艾伦挣脱出来,手持左轮往後挥去,枪柄正中目标,接著他又立刻收回,对准前面的敌人。被抢指著的对手在冰冷的枪口下愣住了,虽然只有极短的时间,艾伦还是看出他的惊慌,这些人并非想象中那麽可怕,他们同样会做出常人都有的反应──害怕,恐惧,手足无措,艾伦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手指扣动扳机,左轮枪发出的巨响在小店里阵阵回荡。子弹从那人的左腮擦过,打中了後面的玻璃门。艾伦留了最後一发子弹,在玻璃碎裂的响声中冲出了重围。

当他离开古董店时,身後终於响起枪声,但并不是对准他的要害开枪,只是想阻止他离开。艾伦用尽全力往前跑,差点撞上一辆行驶中的车,几发子弹击中车门,车主在驾驶座上惊叫起来。

他越过车前盖,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38章 杀手家族

艾伦穿过几条小巷,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在人群中走动让他紧绷的神经重又恢复了轻松,这里不但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转角处还有个令人安心的警察局。他竟然会对警察局有这种感觉,看来秩序和守法确实有存在的必要。艾伦把左轮枪收藏起来,以免被人发现,接著又周身检查了一遍。他忽然发觉有些不妙,似乎在刚才的搏斗中掉了点东西。那个装戒指的铁盒不见了,一定是撞在墙上时掉出来,所幸五十万银行磁卡还在,这才是值得重视的。他站在路边想了一会儿,如果现在回头去找,遇到的恐怕不会是什麽好事,而且对於露比给的除钱以外的任何东西都应该小心对待,最好反其道而行──他说带在身边,那就该扔掉。自从艾伦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後,他开始相信凡事三思而行自然会有好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不再回去寻找失物,而应该先看看到手的钱是否真的存在。他往最繁华的街区走,下一轮麻烦到来之前,至少应该先享受一下生活。

奥斯卡的生活一团糟,主要原因是他的竞争对手诺曼.阿尔伯德不顾医生反对,坚持提前出院。

“我怎麽可以在医院的病床上浪费时间,每一次护士例行检查总说一切正常,而当我一切正常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奥斯卡.塞缪尔一定把我的案子全搞砸了。”

去探病的彼得回来後一字不漏地转达了这段话,今天这个原本应该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的人穿戴整齐,比任何时候都精神地走进了奥斯卡的办公室。诺曼的肚子上还缠著绷带,但精神可嘉,腰板挺直丝毫看不出身负重伤的样子。

“诺曼,你出院了?”奥斯卡明知故问地说,“为什麽不多住几天,那里夥食应该不错,还有漂亮护士,我要是你一定在那待上半年再说。”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代劳,替你的肚子上也开个洞。”诺曼面色阴沈地在办公桌边逛了一圈,似乎对这里的空气诸多不满,夸张而毫不掩饰地伸手在鼻子前扇了两下以驱赶臭味。

“你的小朋友呢?”诺曼问。

“谁是我的小朋友?马克斯去医院了,他的妻子妊娠反应很厉害,得有人照顾。麦克去调查别墅凶杀案,你住院时那里的看林人自杀了,我们都认为这又是一桩谋杀案。”

“有什麽进展吗?”

“暂时没有。”

“你他妈的怎麽还没有抓到那个朝我开枪的混蛋。”

“因为那个他妈的混蛋是个职业杀手,而且组织严密,职业杀手最难查,你是知道的。案件牵涉到好几个黑道家族,是你从没遇到过的大案子,甚至还和去年的阿尔基树林小屋杀人案有关,那个案子的死者是老戈登的小儿子。”奥斯卡说,“怎麽样?一连串的坏消息让你面如土色了,那麽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奥布里.巴奈特被人枪杀。”

“这他妈的算什麽好消息?”诺曼警官发起火来,“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又多了一个案子,你什麽时候才能把之前的案件了结,我简直怀疑你根本没有在用心替我查案。”

“什麽是之前的案子?”奥斯卡说,“这是一个案件,每件事都是这个大案件的一部分。”

诺曼的粗话刹车了,他沈默不语,腮帮鼓了起来。每当他开始思考一些疑难问题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作出这个举动,有时奥斯卡会说他像只生气的蛤蟆,这些话难免会传到诺曼耳中,但是这位脾气暴躁办事牢靠的警探在这种时候反而没有破口大骂。诺曼的火爆脾气和奥斯卡的不修边幅一样出名,骂人的频率是一分锺三次,说话不带“他妈的”就像演讲时忘了带稿子。可是诺曼的人缘却出奇的好,艾许莉说他的粗鲁和暴躁让人感到很安全,好像一切都能对付。诺曼的粗话有一种驱赶麻烦的神秘力量。

奥斯卡看著他的老对手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既没有拍桌子也没有骂人,这种情形真有点反常。他忍不住问:“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对付不了他们,还是让我来办。”

“别开玩笑夥计,现在你应该回医院去,躺在床上等护士来给你量体温。”

“这是我的案子。”

“现在不是了。”

诺曼终於忍不住双手用力按在奥斯卡的桌子上,看得出来这个动作会让他的伤口很疼,但他丝毫没有露出痛苦之色。

“我再说一次,这是我的案子。”

“现在不是了。”奥斯卡也重复了一遍。在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彼得敲了两下门进来,看到眼下的情形,他“哦”了一声,又知趣地退出去。

“有什麽事吗?彼得。”奥斯卡问。

“当然有,希望你们友好相处时再叫我。”

“我们没事。”

彼得重新推门进去,对诺曼友善地一笑说:“阿尔伯德警官你好,你的枪伤痊愈了吗?”

“我好了。”诺曼说,“上次的画像有什麽好消息?”

“没有,我们一致认为这样通缉效果不佳,所以还在继续调查。”

诺曼有些不是滋味,似乎在他住院的期间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他和奥斯卡的较劲只要落下一步,追起来可就费力了,这该死的枪伤。诺曼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得尽快抓住那个开枪的混蛋才行。

彼得把一张照片放在奥斯卡的桌上说:“看看这个。”

这是张犯罪现场的照片,画面光线昏暗,应该是晚上拍摄的,看起来不太清晰。奥斯卡把照片拿起来,诺曼也忘了生气,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照片上是木屋一角,墙上和地板上到处是血,红色、暗红色、黑色,各种情况下展示在角落里的血迹,有些飞溅而出,有些往低处流淌。几具死相凄惨的尸体倒在一旁,虽然镜头截取了一部分,但还是能看出没有拍到的那些惨状──有人被开膛破肚。

“这是什麽?”

“别急。”彼得说,“再看这个。”

他把另一张照片也放在桌上,这次的画面是一排被吊死的人,脑袋套著白布口袋,有一些血迹从五官的位置染出来,像儿童画里的小丑脸。这些人手脚被缚,心脏部位中枪而死,虽然同样很惨,但是和刚才的那张相比,至少死得干净利落。

“这些照片是哪来的?”

“在邮箱里。”彼得说,“还有几张在这,都是一些杀人现场的照片。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早上和报纸放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投递的,他们正在追查来源,但希望渺茫。”

“就像以前那些传奇式的连续杀人犯一样,向我们挑衅?”

彼得耸了耸肩膀说:“这要怪电影和记录片描述得太详细了,谁都能从中学到几手,模仿犯罪是很容易奏效的。”

“投递者是在示威?”奥斯卡逐一看了那些照片,照片可能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可以看出很大的不同之处。每个人拍照都有自己的习惯。

“接下去堪堪这个。”彼得拿出另一张照片,把第一张小屋角落挑出来放在一起。“看到了吗?”这次的照片非常清晰,尽管角度不同但可以看出是同一个地方,尸体的位置基本一致,在醒目的地方放著数字牌。

“你看出两张的不同之处了吗?”彼得说,“都是阿尔基树林小屋谋杀案的照片。”

“这张是警方的存档,那麽另一张……”奥斯卡有点难以置信,竟会有这种事。彼得说:“你也这麽认为是吗?第二张是凶手拍的。”

“凶手拍下了这些照片?”

“是的。”

“出於什麽目的?”

彼得正要回答,麦克回来了。他把门打开著,好像在等待谁先进来,然而什麽人都没有,奥斯卡疑惑地看著他,接著一条大狗从门外冲了进来,瞬间扑在奥斯卡的办公桌上。

“你把什麽带回来了?”奥斯卡吃惊地往後退了一下,那条狗的口水流在他的办公桌上。

“勇士,到这来,你吓到他们了。”

彼得说:“确实如此。”诺曼却说:“完全不是这麽回事,这只是条小狗,来小狗,坐下。”

体型标准又健壮的杜高犬看了他一眼,跳下来朝他走去,诺曼立刻往後倒退,贴在墙上,看来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奥斯卡安慰他说:“别害怕,这只是条小狗。麦克,你从哪弄来的?”

“是看林人托比的狗,参加过大型猎犬赛,还得过奖,是位优雅谦逊的好夥伴。”

“它的优雅就表现在把口水流到别人的桌上?”

麦克把大狗叫回来,他们之间的亲密态度表示似乎已在暗中达成了某项共识,或者仅仅说明他对付小动物很有一套。

“我去周围向附近居民打听托比自杀的事,它就一直跟著我。”

“然後呢?”

“然後我把它带回来了,总不能把它扔在路边,勇士是只好狗,不该四处流浪。”麦克右手轻轻抚摸它白色的皮毛,而勇士也亲昵地舔他的左手。奥斯卡发现它的後腿受了重伤,麦克说:“来之前我们去了宠物医院,它中了一枪,子弹在这里。”他把塑胶袋装著的弹头放在桌上,“是手枪子弹,说明托比不是自杀,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勇士为了保护主人受伤。”

“我会拿去和之前别墅凶案的弹头对比,证明是同一夥人,案子就可以归类了。”奥斯卡说,“你叫它勇士,是它自我介绍的吗?”

“我遇见了遛狗的人。”

“现在是怎麽回事?”诺曼恼火地说,“没人关心一下该怎麽抓住那个混蛋吗?”

麦克亲切地说:“阿尔伯德警官,你出院了?”

“别跟我套近乎,我站在这里难道是他妈的幽灵?”

“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光火,但是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抓到他的。”这些话要是从奥斯卡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让诺曼更气愤,就像是一套推三阻四的托词,但他不得不承认麦克的态度一向诚恳,不会做不实的承诺。诺曼看了一眼体型巨大的猎犬,忽然说:“你也相信他对吗?”

勇士後腿一曲坐了下来,和它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主人相比,这条优秀的杜高犬显得成熟而勇敢,似乎真的像诺曼说的那样目光中充满信任。

“好吧,我总不会连一条狗都不如,在我养伤的这段时间,你们得加把劲。”诺曼像警长一样威严地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奥斯卡看著关上的门说:“真不明白他有什麽好神气的。”

麦克说:“你们发现了什麽?”他看到了桌上的照片。彼得把其中的关键对他说了一遍,奥斯卡问:“你觉得凶手出於什麽目的需要把犯罪现场拍下来?”

这个问题对经验尚浅的新人而言显然是个难题,可能的答案很多,例如爱好、收藏、变态的目的,但是麦克的回答与众不同。他说:“为了交差。”

“交差?”

“对,我们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并不是乌合之众,不是单干的杀手,他们可能执行过很多相同的任务,怎样才能向上头的人或是雇主证明这些任务已经完成了?”麦克说,“大公司有大公司的规矩,不是随随便便的口头承诺就足够了。如果这些照片是同一个人拍的,他有可能只是个变态,但出自不同人之手,我相信这就是最合理的推测。他们是职业杀手家族。”

“你让我想起一个名字。”

“谁?”

“雷根.锡德。”奥斯卡说,“锡德家族涉嫌过很多起谋杀案,但都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唯一一次成功的案例是他的养子,武装抢劫时被当场逮捕,事後他越狱了。”

“抢劫?”

“对,不是谋杀,但这是前兆,锡德家族吸收所有有犯罪欲望的人。警方也拿他们没办法。”奥斯卡说,“如果真的是锡德家族,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麦克说:“我随时都有准备,不管发生什麽事。”

第39章 特罗西家的孩子(上)

接下去似乎是一段异常平静的日子。一个天气晴朗的白天,一辆黑色房车停在威利.怀特古董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面色苍白,形容瘦削的老人。他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手里拄著黑色手杖,但丝毫没有衰老佝偻之态。这位老人似乎是位体面而富有的绅士,鼻梁出奇的高,白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蓝眼睛直视前方,以一种不急不缓的步伐走进了古董店里。

店内依然还是艾伦离开时的模样,甚至更糟糕一些,地上一片狼藉,又被彻底翻找了一遍。

老人带著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是开货车来的,穿著灰色连体工作服,带著各种工具,其中一个拿著卷尺。这些人看起来诚实可靠,一丝不苟,进入店中立刻开始工作。老人在古董店里走了一遍,冷峻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显得严肃而刻板,目光如同一只鹰。

“鲁伯特先生,按照您的要求,这里将放一整排柜台,两边的架子必须敲掉,这样会使空间显得大一点。”

泰德.鲁伯特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非常小,他说:“这里还有个地下室。”这句话含蓄而隐晦,对方却心领神会。

“是的,一切都按原定计划办。”他们说话时,第二辆货车到了,又从上面下来几个同样穿著工作服的年轻人。鲁伯特走到门口,重新坐回车里。工人们手脚麻利地清理店面,把残破的仿造品像垃圾一样扔到外面。

这些行为预示这家店已经易主,很快会有一家新店开始对外营业。鲁伯特坐在车厢里,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而是对著古董店的大门看了一会儿。他相信自己已经有充分的时间让某些人看到他,泰德.鲁伯特的形象深入人心,他是屈指可数的富翁,嗅觉灵敏,对任何可以赚钱的机会都从不放过。外界对他的评价是“赚钱机器”,人们深信只要他手中有一枚硬币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暴富。然而私底下,鲁伯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他发家致富的秘密武器。泰德.鲁伯特的父辈是意大利黑手党的重要成员,二战爆发後因为被通缉而逃往美国,西西里战役中曾为美军提供支援。如今鲁伯特家族虽然改名换姓但在这个国家仍然颇有威望,美国黑手党的一些重要人物都是他的至亲好友。

鲁伯特看著工人们把古董店砸得面目全非,接著他就离开了此地。车子在街上行驶了一段路,司机确认没有人紧随其後,很快将车停在一个小酒吧门口。这里是鲁伯特家的地盘,当他下车时,经常会有人对他行注目礼。对於这些敬畏的目光,鲁伯特并没有什麽反应,不苟言笑是他给人的一贯印象,大多数人认为他不好相处,无论是他的目光还是长相都有一种死神般的阴森气质。鲁伯特走进酒吧,这不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但偶尔也会来喝杯酒,酒保为他留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但别人无从打探他的秘密。

这是个私密的空间,现在有人已经在里面了。露比坐在环形沙发上,手里拿著酒杯,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大半。面对缓步进来的鲁伯特,露比并没有像外面的那些人一样毕恭毕敬,他穿著不适合冬季的薄衬衣,没有穿袜子,脚上的高跟鞋有一只掉在地上。

鲁伯特关上门,把手杖放在沙发的扶手边。

“我一直觉得挺奇怪。”他说,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作为开场白。

“什麽?”露比问。

“你为什麽总是要和人相反?难道不觉得冷吗?”

露比说:“为什麽不是别人和我相反?他们做他们愿意做的事,我做我的。”

“你的脑子里没有正常这个词。”鲁伯特重新拿了个杯子,自己倒了杯酒。他亲自倒酒的机会不多,做这件事让他感到很愉快,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嘴角深刻的笑纹让他的形象变得亲切起来。

“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喝酒的人已经不多了,老朋友一个个离世,他们的晚辈不爱结交老家夥,认为我顽固,自私,不通情理,再过几年我就会被人完全忘记了。”

露比看著他说:“顽固,自私,不通情理,也有人这麽说我,看来并不是老家夥们才会有这些毛病。”

鲁伯特无声地笑起来:“你怎麽也开始承认自己的毛病了?”

“我没有承认,我只是说这是某些人对我的评价。别人对你的评价未必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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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伯特说:“自我评价也不一定正确。我会对外宣布买下那家古董店,修整完之後就可以开始营业。你什麽时候决定做军火这行了?”

“就这两天。”露比说,“像你每一次突发奇想地去做一件所有人都觉得不会赚钱的事一样,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突发奇想?”

“也不完全是。”露比说,“我想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鲁伯特看著他,似乎想从他完美无缺的脸上看出点门道,但露比的面具比任何人都坚固。“你为什麽不回去?”

“回哪去?”

“在我面前装傻有用吗?”鲁伯特说,“安格斯和我交情不浅,否则我可不会这麽帮你。”

“想让我领他的情?”露比说,“还是你已经告诉他了?”

“我不需要告诉他,别忘了他是干什麽的,只要他想关心,他就会知道一切。”

露比换了个姿势,是个姑娘不太会做的姿势。他问:“我像女孩吗?”

鲁伯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但绝不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看待年轻姑娘那样,而是长辈的目光,父母是不会在孩子身上看到性的,即使赤身裸体也如同婴儿一样。

“我有两个儿子。”鲁伯特说,“长子因为好勇斗狠四处结仇死在公路上,当时他正在开车,一辆集装箱车朝他撞过去,车轮从车顶碾过,救护车赶到时,只有一个办法能把他弄出来,用勺子,他成了稀泥。小儿子因为一起案件被关进监狱,就在我想办法救他时,他被人打死了,他们用带钉子的木板打他,有一下打在颈椎上。”

露比沈默不语,但他知道这些话的主题是什麽。

“我也是父亲。”鲁伯特说,“有时候我也希望他们还在我身边,哪怕他们四肢残缺智力障碍,这是他们该得的,可他们还是离开了我。”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露比说,“没有人能够永远在一起。”

“就是因为没人能永远在一起,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鲁伯特说,“冷淡和鄙夷不是最好的盔甲,你希望别人讨厌你吗?”

露比想了想说:“比让他们喜欢我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推心置腹地和别人说话了,周围的人都有点怕我。”鲁伯特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会令人感到亲切的微笑,这种微笑鲜少有人能见到。露比说:“你不是也一样,出於某种目的而使自己看起来像死神的代言人,我们都有自己的需求。”

“好吧,我不会给特罗西家的孩子强加任何想法,这也不见得管用,你和你的父亲一样……”

“顽固,自私,不通情理是吗?”

“作为一个情报贩子,他确实每样都沾边,但作为父亲,他是无私的。”

露比把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再倒了一杯,等到这杯喝完,他终於站起来,穿上外套和鞋。“我该走了,谢谢你的帮助,修整店面的钱会尽快给你,或者你根本不在乎这点钱?”

“谁说我不在乎?”鲁伯特说,“聚沙成塔,每一分钱都是有用的。这才是致富的秘诀。”

露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对於习惯别人恭恭敬敬的鲁伯特而言,露比的态度算得上无礼,坦然地表现出一种利用完就扔在一边的目中无人。但是鲁伯特并未因此生气,因为他是少数几个了解真相的人。遗憾的是真相总是残酷而伤人,尽管如此,它依然是人们孜孜以求之物。

露比离开酒吧,他从後门出去,通向一条窄小的巷子。

地上湿漉漉的,似乎冬季的地面就该如此,潮湿而冰冷,阳光少得可怜。外面的温度确实很冷,他并不是个与众不同不畏严寒的人,但是这种刺激的温度令人精神振奋。

他独自在小巷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後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特罗西。”那个人说。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使用太久已经不管用的砂纸。

露比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那人又喊了一次,并且快步跟了上来。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反感的气味,像是很久没有洗澡发出的味道,接著他拦在了露比跟前。

这个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左边眼角下有一块颜色很深的伤疤,伤势痊愈後眼角的皮肤紧缩著互相拉扯,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可怕。

“是你吗?特罗西。不认识我了,我是埃文.塞西尔,记得吗?”

他的态度倒十分亲热,好像忽然遇上了亲密无间的友人。露比冷淡地说:“我不认识你。”

“别装傻,肯定是你,我用鼻子就能闻出你的味道来。”埃文.塞西尔指指自己的鼻子,但是露比相信他最多只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你大不一样了,但是这样我也喜欢。”他的目光像蛞蝓的触角一样缓慢而肮脏,在露比的胸前来回扫视。露比看著他,终於发现自己不该与人相反。他应该多穿点衣服,外面太冷了。

第40章 特罗西家的孩子(下)

埃文.塞西尔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既不是什麽显赫的大人物,也不是声名狼藉的通缉犯,但是露比理所应当对所有见过的人记忆犹新。这是他赖以谋生的技能──牢记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

这个流浪汉似的男人拦住他的去路,使他在这条小巷中孤立无援。

露比并不主动开口,虽然平时他总有很多话要说,但那是在对象合适的情况下。此刻面对一个无赖,任何主动的交谈都是多余的。

“你为什麽不说话?我们久别重逢应该找个地方叙叙旧,你想去我那里吗?”埃文看著他,目光已经不再友好,似乎责怪他太过冷淡。

露比说:“你想叙旧?先让我听听你有什麽好话要说。”

“就在这里,又湿又冷的陋巷?”埃文受伤的眼角往上抬了一下,深棕色的伤口像活的一样,一只丑陋的昆虫蛰伏在那里。露比说:“难道你还想找个酒吧?”

“这个主意不错。”埃文说,“我们可以先喝点酒,然後再怀旧。”

露比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小巷中的酒吧走去,似乎什麽都不怕。埃文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说:“这可不行。”

他面带微笑,举止轻浮地走过去,用力抓住露比的手腕。

“要是换了以前,我一定会相信你,但现在不会了。绝不能相信特罗西家的人,你怎麽可能这麽主动,一定有什麽阴谋对吗?”

露比听到自己的腕骨在响,像拧广口瓶盖那样的格格声,他还没感到疼痛,只是有一股惊人的热量。埃文以一种粗鲁的方式把他拉到跟前,小巷窄得只允许一个人通过,他们几乎是面对面站在一起。埃文散发著臭味的衬衣挨著露比的胸口,目光扫来扫去。手指碰到柔滑的面料,在那里流连忘返,接著他把冰冷的手伸进露比的衣服里。

“料子不错,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一定赚了不少钱。来接济一下你的老朋友如何?”

埃文.塞西尔冰块一样的手指在露比温暖的乳房上用力捏了一下,看到他皱起眉时,这个流浪汉笑起来。“瞧你,像真的一样,原来会疼吗?真是不可思议的手术,花了多少钱?”

“是你永远付不起的钱,但是别作梦,一分钱都不会给你。路边的乞丐或许我还会施舍一点,让他们去洗个热水澡,不至於像只垃圾堆里出来的臭虫。”

“你想干什麽?想激怒我吗?”埃文用力往前一撞,把他压在砖墙上。他的手开始进攻,对每一处柔软的地方施力。露比没有反抗挣扎,因为自觉力气没法和埃文比,於是不做多此一举的事。就像他一贯的论调──没脑子的人力气总是大得惊人。这种出人意料的冷淡让攻击欲望强烈的对手感到有些奇怪,埃文说:“你干嘛不反抗?”

露比看著他,嘴角轻轻一提,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笑,但是神情和目光都透出明显的嘲讽和轻蔑,似乎觉得这是个愚蠢之极的问题。埃文因此有些尴尬,接著恼羞成怒,右手用力扯开露比的衬衣。冷空气倒灌进来,埃文抓住他的下巴,鼻尖几乎和他碰在一起。

“你真是个无情的婊子。”他的手钻进露比的腿间,摸到某样东西。埃文立刻嘲笑起来,“你干嘛还留著它,对过去依依不舍?我得承认,你做个女人比做男人好,这样不会有人责怪你力气不够大,会有更多人喜欢你。你只有脑子管用,但这种情况,你能想出什麽办法对付我呢?骗我去酒吧?里面是不是有个一只手就能把我碾死的神秘人。”

他看了看四周,这条小巷只有一个出口,通向开阔的街道,路上似乎有点塞车,缓慢移动和等待让驾驶者们感到有些无聊,大多数人都在东张西望,希望能够找点打发时间的东西瞧瞧。这种时候埃文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带露比走出去,他相信露比受制於他完全是因为双方不平衡的力量,可一旦获得足够时间或转移地点,眼前的人就能想出更多诡计脱身离去。

“你在想什麽?”埃文肮脏的手指在露比脸上留下几个指印,把干净的东西弄脏似乎是他的爱好。他再次抓著对方的下巴,强迫他看著自己,露比的沈默不语让他感到有点不妙,他意识到到眼前的人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似乎真的有办法在不知不觉中置他於死地。

埃文疑神疑鬼地想了一会儿,他问:“你想让我怎样。”他竟然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露比说:“为什麽问我?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我只有脑子管用不是吗?你又何必害怕。”

“对,我何必害怕。”埃文说,“只要你的脑子不管用,你就什麽都干不了了。”

他的手掌往下一滑,抓住露比的脖子,接著把他往墙上撞。露比似乎听到一声沈闷的撞击声,像是从头颅内部传出来的声音,嗡嗡作响,接著他挨了一巴掌,耳朵里传来更为强烈的蜂鸣声。他立刻头晕目眩起来。

“这样你还能想办法对付我吗?”埃文又给了他一个耳光,使他摔倒在小巷的角落里,潮湿的地面似乎比想象中更冰冷。“我在监狱里待了两年,那里真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里面发生了什麽事。”

露比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也听不见声音。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只蜘蛛在爬行,带著刺人而恐怖的刚毛。当他的神智稍微恢复一些时,埃文正坐在他的身上,急不可待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让我们重温旧梦。”他说,嘴里呼出的热气消散在四周,他的呼吸急促而紧张,这条陋巷还是有机会被人发现的,但似乎更刺激,更令人热血沸腾。

刚开始埃文还担心他会喊叫,但很快发现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露比仍然保持静默。埃文忽然想回忆一下他在什麽情况下曾经失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远不及眼下的事重要。

当西蒙太太发现自己的孩子是一只小兔子时,她的内心非常惶恐。这是个漂亮孩子,但眼睛是红色的,有一对小小的柔软的耳朵。小兔子蜷缩在那里,皮毛还没有长成,西蒙太太用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把它整个裹住。她担心会被人发现,不敢出门。

现在是狩猎季节,鬣狗会嗅到它短尾巴的味道,西蒙先生在门和窗户上装了铁条,并且准备了一支双管猎枪。他认为他们应该尽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西蒙太太的子宫出了问题,第一胎是个健康的男孩,第二胎是女孩,两个孩子在出生後的第三天都匆匆忙忙地消失无踪。男孩化成了一道光,女孩化成轻烟。接著第三个孩子在子宫里发育了。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怀孕期间,西蒙太太和先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们没有讨论,他们认为都很好,只要孩子别再化作光和烟。“要是让我选,我宁愿化成热气。”“为什麽是热气?”西蒙太太说:“因为热气是往上升的。”最後她生下了一只小兔子。这是第三个孩子,三是一个含有警示意味的数字,到了三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三天後小兔子在毛茸茸的毯子里睁开眼睛,既没有化作光也没有化作烟。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西蒙太太想,尽管他们都不知道它应该算男孩还是女孩。

露比的脑子清醒过来了,他的目光很像在走神,越过眼前之人的肩膀往後看。接著他忽然说:“埃文。”

埃文.塞西尔有点意外地看著他,说:“你在叫我?”他什麽时候被这麽亲密地称呼过。埃文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被这麽亲切对待,他倒还有些自知之明,只是想痛快一下就逃走罢了。露比说:“看看你身後有什麽?”

他的语调冷淡而轻松,好像在指路一样。埃文疑心大作,嘴角抖了一下说:“我说过不会上当了,你不能换点花样吗?”这句话说完,他的後脑勺就狠狠挨了一击,这下轮到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了。

埃文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他向一侧倒去,还没来得及稳住,立刻又挨了一下。朱蒂站在他身後,手中的霰弹枪毫不犹豫地朝他脖子上打。她似乎觉得在背後不够过瘾,两下之後又走到埃文的右前方。

“离他远点,烂人。”朱蒂抬起腿,朝他肋骨上踢了一脚。埃文惨叫著倒下去,他觉得自己是有机会反击的,对方只是个姑娘,但霰弹枪可不会和他客气。

露比拍了拍身上的脏东西,可惜泥泞是拍不去的。他站起来,看了看狼狈的流浪汉,埃文又有些紧张,关於露比的传闻他也听说过一些,如今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空有智慧无处施展的特罗西家的孩子了。埃文心想,他们在这里杀了他也不会有什麽麻烦,这个国家枪 支泛滥,每天都有枪杀案发生,不在乎多他一个。

露比说:“你可以走了。”说话时他的嘴角还有点疼。

埃文看看他,又看看用霰弹枪对准自己的朱蒂。他像只狗一样爬著逃了出去。

等他离开小巷,露比找回了自己的鞋子,但是没有拉上衬衣。他像商店里夸张地展示服装的假人模特,裸露著胸膛,既不害羞也不拘谨,尴尬更是无从谈起。露比转头看了朱蒂一眼。朱蒂也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觉得这样奇怪吗?”他问。

“指什麽?”

“全部。”

朱蒂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她说:“这样很好,我也很想这样。”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确切的用词。“我喜欢做女人,可以打扮得很漂亮,还有优先权。可有时又有点讨厌。”

“什麽时候?”他们有默契地不提刚才的怪事。朱蒂说:“就现在。”她的脸上有一丝沮丧,“我月经来了。”露比真的有点喜欢她,朱蒂有一种纯真坦白的聪明,不会用在阴谋诡计上,但总能巧妙地解决很多问题。他终於恢复正常──鲁伯特说他的脑子里没有正常这个词。露比裹紧外套,埃文还是上了他的当,接受暗示认为酒吧和街道都有问题,於是留在小巷里。朱蒂摆弄著手中的霰弹枪,一把特制模型,为新店开张准备的商品。虽然是流水线上机械量产的产物,但质量却不错,用来当幌子绰绰有余。他们约定在此处会合。

“回去吧。”露比说,“我得去洗个澡,他的口水快流到我脸上了。”

“那种感觉一定很糟。”朱蒂同情地说,“他要是英俊一点,我下手会再轻些。”

“我想给你个建议。烂人这个词只能对自己人用,它不属於谩骂的范畴。”

“你是说我可以叫艾伦烂人?”

“安东尼也行。”露比想了想说,“还有。”

“什麽?”

“这件事别让艾伦知道。”露比想,他会笑死的。

第41章 过去的路

艾伦把新车停在奥克塔维尔小店门外,按了一下喇叭。

安东尼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想看看谁在外面惹是生非,艾伦下车并把车门打开,面带微笑地等他评价。

“怎麽样?”

这辆车不像小店後面停车场里的那些翻新货,到处是伤疤,它是全新的。白色车身光滑漂亮,完美无缺。安东尼故作冷淡的说:“还不错,但是比不上我改装的那辆。”

“你说话为什麽带著酸味?”

“我的车独一无二,你别想嘲笑我。”安东尼又顺便检查了一番内部和发动机,最後他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你是不是把钱全都花在这上面了?”

“不是全部的钱。”艾伦说,“现在已经没有全部这个概念了。我会有更多钱,何必都存在银行里?”

安东尼愤恨地看著他:“那麽我们来谈谈你该如何赔偿我的店面这件事。”

“你的店?这又不关我的事。”艾伦说,“在危险地段开店你早该有心理准备,这种场面随时都可能发生。”

“现在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要不是你和露比那个混蛋搞在一起,我怎麽会这麽倒霉。”

“我正要去找他,会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替你转达。”艾伦说,“我有个建议,你最好别急著重新整修店面,老戈登去世前一定还会发生更多意外。去休个假,和艾……”

“艾丽。”安东尼恼怒地说,“但是你不准这麽叫,你得叫她菲尔德小姐。”

“和菲尔德小姐一起去暖和的地方玩一玩,阳光海滩,一定会突飞猛进。”

“什麽突飞猛进?”安东尼明知故问,这些话的真实含义只要是男人都心知肚明,他说,“不过这倒是你为数很少的几个好主意之一。”

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建议了。

艾伦驱车前往露比的新住处,得到地址时,他还以为露比又换了一个地点,毕竟此地距离威利.怀特的古董店还有很远的距离。可当他抵达目的地时才发现,这里不过是另一个入口。这个小店的地下室竟然如此宽阔。艾伦最近小心行事,但那些神秘的暴徒并没有再次出现。他尽量谨慎,以免被人尾随跟踪,露比对他的要求是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这个秘密入口在一个露天停车场的角落里,看起来毫不起眼,周围有高高的铁丝网,写著禁止翻越的字样。这是个很好的想法,出入口在停车场,一旦发生意外随时都能迅速转移。威利.怀特的怪癖为露比提供了很多便利,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制的。

艾伦走过地下通道,有些地方还堆放著建筑材料,看来洞穴尚未完工,只是里面看不到工人,想必他们只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出现。

“你的脸怎麽了?”第一眼看到露比脸上的伤,艾伦立刻显得非常感兴趣,甚至很想上前好好研究一番。能够见到这番景象的机会可不多,露比的伤看来最新的,嘴角还有点肿,脸色也不太好,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泰然自若。

“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怎麽回事吗?你被人揍了一顿。”

露比说:“这不关你的事。”

“那个见义勇为的人是谁?”

朱蒂说:“你真是个烂人。”

露比对她报以赞赏的一笑,似乎在说,干得好。

艾伦不明白两人之间又有什麽秘密约定,他很快又回到主题,示意露比解释一下受伤的原因。

“你是想对和你无关的事追根问底,还是想听听新委托的内容?”

“如果一定要我选,我会选前一个。”艾伦在对面坐下,金钱解决了他的生活问题,没有了後顾之忧,他在面对合夥人时就不再那麽沈不住气了。

露比看著他,过了一会儿说:“这个任务很简单,对方只是个街头混混,没有任何背景庞大的人幕後支持,他本人也没有特长,最多只是力气大。非常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艾伦疑惑地说:“让我看看资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买卖。这个委托能有多少钱?”

“等你看完再说。”

露比把薄薄的两张纸送到他手里,上面的内容非常少,艾伦说:“埃文.塞西尔,完全是个无赖,真的有人愿意花钱要他的命?雇主是谁。”

“为什麽你总喜欢打听雇主是谁。”

“为什麽你总喜欢瞒著我?”艾伦说,“知道真相有助於我完成任务,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这倒是。”露比说,“毕竟你还算是个有脑子的人。我给你一万怎麽样,这个任务很容易。”

“你?”艾伦对他的坦白感到有点意外,“你是说这个任务的委托人是你?”

他哑然失笑:“这算什麽?我为什麽要替你去杀人。”

“因为我给你报酬。”露比说,“与其找别人,不如给你。肥水不流外人田。”艾伦不止一次听露比把他归入“自己人”的队伍,但是在他前面好像总有很多人,连昆廷都可能比他靠前,比他知道更多内幕。

“你为什麽要杀他,给我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

露比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思考了一下,神情足以使艾伦相信他在迅速编织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他有足够能力做到这点,让人明知他在撒谎却找不出任何破绽和漏洞来反驳。

艾伦正等著他的答案,露比却忽然开口了。

他说:“我们过去有点过节。”

“什麽样的?”艾伦紧追不放,对於露比的过去他也很好奇。

“你为什麽不自己去问他。”露比说,“即使我现在告诉你,你在动手前也会再问他一次,因为你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对别人的过去却像个优秀的矿工一样卖力。要是你同意,我会给你一万,这只是给你的奖励,并不是他本人的价值。这次我允许你用锤子。”

艾伦盯著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他有点陌生。说实话,他对露比的印象始终不算上佳,认为他不只是自以为绝顶聪明,而且有一种自我孤立的癖好,不屑与他人为伍,好像别人都是工具。艾伦有时会觉得在露比眼中,自己可能和一把质地坚硬,用起来顺手的锤子也没什麽太大分别,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露比提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词──“过去”。这个词使他们的距离一下缩短了,成了可以面对面交谈的对象,而不是使用者和工具的关系。

每个人都有过去,过去是一段雾气氤氲的林间小路,当人们回首时,能够看到的东西很少,迷雾是时间制造出来的屏障,如果有人想回到过去,就会迷失会找不到出路,会变得疯疯癫癫。那里可能是有好东西的,但能做的终究只有回忆。

艾伦知道自己背後的小路上有些什麽,并不是令人怀念之物。他发现露比的小路上也有黑影重重,接著,两条路合在了一起,他们站在Y型的路口上互相看著对方。

“一万总比没有好。真的可以用锤子?”

“只要你乐意。”

艾伦收拾起手边的资料,又再仔细阅读了一遍,记住所有内容。他没有把东西带走,而是全留在了桌上。

“晚上我再过来。”

“你为什麽答应得这麽爽快?”露比问。

“没什麽,既然我们开始走同一条路,总要把後面追来的野兽料理干净,这样才能走得远一点。”

艾伦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过头对朱蒂说:“别再叫我烂人。”

“好的。”朱蒂飞快地答应。

找到埃文.塞西尔的过程比预想中更简单,他在一个小酒吧喝得烂醉如泥,又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支付酒资被店主和酒保联手赶出来,扔在就近的垃圾桶边。

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他似乎睡得还挺舒适,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模糊不清的脏话。

艾伦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在朝角落里缩脚,甚至想钻进垃圾袋里御寒。

“埃文.塞西尔?”艾伦说,并抬脚踢了他一下。

埃文没出声,想必是睡著了,他真是个可怜虫。要是可以反悔,艾伦倒有点不想杀他。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很像是面对桌子上的小虫,偶尔会考虑一下是打死它还是轻轻吹走。他抬起脚踩在埃文的阴茎上,这次立刻就让眼前这个醉鬼清醒了,埃文大叫著蜷缩起来,一脸愤怒地看著艾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你好。”艾伦说,“你是埃文.塞西尔先生吗?”

“是我,你他妈的是谁?”

“别管我是谁。”艾伦加了把力,让他明白谁是这里的主导者。埃文这次没有惨叫,他忽然明白对方要让他体验的不只是疼痛,他惊慌失措起来。

“我没有钱,我什麽都没有。”

艾伦一只脚踩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刀。临时要找把锤子总是很麻烦,况且安东尼对他的频繁造访也不太欢迎,艾伦决定就地取材,路过市场时在卖苹果的货摊前随手拿了把水果刀。

“别杀我。”埃文哀求他,忽然间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使他聪明地想通了前因後果。他大胆猜测:“是特罗西让你来的。”

“对。”艾伦不介意让即将死去的人知道真相。

埃文愣了一下,开始破口大骂,把所有恶毒的话全倒了一遍,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摆脱酒精控制。“你知道他为什麽杀我吗?要是为了过去那档子事,要杀的人可多了,我只不过……”

艾伦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埃文接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说破露比的过去,这也是艾伦曾经深感好奇的话题,但他还是果断地终止了埃文的回忆。

每个人都应该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我们的宗旨是为人们解除烦恼。”艾伦擦去水果刀上的指纹,把它插在一旁的垃圾堆里。埃文.塞西尔的尸体丑陋地仰卧在那里,艾伦说:“我们自己也同样会有烦恼。”

第42章 康斯坦丝模型店

艾伦在约定时间来找露比,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清理自己,而不再满身鲜血到处乱跑了。当然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把新车弄脏。

露比对他的准时出现并没有什麽特别反应,艾伦进来时他正为受伤的嘴角涂抹一种乳白色的软膏。

“我回来了。”艾伦说。

露比对著镜子看了一会儿,从桌子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叠钱。一万元的数量看起来并不怎麽吸引人,叠在一起的厚度比想象中薄得多。艾伦拿起来数了一遍,确准数目没错也没有伪钞,这才收进口袋里。

“你用锤子了吗?”露比问。

“我找不到锤子,所以用了不太锋利的水果刀。”艾伦说,“你有什麽不满意的?”

“没有,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指手画脚,除非你搞砸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接著我们来谈谈更重要的事。”

露比从桌上拿起几份文件自顾自地看起来。他说:“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是让我选择还是仅仅告诉我一声?”

露比做了个“你终於变聪明了”的表情说:“反正你都是要听的,但可以让你选择先听哪个。”

“好消息。”

“好消息是老戈登终於快死了。”

“这算什麽好消息?”艾伦说,“他持续快死了的状态至少已经有几个月,说不定就这麽继续下去,直到变成化石。”

“实际上,他在今天傍晚时清醒了,家族成员们认为这是回光返照。老戈登醒来後要求见他的律师,但没人能把比他先走一步的奥布里.巴奈特找来,接著这个垂死的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他忽然宣布,明晚午夜前将当众决定由谁来继承家族,成为钻石帝国下一任的掌权者。一旦他宣布了──”露比说,“他死或者不死都不再是事件的关键,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从现在起,朱蒂已经没有危险,也不会再有人关心威利.怀特在哪。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落在明晚那一刻,简直就像学校的老师分发考卷一样,谁都没有把握,因为人人都作弊了。”

“你刚才说一切顺利,那麽不顺利又是怎麽回事?”

“不顺利的话就是另一个坏消息了。”露比说,“肯定有人不愿意这件事发生,他可能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希望的一个,或者即使有把握也最好别发生万分之一的意外。这个坏消息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听到,过程曲折得你难以想象。老戈登活不到明晚之前,有人想谋杀他,避免他在其他家族成员面前公开说出遗嘱的内容。而为了确保遗言有效,老戈登要求数位曾与他有往来的律师到场见证。”

即使很多人对最後的结果好奇猜测,也还是有人会心怀不轨暗中捣鬼,遗言发表前,保护措施一定密不透风,继承者之间的互相牵制会令原本可能出现的漏洞彻底消失──他们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就失去了角逐的资格。

“他们就对杀害自己的父亲这麽兴致勃勃?”

“实际上,老戈登已经要求在宣布遗言之後安乐死。让病入膏肓忍受痛苦的父亲早点解脱,这个理由也不是那麽难以接受。”

“但弑父始终是大罪。”

“别这麽天真,亲情固然美好,可要是所有人都一样纯洁无暇,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露比说,“你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敏感,不高兴了吗?”

“没有,继续说下去。”此刻,艾伦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名字来,这个名字带著点回音,很像某个寂静无人的环境中有人在前方呼喊。他又看见过去的树林了,一只全身黑色的野兽站在黑暗中──“雷克斯.尼古拉斯”,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来回撞击,惊涛骇浪,好像在寻找出口。

──我是你的叔父。

野兽说,可我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是你的母亲,她在地底下呼唤我。瑞克,瑞克,两条红线,我怀孕了。

“你在听吗?我说话时你最好别走神。”露比叫醒了他,艾伦觉得他晃神的时间应该不是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锺,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个小时。难怪有那麽多人因为沈迷在过去中而发疯癫狂,他关闭了往昔的树林,把面目不清的野兽和呼喊著另一个男人名字的女人也关在地下。

“我在听,继续说吧。”

露比看了看他,艾伦尽快恢复正常,不让他看出内心想法。过了一会儿,露比说:“这次的对手依然是锡德家族。”

“你对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吗?”

“那个杀手家族。”

艾伦想起来了:“他们又想干什麽?”

“他们和其中一位密谋者有更为紧密的联系,这次的事加倍困难,但他们一定可以顺利完成。”

“要我阻止他们?”

“你阻止不了。”

“那怎麽办?”

“我并没有让你去阻止。”露比说,“你是去杀死老戈登的。”

“等等,我被你搞糊涂了。”艾伦正在努力搞清楚整个谈话的内容,“老戈登活著宣布下任继承者,一切就都宣告结束,这样朱蒂也安全了,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要接下这个委托,让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

“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始终应该是杀人,而不是保护。”露比说,“我想通了这个问题,以後不会再让你去保护谁,你只要尽职地做好你的杀手任务就行了。”

“我该怎麽做?”

“尽你所能地去杀了老戈登,资料全在这里。”

艾伦心怀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资料,如今他对阅读已经不那麽心浮气躁了。

“这幢别墅是戈登家族最初的产业,可说对他们而言有特殊意义。自从老戈登患病以来一直在这里居住,午夜前家族重要成员都会到场。你最好能够抢先完成任务,锡德家族的杀手也一样,你们是竞争对手,虽然目标相同,但谁先得手谁就能得到酬金。”

“一场杀人比赛。对象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人。”

“你要习惯各种不同的任务,并不是每次都会有酒鬼可以让你施展锤子和水果刀。”

艾伦问:“你怎麽知道他喝醉了?”

露比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回答了一句:“别忘了我是情报专家。”尽管这句话可以解释很多难题,可艾伦仍然觉得他在回避,何必去关注呢,情报和线人都不该用在这种小事上。既然露比不想谈起其中细节,他也乐於聪明地换个话题。

“现在是凌晨一点,剩下的时间不足一天,什麽时候动手?”

“大多数人认为夜深人静是秘密行动的最佳时机,可实际上夜晚更安静,更容易被发现,到了晚上警戒也会比白天严密。我建议你傍晚时去,这时人们精神松懈,又恰逢保镖换班,午夜十二点前到处是机会。”

“为什麽不天亮去?据说攻城总是选在凌晨,即使有这麽多前车之鉴,人们还是喜欢把轮换安排在破晓时分。”

“现在不行,和委托的内容不符,委托人正为此努力,希望能在最终关头成为希望之星,我们应该尽量满足他的需求,至於轮换──”露比转动著手中的铅笔说,“人们习惯在日月交替时轮换,白昼和黑夜二者只能选其一,就像鹰狼传奇那样。”

艾伦对他的谬论不以为然,但此类问题有没有正确答案并不是很重要。他提出了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有枪吗?”

“什麽枪?”

“要我去杀人总该提供些武器,总不能每次都随手捡一把枪来用。”

“如果你每次都能捡到,那倒也不错。”

露比站起来,离开了座位。他说:“跟我来。”

艾伦跟著他走过另一条狭长的走道,这里四通八达,随时都会出现一扇意想不到的门。露比推开其中一扇,里面是个巨大的空间。

“瞧这。”他说,“这个地下射击场怎麽样?”

整个房间经过改造,已经初具规模,三条滑轨射道笔直向前延伸,可以满足大部分枪械的射击需要。

“我见过土拨鼠就是这麽在地底下挖洞的,你就这麽爱过不见天日的日子?”

露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很快关上门,往下一个地点走。这次是军火库,房间不算大,但井然有序,四面墙上放满了各种枪械,子弹则和手雷堆放在一起,这里要是爆炸一定会惊动全城的消防车。

“需要什麽自己挑。”露比大方的说,艾伦还来不及对他刮目相看,他又说,“钱会在报酬里扣除的,不会让你操心。”

“可是你也没有贴标签,我怎麽知道你会扣多少钱?”

露比朝门外看了看,喊了一声:“朱蒂,来给艾伦推荐几支好枪,他得好好学习一下理论知识。”

朱蒂好像就在附近随时准备回应露比的号召,花不了一分锺立刻就出现了。

“他准备去干嘛?”

“杀一个动弹不了的老头子。”

“这把。”朱蒂从一大堆武器中挑了一把大口径手枪说,“看起来威力就很大。”

“实际上呢?”

“实际上它能打穿钢板,你拿著这把枪去杀人,不用开枪对方就被吓死了。”

“好了,我自己来选。”艾伦说,“请你们都出去,在外面等,不管多少钱我都会付的。”

露比说:“选好的话,你可以自己出去,账单以後会给你。”

“你真的做起这笔买卖来了。”

“那当然,我可不是个光说不做的人。朱蒂连店名都想好了。”

“叫什麽?”

朱蒂说:“康斯坦丝模型店。”

第43章 限时游戏

如果非要追问朱蒂店名的由来,她一定另有一番长篇大论可说。艾伦发现自己是这些人中最不擅长追根溯源的,寻找源头的道路太漫长,会消耗太多时间和精力。他曾向露比表达过这种想法,但露比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轻巧而耐人寻味。他说:“追溯并不意味著倒退。”

那麽追溯到底意味著什麽?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露比也不能,或者是他根本不想和艾伦谈论这类高深莫测的话题,他要想的事很多,而且大部分都和钱有关。和钱有关的往往是现实问题,不属於虚无缥缈的精神领域。

“你应该学著自己去寻找答案。”

离开康斯坦丝模型店後,艾伦脑中的“往日树林”又开启了大门。他忽然闻到一股暴雨过後才会有的新鲜绿草味。想象力是具有魔力的,他走在停车场的小路上,鼻子里闻到的应该只有汽油和橡胶轮胎的气味才对,可是当他的脑子里冒出那片幽深的树林时,四周的气味立刻全变了。

暴雨。

这是他最忌讳的字眼,深夜突然而至的大雨,闪电和惊雷,还有窗户上拖著泪痕的水珠──水珠是有生命的,树林中的野兽也是。在没有变成野兽之前,它是另外一种样子,直立行走,聪明、英俊、勇敢,对待孩子也非常亲切。可如今就如它自己所说的,变成了这副模样,一只仅存於记忆中面目不清的野兽,低声咆哮咒骂,在黑暗中追逐自己的尾巴。

艾伦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声,是这种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他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从露比那里预购的手枪。出来时他只拿了一把枪,因为还要做些别的准备,露比说随时可以来取用,这里似乎是个能够安全存放武器的地方。

当他的手指碰到枪把时,那些声音忽然响亮起来。这时艾伦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反击,但是当他发现迎面而来的人用霰弹枪对准他时,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身後的人把枪口顶在他的脖子上,肌肤立刻体验到一种惊人的冰凉感。尽管最近已经渐渐开始习惯出生入死,但是艾伦不得不承认,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他仍然会感到紧张,无法做到完美的镇定如常。

他站著不动,周围的人也一样不动。没有立刻开枪意味著双方有交谈的需求,交谈则意味著有脱身的机会。艾伦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举过头顶,表示并无反抗之意。身後的人把枪移开了一些,但仍在最大威力射程之内,足够一枪让脑袋四分五裂。他们动作很快,没有人说话,其中一个走过来,从艾伦的口袋里搜走了手枪,并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绑起来。

艾伦被套上一个黑色布套,後面的人用枪推了他一下,示意他配合往前走。艾伦分辨了一下方向,眼前一片漆黑,走路似乎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你能闭著眼睛走多远?

他忽然想起了这个游戏。即使前面空旷无人没有任何阻碍,可一旦闭上眼睛走几步,就会变得疑神疑鬼。

幸好眼前这段路不长,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站在一辆车前,接著是开门声,他被塞进车里,紧接著後面的人也坐了进来,仍然用枪对准他,以防万一。

艾伦无比配合的行为似乎让这些人倍感意外,但双方都没有任何表示,艾伦坐在车上,倾听外面的动静。车子没有立刻发动,而是等了一会儿,他们想必去附近搜查一番,试图找到通往地下的秘密出入口。如果不是露比事先给予提示,艾伦也很难找到畅通无阻的入口,经过改造後,这里如同一个严密的地下堡垒。

经过几分锺调查,搜索的人回到了车边。艾伦不明白为什麽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实际上泰德.鲁伯特将接手这里的消息不胫而走,对於这位前意大利黑手党家族的教父,大多数人都仍然心存忌惮,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轻举妄动。

车子慢慢发动起来,车厢内与世隔绝,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艾伦并不想像某些精彩电影里的特工一样闭著眼睛记住来去的路,以便日後作为有用的线索。他相信只要到达目的地後牢记那里的环境,露比一定有办法把所有的秘密都挖掘出来。他保持沈默,开始思考这些人的来路,如果照露比所说,明晚老戈登宣布继承人後一切宣告结束,那麽此刻这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麽?他们原本的目标已经失去意义,伪造遗嘱已成为过去式,可是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大费周折地跟踪他,即便找不到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入口也仍然锲而不舍地在外面等待?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主谋者,不管对方有多难对付,总不见得会比露比还棘手。这是和中介人相处以来,艾伦自认得到的最大好处。

经过一段漫长而沈默的行驶,车子缓慢地停了下来。艾伦被粗暴的拖下车,他有种微妙的直觉,精确地感到枪口正在某个方向对著自己。一个人拉著他的手臂往前走,他们似乎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中行进,脚步声带著空旷之地才有的回音。

过了一会儿,艾伦感觉自己到了一个房间,被身旁的人按在一张椅子上,接著头罩被拿走了。房间里的灯光并不太亮,但是对於刚从黑暗中走来的人而言已经算得上刺眼了。

艾伦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适应这种光亮,他凝视眼前的人,这个人有一双令人畏惧的眼睛,鼻梁挺直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当艾伦朝他看去时,他略带嘲讽地微笑了一下。

“白猎鹰先生,你好。”

艾伦认出了他,实际上老戈登的长子赫尔曼是个非常不容易让人忘怀的人,他总是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因此在各种不太友好的会晤之後,他是最让人记忆犹新并加以仇恨的对象。赫尔曼的仇人远超过家族中的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都对此忧心忡忡。当戈登家族尚未露出黑道本色之前,赫尔曼就已是出名的违法分子,直到家族秘密曝光,他仍然我行我素地维持著这种作风。

艾伦对於赫尔曼称他为“白猎鹰”感到有些意外,他不禁开始怀疑露比是不是印刷了各种廉价小册子在某些地点广而告之。为了打响名气,他倒是很有可能这麽做的,但更有可能的是赫尔曼就是雇主,所以他才会知道白猎鹰这个名字。

“戈登先生。”艾伦直言不讳地说,“是你雇佣我暗杀了奥布里.巴奈特。”

“是的。”赫尔曼也同样爽快地承认了。他有足够的理由做这件事,对於戈登家族成员间的明争暗斗,艾伦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雇佣杀手和寻找威利.怀特的下落不存在任何冲突,只要赫尔曼认为有必要,世界就可以没有规则。

“现在是怎麽回事?”艾伦举起被捆绑的双手问,“想要杀人灭口吗?”

“不,但是我有些话想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他不惜冒险和杀手接触,这样做容易被家族中的其他成员知道暗地里的行动,值得为此付出代价的提问一定非同寻常。

艾伦友好地说:“我尽量。”

赫尔曼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艾伦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对他的到来显得轻松而玩世不恭。赫尔曼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立刻就发火动粗。他按住椅子的扶手,弯腰看著艾伦的眼睛说:“我很欣赏你们的作风,杀人方式出人意料,至今没有人发现是怎麽回事。”

赫尔曼拿出艾伦留在奥布里.巴奈特口袋中的打火机,轻轻打开盖子,露出暗藏的枪口。他把枪口对准艾伦的下巴说:“我现在开始提问,你来回答。”

赫尔曼的左手上出现一枚戒指,红宝石在戒托上闪闪发光。

“这枚戒指是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

“你应该听说过关於我的传闻。”赫尔曼说,“我不是个善於忍耐的人,更不希望听到没有意义的答案。”

他拿著打火机的手往上一抬,迫使艾伦看著他。

“是谁给了你这枚戒指。”

虽然问题看似相同,但换一种问法似乎容易回答得多,艾伦说:“是中介人。”

“其他东西呢?”

“什麽其他东西?”

赫尔曼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说谎。艾伦目光坦然毫不回避,这确实是个他不知道的问题,赫尔曼说:“你不知道,所以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对吗?”

“似乎是这样。”艾伦回答,“但我可以想办法搞清楚。”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无所谓,反正中介人肯定知道,只要撬开他的嘴就行了。”

“据我所知,你的那位中介人是个很难缠的家夥,只能他来找我,而不管我如何打听都很难再找到他。要让他开口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他只有嗅到钱的气味时才会出现。”艾伦万分理解地说,“但是如果有危险他会比兔子还机灵。”

“你能找到他。”

“对,我们是合夥人。如果我有什麽意外,对他来说也不是什麽好消息。”

赫尔曼紧盯著他,过了一会儿说:“这种合作方式很好,非常古老,没有什麽条例约束,只是口头约定。我向来认为语言是最有约束力的,但在这个时代已经不适用了,希望你们能够保持下去。”

他收回打火机手枪,对著门外打了个响指,有人从外面进来,手中捧著一个红色的盒子。赫尔曼示意他将盒子打开,艾伦看到装的是个银色手镯。

“送给你一个漂亮的小玩意,希望你能喜欢。”

“里面是什麽?”

“炸药,会把你炸飞上天。该给你多少时间?”

“今晚午夜之前。”艾伦说,“你当然知道这个时间意味著什麽,我的中介人很难对付,但我保证会把你想要的东西带来。我还有活要干,他们管这个叫敬业,而我只想完成任务拿到钱。”

“十六个小时,千万别迟到,晚上八点前,希望你能完成任务。”

艾伦看著手腕上的定时炸弹,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闪动著倒计时。

“我可以走了吗?”他站起来问,“时间不等人,最好再借我一辆车。”

“送他到门口。”赫尔曼对身边的人说。“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对白猎鹰来说这只是小问题。”

艾伦说:“戈登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赫尔曼的脸上写著“快滚”两个字,但艾伦还是不紧不慢地问:“你觉得自己有多少机会能得到父亲的青睐?”

第44章 埃文.塞西尔的朋友

“麦克。”

丽莎面带笑容地朝年轻警官走来,并与他握了手。她的手指细长但不尖锐,指甲留得很短,散发著健康的光泽,没有涂指甲油。

“工作怎麽样?”她问。

麦克说:“很好,和上司相处得也不错。”

“你和谁都能相处得不错,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也一定这麽认为对吗?”丽莎弯腰蹲下,摸了摸杜高犬的脑袋,她对待猎犬始终保持一种对等态度,并不将它们当做动物,也不俯视,而是下蹲,使双方的视线在同等高度。“将来你对待孩子也要这样。”丽莎说,“不平等就会有反抗,没有人喜欢来自高处的声音,即使你永远正确。”

“如果我有孩子,我会把他举得高一点。”麦克说,“这样对话更有效。”

“他叫什麽名字?”

“勇士。”

丽莎就像听到了一位崇拜的英雄的名字一样惊讶地微笑起来:“真是个好名字。来吧勇士,带你见见我们的警花。”

她站起身来对麦克说:“警校里他们认为你是最出色的,但不一定会成为出色的警官,因为理论和现实总是差别很大。”

“他们说得没错。”

“可现在他们还有什麽话可说?”

“我就职的第一天就迟到,至今还没有任何案件告破,这可不算什麽成就。”

“但是你看起来挺高兴。”丽莎说,“郁郁不得志的人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也许我有个好上司。”

“他怎麽样?”

“他是机械战警。”

丽莎笑起来,带他和勇士来到一个小房间外,从里面放出一只漂亮的白色安纳托利亚牧羊犬。

“这是克莉奥。”丽莎亲热地抚摸警犬的背脊,“这是勇士,来打个招呼。”

警犬高傲地向勇士看了一眼。“她真漂亮。”麦克对勇士说,“对吗?”

“克莉奥是这里的明星,大家都喜欢她。”

麦克放下膝盖蹲在勇士身旁,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後在它耳边说:“很抱歉我不能收养你,但是想为你找个新家,要是你愿意留在这里,你会有更多朋友,可以发挥你与生俱来的本领。如果你不喜欢,那麽我们就另想办法好吗?”

勇士似乎对克莉奥的视若无睹感到有些生气,但它并没有露出敌意,而是同样高傲地转头看著门外。

“看来他很喜欢这里。”丽莎说,“我们会给他做各项检查,即使不能成为警犬我也会好好照顾他。”

“谢谢你丽莎,你总是帮我很多忙。”麦克由衷道谢。

“我会记住要求回报的。”丽莎是个金发姑娘,头发只到耳根,看起来很像男孩,但她的笑容充满了女人味。她看著麦克说:“希望你一切顺利,我和他们打了赌,认为你一年之内就能升为警探,千万别让我失望。”

“赌了多少钱?”

丽莎保持微笑说:“等我赢了,你会知道的。”

从警犬训练所出来,麦克接到了奥斯卡的电话。

“麦克,你在哪?”

“在路上。我刚把勇士送走,发生了什麽事?”

“有个案子,我和马克斯正忙,希望你能跑一趟。”

“好的,马上到。”

奥斯卡告诉了他地点,报案的是个叫做班的拾荒者,面对警方,他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但麦克很难分辨他脸上的表情。班的脸被乱糟糟的胡子盖住了,头发像一层油腻腻的毡布,他在身上裹了一条肮脏的毯子,穿著旧皮靴的脚不安地蹭著地面。

麦克并没有像其他警官一样对他投以怀疑的目光,而是委婉地微笑了一下。班受宠若惊地开口说:“你好,警官先生。我早上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他,我觉得可能应该报警。”

“你做得很好。”麦克看了一眼现场,尸体在垃圾堆里,仰面朝天,脖子上有一道伤口。这道伤口像一条抛物线,凶器就在旁边,是一把并不锋利的水果刀。

麦克说:“你认识他吗?”

班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为难,回答起来有点结巴,生怕遭到怀疑。“不,哦对,我见过他几次,但不知道他是谁。他经常在这附近喝酒,还有几个朋友,柯克或许会知道点什麽。”

“柯克是谁?”

“是这里的老大。”班说,“你可以去後面的巷子里找他,他们有一个据点,平时人都在那里。”他的喉咙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神情非常紧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们会揍我。”

麦克看了他一眼,在手边的本子上写了个号码撕下给他。“谢谢你的合作,要是有什麽麻烦,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班双手接过纸条,眼睛飞快地转动著,或许感到不可思议,认为自己不该受到这种礼遇。他疑惑地看著麦克和鉴证人员清理现场,过了一会儿终於走过去说:“警官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说。”

麦克转身面对他,班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确实受到重视,而不像有些衣冠楚楚的人那样面露嫌弃敷衍了事。他鼓足勇气说:“我刚才忘了一件事,现在想起来了。”

麦克从他胡须丛生的脸上看到一丝狡黠,这是为了掩饰某句谎言而本能流露的表现。班擦著手指上的污垢,不敢直视麦克的眼睛,他低著头说:“抱歉,我说了谎,我认识他,他叫埃文.塞西尔。昨天晚上他喝醉了倒在这里,我有时会在这过夜,但他忽然冲过来我害怕极了。他和柯克经常会对我们这样的人不客气。”班看了看周围,以更为轻微的声音说:“我看到他被人杀了。”

“你看到凶手了?”麦克大为惊讶,他知道班出於害怕有所隐瞒,因此给了他电话号码,希望事後能够让他回心转意,可是班只犹豫了几分锺就做了决定。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流浪汉的脸上露出後悔的表情,并不是因为没有目击到凶手的长相,而是对自己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证言感到後悔,他毕竟不是个勇敢正直的人。

“你看到了什麽?”麦克问,语调尽量委婉,避免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

“他杀了埃文,刚开始他们好像在对话,但时间很短。我不敢走得太近。”班说,“我只看到他的背影。”

“能回忆出特别之处吗?”

“是个年轻人,没什麽特别之处。”班的紧张情绪仍然没有缓解,但麦克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埃文.塞西尔被杀时身无分文,他是因为没钱才被酒保赶出来的,因此不可能是抢劫。麦克和班告别後开始往小巷深处走。这条小路非常安静,四周的墙上涂满了色彩怪异内容低俗的涂鸦,角落的积水散发著臭味。对於喜爱整洁的人来说,这里可算是一个噩梦,平时一定也少有人会光顾。

麦克踩过湿漉漉的地面,小巷尽头有一道生锈发黑的楼梯,楼梯下,几个人正围著一个烧著的油桶取暖。麦克朝他们走去,其中一个转身看著他,接著其他人也抬起了头。这些人充满敌意地围拢过来,对於陌生的外来者,他们似乎感到地盘被侵犯了,必须同仇敌忾。

“谁是柯克?”麦克问。

最先转身的人直盯著他,目光不怀好意,他有点像领头的,但轻率无礼的态度表明,这些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你是谁?”

“我想和柯克谈谈。”

混混们全笑起来,这个人走到麦克身边,朝他看了两眼。“是谁允许你这麽亲密地叫我的名字?”

“埃文.塞西尔死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柯克似乎愣了一下,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们刚才都听到了警笛声。

“埃文死了。”他回头看著身後的同伴问,“你们知道吗?”

“他早上没来。”

柯克转回头看著麦克,表情像听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新闻一样说:“他死了,然後怎麽样?”

“你知道些什麽?”

柯克和他的同夥从地上捡起木棍,他们对此类询问的敌意比有人入侵地盘更明显。柯克说:“你到底是谁?警察?”

“我只想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关於埃文.塞西尔的。他平时有什麽认识的人或是惹上的麻烦,我听说你们关系不错。”

“是不错,我们认识差不多有十年。他做过的那些事我全知道。”柯克忽然凑到麦克的耳边说,“可我为什麽要告诉你,对我有什麽好处?”

他的呼吸有一股烟味,麦克立刻察觉到不正常,周围的人面露戏谑之色,似乎对柯克的举动感到习以为常。

“他不错。”其中一个说,“比埃文弄来的孩子更好。”

麦克说:“他弄来的孩子?”

“别操心了。我们不妨来做点有趣的事。”柯克绕到他身後说,“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抱歉。”麦克说,“我不是同性恋。”他立刻听到了笑声,接著是风声,柯克举起木棍朝他的脑袋挥来。麦克飞快弯腰,躲过这突然而来的一击,紧跟著是更多人朝他挥舞棍棒的影子。这些人似乎早有准备,或是经常参与这样的混战,麦克躲过几个人的攻击,背部和膝盖各挨了一下,但是当柯克手中的木棍朝他袭来时,他准确而有力地抓住了它。打群架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就是首领。柯克似乎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信,可就在他想夺回武器时,忽然感到视线发生了变化,接著重重摔在地上。柯克晃了晃脑袋,试图看清发生了什麽事,他听到四周一片安静,眼前出现了带著警徽的证件。麦克用枪对准他的额头说:“现在是不是可以友好地谈谈?”

第45章 追赶

柯克坐在小巷的角落里,脸色有些灰暗,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使他的眼眶下方出现两道黑色的影子。他的同夥又回到了燃烧的油桶边,伸手在火堆上方取暖。他们偶尔会窃窃私语,但没有人再往这边看。

麦克收回证件和枪,柯克的敌意并未消失,可至少他还愿意坐下来谈谈。

“你和埃文是怎麽认识的?”

“我们从小就认识。”柯克说,“怎麽了?他又不是我杀的。”

“他最近有什麽麻烦吗?”

“关於什麽?”

“任何事,只要你能想到的。”

“他的麻烦总是层出不穷,埃文最喜欢惹是生非,他死了我一点都不意外。”柯克说,“别指望我对他有什麽手足之情。”

“听著。”麦克说,“我认为埃文的死和你有关系。”

“我说过不是我杀的,昨晚我没和他在一起。”柯克对这项毫无根据的指控非常愤怒,似乎又想站起来大干一场,他认为刚才的失利完全是意外。

麦克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埃文死了,你也有可能遭殃。”

“什麽?”

这是一种问话的小伎俩,麦克需要从柯克嘴里获取有关埃文.塞西尔的秘密,不管什麽内容,获得更多的消息对案情有利无弊。

“为什麽是我?”柯克疑神疑鬼地问,他的神情表示此刻正在脑海中搜索和自己有关的事件。麦克提取了一个细节告诉他:“埃文的喉咙被人割断了,但好像还被踩了一脚,在下面。”由於柯克刚才的言行,使麦克有足够理由相信他和埃文干过不少为非作歹的事,包括那些“弄来的孩子”。柯克当然明白他所指的下面是什麽地方,也明白他想说什麽。这个问题令他踌躇起来,麦克说:“埃文.塞西尔是同性恋吗?”

“不完全是。”柯克说,“我们都可以,有时候只是为了好玩。”

“孩子们是怎麽回事?”

柯克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如实回答,真相可能会带来大麻烦,但这些事知道的人很多,只要警方开始调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如果真有牢狱之灾,他不想失去减刑的机会。过了一会儿,柯克把手放下了,他说:“埃文有时会从酒吧带几个孩子过来。他把他们灌醉,然後我们一起过夜。”

“强奸?”

柯克沈默了一下,否认说:“不是这麽回事。”

“那是怎麽回事?”

“我们只是玩一玩,很普通,没有人受伤。”

“那些孩子後来怎麽样?”

“没怎麽样,趁他们还没醒,埃文会把他们送走,随便找个小巷丢在那里,谁也不会知道。”柯克说,“我们都觉得没什麽大不了,对男孩子来说只不过是喝醉了酒屁股疼一下,算不上犯罪,他们又没什麽损失,如今连姑娘都不会在乎这种事。”

“你觉得这不算犯罪?”

柯克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

“你最好能够提供受害者的姓名,埃文在哪找到他们的。”

“我不知道。”柯克说,“我更喜欢姑娘。”

“刚才你可不是这麽表现。”

“你认为是他们中的某个杀了埃文?”

“不。”麦克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做过的那些好事。你被捕了,罪名是强奸未成年人。”

柯克站起来朝他挥舞了一拳,但麦克以更为出色的格斗技巧立刻使他就范。柯克被戴上手铐时,油桶边取暖的人全转了过来,麦克说:“谁想和他一样?还是你们和这件事都有关系?”

这些人犹豫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看来你的兄弟们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他们有谁参与了这事,有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柯克的脸被压在墙上,目光看著红色的砖面说:“杰瑞德,萨姆,那次你们也进去了,别装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们没有。”被点名的一个大叫起来,“是你逼我的,我根本不喜欢男孩。”

“是吗?难道还有人能逼你硬起来,你这个孬种。”

“好了。”麦克说,“你们跟我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有必要的话警方会来找你们的。”

柯克的同夥大多是些刚成年的年轻人,把他们归为孩子也不为过,杰瑞德和萨姆似乎被这个突发事件吓到了,乖乖地跟在戴著手铐的柯克身後。麦克把他们送到巷口,交给正在现场办案的同事,接著打算去当晚埃文去过的酒吧略作调查。当柯克被押进警车时,他忽然大声说:“埃文说他遇见了特罗西。”

“特罗西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特罗西,两年前,埃文对他做过一些坏事。”

“坏事?”麦克皱了皱眉说,“你不该用再这种含蓄的说法,他究竟做了什麽?”

“埃文和几个地痞轮奸了他,对此他至今还津津乐道,他甚至邀请过我。埃文说,只要试过一次就会知道是什麽滋味,他打赌我从没见过这麽令人著迷的人,做了这种事,他似乎觉得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麦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柯克又重复了一遍。

“埃文觉得很有成就感,因为他总说特罗西很聪明,让聪明人束手无策比让神志不清的人就范更刺激。”

毫无疑问,埃文.塞西尔是个令人发指的人渣,对於自己的恶行丝毫没有悔悟之心,这样的人被杀似乎并没有什麽值得同情之处,但作为警方仍然得介入调查。

麦克问:“哪里能够找到特罗西?”

“不知道。”柯克说,“他是个谜,埃文说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什麽意思?”

柯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知道这些,并无隐瞒之处,他显然希望能够通过提供线索来使自己减轻刑罚,如果有更多详情,一定会毫不保留地说出来。

麦克离开案发现场,开始对附近的酒吧逐个调查。

“埃文.塞西尔?”

当酒保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立刻浮现出厌恶的表情。他说:“那个人渣怎麽了?”

“他昨晚被杀,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些线索。”麦克出示了警徽,酒保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说:“他是个无赖,经常身无分文,喝醉了酒就四处闹事。”

“昨天晚上有什麽特别的事发生吗?”

“如果我们把他扔到外面去算特别的事,那麽这种事几乎每天发生。”

麦克向他要了一杯冰水,过了一会儿说:“你认不认识特罗西?”

“谁?”

“特罗西。”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来这里的人不会每次都自报家门。”

“听说他和埃文.塞西尔有点过节。”

“你从哪听来的?”酒保面无表情地擦著酒杯,似乎玻璃杯上的每一处污渍都比眼下的对话重要得多。麦克觉得他的漫不经心表现得完美无缺,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手了。酒保总是掌握著很多秘密,和出租车司机一样,他们像天生的隐形人,总是在别人的谈话中被忽略不计,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他在说谎。

麦克心想,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开口说实话,他只是个听众,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既不能用对付柯克的方法威逼利诱,也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麦克喝完冰水,转身离开了酒吧。接下去他四处碰壁,在这个街区的每一个酒吧、销金窟、赌场和俱乐部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几乎每个人都对特罗西这个名字表现出一种伪装的茫然。他们心里明白,可是表面上却装作什麽都不知道。麦克不禁要认为这是个大人物,要杀死埃文.塞西尔简直易如反掌。

“嗨。你在找什麽?”一个胳膊和胸前都有刺青的男人走出来问。

“找人。”麦克说,“叫特罗西,你认识他吗?”

“别在这里到处转悠,小警犬。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谁的?”

男人笑起来,笑声引来了别人的注意,他说:“他问这里是谁的地盘。”

其他人也笑起来:“你干吗不告诉他。”

“这个街区归鲁伯特家族所有,没人会告诉你特罗西是谁,除非你去问泰德.鲁伯特先生本人。”

“鲁伯特?”麦克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相信有谁曾提起过。

“你在想什麽?你该不会认为所有街区都是政府的吧?”

“难道不是吗?”

周围的笑声更响亮了。

“这麽说,你们是知道特罗西是谁的对吗?”

“知道又怎麽样?”

“知道就表明确有其人。”他会另想办法寻找,虽然过程一定困难重重,但至少追查的不是个虚构人物。

艾伦进门时听到一阵哄笑,他正急著往吧台走,进去时和一个人撞了一下,但双方都心事重重,因此没有回头看。

“发生了什麽事?”他对酒保说,“给我一杯水。”

“刚才有人打听特罗西。”

艾伦转头往外看了一眼,但是门外已经没有人了。“是刚才出门的那个?他是谁?”

“警察。”

“哦。”艾伦心想,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但他并未继续深究,他还没有搞清楚特罗西指的是露比还是他的老狐狸父亲安格斯。从赫尔曼的别墅出来花费了不少时间,但他并不急著找露比兴师问罪,而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沿路可能还有人跟踪,艾伦不介意带他们四处走走。他去附近的酒吧喝了几杯酒,和柜台边的女招待聊天,天亮後又换了一个地方,现在他感到有点头晕非常需要一杯水。艾伦把杯子里的冰水一饮而尽,这种悠闲的行为或许会让赫尔曼的眼线非常费解,似乎他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或者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从这场危机中安然脱身。艾伦将冰水一饮而尽,接著离开了酒吧。来到门外时,他朝两边看了看,几辆新旧不一的车停在街边。

他笔直走去,对其中一辆车看了两眼,接著从地上捡起石头用力砸碎车窗。警报声立刻响起来,艾伦若无其事地坐进驾驶座,镇定自若地巧用工具打开车锁,然後开始往後倒车。

麦克已经打算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场所碰碰运气,当他准备开车时,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紧跟著是刺耳的防盗警报声。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竟然有人如此大胆莽撞地在白天偷车,成功的时间甚至不足一分锺。麦克本想下车阻止,但当他拉开车门时对方已经发动了。

“他手脚可真快。”麦克重新回到车里,发动汽车追了上去。

第46章 誓约之红

艾伦剪断了警报器的红线,尽管一路警报声令他感到非常刺激愉快,但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个可以吸引游人观光的地方。他在公路上把车开得飞快,偶尔看後视镜却总有一辆车紧追不放。

追踪他的并不是警车,也不是失主临时找来上演公路追缉的後备,可驾车技巧却非常高明,要是时间允许,艾伦倒很乐意就此来一场比赛。他拨开散落在座位上的碎玻璃,打开收音机,选了一首最近流行的摇滚乐手的歌曲。数度面临危机使他开始对生活有了新看法,不再保持紧张严肃的态度,更轻松随意,即使愁眉苦脸也解决不了任何难题。

双方在公路上转了几圈,艾伦把车开向闹市区,他开始设法甩掉这个技术高超的追兵。破碎的车窗外冷风像刀片一样切割著空气,但艾伦并未感到寒冷,风声反而令他情绪高涨。他把手伸出窗外,做了个“干得好”的手势,然後猛踩油门往前开去,以万分之一秒的速度抢过了一个红灯。

麦克全神贯注地追赶前面的车,他有足够自信可以追上,但新车还在磨合期,整个追逐的过程中,他都在怀念奥斯卡那辆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战车。

──任何东西都是得讲感情的,新的未必比旧的好。

他非常同意这个观点。自从那个胆大妄为的偷车贼离开公路後,麦克开始担心他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会撞倒行人,於是稍微放慢了速度,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车子在各种障碍之中穿梭自如,前方出现交通信号灯时,对方也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当然,谁也不会指望小偷在行窃後还能遵守交通规则。麦克决定加速追赶,不放他逍遥法外,红灯亮起时从前方的车窗中伸出一只手,麽指朝上做了个赞赏的手势。尽管以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个动作饱含著挑衅意味,但麦克并未心生反感──至少他没有比中指,这就足够了。

就在他紧追不放之际,一个老妇人抱著购物袋走在人行道上,麦克立刻踩下刹车,制动声伴随著行人的惊叫,老妇人因为惊吓而弄翻了手中的纸袋,几个柚子和苹果顺著街道的坡度四处翻滚。

麦克下车来到她身边问:“你还好吗?女士。”

“我吓了一跳。”老妇人说,“我以为你不会停车。”

“真抱歉,我能为你做点什麽?”麦克替她捡起地上的水果放进纸袋。

老妇人幽默地说:“我想你大概赶时间。”

“现在不赶了。”麦克站起来,看著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车说,“我可以送你回家,以补偿给你带来的惊吓。”他未免感到万分遗憾。

艾伦甩掉了追兵,他从後视镜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由於车速太快,整个画面只是一晃而过,但已经足够使他理解事件的始末。他见过很多追车镜头,电视台总喜欢从直升机上直播这类节目,观众甚至可以在播音员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兴奋之情,这比报道某个当政者贪污受贿要有趣得多,不必保持严肃甚至可以大声欢呼。然而这却不是一次尽兴的追逐,艾伦遗憾地想,虽然他时间有限,每一秒都该珍惜,可风驰电掣的感觉几乎令他忘却所有烦恼,他并不介意为这个有趣而刺激的节目浪费几分锺。

“他是个好人。”艾伦看著後视镜,车子後面空空如也,要是换了别人,想必会碾过那些不值钱的水果继续追逐,但对方却选择停车。

艾伦在音乐声中把车开向康斯坦斯模型店的另一个入口。这辆偷来的车完成了使命,他下车来到一栋地下旅店的後门,这扇门狭小而不起眼,看上去更像一扇锈蚀封闭的小窗户。艾伦一脚踢开它,沿著狭窄的通往里走,脸上不再有公路飙车时的轻松愉悦,像出色的演员一样变得严肃正经。当他踢开露比的房门时,对方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艾伦。”露比说,“你的动静太大了,即使有隔音设备我都能听见你踢门的声音。”

艾伦径直朝他走去,跳到桌上,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从椅子里提起来。

“我在赶时间。”

“发生了什麽事?”露比面不改色地问。

“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艾伦晃了晃拳头,给他看手腕上的手镯,“瞧这个,你有没有想起点什麽?”

“不错,你从哪弄来的。”

“赫尔曼.戈登的礼物,现在你还敢说什麽都不知道?”

露比停顿了一会儿,艾伦并不指望他在悔过,但也没想到他的最终回答如此无畏。露比看著他的眼睛问:“你想揍我吗?”

“要是等不到正确答案,我会的。”

“如果你想揍我就果断一点,不要每次都虚张声势。我只给你特例,现在昆廷不在,你想揍哪都行。”

艾伦看著他,露比脸上的伤势尚未痊愈,在愈合过程中,嘴角的淤青似乎更为明显,但并不影响他表现内心的轻蔑和鄙夷。除却坏得离谱的性格,艾伦得承认露比在长相方面确实完美无缺,他本应该受到更多人喜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可是现在,这个聪明人却宁愿把自己埋葬在墓穴一样的地下室,终日不见阳光。他待人刻薄冷淡,时常冷嘲热讽,即使没有表情那种令人讨厌的感觉也依然挥之不去。露比似乎很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厌恶他,离他越远越好。艾伦忽然想起了死在垃圾堆里的埃文.塞西尔,他心里明白,这是露比“过去树林”中的野兽,为了保守秘密,他不再对身边的人敞开心扉,没有朋友,没有同伴,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被拒之门外。艾伦不禁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泄气地放开了他。露比对他的行为感到意外,他已经准备好挨揍了,反正这是以前经常发生的事,早就习以为常。艾伦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在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现在怎麽办?”他说,“我们还有八小时,在你说清楚来龙去脉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你不会希望和我同归於尽的。”

“要是你愿意,我倒不反对。不过对於一个只想著眼前利益的人来说,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这麽抽象的方式。”

“你在说你自己?”艾伦说,“同归於尽为什麽是抽象的?”

露比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服,他不喜欢浆洗得硬邦邦的衣物,总是穿得很随便。

艾伦说:“那枚戒指到底是从哪来的?”

“现在时间还早,我可以给你讲讲故事,你需要知道故事发生的年代吗?”

“不需要,最好从重要的部分开始说。”

“这枚戒指曾在不为人知的历史中诞生,距今有几百年之久。”

“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就不会把它弄丢了。”艾伦说,“更不会让赫尔曼捡到它。”

露比认为这个问题应该稍後再讨论,接著说:“它和一次暗杀事件有关,但并未登上历史舞台,因为暗杀最後以失败告终。故事的主角是一位贵族,当时的国王政绩平平但好战嗜杀,因此惹来很多人不满,但由於当政者残暴的个性,使得反抗声非常微弱。贵族对此尤为痛恨,於是把希望寄托於国王的兄弟,指望他能取而代之。他花费了大量精力撺掇公爵起义,但公爵却无动於衷。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王弟对他的妻子情有独锺。”

为了拉拢盟友,贵族决定对此视而不见,并以重金打造了一枚戒指。一次宴会上,他将这枚戒指放在酒杯里送到公爵面前,公爵饮完酒後发现酒杯中的秘密。美酒具有古老誓约的效力,昂贵的珠宝则代表财富和力量的支持,公爵心领神会。他对情妇的热爱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这个美丽的女人终日做著王後的美梦,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最终使公爵接受了暗杀计划。

“誓约之红。”露比说,“戒托上的每一只手都象征一股势力,若没有这些人支持,就没人敢冒风险举起反旗。可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事件的几个主角被秘密处决,这枚戒指也下落不明。回到现在,如今这枚戒指已失去政治意义,但仍不失为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

“赫尔曼在找其他东西。”艾伦说,“其他东西是什麽?”

“另外一些珠宝。这是他经手的一笔大买卖,但中途出了点岔子。”

“什麽岔子?”

“这批珠宝下落不明,赫尔曼能够隐瞒一时,可迟早总会被家族的其他成员发现,这是重大失误,如果不及时把东西找回来,他将提前失去参与竞争继承者的机会。”

“那麽戒指怎麽会在你这里?”

“我捡来的。”

“我想听实话。”艾伦摆弄著手上的定时炸弹,上面的数字一刻不停地跳动。

“是委托人交给我的。”露比说,“你搞错了顺序,我说过这是件幸运物,只要你带在身边,赫尔曼或者其他人都不会置你於死地,他们会更关心珠宝的去向,也许你会吃点苦头,但不至於丢了性命。可我没想到你还没被人抓住就搞丢了它,现在它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成了麻烦。”

“你没有料到这样的麻烦?”

“我怎麽知道你会这麽丢三落四,或者你根本是故意的,总是和我作对。”

艾伦看看他,忽然问:“你刚才提到了委托人,到底有几个委托人,赫尔曼委托你杀了奥布里.巴奈特,还有谁?”

“这个委托和你无关,我们只是口头约定,也没有要求你去做任何事。也许将来我心情好时会考虑当做故事说给你听。”

“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生死,要是你不告诉我,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露比注视著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艾伦,如果你想做什麽事最好立刻动手,威胁对我可没什麽用。就像你说想揍我一样,你真的想吗,要是你想的话就不会几次三番犹豫不决了。”

艾伦说:“我并没有犹豫不决。”实际上他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想给露比一点真正的苦头尝尝,可事到临头这种冲动总会立刻偃旗息鼓。泄愤不是他的作风。

“要是你不想和我同归於尽,我倒可以替你想个办法解除危机。”

“什麽办法?”

露比说:“隔壁的工具箱里有锯子,把手弄断你就解脱了。”

第47章 分头行动

这时出现在朱蒂眼前的是一幅令人费解的景象。露比的房间一片狼藉,艾伦正用电锯切割写字台。

“发生了什麽事?”

露比冷眼旁观,好像被破坏的只是另一个空间的家具,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艾伦发疯了,他去了一趟隔壁的工具房,结果就变成这样。”露比说,“没关系,钱可以从下一次的委托金里扣除,他最近可能压力过大,需要放松一下。”

朱蒂理解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可以让他试试新到的MP7,要是子弹的钱也能从下一次委托金里扣,冲锋枪会让他感到很爽快。”

“这个提议不错,你可以告诉他,但最好不要提钱。”

两人站在门边看著室内木屑飞扬,过了一会儿,艾伦朝他们走去。

“怎麽样?觉得好一点了吗?”

“你真的关心我的感受?”

“偶尔会关心一下。”露比说,“既然你不喜欢我的提议,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别著急,我不会让你飞灰湮灭的。”

“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都不会。赫尔曼想知道珠宝的下落,他不会成为你的阻碍,而且在适当的时机甚至会帮你一把,但你得记住不能激怒他。至於另一位委托人的身份,暂时不能透露,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赫尔曼是个棘手的对手,冷酷,残暴,一意孤行,但他一样有锺爱之物。”

艾伦把电锯关上扔进乱糟糟的废木堆里,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候泄愤是必要的。

“你认为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了解他,窥探他心中的秘密花园,找到所谓的锺爱之物?”艾伦看了一眼定时器,“还有七小时三十分。”

“时间过得真慢,我以为你分解写字台的时间会更长一点。”露比说,“去戈登家找答案,老戈登和他的儿子们在那里,赫尔曼的秘密也在那里,还有我们的对手锡德家族,委托人承诺会找一些额外的帮手,这样你就轻松多了。”

“什麽帮手?”

“我也不知道。总之你是单干的,目标不如成群结队的杀手们那麽大,尽量保护好自己,然後寻找机会。”露比想了想说,“如果赫尔曼问起你其他东西的下落,你就这样对他说。”

他走过来,在艾伦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接著问:“明白吗?”

“你打算用这种借口敷衍他?这就像你刚才说的,一个只看重眼前利益的人是不会接受这种抽象答案的。”

“何不试试呢?”露比说,“既然你不愿意锯断手腕,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或者到时你会急中生智,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艾伦看著他,很快把目光转向朱蒂。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朱蒂说:“子弹是不免费的。”

“今晚替我看著露比,别让他到处乱跑。”

“你会给我多少钱?”

艾伦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怎麽样?”

“好的。”朱蒂轻快地答应。露比站在一边,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你在炸弹爆炸前回来,这里照常提供各类锯子,电动或者手动一应俱全。”

“你不妨把酬劳好好算一算,我会回来和你算账的。”

“祝你好运。”露比说,“我们在这里等你。”

艾伦转身离开了他们,他去武器库拿走上次预定的枪和弹夹。露比的告别语有些耐人寻味──我们在这里等你,好像这里成了一个群居动物的巢穴,一个类似於家庭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以前家人总会在窗户边翘首以盼,对他的回归感到万分喜悦,可是有一天,他发现她等待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那个人几乎和他形影不离,对他关怀备至,现在他终於明白这是为什麽。他成了帮凶,成了幌子,成了别人撒谎的借口。

艾伦把枪放进装备带,重新穿上外套,这样就看不出什麽特别之处,即使走在路上也不会引人瞩目。回去路过露比的房间,露比正和朱蒂商量买新桌子的事,昆廷被叫来帮忙清理房间。大个子看到艾伦时朝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使艾伦感到有些心虚,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偷来的车还停在原来的地方,继续使用有点太惹眼了,毕竟有人追著他走了一路,艾伦可不认为对方会记不住车牌和车型。唯一不必担心的是,这类车不会有人报失,因为去那种酒吧的都是些“圈内人士”,按照安东尼的说法是“我们这样的人”,那种场合,一张生面孔会遭到冷遇,甚至会直接被赶出来。

艾伦离开小巷来到路边,不太确定是否有人跟踪,现在时间还早,他找了个舒适干净的旅店睡觉,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定时器显示还剩不到三小时,对於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如此安稳,连他本人也感到有些惊讶。他悠闲地起床,去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离开时,餐厅的服务生叫住了他。这个年轻姑娘微笑著说:“请问你是白猎鹰先生吗?”她似乎觉得这个称呼非常有趣,或许是朋友之间戏谑的昵称。艾伦问:“什麽事?”

“柜台上有你的电话。”

“谢谢。”

女招待对他眨了一下眼睛,艾伦收起餐桌上的报纸,朝柜台走去,电话听筒放在一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里面,艾伦拿起听筒时,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是谁。”艾伦不客气地问,他相信电话那头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赫尔曼的声音传了过来。

“已经过了十三个小时了,事情进展得如何?”

艾伦靠在柜台上,眼睛望著窗外的街道,外面似乎有下雨的迹象。

“不错,进展得很顺利。”

“你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正在找。”

赫尔曼沈默了一会儿,艾伦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双眉紧皱,面露不虞之色,嘴角以最不愉快的弧度往下弯曲著。

“我不是在开玩笑。”赫尔曼说,“你应该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你浪费了十几个小时在睡觉和闲逛上,这可不是珍惜生命的表现。”

“那麽我该如何表现?”艾伦说,“哭著来求你吗?”

赫尔曼终於控制不住脾气,在电话里发起火来。他提高声音,以威胁的语调说:“我不是在求你办事,时间一到你就会知道你的小命不值几个钱。”

“赫尔曼先生。”艾伦冷淡地说,“要是找不回那些东西,你会怎样?戈登家族的的人会把你赶出去吗?你的弟弟们似乎和你关系并不好,而你在家族中也没有什麽同盟,他们都有些怕你,但并不表示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和你和平共处。”

“你现在可以悠闲地来评论我的家庭了?”

艾伦说:“兄弟阋墙总是因为父亲偏心,要是你觉得机会渺茫,即使挽回错误也不会发生奇迹。”

赫尔曼愣了一下,非常用力地挂断了电话。他想必放弃了这条不好走的路,也不再遵守十六小时的约定了。

艾伦把听筒放回原处,柜台里的女人看著他说:“还想来点什麽吗?”

“如果你有的话,我想要一把钳子。”

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把生锈的旧钳子,附加一张印著优惠券的卡片,看来餐厅的女主人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麽不近人情。女人都是天生的演艺家,能够在各种场合把自己装扮得让人捉摸不透。出门後,艾伦松了口气,他对赫尔曼没有好感,不想让他如愿以偿。露比可能希望他能尽量完成手头的委托,但艾伦已经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还剩下两个小时,他该去工作了。

麦克回到警局时,奥斯卡和马克斯正全副武装准备出门。

“你们要去打仗?”麦克问。

“刚才接到报案,我们得去一趟。”奥斯卡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穿上防弹衣,是不是应该申请新装备了?”

马克斯说:“并不是每次都会发生枪战。”

“到底是什麽案子。”麦克说,“我也去。”

“不,你还是新人,我得对你负责。”

“你说过不会再把我当新人看待。我来这是为了成为合格的警官,而不是接受保护,你不能像命令孩子睡觉一样对我。”

“今天你的劲头不错。”奥斯卡看看他,“但我还是可以像上司那样命令你的对吗?”

“不让我去是因为有危险?你总该告诉我是谁报案,关於什麽。”

马克斯说:“别吵架,麦克可以自己决定做什麽,听听他的想法。”

“是吗?这个时候就不该搞什麽民主。”奥斯卡停顿了一下,发现眼前的两人都在看著他。“戈登家族今晚有一场好戏,但我不赞成你去。”

“你们为什麽要穿防弹衣?”

“以防万一。老戈登宣读遗嘱,有人认为可能会发生凶案,因此希望警方到场。”

“你看起来好像没有什麽抵触情绪。”麦克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以任何形式为黑道家族服务。”

“是的,我是不喜欢,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戈登家族只是合法商人,违法行为全都假他人之手,而且从不让外人进入家族内部。我们好不容易逮到老戈登一次,却被奥布里.巴奈特的一张嘴辩护成无罪释放。这是个好机会,难道我应该放过?”

“我的车就在楼下,我去开车。”

麦克不等奥斯卡回应,转身出去了。

“你听到他说什麽?”奥斯卡看著门外。

“他去开车。”

“好像他是头。”

“奥斯卡,他在警校的成绩比我们都好。”马克斯说,“而且他不是理论家。”

“让他穿我的防弹衣吗?”

马克斯朝他做了个“随意”的表情,奥斯卡无奈地跟著出了门。

第48章 黑暗中的影子

“诺曼在追查一宗珠宝走私案,价值上亿,嫌犯是一个名叫阿黛尔.俾斯麦的女人,但在追查过程中忽然失去踪影,接著她被人发现死在郊外的小河里,尸体惨不忍睹几乎无法辨认。”

马克斯说:“诺曼怎麽会把这种事告诉你,你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互相讨论案情了吗?”

“他认为这件事和戈登家族有关。”

“最近的事件好像都和戈登家族有关。”

“所以今晚之行非常有必要。”

麦克问:“是谁邀请你去当戈登家的保镖?”

奥斯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借机反问:“你认为家族中谁最关心老戈登的死活?”

“他们关心的并不是他的死活。”麦克说,“而是谁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难道你认为今晚他们齐聚一堂是为了亲情?”

“好吧,那麽我换一种提问方法,谁最关心遗产的去向?”

“他的妻子或者三个儿子,但赫尔曼不是个会求助警方的人,罗伯特和爱德蒙即使报警也不会找到你。排除法後只能是玛蒂娜.戈登,而且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因为她的机会最大,她是杰弗瑞的生母,好事最终会落在她头上,她完全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来保证遗嘱的宣读。”

“那麽你觉得谁会因为对结果不满而动手杀人呢?”

“都有可能,但表面看起来一定和谁都无关,现场想必会有不少职业杀手混迹其中,他们受雇於不同的雇主,情况不对就出来搅局。每一行都有专家,杀手也一样,他们是不会随便让雇主现形的,所以我们得随机应变才行。”

“我有一个提议。”奥斯卡说,“我们尽量只做观察。”

“见死不救吗?”

“不,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很有可能这是个圈套,不能过分相信这些人,特别是玛蒂娜.戈登,这个女人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电话是她本人打来的?”

“不,是她的一个手下,这一点本身就非常可疑,可我又想不出除了她还会有谁。知道我名字的只有她。”

“那就小心。”马克斯看著窗外说。

艾伦正前往戈登家族的别墅,这次他不再无所谓地不掩踪迹,开始小心翼翼甩掉尾巴。赫尔曼虽然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但仍然有可能派人跟踪他,看看他到底想搞什麽鬼。艾伦经过酒吧,在跳舞的人群中找了个和自己体型相仿的年轻人。他把这个正和姑娘蹭著臀部的小子塞进洗手间,枪和钞票双管齐下逼他换下外套和棒球帽。从酒吧後门出来,艾伦朝空旷的大街走去。

时间在他的手腕上一刻不停地跳动,如何解除这个危机似乎是目前最大的难题,但他并不著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也有露比不知道的王牌在手。

当他来到戈登家族的别墅外围时,觉得这里更像一个古堡。四周人迹罕至,整幢别墅没有任何光源,如同一座山顶上的鬼屋,被诅咒的亡灵正从高高的塔楼上俯视著一无所知的闯入者。

他弯腰快速往前走,尽量把自己埋没在周围丛生的杂草中。看来这里确实是个被遗忘的家园,只有垂死的老戈登孤独地居住著。然而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太过忧伤了,乔治.戈登身体健康时是个老谋深算冷酷无情的人,他的长子赫尔曼完美地继承了他性格中的缺点,没有父亲的机智聪明,却足够残酷冷漠。

艾伦抬头望著别墅的围墙,高度不算太高,没有安装防止入侵的电网和铁丝,似乎是因为这些东西和古堡的风格不符,艾伦只看到围墙上有一些雕花的铁栏杆,如同童话故事中虚张声势的棘刺玫瑰园。

他往後退了几步,飞快地朝围墙跑,借助惯性和冲力往上爬并抓住了围墙上的栏杆。艾伦越过尖锐的玫瑰棘刺,以最快的速度落到庭院中。他感到有些古怪,似乎什麽地方出了问题。这里不该这麽安静,或者说不该这麽冷清。尽管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午夜,但是整幢别墅却没有聚会的征兆。难道所有人都只在最终时刻来临才会出现吗?

为了证实这一点,艾伦决定改变原来的计划,他给自己限制了时间,半小时内得搞清楚这里的秘密,万一遇上最坏的情况──比如说这里是个空巢,就得另想办法了。

他穿过庭院正打算找找哪一扇窗户更适合悄悄潜入,就在这时身後传来一阵奇怪的低吼声。这个声音肯定不是人类发出的,更像一种动物。艾伦几乎可以肯定是一只狗,未必饥肠辘辘,但好斗凶猛。他没有立刻回头看,而是飞奔向前,同时伸手摸到了怀里的猎刀──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军火库真是应有尽有。他在心里想,今後他也要有一个自己的武器库,子弹像谷仓一样堆满整个房间。

艾伦沿著墙边跑,希望能摆脱看门狗的追赶并且找到一个进入别墅的入口,但是好运似乎在今晚与他绝交,当他转过墙角时,另一只狗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这是一条黑色的纽波利顿犬,脖子上戴著镶嵌宝石的项圈,一边淌著口水一边朝他走来。

艾伦回头看了看身後,追兵同样是条纽波利顿犬,也许是此地主人的爱好,这只狗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项圈,但宝石的颜色略有不同,它们以此来作区分。艾伦倾听四周的动静,似乎有更多同类蜂拥而至,它们嗅到了入侵者的气味,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猎杀来。

要想脱身只能趁现在,艾伦选择继续往前,後面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看准一扇窗户,走近时前方的那条狗发出一声低沈的咆哮,张开口水横流的嘴扑了过来。艾伦对准它的脑袋踢了一脚,但这条看守庭院的狗并不是只会用爪子和利齿,它更接近高等动物,懂得如何运用战术,而且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性。

艾伦差点被咬中,但最终惊险地躲过了利齿。他有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只有一扇小铁窗的地下仓库,此刻正和派恩互相搏斗。派恩就像一头野兽,尽管他不肯承认,认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可他确实有野兽的特质──勇猛、顽强、直觉敏锐,对待猎物绝不轻易放弃。艾伦不禁要感谢他的教导,要不是习惯了这种厮杀,或许此刻他已成了看门狗的晚餐。

这条狗锲而不舍地对他猛扑撕咬,它的同伴也已经加入了厮杀。艾伦举起匕首对准其中一只的脖子猛刺过去,凶狠的动物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在即将咬住他手腕时放弃了这次进攻,往後退去。

如果它们能够友善一些,这些家夥已经算得上聪明可靠的朋友,艾伦没有给它任何反击的机会,握著匕首的拳头往它湿漉漉的鼻子上打去。看门狗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这一拳正中要害,但其他的狗并没有被吓退,反而更为勇猛地扑了上来。艾伦看准机会,踩住墙边的花坛往上跳跃,伸手抓住了高处的窗台。他敏捷地缩起腿来避开底下不断猛扑的狗群,接著用匕首砸碎玻璃,翻身进了别墅内部。

艾伦躺在地板上,听著自己的呼吸声,现在他遇上了难题,刚才的声音一定已经惊动了一些人,这将使接下去的行动更加危险困难。真是个令人尴尬的意外,他从未想过庭院里有狗该怎麽办。一分锺後,他从铺著地毯的地板上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看院子。几只体型相当的纽波利顿犬仍在下面游荡,不肯轻易离去,其中一只倒在草丛里没有动弹,奄奄一息。

──这只狗生病了,它的鼻子干干的。

艾伦离开窗户,把这些挥之不去的声音赶走。他已经不再是会对生病的小狗好奇的年纪了,定时器上的时间还剩下一小时五十九分。这里是个宽敞的房间,但没有光,只有一股灰尘的味道。艾伦走到门边,他得尽快离开这,以免听到响动後有人来查看。

他的手已经伸向门把,轻轻转动一下。忽然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冒了出来,就像门外是一个巨大的冰库,冷空气从缝隙中钻进来。

艾伦打开门,一个人影站在黑暗中。他立刻举起枪,影子晃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握枪的手。对方的直截了当令艾伦万分惊讶,好像他不知道手枪是可以瞬间致命的。艾伦感到手腕如同被重型机器碾压著,发出咯咯声响,骨骼和肌肉全挤在了一起。

黑暗中的影子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对准他的脸颊揍了一拳,行动坚定不移,好像接受指令的机器。艾伦被这一拳打得摔倒在地,尽管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抵挡仍然无法控制平衡,向身後的桌椅摔去,接著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对手又朝他猛扑过来。

手枪已经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但艾伦从派恩那里吸取经验教诲,不能过分依赖武器,因为它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蜷起身体,朝影子踢了一脚,但却被轻松躲开了。当影子抬起右手时,艾伦好像触电一样浑身起了一阵麻痹,这是不好的预感,也是刺激感,他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一侧。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即散开一股火药味,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射穿了桌子。

黑暗中,艾伦的肋骨又猛挨了一下,几乎折断,剧痛使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人比派恩更强吗?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判断,派恩的拳头是致命的,因此他对武器总是嗤之以鼻,可眼前的人却擅长利用一切工具,他更像派恩和韦德的混合体,没有骄傲和自负,没有对特长之外的一切嗤之以鼻的轻蔑,甚至没有感情。艾伦感觉不到他的回避,对於大多数的反击,他都以强硬的方式抵挡下来,简直令人怀疑朝他开枪他也不会完全躲开。

真是个怪人,但更奇怪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到来,难道他的同伴认为只要一个人就能对付所有未知的入侵者?

艾伦在剧痛中拔出了另一支枪,他对准影子的头部开枪,但对方以程序设定般的精确行动躲开了。枪火在黑暗中一闪而过,艾伦看到了他的脸。一张年轻的脸,也许只有十五六岁,冷峻沈默,不能用稚气未脱之类形容同龄男孩的词汇来形容他。稚气是无忧无虑者的特权,是快乐的伴生品,永远不会属於黑暗中的影子。

“你是谁?”艾伦问。

枪火消失,两人又重归黑暗之中。

第49章 家园

“你是谁?”

黑暗是公平的。人们站在阳光下会有影子,黑暗中却不能自然发光。

艾伦心里明白这个问题不会有正面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甚至他可以肯定这就是他的对手──另一个杀手,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解释。他接触过戈登家族的保镖,那些家夥只能对付普通人,一对一比不上派恩的一根指头,他们不会有这种自信认为可以单独行动完成任务。艾伦摸了一下被打中的肋骨,疼痛的感觉在减缓而不是加剧,证明没有骨折,他不能花更多时间去仔细检查自己,空气的异常流动在提醒他危机尚未过去。

对方显然能够看到他,可艾伦仍然相信黑暗是公平的,他们机会均等,他需要的只是适应对手的风格,找到习惯和规律。

派恩是靠揣测他人的目的来判断行为,这个人却是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来控制对手的行动──不断进攻。他对被攻击对象的反应了如指掌,挨了一拳会往何处倾倒,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和下意识反应,从第一次袭击後他就掌握了整个搏斗的节奏。

艾伦想起了韦德的话,节奏可以创造也可以破坏,破坏节奏的方法是制造意外。他意识到自己竭尽全力躲闪对方的攻击反而成了牵线木偶,於是当一阵疾风朝他脸上袭来时,他忽然停住了,不躲不闪,好像忽然被施了静止不动的魔法。

艾伦的脸上挨了一拳,但能感到对方有点意外,似乎这一拳不该这麽轻易命中,但他的反应也很快,知道搏斗中的人挨了一拳之後一定会努力使自己站稳,踉跄一下接著反击。他手中的枪已朝艾伦可能去的方向瞄准,没有犹豫立刻扣动扳机。但这一枪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命中目标,甚至没有对艾伦造成多少威胁,子弹距离他的身体很远。当他挨揍时不像往常一样尽力保持平衡寻求反击,反而顺势往地上摔去。这一拳不足以把人打翻在地,但他却倒下了,这是难以预料的意外。艾伦的手臂在地上撑了一下,抬起脚朝对手的小腿扫去,接著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倒地声。他心无旁骛,飞快翻身起来,朝黑暗中的人猛撞,膝盖用力往下压,接著伸手去抢武器。

然而这个出人意料的战术只让他占了几秒锺上风,当他全力以赴要把对手压在身下时,忽然感到一件冰凉的物体紧贴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不敢犹豫,立刻松手往後退。冰凉感化成了实体,在他的腹部划过,留下一道刺痛的伤口。艾伦来不及吃惊,伤口部位又被猛踢了一脚,这一次他确实无法站稳往後倒去,一时间剧痛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使眼前的黑暗更加浓厚。此时的黑暗不是环境造就,而是来源於他的身体。当视觉略微恢复时,一支枪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他随时会开枪。

艾伦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好像压在他身上的是死神本人。他的鼻子闻到几种完全不同的气味──血、灰尘、防锈油、金属,还有汗水。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就像岩浆,是地狱的欢迎仪式。

接著他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艾伦忽然脱口而出:“戈登先生。”

扳机声停止了,艾伦需要这个停顿,他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以最大力量往上推,轻微的枪声响过,子弹打在他头顶的地板上。

这次惊险的搏斗使双方都陷入难以动弹的境地,艾伦紧抓著他的手不放,这样他就无法再施展神乎其神捉摸不透的格斗技巧了。艾伦说:“你叫什麽名字?”

这个问题并不比“你是谁”更讨人喜欢,也未必会获得友善的答案,但刚才他们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艾伦却没有感到敌意,也没有产生敌意,好像只是一场竞技比赛。黑暗中的人沈默著,一言不发,简直令人怀疑他根本不会说话。这个猜测并非无稽之谈,杀手不是演说家,不需要高谈阔论喋喋不休,沈默能够获得更多信任。也许露比更喜欢这样的合夥人,善於服从,身手不凡。

艾伦和他僵持不下,感到手中的力量一直没有消失,可接著发生了一件令他分外吃惊的事。黑暗中的人说:“我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又低又沈,没有年轻人应有的轻率和活力,不包含感情,但口齿却很清晰,不像疏於交谈的人。

艾伦奇怪地说:“怎麽会没有名字?”他居然和这个要置他於死地的人聊起天来,事实上他们仍在互相较劲,试图找到机会把对方彻底击败,但这并不妨碍语言交流。艾伦甚至比对方更需要创造和把握机会,他心里明白,眼前的人可能是他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大难题,这和派恩的健身课不同,派恩对他降低了标准,虽然严格得不近人情但毕竟不是生死相搏,而这个年轻的对手却像一条野生的狼,拥有上天赐予的天赋,并从严苛环境中获得了生存和搏杀的技能。艾伦可以感觉到他手臂和全身的力量,他花在锻炼上的时间显然比自己多得多。

为了获得更多机会,艾伦不得不想法引开他的注意力,幸运的是他似乎并不是个一意孤行完全没有情感的人,艾伦在生死关头喊了“戈登先生”,他对这个称呼有反应,戈登先生可以是很多人,一个庞大家族的姓氏所代表的对象数之不尽,艾伦用这个称呼自救了一次,而接下来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为什麽要问他的名字呢?眼前的人确实令人好奇,但绝不是个可以随意交往的对象,提问仅仅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期待任何友善的回应,可是这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回应却来得又快又突然。

艾伦说:“要是你没有名字,你的同伴怎麽称呼你?”

黑暗中的人说:“我没有同伴。”但是随即,他又说,“他们叫我‘叛逆’。”

这倒是个不错的称呼,艾伦对他的有问必答感到十分诧异,他的枪还对著自己的头顶,只要略微松一下手,子弹就可能在他的脑袋上开个洞。艾伦非常相信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自己,但他没有杀手该有的凶神恶煞,不像赫尔曼那样──憎恶之情溢於言表。艾伦从他有条不紊的呼吸中感受到,他在完成一个任务,一项对他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就像披萨小弟送外卖一样,没有好恶之分,心中想的只是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这个结论令人啼笑皆非,艾伦的脑子里居然冒出“营养、快捷、方便”这样奇怪的词来。

就在他胡思乱想晃神之际,忽然感到头顶的枪往下一沈,他大惊失色,手臂用力往左侧扳动,枪响後子弹擦著了他的额头。艾伦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好像有一群焦虑的蜜蜂在四处飞舞。他用力踹开对手,往黑暗的角落滚去,他认为自己还记得手枪丢在哪个方向,没有武器,脱身的几率为零。

艾伦在角落中寻找丢失的枪械,这次好运站在了他这边,冰凉的手枪如同一团希望重回手中,这时又是一颗子弹朝他射来。艾伦没站稳,身体一侧倒在角落,他小心移动,可回应他的仍然是沈默无语的一枪。艾伦忽然呻吟起来,不再乱动。他的心还在猛烈跳动,频繁得令人有些不耐烦,接著他听到黑暗中的人朝他走来。实际上并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四周根本没有脚步声,对方也不会如此莽撞,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艾伦屏住呼吸,等他来确认自己的生死。

当他感觉对方近在咫尺时,一鼓作气伸直手臂,举枪对准黑暗中的某一处说:“正面开枪是我的杀手!。”枪声响过,艾伦却不敢去确认是否命中了目标,这也是他虚张声势的计划,他放弃了继续这场快餐式的搏斗,开枪後立刻往门边跑去。

艾伦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房间,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飞奔而过。他感到身上忽冷忽热,冷汗湿透了衣裳,但却热血沸腾。

他忽然发现此地的不对之处。

这里不是戈登家族的别墅。

艾伦沿著走廊跑,他怀疑自己引来了更多杀手,但此刻周围却是静悄悄的,两边的房门全上了锁,为了避免那个名为“叛逆”的追兵再次追来,他得先找个安全之所躲避一下。当他走到走廊尽头时,发现这扇门虚掩著,里面没有光。艾伦小心推门进去,似乎空无一人,但他不敢放松警惕,举枪对准一片雾霭似的黑暗,反手轻轻把门关上。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也有可能拉著窗帘,关上门後整个空间变成了一种固体般的黑。艾伦擦了擦额头,黏稠感和刺痛表示那里正在流血。他松了口气,放下枪,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掌声,接著整个房间全亮了起来。

赫尔曼.戈登坐在对面的椅子里,面无表情地鼓著掌。在他身旁站著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一部分枪口对准艾伦,还有几支对准另一个人。

艾伦朝那个人看了一眼,是老戈登的妻子玛蒂娜.戈登。

“真令我刮目相看,白猎鹰先生。”赫尔曼放下手掌说,“欢迎你光临杀手们的巢穴,你们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艾伦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从身上摸出匕首和枪一起扔在地上。他说:“我希望我的待遇能和你的继母一样,给我一张椅子,我现在累极了。”

第50章 同谋

一张桃花心木的缎面椅子放在艾伦身後,荷枪实弹的保镖们面无表情地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枪口纹丝不动,手指放在扳机上,似乎在暗示他们随时都可能开枪。

艾伦张开双手说:“坐下之前还需要搜身吗?戈登先生。”

“我希望你没有藏什麽武器,如果你藏了,最好像刚才那样勇敢无畏地扔在地上,这样我们还能好好地聊一会儿。”

“但我的时间不多了。”艾伦说,“还剩下不到两小时,而我身上只有一张路边餐厅的优惠卡,一把打算用来修车的旧钳子,还有几张面额不大的钞票。你认为我有多少胜算?”

赫尔曼的眼睛成了一条细线,瞳仁在细线中微微收缩。

“我说过,最好不要惹怒我,但你似乎很想反其道而行。”他对艾伦手中的钳子视如无睹,认为这只是一件试图激怒他的玩具,钳子锈迹斑斑,既不能当武器也不能当工具,唯一的作用是加深绝境中的无奈。艾伦此时的境况不能算手无寸铁,但一把生锈的钳子却起不了任何作用,赫尔曼甚至没有吩咐手下将他捆绑起来。

“我们该从哪里聊起呢?”赫尔曼说,“你一定满腹疑问,我可以让你先提问,看我心情来决定是否回答。”

“有一个我很讨厌的人对我说,希望我能多看点书,实在不行看看电影也行。”艾伦摆弄著手中的钳子说,“虽然对於讨厌的人说过的话并不需要珍而重之,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多看点东西没坏处不是吗?”

“不错,看的东西多,得到的东西也多。”赫尔曼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态度沈稳没有以往的暴躁。艾伦注视著他的手和膝盖,以及裤子上笔直的折痕。

“於是我看了很多关於阴谋和枪战的电影。我发现这些影片有一个共同点。”

“什麽?”赫尔曼饶有兴致地问。

艾伦说:“胜利者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时,总是喜欢悠闲地和敌人聊聊天,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一个好计划只有自己知道,别人都蒙在鼓里是多麽令人遗憾。就像现在这样,我坐在这里,成了阶下囚,而你,整件事的主谋,聪明的幕後主使者,如果不把经过重述一遍,今後也不会有更多机会向其他人叙述了。”

“你好像以为自己知道得很多。”赫尔曼看著他说,“让我瞧瞧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说来话长。”

“炸弹爆炸前你可以畅所欲言,一旦倒计时接近尾声,我的手下会提前结束你的生命,我可不想和你同归於尽。”他故作幽默地耸了耸肩膀。

“不错。”艾伦说,“同归於尽是抽象的,不适合你所锺爱的现实。”

“你最好快点开始。”赫尔曼说,“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你只不过是个走错了格子的小卒,轮不到你喊‘将军’。”

艾伦像前一次见他时一样翘著腿,散漫而无礼地说:“奥布里.巴奈特不是你杀的。”

赫尔曼面无表情地说:“当然不是我,是你。”

“我说的是委托人,那只拿著棋子的手。”

“你认为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杀他?”

“正好相反,你的理由很充分,而且你早有准备。戈登家族在郊外的别墅发生过一起枪杀案,杀手的目的是抢走一份遗嘱。这份遗嘱关系到戈登家族的未来,你想必已经看过了。”

“你的意思是我雇用你的同时,还雇用了另外一些杀手。”

“不。你只雇用了他们,但是抢到遗嘱後,你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艾伦说,“遗嘱的内容正是你期望的,你原本可以安享这一切,可却被你的自作聪明搞砸了。”

赫尔曼说:“说下去。”

“这时情况还不算太糟,你有足够的时间把遗嘱放回去,但这其中出了点差错。下面是我猜的,遗嘱少了一部分是吗?”他说,“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你父亲的签名?是其中提到你的某一部分?不管怎麽样,这份遗嘱已经无法生效了,除非你把丢失的那部分找回来,但是很遗憾,它可能已经落在警方手里,这件事涉及一宗谋杀案,你不会蠢到自己上门去把东西要回来,於是就想到了伪造。这是你最自作聪明的地方,伪造可以瞒过其他人,但是瞒不过签名者本人。遗嘱上不但有你父亲的字迹,而且有巴奈特律师的名字,尽管你可能并不喜欢他,认为他是个趋炎附势眼里只有钱的混蛋,但同样在金钱面前,你也只能委曲求全,只要他不提出疑问,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就是你的推理?”赫尔曼轻蔑地看著他说,“杀死巴奈特时,我曾对你刮目相看,整个计划完美大胆,还有独行杀手独特的炫耀和自大,但你对整件事的看法漏洞百出。既然父亲决定由我来继承家族,没有遗嘱律师也会遵照他最後的遗言来宣布。我何必去讨好巴奈特那个面目可憎的家夥。”此刻,赫尔曼对奥布里.巴奈特的厌恶之情毫不掩饰。艾伦看了看同样在枪口下的玛蒂娜.戈登,赫尔曼的继母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不屑一顾,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蜡像一样纹丝不动。

“那麽我收回刚才的所有推断,一切从头开始。”艾伦轻松地说,“赫尔曼先生,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有多少机会能得到父亲的青睐?但当时你并没有回答,现在看来答案很明显,你不可能得到继承权,你心里明白,所以那份遗嘱上写的也不是你的名字,或许老戈登出於亲情给了你一部分遗产,但那远远不够。可是你为什麽没有毁掉那份遗嘱,也没有索性杀了你的父亲取而代之呢?我的中介人分析了一部分原因,他认为你需要得到家族成员的认可,不能来硬的,可实际上,我知道你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你是个凶残的杀人犯,别人的命没什麽重要,只要有人反对就杀了他,这是你一贯的想法,而且你也确实无误地照做了。奥布里.巴奈特就是个范例。”

艾伦悠闲地看著他,好像他们在谈论的不过是一场双方都没有特别喜好的足球赛,不管谁输谁赢,结论早已在那里了。

“这是我感到非常奇怪的一点,当你发现遗嘱上并没有什麽对你特别有利之处时,非但没有将它毁去,反而费尽心思去修补。如果有时间倒退这回事,你一定非常希望自己没有干过那件蠢事,那是你一时冲动的後果。”

“修补?”赫尔曼这个结论嗤之以鼻,“如果可以修补,为什麽不干脆伪造一份新的?看来我错了,你是个脑袋生锈的蠢货,我不该期望你有什麽惊人之语。”

“那麽你是想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开枪让我闭嘴?”艾伦说,“开枪的话表示你心虚了,这次我的推断比上一次更接近事实。”

“你早晚会听到枪声。”

“但现在我还有说话的权利。”艾伦看了看手镯上的时间说,“老戈登把他一手建立的钻石王国留给了别人,但你既不生气也不执行你的大屠杀计划,这未免有些不合常理,即使我只是个别人手中的棋子,难免也会在闲暇之余思考一下。我想到除非你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否则绝不可能任由事情就此发展下去,你的父亲把继承权交给了谁,而这个人得到遗产和你本人得到的效果一样,因此你很乐於见到这样的结果。这个人是你的同谋,也是我的雇主。”

赫尔曼紧盯著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看待艾伦的目光如同市场上的主顾看著一块块切割整齐的肉块,没有什麽生命也没有什麽灵魂。他仍然是这里的主宰,因此他还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

艾伦说:“这个同谋或许和你有著不为外人道的密切关系,但表面上你们并不友好,甚至互相敌对仇视。他知道你们有一些共同的敌人,一些同样拥有继承资格的家族成员,为了排除阻碍,你们经常悄悄密谋暗中计划。但是你,赫尔曼先生,雇用锡德家族的杀手在他的意料之外,这是个你的同谋没有料到的突发事件。你没有和他商量就冲动行事,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因为这件事,你们之间起了一次冲突,但是很快这个问题就化解了。一个新消息使你们重归於好。”艾伦玩弄著手中的钳子,握住把手使钳口张开,接著合拢,钳子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好像在为他的长篇大论伴奏。

“想要我告诉你是什麽消息吗?”艾伦把目光转向坐在椅子上的玛蒂娜.戈登,她的脸色在枪口的威胁下仍然是一片玻璃般的光泽,没有皱纹,没有愁绪。艾伦说:“你的同谋从老戈登的私人律师那里得到消息,他要修改遗嘱。这个消息打乱了你们的如意算盘,你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是谁在父亲耳边说了风言风语,或者是他突发奇想,总之大事不妙。你意识到你的一举一动可能都逃不过生命垂危的老父亲的眼睛,开始慌张起来。但他毕竟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躺在床上什麽都干不了,重要的是应该把他身边的人清理干净,这也和你的初衷不谋而合──铲除对手,只留下需要的人。”

艾伦忽然站起来,赫尔曼警觉地看著他,几个保镖已经上前威吓警告他,但他突然出其不意地朝其中一个人的手臂踢去。这一脚用尽了力气,连艾伦自己都有些踉跄,接著另一个保镖朝他背上砸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一脚踢中了他的腹部。他们都没有开枪,因为没有得到赫尔曼的命令。艾伦弯下腰来,膝盖碰到地面,似乎正用双手按住受伤的部位,和黑暗中的杀手搏斗消耗了太多体力。

“我说过别动。”赫尔曼的声音像冰屑一样纷纷落下,他说,“要是你这麽想消失,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把你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等时间到了你就灰飞烟灭。”

“别动的人应该是你。”艾伦说,“我重复一遍,别动,赫尔曼先生。”

他从地板上直起腰,赫尔曼看到了他的双手,右手的钳子架在左手的手镯上,金属表面已经在他的钳制下出现了裂痕,几条红蓝色的线出现在断裂的手镯内部。艾伦在他一愣之际飞快起来,但并不是向赫尔曼本人,而是朝他身旁的玛蒂娜.戈登扑去。

戈登家族的女家长,赫尔曼.戈登的继母这时脸上才有了惊慌之色,但那也只是一晃而过,当她发现艾伦的手臂已经勒在她的脖子上时,她立刻接受了这个现实。

“子弹会比这把生锈的钳子来得快吗?”艾伦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姿态,即使此刻他狼狈万分,额头上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但他好像已经成了新的主宰。“要是子弹不够快,我们就会变成抽象的一部分,同归於尽,这里所有人都包括在内。现在去找个拆弹专家,把这件漂亮的首饰收回去。”

他说:“谢谢你,赫尔曼.戈登先生,以及你的同谋,戈登夫人。”

第51章 真实之钥

“同谋?”

赫尔曼阴沈的脸色表示此时此刻他心情不佳,但这并不影响艾伦的好心情,当他如此反问时,艾伦以非常肯定而不是猜测和犹豫的语调回答:“是的,雇用我杀死奥布里.巴奈特的人就是这位戈登夫人,你父亲的妻子,你的继母。”

“你认为我们串通合谋?”

“不,我肯定。你想提出什麽异议吗?”艾伦把钳子的刃口放在那些细线上,这时不锋利的刃口似乎成了最危险的武器。“比如说,你想告诉我一些我可能不应该知道的内幕来排除你们合谋的可能,因为奥布里.巴奈特律师和你的继母暗通款曲,私底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是一对秘密情人,因此她不可能雇凶杀害自己的情夫,更不可能和你串通起来搞鬼。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完全接受了资料上的内容,你和你的继母互相仇视,恨不得对方立刻死去,可实际上你的憎恨并不是针对戈登夫人,而是死者巴奈特律师。他是不是真的应该死去,这个问题有待商榷,但你极力赞成这个方案,你希望他消失,因为他拥有了不该有的东西。”

“什麽是不该有的东西?”赫尔曼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艾伦觉得他在努力使自己冷静,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冷静思考,艾伦说:“让你的保镖都把枪放下,退到门外去,炸弹拆除之前这里只允许有三个人,你,我和戈登夫人。我们来一次愉快的揭秘游戏,然後各自回家。”

“你想要什麽?”赫尔曼问。人们甘冒风险,要的无非是钱和权力。

艾伦说:“真相。”

“什麽?”

“我只要真相。”

赫尔曼保持沈默,这并不是个好笑的玩笑。他示意保镖们暂时离开,所有的枪都被放在地上,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

“很好,出了这个房间,他们就有事做了。”艾伦说,“这里是杀手们的巢穴,不管杀人者如何自我克制,都不会希望别人侵犯自己的领地。你和锡德家族的买卖包括了这个房间,只有在这里你才能随心所欲地看好戏,出了门他们可不会和你讲雇主的交情。”

“你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赫尔曼终於有些动摇,他感到这个走错格子的小卒非但脱离了自己的手,而且随时可以把他的手指削断。

“对,这里是锡德家族,你传递父亲宣读遗言的消息,这将使你认为有威胁的人聚集在一起,老戈登已经人事不知,即使回光返照也不会把时间定在第二天深夜,他真的能活到今晚吗?”

“这个主意不错,但我的兄弟可不是傻瓜,还有他们背後的那些老家夥,这些人怎麽会相信父亲在这里,怎麽会轻易落入圈套。他们对我的话连三分都不信。”

“由你来说他们不相信,但如果同时你的继母也这麽说,他们就会相信,因为表面上你们之间关系恶劣,没有人会认为你们串通一气。这个解释很合理,今晚会有多少人踏进这个坟墓?”

赫尔曼的双手松开了,放开自己的膝盖,手指在裤子上弹了弹,但上面并没有灰尘。这个阴沈冷酷的人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现在该我说了。”

艾伦客气地说:“请讲。”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你会怎麽办?真的会剪断线和我同归於尽,你的脑袋是不是出了什麽问题,你原本应该抓住我,直接威胁我的生命,这样或许还有谈判的筹码。可是你却蠢到抓住她,或许之前我们曾经合谋过,但现在已经不再是同谋了。你用这个女人的性命做挡箭牌,结果又会如何?”

“我得想一想。”艾伦说,“有时候枪口并不是威胁,而是……”他听到一些杂音,是从楼下传来的,接著是狗叫声,庭院里有人来了,和他一样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而是什麽?”赫尔曼一定也听到了那些声音,但他却充耳不闻,他对眼前的事件更感兴趣,艾伦因此增加了信心,如果赫尔曼真的一走了之,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然而赫尔曼并没有那样做,他选择继续交谈,交谈意味著还有交涉的余地,这里还有他不能放手的东西。

──他冷酷,残暴,一意孤行,但一样有锺爱之物。

艾伦想起露比的话,赫尔曼的锺爱之物。他的嘴角往上弯曲,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老戈登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最锺爱的儿子杰夫瑞的母亲,你本该视她为眼中钉,是比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更优先的仇恨对象。可是你非但不憎恨她,反而和她联手对付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仍然在保护她。能告诉我理由吗?赫尔曼.戈登先生。”艾伦感到玛蒂娜的脖子在他的手臂下轻轻动了一下,他微笑著说,“如果你没有头绪,我倒是可以提醒你。这位夫人──乔治.戈登先生的妻子,乔许.堪比特的女儿,杰夫瑞.戈登的母亲,她不是奥布里.巴奈特的情妇,而是你的,杰夫瑞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也是你的。这次我的推理怎麽样?会不会让你大吃一惊。我又得推翻之前的推断,你们并不是同谋,你们从来都是一体的,你们是一家人。”

艾伦看了看门外说:“拆弹专家还没有来吗?时间快到了,看来到最後关头,我也只好碰碰运气。”

“出去。”艾伦忽然感到手臂上的颤动更加剧烈明显,玛蒂娜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冰冷而尖锐,不带感情,不像一个暗中和丈夫的儿子偷情的女人会发出的声音。

“奥布里.巴奈特以为孩子是他的,因此为遗产的事奔波忙碌,也许他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一丝不苟,偶尔还有点小情趣,比如在得到好消息时故意隐瞒,作为情人之间的猜谜游戏,结果却让你这个货正价实的情夫焦虑不安,做出抢夺遗嘱的蠢事。好事多磨,巴奈特发现病重的老戈登似乎对杰夫瑞的身份有所怀疑,并且在某一天忽然提出要修改遗嘱。对於坏消息人们总是不会像好消息那样保密,以便适时来个惊喜,於是他匆匆忙忙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戈登夫人,而你告诉了你真正的情人,你们最终商量出来的计划却是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家夥干掉,并不是因为遗嘱上的签名,而是因为你们之前起的争执,你们双方都不想再忍受中间有个第三者的地下情人关系。奥布里.巴奈特已经完成了任务,尽管之前你们想尽办法要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终胜利,但到了这时感情仍然战胜了理智,干掉巴奈特之後,再让病危的父亲永远开不了口,伪造遗嘱一切顺利。为此赫尔曼又再次雇佣了锡德家族的杀手,不,也许不能说再次雇佣,而是不得不继续雇佣。”

外面的走廊里开始传来枪声,艾伦问:“应该剪哪一根线?”

赫尔曼看了一眼玛蒂娜,两人沈默不语,对於艾伦的话,他们都没有否认。艾伦手中的钳子仍然对准定时炸弹上的细线,他的心情并不紧张,因为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赫尔曼说:“红色的。”

艾伦毫不犹豫地剪下去,什麽事也没有发生,只有计时器停止了,看来同归於尽也并不是什麽抽象的事。艾伦说只要真相,如今真相大白,他不会去当正义使者。

他从地上捡起手枪和匕首,玛蒂娜的胸脯不断起伏,但什麽话也没有说。艾伦在思索她刚才说“出去”是什麽意思,玛蒂娜是不会像个发狂的女人一样胡言乱语的。

出去。

现在已经不能出去了,外面是战场。

“赫尔曼先生,你可以算是个珠宝商人,虽然行商的手段与法律背道而驰,可毕竟是这一行的专家。你不该用珠宝来当幌子。”

“你是怎麽知道的?”如果这个素不相识的杀手轻松地看穿了他们的全盘计划,那麽是否意味著别人也能轻易看穿,那些人是不是正在暗中嘲笑他的愚蠢,嘲笑他们不光彩的恋情。

艾伦说:“那批遗失的珠宝是你给锡德家族的雇佣金,一开始就不能算遗失,你在家族的生意上动手脚,造成遗失的假象,以此来支付锡德家族的高额酬金。虽然这麽做会使你在家族中的声誉一落千丈,甚至遭到怀疑是否有能力继承家族事业,但是你的竞争对手并不知道你已经退出了角逐,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使戈登夫人得到家产。她得到了一切,你得到了她,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可是没想到这笔钱并没有到锡德家族的人手里,反而真的失踪了。誓约之红在我这,中介人为什麽会有这批珠宝中的一件。你感到事情又出了意外,而且是你不能控制的意外。你胁迫我去完成一个你无法完成的任务,可事情仍然不在你的控制之中,这个房间是禁闭室,你被关在这里,杀手家族也有规则,要是你不付钱,你就得付出代价。”

艾伦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但他暗中也在观察赫尔曼和玛蒂娜的反应。他觉得自己说得大多都不错,也许细节上会有点小出入,但不影响整体效果。

“今晚,你们和锡德家族的领头人达成了什麽秘密协议?他为你杀光所有在这个房间以外的人,而你会给他多少酬劳。我说不清,等你的对手都死了,你或者你们就是唯一的继承者,报酬是戈登家族财产的多少?”艾伦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户,确定下面没有狗,他忽然回头对赫尔曼微笑,“要是你没有找他们,只找了我,现在会好过得多,我可以以每个一百元的价格替你杀人,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物价飞涨,今时不同往日。”

他忽然又想起什麽,回到赫尔曼身边,弯腰对著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赫尔曼的脸色顷刻间变得苍白难看。艾伦接著说:“再见。”他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地时仍然听到很多枪声。

他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地时仍然听到很多枪声。

这场好戏接近尾声,如果时间允许,他很乐意在这里观赏一番,他的工作还没有完,凡事得有始有终。今晚他说了太多话,事实证明电影中的理论是有道理的,揭露真实会令人感到身心愉悦。艾伦有时会想,他无意间看到的东西是露比出於疏忽而随手放在那里的,还是故意想让他看到的。这将是个永远的谜,在那张被电锯毁掉的书桌里,一张杰夫瑞.戈登的照片上用醒目的红色笔写著“赫尔曼与玛蒂娜的私生子”──重要的提示,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

第52章 战场

麦克把车停在这里时,感到情况有点不妙。黑暗中的别墅如同正在沈睡的怪物,但随时会醒来择人而噬,此地显得又安静又危险。他松开安全带,奥斯卡说:“感觉有点不对劲?”

马克斯说:“没有灯光,你会不会记错了地点?”

“你说呢?我还没有耳聋到这种程度,先别下车,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老戈登已经死了,他们打算在这里进行一次降灵大会?”

“你干嘛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马克斯说,“你担心什麽?”

奥斯卡瞪了他一眼:“我在担心你们的安全,既然这件事有不对劲的地方,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同意。”麦克说,“这里肯定有问题,门口连一个守卫都没有,但也可能是另外的原因。”

“什麽原因?”

“比如说这并不是一次公开的家族会议,而只选择了部分人──老戈登信任的人,因此对外是保密的,不能大张旗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们最好在这里等一会儿,周围没有车,想必该到的人还没有到场。”

“很好。”奥斯卡从车座底下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麦克从後视镜中看了他一眼,惊讶地问:“你什麽时候藏在那的,我怎麽不知道。”

奥斯卡满足地抬了一下眉毛说:“这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你父母把安全套藏在哪里一样,是大人的秘密。”

麦克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已经习惯奥斯卡把他当做孩子似的开玩笑。他们在车里聊了一会儿,马克斯给梅格打了电话,在奥斯卡和麦克面前,他尽量简短,但温柔关切之情溢於言表。奥斯卡说:“谈谈即将当父亲的感受。”

马克斯从他手中接过酒瓶喝了一口,深思熟虑後说:“我得好好想想今後该把安全套藏在哪。”奥斯卡和麦克大笑起来,这时一辆车从公路的一头驶来,缓缓停在别墅门外。他们立刻有默契地停止交谈,麦克的车在路旁的阴影中,避人耳目不容易被发现,但从这里往车窗外看,视野却很开阔。

几个人从对面的车里出来,其中一个满头白发,奥斯卡说:“那是老戈登的兄弟布莱恩,他是个十足的享乐派,对家族事业漠不关心,但他是杰夫瑞的支持者,他竟然是第一个到的。既然已经有人来了,看来他们只是习惯姗姗来迟,并没有什麽特别之处。”

“你真的相信老戈登就在里面?”麦克说,“他们为什麽不开灯?”

“也许是家族规定,他们喜欢在黑暗中办事。”这当然只是玩笑,黑暗意味著危险,意味著更多出其不意的陷阱,更意味著阴谋和诡计。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事似乎并没有什麽特别之处,高档车一辆接一辆到来,前後相差的时间只有几分锺。

麦克仔细观察每一个下车的人,他忽然问:“你们发现了吗?”

“你也发现了?”奥斯卡反问。

马克斯说:“不对,这其中一定出了什麽问题。”

“到场的人都有共同点,他们全都是赫尔曼和玛蒂娜的支持者,其中包括杰夫瑞的几个叔父,赫尔曼的堂兄,玛蒂娜信赖的家族长辈,另外两兄弟和他们的拥护者却一个也没有出现。你们觉得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老戈登最终还是决定把家产留给长子和妻子吗?他故意避开其他继承者,免去他们的参与,以免双方因为不满而大打出手。”

“我刚才也这麽猜测过,但是不对。既然遗嘱的事连我们都知道,说明这并不是个秘密会议,所以他不可能只让一部分人知道。”

“他真是老狐狸,病得快死了还能有这麽多花样。我们现在去见见他如何?”

“别著急。”当麦克这麽说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枪声,是从别墅内部传来的,接著几个窗户中亮起了火光,飞快地闪烁著,可以断定那是枪械开火时发出的光亮。麦克推开车门朝别墅大门冲刺,奥斯卡把酒瓶扔在车座上,以毫不逊色的速度和反应追了上去。

别墅的庭院中仍旧是一片死寂,只有从内部传来的枪声和惨叫声。麦克走进大门,门外停留著刚才赶到的几辆车,里面空无一人。这种情形令他联想到某个电影中的场景,古老而诡异的旧别墅,恐怖的夜晚,到处在发生凶杀。这时,有人从正门走出来,麦克正想避开,但奥斯卡在後面挡住了他。奥斯卡满是胡茬的脸在树影重重的庭院中有些看不太清,但他摇了摇头。麦克明白他的意思,朝他们走来的人忽然阶梯上翻滚而落,背部中枪,子弹穿过了心脏。他们都认出这是刚才那些到场的大人物的保镖。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奥斯卡喃喃自语,庭院深处的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立刻转头举枪瞄准。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盯著他。

“是狗。”麦克说,“别惊动它,看来我们只能往正门进去,要是你想走捷径,这些‘看守’会把你撕碎。”

他经过阶梯上的人时,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对方的状况,结果和当初的判断一致,这已经是一具尸体。麦克正要推门,奥斯卡拦住他说:“到中间去。”麦克把手收回来,听从了命令,这是好意,他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别墅的门非常顺利地被打开了,并没有预料中的沈滞和咯吱声响,途中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这扇门就像全新的一样,一视同仁地迎接到来的访客。

别墅的前厅没有灯光,四周一片漆黑。当奥斯卡的眼睛适应黑暗後,别墅内部的构造才渐渐清晰起来。这里充满了古老陈旧的气味,地毯厚重,吸收著脚步声,奥斯卡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路上的景象令人吃惊,尸体以各种姿态出现在每一个地点──走廊、楼梯、墙角、房门外。这种景象似曾相识,奥斯卡回想起郊外别墅中的情景,但那时的死者数量远不能和此地相比。

他跨过一具仰卧在地上的尸体,失去活力的躯体以不自然的动作张开著,鲜血横流的脸几乎擦著了他的脚。麦克紧跟著他,马克斯则留意著身後。麦克明白他们将最安全的位置留给自己,这种好意让他有些不自在,但却心怀感激。

忽然,盘旋而上的楼梯上方传来一声惨叫,紧接著一个黑影从螺旋形的阶梯滚落下来,奥斯卡朝声音的方向赶去。死者满头白发,脸上血肉模糊,但仍然能够看出原来的面貌。

是布莱恩.戈登,赫尔曼的叔父。奥斯卡往楼上看了一眼,越过尸体飞奔起来,凶手就在楼上。他对马克斯说:“看好他。”麦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自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生气,马克斯尽责地拦住他:“别去,奥斯卡能应付。”

“那麽我做什麽?”麦克问。

“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马克斯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说,“不过现在他不在了,你想做什麽?现场这麽混乱,我们随时都可能走散。”

麦克愣了一下,马克斯说:“我们分头行动,捉迷藏可不兴人多势众。”

“谢谢。”麦克说,“我会小心的。”

“别让我挨骂。”

他们互相握了一下手,各自选了一个方向离去。

奥斯卡没有把握自己尚在追踪的人是否真的存在,上楼时他看见人影一晃,但因为四周太黑暗,影子和各种障碍物的阴影融合在一起,有可能那只是他的错觉。然而布莱恩的尸体并不是幻觉,其他尸体也不是。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大屠杀,而他们正好也被卷入其中。奥斯卡沿著楼梯往上走,很快眼前出现了难题──二楼的走廊和继续往上的阶梯。凶手会往哪个方向走?他可能赶著去杀下一个目标,也可能躲起来。奥斯卡还能听到各处传来的响动,显而易见,杀手并不是一个人,戈登家族的保镖再无能也不会顷刻间死在一个人的枪下,这不符合常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犹豫了不到两秒,决定选择走廊。走廊里同样有厚厚的地毯,楼梯上却没有,如果有人在往上走,应该能够听到脚步声,他一定是往二楼深处去了。走廊里有一线微光,从凹凸不平的花纹玻璃窗外透射进来,今晚没有月亮,很难说这些光亮的来源在哪。

奥斯卡握著手中的枪,走廊中的阴影让他感到安全,他来到一扇门边,轻轻转动把手,房门上了锁,他继续往前走。接著,奥斯卡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刚开始他以为是呻吟,但又不像,听起来更像野兽的哀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奥斯卡往走廊深处前进,怪声渐渐响起来,他又觉得确实是人发出的声响,他听出了哭腔。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走廊转角处,脸上血流不止,血是从眼眶中涌出的,他的眼睛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奥斯卡抬起他的脸,他的嘴里也有大量血浆,此刻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的舌头不见了。奥斯卡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麽办,他似乎并没有致命伤,如果能得到及时治疗还有机会活下去。尽管眼前的人可能并不是什麽无辜者,但遭受这样的酷刑仍然令人感到心有余悸。奥斯卡试图把他转移到一个空房间去,以免其他杀手到来时将他杀害。就在他将受伤的人扶起时,忽然听到身後传来了嗤笑声,危险如同有形之物向他猛扑过来。奥斯卡本能地躲开,一声尖锐而轻微的声音划破了空气,子弹射进被剜去双眼的人的头颅中,一股黏稠温热的液体飞溅出来,落在奥斯卡的脸上。他的鼻子闻到了没有生命的死亡气息,一瞬间,各种曾经推测过的结论争先恐後地从脑海中冒出来──他是个施虐狂,喜欢看人受罪,他笑容可怕,手段残忍。

奥斯卡在满脸是血的状态下转头往身後看去,看到了一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眼角弯曲著正在对他微笑。

“他出局了,但我们可以继续。”那人低声说。

第53章 搭档II

──让我们继续。

子弹擦过奥斯卡的眼角,他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好像自己的眼睛也被剜去了一样。疼痛不只是肉体上的,而且已经影响了他的精神。奥斯卡感到全身紧绷,如坠冰窟,死亡的感觉还不怎麽强烈,但是恐怖感却汹涌而来。这种感受首先带来了僵硬,奥斯卡发现手指发麻,当他举起枪时,不再有平时的敏捷和精准,枪口开始无意识地左右摇晃。刚才那一幕带来的震撼力超越了他以往所有的经历,甚至在噩梦中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面。死者的血浆还在他脸上流淌,如同有生命的东西,渐渐变得冰凉,像某种邪恶的软体动物缓慢爬过他的额头、鼻梁、腮部和下巴。奥斯卡朝对面的人开了一枪,但他知道肯定没有命中目标,他需要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也需要摆脱脸上那种软绵绵的令人恶心的蠕动感。奥斯卡伸手按住额头,用力往下抹去,他闻到了更为浓烈的血腥味,有一些流进鼻腔和嘴里,但那种液体慢慢流动的爬行感终於不见了。他站起来,朝黑暗中的人举枪瞄准。

然而这把握十足的一枪仍然落了空,子弹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只听到开枪的声音却没有射杀应有的结果。奥斯卡惊讶地看著眼前的人,对方的脑袋往一侧偏了一些,没能完全躲开,他的额头开始流血,红色的液体流到嘴边时,他忽然咧嘴一笑。

奥斯卡再次瞄准他的头部,但这次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开始了反击。奥斯卡至今无法形容当时发生了什麽事,他只觉得自己中了一枪,在肩膀上,这麽近的距离,他不相信对方会射偏,就像他不相信自己会射偏一样。可事实就是如此,子弹钻进了他的肩膀,他感到伤口一阵剧痛,那个人已到了跟前。奥斯卡闻到一股冰冷的金属味,接著他发出一声惨叫。

奥斯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叫声,中枪的部位被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刀锋正在左右旋转,他似乎听到锋利的刀口刮著关节处的软骨发出的奇怪声音,伴随著弹头尖锐的摩擦感。奥斯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摆脱这种可怕折磨的,当他几乎以为手臂即将就此被切断时,终於用尽全力举枪对这个人开了一枪,对方的笑声还在耳边,但人已退开了,放开了冰冷残酷的匕首退回黑暗中。奥斯卡带著肩膀上的凶器往後退,一时间难以站起来行动,只能不断後退。他喘著粗气,尽力缓解疼痛。

“好玩吗?”对方低声问。

奥斯卡说不出话,有一段时间,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人想和他同归於尽,因为这个人面对枪口时好像对著镜头一样充满了表演欲,完全不惧生死,只想玩得尽兴。他开始盘算如何逃离这里,面对疯子,取胜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奥斯卡靠著墙慢慢站起来,注视著对方的一举一动。

“你是锡德家族的杀手?”

“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这个人说,“如果你想知道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办法。”

奥斯卡明白他的意思,被剜除双眼割去舌头的尸体就在身旁,这是挖掘秘密的最终後果,奥斯卡甚至觉得并不是别人在试图挖掘真相,而是他自愿透露的,然後他以这个理由把对方残杀。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微笑著说,“我可以告诉你啊。”

“阿尔基小屋杀人案的凶手是你,杰夫瑞.戈登是你杀的。”

“你是警察?”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是我。”

“戈登家族郊外别墅的凶杀案也是你。”

“包括我。”

“看林人呢?”

“他的好奇心不如你,运气也不如你。他看到了我,而且试图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奥斯卡忍耐著疼痛等待机会,他问:“你承认你是锡德家族的杀手吗?”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突兀地说:“他的狗不见了,那是一条勇敢的好狗,我喜欢勇敢的人和动物,切割起来令人心旷神怡。你知道它在哪吗?”

窗外的微光从他周围散射进来,形成一道奇怪的光晕,他的脸始终隐藏在背光的黑暗中。奥斯卡感到不寒而栗,这是他的真情流露,眼前这个凶手真心认为切割他人的身体是件愉悦的美事。

“你是警察,所以你更想知道来龙去脉,让我来告诉你。”

奥斯卡发现他举起枪时,立刻往旁边躲开,但嵌在关节间的匕首发出紧绷的声音,并传来一阵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奥斯卡在那一瞬间几乎像诺曼一样破口大骂起来,子弹在他身後呼啸而过,对面的人却朝他猛扑过来。奥斯卡抬起手肘往他胸前撞,但是他却以更快的动作将他绊倒,双方扭打在一起。奥斯卡只能想出这个词──扭打,但他处於下风,当他翻滚过地面时,那个人抬起脚,朝他受伤的肩膀用力踩踏。

奥斯卡以为自己会昏厥过去,疼痛超过了肉体能够忍受的极限,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起作用,以便使他躲开这种剧痛。但是他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接著是枪声和脚步声。

“奥斯卡。”马克斯飞奔到他身边说,“你怎麽样,醒一醒。”

他的魂灵好像又被唤回来了,回到剧痛难忍的肉体中。奥斯卡睁开眼睛说:“那个该死的变态在哪?”

“我打中他了。”马克斯说,“但他肯定还在附近,我们得先离开这,你能走吗?”

“当然,我的脚没事。”奥斯卡挣扎著站起来,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的伤势,肩膀的重伤影响了平衡感,使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非常困难。

“麦克呢?”发现少了一个人比刚才的恐怖经历更令奥斯卡感到焦虑。马克斯说:“别担心,他会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那麽你认为我能够照顾自己吗?”

“你对此有怀疑?”

奥斯卡摸了一下肩膀上的伤口,他的手臂好像不是自己的,或者如果肢体也有自己独立的灵魂,此刻一定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也以为自己可以,但你看到刚才那个人,他们是一群杀人机器,和我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没有什麽自信能够独立对付他而不受伤,麦克也一样。去找到他,现在不能单独行动。”

“奥斯卡,你想干什麽?”

“那个人是杀害杰夫瑞.戈登的凶手,也是别墅凶杀案和杀死看林人的杀手,我不能放过他。”

“你受了伤,别乱动。”

奥斯卡脱下外套裹住伤口,开始往前走时,他仍然有点摇晃,但已经不再感到恐惧。这是他的职责,必须完成的任务。

马克斯并没有回头去找麦克,相反,他认为此刻奥斯卡的情况更令人担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搭档脸上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了,奥斯卡经常会让人觉得有些不修边幅,玩世不恭,对待事情总是以开玩笑来敷衍了事,但此刻,马克斯看到他的眼中平静如水。这种目光只出现过一次,在老埃尔文警官退休前一天,奥斯卡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站在走廊上,看著自己的手掌。他让马克斯闻了手掌上的味道,一股铜和锌铝合金的味道。──他的奖杯。奥斯卡说,他要退休了,这个老家夥。

马克斯认为那是他前所未有的认真。

认真是好事,太认真却不是。

奥斯卡单手检查了枪里的子弹,接著往前走。马克斯不敢离开他。他看到了沿途的尸体,还有那个最为可怕的被剜去双眼和舌头的人,这些景象难免令人胆战心惊。奥斯卡跨过尸体,凶手已经离开了走廊,地上有一串新鲜血迹,沿著墙角往前而去。马克斯确实打中了他,但伤口并不致命,他离开的速度如此之快,好像忽然之间消失在空气中一样。

奥斯卡继续走著,血迹在一扇紧闭的门外中断了,他将手放在房门的把手上,悄无声息地轻轻转动了一下。马克斯在另一边,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奥斯卡抬脚踢开门,举枪对著室内的每个角落扫视。这时身旁传来一阵风声,黑暗中一串血珠扫了过来。奥斯卡立刻转身,但对方的拳头已近在眼前,他放弃了用枪的念头,双方距离太近,近到无法伸直手臂。血珠落在对面的墙上,一颗子弹从门外射来,奥斯卡看准机会弯腰冲对手撞去,直到那人的背部撞上门後的墙壁。即使遭到更为猛烈的反击,奥斯卡仍然不肯放手。对方似乎被他的蛮力控制住了,两人又一次几乎摔倒在地。“我要割掉你的喉咙,让你的气管露在外面。”这个人向他耳语,奥斯卡不顾伤痛,尽力把凶手按在地上。他的身上不知多了多少伤,甚至觉得自己也被感染了,有了一些疯狂的征兆。

“好的,好的。”奥斯卡不断重复这句话,“要是你做得到,你不妨试试。” 马克斯果断而迅速地开了一枪,混乱中子弹却毫无差错地射中了那人的右腿。“别动,除非你有两个脑袋。”马克斯的枪口对准他的後脑,奥斯卡气喘吁吁地继续按著他不敢放松,杀手诡计多端。他没有多余的手可以给嫌犯戴上手铐,只能请搭档帮忙。马克斯弯下腰,奥斯卡说:“夥计,没你真不行。”

“我知道。”马克斯把手铐的一头铐上凶犯的手腕,他的心仍在剧烈跳动,和职业无关,这是人体自然的反应。“你知道为什麽我可以放心让麦克一个人走,而要跟著你?你冲动起来没人挡得住,我不希望你出事。”

奥斯卡似乎对这句话感到有点难堪,而凶犯却毫不留情地笑起来。

“搭档。”他说,“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我们有更贴切的称呼──同夥。”

一发子弹从走廊外射来,带著消音器的枪。马克斯往後退了一下,子弹正打中手铐中间的连接处,如此精准的枪法使他大吃一惊。接下去发生的事难以形容,奥斯卡感到一股细密的雾气升腾起来,湿漉漉的,顷刻间到处都是。马克斯朝他的方向晃了一下,这时雾气又变得沈重,往下落在地面上,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这是血。杀手的手铐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子弹打断,与此同时他抓住马克斯手中的枪,以极快的速度朝上方开了一枪。

子弹从马克斯的喉咙边对射而出,鲜血像喷雾一样四处飞扬。

“喉咙。”杀手说,但他的话被另一个人打断了。另外的人说:“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父亲说过,别做多余的事。”

第54章 身影

麦克沿著楼梯小心前进,途中经历了几次惊险迭出的搏斗。黑暗似乎比想象中更难应付,每个角落的阴影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敌人。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陷阱,可他仍然猜不透设置陷阱的人真正的目的。很显然,对方的目标不只是警方,戈登家族的某些成员才是真正的猎物,如今这些常在外面耀武扬威的家夥已成了狩猎对象。麦克所到之处随时都能发现几具姿态各异的尸体倒卧一旁,一路走来的惊险使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右手握枪,左手轻轻抹去脸上的汗水,对於刚入行的新人来说,今晚的经历足以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记忆犹新,甚至终生难忘。他确定自己并未受伤,但不能保证之後也安然无恙,这样小心翼翼地将四周检查了一番之後,他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四周安静了许多,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音量调轻了,不再有暗处隐隐传来的响动,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枪声消失无踪,甚至一直在庭院中吠叫的狗也没了声息。

这是怎麽回事?

麦克开始加快脚步往楼上走,当初分开时,奥斯卡和马克斯都上楼去了,对於目前的怪事,最好等会合後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没有声音是否意味著那些人已经离开了?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杀手们的枪装了消音器,行动起来无声无息,那麽枪声是戈登家族的保镖还是奥斯卡和马克斯。麦克跑过楼梯,往枪响的方向而去。二楼的走廊和楼下并没有什麽不同之处,同样的壁纸,同样的地毯,甚至同样的夜晚独有的自然微光从窗外透入,地上血迹斑斑,到处是尸体。

麦克走到尽头,转角处的尸体惨不忍睹,眼珠不见了,嘴角裂开著,露出里面可怕的伤口。继续往前时,他听到一阵摩擦声,像树叶沙沙作响。他来到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外,透过微弱的光亮,似乎能够看到一团黑影。麦克把枪口对准那里,他想说什麽,对了,他想说别动,警察,但是他看到了奥斯卡。

马克斯躺在厚厚的地毯上,尽管光线模糊,但麦克能够感觉到地毯已经湿透了,大量鲜血浸湿了地面,房间里四处是血。奥斯卡正用自己的外套按著马克斯的伤口,外套也全湿了,他满手鲜血,可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发火。麦克站在他面前时,奥斯卡说:“我叫了救护车。”

“马克斯……”麦克低声说,但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这麽多血,已经足够预示死亡降临。奥斯卡始终没有松开压住马克斯伤口的外套,似乎觉得还有一线希望。麦克看到他的侧面,奥斯卡的脸上布满了血迹,脸色却无比苍白。他不禁有些担心,希望能够跨过这道房门,查看情况究竟如何。

奥斯卡说:“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为什麽不多说几句?为什麽不像电影里那些家夥一样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等到救护车来呢?”

麦克几乎是不相信奥斯卡会哭的人,事实上他确实没有掉泪,只是说话时声音有些不连贯。他的肩膀鲜血淋漓,伤口像被炸裂了似的开了一个洞,血从衬衣中渗透出来,但他浑然不觉。

奥斯卡坐在地上等待救援,他说:“我刚才还责怪他把你弄丢了,我总是责怪他,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其实这麽做是为了掩盖我自己犯的错,他说的对,我冲动、莽撞、嗜酒如命。”

他用受伤的手摸了一下脸,手指碰到了腮边的胡茬。“我不该对他发脾气,我也不该受伤,这样就不必让他来铐住凶手,那个混蛋射中了他的动脉。”

麦克仍然没有出声,他觉得自己不该进去,也不该出言安慰。这一刻,他完全了解了奥斯卡与马克斯搭档间的感情──没有你不行。奥斯卡怎麽能够把手放开呢?放开了就代表结束,为什麽救护车还不来。

麦克站在门外,窗外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前方。他全身上下任何部位都没有去碰奥斯卡,没有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也没有从他的臂膀中接过马克斯的尸体。只有影子,麦克的影子覆盖在奥斯卡和马克斯的身上,代替他安慰这对生死与共的朋友。

“我觉得你心中的芒刺变软了。”

“案子是办不完的,而我们的生命有限。”

“希望是个男孩,这样我就有很多事可以教他。”

“我不希望你出事。”

这是马克斯最後的留言,每个人都会有很多希望,有些非常渺茫,有些简单易行。奥斯卡不能让他的希望落空。他慢慢松开了手掌,鲜血已经开始凝结,变得粘稠而厚重。他小心翼翼地把马克斯放在地毯上,好像生怕他继续流血。这一幕令麦克感到鼻腔有些酸涩,他得承认自己并不如奥斯卡那样坚强。奥斯卡说:“我耽误了太长时间了,我们走吧。”

他恢复了冷静,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有多少杀手?”此刻,奥斯卡的脸上没有表情,血迹如同某些好战部落刻意画上去的象徽图案。

“至少有十个,但好像忽然不见了。”

“他们有计划,现在正在撤退。”

麦克说:“我刚从楼下上来,下面没有人。”

“这里没人经过,也许楼上还有。”奥斯卡从地上捡了一支枪,开始检查子弹。麦克说:“你的肩膀怎样?”

他没有回答,似乎觉得多此一问,接著忽然说:“这里有人。”

麦克也有同样的感觉,声音是从走廊边的某一个房间内传出的,非常轻微,但确实存在。他向奥斯卡看了一眼,奥斯卡却在仔细看著每一扇可能藏有秘密的门。

战场已经安静下来,死者的亡魂离开肉体四处飘荡,奥斯卡在其中一个房间外停下,这时室内并没有响动,他正要踢门,麦克却拦住他,示意自己先进去。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奥斯卡一定会对他的意见置若罔闻,认为谁也不能代替他的老搭档。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时光倒流,又回到了第一次任务的时候。麦克的目光说:“小心。”奥斯卡同意了他的擅作主张。

房门打开时,有一阵风迎面而来,对面的窗户是打开的,厚重的窗帘在夜风中微微摇晃。这个房间并不大,几乎可以一目了然。室内如同别墅的其他部分一样黑暗无光,没有灯,没有任何光源,但麦克感到有人在这里。不知道为什麽,他忽然觉得这里有一股暖意,但实际上热源也是不存在的。奥斯卡跟了上来,他们发现地上到处是枪,但却没有走廊上那种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忽然间,黑暗中亮起了一道光,麦克把枪口对准光源处,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武器而是一根火柴。

燃烧的火柴随著窗外的风不断跳动,屡次像要熄灭,最终却顽强地烧著。

微弱的火光移向某个角落,点燃了一支蜡烛。烛光下,麦克和奥斯卡认出了她的脸,玛蒂娜.戈登光滑的额头反射著烛火的微光,眼睛如同坚冰一般,嘴角一如既往的生硬冷漠。玛蒂娜好像没有发现他们闯进来,不动声色地移动蜡烛,将它小心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走到窗边,伸手关上窗户。

没有风,烛光变得稳定而明亮,麦克和奥斯卡看清了坐在椅子上的人。赫尔曼.戈登似乎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至少不该和玛蒂娜同处一室。他们是矛盾的两个极端,应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是此刻两人却以如此平和的态度坐在一起。麦克朝赫尔曼看了看,发现他的眼睛虽然睁开著,却没有光泽。

“他怎麽了?”

“他去世了。”玛蒂娜有条不紊地回答,“我杀了他。”

“为什麽?”麦克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这样才符合两人之间的关系,但玛蒂娜接下来的动作却令他和奥斯卡惊讶万分。她将手放在赫尔曼的脸颊上轻轻抚摸,然後弯腰在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逃不出去了。他的父亲要置他於死地。而我──”玛蒂娜抬起头看著前方,目光穿透障碍,到了更遥远之处,“堪比特家族的人从来不逃。”

她亲吻赫尔曼的举动如此柔软,犹如少女,可抬起头说话时又立刻恢复了原貌,成了一个身披铠甲的女战士。

麦克说:“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玛蒂娜冰冷地望著他,声音带著轻蔑和不屑。“你不如他聪明。”

“他是谁?”

玛蒂娜没有回答,但她同样没有任何反抗之举。麦克为她戴上手铐时,那种奇怪的暖意又来了,仿佛在这个房间里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他们进来时窗户是开著的,室内一片狼藉,意味著刚才发生过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他是谁?麦克忍不住在心中想。

“你怎麽了?”奥斯卡担心地问。

“没什麽?”他回答。

楼下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

第55章 尾声

床大而柔软,房间舒适温馨。灯光在深夜时分既不刺眼也不昏暗,如同金色的粉末均匀铺洒在每一个角落。

乔治.戈登躺在床上,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双颊松弛皱缩,皮肤满是斑痕。四周异常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样的夜晚对於垂死的老人来说并不安逸轻松,相反,死寂是终止和消亡的征兆,时常令人感到焦躁不安。

老戈登闭著眼睛,似乎在沈睡,这时房门传来轻轻的一响,门外的人没有敲门,但主人已经听到了。老戈登以生锈的齿轮似的声音说:“进来。”

房门打开又关上,地毯吸收了访客的脚步声,若是换了别处,黑色高跟鞋想必会发出更大的声音。

一个漂亮的人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他的外表似乎是个年轻姑娘,但脸上却没有女性化的表情,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

“现在是几点?”老人问。

“十一点整。”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不,正好相反,收取报酬时我一向很高兴。”

“这是特罗西家的传统啊。”老戈登艰难地笑起来,“家族遗传的爱财,但却不会享乐,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有更多乐事可做,像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玩过头了。”

“但他们还是我的儿子,这是永恒不变的。他们太聪明,认为可以瞒天过海,可是他们忘了我是父亲,父亲什麽都知道。”

露比沈默了一会儿,要反驳老戈登的话并不困难,但他被最後一句吸引了,反复思索著其中的含义。父亲什麽都知道,父亲这个词本身就包含著很多秘密。露比说:“你什麽时候开始知道赫尔曼和你妻子的关系?”

“很久以前,久得我已经说不清了。”老戈登的双眼从天花板的花纹上转向露比的脸,他说,“感情是藏不住的秘密,只要有了感情,一切就全完了。”

“谁杀了杰夫瑞?”

“杰夫瑞……”老戈登舒了口气,他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每一口气都像是被剥夺的生命的一部分。“杰夫瑞是个意外,他不该死。”

“我们都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麽意外,凡事都有因果关系,意外只是借口,好像意外就不用担负责任。”

“你为什麽要这麽严厉?”老戈登说,“你只是个情报贩子,一个杀手的中介人,刨根问底对这一行并没有什麽好处。”

“是的,我父亲是这麽认为,这也是我不认同他的地方。对於危险他总能事先知道如何回避,但回避并不意味著危险不存在。”露比说,“知道真相有助於消除危险,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你比你父亲勇敢,可惜青出於蓝却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意外是怎麽回事。”露比看著他说,“正如你所说的,感情是藏不住的秘密,有一天你察觉了妻子的不寻常,开始怀疑她背叛你,於是你暗中调查,可是这个奸夫却藏得很深,他们甚至聪明地找了个替身。奥布里.巴奈特就是个很好利用的对象。你对他信赖有加,他可以随意出入戈登家族,自然有更多机会能接近你的妻子。事实上他们确实来往密切,这个烟雾弹搅乱了你的视线,杰夫瑞出生时,你就曾试图验证与这个孩子的血缘关系,当时的结果是什麽?”

老戈登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露比说:“结果是,这个孩子是奥布里.巴奈特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老戈登说:“还有呢?”

“这是个错误的结论,有人自作聪明,从中做了手脚。”

“是谁?”

“除了赫尔曼和你妻子,谁都有可能,他们都不希望再多一个竞争对手。你不让杰夫瑞接触家族事业,任由他吃喝玩乐,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混账,这种反常的父子之情令周遭的人误解,你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动手把他干掉,他并没有自保能力。”露比说,“可是你没有想到替你动手的人找来的是锡德家族的杀手,赫尔曼暗中追查凶手时发现了这个杀手家族的存在,而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和这些亡命之徒打交道。”

老戈登无声地笑起来:“那时你还不是杀手的中介人,他们是最佳人选。”

“你承认,是你默许杀害杰夫瑞吗?”

“当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一直暗示所有人要把家族留给杰夫瑞,这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可他一死,你立刻改变了主意,对遗嘱摇摆不定。父亲的反复无常令人心烦意乱,这麽看来,你似乎很想把自己一手建立的王国毁於一旦。”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毁坏只是为了重建。”

“听起来很有道理,你真是个自私的人,不愿意任何人分享你的王国。”

“商人都是自私的。”

露比朝天花板上看了一眼,乔治.戈登不过是个走私犯,此刻却自诩为商人。

“真相。”露比轻轻地说,“有人为了真相不惜冒险,如今我们在这里轻松揭开内幕,你应该感到庆幸。”

“什麽真相?”

“戈登家族的秘密,整件事的真相。自从家族内幕曝光後,你的走私买卖就不如往日好做了,警方随时在盯著你们,那些原本和你们同流合污的官员也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以免遭池鱼之殃。这件事超过了你所有的烦恼,妻子的私情,小儿子的血缘都变得不值一提。因此当你发现锡德家族的人参与其中时,你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拆毁是为了重建,赫尔曼和锡德家族的关系只不过是杀几个人,而你和这个杀手集团的交易却是杀了整个戈登家族。今晚有多少人在你的诱导下去了锡德家族安排的坟墓?你告诉那些你不信任的有企图的无能之辈今晚有个秘密会议,他们或许认为自己受到了重视而欣然前往,等待他们的是什麽?大屠杀?赫尔曼是你的儿子,但他太心急,他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你不能杀了他,只能让他暂时失去自由。报警是出於这个目的,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戈登家族的重要成员死伤大半,长子和妻子被捕,而家族的大量钱财全落入雷根.锡德手中。你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死亡,等你死後戈登家族不复存在,可是这笔巨额家产究竟在哪,谁也不知道。锡德家族是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他们不会公开出来说明自己并没有得到你承诺的报酬,这样就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钱的真正去向了。它可能在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手中,等到风平浪静,一个新的家族就会重新复活,家族成员改名换姓,不再受警方监视,可以方便自由地重操旧业。我不该说你自私,你为家族设想得太多。”

乔治.戈登微笑起来,笑容如同刀刻,他在床上苟延残喘,笑得喘不过气。

“就是因为这样特罗西才会让人敬而远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找他。你比你的父亲更危险,锋芒毕露,自以为是。但出於职业道德,你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只能在我面前一一说穿来表明你的聪明。我雇佣的杀手呢,为什麽还不到?”

“他就在门外,你没有听到脚步声吗?”露比站起来,以更近的距离弯下腰,在老戈登的耳边说,“那个值得信任的人真的可靠吗?赫尔曼有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把你的计划当真,以为你要杀他。他不是一个持之以恒,懂得忍耐和蛰伏的人。”

老戈登微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灰白,他的血液已经不足以在激动状态下加速流淌。露比看了他一眼说:“而且,没有B计划的计划,怎麽能算好计划呢?”

背後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艾伦慢慢地进来,走到床边。露比让开了位置,艾伦对著老戈登举起手中的枪。“谢谢惠顾,乔治.戈登先生,很高兴为你解除烦恼。”

露比在门外等待,艾伦出来时关上了房门。

“你都按照我说的做了吗?”露比看著他问。

“做了一部分。”艾伦回答,“我告诉赫尔曼珠宝的下落在他父亲手中。你呢,有没有隐藏什麽别的秘密?”

“我本身就是秘密,你还指望能对我了若指掌?”

艾伦无所谓地弯了一下嘴角,收回手中的枪。“我们是不是该谈谈酬金的事了?”

“什麽酬金?”

“要是你赖账,这次我真的会动手。”

露比朝他一笑:“那就试试看。”他向门外走了出去。

“我们感到万分痛苦,年轻的朋友离开了我们,生命消逝,永不再来。”

奥斯卡往沈重的棺木上放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他和马克斯刚成为搭档时的样子,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放些什麽,花朵不适合马克斯,他外表温柔内心坚强。梅格站在棺木前,她的腹部还没有明显的隆起,但那里已经有一个生命在孕育,在延续。

看到奥斯卡向她走去,梅格抬起头微微一笑。她的脸色如同此刻的天空,苍白,寒冷,令人心酸。“他总是告诉我你说没有他不行,他用这个借口躲过了好几次麻烦──我父母的到访,朋友的聚会,还有第一次产检。渐渐地,我真的相信是这样。”梅格望著奥斯卡,她笑容依旧,“没有他不行,我们都是这样。”

奥斯卡搂住了她的肩膀,梅格在他怀里哭起来。“对不起。”奥斯卡说,并亲吻她的额头。

棺木被放了下去,干燥的泥土将它渐渐掩埋。

过了好一会儿,梅格忽然说:“现在我觉得可以了。”

“什麽?”

“我们得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她把手放在小腹上,“别让他失望,奥斯卡。”

“我会的。”

麦克看著他们互相告别,他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话。他知道奥斯卡在想什麽,还有更多的事等待解决,他会比以往更成熟地看待一切。未来是不可预测的,此刻在天空下,他和他所不知道的人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行走,耐心地等待相遇的那一刻。

六年後。

房门打开了,艾伦站在门外微笑著说:“请问这里是安德鲁.凯斯的家吗?”

“是的。”麦克回答。

THE END

by dnax

2011.2.11


沈闷的故事而且前写後忘错误百出,谢谢纠错的各位:)新年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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