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东北民谣 一道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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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民谣 | 一道车辙
我的人生主题曲
产房里,周慧琴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探着头往保温饭盒里瞅。
「你这整的是啥?」她问。
男人先是嘿嘿乐了两声,神秘兮兮地掀开饭盒盖,又赶紧用手捂住瓶口,故弄玄虚地说:「三个月的小母鸡,一天饲料没吃过,给你搁的枸杞和大枣,趁热喝,底下还有俩土鸡蛋呢!」
周慧琴夹起一条鸡腿,咚的一声,筷子上只剩光秃秃的骨头,鸡肉掉回汤里,溅起两滴油汪汪的汤来。
周慧琴喜笑颜开,晃晃那根油光水滑的鸡骨头:「炖得真够烂乎的。」
「那可不,我今天早上五点钟起来拿砂锅炖的,炖四个小时呢!」男人得了夸奖,也笑起来,把勺子递给周慧琴,「孩子我抱着,你赶紧喝汤。」
周慧琴白了他一眼:「你咋不能喂我呢?」
男人四下瞅瞅,讪笑两声,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能喂,能喂,这不怕你嫌我笨嘛。」
周慧琴撇嘴一笑,嘬了一口鸡汤,咂吧咂吧,轻轻皱起眉头。
男人伸长了脖子,像等着彩票开奖似的,也皱眉头:「咋样?咸了淡了?」
「不是咸淡的事。」周慧琴皱了一会儿眉,反倒笑了,「你自己尝尝。」
男人将信将疑地接过勺子,只尝了一小口——这锅汤可是好东西,他媳妇生小孩受罪,得好好补补。
「这汤……」男人也尝出不对,「咋还甜嗖嗖的?」
他琢磨来琢磨去,一拍大腿:「哎呀,那小红罐里装的是白糖啊!我寻思是咸盐呢!」
周慧琴因此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身子,喘不上气,偶尔才会发出一声高亢的「哈」来。
笑够了,她看着男人,有点得意地问:「付立强,你自己说,没有我,你还不得饿死?」
付立强愁眉苦脸地收起饭盒,不答话,只说:「别吃了,这咋吃啊?光把土鸡蛋吃了吧,白瞎这小母鸡了。」
周慧琴笑呵呵地磕了一个红皮鸡蛋,剥了壳,咬去一半,剩下半个喂给了丈夫,还剩下一个,她拿在手上,递给邻床的女人:「给,小信他妈,吃个土鸡蛋。」
「哎,这是小信奶奶给炖的鲫鱼汤,说可下奶了,给你也盛点。」两家边吃边聊,小信妈说,「你家有福啊,一个闺女,一个小子,起名没有呢?」
「还没呢,你帮着起起?」周慧琴说,「你家小信起名起得就挺好,汪慕信,一听就有文化,像大学生似的。」
「哈哈,我不是喜欢方中信嘛,完了他爸说,那你就起一个慕信。」
付立强说:「你听听,人家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
周慧琴点点头,忽然一拍手:「哎?你挺愿意看的那个香港拍电视剧的女的叫啥来着?」
那一年是 1988 年,电视上,米雪演的《萍踪侠影录》播得正火,付立强又是个武侠迷,特别爱看。
「米雪,咋了?」
「那就儿子叫付米,姑娘叫付雪吧!」周慧琴说完,琢磨琢磨,自己还挺满意,问丈夫,「咋样?」
付立强叨咕了两遍,付米,付雪,还挺顺口,于是一拍大腿:「行啊,过一阵就领孩子上户口去!」
于是,我就叫付雪,付米是我弟弟,至于汪慕信,他是我的老邻居,老同学,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1988 年的春节特别冷,雪地白茫茫的,踩下去,一脚深,一脚浅,深的时候,雪能直接没过膝盖。
四周都是白的,说银装素裹是一点都不过分,不过放过了鞭炮就不一样了,红纸像梅花瓣似的,轰隆隆响过之后,就铺了满地。
那时候我家还住平房,带个小院子,前几天雪下得大,没去扫,春节这天积雪厚得连门都推不开了。按说雪大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没什么串门拜年的必要,可我们那的人热情呀,哪怕是鼻子冻掉了也得跑到大院里,跟街坊四邻说上一句「过年好」。
1988 年的物价涨得厉害,那年,听说我家刚换了彩电,花了将近一千块,我爸这人爱显摆,还把汪慕信他们一家也叫到我们家来吃饺子,看春晚,岂不知人家三年前就置办上彩电了。
汪慕信的爸爸原本是我们市里公立小学的语文老师,不过 1983 年就辞职改做生意了,那时候大伙都理解不了,老师这么体面的铁饭碗,多少人盼都盼不来,怎么还有人亲手给砸了?不过后来看他真能挣到钱,大家就不再说了。
那时候我爸在粮食局上班,一个月能挣六七十,我妈在药厂糊药盒,拿的是计件工资,她手快,一天能叠二三百个,一个月也能挣上五六十。那时候一般的工人可才挣三四十块钱呢!
1988 年的春晚我没看过,不过听我妈说,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赵丽蓉第一次上春晚演小品,跟她搭档的是演「活佛济公」的游本昌。牛群和冯巩那时候还没裂穴,在一起说了段相声,叫什么我都忘了,但还知道里边的经典台词「领导,冒号」。那一年春晚上还出了不少好歌,毛阿敏的《思念》我爸现在偶尔还在唱。
我家包饺子,馅儿每年都不重样,但不变的是猪肉酸菜——酸菜是我家自己腌的,在大缸里腌好,盖严,再用一块大石头牢牢地压住。年年十月末快入冬了,就有汉子来卖储冬菜,一般就是萝卜和白菜,这两样放得久。来卖菜的一般是农民,卖的都是自家菜,他们从村里赶车到城里,有时赶的是马车,有时是驴车或骡子。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蹄印,就是车辙。木板车上,一颗颗翠绿的大白菜码得整整齐齐,往那一停,大伙就围上来,你买五十斤,他买八十斤,碰到一个人住的也要买上二三十斤,毕竟几个月种不了地,这些东西要吃一冬天呢。
买好了,就放在院子里,不用看管,大伙都很自觉,谁要是拿了,所有人都会鄙视他。
我爸有一道拿手菜——熬皮冻。买上几斤猪皮,熬化了再放凉,做好了一点腥味都没有,晶莹剔透的,切出来还很好看,不带花全透明的叫清冻,带一点花的叫浑冻,口味儿我倒没吃出什么差别,蘸上酱醋,都很好吃。
我爸年年做皮冻,都做几家的份,分够了亲戚,再分朋友,自然也少不了汪慕信他们家。每回我爸去送,都是笑嘻嘻的,俩手一提:「汪老师,给你拿点皮冻,我自己熬的。」
汪慕信他爸汪明磊就会接过去,把我爸迎进家门:「哎呀,可冷了吧,快进来,别冻坏了。」
我爸从他家走的时候也不是空手的,汪叔做生意到处跑,每逢过年总能拿回点特产,有时是南方的点心,有时是熟食,有时是饮料汽水,他家也大方,常分给我家,当然,最后都便宜了我。
因此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汪慕信,觉得他家就像个小卖部,里面都是我没吃过的好吃的。那时候我家条件也不错,我爸常常给我和付米一人一毛钱,去买糖豆,一毛钱能买好多糖豆,不过我觉得都没有汪叔带回来的俄罗斯糖块好吃。
差不多 1993 年,我爸花一百五十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让我妈骑着去上班,我妈骑了半个多月,自行车让人拆了锁,丢了,气得我妈骂了我爸一顿,我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骂,反正骂他他就听着。
正好那时候我二舅在做修自行车的生意,没过多久,又给我妈弄了一辆白鸽自行车,我妈上了两道锁,再没丢过。有时候我爸也骑着这辆自行车带我和付米上市场,一人花两毛钱理个发,买一块钱猪肉,再买一块钱白酒。
要是没有汪慕信他家的对比,我家还真是过得非常滋润——那时候万元户都算非常了不得了,可汪叔光是买手机就花了九千多,当年估计全市也没几个人有手机。九五年,他家还买上了吉普车,那年我和付米还有汪慕信三个人正好上小学,汪叔不忙的时候,会开车接送我们,趴在车后座看车轮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车辙,让我觉得特别拉风。
那时候小孩都虎头虎脑的,不管你家有钱没钱,我喜欢你,就跟你天下第一好。汪慕信小时候浓眉大眼,学习还好,又乐于助人,同学们都选他当大队长。当选的那一天,他还给我传纸条,说付雪,虽然我当上了大队长,可我还是跟你天下第一好。
这是个病句,前后压根也不应该是「虽然但是」的关系,可我那时候没细琢磨,也琢磨不明白——他这两行字可把我感动坏了,幼小的心灵被纯洁的友情占据,还流下几滴发自肺腑的热泪。
他可是大队长啊,纪律标兵,平时从来不传小纸条的!
不过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吵起架来也是一点不含糊,我把他送我的铅笔往他桌上一扔,还顺手画了条「三八线」。
「我不跟你好了。」我说。
他张着嘴,愣了半天,嘴角撇下来,看着快哭了:「为啥啊?」
我不说话,他就停下笔,很认真地问我:「你为啥不跟我好了啊,付雪?」
「不为啥!」我忍了一会儿,又实在憋屈,转过去瞪着眼睛问,「你跟谁最好?」
「我跟你最好啊!」
「那你为啥每次玩过家家,都让陈白鸽演妈妈,让我演你俩的孩子?」我越说越来气,「我不想演孩子,我也想演妈妈!」
「陈白鸽多爱哭啊,我不让她演,她老哭。」方慕信一脸委屈,「再说我也不爱玩过家家啊,我这不就是陪你玩吗,我想跟徐光凯他们一起去遛铁圈,弹溜溜!」
我觉得很委屈,想吵架,却哭了,哭着趴在桌子上,用铅笔重重地画那条「三八线」,也不会说别的,就会说一句我不跟你好了。
后来我下课跳完皮筋回来,看见陈白鸽在座位上趴着哭,付米跟我说,是汪慕信去找她,跟她说:「对不起,陈白鸽,我以后不跟你玩过家家了。」
陈白鸽问他为啥,他说,不为啥。
回到座位,桌子上那条三八线不见了,放着一支新铅笔,我转头一看,他的新橡皮黑黢黢的,就剩下一半了。
汪慕信说:「付雪,她哭,我闹心,结果我发现,你哭,我更闹心。」
我说:「以后我不玩过家家了,我让我爸教我遛铁圈,弹溜溜,我还跟你天下第一好!」
就这样,我俩只绝交了半天,到了傍晚,还是一起吃着冰糖葫芦回家的。
从穿开裆裤到上小学,我俩一起上学,在学校一起学习,放了学还在一起玩,有时候是让他到我家去吃大碴粥,喝棒骨汤。要是我去他家,那能吃的好吃的可就多了,我最喜欢酒心巧克力,每次去他都让我带走几块,有一次天热,走到家巧克力都化了,心疼得我大哭一场,连晚饭的红烧肉都没吃下去。
记得 1997 年,所有人都很高兴,我们这群孩子也不知道大伙都在乐啥,反正有热闹就看,跟着大伙傻乐,懵懵懂懂的,知道有一个叫「香港」的地方终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像游子回到了家乡。那时候有首歌叫《东方之珠》,当时只知道好听,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汪慕信有时在那故作深沉地唱,我憋不住笑,老觉得他唱的是「东方蜘蛛」。
不过,到了 1998 年,就不太一样了,虽然我当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1998 年的冬天,我家也买了冬菜,不过买得很少,那一年,我爸也熬了皮冻,不过,熬得也很少。
那一年,我家的饺子是素馅的,粉条油豆腐,我妈包的,我爸说好吃,可我和付米都不爱吃。我俩觉得那回年夜饭上最好吃的一道菜,是汪叔拿过来的哈尔滨红肠。
往年赶集,我妈会买两个红灯笼,再请人写一副春联,大年三十当天,一大早就提着糨糊去贴福字,裱窗花。还会买布,布价是三毛五分钱,我和付米自己挑,一人一套新衣裳。那一年却没有,我穿着堂姐穿剩的红棉袄,想哭来着,转头一看付米,他棉袄的袖子都磨破了,被我妈缝过,蓝棉袄上缝了块粉补丁,特别难看,可他还在那闷着头吃火腿肠,我穿得比他体面,也就不好意思哭了。
那年的春晚特别好看,有赵本山,高秀敏和范伟一起演小品,我后来也最爱看赵本山的小品,可能是老乡见老乡吧。好歌也不少,爱听民歌的,能听见宋祖英唱《好日子》,爱听摇滚的,韩磊也唱了《走四方》,爱听通俗的就更有福了,王菲和那英合唱了《相约一九九八》,这可是两大天后啊!都说王不见王,这样的节目,还上哪瞧去?
可是节目这样好看,我爸妈怎么不笑呢?
记得那天我爸给我妈夹了一片火腿肠,我妈又给我爸夹回去,俩人用筷子打了一会儿架,跟拍武侠片似的,啪嗒,火腿肠掉在了地上。
这点小事,我爸妈居然还吵起来了,越吵越凶,汪叔两口子那么热心肠的人,愣是没劝架,只是叹气。
我和汪慕信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正在打闹,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只有电视里火凤 还在不停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
吵完了,我爸哄我妈,我妈又给我爸夹菜,汪叔招呼汪慕信,说要回家。
往年他们都不会这么早回家的,汪慕信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小声跟我说:「付雪,我还想跟你玩一会儿。」
谁不是呢?
后来我在我爸那件烫绒的工装夹克里翻出个小本——原来上岗会有上岗证,下岗也有下岗证,不过不叫下岗证,叫「失业证」。
那时候我不知道下岗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似乎一夜之间,大人们都不去上班了,不上班就不挣钱啊,我隐约明白,我家这是没钱了。
这下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我爸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和付米一人一毛钱,去买糖豆了。
一家四口人张着嘴要吃饭,哪还有闲钱去买糖豆呢?
爸妈双双下岗后,并没在家待很久。他俩都是勤快人,我妈去摆地摊,常常是守了一整天,拿出去多少东西,就拿回来多少,家家户户都不挣钱,摆摊摆给谁呢?我爸也会托粮食局的朋友,弄些米面粮油,出来卖一卖,口粮总是需要的,有时能卖出一些。
上班这么多年,爸妈从没占过公家一点便宜,就说卖粮食这个事,我爸也是做了老久的思想斗争——心里是知道不好,可是知道管什么用?人总得活着不是?
东北的春秋很短,夏天不热,冬天却又沉又长,一个接着一个,好不容易挨过了一片白,一睁眼,又是另一片白。
1999 年的春节,放炮仗得很少,窗花春联也不走俏,电视里主持人欢声笑语说的是兔年,可我家窗户上贴的还是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我和付米觉得挺好笑的,可大人们都愁眉苦脸,我也不敢笑。
汪叔没回来过年——他说现在政策南移了,南方的经济发展得越来越好,他的生意忙。汪慕信娘俩就到我家来过年,知道我家有困难,本来不想来的,架不住我妈盛情难却。
你不来可就是瞧不起我们,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还客气啥啊!
那天我妈给我爸打了半斤散装白酒,说大过年的,少喝一口。没想到我爸一下就喝多了,脸涨得通红,一边喝一边嚷嚷,什么大庆的油田啦,鞍山的钢铁啦,大兴安岭的林场啦,说了一大堆。
「国家有需要,咱们就要送过去!对不对!咱是老大哥!咱是长子!」我爸哎了一声,小半盅的白酒咕咚咚进了肚,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咔」的一声,「现在不兴重工业啦!嘿!说不兴就不兴啦!」
这酒真冲!在旁边闻着都觉得熏人,真喝下去,还不把胃烧出一个大洞?
我妈平时最烦我爸喝酒,那天非但不管,还亲手给我爸卷旱烟抽。
抽了两口,我爸好像是被廉价烟草呛着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行了行了付立强,多大点事啊。」我妈拍拍他的后背,说。
我第一次听见我爸哭,声音像隧洞里的火车,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很长的「呜——」,听起来乐不可支,我一下子笑出声来。
汪慕信拍了拍我的手背,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我虽然不明白,可他比我懂事,他让我闭嘴,一定有道理。
我闭嘴了,电视上的人不闭嘴。这个人我认识,他叫刘欢,我爸很喜欢唱他的《好汉歌》,春晚上,他没唱《好汉歌》,唱的是一首《从头再来》。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论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歌声高亢,慷慨激昂,不知道是不是把我爸给感染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握着酒杯,扯着劈裂的嗓子跟着唱。
「论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唱得太难听了,我捂着耳朵,看我爸脸红脖子粗的,眼泪和鼻涕混在脸上,也不知道擦,估计是真喝多了。
我还想笑,转念一想,汪慕信不让我笑,于是不捂耳朵,改捂嘴巴。
不捂耳朵了,就听见大人们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他们愁什么,天还能塌了不成?
刘欢还没唱完,我爸先唱完了。
唱完了,他放下杯子,瘫坐在椅子上,打了好几个嗝。半天,他忽然笑了,指着电视里的刘欢:「这小子是东北人吗?」
不知道他在问谁,也没人回答他,他于是自问自答:「他也不是东北人啊,他下岗了吗?他唱啥从头再来?」
我默默地想,原来下岗,就是要从头再来。
刘欢不是东北人,可是黄宏是东北人,我爸对老乡一直情谊深厚,我猜,黄宏的节目,他肯定爱看。
我却猜错了。
「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这台词其实挺押韵的,也不知怎么就把我爸给惹急了。
「我 X 你妈!」我爸举着杯子,要砸电视。
「爸,不能砸呀!」我在旁边躲着,一个屁都不敢放,还是付米胆子大,颠颠地跑上去,抱着我爸的胳膊,「爸,这大彩电一千来块钱,可不能砸呀!」
我爸的手还高高举着,想要炸碉堡似的,他低头看看付米,又转过头来看看我,看看汪慕信。
他忽然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脆生生地响。
「付立强,干啥呀你!别撒酒疯啊!」我妈拽住了他。
「我太没用了,慧琴啊,我就是个废物啊!当着孩子面,我整这一出,我是个什么玩意啊!」他捂着脸,絮絮叨叨地说,「当初我跟你爸咋说的?我说慧琴跟了我,那肯定饭我做,地我拖,不让她遭一点罪。结果呢?你说得对啊,媳妇,慧琴啊,没有你,没有你我就是个饿死的货啊!」
我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出了不对劲,知道我爸不痛快,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你别闹心,我跟付米,我俩好好念书,将来考好大学。」我说。
付米虎头虎脑的,点了点头:「是啊爸,我俩将来挣大钱,孝敬你跟妈。」
大伙都劝,说老付你看看,孩子多懂事啊,你快别闹了。
我爸后来,还真就没再闹过——第二天一早,天都没怎么亮,我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爸从外头回来,冷得直搓手,脸也通红。
我妈刚从锅里拣出一块土豆,见我爸回来了,就先撂下,轻声问:「你干啥去了?捡这纸壳子干啥啊?瞅给你冻的,手都冻裂了吧,过来我给你抹点老虎油。」
「我不抹那玩意,我不抹,你留着抹。」我爸扬扬手,吸了吸鼻子,从那件绿了吧唧的军大衣怀里掏出半个旧纸箱。
他把纸箱展开,用胳膊碾平,摊在饭桌上,回头跟妈说:「去给我拿支笔。」
我妈拿来了笔,又问:「你要写啥啊?」
爸不说话,提笔在纸壳的最上方写字,写了几笔,又划掉,再写两笔,又停了。
见我在一边看热闹,他抬起头来问我:「闺女,你给爸写一个零工的零。」
我在那一团被划去的错别字旁边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零」字,其实并不好看,只能勉强算是工整,但我爸高兴极了,口中啧啧有声:「看着没有,我大闺女?书没白念啊!」
说完,他接过笔继续写下去。
瓦工,通下水道,刮大白,修拉锁,换暖瓶胆……
我都不知道我爸会这么多手艺,简直比孙大圣还厉害!
写完了,我妈在这纸壳上面钻了两个眼儿,穿上绳,正好能挂在脖子上。
「等年关一过,我就天天上菜市场那蹲着去。」爸说。
「那我把你那双厚棉鞋找出来吧,要不多冷。」说完,我妈收起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提了一嘴,「老陈太太他家缺个护工,我跟她儿子说了,到时候我过去。」
「你可拉倒吧!」我爸不同意,「老陈太太是肺结核,那玩意传染,你挣钱不要命了咋的!」
我妈一时半会儿没说话,看了我一眼,把我爸拽到一边儿。
他俩不想让我听,可我还是听见了。
「开学俩孩子都得交学杂费呢。」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手往裤兜里摸,才发现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买过烟了。
「交多少啊?」他问。
「一个人十五块钱。」
「我明天上汪老师家,管弟妹借点吧,你可不能去伺候老陈太太啊。」
大年初二,本来应该去串门的,我爸却盘算着去借钱。
站在镜子前,他一遍又一遍地梳头发,穿着他那件蓝色立领的涤卡上衣,问我妈:「哎,这领子立起来好,还是放下好。」
「放下好呗。」我妈伸手捋了捋,「这样压平了,显得精神。」
其实我真想不明白,连工作都没有了,还穿工装干什么?
刚要出门,正好赶上汪慕信来敲门。
「付叔,我妈说前年朝你家借了一百块钱,忘还了,让我给你送来。」
他从那件特别洋气的小皮袄里掏出一张对折过的,崭新的,蓝绿色的一百块钱来。
汪慕信他加班做生意的,怎么会管我家借钱呢?
不管怎么说,我和付米的学杂费有了着落,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还完了钱,汪慕信又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来:「走,付雪,叫上付米,咱仨打雪仗去啊?」
家离得近的孩子们都在一起玩,平常是弹溜溜,打画片儿,到了冬天,就是抽冰猴,打雪仗。
我们这边打雪仗,真像打仗一样。黏黏的大雪球捏得很实,砸在人身上就会分崩离析,好在大伙穿得厚,倒不是很疼。
十个人打雪仗,没人摔倒的时候,是五个打五个,一旦有人摔倒了,就是九个打一个。
大家在雪地里你追我赶,笑声和雪块破碎的声音交相辉映,此起彼伏。
砰——
砰——
咚——
这声音不一样,不像雪砸在地上,像一块巨大的冰。
孩子们都愣住了,当然,也包括我。
尖叫声中,汪慕信跑过来捂我的眼睛,可是来不及了,我已经看见了——人砸在冰面上,没有炮仗那么响,血淌在雪地上,却比爆竹的红纸,要红得多。
有大孩子喊了一句:「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付米好信儿,撒腿就跑,要去看热闹。我从来跑不过他,就那一次,跟老鹰捉小鸡似的,扥着他的后脖领子,连拖带拽地把他拎回了家。
汪慕信送我到家门口,对我说:「你要是晚上害怕,就到我家来。」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汪慕信,我确实有点害怕,我爸妈也下岗了。」
他脱了手套,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别怕,我爸妈说了,咱们有人情在,没钱也饿不死。」
我似懂非懂,告别了他,带上门,让付米赶紧回屋。
「妈,我张叔跳楼了。」我说。
我妈关了火,举着马勺看我:「再胡咧咧揍你了啊!」
「真的,我们几个都看见了。」
我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慢悠悠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恰逢我爸从里屋出来,看我妈不太对劲,就问:「咋了你这是?」
我妈扶着脑袋,支使说:「快,给我倒杯水。」
喝完了水,我妈缓了一口气,看着我爸:「老张跳楼了。」
我爸在原地站着,半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晚些时候,汪叔也回来了,一进门,我爸就问:「咋样,救回来没有?」
「大头朝下,脑袋扎冰面上了,还救啥了救。」汪叔摇摇头,「好死不如赖活着,挺大的人了,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我妈说,他是到处去应聘,可人家嫌他岁数大,都不要他。原来在厂里,他可还是生产标兵呢。
我爸骂了一句:「生产八生产六的,吃不饱饭,说这些有啥用啊!」
年关还没过,张叔家就要办白事,殡葬的那帮人说了,五百块钱才给抬,可张叔是个绝户,他家要是能掏出五百块钱来,还犯得上跳楼吗?
现在是天冷,人可以先在家放着,过一阵热起来,非臭了不可。
汪叔说这个钱他来拿,大家伙都说不行,哪能看谁有钱就可劲祸害呢!那不是讹老实人吗!
最后,大家伙你十块,我五块地,把人抬了出去,埋到了农村老家。
听说给李叔送葬那天,有两个老街坊还打了起来。
一个说另一个,每天骑着自行车驮着媳妇去酒店当三陪。
另一个不服啊,说你媳妇说在外边当保姆,其实是在站大街,咋样,软饭好吃不?
喝多了酒,话不投机,血气方刚的北方汉子,三言两语就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
打到最后,两个大老爷们又搂在一起,抱头痛哭,这俩人真逗。
我问我妈,啥叫三陪,她说不该你小孩问的,少问。
开了春,可算是暖和了一些,我爸借来一辆手推车,把我家的冰箱,彩电,大衣柜都给搬上了车,拿尼龙绳捆得紧紧的。
大衣柜还是他俩结婚的时候,我姥姥家出钱给做的,我妈没事就擦,跟新的一样。
我和付米不在乎衣柜,痛哭流涕只为保卫大彩电,白扯,大彩电失守,保卫改欢送。
手推车,叫推车,肯定就是要在后边推的。
我爸推了两下,推不动,算上我妈,还没推动。
我总觉得我爸力大无穷,这世上不该有他推不动的东西。
但看那雪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车辙,我猜,这些东西应该是重得不像样,重得不能再重了吧。
于是我爸绕到车前头来,把捆家具的绳子解开一段,绑在自己两个肩膀上,最后缠住腰。
「一、二、走!」
随着一声喝,他扯开弓步,整个人压得很低,像是马上要趴在地上了似的,脸冲着地,背朝着天。
付米不高,我比他还矮,帮不上忙,就跟在后头走,用手扶着车尾巴。
走了一会,爸停下来,喘口气,笑嘻嘻地跟我说:「这么冷的天,愣是给爸热冒汗了。」
「爸,你要把这家具都整哪去啊?」我问。
「看有没有人买,有就卖了。」
车一路推到子弟大院,卖了冰箱,卖了彩电,等到要卖大衣柜,我爸又反悔了,怎么拉出去的,又怎么给拉回来了。
早知道这样,还遭这份洋罪干什么!
大衣柜没有卖,我妈却卖了她的那辆白鸽自行车——都不上班了,还要自行车干啥啊?
卖的时候本来是想找我二舅的,没想到我二舅说他早就不做自行车生意了——都不上班了,谁还买自行车啊。
领导上班?领导上班,坐的是小汽车,轮子多的,它跑得快呀!
我爸这人特别爱干净,可是最近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的,干体力活不容易,一擦鼻子,都是一纸的灰。
不过日子确实是越过越好了,我家偶尔还能吃上肉。不仅如此,连老周头他们家,这天都买了两根葱,一斤肉馅,说是要包饺子吃呢!
平时,大伙都叫老周头是「周老抠」,因为他抠啊,吃穿都节俭得不行。这周老抠居然舍得花钱买肉了,不知道他家今天有啥喜事。
「妈,今天啥饭啊?」刚一推开门,我皱起鼻子闻了闻,「不用说了,又是白菜土豆。」
「咋的?不爱吃啊?」我妈问。
「天天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早吃腻了。」
「不乐意吃饿着啊,不吃不给你盛了,晚上别张罗饿。」说着,我妈把刚舀起来的半勺饭扣回了锅里,「招呼你弟,出来吃饭。」
付米可不嫌腻,他啥都爱吃,几步窜出来,坐在饭桌前翘首以盼。
「别搁那旮等人伺候,把碗摆了。」我妈说,「就你俩这么懒,将来能结上婚不?」
我倒不太在乎这个事,汪慕信跟我说了,俩人只要结婚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将来我俩可以结婚。
喝了一口汤,我问:「妈,咱家啥时候包饺子啊?」
「包啥饺子,我看你像饺子。」说完,我妈顿了顿,又改口,「等过一阵吧,管你爸要钱,买点肉馅。」
「人家老周家今天就吃饺子。」我说。
「谁跟你说的?」
「周富荣啊,说她家今天包饺子,还是猪肉大葱馅的呢!」
我妈撂下碗,看了我一会儿,解下围裙站起来:「走,你领我上她家去。」
路上,我妈告诉我,待会儿到了老周家,就说是来借醋的。
我家明明有醋。我虽然犯嘀咕,却也没张嘴问。
敲了三声门,没人应——老周头腿脚不方便,走得慢,他老伴也在床上瘫着,儿子到市场上蹲零工去了,至于儿媳,去年年末说是要到省城去打工,不过既没消息,也没寄钱。
那周富荣怎么不出来开门呢?
我妈拍了两声门,又攥成拳狠狠砸了几下,回过头看着我:「快,上菜市场,找你周叔,顺便把你爸也叫回来。」
我妈胆子向来大,看她这样脸色煞白,一定是出了老大的事,我也不敢耽搁,掉头就跑。
跑出挺远还能听见我妈火急火燎地催我:「快点!快跑!快去!」
跑得太快了,路又滑,我一下摔了。爬起来看了一眼手掌心,破了皮,出了血。
我忽然想起打雪仗的那一天,红红的鲜血淌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想起,脚下又下意识地跑了起来,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心里隐约知道,这是又出了大事。
「付雪!你干啥去!」在我身后,汪慕信追了上来。
我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地淹没在凛冽的风里:「找周叔!找我爸!」
汪慕信也跟着我一起跑,很快超过了我,又回过头来冲着我喊:「你别跑了,你掉头回去,找我爸去!」
我顾不上在原地看他一会儿,迈开腿往回跑。
三个男人撞破了大门,一声巨响过后是没动静,屋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反正不好闻。
骨碌碌——
空空的铝罐子从屋里往出滚,碰了我的鞋尖,左右翻滚了两个来回,不动了。
罐身上是鲜艳的廉价喷漆,喷着蟑螂、老鼠、苍蝇、臭虫…
老周头的儿子小周忽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连哭带嚎。
桌上的不锈钢盆里还剩下两个饺子,闻着一点猪肉大葱的味道都没有,只有一股呛鼻子的甜味。
我头一次见救护车,拉走了老周两口子,却没有拉走周富荣。
他们说周富荣已经救不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嘴馋,吃了最多的饺子。
我和汪慕信站在周家门口,看着威风凛凛的救护车,载着两个老邻居,拖出一道长长的车辙。
车拉走了两个人,却一个也没拉回来——老周头说是变成了「植物人」,人虽然没有死,但是脑袋死掉了。
小周想治,一听住院费,琢磨琢磨,治不起,算了吧。
至于老周头的老伴儿,听说半路在车上就没气儿了。明明是她先离开人世,大人们却说她少遭了罪。
人世有那么不好吗?
那时我真想不明白,灭虫子药是用来消灭害虫的,我们又不是害虫,谁要消灭我们?
2000 年是千禧年,汪叔家搬回了一台大屁股的白电视,汪慕信说,这叫电脑,是用来炒股票的。
电脑是啥脑,能比人脑好使吗?要是人的脑袋死亡了,用电脑能救回来吗?
股票又是啥?炒股票,为啥不用锅呢?
小周最近张罗要开小卖部,正在四处筹钱,大伙有闲钱的,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
我妈找了一份给学校食堂做饭的工作,顺便还推荐我爸进去当保安,听说保安队长是校长的小舅子,给我爸找工作,还得「孝敬」他一条烟。
发工资的第一天,我爸买了一斤纯瘦肉,回家剁碎了,说要包饺子。包饺子麻烦呀,我妈和面擀面,我爸剁馅拌馅,又叫我过去,给了我一块钱,说让我去周叔的小卖部买一袋酱油,剩的钱还能给自己买个长春饭店小奶油雪糕。
我说咱家楼下就是小卖部,周叔家的要走一站地呢!
我妈说让你去你就赶紧去,哪这么多废话,等我都走到小区门口了还嘱咐我:「上你周叔家买去啊,听见没有!」
一袋酱油两毛钱,小奶油雪糕五毛钱,剩下三毛钱交给了我妈,我雪糕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给了付米,他是一点不嫌弃。
在我们家,我和我妈从来不吃剩饭,我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不了放那,一会儿我吃」,至于付米,不管我吃啥,剩了,他都会凑过来问我:你还吃不?不吃我吃了。
有小孩说他是专门打扫剩饭的,他眼睛一翻,露出两个大大的白眼球:「我捡我姐剩,跟你们有啥关系?」
我当然也不亏待他,汪慕信给我啥好吃的,我都会留出付米那一份,有时候还特许他咬第一口。
我吃过汪慕信家不少好吃的,就是没吃过他家的「炒股票」,汪慕信说,他也不知道炒股票究竟是啥,只知道红的是好的,绿的是不好的。
我想了想,估计红的是肉,绿的是菜。
十四岁,2002 年,我和付米上初中,家门口的学校不要钱,要去市重点,得交择校费。
择校费要整整两万四千块,这我家可出不起,汪叔给拿汪慕信拿了这笔钱,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上学了。
汪慕信一直很听话,但为此又哭又闹,仿佛我俩这是生离死别。
其实只是上下学不能同路罢了,街坊邻居地住着,还是差不多每天都能见上一面。
他们学校的老师给他推荐什么练习册,他总记得告诉我,他学习又好,我连补习的钱都省下来。
十四五的时候,孩子们都在情窦初开,却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承认。
那时候,老师上课时要是偶然点了哪个女生的名字,偶然接在男生后头,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就会此起彼伏地咳嗽,自以为很机灵,其实特别欠。
那个时候的「早恋」,大多只能说是在交朋友——一块儿上个学,打个饭,写个作业,偶尔出门「约会」,也就吃个校门口的小吃摊。
那时大伙都是孩子,至多牵个手,亲亲抱抱大多是没有的,有,也知道要背着人,会招人笑。
好在大伙都比较实在,不像后来,谈恋爱还要事先翻透对方的户口本,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掉。
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恋爱,暗暗戳戳地起哄,成了我们很多人少年少女时代里,关于懵懂青春,最鲜活的记忆。
可能是我没心没肺,班里的男生对我都没什么不可言说的小心思,付米倒是明里暗里收了不少小情书。
至于汪慕信,不在一个学校,我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不过我估摸着,喜欢他的小姑娘也不会少了——总不至于全天下,就我一个识货的?
偶尔他跟同学一起回家,会跟我打个照面,他的同学见了我就咳嗽,也不知道是我身上有灰还是怎么着。
终于某天,几个女孩推着自行车,叽叽喳喳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们离挺远就冲着汪慕信笑,不停地卡嗓子,胆子最大的那个问:「汪慕信,这就是你 xx 中的女朋友啊?」
汪慕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不低头,也不抬头,目视前方,跟英雄就义,壮烈赴死似的,朝我走了过来。
我问他:「你咋不说不是呢?」
他看着我:「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就去说。」
他倒挺会踢皮球。
我也没什么自在不自在的——既然所谓「早恋」不过是一起吃喝玩乐,那严格来说,我和汪慕信早就恋了十五六年了。
那天,他还送了我一本物理练习册,我问他将来是不是要选理科,他说他喜欢学数学。
当时我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我说我要选文科,大人说了,小女孩适合学文科,将来当老师。
他笑了笑,说你自己喜欢啥就学啥,跟男的女的有啥关系?
「那我不得选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吗?」
「你为啥不选你自己喜欢的?」
「我不用挣钱啊?」
「我可以挣钱啊。」他停下脚步,自行车链条哗啦啦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浅浅的车辙也在这里停了下来。他看着我,「我可以挣钱啊,你就选你自己喜欢的。」
我琢磨了一遍这句话,怕自己理解错了,又反复琢磨了两遍。
紧接着,嘴里就发出一声不受控制的「嘿嘿」,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傻。
他也笑了一声,拍拍自己车的后座,问我:「你累不累?坐这我推着你走吧。」
我歪着头想了想,看流星花园里演的,花泽类是驮着杉菜,还搂着腰的。
不过这个事情,他不提,我肯定也不好意思提了。
车上没有我的时候,车辙是浅浅的一道,伴着两对脚印。这会儿,车辙变深了一些,旁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了。
我从没去问过他喜不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当时,这些事情总归是羞于启齿的,再者,一路看着彼此长这么大,似乎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别的人了。
在他的车后座上,我从 2002 年,一路坐到了 2004 年,其间,我坐在车上,眼看着路边周叔的小卖部装饰门脸,开成了小超市。二舅用来卖自行车的那个小门市出兑了,新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人勤勤恳恳,每天都起大早,开了一家面馆,大碗牛肉面卖八块钱,有好几块肉,小碗的只要六块。汪叔的股票一路飘红,他是见好就收,稳赚了一笔。
这说的都是好事,坏事也是有的。我们这边郊区有个造纸厂,没看住,半夜一个火星子,整个厂子都燎了,好在里头没什么人,不过损失多少就不好说了。零三年的时候,举国都赶上非典,好在东北冷,倒没那么严重。不过大伙还是很重视,组织了许多白衣天使去南方,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只知道动不动就不上课,非常开心。至于经济,还是不景气,上班拿死工资的是永无出头之日,只有小领导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下岗职工稍稍缓过劲儿来,养老的养老,干个体的干个体,不过,也总有没缓过劲儿来的,跟蟑螂似的,一开灯就嗖嗖窜进暗缝里,没人知道他们过得如何。前边说汪叔炒股赚了,那是他卖得准,错过了时机,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套完了房子套车子,赔得血本无归,各个酒店的老板天天担惊受怕,就怕这帮股民排着队从楼顶往下跳。
好好坏坏,岁月的车轮不停,任你哭任你笑,都会被碾成这车辙里的一颗尘灰。
2006 年,我、付米、汪慕信,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高考。
家长们在说,老师们在说,电视上在说,报纸上也在说。高考呀,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败在此一举,读书改变命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说来说去,就是要我们好好读书。
汪慕信学习一直好,老师们都说他是种子选手,能冲北京。我的成绩不算好,可也不算坏,当初选了文科,可是地理,我是一窍不通。不过我们老师说,我应该能在本地选个不错的一本,让我爸妈不用担心。可我还是想努把力,争取考到首都去,大城市的女孩儿时尚漂亮,肯定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万一小汪这个浓眉大眼的同志抵御不了诱惑,叛变了革命,我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高三一整年,我过得灰头土脸,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汪慕信家里干脆给安排了住校,还给他置办了一部小灵通,他成了第一批「少年手机党」,非常拉风。如果当天没有学习到太晚,他会给我打个电话,当然,是打家里的座机,有时候赶上我妈去接,叫我出来的时候,她就会顺便跟我爸说:「付立强,我看咱俩都快喝上孩子喜酒了。」
接了电话,小汪同志一般先嘘寒问暖,客套几句,然后聊上一会儿学习,最后一般是互道加油作为收场,革命友谊愈发深厚。相比之下,付米就很不省心,高考近在眼前,老师耳提面命,他还闹起了失恋,整天伤春悲秋,拿大笔记写酸溜溜的诗。
日子嘛,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过法,可是不论你怎么过,该来的总会来,那些重要的节点是注定的,不会变的,那些能够改变的东西,不过是我们人生中的细枝末节。
高考放榜那天,我还没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我爸妈的背影,挤在我那一张小小的,包了浆的木书桌前,佝偻着背凑在一起打电话。
打了几遍都是占线——人人都想早点知道消息,仿佛耽搁一会儿,分数还能变了似的。等到终于拨通,我妈把电话给我爸,我爸又塞给我妈,最后俩人谁也不敢听,都塞给我,只凑了个耳朵过来。
撂下电话,没人说话,俩人都在看我,也不敢问。
我报了个分数,说了几个有把握的学校,他俩的眉毛才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挺好挺好,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查完了我的,该查付米的,爸妈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不情不愿地走进来,接过电话。
这小子平时看着不学习,分数居然比我还高!
他们老师说了,这个分数,去北京也不是不可能。
分数不成问题,可钱成问题。付米大手一挥,跟二流子一样。
「我不想念了,让我姐念吧。啊!你打我干啥啊?」
我的手疼得直发麻,抄起桌上那一本厚厚的笔记,往他背上打:「你再说不念了?不念书能有出息吗?不念书你干啥去?你想干啥?你是不是想造反你?」
我追着付米打,从小卧房打到客厅,打出了门,还追到楼下,在单元楼门口,还碰上了他的小女朋友。
这小姑娘咬着嘴唇,看着马上就要哭了,见了付米,也不说废话,就一句:「我没考上,算了吧。」
我不打了,付米也不跑了,他看着小姑娘,嘴张了又张。
他想让她等,却又不敢说。
等,是要拿青春去等的;等,是要拿岁月去等的。
等,从来不是一声浅浅的承诺;等,是一道深深的车辙。
汪慕信考得很好,他们老师说,他这算是超常发挥,北京的学校算是妥了。
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却最后才告诉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付米一样,他想让我等,却又不敢说。
送他去车站的那天,我也跟着去了。
火车没有车辙,只有哭泣一般的汽笛声,和驶远的人。
我忽然想起我俩第一次分开,他去别的学校上高中的时候。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看,看他的校车在地面上压出或深或浅的轮胎印子。
那时候并不觉得心慌——车辙虽是往出走的,但心里总知道,这人会回来,如今,车辙没了,人还回来吗?
回来的,还是那个人吗?
还是我的那个人吗?
我跟付米不一样,他活得清醒明白,任何事情都想得很通透,可我这个人认死理,爱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一旦认准了,就谁也劝不动我。
去北京的第三个月,付米就摆脱了失恋的阴影,还凭借着他那张迷惑敌军的小脸,俘获了一位北京大飒蜜的芳心。
我因此在电话里好好地讽刺了他一顿,我说你不是痛哭流涕吗?不是心痛欲绝吗?不是爱情已死,我心已伤吗?
他振振有词,说这你就不懂了,人为什么有魅力?就是因为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城市是会变的,乡情……乡情或许也是会变的。
自从我想明白了这一点,便时常担惊受怕,不是担心一切都变了,而是担心一切都没变,只有我的人变了。
可我又是个㞞包,不敢痛痛快快问个明白,只能别别扭扭,弯弯绕绕地问他,北京的女孩好看吗?你们学校的女孩好看吗?你们系的女孩好看吗?你们社团的女孩好看吗?你们老乡会的女孩好看吗?
问来问去,都离不开「女孩」。
汪慕信太了解我了,他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拿我们这边的粗话讲,我一抬屁股,他都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终于有一天,他听我问完这一长串「北京姑娘长相水平普查」,在电话那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付雪,打电话一分钟五毛钱,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啊?」
我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是不是……感觉我有点没事找事啊?」
「我觉得你有点傻。」电话那头,他轻轻笑了,「我来北京干啥?我是来念书,不是来看女孩好不好看的。我念书,是为了自己变得更好,我变得好了,你也能过上你喜欢的生活,听懂了吗?」
他顿了顿,轻声说:「付米,别瞎想,我还跟你天下第一好。」
我可真是受不了这一套情意绵绵的组合拳法。
「那啥,你在那边别省钱,想吃点啥吃点啥,听说北京物价贵,那你也别省吃俭用。」
「嗯。」
「看着点付米,让他好好学习,别瞎混,跟小姑娘处朋友要大方一点,别让人家受委屈。」
「嗯。」
「咱家这边寒假放得早,到时候我去北京找你吧!」
「好啊,我带你去天安门,去故宫,颐和园,去全聚德吃烤鸭,去东来顺涮羊肉。」
「嗯,我还没去过北京呢。」我手绕着电话线,让身后排队的同学稍等,「先不说了,后面同学排队呢。我也得去打热水了。」
「好,别瞎想。」
这种每天捏着电话卡,站着打电话的日子,付米就没怎么过——付米在北京找了一份家教兼职,攒钱买了一部滑盖诺基亚,还跟我显摆。我挨个问了他们室友,确定他没为了买这手机天天馒头咸菜,才放下心来。
他脑子活泛,鬼点子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一套又一套,总有法子赚钱。
家里一个月给他打五百,给我打八百——我爸说了,不能给外头的臭小子留下机会骗我,我妈说他啥也不懂,我心里有人,别人才骗不走我。
付米说他给学生补课,挺挣钱的,周末还去电影院里铲爆米花,一个月挺够花的,说要把这五百也给我,我不同意,我说你跟人家大城市的女孩谈恋爱,不摆阔气,也不要寒酸。
付米却说,你要攒钱来北京,不要坐火车了,一个女孩又不安全,坐飞机。
他们都不让我打工,说我在家都不干活,出去洗盘子,也肯定是洗几个摔几个,还是歇着吧。
那年寒假确实放得挺早的,不过我没去上北京——家里买了新房,说让我回去帮着监工。
有人问我爸:「老付,这房子将来给付米娶媳妇用呢?」
我爸摆摆手:「这房子写我闺女名,小子让他自己挣钱去。」
买房是好事呀,大伙都来恭喜,只有汪叔不恭喜,还觉得我家很浪费,他说还买啥新房啊,我给我儿子早都买好了婚房,那小雪将来,还不是我家媳妇吗?
我爸说:「你给你儿子买,我给我闺女买,万一将来他俩干仗了,我闺女有房子,有底气。」
「咋的?没房子他还敢把小雪撵出去?我给他腿打折!」
其实汪叔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我们几个孩子,就汪慕信没挨过打。而且汪慕信自己也跟我说,谁敢撵你啊,你不撵我我都谢天谢地了。
2008 年,我们几个上大二,付米跟他的大飒蜜感情日趋稳定,我和汪慕信……只要我不瞎想,我俩估计比任静和付笛生这对「知心爱人」还要稳定。
我们都很稳定,那一年却很不太平。
向来是我们东北爱下雪,这一年的南方却下了好大的雪,雪刚落下就化了,化到中途再冻上,就成了冰。
那年一月,冰霜笼罩了全国整整十九个省,在刺骨的寒冷中,我们迎来了最肃穆的一个新年。
四月某天,汪慕信给我打电话时闲聊,说是他们班长请假回山东老家喝发小的喜酒去,要他代一周的职。当初我还说他,天生就是当干部的命,却没想到,这一代,就代到了毕业——4 月 28 日,由北京开往山东青岛的 T195 次列车在行驶途中超速脱轨,撞上了 5034 号烟台开往徐州的火车。
2008 年 4 月 29 日凌晨,胶济铁路悄然恢复运行,依旧载着许多归乡的游子,汪慕信的班长没有喝上喜酒,却永远留在了家乡。
他很少失态,却给我打了一夜的电话,喝得烂醉如泥,又哭又喊,后来还吐了。我想拍怕他的肩,陪他一起喝,一起哭,一起喊,但是不能。
室友都睡了,我们离得这么远。
我们离得这么远。
等到了五月,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汪慕信还跟我商量着,五一假期要来看看我,后来他们系里组织合宿,也没来成。五一开学以后,他再给我打电话,说了好多有意思的事,说是一块儿合宿时有人打呼噜,大家半梦半醒的,还以为船开来了。还有女生跟男生表了白,男生高兴得哼了半宿的歌…
真好啊,日子越过越好了。
起初是这么想的,但那时候,我忘了世上还有好景不长这么一个词。
某天下午,我正在午睡,却迷迷糊糊听见寝室里有人在连哭带号,翻了个身,我用被子蒙住脑袋。
「又有虫子啦?拍死拍死,它大你大?那点出息!」
哭声却不停止,甚至愈演愈烈,我的话,也没有人搭茬。
坐起来,发现寝室只有我和老四两个人,于是我问她:「咋了?」
她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动静,连鼻涕都差点掉进了嘴里。
「家没得了,我家没得了!」她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才成了句,「地震啦!房子塌掉啦!人还不晓得是死是活哇!」
2008 年 5 月 12 日,下午 14 点 28 分 04 秒,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震,严重破坏地区超过 10 万平方千米,共造成 69227 人死亡,374673 人受伤,17923 人失踪。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走在走廊里都听得见哭声,每个夜里,不论多晚,都能看见穿着睡裙在楼梯口打电话的人,请假的人变多了,只要是四川的学生,导员二话不说,就会给批。
生活不是百度百科,对于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灾难从不是冰冷的数字。
老四是我们寝室唯一的外地人,我们喜欢学她口音,她也学我们东北话。我们吃她阿婆做的辣椒酱,她也吃我们家里做的碴子粥。
我还记得前不久,她回到寝室,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讲:「我屋老汉最近不晓得叫啷个吹了风,鼓捣我将来在东北买房子,我说没撒子必要嘛,有闲钱不如给他两个出去耍用,我们那边安逸,这边冷啊,他非要恁个整!」
这事之后,她变了许多,说起话来不再眉飞色舞了,每天都闷头存钱,说要在东北买房子——她是想带家里人远离这个伤心地,只可惜,她带不走阿婆了。
记得那时候,全国的中小学都要开主题班会默哀,大家说得最多的两个词就是「多难兴邦,天佑中华」。这是对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国家,从来不曾惧怕灾难。
萝卜、白菜、土豆,我们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得给灾区送过去!周叔家的小卖部捐了十箱方便面。我二舅这几年在跑大客,没攒下啥钱,和我爸妈,一共就凑了一千五百块。我们系里来收捐款,说捐多捐少,就那么个心意,我和付米没商量,一人捐了二百,不多,绵薄之力。
汪慕信那一阵子没怎么给我打电话,再打过来,告诉我,他要去做志愿者了。
其实我真不愿意啊,万一有余震呢?可我没跟他说,只是让他小心点——我太了解他了,他是我喜欢的人,他会做出每一个我喜欢的,我认为正确的决定。
那年的暑假,我们见了一面,他给我买票,我终于去成了北京。
我跟他在天安门,在颐和园,在长城合影留念,我看到了很多我一直想看的景色,去到了很多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见到了我一直一直想见的人。
他白了一点,书卷气更浓了,好像还长个子了,不知道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带我去吃涮羊肉,吃烤鸭,豆汁我实在喝不下去,还有羊蝎子,看那样子,我就打了退堂鼓。
晚上去逛了他们学校,还有夜市,我们俩磨磨蹭蹭的,就宵禁了,他们学校对面有个旅馆,房间收拾得还挺干净,他说开两间,我说,一间吧,他也没多说什么。
他说,付雪,这两年我总觉得我离你太远了,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我也觉得不够近。
于是我们越靠越近,并非刻意,只是顺其自然。
我带了一千块钱去北京,待了一周,回来居然还剩七百,我把这七百块全给了汪慕信,我说我知道你肯定花了不止这些,他没说什么,后来听付米说汪慕信给了他七百块钱,我打电话过去问,汪慕信反过来问我,跟他算那么清楚是要干什么?
他说,付雪,我就没想跟你算清楚,我家从来都是我妈管钱,以后咱们俩也是你管钱。
对了,我们俩还去看了刚刚竣工的鸟巢体育馆和「水立方」,虽然没赶上那年奥运会的开幕,没有看到那里最辉煌的样子。
看开幕式的时候,我跟汪慕信打电话,我说你看这个多好看,那个多神奇,他说我看着这些,就想起当时你站在外面又蹦又跳,笑得那么开心。
2009 年的春晚也挺好看的,群星璀璨,唱了一首《北京欢迎你》,红遍了大街小巷,我却在心中暗自腹诽,别欢迎了,赶紧把人还我!那年的小品《不差钱》里边有一句经典台词: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自从汪慕信他们家搬到北京去,我偶尔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2010 年,我们都毕业了,我问汪慕信:「你想让我找北京的工作吗?」
电话那头,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我想让你找你喜欢的工作。」
我总觉得,他没那么想让我过去,于是就把电话挂了。
六月末的时候,付米从北京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大飒蜜,这姑娘一口京腔,性格非常爽快,看得出来在家里是不干活的,但第一回来,还是主动帮着摆摆碗筷,我妈不让她动,还给她包红包,就差把金戒指金耳环都拿了出来。
姑娘是个痛快人,吃完饭了,跟我爸妈讲,将来不想嫁到东北来,想让付米跟着去北京,我以为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没想到她俩压根不管,只说孩子的事情孩子自己做主。
其实那天聊了些什么,我都没怎么听进去——付米都回来了,汪慕信怎么不跟着一起回来?
虽说汪叔两口子现在都不在老家了,可是还有我呀!我还在老家呢!他不想我吗?不想见我吗?
待了几天,姑娘要回北京,我和付米一起送她去火车站。这几年,家里许多地方都铺了柏油路,没干的时候踩上去是黏黏的,还有黑印子,车压上去,就会拖出一道一道长长的辙。
坐在车上,我忽然问:「付米,你看这些压出来的黑道子,像不像一个字?」
付米没心没肺地问我:「啥字?喜字?」
「像一个等字,等待的等字。」
我没告诉过别人,其实这几年,我听得最多的一首歌,就是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长夜陪我度过?」
我每次去 KTV 都要点这首歌,他们都说我唱得真难听。
付米订婚的那一天,汪慕信回来了,而我喝多了。喝了有多少呢?大概就是半夜非要叫他出来,给他唱了好几遍《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那么多。
到后来,他都被我给唱笑了,不停地拍着我的背说他知道了。
我在路灯下对着飞蛾打酒嗝,心想,你知道个屁。
后来我们好像还接吻了——我站在马路牙子上走直线,他牵着我,在我快掉下来的时候接住了我,用极别扭的姿势接了一个极长的吻。
我满口酒气,滋味估计不太美妙,要不他也不会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漱口。
「漱干净了吗?」
「漱干净了。」
「检查检查。」
哦,原来是这么个检查法儿。
他说:「付雪,我高中时给你的那本物理练习册,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打开看过?」
宿醉之后,我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那张落了灰的书桌。
那本练习册搞不好已经被我当成废纸卖了——我后来还是选了文科。
在满地狼藉中,我发现紫色的一角,爬过去拽出来,这大概是一个文科生唯一的一本物理练习册。
翻开扉页,味道是崭新的印墨混着陈旧的纸灰。
翻到某页就自动停了,是因为一张泛黄的小纸。
「我希望你能过上喜欢的生活。」
这一句是他的经典台词,没什么惊喜,下面这一句,我却是第一次听。
「我希望你能过上喜欢的生活。」
「我希望你会喜欢有我的生活。」
2018 年的春节实在非常安静,小品请不到赵本山,我都看不开心。外面一个放炮仗的都没有,雾霾严重,管得可严了,不像以前在东北农村,可以偷偷地放。
想听听乡音,早成了难事。
「妈,后来呢?」女儿问我。
「啥后来呢?」我包了满满地一团馅儿,再看一眼女儿手中不伦不类的东西,「行了你快进屋看电视去吧,别在这祸害东西了。」
女儿放下面穄子,没去看电视,进屋去玩她那小红人和小蓝人打架的游戏——我常在想,究竟是电视越做越难看,所以大家都不看电视,还是大家都不看电视,电视才越做越难看。
「咋不帮你妈干活去呢?」
「她给我讲一半故事,又不讲了。」
「给你讲到哪?」
「讲到她在练习册里翻出来小纸条。」
「后面的事我知道啊,你去帮你妈把馅儿和了,我给你讲。」
「等我打完这一把。」
等了半天,这一把也打不完,孩子不来帮我干活,孩子他爸还是挺有眼力见的。
「不能让她总玩那个游戏,玩瞎了咋办?」
「咱俩当时成天成宿的发短信,谁瞎了?」
「我好像听见楼下大门开了。」
「付米吧,刚才打电话,说快到了。」他在我围裙上擦了擦手,拿出手机发了一条语音,「妈,你们下来吧。」
门开了,付米和他的大飒蜜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饮料。汪叔,哦不对,爸妈在后头站着,当然,还有我爸我妈。
「爷爷奶奶过年好!外公外婆过年好!舅舅舅妈过年好!」女儿收了红包,拜年也很勤快,带着付米两口子一块儿玩游戏去了。
他俩在搞「丁克」,活得十分洒脱,什么潮流玩什么。
我爸妈压根不管——退休后,他俩报了老年大学,天天去学探戈恰恰华尔兹。
我公公婆婆最近喜欢跑马拉松,有时还能拿回纪念牌。
至于我,我喜欢我的生活,也喜欢有他的生活。
这是 2018 年的冬天,新年伊始,故事未完。
女儿问我故事的后来是什么?这故事没有结局,还在继续往下写,往下写四个十年,三个孩子,两个家庭,一道车辙。
□ 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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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9-14 17:0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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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万年 | 凤凰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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