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鬼僧谈·青城篇

所属系列:WingYing

《鬼僧谈》·青城篇 1

三更漏夜。

“空空空。”敲门声传来。

和尚打开门,来者是一对年轻男女。

那公子面容俊雅,眼眸含笑,长了一张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的好皮相。他身边的女子头戴帷帽,虽看不清样貌,想来也该是个清秀佳人。和尚并未多打量,念了一声佛,就将他二人迎进屋里。

公子道:“我夫妻二人赶路,行了几十里,路上未遇一户人家,只见到这间庙宇。今夜暂住一宿,明日一早便渡江离去。”

说罢要给和尚钱财,粗粗一觑,估摸有上百两。

和尚婉拒,让夫妻二人于屋中歇下,期间烧了热水送去,听那公子软声软语与妻子说话,却始终不闻女子回应。

和尚回到堂中打座。小庙简陋,破屋漏雨,黑压压的屋里只舍得点一盏灯。灯油隐隐见底,火光时明时灭,忽闻一声门响,原来是公子前来。

和尚请公子坐下,奉上粗茶。

公子面容如玉,姿态端方,并无架子,不但博览古今,还略通佛法,与和尚相谈甚欢。

公子后来偶然道,和尚与家兄有几分相似。

和尚笑说:“公子一看便是贵人,令兄必是人中龙凤,贫僧怎敢同令兄比肩。”

公子说:“师傅和家兄并非模样相似,而是气息相仿。我年幼失怙,全凭家兄照拂至今。家兄确实龙章凤姿,凡夫俗子所不能及。”

公子忽然沉默,望着烛火:“实不相瞒,此次出行,并未得兄长首肯。”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孤男寡女深夜赶路,想来也只有私奔一途。

《鬼僧谈》·青城篇 2

公子道:“说来,我和家兄并无血脉联系。亲父早丧,家母再嫁时我不过四余岁。”

而今规矩不如过往严森,然而寡妇携子再嫁,一是新夫大度,二是两方皆是富贵权门。公子家中父母早逝,仅有一无血脉关系的兄长,再看其品貌端庄,一股清和贵气不彰自显,如此来看,此人合该是青城少城主——公子靖。

天下四国七城,青城为其一,青城城主年不过而立,少时因逆臣篡位曾颠沛流离,后借兵南袭,四载后重掌大权。

思及此,不由暗叹,公子所言确无夸大之处,若其兄真为青城城主,确是凡人所不能企及。

然,和尚却道:“那公子此行,怕是不易。”

此话似有隐情,靖公子面露一笑,乃是含着七分凄苦,三分无奈。

《鬼僧谈》青城篇 3

提及青城城主湣,一不可不谈其用兵之神,二不可不提其性之残暴,三不可不说其那胜过女子的相貌。

青城城主年少扬名,落难之时卧薪尝胆,后率兵八方屡创奇胜,直至从贼人手里夺回主城,种种事迹流传于民间,也称得上当世传奇。

可这世间到底人无完人,据说,青城城主自少时便喜怒无常,后来遭逢巨变,性子更是越发恣睢暴戾。

当年毅公子篡夺君位,虽是不义,在位之时却善待城中百姓,算是颇具声望,后世子湣杀回青城,因恨百姓拥戴毅公子,反是闭门屠城三日,又杀臣服于毅公子的大臣,前前后后共屠人三千。

世子继位为城主之后,虽有治国之能,但因其性子多疑,身边旧部轻则削爵被贬,重则连夷九族。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 权归作者所有

且城主推行重典,城中犯事者,皆被投于兽林之中,每月城主设宴于高台,以欣赏生人为野兽撕裂吞噬为乐。故此,如今的青城,可说是风声鹤唳,人人提心吊胆,但若想逃出青城,且不说通关牒文何其难得,城上还有弓手站哨,谁敢轻易踏出半步。

而眼前这位靖公子,名声却恰恰和其兄截然不同。

《鬼僧谈》青城篇 4

说道靖公子,自是先想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世人传,青城公子靖,才华横溢,温雅娴静,且生得圣人心肠,扶贫济幼,和其兄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说来,那青城城主性情乖戾,可到底还是要在祖宗法规面前低个头。按照宗法,若城主未有子嗣,其兄弟便为少城主,以防城主不测后继无人。

许是觉得这幼弟软弱好欺,对于此事,城主初时亦未有何龃龉。谈及关系,这兄弟二人性子迥异,仔细究来又非血亲,那靖公子自然谈不上正统,顶多是空有名头罢了。

看来也是因此,才救了公子一条性命。

僧人为公子添茶,只见公子衣着齐整,却不华实,确确不是一城公子该有的待遇,又看他面目清俊,两眼下印着一圈青影,说话时常不觉看向门扉,若说不是忧心追兵,那就是习惯所使——像是怕深夜有谁来造访也似。

“公子莫过于担忧,且不说这破庙偏僻,大雨之夜,胆敢贸然进山的,怕也只有公子一人。”和尚此言,不知是打趣还是做何。

靖公子闻言亦是勉强一笑,这座灵鹫山虽听着风雅,却是常人不敢轻易涉足的魍魉之地。

《鬼僧谈》青城篇5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又怎会从险路求生。

细雨霏霏,风声却一阵一阵,侧耳听之,似小儿啼哭,再听之,又好似絮絮语声,绵绵不绝。

面前的僧人面相和善,背后立着一尊大佛。佛门之地,想来鬼怪也不敢肆虐。

此时,僧人道:“有句话,不知冒不冒犯。”

“师傅但说无妨。”

僧人一觑,这靖公子两眸似含春水,任是恶鬼见了,也难免心生恻隐。

他拢拢袖:“贫僧听闻——”

一声尖叫响起。

男子猛地惊醒,浑身上下冷汗浸透。

火光“噼啪”一响,他蓦然扭头看去,便见着床边站着的人。

“阿…阿兄?”

火光下的影子绰绰,那是一张白如瓷玉的脸。

犹记得画里那曾名满天下的郑国公主,画中美人唇红似火,貌绝当世,可当年的他一看,还以为,画的是阿兄。

玄袍与夜融成一色,那张颜棱角分明,眼尾缀着并非红蝶,而是未拭去的血渍,薄唇如抹了胭脂,皮肤却如死者般惨白。

“阿兄,您怎么会……”二更不过,阿兄怎么会出现在此……?

公子发现男人的手掌扬于半空呈张开之势,适才,他梦里觉得喘不过气,莫非——

公子内心惊疑不定,眼前之人却未出一声,两眼眨亦不眨地盯着,如同漩涡一般,好似在看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啪嗒!”

窗门豁地打开,靖公子跟着看去,神色同惊弓之鸟。

僧人起来将窗闩上:“今夜风大,吓着公子了。”

公子定了定心,接着僧人未完的话:“师傅方才问的,可是家兄是人……”

还是妖?

《鬼僧谈》青城篇6

城主杀人如麻,还将那些砍下的人头埋于新筑的城墙之下以摄世人,此外,城主又好大喜功,继任之后便大兴土木筑三宫六院,期间累死活埋的奴隶不计其数,放眼看去,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一砖一瓦无不是用生人血骨堆砌而成。

青城城主如此残暴,日子也过得奢靡荒诞,除了兽林之外,传说城主府里还设了一处销魂之地,内殿里无论男女皆相貌姣好,身上只余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以供城主亵玩取乐。

宫殿里甜香弥漫,丝竹之音靡靡,薄纱后传出几声调笑。

“……还在外头?”那声音喑哑而低沉,似纵欲过度,又或是本该如此。

内侍小心翼翼应了声“是”。

手掌拂开轻纱,层层叠叠的流苏之后,一个男子跪于殿中。

灯火映着他的影子,粼粼光点落于袍上,那天生含笑的眼里好似笼着一层暖光。

公子如玉,倒是……过谦了。

众人皆知,靖公子生得菩萨心肠,为了一帮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便在城主殿中跪了一日。

——就算明知徒劳,也总得试上一试。

殿中烧着迷香,熏得人脸泛红霞,那调笑声不断,公子不由暗暗咽了一咽,抬袖拭去薄汗。

怎知,那声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靖公子两手渐渐攥紧,额前又渗出更多的汗。

隐隐约约,似觉一道凌厉如刃的视线,由帘后射来。

婉转呻吟混着交合之声,初时好似在巅峰极乐,可随着撞击越发剧烈,那声音渐渐混着哭腔,末了更是带着求饶,好似正在经受一场痛苦不堪的折磨。

公子咬紧牙关,紧紧闭目,只盼自己能做到不听、不看。

却不知这样为何又惹怒了那人,就见他拖拽着那不着寸缕的女子,蓦地扔向公子身边,随即怒吼一声:

“滚———”

传说,城主后宫里美人无数,却依旧每隔数十日便差遣人到民间掳掠女子,纵是有夫之妇也未曾放过。

靖公子坐于轿辇中,忽而说了声:“停下。”

他走了下来,叫住那两个抬着板子的下人。下人脸色青白,连说几句不可,公子却执意走来,将遮掩的麻布揭开——

“唔。”令人作呕的腐气冲来,靖公子以袖捂口鼻,打量死者,越看便越觉惊心。

死者除了脸之外,全身皮肤竟被剖了个净,那死状凄惨不止,公子忍住不适凑近一看,猛地出了一声冷汗。

这女子,是当日侍寝的……

——这绝非仅此一例。

城主府里的妙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每到三更,就好似能听见女人的惨叫之声,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回荡不止。

然而这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有传,青城城主杀人取皮,以人脂做油灯,行径恐怖发指。

更有人传,城主府里不知何时养了一帮术士,那些术士神出鬼没,不似常人。

有人说,青城城主是为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也有人道,城主已然疯魔。

而又有声音说,青城城主,实非人类,而是妖。

灯火明灭,一阵寂默。

须臾,僧人道:“这等行径,确非常人所为。”

公子激动道:“难道,家兄真是……”他神色凄惶,说不清是惧怕,还是担忧。或是,两者皆有。

“公子稍安勿躁。”僧人以指蘸茶,在案上比划道,“贫僧曾听说,这世间有一种邪术,取人皮做皮,以人脂做油,不为其他,而是为死者续命。”

“…续命?”公子喃喃,脸上犹疑不定。

“不错,死者生气流失,身体不久便会腐朽。故此,就要以新鲜人皮做衣,再辅以术法,将被剖皮之人的阳寿过继于死者身上。”僧人眼中似有一道青光,“只是,术法有限,所借阳寿不过数日到数月,因此,若要死者活于阳世,只能———”

——不断杀人。

靖公子忽觉一阵晕眩,案上杯盏打翻于地。他侧过脸去,两肩轻颤,竟落下泪来。

公子哽咽:“没想到,阿兄……”

唯有杀人,方能活命。靖公子想到兄长这些年诡谲行径,又想或许阿兄早已不在人世……他不由悲从中来。

僧人道:“公子心善,以德报怨,实属圣人品性。”

——据传,青城城主因忌惮靖公子声望,两年前便将他囚于一偏僻小院,只有一聋哑老仆照料公子起居,除了城主之外,无人得以见到公子,是生是死亦不可知。

片刻,靖公子面色稍缓,许是知晓原委,心中便是有怨,于生死眼前亦云淡风轻。

公子望着跟前小小灯火,那灯油已经快要见底。他不觉抬手,抚着额前一道细小旧伤。

“其实……”公子轻道,“阿兄对我,也曾很好的。”

2 - 7-12

《鬼僧谈》青城篇7

“其实……”公子轻道,“阿兄对我,也曾很好的。”

话至此,却是释出一声笑。

说是好,那多半也该是……他的一厢情愿罢。

遥想当年,靖公子随母来到青城,尚不足五岁。当时为迎接新城主夫人,青城城门打开举国欢迎,繁华的车辇中,小小的孩儿被细细地拢在怀里,揉着眼睛半梦半醒,只记得身边的香软和母亲轻轻的哼唱的声音。

传闻齐国夫人和青城城主年少相识,奈何阴错阳差各自纷飞,未想多年后竟又缘分再续。那青城城主亦是难得的痴情种子,既不厌恨夫人曾嫁予他人,对非亲生的小公子亦视如己出——

“哈哈!抓不着!父亲抓不着咱们!”

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那堂堂一城之主蒙住眼,竟跟个大孩子般和妻儿你追我躲。

“靖儿快跑,别让你父亲抓着了!”已成城主夫人的女子虽谈不上极其貌美,一颦一笑却温婉动人,眉间流淌着似水柔情之余,亦有别于其他女子的坚毅。

莫看靖公子日后庄重闲雅,儿时也曾调皮得紧。这时,城主弯腰一抱,将那对东躲西藏的母子一同擒住,三人笑作一团,连在一边的内侍见了,都忍不住抿嘴而笑,可真教人心生艳羡。

——靖公子自小命好,有亲娘照拂,后来又得继父所喜,只能说其一生到底并未尝过什么天大的苦楚。也该是因此,后来才会有那等悲天悯人的胸怀罢。

只是小公子天性心善体贴,听到母亲说乏了,就没再闹她,反是自己跑去了后院小山处的桃花林,摘了许多花儿。

“阿——”小公子带着花儿兴冲冲地跑回院子里,这声阿娘还未及出口,却听到几声异样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靖公子到底自幼长在宫内,纵是不知帘后那交叠的影子在做什么,也深知此时自己不该上前。所幸内侍见着公子,忙将这小祖宗给抱了出去。

小公子拿着花儿,闷闷不乐地走在小山上。身后的那两个大伴儿是阿娘帮他挑的,这小小的孩儿也不知想些什么,倒是无故地同自己置气。

也正是此时,一连串的马蹄声不期而至。猛一回头,便见一只骏马前蹄跃起,长嘶一声。

小公子惊退得一步,一道道光晕辉映之下,就见马背上一个少年。

那少年容貌昳丽,一身红衣娇艳似火,一眼回眸却冷冽如刃,让人好似身置于冰火两重。

“世、世子——”后头两个大伴见到来人就慌忙跪下问安,个个抖成筛糠。

只有小公子丢了魂也似,看着来人动也不动。

少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小公子,嘴角轻轻一挑,小公子亦跟着懵懂地一笑……

谁知下一刻,马鞭就高高扬起,随之残忍地打在稚子的脸庞上。

《鬼僧谈》青城篇8

青城世子湣,其生母乃是赫赫有名的郑国公主红缨夫人。天下四国七城,郑国独占九洲,国势最盛,而红缨夫人更有当世第一美人之称。奈何红颜薄命,红缨夫人病入膏肓之时,不容丈夫亲人探视,于一日浓妆艳抹,推倒灯烛。传闻大火之中,有人见红缨夫人挥袖而舞,直至楼台倾覆,葬身火海。

城主夫人轻轻拂过稚儿发梢,轻声问:“吾儿,疼么?”

小公子懂事,不愿阿娘烦忧,摇了摇头,还强撑出一抹笑。

亏得靖公子福厚,那一鞭子未伤及眼目,调养些时日,也就在额头上留了道疤。

城主夫人欣慰莞尔,纵是再心疼,却也别无他法。

红缨夫人生时性烈如火,去时亦轰轰烈烈。世子湣其性易怒反复,可谓是和生母如出一辙。

这一鞭子,说是一遭无妄之灾,也是他兄弟二人的孽缘伊始。

许是对其母有愧,城主也并未重罚世子,只让他在宗庙里自省一月。城主夫人对此事亦无置喙,说到底,世子终究是世子,背后还有强大的郑国撑腰,她儿命贱,到底是惹不起的。

不过,惹不起,却也未必躲得过。

靖公子先天不足,体质虚弱,一道伤养了足有小半年,才总算解了禁。

城主府说小不小,可要始终躲着不见一人,绝非易事。头年夫人刚嫁来时,世子于外修行,二人这才未得见,如今这正统的少城主归府,人人行事皆谨慎仔细,唯恐碰触了世子的逆鳞。

小公子亦谨记阿娘劝言,事事莫要顶撞世子,且顺着他便是。

奈何这小小的城主府,行之不过半步,二人也总有碰面之时。

可多半时候,世子皆视其为无物,好似这弟弟连地上的石子亦不如。

府中多口舌,就算无心,闲言闲语亦能传到耳里。小公子自小长在齐国后院,纵然年幼也识得他人脸色,每每见到那双眸里的憎恶,一句“阿兄”便好似卡在喉间,无颜喊出口。

比起世子,这小公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加之世子湣其性暴虐刻薄,纵看在城主的颜面上,不再对小公子动手,身边不乏讨好他的小人,靖公子年满六岁入学塾后,就没得一日安生。

孩儿成天磕磕碰碰,城主夫人心细如发,虽觉苦涩,也只能抱着小公子,温言道:“莫要怪他,世子他……心里也是极苦的。”

小公子是难得的心胸宽厚,他只记得阿娘说过,世子自幼无亲娘疼惜,所作所为皆非有意,他虽对世子又敬又怕,但也以为这世间仍以善意为多,便乖巧颔首:“孩儿省得。”

夫人宽慰一笑,轻轻摩挲着那小小的手掌,手背上不知何时又擦破了层皮……这世间,试问谁未尝受得半点苦楚。前人孽债,为何要我儿来还?

冤冤孽孽,不见尽头。小公子额上的那道疤倒是怎么也消不掉,发梢一拂,就明晰可见。

——城主府又出了一桩事。

那日,靖公子追着兔子,不慎跑到了另一宫苑。就见那前头坐着十来人,熏香迷绕,那些人搂着美人肆意调笑,有些个还袒胸露乳,丝毫无半点避讳。首座的那少年一袭红衣,端的是流光耀日,身边环绕的两个美姬与之相比亦皆自惭形秽。

公子年纪尚轻,又成天听四书五经礼义廉耻,何曾见过这等事。他心中震惊,却也不敢贸然打扰,欲悄悄离去之际,手中那坏事的兔子却往前一跃。

“谁!”一人大喝。

靖公子狼狈地抱着兔子钻出,须臾就闻一声冷笑。

贱婢之子,毋怪乎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

小公子涨红了脸,所谓贱婢之说,乃是因当年齐国势小,听说公子之母于郑国为质时,曾为郑国公主红缨的侍婢。

“既然来了,何不坐会儿再走。”世子湣道,“莫让他人以为孤毫无气量,落人口实,弟弟你说……是也不是?”

弟弟……靖公子眼前一晃,就坠在一片樱红之中,那只手如千斤般重地压在公子肩上,令他动弹不得。

随之,一杯醇酒灌来,小公子来不及喝下,嘴里漏出了好些,呛了几口,周围便响起笑声。

“我……”小公子一抬眼,就见那双眼眸盯着自己,寒若一月冬霜,直教他心中一怔,不敢说不,又被懵懵灌了几杯。

小儿体虚,怎扛得酒劲,不久就面红耳赤,偏生那些荒唐纨绔玩性大起,找舞姬讨了胭粉,捏住公子小脸,指蘸胭脂,抹在小公子的唇上。

公子靖自小便生得水灵,因其体弱,被母亲好生养在闺中,如女儿家一般。

这水粉抹在脸上,又看他两眸朦胧含泪,俨如乐坊未挂牌的雏儿也似。那些公子里头有好此道者,按捺不住狎玩之心,欲伸手去揉摸一把,谁想还没碰到,就闻世子拍案而起,随之一脚将人重重踹开,劲道之大,竟将那人活活踹断了骨头。

一阵兵荒马乱,惊动了城主。

这回城主怒不可遏,头一次罚了世子十鞭,又将人关在宗庙里,吃一顿饿一顿。至于那些纨绔子弟,也都一一重罚。

小公子发了几天烧,待到好全,世子还关在宗庙里,不得自由。

说来,这世间万般情孽,总无源头,否则也无一见倾心之说。

靖公子也是听说世子关了两月,足不出门,这才蹑手蹑脚地背着阿娘,去了宗庙。他站在窗下,就见一少年正伏案抄经,宗庙极冷,世子身上不过一件单衣,十指冻得发红,旁边几碟素菜浮着一层油,看来城主这是铁了心,若世子不肯低头,这辈子便要关在这荒凉之所。

公子踩断一根树枝,里头一双眼投来,随之便扔来一卷书简:“滚!”

翌日,靖公子又来,还从袖子里偷拿出糕点,放在窗台上。

奈何拳拳好意却不见世子领情,公子被赶了不下十几回,而后世子便索性放任之,只是于公子的好心总是视而不见。

那日,天寒地冻。

小公子裹着氅衣,往里头看去。

案子上竹简已经堆成一小山,有的在地上摊开。世子湣性子暴虐易怒,字倒是难得的娟秀灵气,而那乖张暴戾气的少年趴在矮案上,纵是睡着,眉头仍深深锁紧。

禁足三月,世子瘦了许多,那比之自己宽大许多的肩膀亦看起来小了许多……

斜风吹过,世子蓦地睁眼,身上披着的氅衣便滑了下来。烛火明灭,他凝看窗台,不知所思为何。

清晨,靖公子又溜了过来,却看宗庙前门大敞,不见世子身影,阿娘一针一线缝的氅衣被扔于雪地里。

而后,青城世子赴往郑国拜师,这一去,便足有三载。

杏花飘落,便看那小小公子坐于案前,执笔而书,倒也是有模有样。夫人缓步走至身后,竟见上头写着:敬启兄长……

夫人无奈摇首,吾儿宽厚,也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是福非祸,是祸非福,未成想道,这世间也有福祸参半之事。

三年书信未断,却从不见回音。人人皆道,世子湣心肠之冷硬,真火难消融。

三年后,世子湣归来。同年,毅公子反,杀城主,占青城,城主夫人甘以其身为诱饵,予世子和公子最后一线生机。

《鬼僧谈》青城篇9

烽火连城,兵临城下。

凌乱的哭声叫喊之中,锦衣少年茫然四顾,嗓子嘶哑地喊着:“阿娘、阿娘——”

他人只顾自己逃命,少年却逆着人海往前寻去,哪管前头是什么深渊万丈。

“娘…阿娘……!”

少年霍地一睁眼,哪来的血海,何来的刀剑,只有一双古沉冷漠的眼。

身子轻轻摇晃,偶尔有些颠簸,追来的血腥气却萦绕于鼻间。

靖公子如木头一般动也不动地坐了一柱香有余,直至马车轮下磕碰石子,这单薄的身子一晃,跌出马车之前,一只有力的手臂却先其一步,将他揽腰一抱,又扔了回去。

那劲道颇重,丝毫无半点怜惜之意。

须臾,便响起隐隐约约的啜泣之声。

那哭声不大,却好似喑哑弦音,如利刃割在心间。

靖公子总算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毅公子率兵谋反,城主早知有今日,虽有所防范,也不及毅公子狡诈,终回天乏力。

城主夫人本该带着两位公子出逃,她却将人分作两拨,叫来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跟着自己,离去前予世子道:“我知世子心中恨我母子,也知道,世子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以吾命,换吾子一线生机——这女人看似温良贤德,实则从来精明过人……

好极,实在好极!

“娘……”小公子抽抽噎噎,平日就算再懂事,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

坐在一边的世子淡漠地投来一眼,说:“死了。”

哭声一滞,又绵绵不绝地传来。

世子扭开头,看着他处。

半晌,轻喃道:“我爹也死了。”

那小公子好似水做的一样,哭了一二时辰还未停歇。

世子湣也不是个心善之辈,先前说了两声“别哭了”,而后耐心尽失,揪住少年恨道:“你再跟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我就把你给扔下去!”

呜……小公子虽也并非没受过委屈,可是他和夫人母子连心,如今痛失至亲,一个半大孩子如何忍得住。

泪珠滚在手背上,直烫得世子手掌一松,心口犹如一记重锤。

“停下!”一声厉喝,那赶车的不敢不从。

只见,世子提着少年,将他从马车拽了出来,扔到地上。

靖公子在泥地里翻了个圈,就见那红艳背影跃上了马,也不顾其他护卫劝阻,便甩下马鞭:“驾!”

靖公子慌忙爬起,往前追了好几步,可看那影子越来越小,这小胳膊小腿如何追得上。

小公子跌在泥里,蹲下来便嚎啕大哭,那劲儿比先前还凄惨得多。

也不知这一场哭了有多久,一滴凉意砸在脸上,随后就见雨滴细细密密落了下来。

小少年蜷缩抽泣着,迷迷糊糊之间,一双手臂环来,他忙睁开眼:“……娘亲!”

娘亲?哪来的阿娘?

一声嗤笑响起,靖公子挣了一挣,就听见:“再动的话,这一次,我就摔死你。”

小公子便不敢再动,乖乖蜷在那高大的少年怀里。

将人抱回车中,又生足炭火,一行人才再启程。

靖公子也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闹得乏了,如今睁着一双大眼,枕着世子的腿,茫茫地看着跳动的星火。

“……我们,要去哪儿?”那嗓子已经哭哑了去。

本以为那人不会理会自己,不想片刻后,却听上头传来声音:“去郑国,找我叔父。”

郑国侯为世子亲娘之兄,郑国公主在世时便极受宠。胞妹逝世后,郑国侯寄情于世子,疼爱更甚亲子,故有荒唐传言道,世子湣乃郑国兄妹乱伦之逆子。

若有郑国相助,要复位又有何难,然郑国路途遥远,纵是快马加鞭也要三月,毅公子为坐稳城主之位,自然不会让世子活着,这趟路可谓是何其凶险。

靖公子年纪不过十岁,却也已然知事。问了几句,世子皆一一作答,想来已有万全打算。末了,小公子看着火光,手掌紧揪着兄长衣袖,小声问:“那这些年,阿兄……可曾,看过弟弟写的信?”

……信?

静默无言。

小公子又蜷了蜷,再无梦魇。

《鬼僧谈》青城篇 10

郑国远在千里,护送两位公子的亲兵无不是千里挑一,却也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没日没夜的追杀。

这样下来,本有数十人的亲兵死的死、残的残,到后来仅剩下不足十人。

毅公子深恐世子还活着,无论大路小径都安排了杀手。逼不得已,数人只得翻山越岭,绕道而行。

“那反贼发布诏令,谎称城主和世子俱暴病而亡。郑国纵算有疑,亦远在天边,再者,便是知道世子还活着,世子又有几成把握,郑国国主会……”

一声音打断道:“伯父待孤如何,孤心里有数。”

世子如此笃定,他人亦不敢妄加非议。

静默一阵,那人压低声音:“公子年幼,此行又凶险,再往前二十里有一牛家村,小人认识一户人家……”

几声动静传来,篝火的另一处,一个小少年蜷着,白净小脸埋在衣里,那玄红袍子看着极是眼熟……想来,是世子身上总穿的那一身。

这一路刀光剑影,如今也只有小儿能合得住眼。迷糊之间,感觉有人在身侧躺了下来。靖公子揉揉眼,小嘴不知道喃喃了声什么。

世子湣嘴角勾了勾,无非又是喊着阿娘。

他只把袍子往上提了提,一捞手将这软乎乎的幼弟抱在怀里。

天寒地冻,有个暖身的,又有何不可。

世间万般苦楚,未有到头的时候。

这一行人逃了四月,总算到了强弩之末。几十个死士群起围攻,这等四面楚歌的困境之下,世子湣也只拉得住小公子杀出重围,余下的护卫皆惨死箭下。

兄弟二人骑马狂奔,直将那马儿活活累死,也不敢停留半刻。

后来勉强寻得一处破庙,这才稍作停留。

那高高在上的世子如今一身狼狈,一边的小公子也好不了多少,可即便是世子也受了些伤,他倒是全须全尾,一点稍重的擦伤也未见。

这一路靖公子受了惊吓,世子将他扔下后又坐于一旁不言不语,小公子缩在边上半日,实在饿得不行,才小小声问:“阿兄,赵将军他们……”

一句话仿佛平地惊雷,世子湣蓦然暴起,揪着公子衣襟怒喝:“为何!为何死的不是你!带着你有何用!你活下来又有何用!到底有何用!!”

此番话,究竟说的是这无辜孩儿,或是自己,亦无可知。

只见小公子一愣,两眼瞬即雾茫茫,直瞧得世子心头打乱,狠戾双眼直盯着那稚嫩脖子——

终是一死,既然如此,又何须跟着他受苦,不如……

“阿兄……”

一声叫唤,世子忽而松手。

靖公子睁大眼:“阿兄!阿兄!”

便看世子双膝落地,一手捂着腰腹,又有血渗出伤处。

小公子忙扶着阿兄躺下,见他汗流涔涔,一张丽颜血色尽失,便慌得眼泪直掉。可到底不是办法,靖公子擦干泪,挖空兜囊,找了最后一颗金疮药,让世子服下。

伤要擦净止血,这破庙后头还有一口未干涸的井。小公子冒着寒打了水,提着进屋里,撕下阿娘裁的衣袖,浸水后捂热了方轻轻擦着那道血淋淋的伤。

许是佛祖开眼,刀伤虽狰狞,却未伤及筋骨。

“阿兄,喝、喝些水……”

清水从世子嘴角溢出,一点也未吞下。

靖公子想起幼鸟哺食,便效仿之,含了清水,再小心地以嘴渡之,随后守着世子躺下,紧贴其身,唯恐阿兄将之丢下。

世子几次懵懵睁眼,也不知清醒与否,只伸手环抱身边之人。

苦楚不尽,人来人去,谁知到头来,唯身边人尔。

《鬼僧谈》青城篇11

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兄弟二人皆是天之骄子,失了庇护,犹是难行。

“五两。”

那掌柜一副尖酸嘴脸,信口开河,两只眼却紧盯着眼前那块“破玉”。他们这个行当的见多识广,跟前这一位单薄寒酸,行事遮掩,看样子正是急用钱,只怕这五两还给多了。

那掌柜心中一番算计,却未看到台子下一双手默默攥紧……

“五两,不二价!要当不当,别妨碍……”掌柜忽而止声,许是觉得那双眼凶煞得很,教人忍不住背脊发寒,“我、我做…做生意……”

眼前那双目微敛,瞧瞧,价值千金的玲珑血玉,落到这市井里,不过值区区五两,他若是没了世子的头衔,在他人眼里,和那叫花子又有何区别。

世子湣由当铺走出,边上的小公子便迎了上去。

世子话也不多说,便拉着这幼弟去买了吃的。

靖公子攥着包子,这吃的还热乎的,胃里也不晓得多久没暖和过了。

世子看了看身边的小少年,青城夫人确实将他养得极好,先前见他时娇娇嫩嫩如一团粉玉,便是女儿家也不如这般精致,可惜跟着他不过数月,巴掌大的脸便生生瘦了下去,只余那双眼澄澈如初……

“你吃罢,我不饿。”说罢便站起,哪想小公子却追上来。饿归饿,小公子总算还惦记着旁人。他把这大包子分了两半,自己拿了小的,遂声细如蚊地道: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阿兄……帮我吃点。

这一路躲躲藏藏,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奈何身边却随着一人,偏生这幼弟乖巧懂事,从那一日后便不再哭闹,便是偶有将气出在他身上,小公子亦是默不作声,直搅得世子心神不宁,视线一离那少年而去,便一刻难安。

本想忍一时即可,未想路途遥遥,莫说命悬一线,连要口吃的都非易事。

二人辗转来到一座边城,郑国尚远在他方,他兄弟已是山穷水尽。

身上绸衣俱已典当,只看这一大一小粗布麻衣,灰头土面,谁能想到这二位竟然是青城公子。

来到市井,小公子不由看着肉铺出神,这两日只有一块大饼果腹,早就饿得胸贴后背,只是他向来懂事隐忍,从未出口求过什么。倒是世子眼尖,他牵着幼弟掌心,想当初抓着时还有些嫩肉,现在好似只剩一层皮包骨……

那卖肉的正在吆喝,忽而见一叫花子走来,本来出口要赶,谁知这肉贩还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定睛一看,蓦地直了眼,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那刘海儿拨开一些……

“……”少年将脑袋一侧,躲开那只手。

肉贩促狭笑笑,假意赶人,世子却看看那巷子,那儿一个小少年蹲坐于地,饿得两眼发怵。

靖公子等了又等,迟迟不见阿兄归来,扭头一看,见阿兄和那肉贩俱不见人影。

小公子慌忙站起,四处寻去。

“阿兄!阿兄!”

难不成,阿兄不要他了?

小公子慌怕不已,只比先前刀架脖子时恐惧更甚。

好在找到另一条巷子末端,突然就撞上一人,小公子抬头一看,便惊喜唤道:“阿兄!”

然而喜悦之情不过片刻,他就见到世子身上血花溅开,两手更像是在血里泡过一样。

“快走!”世子攥紧钱囊,把人提起便跑。

小公子看着后方,只见到一只没了鞋的脚,腥红血洼渐渐晕开。

这一行,磕磕绊绊走来,转眼又是一年大雪。

兄弟二人来一好心人家过夜,此处只有一对夫妇,见这对兄弟孤苦,也不收取银钱,还做了荤食款待二人。

那妇人尤其爱护小公子,还裁了衣裳,给他做了件衣服。

兄弟在此地住了数日,直到初雪消融。

是夜,夫妇与世子长谈。

“……小儿体弱,不宜远行,贱内一直未能生育,早盼能有一子,我看令弟同我们极是投缘。”

“若令弟能长居于此,毋需风餐露宿,敝人家中亦有些薄业,来年送令弟读书,日后安稳娶妻生子,做长兄的亦再无牵挂,何不算两相成全。”

这对夫妇亦不白白要人,还答应送上五十两纹银。寻常人家,五十两可供数年花用,这对夫妇确实有心。

一道薄墙,靖公子一宿未眠,也不知那头谈了多久,他咬紧牙关,只怕自己哭声惊了他人。

忽然,寒风灌入。

小公子一扭身,就被人拖抱而起。

“阿、阿兄…!”他不是,要将他送走么?

世子拖着弟弟在雪里走了几步,猛地就将人紧紧拦在怀中,那力气直恨不得把这少年揉碎了,嵌进血肉里。

“谁说你能走!”

他们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将这少年留在此地,他便再无拖累,待些时日,这孩子便会忘却前尘,来日上私塾、考功名,接着娶妻生子,一生和乐安稳。

然而——凭什么?

阿兄……

小公子吃痛,茫茫抬头,却看世子满目猩红,似要将眼前的少年扒皮挫骨,血红双唇寒声道:

“你听好了,我若生,你便可生;我若入地狱,你便随我入地狱!”

这句话分明教人毛骨悚然,靖公子却觉悬着的心着着实实地落了地,安了。

《鬼僧谈》青城篇 12

当年,世子湣携着幼弟流亡他方,日子虽过得极苦,但也总有和乐的时候——

深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小公子翻了又翻,一只手突地捞了过来,把这不安分的小子往怀里一带。五指梳过发梢,靖公子打小头发便长得多,就是疏于打理,摸着也极软。

“跟烙饼似的……”

听到世子嘟哝,小公子咽了咽,刚才才吃过的,怎么又饿了。

这倒也是,少年这会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是,阿兄总把吃的先留给他。

小公子想得简单,先前还傻傻追着世子问:“阿兄……为何要带着我?”

那双厉眼瞅了过来,你说为何……

小公子眨眨眼,他想想,阿兄说了什么来着了?——对了,阿兄说:“自然是饿了,在路上就把你烹了吃了。”

这话不过一句玩笑,小公子倒是认认真真道:“那我喝多点水,长胖一些,阿兄就能吃饱了……”

大雪消融,兄弟二人来到街上,边陲之地一座小城,临到过年,市井亦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逛到庙前,小公子也跟着人凑前去,似模似样地拜了一拜,无非就是求佛祖保佑阿兄平安长寿,他心里想着什么,嘴上跟着说了出来。世子听他稚嫩之言,暗觉好笑,脸上也跟着微微扬起。

出了庙堂,转角一条街全是半仙。

那些香客求了签,便在此处求解,如今快要过年,这些江湖术士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只稍伸出掌心,就能将你三生三世胡诌个遍。

靖公子也是头次见到,不由多看数眼。世子便带他坐下,探出手掌来。

那头一个法须斑白,碰了一碰就捋捋须,所说不过是公子吉人天相,奈何命中有几个劫数,亟待化解。到了下一个,是个口齿伶俐的道长,一张嘴就吉言不断,只道公子人中龙凤,这生顺顺遂遂,富贵逼人,胡言乱语听得人脑子发热,不等他说完,世子便带着公子起来。

正欲离去,忽而一声音喊住二人。巷子尽头有一瞎子半仙,看着如叫花子也似。

世子还未伸出手来,那半仙就道:“这位公子命格非凡,但是贵中带煞,非常人所有。公子若非出身侯门,必成枭雄。”

转而又望向靖公子,半仙语滞,连呼三声怪奇。世子皱眉,已有几分怒意:“你想说什么!”

“公子莫怒,小公子福缘极厚,只是……”

这命数何其迥异,明明是福禄双全之命,却是早夭易折的面相。

世子扔下三文钱,便扯着幼弟离去。

走到半道儿,小公子不由看了看兄长脸色:“阿兄不信他们的话么?”

“尽是些江湖骗子,有何可信的。”

“可……我信第二个的。”

“为何?”

小公子眨眨眼。

——因为,他说阿兄一生富贵,百事顺通,长命百岁。

这样的日子,虽然短暂,对靖公子来说,却弥足珍贵。

然而,佛说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别离五取蕴,人们往往忘了最后一条——求而不得。

这流亡的一年半载里,他们避开了无数次的追杀,数次都命悬一线。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不知到底是前世作恶过多,或是天意如此。

靖公子自幼体虚,过去有亲娘细细呵护,当女儿般精养,这才养得结实一些。这些时日同世子流浪在外,硬生生将底子都抽干了去……

靖公子闻到药味,睁开眼来。他见着旁人,喃喃唤了一声“阿兄”。

自从公子病倒,世子亦不眠不休地照看着他。

世子一手执着药碗,将少年扶起,他平生从未伺候过人,如今一勺一勺喂着少年,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小心。

小公子也懂事得很,这药味令人作呕,他眉头不皱,全喝了下去,纵是毫无效用,也觉得是阿兄一片心意,怎敢浪费。

看弟弟喝完,世子打开油包,捻了一块松子糖。便是自个儿挨饿,也舍不得看他吃苦。

世子问:“甜么?”

小公子默默颔首,只把自己往世子怀里凑了凑。

炭火虽足,也不如阿兄来的暖。

“砰!”

一声巨响,那大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看眼前这恶徒亮出刀子,架在自个儿脖子上。

“快救他!什么法子都好!给我救活他!”

只看床上,少年瘦骨如柴,两眼深陷,已是病入膏肓之征。

这倒霉的大夫全身抖颤,这、这……究竟该怎么救啊?便看他双腿发软,颤颤跪地,竟给世子磕头来:“小人、小人确实无法,这位小公子,怕是——”

……没救了?

世子一怔,刀剑落地,那大夫一见,连滚带爬,忙头也不回地逃离此地。

破屋又遭连夜雨,这世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毅公子坐探满天下,无孔不入。

风雨之夜,世子带着幼弟连夜出逃。

追兵紧随在后,世子背着少年逃进林中,一刻不敢缓下。

危在旦夕,双脚已经无知无觉,背上的少年睁开眼:“阿兄,我好冷。”

世子只将人裹紧一些,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快到了。”

——快到什么地方?无人知晓。

他只觉背上重量越来越轻,好似无物,风雨之中,只有少年絮絮的喃喃之声。本以为他又唤着娘亲,未料仔细一听,皆是“阿兄”……

——总要一死,当初,又何必带着他?

若当时把他抛下,许是还能保全一命。

不……

这少年便是要死,也当在他眼皮之下、在他手心里!

君生吾亦生,他日归尘土,吾亦与君同。

万千誓言,都抵不过一句生死相随。

灯油上的火苗越发小去,僧人起身,取了香油来,倒入罐中。

靖公子望着灯火,面上无悲无喜,只有眼目涟涟,许是沉浸于往事之中。

“看来,那一路上,令兄对公子确实多有照拂,公子对令兄情深义重。”火苗又盛,更映得公子面容白净无瑕,好似玉琢的人儿一般,“否则,断也不会难受至此。”

难受……

是啊,这怎生让他不难受。要说诛心,亦不为过。

当初,阿兄对他,确确是无人可及的。

奈何,流光易逝,人心难测。

无论历经多少磨难,世子湣最终还是带着靖公子,辗转来到了郑国。

朱门大敞,靖公子跟着那道身影。

两年的锤炼,让那背影变得更加宽大,比起初见时,更显沉稳内敛。他屈膝时,靖公子忙跟着跪下,紧接着便听那声音沉道——

“青城世子姬湣,拜见郑国国主。”

《鬼僧谈》青城篇 13

继毅公子弑君,时隔两载,青城世子湣总算活着命来到郑国。郑国侯大开城门以迎世子,一切仪仗皆以一城之君待之。

据说,叔侄二人彻夜商谈,半月后,郑国侯封世子为将,赐虎符。三日后,世子湣出兵伐楚,拉开了这乱世的序幕。

宫中一处偏院,一少年端坐于案前。

“敬启兄长……君久未归,不知安否……”

他一手执笔,目中流盈,真真是君子如玉,幽幽如兰,莫怪宫中的小娘子总爱悄悄趴在窗上偷瞧,靖公子一抬眼,那些小姑娘又羞涩跑开,只余一串银铃笑声留芳于此。

春风一拂,一朵梧桐花飘进。

靖公子执起梧桐,放在鼻间闻了闻。

公子养在郑国皇宫里,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从不愁这些,比起先前颠沛流离之时,更是强上无数倍。

然而,靖公子有时却会想,若是知道要和阿兄分开……

靖公子摇了摇首,将信交给下人。

人刚走几步,公子便唤住他:“且慢。”

靖公子将竹简展开,把一朵梧桐花夹在信中。

当日一别,掰指算算,又过去了三年。

当年的小公子拔高一长,虽还不及世子湣当年那时候,也已是隽秀端方,加之性子温润,柔情款款,任是谁都不由对他心生倾慕。坐在轿辇中时,亦有些胆大女子扔来果子示好。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庙中,公子三伏九拜,不为他人,自是替远在他方的长兄祈福,每月初一十五,风雨不改。

“公子如此心诚,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世子旗开得胜,早日接公子回城享福。”下人嘴甜,靖公子倒没想这么多,他只盼着阿兄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便足矣。

然而,这些年月,书信不断,那一头却杳无音信,便是他人,消息竟也比公子来得灵通。

阿兄的性子,靖公子且不敢说自己摸得通透,可确确实实变了些许。流亡时二人看来不算亲厚,但却是形影不离,阿兄于他而言如父如母,或说更甚于此。

直至那日醒来,阿兄便性情大变,待他冷漠不说,连正眼亦未多瞧,纵然还护着他,却仿佛变了一人。来到郑国后,阿兄将他一人安置于此,若真是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前些时日,有人送了裘衣来,那衣裳乃是玄狐皮毛,最是暖身,这自然不是出自郑国国主之手,而是兄长有心。

——若真是有心,何不捎封家书,即便没有,差人带一句话也好。

主仆来到市井,走了片刻,便听人道:“你可听说,那青城来的世子……”

世子湣用兵如神,无人可及,只因他用人如器物,行事偏邪。

“那楚国国君不肯降,世子围兵楚城三月,楚国上下冬日无粮可食,无论老幼都活活饿死……”

又听说,世子嗜杀,手段更是残忍,不说降兵,纵是老弱妇孺亦不放过。

“此等行径,确确有违君子之道啊——”那些人说到末处,左右一顾,话锋又转,“我听说,那世子好色风流,平生最好肤如玉润的温婉美人,世子体力极盛,夜御三女不止……”

这……真、真有失体统,靖公子扔下书简,从书斋快步走出。

公子疾步而行,忽闻一阵喧哗,一快马奔过,差点撞着公子,吓得下人赶紧将人扶稳:“公子当心!”

靖公子仿若未闻,目光紧随着前头,那是八百里加急,随后又有人高声道:“青城败了!”

败了……谁败了?

下人却喜道:“公子!公子!世子大败青城,公子能回去了!”

这回,靖公子总算听明白了。毅公子与两国为盟以抗郑国,战局不明,若非十年八载难以制胜,本想此生或许再无可能回到故城,未成想……

靖公子情难自抑,又想到兄长安好,主仆二人哭了半宿。盼了一阵时日,终等到青城使者来到郑国。

至此,流落于民间整整五年的公子靖,总算再一次回到青城。

那一日正是黄道吉日,不知为何风却冷得紧,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由青城正门而入。

“公子、公子,快看!”这小奴本也是青城贵胄后人,当年毅公子夺位,举家遭到流放,如今回到故乡,自然兴奋难耐。

靖公子虽不如他孩儿心性,但也不禁掀开 布帘看去,谁想到这一瞧,竟怔在当处。

只看,那街巷市斤盲目疮痍,一片荒芜,全然是一副劫后之象,何曾有半点往昔的繁华热闹。

风中飘来死尸恶臭,响起的还有死去亲人的鬼哭狼嚎,护送公子的亲兵亦非善茬,刺刀一挥,喝道:“胆敢惊扰公子尊驾,活得不耐烦了!”

青城百姓忙避开躲去,一个个脸上惶恐至极,那惶惶的模样,好似经过一场生死浩劫。

怎生……会如此?

——听闻,世子湣归城后,便大关城门,屠城三日,行径之疯狂,宛若鬼煞。

马车行进青城,两列卫兵驾马随行,不似迎主,倒像是押着犯人进京。

等到城主府时,靖公子由车上下来,视线由层层阶梯往上而觑,先是看到一圈又一圈的光晕,再看,是一袭缂丝玄角金纹,暗无祥云,只有浓重的墨色。

那魁梧身影巍然不动,时而如焚心的烈焰,时而又如噬人的魔。

公子生魂似要抽离,两腿却先软下,嘴里含着腥气,颤声拜道:“臣弟……跪见城主。”

话及此,公子咳了几声。

僧人举目望之,就见靖公子脸色微白,那布帛下想是瘦骨支离,确实是不堪折磨。这小小庙堂只有一盏青灯,虽是添了油,灯芯却已经烧到末支。

此时,一只飞蛾不知从何处进来。

靖公子望着它,见飞蛾围绕着微弱火光扑翼打转,道:“飞蛾扑火,可谓是引火自焚。”

僧人道:“偏偏这世上痴人不少,宁可引火自燃,亦要芯火长存。”抬手将飞蛾拂去,“可也得看,命该不该此。”

靖公子不由道:“师傅言语有趣,不似……佛家弟子。”

僧人闻言一笑:“如今还余留些时间,公子就接着说罢。”

——后来之事,到底世人皆知,也没什么可说的。

青城城主暴虐荒淫,继位之后,在他的治下,青城百姓日子过得极暗,朝中亦无人敢忤逆一言半句,便是对靖公子,也不见城主有几分好颜色。

今非昔比,城主已非当年的稚嫩少年,城府之深无人可测,性子更是反复多疑。

彼时靖公子已年近弱冠,首要之事自然是另建府邸,城主一句“吾弟稚弱,下人照拂不周,放在孤的眼皮之下,方能心安”,随之便将靖公子锁在墙垣之内,莫说出府安家,便是行走皆无自由。

除此之外,公子身边尽是眼线,一日里做了什么,自有人向城主一一汇报。

“公子,城主……正在忙,不便见公子。”下人谨慎地道。

靖公子望望里头,隐有丝弦笑声传出,虽有过几次,这回公子难得犯了倔,道:“请禀报城主,臣弟可在这头等着。”

下人去里头回话,却传出一句话:“他想跪多久,便由他跪着。”

秋风飕飕,也比不上这句话教人心凉。

春秋易改,人心易变。

靖公子并不知自己犯了何错,惹来阿兄嫌恶,以致连见也不肯见他。过往时日,好似一场大梦,转眼两兄弟就隔山几重。

“公子、公子——”

下人来不及阻拦,靖公子就闯了进来。

群臣望来,靖公子竟然走至殿前,丝毫不顾上头投来的吃人目光,跪下拜道:“臣弟求城主网开一面,但赐慕娘一死。”

那叫慕娘的,乃是逆贼毅公子独女。

毅公子兵败自刎,城主继位后连诛其九族,男丁皆凌迟而死,女子无不贬为军妓。慕娘为毅公子掌上明珠,毅公子死后藏于边城一处染坊内,至今方被捉获。以城主残虐之性,断不可能让她轻易死去,必是少不得一番非人折磨。

这温润似水的靖公子最重礼教,而今擅闯朝堂,居然是为了一个罪人之女。

“逆贼犯窃国之罪,按诫训,其子女自当同罪论处,施以斩首之刑,若动私罚,则有违君仪再者,一弱女子有何能耐掀起风浪,将其挫骨扬灰,亦不能长君之威仪……”公子缓缓抬首,颤声道:“若城主执意,恐失民心。”

此话说得极重,朝堂上下寂静如坟。

须臾,城主却释出一声轻笑。城主有殊色,那笑声极是清朗,合该如三月春晖,却令众人胆颤。

好啊……他倒是不知,靖儿也有这等牙尖嘴利的一面……

城主喜怒无常,常常前一刻尚和颜悦色,下一瞬便杀人于无形。

靖公子整日坐立难安,贴身小奴早就哭得要背过气去,好似公子命不久矣。怎料,下人却来传话:“城主命公子到韶华殿见驾。”

韶华殿?城主寝殿……去那里做什么?

城主之命,谁敢不从。

靖公子不敢怠慢,随侍从前去,却不从前门入,而是由偏门入内,到了一间厢室里。此处烧着甜腻腻的异香,挂着红艳卷帘,公子走到那屏风前头,看清楚后便忙别过身去,那画上的竟是一幅春宫图。

荒唐——靖公子扭头几欲要走,忽闻一声动静。

是……阿兄?

那声音一丝一丝,如魔音一样传入耳中。

公子不知为何,动也不动,好似着了魔般,看向那面屏风。

那幅画实是另有乾坤,半虚半实之间,竟能让视线从此处望到墙后。

一盏青灯。

床帐中,帷幕似刻意挑起,如烟似雾之间,就见一如花似玉的赤裸少女,面上梨花带雨,纤细两臂虽推着身上之人,眼里屈辱怨恨至极,嘴里却不住溢出甜美呻吟。而她身上之人,玄袍未解,靖公子的视线锁在那火龙之处,见其狠狠进出冲撞,竟移不开眼去,恍惚之间,居然将那少女看成了自己……“砰”的几声,公子向后踉跄一跌,之后若疯了一样,远远逃去。

前头刚见公子匆匆回来,不过片刻,就见城主尊驾到此。

小奴跪地小声道:“公子……在里头。”

这处院落已有些年头,此处看似偏远,但却是难得的僻静之处。若是识货之人,必能发现这小院无处不精妙,随意一件器物,都是前朝古物。再往细究,此处原来曾是前朝城主金屋藏娇之所。

前人旧事,后者不知。

靖公子于案前俯首抄经,专心致志,连身后站着一人都未察觉。只看他两颊晕粉,双耳烧红,握着笔的手轻轻颤着,额前已经渗出薄汗……

蓦地,一手由后探来,公子未及出声,就被狠狠捏住脸庞。

“……!”

城主垂眸而觑,就见身前之人两眼怔怔,樱唇微张,胸膛喘喘起伏,颤抖地出声唤道:“阿、阿兄……”

那目光如刀如刃,任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靖公子不过一弱冠少年,血气正盛,忽而被那一手捏住软肋,直惊得他差点惊跳而起,奈何被人死死制住,一被揉捏就软绵无力,往后摊在那人怀中。

靖公子成日浸没在周礼之下,自不知欲念为何物。加之城主刻意为之,这小院里里外外,不见一年轻婢女。于他人眼中,城主所作所为,自是要制住公子,免得其先有后,威胁自身尊位,事实上,城主确确是不安好心,至于为何,与他人所想,却截然不同。

那半硬嫩芽覆于手心,其形姣好,羸弱似这怀中娇儿,教人于心不忍,却又想……

下颌被用力掰着,看不见兄长面目,只有凌乱热气吹拂耳边。

那腿间手掌还在摩挲,靖公子仍在垂死挣扎,却听见一声讥笑:“你这一处,倒是诚实得多。”

那娇嫩物件已经硬了,撸捋几下,手里就一片湿糯。

靖公子羞愤欲死,却被迫和那恶徒贴着面,耳边响起喑哑声音:“说来,季慕娘也算是你未过门的娘子,莫怪……你如斯紧张了。”

这件事……那是许久以前,他和慕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方家长便定下一门亲事。也是因此,他才不忍见慕娘受辱,生不如死。

靖公子胸中急喘,两腮酡红,已要到极处。耳后热气不断呼来,下手越发狠厉,一阵轻颤之后,便闻一股腥气,是少年独有的芬芳。

这一遭,如在极苦与极乐之间游走,泻了初精后,靖公子缓了许久,却又被擒住下颌,扭至身后。

近在咫尺,好似……好似就要贴上那双薄唇,未料却听到他说:“十日后,便是孤和季慕娘的成婚大典,切莫忘了。”

靖公子闻言,失魂落魄地唤了一声“阿兄”。

城主看着他,顷刻,道:“我从没把你当过兄弟。”遂起身而去。

十日后,典礼上,季慕娘刺杀城主未果,被投于兽林之中,尸骨无存。

《鬼僧谈》青城篇 14

因有毅公子叛乱的前事,城主疑神疑鬼,隔三岔五便有人拖到菜市口处决,那些人之中亦不乏三朝元老,更甚的是,城主好折磨人,施以酷刑时都要群臣一同观之,以儆效尤。

在城主眼中,他人性命不过草芥。

经年累月,此情不见好转,反是变本加厉——

西苑高墙内,时有不时传出几声咳。

窗侧,靖公子又伏案抄经。

转眼几年又逝,公子逐渐褪去少年时的稚嫩青涩,长相越发清俊秀美,虽不若其兄容色那般惊为天人,但其性温婉风雅,如若美玉,着人见了过目不忘,而真要说公子不同于他人之处,自然是那白皙雪肤,连城主亦曾看着他,半真半假道:“欺霜胜雪……好肤色。”

“咳……咳……”

近阵子,靖公子陈疴又犯。他年少时身子就时好时坏,可也许久不曾这样虚过。任是怎么调养,也不见起色。

“公子!”下人端着药进来,见公子起了,慌忙过去扶着他,“公子,您身子未好,这些经书还是先放放。”

靖公子也知道下人难做,依言喝药卧下。小奴将书简收起,靖公子看看那一架子经文,道:“明日,便差人把这些都烧了罢。”

就算他日日抄经念佛,也渡不了那些死去的人。

“公子别想这么多,好好养身子方是正经……若不然,城主是会怪罪的。”小奴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好似有一柄刀刃架在脖子上。

公子久病不愈,因着此事,城主不知斩了多少人的脑袋,前些天,还发布诏令广纳贤士,说是只要能治好靖公子,便加官封爵。

这些事,确实令人费解。

人人皆知,城主无子,也不知是何故,虽后宫美人无数,却无一人传出动静。以城主多疑的性子,靖公子必当是他心头大患,加之公子名声极好,颇具人心,城主自当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他人就猜,城主若不是念在旧情,多半是因当年夫人的一命之恩。

下人道:“听闻郑国有一神医,城主早早就派人去请了,现在到了驿站,城主亲自出外相迎,公子且再忍忍,过会儿便到了。”

靖公子看着微弱灯火,神情疲惫。

阿兄既然不曾将他视作手足,他若是死了,也该是……正中下怀才是。

他自认愚钝,实实在在看不清兄长所为。

小奴知道公子烦闷,在他身边宽慰一二,见人阖目,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过来为他掖了掖褥子。

他动作忽而一滞:“……公子?”

夜半,三更。

靖公子醒来,屋中不知为何冻得很,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来人”,却不见半个人影。

奇怪……

公子起身,披上外袍,执起灯。灯中的油已经见底,芯也烧到了末端。

靖公子踏出厢房,举目四顾。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有一个守夜的下人。虽公子势弱人微言轻,那些下人也断不敢如此怠慢。

夜里这般寂静,邪风习习,此等景象先前亦不曾有过。

公子紧了紧衣服,由长廊走下。

这条路白天也走过无数回,没想到晚上却阴阴测测。也不知是否公子多心,耳边隐约听到哀哀凄凄的哭声,又似乎只是风吹的声音。

……慢!

靖公子侧耳闻之,便听见了那“嚯”“嚯”的声响——就像是屠夫磨刀的声音。

他往深处走去,那怪声就越发响亮,不止是这声音,半晌,又听见了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就在,这扇门后。

靖公子并不出声,只见里头有微光透出窗纸,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捅破纸模,公子屏住声息,往里看去。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粗粗一觑,是间刑房。

火光明灭,目光转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一个赤裸女子,四肢摊开缚于刑床上,如同刀俎下的鱼肉。她两目圆睁,神色惊恐,嘴里却塞着布帛,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时,就见另一人从暗处走出,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尖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直至走到火光下时,靖公子方看清那人面目——

——阿兄?

见人一步步走来,那女子如见恶鬼,屋内不住回荡着挣扎时细碎声响,且看她肤若凝脂,宛若琼玉,仿佛吹弹可破。行刑之人探出手掌,由女子玉颈细细抚摸而下,如同在赏玩一件珍贵玉器……

接着,那刀锋便倏地划入肌肤,猩红血水随之汩汩淋下,渗入木缝之间。行刑者下手之狠,不过一瞬,那皮肉就活生生地嚯开来。

公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的活皮被生生剥离而下——

“——!”

靖公子从床上惊坐而起,便看公子汗如雨下,衣襟全都湿透。茫茫环顾,发觉是噩梦一场,不由暗暗松了一气。

可传唤一声下人,进来的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秦奴呢?”

来人支支吾吾,最后只小声说了句,不知。

靖公子愣愣坐了一阵,蓦地站起,往外头疾行而去,结果还未踏出屋子,就被侍卫给拦截下来。

公子脸色苍白地问:“你们……在做什么?”侍卫如同泥捏成的人一样,动也不动,“谁授意你们如此?……城主呢?”

“我要见城主!告诉阿兄,我要见他——”

自此,靖公子被软禁于府中偏院,朝中再无人见到他。

且不说靖公子被囚于禁宫,日子过得究竟如何,青城上下却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之后,城主行事越发诡谲无道,他听信术士的谗言,大修宗庙,强抢民女以炼邪术,百姓怨声载道。

靖公子成日锁在墙垣之内,能见的人,除了伺候起居的老妪之外,便只有城主。

两兄弟面对面端坐,想过去的时候,小公子成日阿兄长、阿兄短,时过境迁,如今二人对坐一日,连半句话都不说。

“你先前曾说过想看看阙圣子的画,孤命人寻遍中洲,也只余这两幅,孤一会儿便命人挂上。”城主今日心情颇是愉悦。

说来,恐怕他人不信,软禁的这阵子,公子吃穿用度并不曾受克扣。由知情人来看,城主对公子,恶的地方极恶,好的地方,亦是极好。

莫说他人,连靖公子自己,也是琢磨不透的。

“不敢劳烦城主。”公子面不改色,“日后城主也毋须如此大费周章。”这些话听来无异,只是从公子嘴里出来,极是疏远。

城主本将画给展开,听了公子的话后,眼中笑意便褪,转眼便将那些圣人的画全扔进炭火里。

“你——”靖公子大震。

城主将人擒到身边,二人怒目相视,靖公子到底性子极软,不禁目露苦涩,道:“你若是厌恶我至此,何不看在兄弟一场,赐我鸩酒一杯。”

鸩酒……这话说得容易。

那力道极重,几乎要将公子的手腕给捏碎,只听城主恶狠狠道:“想死?……那也得看,孤肯是不肯!”

公子终日惶惶,夜里梦魇不断,有时听到女子哭声,有时梦到阿兄夜半前来,两手颈脖,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生死不由自己,日日担惊受怕,何尝不算一种折磨。”僧人道,“之后又遇佳人,难怪公子生出脱逃之意。”

靖公子看了看那一头,道:“实不相瞒,我和阿离并非夫妻,我对她,亦不过是兄妹之情。”

阿离此名,其实乃是公子所赐。

她实为城主府里一名哑奴,一日那伺候公子的老妪暴病而亡,接着就来了这么一个下人。

彼时,城主正和几个藩王相商吞并他国的大计,一时之间分身乏术,倒有些阵子不来了。公子初见哑女时,便有些讶然,扔了书简,过去仔细一看——那模样确确跟惨死的季慕娘,有九分相似。

到底曾有几分情谊,加之每日见哑女时,便越发念起旧情。

“那日城主下诏,城中及笄的女子,无婚配者,皆要参选入后宫。府中女奴首当其冲,阿离貌美,便是无法说话,恐怕也难逃此劫。”青城人人都知,城主后宫就是个吃人之地,每隔数日都有女尸被抬出来。此诏一出,城中大乱,便是四岁小儿也有人抢着订亲。

和尚问:“这么说,公子此行,是为了救人?”

靖公子一笑……也不尽全是如此。

他和阿兄,早就形同陌路,不知是因着何故,两人纠缠至今。这回实是放手一搏,能否逃出生天,便看上天是否成全,可说到底,他所求的,不过是一场了结。

府中有几个隐蔽秘道通往城外,那日,恰好城中有人造反,靖公子便带着哑女趁乱离去,逃了三日,又忧心被追兵追上,这才逃进山里。

僧人听完了来龙去脉,道:“公子这个故事有趣,贫僧倒也有个故事,不知公子乐不乐意听?”

这僧人笑语晏晏,他面色极白,好似隐隐透着青紫。

靖公子忽觉周身寒凉,又看了眼这座小庙——庙室四四方方,二人围着一盏灯,也不知过了有多久。

紧接着,就听那声音悠悠道——

“那一晚,也如今夜一般。”

细雨霏霏,一对兄弟为躲避追杀,逃进林子里……

《鬼僧谈》青城篇 15

雨水寒凉彻骨,世子湣背着小公子,在林子里已经走了一日一夜。

山路崎岖,有机会都差点让背上的少年脱手去,每一回险险抓住,他都觉得是经历了一场劫难,一如这一路流亡时,仿佛只有将人紧紧伏在背上,方是万全。

快到了……

而究竟快到何处,他亦是不知,背上的少年似乎是应了,似乎也没回应。

前路暗暗,唯有走下去,方知是何种景象。

怎想到,眼前花了一花,前头……

世子忽而清醒,脚下施劲,往那一头跌跌撞撞地跑去。

来到门前时,世子还未拍门,那漆红门扉却“咿呀”一声,自行推开来。

一个僧人手执油灯,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两眼却如古井无波。

他看着这对兄弟,未说半句话,就将人迎进门来。那模样,就像是早知有客前来,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这深山老林之中,何来一座庙?诸多疑问,对逃命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世子一入屋中,便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下。这一路风雨,世子湣浑身湿透,倒是将小公子呵护得周全,除去蓑衣,连发梢都是干的。

“来……来,快……”自己还冷得发颤,送到手里的第一杯温暖热茶,却还是先想到他。

就看那黯淡火光下,小公子的脸已是一片青灰。不论阿兄怎么唤,那双眼也不见睁开,强喂到嘴里的热茶也一丝丝从嘴角流出。

手指不住颤颤擦着少年嘴角,世子睁着猩红两眼,头一回露出这般茫然的眼神。

他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弟弟?”

后头随之响起声音:“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火光跳动一瞬,那僧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兄弟身后。

少年四肢已僵,想来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

想来僧人本意是为宽慰,却不想是触碰逆鳞。

世子蓦地拔刀而出,抵在和尚颈脖前。油灯坠落在地,便看眼前之人如同恶鬼:“快救他,他还没死!快想法子救他!快救他!——”

手中刀刃铿锵落地,世子忽地双膝跪地:“告诉我,他还没死!他还没死!——是佛也好,是魔也罢,救救他,他不该死,不该死啊——”

男儿只跪祖宗君父,世子天生傲骨,宁死也不肯屈从谁人,一生里何曾这样求过谁。

火光粼粼,如柔柔金沙照在少年的脸庞上。

他生时便若柔光一束,倾洒在他人身上,死时亦一脸平和,想来是因为最亲的人在身边,只觉无灾无痛,这一路,也是走得极安然。

世子抬眼,怔然道:“——死的人,不该是他,绝不该是他。”

这世上,人人该死,他也亦然。

唯独靖儿……

只有他,只有他……命不该绝!

“这么说的话……贫僧,倒是有一法子。”

一句话,若平地雷声。世子踉跄来到和尚身边,紧紧抓住他:“……你说什么?”

眼前之人目眦欲裂,已然魔怔,任谁见了,都觉刺目戮心。

“公子命格多舛,但周身笼罩着真龙紫气,虽是生克父母兄弟,可注定逐鹿天下,问鼎至尊。”僧人道,“贫僧阅人无数,如此至贵至贱的命格,也是头一次见到。”

“你胡言乱语什么?”世子揪住和尚僧袍,“只稍一句话,他……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氤氲光火中,僧人面目无悲无喜。

只闻他说:“那也要看,公子愿是不愿了。”

人死不可复生,此乃天理,不可违背。

如要死者回归阳世,唯有一法——以命易命。

那四四方方的庙室静若坟地。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除了已死的靖公子之外,还有一具女尸。那女尸乃是他刚弃于后头乱葬岗里,余温尚在。

死者,生气流失,血无生气推动,便瘀朽腐烂。

如衣物腐朽,当弃之换新。

——人皮,自然也一样。

刀刃过了火,那执刀之手苍白泛青,便是手刃无数性命,依然纤尘不染。

剔透的刀身上,映出那一张昳丽容貌,一双厉眸却空空蒙蒙。

世子姬湣师从郑国侯,郑国侯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刀,唯有世子尽得真传。

刀身扎进幼弟皮肉之中,世子一颤,那神色之苦,好似这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亦或,更甚于此。

何谓苦中之苦?

究竟是生死别离更痛,还是明知此路是劫,仍要万劫不覆。

世子心肠之狠,不单单是对他人,他对自己,其实比谁都狠。

亲手将最亲之人皮肉分离,再去剖下另一人时,已是死劫里走过一回。

而接下来所见所闻,恐怕亦是此生最为云谲波诡、怪力乱神之事——

僧人将女子的皮覆在靖公子身上,血原先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接着肉眼就见那颈脖之下,皮肉渐渐相融,半柱香后,便严丝合缝,光滑如新。

“借寿之法,有违道法,且非人人可行。”

“公子乃是紫气帝王命,世间最贵,无可匹及。”

“以公子一甲子之寿,再辅以真龙气运,想必勉勉强强,可为令弟延寿十年。”火折子点燃,映出这阴暗室内二人面容。

那声音回荡于室:“人死后,入坟前需点燃青灯,并非为生人领路,而是引死者往生,入七七四十九轮回。”

只看僧人手里握着一个鎏金灯器,那器具雕刻繁复,看似平平无奇。

“公子易皮,生气存在,可维持十年之久,而这盏长明灯,便是逆天之法根基所在。灯在魂在,若是灯灭——”

——若青灯长明,生魂不去,待十年期至,油灯烧尽,便灰飞烟灭。

“公子,贫僧的故事,也说完了。”

一声惊雷,靖公子往后退了退,脸色青白一片。

那面善僧人端坐于眼前,动也不动,双眸幽幽森森,似妖似鬼。

忽然,邪风大作,吹开四面窗扉!

耳边风声极响,好似有人在笑,又似有谁在哭,凌乱之中,还有由远而来的马蹄之声——

靖公子周身一寒,便没命也似地跑到后头厢房。

“阿离!”

那女子仍坐在床上,靖公子忙拉着她,惊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

荒山野岭一座破庙,里头的纵算不是鬼,也是吃人的魔!

靖公子牵着女子,也不顾外头风雨,蓑衣不戴就带着她由庙里逃出。

可是,此地也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风雨滂沱,泥流滚滚,靖公子带着女子走了不过半道,他忽觉手里寒凉轻盈,握之如无物,这一回头,直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就见女子在雨里,像是泥做的人一样渐渐化开。

靖公子踉跄跌下,眼睁睁地看着“阿离”倒下,却见她五官全糊在一起,仔细一瞅,那居然……居然是祭祀所用的纸扎人!

雨势渐小,寒风猎猎。

这连番惊吓,靖公子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假,只觉荒唐之至,久久回不过神来。

而教他最难以置信的,却在后头——

天色本该是极黑,可偏偏就有一束模糊月光,靖公子扭过头时,让他瞧清水洼之中自身倒影。

他颤颤抬手,摸到额头,那里光洁一片,当初鞭笞留下的那条疤痕,已无迹无踪……

瞬间,千头万绪,满腹疑问,都有了解答。

原来……

真是,如此。

4 - 16 (完)

《鬼僧谈》 16

独坐片霎,这二十二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想是并蒂莲心,靖公子抬目时,就望见了那一道人影。雾浓露重,来者身影茕茕,仿佛这天底之下,独有他一人。

也是……这修罗之路,确确只有他一人走得。

可是这人满手腥血,宁为天下人所惧所恨,到了日暮途穷万劫不复,几乎粉身碎骨犹不肯回头——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

那人一步步走到眼前,他身上拢着湿寒之气,两手掌心皮开肉绽,长睫都结了薄霜。这一路马不停蹄,也不知到底寻公子寻了多久。

靖公子两眼殷红,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失魂荡魄道:“原来,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

长睫下那双眼朦胧如雾,看不清是惊是慌,是怨是恨,又似乎这些都没有。在那双眼里,狭隘得容不下这天这地,到底也只容得了眼前之人。

城主不问公子一句话,而是解下氅衣,展开来披在靖公子身上。

冻如寒木的手指抬了起来,挣扎一瞬,终究还是情难自抑,小心拂开公子鬓边落发,深深望着他,喑哑问:“你何错之有?”

当年,世子姬湣宁逆天改命,也不肯让弟弟身死。

世子也曾心中惶惶,不知眼前人到底算人算妖,亦觉是自己负了弟弟,是这天下负了他们,几番纠结,那些年方对公子冷漠疏远,只恨不得形同陌路,才能各自安好。

讽刺的是,就在兄弟二人渐行渐远之际,姬湣心魔却生……

城主待公子如珍似宝,哪怕是亲生兄弟,恐怕也远不及此——而又有谁知,氤氲水汽中,当少年宽衣解带时,一扇屏风后,堂堂一城之主悄然而至。少年未曾有半点察觉,衣衫褪尽后,便踩入热腾腾的浴池之中。暗中的一双眼便紧随那玉白足踝,徐徐地延绵而上,最后停留在公子的嫩白后颈……

欲孽如藤蔓滋生,曾几何时,他竟早已情根深种。

人人皆以为青城城主过得恣意随性,却不想他是日日如履薄冰,忍到极处,方能制住自己莫将世间最珍重之物毁在他手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靖公子仿若常人,并无异样,直让城主错以为,那易皮换命之事,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直到,那一日——

暴雨中,城门大开,青城城主快马加鞭,带着郑国来的神医回到城主府,没想到,还是迟来一步。

“城主!城主!”靖公子的贴身奴儿连滚带爬,一脸瞿然,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公子、公子他——”

靖儿……靖儿怎么了?!

说来也是极怪,靖公子前些阵子还好好儿的,这病来得毫无预兆,且极其凶险。不过数十日,就呈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谁想到,城主这才离开不过一炷香,靖公子居然——

城主赶来西苑时,就见层层帷幕后,靖公子静静躺在床上,脸上遮掩着白布。

几个下人颤颤跪着,脸色并非哀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

城主轻轻掀开薄纱,一步步来到床侧,也不知到底是震惊太过或是如何,脸上神情怔然,看着那身子足有一阵,这才探出手,一举将白布揭开!

这一看,连城主都倏地生生退了一步。

床上之人确是靖公子无疑,可那张脸皮竟以肉眼可见之速渐渐腐朽,透出皮下狰狞烂肉。这等诡异之象,这怎生能让人不心生惧怕!

小奴慌忙跪下,犹有后怕地道:“小人、小人起初以为公子睡着了,谁知……谁知……”

活人猝死,一宿不到便腐朽化骨,小奴想到什么,愣愣抬头:“莫非,公子是——”

——公子是什么?

话未来得及出口,眼前陡然寒光一闪,就见脖子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那奴儿两目圆睁,直直倒下。

“把这些人,都给孤抓起来。”城主一声令下,大门关上,将惨叫声阻隔在外。

屋内,火折子一点。

刀刃划过焰尖,前后三回。

暗光中,那锐利刀尖慢慢扎入小奴尸身皮下,随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就见那一层皮一点一点从骨肉剥离下来……

最后,将新皮覆在另一具腐尸身上,看着皮肤和腐肉一丝一缝、一筋一骨慢慢贴合,如穿上新衣也似,一时辰后,完好如初。

城主执灯而顾,如打量瑰玉般,掌心细细抚过公子那一身崭新肌肤,随后轻抚公子玉颜,喃喃道:“这一回,委屈了靖儿……下一次,阿兄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由那时起,青城城主便喜好肌肤细腻白滑之女,但凡有一身滑腻肌肤,便可在城主面前开脸,夺得圣宠。

只不过,那宠爱却持久不得,转眼又看城主搂着他人。

至于先前的美人……无人知道,她们究竟去了何处。

而靖公子,则被城主软禁于府中,谁也见不得。

城主杀人取皮之后,便将人尸烧炼,所得尸油就添在暗室里的那盏鎏金妖灯里。

十年之期将至,灯火趋弱,无论尸油填得多满,都会迅速耗尽,这说明,代表公子寿命将尽。

最初,城主本只需一月杀一人,渐渐地,变成半月一人、十日一人。

到后来,每隔三日,城主都得杀一美人,为公子换皮延寿,直至今天。

当年的一念之差,终铸成大错,可他究竟后悔了么?

悔或是不悔,又有何重要,姬湣只知,这人醒着、笑着、哭着、累着,都是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在他怀里,他够得着,碰得到,就算心里何其清楚,眼前的靖公子非人非鬼,也要将其困在身边。

不是魔,胜似魔。

入魔的并非靖公子——而是他。

“万般罪孽,这些冤业,由我一个人来扛。”城主捏住公子双肩,目中缱绻不再掩饰,只声声质问道:“你告诉我,你何错之有?”

人间世,世间人,一切纠缠,不过执妄一场。

若非当初的一念之执,靖公子早已客死他乡,许是便无后来之事,兄长不会性情大变,亦不会嗜杀成魔……

靖公子怔怔望着他,如梦呓般喃喃:“早知这样……”早知这样,他当年便该和阿娘死去,何苦要留下来,连累了他、害了他。

未想话音刚落,唇就被粗暴地狠狠堵住。

这个吻,如若石子击穿湖面,巨大涟漪卷来,不似一场亲密,更似对这十年隐忍的一场宣泄咆哮。手掌捏着脆弱颌骨,只是碾磨吸吮尚嫌不够,舌头长驱而入攻城掠地,直至尝到血腥堪罢手,这时情丝绞缠,改为轻啄浅吻,怀中之人本不知情为何物,这一纠缠,方知自己情愫暗生。

城主紧紧将人搂住,这一次,竟语出哽咽:“你听好了,我若是生,你便可生……我若是入地狱,你亦不能幸免!”

原来,这一些,阿兄都还记得。

此时,黑夜之中,一盏明灯晃晃。

一道孤影由暗中而来,兄弟二人一道看去,就见那僧人手中拿着一盏鎏金灯座,灯中芯火已经烧到尾处,却如夜中明珠,光耀灼目。

清风中,传来一声和尚笑语:“那么这座灯,贫僧就收回来了。”

青城城主为防妖僧来抢人,将靖公子和长明灯藏在府中,命无数术士日日夜夜把守。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僧人派妖物将公子引出,而那盏灯,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花开花落,生老病死,乃是万物法则,一旦走偏,便难以回头。

城主本欲将和尚追回,却看那僧人转身过去,那道光越行越远,凡人莫追。

一阵邪风之后,山头上那座破庙,随着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雨停歇,天际处初阳冉冉升起,城主携着公子下山。

雾气散去,地上稀稀落落地开着野花,靖公子走得极慢,城主便屈下身来,说了声:“上来。”

靖公子轻手轻脚靠了上去,城主稳稳地站起,背着他走。

“重么?”

“你少时好像还更重一些。”

靖公子闻言,耳尖微微泛红。两手环着兄长颈项,道:“是阿兄那时候说,等把我喂胖了便煮来吃,我喝了好多水……”

身后之人份量若纸一样轻,好似一夜之间便形如枯槁。

二人一言一句,所说的话,竟比这十年加起来还要来得多。

靖公子咳了数声,望着兄长脑后,不由用脸轻轻贴了贴他,小声问:“阿兄,我……写的信,你都看了么?”

城主步伐滞住,也不回话,只是伸手将身上带着一个锦囊取出。

靖公子打开锦囊一看,就见里头枯花已碎,那曾是一朵盛开的梧桐花。

君生吾亦生,他日归尘土,吾亦与君同。

靖公子也曾想,当年,如果换成是阿兄身死,他又当如何?

……怕也是,会走一样的路罢。

青城元武七年二月,城中暴乱,城主姬湣出兵以镇叛乱。乱中,姬湣忽扳兵回府,后遣亲兵三百人出城。

据他人道,曾见城主一行入灵鹫山中。灵鹫山乃魍魉之地,擅入者凶多吉少。

自此,再无人见到青城城主,少城主姬靖亦不知所踪。

姬湣无后,城中无人主事,数公子争位,青城君位数日一易。

十月,郑国出兵伐青城。

丁末,青城灭。

《鬼僧谈·青城篇》完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