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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浒规则怪谈

所属系列:故事新编规则怪谈

水浒规则怪谈

欢迎来到水浒世界。

请遵守以下规则——

【不要拒绝鲁智深的任何要求。】

【你卖的肉是猪肉,如果发现肉上生出腐泡,请迅速前往潘家酒楼。】

【这个世界不存在和尚。遇见和尚,不要与之对视。】

【如果收到信件,请先吃进胃里,然后再查看。】

【真相藏在梁山泊。】

1

我清醒时,正站在一处肉摊前,记忆凌乱。

脑海最深处,似有一段记忆我该记起,却无论如何想不起。

粉红肉末散在桌上,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有序,形成一串串文字。

【欢迎来到水浒世界。】

【这里是你熟知的水浒世界,这里与你想象中的水浒世界并不相同。】

【请遵守看到,听到,摸到,吃到的一切规则。】

【请活下去。】

「郑大官人。」

一个贼眉鼠眼,酒保服饰的男子气喘吁吁跑来。

我一把薅住他,提溜到肉摊前,指着肉末问:「你能瞧出这些肉拼的是什么字?」

酒保苦笑:「官人家世都不曾识字,小人哪里识字。」

我微微发怔甩开酒保。

片刻后,我搞清楚了目前的状况。

我真进入水浒世界了,还穿成第三回就领盒饭的镇关西。

「官人,您吩咐我留住金氏父女,但鲁智深在酒楼吃酒,知晓原委,赠金氏父女盘缠,要让他们走。小人来请教怎么做才好?」

酒保的话让我确认了局势,但也生出疑惑。

依剧情,酒保拦人,鲁达隔天送走金氏父女,卖肉刁难我,乱拳把我打死。此后通缉远逃,在五台山得长老赐名才唤作鲁智深。

怎么现在就改名了呢?

不过眼下紧要的不是纠缠名字,而是保命。

「放他们走。」

酒保脸上闪过狐疑。

我取出身上的钱,交给酒保:「你好生伺候,多加款待,然后找辆马车将他们送走,千万别隔夜。」

「官人这是中邪?」

酒保目光忽而凌厉,咧嘴怪笑。

「你忘了,昨个你才把金氏父女的肉剐干净,如今在酒楼里哭哭啼啼的只是两张皮。」

2

说话间,酒保不动声色地朝扎在案板的砍刀挪步。

我心里咯噔一声,想到规则提醒。

【这里是你熟知的水浒世界,这里与你想象中的水浒世界并不相同。】

原本的记忆不仅没用,还会帮倒忙。

我忙扶额作头疼状:「早上起来就忙到头昏,一听鲁智深,我吓得把这事也给忘了。」

酒保眯眼换上一脸虚伪的笑:「官人该好好歇息,别让生意忙坏身体。」

说到这儿,他探头朝远处张望。

「鲁智深来了,小的先回避。对了,掌柜托我带话,近日歇工,您夜里就不用来酒楼了。」

酒保嘿嘿笑了两声,匆匆跑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酒保的屁股后生出几条粉红的大触,就像是被拔掉毛的尾巴。

「郑屠。」

一声吆喝,状若小山的鲁智深粗暴地拨开人群,钉在我的肉摊前。

「鲁爷来了。」

出于谨慎,我没在鲁达和鲁智深的名讳间作选择,而是选个尊称,防止被看出身份。

助手掇条凳子招待鲁智深入座。

我小心询问:「鲁爷要点什么?」

鲁智深没应我的话,抽动鼻子嗅了嗅,猛地冲肉案啐了口。

我正迷惘,却见鲁智深啐出的痰竟活过来般,浓黄痰液悄然蠕动,极快包裹住一团肉末。

鲁智深朝前探身,捻住蠕动的黄痰。

黄痰在他指间挣扎片刻,最后化成球,被他塞进嘴里。

「今个肉质不错。」

我心惊胆战地盯着鲁智深下咽的喉头,恐惧无比。

他当真是那位饱受赞誉的义烈昭暨禅师吗?

抑或,他当真是人吗?

「经略相公要吃饺子,来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在上面。记住,要最新鲜的。」

鲁智深目光下移到铺板底部,眼神中闪过一丝贪婪。

「使得。」我忙应道。

铺板底下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看鲁智深的眼神,似乎并非秘密,他知道鲜肉在铺板底下。

我蹲下身,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铺板下堆砌哪是猪肉

,而是根根血红带骨的人臂!

更诡异的是,这些人臂上没有任何软筋和经络,像是被刻意挑去。

3

「磨叽什么?」鲁智深抱怨。

我强忍拔腿逃走的冲动,起身赔笑:「提辖,我这肉都放半晌了,不敢给经略相公吃。您稍作等待,我去弄些新鲜肉切给提辖。」

【不要拒绝鲁智深的任何要求。】

我的说辞,称不上拒绝,只是拖延。

而且稍作等待,没圈定明确的时间,即便跑路也称不上违反。

规则是文字游戏,我用文字游戏对抗规则想必也没问题。

片刻后,果然没有异样。

「费那事作甚?」

鲁智深挑眉,面露暴戾,他一把薅住刚给他搬凳子的助手,助手在他掌下如同小鸡,毫不费力被按在肉案。

鲁智深一手捂住助手的脸,一手按住助手的胸:「这不就是新鲜的?赶紧动刀子。」

我颤声道:「鲁爷,这助手是我发小兄弟。」

「郑屠,你耽误经略相公吃饺子,好大胆子。瞪大狗眼看仔细,这是你的兄弟,还是一头猪?」

鲁智深声若洪雷,震得我手脚发麻。

紧接着诡异的事出现了,肉案上被按住的助手竟失去人形,化为一头猪,惨叫不止。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仍是猪样。

「还不动刀?」

在鲁智深的催促下,我拿起刀在猪脖颈比画,找准位置一刀刺下。

血液迸溅瞬间,猪忽然爆发一句人言:

「郑哥,你糊涂啊!」

我怔了下,抬头看见鲁智深眼神凶光毕露,不敢懈怠,迅速将猪解开,切出精肉剁碎,交给鲁智深。

「好肉,好肉。」

鲁智深捧住荷叶包裹的猪肉起身离去。

我低头却见案上留下的半扇猪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个接一个的腐泡涌现,很快,猪肉几近变成蜂巢模样,恶心至极。

腐泡破碎,血红黏液外渗。

「郑哥,清醒就是混沌,混沌就是清醒,你糊涂啊!」

细不可闻的声音从肉中传出,我惊慌后退,但下一刻恶心的肉竟从案板跳起,吸附在我的胸口。

我恐惧地扯住烂肉想要甩开,烂肉却像生出刺,扎进我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几乎昏厥。

短短几息,烂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胸口多出一团锦簇牡丹纹。

「你糊涂啊!」

牡丹纹不断蠕动,发出只有我能听到的责怨,连带我的胸口皮肤也剧烈刺痛。

【你卖的肉是猪肉,如果发现肉上生出腐泡,请迅速前往潘家酒楼。】

眼下的状况无疑对应这条规则,我咬牙忍住刺痛,匆匆朝潘家酒楼赶去。

4

我刚到潘家酒楼,酒保就远远迎出来。

「郑大官人,不是讲好近日不用做工?」

酒保谨慎地盯住我,有意无意遮掩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窥视酒楼内的景色。

「找掌柜有要事。」

我随口扯了个理由,见酒保无动于衷,我故作恼怒。

「鲁智深啥都知道,再拦我,届时他砸了酒楼,打杀你,你才满意?」

酒保神色一滞,侧身放我通行,皮笑肉不笑地说:

「掌柜埋怨起来,郑大官人你跟着人群混进去,我可没见过你。」

我没搭理酒保的算计,疾步闯入酒楼。

刚进门,酒楼的食客齐齐停下动作,目光汇聚到我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到这些目光中流露出赤裸的贪婪,不似人的目光。

但更吸引我注意的是正在歌唱的女人。

女人相貌绝佳,身姿曼妙,身穿一袭透光绯红长裙,玉色酮体在光中若隐若现。

诡异的是,几根金线穿插在她后背,将她凌空吊起。

距她身下数米,是一介老翁面带血泪抚弦,乐声悲怆,唱声凄切。

「这金氏父女是招财的宝贝。」

阴冷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余光一瞥,是掌柜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

「老郑,托你的福,酒楼生意不错。不过,你怎么来了?」

我再望向老翁与女人。

他们确实与记忆中的金氏父女对得上号,只是此刻他们身上明显缺少人的生机,虽目露悲怆,却像一张画皮。

莫非真如酒保所说,他们的肉被我剐去?可若如此,他

们又如何像人一般动作呢?

「我肉铺出了问题,有一团肉上生出腐泡。」我如实道。

掌柜顿时表情严肃,目中迸发精光,拽住我朝后院走去。

后院铁索如流,一个个锈钩吊着开膛破肚的人尸,臭气熏天,我慌忙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

「这是?」我惊叫道。

「不都是你亲手制的猪肉?」

掌柜冷冷注视着我,脸皮扭曲,一条条血管竟浮出皮肤,化作血管编织而成的赤红怪物。

「我先前听酒保汇报就察觉不对,你忘性几时这么大?而且你刚看金氏父女的眼神中竟有骇然,那可是经你手的宝贝。」

血管从掌柜脸上飙出,蛇般束住我的脚,他一步步逼近我,声若寒冰。

「莫非你不是老郑?」

形势危急,我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强迫脑子运转寻找理由化解。

这时,一道声音传入院内。

「掌柜,他就是老郑。」

一名身着僧袍的老者走来,将手放在掌柜的肩上,不知被迫还是主动,掌柜的异变顿时消失,重新变回和蔼模样。

「肉上生出腐泡可是大事。」僧袍老者挥了挥手,掌柜悄然离开后院。

我正要道谢,胸前的牡丹纹爆发一声吒喝:

「这个世界不存在和尚,遇见和尚,不要与之对视。」

5

牡丹纹的声音似只有我能听见,僧袍老者无动于衷。

「你不是郑屠。」

僧袍老者以笃定的语气说,满是皱纹的老脸多出一抹激动。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低头询问,刻意避开他的目光,防止对视。

「虽然你占据郑屠的身体,但你根本不记得我不是吗?」

僧袍老者目光锐利,若看穿一切。同时,他也不在乎我如何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刚来这个世界也有过类似情况,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这个世界与认知中的大不一样。」

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心一颤,忍不住抬起头,就在这一瞬,我看到他脸上闪过阴谋得逞的阴笑。

我吓得连忙重新埋头。

僧袍老者长叹了声。

「不知何时起,世界翻覆,星象大变,原定的一百零八星齐齐消失,原本聚义梁山泊的好汉们都变为怪物。」

「我佛曾赐我三封信,其中一封给我,里面提及会有一位天命之人到来,解开世界的真相。」

「此后我寄身五台山,化名智真,等待天命之人。」

「总算等到你来。」

僧袍老者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中,称此信便是佛赐的三封信之一,要交给天命之人。

我拿到信后并未打开查看,反问了个我一直疑惑的问题。

「前辈若是智真长老,敢问,你是何时给鲁智深赐名?」

「智深?」

智真面露疑惑,详尽思考后道,「你说的可是高俅,高太尉?他号智深。不过,我从未见过他。」

这下轮到我疑惑。

智深这个名字怎会与高俅有关?

而且就在来潘家酒楼前我还卖肉给鲁智深。

「郑屠,我只知肉上生出腐泡,意味星落之像,即一百零八星中又有星星彻底熄灭,世间就会病化更为严重。关于鲁智深之事我并不知,不妨你去五台山问问佛可知晓?」

智真交给我一枚佛珠,据他所说,持此珠便可随意出入五台山。

话音刚落,智真消失不见,仿若从未存在。

而掌柜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在后院,他手里提着一把刀,目光古怪地盯住我。

6

「老郑,咱说到一半怎么走神了?」

掌柜将刀塞到我手里,指了指挂在铁钩上的人尸。

「不是你肉摊的肉也生腐泡,喏,我这儿的猪肉最近也保质极短,动不动就生出腐泡,虽说咱赚点黑心钱,但真被客人看出来,可要出事,你正好来了,就帮我把腐泡处理一番。」

猪肉。

我接刀走到人尸前,装作处理模样,将掌柜打发走。

而后我陷入沉思,掌柜显然不记得刚才跟我翻脸,也不记得智真出现。

【这个世界不存在和尚,遇见和尚,不要与之对视。】

莫非,所谓不存在,是只有我能够看见?

正如智真所说,他与我都是世界的外来者,我们某种意义上

算是同源。

我看向掌间的信和佛珠。

这些都是智真刚才出现的证据,而指人为猪何尝不算是世界病态的体现?

见四下无人,我将屠刀揣在怀中,打算跑路。

我刚翻上围墙,便见一道倩影立在墙下,竟是金翠莲。

金翠莲双目无神,淡淡道:「郑大官人,你可是要去五台山?」

我抽动嘴角。

怪异接连怪异,我的所有举动似乎都被人看穿,不过此刻我已经麻木,便骑在围墙上作出无谓的姿态。

「你不是在里面唱戏,怎么跑出来了?」我反问。

「总要歇息。」

金翠莲仍面无表情,此刻有风吹来,她姣好的脸庞在风压下凹陷,显得扭曲狰狞。

「佛祖与我托信,郑大官人能否带上我,我也想去上炷香。」

「不方便。」我断然拒绝,「我已经给了酒保银子,让他今晚送你们父女离开。你落在这儿,是我的过错,以往多有得罪,你看我怎么能够补偿,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我竭力满足。」

我趁机跳下围墙,抱拳致歉,将身上仅剩的碎银塞给金翠莲,想赶紧脱身离开。

「我已不怪郑大官人。」

谁知金翠莲竟追上来,她拽住我的衣角,我顿时无法挪步。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眼前这个被风一吹就凹陷的人皮女子,竟像山岳一般沉重,我根本无法脱逃。

「近日想起的记忆更多,便又重了些。」

金翠莲可能是想羞涩一笑,但苍白空洞的脸皮在笑时,挤在一起,恐怖至极。

「既然郑大官人不便,就请带上小女的香烛,在佛前点燃。我要与佛说的话都写在这衣衫上,帮我供在佛前即可。」

金翠莲解开胸前的亵衣交给我。

随即她的身体咔嚓咔嚓一阵响。

她撕开皮,从胸口取出一根骨头递给我。

我窥见她的皮下只有几根散乱的骨头支撑,骨头和骨头衔接的位置绕有几条花蛇,对我威胁般地吐露蛇信。

「劳烦郑大官人。」

7

我不敢拒绝,只得带上金翠莲的亵衣与骨头上路。

依她所说,这根胸骨就是所谓的香烛。

五台山位于雁门县,由于散银都给了金翠莲,身上只余一柄屠刀,我一边赶路,一边帮人杀猪换口饭,借宿。

耗时一月,临近春末,我总算抵达五台山。

五台山是寺庙与商贾的结合物,山下不少店面拿寺庙的土地经营,招待来往香客。

然而经我观察,香客寥寥,偶有人去往五台山,也是行至半山腰远远一拜,仓促离开。

五台山的封闭侧面印证智真给我佛珠的真意。

经过短暂休整,我登上五台山,途中经过石亭,却被一名卖酒翁阻拦。

「客人饮杯酒再去?」

卖酒翁自来熟地打招呼,掀开桶盖,一股奇特香味随之溢出。只是,这香味不似酒香,却似肉香。

「没钱。」我拒道。

「客人手中拿着我佛珍珠,还付什么钱?」卖酒翁神色崇敬地望向我系在手腕的佛珠,「快请饮一杯,不然上了山,您指定迷糊。」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牡丹纹曾说过类似的话,清醒就是混沌,混沌就是清醒。

我走进石亭,看向酒桶,这一眼看得我直哆嗦。

桶里哪是什么酒水,而是两颗剃发的人头,黏稠液体顺人头的嘴潺潺流出。

卖酒翁薅住人头,将液体灌满杯子递给我。

「客人请喝。」

我怎么可能喝下去?

可就当我要拒绝时,胸口沉寂已久的牡丹纹发出声响:「喝。」

一时间,我的手不听使唤,鬼使神差接过那杯黏稠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金星直冒,脚底打战。

我竭力扶住石亭站定,再看木桶,人头消失,变为两桶清香酒液。再看卖酒翁,他竟化为一具白骨骷髅。

骷髅本不该有表情。

可我却看见他面露慈悲,双掌合十冲我行礼:「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客人您可上山去了。」

「你是谁?」我捂住胀疼的头问。

说不清为何,我感觉他在帮我。

骷髅没回应我的询问,咔嚓,化作尘粉散落,经风一吹,烟消云散。

我踉踉跄跄朝五台山赶去,不多时,便见一座偌大的山

门,叩门后,一个小沙弥鬼鬼祟祟开门。

我亮明佛珠。

小沙弥眼神发光,忙搀住我往寺里走,惊喜大叫:「禅师回来了,禅师回来了,大家不用藏了。」

随他声音传开,各处厢房,经室纷纷探出光头。

一众和尚兴奋地冲出屋,将我围拢正中,欢呼雀跃。

我酒醉头疼,但始终牢记规则的警告,目光不断飘,绝不与和尚们对视。

「我要上香问佛。」

「禅师说什么癫话,咱们哪有佛,咱们拜的是一百零八天星大魔。」

8

我被一众和尚推搡着来到经室。

和尚们闭门离开,我仰头看向经室,没有佛像,没有香炉,四面墙由黑石砌成,仿若一体,浑然天成。

一百零八个面目丑陋的妖魔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被羁在黑石囚牢,怒目咆哮想要挣脱。

我立在厅内,被居高临下俯视,隐隐生出惧意。

「天命人!」

位于魔群中央的魔头开口,语焉疲惫。

「哥哥,哪有什么鸟天命,咱们就是大宋的天命,待我砍了这鸟人。」

一个手持双斧的凶恶魔头暴躁怒吼。

忽地厅中平地起风,竟见它几乎挣脱黑石,化成一道庞大的影子临近我的头顶。

「不得与天命人无礼。」中央的魔头威严道。

临近我的影子冷哼了声被黑石拽回去,又待片刻,中央的魔头再度开口。

「天命人,你可知道我等是谁?」

我捂住发疼的头,似乎我该知道他们是谁,可我却说不出口。

「也罢,都是昔日名号,你唤我天魁星即可,刚无礼的名唤天杀星。星宿不断熄灭,如今留在这儿剩不下几个。」

魔头自嘲一笑,口吻苦涩。

「或许下次见面,高俅已经找到我们,届时,恐怕我们几个也不复存在。」

「天命人,你醉了。」

魔头轻轻挥手,我作疼的头霎时恢复正常,再看佛殿,金碧辉煌,一尊丈高的巨大佛像坐立正中。

清醒就是混沌,混沌就是清醒。

我惘然地看向佛像,难以分辨它究竟是佛,还是魔头。

呼了口气,我还是将金翠莲给我的骨头插在香炉,借烛火点燃,然后将她的亵衣供在佛前。

「哦?」

佛像一刹那活过来,摇身化为肥头大耳的白净胖子,不挂一物从祭坛跳下,喜滋滋地将亵衣抓在手中,伸舌头舔舐亵衣。

「好香的一张皮,难怪锁得住金刚。」

白净胖子评价过亵衣,余光瞥向我。

「智真让你来有何事?」

「你就是……佛?」我不可置信地问。

「佛就是我。」

白净胖子露出笑,分外猥琐,可怪的是,即便猥琐,却也流露一种无瑕的神性。

「就像你是天命,这些早就注定,至于是谁定的,佛背后还有没有佛,天命背后还有没有天命,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再跟这位所谓的佛啰唆,径直问:「智深为何是高俅的名号?」

「高俅不仅叫智深,还叫玉麒麟,智多星,小李广,霹雳火,九纹龙,小霸王……」

白净胖子罗列出一堆诨号,正对应水浒英雄。

「什么意思?」

「还不明确吗?」白净胖子咧嘴露出讥笑,「这些人都被高俅吃了,所以他们就是高俅,高俅就是他们。」

此话如若晴天霹雳。

我浑身酥麻地望向胖子,问:「可我才见过鲁智深。」

「你怎么确定看见的是鲁智深?」

白净胖子拿了个苹果塞进嘴里,艰难地爬回祭坛,摇身一变,重新化为丈高的金身佛像。

「你怎么确定所见的是佛,还是一百零八天星大魔?」

一阵风猛然撞在我的身上,巨大推力下,我倒飞出去,撞碎大门,摔在庭院。

佛的震颤声仍在我七荤八素的脑海回荡不止。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

「天命人,你渡得此方世界,即是天命;渡不得,便为养分。」

9

一群臭烘烘的猪将我拱在中央。

我扫了眼,瞧见其中一猪眼角有块黑斑,正对应先前给我开门的小沙弥。

世间没有和尚。

我哀叹一声,踹开众猪的包围,离开五台山。

佛的话太过无情,俨然将我当成实验工具,救了世界就是

天命人,我乃替神明做事。

救不得,成为养分。

养分是什么意思不得而知,想必不会比这些猪更好。

「牡丹纹,你若能说话,就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我只是一处文身,问我,我能知道什么?」

牡丹纹似有意看我难堪,懒洋洋回嘴一句,便不再理我。

我走下五台山。

山脚小镇的人仿佛全部蒸发,店铺开门却不见人影,我顺势在兵器铺「捡」了一根禅杖,一柄戒刀,几枚碎银离开。

作为等价交换,我将杀猪刀留在兵器铺。

下一站是梁山泊,故事中诸位英雄云集此地,结义兄弟,肝胆相照,而后接受大宋招安。

依规则说明,真相就在此地。

真相。

我不断猜测真相的内容,日夜兼程赶往梁山泊,途中,我向不少人打听记忆中英雄好汉的名号,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

高俅。

高俅。

还是高俅。

我想,难道规则是错误的?难道我不该去往梁山泊,而是该去京城,寻找高俅弄清楚真相?

犹犹豫豫,又是一月过去。

我来到梁山泊。

最先入目的是一座潦倒城寨,城墙上竖着各色彩旗,只是残缺不全,文字难辨。

「你是谁?」

废墟中爬起一名骨瘦如柴的汉子,额戴戒箍,醉醺醺扶墙站起。

「你又是谁?」我反问。

「我名武松,排行老二,你唤我武二郎就行。」汉子颠倒地朝我靠拢两步,忽而脸色一变,「鸟人,乃是我先问你,你怎敢反问我。信不信老子一拳打掉你的牙,老子当年就连大虫也打得。」

我不曾想到会在梁山泊遇见武松。

更不曾想到,传闻中景阳山打虎,血溅鸳鸯楼的武松竟是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

「久闻行者大名。」我抱拳道,「闯荡江湖,名号早忘,你唤我老郑就行。」

「老郑。」

武松大笑,勾了勾手指。

「你可有酒?」

我摇头,武松脸上浮出怒气,这霎儿,他好像被什么吸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背后。

「禅杖是哪里来的?」

武松颠颠倒倒扑到我跟前,拽住我背上的禅杖。

「这乃是我师兄的禅杖,我师兄何在?」

武松声音悲怆,他又低身,伸手抚过我胸口的牡丹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大喜过望。

「原来是我醉了,哈哈哈,我竟认不得师兄你回来。」

「你师兄是谁?」我疑惑道。

「智深师兄,我醉了,你难道也醉了,我是你的师弟武松啊!」

武松紧紧攥住我的手,竟是一刻间泪水直涌,我短暂迷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武松酒醉,错认我的身份。

确实,我这一身打扮,禅杖戒刀,倒与鲁智深有些貌似。

只是武松错过了最重要的一点。

我并非和尚。

我有头发。

想到这儿我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武松没给我琢磨的机会,抓住我的手便往山寨里走。

「兄弟们,我师兄回来了。」

山寨之中冷冷清清,寂静异常,唯有风吼鸦鸣。

我望向武松口中的兄弟们,乃是一座座无名无姓的孤坟,每座坟前都放置着碎裂的盔甲抑或断裂的兵刃,作为标识。

白帆齐飘。

帆中有一抹赤红大字「梁山泊一百单八将」。

10

「师兄,公明哥哥请你饮酒。」

武松拽我来到一处荒冢前,他亲热地搂住荒冢,另一手搂住我,朗声大笑。

「今日我们兄弟相逢,不醉不归。」

我被武松灌酒,一会儿,眼前荒冢竟多出人影,只见一个个锦装勃发的好汉喜气洋洋,有说有笑与我敬酒。

清醒与混沌的反差似乎也作用在武松的身上。

我眼中荒冢,在他眼中一直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他的动作才会毫无违和地亲切。

武松自说自话。

而我望向盘坐在荒冢上的汉子,短须,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竟与我记忆中的呼保义,及时雨形象分毫不差重叠,无疑,他便是宋江,宋公明。

「又见面了。」

宋江抱拳行礼,儒雅轻笑。

「此番你可知道我等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他们正是我先前在五台山醉酒所见黑石中的一百

零八天星大魔。

「本想等你来,却不料还是没等上,只留二郎等候,他整日醉醺醺招待不周,万望见谅。」

宋江再度行礼,徐徐开口。

「天角一百零八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受命落于人间,时逢乱世,机缘巧合在梁山泊聚义为盟。为保大宋,诏安为兵,征四寇,战方腊,大破辽国,死伤殆尽。」

宋江怀念地仰头望天。

「这些都是你心中的故事,或者说是前生的故事。天命人,这一世我未胜过高俅。」

「前世今生是何意?」我问。

宋江环臂道:「是世间并无一百单八魔头,我等先聚义梁山,死后被封为一百单八星。可大宋江山仍风雨飘摇,黎民百姓仍身陷水火,所以我们决定再试一次。」

我静静等待宋江讲述再试一次的意思。

「既是天上星,自然比为人时多些力量。天上有一处裂痕,是时间和时间连接的缝隙,我们跳进去,回到梁山之前。一次,两次,十次,百次,最后究竟尝试多少次,记不得了,法力一点点流逝,从神到人再到魔,但每次都一模一样,兵败如山倒,断剑不复回,死的死,残的残,终无力回天。」

此刻我听明白了。

这些人,不,这些星星在和天命作对。

王朝更迭本是时代的选择,此前更强大的朝代也有覆灭,一切都是命定。

他们却在做无用功。

「你想说我们在跟天作对。」宋江笑问。

我点头。

「可你也在跟天作对,你该死在鲁智深的拳头下,但你现在活着,还到了梁山泊。」

我质疑道:「我是因世界异变才活下来,而你们是导致世界异变的源头。」

「我们不断陷入相同境遇,无数次从未改变。可现在改变了,高俅吃掉我们,夺走我们的名号,夺走我们的历史和神力。而你恰好来到这个世界。」

宋江冷冷地望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出现导致世界异变?」

「真相就在梁山泊,我带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江带我来到聚义堂,三把积满灰尘的交椅立在正中,上面坐着三具干尸。

「这是我。」

宋江指了指正中的干尸。

「你触碰我就能看见我的记忆。」

我走上前伸手摸在宋江的尸体上,说不出地诡异,分明只是一具尸体,却重若泰山。

霎时,浪潮般的记忆袭进我的脑海。

正如宋江所说,十世,百世,相似但在细节处存在微变的梁山故事在我脑海不断流转。

就像将《水浒传》的不同版本尽数阅读。

直至最后一版。

原本一切正常。

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庄。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紧接着,天地变色,一道光芒从天空坠落。

在此期间,高俅杀了林冲,杀了公孙胜,杀了吴用,杀了杨志……最后杀了宋江。

「天命人,现在你知道一切因谁而起?」

宋江直直地盯着我。

我抿了抿嘴,不敢去接宋江的话。

「一百零八星全部熄灭,世界无可抑制走向异变,再没有重来机会,那时大概高俅会成为这个诡异横行世界里的魔王。」

宋江有气无力地按住交椅。

「如今,只剩下一颗星还明亮,便是二郎,天伤星。你也看到他的身体,虚弱不堪,待他死……」

宋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目光真挚地望着我。

「你所背负的天命就是终结一切,也是挽救一切。只有你死,你死后一切故事都会按照正常顺序发展,或许梁山好汉还会失败,但无数次的尝试中,我们总会成功。」

宋江拔出立在交椅旁的长剑,双手捧住供在我身前。

「我知道这一切很残酷。」

「天命人。」

宋江顿了顿。

「可这就是你追寻的真相,也是天命!」

「是你的天命,也是世界的天命,如今世道诡异,鬼怪横行,受苦的终是百姓。为黎民苍生,」宋江深深鞠躬,再抬头,眼含热泪,一字一句道,「请君赴死!」

11

我接过宋江手中长剑,顺势将他扶起。

好重。

我紧握剑,余光观察四周,四下无人。

「为天下苍生!

」我举剑横在颈前,面色肃穆,「我辈义不容辞。」

长剑闪过一道寒影。

我猛然推剑,瞄准的剑锋直抵宋江喉咙,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极速挥动剑刃,斩下他的头颅。

宋江人头滚落在地。

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要抛下苍生不顾吗?天命人。」头颅怒吼。

「我就是在救苍生。」

我担心头颅不死,又是一剑从头顶贯穿,岂料,下一刻,头颅化作绿色的黏泡扩散开。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黏泡中传来宋江的声音,然后声调一转,变为狠戾刺耳的声音,再度问相同的问题。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理会黏泡的质问,握着剑小心翼翼朝聚义堂外走去。

12

传闻宋江乐善好施,情深义重,善天下之大善,是为天生领袖,梁山泊众英雄诚心信服。

以至于,他言辞凿凿的话一瞬间也让我产生动摇。

若非我在武松身上发现异常,他与鲁智深情深义重,怎么会忽视鲁智深是光头,我有头发一事呢?

如此明显,醉酒也说不过去。

于是,我趁喝酒时将智真给的信暗中吞下,信入胃即化为一行字浮现在我脑海:

「行者亦是高俅,一百零八星,此刻仅余一星,唤天孤星。」

天孤星正是鲁智深。

智真当时在后院说的话,有诈。

佛说的话亦有诈。

而在我伸手触摸宋江尸体,记忆涌入我的脑海后,他的身体轻飘飘好似尘埃,一触即溃。

金翠莲又曾在围墙下说,近来想的事多了,身子便重了不少。

若无意外,在这个被一百零八星不断翻覆的世界。

记忆越多。

身体越重。

相反,记忆失去,身体则会越轻。

依照先后顺序,我触碰宋江得到他的记忆,我的体重明显增加。

干尸的体重则化为轻尘,乃是记忆消失的征兆。

身为宋江的魂魄,能否还记得旧事,我虽然不明确,但有一点却很真切。

我接剑扶宋江时,他的体重,宛若泰山,若换算为记忆,恐怕比十世,百世的记忆还要沉重。

不断轮回的只有一百零八星。

众星皆陨,唯有鲁智深藏在人间某个地方,眼前想要逼死我的人究竟是谁,不言自明。

只有吞吃众人,继承众人记忆的高俅。

13

世道诡异,群魔并行。

我不信吞吃一百零七颗星的高俅会这么简单被我一剑刺死。

当我走出聚义堂时,武松站在百座荒冢间,在他身后站定百人,天机星吴用,天罡星卢俊义,天杀星李逵,地彗星扈三娘,地僻星李忠……

众人围簇,一人端坐虎皮交椅,安逸饮茶。

很眼熟。

像年轻二十岁的智真。

先前不确定的猜测此刻呼之欲出。

「高俅!」我唤道。

百声应答之后,虎皮交椅中的男人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我。

「郑屠,你还记得我?」

高俅端茶,跷起腿。

「你做得天命人,我如何做不得天命人?」

「若非我吃下他们,我哪知,我生生世世胆战心惊地活着,提防被皇帝老儿流放。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这群胡闹的星宿,既然想护住大宋,我要妖魔当道,我为魔王。我达成他们的志愿,护住大宋江山社稷,怎生就算不得护了呢?」

高俅怪笑不止。

「郑屠,交出鲁智深,让你那狗屁天命全部滚蛋。你我共为二主,日月同天,在这世上一世快活,为王为帝何不快哉?」

「为王为帝?」

前方危难重重,我却憋不住笑意。

「莫非你要我的妃子们是一群猪?我的大臣是一群尸体?我的百姓时不时消失,被某个肉摊做成精肉卖掉?在这样一个清醒混沌都分不清的无序世界为王为帝,你也能得到快活?」

高俅神色癫狂,凶相毕露。

「戳到你的痛处了?」我持剑冷笑,不无快意地问,「迄今为止,你日了多少猪呢?」

高俅怒极反笑:「留不得你全尸。」

全尸还是半尸,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事吗?

我继续道:「你可知我如何看破?真正的宋江乃是义士,是英雄。他饮下毒酒后,敢为苍生背负骂名,

带情同手足的弟弟赴死。在他眼中,苍生大过一切,怎会将两难抉择抛给我?」

「若是真宋江。」

「他当毫不犹豫取我头颅。」

「即便事后自刎与我赔罪道歉,亦绝不两难!」

「说得好。」

一道粗壮声音从城寨外传来,伴随金戈作响的弦音。

一男一女执手行来,女人花容月貌,身子缥缈,正是金翠莲。

男人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鹭鹚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

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你说的,才是公明哥哥!」

14

弦音不断,金戈交响。

鲁智深挥舞水磨禅杖冲杀,我紧贴他的后背,手握戒刀斩去不断扑来的梁山怪灵。

他们受高俅所困,心有不平。

死亦无怨无悔。

若得一瞬清醒际,便反手执刀,助我二人冲阵。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何为英雄?

纵百千人,吾往矣。

何为梁山泊?

利国利民利天下。

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时而二人成行,一往无前,时而旧人复醒,凄笑拔剑。

一日一夜。

太阳落下去,月光亦暗淡。

我们突破重围,刀杖齐刺,抵住高俅的咽喉。

鲜血喷涌。

高俅瘫倒在地,脸上闪过一抹残酷的笑。

「天命人,杀死我,不是你的天命,我虽不是宋江,可在天命上,我不曾骗过你!」

「天就是要你死!」

高俅的尸体化作烟尘飘散,随之飘散的还有梁山城寨,百座无名无姓的旧冢孤坟。

鲁智深浑身染血,周身红光灿动,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是血还是光。

「他说,这就是我的天命。」

我拄着断裂的刀,若这就是我的命,死又何妨?

或许是因为,身处梁山泊的我血热如酒。

此刻,我竟出奇地不惧死。

为黎民百姓,死又何妨?

「死不是你的命。」

鲁智深按下我的长剑,虚弱地笑。

「随我去个地方。」

15

鲁智深,我,金翠莲,三人同行。

经由我们彼此对照,理清楚了来龙去脉,史大郎夜走华阴县之后,鲁智深没有在既定时间遇见史进和李忠,便意识到古怪。

而后他潜藏调查,发现世间不断出现诡异作祟,推断出,此番轮回出现意外。

之后,他得知兄弟的死讯,就藏了起来,所藏的地方正是金翠莲的身体。

所以金翠莲的身体沉重,实则是因鲁智深背负了记忆。

「说来,洒家也该谢你,若非你巧夺天工的手艺,我怎能藏在翠莲身上?」

鲁智深的言语刺激到我脑海深处的记忆。

我想起一幅血腥的画面。

我,不,该说是镇关西,他剖开金翠莲的身体,剐掉所有肉,只留下一张皮,供在佛前。

之后,他用相同的手段剖开鲁智深的身体,将他变作一张皮,和金翠莲的皮缝在一起。

从外看,是花容月貌的美女。

谁也不知美女皮下还藏有一个络腮胡大汉的皮。

思绪至此,我不由想到佛所说的那句「好香的一张皮,难怪锁得住金刚」。

似意有所指。

佛当真是高俅所化吗?

「若非此计,洒家早该被高俅找到。那日在潘家酒楼,高俅假扮洒家模样接近翠莲,端是吓了洒家一跳。谁知他坐对面,也看不出真假实伪,高明,实在高明!」

面对鲁智深的赞誉,我只是尴尬地咧嘴赔笑,余光偷偷望向若无其事的金翠莲,她神色恬静。

交谈如流水,赶路月余,我又听鲁智深讲述一遍水浒故事。

只是隐隐哪里不对劲。

他似乎漏讲了什么重要的事。

16

「你不要我死,如何将世界恢复正常?」

八月十五,时值中秋,鲁智深带我和金翠莲寄宿杭州六和寺安歇。

距离高俅死亡,万事平定,已有月余,这期间虽大多时间在赶路,却也到六和寺有些光景。

鲁智深对如何令世界恢复正常,未提只言片语。

「急不得。」

鲁智深胜券在握地笑。

「郑屠,还是这

般称呼你,虽然洒家打杀你不少次,但这世承蒙你搭救之恩。」

鲁智深俯身行礼,起身后端住酒杯。

「洒家敬你一杯。」

世界尚未恢复正常,清醒和混沌的错乱仍在,我哪敢饮酒,生怕喝一杯酒,眼前的鲁智深也化为一摊白骨。

「洒家不轻易敬酒,莫要推辞,今夜饮酒无事,你放心喝就是。」

鲁智深不由分说地搂住我,将酒杯塞在我掌中,随后端起一杯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我见状,也随之喝下。

杯酒入肚,漫天金星。

我果真又看见不一样的景色,端坐在我身前的鲁智深发生变化。他没化作枯骨,而是那张英雄的脸上流露柔情,明显到络腮胡下的肌肤也隐隐透红。

「郑屠,我想问你,若世界恢复正常,你剥皮的本事还有用吗?金翠莲会变成什么模样,能否活下去?」

我沉默片刻,这时,隔窗望见金翠莲。

她站在窗台前冲我恬静一笑。

「能。」我答。

鲁智深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温柔不少。

他又端起酒:「你那日说,苍生就是公明哥哥的一切。你懂他。千百次轮回颠倒,他都作相同的选择,李逵,林冲,吴用。不提也罢!我等曾多次怪他愚。」

「可你们却甘愿陪他千百次轮转。」

鲁智深默了片刻。

「我们也愚,谁让聚义厅一个头磕了下去呢?不过,后来我们觉得公明哥哥不是愚,是善。愚和善时常让人分不清,善人犯蠢,愚人行善,许多时候善举看起来和愚行没什么区别。」

「那你们也算不上愚,是义气。」

「郑屠,你好生会说。洒家也不知为何随公明哥哥这般轮转,而今悟了,是为人民啊!败中求成,公明哥哥一直想求平安的大宋盛世,虽没求来,可洒家已不怨他。」

鲁智深朗声大笑。

「高俅说,你死,世界恢复正常,是你的天命。」

「洒家亦有天命,洒家乃天角一百零八星宿,天孤星。众兄弟皆死,我又怎可苟活一世?」

「我死,也可令世界回归正轨。自此再无妖邪作祟,再无诡异缠身,再无喋喋不休的轮转。」

鲁智深提杯再饮。

此刻,皎洁的月光渗入窗台。

钱塘江上潮声大作,如雷鸣战鼓铺天盖地而来。

我终于想起鲁智深与我讲述他们轮转的故事时,遗漏了哪些事。

「再无梁山泊一百单八将。」

鲁智深披上僧衣,点燃一炉香,盘腿坐在床上。

「没了我们,可世间还会出现许多英雄,梁山泊不再,可梁山泊永远在。」

鲁智深打了个机锋。

「此世道甚好。」

他酣畅淋漓地大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展开摊在膝上。

「甚好!」

言语间,鲁智深不经意余光瞥向窗台,明月皎洁,倩影缥缈。

他眼神中有一丝躲闪,一丝庆幸。

我也说不明白,是错觉,还是真实?我毕竟醉了。

倩影对月抚弦,幽音渐起。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乐声悠扬,唱腔决绝,好似初见,又似离别,混着钱塘江的潮声,浑然天成,尤似一体。

金戈间有英雄气,豪迈中存温柔情。

「咦!」

「钱塘江上潮来信,今日方知我是我。」

声调洒落,戛然而止。

鲁智深双掌并十,笑曰:「洒家去也!」

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睹月而行,望窗而去。

窗前倩影总算是回过头来,无神的脸,挂满泪渍。

17

金翠莲的脸已面目全非。

终归是一张人皮,抵不住狂风万丈。

世界恢复正常,金翠莲软软倒下,一条条花纹蛇从骨头缝里钻出,爬进江潮。

我问:「你怪不怪我说谎?」

金翠莲轻笑:「我感谢郑大官人。」

「何不与他说些知心话?或许,能留住他。」

金翠莲遥望天角,一百零八星黯淡无存,可她眼中明亮,好似存有一颗星星。

「说那些傻话做什么?」

我挪步到金翠莲身畔,坐在地上, 为她倒了杯酒,便自顾自地喝酒。

「谁不仰慕英雄好汉呢?」我问。

金翠莲笑着重复:「谁不

仰慕英雄好汉呢?」

「有些时日了吧?」

金翠莲低头羞笑:「你胡说些什么?」

「怎么不早些回头?」

金翠莲摸了摸脸,没有言语。

我叹:「你也不悔。」

其实, 鲁智深错谢了我,郑屠那点诡异,只会剐肉剥皮, 却不能让一张人皮活下去。

他将金翠莲和鲁智深的皮缝在一起时, 心里想是,总算杀了鲁智深, 还要镇压得他永不再现。

彼时,郑屠尚且不是天命人。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那时尚且不是郑屠。

真正背负鲁智深存活,躲藏的人, 是金翠莲,若说原因, 便是这个异变的世界,生出些诡异的古怪。

被剐肉剥皮的金翠莲, 是诡异的一种, 是古怪的魔物。

也是异变世界的一部分。

世界恢复正常,她又怎能完好无缺地活下去呢?

「悔什么?这月儿甚圆, 赏月罢。」

月亮确实圆满。

潮水跌宕, 水中映着璀璨群星,好似星群起伏不定。

「你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喝着酒,问。

金翠莲也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细啄慢咽,眉目间多了些憨态,多了些生机。

「一曲。」

她饮完酒,捧起乐弦,空虚的胳膊上多出一道压痕。

「此曲是我所作,郑大官人有幸是第一位听众。」

她手按在弦上,缓缓拨动, 指尖被划断, 飞入江水。

乐声凄凄切切, 唱腔悠悠扬扬:

「人间未圆满, 万里江山一朝覆, 菩萨低眉陷温柔, 金刚怒目死家国,何两全。醒时醉也,醉也清醒,几度登天星光璀璨,几度听潮执我柔荑。」

曲罢,人散。

风卷动最后一块人皮落入潮水。

我知道, 金翠莲不是唱给我听, 而是唱给钱塘江。

【后记】

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合拢水浒。

厚重的故事一点点从我脑海隐去,热血却隐不去。

我意犹未尽地找到那首《好汉歌》,小时候总跟着唱, 长大后觉得土。

而今再听,还是忍不住跟着哼哼唧唧。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 完 -

□ 李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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