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顶部

4烟花易冷 见欢

所属系列:我的人生主题曲

烟花易冷 | 见欢

我的人生主题曲

我初见莲生其实没看清他的脸。

彼时刚从噩梦中醒来,见谁都像是恶鬼。

莲生一手稳着我的肩,一手端着药碗,我刚要扑腾,肩膀传来的剧痛让我生生白了脸,冷汗直冒。再定睛一看便撞入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典型的桃花眼,眼尾上翘,该是风流多情的模样偏生冷漠了神色,细细看去只有薄情。

我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神情了。

作为大魏最受宠的公主,我可能是惹上天妒忌,一年前患了癔症,皇宫内外数百良医久治未果,此次昏迷数日未醒,眼看就要香消玉殒。父皇没了法子,张贴皇榜,只要治好我,就可以向天子提一个要求。

而莲生就是跟着他师父揭得皇榜。

之前的医者大多怕我,大抵是公主刁蛮任性的名声传得太响,而加上癔症让我变得阴晴不定,时不时会喊出「拖下去斩了」这样的话来。

我当时心头烦闷,这人还敢捏我,愈发愤恨,张口便要喊人将他拖下去。然而刚刚张开嘴,黑乎乎的药汁就灌进了喉咙里。

莲生死死按住我的肩,瓷碗抵着牙关,全凭蛮力将满满一碗药汁都灌进了我嘴里。

在晕过去之前除了那双眼睛,我记得的只有那颗锃亮的脑袋。

哦,这次来治我的是个和尚。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再没有可怖的怪物,我深深陷在锦被里,满足地发出喟叹。

再次醒来,丑时的打更人刚刚走过。殿内稀疏点了几根蜡烛,昏暗极了,事物只隐隐约约看个形状。冬夜的北风呜咽,听得人浑身打战,我有些害怕,拍拍床沿,叫贴身侍女的名字。

晚竹没回我,反而听见一声低沉的男声轻轻应了一句。

「谁!」

几日不曾说话,我嗓音沙哑,一张口黏糊得紧。听得窸窣声响,衣物摩擦,鞋底蹭地,不多时便有杯子递到了我手里。

我抬头一看,是下午的小和尚。

小和尚身量极高,要仰着头才能看清脸。生得倒是好看,鼻头挺翘,唇色有几分艳,衬着那双桃花眼越是庄重越是勾人。

他几乎没什么表情,把水给我之后立即拉开距离,席地而坐开始念经。叽里咕噜的听不真切,手里佛珠一颗一颗转得积极。

我有些恼火,把杯子丢出去掷在他身侧。清脆的声响惹得他侧目,眉宇间也没有不耐,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复而重新诵经。

我趴在床沿上,黑发丝丝缕缕纠缠垂落,在光滑的地砖上像一条条盘曲扭动的小蛇。

这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

「贫僧法号莲生。」

不远处的人突然出声,将我的思绪引得一番去,不再陷入那些可怕骇人的幻想。我重新回到床上,倚着床框坐好。

长夜漫漫已经了无睡意了,听着莲生诵经倒真的平静下来。

约莫半个时辰,大抵是结束了,莲生重新睁开眼,不再转动琉璃佛珠。他看向我,下定了结论。

「公主忧思很重。」

「嗯?」

「心病还须心药医。」那双眼睛太过澄净,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一切,「公主有什么事情放在心里大可与贫僧叙一叙。」

我并不想说话,也知道这个人与之前的不同,可有些事是秘密,旁人不能知道。

「大师这样盘腿坐了许久,腿不麻吗?」

烛火摇曳看不清脸色,却是过了许久才又听见他开口:「不麻,多谢公主关心了。」

「不麻就好。」

我拉起被子盖住头,翻身背对莲生,对方又开始诵经。可能佛经真能安神,伴着他低沉的诵读声,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了晚竹的大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呜呜呜,公主,您吓死奴婢了!」

我拍拍她的手:「死不了,但是再吃不着东西就真要饿死了。」

这话逗得晚竹笑出声来,拍拍手,让宫人们赶紧送上吃食。

「那莲生小师父还真厉害,他说公主您今日必定精神大好,现在看来果然是神采奕奕呢!」

她一向是很会拍马屁的。

我想起昨晚彻夜守在殿里的莲生,想他一整晚为我诵经也是不容易,便问晚竹可有妥帖安排人家。这小妮子羞得面上一红:「哎呀,哪里用得着我呀,可有的是人排队给莲生小师父打点呢。」

想到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我也不由得点头。

「这样俊俏的人做了和尚,不知要让多少姑娘家害了相思病。」

今个是冬日难得的艳阳天,生病之后我一直恹恹的,打不起精气,时间长了连父皇那儿的请安都不大去。他心疼我也就免了让我好生休息,晚竹却是不让的,碰到好日头总要拉着我去外头好好转转才行。就像今日,不过刚用过早膳便半推半拉地出了宫门,一直到了御花园才歇脚。

冬日的御花园一向没什么看头,荷花池结了一池的冰碴子,旁的花枯的枯,烂的烂。除了满园子开的红梅,热热闹闹,远远看去火烧云一样倒是艳丽。但是嫔妃们爱往那儿去,我身为皇后的闺女跟那群女人一向不怎么对付,自然不会去。

于是便总去假山那儿。

这山有个挺诗意的名字,待月归。

这假山很大。上头还有亭子,爬上去可以看得很远。一直看到冷宫的那一边。

视野开阔是没错,冷也是挺冷,每一阵风刮过,我都要紧一紧身上的狐狸大髦。

我在看冷宫的那一边,那里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女人。

这山为什么叫待月归,是因为那个院子里的女人叫柳明月。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又不能知道。

我与那女人渊源颇深,这是关翊州说的。

他是我大哥也就是太子的伴读,这人成天笑眯眯的,看着儒懦,其实满肚子坏水,活脱脱一个老狐狸。

我记得那日的雨极大,关翊州坐在书堂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动毛笔,盯着屋外巨大的雨幕。彼时我正折了只小船看着它顺着外头排水的沟渠晃晃荡荡漂远了。关翊州不知何时转过头来,那样子认真而严肃,像是思考了许久。

「殿下,您知道冷宫那边的院子里住的是何人吗?」

我白了他一眼,别说冷宫了,即便是冷宫附近我也不会驻足半分。那地界多埋汰啊,别说母后了,父皇都不让我从那过。

关翊州手指北方冷宫的方向:「您没听说过吗?」

冷宫的那头住着个疯女人。

这是宫里早已有过的传言,每三年逢新人进宫都要被拉出来作为怪谈在宫女们之间传个几十回。时间一长说什么的都有,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关翊州不依不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您应该去看看的。」

说罢转回了身子专心背书。

我没了折纸船的心思,趁着夫子不在,上了栏杆。晚竹在下面扶着我,我透过倾盆大雨去看冷宫的那一头。

雨本就大,远远看去,那头像蒙了层雾,使得红墙黛瓦都不甚清晰,朦朦胧胧,更有神秘感。

倘若时光能够倒回,我打死也不会去一探究竟。

正愣神,有人递来一杯清茶,夹杂着浅淡的檀木香气勾回了我的思绪。

随即陷入了一双明眸。

我见过很多俊逸非凡的男子,关翊州算得上其中之最。只是他这个人太深沉,心思重,叫人看不清,自然不敢深交。而莲生却是我见过最出尘的人,倒有点像九天之上的谪仙让人不敢靠近了。

莲花中托生的活佛,性最冷也最慈。游走于红尘之中却又不困于红尘,他是孤身一人,与万物结缘,与一人无缘。

可惜了。

我接过清茶,喝一口可谓暖到了心里。

又一阵风刮过,我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站起身示意莲生让位。谁料那人站定了不肯挪动半分,反而看向我刚才注视的地方。

「殿下在看的地方有一位故人。」

我不禁咋舌,这个和尚有点可怕。

见我愣住,莲生看向我,抿唇似乎在思虑些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您该再走一趟。」

这种秘密被人戳穿的羞愤感让我一下子红了脸,一急躁止不住咳嗽起来。晚竹赶忙扶住我,绕开莲生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只听见他一声轻叹散在寒风中微不可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是夜,用过莲生熬得药后第一次没半夜发病。但也可能是这些日子睡得太多,一直到子时都没有睡意,外头的风也停了。晚竹夜里难得睡个好觉,此时已经睡熟了。我在床上呆坐了半刻还是决定起来,披好了衣服,刚推开门便看见一个人提着灯笼在宫门的角落里。我走上前去,正是莲生。见了我他一点也不奇怪,看样子像是等候多时了。

他走在前头,灯笼照亮了小小的一块地方,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成了我唯一的引路人。我跟着他不知为何扑通扑通跳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只觉得安心。

冬夜寒冷,即便没有风我也畏畏缩缩,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莲生听了解开披着的斗篷递到我的手上。

出家人更讲男女授受不亲,我只触到了他的指尖。与我冰冷的手不同,他的指尖带着暖意,是会让人贪恋的温度。我再看他眉眼,平淡温和不带一丝情绪。忽然有些烦闷,不知何人才能让他蹙了眉头,牵动心绪。

去那边的院子得绕过冷宫,是好长的一段路,两个人走走停停,一直快到寅时才到。

推开木门,只是一点点动静便惊得里头的女人大叫起来。她被锁在屋子里,此时正扒着窗户吵嚷。多是些无意义的话语,伴着「啊啊」这样的语气词,属实疯癫。

我走到窗户前正对着女人,即便披头散发也能看个大概的模样。巴掌大的一张脸,丹凤眼,鼻头小巧。嘴唇微微地翘,看着像是在笑一样。

我与她似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看着我突然不叫了,疯狂拍打窗户要出来,嘴里却只是小声地嚷着:「孩子孩子。」

我的手覆上窗棂,对着她拍打的双手,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娘!」

情到深处不能自已,我叫出声来,她慢慢滑坐在地,抱着腿呜咽起来。

这个本该是我婶婶的女人其实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当年争权父皇杀了皇叔,囚禁了母亲,生下我,成了大魏最受宠的公主。若不是关翊州提起一嘴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常说若能重来绝不踏足此地,可真的时光倒流,我当真狠心如此吗?

只是即便知道又如何,我做不到去质问父皇母后,也没有胆量放出我的亲生母亲。我什么都知道,却只能装作不知道,把自己锁起来,忧思愈重,缠绵病榻。

「殿下。」

莲生在身后唤我,他垂下眼眸,犹如菩萨对世人的怜悯。

「顺从自己的心。」

不要再折磨自己。

我想清楚了。

我抵着门,时隔一年终于开怀地笑起来。

「娘亲,明天我就接您出去。」

回去的步子变得轻快极了,莲生送我到宫门,我挥手与他告别。

「多谢你了,莲生小师父!」

他双手合十念一句善哉,嘴角似乎也染了笑意,叫我一时看呆,羞红了脸。

心里的石头放下,这一觉我竟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明黄色的阴影,父皇的脸隐在冠冕之下,叫我看不清楚。他伸手扶起我来,语气里尽是悲怆。我一时愣怔,看着他悲伤的面容,呆呆地也落下泪来。

「父皇为什么哭?」

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曾经爱极了这双有力的手。它可以把我举高高,把我护在怀里,给我温暖与安心。如今却是冰冷,要从我这里汲取一点温度。

「父皇失去了一个对父皇来说很重要的人,一个见欢不认识的人。」

我已经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脑海中即是一道惊雷炸过,浑浑噩噩不知天地是何物。

望着父皇是一副陌生面孔,望着晚竹亦不觉熟悉,仿佛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知到底该去哪里,只能重重往后一倒,阖上眼,陷入昏暗。

我又病了。

耳边萦绕的是佛经,莲生的声音低沉动听,这么小声地念着也不觉得烦人。我睁开眼,已经几日不曾进食也不觉得饿,只是茫然盯着帷幔缓缓沁出泪来。

「殿下节哀。」

莲生走近了我,手里捧着碗。

「这是什么?」

「糖水,殿下心里苦要缓一缓。」

我没有力气坐起来,也不想喝什么糖水,故而别过头不再看他。莲生也不走,盘腿坐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来,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我一看,是一串逗弄孩子的铃铛。

「这是那位夫人留下的。」

我听了这话,一把将那铃铛夺过来,才发现上面刻了我的名字——见欢。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

那碗糖水被送到我的面前,莲生澄澈的双眸中映出我满是泪痕的脸。

「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了她。」

我接过碗,在脑海勾勒她的模样,一定是浅笑晏晏,温柔不已。她知道我的痛苦,不愿我为难也不想成为我的累赘,对她来说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这样一来我还是那个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

被子牢牢压在身上,脚下还塞了两个汤婆子。炭火烧得旺盛,仍旧是冷,那种心里空落落的孤独感死死纠缠着我,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

莲生道一声告退便要离开,晚竹拉开门要送他出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唤住了他。

「别走!留下来!」

莲生迟疑地停住步子,俊秀的脸上都是不解,随即又释然。

「睡一觉吧殿下,等明天的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梗了梗脖子,思考该找怎样一个借口。

「本宫害怕,大师在这念念经可好?」

他顿住身形未动,过了片刻才听一声叹息。

「好。」

莲生身上有好闻的檀木香味,是比安神香还好用的存在。

这样的人出了家,真是会让姑娘家心碎啊。

这样想着,不知何时就睡熟了。

第二天醒得倒是早,天还没亮。我扭动睡僵的脖子,一转头便看见莲生以手撑脸,睡颜恬淡美好。比起他醒着时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睡着的他倒有几分稚气,眼下淡淡淤青看样子是被我折腾得不轻。

我不由得凑近了观察,真是一张天妒人怨的好相貌,睫羽比我一个女孩子的还长,活像一把小扇子。肌肤白皙,想来摸上去很滑手,我这样想着不小心撞上了床框。莲生猛地睁开眼便看到伸长了脖子看他的我,慌得整个人往后倒去,摔了个屁股蹲。我也觉得有些尴尬,缩回了床上,蒙住被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身后一阵响动,伴随着开门声吹进的冷风,莲生走了,屋里留下的只有一点浅淡的檀木香气。

晚竹送他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翻身下床,瞥见桌子上一串琉璃佛珠,在一缕晨光中熠熠生辉。

我把那串佛珠攥在手心,想着有机会再还给他吧。

说是找机会还,结果拖了快一个月也没送出去。钦天监夜观天象说是见到了五星连珠的大吉之象,天佑大魏,需得祭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国师卜卦认定莲生是天选之人非要他主持祭天,好大的一个担子压在他身上,这一个月来他忙得脚不离地。我也不好去打扰他,只能转着佛珠,时刻注意那边的动静。有时候上着课呢,发起呆来啥也不知道。关翊州会用笔敲我,提醒我回神,他抿着唇,眉宇间透露着不悦。

「殿下!」

「啊?」

我手上还挂着那串佛珠,见关翊州盯着我赶紧收到袖子里藏好了。

「什么事!」

「没什么。」他指着我藏在桌下的手,意味深长,「那莲生可是个和尚。」

我脸上骤然发起烧来,不知为何变得羞赧起来,仿佛他意有所指,而这恰恰也是我所想。于是气恼地盯着关翊州那张气定神闲的脸,不由得拔高了声量:「关你何事!」

关翊州撇撇嘴,他惯来是这样事事无所谓,一派淡定。对于皇子们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谁也不怕,乃至是父皇也不能让他畏惧了半分。

「自然与奴才无关。」

因着是兵部侍郎的公子,未任官职自称奴才,对我可半点没有主子的样子。我拿他又没办法,总是气个半死,也不想读书了,收好佛珠一甩袖子离开,留关翊州在后头念叨。

「殿下的书可会背了吗,太傅明天要抽查的呀!」

这厮真是气死我了!

想起莲生那张端庄宁静的面容来才觉得心静了几分,仔细回味过来又腾地一下烧起来。

晚竹在一旁咂舌:「这可真是不妙啊,殿下。」

「住嘴!」

我闷声走在前头,心想真的是不妙。

是莲生先来找的我,他站在我宫里那棵合欢树下。雪刚刚停,枯朽的枝丫上盛满了雪,压得弯弯的。他站在那儿,袈裟是红黄交接,在晃眼的白里平白生出一股绮丽。这可真是糟糕,他是个和尚,应当是不入俗世,神圣高洁的,怎么我看去便眉眼带笑,想要把他从佛祖身边扯下来,从天上扯到地下,扯到凡尘里,让他看看人间是怎样的繁华动人。

晚竹为我裹紧了狐裘,我上前一步,莲生就往后退。他低着头,肩膀微微缩起,回避我的目光,只道一声:「殿下。」

「嗯。」我轻声应是,「这祭天事宜可忙坏大师了。」

「无碍,能为陛下分忧是贫僧的荣幸。」

「嗯,所以您是为何事而来?」

莲生抬起头,正对着风口,冻得他鼻尖通红。说话间带了沉重的鼻音,恐怕是染了风寒。

也许是这风寒让他变得昏沉起来,行动言语就带了迟疑,顿了半晌才开口。

他盯着我的手腕,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串落下的琉璃佛珠。

「贫僧是来拜别的。」

「要去哪里?」我踢着脚下的鹅卵石,听到这话心脏不经意间漏拍一节,反应过来后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害怕这一面会成为最后一面。

「云游,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哦。」鼻头酸酸的,也不知是不是风太大被沙迷了眼,想要掉眼泪。

莲生抿了抿唇,很为难一样。

「贫僧丢了件东西,不知殿下有没有看到。」

「你丢了东西关本宫何事!难不成是本宫偷的吗!」

我在无理取闹,强词夺理,用生气掩饰自己的不安。甚至跺起脚来,气得扭头就跑。其实一转身眼泪就掉下来了,哽得呼吸不畅,还要让晚竹送客。莲生似乎没走,他站在我身后,哭笑不得一样,叹了声气。

「殿下呀。」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说,「那贫僧先告退了。」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晚竹隔着被子拍我的后背。

「怎么办呀,公主。莲生小师父下月初三就要走了,今个儿都二十七了!」

我探出头来:「那就不让他走!」

我是大魏最受宠的公主,自幼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但这次作妖的对象毕竟有些特殊,我决定走游击路线。所以,我又病了。

丝线悬空,一边系在我的手腕,一边收在莲生手中。他拧着眉头,一副思索的模样。良久之后才松开丝线,疑惑地啧了一声。

「殿下是哪里不舒服?」

我捂住心口轻咳:「胸闷地狠,夜夜噩梦,恐怕是癔症还没好透。」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说不可能。只是不好当面反驳我,只能背过身子收拾药箱。

「那贫僧再为殿下煎几服药吧。」

「慢着。」我喊住他,不禁怀念起之前的诵经声,想起那令人心安的诵读,不觉间弯了眉目。

「本宫心神不定,大师诵会儿经可好?」

那头顿了许久才应答我。

侍女们搬来软座,莲生低沉温和地诵读着,时不时夹杂几下木鱼清脆的叩击声。我阖着眼,凭记忆跟着他默念,只觉得心头愈发宁静。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也愈发鲜明,并且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手从被子里滑落,指尖刚好抵上冰冷的白玉砖,紧张使得我开始无意识画圈圈。

「留下来好吗?留在宫里。」

佛经骤停,伴着敲击木鱼的最后一声久久回荡在这空旷的宫殿里。

我半个身子探出帷幔,漆发如墨,称得肤白如雪。一点红唇娇娆,眉目风情媚而不妖。或许是因为情动,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变得软糯娇媚。

「好吗?」

「咚咚咚。」

莲生一连敲了三下木鱼才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到情感,是厌恶抑或是爱意。他像是祠堂里最庄严的那座佛像,不怒不喜,对待每一个人都是毫无分别。

撩起僧袍,他起身站得笔直,不知为何此时再看那张脸似乎带了薄怒。

「殿下若是寂寞,宫中多的是人趋之若鹜,何必来调遣小僧呢?」

我见他误会,当即慌乱起来,方才那点暧昧气氛悉数被打乱。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不敢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变得语无伦次。

「不是调遣不是调遣,是真心的!我觉得与你有缘便想亲近,才希望你留下来,不是什么轻薄之意啊!」

听我这么解释,莲生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没了生气的样子,却还是冷漠。僵硬地弯了身子,道一句小僧告退。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活像只着急忙慌的兔子,又急又快。但想到一向稳重的莲生慌了神,我憋不住笑出声来,心情大好。

「你什么时候走啊!」

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句:「等殿下身体大好了!」

那可就要留下来过年了。

我笑得眉眼弯弯,翻出枕头底下的琉璃佛珠戴在手上喜不自胜。

晚竹说我活像个变态,四书五经上写的都是莲生二字。

可是要怎么办呢,我但凡是想起他心头就像吃了蜜一样甜。那人来送药,我恨不得把人扣在宫里不让走了才好。可能是表现得太过明显,莲生这几日都是把药送到宫门口,由晚竹递给我,这样下去我还如何见得到他。

日头大好,昨日下得雪化了大半,披着斗篷竟微微冒汗。

「养了许久的病也该好转了,出去走走吧。」

走到哪儿去,自然是佛堂。只是路上遇到了关翊州,虽然不大高兴但是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莲生了,那股不悦旋即被冲淡不少。

这小子最近不入学堂,似乎拜了官职,但是和哥哥走得近因此也常入宫来。

见了我不过随便行礼,不过我急着找人也没在意,绕过了他要往前走却被一把抓住。关翊州蹙眉,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殿下对那个和尚未免太过上心了。」

我有点不高兴,虽然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关系,但这不代表他可以随便和我蹬鼻子上脸。男未婚女未嫁,他是臣子我是公主,这样纠缠传出去本公主还怎么做人。

「放肆!」我冷了神色,「关翊州你不要坏了本宫的名声!」

他比我还急:「您追着个和尚跑就不坏名声了吗!」

我一昂头,把皇室骨子里的骄纵展示得一览无余。我深知自己像父皇,对于爱情的向往,那种只对一人的浪漫,是发自于天性,比时间更长远。只是我比他更勇敢一点,我不在乎声名狼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要那个人值得。

说白了关翊州不是我在乎的那个人。

我撇开他的手走在前头,偏过身子生平第一次对他横眉。

「那是本宫心甘情愿。」

他垂落的手还维持着刚才抓住我的动作,看向我时眼尾低垂,神色落寞。多么难得,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可怜得让人忍不住想去安慰他。但他毕竟是那个清俊孤傲的少年,只是倔了半刻便大跨步走得飞快。

我到佛堂时莲生意外地没在诵经,他着一件白色的僧袍站在雪地里仰头看树上的鸟窝。

说来惭愧,这宫里的花花草草我只知道它们的统称,往细了分那是一个也叫不出来。这让我不禁窘迫,连个话题都找不出来。

估摸着这几日莲生也被我练出来了,我凑过去时竟然没跳开,反而伸手指着鸟窝与我细说。

「里头有四个雏鸟,今天刚破壳。」

我哪里知道有几只鸟,看着他的侧脸都快流口水了。

柔柔的阳光洒在僧袍上,渡上金色的光泽,看去尽是圣洁。他勾着唇角,温声细语叫我头晕目眩不能思考。

沉迷美色间大鸟飞回来了,长得不甚好看,无论雌雄都是灰褐色的。体型不大,喂食过后紧紧挨着在窝里坐定了。时不时蹭蹭脸啄啄羽毛,温馨不已。

人世间若能这样就是幸福吧。

我再看莲生发现他入神不已,眉宇间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看过去有些心疼,是看着鸟儿想到自己了吗,这样的悲伤。

「父母在真好。」他看向我,弯着嘴角,「真羡慕殿下。」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他,明明并肩站着,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难过,却无法安慰。

「晚竹,下去吧。」

莲生居住的小院子没有侍奉的人,出家人清苦,凡事亲力亲为,这时候倒是亲近。

我踮起脚,张开双臂搂住了他。

怀里的人顿时变得僵硬,迟钝得无法做出反应。我看他眼波震动,紧张得扯断了佛珠,变得慌张无比。

下一秒他就推开了我,快速跑到屋里关上了门。我在门外站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一直到起风,莲生才推开门,终于整理好表情,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只是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我。

「起风了殿下,还是赶紧回去,不要染了风寒的好。」

我没理他,固执地问着:「可以留下来吗,大师。」

他没有回答,只是叹气:「善哉。」

因为这么一出,莲生和他师父第二日就要离开。临走前他在我宫门外站了半天,也不请人通报,要不是晚竹瞧见,我定然是不知道的。

当时还不知他是来道别,以为这小和尚想明白了,喜得我从榻上蹦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口,气喘吁吁还要问他:「可是想明白了?」

「殿下。」莲生道,「贫僧是来道别的。」他还在看我的手腕,佛珠藏在袖下只露出一点流光。他定定地看着,倏忽间偏头弯了唇角。

「贫僧有一件东西要送给殿下,此时已经送到。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了。」

我脑袋嗡嗡作响,眨眼间落下一滴泪来,只觉得难过。北风刮过,脸上干巴巴地疼。扯着皮,混着热泪叫我说不出话来。

「不能不走吗?」我咳嗽两声,「你看,我还没好透呢。」

「贫僧留下来对殿下的病没有益处。」

「怎么会没有益处呢,你不在这我好不了的。真的!没有你我绝对好不起来!」

我病入膏肓,而你是我唯一的药石。

小和尚不知道,他低着头,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记得他在我婆娑泪眼里越来越远的身影。

月上中天的时候我去拜访了国师,他披一件玄色的外袍,墨发未束。散散披在肩上,在月色下,这张脸比天女还勾人。莹白的面,微微勾着浅色的唇,似笑非笑。额上一点朱砂,眼眸温润,好似含情,实在惑人。

「殿下。」他说,「红鸾星动矣。」

我微微颔首:「本宫知道。」

他摊开龟甲牌一一排列好了,再依次翻开。

「这不是段好缘分啊殿下,或许没有个结果。」

我坐下来与他面对面,瞄了眼龟甲牌上头乱七八糟不知写的什么,只能盯着他。

「莲生是苍狼星,苍狼星主杀伐。」

「怎么会呢?」我大惊,「他是个和尚!」

「所以臣才说这不是段好缘分,可以说是有缘无分。如果非要找一段正缘。」他在桌上写了个「关」字,「这个才是。」

我咂巴出味来:「合着我跟莲生还是有缘分的,既然如此那就够了。管他孽缘良缘,不试试怎么知道,本公主不信了,人定胜天,我还能拿不下他!」国师是整个大魏算命最准的,有他的话我登时信心大增,高兴得直拍对方的肩。

「深夜登门打扰国师了,好好休息吧!」

他朝我作揖:「那便祝殿下心想事成。」

我不急着回去拐道又去了莲生的住处,此时还未熄灯,他应当在做今日的最后一轮功课。

我站在门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他起身,拉门的刹那吓得他连连后退,险些撞到柱子。我冲他俏皮一笑:「我来没别的事,就是告诉你一声,你走不了。」

听得此话,莲生皱眉。眼底细细看去并没有波动,看我似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除了包容别无他法。

「贫僧不过是个出家人,殿下何必如此执着。」

「我执着与你是个出家人有何干系?我见你便心生欢喜这是倾慕。既是倾慕让你留下有什么不对吗?」

「殿下。」莲生叹气,「此事讲究你情我愿。世上男子倾才绝世者何其多,时间一长您自会忘了贫僧的。」

「你也知道天下倾才绝世者何其多,但我偏偏就看上你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我比他矮了一头,要踮着脚才能与他对视,莲生闭着眼不肯看我。

「你做什么把眼闭着,你睁开眼看看我,当真是一丝一毫的心动都没有吗?」

他还是不说话,甚至转过了身,我跟着他也转了半个圈。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以佛祖的名义起誓,眼中不曾有过我!」

他不回答,瘦削的肩膀不自然收紧,纤长睫羽抖动如蝴蝶振动的翅。

「既不看看我,怎么承认心中无我。你不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反正宫墙深深,我不嫁人,陪我的就只有青黛红墙,我等得起。」

踮起脚,把吐息尽数喷洒在他颈侧,「我远比你想的固执。」

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我知道没有厌恶。

艳色的唇微张,轻声问我:「何必?」

「我心甘情愿,怎能说是何必?」

脚踮得太久,话音刚落我一个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幸而莲生一把揽住了我的腰才不至于摔倒。他眼里的慌张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扶着他的手站好后,他又变成了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

他几个跨步进了屋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大盗。

「夜深了,公主请回吧。」

「好。」我抬头看看月色,晈若银盘,月华如练,实在动人。像我的心情一样很是美丽。

只是没想到回去的路上看到了关翊州。

他一袭墨绿色的长衫,身形笔直,挺拔如松,当真叫人移不开眼。此时以手扶额,面露倦容,没了平日里的锋芒,生出一股亲近感来。我想他今个儿被哥哥叫走忙了一个下午,晚上该是累坏了,本想关心两句,怎知他看我来的方向先撇起了嘴。

「殿下又去寻他了?」

「嗯,怎么?」

他弯了唇,那抹笑意看起来像是讥讽:「殿下应当多留会的,那小和尚明天就该走了。」

我敛眉心想这货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想与他吵上两句,但见他眉目间倦色深深,到底是一块长大的,不忍心。以手拂面做出困顿的样子来。

「都到亥时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个儿还要上朝呢。」

他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水色。我从小就知道这孩子死犟死犟的,有什么事都是憋在心里,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内里可憋着劲呢。「殿下对那和尚是认真的吗?」他侧头,一副鄙夷的样子,「他配不上您。」

早些年晚竹没混到我身边做大宫女的时候与人吵架有一金句,只有四个字:关你屁事。我时常想学以致用,但可惜晚竹对皇家的颜面看得相当重,一旦我有说脏话的苗头她就在旁边制止。比如现在,但这句话实在是好用,所以思考再三我决定使用不那么粗鲁的话术。

「与你何关呢,关翊州。」

他抿着唇,手不自然地拽紧了袖子,这代表他现在有些暴躁,也有些无措。

「陛下会怪罪的。」

我捂着嘴笑起来,头上的金钗摇晃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你以为父皇他不知道吗?」我从关翊州身边走过,「我生来就是大魏最受宠的公主,从前是,今后也会是。我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父亲是当今圣上,你说我要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我不知道关翊州为什么要告诉我冷宫那头的事情,但现在我要做的是不辜负那个人,好好地活下去,像我的名字一样,见欢,所见即欢。

关翊州瞳孔紧缩,伸手要来碰我,被我侧过身子擦肩而过。

我走后许久他仍在原地,看上去落寞至极。

莲生一早打开门就看见了我。

我第一次站得规规矩矩,连嘴角的笑容都保持得恰到好处,怎么看都是端庄大方的公主。

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恭恭敬敬地行大礼,道一声:「师父。」

惠恩大师站在我的身后,听得这一声微眯的眼睁开,只轻轻点头,冲莲生招手让他到跟前来。莲生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乖乖照做,其间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抿着唇,笑得乖巧而腼腆。

「陛下让为师留下来在承安寺做住持,公主殿下身体未好,你留在这里继续为她医治吧。」

「师父,徒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惠恩大师堵了回去:「你尘缘未了,该有这一遭。」

眼看着两人把目光都移向了我,我赶紧低头装咳嗽。可嘴角却怎么也下不去。

莲生拧着眉,看着老大不情愿了,闷闷地应下,结果惠恩刚走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里,任谁唤他也不理不睬。

我在门外小声喊着:「哎呀,大师怎的这般高冷,门外天寒地冻,我一个弱女子可熬不住啊!啊呀,不行了,不行了,要晕要晕!」

晚竹也赶忙喊起来:「殿下您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啊!」

里头的人怒气冲冲地拉开了门,白净的一张脸因为生气都染上了两朵红云,让平日严肃的他此时此刻看起来倒有几分可爱。

「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闹了,自个站好了,望着他眼里都是星星。

「不想干什么,只是不想你不理我。」

我上前一步,与他近在咫尺。

「也不想你不开心,把自己闷在房里,我只是希望能每天陪你坐那么一会儿,谈谈心聊聊天。」

他不说话,我们看着彼此,对视的双眸里只有对方的影子。彼此之间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缓缓流动,夹杂着早春初生的嫩芽,是青草香。

为了留下他,我特地去找的惠恩大师,这位睿智的老人似乎一早就知道我会去,所以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准备好了热茶等着。

「殿下是为我那徒儿而来?」

我有些局促,自己是个好色鬼这件事被人看穿其实还挺尴尬的。

「我想让莲生留下来,如果大师不嫌弃,承安寺现在缺一个住持,大师如果愿意也可以留下来。」

惠恩叹了口气:「其实算来是他命中该有这一劫,只是殿下您真的是心悦于他吗?」

这态度让我有点惶恐,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徒弟即将被人拐跑的师父,反而像个即将嫁女儿的充满惆怅不安的老父亲。

我紧张得搓了搓衣摆,惠恩接着道:「这孩子杀孽太重,为人又过分认真。我让他出家修行也是为了化解他的戾气。贫僧知道的,有一串琉璃佛珠在殿下那里,这是莲生皈依佛门时我亲自赠的,也是希望他为人如琉璃般透亮。倘若不是对殿下心有好感,怎会愿意赠予呢。他既然愿意留给殿下就说明他动了凡心。」

我听到这儿当即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据晚竹事后回忆,有点恶心。

惠恩看我也笑了,他说:「但愿殿下是真心的。只是有一件事,莲生他是苍狼星的命格,五年内还有一场大劫,贫僧有意为他改命,所以还请公主五年内不要让他还俗。」

「好。」我答应他。惠恩念一句善哉:「既如此便将莲生本命交付与你,他姓谢,名逸真。江南人士,还望殿下善待。」

我心想当然,只要他愿意留下来。

我履行了自己的话,每日不过是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做功课。早上诵经,下午习武,到了晚上再诵一轮经书。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也不腻,仿佛就这样,时光缓慢地流淌也很好。

一直到春闱,这是王公贵族的盛事,热闹繁盛。闷了一个冬天,万物都在此时焕发生机,人也从懒散中抖擞精神,开始动胳膊动腿。总之是万物都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季节。

我央着莲生同我走一道,不要他狩猎骑马,只是跟我一起看看这好春光。求了许久,这人才松口。

「好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我假装没看见他低头浅浅的一笑。

身处林间才知自己渺小,周身都是高耸入云的树木。耳边鸟鸣清脆,时不时有鹿从林间穿过,呼吸间都是深深草木清新香气,我陶醉得不禁闭上双眼。

我在林间飞奔,第一次感受到无拘无束的滋味,可以放声大喊,肆意奔跑。不会有人指责我身为公主行为不端,我也不用再穿那些繁复华美的衣着。一身便衣翱翔天地间,逍遥任我才自在。

我朝莲生喊:「我说的没错吧,春闱特别好玩!」

他笑笑,叮嘱我:「殿下注意不要摔着!」

他话音刚落我就跌了个跟头,屁股着地倒是不怎么疼,只是腿上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让我的冷汗唰一下湿透衣衫。

莲生奔过来,我还坐在地上,他急急忙忙踩平了一大片草,确定周围没有危险后赶紧查看我的伤势。

我疼得眼泪汪汪,还用手挡着裙摆。他眸子里都是焦急,手上不停已经脱下了我的鞋子。

我噙着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声嘟囔。

「你脱了我的鞋,看了我的腿,却不要我怎么办?」

莲生的动作迟疑半分,很快又扒扯起来。

「此事以后再说,人命关天,殿下快松手!」

我闻言有点胆战,加上确实疼得厉害,颤巍巍松开了手。

我的腿放在莲生腿上,如雪肌肤上是两个红艳艳的小洞,一看就是蛇咬的。他从兜里掏出小刀,看着我眼里尽是关切。

我一脸的泪看看他,又看看刀,吓得不敢说话,两人愣了不过几秒,莲生揽过我,我的头伏在他的肩上,豆大的泪珠怎么也止不住,很快湿透了他的肩膀。

莲生语气温柔,像是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后背。

「不怕不怕。」

他这样哄着,我真的安静下来,也就是此刻利刃划破肌肤,剧痛让我霎时白了脸,紧紧抱住了莲生,忍不住大哭起来。

直到他为我包扎好,我还没顺过气来,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只一味地哭,一是疼的,一是吓的。莲生也不恼,只是抚我的发,耐心哄着。

我伸着伤腿,不敢动一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处理过了还是要让御医看过才行。

莲生扶着我的肩膀,眉眼含笑,万千情意都在双眸之中,一举一动温柔不已。

「我们回去好不好,殿下听话,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怔住,这么久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看着那张脸就不知不觉呆了。伸出手勾住莲生的脖颈,任由他抱着。那双臂膀十分有力,能牢牢地抱住我,不用担心掉下来。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一半甜蜜一般害怕。

「要是好毒好毒的蛇治不好了怎么办?」

莲生愣了下,再开口时语气有几分不自然。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的。」

许是哭得久了,眼睛生疼。莲生身上有好闻的檀木香让我昏昏欲睡,可我还有个问题得知道答案才行。

「你是不是喜欢我?」

等了好久也没听他说话,在我睡过去之前总算听到他应我的那句:

「嗯。」

我窝在他的怀里满足地笑了。

好在不是什么毒蛇,加上及时处理了也就没有大碍,只是腿要麻上几天,走路也得靠人扶着。

我倚着床,因为这意外帐篷里站了许多人,有御医也有侍者。御医倒还好,站成一排,侍女们除了晚竹一个个跪着,苦着脸下一秒就要大哭了。更有以头叩地者,那是真不怕疼啊,哐哐磕得额头渗血。脸上糊满了泪水,一双眼核桃似的肿起。

「奴婢们侍奉不周,还请公主殿下戍命啊!」

这事其实不怪她们,是我为了和莲生独处让她们一个都不许跟着,连晚竹都被我喝退了。搁在以前我会迁怒她们,但这些日子在佛祖面前诚心修习让我深深意识到我的举动是多么的天怒人怨。如果不是头晕眼花,腰腿无力,我一定会把她们都扶起来,端着弥勒佛的憨厚笑容让她们把心都放肚子里。而现在,我只能挥挥手告诉晚竹,我不计较此事,让侍者们赶紧下去休息吧,这都折腾一天了。

等一帐篷的人呼啦啦散去了,我才觉得心口顺畅些,连燃着的香都不那么熏人。刚才一堆人堵在这儿,呼吸间夹杂着各种味道,所以烦闷,如今安静下来只有晚竹和莲生一左一右站着,我看看两人。晚竹知趣地一拍脑门:「哎呀,奴婢都忘了,得去给陛下和太子报个平安!」

她风一样地出去了,还不忘把帐门合个严严实实。

我突然害羞起来,想着莲生最后应的一句,脸上火烧一般烫手。忍不住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最后那句话算不算数?」

他看着我桃花眼含笑,面如白玉在落日透过帐篷的一点余晖下渡上金色,让他看上去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谪仙。

莲生用袖子掩着唇,弯了眉目。

「贫僧记得殿下以前不是这样。」

我想起与莲生的第一眼,喊的是拖下去斩了。那时候还不会考虑别人,如今竟会将心比心体谅他人了。

莲生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揉了一把,他的手又大又暖,滑过脸颊的时候忍不住想蹭蹭。

他垂下眼睑,眸里都是我,目光温柔,像为万物渡上轻纱的月色。

「自然是算的,只是贫僧身负业障,待完全化解还要三年,殿下能等等我吗?」

我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这时的他变得无比哀伤。他将我耳边的落发拂到耳后,声音颤抖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以吗?殿下。」

我伸手环抱住他:「叫我见欢,别说三年了,即便是三十年我也等得起。」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着这第二年我可能就要失约了。

漠国的使者觐见带来了问候,也要向大魏索取一件珍宝。

他是这样向父皇说的:「大魏的公主,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容貌昳丽。适逢婚嫁之年,我王正当壮年,若能求娶公主定是一段佳话。」

你瞅瞅这话说的,正当壮年,他儿子都快比我大了。

我手里死死捏着白玉斛,浑身僵硬,盯着那使者,恨不得他被鱼刺噎死。

父皇没作声,过了片刻才开口:「我儿顽劣,怕是要惹得大汗生气,还是让她在自家待着吧。」

使者的年纪大了,山羊胡子挺长,听了这话将他那胡子从头捋到尾,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呢,微臣此次来就是为了两国的联姻。陛下若是不准,怕是会惹得大汗发怒啊。」

大魏尚文,尚儒道,对外一向主和。对于漠国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二者国力相当,真要打起来都讨不到好处。

漠国的大汗刚刚上位,比起上一任大汗的张弛有度,他表现得很是放肆,在我边陲小城处频频骚扰。与我军交战手段毒辣,不见血不休。父皇年纪大了,对塞外的事只想息事宁人,所以请他们的使臣来大魏谈和,可漠国的条件却是我带着二十座城池嫁过去。

说实话,我一直挂着大魏最受宠的公主这个名号,但历朝来受宠的公主海了去了,最后大都嫁到别国做了政治联姻的棋子。越是受宠越是危险,受天下人养,自然要为天下先。

我握着的手紧了又紧还是松开了,正暗自垂怜呢,坐在下头的关翊州冷着面与哥哥不知在说些什么,到激动处哥哥甚至扔了手里的酒杯子,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酒杯咕噜噜一直滚到了父皇的案前,一时间大家都噤了声,没一个敢动的。哥哥更是一副吓到了的表情,他见父皇跟老鼠遇到猫似的,这会缩着脖子躲到太子妃后头去了。

谁料父皇不怒反笑,他站起来一手叉着腰摇着头笑得很疯癫,那样子就好像是见到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情不自禁地笑。笑够了,他把他最喜欢的琉璃粉瓷杯摔了个稀碎,然后看着哥哥的方向笑得很有赞赏的意味。

我哥抖得更厉害了。

但好在父皇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盯着使者了。

他说:「真当我大魏是好欺负的吗,要打便打!谁不是马背上来的天下,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崽子也敢跟朕叫板!来人,给我把这老匹夫押下去!」

一直到坐下,父皇还在嘟囔:「敬酒不吃吃罚酒。」

座下的大臣们一点也不奇怪,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于是齐声高喊:「陛下万岁!大魏万岁!」

关翊州叫住了我,我眼里的泪还没干,眼眶红红的。他眉头轻蹙,眼里多了一抹心疼之色。

「殿下不必担忧,漠国与大魏这一仗非打不可。而陛下绝不会将您送到那荒芜之地以求短暂和平。」

「所以呢?便要开战吗?」可能是日日都与莲生待在一起,我变得异常心软,一想到百姓流离失所的样子就心痛,如若为我一人让百姓受战火纷飞之苦,我不愿意。

我看着关翊州,他变得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我。咬紧了牙,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臣绝不会让殿下去和亲!」

我没理他,跑得飞快。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莲生,看看这个我即将诀别的人。

他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梅花形的石桌上摆着一坛好酒,还没到跟前,酒香已入心肺。我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结果还没扬起嘴角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莲生坐着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给我满上一杯佳酿。

「殿下为什么哭?」

我将酒一饮而尽,辣得五脏六腑生疼,却壮不了怂人胆,根本说不出话来。憋了有一刻钟才睁着一双迷蒙泪眼看他,喃喃道:「我失约了,咱们那个三年之约我做不到了莲生,怎么办啊,莲生,我做不到了!」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动作轻柔,把泪擦了个干净。

「殿下,从现在开始听我好好说。」

「大魏建国有多少年?」

「唔,两百三十六年。」

莲生的目光灼灼,在霞一般的桃花下如此明艳。

「那可有公主和亲?」

我仔细想了想,似乎一个也没有。

见我发呆,莲生抿着唇笑了起来:「前朝和亲的公主数不胜数,但大魏自开国来一个也没有。虽然大魏尚文,但这是儒道,是做人之根本。太祖皇帝也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没有别人都欺负到家门口还伸脸让人打的道理。您还不明白吗,因为您就是大魏的荣耀,您就代表着大魏。这一仗不仅仅是为您而战,更是为大魏的荣耀而战。公主在,大魏就在。」

他的吻落在我鬓角:「我实在是太差劲了,竟然让你等那么久,从现在起由我来守护您。待得来年春暖花开,凯旋而归,加官晋爵,堂堂正正地迎娶你。」

莲生在出家之前杀了十数人,惠恩大师捡到他的时候莲生躺在大柳树下浑身是血,雨水冲刷,血污就染红了惠恩大师的鞋子。

那血不是他的。

他看着惠恩大师,好好一双桃花眼愣是翻成了死鱼眼,看上去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那时候他还不叫莲生,叫谢逸真。

如果我生在民间一定会知道这个名字,江南谢家的独子,谢逸真。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那时候的莲生还是个瘦弱的公子,见了人会腼腆地笑,直到一场灭门惨案,留下的唯独他一个。

谢父惹了山匪,这是蓄意报复。他因为去友人家过夜才躲过一劫,第二日推门,血流成河。

蛰伏八年之后,莲生练就了一身武艺,把当年的恶人赶尽杀绝。

惠恩大师说:「善哉,你杀心太重,虽是一报还一报,但若不加以管束,日后恐怕会误入歧途。」

莲生这个名字有重生之意,他被捡回去时惠恩大师为他取的,从此他就不再是谢逸真,而是那个莲花中托生的活佛。

寓意是这么个寓意,我私下找国师算过,与惠恩大师希望的不同,他算出的命格是苍狼星,主杀伐。

「要说跟童子命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大概都是短命吧。」

我不想算了,甚至不想让他出征,但是莲生心意已决。

银枪折射出刺眼的冷光,莲生翻身上马,战马嘶鸣,战旗飘扬。饮过送别酒,十万将士北行,此战,必胜!

我抚着手上那串琉璃佛珠,向诸天神佛祈祷,请务必让他平安归来,实现他的诺言。

「凯旋之日,大婚之时。」

哥哥来安慰我:「放心吧,肯定没事的,父皇说了,这点本事没有,他凭什么娶你。」

我冲他惨然一笑,红通通的眼配上苍白的脸怎么看都瘆人。晚竹苦着脸:「行了太子爷,您可别说了!」

太子被太子妃拎走了。

我在城楼上从早站到晚,想到他临行前搂着我的样子,到现在心还扑通扑通地跳。

「我会捍卫您的荣耀,公主殿下。」

而后,他吻了我的眼睑。

哥哥说,不来这么一出,死和尚不知道要憋到什么时候。

可是我不在意,我早就知道的,他喜欢我。当年癔症,父皇许诺治好我便可以向天子提一个要求。

他真想走,我拦不住,可是他没有,我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这么盼着盼着也到了冬天。

父皇心疼我几次拟诏书要让莲生回来,都被我拦住了。

一开始边关传来的都是坏消息,虽然都是遭遇战并没有大规模交战,但传来的消息多是败仗。莲生在信里让我放心。他已经立下战功,等坐上都骑的位子就可以领兵作战,那时候一定会传来好消息。我在这头急得跺脚,将军还真是呆子,就不能开个后门吗?

过了年,当真传来了好消息,莲生不仅当上副将,还领着军士第一次打了胜仗,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灭了漠国一个军。

我看着枝头新抽的绿芽,心里喜滋滋的,我等的人大概快回来了。

第二年中秋,塞北大捷。

再见到莲生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原本白净的面容此时被风吹得干巴巴,且黑。塞北的天太冷,风刮得皮肉龟裂,一道口子还没长好,又裂开一道。

身上的盔甲左裂一块又碎一块,可见战况之激烈。

他在马上,仰着头,看我很不好意思一样浅浅地笑。明明隔了多年,我却能想象出少年的他,抿着唇腼腆的模样。

那是见了心上人的模样,明明心中千万句话语,满满的心绪,最后却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

我还是站在城楼上,迎我大魏的将士归家。中秋过后又有一批好儿郎告别家乡,接过他们的重担前往塞北。

阔别的这一年半,隔着书信抒发的思念之情可谓轰轰烈烈,真见了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束手站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哪样的动作。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对方傻笑。却不敢往前迈一步抱一抱心尖上的人。

晚竹推了我一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莲生和我终于回过神来,靠近了彼此,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不禁羞涩起来,偏着头不敢看他的眼。可欢喜不用言语,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整个人贴紧了他。牢牢抱住精壮的腰身,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这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啊,六百二十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人。

鼻头一酸,我把脸埋在莲生怀里小声抽泣起来。他抚着我的发,原本清朗的嗓音变得沙哑,但喜悦之情怎么也掩盖不了。

「见欢,我回来了。」

年轻却战功赫赫的将军与天姿国色的公主怎么看都是一段佳话。用不着我去父皇跟前多嘴,也用不着莲生去求娶,赐婚的旨意来得水到渠成。

父皇拉着我的手,眼睛埋在一堆皱纹里,成了弯弯的两条小缝。

他老了,没有从前的丰神俊朗,也没以前的果断决策,甚至连记忆都时不时出现偏差。

他总与我说,:「太子长大啦,自己可以放下心把大魏交给他。」然后叹叹气,「怎么一晃眼见欢也这么大要嫁人啦,父皇真舍不得。但是你喜欢就好,你娘在泉下若是知道你嫁了心上人也会高兴的。」

到这里他会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张地找借口掩盖过去。更多的时候他会把我错认成她,自顾自地念叨:「明月,你回来了呀,你别走了,我不逼你了。」

我知道父皇大概大限将至了,他让哥哥在他殡天前将我嫁出去。这是整个大魏的喜事,公主出嫁,举国同庆。

我想母亲了便会去找莲生哭一场,他会揉乱我精心梳的发,再把我搂在怀里,把下巴搁在我脑袋上,将我整个人都圈在他的领地。

还俗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个寡淡的莲生了,虽然依旧不爱说话,但相比那个时候他变得异常随性。

「对喜欢的人总想亲亲抱抱,一直都是。」

只是碍于身份罢了。

我也是,总想着他还俗后一定要好好地抱一抱,转圈圈的那种。

「众生苦楚皆是缘分,不必纠结。」

我仰头看他,莲生托起我的右手。阳光下琉璃佛珠绚烂夺目。

「皇后娘娘很爱你,陛下也很爱你。逝者已矣,日子总是要往前奔的。」

是啊,我翻身搂住莲生,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今日出了将军府后我就不能再来了,出嫁前三天,新郎新娘不兴见面。

京中所有的街道张灯结彩,喜婆在清点国库里拨出的嫁妆。金线绣做的嫁衣华贵无比,那上头的凤凰比任何一件衣服上的都要精致,几乎是展翅欲飞。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场婚礼,这场盛大的庆事,直到守军副将的人头被送到京城。

漠国吃了败仗,将士们凯旋而归时没想到他们还会卷土重来,这时候应该正是两国休养生息的时候。所以塞北没有留太多的军队,很多人都在此次回京以做休养,等待中秋过后抽调新兵。

这是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整个大魏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街上的红灯笼在屠城的消息下看着像是为丧命之人引路的黄泉之灯,靠近了就能嗅到血腥味。

公主出嫁如今看来尽是讽刺。

莲生请命出征,而此时距离成亲不过还有一日。

他看我,眼里浮上一层愧疚之色。而闭上眼,面容便会痛苦地扭曲。

漠国屠尽了我边陲十一座小城,对于莲生来说这十一座城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见过,有很多甚至是无比熟悉。

我知道的他一直很善良,尽管手下血腥无数。但这鲜血是为了之后的国泰民安,像他说的,他朝归来春满园。

可是我怎么舍得啊,这是我从十八岁开始苦苦追寻的人啊,我怎么看他一次又一次地离我而去。

我祈求父皇留下他,让别人去,只要撑上一月就好,不一定非要莲生去领兵,凌将军也是带兵的一把好手啊。

莲生只给我留了两个字:等我。

是了,他还可以向父皇提一个要求。

君子一言九鼎,实在是无法拒绝。

我苦笑,把嫁衣一寸寸抚过。泪沾湿了那只惊艳绝伦的凤凰,金线黯淡了光泽,凤凰也不再展翅。

世人又开始夸赞我,他们说我大公无私,说我明事理,说我贤德,不愧为公主。

就如莲生说的一样,不仅仅是为国而战,更是为我而战。

「殿下值得最好的。」

可我明明想要的只有他啊,他明明也只想要我啊。我很早就知道,如果莲生真的想走,他早就会用那个要求。为什么要离开呢。

又到了蜡梅开的季节,前线战事吃紧,嫔妃们也不敢惹事。往日热热闹闹的梅园,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落寞说赏雪。

关翊州今年都二十有五了,旁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他还是一个人。我打趣他:「这大冬天的,夜里不冷吗?」

他比以前更讨厌,因为官场里摸爬滚打了许久,看人那叫一个准。

他见我,微敛眉目,笑看上去很是苦涩。

「殿下若是想他就去看看吧,让太子爷给您拨一拨精兵,速去速回。」

我心神激荡,思虑不过片刻便做了决定。

再见莲生,他在马上坐地端正,银枪染血,身后寒风猎猎,吹得斗篷飞扬。他面容刚毅,剑眉斜飞入鬓,冷着面目,叫人不敢直视。

常在沙场,难免杀气过重。我却是一腔情思绕指柔肠,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真是受了许多的苦,臂上一处刀伤还在渗血,而莲生却仿佛感觉不到。他翻身下马到我跟前。

「京城来的人?」

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不再那么严肃,而是逐渐舒缓了眉眼变得温柔起来。一把将我搂入怀中,似要揉到骨血里。

「你怎么来了?」

我抱着他,又哭又笑。

「想你啊!」

他扯开我的面罩,在脸上胡乱地亲了两口。刚冒茬的胡子扎得我脸上生疼,却还是赖在他身上不肯离开。

他亲吻我的手:「再等等,很快就能回去了。」

西风古道瘦马,与君一别何时再见。

我突然想起了惠恩大师与我说过的话,回到京城后立即去了国师处。

「苍狼星到底是什么命格!」

国师敛着眉目,看我的眼神不自觉带上同情。

「当年的祭祀上我说过他是天选之人,能改变大魏局势的人。苍狼星主杀伐,天生的战神,只是大多活不过三十岁。」他转过身指着星盘上一颗黯淡的星星,「苍狼星将陨,殿下节哀。您与他的相见即是缘分,只是这缘分没有生根。」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召他回来,诏书一封接着一封,通通被他回绝,只有一个借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实在没办法,我开始以死相逼,将公主病危的消息快马加鞭传到他耳朵里。莲生终于给我写了信,他说:见欢,别闹。乖乖的,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

信里夹着漠国开的花,一种小小的蓝紫色的花,像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这花只在靠近漠国都城的地方才会开放,因为那里气候温暖。说明他们这一路都是胜仗。

我想起莲生给我讲他的身世,寥寥几句带过,却声音哽咽,眼含热泪,最后他抱紧了我:「所以这辈子一定会守护好见欢,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我又看见了希望,既然他是战神,那么一定可以所向披靡,凯旋而归。

可是再厉害也不是铁打的,只要是个人都会受伤。

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莲生的信了,每一天都是煎熬,就这么煎熬着,竟也熬到了大军归来的日子。

我穿上最华丽的衣裳,描最精致的妆容,从东边一点鱼肚白开始在城楼上等待,一直到晌午看见鲜红的,我大魏的一点旗帜。

我想,我心爱的人终于,终于要回来了。

我眼里满是光芒,一双手纂得死紧,想着我要怎样拥抱他。

最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具漆黑的棺材。

皇兄说我那天像个疯子,如果没人拦着我,一定会从城楼上跳下去。

之后就是趴在棺材上哭,谁都拉不开,徒手开棺材,挠得指甲上都是血。一直闹到晕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都是骂的莲生,不守信用,王八蛋。

其实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莲生青衣束发,怀里捧着一大坛酒。

「喝酒吗见欢?」

我见了他满脸的泪,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骗子!」

莲生拍我的背。

「都是我不好,但是以后没有人可以欺负见欢啦,谁都不可以。」

他勾着唇,比春风温柔。

「对不起,下辈子换我等你好不好,见欢,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找到你。」

后来我会给我的小侄子们讲故事,我很得意地问他们:「知道为什么姑姑不摘面罩就被大将军认出来了吗?」

「因为呀,喜欢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靠近他你就知道,这个人是你的命定之人了,逃不掉的。」

小侄子们奶声奶气地惊叹起来,疑惑地问我:「那为什么大将军没有娶姑姑呀?」

这话问得我有些心酸,但是小鬼头们吵个不停,我只能告诉他们:「那是因为大将军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现在回不来。但是啊,到未来的某个时间,他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姑姑,把姑姑娶回家,一辈子都不分离。」我举起手,露出琉璃佛珠,「这个就是信物哦,他会透过这个信物找到我。」

「这个故事的最后啊,将军一直快打到漠国的国都,大汗没有办法只能求饶。多年来互相拉扯的局面终于结束,或许过了百年漠国也不敢再犯我大魏。可是啊,年轻的将军受了重伤,没有撑到回家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

侄子们听完了很伤心,一个个偷摸地抹眼泪。

我当时也很伤心,甚至想随他一起去了。可是如果我去了,他一定会责怪我。

他为我做了许多,我怎么能辜负。

晚春的太阳暖烘烘的,关翊州从小关熬成了老关,总算在今年成亲了。带着新媳妇进宫叩谢皇恩。

我把住处搬到了佛堂,小了不少,但住着蛮安心的,仿佛那个人从来没离开过。

后来到了梅雨季节,院子里的草长得飞快,翠绿翠绿的,一茬一茬有腰那么高。院子里还种着许多的树,整个雨季都是烟雨弥漫草木葱茏,透过雨帘望去倒有几分赏心悦目。关翊州来看我,就靠着门框,天太阴了,看不清脸色。

他说:「云华宫空了许久了。」

我没说话,那宫殿太大了,一个人住着会害怕,一点烟火气没有。我更喜欢待在这小佛堂,念念莲生留下的经书,写写字,种种花,顺带着想他。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关翊州轻咳一声:「今年的新科状元很得陛下青眼,是个不错的人。过几日陛下设宴宴请群臣,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我愣了一下,心想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惦记着我。又觉得这次次来请,回回拒绝显得我太端着架子,于是开口:「那就去热闹热闹好了,但是就只有热闹。」

这一回换关翊州愣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本来就是阴天,这回滴滴答答落下雨来,他在门口那儿很快就被风雨打湿了肩头。

「公主就打算这么一个人一辈子了吗?」

这多显而易见啊,但是也很苦涩,想想余生那么多日日夜夜,我这样一个人守着空门孤盏,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得多寂寞啊。

可是我也一直相信着,下辈子他一定会找到我,到时候我要端极了架子,让他追着我跑。

我冲关翊州招手,让他进屋来不要着了风寒,也顺带着回答了这个问题:「没办法啊,太死心眼了。」

他没作声,进来也不要人伺候,自个儿拖了凳子坐了。过了半晌,突然看着我问道:「公主知道微臣当年为何要告知您那位的事吗?」

还没等我开口,他微微仰了面,眼里印着屋外细雨泛起水色。

「殿下太骄傲了,臣想杀杀您的锐气,或许那样您才能看看臣。」

我手里握着瓷杯,关翊州还在自言自语:「聪明反被聪明误,如若不然您怎么会遇到他呢。」

都是有缘人,只可惜擦肩而过了。

茶饮毕,外头也放了晴,关翊州俯身行礼:「殿下,臣告退。」

我便挥挥手,不再言语。

后来我去缠着史官着墨,想给我和莲生的爱情添一点风花雪月,缱绻缠绵。他一脸很为难的样子。

「殿下啊,这史书落笔每一个字都得仔细斟酌,由不得您胡来啊!」

「怎么由不得了,本宫与神威大将军难道是假的不成。你只管写就是了,剩下的我去兜着!」

小史官被我磨了半天总算答应了,开始铺开竹简在我的注视下写记。

「裕盛公主年十七,久病无治之,遍寻名医。医者以诺帝王许之,城中云游僧人,名惠恩,莲生……其神勇无双,尽入敌国似无人之境。收大小数十城,军中士气大增。然伤势甚重,至归中卒……公主恸绝良久,绝嫁娶以明志,至逝年已空寡五十载。」

我活了七十六年,真的,太久了。

备案号:YX018qWpnWPAVwlV4

编辑于 2020-09-14 16:18 · 禁止转载

点击查看下一节

东北民谣 | 一道车辙

赞同 61

目录
14 评论

我的人生主题曲

小陈null 等
×
拖拽到此处

图片将完成下载

————————————————————
本站(yanxuan.org)文档只用作读者试读欣赏!
请二十四小时内删除,喜欢作者请支持正版!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