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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与卿同

所属系列:原谅我就是这样的女生

知乎盐选 与卿同

又是一年春,洛阳观花宴。

又是一年春,洛阳观花宴。

洛阳城的高门小姐里,我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大概是因为我长相平平,又不爱说话,平日里总避着人,显得有点阴郁。

就连此时此刻,坐在筵席之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要邀我这样一个无聊的人参席。

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我与白升烟交好,而这位白小姐,才是洛阳城的公子哥们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思忖间,升烟撞了我的肩膀。

她端起酒杯掩饰,向我递了个眼色,「垂柳,你瞧。」

我被她撞得回神,顺着她目光看去。

远处的月下,站着刘祈、刘携两兄弟,他俩约莫豪饮了一番,此时正凭栏望着湖色醒酒。

「瞧什么?你恨嫁了?」我出言打趣。

升烟咯咯笑起来,却并不否认,「父亲说,这两兄弟是洛阳城的人尖子,要我趁着今日好好考察。」

这话倒不错,这两兄弟面貌风度都好,做事又有分寸,既不放荡,也不木讷,正是金龟婿的好人选。

「那你要挑哪个?」我问。

「我?」她冲我眨了眨眼,揶揄道,「你我姐妹情深,我自然是挑你剩下的!」

这分明是一句玩笑话,我却有些慌了神。

我喜欢刘祈。

不是「人尽皆知」,只是「芳心暗许」。

升烟家世显贵,容姿倾城,才情更不输人,她若喜欢谁,自然有招摇的资本。

可我不一样,论家世,论容貌,我没有一样足以跟刘祈相匹。

我只能默默地,他是我的异想天开,我的痴人说梦。

远的不说,就说今天晚上,自从他们兄弟俩落座,便收了多少秋波流转,多少眼颦暗递?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是我不配争。

晃了晃脑袋,我索性站了起来,「醉了,想去走走。」

升烟掩嘴轻笑,「我不过说笑两句,你就羞得要逃跑了!」

我摆摆手,「躲酒罢了,等散了席就来找你,跟你一块回家。」

别了白升烟,我越走越远。

灯火幽暗,人声渐弱,我不由得舒了口气,觉得这会儿才活过来。

我是真不适应那些热闹的场合,身处其中,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方才刘祈和刘携便是站在这里赏湖,此刻大概已回到席间,享受众星捧月。

我在刘祈靠过的位置靠了一会儿,仰着脸吹风。

湖面垂柳之下,有两只戏水的鸳鸯,我起了闲心,丢了颗小石子过去,那鸳鸯便扑腾起来,一前一后地游远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我回过头,竟是刘祈,他还没有走。

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他弟弟刘携并不在。

此处灯火阑珊,我手中又执着团扇,想来他也认不出我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跟心仪的男子说话,平日里,他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

或许是酒壮㞞人胆,我清了清嗓子,顺着他的那句念了下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此时此刻,这首词倒很应景。

他又向前迈了两步,「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最后一句我自然是知道的,到嘴边时却卡了壳——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一首描写贵族少妇思念情郎的小词。

凭栏弄水,斗戏鸳鸯,这分明是我正在做的事,论身份,我也勉强算是贵族少女。

他分明是暗指我思春!

想来刘祈真是喝多了酒,平日里那样沉稳持重的一个人,竟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来!

我有些不高兴了,本想冷笑一声,可趁着酒劲,不知怎么,听着更像是在娇嗔。

「哼!」我咬着唇,跺响了脚。

刘祈大笑起来,向我拱手赔礼,「美人息怒,恕在下酒后失仪。」

人脸都看不清,他张嘴就说是美人,想不到这人酒后,还颇有些油嘴滑舌!

「无妨,侯爷请回吧。」我说。

「原来你认得我。」他背着手,慢悠悠,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你又是哪家的千金?」

「我……」

话到嘴边,我有些迟疑。

人总是纠结的——

我喜欢刘祈,自然愿意与他一起,哪怕不说话,多见上几面也是好的。

可正因为我喜欢他,也才瞻前顾后,怕他得知我的身份,看见我的样貌,便立刻没了多聊的兴致。

「我叫…… 我叫白升烟。」

这一刻,我承认我是自私的。

夜色中,刘祈面向着我,将推杯换盏的宾客忘在身后。

他的脸大概有些潮红,因酒气而涣散的眼睛愣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他又一次拱起手,但总觉得疏离了一些,「是在下自讨没趣了。」

什么意思?

我正有些发慌,便听他续道:「若姑娘不愿意与在下互通姓名,直说便是,说假话多没意思。」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了石子的湖面,涟漪的中心,鸳鸯扑腾着翅膀,鸣叫起来。

「侯爷。」喉头干涩发紧,我慌张地想要解释。

「更深露重,姑娘小心回去。」刘祈不愿再听,转身要走。

「侯爷!」我不由地向前跑了两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这是何等失礼的事情,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若是被人看见,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

下意识的冲动之后,我恢复了理智,一时间血涌上头,连耳边都在轰鸣。

刘祈未曾料想我会这样轻佻,看向我的眼神中有惊诧,还有一丝不快。

望着他蹙起的眉间,和眉下的双眼中,那一抹扎人的愠色,我觉得自己似乎全身都已僵直,每一根骨头都在噼啪作响。

搞砸了,被喜欢的人给讨厌了。

那一刻,我甚至在眼冒金星——漫天的星色中,我的身体渐渐麻木,直到听不见声,也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祈以同样的表情,直挺挺地向我倒了下来。

第一次跟心仪的男子说话,因为撒谎被抓包,我紧张得晕倒了。

醒来时,我正坐在湖岸上,与刘祈争执过的位置。

天还黑着,远处宴席还没有散尽,看来我晕倒的时间并不久。

可我为什么坐在湖岸边,神色如此慌张?我为何痴痴望着自己的双手,口中又为何念念有词?

不,不对!

为何我能看见「我」坐在岸边?

难道我灵魂出窍了?

我飞快地爬了起来,冲向自己的身体,想把灵魂塞回去。

只见「汪垂柳」被我撞得身子一歪,即刻回过头来,不由分说按住了我的脖子。

我几时有过这样的好身手?

「你醒了?!」我对我说。

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我酩酊大醉,还在神游!

我吞了口唾沫,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掌心像突然长出了老茧,力大无穷,抽得我火辣辣地疼。

可我还是没有醒过来。

抬手要打第二个时,「汪垂柳」拦住了我,「别打了,你打的是我的脸。」

「怎么回事,你是谁?」我问。

等等!这个声音……

我是刘祈?!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痴痴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我刚刚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就看见自己躺在自己旁边。」他有些恍惚地搓脸,将我不太漂亮的五官搓得奇形怪状,「普天之下,竟有这样的怪事!」

「现在,现在怎么办?」我拉住他问。

可他也同我一样茫然,转过头愣愣地盯着我看。

「啊——」

随着一声尖叫,灯笼落地。

升烟见我迟迟不回去,便提着灯来找我,于是便撞见这样一幕。

刘祈和我并坐在湖岸边,浑身是土,仿佛刚在地上乱滚过一遭。

此时此刻,「他」正扯着「我」的手臂,脸上还有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心知她误会了,我脱口喊她:「升烟,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升烟的脸上逐渐攀上一股怒色来,几步从地上拽起刘祈,「垂柳,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坏了,怎么不说话?」

只见她将刘祈揽在怀里,怒视着我,「侯爷还请称我一声白姑娘,不要直呼我的名讳!」

听人说,诳语会遭报应,没想到这报应果然分明。

刘祈的脸通红无比——我从不知道我脸红起来是这么难看,像是一只兴奋不已的大马猴。

「白姑娘,你听我说。」刘祈想要解释。

「不用说了,明日我定要好好跟他好好算算这一笔账!」她再度剜了我一眼,「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说不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走吧。」

「不不不……」

「你放心,我知道你吓坏了,今晚我陪着你。」

我急得跳了起来,「不可!不可!」

升烟将刘祈往身后一扯,冲着我喊道:「我们姐妹说话,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被她噎得语塞,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在她身后,刘祈拍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咳咳,升烟,侯爷大抵是喝醉了,眼看着要摔倒,我上去扶了一把,不曾想反被他拽倒了。」他拍了拍白升烟的手背,学着女人家的口气,「想来是误会一场,解开就是了。」

「那你为何打他一巴掌?」白升烟将信将疑。

「我…… 这一跤摔得不轻,我气不过,就……」

胡说,我才不是这样动不动就出手打人的泼妇呢!

白升烟不疑有他,「那,你没事?」

「无妨,无妨,只是今天恐怕不能邀你同住了,我吓坏了,想好好休息。」

怕她不信,刘祈又一次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摸,摸哪呢?!

「好吧,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那我送你回去。」

刘祈娇娇弱弱,点了点头,甚至回头向我行了个颇温婉的礼,「告辞了,侯爷。」

这叫什么事啊?!

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刘祈的马车,被拉回了侯府。

此时此刻,他应该正在我的闺房里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很寒酸。

等等!

今天为了赴宴,得知他也会来,我特意换了许多衣服和首饰,出门前来不及收,都堆在那里,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脏乱粗野的姑娘?

哦!我的小衣和小裤还挂在床头,绣小老虎的那一套,肯定被他看去,丢死个人!

不过…… 我很快就要住进他的房间了,或许这一辈子,这便是我离他最近的机会了。

他的房间意外地没什么特色,除了一张榻子,便是书柜和案桌。

我心血来潮,执笔写字,时间久了,笔法有些生疏。

不久,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破开,刘携怒目圆睁,站在我房门口。

他几步迈进屋里,不由分说倒在我床上游起旱泳来,口中滋哇乱叫。

过去偶然见过他两次,都是风流倜傥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疯癫。

「你好有兴致!我佩服你!」他止不住地蹬腿,扯着嗓子控诉我,「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写字?你赔我的美人!」

「我,我赔你什么美人?」

「都是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个汪垂柳,害得升烟迁怒于我!本来说好过几天一起投壶,可刚刚从宴会回来,她跟我说你欺负了她的姐妹,可见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肯去了!你瞧瞧你做的好事!」

我有些语塞,「那…… 她朋友有没有说什么?」

「你说汪垂柳?那个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能说什么?我从没听过她说话!」

什么叫「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我不禁拍响了桌子,「混蛋,哪有你这样说人的?」

「你急什么?你护什么?你什么名什么分,在这里充好汉?」他扑腾着坐了起来,怒火更盛,「难不成你喜欢她?你不知道官家那些女眷背地里都叫她呆头鹅?」

虽说是不知者不怪,可我被戳中了痛脚,不说话了。

「你看看她,走到哪都低着个头,不过也是,升烟那么漂亮,她站在旁边,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有些难过,可也只能说:「升烟…… 自然漂亮了。」

「那当然,升烟不只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女红做得更好!」

在她身边,本就平凡的我简直灰头土脸——她是那天上星,亮晶晶;我是那小白菜,地里黄。

「嗯,你说得对,汪垂柳怎么能跟白升烟比呢。」我的嘴撇下来,像是条大鲶鱼,「本来天壤,何争之有?」

「那…… 倒也不能这么说吧。」话锋一转,刘携摇了摇头,「汪垂柳除了性格沉闷一点,个子矮了一点,皮肤糙了一点,长相差了一点,人还是不错的。」

我谢谢你。

「刘祈,你怎么哭了?!」刘携慌了神,跑到我身边转圈圈。

哦,原来我正趴在桌子上,垫着手臂伤心痛哭——用刘祈的,九尺男儿的身体。

「是不是我诋毁了你喜欢的姑娘,你伤心了?」他小心翼翼安慰道,「嗨呀,不以貌取人是好事,我不会因此嘲笑你的!」

「胡说!谁喜欢她了!」我抹了一把涕泪横流的脸,坚决否认道,「我可是如意侯刘祈!那个,那个呆头鹅,哪里配得上我!」

是啊,我不漂亮,写出的字好像狗爬,做出的刺绣比城头乞丐身上的补丁还要粗糙……

刘祈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不能让人误会,给他惹这样大的麻烦。

刘祈静静地环视这间小屋。

原来这身体的主人叫汪垂柳,她父亲汪昌奇为人正直,是个七品的小文官,母亲是个胖胖的妇人,虽不漂亮,但很善良,总是乐善好施。

她今天跟他对了诗,大概是读过一些书的——这么小的房间里,摆了这么大的一座书架,有点格格不入。

窗边的小架上摆着一把琴,落了一层浮灰,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弹过了。

屋里的桌子很小,纸张散乱,毛笔的毫尖都干了,粗放地支愣起来,像是一颗怒发冲冠的脑袋。

脚边散落着几团纸,他伸手捡起一张展平——这姑娘的字真丑,比狗爬的还要丑。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这首词只写了上阕,便匆匆放弃了。

想不到她也爱读欧阳修。

欧阳修号醉翁,恰好今天他也醉了酒,也一样游了洛阳城,算是应景。

他不禁心血来潮,研了些墨,提笔将下阕补全。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写完了,他拿起端详,发现写得奇丑无比,简直比虫子乱爬还要丑。

手怎么抖得厉害,像是握不住笔似的?

手腕…… 好疼。

怪不得她的针线活只做了一半就丢在床底,怪不得她的字写得这么难看……

原来那个总是闷声不语的小姑娘,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一直都在承受着这样的疼痛吗?

为什么呢?

刘祈来到铜镜前,那里一片狼藉——看起来今天小姑娘为了赴宴,把箱底都给掏空了。

她平日不像是那么爱打扮的人,难道今天,是女为悦己者容吗?

他坐在铜镜前,仔细打量起这张脸。

这不算是一张漂亮的脸,但也绝不像那些刻薄的女眷们说得那样丑陋。

听说她们背地里叫她呆头鹅,明明不是这样的——她今天跟自己对诗时,那样的神采奕奕,冲着自己撒谎时,眼睛滴溜溜地转!

她可一点都不呆滞,而是机灵得很,像只聪明的小猴子。

再说,不爱说话,总好过那些长舌妇,背后嚼人舌根。

如果要选一个人做伴,他宁愿选一只善良的小猴子,也不愿意选一只恶毒的花蝴蝶。

晚些时候,丫鬟来给她收了房间,帮她拆头时,便闲聊起来。

「小姐,今天宴会有意思吗?」

他想了想,「嗯…… 有意思。」

「见着侯爷了吗?」

他一愣,迟了片刻才问:「谁?」

「如意侯呀!」

「他怎么了?」

「小姐,您装傻!真没意思!」

丫鬟笑得暧昧,点破了少女深埋心底的秘密。

镜子里,刘祈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发现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一旦笑起来,居然有些可爱。

「小姐,天热,给您烧水洗个澡吧。」

刘祈收敛了笑容。

他早发现了这具身子如此单薄,一马平川像个青皮核桃。

但身为君子,总归是非礼勿视,洗澡的事,还是等换回来再说吧。

至于床头那套颇为显眼的小老虎刺绣衣裤,嗯…… 自然也是非礼勿言,只当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为何会跟刘祈互换了身体。

这样离谱的事,若传出去,搞不好要被抓去作法驱邪。

嘴唇干得厉害,我一口水都没敢喝,只怕要出恭,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

光是昨晚睡觉时,不小心手碰了他的肚子,我的心都咕咚咕咚直跳。

不知道那些对刘祈芳心暗许的女人们,是不是人人都如我一般没脸没皮。

不过,她们可没这个上下其手的机会。

这样想想,居然还有些窃喜。

清早起来,我写了很久的字——好久没有试过用健康的手写字是什么感觉了,要是有材料,我简直想绣朵花。

不过想想,刘携要是看见人高马大的刘祈在绣花,估计不傻也要疯。

说起刘携,我今天有事跟他说。

原来他喜欢升烟,还经常画升烟的小像,刘祈见过他的画,那晚才能识破我的谎言。

唉,也是,谁会不喜欢白升烟呢?

不过,刘携是个正直英俊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若他与升烟两情相悦,我也愿意帮他一把。

于是,我告诉他,升烟不喜欢玩投壶,喜欢放纸鸢,并且最喜欢的是看烟火。

他大喜过望,直接在屋子里跳将起来,比我还像是大马猴子。

兴奋了一阵,他扭过头来问:「你可不是耍我的吧?升烟的喜好,你怎么知道?」

「我……」一时没想出更好的理由,我胡乱搪塞道,「听汪垂柳说的。」

刘携点了点头,「那你代我谢谢她。」

不必,我心领了。

这身体的手腕痛得厉害,倒给了刘祈一个偷懒的好理由。

他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不用早起练剑了。

不过白升烟来得很早,直接钻进他被窝里,吓得他一记擒拿术,痛得白美人梨花带雨。

「垂柳,你做什么呀!」

他抱膝坐在床尾,一脸的防备,「升烟,你怎么来了?」

「刘携约我出去……」她的眼睛一转,娇娇地嘟起嘴巴,「我可不想去的,他哥哥欺负了你,我气还没消呢!」

这样红的脸蛋,实在不像是不想去的样子。

果然,话锋一转,她赖赖唧唧地靠过来,挽着「小姐妹」的手臂,「可是,他说去放纸鸢诶!垂柳,你陪我去嘛!」

刘祈默默抽出手,憋红了脸,「我,我陪你去,你先回去等我吧。」

白升烟欢欣地搂住他的脖子,眼看着要在她颊上亲上一口,吓得他摆起了手刀。

白升烟眼睛一暗,握住他的手,「唉,垂柳,你的手腕……」

她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弄的?

「当初,若是你没有救下吴大人的女儿……」

刘祈一愣,竟然是因为那件事吗?

两年前,皇帝选秀充盈后宫,各地方秀女入宫参选。

抚州知府吴大人的女儿在进京途中遇险,差点跌落山崖,幸得一位同批的秀女出手搭救,那秀女紧紧捞着她不放松,听说整条小臂都被锐利的山石割得血肉模糊。

吴大人的千金捡回了一条命,入宫参选,还封上了贵妃。

不过那位出手相救的秀女,却因为身上有明显的疤痕,不能参选,错失了荣华富贵的好机会。

想不到,居然是她。

不知怎么,眼前好像浮现了她那一张不算漂亮,也不爱笑,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脸。

这张脸从山崖之上俯视着他,抿着小小的嘴,忍着剧烈的疼痛,露出勇敢的,坚毅的表情。

时隔两天,我又看见了刘祈。

我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他,尽管他已经脱离了英俊的皮囊,顶着我的丑脸,可我还是一见他,心就怦怦怦地跳。

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看得出刘祈两天没有洗澡,本来就不算漂亮的我,此刻连说整洁都很勉强。

可我也无暇抱怨他了——我真的很想嘘嘘。

刘携和升烟正在放纸鸢,你追我赶好不快乐,丝毫看不出曾经剑拔弩张。

可能打情骂俏就是如此乐趣,是我这样的丑女无福体会的。

「走,我们也去。」刘祈碰了碰我,「你很久没放纸鸢了吧?」

看来他已经知道我手腕的秘密了。

那他看过我的小老虎套装了吗?

见我不动,他扯了扯我的袖子,「走啊!」

我摇摇头,「不行,我怕跑起来,就想,就想……」

出虚恭。

第一次站着三急,感觉真是尴尬中透着奇妙。

我胀红了脸走出树林,刘祈倒是神色坦然。

「这下,看来我非娶你不行了。」他说。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他不喜欢我,语气才会这么勉强。

「你放心,我不会借这个由子,攀你如意侯的高枝。」我垂着脑袋,闷闷不乐,「跟我换身体,算是你贵脚踏贱地,委屈极了。」

他有些傻眼,「我没这么说。」

「是没这么说,但就是这么想的。」

「也没有这么想。」

「行了,想不想的,跟我什么干系?」

他沉思了片刻,抿着嘴说:「你这样酸溜溜的性格,不好。」

「人和人不一样,升烟就开朗些,我就沉闷些,你觉得不好,也不劳烦你娶我。」

「你看看我。」他跑到我面前来,龇着牙冲我笑。

好丑的一张脸,笑起来更丑。

「我觉得你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就像这样。」

「可爱?是可笑吧!」我垮起脸。

「你要苦着脸,也别苦着我的脸,害得我都变丑了。」

听见「丑」字,我蹙眉踢跑了脚下的石子,「我知道,我不漂亮,不用你取笑。」

他挠着我的丑脸和笨脑袋,像只抓耳挠腮的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多笑一笑。」

「不开心,我就笑不出。」

「是…… 是因为没能参加选秀?」他仰着脸看着我,样子要多蠢笨有多蠢笨,「其实皇帝也不怎么好,岁数跟你比太大了,嫁给他未必会开心。」

「谁说我要嫁给皇帝了!」

再说,我这模样,就算参加了选秀,也估计是赐花,打发了事。

刘祈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想嫁给谁呢?」

你呗!

「难不成是我?」

啊这……

我点了点头。

然后又摇了摇头。

「可你是侯爷,我只是七品小官的女儿。你这么英俊,我却像只呆头鹅。你文武双全,可我写不好字,也不会做刺绣……」我的嘴一瘪,苦着一张属于他的,英俊的脸,「我不配嫁给你。」

「嗯…… 你看,现在我们互换了身子,高官厚禄是你的了,好看的皮囊是你的了,无伤无痛的手也是你的了。」他跑过来,笑嘻嘻地撞了撞我的肩膀,「要不别换回来了,我高攀你,你娶我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张丑脸笑嘻嘻的时候,好像是比平时可爱那么一点。

他这样嬉皮笑脸的,为什么却显得好认真?

可刘祈喜欢我什么呢?我想不通。

不过,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砸在我嘴里,我忽然觉得,也没必要想通了。

当天晚上,我和刘祈的身体换了回来。

刘携给升烟准备了一场烟花,惊喜之余,把她感动得梨花带雨。

而我和刘祈……

我和刘祈两眼一黑,不知怎么就换了回来。

哦,对了,我突然想起,互换身体的那一天,是赏花宴。

或许那时我的耳鸣,我的眼冒金星,并不是幻觉,而是宴会燃放的烟火。

烟花会让我们交换身体,大概是这样。

我和刘祈对视一眼,决定一起守住这个秘密——烟花之下,我第一次用我的丑脸,对着我心仪的男子笑了起来。

回去路上,他悄悄对我说,终于可以洗澡了,要是再换不回来,他非变成腌咸鱼不可,到时候风评尽毁,再也做不成洛阳城的大众情人。

王孙贵胄,高门小姐,人人都是香喷喷的,只有我们俩臭味相投,只能这样凑合一辈子。

其实也不错。

我对他说,要是再换回去,我可要把想摸的想看的都摸一遍看一遍——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他蜷起手指弹响我的脑门,「都说是美人自矜,你就算不是美人,好歹也矜持些吧?」

我听后又不高兴了——虽说我的确不是美人,可他如今是我的情郎,情人眼里不该出西施吗?

刚想酸上一酸,发一通脾气,便听见他又说话了。

这是一句悄悄话,说得我脸都红了。

「若真给换回来,美人儿,我也是很乐意的。」

管谁叫美人儿呢?

讨厌!轻佻!不稳重!

刘祈回到家,躺在床上,觉得心扑通直跳。

真不敢相信,真的是她,是自己等了三年的姑娘。

三年前,他在东郊小湖边的凉亭里遇见过一个抚琴的姑娘,可惜那姑娘不爱见人,远远瞧见了他,便抱着琴躲开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到那里去,远远地听那姑娘弹琴。

姑娘每次都躲,有一次走得急匆匆,还遗落了遮面的手绢,被他捡走。

就这样整整一年,他们没有见上过一面,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和姓名。

后来几个月,姑娘没再出现过,刘祈几乎每天都去等,但她迟迟不来。

再出现时…… 她的琴声破碎,嘈杂,几乎不成曲调,却夹杂着巨大的悲怆。

她遇到什么事了吗?

刘祈想上前问一问,可那姑娘再次落荒而逃,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匆匆。

后来,刘祈托人做了一把琴,就放在那凉亭里,压了张小条在下头。

「知音难觅。」

他看见姑娘回到凉亭中,怔怔地盯着那把琴看,将它抱在怀中,肩膀一抖一抖地哭了很久。

踌躇再三,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

事隔两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把琴,就在那个总是沉默着,总是不争辩,总是生闷气,脾气有点古怪,耍心眼的时候眼睛会滴溜溜地转……

就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房间里。

原来她没有再弹琴,是因为手腕很疼。

原来她也并不总是沉默,也会想与人争辩,也有自己的古怪脾气,精灵想法。

原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不是洛阳美人白升烟的陪衬,不是七品小官汪昌奇的女儿,不是王亲贵胄们用来取笑的谈资。

原来她一直努力地,努力地,忍受着生活中一切的不顺遂,无声地对抗自卑、自负和自私。

刘祈并不厌恶这样的沉默,他并不觉得嫌弃或是憋闷。

他只想走近她,或许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从此以后,不必什么都不说。

虎口被我掐得发青,可我仍怀疑是做梦。

刘祈说他喜欢我,他说要娶我,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我想不通。

他一定是在戏耍我,一定是的!

连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瞧不上我,何况是众星捧月的刘祈?

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不论长相,身份,还是做出的事情。

其实…… 我偷了一样他的东西。

他收藏着一条女人的手绢,是我今天早上发现的,就压在他枕头后的小匣子底下,隐秘极了。

当时刘携正拉着我出去,我脑袋一热,就给揣在袖子里偷了出来。

今晚看烟花时,互换之后,其实我比刘祈醒悟得要早一些。

趁着他还在发愣,我从他袖子里偷来了那条手绢。

此时此刻,就着昏黄的灯,我有些苟且地查看这条属于女人的手绢,像是在窥探他戏耍我的证据。

可这居然…… 是我的手绢。

是我两年前落在城东远郊凉亭里的手绢,用来遮挡我不漂亮的脸。

当时有个人每天都来听我的琴,可我从不让他靠近。

我怕他看见了我的样貌,便不觉得我的琴声美丽了。

刘祈是那个人吗?那个告诉我知音难觅的人?

原来我喜欢的男人,一直视我如知音吗?

这样的好事,真的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一直以来,我都在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平凡,甚至是寒酸。

我相信正直,却看见正直的父亲因为官职低微而遭人冷眼;我相信善良,却看见善良的母亲因为外貌而被贵妇们嘲笑。

我救下的姑娘做了贵妃,可她却下令,不允许百姓们谈论起这件事,因为怕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起我这一号人来。

阴雨的时候,手腕痛得我只能埋在被子里发抖。

我开始强迫自己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那些公子哥们说起我,总是叫我闷葫芦,那些贵小姐们谈起我,也笑我是呆头鹅。

没有人在乎我想什么,喜欢什么,因为我不会写字,不会弹琴,不会作画,也不会做女红。

我也懒得去争辩了,就如人所愿,做一个蠢笨的丑人吧。

于是,我一直在苟且地,甚至是猥琐地把自己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假装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沉默而酸刻的人。

喜欢刘祈,几乎是我做过最自不量力,但最勇敢的事了。

升烟或许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怕她喜欢的人是刘祈,因为我觉得,与她争斗,我什么胜算都没有。

是啊,她或许从没想过同我争斗,可我却这么寒酸地,不怀好意地,怕她抢走我喜欢的男人。

可从今以后,我再不打算这样了。

升烟的确漂亮又优越,但正是我足以与之匹配,才跟她成了好友。

刘祈的确是无比杰出的男人,但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样卓越的男子也曾拜服于我的琴声,也曾为我痴迷。

我没法变得漂亮。

但是没关系,笑就行了。

秋夕到了,我一直不喜热闹,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来游玩。

那些高门贵女们早就到了,看见我,就交头接耳起来。

不怪她们,年年斗墨宝,我从没来过,她们也觉得新鲜。

所谓「斗墨宝」,无非是比写字,或是比画画,过去我因为怕出丑,从来不掺和,许多人还以为我压根不认字。

升烟怕我难堪,也从来不出头——其实她画得一手好画,若是参赛,定能拔得头筹。

今年我特意嘱咐她,一定要画幅好图,技惊四座。

不曾想,最后一关遇上了劲敌,刘携甩起袖子也去参赛,画得是升烟的小像,看得四周的姑娘们半是羡慕半是憧憬,牙都酸倒了。

败给我的朋友白升烟,谁能不服呢?

我这一边正有人在写字,是常家的小女儿常盛玉,还有她那几个平日里就叽叽喳喳的小姐妹。

就是她们给我起了「呆头鹅」的雅名。

此时此刻,看见我在研墨,常盛玉便忍不住窃笑起来,同姐妹说:「哟,原来她认字的!」

「未必,或许只是装模作样,会研墨罢了!」

「诶,呆头鹅研墨,打一句诗,你们猜是什么?」

那小姐妹默契地接茬道:「那定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了!」

几个人齐刷刷地笑起来,笑得我耳朵生疼。

升烟刚涮了画笔,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甩了那常盛玉一身的墨点子。

「白,白姑娘!你干什么!」

不等升烟说话,刘携背起手,频频点头,风姿绰约,跟那天在床上蹬腿撒泼的样子判若两人。

「常小姐,正所谓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白姑娘这是变着法夸你清雅可人,你若失动怒,可就是不解风情了。」

常盛玉强挤出一个笑来,「公子说的是,只是我的罗裙是新做的,面料独此一份。」

刘携说:「姑娘不说,我还正想问,如此丑绝人寰的料子,究竟是何处购得?这样红不红,橙不橙的色泽,最是挑人肤色。若像升烟一样白皙可人,或许好看,可常小姐面若黄土,配上一双泡眼,与这颜色一配,倒活像是……」

不等他说完,升烟敛着眼睛接茬道:「倒像是蒸熟煮烂,一条站起来的大鲤鱼。」

话音未落,常盛玉身后的姑娘扑哧扑哧笑了出来,换来一记凌厉的眼风。

众人都哄笑起来。

「白小姐,你想给你的姐妹出气,也得占理吧?她本就不会写字,我又没有说错!」

我研好了墨,抬头冲她咧开嘴笑了笑,「别急,常小姐,我这就写。」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中央,摊开纸,用发抖的手攥住毛笔。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果然,这次也只写了上阕,就痛得写不下去了。

离远一看,这字歪歪扭扭,跟狗爬一样丑。

常盛玉志得意满地笑起来,「哈哈,人说字如其人,真是一点不错!这样的字也敢拿出来献丑,不嫌丢人!」

丑吗?我觉得挺好看的。

歇了片刻,我拿起笔,打算把下阕写完。

手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攥住了。

是刘祈。

奇怪,他明明告诉我他今天不来的。

不过,他这一出现,常盛玉脸都绿了——我不喜欢与人争斗,可我喜欢爽。

刘祈攥着我的手,悄声冲我玩笑,「你说今天秋夕,晚上会不会有烟火?」

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我瞬间有些慌神,却被他攥紧了手。

「专心些,写字呢。」

他就这样带着我,一笔一画地开始写这首词的下阕。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嗯?不对,怎么写得不是这阕?

定睛一看,那人落笔却是……

何处不相逢,哪怕匆匆?彼时花似此时红。怎道重逢花最好?概与卿同。

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他,便见他冲着我眨眼:「概与卿同。」

他眼中有湖光山色,风光霁月。

我悄悄红了脸,拿胳膊肘撞他一下,「都说是美人自矜,你这样端正的美人,怎么不知道矜持的?」

他笑起来,反问我:「倒是你,没皮没脸的人,怎么忽然矜持起来?」

「嗯…… 原本不是矜持的人。」我清了清嗓子,咧开嘴笑了,「概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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