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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僧谈之无极

所属系列:WingYing

  《鬼僧談之無極》作者:WingYing

閱讀指南:1.偽年下真父子年上。2.文。3.不是這麼有趣。

第一章

天下四國七城,以鄭國國勢最為強盛。

相傳,鄭國侯無極年少而立,率聯兵伐齊,攻占王城臨緇,齊王自戕於齊宮。後鄭國侯以未承先王遺旨,不敢以王自居,只將鄭國遷都於齊國王城。從此,傳承千年的古齊國就此消泯,天下由此四分五裂。

鄭國集天下之勢,占中州之命脈,鄭國侯無極儼有中州霸主之威,所出號令,各國諸侯無敢不從。

臨緇,皇宮。

金麒殿,一盞盞鎏金燈座點著明燈,金燦燦的殿內燈火如炬。殿內飛罩雕著百獸,梁柱盤著兩只金雕的祥獸,而在前頭尊位後方的壁畫,卻已是斑駁陳舊。一只手掌撫過畫裡的龍,想是年代已久,龍身花漆已落,斑駁陸離。

那只手的主人身著緙絲玄袍,袖邊繡著繁復的金絲雲紋,長裾曳地,身後綴著一頭張牙舞爪的金龍。眼下這片土地,只有一人能配得上如此隆重華貴的服飾。

燈火將他的影子拖得高偉斜長,宦官高尖的聲音響起:“傳僧人入殿——”

無月的夜幕裡頭,一個灰袍僧人踽踽獨行。他的容貌很是平凡無奇,只覷一眼,輕易再難記起。

鄭國侯由座後踏出,這方教人窺得中州霸主之真容——有傳,鄭侯無極,其身八尺,容貌姣俊,集天地之靈韻也。這個男人面相異常年輕,雙眼卻銳利如炬,莫說凡人膽寒,饒是妖魔鬼怪,在此刀目之下,亦無所遁形。

僧人入殿,身後的青銅大門緩緩合上,發出古遠而莊嚴的聲響。

“寡人聽說,靈鷲山有一僧人——”鄭國侯走至上位,緩坐而下,姿態之雍容,盡顯帝王之威儀。他目視和尚,聲音頓挫,沉而有力:“傳聞,此人有大能,可通異界,亦能生死人,活白骨。”不等和尚先言,他便一揚頜,“賜座。”

僧人亦不推辭,盤膝而坐,他問鄭侯:“那國主令貧僧來此,卻不知是所為何事。”

鄭國侯默而覷之。半晌,方說:“寡人要見一人。”

僧人答道:“鄭國乃諸國之威,國主為蛟中之龍,要尋什麼人,憑的不也是國主的一句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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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位上的男人驀地轉來。無數燈火跳躍,殿中明燦如晝,更映的那目中幽火盛旺。他說:“寡人要見的,是死人。”

僧人抬眼看向國主,猶然是波瀾不驚:“又不知,國主要見的,是哪個已死之人?”

鄭國侯微一舉身,宦官尖銳的聲音又響來:“賜殿前十步——”

僧人又起,朝鄭國侯進十步。有衛兵列前,鄭國侯擺手,國主腰間佩龍紋刀,世人皆曉鄭侯無極為天下第一刀,三步內殺一人易如反掌。

僧人坐來。

這座金麟殿,原是先齊大王設宴游樂之所,今不聞鐘鳴擊鼓之聲,一片闃然死寂,宛若一座巨大的陵墓。

宦官斟酒,鄭國侯拿起水晶杯。

“先朝元熹二十八年,”水杯晶瑩剔透,反著灼目的冷芒,“先王季容曾下梁庸……”

齊朝辛夷時,中州諸侯國四立,連縱邊陲小城,勢力愈盛。諸侯強盛,則國君勢衰,到元熹年時,天下分裂之勢已不可避免。

一隊車輦浩浩蕩蕩行經官道,旌旗上寫著“齊”一字,乃是國君聖駕。齊王姜氏,名季容,衝齡繼位,在位近三十年。今兒正是他三十六壽辰,因太後崩,齊王素是孝順,故守孝三年,除祭祀之外,宮中不得舉宴。

輦中,一男子盤坐。齊國以玄為貴,他身著暗色錦袍,頭束玉冠,面未蓄須,稱得上清逸,眉宇間似有淡淡愁思盤繞,可面目端善,反使其不似一國之君。聽聞,齊王季容親使晉國,與晉王商議天下之事,當今,諸國林立,雖仍奉齊國為君,卻免不了暗潮洶湧。

車輦行至梁庸,此地為臨緇邊緣一個窮鄉僻壤。隨行將領驅馬而至,拱手拜道:“此去王都,尚有百裡路,前有延江,問大王可否要暫歇片刻,再接著趕路?”

他們天未亮便出發,今也走了快四個時辰,路上不曾歇過。齊王稍一思量,便也頷首:“那就暫作歇息罷。”

一行人就在江邊歇下,食些干糧,讓駿馬喝水。齊王踏下車輦,身邊隨著親信兩人,走至江沿。他未叫宦官去接水,而是親自彎下腰來,雙手掬起江水來喝。

世人皆以為帝王好命,季容卻非如此。先王辛夷荒唐無道,寵信繇奴,後被繇奴絞死於泰和殿。繇奴受寵時,曾奸殺先王妃妾,其中有孕者,更生剖其腹,手段極其殘忍。季容原乃胡姬之子,與王後同日產子,王後以親生公主同皇子交換,繇奴敢殺胡姬之子,卻不敢明晃晃殺死王後所生的王子。季容長於宮廷,生命危在旦夕,若非有母後舍命相護,早就死於繇奴之手。

先王死後,繇奴被擒,於菜市口被五馬分屍。季容繼任國君之位時,尚不足十歲。因有先王的前車之鑒,當今齊王後宮十分凋零,今也不過三名夫人,子息更是零落。

季容少時受繇奴多番刁難,堂堂王子,曾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以此養成堅忍之脾性,無甚帝王架子,自繼任國君,勵精圖治,禮賢下士,以圖力挽狂瀾。

“王上,請用。”內侍捧來絲絹。齊王擦抹了臉,抬頭看天,粼粼日光照著江面,江水涓涓,小魚跳躍,不遠處有幾個娘子浣衣。短拙婦人不識國君,眼瞅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官爺,都交頭接耳,吃吃地笑。

齊王於石上稍坐片晌,欲要啟程之際,忽聞一聲虎嘯。那嘯聲極近,必是在不遠處,齊王猛地回身,一雙金黃色的獸目赫然出現在那方的叢林中。

“保護王上!”內侍驚恐厲喝,可現在在王的身邊,也不過親兵兩三人,然而那猛虎已是盡在咫尺,一躍而下,嘶吼一聲,就噙住了那宦官的脖子,“啊——!”

鮮血濺灑,那禽獸只一口,便咬斷了人的脖子。季容大退數步,兩個侍衛拔劍抵擋,這猛獸似有靈性,竟難以對付。“護駕!快來護駕!”齊王竭力嘶喊,那方人馬已有人覺察異狀,正要趕來,猛虎見兵馬趕到,怒嘯幾聲,咬死了護衛,撲向齊王。

眼看齊王就要命喪虎口,忽從矮坡上躍來一個身影,他跳到虎背上,手裡一支匕首狠狠割過虎頭。眾人皆聞一聲凄厲的獸吼,來人和老虎滾作一團,他身手極是矯健,避開銳利的虎爪,連擊數刀,滾熱的獸血就潑在齊王和來人身上。一片猩紅之中,齊王總算認出,那是一個布衣少年。

此時齊王親兵趕到,將王上扶起。齊王歷經刺殺無數,雖有驚嚇,卻也並未大大失儀,整了整心思,便問旁人:“那救了寡人的少年在何處?”將領遂將少年帶至國君眼前,比起齊王,他形容狼狽得多,像是村口窮野娃子出身,只看他身量拔長,站直時竟有齊王肩頭高。

季容念其救命之恩,拿出絲絹予少年。少年看出絲絹名貴,不敢貿然接過,只抬手用袖子隨意將臉一抹灑,待他抬臉,齊王這方看清他的容貌——少年面目姣美,竟生得一副雌雄莫辨之貌,可兩目卻似初生之鷹,無所以畏。

“你何故盯著我的臉直瞧?”少年聲音清脆,竟還是舞勺之年,還未變嗓。他一出口,將領就喝道:“大膽!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少年原當眼前的男子是一方富戶,今觀其身邊親軍,不似一般護衛,見他衣裳上的雲紋,問:“你是……臨緇的貴族?”後又驀地見到雲紋間有只金龍,只因沾了獸血,方未及看清,他倏地睜大了眼,頓時屈膝跪地:“草民拜見王上!”

季容未料少年看出自己身份,不由心生賞識,親自將他虛扶而起:“小兒快起。”遂問少年,“寡人看你聰慧不凡,不知你父親何人?”少年先前所遇多是粗鄙之輩,今卻是頭回碰到如此溫雅之人,大是不慣。他看著齊王端善面孔,臉龐竟有一絲微熱,可猶是不慌不忙地應道:“草民的父親,正是梁庸縣長子閭。”

原來是縣長之子,毋怪乎有些見地。少年救了齊王之命,當受賞賜,加之王上衣裳污濁,當換下此身,便意欲到梁庸縣長家中,於是命少年帶路。

本是天降之喜事,卻看少年臉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

第二章

少年便領著齊王一行數人回去家中,他們本想此地如此貧瘠,那縣長家也不知如何破敗,等到了那處,發覺並不見絲毫寒酸,卻和王都裡一般富戶無二。

少年接待齊王入座:“請王上稍候,草民這就去叫父親過來。”

齊王此行並未驚動地方長官,子閭正好不在家中,少年便出去尋他父親,過了小半時辰,方見縣長急急過來。他原還思量是少年胡謅,可聽兒子形容卻又不似作假,便趕回來一看,不料真是國君駕臨。這梁庸不過一個小小城郡,做縣長的連臨緇三等公侯的臉都不曾見過,今日一國之君竟來到家中,如何不驚:“王、王……”他兩腿一軟,匍匐而拜,“子閭拜見王上!”

齊王見他如此緊張,反出言寬慰一二。子閭原是要去命所有人來跪拜齊王,齊王身邊的將領趙黔道:“王上此行並未帶多少人,切莫隨意聲張,招來事端。”

是、是……子閭腦袋直點,之後拽著少年出去,推了他道:“還不快去叫你母親弟弟來見王上!”

少年一身血污,卻不見親父關心一字半句。他用染血的袖子擦臉,又看了眼屋子那頭,這方離去。

因有尊客臨門,子閭命人宰羊殺牛,擺宴盛待吾王。子閭夫人前來拜見齊王,這婦人十分貌美年輕,看起來不比少年大多少,她懷裡抱著一個襁褓,想是不日前剛添的子。宴上,齊王說及子閭之子如何殺虎救駕,一說少年,子閭就只迎合而不多言。酒過三巡,子閭自然出言挽留齊王:“王上,今時辰已晚,若王上不棄,求在子閭之寒舍將歇一夜。”

今兒這般耽擱,天色已經暗下,夜裡趕路恐不利安全,齊王亦不推辭,欣然留宿於子閭家中。

是夜,趙黔和齊王同在屋中,他說道:“末將看這子閭,並無大才。”

齊王緩緩頷首,他之所以和少年來到縣長家中,是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然一日下來,卻未見這子閭有什麼過人之處。先王辛夷暴戾無道,使得朝中能人多投奔其他諸侯,齊王求賢若渴,原當那子閭能教出這麼個兒子,必是一名隱士,看來並非如此。

齊王看著油燈,幾只飛蛾圍著一點微弱星火,溫雅面容於光下更顯朦朧。趙黔喚:“王上。”齊王長嘆一聲:“先歇罷。”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齊王等人便要啟程。

子閭攜妻子奴才數十人恭送齊王,季容命人取寶盒來,賞給子閭夫妻,二人喜不自勝。齊王看了眼下方人頭,陡地想起問:“何不見你長子在?”說來,昨兒宴上,也不見子閭長子在座,不免覺得怪哉。

子閭未想國君惦記著其子,支支吾吾起來:“他……”子閭夫人卻先應說,兒子一早便從父命去辦事,這才無緣來見王上。

季容不疑有他,只命人拿十兩黃金來,說是特賞賜予子閭之子。之後,齊王便乘車輦,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

隊伍方出梁庸,走了一炷香不足,忽聞末後傳來動靜。齊王原是閉門養神,趙將軍忽而騎馬到王的車輦旁,道:“稟王上,那子閭之子正由後頭追來,可要命人停下?”

季容聞言一怔,當下便道:“快停下。”

齊王走出車輦,這就見一個布衣少年被押至眼前。便看他還穿著昨日的那一身,打著赤足,雖是滿臉髒污,一雙眸子卻仍是炯炯,如蒙塵之珠玉。他一見齊王,目中光芒更甚,立馬折膝而跪。趙將軍下馬,斥道:“豎子,你可知驚擾王的聖駕,要以何罪論處!”

齊王卻一擺手,趙黔也只好隱忍不發。季容走至少年眼前,語氣卻極是和緩:“你追趕聖駕,是為何故?”

少年聽那聲音親和如柔風,不由暗暗揪了揪掌心,嘶啞說:“草民非是故意驚擾聖駕,乃是因知王上啟程,不及來送,方鬥膽……”齊王就近打量了他一番,瞧見他身上有傷,便命他起來,並對旁人道:“去傳大夫。”

隨行的大夫過來替少年診傷,片刻後,就回來稟報王上:“除去肩上的傷口已經化膿之外,其他無大不妥。”季容猜到當中必有隱情,聽到此,就命人將少年帶到眼前。

少年此時已拾掇了一番,齊王就看,那模樣昳麗的少年一步步走近,在幾步遠處停下。齊王免去了他的禮,問:“你母親說你出門辦事,今卻這副模樣出現在寡人面前,你只管如實告訴寡人此為何故?”

少年看著齊王,雙眼如淬煉過的金子一般明亮,只聽那聲音朗朗道:“草民接下來所言,非是有意誣陷繼母,草民可發毒誓,所說句句屬實——”

原來,這小小的縣長家中,竟還有這麼一樁公案——少年母親病亡,不日子閭便納續弦。這繼母待原配子女極是苛刻,說是虐待亦不為過,平日有剩菜冷羹尚是好的,大多時候以糠為糧。子閭寵愛貌美的新夫人,對此事亦睜只眼閉只眼,尤當繼母生了兒子之後,對原先的子女更是冷待,素日裡,都將少年當作苦力使喚。

齊王等人聽聞無不詫異,身邊隨行的清客道:“不如命人去叫子閭夫婦來此,詳問一二,再做定奪。”

不多時,就有人將子閭夫妻帶到齊王跟前來。

這夫妻二人不知哪裡冒犯了王上,直到看到齊王後頭站著的少年,方知為何。子閭已是慌了手腳,他夫人卻是個厲害的,狡辯道:“王上,民婦確實嚴苛了些,可父母管教子女,實為天經地義之事,王上以仁孝治天下,必知父母難做,萬不可聽信小兒胡言!”

齊王季容以孝聞名,因太後對他有救助之恩,故十分重視孝義。他看向少年,問:“你有何話說來?”

少年沉默地站起來,卷起褲腳,便見他腳腕一圈印子,深可見骨,已是潰爛,想是常年被人用鎖鏈縛綁著。

他紅著眼道:“王上問草民,今晨何故不出現,不如問問草民的繼母,是誰將草民鎖在狗籠中一日一夜!”

眾人嘩然。子閭夫人臉色唰地一白:“你、你胡說……”

“草民若是胡說,此傷又如何作假。”少年咬牙道,“昨兒母親將草民鎖在籠中,是怕王上賞識草民,擔心草民終有一日會回頭報復,便將草民鎖於籠中,若不是草民破籠逃出,也不會大膽驚擾聖駕,實在是因為……草民,別無他法。” 就看少年兩肩微顫,雙手緊攥成拳……

“——豈有此理!”齊王厲聲叱喝。

素知齊王季容端善仁德,鮮有大怒之時,然少年身上的經歷,卻讓季容想到當年繇奴對他的百般殘害折磨,頓時震怒難當。他指著子閭夫人:“好一個毒婦,為母卻如此不仁!來人,將這毒婦拿下,處以刖刑!”

刖刑乃是對罪婦的刑罰,將受刑者兩腳砍去,任其生死。子閭看夫人被拖走,嚇得急忙求饒:“王上,是子閭的夫人無德,可確無惡意,請王上網開一面!”

齊王卻冷冷道:“虎毒尚不食子,你身為一方長官,卻縱容新妻虐待親子,更何況是寡人的萬千百姓子民。”子閭哪想這一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實在是欲哭無淚。就在此時,少年在齊王跟前拜下道:“請王上聽草民一言。”

齊王問:“你是要為你繼母求情?”少年看了眼生父,只拱手道,“草民實是為草民剛出生的弟弟求情。雖繼母苛待草民,弟弟卻與草民無怨無仇,今若繼母死去,無人喂奶,草民的弟弟恐活活餓死。如今,想必她已然知錯,便求……王上收回成命。”

季容未曾想到,這少年居然有如此胸懷,實為義人。他不禁過來,親自彎腰將少年扶起,並命人放了子閭夫人。夫妻二人跪地而哭,發誓再不敢怠慢原配兒女,這樁公案也就到此了結。

齊王滿以為少年是可造之才,欲要帶他回齊宮。少年好是激動,連規矩都忘了,猛地抓住齊王的袖子,問:“……真的?”

季容見他流露出少年天性,不由大笑:“寡人從不曾誑語。”少年大喜之余,臉上又流露出一絲猶豫,“草民還有一同母妹妹在家中,可否讓草民回去同她道別?”

齊王遂叫人騎馬送少年,並令他帶了不少東西回去,安頓好了親人,方又回來。這一來一去,又耗了大半天,一行人方又繼續趕路。

因少年有傷在身,齊王特許他同坐一輦。

路上,齊王便問少年:“你可取了名?”

少年搖了搖首,說:“只有生母取的小名,原說等到大一些,再讓父親起一個。”說到這兒,他垂了垂眸。

齊王幼時也為王父冷待,心裡不禁對少年生出一絲憐意。他遙望天際,緩聲吟道:“有道是,山海去無極——”他說,“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元熹二十八年,齊王季容經梁庸,帶回一少年,取名無極。少年無極才思敏捷,且長巨皎美,英姿勃發,為當世少傑也。齊王麾下有一少年軍喚龍霆軍,無極隨眾少年編入此軍,效力於齊王。

回齊宮之後,齊王季容政事繁忙,少年無極雖有異才,然齊王身邊能者眾多,故此,齊王亦漸漸將無極遺忘,兩人再見,已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第三章

“山海去無極……”僧人緩聲吟道,“看樣子,齊王心中,懷的是天下啊。”

金麟殿幽火長明,夜夜如此,就像是在指引著地上的孤魂,以求故人來見。

燈火下,尊位上的那個男人面龐冷然,身後的蟠龍猙獰地張牙舞爪,他卻巍然不動,任是何方邪魔,皆無敢近身。

“齊王季容胸懷天下,秉性仁德,勤政愛民,即便是生在亂世,也有望成為中興之主。”言至此,鄭國侯無極驀地一笑,他本生得一張當世少有的俊美之貌,此下展顏,卻平添一絲殊艷。他沉沉道:“——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寡人。”

眾人皆曉,齊王失國,並非國君無能,乃是因為天下大勢所趨,分裂在所難免。然而,依鄭侯所言,齊國之滅,非是時運不濟,亦和他人無關。

季容之亡,皆因無極一人爾。

僧人抿唇而笑:“鄭侯確不愧為中州霸主,確實自負過人。”

鄭侯的臉上並未流露出半分不豫,他坐在這天下最尊貴的一張椅子上,在一片幽藍的明火之中,仿佛要和背後黑色的長影融作一處。漆黑如夜的雙眸目視著前頭,卻好似看著很遠的地方,短暫的寂靜之後,低沉而悠遠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

“元熹三十一年,是季容執政以來,最好的一年……”

——時間如白駒過隙,距齊王帶回少年,已經過去了三載。

元熹三十一年,可說是季容掌國以來,最為順遂的一年。這年下來,舉國並未發生任何嚴重的天災人禍,今年雨量豐沛,糧食豐收,是鮮有的國泰民安。

六月,齊國舉行大祭。

祭天乃舉國之大事,歷代王中,便屬季容最為重視。祭祀前半月,季容便日日茹素,到了大祭當天,齊王脫下華服,身上只著一件白色祭服,於烈日之下,捧著雉尾一步步踩著石階,登上鹿台。之後,季容親手殺一牛,將血放盡,然後向東跪拜,默念祝禱之詞。

季容向天所求,無非八個字:天下大治,物阜民安。年年如此。

祭祀大典繁復冗長,若照過往來看,必要折騰上一整天,可今年太子和弼已年滿十二,可代王父主持典禮,故此,比起往年,算是輕松不少。

齊王季容貴為一國之君,卻十分克己慎微,在位三十年來,從不做一件出格之事。此外,季容不好美人,為君至今,後宮裡只王後一人,和兩個分別來自晉國和楚國的側夫人。王後是已故太後的親侄女,和季容乃是少年夫妻,伉儷情深。然而,季容子息十分凋零,今膝下不過一個王後所出的太子和弼,好在太子和弼聰慧聽話,素不曾令王父失望過。

因先王辛夷寵幸繇奴,揮霍國庫,以至於國庫虛空。故此,季容素來節儉,不喜排場,傳說齊王身上的錦袍,穿十年而不換,宮中用度亦是歷代諸王中最少的。一年裡最為鋪張的時候,也僅是在祭祀之後,於金麟殿宴請各方諸侯重臣。

金麟殿是整個齊宮中,最為華美的宮殿,但凡國宴或是其他大典,皆在此處設宴。有傳,金麟殿是由春君蘇闔於千年前所打造,殿裡的一磚一瓦盡由玉石堆砌,牆上雕刻的百獸栩栩如生,綺麗之至,便是當今最手巧的工匠,也難以復制。

王座上,齊王季容頭戴冠冕,身著緙絲玄色帝袍,極是隆重。齊王身材高而清臒,氣質清漣,乍看之下,不似萬民之君,倒更像清雅之士。今兒宴上,他與眾諸侯公子推杯換盞,難得神采奕奕,不若平日拘謹,看著仿佛年少了十幾歲。閔後坐在季容下首處,她端莊素雅,沉靜秀美,時而與太子和弼說話,時而含笑看著王上。

“王上,”內侍走到齊王身邊,“吉時將近,可要現在開場?”

季容面上微帶醺意,卻仍是清醒的。他微一頷首:“傳罷。”

按照慣例,祭祀後的夜宴,必要獻上祭舞。傳說,千年前的中州魍魎橫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後九天上的春神下凡,化作少年蘇闔,手持太一刀,驅逐這片神州大地上的妖魔鬼怪,大敗鵠昊,建立齊國,建都臨緇。這個祭舞演繹的正是春君蘇闔殺妖魔、救萬民的神話,亦是祭祀中重中之重的一環。

司儀宣舞者入殿,緊跟著,便聽見一陣齊整的腳步聲。宴上眾人就見,一隊人馬整齊劃一地步入大殿之中,他們並非樂府的舞者,而是齊王季容麾下的少年兵——龍霆軍。古時,祭舞都由齊國的貴族所獻,因祭舞中多揮刀弄劍,非是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所善,後來便漸漸由這幫少年親兵所演繹。便看他們身著幾十斤的玄甲,臉上都戴著白面,個個身姿挺拔俊偉,魚貫走至台上時,殿中的喧嘩亦緩緩靜止下來,四周靜可聞針落。

這場祭舞並不需其他樂器,只一樂鼓即可。

樂人擊鼓一聲。他們便大喝一聲。再擊。再喝。一聲高過一聲。接著,鼓聲如雨點般密集,舞台便化作了千古年前的神州,穿著白衣的舞者出現在台上,他們都戴著代面,一臉苦相,曳地的長袖掩眼,發出哀凄的嗚呼聲。千年前,神州大地上,魑魅魍魎橫行,萬千百姓活在水生火熱之中。而後,身披玄甲的武士亮劍,正邪亂戰,中州陷入混亂之中。戴著青銅鬼面的鵠昊現身,誅殺武士,鼓聲如雷,恍如電閃雷鳴,就在玄甲武士一個個倒下之際,一道矯健如風的身影飛躍而出,石破天驚。

他臉上戴著白玉制的假面,綴著華麗的雉羽,手中擎著一柄寒刃,其身昂藏七尺,霞明玉映,光耀奪目,此等風華,唯是春君蘇闔。他出現時,天地靜止,之後,鼓聲又起,由輕轉重,由緩轉疾,瑩白的假面後,雙眼明亮如炬,手中神器直指敵人:“——殺!”這一聲厲喝,似能震天動地。

自古來,飾演春君者,必是龍霆軍中的佼佼者。對這幫少年來說,如能扮演春君,乃無上之榮譽。況且,演繹春君者,宴後必得王上賞賜,之後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因此,每年遴選春君,競爭都十分激烈,不僅要通過層層比試,其相貌、文采等等,無一不在考核之列,所以,台上的春君蘇闔,儼可說是龍霆軍中第一人。

“這個春君不錯,”齊王在位三十年有余,對祭舞早不覺新鮮,可今年的春君卻極不一般,他對趙黔道,“比之卿當年又如何?”趙將軍亦是龍霆軍出身,自年少時便侍奉天子左右,他抱了抱拳,如實道:“黔遠不及他。”季容笑了笑:“是將軍過謙了。”話是如此,國君的雙眼,卻不曾從台上的春君移開過。

蘇闔為九天上的春神下凡,集萬軍之力和世間之美,如要演得神似,質弱一分不可,粗野一分亦不可。台上的那少年宛若春神托身,靜時如無物,動時似游龍,收放自如,手裡的刀凌厲肅殺,一套舞下來,可說是蕩氣回腸,美得驚心動魄。

祭舞慢慢到了高潮的部分,鼓聲若驚雷陣陣,春君和鵠昊決戰於神州,最後一幕,鵠昊手中劍刃一刺,春君本該閃避而過,然此劍稍有偏差,挑斷了春君代面上的系繩。兩人同是一怔,春君反應極快,一個旋身,披風如飛絮展揚,代面落地之際,刀身亦同時間穿過鵠昊腋下。座上的觀者,包括齊王在內,就見那油亮如墨的長發傾瀉而下,“春君”露出真容,竟是一形貌妍麗的少年。

鼓聲一止,他便放下刀刃,速速跪地,向齊王拱拳下拜,聲音洪亮道:“無極有失,請王上降罪!”

第四章

祭舞為大祭中最重要的環節,自是不能出一星半點的差錯。無極一請罪,另一扮演鵠昊的少年亦到他身邊一跪,摘下青銅面,同是一個面目俊朗的好兒郎。他拱拳道:“稟王上,此實非一人之過,樊通亦有失,請王上降罪。”跟著,台上的龍霆軍皆放下刀劍,齊齊向國君下跪請罪。

季容緩緩看向閔後,閔後算不上一個極美的女子,可她婉約大方,無論是處事或儀態,都盡顯國母之威儀。最重要的是,她深明國君的心思。

便看閔後溫婉一笑:“雖不及十全十美,然春神畢竟非我等凡人所能匹及,何來完善盡美之說,如此也算夠精妙絕倫了。”閔後一出言,下方一個老臣亦跟著附和:“王後所言極是,此外,祭舞實為後人所編纂,力圖還原春君之風華,今最後那一劍,儼可說是畫龍點睛之筆,再說,罪不責眾,請王上開恩。”

季容本就不欲罪責任何一人,這下有了閔後和臣子給的台階,便道:“王後和張卿所言,寡人深以為然,諸位就起罷。”

“謝王上!”少年們的聲音響如洪鐘,仿佛能震入心扉。季容暗中看了一眼座上的眾諸侯,他們面上雖不如何,可眼裡都無一絲喜意,必是震懾於齊王的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將才。

季容對此很是滿意。

少年們齊刷刷地起來,魚貫出場。樊通站起時,無極仍跪在地上,動也不動,雙拳攥得死緊,手背上的青筋突出。樊通將手放在他的肩頭上,無極便“唰”地一聲起來,退出金麟殿時,在強烈的不甘之下,鬥膽回頭往王座上瞧去,卻冷不丁地對上那一雙眸子——王上在看著他!從遠處遙望,齊王的眼睛似琉璃一樣,仿佛能瞧到人的心底裡去。

“無極,走。”又一聲催促。無極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到殿門外頭,王上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了。

宴散,齊王的宮殿裡。內侍為王上換下禮服,寬大的漆金鶴屏後,隱隱映出幾道人影,那消瘦而高的,便是季容。

“卿可有瞧見楚國公子臉上的神情?”季容今夜飲了不少酒,話也比平時的多,“——就差是在寡人的跟前咬牙切齒了。”

今夜齊國於金麟殿大宴各國諸侯公子,那些人大多以為齊國勢弱,其中尤以楚國諸侯最是趾高氣揚,饒是在國君面前,都一副傲慢無力的模樣。今頁眾諸侯不僅見識到了齊國的財力,又親眼看到了齊王身邊能者眾多,這才短短幾十年,齊國就脫胎換骨,如何能不令他們咬牙暗恨?

趙黔站在外頭,神色恭謹地應說:“王上聖明,這下,他們想是會安分些了罷。”

“非也。”季容由屏風後走出,他身上穿著緞白色常服,看起來更是樸素淡雅,只看他神色間略帶愁容,“這些狼豺虎豹,又怎會甘心落於人後,怕是會趁我齊國強大之前舉事。”季容坐在席上,內侍端著盆子進來,趙黔便說一聲:“我來。”他拿著水盆到季容腳邊跪下,服侍他洗腳。

季容尚是王子時,趙黔便隨侍左右。他本為趙家後人,先王聽信讒言,殺盡洛雲趙氏,趙黔以罪臣之子充入宮籍,後為季容所助,方可免掉去勢之苦,以侍衛的身份待在太子身邊。齊宮中人人皆知,趙將軍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其妻為閔後之胞妹,而齊王和將軍二人間乃少年情誼,君臣關系自是非同一般。

季容正在閉目養神,因日夜操勞國事,他的鬢發已是斑駁灰白,加之面容消瘦,常予人一種羸弱多病的感覺。氤氳火光中,季容突然問:“那個孩子,”他絮絮低語,“無極……叫無極,是罷?”

“是。”趙黔應。

季容微微頷首,帶著琢磨的語氣道:“確是個可造之才……”又想起說,“說來,寡人還未賞他。”宦官總管嫪醜遂問:“王上,可要奴去叫他來?”

本來夜色已沉,古來戌時便要歇息,然而,季容今夜在殿上大挫各地諸侯銳氣,到了這時候仍舊精神抖擻,於是道:“去傳無極來見寡人。”

龍霆軍為王之親衛,故眾少年都住在齊宮裡,除了必要的武術之外,亦要學習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其他的,諸如如兵法、策論等皆缺一不可。這幫少年有的出身齊國貴族,也有的是各地諸王舉薦而來,還有極少數諸如無極這等無赫赫家世,卻憑王上賞識而帶入宮中者,總之,這些人都身世清白,而他們之中,必然將出現白術、長安侯那樣的國之棟梁。

今夜,龍霆軍在王上跟前獻舞,這些少年為了這短短一刻,自半年多前就開始排練,每個人都期盼著能借此得到齊王的青眼,從此平步青雲,不想到後來,竟出了這等差池。

而眾少年中,當屬扮演春君的無極最是失落。無極自編入龍霆軍中,已經過去了三年。少年無極才思敏捷,天賦極高,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雖才華更甚,卻也比一般人還要努力。這三年來,他日日只睡兩個時辰,每日一睜眼便是練武,除此之外,在其他方方面面亦付出旁人沒有的十二分努力,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戰無敵手,儼可說是少年軍裡第一人。

無極之所以如此拼命,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這一天罷了。他今年滿十五,終於可作為春君人選,在王上跟前開臉,在此前,每每幻想到這一刻,少年都夜不可寐,輾轉難眠。然而,誰會想到最後卻盼來這等結果。

試問少年無極如何甘心,而不止是他,其他人當中,亦有憤憤不平者,將此錯全怪哉無極的頭上:“看你平時那模樣,還當你真有天大的本事,不料今夜這麼關鍵的時候卻掉了鏈子,差點害死所有人!”

龍霆軍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無極自入龍霆軍以來,備受上頭賞識,出盡風頭,免不了招人妒恨。這些人多是貴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區區縣長之子壓在頭上,然無極素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此夜宵禁後,就看那些人闖進屋中。無極坐在炕上,獨自飲酒,任是他們說什麼都不露聲色,反是令來者更加不快。樊通素與無極交好,便擋在兩撥人之間道:“此事也非無極一人之過,王上既無怪罪之意,你們又何必得理不饒人?”

“那是王上賢仁,但可沒說此事就不予追究。”那人將樊通一把推開,撥開幾人,大步走至無極跟前。從頭到尾,無極皆像是旁若無人,酒壺對嘴,想來要在今夜大醉一場。

就看來人冷笑道:“你讓眾兄弟的心血付諸東流,還喝得了酒,果真是心胸寬廣啊。”

任是他如何諷刺,無極皆一句不應,來人素是恨他這一副不將自己放在眼中的姿態,倏地一把就將他手裡的酒奪去。那雙眼這才幽幽轉來,兩眸漆黑如夜,一眼就看得旁人心中微涼。

無極之美,軍中無人不曉。眾少年慕無極者,與恨無極者,幾乎是一樣多。來人雖厭恨無極極甚,猛地見他轉來,亦是微微一晃神,後來便暗罵他妖孽,臉上卻故作輕佻道:“你費盡心思和我搶這春君之位,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依我之間……”他用手托起無極的臉,低聲附耳道,“不如用你這張臉,去伺候王上,想必,也不算浪費了。”

無極定定地坐著,一副不會所動的模樣。來人見此法罔效,咬了咬牙,冷哼轉身,方踏出幾步不到,忽聞連聲驚呼,就見無極猛地撲過來,將他死死扼住在地。

兩人從屋中扭打到校場,圍觀者眾,有人忙著扯開二人,有人卻在一旁叫好,好不熱鬧。

此時,一人大喊:“趙將軍到!”

趙將軍為宮中禁軍統領,負責宮牆內外的安危,整個龍霆軍亦歸其所管。眾少年就見趙黔和總管嫪醜跨檻而入,趙將軍等人老遠就聽見牆垣內的喧嘩聲,此下,趙黔走進校場裡,寒著臉掃視少年們一圈:“豎子!你們可有將軍紀放在眼裡!”

當問及何人鬧事之時,少年們下意識往無極和另一人瞧去。不等他人將責任推諉到自己身上,無極就站出來,跪在將軍跟前道:“稟將軍,此事是無極一人之過,無極自甘領罰。”語罷,少年之中就有不服的聲音,七嘴八舌地爭論。趙黔冷聲道:“韓浚。”此人正是和無極起衝突的少年,他垂首踏出,叫了一聲“將軍”。

“軍中私鬥,當杖責十下,罰俸三月,你二人明日去懲戒司那裡領罰罷。”趙黔又看了眼其他人,“其余之人,都罰俸一月,杖責三下。”

眾少年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吭一聲。

“趙將軍,”嫪醜一臉客氣地提醒道,“先不急著罰人,王上還候著呢。”

趙黔抿了抿唇:“無極。”無極又抱拳應:“是。”

只聽趙將軍說:“王上有令,命你到秋陽宮面聖。”

少年聞言,猛地將腦袋一抬,兩眼無聲地睜了睜。

秋陽宮乃齊天子的寢宮,一般上,也做議事之處,大多時候,唯近臣可入。因事出突然,加上不可讓齊王久等,無極衣衫未及換,鬢發也微微亂。路上,總管說:“一會兒面見王上,記住,須站在二十步之外,亦不可妄抬眼瞧聖顏。”總管略說了幾條規矩,無極靜默不應,究竟聽進去了多少,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到了秋陽宮,嫪醜命人通傳,無極站在殿外,直等到王傳喚他,方抬步進去。

天子的寢宮比少年想像的簡樸得多——當然仍舊是華美的,卻非他想像中那種瓊樓玉宇,處處金碧輝煌,而是素淨樸實,一如此間主人那般。

無極本以為齊王會在外間召見他,不想內裡卻傳來聲音:“毋須恪守禮制,讓他進來罷。”

——那是王上的聲音。這是三年來,他如此清晰地聽到齊王的說話聲。

無極便隨宮人進去內室,裡頭層層紗帳曳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沉香,矜重而莊敬。一人踞坐於案台後,是齊王。

無極還未看清,就跪地行禮道:“無極跪見王上!”少年的聲音已經褪去青澀,變得沉而有力。盡管竭力掩飾,他的聲音裡仍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意。

從無極在外頭時,季容就已經暗中端量他。他雖政務繁忙,記性卻不壞,在殿上的時候,就已經想起這個他三年前從邊陲小郡帶回來的少年。

季容今夜很是舒暢,連語氣都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溫軟:“別站這麼遠,到寡人前頭來。”

“……是。”無極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在十步遠的地方又跪下來。這個位置,距離齊王的漆床其實已經很接近,足可使王上看清他的模樣。

季容先前就驚艷於無極的相貌,今一瞧,確覺他長得十分皎美,絲毫不遜女子。然而比起這副皮相,季容素來更是愛重一個人的才能,今夜在殿上瞧見無極的表現,齊王就知自己當年並未看走眼。故此,便說:“今夜你做得很是不錯,於眾諸侯面前,大長我齊國之威風。”

“王上謬贊,無極實有愧於王上厚望,此事……此事,無極慚愧。”只看少年面帶慚色,毫不做假。季容見他自責至此,更覺他心性不同他人,愈發賞識,轉開話頭道:“寡人打聽,知你這三年來,無論文武皆有過人之表現,年年考核為甲等一級,這事,讓寡人感到很是欣慰。”

諸國官言皆不同,其中便屬齊語最為雅正。就聽那聲音溫和若清風,如若甘霖一樣澆灌心間,無極只覺自己恍如身在夢中,額前和鼻頭都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仍做抱拳的姿勢,手卻輕輕發顫。他囁嚅了一下薄唇,不禁嘶啞地喚:“王上……”

季容對他的失儀絲毫不察,臉上笑意愈甚:“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盡管提說,寡人必滿足予你。”

齊王此話十足慷慨,對一個小小的龍霆衛來說,已經算極大的偏愛了。

一時之間,二人間陷入沉默。季容料想以少年之聰慧,必曉得分寸,這也算是一個對他小小的考驗。就在齊王猜測少年想要的賞賜時,無極卻開口說:“那無極想做王上的親衛。”

季容微怔。嫪醜在旁輕搖羽扇為王消暑,聽到此話,也一笑:“龍霆軍便是王上的親軍,無極想必是糊塗了。”

卻聽無極聲音清脆地說道:“無極想……待在王上的身邊。”

龍霆軍雖是齊王親軍,卻非時時刻刻守在王上的身邊。依無極所求,他想要的,實是齊王身邊的近衛身份。

季容會意過來,道:“這個算不得賞賜,你可還有其他想要的?”侍衛的身份實在太低微,在王上的眼裡,根本不叫賞他的。

少年卻一搖頭,握成拳頭的雙手暗暗緊了緊,低聲說:“若王上不許,那無極沒有其他想要的獎賞了。”

季容不料他如此倔強,想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暗覺有些好笑,可心口又流淌過一絲暖意——作為國君,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諂媚討好之人,可從這少年嘴裡出來,竟讓季容覺得很是不同。

齊王靜靜地凝視少年良晌,後未多說什麼,命人取來一盒寶箱,賞給了無極。無極捧著盒子回到屋中,仍宛若身在夢裡,久久無法回神。其他少年也並未睡著,好容易等到無極歸來,見他手裡的寶盒,就爭相打開來,就看裡頭是一排黃金,共五十兩余。

“你們拿去分掉罷。”無極道。之後,他坐到窗下,一整夜都未合眼。

翌日大早,無極正要去懲戒司領罰,還未踏出庭院,總管嫪醜就先一步而至:“無極何在?”

“總管。”無極到總管跟前一拜。嫪醜身後的宮人走出,無極就見宮人手裡捧著衣盒,上頭還有令牌。他問:“這是……?”

嫪醜道:“王上諭令,任命無極為近衛,今日起,至御前守護王之安危。”

第五章

由此,少年無極總算如願以償,成為齊王的貼身近衛,與王上同進同出,無時無刻都保護著吾王。

無極自來到齊王的身邊,龍霆軍中對此多有閑話,大多覺得無極糊塗,放著大好前途不要,偏要去做一個小小的侍衛,可也有明眼之人說,無極雖為近衛,這恰恰正是距離王最近的位置,近水樓台先得月,無極出頭之日,想是指日可待了。總而言之,艷羨者有、不屑者亦有,饒是軍中有多少流言蜚語,對少年無極來說,終不如王上一記目光來得重要。

齊宮裡人員幾千,若是想見到王上,實如山高水遠,而齊王的身邊又能人輩出,要想得到王上的注意,實在是難上加難。旁人又怎麼會輕易相信,無極孳孳汲汲,衷心所求,不過是能日夜看見王上,為之分憂罷了。哪怕是齊王自己,亦是不會輕信的。

季容素是惜才,內心大覺如此安排,多多少少埋沒了無極的才能。可是,當他想起少年的目光——有別於他人的小心翼翼,卻含著強烈的期望,由此而迸發出的奪目流光,致使齊王在那一刻產生了動搖。他以為,滿足這樣一個少年,並不會違背自己的王道。

此時的季容尚不知,他實現的不只是無極的心願,同時,也成全了被自身所忽略的私心。

無極成為近衛之後,果真是恪守己責,萬事皆以齊王的安危為先,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松散。而他來到了季容的身邊之後,亦更深刻地明白,齊王作為國君,是有多麼不易。

眾人素以為,王上乃萬民之君,集天下財富和力量於掌心之中,然季容掌國三十余年,每日寅時不到就起身,三日小朝,一日大朝,既要處理國內之事,又要制衡各方諸侯勢力,每每折騰至夜,方可歇息。歷代齊王好享福,其中尤以先帝辛夷最是奢靡,到了齊王季容,不僅用度最是節儉,季容年年都從私庫裡撥出銀錢用在百姓身上。只是,齊王修身治國,以萬民福祉為先,卻也逃不過滅國的命運。當時,鄭軍搜刮臨緇貴族富戶,共查抄出黃金千萬,而季容貴為一國之君,家當竟幾乎是空空如也,著實令人感到唏噓赧然。

後話休提。無極自當了王的近衛,日日得見王上,心中大感欣喜,然而,人心終非死物,無極原先滿以為,只要能守衛在王的身側便足矣。可是,齊王憂於國事,大多時候,兩眼並未放在身邊之人的身上,有時少則數日,多則半月,季容都不曾和無極說一字半句的話。

這讓無極深深明白到,便是當了王上的近衛,他和齊王之間的距離,仍舊沒有太大的變化。

龍霆軍中,就屬樊通與他走得最近,可無極多是獨來獨往,說是友人,樊通卻明白,對無極來說,自己也不過是旁人熟稔一些。

樊通和無極比射箭時道:“王上日理萬機,眼裡自無咱們。與其像現在這般蒙混度日,你不如向王上請命回到龍霆軍。”他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我處心積慮才到他的身邊,”無極接過他手裡的長弓,“又怎能在這時候前功盡棄。”

樊通也是好意勸道:“吾王心沉似海,難以揣摩。我是擔心,你會因此錯失真正的良機。”

無極拉開長弓,原是瞄准木靶,此時忽聞撲棱的聲響,幾只雁鳥飛過。無極揚弓,一圈圈光暈下,他凝視那個方向。一支冷箭“咻”地射出,飛雁落地。

少年走過去,將箭從垂死的獵物身上拔出,一排整齊的血珠劃過他的臉龐。

每日有三批人馬在齊王身邊輪班值守,無極聽說王上去了兮凝宮。兮凝宮就是王後的宮殿。

無極到的時候,聽到了從內室裡傳出了季容的笑聲。素知齊王季容文靜持重,鮮少大喜大怒,大多時候,都溫聲細言,很能入耳。無極進去時,就見內裡除了齊王和閔後之外,還有太子和弼。太子和弼年剛十二,他長得不像他的王父,輪廓方方正正,細致不足,唯兩眼還算秀美。

季容子嗣艱難,立後數年,才和王後有了第一個孩子,這也是齊王唯一的後嗣。因此,和弼出生後過了三個月,就封為了太子。

內室裡,齊王和太子同坐於案台前,太子為王父閱讀奏折,童音朗朗,季容眉眼含笑,而閔後則一臉欣慰看著這對父子,天家能有此天倫之樂,實屬少見。

“王上。”無極跪見齊王,停頓一瞬,又拜:“無極拜見王後、太子。”

“來了?”季容目中仍帶笑意,想是心情頗好,難得應了他一聲,“起罷。”

自無極走進,閔後便注意到他,不因什麼,實在是這少年長得過份叫人驚艷。閔後道:“可是大祭當夜,在台上飾春君的那一位?”

無極垂著眸,臉上面無表情。季容素知他脾性耿直,唯自己馬首是瞻,便笑著說:“無極,王後問你的話,你直言便是了。”

“是。”無極這方對閔後道,“稟王後,正是無極。”

閔後回憶起那一夜,自知這少年不但長得好,本事也不容小覷,誰想今日卻成了王身邊的侍衛,不由奇道:“依妾來看,這無極便是直接指到趙將軍麾下,也無不妥,今如何在王上的身邊當值了?”

齊王未應,無極便道:“王後高抬無極了,再者,王上乃國之固本,守衛王上,亦是守衛齊國。”

閔後聞言,姿容溫婉地笑了笑:“說得確也在理。”無極便退到齊王身後。

夫妻二人聽太子讀完一份折子,季容又出題考校太子,太子有的答得上,有的沒答出來。季容少時過得不易,不僅對自身很是嚴苛,對太子亦十分嚴厲。他問太子:“聽說,有人送了兩個趙奴給你,可有此事?”太子支支吾吾,暗暗看了看母後。閔後此子得來不易,素對太子多有偏袒:“只是兩個奴兒,王上倒不必如此苛責。”

季容聽到此話,面上笑意微斂:“王後可記得,先帝辛夷便是寵愛奴兒,才將他們慣得違反綱紀,無法無天?”閔後深知季容年少之不幸,皆因繇奴而起,是以對這些奴隸十分反感,她知自己失言,忙起來到王身邊俯身說:“是妾輕疏了,妾身這就命人將那兩個趙奴打殺了去,莫不敢再讓他們影響太子。”

太子和弼看母親跪下,也嚇得跟著跪下來。季容扶起閔後:“寡人並非怪罪王後,那兩個奴兒若無歹心,便打發回去,勿輕易傷人性命。”他握著王後的手,又一嘆,“太子年有十二,已可隨寡人上朝聽政,學習治國之道,此時若讓人有機可趁,蠱惑太子,是會毀我齊國根基啊。”

閔後越想越後怕,深覺那兩個趙奴絕不可留,面上只道:“王上所言,妾身謹記在心,必會好生管教太子。”後對王上說,“然妾也恐有不及的地方,妾以為,當早日為太子擇一近衛,即可教導太子,又能免去這等事情。”

按齊制,太子到一定歲數,皆可從貴族中選一做近臣,常伴左右。後來為了避免外權干政,近幾代多從龍霆軍中挑一個少年侍衛,此來還可護佑太子的安危。當年,季容所選的近衛,便是趙黔。

季容先前就參詳過此事,今王後提起,便好聲問:“不知王後心中可有適宜之人選?”

閔後一笑,秀眸看了眼齊王身後:“眼前這不有個合適的麼?”此話甫出,不單是無極,季容亦是微微一怔。閔後恍若未察,接著說:“王上有識人之慧眼,既對無極多有賞識,妾便想,他必是侍奉太子的不二人選。有王上信賴的人在太子身邊,王上也可安心不是?”

閔後所說句句在理,季容卻不知作何想法,不說到底應不應,只臉色淡淡地瞥向無極:“無極。”

無極走到季容身側,卻看少年將腦袋垂得極低:“……無極在。”季容心細如發,早注意到少年臉色泛白,額頭淌著虛汗,兩手攥得死緊。他不由一笑,柔聲問:“你可想去到太子身邊?”

齊王作為國君,他人生死都在一念之間,此下,卻好聲好氣地詢問一個侍衛的意見。不說閔後,旁人都覺得這個畫面十分奇詭。

無極聽到王上的聲音,那嗓音實在過於溫柔,就好像是王上在他耳邊輕輕說話一樣。他只覺晃似身置於冰火兩重,心涼之余,一種前所未有的燥熱攀上臉龐。

“我……”他連自稱都忘了。

“莫著急,你好好想一想。”齊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此舉,猶如一個寵愛後生的長輩,又像是主人在安撫他飼養的狼犬。

——若是到太子身邊,雖也是個侍衛,地位卻和在齊王身邊大大不同,他即是太子的近衛,又同時是太子的近臣。以無極之秉性和才能,再磨練些許日子,必將成齊國之棟梁,若他能忠於太子,也將成為太子最大的助力。來日太子若是登基,作為太子最信賴的臣子,他亦可扶搖直上。這條路,比起待在齊王的身邊,自然是前途光明得多。

如果無極選擇到太子身邊,季容亦不會怪罪於他。是人皆有私心,更何況,無極到底還是少年,面對如此大的誘惑,季容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無極,也不能不動搖……

不料,無極卻“噗通”一聲,直直地跪了下來。

少年鬥膽抬眼,看著齊王,額發被汗浸濕,幾綹黏在額頭上。他帶著惶恐和茫然,嘶聲地說:“求王上……王上不要趕走無極。”

第六章

“求王上……王上不要趕走無極。”

此話令除了齊王之外的數人,都暗覺吃驚。閔後臉上更是閃過一抹尷尬之色,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季容卻不知為何心頭一松,無極的回答,雖在情理之外,卻在他意料之中。他暗中為無極錯失良機而感到一絲惋惜,臉上卻愈發溫和,望著少年的眼神,幾乎可以“溫柔”二字來形容。他用袖子擦過少年淌著汗的額頭,輕道:“那就下去罷。”

柔軟的緙絲撫過臉龐,被王上碰過的地方滾燙似火。無極瞪直著眼,短短的片刻,他便由人間墜入地獄,又由地獄升華至九天之上。當頰邊的溫暖遠離時,他再次回到了人間。

少年低下頭,艱澀地吐出一個字:“……是。”

無極退回到齊王身後,就此不再發一語。季容又傳趙黔到跟前,問:“寡人記得,樊大夫有一子,亦在龍霆軍中。”趙將軍答道:“確有此人,名通,年有十七,文武考核皆為甲一級,秉性沉穩,善進退,末將以為,他待在太子身邊,再合適不過。”

季容點點頭,又問王後樊通如何,閔後只笑說:“原來王上心裡早有屬意之人,那樣的話,妾自無異議。”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日,季容在兮凝宮和王後用晚膳,卻並未宿在王後的寢宮裡,而是擺駕回秋陽宮。人人皆說,帝後恩愛,伉儷之情深,乃歷代諸王和王後中之最。可是,無極自當王上近衛以來,便發覺到,齊王夜裡竟不曾召幸誰人——此事也不算宮中秘辛,凡齊宮上下皆知,王不重欲,乃是相當惜身之人。

先王辛夷昏庸好色,常使奴隸和後宮眾妃同淫,季容自幼浸淫在這幫妖魔鬼怪之中,便對此事大大生厭,故不重色,也是因此,齊王繼位三十年來,後宮卻空蕩蕩,極是冷清。

過往,季容偶爾還會召人侍寢,自太後崩,季容便以守孝三年為由,三年裡,一國之君竟是夜夜獨寢。

是夜,秋陽宮。

季容換下常服,身上只留寢衣,發髻上的玉簪解開。軀體發膚受之父母,本朝不論男女,都輕易不落發。季容長發及腰下,因常年操煩雜事,故年不及半百,就已黑白相間。嫪醜為王篦發,整齊地梳至腦後,在服侍王躺下來。季容平素克己自制,就算躺臥下來,睡姿也端正不移。

“請王上安歇。”嫪醜便帶著宮人一步步後退出去,步伐無聲。須臾,宮燈吹滅。

季容闔著眼目,他兩手擱在衾被裡,長腿伸直,躺姿平整得像是臥在陵墓之中。長夜寂靜,帷帳後的窸窣聲響便顯得清晰起來。

只看齊王雙目緊閉,眉頭卻微微擰起,平鋪的衾被被翻起了一點波浪似的皺褶。誰也瞧不見,厚重的被子下,那一雙白皙而消瘦的手撫至下頭,無聲地探進了貼身的布料裡去,滑過鼠蹊,來到叢密的毳毛之中,覆住了這宮中無數女子朝思夢想之具。

握住那軟物的時候,有些干裂的唇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悶哼,隨後,他就用手撫慰起那個部位。

“嗯……”喉尖微微地顫動著,很快地,季容便出了一頭汗。他的手掌埋在柔軟的綢褲裡,炙熱的掌心包裹住那干淨的軟肉,他先是輕輕捋動,越覺熱癢,只是他胡亂狎弄了半晌,那肉物也不過是充血變紅,卻如何也不硬。

季容面紅愈甚,好似身處在熱鍋裡一樣,在床上翻了翻身,終不得盡興,下手漸漸重了起來,直至將那根搓揉得發腫疼痛,指甲甚至刮傷了嫩頭兒。他一刺痛,猛地一睜眼,方像是六神歸位。

“來人!”齊王“唰”地用力掀開被子。

嫪醜聞聲趕來,瞧見王上兩眼泛著血絲,臉色極其難看,暗暗嚇了一跳。季容用手擦過臉,一副煩悶的語氣說:“備水,寡人要沐浴。”

宮人忙去熱水池,嫪醜為王上寬衣時,瞥見龍根上的傷,心裡已經猜到了一二,卻不敢多言一句。煙氣氤氳,季容赤身浸沒於熱水之中,他積壓在胸口的悶氣才稍稍褪去。嫪醜小心走近,俯跪在水池邊,為王上捏著肩,以助他解乏。

季容仿佛一下子抽干了力氣,他懨懨地問:“趙黔何在?”嫪醜柔聲答道:“稟皇上,今兒趙將軍次子滿月,王上稍早的時候就令他回去了。”

季容一點頭:“哦……寡人想起來了。”嫪醜琢磨道:“可要奴去請趙將軍過來?”季容搖了搖首,嫪醜不再多言,盡心服侍王上。季容看著懸梁上,那繁復的花紋美輪美奐,就如這宏偉的齊宮,不論外頭如何光鮮,內裡卻已被蠶食殆盡。

宮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人人皆以為齊王季容肅正端方,不愛美色,殊不知,這都是因為齊王身有隱疾,不能舉事——

季容並非天生有此痼疾,追求其因,仍是同先王和繇奴有關。先王辛夷淫亂宮闈,繇奴把持後宮,季容是先王唯一活下來的子嗣,繇奴必然將他視為眼中釘。為誘使季容同他王父那樣沉溺聲色,繇奴便使宮奴美娘和太子同囚一屋。

那段日子,確是天昏地暗,太子年少稚弱,成日被迫與那些下作淫蕩之人鸞交,若是力有不逮,就喂服淫藥紅丸,致使季容早早就被掏空了底子,成年之後,再也無法行事,這也是為何,他看起來羸弱多病的緣故。

素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莫說是堂堂一國之君,身為一個男人,有這等隱疾,怎讓齊王心中不覺惱恨。此外,這亦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季容的身邊,也只嫪醜趙黔等心腹近臣詳知此事。除此之外,再無第四個人。

季容沐浴後,再次臥下。這一晚,幸無噩夢。

轉眼,就到年末。

按照慣例,每年朝中都會舉行冬獵,前些時候,因齊王在守孝期,故停辦了三年,故今年這次尤為盛重。冬獵時,國君將邀各國使者和群臣共襄盛會。

圍場裡,霜雪厚積,放眼看去,大地白皚皚的一片。

當今世風好圍獵,諸侯間常借此比試,諸侯中有不善狩獵者,就豢養身手靈巧的獵人,以便在這大會上拔得頭籌,為面上爭光。所以,自古來,有擅打獵者借由此而得青眼,當中還不乏受賞封爵之人。

圍場上,各國使者已騎馬而至,正與齊國的臣子互相拜見。此時,一支箭飛過,差點驚擾了齊國大夫的坐騎,就看那支箭射中了雪地裡的一只野兔。跟著,忽聞一聲長笑,就看那楚國使者騎著馬過來,他拿著弓拱拳道:“趙大人,失敬、失敬。稽是看見這只野兔四處躥動,未免驚擾他人,這方射死了事。”

這楚國來的使者,乃是楚侯的公子稽。當下,各方諸侯裡,以楚國勢力為盛,楚人在他國面前多行為倨傲,這公子稽便是到齊王面前,態度也很是傲慢。然而,楚人雖然生性粗野,但力大無窮,勇猛好戰,和齊人的文質彬彬大是不同。這公子稽就長得魁梧壯碩,有舉鼎之力,且好打獵,常在他國使者和齊國臣子面前炫耀。

此下他笑聲洪亮,好似恨不得人人都注意到他:“時辰已到,怎麼還不見王上?稽之前就聽說,王上不好游獵,一年就辦這麼一次,這可怎麼成呢?”齊國臣子素不喜公子稽,只因他是楚國公子,面上仍客氣道:“王上並非不好游獵,而是秉性仁德,不喜殺生,再者,王上憂國憂民,一次圍獵,勞民傷財,此非吾王所願見到。”

公子稽滿臉不以為然,拉拉韁繩說:“罷罷,你齊人說話都這般文縐縐,你齊國的男人也跟女人一樣,成日待在屋裡,大門不出,莫怪齊國將士不及我楚國啊。”

“你……”齊國臣子怒指著他。卻在此時,一串震地的馬蹄聲由遠而至。

眾人回頭一看,就見如煙的飛雪裡,齊王尊駕來到了圍場。那是一班身披玄甲的少年,他們個個目若朗星,英挺健碩,動作齊整,這些少年正是齊王的親兵龍霆軍。季容一身勁裝,如眾星捧月一樣地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他精神矍爍,鮮見的容姿煥發。

“拜見王上!”眾使者和臣子分別下馬而拜,公子稽被搶了風頭,也不甘不願地下馬,跪拜齊君。

“平身罷。”季容笑望著眾人道,“今兒諸位盡管同樂,毋須拘禮。”眾人謝過王上,紛紛回到馬上。公子稽見齊王過來,還未開口,季容竟先出口說:“素聞公子稽弓術斐然,難有敵手,今日寡人就請公子賜教賜教。”

公子稽在齊國多年,素不曾聽說齊王擅打獵。如今齊王居然主動提出要和他比試,公子稽暗笑齊王自取其辱,得意得臉上都藏不住喜色。

這時,齊王喚了一聲:“無極。”

無極騎馬出來,此時他人方注意到,原來齊王的身後兩側除了趙將軍之外,還跟著這麼一個少年。卻看他五官皎皎,殊美之甚,已是超脫性別,然那雙眼銳利如寒刃,但凡有些眼見之人,都知道他絕非一般人物。

公子稽一眼就認出此人是當時在殿上獻舞的少年,想無極之風華,竟令所有人過目難忘。只是,公子稽不及驚艷,內心便已經暗暗咬牙——莫怪齊王膽敢向自己挑戰,原來是有一個王牌在手。公子稽素瞧不起齊人,並不覺得自己不敵無極,便趾高氣揚地道:“那就請罷!”

——公子稽未料到的是,從圍獵開始到結束,他竟連一次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季容和公子稽各攜己方人馬向東,路上但凡看見什麼獵物,公子稽還未來得及拉弓,齊王身邊的少年便已射出冷箭。齊王坐在馬上,紋絲不動,面前就已經碩果累累,反觀公子稽等人,除了幾只野兔和飛雁之外,再無可拿得出手的。公子稽幾乎氣得臉都歪了,但也借此見識到了龍霆軍的厲害,尤其是那叫無極的少年,只要他出手,必然弦無虛發,直中要害,絕不讓獵物有逃走的機會。

季容素不喜見血,今兒之所以下場,除了挫一挫公子稽的銳氣,實也是為自身出口惡氣罷了。見到公子稽吃虧,他心裡不禁大感快意,便意氣風發起來。此時,視野內出現一只野鹿,季容便命人拿弓來——一般來說,王看上的獵物,他人絕不可動,此乃王的威儀。公子稽吃了一天的癟,早怒在心頭,便想羞辱齊王,故也拉弓,欲先齊王一步射下野鹿。

齊王和公子稽的箭齊齊發出,無極一見,瞠目咬牙,霎時間射出一箭,直直擎中公子稽的箭,季容的箭便射中了鹿背。齊王人馬頓時歡呼起來,季容看向額頭冒著冷汗的公子稽,笑說一聲:“公子,承讓了。”

公子稽見自己的箭被無極打下,就受了極大的刺激。直到齊王說要回營,眾人驅馬掉頭,公子稽才猛地回過神來。

無極……好一個無極!以少年無極一人,可抵我楚國將士百人啊——

無極逆著齊王一行人騎馬到前頭,他躍下馬,查看被齊王射中的鹿。他將箭折斷,看看上頭的翎羽,又想到方才王上對公子稽時那副自傲得意的笑靨,宛如少年一樣,不禁莞爾,將斷箭塞進衣襟裡。豈料,就在此時,後頭忽地響起刀劍聲。

無極猛地回頭,遙遙看見刀光劍影中,一批刺客圍攻向齊王。他睜大眼,暴喝:“王上!!”

元熹三十一年末,齊王季容於圍場遇刺。王上坐騎受驚,飛奔向山坡,少年無極緊追在後,一同墜下之際,抱住了齊王。二人生死未蔔。

第七章

元熹三十一年末,眼看這一年就要風調雨順地過去,何曾想到,最後到底生出了事端。

季容醒過來時,只覺頭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過了足足好一陣,他才勉強適應了前頭的微光。那是一堆燃燒的柴火,他臥在一件衣服上,從此處如斯逼仄的空間來看,似乎是個山裡的洞穴。季容艱難地支起身子,剛要挪動腿時,就覺得右腿傳來鑽心的刺痛。

“王上!”季容猛地聽到一聲呼喚,他循聲望去。少年扔下了柴火,迅速地來到齊王的眼前。季容看清來人,嘶聲地喚:“無極……”

無極抬眼,他篤定地應道:“王上,是無極。”季容看著那近在眼前的妍麗面龐,原來懸著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

無極的臉上有些擦傷,除此之外想是並無大礙。有無極在此,安全必是無虞,可季容仍有些恍惚,他環顧周遭問道:“此處究竟是何地?寡人又怎麼會和你……”無極遂將王上遇刺,馬兒受驚,一路奔向山坡之事一一道來:“當時的情況很是凶險,無極唯恐遲上一步,便追不上王上。”少年說這番話時,眼眸卻垂著,藏在衣下的拳頭死死地攥緊。

若是、若是……他當時,沒來得及……

季容聽完無極所言,已經大致明了來龍去脈,他嘆了一聲:“未成想寡人竟有此劫。”又對無極道,“你赤膽忠心,寡人十分以為動,回去之後必有賞賜。”無極跪下,神色倉皇:“無極並非為了賞賜——”季容將他拱拳的手拉下來:“寡人都明白,好了,你快告訴寡人,可知道此處是何地,能否聯系上趙黔等人?”

無極仍是跪著,沉吟道:“無極有愧……醒來時,天色已暗,只帶著王上尋到一容身之處,尚未勘察此處地形。”他又說,“可依無極之見,此地該是在舟山之背,只要繞山而上必有出路。無極想到的,他人必也能想到,此下趙將軍定已帶著人馬搜山,想必不要多時便能獲救。”

季容聽罷,確實安心了不少。他卻有所不知,無極盡將事情往好處上說,全然是報喜不報憂——他們墜下山坡時,追趕的兵馬緊隨而至,也不知算不算老天有眼,此時積雪墜落,山體傾覆,活埋刺客。但也因此,山道崩塌,地形變化,他們若要出去,怕也是不易。

二人各懷心思,靜默不語。半晌,少年方又開口:“王上。”只聽他嘶啞說,“無極鬥膽,可否……讓無極,看看王上的腿?”

國主乃是萬金之軀,等閑不可近身,更遑論是觸碰他的身軀。季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儼然是將無極當成了親信之人。無極便挪至齊王身側,將季容身上蓋著的氅衣掀開。他們掉下來時,一起滾到雪地裡,衣服有些潮濕,他將季容的鞋襪脫下。

齊王為瓊枝玉葉,便是個男子,皮膚也比一般人的白皙得多,而且王上體格清瘦,腳腕細比女子之腕,仿佛不堪一握。無極又說了聲“鬥膽”,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了齊王的褲腳,果不出他所料,齊王的右邊小腿紅腫一片。無極稍一碰,季容就擰眉“嘶”地一聲。無極忙收手,正欲告罪,季容只擺手命他“繼續”。少年便碰了碰那傷處,軍中難免有磕碰,這種跌打扭傷還是常見的,跟著就看少年松了口氣般,對王上笑說:“幸而並無傷筋斷骨,回去後令醫正診治,修養些時,想必王上就能行走自如了。”聽此話,季容亦覺心頭一松。

無極又道:“無極方才出外打了只獵物,這就處理晚膳,請王上稍待。”

於是,君臣二人就在洞穴裡將就過了一夜。整夜裡,無極坐在火堆邊上守夜,一有人任何風吹草動便站起來,不敢有絲毫輕疏懈怠。而季容亦輾轉反側,一夜裡都未曾合眼。

他兩人皆想翌日大早就動身離開,奈何,天不作美——

山洞裡,齊王緊緊裹著氅衣,只瞧他鬢發凌亂,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外頭風聲呼嘯,似天地慟哭一樣,令人由心底感到發寒。火勢漸微,季容支了支身子,抓起一只柴,往火堆裡扔去。火星子猛地跳了跳,可燒了沒多久,很快又弱了下去。這些柴火都是從雪地裡撿的,自然都受了潮,季容只好往火裡再添,搓著雙手不斷呼著熱氣,兩眼不住地望著洞口的通路。

不知又過了多久,季容總算盼到了人回來。少年卷著一身的寒氣進來,季容一見他回來,就難掩著急地問:“無極,如何?”

無極揭下了臉布,只看他身上凍得都結了一層霜,可仍是跪下來抱拳道:“……無、無極有負王上重望,請王上……降罪!”他聲音沙啞,鴉羽般的睫毛都結著冰渣,看得季容極是不忍,哪還會去苛責他,忙要去扶起他:“快起、快起。你冒著這麼大的風雪出去整日,著實令寡人心焦不已,再說,你已盡了全力,寡人又怎舍得再責怪於你。”

“王上……”那放在自己手上的雙手極是暖和,無極不由輕喚了喚,呼出一團團的霜霧。火堆上架著石甕,說是石甕,不過是石塊鑿出個洞來,用來燒湯滾水。季容命無極先飲熱水暖暖身子,待他緩過來後,方問及外頭的情況。無極道:“眼下風雪太大,寸步難行,恐怕要先等風雪止了再作打算。”

季容聽了以後,神色凝重,連嘆數聲。少年見狀,握了握手心:“是無極無用……”季容擺手,緩聲道:“你已為寡人做了許多,若你不在此,寡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無極卻看著他,不知是要說服齊王還是自己:“王上為天命之君,定然不會有事的。”

季容也聽慣了阿諛奉承,可由無極口中說出,卻令他也信了幾分:“你說的是,寡人是天命之君,尚有統一中州、安撫萬民的責任在身,怎可殞命於此。”

無極一聽,失聲喃道:“統一中州……?”

季容輕輕頷首:“齊國乃春君蘇闔一手所建,當年,可是好好的一大片江山,傳到寡人手裡時,卻已經是七零八落。諸侯各自為政,眼裡哪還有齊天子,此外還有西戎等異族虎視眈眈,我齊國可謂是背腹受敵。”他又嘆了聲,“再者,連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不論是哪國,他們都是我齊國的子民。”

無極聽王上吐露內心所思,不禁覺得絲絲喜意,再看他一心集中王權之余,又心系萬民,道:“王上是百年難遇的仁君,無極相信,王上必能建成大業,使百姓安居樂業。”他沉吟說,“若王上不棄,無極便是赴湯蹈火,也要為王上實現抱負,一統中州!”

季容笑著搖頭道:“如今各諸侯如此強大,一統中州,談何容易。”無極橫眉說:“天下幾分,諸侯所占不過一方城池,且諸侯各有異心,經不起挑撥,待他們相鬥之後,此時我軍再逐一擊破,又何談攻不下。”

季容一怔,看著眼前的少年。無極見王上瞪大眼看著自己,以為失言,又要跪下,季容卻說:“原來,你也是個用兵之才啊。”無極為齊王誇獎,臉上微微一熱,說:“只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王上且勿聽無極胡言亂語。”

“不,你說的好。”季容說,“道理粗淺,一舉難攻,當逐一擊破,可我們一旦動作,諸侯暗中連縱,對我等實也不利。”無極要再言,齊王便擺手,說:“如今食水有限,這些費勁的事情,還是等出去之後,寡人帶著你和眾將軍一起商議。”齊王這句話的意思,乃是有意將無極培養為國之將才。

無極受寵若驚,臉上剛流露喜色,卻又愁了起來。季容忙問:“可有什麼麻煩,你何故愁眉苦臉?”無極搖頭說:“不是,無極是在想,若無極跟著眾將軍,豈不是不能保護王上了?”

聞言,季容長笑數聲,他道:“你可記得你和王後說過,寡人是國之重寶,保護寡人就是保護齊國。那你可知,寡人心裡的寶物,又是什麼?”

無極思量片刻,應:“天下?”

季容搖搖首,指了指他。無極怔怔地指著自己,只看齊王一笑:“是人。”

“人?”

火光中,齊王的臉龐有些朦朧。他說:“寡人要你手裡的劍,保護的是不只是寡人,還有這天下的百姓。”

金麟殿明火耀耀。

鄭國侯站了起來,將酒觴隨手放在漆台上。僧人緩緩莞爾,說:“齊王季容,確實是百世難得之明君。”他斂目,話中竟破天荒地帶了一分惋惜,“可嘆是生不逢時。”

他眼前的男人卻嗤聲一笑,道:“齊王之王道為仁,如果在安泰的時候,尚大有可為。亂世裡,如此仁德,只怕易遭有心人所利用,到頭來……”他望著火芯,“死無葬身之地。”

“看來,國主的王道,和齊王之王道,是相悖的了。”僧人輕語,“國主是因此才怨恨齊王的麼?”

鄭國侯猛地一拂袖,回頭狠瞪:“誰說寡人恨他!”僧人絲毫不懼,問:“如若不恨,又何要亡他的國?”

鄭侯無極靜靜看著僧人,突地“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走到玉階下,之後就坐了下來。他在僧人面前卷起了玄袖,露出了右手臂。在那只疤痕交錯的手臂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舊傷,不似其他的刀痕劍傷,而是像被人剜去了一塊肉,便是些許年頭,依然十分猙獰。

鄭國侯看著這成年舊傷,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說的不錯,這麼說的話,寡人確實是恨他……”

思緒飄回二十年前的雪山裡,冬日天黑極早。無極和季容吃掉了昨日剩下的肉湯,便早早歇息。季容躺臥在下來,看見少年守在火堆前,想是連兩日沒好好安歇,眼皮已是沉重。他掃掃身邊的位置,說:“無極,到寡人這兒睡罷。”

無極猛地一清醒:“——此、此與禮不合。”

季容道:“這裡又不是王宮,何來這麼多禮制約束。再說,夜裡寒冷,這兒暖些,你過來罷。”

少年一臉掙扎,最後像是扛不住,終是點頭:“那無極便失禮了。”只看他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齊王的身邊,在距離他一只手臂的位置,慢慢地躺下來。

季容不覺好笑:“你睡這麼遠,難不成,是寡人睡姿狂放,要你騰出這麼大片地方來?”

“不!不是……”少年的頰上攀上紅暈,只好又往齊王那裡挪了一挪。盡管王上說不在意,無極仍是在半臂不到的地方停下來。

季容也不再強迫他,靜靜地闔上眼歇了。

無極繃直著身子,既不敢翻身,也不敢轉過去,看一看齊王,睡意更是一點都不剩了。直到他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時,才側了側臉,悄悄地往旁邊看去。

季容不如先王英偉,想是有胡人血統,所以眉眼比一般齊人秀雅一些。他的眉眼微微上挑,嘴角亦如是,無極不由暗思,這該是一張多麼適合笑容的臉啊。可事實是,齊王成日憂國憂民,而又是個極其克制之人,素日裡最多不過淺笑,鮮少有開懷的時候。

無極暗中端詳時,季容驀地打了個哆嗦。他少年時被繇奴迫害,傷了底子,身骨子就比旁人羸弱一些,夜裡也十分懼寒。

無極忙起來,為他將氅衣蓋牢一些,然而這樣做,效果甚微。無極掙扎良久,輕聲說:“王上若是怕寒,無極有一法子……便是,無極抱著王上,為王上,暖暖身子。”季容昨夜整日沒合眼,這會兒子睡得極沉。

無極聽他不應,說:“王上不應,那……無極就鬥膽了。”說罷,他就在季容身邊躺了下來,伸開手臂,環住了男人。

齊王比他想像之中清瘦不少,他不過一只手臂,就將王上攬入了自己的懷裡頭。無極聞著來自齊王身上濃重的沉香,胸口猛烈地鼓跳著。醉人的暖意傳到彼此的身上,原本消散的睡意不知不覺地又一次襲來。

無極已經好久沒睡得這般安穩,上一回,當是季容帶著他回到齊宮的第一夜。而再上上一回,就是娘親還未過世的時候了……

無極一夜無夢,他睡眠極淺,不到兩時辰就睜開眼了。風雪還未停歇,火堆裡的火已經滅了。他要起身生火時,先看了眼齊王,沒想到這一眼就讓他一怔——季容臉色緋紅,一臉難受的模樣。

“王上、王上!”無極將手放在季容的額頭上,驚覺燙得嚇人。

第八章

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齊王季容和少年無極二人墜下山坡,積雪坍塌,淹沒山道,而後連著三日飛雪,在食水匱乏的窘境之下,季容卻又一病不起了。

無極寸步不離地守著王上,季容高燒難退,凍得不住打哆嗦。無極只好煮熱雪水,讓他飲下驅寒,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前幾日風雪雖大,尚能視物,可現在寒風如刀,白天黑夜都辨明不清,雪體時不時崩塌,不說去尋出路,就算是找些吃的,也怕是會有去無回啊。

火堆前,無極用燒完後的木炭,在洞牆上劃了一劃,他無聲地數著……第六天。他們已經困在此地六日了。

風雪沒有止住的跡像,他自昨兒早到現在,就半點東西不進,把吃的全留給了齊王,可就算是這樣,他們最後的一點能吃的,也在今兒全吃完了。再這樣下去……

“咳咳……!”無極速速回頭:“王上!”他快步到季容的身邊。連著數日挨餓,季容臉頰微陷,雖是一臉病容,滿身狼狽,可氣度仍在。他靠在少年身上,無極忙用竹筒裝熱水,讓他服下。季容神情疲倦,手抬起來,啞聲喚:“無極……”

無極急忙握住他的手心,低聲道:“無極在。”

季容虛弱地闔了闔眼,燥裂的唇翕動道:“將……寡人的袖子,撕下來。”

無極雖不明他意,仍舊照做。季容勉強坐起,猶在咳嗽,像是已經病入骨髓。無極滿心擔憂地道:“王上要做什麼,無極可代為效勞。”

季容勉力提起精神:“寡人要立遺詔。”無極猛地一跪,凄聲喚:“……王上!”

季容動作一滯,渾濁的眼眸看著少年,嘴角溫柔地一扯。他伸手,摸了摸無極髒污的臉龐,輕嘆一聲:“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在寡人的身邊。”

無極緊緊抓住他的手掌,不住地搖著腦袋:“不……不……!”他咬牙道,“王上絕不會有事,無極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死守王上周全……!”

季容聽他此言,也不禁動容,兩眼盈著薄霧,輕聲道:“無極啊,是人皆有一死,就算是春君蘇闔,不也逃不過作為人的宿命,更何況是寡人啊……”他望著少年,嘆道,“寡人唯獨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雖然聰慧,可仍舊年少,易受蠱惑,若再給寡人幾年,必能交給齊國一個治世的明君。所以,你之後要好好跟著太子,代寡人看著他,一心一意輔佐他,知道麼?”

無極卻恨道:“恕無極不能遵從聖意,要是王上……無極一生不侍二主,請王上讓無極跟著您!”無極放開季容的手,伏跪下來,腦袋死死地磕在地上。

“愚忠……”季容搖頭嘆息,恨鐵不成鋼地道,“無極,你這是愚忠啊……!”

無極抬起頭來,問:“王上可記得,王上說過的那句話?”季容看著他,無極亦望著他的眼,“王上說,山海去無極……”他通紅著眼,嘶啞輕道,“那無極,就是王上一個人的無極。”

季容怔怔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他此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或喜、或驚、或悲、或哀……所有作為人該有的情感,全部糾結到了一起,撕扯著他的胸膛。他只覺有什麼壓在他的胸口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感覺,是如此地陌生,是如此地讓人感到害怕,而又是如此地令人神往……

“起罷。”季容支身,將少年扶起,跟著又低咳起來。無極忙扶住了他,季容擺手,靠在他的懷中。從此,他看無極的眼神,再也不同於他人。

季容用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語氣說:“把匕首給寡人。”

無極滿臉遲疑,最後還是拿出來奉給王上。就看季容用匕首割破了指腹,一滴滴鮮血滾落在布帛上。

齊王在布帛上,用自己的血寫下了詔書,將王位傳給太子和弼,令長安侯、武安侯監國,又冊封無極封中郎將,盡心輔佐齊王,可若無極不從,則不可強迫,去留盡隨他意,而若無極死殉……季容一顫,終一筆一畫地寫道——若無極死殉,則與寡人同葬。

他將遺詔折起,交給了無極:“風雪一停,你毋須顧及寡人,拿著這封詔書,即刻趕往臨緇。告訴趙將軍,誰人不從,則殺無赦,一個都不許留。”他又將自己的扳指摘下來,一起交給少年,“你將此信物交給王後,她看到以後,必會相信你所說的一切。”

無極一一聽著他的安排,神情木然呆滯。最後,季容嘶聲說:“你要替寡人守住王後和太子,替寡人……守住齊國。”

無極跪了下來,朝齊王一拜,說:“無極必服從王上的諭令,將詔書送達。”他吸了吸氣,喑啞道,“無極……定會將王上帶回臨緇,絕不會將王上留在此地。”

季容做成了此事,總算安心下來,之後就沉沉地睡下去。

齊王季容天生性子軟和,有婦人之仁,若天下泰安,則可為仁君。只是他掌國時,天下已經大亂,季容為君三十年,說到底,能做之事也實在沒有多少。他這兩日裡暈暈沉沉,每次醒來再闔眼,都覺得不會有下一回,卻不想到了隔日,自己居然還活著。

季容是被喚醒的,他靠在無極的身上,嘴邊有一碗熱湯湊過來。

“王上、王上……”無極哄著他,“吃些東西再睡。”

季容睜了睜眼,他聞到了一股血腥氣。他虛弱地問:“這是……哪來的?”無極說:“……這是,無極獵到的兔肉,請王上服用。”

外頭冰天雪地,寒風不止,無極又是上哪打到的肉?可是,齊王已經糊塗了,他原先不覺得飢餓,喝了一口湯後,胃裡就如火燒一樣鈍鈍地疼。他接住那個熱湯,囫圇地吃了下去,一股血腥氣衝鼻,可過度飢餓使他只能遵循著求生的本能。季容吃完了肉湯,胃裡稍覺好受,臉色也好了一些。無極抱著他,兩個人一起裹著件氅衣,洞外漫天飛雪,微弱的火光前,他們緊緊地挨著彼此。

季容萬萬沒想到,竟是這一口肉湯,救了自己的命。

他吃過了以後,當夜便出了大汗,翌日,他的燒竟是退了。外頭的風雪未停,但比起前些天,已經緩了許多。

季容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趁著眼下天色稍霽,你快帶著詔書回去。”無極卻不肯從,他將齊王背到了身上,季容臉色微變,斥道:“還不快放下寡人,無極,你要以大局為重啊!”

無極卻駁說:“我說過,我就是死,也不會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季容一怔。只看少年臉色慘白,額頭竟滲出了薄汗。他一背起齊王,就吃痛地嗚咽一聲,兩人一起跌回地上。

無極方要為自己口出不遜而告罪,季容卻不知想到什麼,緊緊抓住了他:“你……你受了傷?”

“我……”無極搖首,要再次扶起季容。季容卻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無極都覺得生疼。他眼尖地瞧見無極的右臂上滲出血,在少年恍惚的時候,將他的衣袖卷了起來——

瞅見那手臂上的剜傷時,季容猛地怔住。

無極將手從齊王手中抽回來,跪地道:“是、是無極無用,打獵時不慎受傷……”

“荒唐!”季容激動地呵斥,打斷了少年的話。無極暗暗攥緊拳頭,欲要請罪,可卻聽到一聲哽咽。他一抬頭,就看見王上抬袖掩面,雙肩顫顫,竟是落了淚……

“王上……”無極膝行過去,著急地用雙手攬住了季容。季容以掌遮住眼,淚流滿面。“王上、王山……”無極啞聲地急喚著他,最後緊緊抱住了季容。

二人相擁,季容哭了一陣,終漸漸止淚。他令無極做了一個拐杖,自己站了起來:“走,你扶著寡人,我們一起出去!”

季容原先已經萌生死意,後來發現無極為了讓自己活下來,居然割肉侍君,震驚痛心之余,亦覺十分慚愧,便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這條命,和無極一起踏出雪山。

兩人一起攙扶著,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前進。

“無極,”季容邊一拐一拐地走,一邊說,“寡人自以為對你不算寬厚,你究竟是為何對寡人如此?”

季容深知,能為齊王而死的人,不少;能為季容這個人而死的人,卻沒有幾個。到了眼下這種境地,無極尚能對他如此,怎能令季容不覺困惑。

少年扶著齊王,呼著一團團的霧氣,道:“王上莫不是忘了,是王上救無極在先。那無極這條命,自然就是王上的。”

“寡人何時救過你?”

無極道:“當年,無極不過是個連親生父親都不曾疼惜的賤子,身份之卑微,豬犬亦不如。”他暗暗看向季容,眼神裡帶著溺人的溫柔,“王上作為一國之君,卻對無極這樣的賤子以禮相待,當時,無極便認定,要一生效忠王上。”——他又該如何說,當年那謙謙君子,通身清貴,似華茂春松,站在自己的眼前,他還當自己見到了天上來的神君,“人人都說,春君蘇闔如何風華絕代,對無極來說……王上才是無可匹及的君子。”

季容不由笑了起來:“那是你太高看寡人了。”他望著遠處,輕嘆:“寡人雖是天子,卻也是個凡人。是凡人,就有私欲,就有弱點。”

“那王上的私欲又是什麼?”無極突地轉向他。季容看著那妍麗的臉龐,陷入了一瞬的失神,他的私欲……無極遲遲等不到答案,笑著幫齊王說:“無極知道,王上的願望,是統一中州。”他一臉篤定地道,“無極發誓,定會為王上平定四海,將這天下……獻給王上!”

二人在雪地裡走了許久,也說了許多的話。許多年後,鄭國侯無極剿滅三國,諸侯歸屬,統一了中州,可他答應要將這天下獻給的那一位,卻已經不在了。

第九章

元熹三十一年底,齊王季容遇刺,墜落雪山,下落不明。朝中武安侯韓韶等人封鎖此事,命趙將軍帶人搜山,最後終於在第九日,於舟山找到了齊王。與齊王季容在一起的,上有一名少年侍衛,名喚無極。無極原是梁庸縣長之長子,並非出身勛貴,因受齊王賞識帶回宮中,編入龍霆軍,後來又成為了王上的近衛。

這回季容落難,少年無極不離不棄,更割肉啖君,令齊王極是感動,安然回宮後,首要之事為安撫朝堂,之後便在朝上大肆誇贊無極,除了封無極為少騎郎將,更賞賜他黃金百兩,錦衣玉食,獎賞之豐厚,是季容掌國以來,鮮有見到。

季容回宮之後,不過多久,楚國便對齊王發難。原來是因為季容遇刺當日,公子稽亦卷入其中,最後不幸為刺客所殺。公子稽乃楚國諸侯之少子,他如今死在齊國境內,楚國如何不會向齊天子要個交代。

大殿上,楚國派來的使者道:“公子稽為諸侯愛子,今卻不明不白死去,吾君深感痛心,還請王上明察秋毫,給吾君一個滿意的答復。”

楚國素來自詡諸侯中第一強國,不將天子放在眼裡。齊國眾臣早就對這使者大感不滿,王座上,季容緩道:“發生此等憾事,實非寡人所願見到,刺客裡留下的活口,今也都自盡於牢獄之中。他們的來歷和身份,還需仔細考證,請使者代寡人向楚侯致上悼詞,公子稽的後事,將由我齊國一力負責。”

那楚國使者卻說:“公子和王上一同遇刺,王上安然無虞,而公子稽卻慘死刀下,現在王上又交不出刺客,這要吾君如何相信,公子稽之死,和齊國無關啊——”

“放肆!”一聲厲喝響起,就看齊王身旁的一個少年站出來。他容貌姣麗,兩眼卻很是凶戾,極具煞氣。他逼視著楚國來使:“那照你的意思是,公子稽慘死,王上無恙,就是我王的不是了?區區一個諸侯之子,也敢和天子比肩!”

此話說得極重,加上少年的氣勢狠狠壓過了使者一頭,嚇得他一跪,朝齊王大呼道:“臣並非此意,請王上明鑒,實在是公子之死,疑……疑點重重啊!”

“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王上和公子稽一同遇刺,在雪山中困了足足十日。你說公子稽之死,和我齊國有關系,難不成,我齊人還會派刺客殺自己的國君不成!”少年句句咄咄逼人,“或者,使者是說,刺客要殺的是公子稽,卻反過來連累了王上。這麼說的話,也該是我齊國問問你楚國才是,究竟你楚國公子惹了何人,膽敢牽連天子!”

“你……這、這……!”楚國使者被逼問得啞口無言。

眼看那使者氣焰萎靡了不少,眾臣心中無不覺得快意。季容看了一眼少年,低聲喚:“無極。”無極登時收斂戾氣,一步退回齊王的身邊。只聽齊王說:“此事確如使者所說,尚有許多疑竇,寡人已命人徹查此事,請來使前去回復楚侯,寡人絕不會讓公子稽平白而死。”之後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言退朝。

眾臣告退,楚國使者緩緩起來,他暗暗打量了眼那令他顏面掃地的少年。他竟不知,齊王的身邊,有這號人物……使者憤而拂袖,急急地回到驛館,同一道來的楚國謀士商量此事。

楚國善戰,卻也不乏善謀略之人。那謀士道:“此事不管真相如何,到底死的是我楚國的公子。饒是如何,齊君都必須對我們讓一步。”

使者道:“那先生有何良策?”謀士看看左右,附耳對他說了幾句話。

翌日早朝,楚國使者不再問齊國要交代,而是退一步,接受齊國出力殮葬公子稽的好意。

“不過——”使者在殿上道,“吾君有一懇求,那便是請王上打開涵關,讓我楚軍親迎公子稽梓宮歸國。”話音一落,齊國朝堂就炸開了鍋。

涵關為齊國和楚國交界的城關,若是打開關口,迎楚軍入關,無疑是引狼入室。楚國使者卻在此事上表現得極其強硬:“吾君除此之外,別無他求。若是王上不許……那楚國和齊國的情誼,怕是難以持續下去了。”

這句話已是表明了伐戰之意,朝中已有大臣站出來道:“大膽,你楚侯乃是我齊王的臣子,君為臣綱,這是想以下犯上麼!”

楚國使者道:“非也,吾君也只是想迎回愛子梓宮,趙大夫切勿含血噴人。畢竟,王上曾許諾,將助公子稽入殮安葬,此事不過是吾君為了公子身後的體面,還請王上斟酌此事,莫要使臣子心寒啊!”

朝上吵得不可開交,季容臉色很是不豫,一直按捺著不發作,一下朝就命近臣到秋陽宮商議對策。重臣一致認為決不能讓楚軍入關,季容滿面愁容,道:“若是這樣的話,我齊國和楚國一戰,就不能避免了麼?”

長安侯荀啟道:“王上,臣以為此戰並非定戰不可,且令我等再和來使參詳,想必楚侯亦知我齊國絕不會答應,先徐徐圖之,之後必有其他條件,可令我等接受。”

有人問:“長安侯,你又怎麼知道,楚侯的最終目的,不正是希望借公子稽之死,出兵伐齊呢?”

“若是如此,那就棘手了。”數人愁眉不展。此時,齊王身旁的少年卻走出來,拜道:“無極有話,想稟告王上。”

論說身份,在座幾人都比少年高出不少,這裡本是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卻看季容臉色稍霽:“少騎郎將盡管開口。”

無極便道:“無極以為——此戰,非打不可。”

幾位重臣面面相覷,丞相先出口道:“少騎郎將年少氣盛,不知楚之強大。我齊國兵力雖不遜於楚國,可覬覦我齊地之人,不止是楚國,尚有趙國、韓國等等。我齊國和楚國若是兵戎相見,無論勝敗,到最後必然兩敗俱傷,此時不就讓他國有機可乘了麼?”

“無極明白,兩國相交,伐戰乃是下下之策。無極也知道,楚國士兵驍勇善戰,若是齊楚開戰,必會血染山河。可是,楚侯派使者入臨緇,卻在涵關外駐守兩萬大軍,此意再是明顯不過,若是這時候,我齊國還步步退讓,豈不是讓其他諸侯都認為,我齊國懦弱可欺,這樣,不僅損害的是我大齊的威信——”他看向季容,沉聲道,“最重要的,是會讓百姓心寒,使王上失去民心!”

話甫出口,幾個大臣都為之一怔。長安侯站起來,怒而指道:“無知小兒!兩國邦交,豈是說戰就戰,不過是個少騎郎將,連戰場都沒去過,你究竟明不明白什麼是打戰!”

長安侯荀啟乃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便是季容在他面前都十分謙遜。無極卻絲毫不懼:“無極確實沒上過戰場,因此——”他對著季容跪地,拱手道,“無極自請護送公子稽梓宮,同大軍一起前往涵關!”

“你……”長安侯未出口,季容就出聲問:“趙黔,你以為如何?”

趙黔乃季容麾下重用的武將,只看他站出來,沉吟道:“末將以為,少騎郎將所言不無道理。”

“趙將軍,怎麼連你也——”

趙黔接著說:“用兵一日,練兵十年,末將為王上練兵,已有二十載。我大齊將士六十萬,怎不敵楚國。”

此時,武安侯韓韶亦道:“臣以為,趙將軍和少騎郎將說得極是。”他站出來,對著齊王下拜:“臣在此請令王上,若楚軍執意入關,那我齊國必要伐戰,擊退楚軍。”武安侯一帶頭,其他臣子也站起來,一齊朝季容下拜,請求出兵伐楚。長安侯見大勢所趨,別無他法,只好跟著跪下來。

季容見此,思忖良久,終於緩緩頷首說:“寡人明白了。”齊王遂封白術大將軍為元帥,帶領齊國將士護送公子稽梓宮前往涵關,命人一一傳令下去,最後,他看向無極:“少騎郎將,寡人命你為大將軍副使,與其一同前往。”

無極目中流溢神采,道:“是!”

楚國要求齊國打開關口的要求被齊國所拒,使者將齊王之意帶回楚國,楚侯果真勃然大怒,正式向齊天子下戰書。此乃中州亂世中,第一個諸侯向國君正式宣戰。

元熹三十二年二月,齊國十萬大軍整備待發。大軍出發前一夜,季容特地召見無極到跟前來:“你此番前去,萬不可莽撞,當跟隨白大將軍,萬事謹慎為上。”

朦朧燈火中,少年的臉龐如珠如玉。季容道:“嫪醜,將那把刀取來。”

嫪醜將一把寶刀奉給齊王,季容將刀拿到眼前,拔出一寸,寒光立現。他將刀收回匣中,說:“這是先武王的隨身寶刀,聽說曾為春君蘇闔所用。比起劍,寡人知你善使刀,這就將這把寶刀借給你。”無極本不敢收受,季容卻溫柔笑說,“這把刀在庫中已經放了數百年,如果能再助我齊國,想必,不管是先武王,還是春君,當也不會怪罪。”

“既然這樣,無極便鬥膽借用了。”無極雙手接下寶刀。季容又嘆:“這一戰,不知要打多久……”無極看著王上,道:“無極答應王上,短則三月,多則半年,無極必會和白大將軍一起,帶著將士們凱旋而歸。”

季容望著少年良晌,終是說:“寡人信你。”

翌日,天色微熹,齊王季容便到城門關上。他接過酒觴,對著眼前的十萬將士朗聲道:“寡人在此,祝願我齊國兒郎在此戰,旗開得勝、凱旋歸來!”而後仰首將酒一飲而盡。然後,領兵就吹響號角,揚起軍旗。季容負手立在城門上,他迎著冷風,遙遙目送出征的士兵。

齊楚之戰,乃是中州亂世之中,最為重要的戰役之一。楚國遣出數名大將,調兵二十萬,意欲一舉打敗齊國,以脫離齊國的制約,自立為王。此戰裡,楚國兵力多出了齊國整整一倍,可是涵關乃是險要地處,齊國的白術大將軍素有軍神之稱謂,對涵關地形了如指掌。此外,又傳齊國軍隊裡,有一少年將軍,名喚無極。無極不僅武藝非凡,並且足智多謀,幾次兩軍交手,憑著無極的計策,原本處於劣勢的齊軍數次扭轉戰局,屢屢出奇制勝。原先中州各國都看好楚國,沒想到戰事持續到六月,楚國仍然沒法攻克涵關。

自從將士出征之後,前線的戰報每日都有雪片一樣,飄入齊王的宮殿,便是季容在上朝時,有戰報到來,齊王也會中斷朝會,命人馬上上報。

季容展開布帛,讀完了戰報,知曉我軍又得一勝,臉上流露喜色。他將布帛交給嫪醜,此時傳令兵又呈上一個信箋:“這是少騎郎將命小人交給王上的。”季容打開信箋,裡頭書寫寥寥幾字,道是安好,又傳達了思君之意,諸如這樣的信,自無極出征以來,季容已經收到了好幾封。

“這少騎郎將可真是會討糖吃。”嫪醜眯著眼笑著說。

季容將信收起:“待他回來,寡人會好好說一說他。”話是如此,卻命人磨墨,除了要寫信給大將軍,又回了一封,命人交給無極。

前線的齊國大營裡,無極收到王上的回信。隨軍之後,他的人黑了不少,也比之前高狀了許多。先前軍營裡,多有不服無極者,幾次戰役下來,人人都稱他一聲少將軍,對他極是敬畏。無極一拿到信,就頭也不回走到營帳,其他的將軍一見,不知那是齊王的親筆,還戲言道:“莫不是心上人給你的?”

無極聽到此言,臉倏地一紅,竟也不反駁一句,只快步走回到營帳裡,打開了信。齊王字跡端正秀氣,處處透著風雅,他的字句之中,皆帶著關懷之意,卻也不逾越君臣之禮。即便是如此,少年依然來回咀嚼,每每讀到最後署款,便看到上頭寫著“季容”二字,只有予近臣的私信,齊王才會如此落款,以示親厚。

“季容……季容……”無極默默念著齊王名諱。他摸著那兩個字,不住念著,內心之中,跟著泛起了一絲絲甜意……

各國皆認為,齊楚之戰,是楚國占上風。可是,事實卻是楚國敗多勝少,到了八月,兩師於潞水會戰。因楚國將士眾多,糧草耗損極重,先前無極出奇招,燒毀楚國糧倉,致使楚國糧供中斷。故此,為使戰事縮短,楚軍這一戰,幾乎是傾盡全力,而齊國亦派出六師,元帥白術更是親自上戰場,然兩國之兵力,仍有差距,誰勝誰負實在難說。

無極勸不了白術,唯有隨他率軍到前線。白術已至六十高齡,可仍然精神奕奕。對岸敵軍氣勢洶洶,白術轉向身旁,無極坐在馬背上,可謂是英雄少年。他捋須一笑:“你怕麼?”無極神色冷靜,應:“大將軍不懼,無極又何以為懼?”

白術長笑:“好一句何以為懼,真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他道,“我齊國缺的正是無極這樣的人啊!”

無極忙抱拳:“大將軍謬贊。”白術打斷他道:“誒,你毋須在老夫面前自謙,你實力如何,老夫已經親眼所見。”白術望著遠處,長嘆一聲,“你可知道,老夫最遺憾的,並非老夫老矣,而是老夫在少年鼎盛之時,未曾遇到敵手。可惜了,如果有機會同你這小兒交手一回,亦不算枉費了——”

無極道:“大將軍說笑,無極和大將軍皆侍奉王上,怎可能交手。”白術黃濁的眼看了看無極,道:“這可就未必……”

無極未聽清白術最後所言,號角就已經響起。

箭手預備,大將軍拔出寶劍,喝令一聲,大戰一觸即發。

齊國後宮,季容和閔後坐在亭中。“王上,”閔後說到一半,見齊王微微出神,不由喚了喚他,“王上。”

季容驀地回神。閔後溫婉一笑:“王上如此心緒不寧,可是在擔心前線的戰事?”季容頷首,說:“現在戰事不明,寡人實在難以心安。”

閔後說:“有白大將軍在,王上毋須過分擔憂。”她轉念一想,看著季容,帶著試探的意味道,“妾聽人說……少騎將軍屢創奇功,聽聞,楚軍只要聽到無極親征,都嚇得忙不迭地逃走,可真是這樣?”

“竟有這樣的傳聞?”季容笑著搖頭,“王後莫要聽信,雖然無極確有才能,可這傳言也委實過分誇張。”閔後也笑了笑,說:“是妾愚昧了,讓王上見笑。”話雖如此,那雙秀眸卻暗中端量齊王的神色——王上……有多久沒這麼笑了,這個名叫無極的少年,究竟有多麼招王上的喜愛?

氣氛一片融洽時,忽然有傳令兵闖進來,直接來到齊王的面前。季容收斂笑臉,命人速速將戰報呈來。

這次的戰報,比之前都來得晚,自從兩軍在潞水會師,季容已經連夜沒睡好。他卷開戰報,讀過之後,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去。就看季容手一松,血氣上湧,竟差一點兒厥了過去。

“王上!”閔後一驚,趕緊命人扶住齊王。王上卻擺手,著急道:“快、快命人去傳武安侯、去傳丞相——!”

就看那攤開的戰報上,寫著一行字——白術戰死,無極不知所蹤。

第十章

潞水一役為關中最是重要的一場戰役,之所以說它重要,因為在潞水一戰之後,齊國便步入了晚興之治,其強盛之勢,乃三百年內之最。這給當時的人們一個錯覺,仿佛齊國將會在季容的治下,一步步地收攏被割裂的土地,成為這天下共主。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其實不過是一場回光返照。

可就算是這樣,在當年,潞水一戰中,齊國以八萬人戰楚國十五萬大軍,並在最後取得了勝利,其中帶來的影響極是深遠,致使楚國由最強的諸侯國地位,一路走向下坡,從此一蹶不振。

然而,齊國雖勝,卻也是慘勝。

白術戰死的消息傳回齊國,群臣無不震驚,季容更是痛心疾首,之後,他命人以聖人之禮迎回大將軍屍首,為之厚葬。戰中,少騎郎將無極曾不知蹤影,季容相當焦急:“去找!”齊王來回踱步,“寡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找到少騎郎將,我軍絕不許從潞水撤退!”

眾臣勸諫王上:“王上,潞水之地乃齊楚交界,此戰我齊國雖勝,卻也是元氣大傷啊。此下兵力剩下不足二萬,若駐守在潞水,只怕又讓楚人有機可乘。”

“為了此戰,我齊國已經失去了白大將軍,難不成現在,你們又要寡人失去無極麼!”季容素來對朝中老臣溫和謙恭,這次竟罕見地動怒,說什麼也不願退兵。眼看無人勸得動齊王,武安侯韓紹站了出來,緩緩拜下道:“王上,潞水之戰,死者千千萬,眼下那裡一片屍山血海,宛似人間地獄。魯縞一帶,不僅是我齊國和楚國的交界,以北乃趙國之屬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時不退,恐我齊國的這兩萬將士,也危矣。”

武安侯所言字字珠璣,季容又何嘗不知,他脫力似地坐倒在王位上,茫然地問:“就沒有……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麼?”王上這副模樣,著實令重臣心中暗驚——他們竟不知,無極在季容的內心之中,居然占據著如此重要的地位。季容為王三十載,向來顧全大局,素不以私情妨礙朝堂,眼下,竟為了無極,如此失態……

“臣倒是有一法。”武安侯循循善誘道,“齊楚交戰,何其凶險。但是臣也相信,以少騎郎將的才智,必有脫險保身之法。臣以為,令兩萬大軍退守涵關,留下一批精兵,在魯縞一帶挨家挨戶搜索。這行動必須嚴加保密,以免讓他國知道,先我等一步,對郎將不利。”

“這法子好!”季容忙叫人擬詔,令前線另兩位將軍調遣六師,退回關內,又留下一班人馬,非找到無極的下落不可。那之後,季容能做的,就是等待消息。

連日來,齊王都寢食難安,這副模樣,齊王身邊的人都看在眼裡。是夜,季容夢魘而醒。嫪醜聞聲而來,見王上渾身虛汗,一臉驚恐,抓住他問:“可有無極的消息?”已經派人搜尋了數日,可遲遲沒有回音,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這些話,是絕對不能在季容面前說的。

“王上稍安毋躁,少騎郎將為舉世奇才,不會有事的。”嫪醜溫言安撫,想是他的話起了作用,季容重新躺下來。嫪醜點了安眠香,放下帷幕時,聽到季容喃喃說:“寡人……做了個怪夢。”

嫪醜不語,王上的夢境,豈是他們這種卑賤之人可以揣測的。季容沒有說下去,嫪醜道:“奴告退了。”

宮奴盡退出去,偌大的宮殿裡,響起王上自言自語的聲音:“寡人夢見,無極他……”——他不知該如何說清,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夢。金麟殿大如墳墓,燈如鬼火,屬於齊王的王座上卻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他身上穿著緙絲玄袍,黑布上的金龍張牙舞爪,明明暗暗的燈火映著他的面容,那五官有殊艷之色,眼神卻像玄冰一樣寒冷。

他,是無極。

元熹三十二年九月,齊國於潞水大敗楚國。齊軍元帥白術戰死,楚軍亦全軍覆沒。這場戰,被視作為一個時代的分水嶺,在它之前的人一個個退居幕後,而將會有新的一批人取代他們,繼續引領風騷。而潞水之戰,真正的意義,並非是齊國重奪中州霸者的地位,其最重要的作用,是為後來一統中州、登基為帝的鄭國侯無極,拉開了屬於他的時代的序幕。

元熹三十二年十月,一個人騎馬來到涵關關口,自稱是齊國少騎郎將無極,經人指認,確實是無極不錯。

“亂戰中,我掩護白元帥時,身上中了箭,因此而墜馬。楚軍撤退時,我趁亂追隨其後,刺殺了敵方鬼謀坤申君。”坤申君為楚國之奇謀,曾有人道,坤申君代表的是楚國的半壁江山。旁人聽到此言,道:“莫怪楚軍會突然潰敗,原來是元帥和軍師皆死,以至於軍心潰散,倉皇敗走。”先前就有密信傳回來,說坤申君已死,看來確實如此。他人又問:“你是如何知道坤申君藏匿何處?”

無極說:“坤申君狡猾多謀,軍中共有三個他的替身。我跟著楚國傷軍潛入大營中,潛匿兩夜,總算等到了他。”另一人問:“既然有三個替身,你如何知道哪個是真的?”無極說:“坤申君自負過人,也正是他的自負害了他。那三個替身侍衛無數,卻都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們當中,卻有一個不起眼之人,身邊僅跟著兩個侍衛,並且那兩個侍衛都是身手絕頂的武士。一個普普通通的軍師,竟需要如此高手緊密保護,除了坤申君之外,別無他人。”

無極憑一人之力刺殺坤申君,也因此而受了重傷,隨著江水漂流到了楚國境內,身上可作憑證的東西也全沒了。這段時間,無極都匿身於農戶裡,一邊養傷,一邊觀察兩軍的動靜。楚國想盡辦法要追殺他,他這次也是拼搏一把,一路驅馬直奔回涵關。

聽完無極所說,眾將軍無不佩服。無極疑惑地問:“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楚國已經撤軍,為何我齊國大軍還留守關中,可是趙國想趁此——”

“非也。趙國聽說了我齊國有無極將軍這樣的人才,哪敢輕舉妄動。”一個老將捋須笑道,“是王上。王上不許我等撤兵,定要尋到你才肯就手。多虧如此,否則你回到關中,身上又無可作為憑證之物,怕是會有所延誤。”

無極心一動,手心無聲攥緊。良久,他無聲地一嘆,輕道:“無極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護得老將軍周全。”其他人皆出言寬慰,而後又令傳令兵將這好消息傳回臨緇。

消息傳回齊宮,季容正好和近臣在殿中議事,聽到這個消息,便高興地坐都坐不住,急忙擬詔,要召回無極。武安侯笑著道:“王上切勿著急,少騎郎將此回立了大功,可謂是軍心所歸。楚軍也已經撤退,我齊國大軍也不好久占邊界,以免落人口實。”

“你說的對。寡人現在就命人傳諭,令無極班師回朝!”季容下達諭旨,令無極整頓齊軍,留下一位將軍和五千人長駐關中,其余都撤回齊國境內。待重臣離去,季容難掩喜色,站起來抓住趙黔說:“寡人就知道,他定然還活著!”

只看趙將軍微微莞爾,季容向來克制克己,鮮少像這樣,喜色全寫在臉上。趙黔自年少伴君,從不曾見過季容這樣,他道:“少騎郎將失蹤以來,王上就一直坐臥不安,眾臣看在眼裡,無不擔憂。”他又說,“——還有王後。”

聽到他的話,季容臉上的喜色微微收斂,說:“你是不是覺得,寡人為一個臣子如此,著實不妥?”趙黔道:“黔以為,王上自有分寸。”

季容看著他,趙黔神色如故。他輕輕頷首:“寡人明白,你下去罷。”

趙黔抱拳,然後轉身退了出去。齊王站在空曠的大殿中,他只覺胸口的火一點點被澆熄,盡管歡喜依舊,卻仿佛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陰影。

齊王的諭令傳達下去,齊軍撤離涵關。到了年底,臨緇城門大開,六師歸朝,全城的百姓夾道迎接。長長的隊伍前頭,有一玄甲少年坐在馬背上。經此一戰,少年無極的名聲不脛而走,有人說他身長十尺,天生孔武有力,也有人說他相貌凶神惡煞,可鎮鬼神,也有傳言說他是春君蘇闔又一次來到凡間,以救齊國……

隊伍從城門進入,到要通過齊宮前頭的玄武門時,無極便要下馬。玄武門是通往王宮大殿的正門,除了天子和天子使者之外,其他人經過此門,都必須下馬行走。無極要下馬時,門司令卻朗聲宣讀齊王旨意:“王上曰,少騎郎將退敵有功,特此准許郎將騎馬入門——”

無極微怔,隨後歡喜地一拜:“謝王上恩典!”之後少年回到馬背上,他看著眼前宏偉的玄武宮門,朗聲道:“開宮門。”

門司令長喝:“開宮門,迎聖師回朝——”

朱紅的宮門緩緩打開來,無極抬起眼,刺眼的光芒照耀下來。百官站在宮道上,而在道路的盡頭,他的視線沿著一層層石階而上,便瞧見了那一道玄色的身影。季容身披重袍,頭戴冕冠,那身姿清臒修長,和身後那座巨大的宮殿比起來顯得單薄,但是,這卻是無極的心目之中,最為神往的一道風景。

齊王季容親自到殿外迎接將士們歸來,之後破例在金麟殿舉宴酬軍。季容舉起酒觴:“能看到寡人的將士們安然歸來,寡人深感欣慰,這次我齊國大敗楚國,都有賴於將士們的付出。寡人在這裡敬你們!”

這個晚宴只是洗塵宴,在這之後,還會在大朝時論功行賞。宴上,眾人興致極高,畢竟楚國自以為強大,長期以來不將齊國放在眼中,楚國之敗,對人人來說,無疑是出了一口惡氣。無極此時還未得到封賞,故仍只是一名郎將,可也賜了座位,只是距離王座有些距離。他身邊自不乏人來敬酒,只不過,他的視線一直默默地追隨著上頭那一道影子。

只看,季容又令人添酒,他臉上添了幾分感慨,道:“這一杯,寡人要敬白老將軍、崔彥將軍,以及戰場上犧牲的無數英靈。眾臣聽聞,皆舉起酒觴:“敬白老將軍、敬崔彥將軍。”

無極亦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時候,一個宮奴走過來,對著無極小聲道:“王上請郎將酒後到秋陽宮一敘。”無極雙眼登時一亮,臉色卻不變,故作平靜地點頭:“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宴後,無極並未離開王宮。他跟著宮人,一路走到了內宮深處的天子寢殿。

秋陽宮十年如一日,明晃晃的燈火燦亮如星,他踏進內殿之中,終於瞧見了那個比星子還要來得明亮之人。季容剛換下禮袍,卸了玉冠,如絲一般的墨發長長地墜在腦後,唯有鬢邊的灰白,比上次無極離開齊宮時,似乎又多了幾綹。縱算是如此,他仍是如霞姿月韻,放下手裡的奏疏,對少年溫婉一笑:“來了?”

無極驀地回神,似急於掩飾什麼一樣,垂下眼去,走進去跪地拜道:“末將……無極拜見王上。”他聞到了滿室濃郁的沉香,那是季容身上一樣的氣息。想是方才飲多了幾杯,現在他覺得喉間燥熱干澀,不由暗暗吞咽。

“起來罷。”季容緩慢地坐到席上,他看著那慢慢站起來的少年。

無極今年近十七,已經上過戰場,並且還立了大功,這樣的成就,便是為將幾十年,也不一定能與他匹及。季容不禁喚:“無極,來寡人身邊。”

論規矩,除了侍衛,武將若是佩刀,需站在國主十步之外。無極聽到王上溫柔的叫喚,也忘了這個規矩,一步步地走到季容的身邊。瑩亮的火光下,齊王端詳著他的少年將軍——比起離開宮殿的那會子,無極的身量又拔長了不少,原是和季容差不多高,今也勝過他一頭了。無極的皮膚黝黑了不少,鴉羽般的眼睫低垂著,就像是一只溫順下來的狼。

季容細細地打量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他忍不住捏了捏無極的肩頭,順著撫摸下來,碰到他的掌心。無極的手掌寬大而粗糙,十指布滿了繭子,指頭有許多猙獰的裂傷,瞧得季容心口緊緊揪在了一塊兒,他抬頭望著少年,輕聲而鄭重地說:“無極,你受苦了。”

在齊王碰觸他的時候,無極的心就提了起來,當那雙手如絲絹一樣,沿著他的胳膊滑下來時,他覺得胸口緊得像是要撕扯開來了一樣。他是如此地想要握住它們、讓它們撫過自己的臉龐、脖子、還有身軀……

無極強壓下那些凌亂的念頭,嘴角扯了扯,說:“能聽到王上說這一句話,無極就是死,也無憾了。”

“切莫口出狂言,寡人何時要你去送命了?”季容的聲音提了起來,竟是有些激動。無極連忙改口:“是無極失言,無極……無極還要侍奉王上一輩子,無極絕對不會輕易死的。”跟著又柔聲道,“無極說過,最晚六月,必帶著大軍回來,未料竟又遲了半年,請王上降罪。”

和楚國的一戰,打了整整快一年,這一年來的每一夜,季容就沒好好地合過眼。無極早就聽說,王上為了前線的將士,日夜必祈福,雖說不是為了他一個人,他也覺得熨帖至極。

親眼看見人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眼前,季容只覺長期以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到了實處,他放開無極,輕輕頷首道:“寡人又怎麼會因此事怪罪於你。”接著繃起臉道,“只有一件事,寡人要好好問罪於你——當時,潞水一戰之後,你竟只身潛入敵營,刺殺坤申君,實在是太過魯莽,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麼危險?”

無極見他動怒,復又跪下來,抱拳說:“此事並非無極臨時起意,而是和白大將軍密商之後,決定出此下策。坤申君狡詐多謀,我等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再放他回到楚國,不出幾年,楚國必然會再卷土重來,威脅我齊國。故此,潞水之戰是一計,刺殺坤申君又是一計!”他面露自責,“只是,沒想到,白老將軍竟殉國,要是無極能在他的身邊……”

季容聽完他的解釋,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想來這一切都是白術和無極密謀後的行動,只是,因為這樣,為了徹底擊敗楚國,他齊國失去了一名老將,又差點失去了一個少年將才……季容將少年扶了起來,終是道:“你記住,這樣的事情,以後萬不可再做。寡人知道你身手不凡,可你可有為寡人想過,寡人已經失去了白老將軍——”連日來的提心吊膽,讓他的眼裡蒙上一層薄霧,他的視線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長長地嘆了一聲,“……寡人不能再失去你。”

無極握緊雙拳,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麼,之後喑啞地道:“無極明白,無極……絕不會再犯錯。”

季容欣慰地點頭,跟著少年想起來一件事,就看他除下佩刀,雙手捧給季容:“這把刀,無極還給王上。”

季容接過那柄沉重的龍紋佩刀,卻又把它交回到了少年手裡。

“王上……?”

季容兩手放在膝上,說道:“寶刀配英雄,這把春君蘇闔的刀,寡人就把它賜給你了。”無極一臉怔怔,正要推辭,季容擺擺手,笑著說,“你不需要推辭,將來,還要靠你和這把刀,繼續守護齊國和寡人,是也不是?”

“……是!”無極臉上難掩喜色,妥善地收回了佩刀。他在外人面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只有在齊王前頭,才會露出少年般的模樣。

季容說:“過幾日大朝,寡人會在殿上封賞你,至於賞你什麼,寡人就暫時保密。”無極應道:“王上賞無極什麼都無所謂,只要無極能待在王上的身邊就行了。”

季容搖頭笑了幾聲:“那可不成,寡人怎麼可以讓寡人的將士受委屈。”

眼看時辰已晚,嫪醜進來提醒說快要到宮禁的時候了。無極告退時一臉欲言又止,季容問他道:“你可有什麼話,要對寡人說?”

“無極……”少年看看齊王,終像是豁出去般地說,“王上說,會給無極獎賞。那無極不要其他的,只要這一個,成麼?”

季容滿心好奇,不知這個少年心心念念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遂道:“好,你說。只要寡人能做到,必當滿足予你。”

跟著,他就聽少年開口道:“無極……想要,抱一抱王上。”

話音一落,季容便頓住,緊接著,就是一段沉默。無極遲遲等不到王上回應,臉不由漲紅,之後,他故作鎮定地拜下來,說:“無極喝多了,胡言亂語,請王上原諒無極的無禮。無極……這就告退。”

他行禮之後,便轉過身去,就在踏出內殿的時候,突地聽到後頭一喚:“無極。”

少年倏然止步。他頓了一頓,用力地回首看去。

只看,季容遙遙地站在火光下,孤影斜長。他緩緩地朝少年張開雙手,唇輕輕地動了動。

“無極,”他說,“到寡人這兒來。”

畫面靜止了片刻,之後眨眼地一瞬,一道影子快速地飛掠而過,燭火明滅了一下,就看牆上的兩個影子緊緊地交疊在了一起。

“王上……”無極死死地抱住了男人,雙手渴望地在他的背上摩挲著,“王上、王上……”他像是一個瀕死之人,不住地呼喚著他的主君。

滾熱的氣息拂到耳邊,季容只覺心口疼得發緊,不知不覺也攬緊了少年,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聲音微微地顫道:“……寡人在這兒。”

無極將臉埋在齊王的頸窩裡,他深深地呼吸著,就像是下一刻死在季容的懷裡,也甘之如飴。他嘶聲道:“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再也沒法見到王上了。”他說的是和坤申君的武士決鬥之時,長刺穿過他的腰骨,他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後,我跳進了河裡,每次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想到王上……”他笑了起來,哽咽說,“我知道,王上在等我回來,我聽到王上叫著無極,我告訴自己,決不能死,一定要活著回到齊國,回到王上的身邊。”

季容十指攥緊,胸口的氣只進不出。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衝擊,強烈得幾乎讓他難以承受,除了緊緊地摟住無極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他什麼。他無聲地喃喃:“寡人究竟,何德何能啊……”

秋陽宮外,漸漸飄起了落雪,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季容掌國,將步入第三十三個年頭。這一年,齊王季容和無極之間關系,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近不可分到互相猜忌,最後,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崩離析。

第十二章

年關剛過,齊王季容於正殿親自封賞功臣,其受賞人數共二十有七,皆是在齊楚一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將士。武安侯韓紹宣讀諭旨,先是賜殉國的白術、崔彥等老將謚號敬公、忠公,配享太廟,長子賜爵,逐一賞賜,輪到無極時,百官就看一人走至殿前,他身著武官官服,手持玉笏,端的是豐神俊朗,好一英雄出少年。

武安侯微微頷首,讀道:“少騎郎將子無極,忠貞明德,獨有奇謀,宣勞戮力,振旅班師固守寡人之山河,特敕封千騎將軍,賞宅邸一座,加賞黃金五百,再賞綢帛二十匹——”

宣完了所有諭詔,以武安侯為首,滿朝百官連同少年在內皆一並跪拜:“謝王上賞賜——”殿前,無極暗中抬眼,看向王座上的男人。齊王披著隆重的王袍,面目莊嚴如故,說了句:“平身罷。”

“謝王上!”無極站起來時,目光和來自上方的視線不期然地交錯。冕旒後,季容對少年緩緩一笑。

“在下實未料到,王上居然封了他做千騎將軍。”下朝之後,眾大夫同行時,便有人說道此事。千騎將軍,乃五虎將之一,縱是排在最末,依然手握兵權,而且無極年少輕輕,就有這等成就,已經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千騎將軍乃五虎將之一,縱是排在最末,可如今五虎將中,崔彥將軍犧牲,就只剩下另二人,除趙黔將軍之外,鐘檜將軍年是已高,早不過問朝堂事。王上此意,無疑是將千騎將軍當成極親近之人……”

長安侯荀啟從殿內踏出,文臣們一見到他,都識趣地止住了議論。長安侯先前就反對向楚國用兵,後來因大勢所趨,不得不應,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個少年,長安侯對此早已經心生不滿。如今大戰告捷,無極占盡風頭,獲封厚賞,長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頭,瞧見無極正與武安侯韓紹同行,冷哼了一聲,獨自而去。

武安侯韓紹為朝中老臣,和長安侯一樣為從龍之臣,當年季容能安然繼位,也多虧了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國以來,對他們亦多有信賴。長安侯的態度,韓紹和無極都看在眼裡,韓紹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無極將軍以後若要在朝上站穩腳跟,少不得好與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風骨,只是有時過於執著於聖人箴言,難免不應於這世道。”

無極一臉漠然地道:“無極是王上一個人的臣子,他怎麼想,都和無極無關。”

“將軍年少無懼,可朝堂之事,畢竟和行軍打戰不同。這些事情,將軍日後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撫須笑道,“季日老夫於家中舉宴,那就請千騎將軍到時候賞臉了。”跟著作揖,無極拜了拜。二人分頭而去。

無極駕馬來到新居,在一眾下人的恭迎之下踏進宅院——大王賜宅,可傳後世,意為子子孫孫都得到王恩庇蔭之意,作為臣子來說,可謂是無上的榮譽。這宅院是季容從私庫裡撥出銀兩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無人不知,齊王對無極大有寵信之勢,甚至有人暗中說,便是對趙將軍,也不過如此了。

無極舉目環顧了一圈,因是季容親自命人督造,皆是照著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華而不妖。忽然,他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兄!”

無極一回頭,就見從大門那頭跑來一個少女。只看她雙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無極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為秀麗艷美。少女一襲紅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裊娜,足可說是國色天香。

“阿嬰!”無極滿懷驚喜地將她接住,抱起來騰空轉了一圈。原來這個少女就是無極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喚作阿嬰。

無極將她放下來後,便細細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幾年不見,阿嬰已經長大了。”又問,“妹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阿嬰柳眉一顰:“難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們的麼?”

無極才剛受封將軍,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們?”他順著少女的視線往後而覷,就見一個老漢攜著婦人跨步而入,那婦人手裡牽著一個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這老漢便是梁庸縣長子閭,身邊的婦人正是當年曾經虐待過無極的繼母。

子閭夫妻自從被齊王威嚇過以後,便是無極離家數年,也沒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兒。直到從王都來了人,他們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將軍無極,正是他子閭曾視如敝履的長子。而後又聽聞無極派人來接他們到臨緇,二人都極是受寵若驚。

無極看到生父和繼母,面上喜色斂了去。就看那老漢帶著妻兒過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偉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動得囁嚅著唇。

看到他二人,無極已經猜到這是誰的主意,臉上神色不顯,只淡淡地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婦人身邊的稚兒,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離家時,這異母弟弟尚年幼,並不認得這個大哥,只吮著拇指頭好奇地盯著他直瞧。至於那婦人,無極卻是從頭到尾都未曾正眼看過一眼。

無極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親自牽起妹妹的手,道:“阿嬰,走。阿兄帶你去瞧瞧,你以後住的地方。”

是夜,秋陽宮。

季容由浴池踏出,攤開雙手披上宮奴呈來的袍子,嫪醜過來小心地托起王上濕漉漉的頭發。季容盤腿坐到席子上,嫪醜命人取來熏香,不多時,濃郁的沉香在鼻間彌漫,季容舒適地閉了閉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極呢?”嫪醜篦著那垂直而濃密的頭發,輕柔地細聲道:“該來了。”

話音止後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來一道孤長的人影。早春的夜晚還有些涼意,來人未著氅衣,冷色的月光照過他的臉龐,精致的眉宇間仿佛帶著一抹血光,為那像是精心雕塑過的五官增添一絲肅殺之氣。

無極收斂聲息,步伐輕穩地走進宮中,掠過一排跪地的宮人,撩起紅幔,悄聲無息地來到齊王的身後。他從嫪醜手裡接過篦子,那原是握著刀刃的手掌,輕輕執起那黑白交錯的發絲,動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緩緩睜開眼,看著漆案上擺著的一盆睡蓮,如鏡一樣水面倒映著少年的臉龐——或許,已經不該稱他為少年了,不知從何時起,當初那謹慎討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間,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際,那低沉而有些喑啞的聲音響起道:“無極要謝謝王上。”季容莞爾: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謝過了,現在又要謝寡人什麼?”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顫,便是知道王上這是明知故問,他也……無極跟著一笑:“難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將無極的親人接過來的麼?”

季容並未否認,他知無極甚深,更明白無極同生父之間的糾葛,只緩聲道:“寡人知道,你不願認他們,然聖人有言,百善以孝為先。不管如何,子閭都是你的父親,作為兒子,當好生孝敬他。”他回頭看向無極,語重心長道,“更重要的是,你來日若要立足於這朝堂之上,萬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誅筆伐,落人口實啊。”

無極原也不明王上為何非要他和父親重修舊好,這下聽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這一番安排都是為了自己。他跪了下來,仰首望著季容:“是無極思慮不周,王上所說的每一句話,無極都銘記於心,必孝順父親繼母。”

“快起罷,”季容讓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麼,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對你而言,多有為難。平心而論,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稱呼其父,從不曾叫一聲王父過。想到此,他亦搖搖頭,握住無極的手,嘆說,“你若實在不喜也罷,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們。”

無極只覺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蒼白的手心傳來,年少時曾經所受的種種委屈和苦難,在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須為此煩憂,無極自有打算。”遂又撿起了篦子,為季容篦發時,不由摸了摸那斑駁的鬢發,問:“王上……何不將頭發染黑?”

季容笑著問:“寡人可是已經老了?”無極絲毫不覺惶恐,反是問:“王上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你便先說說,假話是什麼?”

少年一臉正色道:“王上千秋無期,萬壽無疆,何言老矣。”此話果真逗得季容哈哈大笑,止笑後轉過來問道他:“那真話……又是什麼?”

無極將那一綹發絲握在手心裡搓著,修長的五指輕輕翻弄著頭發,瞧得季容無故覺得嗓子發癢,胸口覺得溫熱……

“君生,而吾未生……”無極喃喃自語。季容並未聽清:“什麼?”

少年抬眸。那雙眼睛黝黑而深沉,在那裡頭,有著季容似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他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還看過這麼一雙眼。

無極復又一笑,帶著幾分討好與寵溺之意:“讓無極為王上染發,可好?”

季容向來不重自己的皮相,可既然無極這麼說,就命人去取染發的顏料來。古來就有男女好染發,民間以黑豆作為原料,熬成膏狀,塗抹於發上,可使發色烏亮,令六旬老者看起來不過三十幾。季容相貌實乃清俊,氣質儒雅,清如明月,只是愁思不盡,難免早生華發。

無極從嫪醜手裡接來顏料,用特制的梳子,為季容一點一點抹上。季容頭發極長,柔滑如絲,無極以手輕執,兩人之間無話,卻仿佛有一種道不明的溫情和曖昧纏繞其中。

無極將那頭發梳向一側時,卻看到了那過分白皙纖瘦的頸項後方,有一個猩紅色的胎記,似雪裡梅花一般,與眼前此人端莊的氣質相形之下,竟是說不清的妖冶嫵媚……

第十三章

金麟殿裡,鄭侯與僧人相對而坐。僧人說到季容盡管寵愛無極,卻非信任無極。鄭侯聽到此話,對僧人起了殺意,又忍耐下來。接著又說起二十年前,武安侯韓紹舉宴,邀請千騎將軍同飲。

韓紹乃帝王之師,十分受齊王信任,在朝中有極高的威望,故此來賞臉的人不少。觥籌交錯,舞姬獻舞,無極卻一人獨坐。貴族士卿多以為他出身低微,看他不起,又因他面相殊艷,便有人暗傳無極實是以色媚上。

韓紹取酒觴與無極對飲,對無極多番試探,原來韓紹並非意要復興齊國,他想實現的是天下統一,重現書裡頭千年前春君蘇闔統治時期的盛景。他早就明白,以季容之王道,這個理想永遠不能實現,他甚至曾想投奔其他諸侯,可是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擁有這樣的實力。現在,他想把賭注押在這個少年身上。無極尚不知韓紹的意圖,只覺對方和自己許多想法不謀而合,酒壺空了時,一個女奴過來添酒,年紀二十左右,無極發現她的眉目居然和季容十分神似。他看了眼武安侯,韓紹仿若無異。

無極離開武安侯府時,那個女奴在外頭等著他,韓紹將這個女奴送給了他。韓紹此人極善看透人心,他已經看穿了無極對王上的心思。無極收下了武安侯的好意,但是並沒有碰女奴。

楚國使者入齊,以割讓三郡和向齊國納貢,請求議和。朝臣皆以為可,唯獨無極大力反對,他一是認為楚國誠意不足,齊櫓一代原本就是齊國的地方,被楚國搶占去,而楚侯是齊王的臣子,楚國向齊國納貢是應當之事;二是認為不該給楚國喘息的機會,楚國就是齊國門後的一只狼,當乘勝追擊,強取楚地。

長安侯等上大夫對此大力駁斥,直說小兒天真無畏,以白術元帥的犧牲作為理由,認為無極有勇而無謀,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兩方爭論不休,無極指責長安侯是“老匹夫”,季容臉色一變,喝斥了無極。眾人看齊王變臉,都安分地跪下來,季容神色不虞,此事暫時作罷。

宮中擺宴,楚國使者費盡心思討好齊王。無極一直繃著臉,幾回看向季容,季容應酬使臣,喝了幾杯,始終沒有回望無極,無極坐立難安。楚國使者帶來了很多厚禮,這些禮物當中最珍貴的,是一個女人。便是無極,也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在她揭開面紗時,也看得一愣。之後他緊張地看向上頭,季容果真一副怔怔的模樣,兩眼動也不動地直望著那個女子。無極無聲喚了一聲“王上”,遙望中,就看齊王回神後朗聲大笑,看來極是受用,當下就收下了楚國的這份厚禮。無極只覺四肢寒冷,如身置冰窟。

深夜,將軍府裡,女奴在將軍住的屋裡點燈。這時候,她聽見了響動,回頭左右看看無人,正有些害怕時,一只手從後頭捏住她的臉,然後,她在模糊的火光中看到那一張比女人還要瑰麗的臉,但是那雙眼卻肅殺得令人膽顫。在無聲的對視下,那個讓她害怕的少年將軍驀地用力噙住她的唇,緊接在後頭的就是狂風驟雨。一整夜,將軍在她身上馳騁,時而粗魯凶殘,時而又溫柔如水,每次快要射的時候,他會捧著她的臉,凌亂地唆著她的眉眼,急切而可憐地叫著兩個字——季容。

第十四章 上

相傳齊王得了那楚國來的美人之後,只過了一夜,便封了側夫人。因後宮裡的兩位側夫人裡頭,也有個從楚國來的夫人,二人皆號郭氏,先來的就叫大郭氏,這後來進宮的就叫小郭氏。小郭氏相貌姣美,她身輕如燕,能歌善舞,且擅邀寵,故此十分受季容寵愛,外頭的傳言盡如此。

此日,無極入宮。

自那日在殿上受到季容叱責,無極這連日來都遭受冷落。這一日他之所以會來,是嫪醜傳話說,王上召他進宮。外頭通報說千騎將軍到,季容放下奏疏抬眼,就像是他一直在等著那個少年來。他看見無極由外一步步走來,不過是一小段時日沒見,季容卻覺得好似過了極其漫長的時間。無極容色淡漠,在十步遠外跪見齊王,他以往見到王上,都急不及待地要湊近,這次卻離得這麼遠,季容知道,無極必是還在生自己的氣。

季容感到好笑而無奈,又有一絲納悶在心緒裡頭——難不成,就像嫪醜說的那樣,是他太寵無極了。

這段日子,季容是故意冷著無極的。少年居此高位,難免乖張,他原先篤定要讓無極好好收斂,這時候就說,你這麼多天不進宮,怎麼一來,就曉得擺臉色給寡人看了。

無極握緊拳頭,說了一句“不敢”。季容見到他這副強忍委屈的倔強模樣,心中愈發不舍,不禁一嘆,先服了軟,讓無極過來。無極說,這與禮不合。季容怒極反笑,說,你逾禮的事兒還干得少了麼?

無極猛地抬眼,那雙眼睛像兩池深潭一樣,跟能吸人魂兒似的。季容微微一愣,還沒出聲,無極就站起來走向他。站在齊王跟前時,無極看著那張清俊的容顏,不自覺捏了捏掌心——如果王上知道,他……還想做更逾禮的事情……

季容就近打量著無極,發現他似乎瘦了點,臉龐更加尖削,兩眼下有著青影,好似幾天幾夜都沒睡好。季容便知道這少年有多糾結,心裡也不知道該惱自己還是對方,說,寡人不召你,你打算永遠都不進宮了?

他話音一落,無極就應道,王上身邊有了美人,自然不需要無極了。這句話他回答得極快,像是早就在嘴邊一樣,隨時要一吐為快。

季容聽出他滿腹怨氣,不知該怒該笑,無奈說,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連寡人的後宮都要管了。之後不等無極應話,季容又收斂神色,說:寡人聽聞,近日,你收了個女奴。

無極微怔。他早知道齊王必定會在他身邊安插眼線,只是未想到季容直接了當地說了出來,更沒料到,季容已知那女奴的存在。他覺得四肢微冷,卻又有一股濁氣壓在胸口,他甚至想問——那王上知不知道,每個晚上,他壓在那個女奴身上的時候,嘴裡叫的是誰……

季容以為自己提起女奴,無極感到不快,心裡不知為何一揪,面上只皺眉說,你要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可那女子總歸是個賤奴,配不上寡人的將軍,過段時日,寡人再給你挑個知書達理的女子。

無極應:無極不要其他的女子。季容以為他喜愛那女奴至此,不禁有些動怒,卻看眼前的少年抬起頭,這時候的無極看起來竟是如此脆弱易碎,他幾乎是帶著祈求,嘶聲問:“無極想要的是誰,王上莫不是……真的猜不到麼?”

齊王怔住之際,外頭通報說王後駕到。

第十四章 下

閔後帶著食盒進來,無極姍姍立起,向王後請安。閔後素來觀察入微,已留意到王上和無極神色各異,只是面上不顯露聲色,對無極也十分親切。

少年愛慕齊王,他實也是度量極窄之人,否則也不會因為季容寵愛小郭氏而大為不滿。可比起小郭氏,無極心中真正最妒忌的人——是王後。閔氏和季容相會於年少,而季容唯一的兒子也出自閔氏,三十年來閔氏專寵於後宮,兩人之間的情誼,豈是區區一個小郭氏能左右得了的。

閔後做了膳給齊王,兩人同坐一案,按照規矩,王上用飯,便是王後也不可同桌,兩人就像尋常人家夫妻,畫面和睦融洽。無極只覺心口滲出無數的苦汁,那裡頭,還粹著毒。他已經識得了欲望,看著王上的目光再也不是單純的仰慕,連日來的夜晚,他在夢裡摟抱著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死命地侵犯他,然後將全部都射在他的身子裡……

這時,王後眼角的余光瞥向無極,無極的眼一直看著齊王的側臉,眼底又黑又深,閔後微微覺得心驚。發現閔後察覺自己的目光,無極不僅不懼,甚至大膽地將視線迎向王後。季容渾然不察,還轉頭看向無極,命嫪醜將王後做的幾個糕點裝進食盒,讓無極帶回去。

無極謝過王上王後,臉色無異,接過食盒,平靜地告退。

時辰漸晚,宮裡已經掌燈。閔後伺候季容更衣梳發,兩人說起年少時的事情,最後說到了太後故去……閔氏放下了篦子,走到季容跟前,緩緩屈身跪下。季容忙要將王後扶起,就看閔氏目光盈盈,說,妾鬥膽,自請今夜留下伺候王上。

季容以為太後守喪為由,已經有四、五年不踏進後宮。在那之前,閔氏比誰都清楚,其實季容一直都不怎麼碰她們——若只有她也就罷了,她發現,季容幾乎不碰任何一人。女人的心思是細膩的,她自問和季容夫妻三十載,饒是季容待她和她的母族再好,她卻總覺得自己走不進王上的心裡頭。有時候,她甚至認為,他們這樣,根本就不像是夫妻……

閔氏不知齊王的秘密,她只是不能明白,季容為何視欲望為洪水猛獸。就看齊王臉色青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禁宮之中,他最信任的其中一個人,就是王後,可就算是這樣,他至今都沒有勇氣,親口向王後道出他的苦楚……

忽地,季容覺得胸口微窒,閔後抬頭看見王上唇色蒼白,嚇了一跳,急忙喚嫪醜。內侍總管忙去櫃子取了藥丸,劈了一半,給季容合水服下。季容緩過來,王後一遍遍拍撫著他的背,擔憂得兩眼泛紅,又責問嫪醜,王上有心疾,為何沒人告訴她。季容安慰王後,原來是他讓宮人隱瞞的,王上有疾,怕會令朝中不穩,尤其太子還年少,至少,他要撐到太子成年,將一個強大的齊國,交到太子手裡。閔後心疼不已,慢慢地將頭靠在王上的懷裡。季容摟住她,嘶聲說,你是寡人唯一的王後,也是太子的母親,將來寡人不在,你要替寡人看著太子。閔後極是感動,而且有了季容的保證,至今而來,她心裡諸多的不安,總算都消泯而去。

三日後,無極受王後召見。

王後傳喚將軍,這點來說,十分奇怪。王後在花苑接見無極,從頭到尾,王後的態度都很是親切,無極雖然不冷不熱,對王後也很是恭敬。然而,二人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無極有所不知,他對王後心生妒忌,王後的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忌憚這個美麗張揚的少年將軍。季容對無極的偏寵,閔後全都看在眼裡,無極生死未蔔之時,季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至此,閔後比誰都清楚,季容對這少年,遠非君臣之念。

兩人彼此試探,提及王上時,王後嘆道,朝臣皆不知,他心裡有多苦。無極應,以後,都有末將在王上的身邊。王後一笑,說,將軍有心了。無極亦是輕扯嘴角,之後婉拒了王後的賞賜,抱拳告退。

王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雙手揪了揪,又松開來。侍女扶起王後,輕蔑地說了句,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主兒。王後說,只要王上的心裡,有本宮還有太子,那就夠了。

齊王和群臣商談和楚國議和之事,季容認為先前的惡戰,齊國雖勝,也損耗極大,當休兵養民,所以也趨向於議和。無極難得未再反對,只是商談讓楚國割地時,無極將匕首插在了獸皮地圖上,他以一種極其強硬的姿態告訴齊王和其他朝臣,齊國必須得到的,只有這一塊,那就是皋奉。

第十五章 上

楚國使臣臉色微變,奈何處於弱勢,只拜下道需回書給楚侯商量此事。無極卻說:“皋奉我們要,楚國答應割還給齊國的那三座城池,我們也要。”若然不應,就要兵伐楚地。

此話一出,不僅外使,齊國群臣亦議論紛紛。使臣汗流涔涔,終決定向季容死諫,一舉撞向柱子。季容大驚,不得不暫停朝議。

書房內,季容和幾位心腹重臣議事。長安侯荀啟站出來,道說兩國相戰,到底還秉持著君子之道,齊國若一意孤行,齊楚之間,就再無交好的可能,傳至天下,也會令其他諸侯寒心,不利於長遠的太平,這是主動挑起戰端啊!數人紛紛附和,然而,季容遲遲不應。

後來,齊王留下武安侯韓紹,問他就此事如何看待。韓紹分析道,皋奉為楚地邊城,北臨西涼,東迎趙國,貿易上四通八達,軍事上亦是險要之地,故一皋奉可抵楚國十城也。

他看著王上,別有深意道:“如此來看,千騎將軍為齊國謀算的,不是楚國,乃是這個天下。”

韓紹退下後,過了沒多久,外頭就通報說千騎將軍求見。

無極一進來,就卸刀跪下,他不與國主商量,就在朝上大放厥詞,致使王上陷入兩難之地,故此來向季容負荊請罪。季容原先確有怒氣,只是他到底比誰都明白,無極所做的,都是為了齊國,又看他老老實實跪著,有氣也發不出,說,你先起來罷。

無極卻動也不動,季容皺眉,問他為何不起來。那鴉羽似的長睫低垂著,無極說,無極懇求王上下詔,令楚國割讓皋奉,否則,無極不敢起來。季容用力拂袖,慍怒道,什麼時候連你都敢威脅寡人了?無極兩肩一顫,抬起眼來。季容看到那雙眼,他從不懷疑無極對自己忠心,說到底,無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齊國。他的氣頓時消了一大半,坐了下來,說:“你總是在給寡人出難題。”

無極知道季容已經軟和下來,說來說去,他已經摸透了齊王這個人。季容嘴硬心軟,色厲內荏,絕不會降罪與他。只看季容心煩意亂,無極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樣的感受,他膝行到齊王身邊,喚了一聲“王上”。季容緩緩轉向他,無極說,王上乃是賢德之君,有天下之仁,可若是不強取,莫說攫取天下,連齊國的江山都難以保全。

無極慢慢地將臉靠在齊王的膝頭上,異常之乖巧。只聽他用一種纏綿的語氣道:“只要王上心裡有無極,無極就願意做王上手裡的劍。”

季容輕輕地摸著少年的頭發,他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最後,他發出了一聲綿長的嘆息,對嫪醜說,寡人要立詔。

無極得了詔書,他對齊王抱拳,兩眼泛著精光。他說,三月之後,無極會向王上獻上皋奉。

季容看著那道遠去的背影,手還在輕顫著。嫪醜等宮人跪在旁邊,不敢作聲。季容喃喃說,看來,寡人一直在養著的,是一只狼啊。

第十五章 下

皋奉在這千百年來為楚人地界,可現在齊王下詔令楚侯割讓皋奉,迫使楚國使臣撞柱而亡。其余諸侯國從中斡旋,然而楚侯攝於齊國之強勢,不得不同意此事,以求和於齊國。

但是,在皋奉的楚人卻不願意歸屬齊國,皋奉有一當世聖人陳魴,年紀一百余歲,有聖言千萬,弟子千余人,他們聽說齊國欲強取皋奉,決定聯合眾人之力,一起抗齊。

無極領五萬兵馬直逼皋奉,駐守於城門之外,無論派出去的使者說什麼,陳魴等人拒不打開城門。無極離開臨緇時,季容曾對他再三囑咐,要禮待聖人,萬不可傷害城中百姓,無極答應了季容此事,這才遲遲不對皋奉用兵。

使者回到營帳面見將軍,無極坐在案前,手裡拿著聖人所寫的竹簡。他一整個月來按兵不動,成天就待在帳中看書。使者告訴將軍,陳魴和其弟子依然不肯打開城門。

此事早在無極預料之中,他笑了一聲。幾位副將不知將軍何故發笑,一個人走出來說,如此曠日持久,終不是個法子,而且皋奉位置險要,齊國大軍在此,恐會讓他國蠢蠢欲動。無極問他,皋奉城百姓有多少。那人頓了一下,答,二十萬余。無極說,我軍包圍城池,外頭的人進不了,裡頭的人也出不去,那你來算算,城中儲備的糧草,又可以撐多久?

七月暑熱,蠅蟲翻飛。轉眼,又過去了四十天。

皋奉城外一片死寂,無極坐在帳中,案上書簡疊成一堆。副將中已有人沉不住氣,想要強攻城池,此時使臣快步進入營帳裡,說城門打開了。

開門的是皋奉郡太守,城中糧草已於十日前告罄,他們可為氣節而死,可是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到城裡的老弱婦孺活生生餓死,太守乃是陳魴的學生,依從師命迎齊軍入城。

無極令人送糧食入城分給城中百姓,帶著親軍入太守府。他坐在上首處,腰間一柄龍紋刀,是令人想像不到的年輕,可是眉眼之間的煞氣,卻也是皋奉太守前所未見。無極接過了太守印,確認無礙,道,陳魴人在何處。太守斟酌說,家師和眾師弟在望雲台。

無極帶著人來到望雲台,陳魴和他的學生千人,都在殿中。無極在外說道,齊王景仰先生日久,命無極以國師之禮,迎先生到齊國。

他們在外候著,幾個時辰後,望雲台裡走出一個小奴,呈了一張布帛給千騎將軍,說是給齊王的奏表。無極直接展開奏表來看,那是聖人親筆,指責齊王季容意圖挑起中州之亂,血流漂櫓,實有違君之道、王之道啊。

無極怒而用劍將布帛釘在地上,他人恐怕將軍忘了齊王的囑托,在此地大開殺戒。不料,將軍驀地長笑數聲,只是那笑聲極是瘆人。他令玄甲軍包圍望雲台,不管裡頭的人說什麼、求什麼,一只蟲都不准從這裡飛出去。

副將正疑惑,卻看無極冷笑望著那頭,負手說:“你知道麼,聖人仙骨,是不需要吃飯的。”

第十六章 上

陳魴及其學生絕食明志,無極命人圍於望雲台之外,不管發生什麼,不許任何人靠近,也不許裡頭的人出來。太守跪求將軍放過老師和師弟們,府外還跪著許多皋奉的百姓。望雲台裡有時傳出嗚呼聲,有時是有人高歌的聲音,到最後,這些聲音都漸漸地沉寂了下來。二十天後,無極讓人打開望雲台,那裡頭已是人間地獄,陳魴及大多數的學生活活餓死,其余的也多自盡而亡,千余人無一存活下來。

此事傳回齊宮,季容手裡的玉杯落地。

八月末,無極班師回朝,齊王於正殿接見將士。無極將玉印呈上給齊王,季容端坐於王座上,冕旒後的表情淡漠木然。嫪醜宣讀諭旨,論功封賞將士,獨獨沒有無極。嫪醜讀完,季容就說,眾卿退下罷。朝臣魚貫而出,只有無極還站在殿中央。

這對君臣誰也不先動,誰也不先開口。須臾,上頭傳來齊王低沉的聲音問:“寡人三次召你回朝,你為何抗旨不尊?”

無極跪下來,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無極今明錯誤,向王上請罪。”季容輕道:“好一句君命有所不受……”

無極覺察到齊王的不對勁,他早猜到季容必會十分震怒,咬牙隱忍道:“無極答應過王上必將皋奉獻上,無極也謹記王上囑托,不傷城內任何一個百姓——”

季容慍怒道:“那你還記得你答應過寡人什麼,你說你不殺城中百姓,不錯,那上千條的人命,是他們自己餓死的,和你無關!”無極卻打斷道:“那些人污蔑王上,就是死也不足惜!”

季容聽他口出狂言,整個人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麼?”

無極抱拳道:“千年前,我齊國統一中州,分封諸侯,諸侯發誓效命吾王,此乃君臣之綱領。陳魴雖是楚人,可他真正的主上是王上,今卻敢以死要挾王上,在他眼裡,只有國,沒有這個天下。王上跟無極說過,陳魴是當世聖人,可在無極看來,這種君不君、臣不臣的人,枉為聖名!”

季容猛地拍案,無極的話音質住。他怔怔地抬頭,看著季容。

齊王胸口起伏,因為激動,聲音微顫道:“你說陳魴目中沒有寡人這個主上……”他問無極,“那你陽奉陰違,罔顧禮法,視寡人詔命若無物——試問,在你的眼裡,究竟有沒有寡人?”

無極睜了睜眼,不敢相信季容會這麼問他。

季容看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只覺積壓在胸口的那股濁氣越發沉重。他也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卻看眼前人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無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上。”

恍惚之中,齊王看著無極,只是短短數月不見,他就發覺到,眼前的人已經不是最初那聽話地匍匐在他腳邊的狼犬了。他一日比一日難以拿捏,事到如今,他也漸漸琢磨不透,無極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了。

兩人僵持數息,季容緩緩地吁出一股長氣。他喚:“無極。”無極循著那聲音抬起臉,齊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的身邊。齊王望著他的少年出神,問道:“你告訴寡人,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無極仰視著齊王,久久不眨的雙眼泛著如蛛網一般的血絲,他的拳頭死死地絞緊……

過了片刻,季容收回目光,大聲令嫪醜宣讀詔書,因無極收復皋奉有功,賜封武陽君,食邑五百戶,此等榮寵,已經可說是寵冠諸臣。然而,在這之後,齊王整整一月都不再傳召無極入宮。

第十六章 下

齊王久不私下召見無極,便是在朝上,對無極的態度也和其他朝臣並無不同,便有人暗中傳言,季容因無極濫殺一事,與其離心,盡管封了他為武陽君,實則寵愛不再。侯府裡的清客說,無極功高震住不說,最重要的是,王上最忌憚的,就是不聽話的臣子。武安侯放下棋子,命人備車。

武陽君府裡,無極在院子裡練刀,他刀法凌厲,揮刀如舞,一個紅裙少女坐在檐下繡著花。無極收刀走過來,問妹妹在做什麼。阿嬰說,我在繡香囊。無極問,是送給青城來的那個世子?阿嬰微笑,帶著少女懷春時的羞意,她輕聲問,莫非阿兄不喜歡他麼?

天下分裂,除了諸侯國之外,還有幾座城池獨自為政,他們在這中州裡勢力微弱,往往需依附強國生存。王宮外頭有一別院,用來收留這些諸侯送來齊國的公子。阿嬰善舞,入樂府習舞,陰錯陽差結識了青城來的質子。

無極問,為什麼是他?

青城質子比阿嬰年小,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少年。

阿嬰停下來,問他說,那阿兄你又是為什麼呢?

無極看著這與自己肖似的妹妹,阿嬰輕輕說,他們都說,王上的後宮裡有很多的女人,王上的寵愛,就像曇花似的,綻放的時候很美麗,卻也凋零得很快。

無極靜默著。阿嬰咬斷了針線,將繡好的香囊給了哥哥。無極問,為何送給我?

阿嬰說,阿嬰也喜歡哥哥。

無極一笑,輕道,哥哥也喜歡阿嬰。

此時,下人進來說,有客人來訪。無極走出去,來客是武安侯韓紹。韓紹帶了棋盤來,請無極下棋。那是一局殘局。韓紹以棋局作為江山的版圖,向無極闡述如今這個天下的局面。韓紹早已看出無極絕非泛泛之輩,他向無極描述了一幅波瀾壯闊的山河,試圖以此喚醒無極逐鹿天下的野心。 無極在一瞬間產生了動搖,可之後又清醒,驀地劍指韓紹。韓紹臉色從容,毫不懼死,風骨之正,連無極都不忍殺他。無極令人送客,韓紹向他拜別。

秋陽宮,季容近陣子都難以入眠,平日裡心神難安,有好幾次都喚無極,後來才想起自己令無極不准再入宮。深夜,季容驚醒。季容身上被薄汗浸透,嫪醜取了參丸讓他含服,季容緩過來後,問他,無極可曾求見?

嫪醜溫柔說,王上令武陽君閉門思過,武陽君如何敢來?

又說,王上若是想見武陽君,奴這就去命人傳喚他。

季容沉默須臾,說,寡人……是不是,太在乎他了?

嫪醜幫他掖被子,溫聲勸,王上是天命之君,不管是在乎,還是喜愛誰人,那都是他千百世修來的福分。

季容不語。嫪醜一直服侍季容,如何看不出,王上對無極的情誼非同一般。季容是個十分克己之人,對情愛之事也極其收斂,他對無極的各種讓步和偏寵,已經大大地違背了自身的原則。說到底,季容內心最怕的還是步上先帝的後塵。他也正是察覺到無極對自己的影響,欲要懸崖勒馬,這才冷落無極。可是,這樣做,到頭來難受的卻是季容自己。

季容喃喃道:“寡人真的不知,該如何對他……”

他以為自己知道,作為一個君王,要如何對待自己的臣子——賞罰分明,不寵不驕。他如何不知,無極有多危險,那個少年是一只狼,難保不會有噬主的一日。季容幾次的噩夢當中,都看見那神似無極的男人,坐在王座上,睥睨天下。可就算如此,他還是不能狠下心。他甚至荒唐地想,究竟要怎麼寵愛他,給他多少的權力,才能讓無極感到滿足,這樣的話,那雙眼才永遠不會背叛自己……

十一月,是萬壽節,齊王於金麟殿設宴,如今的齊國,正處於鼎盛之勢,各方諸侯都親自前來賀壽。季容身著華麗的禮服,面見諸侯群臣,大宴上,放眼望去,可真是一片雲蒸霞蔚,花團錦簇。這次,龍霆軍上台獻舞,季容看著那些少年,朦朧中,想起兩年前那個在眾人面前大放異彩的春君,當台上那個扮演春君的少年摘下面具時,齊王猛地回過神來,不是無極。

思念的情緒如洪水一樣,突然變得無比之猛烈。宴後,齊王就叫人去傳武陽君無極來。季容坐在秋陽宮裡,他從不覺得等待的時候如此漫長,可他突然又發現,自己竟有小半年不見無極了。季容失神之際,冷不丁聽到後頭響起低沉的聲音:“無極拜見王上。”

季容猛地回過身。

無極跪在外室,他們之間隔著幾重卷簾。無極比起之前,黑了一點,個頭又高了一些,那面目似乎變得更加俊美,更加讓人不可逼視。這才不見多久,季容卻覺好似過了數十年。

齊王的唇翕動道,今日萬壽節,何故不見武陽君?

無極道,鹹汾匪寇猖獗,臣帶親兵清剿,今晨快馬趕回,不想誤了此事,求王上降罪。

莫怪季容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氣。齊王令無極上前,無極走近十步,又停下來。季容再叫他上前,無極卻先一步說,臣……身上污濁,不得靠近王上。

那語氣恭敬而疏遠,不復往日親近,季容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住,呼吸都覺得難受。他故作平靜,點頭表揚武陽君,並給了賞賜,無極收下恩賞,拜謝齊王。季容轉過身去不再看他,說,那你告退罷。

季容聽到後頭之人起身的響動,他只當無極要離去,闔目時,一股溫熱的鼻息由耳後拂來。季容怔住時,一雙手臂從後頭慢慢地環住了他。“臣鬥膽……”那喑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薄唇輕輕擦過齊王的發絲。季容一動也不動,無極從身後抱著他,曾經何時,少年的肩膀已經比他的寬闊,身子也比他的高大,那雙充滿著力量的雙手輕易就能讓他無法動彈。

無極的呼吸仿佛帶著一絲顫栗,他深深地聞著季容身上的沉香,似是為此而痴迷萬分。他沉聲問:“王上思念無極麼?”

季容顫聲:“寡人……”身後的身子極其滾燙,幾乎讓他融化。無極打斷他說:“無極思念王上。”他嘶聲道,“無時無刻,都在思念著、等待著王上……”

季容的喉結微動,那聲音就像是甜美的毒藥,一點一點地麻痹自己。無極感覺到季容沒有拒絕自己,他的心亦在顫動,他用臉頰廝磨著季容的鬢發,受不住欲望的蠱惑,想去親吻王上。季容卻退了一步。

無極微怔,季容避開他的眼神,喚來內侍,令他送武陽君出宮。

無極離開了宮殿,季容獨坐良久,燈裡的油都添了兩三回。內侍呈了一碗醒酒湯上來,季容喝了醒酒湯,便更衣歇下了。

夜半,季容輾轉反側,身子發著奇熱,邪火燒灼下腹,無比之難受。季容忍不住掀開衾被,難以控制地用手粗魯地擦弄腿根,跟著一股陌生的馥香飄來。一個女人鑽入了季容的床,想要和王上歡好。原來那個醒酒湯裡加了助興的紅丸,然而季容身有頑疾,不可能舉事,他只覺血脈賁張,來人見王上兩眼發直,臉色漲紅,一滴鼻血慢慢地墜下,嚇得魂飛魄散,滾下床去,忙不迭地去叫人。

此事驚動眾人,武陽君聽說王上出事,連夜闖進齊宮。他來到秋陽宮,就見到跪在地上的內侍和一個衣裳不整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季容的側妃,晉國來的祁夫人。

第十七章 上

太醫院的醫正都被傳了過來,閔後守在齊王的床側,心疼得不住掉淚。季容已經服下了湯藥,身上的燥熱已經褪去,出了一身大汗,他的身子本就不是個結實的,這樣一攪和,瞬間就被抽干了底子。閔後細細地擦著季容額頭的汗珠,跟著厲聲道:給本宮好好審審那個毒婦,她究竟是跟誰借的膽子,膽敢謀害王上!

祁夫人想是太過害怕,連大刑都沒用上,被人一逼問,就全盤托出——正當內侍監總管因病休息,祁夫人買通了王上身邊的一個內侍,在醒酒湯裡加了補藥。誰知道補藥性情如此燥烈,季容難以消受,血氣翻湧,差點兒厥過去。此話說出來,眾人面色都閃過一絲尷尬。

在王後的治理下,後宮的女子向來安分守己,不敢妄為,祁夫人入宮也有十幾年了,這一回居然干出這等糊塗事。後宮爭寵在所難免,祁夫人畢竟陪伴自己也有些年頭,季容想到自身頑疾,向來對這些後宮女子多有愧疚,虛弱地命人處置那個內侍,而將祁夫人先收押,之後再商量如何處置。

無極卻大步踏出,一雙冷眼盯著祁夫人。祁夫人瑟瑟顫抖,一直躲避無極的眼神。無極突然冷道:把她身上的袍子扒下來。侍衛一怔,祁夫人神色大變,緊抓住衣服,嘶聲哭求著王上,莫讓一個臣子羞辱她。眾人不知武陽君此為何故,只看無極揪住了祁夫人的衣裳,季容臉色微變,欲要出聲阻攔無極,女子的尖叫聲伴隨刺耳的撕裂聲響起。祁夫人狼狽地摔在地上,十幾雙眼睛都清楚地看見,夫人的小腹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

眾人神色各異——祁夫人有孕,莫非是王上的龍種?

祁夫人由地上掙扎爬起,她看著眾人凌亂慌張地尖聲說,你們誰敢對我不敬!這是王上的皇子!

王後不知內情,也驚訝地看向季容,卻見季容臉上僅剩的血色消褪殆盡,撐在床上的手激動地顫抖著……

無極看著她的肚子,那眼神惡毒得像是要將祁夫人盯穿一樣,可他隨之冷笑一聲,你說你肚子裡的是皇子?祁夫人雖是半瘋半明,卻極是害怕眼前這個男子,只聽無極接著問,夫人身懷龍種,那可是件舉國歡慶的大事,臣看夫人已經顯懷,想來也有數月,此事竟瞞得滴水不漏,究竟是為何?祁夫人一個字都答不上來,只曉得往後退縮。

無極一步步走近她道,後宮懷子,卻遮遮掩掩,為了得到王上的臨幸,而要機關算盡……

真相已經接近水落石出,明眼人都知道,祁夫人這肚子裡的,定然不是正經的龍脈。祁夫人驀然越過無極,衝向季容,抓住他哭道:求王上看在妾陪伴王上多年的份上,寬恕妾身!妾是身不由己啊,王上從不看妾一眼,王上可知這後宮的日子有多麼難熬啊!王上若無意,當年為何又要納妾做夫人,妾會如此,都是王上逼的啊——

季容臉色慘白,尤其聽到祁夫人所說的那番話,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侍衛上前來欲將二人分開,祁夫人死死糾纏著季容,指甲嵌入季容的血肉,一片混亂之中,一柄利劍直穿祁夫人的胸膛。季容怔怔地看著女子倒下,那雙眼到死都沒有合上,他緩緩地抬眸,看到了無極那雙深暗的眼眸,那眼底深處映著一抹殘忍的血光,季容猛地想起,他在何處看過這樣一雙同樣的眼——是先帝辛夷的男寵繇奴!繇奴嗜殺暴戾,草菅人命,常常動不動在年少的太子面前拔刀殺人,滾燙的鮮血潑到季容身上,繇奴還會笑著問他,這樣的血色,美是不美?

無極瞧見王上身子微晃,想要抱住他,季容看見他靠近,卻一副極是驚恐的模樣,他用力擺手,失聲道:出去……出去!

無極以為季容是因為自己殺祁夫人而發怒,欲要強辯,季容卻猛地失態大吼:滾!給寡人滾出去!

無極睜大著眼看著他,眼裡泛著猙獰的血絲,之前方和季容重築的溫情瞬間消泯。他用力地攥緊了雙手,含著嘴裡的一股血腥氣,咬牙道:那無極……告退!

無極轉身大步踏出秋陽宮,就在他將要跨出門扉時,裡頭傳出了王後的驚呼:“王上!”無極立時回頭,想要追回去看看季容,卻被侍衛用長槍擋住。侍衛低頭說,王上有令,不見武陽君。無極唯有含恨離開。

第十七章 下

齊王的秋陽宮見了血,晉國來的祁夫人因犯過,被齊王賜死。人人皆知季容秉性仁厚,祁夫人雖不曾為季容生下一兒半女,入宮伴聖卻也段時日了,今卻不知犯了什麼樣的過錯,使得齊王竟不顧多年的情誼。此為元熹末年的秘事之一,詳知內情的人,並沒有幾個活了下來。

只是,這事情的後來,季容臥病於榻,對後宮的女人是更是意興闌珊,到了月末,大郭氏自請去雲中修行,而原先還算受寵的小郭氏則再也沒聽說過。至此,齊王的後宮徹底凋零,除了王後,一個排得上份位的女子都沒有了。

冬至,秋陽宮裡炭火燒足,十分暖和。

季容倚在床頭,閔後在旁侍奉湯藥。季容大病初愈,看起來比往日更加清臒,有一種病態的清俊。

當日,無極在王上面前拔劍殺死祁夫人,雖是非常時候,但也是犯了大大的忌諱。當日在場之人,都暗忖武陽君這一回,必定徹底失寵於齊王。然而,季容清醒之後,只說讓太子和王後代掌國事,並命人將祁夫人葬於後陵,其宮中內侍宮女二十人一並殉葬。其余之事,不再追究。至於武陽君,齊王仿佛是遺忘了這麼一個人,即不傳召他,也沒對他有絲毫的責難。

這些天,閔氏親自照料王上,她盡挑些高興的事兒來說,話裡不曾提及祁夫人,也絕口不談武陽君無極。

今天季容的精神不錯,臉上不僅多了幾分血色,胃口也比平日好多了。閔氏一邊喂他,一邊說到了太子。這陣子,季容無法上朝,由太子和弼在丞相等人的協助之下治理國事。為此,太子徹夜讀奏疏,不敢有一分一毫怠慢。季容聽到這兒,看向閔後。王後問他怎麼了,季容的手緩緩伸向閔氏的手,將它輕輕握住說:“寡人百年之後,有你在太子身後,寡人也能心安了。”

閔後聽到此話,不免動容。當日祁夫人脫口說出的話,也一直徘徊在她的心間。她如何不知,王上的心不在她身上,也不在這後宮任何一個女人的身上,可只要她的兒子是太子,是未來的王上,他們永遠都是王上身邊最親近的人,其他的,那又如何。閔氏感動之余,又聽到季容語出不祥,不由放下湯碗,回握住王上的掌心,婉約道:“太子尚年少,還要王父帶著他,王上千秋無期,莫再說這些話,來嚇唬妾身了。”

兩人說了些暖心的話,王後看季容乏了,便伺候他躺臥下來。

閔後帶著一眾宮人踏出秋陽宮。王後止步,只見,王上的寢宮外頭,一個男子長跪不起。自從季容病倒之後,無極每一日都會到秋陽宮外求見,往往一跪就是一日。

閔後看著那個方向,她命人搬來炭火,放在武陽君身邊。話雖如此,她的眼裡卻沒有任何溫度,她擺出一副端莊淡漠的姿態,緩道:“記住,莫讓任何人打攪王上。”

無極一直跪在外頭,整日不吃不喝,一直到掌燈的時候。雪下得越來越大,烏黑的頭發散著零星落雪,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雪水滲透,如深井一樣的雙眼微微垂著,長睫都結了薄霜。沒人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時,一個模糊的人影進入了視線中,無極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見是趙黔趙將軍,眼裡閃爍的微光又黯淡了下去。

趙黔道,眼下已經到了宮禁的時間,令武陽君離開王宮。宮人過來將無極扶起,無極拂開他們,踉蹌一下,忍住刺痛,等站起來時,額頭已經出了冷汗。無極素和趙將軍井水不犯河水,他如今心系於王上,便收斂倨傲,拱手向趙黔打聽季容的身子。趙黔原也與武陽君不甚對付,可聯想到王上的種種反常,斟酌再三,還是告訴他道,王上的身子已經大有起色,不日就能臨朝。

無極知道後,心頭一松,可隨後趙黔的話,卻又令他整個人如若瞬間墜落谷底——王上仍不願見他。猶記得當日,季容看無極的眼神,滿是驚恐和抗拒,再不復過往的一絲親近。無極不知趙將軍何時離開,他只覺每次和王上在一起,心口不住地愈合又撕裂,使得他對王上的愛慕,漸漸地染上了一絲恨意……

無極胸口一悶,瘀滯於中的濁血溢出嘴角,他兩膝一屈,跟著就聽見了宮人驚呼的聲音——

將養了一月有余,齊王再次上朝。議事中,季容戴著沉重的冠冕,掃視了一眼群臣,突然問,武陽君為何不在。季容此話問得唐突,朝臣們面面相覷。只看齊王皮笑肉不笑,說,一連三日不來,是仗著寡人寵他,還在和寡人置氣麼?

嫪醜小步走到季容身後,謹慎地道,武陽君身子抱恙,這方告假。季容目中波光閃爍,依舊是一副冷淡的語氣:有病的話,就傳御醫,莫讓他人都以為,寡人的朝堂是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的地方。

總管小聲應是,下去傳御醫到武陽君府上看一看。

武陽君府裡,無極靠在床榻上。他臉色灰敗,確實是感染了寒邪。無極聽說了季容在朝上責難他的事情,臉上無喜無悲,只是在傳話的人出去之後,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阿嬰順著他的背,問阿兄說,王上原來是這麼無情的人麼?

無極睜開眼,說,別被人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阿嬰眼裡轉著淚。

無極嘶啞地說,傻妹妹。

阿嬰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也說了句,傻哥哥。

齊王負手,他靜靜地看著那一地的白雪。他知道,在他陷在噩夢裡的時候,有一個人,日日夜夜跪在這個地方。嫪醜幫齊王舉著傘,他不曉得王上打算站在這兒到什麼時候,可他也不敢對季容說,如果想見那個人的話,何不妨去——王上是天下之主,又豈能擾於兒女私情,在外人眼中,齊王的無極的徇私,已經是前所未有的了。季容自己何嘗不明白,他只怕自己會變得像先帝那樣昏聵,並不是他不相信無極,他只是不相信,人心的貪欲。再說,他身有痼疾……

季容無聲絞緊手心,他死死地盯著無極長跪的地方,好像站在懸崖邊上,用力地攥緊最後一根救命的繩索。

雪夜長寂。

無極服藥之後就睡下,他夢境凌亂,一會兒是繁花似錦的齊宮,一會兒是潑天蓋地的鮮血,最後是一個巨大的陵墓,中央擺著一個棺槨。當他看清棺裡的人時,驀然驚醒,此時有人拿著絲絹輕輕擦著他的臉。無極原當是阿嬰,直到他聞到了鼻間彌漫的一股沉香。那是用二十幾種香調制而成,極是講究,這世上能用這種香薰的人,只有當朝最尊貴的人。無極猛然睜開眼,趕在那個人離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季容身上穿著尋常貴族的常服,便是在室內,也用帷帽遮掩住了相貌。他出來只帶了嫪醜和幾個親信的侍衛,避開了王宮其他的人。

無極出了一身的汗,他凝視著眼前人,神情有些恍惚,好似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季容不出一聲,在經過天人交戰之後,他欲將手婉從那滾燙的手心給抽出來。

無極厲聲叫住他:“王上!”

季容一震,知道再瞞不住,可面上仍強作平靜,只說武陽君若退了燒,再休養一時,便上朝罷。無極卻不放手,他死死看著季容,眼裡充斥著極其強烈的情感,仿佛是極愛,又像是極恨……他嘶聲問:“王上漏夜到無極的府上,就是為了說這麼一句話麼?”

他們之間陷入了死寂一樣的沉默。

季容聽到了一聲輕笑,他怔怔地回過頭,瞧見那張絕麗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極是凄艷,幾乎能失人心智。

腕上的力道如流水一樣,漸漸瀉去,那眼裡的狂熱也慢慢褪去,像是烈火被一次次的澆潑,終於要燒盡了最後的火苗。無極說,微臣大病未愈,就恕微臣不能送王上了。

他一聲聲“微臣”,是又一次置氣還是徹底死心,季容望著那少年倔強的眼眸,慢慢轉過身去。齊王的步伐有些搖晃,他心裡清楚,只要他跨出這個門欄,他和無極之間危險的關系,就會徹底退回到安全的界限。以無極之高傲,從此往後,他們之間的君臣關系,必然再也沒有越界的可能,而這難道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的事情麼……

短短的幾步路,季容就像是重新走過了這四十年,他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得到真正的快樂過,每一天,他都如履薄冰。無極的出現,好似甘霖澆灌枯骨,本已是一具枯骨,卻又出現了一線生機……

無極猛地見齊王軟下身子,一躍下床追到外頭,碰到季容的時候,季容猛地緊緊抓住了他,用力地將嘴印上了他的唇。無極猛然一震。

緊接著,兩人滾在地上,絲毫不顧身份,雙手緊緊抱著彼此,四唇碾磨啃咬,舌頭如附骨之蛆交纏唆吮,極是激烈。分開的間隙,無極急喘著,他不住地撫摸季容的臉龐,喑啞地問:“王上可還記得……王上問過無極,無極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季容不斷地啄著他的鼻眼,少年傾身吮著他的唇珠,雙手在彼此的背上凌亂地撫摸著。他們唆吻著對方的鬢發,只聽季容啞聲喘著問:“——是、是什麼?”

無極忽地一施力,反將季容壓制在地。二人兩兩相望,胸口都起伏著。齊王原是蒼白的臉上泛著激情的紅暈,無極兩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這樣的王上,從那泛著濕氣的兩眼一直看到那微弓的鎖骨。

季容支身,兩人再一次摟住,手指穿過發絲,唇舌抵死相絞,恨不得就這樣子,一直糾纏至死。

第十八章 上

巍峨的金麟殿,燈火下的人似如鬼影。鄭國侯輕撫著壁上的龍雕,指腹仿佛帶著留戀,淌過歲月的斑駁。燭光照在他的臉上,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樣的過往,那冷硬如冰的雙眼溢出一絲溫柔,如此地醉人。

“如以一來,少年無極總算得到了他汲汲於求的東西。”那一頭的話音停頓片霎,卻又改口,“——不,並沒有。”

那撫著龍目的手掌一頓。

隨即,那低沉的聲音響起來道:“?為什麼?”

僧人說:“欲望。”

鄭國侯緩緩放下手,暗墨色的長袖曳地,邊緣用金線勾勒出龍紋映著冷芒。仔細一看,這一身緙絲君袍已經有些年頭。鄭國集天下之財富,以國主之尊,怎連一身嶄新的龍袍都沒有,可這二十年來,鄭侯一直披著這件王袍,每一日,宮人都會用數十種調制而成的沉香熏著衣裳,將它仔仔細細地打理著。不僅是這一件袍子,當年無極率大軍攻入臨緇,取齊國而代之,齊宮裡的一切卻保留得完完整整,甚至是秋陽宮裡的一件微不足道的擺設,都不曾變換過。

“人的欲望,只會越來越大,而從不會被填滿,弱者尚如此,強者更如斯。”只聽,僧人道,“所以,齊王永遠不可能滿足得了無極。”

——無極之所以忠於齊王,是因為欲望。而無極之所以背叛齊王,同樣地,也是因為欲望。

年初,白雪未化。

臨緇郊外,一雙人騎著駿馬,沿著蜿蜒的山徑騎向山頭。他二人服飾相仿,一人戴著帷帽看不清相貌,另一個俊朗少年則是生得無雙姿色。蹄印印在白雪地,由山麓延至山上,漸漸挨近,到了山頂,放眼看去,壯麗山河上披著鋪天蓋地的白紗,只見,一雙馬兒用繩索系在樹下,而那一對人隱於梅花影下。

少年掀開帷帽,微微屈頸含住那兩瓣薄唇。原只說淺嘗輒止,卻好似他人在嘴上抹了蜜糖,吮了吮就用舌尖去頂著齒關。季容少時在繇奴的逼迫下,也曾領略過那些妖人惑人的手段,縱是定力十足,竟也抵擋不住無極的莽撞熱情。少年就像是一團烈火,將他困在方寸之間,那雙手捧起季容的臉龐,小心得像是捧著一塊瑰玉,動作卻急迫得仿佛要將人生吞活剝一樣。直到分開時,二人皆氣息微亂,胸口鼓噪難耐,尤其是無極,他年少氣盛,欲念驚人,原來只想著一親芳澤,就覺得死也無憾,可連日下來,他看著王上的目光越發露骨,一旦無人便糾纏上來。季容寵愛無極極甚,何能拒絕,倒讓無極得寸進尺,四目相視片刻不到,少年便又悄聲無息地壓住王上濕潤的嘴,找到那藏著的軟舌,沒完沒了地絞纏,漸漸地滑至雪地,在白茫茫之中翻滾一圈。

兩人的發梢上都沾著點點的白星子,無極驀地覺得頰上一冰,凍得他把臉一抬,就看季容咧嘴笑著,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手掌又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想用它去抹無極的臉之前,被少年一手擋下。

無極壓住齊王:“原來,王上也會使詐。”季容微微地吁著寒氣,臉上笑了一笑,執起袖子要去擦無極的臉。無極反手將他的手腕扣住,將唇印在齊王的手心上。季容只覺掌心熱癢,而比起這個感受更分明的,是那抵在他身下的微硬之物。二人又廝磨一陣,季容緩緩推開無極,少年兩眼緊鎖在他的身上。

“回宮。” 季容整理好裝束,手輕撫了一下少年年少的眉眼,留給他無限的遐念。

——自齊王同少年表白心跡,時至今不過一陣時日,而季容對無極的縱容,就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這世間情愛,並無分寸一說,季容對無極之寵愛,大大逾越了君臣之禮。有傳武陽君自由出入禁宮,長宿君王寢宮,一連數日不歸家。不僅如此,季容厚賞無極親族,借此提高無極的身份,這使得朝中大夫大為不滿,數次上奏疏彈劾。長安侯乃帝王親師,見不得季容對無極的放肆寵愛,在殿上直接斥責齊王。他激動地說道:“難道王上已經忘了先王的前車之鑒了麼!”

這句話像是扎在季容心中的一根刺,季容突然暴怒,將奏疏全掀翻在地,喝道:“先王先王——你們總拿先王來壓寡人!你們要寡人做明君,要寡人事事聽你們的話!”長安侯難以置信地看著王上,季容紅著眼,逼問他們:“你們這一個個‘忠臣’,究竟還想擺布寡人到什麼時候?”季容坐下來,喃喃道:“寡人已經受夠了……”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強硬,語氣執拗地說:“寡人是天子,寡人要寵愛誰,要相信誰……豈是爾等可以置喙的!”

群臣跪下來,大呼“不敢”。長安侯頹然地退了幾步,手裡的玉笏掉在地上。

季容眼神麻木地看著遠處,直言長安侯荀啟已然年邁,令長安侯致仕享清福。長安侯囁嚅道:“你……你……”長安侯乃是三朝老臣,又有從龍之功,萬萬沒想到季容今日會為了個佞臣對自己下刀。他不顧齊王的顏面,痛心地道:“王上不愧是先王的血脈……當初,是老夫看走了眼!”

季容身子一晃,之後做出了令群臣極意外的事情——他命人將荀啟拿下,投入大獄中。

齊王下令退朝,不顧眾臣勸諫,拂袖而去。

秋陽宮裡燒著地暖,厚重的沉香仿佛夾著一絲膩人的甜意。

溫熱的浴池裡,熱水潺潺流動,白霧彌漫於室。宮人跪在外頭,宛如一根根木頭。

池子邊,兩具身子緊緊交疊在一起,濕漉漉的頭發纏繞在一起,濕透的衣裳緊貼著肌膚,二人交頸纏吻,吮吸的聲音隱約響著,極是纏綿。少年的身子滾燙如燒紅的鐵,那雙眼底邪火四竄,他在齊王的頸項留下密密麻麻的紅印,卻仍舊不敢貿然進犯這日思夜想的身子。

兩人分開時都氣喘吁吁,鼻頭相抵,季容兩臉漲紅,手掌微顫而急促地在無極的背上用力地撫摸著,他將無極的情欲盡收眼底,總是點到為止的親近,已經成為了無極的痛苦。然而,齊王的愛卻發無可發,只通過撫摸和親摟的方式,也同樣讓季容越發難以滿足。他看著少年迷亂的神情,喉結無聲地一動,將手掌沿著他腰腹緩緩滑下……

“唔。”無極呼吸一緊,十指猛地攥緊季容,喑啞地說:“王上,打算如何處置長安侯?”

季容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難耐而急促地啄吻少年的臉龐:“——不要提他。”

無極捧住他的臉,像是安撫地說:“不提他。”

一時之間,裡頭只有紊亂的喘息和窸窸窣窣的聲響。

忽然間,無極一震: “……唔!”

“王、王上……!”

無極的聲音驀地拔尖:“放……放——放開,王上!王上!”

凌亂而舒適的呻吟之間,混插著粗魯的咂吸聲。宮人將腦袋低低垂著,個個皆面無表情。

繚繞的香煙之中,便看那坐擁天下的男人於另一人的腰下。無極的手緊抓著季容的腦後,既像是要將他扯開,又似是要將他摁向自己的雙腿間。他睜著猩紅的眼,看著王上用嘴吞吐自己的性器。那紫紅色的肉具被軟滑的舌頭舔得粗壯濕亮,青筋猙獰地勃發著,在季容的嘴裡一遍遍進出。

齊王季容為人方正,仿若聖人。這樣的畫面,無疑帶給無極極大的衝擊,他的胸腔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爆裂開來,他想將自己從王上的嘴裡抽離,前所未有的激情卻驅使他緊緊扣住季容,一次次地在將自己越頂越深。

最後,他全部射在了齊王的嘴裡。

接著,無極翻身起來,猶如猛虎般撲向王上,對著王上又啃又咬,真愛得恨不得生吃王上才好。他想效法那床笫間的手法,好好伺候王上,可碰到季容身下時,王上卻擋住了他,只看季容兩頰殷紅如滴血,微喘地道:“……用不著。”

無極滿心也想讓王上嘗到那銷魂蝕骨的滋味兒,實在不知季容為何不肯。

季容攥緊拳頭,隱忍不語,之後支起身,強吻住無極的嘴。

沐浴後,無極為季容篦發。兩人閑話家常,卻有一種旁人所不能及的親昵,便是從不和閔後說起的話,季容也都告訴了他:“寡人自小駑鈍,書總背不好,老師一問,就更加記不住,可沒少吃板子。”

無極說:“不知王上的老師是誰?”

“你問這個做什麼?”

無極放下篦子,執起一撮王上的頭發摸了摸,輕聲說:“要是還活著,就上門去把老東西給端了。那要是死了,就去鞭他的屍。”

季容失笑,之後又咳了起來,令無極取來參片後服下。無極摸著他斑駁的鬢發,問:“王上是不是,想放了長安侯?”

季容不語,靜靜地將腦袋靠在了少年的肩頭上。他聞著無極的氣息,輕道:“寡人近日,常夢見身後之事。”又說,“若寡人時日無多,那任性幾回,又有何妨……?”

無極聽他語出不祥,皺了皺眉。跟著,眼神微暗,他伸手摸著季容的頸項,指腹從他脖子背後的梅花胎記上撫過,溫柔地低聲說:“王上放心,若王上先棄無極而去……無極便是忤逆鬼神,也會找著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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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比較粗糙,應該還有三四章能完結了。

第十八章 下

舞姬如燕兒般翩翩起舞,在她們之中有一少女,她紅裙如火,容貌絕艷,舞姿傾城。樂聲止住,其他人魚貫退出去,只有她姍姍地在齊王面前跪下來。

季容讓她抬頭,少女暗暗瞧了眼邊兒上,無極衝她含笑一點頭,她這才敢大膽地把脖子抬起來。阿嬰聽過關於齊王的許多傳聞,因為先前哥哥的緣故,她總以為齊王是個薄幸而冷酷的人。季容看她眉頭緊鎖,便問道是何故,阿嬰不小心就將心裡話給說了出來。

無極輕喚了聲“阿嬰”,季容不以為怒,反是覺得阿嬰雖然相貌極美,卻率真爛漫,笑對著無極說,你妹妹和你過去的性子簡直一模一樣。季容問阿嬰可有名字沒有,阿嬰看看哥哥,輕搖了搖腦袋。季容說她舞時若朱纓翻飛,那就叫“紅纓”罷。

季容賜給阿嬰豐厚的賞賜,就讓她退下了。

王宮的長廊上,阿嬰拿著齊王折給她一株花,邊走邊說:我總算明白了。

無極問:妹妹明白什麼?

阿嬰看著花說:我竟不曾見過比王上更溫柔的人,難怪,阿兄喜歡他。

無極只笑不言。跟著,瞧見阿嬰柳眉微微顰起,朱唇喃喃說:可是,王上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無極止步。他緩聲說道:“有我在,王上會快樂的。”

後來,因阿嬰秉性天真純潔,又和無極的模樣肖似,齊王便對她愛屋及烏,常常召阿嬰入宮,陪自己說一說話。自秋後病倒過,季容便精神不濟,又因長安侯一事,和許多老臣產生分歧,漸漸覺得心灰意懶,只命太子代自己上朝,而令無極在秋陽宮陪伴自己。外人頻見齊王召那兄妹二人到秋陽宮,致使朝野內外皆傳 無極妖言惑主,兄妹兩人同侍主上,在有心人的主使之下,民間裡也將武陽君說成佞臣賊子,說他手段殘暴,陷害忠良,並將齊王和無極比做了先王和繇奴。

這些真真假假的話,都傳到了閔後那裡。

朝中許多老臣去求見王後,請王後和太子出面奉勸王上,勿寵幸小人,遠離忠臣。卷簾後,王後妝容精致,看著一群愁苦著臉的臣子,臉色卻一片麻木。她聽完了他們所說,紅唇動了動:王上真對那無極如此寵愛?

一個年邁的老臣顫巍巍地躬身,拜說:王上受小人蒙蔽,聽不進半句聖言。武陽君乖戾陰鷙,他一手把持六軍,又鼓動王上增兵,這是想要我齊國成眾人之矢啊!

閔後看了他們一圈,最後,目光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和弼跪在母後的座旁,老實得像是一尊木雕。她摸了摸太子的發梢,啞聲說:你們都勸不了王上,本宮和太子又能做得了什麼?

王後……!

眾臣紛紛跪下。

閔後手指微顫,別人看不明白,難道她自己瞧不出來麼?——若是讓王上在她和太子,還有無極之間做出選擇……王後默默地攥緊雙手。

不,她不能賭。她是王後,卻也是一個母親,她絕對不能拿她和太子的前程去賭王上的心。

秋陽宮,宮人伏跪著,許是香爐燒得太旺,他們的額上滲著密密麻麻的汗珠。

床外的紗帳輕輕搖晃,隱約可見那交疊在一起的一雙影子。突然間,帷帳被人用力扯開來。嫪醜步伐迅速卻無聲地迎上去,卻看那張寬大的龍床上,季容翻身坐起,而無極像是被推開來般,只看少年兩眼猩紅,袒露大片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的神情帶著詫異和一絲茫然。

只看季容臉色紅白一片,嘴角微裂之外,還可見濁液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氣。嫪醜不敢多言,只將痰盂取來,讓王上吐出嘴裡的腥膻之物。季容用茶水漱過了口,緩過來後,轉過去看無極。無極坐在床尾,激情已經褪去,他兩眼泛著血絲,薄而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唇死死地抿著,一副強忍不發的模樣。

季容去碰他的手,無極卻躲開來。季容的掌心輕輕地蜷起,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披上袍子,對宮人扔下一句:去伺候武陽君沐浴。

無極視線追向齊王,季容已經掀開紗帳走了出去。

——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不能明白,為何王上不讓自己碰他,卻也從不碰自己……

無極慢慢攥緊雙拳,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

船舫裡,武安侯韓紹獨自下棋,過了一會兒,穩健的腳步聲傳來,他抬眼時,看見那一身玄衣的人彎身進來。齊國以玄為貴,來人身著黑色緙衣,那是獻給天子的貢品,除了王上和太子之外,現在這布料卻用在了武陽君的身上。無極在韓紹的對面坐了下來,韓紹打量眼前之人,只是短短一段時日,跟前的人似乎又和過去不同了。他的容貌已經漸漸褪去了青澀的少年感,卻更加地銳利而凌烈,在他的身上,越來越有上位者的氣度。反觀武安侯韓紹,他換下朝服,身穿著布衣,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翁。

這段時日正是多事之秋,長安侯荀啟下獄,韓紹一直告病,朝中似有一股暗流正在湧動。

無極執黑子,和韓紹對弈。期間,韓紹說,各方諸侯暗中密會,協議一同抵制齊國。無極道,諸侯心中各自有計較,聯盟難成氣候。韓紹問無極,若他是齊君,會怎麼做。無極落下了一子,說了句,諸國強弱不一,齊國可從中捭闔,先攏弱,再擊強,逐一破之。韓紹說,若他是諸侯,又會怎麼做。

無極執黑子的手一頓,看向韓紹。

兩人間是死寂一樣的沉默。

韓紹收斂無害面目,他看著無極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之鋒利。他壓低聲音,說:“自古功成而將殞,這世上最有用的利器,人心也,最不能信的,亦是人心也。”

韓紹擅洞察人心,他早就看穿了無極的野心。無極這樣的人物,是不會永遠屈於人下的。便瞧韓紹拿起了白子,重重地叩在棋盤上。

“與其做他人手裡的棋子,不如,親自做執子之人!”

無極兩眼直直地看著韓紹,像是在和自己的意念鬥爭。他的手,慢慢地放在刀柄上……

船漸漸靠岸,無極掀開簾子,從船舫踏出。

他正要跨上馬背時,背後響起一聲叫喚。他回頭,韓紹站在船頭,朝他抱拳一鞠躬。無極收回目光,躍上黑馬,大喊了一聲“駕”。

眼下,本已到了初春,臨緇卻又刮起了大雪。

行宮外,群臣在雪地上長跪,卻有悠揚的樂聲從王宮長廊的盡頭傳出。

季容撥著箜篌,殿中一人隨著齊王彈出的旋律舞刀。那身影如若游龍,兩人的眼神時而交錯,個中的濃情蜜意自是不用言說。

而今,武陽君正得聖寵,一家子也跟著雞犬升天,其父封鄉君不說,便是族中叔伯子弟都一並得到照拂,子氏一族一躍而成齊國貴族。

齊王白日奏樂,對外頭的臣子們視而不見。他像是沉浸在一個遲來的美夢當中,這四十年來,他從來沒有一天,過得比現在縱情恣意。他終日和他喜愛的人待在一起,他給了他一切自己所能給他的,對他千般、萬般的好,仿佛這樣做,就能由此彌補另一方面的不足。

樂止。無極拿起酒觴,用嘴含著酒液,膝行到季容的身邊,施手摟住齊王,壓上他的唇。季容用雙手環抱住這年輕而精壯的身體,帶著渴求和無限的向往撫摸這具身軀,兩個人像是一對飢渴的人,不斷地攝取彼此身上的芬芳。漆案上的酒具被掃落在地,無極將王上壓在桌案上,他舔著那蒼白的肌膚,一邊用身下的硬漲之物在王上的身子磨蹭著。

這時,一個宮人急急走進來。

無極眼神一厲,扯過衣袍將王上袒露的胸口蓋住,衝來人喝道:“滾!”

宮人卻跪下來,哭嚎道:“王上!長、長安侯他——”

季容一聽,推開無極坐起,令他說下去。宮人哭著道,長安侯在獄中自盡了。

齊王怔住。

元熹三十四年二月,齊王向各諸侯頒布了一條詔令,令各國復稅納貢,並要諸侯每三年入臨緇朝見吾王,以此昭示齊君為天下之主。同月末,長安侯荀啟在獄中自戕。

齊王對長安侯忤逆犯上一事不予追究,反追封其為國公,配享太廟。

風雪嗚嗚地吹著。

秋陽宮裡,季容陡地從噩夢裡驚醒。無極點燈,卻見季容面無血色,滿臉的恐懼驚慌,不斷地推搡他人。

無極不得不抱緊他,厲聲叫了聲“王上!”。

季容清醒。

噩夢裡的先王消失了、繇奴消失了、那些人,全都消失了……

他慢慢地轉向無極。兩人相望,無極湊近時,季容將眼睛闔上,兩人溫柔和寧靜地親吻著。

大雪之後,齊王的精神轉好。他變得興致盎然,比沒病之前還要有精力,還帶著無極和近臣們一起去打獵。至此,武陽君已經有兩月不曾歸府,他直接住在秋陽宮,和季容同食同寢,幾乎不分彼此。

這日,季容獵到一只稀珍的雪狐,讓人做成狐裘,賜給武陽君。此下人人皆知,王上的眼裡,除了武陽君,再也沒有別人。

回宮後,季容興致仍未消,讓嫪醜拿酒來,與無極共飲。無極雖隱隱覺得有些反常,卻也不願掃他的興,陪季容一起喝酒。只要是王上用嘴喂來的酒,無極從不會不喝。這樣,季容慢慢地將他灌醉。

無極躺在榻上,和季容交頸糾纏,兩人難分難舍。季容的手探進他的衣服裡,痴迷地撫摸著,然後將臉埋在無極的頸窩。無極吃吃地笑著,卻沒看見季容顫顫地吸氣時,眼角滑下的淚。

季容站起來時,無極猛地拉住了他:“王上……”季容看著那雙醉眼裡流露出的情意,說:“寡人過一會兒就回來。”

齊王走了出去。

就看,趙黔站在外頭。齊王臉上的柔情冷卻,他問:“帶來了?”

“是。”趙黔面無表情。之後,一個人被架著帶了上來。來人滿臉恐懼不安,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季容神色淡漠得幾乎到了冷酷的地步。他說:“抬臉,讓寡人看看。”

趙將軍就將那人下巴一扣,用力地一抬——

那一張臉,除了更加年輕之外,居然和齊王極其神似。這個男子,竟有一張和齊王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

那人怔怔地看見天子的龍顏,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季容卻沒再多看他一眼,只命人將他帶到裡頭。那人想是市井小民,也不知為何被抓來,絲毫不敢違抗,連滾帶爬地被人架到裡頭去。

“過去。”那人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直到他看到榻上的人時,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兒一樣,兩眼眨也不眨。

跟著,他背後那冰冷得像是浸泡在霜雪裡的聲音響起來:“寡人命你,好好伺候武陽君。”

第十九章 上

繇奴之亂,致使王室凋零寂寥,還存活下來的人,瘋的瘋、殘的殘。到最後,傳承了千年的齊國,僅僅余下了季容這一條血脈。

但是,他卻……

為王,無能有嗣,這一件事,豈止關乎尊嚴,關乎顏面,如果,讓齊國的臣子或是天下的諸侯知道,他們的天子無法人道,那又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輕則,退位;

重則,亡國。

鼻間彌漫甜膩的香,鮮紅色的帳紗輕揚,齊王趺坐於漆案前,他挺直著脊梁,姿勢端正而高貴。那雙眼如墨水一樣黑,他沒有一點動作,仿佛連氣都不出。

沉黑無光的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

只看,前頭那一人躡手躡腳地爬上了榻。此人原只是個賤民,做的自然也是再粗鄙不過的營生,保不齊是前世的修為,這才長了一張和王上一模一樣的臉。起先,他還一副畏首畏尾的窩囊模樣,陡地看清了榻上的人——

天下豈會掉下這樣的好事情?

此人雖長得和齊王一張臉,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莽夫,哪會明白這些道理。色從心頭起,何還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何還記得坐在那裡看著的是什麼人,他便真的爬上了龍榻,兩眼聳直地盯著那酒醉之人。

酒裡下了迷藥。武陽君內功深厚,這樣的量,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

他聞到了王上身上的沉香,看也沒看,就將來人攔住,滾了一圈,只察覺“王上”似乎比往日僵硬。無極睜開濕潤的醉眼,霧裡霧外的,他瞧見了那張臉——

那個眉眼、鼻唇……是他的王上。

那替身原以為武陽君醒過來,氣不敢出一氣,漸漸地,就被那雙眼吸走了心魂兒……之後,便跟聞到肉味的饞蟲也似,猛地撲向了人。

紗帳後,那一對人激烈地翻滾在一起。在這一座死寂如墳的宮殿裡,響起了布帛摩擦的聲音,還有由咽喉深處發出的粗喘……

季容坐在帷帳後,從剛才到現在,他的姿勢從未變化過。他一動也不動的樣子,就像是宗廟裡的那些不可侵犯的神像,又像是這座深宮裡一尊毫不起眼的擺設。

人人皆道,齊王不重色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究竟埋藏著多少的欲望。

那雙眼死死地盯著床上的一雙人。

他們脫去了衣服,精赤的上身密不可分地貼在一起。季容盯著那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喉結無聲地一動——他陷入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坐在這兒的,只是一個腐朽的枯槁,而在龍床上,那個勇猛年輕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正熱烈地唆著那薄軟的嘴唇,滾燙如火的手掌激情地撫摸著那精壯的胸膛,腰腹之下的那個部位腫脹得發痛,幾乎要將他撕裂開來……

只要,這樣看著就好。

只要這樣看著,就好像……

他已經得到了他。

齊王的神色很平靜,只有雙眼泛著扭曲的血絲。

那張臉,蒼白得像是戲子臉上戴著的灰白色的代面,十分猙獰。

“王上……”

無極清晰地感受到來自身上之人的火熱之情,遠遠超乎了先前的任何一次。他用力地抱緊了他,幾乎是想要把這個男人融進自己的骨血裡頭。

“王上……王上……”他在他的頸邊凌亂地唆吻。

自明了王上的心意,他就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唯有他清楚,他的內心究竟有多麼焦灼,即使睡在季容的枕邊,他依舊覺得王上離他很遠、很遠,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齊王的那時候一樣。六年過去了,他一直跪在那裡,仰首看著他,仿佛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來就沒有縮短過。

若有一個機會,能夠讓他和齊王,平起平坐——

他們分開來,無極捧著男人的臉,他的眼裡有烈火在跳動。那是強烈的野心和欲望,他迷亂而痴情的目光鎖著前頭,嘶啞地說:“王上,無極想要的……”

他想要的,到底是——

驀地,壓在身上的人瞳孔圓睜。

“……”跟著,就看暗紅色的血從眼前人的嘴角慢慢溢出——

無極眼睜睜地看著“齊王”從自己身上滑下去,汩汩流出的血染漸漸紅了地面。

一瞬間,酒意全散。

他怔怔地抬頭,先是看到了一道寒光,劍身上染著鮮紅的血。季容拿著劍立在床邊,他的胸口宛若被抽干了氣一樣急促地起伏,臉色灰敗得如同死屍。

無極的視線,落在齊王身上,又慢慢地轉向那地上死去的人。

他明白了過來,卻也因此更加不能理解。

一聲“鏗鏘”。齊王手裡的劍落地。

腳步聲傳來。

卻看,王上搖搖欲墜地往後退了退,狼狽地抓住紗帳,被地上的血給絆落在地。

有人向他圍來。

季容臉上流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忽然“啊——”地慘叫一聲。

“王上!”

季容驚恐地推開了向他圍攏而來的人,他慌張地轉過身。

“——王上!!”無極沒來得及抓住他的袖子,他沒來得及抓住他。

這座巍峨王宮的主人在長廊上赤腳奔跑,就好像在他的身後,有什麼吃人的惡獸在追趕著他。

兮凝宮美輪美奐,卻十分冷清。

王上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這裡,過去,從來不曾這樣。

閔後坐在妝台前,靜靜地梳妝。

誠然,她不是個足夠美麗的女人,她在入宮以前,也從來沒忘想過,要獨占聖心。

侍女問王後:“王後是不是又睡不好了。”

閔後放下篦子,說:“最近很奇怪,總是夢見以前的事……”

當年,她坐在大婚的轎子裡,盡管臉上神情冷靜,心裡卻十分惶惶不安,直到她那一只手掌掀開了簾子。那只手,又白又干淨。再然後,她就見到了王上。

那時候的王上還年少,容貌未脫去稚氣,卻看起來已經很老成,美麗的雙眼裡像是藏著許多的秘密。她曾經以為,隨著時間過去,她也會漸漸地讀懂那雙眼。

侍女柔聲勸:“時辰晚了,王後歇息罷。”

閔後收起心思,點點頭。

這時候,突然聽見了什麼聲響。閔後對侍女說:“遣人去看看。”

宮人們都出去了,本是靜悄悄的。突然,大風猛地刮開了窗扉,閔後一驚,她拿起燭台:“誰!”

——三更半夜,有誰會闖進王後的寢宮?

王後正要喊人時,冷不丁地看清了屏風後的人影。

“……王上?”

季容站在陰影中,他的神情極是狼狽,眼神飄忽。

閔後被齊王這副模樣驚住了,她疾步走過來,想要看看王上是否周全。季容卻一臉怔怔地看著王後,他突然雙膝一軟,跪倒下來。

季容定定地看著她許久後,慢慢地張開手抱住了王後的腰。他蜷縮入王後的懷裡,緊緊地閉著眼,就像一個害怕的孩子,哽咽地喚:“母後……”

閔後囁嚅著唇,眼裡閃過驚恐和慌張。

她看著緊緊依偎在她懷裡的齊王,震驚之余,心裡竟升起一股奇妙的滿足。

“王上……”她用顫抖的雙手抱住了季容,一遍遍地、溫柔地撫摸著王上的後腦……

×××××××

給大家前情回顧一下,

先王的王後用自己剛出生的公主,跟胡姬生下來的皇子季容交換,

這才從佞臣的手裡保住了季容。

前文一直有說季容很孝順太後,

太後死了以後,季容守孝三年。

這裡季容在情緒崩潰時將閔後錯認為太後,

這是一種情緒反射,不是說他真的跟太後有多親密,

而是他潛意識裡,太後是那時候,唯一能保護他的人。

關於季容為什麼不告訴無極自己陽痿,

因為季容是王上,這個秘密他不可能告訴任何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首先第一個問題,如果王上陽痿,那太子哪來的?

有殘疾之人,怎麼可能當王上,不能人道,那又跟閹人什麼區別,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國君。

最後,快完啦!真的快完結啦!

第十九章 下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齊王無故罷朝十日。

這十天,齊王都待在王後的兮凝宮,哪裡也沒去,誰也沒有見。

第十一天的清晨,齊宮正殿,王座空蕩蕩,大殿裡頭響著“嗡嗡”的議論聲。

當他們皆以為,天子今日依然不會來的時候,忽地響起高喝聲:“王上駕到——”

跟著,就見黑色的王袍拖曳在地,齊王走了出來。

“參見王上——”眾臣紛紛下跪。

王上的模樣,似乎和往日無異,只看那長眉過目,瞳似點墨。臉色,依然是那麼蒼白、清俊。

他靜靜地環視群臣。末了,莞爾。

他說了句:“眾卿平身。”

就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什麼也沒有。

曠朝十日之後,季容一口氣頒布了幾條詔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命太子和弼代父監國。

從此,齊王退居幕後,鮮少干涉朝政。

直至元熹三十七年齊國滅亡的那一天,齊國的臣子們都極少再見到王上的天顏。

“武陽君,萬、萬不可……!”

“武陽君、武陽君——”

無極大步闖進秋陽宮裡,裡頭的弦音和清笑聲戛然而止。

齊王跟前的漆案擺著箜篌,前方是美麗的舞姬和樂師,而緊挨著王上的,是一個穿著龍霆軍服飾的英俊男子。

無極凌厲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慢慢地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季容身上。

季容絲毫不覺慚愧還是惱怒,反是朗聲一笑:“武陽君來了,那就賜座罷。”

宮人抬來酒案。

無極死死地盯著王上,眼裡仿佛燃燒著熊熊的烈火。

季容置若罔顧,扭頭對樂師們道:“接著奏罷。”

殿中響著靡靡之音,無極站在那裡,極是格格不入。

卻看王上只顧著和身邊人喝酒調笑,態度極是曖昧。說來,此人和無極也算是舊識,過去兩人都在龍霆軍中,時有衝突。他幾次暗中看向無極,眼神裡盡是得意和挑釁。

季容倒了杯酒,遞給他說:“韓浚,將這杯酒拿給武陽君。”

韓浚接過齊王的酒,起來走向無極。

無極仍舊兩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齊王,雙眼泛著殷紅,薄唇緊抿,緊握成拳的雙手突著猙獰的青筋。

“武陽君,這是王上賜的酒。”來人裝模作樣地朝他微一躬身,遞出了酒樽。

無極並未接過,也沒看著他。他的眼裡,只有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人。韓浚暗暗咬牙,他起來站直,湊到無極的耳邊,小聲說:“喝了酒就快滾罷,別打擾我跟王上。”

這時候,無極才像是注意到了他一樣。

他看著他,輕聲地反問:“你,跟王上……?”

“無極!!”

風雲變化僅僅就在一瞬間。武陽君已經抽出了腰間的佩刀,只差半步不到,他就能直接把眼前的人斬成兩半。

韓浚驚得腿一軟,連連往後爬了幾步,撞倒了酒案,樂師和舞姬都驚得連連退後。

“王王王上!他、他……他想殺了臣——!”

這時,不知是誰連吼了幾聲“護駕“,禁衛軍急忙圍來,將武陽君和齊王重重隔開。

季容已經站了起來,兩雙眼隔著人牆,靜靜地對望。

無極手裡擎著刀,他不知道在等什麼,只是用猙獰的兩眼執拗地看著季容。

可是,他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王上這麼一句話:“你在寡人面前拔刀,是想要讓御史安你一個篡逆犯上的罪名麼!”

須臾,無極慢慢放下了刀。

禁衛軍趁此圍來,要將他給拿下來。季容卻喝了一聲:“慢!”

所有人看向齊王,不敢動作。

季容神色木然地看著前頭,像是不為所動。

“將武陽君押回府,命其……閉門思過。”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末,無極徹底失寵於齊王。

然而,天子就像是一夜之間轉了性,他不再勤於朝政,也不輕易接見朝臣。

他喜歡上了音律,讓人從民間找來了許多的樂師,將他們豢養在宮中。每個日夜,宮人都會聽見從秋陽宮裡,傳出悅耳的弦音和王上的笑音。

五月祭天,以往這麼盛大的日子,齊王從不曾缺席。可是,這一次他卻讓太子代為主持,依然沒有露面。

轉眼,又過去了兩個月。

少女在長廊上奔跑。

“阿兄、阿兄——”她跑進了院子,說:“王宮裡的人來了。”

在院子裡舞刀的人停下來,他“唰”地收回刀,推開阿嬰,幾乎是拔腿奔向了前院。

內侍手裡捧著齊王的詔書: “請武陽君聽令。”

無極跪下,抱拳:“武陽君在此。”

內侍展開詔令,宣讀王上諭旨。

直到他讀完了聖旨,跟前的人仍動也不動。內侍看看左右,跟著走過來,俯身道:“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啊,年紀輕輕就封了侯,縱觀這百年,想必也出不了第二個了。”

他遞出了聖旨,“鄭侯,接旨罷——”

——齊國立國千年,分封諸公君侯,其中侯位又分三等。三等侯諸如寧侯,景侯,僅是虛榮,無封地也不能世襲;二等侯,無封地而有實權,這些多為朝中重臣,如武安侯、長安侯等;一等侯,可由天子手裡得賞封地,以地名做稱號,可自行在封地裡收稅增兵,雖聽從天子號令,卻可自治一方。自中興之後,除了自家兄弟,齊君不再封一等侯予外臣。

原以為無極已經失寵,卻沒想到,季容不惜違反先人的遺命,再次分封外臣,將鄭地賞給了無極。

無極怔怔地看著手裡的詔書,好像這不是封賞他的王命,而是放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內侍的聲音拉長道:“王上有令,命鄭侯三日內離開臨緇,啟程就藩——”

人人都說,過去的齊王賢明克制,是難得的明君,但是現在的齊王,不管政事,在齊宮裡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當那些樂師和舞姬都撤下之後,這偌大的宮殿,就靜默得像是一座陵墓。

齊王的跟前,擺放著一個盒子。

齊王問:“無極……啟程了麼?”

嫪醜應道:“回王上,鄭侯在卯時就已經帶著親人出城了。”

齊王輕點頭,他說:“你們都退下罷。”

宮人都退了出去。

這時候,季容才將盒子給打開來。

錦盒裡,躺著一個白玉做的面具——這個是當年金麟殿上的驚鴻照影,是澆淋在這干渴心間的甘露。

這是他的少年,是他的春君。

季容撫摸著它,眼神是溺人的溫柔……

忽地,一道冷芒由後頭橫來,抵在了季容的脖子前。

他的手一松,面具掉在地上。清脆的一聲,摔成兩半。

“……”齊王由著身後的人抓住了他,沒有掙扎。

他只是氣息滯了滯,垂眸看著寒刀上的倒影,微顫地說:“你……為什麼回來?”

無極沒有應聲,銳利的刀刃微微擦過季容的脖子。

季容額頭滲出冷汗,他咬牙說:“……趁侍衛還沒有發現,你還不快走!”

——都已經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了。走,又還有什麼用呢?

“……唔!”

無極放下了刀,他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狼,撲向了季容。

他用幾乎要卸下他的下巴的力量扣住了他,緊接著咬住了齊王的唇。很快地,他們一起嘗到了鮮血的腥味。

就像陷入了瘋魔,他抓住了季容,強硬地擁抱他,用狂烈的吻蹂躪、撕咬著他的唇瓣。

季容如同置身在狂風驟雨之中,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被攫取的恐懼。他試圖讓無極冷靜下來,可是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不過是火上澆油。

兩人滾在地上。

刺耳的撕裂聲割裂著耳膜,霍地,響起了季容驚恐的聲音——

“無極……無極!”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那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幾乎是到了尖叫的地步。

趙將軍帶著人闖進來,他奔進內室裡時,齊王的尖叫還沒有停止。

“王上!!”趙黔暴喝一聲,將無極從季容身上扯開。無極被揍得退了退,禁衛要進來,趙黔卻大喝:“不准進來!”跟著拔出劍,要當場斬殺無極,嫪醜急忙進來攔住他道:“趙將軍且慢!他不可殺啊!”

“啊————”聽到季容竭聲嘶喊,嫪醜喊了一聲“王上”,匆忙朝他奔去。只看季容衣衫不整,下身光裸,腿間的軟物沒有絲毫反應。他蜷縮地抱著頭,發瘋似地尖叫。

“王上、王上,是老奴、是老奴啊——”

嫪醜顫顫地一跪,膝行靠近他,緊緊地抓住了季容。

秋陽宮火光大亮,就只見到剛被封為鄭侯的武陽君被押在刀下。他兩眼茫茫,許久之後,才像是將所有的一切都想明白來。

他終於還是知道了,齊王最大的秘密。

無極猛地掙扎,要進去尋季容:“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看看他!”

十幾個人都幾乎壓制不住一個他,可是他還沒能進去,閔後就帶著人過來。

她不知內情,只知道齊王受驚,而始作俑者就是無極。

王後走到無極面前,猛然伸手打了他一記耳光:“你還想怎麼害王上!”

無極的臉一偏,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閔後的臉上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她帶著濃烈的妒意和怨恨,命道:“把無極押入死牢,之後再審!”

第二十章 上

季容做了個夢。

那是一片開滿了鮮花的草原,旁邊有一條河,水波粼粼,十分干淨。他和一個少年一人騎著一匹馬,少年的頭發後系著一根紅色的發繩,和他的繩兒一樣。

王上——

他叫著他。

季容忍不住追上他,就好像一直跟著他,就能到達前方的光。

他們一直奔跑,可等待他的盡頭,是王宮那華麗卻了無生氣的雕梁。

季容睜開眼。

太醫給他下了記猛藥,總算將他給弄醒了。他看了眼床榻邊的人,不外乎是閔後、趙將軍、太子,還有一兩個近臣……他命人扶著他坐起來。

他的神色異常地寧靜,也異常的安和,和先前的那股瘋勁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王上可有覺得什麼地方不爽快?”

閔後服侍齊王喝了碗粥。季容搖搖頭,說了句“寡人無礙”,便又臥下了。

齊王歇了數日,精神就好多了。

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這件事,就如同那些後宮裡常常發生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一樣,永遠不會再被人提起。

可是,季容並沒有忘記。

季容喂著太液池裡的魚,他將魚飼扔進池中,那些魚就會朝他聚攏過來,爭相搶食。

“你看,”季容問身邊的人,“它們這個樣子,像不像寡人身邊的那些人?”

齊王這句話,委實太過輕邪,嫪醜不敢應,只靜靜地跪在王上的腳邊。

齊王將最後一把飼料散出去,那些魚吃完了之後,還會在他跟前游一陣子,等發現再沒有吃的以後,就散開了。

逐漸平靜的水面映出了齊王的倒影,季容看著水裡那清瘦得五官幾乎凹陷的人,恍覺不知是人是鬼,他卻輕輕地莞爾。然後,他說:“把鄭侯給放了。”

“……王上。”

季容緩聲道:“鄭侯年少氣盛,不過是和寡人玩笑一場,你們何須要大驚小怪。即刻去傳寡人的諭旨,派人護送鄭侯出城。”

“本宮早就料到了。”

閔後放下了手爐。近陣子,氣候反常,這秋天還沒到,外頭居然又下雪了。

所謂反常,必有邪——

王後身上穿著暗紅色的鳳袍,她坐姿端莊雅正,頭頂上的鳳釵玉珠在微熹的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冷芒。

“趙將軍。”她輕喚。

趙黔跪在卷簾外,應了聲:“末將在。”

那塗抹著鮮紅胭脂的唇揚了揚。她說:“為了王上,一定不能讓他活著。”

趙黔宛如石雕,面無表情。

“是。”

一隊人馬離開了王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這場大雪,連連下了七天。

來到一座山上時,他們停了下來。

為首的人騎在黑馬上,他拉下了遮擋風雪的面巾,露出了那一張足可蠱惑眾生的臉。他扯著韁繩往前走了幾步,遠處是白茫茫的一片,而眼前,則是瞧不見底的深崖。

“這不是去鄭地的路。”他回頭,掃視著他們。

“唰唰”數聲,這些人都拔出了刀劍。

死到臨頭,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驚慌的神色。只是,他眼裡的火苗已經熄滅殆盡,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是王上要你們取我的命?”

“鄭侯,小人們……得罪了!”

元熹三十四年,齊王季容封無極為鄭侯,令其前去鄭地就藩。路上,鄭侯遇刺,所幸並無大礙。後世對於齊王此舉,提出了四個字——放虎歸山。

同年,武安侯韓紹離開齊國。

元熹三十四年末,魏、韓、楚私下會盟,協議一同抗齊。

元熹三十五年春,齊軍和魏韓楚三軍於汾城會戰,齊國險勝。

四月,晉國、魯國加入戰盟。

同年六月,齊王發詔令,使齊國諸公出兵抗敵。鄭侯應召,出兵,伐盟。

年末,齊國上將軍廉隅派人從前線傳信回臨緇,布上用血寫了四個字:鄭侯已反。

鄭侯用兵如神,又詳知齊國軍隊布置,可謂是敵知我而我不知敵。自此,齊軍連連潰敗。

戰術上,鄭國交遠而攻近,攻勢之猛,可在三月內攻下十座城池。在鄭侯的身邊,還有個善謀之奇才,屢次為其出奇謀,傳聞此人神似武安侯韓紹。

元熹三十五年末,齊王派使臣至鄭都洛水。鄭侯以劍挑去齊王詔書。

元熹三十六年初,鄭侯正式向齊國下戰書。

兩軍交戰,整整兩載。

元熹三十八年,四月。鄭侯無極攻破潼山關,率三十萬大軍直逼臨緇。

第二十章 下

四月,本該是花團錦簇,姹紫嫣紅。

今兒卻狼煙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屍山血海。

江山傾覆在即,凶濤之下,豈有完卵——

在那朱紅的牆垣之後,宮人倉皇逃散。一個閹奴被旁人撞倒,滾了一滾,手裡的行囊掉落在地,從包裹裡飛出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

“滾!別擋你爺爺的路!”

“鄭軍已經攻進城了,再不跑可就來不及了——”

閹奴匆忙爬起來,想去撿起地上的財物,卻被洶湧的人牆不住推遠。

這座傳承了千年的巍峨宮殿,終不保矣——

金麟殿。

宮牆外血肉橫飛,這裡卻還擊鼓奏樂,殿中的舞者戴著青銅面,揮著艷紅的水袖,猶如一個個鮮紅的鬼影。他們圍繞著中間的一人,那人跟前擺著箜篌,臉上戴著一個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雲流水,他雙眼微闔,仿佛沉醉其中。

在上首處,坐著齊國的王後和太子。

太子和弼額頭冒著虛汗,聽著外頭的廝殺聲,臉上極是惶惶不安。王後則穿著隆重的朝服,她的臉上畫著精致而濃艷的妝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凌亂的腳步聲由遠漸近,內侍監嫪醜闖了進來。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蹌地跪倒在殿中,未語先哭,顫巍巍地朝殿上的貴人們下拜:“王上,趙將軍……殉國了——”

樂聲到了高潮,“錚”地一聲,畫上了休止符。

齊王抬起雙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淚隨之墜落。

他輕道:“你們都走罷。”

舞者步伐無聲地退了出去。

齊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來,腦後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長而孤寂,恍似站在這兒的,不過只是困在這座深宮裡的一縷殘魂罷了。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來到了王後的面前。

閔後緩緩抬眸,季容伸出手,溫柔地拭去王後頰邊的淚水。他說:“帶著太子走罷,去魯地、去上揚,哪裡都好。”

王後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為何不走?”季容不應。她咬牙質問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還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來,膝行到齊王的腳邊,抱住他說:“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鄭侯已經帶人殺進來了!兒、兒還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們罷王父——”

“太子?!”閔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太子匍匐在齊王的腳邊,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來,摸了摸太子的腦袋,眼裡是近乎憐憫的慈愛:“太子別怕,王父必會保你們母子二人周全。”跟著說,“內侍監,伺候筆墨。寡人要立詔。”

“是。”嫪醜哽咽地應了聲,起來退出去。

“王上……!”閔後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閔後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氣像是被一點一點地抽離,最後頹然地跪坐在地。

“母後、母後,救兒,兒不想死啊——”太子爬起來,緊緊抓住王後的裙角。

閔後卻睜大著雙眼看著前頭那越走越遠的背影,她伸長著手臂,無聲地叫著“王上”,像是拼死都要攔住什麼。但是,她終究還是沒能留住他。

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留下來過。

殘燈如幽火。

那青白臒瘦的手握著筆,一字一字地寫下:

“寡人在位三十余載,天下蕩覆,危而覆存,幸賴鄭侯子氏無極,服膺明哲,輔吾齊室,勛德光於四海。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寡人羨而慕焉,遂循訓典,禪位於鄭侯。”

季容將王印蓋在末端,然後連同齊王的玉璽一起,將詔書交給了嫪醜。

在它們都交出去的那一瞬間,季容瞬間覺得壓在他身上的重物,終於都卸下來了。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像這具軀殼裡的生魂兒也要一並散去了。

“王上。”殿中,只響起了老奴的聲音。

季容緩緩開口:“都安排好了麼?”

嫪醜答道:“回王上,都照著王上的旨意,安排妥當了。”跟著就朝齊王磕了三次頭,“老奴自建文三十二年服侍王上,至今也有四十年,懇請王上讓老奴先行一步,好給王上探探前路。”

說罷,就抽出藏在袖子下的匕首,扎進自己的胸口之中。

嫪醜抓住一截留在胸口外的刀柄,一只手在地上抓著。他痛苦地看著齊王:“王上,幫、幫……奴……”

季容來到他的身邊,他雙手用力握住那放在刀柄上的一只手,他咬牙,一排血液的細粒隨之橫過臉龐。

之後,齊王微微搖晃地站了起來,孤身走進了內室裡頭。

漫天飛揚的帷帳,影影綽綽。

慢慢地,齊王拿起了一把劍。

劍是好劍,刃上反著寒光,映著那張容長清俊的臉龐。

“咣咣”的刀劍聲越來越近,地面傳來隱隱震動。

他輕喃了聲:“他來了。”——這就好像是,他一直盼著誰來一樣。

齊王驀地笑了。

“山海去無極……”

他怎麼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

很久以前,他對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山海去無極,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大軍包圍齊宮,殘破的旌旗飛揚。

金麒殿上,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冰冷的王座前。他身上披著染血的玄甲,腰間的龍紋刀散發著嗜血的戾氣。

他站在這座巍峨宮殿的最高處,而匍匐跪在他腳下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齊國士族,他們現在一個個像是泥偶一樣,朝齊王以外的人折下腰身,跪屈伏拜。這裡頭,不只有齊王的重臣,還有他的妻兒。

閔後帶著太子和百官,由她親手將齊王的詔書和玉璽交給了篡奪王位的人。

他走到了火光下。

火炬熊熊燃燒,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臉——那張面孔,如同穹頂上的昆侖玉一樣白璧無瑕,輪廓卻如刀刻,秀致而肅殺。

他不是玉。他是一把刀,染血的刀。

在藩地為主數載,同群王逐鹿天下,這些經歷,都在打磨著他。

如今,他已不是當年那個會在金麟殿上,衝動拔劍的少年了。

他是鄭國侯。是竊取了主君之位,篡謀王權之人。

“怎麼只有你們?”

鄭侯只瞥了眼禪讓的詔書和玉璽,似乎它們對他而言,還不如一個亡國之君來得重要:“齊王呢?”

鄭侯為侯數年,隨著積威愈重,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輕。然而,無人會忽略他的聲音。無人敢。

齊國的舊臣和儲君都縮著脖子,唯有王後閔氏。她褪去了盛裝,只著一件白衣,頭上沒有金簪,只別著一朵白色的玉蘭花。她雖然跪著,卻挺直著脊梁,一張臉無懼無悲。

鄭侯一步步走近她。那黑色的陰影慢慢攏來,閔後依然動也不動。

——據史料,鄭侯和齊王的王後鮮少接觸,可卻無人知,為何鄭侯如此怨恨閔氏,甚至在閔氏死後,以發覆面,以糠塞口,劣木為棺,意為令她死也不得超生。

眼下,鄭侯看著閔後,他微微俯身,問她道:“季容呢?”

——季容?

這一聲季容,叫得倒是親熱纏綿。想必是他日日夜夜,都將這兩個字懸在心口上。事到如今,他終於不用再叫那個人“王上”,而是季容。

閔後猛然揚起雙眼,那秀麗的眼眸裡在頃刻間迸發出激烈燃燒的邪火,可這樣的怨恨,只不過是一瞬間。

她的光已經徹底離去了。她的眼裡,再也沒有光了。

“王上……不就一直都在這兒麼?”她說。

鄭侯聽到這話,就舉目看了一圈。

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有可能是季容的人。可是,他看到了太子和弼的手裡,抱著的一個錦盒。

那個盒子用白色的布蓋著,絲毫不起眼。可太子雙手捧著它,絲毫沒敢放下來。

鄭侯蹙眉,他聲音微揚:“那是何物?”

閔後微微垂首,應道:“這是妾身的夫君,送給新任國主的禮物。”

鄭侯遂命人將那個盒子拿到眼前。

他沒有馬上打開它,然而,放在刀柄上的手,竟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打開它——

有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打開它,你就能解脫了……

在命人將它打開之前,他忽地聽到了水滴下的聲音。

他循聲低頭一看——

從盒子的底部,一滴滴的血滴落下來,在光滑的地上積成一小灘的血窪,宛似池子裡綻放的紅蓮,妖冶異常。

“唰——”

鄭侯霍地將白布掀開。

之後,大殿裡就響起“空”的一聲,鄭侯雙膝著地,直直地跪了下來。

第二十一章 上

元熹三十八年春,齊王季容自刎於宮中,死前命人將其頭顱割下,向逆臣獻降,以求保全齊國活下來的老臣和王後太子等上百人的性命。

鄭侯雖殘暴乖戾,竟當真不殺齊國的舊臣和季容的親眷。

之後,季容的屍首被移到秋陽宮,在那裡,齊王的梓宮停放了整整七天。

這段時日裡,也沒人見到鄭侯從秋陽宮裡踏出來過。

鄭國的臣子著急不已,鄭侯方攻下臨緇,當務之急,應當是將齊王的禪讓詔書公於天下,即刻繼位,穩定局勢。

末了,仍是韓紹出面,向鄭侯進言。

韓紹說的話,史書中也有記載:“世人言入土為安,齊王梓宮耽擱日久,不僅尊身腐朽,靈魂也得不到安歇。若是尊愛齊君,不若令其梓宮先入王陵,以安亡魂。”

鄭侯深以為有理。

關於齊王的身後事,各家說法不一,但毫無疑問地,鄭侯在齊王的後事上,給予了超乎當時對於任何一個君王死後配享的待遇。

依照《禮論》,天子收殮為五槨二棺,諸侯用一槨三棺,大夫用一槨二棺。鄭侯卻給齊天子打造了九重棺槨,乃是六槨三棺,棺為紫木,槨為楠木,陪葬之神器寶物不可勝數,而其葬儀之隆重,完全比照史書裡記載的春君蘇闔死後的規模。

這樣的規格,便是功績赫赫的君王也不配享有,誰又能想到,此等極致的哀榮,竟是一個篡奪君位的逆臣給予一個亡國之君的。

齊王生前體恤百姓,素來儉樸節約,故比起先王們,其修建的王陵甚為簡陋。

鄭侯先將齊王葬入修好的王陵中,而後就命人開辟鐘離山,鐘離山乃聖靈之地,除了春君蘇闔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王敢把陵墓建造在那個地方,鄭侯卻令人大興土木,動用了二十萬奴隸,令他們在十年之內修造出一個宏偉的王陵。

鄭侯所建造的王陵,卻只有一個墓室。那墓室頗為狹小,堪堪放下兩座棺槨,使二者緊挨,於黃泉路上也常伴左右。

如此勞師動眾,耗費甚大,鄭侯初初立國,此舉實在大為不妥。為此,御史多番進諫。然而,鄭侯不聽諫言,一律仗斃。

在死了第三個人之後,朝中就無人再敢進言。

此外,鄭侯亦為齊王親書哀冊,之後,在為季容擬定謚號時,才總算召開第一次朝會。

韓紹曾在齊國拜相,如今重入齊宮,卻做了另一個君王的宰輔。

“不知國主為先王選定了什麼謚號?”

雖然已經入主齊宮,鄭侯至今卻仍未稱王,故百官仍以國主稱之。

聽到“先王”二字,冕旒後的那雙眸閃了閃。隨後,他掃視了一眼群臣,不怒而自威,“寡人,已為先王擇定了‘懷’字。”

懷?

眾臣暗暗相顧。自古新國初建,對於亡國的君主,多以“殤”“哀”為謚號,以昭示新國之建立,是順應了天命。

“懷”字,乃是善言,意為百姓懷念先王,恐有不妥。

“這……”一個臣子正謹慎地琢磨如何開口,韓紹就先站出來說道:“先王在世,大行仁政,使萬民有修養之機,臣下前日坐車行過騅安,見到那裡的百姓燒紙錢悼念先王。然而,齊國之敗,是大勢所趨,國主之成,也是天命所歸。”

鄭侯靜靜地聽著,大殿裡沒人再出一聲。

“寡人可不管什麼天命。”王座上的男人看著遠方,低沉道,“這王位,是你們和寡人一起闖過刀山劍海換來的,難道,你們還會怕一個已死之人麼?”

眾臣紛紛下拜,齊聲道,國主英明。

金麟殿。

青燈長明,將這座巍峨輝煌的大殿照耀得光亮如晝。

一個斜立的長影覆蓋著牆上的五爪金龍,他轉了過來。

那張如美玉一樣的臉龐來到火光下,五官秀麗到了極致。

他是鄭國國主子氏,他有一個先王賜給他的名字——無極。

緙絲玄袍拖曳在地,那沉沉的聲音悠悠地響了起來:“聽說,你要尋死?”

原來,這個殿上,今夜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先王後閔氏。

季容死後,無極雖饒過了齊國貴族和舊臣的性命,可大多數都遭到了流放,而齊王的親眷,其中先太子和弼被封為庸王,鄭侯將他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雖衣食無憂,卻終身不得自由。至於閔後,兒子封王,閔氏也當離開王宮,和庸王一起生活。可是,無極卻封她為賢太後,以贍養先王遺孀之名,將她滯留宮中。

閔氏如今已經不穿華袍,她著件素裙,頭戴玉簪,臉上不施粉黛,看起來異常蒼老。鄭侯倒未曾真的虧待她,可是齊王死了以後,她便好像失去了生的希望,而太子面對敵人時的怯懦和貪生怕死,也教她感到無比地心灰意冷。

所以,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再見庸王。

只看,閔氏緩緩屈身拜下:“罪婦雖不過一淺薄婦人,亦曉知大義,夫君的後事,多虧了國主一力操持,罪婦在這裡給國主磕頭。”她磕了頭起來,嘶聲說:“罪婦今也無甚牽掛,若是有,也唯先王一人。罪婦懇請國主下旨賜死,容罪婦去服侍夫君。”

無極走到她的眼前,在三步遠外止步。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漆黑的瞳眸卻冰冷到了極致。

“你?”他輕揚一聲,“憑什麼?”

閔氏不語,她沉默地揪緊了雙手。在來到這裡之前,她就已經准備好,自己將會受到來自對方的侮辱和污蔑。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系?只要能讓她去陪王上的話,這樣的委屈,又有何難。

然而,閔氏卻不知道,她面上的從容和視死如歸的模樣,對此刻的無極來說,是無比地刺眼——

這個女人,和季容相會於年少,並嫁與他為妻。

他們在一起無數個日月,相知相惜,相擁相攜,甚至在將死之際,季容都在為這對母子做打算。

而現在,她可以輕易地說要隨季容而去的話。可是,這一點對現在的無極來說,卻是比謀取天下還要難以成就的渴望……

——她妒忌他,可他,又何嘗不是?

閔氏緩緩抬頭,她看著這個已經褪去了少年模樣、長成俊偉、冷酷的模樣的男人。她失神一樣地道:“王上……夫君,是一個害怕寂寞的人,若只他一人,便會獨自難受。”她仰首,哽咽地說,“國主,您忍心看著他,在下頭,在那麼冷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麼!”

無極睜了睜眼,他的胸口像是一窒,竟往後退了一步。

閔氏流著淚,她終究還是個那倔強的女人,她挺直了自己的脊骨,道:“國主在朝上說,不懼一個已死之人。罪婦也不過是個亡了國的女人罷了,國主將坐擁天下四海,萬頃江山,又何苦為難罪婦一個女人。”

好一聲罪婦,好一聲夫君……

無極不怒反笑。

人人皆知,鄭侯不喜言笑。

他嘴角微揚,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從他的神情流露而出的,是濃濃的戾氣、刻薄——

他又走近一步,幾乎到了婦人的跟前。

他緩緩屈下身子,黑梭梭的厲眸仿佛粹著砒霜,他怨毒地看著齊王的王後。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閔後,你差一點就將寡人給說動了。如果,你不是季容的妻子的話,寡人也許會很欣賞你。”他嘴角彎起的弧度越來越大,湊近閔氏,“作為獎賞,寡人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嗚嗚嗖嗖,邪風刮來,吹來了還沒散去的血腥氣。

忽地,從金麟殿中傳來了金器翻倒的聲音。

燈油傾倒在地,就看那婦人神色驚恐萬分地看著前頭,她不信地搖搖頭:“你……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那最後一句“不可能”,幾乎是尖叫發出的聲音。

鄭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說:“閔後,你伴著季容這麼多年,你應該比寡人更加清楚,寡人究竟有沒有騙你。”

“……不……”閔氏囁嚅地道,“這不會是真的、不是真的……”她突地想到什麼,猛然一震,慢慢地抬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那本宮的太子……”

季容無法人道,那太子……太子和弼又是從哪裡來的?

鄭侯嗤笑了一聲,那笑聲無比的殘忍。

“趙將軍為齊王戎馬一生,可以說是不計報酬,你說說,他到底是為了齊王,還是……他的兒子?”

這一句話,如當頭棒喝。

閔氏像是從一朵瀕死的花株,徹底地枯萎而死去。

聰明如閔後,只要仔細回想過往的那些蛛絲馬跡,又如何不知道,這個男人嘴裡所說的是真是假……

王上……王上怎麼能這麼對她……

閔氏睜大著雙眼,她張著嘴,發出了幾個短促沙啞的音節,卻如何也哭不出聲音。

無極看著她這副模樣,眼裡並沒有多少報復的快意。他又恢復了冷漠的面色,道:“寡人會熬著。”

“你。也好好熬著。”

閔氏被人架著帶了下去,這座宮殿又沉寂了下來。

鄭侯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座後的那面牆。他仰起頭,看著牆上這頭巨偉的龍。

他想到了,他坐在了那個人曾經坐的位置上,披上了那個人曾經披的王袍,俯瞰著腳下的群臣。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臉上的心思都一覽無遺,破綻百出。

可是,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也同樣伸手無援,誰也不在左右。

原來,這就是季容嘴裡所說的——

孤家寡人。

突然,殿裡響起了一聲突兀的笑聲。

卻看那個身影屈斜下來,他雙手抵在牆面上,從喉嚨裡發出了刺耳的笑聲。然後,他一遍又遍地用拳頭捶著牆面,血漬沾在龍身上,令人觸目驚心。

末了,他幾乎是整個人跪了下來。

“王上問無極,”他兩眼猩紅,咬牙哽咽地輕喃道,“無極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慢慢仰首。

牆上的那雙龍目,仿佛也用慈悲的眼神望著他……

最後,仍免不了,曲終,人散。

元熹三十八年七月,鄭侯改國號為永安,齊國正式走入了史冊。從此,這世間,再沒有春君蘇闔的傳奇,再也沒有天子。

唯有亂世。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有的國家消泯,有的國家崛起,中洲出現亂像。齊王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直到二十年後,都沒有實現。

二十年的光陰,如彈指一瞬間。

天下局勢漸穩,中州勢力分為四國七城,鄭國已占據了統治天下的先機,鄭侯登基,不過是數年間的事情了。

他終究還是沒有承季容的情,他沒有繼承他的王位,而是用自己的雙手,攀著屍山,游過血海,一步步走向了那個至尊之位。

然而,這一個幾乎擁有了天下的亂世霸主,卻命人日月不改地做一件事——

招魂!

“——所以,這就是國主費盡心思,尋貧僧的緣故。”僧人的聲音,平而無起伏。他的跟前,是殺人無數的暴君,也是一個異想天開、要違逆生死倫常,使死者復生的痴人。

鄭侯看著僧人道:“寡人可許你一生享不盡的金山銀山,也可許你高官厚祿,便是王爵侯位,也可盡由你挑。”

他薄唇翕動。

“只要,你讓寡人再見到他。”

僧人輕了聲,輕聲細語道:“金山銀山,高官厚祿,還是王爵侯位,都是俗物。”

“那你要什麼——?”

鄭侯幾乎是立馬開口,好像不管這個僧人提出什麼樣無禮的要求,他都能馬上答應。

他無聲攥緊的雙手,正輕輕地顫抖著。

僧人緩緩收斂了笑,他看著眼前的這擁有江山四海的男人,眼裡竟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他說:“不管國主許貧僧什麼,國主的要求,貧僧怕也是無能為力。”

第二十一章 下

曾經輝煌的金麟殿,傾盡了春君蘇闔一生的心血,幾十代的天子在此舉宴,使諸侯群臣萬民朝拜,高呼萬歲。

可是現在,它沒日沒夜都點著青燈,每個夜深子時都有上百的僧人在此誦經。這麼做,為的不是超度亡魂,而是為了實現鄭侯近乎異想天開的願望——

“——無能為力?”男人的聲音很輕,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威脅,“二十年來,這句話,寡人已經聽了無數次了。”

二十年。

幾千個日夜,幾千次的招魂。

不管是魯國那據說可以飛天遁地的國師,還是犬戎那傳說能夠通往靈界的聖女,鄭侯的王宮裡,養著無數的神神鬼鬼,就只為了滿足他再一次見到那個人的心願。

“這些年來,寡人用盡一切手段辦法。”男人像是含著一口血腥,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以血為祭,以生換死,甚至還有人說,要以寡人的江山作為代價……”

——如此處心積慮,汲汲於求,他要的,就只是季容回首望著他時,一抹掛在唇邊的淡笑而已。

可是,這麼多年,莫說是再見他,便是夢裡,季容也不曾來到他的眼前。

僧人的那雙眼漆黑一片,像是投不進一點光芒,卻又似浩瀚星河,能容納萬物百川。

“國主當知,人死不能復生,大千世界,此為鐵法,凡人不可違。只要是凡胎肉軀,就難逃一死。”

鄭侯緩緩立起,身後的孤影將所有的火光擋到了後頭。他看著遠處,自言自語般地輕道:“好一句,凡人不可違。”

火星子跳躍著。

一段仿佛像是極其漫長的靜謐之後,忽地,響起了一串齊整的腳步聲。

穿著玄甲的軍隊包圍大殿,他們亮出了手裡的長槍,直指那個僧人。

天羅地網,若是凡人,就插翅難飛。

鄭侯轉過來,他對著僧人,神色如飛霜一樣冷漠 “那寡人就看看,你到底是凡胎肉軀,還是牛鬼蛇神。”

僧人聽到此話,非但不懼,反是幽幽一笑。

那張臉分明平平無奇,笑容卻詭艷異常,如血裡紅蓮。

“確不愧是天命之君。”他目中的笑意漸深,“然而國主之願,貧僧確實,無力為之。”

男人的眼裡瞬間閃過一抹殘酷的血色,就在他示意之際,忽地強風吹開了大殿的所有窗扉,凌烈的寒風如一片片刀刃,吹翻了燈座,萬千燈火瞬間熄滅。

“抓住他!”

僧人的聲音隨著烈風傳來:“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子無極,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鄭侯厲聲長嘯,不顧危險地直衝上前。

僧人長笑不止,緩緩轉過身去,身影漸漸消逝在了黑夜的盡頭——

“……!”

秋陽宮。

帷帳後,男人猛地驚醒坐了起來。

熱汗沿著額角滑下,來到尖削的下巴。墜下之前,他抬起手將它一把抹去。

輕盈的步伐聲走近,帷帳外出現朦朧的人影。

“國主,可是夢魘了?”

內侍監尖而細的聲音傳了進來。

那雙眼慢慢地環視了一圈,濃郁的沉香縈繞在鼻間,青煙飄渺,燈裡的油已經燃燒殆盡。

——重返人間。

鄭侯用雙手抹過臉,他漸漸清醒。但是,除了最後聽到的那句話,他卻絲毫記不清當時的細節。

他想不起,那個鬼僧的模樣。

內侍監在外頭候著。除了他之外,還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宮人。

這裡內外都是人,卻沉寂如墳。

好半晌,才聽見從帷帳內傳出的那低啞陰沉的聲音:“寡人要沐浴。”

是夢。

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鄭侯大開金麟殿,上千僧人誦經,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風雨不改,不知何謂。

卻有一些宮裡的老人記得,這一天,正好是齊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鄭侯子無極頒布詔書,詔書中寫道“皇天鑒下,授予天命”,自封為鄭天子,改年號為天承。然,其余三國不甘就此屈尊於鄭國之下,不應鄭國發出的王令。

正殿。

鄭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國使臣跪伏於前,無人直面天顏。

“寡人的詔令,若誰敢不應,”他的聲音沉而重,“以反賊論處,天下攻之,殺無赦。”

同年七月,鄭侯派楚裴,丹蒙等將領帶二十萬大軍南下。攻趙。鄭國以削平群雄勢力,進一步走向了統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從秋陽宮裡傳出了劇烈的聲響。

鄭侯將漆案上的東西都摜到了地上,那些朝臣連忙跪下來。

前線將士包圍趙國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銅牆鐵壁,遲遲難以攻克。鄭侯命內侍監伺候筆墨,決心以水攻,引來淮水淹沒趙城。

此計牽涉了城中百萬條人命,多人以為不妥,卻沒人敢在這時候撞到刀口上。

——鄭侯治國後期,脾氣越發乖戾,動不動就誅殺臣子。

而且,連年戰事,不利於養民。這些事實,鄭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緊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樣……

臣子們都退了出去。

無極坐在上首,兩眼猩紅猙獰,神色冷峻,令人寒顫。

沒有聲音。

這座宮殿,靜得……好像一個活人都沒有。

宮人如幽魂一樣,往香爐裡添了香。這個來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發膩,據說,可治療疼痛,也會使人上癮。

驀地,鄭侯從屏風看到了一個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無聲地一喚:“王上……”

那個人影一動。隨即,一個少年的清音響起來:“王父。”

這一聲叫喚,瞬間讓鄭侯從甜香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裡的火苗在頃刻間熄滅,他語氣平靜道:“進來罷。”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就見一個穿著公子服飾的少年走進來。他未及弱冠,約是十五,穿戴得樸素,模樣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

鄭侯無極為當世梟雄,立國初期,征戰四方,幾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轉了性子,廣納天下美人,填充後宮。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絕色,然鄭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質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宮裡的女子多束腹絕食,長做累病狀,以得國主垂憐,禁宮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餓死者。

然而,後宮裡的佳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個能獨得鄭侯的寵愛。

鄭國的後宮,美人來來去去,如花開花落。

鄭侯膝下有子四人,這些公子的母親都不同。其中,長公子瀛是一個女奴所生,長子誕下足足過了四年後,鄭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余三位公子,母家皆有來歷,個個皆是人中龍鳳。當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鄭侯,善武,喜獵,擅討好,自以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們已漸成人,然而,鄭侯卻遲遲不立世子。

鄭國內宮,無數陰謀正在醞釀。可是,這一些事情,都和長公子無關。

長公子幼時與母長於洗衣房,活得謹小慎微,故天性軟弱,不善與人爭鬥,脾性柔順如女兒,優柔寡斷,卻也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然而,其王父最厭惡的恰是婦人之仁,長公子瀛素不得鄭侯歡心,常常受鄭侯嚴厲斥罵。

一個不受寵的子嗣,這一輩子,注定同王位無緣。

“近日看了什麼書?”

王父突然問話,少年一怔,忙跪下來回道:“回、回王父,兒臣讀了《周禮》……”

你問我答,不親不疏,不遠不近。

與其說是父子,卻比君臣更加疏遠。

但是,這對一個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問話,已經足夠令他感到受寵若驚。

鄭侯問完話,便露出疲意,打發長子離開:“退下罷。”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他看著王父。

鄭侯睜眼,語氣已有不耐:“還不走?”

便聽公子溫溫吞吞地道:“兒臣見王父手上有傷,王父乃是萬金之軀,懇請王父讓兒臣為王父包扎。”

方才鄭侯摔砸酒盞,不慎割傷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著指尖墜下。

到底是長子,露出親近之意,鄭侯就算對子嗣再怎麼涼薄,也點了點頭。

宮人端水盆過來。

公子瀛垂著眉目,膝行到王父身邊。

他執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溫軟的觸感傳來,鄭侯慢慢抬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側顏,如鬼火一樣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在白雪裡,一只紅艷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來。睜了睜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夢裡的話,不住在耳邊回響。

他兩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頸項後頭,

一朵,梅花般的胎記。

《鬼僧談無極》 完

第二十二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噩》上

七月。陰陽節。

這時節哪兒都有人燒紙錢,煙灰猶如雪花一樣,隨著風飄到了鄭國的王宮。這座華美宏偉的宮殿,曾經屬於另一個王朝,江山的更迭,並無損它的美麗。

宮中有宵禁,過了戌時,任他是誰,一旦發現在禁宮裡走動,若沒有各宮的名牌在身上,都格殺勿論。

陰陽節時百姓燒香祭亡魂,鄭侯卻不是個敬鬼神的。宮裡的人都悄悄說,有國主在,這世間還有哪路妖魔敢近身。此話並非打趣,一個人如果殺人如麻,比惡鬼更惡,那他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像雪一樣的灰燼晃過了幽暗的長廊,如鬼魅般,由窗外飄進了屋裡。

油燈上的火星子照亮了少年的側顏,他還沒到束冠的年紀,面目十分地清秀。他正伏案抄經,朦朧的火光裡,頸脖後那紅艷的梅花胎記為這份只屬於少年的柔美,增添了一抹妖冶之色。

鄭侯尚未立世子,大公子瀛為鄭侯和下女所生。瀛公子文靜莊重,有悲天憫人之胸懷,常向王父進言以德治民,長此以往,便使鄭侯嫌惡,莫說賜封,連私宅也無,故此年近十七,仍留在鄭國的後宮裡。

大公子自知不得王父青眼,平日裡更是謹小慎微,素不與弟弟們爭鋒,世子之位,更是不敢肖想。公子抄著經文,再不足半月,便是國主壽辰,他不似其他兄弟母族強盛,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有為父抄經祈福,盼著王父身子健朗,平平順順,安安穩穩。

瀛公子抄了幾日幾夜,也有些疲意,可又怕自己趕不上,便不敢歇息。拿著筆蘸了蘸墨,燈火陡地滅了滅,他手上一頓,燈又亮了起來。今夜也沒什麼風,油也不見少,怎地這般?

大公子收斂心神,剛要下筆,方才才說無風,陡然邪風躥來,吹開了窗扉。燈火頓然熄滅,經文翻飛,公子赤足快步走到窗邊,正要將它閂上,恍惚之中,他竟聽到了模模糊糊的歌聲——宮內宵禁,也不曾聽說有人擺宴,眼下都這個時候了,是誰還在唱歌?

公子瀛伸出手掌,白白的煙灰飄落下來。天上無月也無雲,平白無故地,一股涼意爬上了脊背。

大公子關緊了門窗,也管不上收拾筆墨,早早進去了內頭。他身邊內侍兩三,不見妙齡宮女,莫說和鄭侯的其他公子比,哪個王孫公子到了這個年歲,還個暖被的小丫頭也無。此處這般清冷,公子自身也未覺得有何不妥,他不命人伺候,自己換了寢衣,便去了榻上。

公子躺下,卻並未睡著。四下安靜,他倒想起宮人那兒聽來的胡話——這兒原本是齊國的王宮,當年,鄭侯入關,齊王被迫自戕,鄭侯命宮裡三千人為齊君陪葬。傳說,到了三更半夜,會見到一個無頭的鬼魂在宮廊上行走,那是慘死的齊王索命來了。

大公子往裡蜷,兩足縮進了衾被裡,迫自己睡下。

三更,床上的人猛地“唰”地掀開。公子瀛一頭熱汗,胸口微微起落。他望著床的另一頭,呼吸放得極輕,這樣的話,他才能聽清楚,歌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公子瀛拿著燈,夜裡的禁宮和白日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他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宮廊上,空曠的地方只有他的腳步聲回響著。他停下來幾回,每次當他想打退堂鼓,那歌聲又好似要將他給引過去。公子咬緊牙咽了咽,拂袖往更暗更深的那一條路快步走過去。

這座王宮,很大。在這裡頭,除了人之外,還有許多披著人皮的東西。他們或許曾經也是人,只是在這裡待久了,心就被吃了,還有些的,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能算是個人。

大公子來到了一個荒廢的小院。他靜靜地環視著,他曾聽說,宮裡有一個地方,是犯了錯的宮人的去處。也並非一定是犯錯,也有的……是失了王父寵愛的人,他們當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鄭侯逐鹿天下,網羅了中洲的所有美人,可是,鄭侯的寵愛就如同水中月,今日尚得侯爺一分垂愛,明日有可能就是三尺白綾。所以,要留在鄭侯的後宮裡,他們要牢記在心,所有的賞賜和偏愛,大多都只是一場心血來潮。是生、是死,往往只在鄭侯的一念之差。

夜風直吹,煙灰灑滿。公子瀛清晰地聽到了從前頭的那一扇門後,傳出女人唱歌的聲音。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她跳著舞。長至曳地的袖子如水一樣,明明是如此歡喜的歌,她的聲音卻哀哀凄凄、幽幽怨怨。在這如同廢墟一樣的地方,她的身影宛如妖魅。

大公子在她的歌聲裡失了神,他站在門後良久,直到那女人停了下來,她似乎極悲傷的模樣,斜著身用袖子掩住臉,肩膀抖動著。那哭聲卻很是詭異,就像是跑調的弦,瀛公子握緊了燈,想悄然地離去,可突然吹起的狂風,將門扉給吹開來。

那女人猛地回過頭,露出一張白白的臉。

公子大驚,手裡的油燈摔碎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才掙扎地要爬起來,就看見了一雙繡花鞋。他一抬頭,就見到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她戴著一個灰白的代面,通紅的眼透過面具,落在瀛公子的身上。

別……公子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聲門,他發不出聲音,身子輕輕地顫抖。他爬著一步步地往後退,那女人就踩著繡鞋,也一步步地走近他。

別過來……突然,那女人跪下來,慘白的雙手抓住了公子。大公子喊叫一聲,掙扎起來,女人卻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尖聲地喊:“——王上!王上!您來啦,您終於來啦——”

爭執之中,她臉上的面具被掃到了地上。公子一看,驚見眼前的並不是什麼年輕女子,而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不知從哪弄來的胭脂水粉,濃妝艷抹,看起來極其之恐怖可疑。

老嫗抓住公子不放,一直哭叫著他“王上”,這頭的聲音驚動了宮裡的守衛。他們趕過來,將那瘋婦拿下,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極是難看。瘋婦卻朝他伸長著手,狂喜地喚:“王上——是奴婢啊,王上——”

當夜,此事就傳到了鄭侯的耳裡。

第二十三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噩》下

秋陽宮。

這兒,曾經是齊王的寢宮,是整個宮殿戒備最森嚴之處。這裡無時無刻都亮如白晝,通往內殿的路上,蓮花池裡點亮著一盞盞宮燈,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進寢宮,就可以聞到一股很重的沉香。那是用幾十種的香料調制而成,傳說古時君王下葬之前,為了掩蓋屍身腐臭的氣味,就會在王宮裡乃至於墓室的內外,都燒上這濃郁的香。這麼一說,這宏偉的秋陽宮,就好似一個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著誰。

“停——”在後宮裡被拿下的瘋婦,此時此刻被人五花大綁,重鎖押到了秋陽宮外。內侍尖聲一喊,跟著就有人入內通報。他們忙忙碌碌,走路卻沒有半點聲音,晃進晃出的身影,像是一個個模糊的鬼影,而站在殿外那些玄甲武士,則是一個個催命的鬼使。哪個活人來到這裡,誰不膽戰心驚。

鄭侯身邊的近侍走出,他掐著嗓子道:“帶進來——”侍衛就像拖著一個死物一樣,把罪人拖了進去。

陰陽節,祭亡魂。

過去,在這樣的日子裡,王宮裡可一點都不冷清。先前的鄭侯,沉迷於鬼神之說,每年一到這時候,宮中就大肆舉祭,白煙彌漫,沒燒透的冥錢在整個王宮飄蕩,好似要把這兒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招來——什麼時候起,這些都沒了?鄭宮裡曾經豢養的那些巫師術士,一夜之間,都全消失了。

內殿,老婦被粗魯地扔下來,鎖鏈清脆地響動兩聲。她顫顫地縮著脖子,陳舊的白衣上都是泥濘和血漬。

內侍監碎步而來,停在屏風前十步之外,跪拜下來,輕輕說:“國主,罪人帶到。”

裡頭跟著就傳出了細微的響動,那是緙絲拖拽在地上走來的聲音。不多時,從裡走出個人。他就是鄭侯無極。

傳聞,鄭侯面目獰惡,連惡鬼都懼之。可眼前的鄭侯,他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猙獰醜惡,相反,恐怕這世間,除了千年前的春君蘇闔,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為俊麗的男子。雖然如此,他的眼像劍刃,那戾氣遠在窮凶惡極之上,殺戮對他而言,只在一睜一閉之間。

他就是這個天下,現在的主人。

“就是她?”鄭侯走下矮階,他聲音低沉地說,“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宮裡裝神弄鬼。”

內侍監跟在鄭侯的身後,細聲道:“回國主,這瘋婦原是前朝樂府的舞姬。當年,齊君大葬,國主曾有命,隨葬者須清白出身,此婦為胡姬,故不在隨葬之列,後發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潛入廢宮,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來,還是個前朝余孽……說及前朝,鄭侯眼裡似有微光閃爍,仔細一看,又什麼也沒有。他說了聲:“退下。”

侍衛放下老婦,退出內殿。

鄭侯就站在那婦人的面前,她原是瘋瘋癲癲,火光之中,晃眼一見鄭侯,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睜大著黃澄澄的一雙眼,抹著胭脂的嘴唇翕動著,眼角漸漸地凝出了一滴清淚,“王上……”

她認得的,不是鄭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紅色的王服。

她顫顫地爬到了鄭侯的腳邊,周圍之人看到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來。殿裡響起了沉沉的聲音:“說。你是何人?”

我是……老婦一臉怔怔。我是……我是……

一個胡姬,何來名諱。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還記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樂府外頭,一個紅頭發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裡。她衣著單薄,赤足踩在雪裡,凍得一臉烏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賤的。因她是胡人血脈,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裡受人欺壓,日子過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兒,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搶了阿母留給她的首飾,把她趕到了冰天雪地裡,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無處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裡凍死。她什麼都不會,只知如何伺候、討好貴人。天寒地凍,她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便只有跳舞。此處無人奏樂,她便自己唱著歌。胡姬天生無骨般柔軟,故為朝中貴人所喜,不少貴族府裡都豢養著胡人。她們身份低賤,不管如何受寵,都只是貴人之間的玩物。這樣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麼盼頭……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大膽——!內侍一聲呵斥。

胡女渾然不知,自己跳舞的地方,是齊王回行宮路上的必經之處。她被人押到了王上的跟前,冒犯齊君,該當死罪。胡女連求饒都不敢,本以為這一回死罪難逃,卻不想,一個玄黑色的慢慢走進她的視線裡頭。

“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歌?”

那聲音,沒有多余的憐憫,也沒有一分一毫的輕視。胡女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王上……難道王上,是在跟她說話麼?——然後,她又聽見齊王說:“抬起頭來。”

胡女顫巍巍地把臉揚起來,她看見了年少穩重的天子。

彼時,齊王季容初初掌國四載,年輕的齊王並非英姿勃發的少年人,反是氣度沉穩,眉宇之間,有很重的憂思。即使是如此,這樣的王上,對一個不斷受人欺辱、活得如同螻蟻一樣的胡女來說,已經是如天上的神君一般。

內侍監道,王上問你話,還不快速速回答。胡女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是奴婢,家鄉的歌……”

家鄉……少年齊王眼裡流露出一絲感懷,傳聞,齊王的生母,也是一名胡女。那可憐的女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就慘死在了這森森的禁宮裡。

齊王免去了她的罪,他還說:“嫪醜,給她找一雙鞋來。”

胡女穿上了王上賜給她的繡花鞋,凍得已經發紫的腳趾,竟好似有一股暖意淌過……

這是齊王第一次和她說話,也是唯一的一次。

火光跳動,鄭侯目光沉靜地看著老婦,他稍微俯身,嘶聲地喃喃:“你也是一個,被他所迷惑的人……”那聲音,這麼冰冷。

老婦睜了睜眼,她漸漸看清了眼前之人。這、這不是……這不是王上!她似乎想起來了。她想起來,這個人,是竊取了王土,將齊王活生生逼死的惡徒!

你……你……婦人還來不及干出什麼,一記袖子狠狠地從眼前掃過!

她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滿嘴都是血。侍衛進來將這膽大瘋婦給押住。

鄭侯看著她,像是看著一件死物:“凌遲。”他拂袖,大步走進了深深的黑暗裡。

——鄭侯無極在位之時,常施以重刑,視人命若無物。鄭侯暴虐成性,不說他人懼之,連鬼神都不敢接近。至於,他的親人……

公子瀛夜裡受驚,回宮後果然大病了一場。他自幼體質質弱,是打娘胎就有的不足之症,藥石罔效,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身體,是絕對擔不起國之大任的。曾有個道士似真似假地說,大公子這是心魂不定,乃是早夭之命,大公子再如何不受待見,此話也令鄭侯十分忌諱。那道士後來命運如何,可想而知。

大公子燒了兩天兩夜。此夜,他又發了噩夢。夢裡頭有許多的白影,他們舞著劍,其中一人,他的臉上帶著青面獠牙的銅面具,那人突然拔劍,追著他來。大公子慌怕地逃命,那人仍鍥而不舍,大公子害怕時,大聲地叫著“王父”。這世上,若說有誰在公子心中高大甚於這天地者,唯王父莫屬。奇的是,當他喊著王父之後,那追著他的鬼影就停下來,漸漸地消失了……

公子醒過來時,汗流浹背,燒也這麼退了。他正欲喚人,轉眼一看,冷不防見著了那一道屏風之後的狹長身影。

“……王父!”瀛公子起來,忙要跪下來。鄭侯的聲音傳進來:“你躺著。”

公子的臉上驚疑不定,全然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實在料不到,王父會親自來看他——可憐這鄭侯的公子,光有長子的名頭在,卻處處不如其他兄弟。那幾位弟弟,誰不是已經出宮建府,有自己的屬臣和隨扈,只有長公子瀛還留在王宮裡頭,搞不好,來日連個封地都沒有。

鄭侯素與子嗣不親,他親緣甚薄,素不見愛重哪個,倒對大公子是更加地苛刻涼薄,可偏偏就是說什麼都不廢了他。

大公子只以為王父馬上便走,不想陡然聽到鄭侯問:“那瘋婦,可曾在你面前瞎嚷什麼?”

大公子怔了怔,抬眼看看王父,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她……她說……”

……王上?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公子自然難以啟齒,他隨即馬上道:“必是她將我錯認為王父,這才說出這等瘋語,還請王父明察——”

公子跪了下來。他低垂著眼,只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內心也跟著七上八下——鄭侯多疑,他只怕,王父以為他有異心,若是這樣,他真是、真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剛這麼想時,一只手探過來,將他的臉輕輕捏起。

鄭侯靜靜地端詳著少年的那一張臉。

大公子長得一張容長臉,即不像他王父,也和他母親不像,沒人知道他是像誰。他個子高挑清瘦,膚色也比一般的男子白皙一些,眉宇間總有一絲愁緒盤繞著,不知從何而來。

兩年。轉眼,兩年了。

無極看著那張臉,大公子不止長得越來越像他,連字,也是一模一樣……他尋了他二十年,原是就在身邊。

——這兩年,他到底是怎麼忍下來的?

“——王父?”

這一聲“王父”,將鄭侯拉回了現實之中。大公子察覺那擱在他臉上的溫熱離他而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又從萬丈深淵裡,保住了一條性命。

鄭侯令公子起來,既不追究他犯宮禁一事,也不盤問公子那瘋婦還說了什麼話。大公子病好了以後,撥著琴哼哼的時候,內侍問他:“公子唱的是什麼?”

公子笑著搖了搖頭,輕道:“許是……思鄉的歌罷。”

——番外《噩》 完——

第二十四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欲》

齊國亡了以後,鄭國攻占臨緇,雄踞中州之龍脈,至此已有二十余年。這些年,鄭侯的軍隊征戰四方,烽火不絕,國與國之間的邦交亦時善時惡,至善和至惡相互角力,這是中洲歷史上,一個紛亂而絢麗的時代。

沒有人懷疑過鄭侯統一中州的決心,事實上,在鄭侯取齊王而代之的僅僅六年後,鄭國已經相當於是天下之主,而鄭侯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戰國霸主。然而,眼看霸業將成,奇怪的是,在取齊國而代之後的第二十年,鄭侯突然就放緩了征戰天下的步伐。

後世有人說,那是因為鄭侯已經看出來了,鄭國雖獨得天下之勢,可到底時候未到,在他活著的時期,恐怕是無望見到天下一統的盛世了。但是,也有人說,鄭侯的改變毫無預兆,簡直像是在一夜之間就放棄了眼前的宏圖霸業,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他從一個以戰謀天下的暴君,轉眼間成為一個耽於享樂的君王,史書上卻也沒留下太多的蛛絲馬跡。

在鄭侯治國的最後十年裡,他犯下了幾乎每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到最後都無可避免會犯下的錯——欲。

臨緇,京畿。

中州連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繼,縱使年年開倉布施,也依然是杯水車薪,更遑論還有各地每年加重的稅務,使得年年餓死的人不下幾十萬。管道上,一隊華麗的車輦行經而過,和這一路上的荒蕪和破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等儀仗,不說在鄭國裡,中州有此財力者,當屬鄭侯無疑。

那些跟在王輦後頭的宮娥個個長得水靈,在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眼中,簡直如天女下凡一般。車後隨行的玄甲武士共計有上百人,一個個則都凶神惡煞,路上但凡有貿然接近之人,一概斬殺。

王輦中,鄭侯盤腿倚坐,除他之外,車內並無他人,內侍在左右步行,車輦四面八方都有武士圍守,將王輦守得如銅牆鐵壁一樣。就算這樣,鄭侯仍然隨身帶著他的佩刀。鄭侯的這一把寶刀,傳說是春君當年所用,他從不讓它輕易離身。

路上稍作休息時,王輦裡的鄭侯看著不遠處。

熱風吹拂,華蓋輕揚。在距離行隊不遠的地方,有僧人正在施粥。此事不算罕見,一般廟裡若有點余糧,一些住持就會帶著僧人到外布施。內侍監順著鄭侯的視線暗暗瞅去,只見那批僧人當中,有一面目極清秀者,想是平日也無幾頓飽飯,長得頗是消瘦,略有病氣,然面目好是溫和,粗粗一看,倒是有幾分弱柳之姿。

內侍監招了另一人過來,細聲地交代了幾句話。

鄭侯的眼色不變,他只是靜靜地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它圓潤光滑,像是那充滿著血腥和欲望的記憶裡,那纖細白皙的玉脖,干干淨淨的,上頭那些淺淡的青紋,便是它血管的紋路……

——世人皆說,鄭侯的後宮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美人,宮侍的人數比起當年齊王在位時就整整翻了一倍多。盡管身邊美人無數,鄭侯並無扶立正室,因著前朝有繇奴之禍,致使鄭侯對後宮極其約束,後宮裡也只有那幾位生養過公子的還能勉強稱得上主子。可就算是這樣,她們的存在,甚至還不如那幾個在國主面前得臉的下人來得鮮明。

或許,整個後宮,對鄭侯無極而言,始終只是帝王的附庸,是除了這個天下之外的另一種瑰麗的嘉賞。他並不沉迷其中,卻也不吝於享受。

這座禁宮花團錦簇,那些肥沃的土壤裡開出的花,究竟是用了多少鮮血來澆灌。宮廊上由遠走來一個少年,他身形瘦高,想是鮮少在日頭下行走,氣色略嫌蒼白,可膚色是同雪一樣地白。他像是一朵腐地裡開出的梅花,為這已經從骨子裡腐朽的地方帶來一抹幽香。

公子瀛為鄭侯長子,在他之外,另有三位公子,除了四公子桓年不足十歲,尚留在宮中,另兩個都是一滿十四歲就出宮去。唯大公子瀛還住在宮中,身上既無職責可為王父分憂,又無門客心腹臣屬,而世子之爭,卻一日一日地漸漸浮上了台面。

“自古立嗣,立長而不立賢。”大公子的老師田嬰乃是鄭國上卿,少時曾周游列國,以博學而聞名。公子瀛聽到這樣的話,頓時一陣惶恐,他拜下來,猶豫道:“王父春秋無期,立嗣一事……自是不著急。”

田嬰卻搖頭道:“賢君以立嗣穩朝堂,免儲位之爭。國主有兩年不舉兵,一為養民,二為立嗣做准備。”公子靜而不語,聽先生道:“鄭侯亂世起兵,殺伐果決,此為萬民之福,卻也是萬民之不幸。”

“老師……!”大公子臉色變了變,此話有不敬之嫌,他是……是怕先生有事。

田嬰接著說:“國主為亂世之君,如此果斷當不可避免,故此更要在立嗣一事上謹慎,當以仁德品性為先,這才能守住鄭國的千秋基業。”

“二公子欞雖才思敏捷,但睚眥必報,詭詐善妒,三公子狴如其父神勇善戰,可暴戾恣睢,視人命如無物。他們當中不論是誰做國主,其他的公子都不會活命。國主應當明白,唯有立長公子為嗣,剩下的幾位公子方有一線生機。”

大公子瀛本性寬厚,必不會輕易殺其手足,又無母族外戚,為免內政動搖,以長遠為計,當立為世子。

——但是,他們卻都不知道,鄭侯幾乎給了他的每個兒子乃至於他們的母族希望,令他們都各自暗暗相信,自己將成為天下的下一個主人。朝野的明爭暗鬥,公子們也暗中較量,彼此的仇恨早就埋下,而這些都是鄭侯默許之下的爭奪。他任由著二虎廝殺惡鬥,最後的目的,是為了……

“有些人,不是天生,就配做一個父親的……”鄭侯發出了嘶啞的輕語。他的身前有人伺候著,那個人有個纖細白皙的脖子,青色的血管紋路清晰可見。內侍都跪在外殿,他們都面無表情,跪拜時他們會露出自己的後脖子,要是犯了什麼錯,或者是國主不滿意,只要抽出刀來,一起一落就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內侍監站在距離國主的床榻最接近的地方,他聽到了鄭侯所說的話。

許多人都知道,鄭侯年少時受其父子閭與繼母的虐待,這不是一個秘密。所以,也有人猜測,鄭侯和公子們不親近,多少同少時的經歷有關。可是,鄭侯對他自身的兄弟姐妹卻很寬容。他極疼愛自己的同母胞妹紅纓夫人,夫人遠嫁青城之後,他又寄情於弟弟子琰的女兒,長樂郡主身上。長樂郡主和紅纓夫人模樣肖似,十分受鄭侯的寵愛。那鄭侯說的這一句話,指的是其父,還是自己?

內侍監不敢隨意揣摩。驀地,床帳後發出了劇烈的響動,是男人像抓住獵物一樣摁住了那個瘦弱的僧人,他從後扼住了他的脖子,像是一個陰影完全籠罩住了他。“嗯……”僧人兩腮酡紅,咬緊的牙齒還是沒制止住痛苦和歡愉交織的呻吟,男人炙熱的手掌擦過他的背,那裡像是燒紅的鐵一樣,又像是一朵梅花,一片雪白裡透著誘人的紅……無極俯下身,他闔著眼,鼻尖點著細密的汗珠,火一樣的嘴唇慢慢貼住那纖弱的頸項。

大公子一早便去了書閣,這兒已經有些年頭,素日裡不會有其他人過來。

這書閣年久失修,屋頂破漏,走過道兒時有粼粼的光灑下來。公子不知從哪兒搬了張梯子過來,他爬了上去,架子上的書簡有很多已經毀壞,被雨水給泡得字跡模糊不清,他也不覺有半分掃興。公子瀛雖不說機敏伶俐,但好學勤奮,故有人說,長公子有先齊君子之風,但是這等贊美之言,卻引來鄭侯一聲嗤笑。

君子當不成上位者,只能任人魚肉。鄭侯崇尚霸權,常以齊王之敗為鑒,直言文人曉風花雪月,不通治國,齊王得盡人心,也擋不住無情的千萬鐵騎。

大公子雖怕王父甚深,卻也敬他甚多。要說公子幾位如何,二公子善奉承迎合,三公子縱然粗鄙卻也善獵,常獻上美物令王父展顏。大公子會什麼?他只要少說兩句掃興的話,他父親也就不會對他冷落至此了。

瀛公子翻著書卷,這裡有很多未傳世的古籍,想是過去齊宮裡某個人所收集的。此時,公子聽見腳步聲,是一對宮娥走過。

“你可知,錦梁宮前兩夜裡,又有人死了……”她們刻意壓低了聲音,“是之前國主從宮外帶回的那個和尚。”

“是怎麼死的?”

“怕不是仗著幾日的殊寵,不知好歹——”美麗的宮娥吃吃地笑,“根本不需要等到國主生厭,自有人會收拾了他。”

那笑聲清脆悅耳,卻教人森森一寒。

她們慢慢走遠。

公子卻想,錦梁宮。這是鄭侯後來修建的行宮之一,聽說它華美又豪奢,除了鄭侯自己之外,沒有人去過那個地方。因為,那裡都住著鄭侯的禁臠,王宮內外都在傳國主在錦梁宮夜夜笙歌。那是鄭宮最引人遐思之處,它同時也是欲望的溝壑,像一只貪婪的獸張著血盆大口,每隔幾日,都有死人從那裡被抬出來,埋在了萬古深淵裡。

腳步聲遠到聽不見了,公子不知何故失神,他一碰,夾在書簡之間的一物滑落下來,吹起了漂浮的塵埃。

瀛公子咳了幾聲,他拍著那些灰,踩著梯子下來。他蹲下身把書簡撿起來,冷不防地看見一個布卷。那是一張畫。公子將它打開來,隨著浮動的煙塵,一個披著玄甲的少年躍然紙上。

那少年身如蛟龍,手裡擎著一把寶刀,畫他的人想是傾注了不少的心血,才能把這少年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公子無聲地探出手,指腹輕輕地拂過畫裡的人,在畫的右邊提了一句詩。

公子眉目微垂,如羽般的長睫輕輕地顫著。他念道:“山海……去無極……”

山海去無極。

金麟殿上人影憧憧,金色的托盤上綴著寶石,卻只用一個白色的布蓋著。鮮血滴下來,從王位流下了台階。最後,他還是掀開了它——

床上的人猛地一清醒。

“出來!”他赤著腳大步走出來,沒人知道他在找誰,他咆哮道,“你出來!無極知道,你就在這兒……你在這!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秋陽宮的內侍跪成一地。在這座禁宮裡,沒有人願意知道太多的秘密,一旦你明白得太多了,離死,就不遠了。

不多時,鄭侯臉上的狂亂,就慢慢地褪去了。他看著這座宮殿,眼神停留在柱子上的龍首雕紋。他從未懷疑過,齊王是有多麼地恨他。季容用自己的死來懲罰他、報復他,到如今,也仍然沒有放過他……

他低聲地喚:“內侍監。”

內侍監無聲地走來,他匍匐在鄭侯的腳邊,細聲地答:“奴婢在。”

“把大公子帶來。”他的眼神暗暗,緩緩地說出這一句話。內侍監應了聲“諾”,不敢多停留,躬著身要退出去,無極卻又說,“不。”內侍監停下來。

鄭侯輕聲地說:“大公子睡了,不許吵他。”鄭侯的這一句話,宛若一個慈父所言。

整個秋陽宮一片死寂。之後,就見宮燈亮了起來,是鄭侯深夜擺駕,去了錦梁宮。

錦梁宮位在王宮北面,僅用時一年三個月就建成,期間不知累死了多少的奴隸。它建在一片湖上,湖裡種滿了蓮花,開得異常地鮮艷。有人說,那是因為這池子的花和魚是吃人肉的。傳說,錦梁宮裡的個個都是世間少有的尤物,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以取悅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然而,就算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們就像這池子裡的花跟魚,嘴裡吃著人肉,但是,隨時隨刻都會被連根拔起或是肆意魚肉。

鄭侯未傳人伺候,他命人奏樂,上酒。樂師抱著琴簫入殿,內侍為鄭侯斟酒。內侍監尖聲道:“奏樂——”

相傳,先齊亡國之君,也善樂。那位是飽學之士,身上集聚了君子之風儀,鄭侯還記得初見那時,齊君為虎所驚擾,縱然一身狼狽,君子的風度也絲毫不落。

無極。山海無極。

夢裡的僧人說,齊王心裡裝的,是這個天下。如今,天下已經在他的手裡了。

鄭侯出聲問:“是誰彈的琴?”琴聲一止。用不著等多久,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琴師就跪在了鄭侯的腳邊。

內侍過來,將琴師的臉揚起來。琴師是個美人,膚如凝脂,唇紅齒白,興許還有點胡人的血脈。

但是,他不像。

鄭侯無極最初的欲望,來自於那個尊貴年長的男人。那個男人,消瘦、蒼白,身上總有一股虛弱的病氣,而這一切,都讓曾經少年的鄭侯無比地沉迷和向往。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鄭侯的欲望,開始變化。他仍舊中意白皙瘦削的人,而他們無一不年少青澀,或是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他喜歡他們眼裡的惶恐和謹慎,他甚至沉醉於看著他們露出迷亂和瘋狂的神色。

借此,他才能鎖住心裡的惡獸,他才能保住他藏在這座禁宮裡,唯一的一顆明珠。

鄭侯拂手,讓琴師退下。琴師袖子下的手攥緊,他好不容易等到在國主面前開臉的機會,又怎能看著它白白失去。他情急之下,俯首拜倒:“——國主。”

這一聲叫喚,令那摩挲著扳指的手一頓。

內侍監的眼皮動也不動——琴師的聲音,清朗而明晰,和禁宮深處的那一位,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嗓音。

琴師總算留住了鄭侯,他聽見前頭響起了冰冷的聲音:“過來。”那是欲望的召喚,是登向財富和權勢的天梯。他爬向了他,那只手伸過來,捏住了他的臉龐。琴師從未料到,是個這樣俊美而恐怖的男人。

“你的口音,不似鄭人。”那粗糙的指腹揉過琴師的唇,他戰戰兢兢地應:“回國主,奴、奴曾是齊人……”那手指探了進來,捏住了他的舌。

齊人?毋怪……男人微微屈頸。

夜涼,露重。瀛公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不能寐。可是,他的宮裡,沒有值夜的宮女,連個陪寢的侍兒都沒有。

對此事,瀛公子向來羞於啟齒,他更是不能去王父面前討人伺候。瀛公子年有一十七,早該通事,然而他實不知,他的王父絕無可能讓他碰任何人,自然也不會讓誰去動他。公子不知,父親居心叵測,他只當是受人冷落,平日不覺如何,便當修身養性,可今夜老想起那些宮娥的話,錦梁宮……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瀛公子胡思亂想忍了半宿,還是不免動了淫心,此事原也不必羞慚,可不曾有人好好教過他,他胡來過幾回,大都覺得不爽利,次次草草收場。

這一夜,少年蜷在被子裡。他咬住了唇,趁著無人,手探進解開的褲頭……那物也奇,將弄兩下,就硬得渾身都疼,公子喘了喘氣,蒼白瘦削的臉蛋升起一片紅暈,他的脖子也一片通紅,頸脖後露出的印子,鮮艷得好像在滴血似的。

“唔。”公子死死地隱忍著,他不知如何使自身愉悅,只胡亂套弄一氣,指甲刮得皮肉生疼,這疼痛卻讓他一陣顫栗,頂口的小眼汩汩地流精,很快澆了他一手。出精之後的一段時刻裡,公子都閉目喘氣,好似順不過來,誰想到,他竟出了一頭的冷汗……

殿內一室旖旎,琴師半跪於榻,後頭探來的一雙手死死地勒住他,在他身前凌亂熾熱地用力摸索。粗喘和呻吟在房梁繚繞,熱情如火,到後來,那呻吟由緩轉急,漸漸就帶上了嘶啞的哭音。那痛苦的聲音,撓在殿外頭那些奴才的心間上,每個人都像蠟做的一樣,動也不敢動,連氣都不敢喘。

眼看要登極樂,琴師也是鬼魅上心頭,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迷亂之中,便在鄭侯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王父……!”

——驚變就在一瞬間!

內殿驚傳出琴師的慘叫,內侍監匆匆入內,便驚見那琴師翻在冰涼的地上,而鄭侯的臉色一片鐵青——國主到底有多久,沒這樣動過氣,內侍監兩腿一軟,跪了下來:“國主……息怒!”

殿內殿外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

鄭侯披上了衣服,他的眼神如刀,正一下下地割著那個琴師。琴師連求饒都不敢,他恐懼地吸氣,鄭侯走近一步,他就往後爬一步。然後,他滾下了台階,再也沒有退路。

無極冷眼地看著他,他問:“還有多少人知道?”

琴師囁嚅著,多少人……只要長著一雙眼,看一看整個錦梁宮!誰不知道!還有誰會不知道!

若天下人知道,鄭侯一世梟雄,居然對親子生出畸念,你說,此等禽獸不如之人,憑什麼坐擁天下四海,受萬人敬仰?!

琴師死到臨頭,忽然瘋瘋癲癲,他用公子的聲音高聲說:“王父……王父!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錯的是你,我沒有錯,錯的人是你——”

忽地,寒光劃過,血濺三尺。男人兩眼血紅,他的刀上滴著血,沿著尖落在赤金鋪開的地面。

無極抬起手,扳指上也沾了血漬,他慢慢地用手背擦過了臉。

“把這兒,收拾干淨。”男人神色木然,他喑啞地說,“內侍監,寡人乏了。”

屋裡頭,“唰”地一聲響。

燈火照亮了少年的側顏,公子照著畫,他拿起筆,一點一點地細細描繪——

山海去無極。

無極……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

連著幾天下雨,好容易才等到放了晴。內侍過來傳話,請大公子前去議事的正殿。

瀛公子不敢怠慢,他衣服也沒換,就趕過去了。到了那裡,他瞧見王父。鄭侯坐在上座,他今日著了一身玄暗的袍子,看起來依然如此威嚴。大公子在十步之外跪地,拜見了王父。

鄭侯聽到他的聲音,卻沒有看他。他也沒有叫他起來。大公子只好維持著這個跪拜的姿勢。

良久,鄭侯擲了一個木簡下來,它落在公子的眼前:“是誰教你這麼寫的?”

正殿裡,鴉雀無聲。

大公子抬了抬頭,他一看便認出來了,這是他先前上奏的一份奏疏。木簡上頭寫的,是說道連年戰火,百姓生活艱難,年年餓死者不計其數,鄭侯應新興農事,以養民為先,征兵一事,當緩則緩。

“回王父,”公子瀛斟酌地回道,“沒有人,教兒臣寫的。”

鄭侯不應。大公子仿佛是豁了出去,他爬起來,看著父親道:“王父,今不過休兵兩載,民生尚未復蘇,過去那些年所耗的,是先齊留下的根基——”

殿上猛地傳來一下重響,鄭侯冷冷地看著他。公子瀛喉結一顫,自明失言,跟著聽鄭侯低沉道:“你滿嘴為了百姓,可自身錦衣玉食,日子不曾有半點委屈,”他寒笑一聲,“你真懂什麼民生疾苦,再者,寡人為君,又可曾說是為了萬民福祉!”

公子一震,緊跟著連忙說:“王父,兒臣不是要教訓王父,兒臣……兒臣也是、也是為了王父設想……”瀛公子素不是個牙尖嘴利的,他不知如何說明白,他規勸鄭侯,不單是為了百姓,也是為了父親的江山基業,民是國之根本,如耗損太過,怕有不利。

只是,他想說什麼,鄭侯自身何嘗不知道。

他懂他,就像他懂齊王一樣。那是君子之風,是流淌在血脈和靈魂裡的良善和迂腐。他們吸引著狼,最後,也死在了狼的口下。

大公子不敢動,當那陰影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籠罩住他……鄭侯的鞋繡著金線,上頭的龍張牙舞爪。公子覺得自己的命,仿佛懸在了一根即將崩斷的線上。

跟著,他聽見頭頂上的聲音問:“大公子的先生,是誰?”

瀛公子怔住。他甚至直起了身,輕輕地喚了聲“王父”。內侍監走過來,他對鄭侯道:“回國主,是上大夫,田嬰。”

瀛公子似乎明白了,他的王父要怎麼懲罰他。“不……”他失聲喃喃,往前膝行兩步,在鄭侯的腳邊磕頭道,“王父!不關先生的事,請王父明察!”

鄭侯卻沒有理會他,他如果要取一個人的命,從來就不會因為誰的求饒而動搖。瀛公子何曾想到,自己一時糊塗,會給旁人帶來殺身之禍。只聽到鄭侯一字一句地說:“去取田嬰的人頭來,如果公子再求,那就也取他兒子的人頭來。如果公子接著求,就取他父母弟兄全族的人頭。”

瀛公子何敢再言,他眼睜睜地看著內侍監躬身退出去,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想要追上他。可是,鄭侯後來說的話,卻阻斷了他的腳步,他站在那裡,去也不是,回也不是,陽光灑在他身上,他卻周身冰涼。

可不止是這樣,鄭侯又道:“你無用的書,讀得太多。來人,把大公子書齋裡的書全都燒了。”

“王父!”公子瀛回過頭。不多時,宮人就將公子的書都搬了過來,在他的眼前,點了一把火,一個個都扔進了火盆裡。

大公子無力阻止,可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我的畫……”就看公子魔怔一般,衝到了火裡去,也不怕大火燒身。

“攔下公子!”鄭侯怒斥道。瀛公子痴了也似,拼命地要救回他的畫。侍衛不得不將公子往後拖拽,他一摔便摔在地上,等他坐起時,就眼睜睜地那張少年的畫飄入了大火之中,一點一點地燒成了灰燼。

就這樣,紛亂慢慢地結束。公子茫然地跪坐在正殿的中央,他害死了他的先生,他的畫,也沒有了……良久,瀛公子才抬了抬頭,他看著殿上的男人。

鄭侯也靜靜地望著滿臉淚痕的少年,周圍很安靜。須臾,響起了男人低啞的聲音:“來。”他朝他伸出手。

瀛公子怔怔地看著那只手,等他回神時,他已經來到了王父的身邊。真奇怪……公子仿佛失了魂兒一樣,他看著男人的眉眼,卻想到了畫裡的人。

無極耐心地等待著那蒼白的手,慢慢地放入自己的掌心,然後,他便好似一狠心,將這單薄的少年攬來。公子猛地跪坐下來,他的上本身緊緊地靠在了王父的懷裡。

男人睜著有些泛紅的兩眼,唇緊緊抿著,厚實的掌心卻輕輕地放在少年的腦袋上。他安撫著他,聲音極其嘶啞:“子瀛,你要牢牢記住今天 ,只有當你當上國主,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他一字咬著一字,森然地說,“——為所欲為。”

鄭侯懷裡的少年嗚咽一聲,他緊緊地環住了他的父親。男人也抱緊了這個顫抖的少年,用臉溫柔地抵住了他的額頭,手一下一下地拍撫著他的背……

那是鄭侯掌國的第二十二年發生的事情。離他真正沉淪於齊王的詛咒,還只剩下半年不到。

第二十五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只有等你當上了國主。

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

為所欲為——

入春。

屋檐上積累的雪終於化開來,禁宮裡人煙稀落,放眼看去,仍舊一片蕭索。這年,宮裡難得如此清冷,人人都暗中猜測,是和鄭侯的頭疾有關。

自去年末,鄭侯舊疾頻發,病來時頭疼欲裂,這頑疾從頭年少便有,一發作起來,往往十分厲害。整整一月,鄭侯沒有臨朝,他將政務分別交給二公子和三公子。這二位自出宮建府,私下便明爭暗鬥,兄弟結怨極深,如今鄭侯不在,他二人就交手了好幾回,朝裡暗潮洶湧,多以為鄭侯此舉有試探公子們之意,必會在今秋決定立他們當中一人做王世子。

鄭侯人未臨朝,錦梁宮卻日日夜夜都有靡靡之音傳出,可又有誰知道,在那一片旖旎之中,卻潛伏著種種殺機——

“前夜,又抬了兩個人出來。”宮人都暗悄悄地傳,“被削了半邊腦袋,腦漿噴得滿地都是,那些血,清都清不掉。”

“這頭疾以前也不是沒發過,何時像這回那麼凶險。依我看,這不是病。”宮人壓低聲音,鬼祟道,“你聽那頭說了麼,國主提刀殺人時,還喊了聲——”

她輕輕說了句,王上。

——到了春天,頭疾依然未見好轉,為治這病,鄭侯廣招天下名醫,依舊是藥石罔效。故此,宮中暗傳,那是齊王的怨魂作祟。

宮廊的盡頭漸漸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日前,鄭侯殺了公子瀛的先生,又命人燒了他的書,不少人以為,鄭侯要趁此廢立長子,可轉眼過了四個月,公子仍舊留在宮裡。

大公子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王宮的北面,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蓮池,雪才化了不久,池裡的蓮花就開得紅艷,極其少見。瀛公子在宮中日久,還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正是疑惑,猛地聽見前方傳出響動——

就看有十幾來人在前邊,宮奴拖著個人出來。那人合該是個男子,被人給脫了外袍,這麼涼的天,只留一件深衣。在一旁冷眼看著的白面紅唇的人,正是王宮的內侍監。就看侍衛把那那人身上穿的袍子呈給內侍監,這閹奴把衣袍捧在手裡看看,確認它完好無損。

那衣袍好似有些年頭了,但那上頭的繡的線和花紋,一看便知不是一般。被侍衛押著的男子是鄭侯的禁臠之一,他出身貴族,能文擅樂,此人平素也處處謹慎討好,故頗得鄭侯歡心,連月來多傳他近前伺候,除了金銀賞賜之外,連他家中父兄也多有提拔。這等寵愛,連服侍鄭侯許久的內侍監都甚為少見。

內侍監讓人妥善地收起衣袍,薄唇微啟:“好大的膽子,此物——豈是你能碰的?”男子顫巍巍地爬了幾步過來,哭著喊冤道:“貴人明鑒,這是國主前日賞給我的,這才膽敢穿上,豈料國主全都忘了——”此事他真是冤枉,前日國主要他伺候時,命他穿上這袍子。他也是看著這衣袍陳舊,大抵沒什麼妨礙,便也收了。他量國主喜歡,今兒又穿著這身來服侍鄭侯,不想居然無緣無故惹來了殺身之禍。

自鄭侯頭疾常犯以來,喜怒更是無常,就算男子真的冤枉,又能如何。這宮中,一年到頭冤死的……還少麼?

內侍監眯起眼,細聲說:“國主念你服侍得還算盡心,特賜鳩酒一杯,謝恩罷。”

眼看宮奴端著杯毒酒來,男子哪裡肯這麼乖乖就範,趁亂中竟給他掙脫了。他也不管自己無處可逃,跌跌撞撞地跑到宮廊上,猛地和廊上站著的大公子碰著了面。

公子瀛和他目光一對上,兩人都愣住了——他二人的模樣雖不說十成十的,卻也像足了六七分。

“你……”瀛公子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凌空“咻”地飛來一只冷箭,射中了他眼前的人,直接穿膛而過。公子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雙膝一屈,箭頭上的毒發作得十分迅猛,很快地,黑紅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來。

射箭的是那些黑甲武士,他們就像鐵面無私的閻王,見人犯已死,整齊地收起了鐵弓。

瀛公子看著那人凄慘的死狀,還陷在震驚當中,未及回神,就有一個白布把人蓋住拖走。他猛地一抬頭,內侍監如鬼魅也似,不知何時已經躥到他眼前了。

“公子,”內侍監臉上細聲輕喚,盡管他看似鎮定,眼裡的驚慌已經出賣了他,“公子怎生在此處,若被國主知道了——”

他兩眼森森地看著公子,輕柔地說,“奴婢們可是掉幾次的腦袋,都不夠啊……”

瀛公子一臉茫然,滿眼的驚疑不定:“我……”

內侍監卻喚了聲“來人”,恭恭敬敬地向公子道:“奴婢還要去國主跟前復命,這就讓人送公子回去。”

——此事後來如何,也並沒什麼結果值得說。卻說,瀛公子後來有兩日,閉於屋內不出,而後也再不敢隨意在禁宮裡走動。

瀛公子連日惶惶,不得好眠,又覺疑惑,又覺古怪,總之是百味雜成,唯有道是看花了眼,後拜見鄭侯,見他待自己一如往常,這才暗中松了一口氣。至於那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瀛公子素不敢深思半點,只刻意地將此事慢慢遺忘……

此後,轉眼又過了半月。

三更。

秋陽宮,鄭侯閉目臥於榻上。遠方有打更聲,宮中一片死寂,冷不防地,床上的男人睜開眼。

他施手摸了摸一旁,就碰到了冰冷的刀鞘。那是齊王賜給他的寶刀,這寶刀乃是神兵利器,刀上那浸潤過萬人鮮血的煞氣足以鎮壓鬼神。

無極……

他又聽見了那聲音。曾經,他日思夜想,盼著這聲音入夢,現在,它真的來了。男人猛地掀開紅紗,那個聲音又喚著他:無極……

他睜著通紅的雙眼,冷冷地看著周圍:“何方妖孽,滾出來。”他咬牙說,“你以為,你假裝成王上,寡人就會上當了——”

他說完這句話,那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鄭侯本以為那妖物離去了,忽然之間,他聽見少年清脆的聲音:王父。

……子瀛?

男人一頓。

少年的聲音更加急切:王父,快救我——

“子瀛……子瀛——”男人臉色一變,隨即喊道,“你在哪!快告訴王父!”

王父,快來救我……

鄭侯擎著刀跨出內殿,漫天的輕紗飛揚,他著急地尋著公子。忽然,他猛地看見,殿外的朦朧火光中,有一個影子。那影子發出怪笑,還有公子害怕的啜泣聲。鄭侯眼裡迸出殺意,他割開飛紗,箭步衝出,擒住了那人,眼看就要把這妖物殺了,尖叫聲之中,內侍監衝出來抱住了鄭侯的腰:“萬萬不可啊!”

閹人尖細的聲音,令男人猛地清醒過來。

“……”無極低頭看著自己擒住衣襟的人,那單薄的手臂擋住了臉,火光明滅時,他將手慢慢放下,滿臉惶恐地抬眼:“……王父?”

就看那銳利的刀鋒,距離公子瀛的腦袋,只有半臂不到的距離。“哐啷”一聲,寶刀落地。鄭侯的手掌一松,大公子就跌坐於地。他的胸口起伏得厲害,等到他看見了那柄刀,才明白方才自己離鬼門關僅僅差了一步。

公子受了驚嚇,他王父何嘗不是。鄭侯當年策馬縱橫天下,什麼生死關頭沒經歷過,此刻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往後退了半步,良久,才抬手將臉一抹灑,這才總算緩了過來。

內侍扶著鄭侯入內,遞了參丸給國主含服。待頭疾緩和,鄭侯這才看向外頭。大公子未得王父恩准,仍跪在殿外,不敢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方聽見鄭侯嘶聲說:“傳大公子進來。”

瀛公子跟著內侍進來,在臥榻的五步外跪下來:“……王父。”

火光下,少年臉色慘白。鄭侯方才差一點親手弒子,兩人都余悸難消。只看男人一臉冷漠,問:“你怎會在此處?”

不等少年回話,內侍監就柔聲提醒道:“國主日理萬機,想是不記得先前命長公子任黃門郎一職。今兒……正好輪到公子巡夜。”

無極確是忘了此事。他自犯頭疾,忘性極重,已經不少人為此而受到連累。

他只坐一會兒,又覺頭沉,內侍便扶著國主臥下,閉目養神片刻,就聽見大公子問:“王父臉色極差,可要……兒臣去傳太醫?”無極睜開眼,瞧見瀛公子望著這頭,眼裡的擔憂,並非作假,何嘗還按捺得住,說:“過來。”

自從那日燒書,王父抱著他,父子二人就再也沒親近過。大公子躬身走到榻邊,在腳踏邊跪了下來。

無極看著少年,公子垂著目,那雙眼睛仿佛籠著水霧,眉宇間帶著愁雲。他一直找的,即是夢裡人,亦是眼前人。少年望著父親,他不知他心裡的掙扎,只猶豫許久,仍鬥膽地伸出手來,放在鄭侯的手背上。

“兒臣……”瀛公子突然失神。

他好像,在那群跪著的宮人裡頭,看見了當日宮廊上,被毒箭射死的臠寵。那張和自己神似的臉透著詭異的青紫,血紅的雙眼睜得老大,正看著自己。

內侍監暗暗抬眼,小聲地喚:“公子。”

公子瀛這才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想要把手給抽回來。可在他這麼做之前,他的手已經被男人的手掌給牢牢地握住了。那力量,他無力掙脫。

只聽,公子有些恍惚地道:“懇請王父……多多保重身子。”

到了月末,許是這一回試的藥對了,鄭侯的頭疾大有好轉,那原先籠罩住整個鄭宮的陰霾才有所緩和。季日,鄭侯在宮中舉行大宴,邀請百官同賀。

泰和殿上,蕭瑟合鳴,身穿紅衣的伶人在大殿的中央獻舞。鄭侯在高座上,他身著玄黑色的王服,臉色絲毫不似久病之人,依舊是威厲嚴肅,教人望而生畏。鄭侯久不露面,此刻設宴,想也是為了穩定朝堂,制止流言。

在王座的下首處,便是鄭侯的三位丞相和四個公子。公子們皆是盛裝,撇去大公子不說,另幾位公子和鄭侯模樣皆不甚相似,都長著張剛毅方正的臉型,只眉目勉強能看得出一點端倪。

“國主,可要傳龍霆軍?”酒過三巡,內侍監便來請示。今夜,鄭侯和百官飲了不少酒,眼裡倒是清明,說了句:“宣。”

龍霆軍曾是齊國歷代帝王的親軍,專門遴選天賦極佳的孩子,自小調教,他們對王都忠心耿耿。相傳,鄭侯在當年,也曾是龍霆軍裡的一員。故此,鄭侯入主齊宮之後,並未廢去龍霆軍。

就看,前頭一列披著玄甲的少年武士步伐齊整地走到大殿中,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樣的青銅面具。

過去齊王在時,龍霆軍有在重要的宴會上獻祭舞的傳統。鄭侯做國主之後,這祭舞廢就止許久,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又再度命人排練。這對原先來自鄭國的朝臣來說很是新鮮,而臣子裡也有幾個齊國以前的舊臣,看到此景,無不暗覺唏噓。而公子們亦是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唯大公子原是興致乏乏,他近陣子時常如此,走神走得厲害,不知憂愁何事,直到前方的武士裡走出一人,瀛公子一見他的身影,就怔在當處。

“臣等,為國主獻舞,祝願國主千秋無期——”那從面具後傳出的聲音極是清朗,讓人為之一振。他說完話之後,所有人就跪下來,一起呼喝萬歲。

“開始罷。”鄭侯緩緩道。他神色如常,眼裡並無半點波動。

跟著,鼓聲就響起。

無數雙的眼目不轉睛地台上的年輕武士,他們似乎都沉醉在了春君的神話裡。在他們之中,鄭侯的大公子瀛的目光更是無比地熱切。他的兩眼牢牢地鎖在那舞刀的春君身上,雙手難以克制地抓緊了衣袖——

山海去無極。

他找到了,那張畫裡的人。

第二十六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少年郎意氣風發,身似游龍,同那雷雨一般轟隆密集的鼓聲,配合得可說是天衣無縫。最後,鼓聲定住,殿裡鴉雀無聲。戴著面具的武士們維持著終曲時的姿勢,動也不敢動,直到突兀的擊掌聲響起。

是鄭侯。他慢慢地拍了三下,沉重而有力,跟著,聲音低沉地說了句:“好。”

百官皆如夢初醒,台上的年輕武士收起兵戎,紛紛摘下了臉上的面具。他們個個都滿頭大汗,背上濕了一片。便看這些年輕人的模樣,都還未褪去稚澀之氣,可個個都精神氣足,大多是可造之才。鄭侯依舊神色淡淡,想是當年鄭侯自己便是英雄少年,風頭之盛蓋過萬千,還有誰可與之相提並論,光陰易逝,如今早沒有當年那意氣飛揚的少騎郎將了,只有令人聞風而喪膽的鄭國侯。

“哪個是春君?”鄭侯緩緩問道。內侍監又傳了一遍鄭侯的問話:“國主問,誰是春君。”

當他們當中的一人走出來時,鄭侯的長公子瀛不自覺地便攥緊了雙手——這下,他總算是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聽說,歷來飾演春君者,必是龍霆軍裡的頭號人物,就看那走到前頭的,確確實實是個英姿颯爽的年少人,年紀瞧著和大公子無二。他此刻一頭是汗,暗紅色的抹額都被汗水給浸透,可依然遮掩不住那俊朗的眉目。他一跪下,抱拳:“小人魏風,拜見國主。”

鄭侯靜靜地打量著此人時,瀛公子不知為何提起了一顆心。好在鄭侯並未有絲毫為難,反是微一頷首,道了聲:“不錯。”

鄭侯可是當世梟雄,能得鄭侯一句嘉賞,比什麼賞賜都來得有用。那名叫魏風的少年再是持重,也難掩激動:“多謝國主贊賞。”按照慣例,國主當賞春君,鄭侯於賞賜有功之人方面,從來不吝嗇,便直言道:“想要什麼,說罷。”

這般直白了當,確實是鄭侯的作風。那少年許是未料鄭侯如此慷慨,只經過短暫地猶豫斟酌,便說不要財物,只想要編入鄭侯的親軍之中。原來,龍霆軍在當年鄭侯攻入臨緇時,曾遭到血洗,後來有十幾年都一蹶不振,後來換了個統領上任,這才有扶持了起來。鄭侯身邊的黑甲武士,都是他自鄭國帶來的。說起他們,鄭國的官員無不談虎色變,這些武士是鄭侯手裡的最銳利的刀,往往國主要取何人性命,只要一聲令下,不出三更,一家老小人頭必定帶到,乃是真正的活閻王。

鄭侯聽到少年的請求,皮笑肉不笑地一揚嘴角:“有這氣魄,好——”他喚了聲,“丁六。”一個黑甲武士從黑影裡走出來,然後就聽鄭侯說,“就由你調教罷。”

瀛公子便看人漸漸散場,他說不上心境如何,只久久不能平靜,不知究竟是因為那場激動人心的舞蹈,還是因為,那個叫魏風的少年。可是,大公子再如何在意此人,卻也不能做何,只道是此時遇見,真要結識他,怕是沒有這樣的時機。瀛公子每每想到此,心裡便有三分苦悶,他豁然發現,原來,他在這宮裡,居然是如此不得自由,連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般悶在屋裡數日,等到瀛公子慢慢想通,即將要放下之時,那叫魏風的少年,連帶著陰謀和對欲望的沉淪及毀滅、種種的幸與不幸,都不期而至地來到他的生命當中。

今兒天氣極好,院裡的內侍就將窗戶門扉都打開來,省得屋裡不過風,把大公子悶出病來,還不得教他們被國主叫人扒下一層皮來。瀛公子一早便伏案練字,他自小身子便不結實,練武騎射自然就不必說,一概勉強罷了,故此公子也只好寄情於字畫詩樂,如此年少,字已寫得極好,便是鄭侯素不喜文弱書生,對大公子的字,也曾是親口贊揚過的。

正寫好一木簡,公子讓人用繩接上,突然便聽見由外頭傳來聲響。

瀛公子這院子素來鮮少有人來,他起來去到走廊上,正好聽見內侍不知訓斥著誰人:“當此處是什麼地兒,豈是任人來去的,要不是看在郡主這只貓的面兒上,你小子早沒好果子吃——”

“多謝公公行個方便,下回定拿酒來孝敬公公。”

院子裡站著個身著黑甲的英俊少年,就瞧他兩手上還抓著只大白貓。此貓可是大有來頭的,那是長樂郡主養的。這長樂郡主是鄭侯的親弟弟,定陽公的長女。據說郡主模樣長得跟遠嫁的紅纓夫人極其相似,故得鄭侯盛寵,常使其出入禁宮,甚至還流出了鄭侯曾幸郡主的荒唐韻事來。貓是郡主的貓,至於那來人,可不正是日前宮宴上得到鄭侯青眼的少年——魏風。

魏風畢竟是練武之人,一聽見步伐聲,就猜到來者何人,未等內侍發話,就忙屈身下跪,正要抱拳,無奈發現自己兩手捉著白貓,愣住之際,白貓便用力掙脫了去。

“哎——”內侍和少年都叫出了聲,卻看白貓靈活地跳了幾跳,最後一躍躍上宮廊,扭著尾巴,去纏住了大公子的腳。

魏風這才見到鄭侯的長子瀛,他原就聽說過鄭侯的四個公子,對大公子的印像遠不如其他幾位來得深,還道是個病怏怏的藥罐子,誰想到竟如此雋秀,好似一塊白淨無瑕的美玉。那大白貓想也是認得公子的,極有靈性。瀛公子屈下身來,兩手抱起了白貓。這本來多凶悍的野東西,就這般乖乖地由公子摸著毛。

瀛公子轉過來,他看著魏風: “我認得你,” 少年公子溫婉地一莞爾:“你就是那一晚上,扮演春君的人。”

“——見了大公子,還不快問安,規矩呢?”直到內侍呵斥,魏風這才回過神,連忙跪下抱拳:“小人魏風,見過大公子。”

跟著,瀛公子就命內侍取來竹籠,把貓關了進去。魏風瞧見先前那耀武揚威的貓主子,這下只能在籠子裡“喵喵”叫,不由笑說:“我看你還如何得意……”而又想起自己是在鄭侯的公子面前,忙斂斂神色道,“公、公子,小人失儀。”

瀛公子沒曾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當日的少年,心下自是歡喜。今見他跟一只貓兒較真,和當日那威風厲害的春君好是不一樣,亦不覺不好,反是認為這少年好生有趣。可惜他未能再多和魏風多說說兩句話,在旁的內侍就細聲提醒道:“公子,魏大人還得回去復命呢。”

說得也是……瀛公子眼垂了垂,雖覺可惜,但公子實也是個容易滿足之人,遂將籠子遞給了魏風,好讓他早早回去向郡主復命。

原想這不過是一場偶然,不料這才過了兩天,瀛公子便又再見到那個少年郎。

這一日,公子依舊在抄書時,聽到了動靜。內侍在外室待著,他不知想到什麼,刻意放輕了聲音,起身到窗邊一看,沒想還真是魏風。瀛公子笑著小聲問他:“你可是,又來尋貓了?”

魏風想是避開他人耳目,悄悄來見公子。他見瀛公子探出腦袋,嘴角一咧,露出了一雙虎牙來:“小人今天不用找貓,是特地來尋公子的。”

“尋我?”瀛公子奇道,“找我何事?”

就看威風從兜裡掏出什麼,左右看看,就抬手扔給了公子:“公子接著。”

瀛公子忙伸長手接住,低頭一看,原來是個梨子。跟著看少年又摸出了一個,咬了一大口,邊嚼邊擦嘴說:“公子幫小人抓貓,小人便以這顆梨報答公子。”

瀛公子在宮中日久,還不曾見過這般率直之人。瞧他吃得可口香甜,便也用袖子擦擦梨子,咬了一口,果真是不一般地甜。

忽地聽到腳步聲,魏風便抱拳說:“小人先走了,公子再會。”瀛公子便看著少年匆匆攀牆而出,目光久久都沒移開。

公子和少年,不知該說是緣是孽,可在這王宮裡頭,如此純粹的感情實在是鮮有。而那魏風不能說是常來尋公子,然一小段時日下來,也足以讓二人彼此熟稔起來,雖每次見面,不過一言兩語,便已經讓瀛公子十分歡欣。

又說鄭侯。他頭疾緩和,先是在宮裡舉行大宴,不到半月,便又攜群臣一起狩獵,這樣一來,自然便打破了鄭侯日子不久的傳聞。

鄭侯素愛打獵,此次出宮,除了兩位公子,竟難得還帶了大公子一起出游。就看鄭侯威風凜凜地坐在一匹黑駒背上,一身騎裝,瞧著倒不比幾個公子年紀大多少的樣子。這種時候,素來是公子們在王父面前爭面子的機會,鄭侯的兒子之中,尤以三公子狴最為善武,他曾大言不慚地說:“若王父箭術堪稱天下第一,狴便可稱第二。”

三公子狴雖然能武,可傲慢自大,且脾性暴虐如父,有時還更甚。今兒國主帶眾公子游獵,三公子早盼著大顯身手,幾次出言挑釁二公子欞。二公子武方面雖不如他的兄弟,然而他心思活絡,身邊養了幾個擅弓術的武士,倒也不懼老三的威脅。

狩獵時,狴公子牽馬到瀛公子身邊說:“哥哥索性與我同獵,也有個好照應,免得你一個獵物都沒中,又要被王父叱責。”

卻聽瀛公子溫言道:“多謝弟弟美意,哥哥自己走就行了。”狴公子暗道,這老大是給臉不要臉,一會兒又在王父面前出醜,休怪他們做弟弟的不照應哥哥了。

故此,兄弟幾人分頭。合該是高興的一天,豈料偏偏就有意外發生,而且還是和鄭侯的心尖尖兒有關——

烈日下,鄭侯從馬背躍下,他陰著一張臉往狴公子大步而來。狴公子看見王父,本來還氣急敗壞地鞭笞他人,此下竟被那臉色驚得脊背一涼,直直地跪下來。他一跪,其他人自然就跟著跪下來了。

鄭侯掃視眼前數十人,寒聲問:“——子瀛呢?”

狴公子支支吾吾,欞公子臉色微白,斷斷續續地稟告道:“回王父……是三弟弟射出的那只箭,驚著哥哥的馬,這才……”

“子欞!你敢陷害我!”狴公子抓住老二,欞公子掙扎地推開他:“是你非要和我搶那獵物!箭是你射出去的,你敢說我有半句虛言!”

狴公子忙爬到鄭侯腿邊:“王父,你別聽他一派胡言!確實是兒臣射出的箭,可分明是子欞故意激怒兒臣,且說,兒臣實不知哥哥人在那裡!”他絲毫不覺自己有過錯,“哥哥連弓都拉不動,何必還爭著同王父出來游獵,他就不該——啊!”狴公子猛地發出一聲慘叫,往後一滾,竟活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是鄭侯一腳重重踹在了三公子的胸口上,這還不夠,他接著拔出了刀,竟打算直接砍殺了狴公子!

“國主不可!”幾位近臣拼死拉住了國主,狴公子也害怕地忙鑽到了人後,他沒想到……沒想到王父竟為了瀛公子,要當場斬殺他。

近臣唯恐鄭侯當眾殺子,慌忙進言道:“誰人的責任,之後再追究亦不遲,此下還是先找到大公子方是要緊啊——”

欞公子此時搶話說,他已經派人去追瀛公子了,量那馬兒也跑不遠。卻看鄭侯恨意難消,可還是擔心子瀛猶甚,便顧不得他人,要親自帶人去找大公子。鄭侯如此緊張大公子,也令群臣暗暗心驚,看來,國主並非他們所以為的如此厭惡瀛公子。

鄭侯方要上馬,就聽見馬蹄聲從一頭遠遠傳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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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4.0章。

第二十七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就循著聲朝那一頭一看,那是十幾個黑甲武士騎著黑馬而至。

“國主。”為首戴著玄鐵代面的人來到鄭侯面前,他身後的人跟著紛紛下馬。丁六抱拳:“稟國主,屬下們已帶回大公子!”這些武士原本都是鄭侯身邊的近衛,大公子一出事消息傳來,便已經有人先一步行動。

丁六喚了一聲:“魏風,帶公子過來。”

鄭侯便看見中間被其他人護著的馬上,一個武士先躍下馬背,跟著他伏著個人走過來,那背上的少年,正是他的子瀛。瀛公子被人伏著到王父面前,乍看下,公子除了幾處破皮和腿上的傷之外,也還算是護得周全。

“王父……”瀛公子抬頭看著馬背上的父親,烈日之下,鄭侯的臉色陰晴不定。瀛公子剛下來時就聽鄭侯冷漠道:“來人,還不帶大公子下去診治。”接著就看幾個內官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瀛公子。

瀛公子唯恐自己牽連他人丟失性命,在被人抬走之前,著急開口道:“王父,此事為兒臣疏忽——”

“——寡人問你話了麼!”鄭侯低聲一喝,瀛公子只好噤聲。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男人死死地握緊了韁繩,那狠厲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這臉色蒼白的少年……他冷道:“下去。”

瀛公子低下頭,輕輕應了聲“是”,就被人扶著回去了。

待瀛公子下去,丁六向鄭侯說明當時如何。鄭侯聽罷,便瞧向那叫魏風的武士:“是你救了子瀛?”

國主氣勢逼人,這魏風到底還是個年少人,跪到現在,不知不覺就出來一頭的汗。聽國主問他話,玄鐵面具後的少年暗暗抬眼,冷汗滑落鬢角,他應道:“回國主……是!”

鄭侯先前便有命武士暗中保護公子的安危,公子出事時,魏風正好就在附近。他騎馬追在公子身後,眼看快要追不上,便射出毒箭。那瘋馬被箭射中,很快地後腿一屈,他便於此時趕上,趁著公子跌下之前救了他一命。然而此計卻也十分凶險,如果魏風當時趕不上的話,瀛公子怕是要死在無情的馬蹄之下。

“甚好。”鄭侯眯著眼。

他聽了倒也不怒,畢竟除了此法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能救公子。他直接發落了另兩個兒子,欞公子只需閉門思過,狴公子卻沒這等好運,要受刑杖不說,還被他王父撤去了軍裡的職務。事到如今,撿回一條命的狴公子何敢再言委屈,只能跪著謝過王父,可是,他卻暗地裡咬牙切齒,心中的恨意並非只針對欞公子一人,連他大哥和父親也一並恨上……

“汝等疏於保護公子,回去各領二十鞭。”鄭侯冷眼瞥了那叫魏風的少年一眼,“你救了子瀛一命,便減十鞭,賜黃金十兩。”眾人紛紛跪下,拜謝國主。

鄭侯興致盡失,喊了聲“駕”,帶著近臣一路策馬直接回宮。

瀛公子回到宮中,早早就有太醫候著。正為公子治療時,由外傳進來了一串的腳步聲。

“國主。”屋裡的人全都跪了下來,瀛公子轉過去一看,就見到了王父來到了內室之中,那一身玄黑的王袍上,用紅絲線繡的龍依然是那麼張牙舞爪。

公子瞧見那一雙眼,心不知為何提起來。他猶豫著,啞聲喚:“王父。”

鄭侯不應公子,他問太醫:“大公子的傷勢如何?”

太醫答道:“稟國主,大公子所受多為皮肉之傷,至於腳踝上的也未害及筋骨,靜養一時,便可恢復。”鄭侯自己也有眼力,聽太醫也這樣說,似是放心下來,頷首道:“出去罷。”

屋裡眾人就退了出去,內室裡只剩下鄭侯與大公子。

瀛公子不敢出聲,只聽見那腳步聲走近自己,然後,鄭侯就在瀛公子的榻上坐下來。就見瀛公子受傷的腳踝露在外頭,公子的腿細瘦而修長,比女兒家的還有白,只看那雪白的一片,出現了一塊突兀的青紫。

“……”當男人的手掌放在他的腳背上時,瀛公子驀地呼吸一滯,攥緊了手心。

那只手十分寬大,五指微微並攏,就能包裹住公子的小腳。布滿了粗糙繭子的手掌,極其緩慢地,拂過少年腳上的肌膚,漸漸地往上滑去……瀛公子垂著兩眼,氣卻只進而不敢出,直到那只手停在紅腫淤血的地方。

“你是真的命大,”無極沉沉地說,“九死一生,差點讓一群人為你賠命。子瀛,你可得意?”

瀛公子聽到這一句話,頓覺羞愧難當:“兒臣……”然他並沒來得及說完話,便被人用力拉進懷中。他只聞到王父身上那極重的沉香,還有那勒在他背後的雙手。那股火熱的溫度透過了他的衣服,傳到他的皮膚上,它們慢慢地在他的背上游走,最後死死地握成了拳。

無極摟住少年,過了幾息,咬牙說:“你這樣,可是在逼王父將你鎖在宮裡,哪都不必去。自可保你,完好無恙。”這句話,仿佛是貼著少年的耳畔。瀛公子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唇擦過了他的耳珠,只屬於男人那滾燙的鼻息拂過了脖子,讓他整個身子都跟著熱了起來……公子茫茫地睜著眼,內心還未覺得熨帖,一個詭思卻升上心頭,很快地占據了他的心緒。他顫顫地看向一頭,果真又見到屏風後頭,站著個鬼影。

那陰影纏著他已有一時,他長得跟他那麼相似,胸口被毒箭射穿的傷口還汩汩地淌著黑血。他的兩只眼惡毒地看著公子,紫色的唇揚起一抹詭異的笑……

瀛公子的呼吸越發急促,他的雙手攀在父親的肩頭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推開他,卻又在害怕,更可怕的是,他發覺,他的身子卻像貪戀著男人的溫度,竟是一點力量都沒有。

“國主。”丁六的聲音從外室傳進來。

鄭侯就這樣放開了瀛公子。公子像是從水裡被人給撈出來一樣,額前的碎發都被汗水黏在臉上。他暗暗看了眼鄭侯,卻見父親神色如平日一樣冷靜,拂袖起來大步而出。

內侍走進來,一見大公子渾身是汗,怕他是發了急病。瀛公子搖頭,後來再壯起膽子,看向屏風那頭,哪還有什麼鬼影。

——卻說瀛公子今兒受驚,診治之後也無大礙,到夜裡早早歇下。可是,他這一晚上,卻噩夢連連,此回夢中,不單是白影來去,還有各種未著衣的男男女女,竟聚眾行淫,畫面極其不堪,還有人放肆大笑,讓他恐懼至極,豁然睜眼是,猛地一見榻邊晃過一個黑影,瀛公子差點就叫人來,那人卻一手掩住他的嘴:“公子,是我。”

瀛公子聽見熟悉的聲音,頓了一頓,拉下那人的手:“魏風?……你怎生在此?”

油燈一點,瀛公子這才看清了來人,魏風在公子眼前,也沒半點臣子的模樣。他只往公子的床上一坐:“我來看看公子,難道不成麼?”

哪有人三更半夜地闖來,害他以為是歹人。瀛公子笑了笑,倒也習慣少年這樣來去如風,鬼鬼祟祟,可也明白這般是唯一之計。確如魏風所言,他們身份有別,且公子和鄭侯的近衛相交,若引起王父猜疑,可是對公子大有不利。

魏風坐一會兒子,就掀開衾被:“我看看你傷哪了——”瀛公子不知怎地臉一紅,把腿縮進去躲起來。魏風取笑他道:“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怎地不許我看了?”

瀛公子期期艾艾地道:“我……”他聞到了血腥味,臉色微變,“你受傷了?”

魏風不以為意地一笑:“我等保護公子不利,國主只罰了我十鞭,其他人可就沒這麼好運氣了。”瀛公子聽了只覺有愧,魏風卻轉開話頭說,“我方才聽到你說夢話,什麼搖什麼奴的,你究竟做了什麼噩夢?”

瀛公子一怔,他噩夢纏身已有數年,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說起。魏風看他不願意說,也不追問,只吹滅了燭火,往公子的睡榻上一躺:“那我就陪一陪公子,等你睡下了再走。”

瀛公子素不計較他不分尊卑,反是因為有人陪著自己感到歡喜。他在床的裡邊躺下來,側身對著少年。魏風一手扶著臉,公子看著他,只覺有暖流從心間淌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輕聲問:“魏風,你家鄉在哪?”

魏風奇道:“公子能聽出,我並非鄭人?”瀛公子有識人之能,雖魏風刻意模仿鄭人說話,可還是能聽出些許不同來。那頭靜了一會兒,他就聽見少年說:“我本是孤兒,不知父母是誰,從趙國被人牙子賣到這兒,因緣際會之下,這才入了王宮。”

瀛公子沒想到他身世如此可憐,唏噓之余,又忍不住問:“宮外……真這麼苦?”

瀛公子長於宮牆內,活在鄭侯的眼皮底下,牆垣外到底是什麼樣子,他竟真的一無所知。魏風說:“公子是問民間裡百姓過得如何,這個……”魏風便與他說起民生如何,瀛公子句句聽下來,漸漸覺得羞郝,原來王父當時說他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真正的疾苦,真是一點都不錯。魏風察覺他心情沉重,便道:“外頭也非盡是豺狼虎豹,國主不讓公子出外,也不一定是好事。”

瀛公子問:“那宮外還有什麼好的?”魏風兩手枕在腦後,說:“多的去了。”

公子坐起來:“你騙我。”

魏風也坐起,說:“公子不信的話,我帶公子出去看一看如何?”

去宮外……瀛公子睜大眼睛,這可怎麼成?魏風卻認真起來:“你此處也無幾人,我們只出去一兩時辰,沒人會發現。”

瀛公子哪有這種膽子,不住搖頭。魏風勸他不成,也覺沒趣,翻過身起來,從窗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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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3.0章。

第二十八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去宮外……瀛公子睜大眼睛,這可怎麼成?魏風卻認真起來:“你此處也無幾人,我們只出去一兩時辰,沒人會發現。”

瀛公子哪有這種膽子,不住搖頭。魏風勸他不成,也覺沒趣,翻過身起來,從窗子離開了。

同樣的夜晚,秋陽宮裡,燈火通明。

身披黑色盔甲的武士如地府的鬼使,站立於宮道的兩側。漆木案上放著一只斷了半截的箭,一只手將它拿到眼前,靜靜地打量。火光映著鄭侯的側顏,想當年,先齊天子曾將他比作春君蘇闔,只是鄭侯積威過重,煞氣太盛,樣貌反是不值得一提了。

他的指腹摩挲著箭頭,揮發的毒使箭頭都發黑了。在前頭,一個黑甲武士跪著,玄鐵面具遮住了臉。此地算上宮人的話,想是有百來人,可就是沒有一丁點的聲音。

鄭侯猛地把箭狠狠掃進邊上的火盆,火盆打翻來,星火燒到了紅幔上,幾個內侍和宮娥忙過來把火給踩滅。

鄭侯站起來時,不論是殿內還是殿外,所有人都跪下來。

“再等。”他的影子,是籠罩在這整座王宮的陰影,“都別動手。”

瀛公子靜養了一段時日,身上的傷逐漸好全。這陣子,公子夜裡不發噩夢,白日也不見什麼可怕的幻覺,合該算是過得異常舒心,非要說什麼不要,那就是魏風有好些天沒來了。

往日裡也不能說常來尋公子,可當夜二人也算是不歡而散,瀛公子難免在意,撥著琴時,也免不了走神。他並不覺自己有錯,王父之言猶在耳邊,若出了何事,只怕好多人得受他牽連。作為公子,怎可這般任性妄為。

公子暗思魏風年紀略小他一二年,自己當哄一哄他便也是了,何必直接拂了他的美意,想想便又自責到自己頭上來。

今兒瀛公子心不在焉地撥了會兒弦,猜那少年今日亦不會來,這般想時,就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像是吹笛聲,又似吹嘴哨,公子忙跟著聲音快步走過去,果然見到他想念了幾日的人。魏風手裡拿著一片葉子,那聲音原來是吹葉子發出來的。

他又翻著窗扉進來,公子與他一塊走著:“你剛才那聲音是怎麼吹出來的?”兩人一起在坐在席上,魏風也不說話,自去撥了撥公子的琴。瀛公子看他這模樣,便知少年還在生自己的氣,又看他在弦上胡撥一氣,怕會將人引來,就把琴給挪開:“你何必和這琴過不去,若生我的氣,責問我就是了。”

魏風聽了一笑:“公子真愛說笑,小人如何敢責問公子?”

瀛公子看他肯和自己說話了,想是有些松動,便忍不住高興:“你莫再惱我,我便彈琴給你聽。”

鄭侯的幾位公子裡,唯有大公子半點也沒遺傳到他王父的英武和威厲,可他在詩詞樂賦的造詣卻遠在旁人之上。因此,常有人說,大公子這是生錯在帝王家,若是尋常富貴門戶,也不算枉費這身才華。魏風也鐘愛聽公子彈琴,只看這瀛公子面目雖不能說秀美如女子,但也非一般地清秀,他氣質干淨,必定是被人護到了極致,不明險惡,這才這般幼稚青澀。

公子撥弦時,一只手鬼使神差地覆來。瀛公子回頭時,便見魏風挨得極近。兩個十幾少年幾乎是鼻尖相抵,公子紅唇輕啟時,魏風就稍一湊前,便親了他。

瀛公子不知是愣住還是如何,由著魏風以唇試探,輕輕地碰了幾下,就用舌來頂開唇瓣,要更加親近時,猛地“唰”地一聲。

瀛公子站起來了,他看著魏風,半晌,轉身快步走回了內室裡頭。

男風也非鮮見,單說鄭侯,便是男女不忌,甚至更為鐘意男子。瀛公子和少年互生好感,若生出什麼事情,也是情難自禁,可到了真的發生的時候,公子卻又將人推至門外。

公子輾轉難眠了一整夜。他只道對魏風的喜愛,非是那般感情,可又放不下那少年,不知是何謂。瀛公子不曾通人事,心慌慌地過了一晚,到四更才勉強睡下,好在也無做夢,翌日起得比平時都晚。

瀛公子起身之後,去打開窗扉,就見窗邊有一物,是用葉子編的草蚱蜢。

公子自然知道這玩意兒是出自誰人之手,他將它把玩一會兒,心中卻是甜蜜與苦澀交織,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只不過,他這樣的煩惱,也沒持續多少天。若非後來經歷的一切,瀛公子尚不知,原來世間也可以這般地荒誕和難以預測。

一日晌午,一個內侍走進來:“大公子,國主傳見。”

大公子便忙換了衣服,沒有半點地猜疑,就跟著那內侍走了。走到半道兒時,公子就察覺到了異樣:“此路並非是去秋陽宮的路。”

內侍恭敬道:“公子莫憂,跟著奴婢就是。”

這時候,瀛公子的內心,才漸漸地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他暗暗揪緊了衣袖,暗中思量自己還干了什麼,可又曾招惹了王父不快?……種種的胡思亂想,等到了他們該去的地方時,全都化為了震驚——

那是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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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2.0章。

第二十九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第四章 下

何為死牢?——入死牢者,那便是一只腳已經跨入了阿鼻地獄,任他本來是凡夫俗子,還是王侯公卿,在這個沒有人性的地方,都是豬狗不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瀛公子一踏入此地,就聞到惡臭的血腥味,差點兒就站不住,兩邊的內侍反應及時,施手將公子扶著,便看前頭那陰陰暗暗的道兒上,領路的內侍回頭說:“這牢裡陰氣重,也是委屈了公子,然公子務必奴婢走一趟,待會兒,也好向國主復命。”那嗓子尖而細,森森的一張白臉,就像是這牢裡鬼魅一樣。

瀛公子只能盡力平復呼吸,腦中思緒雜亂,已猜不出何謂,唯有盼著這條路趕緊走到頭。是殺是剮,也比這般慢慢折磨他來得好。

這一段路,也不過須臾,瀛公子走走停停,幾次被什麼聲音驚擾,爾後也像是麻木去了,只一張臉血色褪盡,冷汗浸透了衣服。他們停在了一處牢房,那兒想是行刑的地方,燒著鐵焊和火爐,又熱又臭,牆上血跡斑斑,瞧得公子暗暗心驚。

跟隨著他們的武士打開了重鎖,“哐啷啷”地一陣響,牢門一打開,在燈火的映照之下,瀛公子這才看見了,那頭高高地吊住的一個人——那人也不知犯了何事,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可說是脫去了好幾層的皮,若非他胸口還有些微弱的起伏,只怕旁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去了。

忽地獄卒潑了桶餿水去,人就醒過來了。他睜著血紅的眼,好半晌,才總算看清楚了火光裡的人。當他們視線對上之際,瀛公子幾乎是雙腿一軟,若不是旁人一力攙著,早就跪了下去。

“……魏風?”公子無聲呢喃,滿臉的不可置信。

公子猛地推開了旁人去,闖進了牢房當中。他止步於魏風面前,睜大著雙眼,就近地打量著他:“……”幾天前還好好兒的一個少年,此下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身上不僅沒有一處完好,就看他的腰胯下涼颼颼,血結成了塊,竟……竟是被人施予了宮刑。

瀛公子怔怔地睜著眼:“魏風……”他嘶啞地一輕喚,眼淚生生地墜落了一顆。這究竟是為何……?

——為何?那浴血的人一雙渾濁的眼,良久,那干裂的唇翕動道:“公……子。”這“公子”二字,像是用盡了力氣發出來的一樣。

瀛公子只想當中必有什麼誤會,也顧不得自己將會如何,哽咽道:“我這就去見王父!”他剛要轉身,卻被內侍給攔住了去路。瀛公子素來不管對誰都和顏悅色,此刻板起臉來,呵斥道:“讓開,否則……休怪我必會治你不敬之罪!”

那內侍也不惶不懼,他朝公子緩緩地躬下腰,柔聲道:“公子要賜奴婢罪,奴婢不敢不受。可此事,為國主之命。”他抬起眼,看向了魏風,語氣森然地指說,“此人——!是趙國派來的細作!”

瀛公子一頓。猛地,他轉回頭,也看著少年。

內侍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大牢中,激烈而尖銳地回響著:“此人的真實身份,乃是趙王的庶子,他作為趙國的棋子自小被送入了鄭國,伺機潛入王宮當中,蟄伏多年,意圖不軌!”

瀛公子久久不動,跟著,他緩慢地看過去。看起來那般質弱而消瘦的少年,此時卻是出奇地倔強,他抿了抿唇,強抑制著顫抖說:“這當中,想是有什麼弄錯了。”他說話時,泛著霧氣,視線飄到了遠處,“我去見王父。”他帶著希望篤定道,“王父一定……一定會聽我解釋的!”

眼看攔不住公子,內侍驀地高聲喚:“來人——”瀛公子便見另一宮奴捧著東西過來,內侍冷眼瞥了瞥,轉過來對公子拜道:“請大公子親眼看看,這些——”他指著那盤子上的東西,“就是魏風通敵的證據。”

木盤裡的,有幾個是從飛禽腿上截下來的信箋,此外還有一些信物等等,一看下來,都非鄭國之物。瀛公子拿起其中一張密信,打開來看,上頭的字跡,確實出自魏風之手。不單如此,那信中寫道幾字,說,鄭侯的長公子已被他所惑,只待良機到來,必可將公子擄到趙國,以此要挾鄭侯退兵。更甚的是,信裡還說道,鄭侯的公子瀛愚昧幼稚,本性浪蕩,輕易就能上鉤,將瀛公子說得極是不堪,且字句當中,盡是嫌惡和不耐煩。

事到如今,大公子又該如何不相信,魏風接近自己,是別有所圖,看似一場良緣,實則,是要他的命。瀛公子顫顫地放下信箋,一時半刻,他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胸口仿佛空了一個大洞,活到現在,身子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冰涼過。

內侍見公子已然認命,就由命人過來。這一次,來人手裡捧的,是一把鋒利的匕首。

“傳國主諭令,此細作通敵趙國,陷我鄭國於不利之中,不可赦免,令大公子子瀛手刃罪人,以揚我國之威——”內侍把匕首遞到公子面前,“大公子,請。”

瀛公子看著那把匕首,失了魂兒似地握住了柄。內侍便躬身退後數步,請公子行刑。那把匕首鋒利尖銳,要割斷一個人的脖子,可說是輕而易舉。

公子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魏風的面前,他看著那個曾經帶給他許多陪伴的少年,縱是明白這不過是一場陰謀,仍然沒辦法輕易下手。這時,他看見魏風又動了動唇,不由湊近他去。誰想到,他卻看到一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

“你……何不快動手?”那些人留住他一根舌頭,好讓他交代出更多的秘密。魏風含著一口血,發出了悶笑聲:“怎麼?莫非……你還真舍不得我?”他笑得十分瘆人,“可惜小人這副樣子,怕是無能伺候公子了,否則……小人真想看看,公子在小人身下放浪形骸、欲仙欲死的模樣。”

只聽他出言侮辱,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公子的心口上。他兩眼死死睜著,像是慍怒,又像是痛心至極。魏風忽地靜下來,說:“你們不是,很想知道……還能從我嘴裡挖出什麼秘密麼?”他笑了笑,“公子,你過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瀛公子滿臉是淚,他因為憤怒而抿緊著雙唇,卻還是再往前行了半步。這裡外都是鄭侯的武士,量此人就算有神通,也插翅難飛。“你再近一點。”魏風啞聲道。瀛公子吸了吸氣,又再近半步,此時,他幾乎和魏風貼在了一起。他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還有其他血液和尿騷等等的惡臭氣味。

魏風看著公子,爐火裡的火跳躍著。忽然,鎖鏈掙動的聲音一響,魏風居然力大無窮地掙斷了其中一條去,一舉撲向公子。亂中,瀛公子只覺耳邊傳來鑽心的痛楚,竟是魏風狠狠地咬住他的耳。

牢外的黑甲武士拔出了刀,打算闖進去直接砍殺人犯,內侍卻尖聲阻攔道:“慢!”他們看著這閹人,內侍也緊張得出了一頭汗,“……再等!”

就看魏風兩手依舊被鎖住,不可能真的傷害到公子。等到他嘗到了腥甜的血,才放開了牙,大公子蒼白著臉,因為驚嚇而呼吸紊亂。魏風咧嘴狠笑,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公子實在是好手段……”

什麼……手段?

瀛公子不解地看著他,卻聽他連笑數聲:“你這誘人的模樣……毋怪,能以身侍父。”瀛公子神色一片震驚,魏風只當他是惺惺作態,“堂堂國主養了一整個王宮和兒子長得無二樣的臠寵,公子是在他人面前裝傻,還是真的不知?你二人父子相奸,連畜生都不如,難不成還想瞞天過海,這天下遲早要毀在你們的手裡。”他湊到公子耳邊,姿態極盡輕蔑狎昵,“一個老男人怕是滿足不了公子,不如公子悄悄放了我,隨我回去趙國,到時候,日日夜夜,自然都有男人好好地……!”

就看,瀛公子手裡的匕首,扎進了魏風的胸口裡。他看著公子,暗紅的血嘴裡慢慢地湧出一絲。

“啊!!”瀛公子卻霍地將他用力推開,怒吼地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只像是瘋了一樣,狠狠地往魏風身上不斷戳刺,污穢的血濺在公子玉白的臉和雙手上,直到他身下的人氣絕,他依然沒有停手。數人進來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總算把瀛公子給帶了出去。

當天晚上,瀛公子才清醒過來。他沐浴,換了身衣裳,由宮奴們領著來到了秋陽宮。

宮燈猶如鬼火,偌大的秋陽宮,安靜得連風聲都聽不見。

內殿裡,大公子穿著身白衣,更襯得他的膚色慘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樣。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烏黑的雙眼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和過去不同了。

他的身後,響起了“沙沙”聲,那是緙絲拖在地上,隨之而至的,是一道斜長的影子,由後頭漸漸地,將這單薄的少年給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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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打架還真是應景啊

第三十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第五章

宮燈猶如鬼火,偌大的秋陽宮,安靜得連風聲都聽不見。

內殿裡,大公子穿著身白衣,更襯得他的膚色慘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樣。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烏黑的雙眼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和過去不同了。

他的身後,響起了“沙沙”聲,那是緙絲拖在地上發出的聲音。隨之而至的,是一道斜長的影子,由後頭漸漸地,將這單薄的少年給吞沒。

一只手從厚重的玄袖裡探出,輕輕地去碰那耳骨上的傷。公子傷得不重,只是這口子太深,怕是一輩子都會留下這個痕跡了。

“來人。”那沉沉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宮奴便走出來,便聽國主沉聲道,“聽聞趙王不日要賀五十四的壽辰,那就將他兒子的屍首剁成五十四塊,替寡人,送去給趙王罷。”

宮奴應了聲,又退回去了陰影之中。

男人摸著那耳骨上的血痂,在他深暗的眼底,有一團火。一直以來,它都在不為人知的暗處裡,熊熊地燃燒著……他說了一聲:“都出去。”

兩側柱子後的宮人連同著那些武士全都出去了,隨即,後頭響起了一聲沉重的“空”,那是宮門關上的聲音。

這裡,終於就只剩下他們了。

鄭侯凝視著少年的側顏,他在火光裡,薄薄的眼瞼微垂著,臉上沒有血色,只有淺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他的手不自覺放得更輕,好像是害怕自己的手太重,弄破了這脂玉般的肌膚。

“子瀛,”他的聲音很沙啞,“疼不疼?”

——疼不疼?他問的,是這個傷,還是……

就看公子遲遲不應,視線好似釘在了地上,猶如一尊精致的玉雕,任人往哪處提放,都不會有半句怨言。男人微微斂目,這個身子,這般地清瘦、羸弱,就連反抗的時候,看起來還是那麼地脆弱和無害。

只見那如霧似般朦朧的眼睛,昨日之前,對著他的王父時,依然還是誠惶誠恐,即想親近,又打從心底畏懼著他。而現在,那雙眼卻是麻木的,干干澀澀,好似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不會再哭著求王父,也不會再天真地認為,他能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了……

那布滿了繭子的指腹撫過公子的鬢發,火焰在跳動,再怎麼假裝淡漠,少年額前漸漸滲出的汗依然出賣了他。他能感覺到,被那手指拂過的地方,像是被刀子割過,火辣辣地疼著。

猛地,那只手掌,用力地捏住了他。

公子被迫轉向了男人,幾乎是同一刻,他對上了那一雙眼。他看見了他眼裡的烈火,一瞬的恍惚間,他想起來了——有時候,他不經意地對上王父的眼睛,都會赫然地捕捉到這燃燒著的焰火,像是要將他活活地吞噬一樣。正是因此,他才會覺得害怕。

“你這是在生寡人的氣?”鄭侯微微俯身,他們父子從來沒有這麼近地說話過,那聲音嘶啞得幾近聽不清,“甚好,”他喑啞地喃喃,“你性子太過溫順,是該有些脾氣了。”語氣裡,是不加掩飾的溺愛和縱容。

鄭侯靜了片刻,語氣出奇冰涼地道:“——可寡人,還未解氣啊。”

粗礪的指腹一遍遍地擦著少年的嘴唇,無極原以為自己還可以再忍,他甚至還曾異想天開地認為,自己可以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當中。待百年以後,一切都歸於塵土。

可是,哪怕是作為齊王的季容,還是鄭侯的長公子瀛——是他,一直沒打算放過他。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王上到死都恨著他,所以哪怕是在世為人,仍然要用盡一切的手段,繼續折磨著他、誘惑著他……

朦朧的幽光中,那狹長的暗影緩緩地淹沒了少年的影子。

公子睜著雙眼,他聞到了只屬於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上、那厚重的沉香,和稚澀的少年不同,他的唇很燙,猶如燒紅的烙鐵,刻印在他的嘴唇,打下了一世都無法洗脫的罪孽——

但是,這還僅僅是,剛開始罷了。

“……”瀛公子一顫,當他想起要逃脫時,也已經太晚了。鄭侯輕易就扣住了他,野獸放出了匣,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殿中響起“砰”地一聲,燈油翻倒,鄭侯身上的王袍被扯亂在地,“沙沙”的聲音不斷地靜如死地的殿中回響——

“唔、嗯……嗚——”那被高大偉岸的身軀壓制於地的少年溢出了急促的嚶嚀,玄紅的衣袍將他們交疊的身影覆蓋住,只有那慘白而纖瘦的手臂露在男人的背上,它們無措地唰唰滑動,“嗯……嗯……”這個呻吟聲,是瀛公子想要發出聲音而做出的努力,可無論如何,它們注定是徒勞的。只看,鄭侯一只手就捏住了他的臉,力量的懸殊令他完全能夠對身下之人為所欲為。他們的唇舌激烈地相絞,使勁兒地唆吸、舔舐,還有啃咬,越是反抗,得到的,就越是凶狠、粗暴……

半晌,瀛公子便倦了,他像是屈從於此,先前,他數次拒絕地拼命側過臉,這會兒似乎是認了命,又似乎是漸漸地沉淪其中——只看,那原本在男人背上胡亂推搡的手臂,五指不自覺地收攏,逐漸地變為抓緊了他。

子瀛……滾熱而粗重的鼻息不斷地吹拂在臉上,嘴唇被碾磨得濕濡紅腫,他一呼吸,進入胸腔的都是王父的氣息,幾息下來,便著了魔。瀛公子歪斜地躺在地上,呼吸紊亂,因為過分地激動,他的臉和肌膚,都泛起了瑩潤的紅光,這麼誘人。

無極目光森然,眼看這擱在心尖上的,他百般護著,死守著,而今就要被自己毀了,可這一刻,也早在意料之中。不是今夜,也可能是明日,就算不是明日,只要子瀛在他手心裡,他總要親手毀了他。

之後,鄭侯又再次俯下身,這次,他比一開始時溫柔了些,盡管那對瀛公子而言,還是那麼地激烈、凶猛,怕不是,打算活吃了他——

瀛公子看著上頭,在梁上有一只雕刻的龍,它睜著渾圓的眼,就像這個在他身上肆意妄為的男人,這般地猙獰。

王父……公子無聲喚了喚。

忽然,一陣響動。便看鄭侯反手扣住了瀛公子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捏碎了他的腕骨。可就算如此,瀛公子依舊緊緊地握住了匕首,怎麼也不肯放。

沒有人敢搜大公子的身,瀛公子將這支匕首藏在身上,他來之前就已經打算好了——他就沒想過,這一夜,自己還能活著踏出秋陽宮。

“放手……”無極怒視著公子,“子瀛,放手!”

跟著,他狠心地一施力,瀛公子“啊”地叫了一聲,那只手忽然就失去了感覺和力量,匕首鏗地一聲落在地上。男人一放手,公子便摔在地上,手腕轉眼就紅腫一片。

無極直起身,他的臉上都是汗,連衣服都濕了——方才,只差一點,子瀛便會自戕於他的眼前,這怎令他不害怕。

瀛公子失了手,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他兩手撐在地上,面如死灰。然而,這還沒有結束,少年即將承受的,是一個極其渴望著他、殘忍而可怕的男人的怒火——

“——想死?”公子被人粗魯地從地上提了起來,“你以為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就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鄭侯坐擁萬疆四海,這天下,還有什麼能讓他失態至此。他看著公子,森冷地說:“同樣的伎倆,我不會再上當第二次了……!”

第二次……?瀛公子恐懼的神色中露出了一絲不解,可是,他沒有機會深思下去了。下一刻,他被他的王父直接給抱了起來,公子知道這個男人要帶自己去哪兒,他終於慌張了起來:“不、不——王父!王父——”他死命地掙扎,凄慘地呼救:“來人!來人!”

大公子撕心裂肺地喊叫聲隱約地傳了出來,在殿外,那些宮奴跪著,每一張白面都木然沉默,就跟死人一樣。

瀛公子被帶到內殿裡的那張龍床上。這張床,後宮裡不知有多少女人都對它魂夢牽縈,她們的生死榮辱,全都寄望在此。可對公子而言,這兒卻是野獸的口,他一被丟下,就掙扎地要逃脫,然而身子被人從後頭勒住,男人的重量壓在了他的身上,狂暴而凌亂的吻由後落在他的面頰上頭,當他別開面兒拒絕的時候,一只手便粗魯將他的臉扳了過去,狠狠地噙住了他的嘴唇。

便耳聞從簾後傳出一連串粗喘和絲絹摩挲的窸窣聲,跟著就聽見少年尖銳地一聲叫喊。只看那裡頭,公子鬢發微亂,他半跪於床上,身子背對著男人,嫣紅的臉羞恥地側在一旁,而父親有力的手臂由後伸進那敞開的衣襟裡,肆意地揉弄。“嗯——嗯!”瀛公子由記事到現在,於情欲一事上,說是一張白布亦不為過。就見少年嫩體無助地搖晃,那只手拿捏住了他,粗糙的繭將他都擦痛了,可就是邪乎得很,瀛公子難禁住地搖頭,虛弱地呻吟一陣,便哽咽地叫幾聲“王父”。

王父……男人目光暗暗,非但不見松手,反是變本加厲地去拾掇他。公子實不知,若算及前世,他勾著無極,已快有三十年。無極猶在年少時,就已肖想那身子,只礙於種種陰錯陽差,終也不得,這也深深地影響了他,只愛那些纖瘦白皙的玉體,後來知曉子瀛便是他一直要的人,那欲望便不住膨脹,事到如今,也早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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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繼續。

第三十一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王父……男人目光暗暗,非但不見松手,反是變本加厲地去拾掇他。

公子實不知,若算及前世,他勾著無極,已快有三十年。無極猶在年少時,就已肖想那身子,只礙於種種陰錯陽差,終也不得,這也深深地影響了他,只愛那些纖瘦白皙的玉體,後來知曉公子便是他要的人,那欲望便不住膨脹,事到如今,早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男人從後頭勒住了這清瘦的身子,他粗重地唆吻著少年鼻唇,一下下地猛啄著那紅腫的唇珠還有濕潤的鬢角,一邊揪住了少年凌亂的衣裳,蠻橫而霸道地撕扯而下——

宮中鮮有人知,整年裡,瀛公子那兒得到的賞賜,也不過寥寥,可他們誰又知道,就公子平日穿的這一身,看著不起眼,卻是南番小國的貢物,據說,是一種非常稀有的蠶吐出的冰絲做成的,幾千只的蠶養個一年半載,絲量也只供織出半匹布,舉國一年就產不到十匹,全都獻給鄭國。鄭侯拂過那極其柔滑的布料,想到的,自是只有他的子瀛……

少年身上的衣裳連著褻衣扯下,瀛公子大力地扭掙,那壓住他的力量就越沉,將公子整個人都埋在自己的身下——

“啊…——!”瀛公子猛地倒抽一口氣!

就看幾乎裸露的少年被他偉壯的父親完完全全地籠在了懷中,玉白的肌膚被他古銅色的手臂摸過,由肋骨直至腰際,如把玩著玉器一樣,忽地握住了少年的弱處。“……唔!”瀛公子睜大了眼,先前的唇齒糾纏,放肆愛撫,那些刺激,何曾及得上他人掇弄那處。頓時間,他滿臉漲紅,幾欲羞死,就看這二人掙地搖晃幾下,他王父到底有手段,陰沉著臉狠狠搓了他數回,少年的力量就被抽干了去,蜷在他王父身下任其肆意褻玩。

素知鄭侯乃是練兵之人,他又是國主,渾不知何謂憐香惜玉,且此時此刻,在他懷裡的是子瀛,哪是其他的可比的,故較之往日,更是難禁,單單唆著玉脖後的梅花胎記,下身便硬漲發痛,兩眼都忍得泛紅。此下還曉得撫慰子瀛,已算是極其愛他寵他,若換作他人,早不知在國主身下死了多少回。

瀛公子一手抓住被褥,臉上不知是屈辱還是激動,一只手伸下頭去推搡那橫穿過他兩腿的手臂,可那處軟肉教人狠命揉按,身子早軟成一灘泥,他痙攣似地發抖,下腹被搓得發麻,公子懂事至今,素來自持,平日連自身都不敢這般隨性狎玩,今卻被另一男人狠狠蹂躪,瀛公子素日禁欲,有時並非不想,而是他常發噩夢,夢裡到處是白花花的肉,那些脂粉氣甜膩得發臭,幾次夜半起來,腿股間就濕了一片,惹得公子更恐懼於此,暗道自己枉讀聖賢書,竟滿腦子淫亂,想到這麼對他的還是王父,如何能禁。

就見公子兩腿的肉緊繃,男根已是硬發起來,而他臉上,兩眼和鼻尖通紅,咬著下唇的嘴微微發腫,那神色有些渾噩,被後頭男人身上的體溫燒得快要融化,仍是倔強地睜著眼,看著那處,那頭又有鬼影,胸口的箭頭汩汩流出黑血,可不待看清,欲望就噴濺而出。

白濁的精液由小小的馬眼滴出,令人窒息的沉香裡頭,混入了腥膻之氣。就看,瀛公子側著臉靠在床上,齒關已經松開,頭發松脫散去,幾縷發絲被汗水黏在臉上,他不掙也不動,只有胸口在微微地喘……

“沙沙”聲響了響,瀛公子讓人翻了過去,便看他身上的男人也是一頭大汗,尊貴的王袍被揉的皺巴巴的,衣襟松脫,精悍的胸膛緩慢地起落。父子二人靜靜地相視,彼此的目光,都十分陌生。

模模糊糊之間,瀛公子卻想起了舊事,他年滿五歲,第一次穿上綢緞做的衣服,被人帶去了正殿。那時候,鄭侯還年少,不過二十五六,已是威名四海,震懾中洲。小小的公子看著他的王父,那男人目如鷹隼,所及之處,無人不寒。可那眼底下,什麼都沒有。絲毫不像現在,那股邪火,好像恨不得,把他給燒成灰燼。

“子瀛……”男人開口說:“——你恨麼?”

公子的嘴死死地抿著,他慢慢地將臉給別過去。

果然……無極目光森然,若然不恨,他為何三番四次,哪怕是死,也要離去。若然不恨,他何故投身在子瀛身上,何故要和自己一起背負這個父子相奸的惡名。

這到底,是何故。

陰影逐漸覆下,“唔——”瀛公子無路可退,又被噙住嘴時,他雙手在王父的背上滑動,這點微弱的抗拒,更像是情難自禁的愛撫。

“嗯…唔嗯……!”一連串急促的摩擦聲和重喘之後,瀛公子猛地死死地抓緊了身上之人,“唔……”他的十指陡然攥緊,一雙眼茫然地睜大,他的唇囁嚅地動了動……不。他在說,不。

少年的身子一彈,緊接著,他就被侵入他的男人給牢牢地拴住,他們的胸膛,腰腹,還有腿,都緊緊地吸住彼此。

“……”瀛公子睜著兩眼,他像是被人用銳物給刺中了胸口,他幾乎絕了呼吸,可下一刻,那絞進他身子裡的欲望,又把他給拉回到這人間。那個熱物,比燒紅的烙鐵還要熾熱,它正在撕裂他,它想要弄壞他。

無極兩眼極暗,因為用力,他的額頭青筋突觸,臉色極是僵硬猙獰,就和他的欲望一樣,那還露出半截多在外的肉刃漲得紫黑,扎手的毳毛擦著公子白白的臀肉,那小小的嫩穴吃不住他這麼蓬勃的物件,他明知這點,依然沒能饒過他,只施力將那柔軟脆弱的胯骨分得更開,絞著內壁時,好像還能聽見肉撕開的聲音。

一攮,少年就一抽。一下,接著一下,抽打間,都隔了數息,一次比一次深。

這凌遲一樣的折磨,也足有幾十來回。兩人都像在水裡浸過,一頭的熱汗,待罕物盡數攮入,瀛公子又是猛地一彈,只看少年筍一樣白的大腿敞著,那深膚色夾於之中,如雛鳥的玉根軟在濕濕的陰毛裡,會陰磨著男人的下腹,兩處緊緊地嵌連。那扁平的小腹抽了抽,好似五髒六腑都被絞在了一起。

無極在少年頸間深吸著氣,只道要熱化了去,思及種種,更是難忍,過了瞬息,就緊緊勒住子瀛抽提。瀛公子何嘗受過這等風浪,只覺王父在身子裡一進一出,往往是全根抽送,初初還有顧念,尚有幾分克制,可這樣卻覺不夠,後來便狠下心朝死裡糟蹋。

瀛公子被撞得眼淚直掉,連換氣都不及,他一生沒試過這遭,那還顧得上怨恨,雙手死死抓住了他王父,期間釋出兩聲委屈的交換,就被無極狠狠吃住唇,放開時邊重重地插他,邊威脅道:“——叫無極!” 瀛公子面目扭曲地緊擰,只覺天搖地晃,心中縱然是極恨,卻又不得不依偎著他,淚也不禁:“無……無極……”

少年猛地被人從床上抱起來,雖還在男人身下,後背卻是全然懸空,原是被無極整個人抱在懷裡狠命抽送,動作之劇烈,連床幔都晃晃不止。他揪住少年的頭發,唆吻糾纏,好似要將他生吞活剝,瀛公子被他這般干了一時辰多,終承不住他王父這般激烈的寵愛,生生厥了過去。

宮中有次巨變,合該要天翻地覆。然各處都風平浪靜,仿若無事,想是這宮裡的人嘴嚴,為了頂上的腦袋,也未敢傳半個字出去。只也無人知道,秋陽宮那幾日何故閉著,沒一點風聲傳出,也不見鄭侯臨朝,倒是在某日夜裡,請了個太醫進去,他人便猜是國主犯疾,猶不敢細細打聽,唯恐犯了國主的忌諱。

這夜裡,那太醫過來,先在殿外等著。這秋陽宮窗門緊閉,陰陰暗暗,太醫一踏進此處,就聞到極重的沉香,兩處只點幾盞火,陰風一吹,更顯得此處陰森。

太醫聽見什麼聲響,好似有誰在抽泣,卻也不敢動,只假裝不知。他在宮中供職日久,能活這麼久,非是醫術高明罷了。須臾,那聲音散了,原是風吹的聲響,太醫還沒松口氣,就見內殿裡走出個人。這王宮裡頭的人,行走無聲,個個都跟鬼魅一樣,內侍監走到太醫面前,嗓子放輕地說:“隨我進罷,國主早等著了。”

第三十二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太醫忙說了聲“勞煩公公”,就躬著身跟在內侍監後頭進去了,路上也不敢多看,踩著步子,總覺著那股香越發濃郁,隱隱地,還有絲絲藥氣,難不成真如傳言裡的那樣,秋陽宮這兒有主子病了。太醫沒時間瞎猜測,他走過一段奢華富麗的道兒,一到內殿,先見到一張足有八尺大漢高的漆金寶屏,上面沒有雕龍,而是丹頂鶴。鶴如君子,襯以幽蘭,那就是國主入夢都在想的人。

內侍監先去裡頭傳話,此間光線更是黯淡,西域來的鎏金燈燃著藍色的明火,空氣中除了飄蕩著藥味和沉香,還有另一種甜到發膩的氣息。太醫聽到裡頭響起了聲:“傳。”

那聲音很是低沉,還帶著些干燥的嘶啞,看來國主果真是有貴體有恙。太醫方此番想著,鞠著腰提著顆心走進去。那裡頭只一張床榻,輕紗般的紅幔垂著,床上的人影影綽綽,太醫眼尖,一看就知道,榻上除了國主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鄭侯坐於床頭,就算是隔著簾,也能感受到那攝人的氣魄。他只著一身黑緞的寢衣,胸襟大敞,顯是方臨幸過人的,只道那貴人不知是哪個,能招惹得國主如此不虞,還有一命尚存。

內侍監輕著聲道:“半時辰前國主賜了半顆紅丸,不敢多用,怕有何閃失,便差大人來把脈,看有何不妥。”那聲音細細的,如針一樣刺著耳朵。太醫怎敢怠慢,連呼氣都放輕了,小心地過去。

紅丸乃是宮闈秘藥,一般國主要人伺候時,都會備著三顆,以供助興。這藥雖好,多了也傷身,再說若是沒調教好的人,斷也不會送到國主的榻上去,故此這淫藥向來用得極少。此回使上,說明這夜伺候的,不是鄭侯的妾室或臠寵,而且,還是個見不得人的。要是能說出去的,大也不會令他夜半來此,太醫心中諸多猜測,正欲撩起簾子,手腕猛地被另一只白的瘆人的手給抓住:“大人。”

太醫驚出了一身冷汗,內侍監只面朝裡頭,細聲道:“還請將這手伸出來,好給太醫把脈。”那語氣滿是討好,簾後的人聽見了,緩緩地翻了翻身。他似乎很痛苦,隱隱約約地,還能聽見他發出的囈語,好似撓在心間,教人忍不住去仔細察看。

許是真的不適,又或許是迫於國主的淫威,良久,才看那一只手伸出來。那手腕教人一瞧,也不由心驚,白皙如玉的腕子上有著斑駁猙獰的青印,是被人狠狠勒住手腕多時留下的痕跡。手指微蜷,如蔥纖細,只有指間有薄薄的繭,是常年握筆的人才有的。

“大人,如何?”內侍監催促一聲。太醫不敢再走神,他現在覺著,自己的腦袋已有一半懸在刀子上了。他強作鎮定,手指搭在那腕子上切脈,須臾後,就還跪著退了退,拱手道:“稟國主,此……貴人體質偏寒,紅丸性燥,兩者相衝,難免發作得厲害,然也不妨大事,可待出汗等藥效褪盡,”他頓了頓,又說,“……若想接著伺候,也是無礙。”

這老太醫確實有一手,連上回鄭侯的頭疾都是他治好的,量他不敢有任何瞞說。鄭侯知曉那紅丸對床上的人無妨礙,眉頭這才微松,道了聲:“退下。”到底是怕人有事,便還讓太醫在外頭跪候著。

腳步聲遠了,這下人都出了去,至於留在外殿的內侍,那些……也能稱得上人麼。

寬大的龍床上,斜臥著一少年。他柳眉緊鎖,眼睛微微地睜著,兩腮酡紅,唇仍腫發,鼻尖滲出一點點汗珠子。他的身上披著件薄如蟬翼的紅紗,露出的皮膚布滿著承歡的痕跡,猶以脖間和腿內為甚,想是連日縱欲,他兩眼下已有青影,然而此下內腹仍有邪火,麻麻地撓著他。他咽了咽,只覺喉底也有火,看著那頭,不知是該怕還是該恨,唇喃喃地一動:“王父……”

這一聲“王父”,令無極眼裡陰沉的暗光微動。他放下酒觴,微挪身子,將大公子摟靠於自己懷中。一碰到男人的肌膚,公子便皺著眉呻吟一聲,身子顫得更加厲害。

鄭侯捏著公子的臉龐,指腹在他頰上緩緩滑動:“早知要受這些罪,你何故硬要惹怒我。”和子瀛在床笫間,無極不再以寡人自稱。

鄭侯欲望極重,且又是武人,擺弄起人來,往往一整夜都難收。此回他魚死網破,奸污了親子,清醒後也不覺半點後悔,只看子瀛在他懷裡,滿眼是懼怕和恨意,便索性玉石俱焚,連日往死裡搓弄他。自那一夜,大公子幾乎日夜都鎖在這張床上,被迫與其父交媾,起頭回回都是痛楚,弄到後來,瀛公子也不知此事到底算不算快活,先是如刀上舞一樣,後來漸漸酥酥麻麻,兩腿讓人開開合合,後來讓那雙粗糙的手一摸就會硬了,唯道是一場荒唐淫夢,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瀛公子的眼眶委屈地紅著,他與生父相奸,自然無顏面好活,這幾日過得好是煎熬,幾次動了殺無極的念頭,可不敢是一點,另一緣由他也不知是為何,只寧願殺自己也不忍真傷了父親,他發現自己竟對還王父有絲絲眷戀, 每每一想到此,心中都萬般難受。今夜這糾葛,原也是公子犯強,任憑他王父如何寵愛,怎麼都不肯看不肯出聲。鄭侯向來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就命人取了紅丸來。

當時,鄭侯握著少年玉白的腳踝,冷眼道:“寡人倒要看看,你這身骨頭,究竟有多硬……!”

那淫物果然厲害,瀛公子哪裡試過這邪物,不多時就滿面潮紅,渾身熾熱,非要與人交歡,否則便解不了藥性。少年出汗如雨,一身紗衣濕透了去,偏是不肯說半句要王父的話,直到現在都快要忍壞了身子,神智不清的時候,才委委屈屈地喚了幾聲王父。

此下少年被男人摟進了懷裡頭,扭著脖子捏住臉肆意地親著,舌頭伸進去嘴裡,公子這幾日就靠一口藥吊著氣,越發清瘦了,那手掌撩起紗衣摸進去,先是摸到一排骨頭,撩到乳尖,那頭盡是咬痕,密密麻麻,今用指甲一摳就充滿血,兩處都嫣紅挺起,在白白的胸口上,像是兩顆熟透的梅果。

這才一小段時日,瀛公子這身子已這般敏感,想是被王父來回搓弄,內心不管有多膠著,身子也得出趣意,加之此刻有淫藥作祟,一聞到男人的氣息,就渾身燥火,腳板也不住在床上慢慢滑動。

就看公子整個人蜷臥在男人的腿上,由他抱著搓揉親嘴,雖仍咬牙不肯輕易出聲,胸口已是粗粗地喘著,十指揪緊了父親的衣襟,歪歪地依著他。無極如何看不出他身子情願,內心卻不甘願,只又陰惻惻地一扯嘴角:“本以為能折了你這身傲骨,畢竟是前生帶來的,若要抽去,除非剔了你整個骨頭……”說著時,手掌在公子的腿骨上游移,他自知子瀛想逃,就恨不得把他這腿骨一並折去,並非他不惜他。無極自愛公子十分,就如當初的齊王季容一樣,子瀛但凡可與他服軟三分,怕不是荒唐地要天上的星星,鄭侯也會想方設法把它給擰下來。

只是,一旦他們都不要這個愛,無極便不能冷靜,自己心裡有十分的痛,就也要對方也嘗一嘗這種揪心的滋味。

“內侍監。”裡頭響起一聲。閹人從暗裡走來,目不斜視:“國主。”他看似從容,額頭卻也滲著汗珠。對這兒的每個人來說,屏風後傳出的如泣如訴的聲音,都是骨上的針,暗暗地扎著。

無極捏著公子的臉龐,聲音極冷說:“子瀛既然不肯從寡人,就令人進來伺候大公子罷。”

瀛公子模模糊糊聽罷,周身一涼,掙扎地睜眼,就見又一對宮奴進來。那相貌只不必說,宮中常備著這些給主子暖床的下奴,都是去了勢的十幾少年,調教得當,主子只要往榻上一趟,一切由他們來服侍即可。

“王父……!”瀛公子滿臉漲紅,緊張起來。無極想是怒甚,對他的央求不為所動,那一對閹奴將簾掛起,二人見到大公子,都面不改色,宛若木偶一樣,爬上床在一角跪著。瀛公子不曾遇過這遭,他除了王父之外,為與何人親近,就算那頭是閹人,也羞得欲死,在無極懷裡胡亂地搖頭。

無極只扣著他,俯首啄著公子的唇瓣,看著那二人森森道:“還不快來伺候公子。”

那兩個只著薄紗的閹人便爬了過來,一個趴在公子的腳邊,含住他的腳趾吸吮,另一個就鬥膽至公子的腰腹下,因藥性發作,輕紗下的軟肉此時硬了七八分,洇濕了整片。閹奴不敢自己解公子的衣服,便俯身下來,隔著薄薄的料子,以舌輕勾。

那溫軟一觸,瀛公子就整個人一彈,下頭硬漲如要失禁,含淚掙扎著呻吟的聲音盡數淹沒在王父嘴裡。那閹人取悅公子時,無極便勾住少年的舌,手掌搓揉前胸撥弄粉尖,如此淫靡,可他兩眼卻陰森至極,盯著子瀛那物被人舔得彎彎弓起,漲得比平時都大。那閹奴只用舌勾繞,無主子吩咐,不敢含住公子的命根,這樣就更要人命,瀛公子眼淚直掉,身子顫得極是厲害,眼看要活活被逼死了,猛地一陣響動,原是無極將那閹人直接扔開。那兩個奴才忙爬下來跪著,聽見國主冷喝道:“滾!”

還沒等二人退出去,無極便將那薄紗粗魯扯開,來到公子身下,將那赤裸的玉器一嘴含住。“嗚…——”瀛公子的身子猛地高高拱起,只看王父吃住他那根穢物,整根含到底,一邊吞吐一邊發出粗重的悶喘,雙手捏弄玉臀,一雙陰狠的眼卻由下往上死死地盯著公子,將他迷亂淫蕩的神情完全收入眼底。瀛公子想去推搡他,卻沒能抵抗欲望,身子難以控制地扭動,只將自己往那嘴裡送得更深,滿是淚痕的臉高高地往後仰,濕唇囁嚅著,亂叫著王父,忽地下腹一麻,精關便失守,馬眼汩汩出精,他連著幾日射過,精氣不盛,只流出一點,便都讓父親舔去。

不等瀛公子喘氣,就被人由床上帶起,與男人緊緊相摟,瘋狂唆吻,啃著耳邊時,聽見父親嘶聲逼問:“子瀛,告訴我,你想要誰——”那在他身上用力撫摸的雙手粗礪火熱,子瀛只覺渾身都軟了,由他狠狠搓揉一番,啞聲道:“兒……我……我只要……嗯!”手指插進他臀間裡,這些天男人日夜寵愛那裡,早就將他調教了出來。“——要誰?”他一次插進三根,繭子刮著嫩肉,狠命地捅,公子渾身泛紅,終是放下了自尊,哽咽說:“只要……要、無極……”

此話說出,嘴就被狠狠壓住,熱烈地纏吻之際,便有器物抵於下身。那肉刃漲成紫黑,血管都比一般地粗,直接攮進是要送命的,就看男人打開少年纖細的胯骨,利物在臀間來回摩挲,刮得公子身心劇顫,後臀撅起便抵中穴門,那嫩處連夜被人動過,一插就腸水淋漓,此下連磨蹭都不必,一攮就坐到底,這一下就幾乎要了少年的魂兒,只覺男人將自己盡數填滿,再沒有一點縫隙可容納其他的什麼了。

這後面大半夜,秋陽宮的火沒滅過,內殿裡總有絲絲密密的聲音,簾後的影子晃晃蕩蕩,搖得厲害,後來連水聲都弄了出來。這隱秘情事未列入記錄之中,沒人知道鄭侯連著幾個日夜,寵愛著哪宮的貴人,這種瘋狂之勁,前所未有。

後來之事,自也猜得。父子相奸,終是醜事,若真的傳出去了,乃動搖國本之事。無極有意鎖著子瀛,可也知道這般逼迫,是催他的命,過了半月,就真的放大公子出去了。後宮只知大公子害病好一陣子,整天閉門不出,他所住的院子到底清冷,國主又撥了好一些人去細細照看,但凡要什麼,無一不應。這下子,再沒人猜說,國主不疼愛長子,眾皆認為,鄭侯之所以將大公子留在宮中,也是瞧他體弱多病,唯恐公子受下人怠慢,故不舍得放出宮外。

另一回事,關乎趙國。五月,趙王大宴,邀請各國使者共賀。鄭侯亦派人送去大禮,華麗的箱子抬進了趙國的宮殿,趙王大喜,命人當眾打開禮箱,一掀開蓋子,無數只蠅蟲翻飛而出,惡臭難聞,趙王猛地一見箱中的屍塊,嚇得兩腿直不起來,就此一病不起。

同月,鄭國朝廷。百官又就糧供一事而爭議,負責管理糧倉的太倉丞因賑災不利,再受波及,投入大牢留審。

“眾卿以為,有誰可擔此責?”鄭侯問道。百官沉默,太倉丞管理天下谷倉,乃是一個肥缺,可也極其冒險,一個不慎,就是舉家掉腦袋。百官之中,鄭侯的兩個兒子也在。二公子欞心思活絡,早想攔下這好差事,他量虎毒不食子,王父不會輕易殺自己,當日是子狴愚蠢,這才讓父親氣得衝昏了頭。這般想著時,他暗暗看了三公子狴一眼。狴公子先前闖禍,被奪了軍中的職務,每日雖還上朝聽政,但已大大不如二公子,連母親在後宮裡也受他人白眼,自咽不下這口氣,他一聽說太倉丞一職,就躍躍欲試,但也想到子欞必會同自己爭搶,就也看了過去。兩兄弟目光交彙,都夾著妒恨和怒火,彼此都恨極了對方。

鄭侯看一眼眾臣,沉聲道:“——那是無人可用了?”此話方出,欞公子就要站出來,狴公子卻搶他一步,先喊了聲:“稟王父,兒臣——”

無極卻沒有給他說完話的機會,他喚了一聲:“子瀛。”那聲音未有起伏,可若熟知國主之人,許是就能聽出當中的不同。

百官齊唰唰看去,這才發現,殿門後有一少年。他穿著公子的服飾,許是大病了一場,人更加清瘦,那隆重的衣服壓在他身上,不顯得臃腫,反有一種文人羸弱的韻味。大公子面無表情地走進眾人視線當中,他臉色異常蒼白,兩眼有些空洞,一直走到殿前,這才跪下來:“子瀛拜見王父。”

鄭侯的視線擋在了冕旒後,只有挨得近了,才能看見男人眼裡露骨的侵占意味。他磨著拇指上柔滑的玉扳,眼睛釘在少年的身上,沉沉地嘶啞道:“封大公子為太倉丞,入朝聽政。”

第三十三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天承二年五月,鄭侯任命長公子瀛為太倉丞,掌管天下谷倉。當今天下,戰亂四起,各地都陷入糧荒,鄭侯這麼做,可說是把王朝的其中一條命脈,輕易地交到了這個未及弱冠、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當中。

有關鄭侯這位大公子,群臣對他的印像委實不深,只知國主對長子素不見絲毫偏愛,然對其他公子,也不說特別器重哪個。如今兩位公子為爭儲位,暗地裡多有動作,朝中勢力漸漸分作三黨,而在這樣的時候,鄭侯卻將大公子拖入這泥潭之中,不知究竟是何意。有人說,鄭侯此舉,實為養蠱,他任由三子明爭暗鬥,只有活下來的那個,才能得到世子之位,也有人說,鄭侯性子多疑,他擔心公子們權勢太大,進而威脅自己,故意攪亂局勢,可也有人說,諸位公子裡,鄭侯心中獨獨愛重其一,便是那年近二十仍養在父親身邊、質弱多病的長子……

朝上,百官論及征兵一事。鄭侯休兵二載,中洲紛亂依舊,三國裡仍以鄭國勢力最盛,可各方皆有頻繁動作,加之西蠻不斷進犯,這天下還未完全歸鄭天子所有。諸臣議論時,卻有一少年的聲音響起:“稟告王父,兒臣有事要奏。”數十雙眼望去,就見瀛公子站出來。

鄭侯的幾位子嗣模樣各異,尤以大公子最是端正,但卻一點都不像他。少年膚色極白,五官不似鄭人粗獷,也不同於其父的凌厲,而是秀美精細,宛如一筆一筆細細地畫出來的一樣。他往前走了數步,那面兒總缺了幾分血色,兩眼低垂,跪下道:“兒臣以為,此時伐趙,時機未到,當務之急,是改善農田制,減免賦稅。”宦官接下了公子的奏疏,呈給了鄭侯。

鄭侯抬手一拂,那份奏疏就被收下去了,百官暗中觀察國主的臉色,只看男人雙眼如刀,盯著下頭,沉道:“那子瀛以為,什麼時候,才能算是好時機?”

瀛公子靜了一靜,拱手說:“兒……兒臣以為,王父當以民為先,今流民四竄,農地荒蕪,這樣下去,不足十年——”他此時抬眼,猛地與那攝人的目光撞上。公子聲音一頓,背上瞬間滲出了汗,他的唇翕動:“十年年……”

鄭侯打斷了他的話,冷道:“——你是想說,不足十年,這片江山會斷絕在寡人手裡麼?”

此話說得極重,眾臣接連跪下,大呼國主秋千無期。瀛公子只覺如芒刺背,可不知誰給他的膽子,他抬起頭,父子二人相望。

這種畫面,自從大公子入朝以來,時有發生。皆因這對父子性子迥異,而瀛公子也不知是何謂,不曾討好他王父就罷了,甚至時有摩擦,都不曉得被國主責罰了多少回。就看當下,瀛公子和鄭侯四目相視,少年穿著鄭國的官服,一張臉不過巴掌來大,眼睛仿佛盈著水光,倔強得令人心疼,他袖子下的雙手死死攥緊,喉結一動,啞聲說:“……兒臣,確是此意。”

一片死寂。

幾個位高權重的老臣額上滾著汗,他們素知大公子有幾分痴,卻沒想到他是一心找死——他們看不出是大公子此番予國主難堪究竟為何,無極卻又如何看不穿。

良晌,便聽國主說了聲:“諸卿無事啟奏,就退朝罷。”內侍監重復了一聲“退朝”,唰唰聲響,就見群臣起立,躬著身退出去。唯有瀛公子,還跪在原處。沒有王父的命令,他不可以走。

人盡退出,殿門慢慢地合上,整個大殿黯淡了下來。

公子面無表情地跪著,他兩只眼垂著望著地上,一直到那繡著龍紋的緙履緩緩地進入視線之中。跟著,他聽見上方傳來低沉的聲音:“你是想要激怒寡人。”

瀛公子不答。男人輕聲一笑,卻十分冷:“你想讓寡人厭倦你,好治你的罪,”他的聲音越來越沉:“這樣的話,你就能逃離寡人了,是麼?”

瀛公子靜默著,霍地,一只手將他的臉捏起,那力道實在太重,公子吃痛地一蹙眉,臉上立馬留下了印子。他猛地撞上了男人慍怒的視線,心中一跳,當父親的唇印下來時,他聽見這個男人森冷地說:“你信不信,我能昭告天下,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屬於我的——”

雷聲轟隆。

少年睜開眼。他一個人躺在凌亂的床上,旁邊還有余熱,想是人剛離開不久。公子一起來,就有內侍過來伺候沐浴,他們對這件事,早已經見怪不怪。連著四個月,國主幾乎夜夜召幸大公子,為了方便寵幸,他命大公子遷去景安宮,那個地方,曾是先齊戾王的長姐姜姬的行宮。戾王與姜姬姐弟亂倫,還暗中生養三個孩子,後患無窮。秋陽宮有一秘道和景安宮相連,以便偷情。如今鄭侯也效法此道,每夜都讓大公子從秘道過來,好掩人耳目。

水汽氤氳,少年摒退他人,就看他身上青紫遍布,令人觸目驚心。男人何不想對他溫柔一些,可一弄到床上,又怎能自持,欲望使人化作野獸,肉體交纏,連少年都得了趣意,一整夜兩腿都夾住不放,直到身子被灌得極滿。瀛公子擦洗身子,他原先咬牙暗忍,便是想等王父失去興致,到時生死由天,也算他該得的下場,今也過了有一陣日子,男人仍夜夜寵幸他,令公子也漸漸失了分寸,不知這欲念由何而來,又為何如此之瘋狂……

瀛公子由水裡出來,欲穿衣時,見架子上掛著件素袍。那衣袍不新不舊,還有些眼熟,他皺眉想了想,也沒有頭緒,並未喚人取新的來,就這麼系上。

瀛公子欲從秘道離開時,由屏後迎來一道狹長的黑影。男人一看,瞳孔瞬間縮了縮,他失聲喚:“王上……”

公子由燈下望來,無極又一細看,自認出眼前人是子瀛,只是他身上穿著季容的衣袍,方才晃眼,才錯喚了他。他走了過去,瀛公子直起身來:“王……”他還不及喚一聲,就被攬進男人的胸膛裡,嘴被堵住。

饒是平日,到了這時辰王父也該放他回去了,今夜不知何故這般難纏。四唇碾磨數息,呼吸愈重,那手又探進衣內重重揉弄,比前半夜更熱,瀛公子躲了躲:“王父……”他面色潮紅,身子在男人懷中,早就癱軟如泥。無極啃著少年,嘶啞道:“叫無極——”隨即響起少年急促的聲音:“無極……”

內殿又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宮人靜不作聲。遠遠看,屏風上頭,映著一雙交疊的黑影,兩人緊緊纏做一處,下頭之人被騰空抱起。黃渾的火光之中,少年兩手勾著男人的脖子,兩人交頸喘息唆吻,啜吸咂舌,在少年光裸的臀間,肉槍用力抽干,水聲直響。凌亂粗喘間,男人將少年摁住在地,扶住他的纖腰,猙獰送進。公子面目頓時一擰,汗流涔涔:“疼……”無極抓住他的雙手,向後扳去。他壓在他的背上,邊啄吻那鮮紅的胎記,邊咬著耳朵,嗓子極其沙啞:“我知道,你就喜歡這麼疼……”

雷雨一直下,到天亮方歇。

瀛公子走在廊上,今時與往日大不同,少年前後有宮人簇擁,外頭的人不知不奇怪,可這些做奴才的最是精乖,在這後宮裡頭,誰才是真正的寵冠六宮。

公子突然止步。他朝那頭望去,就見到一個宮娥被壓在板凳上,正施予庭杖。她的嘴被堵住,鮮血從凳上慢慢滴下來。不等公子問話,內侍就討好地笑說:“回公子,那賤婢向天借了膽子,私自動國主之物,按照規矩,當受刑至死。”

這宮娥,公子是認得的。昨夜正是她伺候自己沐浴更衣,那衣袍,也該是她放的。瀛公子隱隱約約明白了——那衣服,曾經也穿在那死去的臠寵身上,這個宮娥也想借此陷害他。

為什麼?妒忌。

那受刑的宮娥也瞧見了大公子,她眼睛滲血,卻擋不住那惡毒的視線,好像是在控訴他們父子相奸,禽獸不如。若在數月前,瀛公子想是會難受至極,此刻卻一臉平靜。

“公子。”內侍小心催促了聲。公子這才收回目光。

轉眼,過去半月。

還不到幾十日,便又要迎來鄭侯的壽辰。去年時,大公子連夜抄了一卷經書,呈給了王父,這份壽禮,比起另幾個公子來說,不算出色,鄭侯卻很是中意,偶爾還會拿出來看一看。

“今年……你備了什麼?”內室裡,鄭侯將瀛公子摟在自己腿上坐著,難得親昵溫柔。瀛公子年快十九,讓男人抱著,半點也不顯得突兀,他本是纖瘦,小半年來又病了幾場,此下更顯嬌瘦,臉上的肉也沒剩下幾兩。男人將手伸進他衣服裡揉按,卻只摸到了骨頭,子瀛由他輕吻著嘴,比起這樣,他更寧可王父粗魯莽干,也怕他這般親切溫柔,只恐自己戀上這樣的父親,日後遭人厭倦,就更加地凄慘狼狽。

只看少年斂了斂目,也不應話,乖乖把身子放軟。很快,響起了粗喘的聲音。

這父子二人之間的私情,已近半載,瀛公子由初時激烈掙扎,漸漸地,轉為麻木。鄭侯初時,以公子的母族要挾,瀛公子生母出身卑微,多虧有他,母族才有生存之地。如果子瀛有三長兩短,他母族上百人就得一齊陪葬,瀛公子心腸極軟,縱素不與這些親人往來,也不想自己害了他們。而今,王父將他棱角殘忍磨去,瀛公子逐漸明白,他這一生,都逃離不開這道陰影。這個罪孽,打從他在王父身下得到快意的那一刻,就印在了他的骨血當中,不論將來如何,他一生都不可能再洗脫。

總會結束的。

欞公子今日入宮,前些天門客獻了銀狐裘。他一得此物,就想到要獻上,然而此物用作壽禮,不夠貴重,這般按著也沒作用,不如此刻就獻給王父。這二公子素來最喜邀功,自以為最明白王父中意什麼,這會兒到了秋陽宮,卻不得而入,只有一個內侍出來傳話:“國主說,這禮放下就得,二公子去罷。”

欞公子不肯死心,暗悄悄往裡頭望,他這人極善於洞察,他察覺到,這會兒服侍的宮人,都是侍夜的。欞公子將手指上的玉戒塞入內侍手裡,小聲問:“裡面的……可是長樂郡主?”

內侍沒敢收下,只道:“二公子還是快走罷,若被國主曉得,可就不妙了。”

欞公子打探不出虛實,躬身倒退幾步,只好離去。

另一頭,狴公子的宅院,響起砸東西還有女人哭泣的聲音。就看狴公子掀翻了酒案,泄憤地執鞭鞭笞女人。那年輕女子是狴公子的正妻,眼看他要將人活活打死了,門客才出聲勸:“公子莫要糊塗,若真出了人命,怕更不利公子名聲。”

狴公子狠狠揪住女子的頭發,聽到此話一頓,這才不甘地放手:“滾出去!”遂叫人拿酒來,坐下豪飲。

自獵場一事,狴公子就受其父冷落,他心中恨極:“如今不止子欞,連那賤婢生的子瀛都壓我一頭,實在可恨!”

門客命人關上門窗,唯恐此話傳到國主耳裡,到時狴公子可就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狴公子極是不服,眼裡閃著陰鷙的怒火:“——莫非連你都覺得,子瀛比我強?”

就看門客捋須,意有所指地緩道:“以小人看,怕連二公子,在國主心中……也遠不如大公子了。”

狴公子拿著酒觴的手一頓,微微眯起眼。這門客是狴公子費了極大力氣尋來的異人,有他一個,可抵其他百人,狴公子向來只聽得進他說的話。

兩人目光交彙,狴公子森然地看了眼屋內跪地的奴才。他心裡清楚,這場談話之後,這些人,都不能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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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倒數5.0

第三十四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鄭侯對子嗣素來不甚親厚,尤對大公子最是冷漠,致使他人原本都以為鄭侯不喜長子。殊不知,鄭侯此舉,其實都是為了保護公子周全,他心裡很清楚,這王宮裡能夠傷害到子瀛的,並非別人,而正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事到如今,木已成舟,男人如何再作掩飾,也攔不住對子瀛日益漸進的寵愛,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父子間的私情東窗事發,也是遲早之事。

後宮裡腌臜事多不勝數,父子媾和到底是過分離經叛道,現下察覺的還不算多,只當公子得了殊寵,朝中不少人暗中急眼,思忖自己看走了眼,竟不知這大公子有這等修為,今忙著叫人走動,紛紛示好。瀛公子卻是轉了性子,過去總一副好拿捏的模樣,如今卻油鹽不進,任是許諾什麼好處都不為所動,終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許是天生福薄,過不起好日子,剛入秋,瀛公子便又臥病於床。

此病原也不妨事,卻遲遲不愈,沒幾天就拖成了重病。為此,國主極其震怒,除了服侍公子的奴才,太醫院也受到了牽連。景安宮裡,鄭侯坐於床側,就看子瀛面色極差,消瘦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少年不知發了什麼夢魘,眉頭緊緊蹙著,始終沒醒來。

內侍監走來,在國主耳邊,極是小心地道:“不知國主可記得,當年,有一術士,曾給大公子看過相……”

鄭侯握著公子的手聽著,臉色十分陰沉恐怖。他想起來了,差不多是在二年多前,有一個異人看了大公子的面相,直言他心魂不定,輕易會夭折。那異人說了這話後,就被國主給殺了。說到底,鄭侯並非不忌憚,便正是因為他相信這些話,才會害怕,才要殺人。

後來,鄭侯命人去請各方術士來宮裡做法,又叫人去各宮搜查。

整個王宮,因為瀛公子的一場病,而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公子昏迷時,所做的夢,卻是他的前生——大雪封山,飢寒交迫,他也像現在這樣,命懸一線。可是,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人。那人將自己的肉給割下來,喂給了他。他緊緊地抱著他,說什麼都沒有放開。天地白茫茫,似乎除了彼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可是,他還沒有認出他是誰,夢就結束了。

少年睜開眼。是夜,青煙煙煴,盡是刺鼻的藥味,鎏金燈裡的火芯點著。他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床側,一只手撐著額,一柄寶刀橫在腿上,不知在這裡守了多久。黃渾的暗光裡,公子靜靜地瞧著那臉龐, 突然,那雙刀眉皺了一下:“……子瀛!”

他的手下意識放在了刀柄上,想是夢到了什麼,直到看清周遭,這才見他凝重的臉色稍有緩和。

“醒了?”這還是瀛公子第一次見到男人一副放下心的模樣。他總以為,這人罔顧倫常,自負妄為,連上天都不放在眼裡,原來……他竟也有害怕的時候。

無極摸著少年的脈搏,雖仍舊輕緩,可寒氣已祛,想是脫了險境。瀛公子只記得自己睡下,還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不知道,他再不好起來,天可就要變了。公子醒了,太醫過來診脈,內侍端著水盆,一眾人忙進忙出,便看鄭侯從宮奴手裡接過藥碗,親自一勺勺地喂著少年。

瀛公子看著父親,啞聲問:“王父怎麼在此處?”不等國主開口,公子的內侍細聲回話道:“那術士說,公子沾染了宮裡的濁氣,這天下哪有比國主命格更貴之人,只有這樣,才鎮得住邪。”

他並未提及,國主命人徹夜搜查整個後宮,連生養過幾位公子的夫人都沒有放過,結果還真從宮裡頭翻出了詛咒大公子的巫蠱,現下外頭,正刮著腥風血雨。

子瀛這才曉得,自己竟昏迷了有三日。鄭侯素不輕信鬼神之言,可現在他抱著刀守在子瀛身旁,任他是人是鬼,他想看看,誰敢奪走他的人。瀛公子服過了藥,出了一身熱汗,氣息總算平穩,再醒來之後,天色微熹,男人已經離開了。

要不是鼻間還彌漫著王父衣服上的沉香,他還以為,自己又夢糊塗了。

至於巫蠱一案,牽連者眾,光受審的宮人就有上百人,因關系到大公子的名聲,鄭侯命武士暗中將那些人處理干淨,這些囚犯裡頭,身份最高的,是四公子的生母衛夫人。

死牢裡頭,衛夫人看著呈到眼前的毒酒,一臉木然。內侍監森然道:“夫人的父兄已經上路了,夫人還快請罷,如果運氣好的話,在下頭興許還能和親人見上一面。”衛夫人仍在喃喃自語:“國主為何就不肯相信,妾身是被人給陷害的……”

“夫人言岔了,國主並沒有不信夫人之言。”內侍監說了這句話。衛夫人如此冰雪聰明,她只要一想想,就能明白了。就看她猛地睜大眼,怔怔地看著閹人:“他知道……”她忽然之間想通了。衛夫人往前爬了爬,抓住了內侍監,瘋狂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這麼做……是、是為了給大公子鋪路,他這是在借刀殺人,他要我們衛氏全族的人頭,給他的兒子祭血!!”

原來巫蠱案是真,衛夫人無辜也是真。

鄭侯這麼做,是因為衛夫人的母族勢力太盛,她的父親位列三公之一,兄長又有軍功,最重要的是,她的肚皮爭氣,再過數年待四公子羽翼豐滿,到那時候,這個四公子和他母親的族人,就會成為子瀛登基路上最大的阻礙。

衛夫人頹然坐倒。內侍監道:“為了四公子好,夫人還是莫再掙扎,安心上路罷。”衛夫人聽到此話,扯了扯嘴角,她本是難得的美人,這樣一笑,更顯凄艷:“這麼說,只要我死了,國主就會放過四公子了?”內侍監道:“四公子若安安分分,必能安全無虞地過完此生。”衛夫人眼裡滾下一滴淚,她拿起毒酒,再沒有猶豫,將它喝了下去。

這些秘事,國主保密極嚴,眾人皆以為衛氏因巫蠱案而受誅連,卻不知這裡頭還有這些糾葛。

不知是否那法事確實奏效,瀛公子漸漸康復。景安宮裡,傳出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屋中,瀛公子和一少女同坐於蒲團上。那少女已及笄,極是貌美,眉目竟和鄭侯十分神似,她懷裡摟著一只大白貓,原來她正是鄭侯的親侄女長樂郡主。

鄭侯子侄不少,卻只封了一位郡主。只因少女的模樣,與鄭侯的同母胞妹紅纓有九分相似,故此才頗受寵愛。

“哥哥就是因為老是悶在屋裡,才會生病。”長樂郡主和瀛公子素有私交,只看她摸著貓兒,柔聲道,“哥哥可知道,哥哥生病的時候,國主的臉色,看起來好可怕。”

瀛公子也不知從何說起。他心思太重,自和親生父親媾和,便終日悶悶不樂,怎能不病。長樂郡主聰慧過人,也不知究竟看穿了沒有,她只溫柔一笑,羨慕地說:“國主對哥哥可真好。”

瀛公子也摸著白貓,不知想著什麼,嘶聲說:“他對你……也甚好。”

長樂郡主輕搖搖頭:“不一樣的。”

瀛公子原先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一年後,國主將長樂郡主遠嫁魯地,與魯國短暫地結盟,滅趙以後,又蕩平魯國的國都皋奉。後來,長樂郡主被接回鄭國,她再見到瀛公子,那時候,公子才想起了和郡主的這一席話。

有的人,胸懷天下,可容大愛,也有的人,心胸狹窄,從頭到尾,只放得下一個人。這時候的瀛公子,還沒能明白這一點。

卻說公子痊愈之後,無極忍了也有一時,此日將子瀛交到眼前,少年養了半月,勉強長回了些肉,還是瘦削,個子卻又長高了點,那眉宇間散不去的愁色,愈發和齊王相似。無極摸著少年的鬢發,他看著子瀛,就好像瞧著季容一點點地長大:“再過陣子,你就要及冠了。”他笑了一聲,“到那時候,你長大了,就更加不會聽從寡人的話了。”

瀛公子垂下眼皮,王父對他越發溫柔,他就更加不安。他將指甲掐進掌心裡頭,那個痛楚可以提醒他,不要徹底陷進去。

無極凝視著少年,將他眼底的掙扎和茫然盡數捕捉。他輕抬起少年的臉,微微屈頸,用嘴唇含住那微顫的唇瓣。

時隔一陣,鄭侯又抱了公子。這回比往日溫柔,也纏磨得更久。瀛公子被干得渾身潮紅,玉根被男人的手掌揉弄,丟了兩股,鄭侯插得極慢,卻也極重,瀛公子沒忍住,舒服得哭叫出來,雙手緊緊地攀住父親,快要溺死一樣地喚著“無極”。男人壓著少年,越抽越快,內室裡響著清亮的拍打聲,還有少年低泣喘氣的聲音,過了足有半時辰多,那撓人心肝的聲音才逐漸平息了下來。

鄭侯一放人,瀛公子也不停留,就倉皇地告退了。他看著少年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陰沉的眼裡閃過一絲自嘲。

瀛公子步伐倉促地走在宮廊上,他的心口跳得厲害,從踏出秋陽宮到現在,都還沒有緩和。半道上,他突然聽見有人叫住他。

“哥哥走得這麼急,是要趕去哪?”瀛公子循聲一回頭,就見到許久不見的三公子狴。狴公子身材肖似鄭侯,威武高大,足足比瀛公子高出了半個腦袋。瀛公子素與弟弟們沒什麼交情,也從不同誰摻和,他看了眼周遭,發覺此處竟只有他二人。狴公子走至他長兄跟前,壓低聲音:“弟弟有要事,與哥哥商量,不知哥哥願不願意賞臉?”

第三十五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一輦緩緩穿過擁擠的市井,輦中只坐一人。他戴著帷帽,冪籬遮住了臉,身上素白的服飾,繡著祥雲的紋路,偶爾有風吹過,露出一張白淨而秀致的臉龐。不知是不是因為入朝聽政,瀛公子氣質漸漸有變,板起臉時,頗是肅穆,使人不禁謹慎小心起來。

瀛公子今有官職在身,鄭侯不再將他拘在宮裡,公子偶爾會出宮辦事,往往不論去哪,都有內侍和武士緊隨,天黑之前,也必須回到宮裡。此日公子身邊,不過三四人,有兩個黑甲武士跟著,一行人穿過亂巷,來到一處民宅。

公子未曾真正見識過百姓的日子,他掀開冪籬,看了眼此處。此屋頗是破落蕭索,雞棚臭氣熏天,有客到來,也不見下人出來,想是無人可使喚。

瀛公子令人在外等候,只那兩個武士執意跟上。武士直接去推門,屋裡便傳出嘶啞的人聲:“誰呀——”

炕上歪歪躺著一人,好似得了癆病,頭發花白,一副蒼老的樣子。

瀛公子打量他一陣,方出聲問:“你就是和弼?”這句話,字字清音,如石擊玉盤。

先齊亡國之君的太子和弼,向敵人獻上自己父親的人頭以求自保。鄭侯封了他一個庸王的虛名,將人放在眼皮底下監視,雖讓他活著,卻不管他過得如何。這些年來,和弼苟延殘喘,日子過得十分艱苦可憐。

那人本是有些耳背,猛地聽到公子的聲音,渾濁的眼便睜了睜。

和弼……不知是太久沒聽見這名諱,還是因為那喚著這個名字的聲音。此人一激動,就咳嗽起來,如同驚弓之鳥:“何……何人?”

他就看來人緩緩拿下帷帽,露出了臉。和弼一臉吃驚,全身抖顫,一番掙扎時從炕上滾下來。他爬了起來,兩只眼仍眨也不眨地看著公子,忽地顫顫地咳起來,竟是哭了。

公子如木樁一樣,怔怔地站著看他。那老者匍匐地爬過來,用力地抱住公子的腿,淚泗橫流地喚:“王父……兒不孝啊……!”

秋陽宮。

床上雲雨正烈,鄭侯此日興意極濃,二人衣裳褪也不及,就將子瀛抱在腿上。膚色雪白的少年兩腿岔開,衣服微亂,只有瑩潤的兩臀露在外頭,任由那粗厚的手掌捏弄得通紅青紫,父子苟合之處,深肉色的利刃擠在白膩的臀肉之間,每次擦弄,隱約都有水聲流出。兩人交頸纏吻,喘息悶哼不斷,瀛公子拱腰自淫數十來回,顫顫地咬住唇,射在兩人的肚皮上。男人捏住他兩瓣軟肉,又往裡狠狠一捅,瀛公子眉頭一擰,呻吟一聲。疼痛之余,又有無盡的快樂。

“你今日出宮,去了何處?”無極抽送之間,咬著他的耳朵問。子瀛的身邊,都是他的人,他一日裡做了什麼,都有人事無巨細上報給國主。瀛公子雙頰暈紅,如醉酒一般,他勾著男人的脖子,這才沒將自己摔下去:“去……去訪了管大夫……家中……”呼吸斷斷續續,呻吟更多。“做什麼了?”鄭侯追問。少年緊緊抓住他,腳趾蜷曲:“吃酒……”

“還有誰?”鄭侯抱著人壓下,公子兩腿幾乎抵到了胸前,頭暈目眩之中,父親炙熱的東西又深深地插進來。他清晰地感受到,它是如何占有自己,撕裂自己,每個晚上,都在他身體裡瘋狂地馳騁,帶給他的不只有痛楚,還有,極樂。

“他的女眷,兒子……”公子喘喘地說,“女兒……”父親猛地扣住了他的臉,瀛公子一顫,他看到了那雙眼裡的火,如此之狂熱。“他想將他的女兒獻給你?”男人的聲音很沙啞,像刀子在磨石上滑動。瀛公子斂目,他出奇地平靜:“我沒有要。”

鄭侯靜靜地看著少年,緊接著,他突然猛力抽干,每一下都攻擊著公子最脆弱的地方。混亂的呻吟和抽泣之後,一切又歸於寧靜。

內侍將紅幔掛起來,國主親自抱著公子去沐浴,爾後,父子二人一齊回到床上來。少年枕在男人的腿上,一只手一下下地撫摸著他。良晌,少年的聲音響起來:“王父何故對我如此執著?”

——從那一夜,到現在,已經有好幾個月。父親依舊幾乎夜夜傳召他,在這張床上,將他擺弄得死去活來。這樣的寵愛,誰也不曾有過。

那撫摸著他的手一頓,那沉沉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來:“只要一你個,不好麼?”

鄭侯久不踏足後宮,連錦梁宮的美人都冷落了。深宮裡吹起了不少流言蜚語,遲早人人都會發現。男人沒有害怕,從強迫子瀛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的顧念了。

瀛公子翻了翻身,他看著男人。這張臉,如雕如刻,不是一般地好看。鄭侯少年時,就已經名聞天下,甚至很多人都說,鄭侯無極是春君蘇闔的轉世。瀛公子傾了傾身,男人就將眼睛合上。他輕輕地吻了他。

喧囂熱鬧的街巷,戴著帷帽的人走上小樓。

小樓裡高朋滿座,伙計將貴客帶到了二樓。瀛公子入座,他後頭架著一個竹簾,看不清他身後的人是誰。上了酒之後,他身後響起聲音:“哥哥嘗嘗這裡的酒釀,不遜於宮中的美酒。”

瀛公子沒有拿起酒碗,他冷淡道:“我只能出來一個時辰。”

後頭,酒碗往桌上一扣。狴公子發出一聲笑:“哥哥怕什麼,這幾個……都是我的人。”瀛公子往下頭瞧,那兩個武士站在樓梯下方,帶著肅殺之氣。

瀛公子微微斂目,壓低聲音:“你究竟還買通了多少人?”狴公子不答,他轉開了話頭:“我叫你見的人可見了?”

瀛公子沉默了下來。狴公子的聲音平穩地傳來:“哥哥一定很好奇,究竟哥哥和齊王有多麼神似……”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就連先太子都以為是他的父親還魂了,哥哥,事到如今,你難不成還以為,王父對你的寵愛,是因為你這個人麼?”

竹簾輕輕晃了晃,公子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模樣過於平靜,似乎這一切,都在公子的料想當中。

他早已經知道,王父的心裡,有一個人。那個人膚如白雪,清瘦而高,善器樂,會詩,會文,就像王父寵愛過的那些美人一樣。他們的身上,都有這個人的特征。錦梁宮裡的那些美人,長得不是與公子相似——

他們,像的是齊王。

狴公子猛地掀起竹簾,他粗魯地揪住了他的長兄,布著血絲的兩眼狠厲地盯著他,他咬牙說:“你就這麼甘心被他玩弄在手掌心,在他眼裡,你跟錦梁宮裡那些臠寵有什麼分別,不過是看在你更像齊君罷了!”他狠狠地將瀛公子摔下,“哥哥想過沒有,他的寵愛,能持續多長時間?一年、兩年……這天下,總會有比哥哥你更像齊王的人。”他俯下身來,用一副憐憫的模樣看著瀛公子,“到時候,哥哥可就跟那些慘死的美人兒一樣,不……你會比他們更慘……”

他伸出手來,拂開公子微亂的鬢發。子瀛伏在酒案上,因為克制隱忍而胸口起伏,眼睛通紅著,惡狠狠地看著狴公子。狴公子如一只狼一樣盯著他久久,失聲喃喃:“我竟不知,哥哥原來如此美麗……”瀛公子用力地別過臉去,狴公子被他無情地拒絕,心下暗恨了一聲騷貨,也站起來:“哥哥思量了幾天,如何?”他陰冷地一笑,“我已經和母親的族人都連成一氣,只要事成了,軍隊會馬上包圍王宮,到時候,我就會昭告天下,王父得了急病,太尉和襄陽公等人都會支持我登基。

“那時,天下就是屬於我們的了。”

瀛公子聽到這兒,輕喃了聲:“——我們?”

狴公子往他身上一看,道:“哥哥如果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弟弟定不會忘記哥哥的恩情。到那時,我會封哥哥一個侯位,金山銀山,還有無數的美人,只要哥哥願意,這些都是哥哥你的了。”他湊近他,繼續蠱惑道,“最重要的是,他如此脅迫哥哥,讓你犯下了父子奸淫的大錯,我知道,哥哥心裡肯定恨極了他,那時候,我就把他全權交給你處置,你想殺他、還是折辱他……一切隨你的意。”他最後說陰森森地了句,“你不要忘了,子浣是怎麼死的。”

瀛公子眼神空洞,冷風刮了進來,不知什麼時候,狴公子已經離去了。他慢慢地坐起來,臉色極其灰敗,宛若將不久人世一樣。公子看著街上來往的人,見到一個父親赤著足走著,他牽著他的孩子,人潮擁擠,他就把他抱起來頂在頭上。

他念起幼時,宮中曾有刺客。那刺客逃命時抓住了鄭侯的其中一個公子,以此要挾。子浣是鄭侯的兒子裡,長得最肖他的那一個。機敏、聰慧。他和他的母親,當初都很得鄭侯的寵愛。刺客拿住了子浣,他以為鄭侯會放過他,子浣也一直求王父救他。瀛公子記得,王父當時說了句話。他說,放箭。

子浣和刺客一起慘死箭下,他的母親也瘋了,鄭侯給了他這個兒子很隆重的葬禮,刺客的余黨也都抓住了,一一凌遲,鄭侯提拔了子浣生母的父兄,後來,她的父親仍位列三公之一,榮耀至今。可那又如何,人不在了,那些死後的哀榮,又有何用。老三說得沒錯,王父從未將他們視作血親骨肉。或許只有這麼樣的人,才能獨霸天下,讓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服從他……他曾以為,這個男人是不會有心的。

他錯了。

王父不是沒有心,他只把心給了一個人。那個人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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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3.0章

第三十六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狴公子臨走之前,故意向子瀛提起了子浣。他這麼做並非毫無道理,他是想要提醒他,若瀛公子將此事向國主告密,以鄭侯的猜忌和多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兩個。就算王父肯信他,狴公子也會魚死網破,寧可玉石俱焚。

瀛公子坐在火光裡,幾只飛蛾圍繞著星火打轉。他施手將信箋點燃,看著它燒成灰燼:“老三決定在王父的壽宴上動手?”

他的前方跪著一個內侍,白白的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大公子要做的,只是把那杯酒,端給國主。其余的,我等自有安排。”

“是毒酒?”公子出聲。內侍輕細的聲音響起:“公子說岔了,只是一杯酒罷了。”

瀛公子靜靜地看著火。良久,他啞聲道:“你們怎麼如此篤定,他對我不會有任何防備。”

“宮裡誰不曉得,大公子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他眼裡閃爍著詭異的光,“只要是大公子呈上的,哪怕國主明知道有毒,也會願意喝下去的。”

燭火忽然暗下,再亮起來時,人已經沒影了。

說到鄭侯的壽宴,今年雖非國主的整壽,但卻辦得格外鄭重和奢華,不僅大宴群臣,並邀請了各國使者公子前來共賀,好是一幅當初天子設宴款待諸侯之盛景。早在壽宴的半月之前,各國使節已經到來,王宮裡也比往日熱鬧,人人來去忙碌,絲毫沒有半點山雨欲來的跡像。禮部的人向鄭侯確認壽宴細節,鄭侯卻突然說:“今年不在飛霄宮舉宴。”

幾個官員互覷,歷來鄭侯不管是壽宴還是國家大事,都在飛霄宮舉辦,今年突然怎麼要換了。丞相便拱手問:“那國主以為,在何處宴客好?”

鄭侯抬起眼,威嚴依舊。他說:“金麟殿。”

——金麟殿,乃是先齊留下的正宮。傳說是齊國開國之主春君夢到一只金色的麒麟由九天上飛來到凡間裡,春君為將麒麟留下,特地建造了這麼一個豪奢的宮殿來鎖住它。自從先齊亡了以後,國主就封住了金麟殿,鄭國的許多臣子從未見識過那宮殿究竟是有多麼地奢美,似乎隨著先齊的凋亡,金麟殿的傳說也跟著消彌。時隔二十多年,鄭侯居然打算重開金麟殿。

此事傳至天下,願意前往鄭國賀壽的使臣比以往都多了好幾倍,哪怕是場鴻門宴,也依然有人肯冒這個險,試問有誰不想親眼看看當年齊天子接見天下諸侯的地方,有誰不想親自感受傳說重現的那一刻。

殿門打開的時候,男人走了進去。此處,依然點著無數的宮燈,燦亮如晝,十年如一日,王座卻空蕩蕩。他走到王座下,轉身慢慢坐了下來。他看著屋梁上美輪美奐的金龍雕刻,默念著:“山海去無極……”

轉眼,就到了鄭國侯的壽宴當日。

金麟殿再次敞門宴客,一踏進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人人無不詫異,只嘆這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磅礡浮華之處,文人墨客都將此地說成是天上宮殿,紛紛為其著歌以流傳百世。那些獻給鄭侯的壽禮,由王宮內一直排列到宮門外頭,這等場景實為鮮見。

鄭侯的公子們也處心積慮想為王父送上滿意的禮物,很多人都知道,鄭侯已經擬旨,若不出任何意外,他會在今夜昭告天下,誰將是他的世子,誰將會在他百年之後,繼承這個龐大而混亂的帝國。

暗潮洶湧,人人心中各懷鬼胎。

宮中,所有人都在准備,連宮奴們都盛裝打扮。“國主。”由外頭響起跪安的聲音,瀛公子回首看去,正好見到男人朝此走來。鄭侯今夜穿上一身嶄新的王袍,上頭用金絲繡著祥龍,更顯得威武俊美,渾然有一種天下共主的氣勢。

“子瀛。”無極進來一看,就見到了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或許,他已經不能稱為少年了。瀛公子年紀漸長,病後瘦了很多,身子卻拔長了不少。他依然是季容的模樣,卻比當年的季容更孤高沉默,若說無極是座俯瞰蒼生的高山,那子瀛便是它頂上的一朵冰花。他是季容,卻又不全然是他。

瀛公子並未穿禮服,他穿著件素袍,腰間有一柄白扇,比其他人來說很是樸素。他旁邊的案子上,還放著一個面具。無極走到他的跟前打量,便是一旁有宮人在,也忍不住親昵地摸著他的鬢發:“你瞞了寡人這麼長時間,原來是要獻舞。”

世人都知道,鄭侯的長子瀛善器樂,卻不知他也會舞。子瀛目光漣漣,他的眼仿佛籠著煙霧,隨時都會滴出水來。男人不由湊近他,嘴幾乎要碰到他的唇了,他沉聲問:“……春君?”

“不是,”瀛公子輕聲道,“是鵠昊。”

鵠昊……在那似真似假的傳說當中,春君蘇闔有一宿敵,那便是鵠昊。他們身處於不同的部落,蘇闔乃是天上春神,而鵠昊則是由岩石裡誕生的暴君,給人間帶來了無數的災難。每一次的劍舞裡,鵠昊和春君相鬥,到最後,都必然是鵠昊慘死於春君蘇闔的刀下,沒有一次例外。這是個故事,也是史實,無論最終如何,鵠昊都必死。

男人的雙眼鎖住了瀛公子,粗糙的指腹摩擦著那有些蒼白的唇。這是他們之間的暗示。子瀛垂下眼目,他伸出舌,輕輕地勾住了王父的手指……

禮官來到殿外,他高喝道:“吉時到——”

裡頭的人不應。禮官只好又催:“國主,吉時到——”依然沒有人回應。禮官偷眼一看,宮人都跪在殿外,無人留在內殿。

“嗯……”是難耐的呻吟。除此之外,還有粗喘,肉體拍撞的聲音。公子眉頭緊緊蹙著,他的雙手扶在柱上,消瘦的身子因為被猛力衝撞,而像是雨中的樹柳一般激烈搖晃。“王父……”他一邊呻吟,一邊忍不住嘶啞地叫喚,“無極……”他的手伸到後頭去,要害一直被頂弄的快活讓他幾乎失禁,他伸手去推了推他的父親:“慢、慢些……啊……唔。”無極扣住他的臉,將人扳過來,凶狠地噙住那雙唇。瀛公子猛地睜眼,他忽然聲音一急:“夠了……!”男人卻不聽他的,他像是極恨他一樣,將人粗魯地拉扯起來,丟在案上,面向自己。

“——夠了!”瀛公子驚慌起來,“不要了!王父!”男人卻紅了眼,他用力地打開那雙腿,他的東西從子瀛的身體裡流了出來,淫靡而誘人。瀛公子用力地搖著頭,男人死死地摟住他,又用力地將自己送了進去。公子難忍地往後仰著脖子,汗水沿著眼角滑下來,像是哭了一樣。他的十指緊緊地抓住了男人,激動得幾近暈厥。無極狠命地衝撞時,傾去唆吻那張合的唇瓣,恨聲問道:“這麼喜歡王父插你?有這麼舒服?嗯?”如此反常的凶狠,他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一樣,“你裝什麼?你騙得了誰?你想我想得要死,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可以滿足你——”

他將人往死裡掇弄,侵占,好似要連上輩子的份,一並討要回來。那裡頭,有愛恨、有不甘、有妒忌、有執著、有迷惘。也有痴。

這個痴念,從他賜給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無法掙脫。他忘了,可是他沒有忘。他日夜擁有他,卻依然不能得到真正的滿足,他還沒有得到救贖。他仍然沒有。

子瀛緊緊地抱住了無極,他像是想將這個男人絞進自己的骨血裡,唯有這樣,他才能覺得,自己離無極這麼近,他不再是遠遠地看著他,他終會明白他的痛苦和秘密。他會找到,他的心落在什麼地方。

至少在這一刻,他是這麼相信的。

“國主,吉時到——”這是第九聲。眼看著吉時都快過了,群臣百官在金麟殿裡等著,禮官恐怕有什麼差池,正猶豫著要不要差人進去看一看時,鄭侯就走出來了。

鄭侯頭戴冕冠,冕旒放了下來,肅穆如常,眾人不敢直視天顏,紛紛跪下。他沉沉地說:“開宴罷。”

×××××××××

倒數2.5。

季容會想起的

你們看,我為了HE,就是這麼不擇手段,這麼俗氣=v=,

哎呦,自信。

第三十七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金麟殿宮燈如星子,此處的一磚一瓦都似純金打造,浮雕栩栩如生,整個大殿可容上千者,而殿中央是一座華麗的石台,蓮池裡菡萏綻放,這等華美氣派令百官與諸國使臣都恍如置身夢中,無不將這場宴會引為天上之宴席,凡人不可及。

眾人一副沉迷之中的模樣,可也有人從數日前就已經坐立不安,狴公子捏緊著酒觴,雖與舞姬調笑,背後滲出的冷汗卻暗示著他此刻的緊張,他暗暗朝上座望去,王父的神情隱於十二重冕旒後,難以看清,就像他做了他十七年的兒子,依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父親……他又何曾將他們視作兒子。狴公子的目光陰冷地暗下,他環視著這華麗的宮殿,只要熬過今夜,這一些,就都是……

“請眾使官獻禮——”禮官唱賀。

各方使臣早久候此時,按照順序一一向國主賀壽。無論是送上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是稀罕的美人,鄭侯都不顯露分毫喜色,久而久之,他人心中漸漸升起一種莫名的惶恐——王座上的這一位已非凡人,他是這個帝國的像征,凌駕於中州之上的陰影,他是天子。

過去近半時辰多,使臣獻完賀禮。鄭侯所受到的壽禮遠不止明面上的這麼多,還有不少各國士族和其他偏遠小國都想巴結國主,能在殿上獻禮的還算有臉面,這些使臣難免有些得意。唯有幾個腦子清白之人暗中搖首,說到底他們誰不是鄭國的附庸,總有一日,鄭國的鐵騎會踏平他們的家鄉,他們每個人終將淪為亡國奴。

又過了一輪酒,這時候,禮官才唱道:“請諸公子獻禮——”按制,諸公子獻禮應由長子先,此回卻有變,先有二公子至最年少的四公子,眾人這才見一個長袖拖地的身影款款走來。那人臉上帶著一張惡鬼的青銅面具,可身姿如柳,清逸雅致,如歌賦裡走出的翩翩君子。他身量頗高,身形卻單薄得很,那素袍略嫌寬松,更襯得他身段纖瘦,別樣風流。有很多人都盯著他,包括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跟著眾人便聽見那清冷的聲音說:“子瀛,向王父獻禮。祝願王父洪福齊天,千秋無期。”

他仰起臉,那清澈的眼睛透過銅面,看向了王座上的男人。那本來黑幽如潭的雙眼泛起了漣漪,在那華麗的王袍下,還有方才父子激烈歡愛時,少年留在他身上的抓痕,而唇上還殘留著彼此交換津液時,來不及散去的熱度。

此時此刻,他們都掩飾得極其完美。

緊跟著,瀛公子站起來。當他走到台上時,左右兩列的龍霆軍都跟著他出來。少年們的腳步聲如雷,卻又如此齊整。再跟著響起的,是鼓聲。荒涼的天地,鵠昊從冰川裡走出,他手裡沒有劍,只有一柄白扇。他身後有萬鬼追隨,所經之處,災難頻發,百姓痛苦,追殺鵠昊。鵠昊無辜的妻女慘死,他握著白扇慟哭,落下的淚逐漸變成了烈火,火焰吞噬萬物,中原陷入黑暗。群雄討伐鵠昊,鵠昊手執白扇,與兵刃相接,鼓聲隆隆密集。

這場舞似水與火的碰撞,有力量的角逐,也有極致的美,在座的人無不瞧得目不轉睛。他們也發現了,台上沒有春神,沒有拯救人間的春君。鵠昊的爪牙席卷了中州,他就要勝利了,可是,他身後的人,突然將刀劍轉向了他。惡鬼群起攻之,鵠昊被淹沒於漫天的血光當中。

殘暴冷酷的君王,最終的結局,並非被什麼春神所弒,而是慘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鼓聲止住。

殿裡,一片死寂。眾人仿佛都絕了呼吸,汗水滲透額頭,連吞咽都小心翼翼。

第一個擊掌的人,是鄭侯。他從王座上站起來,所有人跟著跪之前,他拂袖說了句:“眾卿隨意。”他緩步走了下來。

台上的龍霆軍紛紛起立,向兩側退了下去,而那穿著素袍的人也跟著慢慢起來。當他直起身時,眼睛便看見了男人衣襟上的龍紋。它依然如此地張牙舞爪,凶相畢露。

一只手探來,將瀛公子臉上的銅面拿下來。二人這才看清楚了,彼此現下的模樣。

鄭侯幽深的眼直直地看著公子。他抬起袖子,輕擦過那臉龐上的水,聲音幾不可聞:“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哭了?”

“回王父,”瀛公子的神情木然,蒼白的唇翕動道,“只是……汗水罷了。”

男人的指腹慢慢擦著他的臉,到了眼角時——用力地一摁。劃開。

那輕薄的皮膚被指甲給擦破了,鮮艷的血慢慢地凝聚成細小的珠子,比南疆的寶石還要艷麗。

鄭侯看了眼眾臣,沉聲說:“子瀛的這份壽禮,甚得寡人心。”瀛公子退了兩步,朝他的王父跪拜而下,“子瀛謝王父嘉賞。”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面。群臣紛紛恭賀國主,有此稱心如意的兒子,暗處裡,狴公子攥緊十指,指節用力得泛白……他冷不丁地一勾唇,帶著扭曲而又病態的快意。

便看一個內侍用玉盤端著一杯酒過來,瀛公子抬起眼。他看著那一杯酒,腦海裡匆忙掠過了這些年來的歲月,不論是那跳舞的瘋婦,慘死的下人,還是不知道已經被扔在哪個角落的草蚱蜢,這些混亂的回憶當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男人擁抱他時的熱度,那些纏綿又大膽的囈語,吹拂在頸脖之間的粗重鼻息,組織在一起,成了他瘋狂又甜蜜的噩夢。

瀛公子很清楚,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瞧著他,他的人生如同浮萍,過去卑微如塵埃,如今他的一個念頭,即將動搖整個江山乃至蒼生萬民。公子忽地一笑。

眾人就看,瀛公子雙手拿起酒觴,少年明亮的聲音在大殿裡回響:“王父雄才大略,經天緯地,以迅猛之勢統一這一爿江山,縱看這千年,如此偉大的功績,又有誰人可及。”此等溢美之辭,想必國主再耳熟不過,可卻沒有人能像瀛公子說得那麼赤誠,那麼觸動人心。也沒有人沒有注意到,鄭侯的視線,那黑黝黝的眼裡頭,醞釀著何其可怕的焰火,隨時都可以讓這座宮殿裡的一切灰飛煙滅。他們都以為,瀛公子會將酒敬給國主,然而少年卻是微笑,說道:“此後,子瀛必日夜祈願,王父達成夙願,千秋萬載,唯我鄭國之天下。”

“——子瀛!”是狴公子嘶吼了一聲。他一有動作,本該在暗處的武士都要發動,但卻在這千鈞一發之刻,一柄寒劍橫過狴公子的脖子。狴公子睜大眼,看著他的門客,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竟是……!”

上頭,酒觴“當啷”一聲落地。

瀛公子嗆咳幾聲,單膝一屈。他兩眼通紅地看著那袖擺上的龍紋,顫顫地釋出一笑:“王父……原來早知道了。”

群臣嘩然,殿外頓時響起了刀劍聲。有人剛要站起,鄭國的武士就亮出了長刀,殿門“空”地一聲合上,這下子,不論奸忠,所有人都插翅難逃!

台上,鄭侯靜靜地看著腳邊的人。他臉上沒有表情,卻無故地令人膽寒。他對著子瀛沉沉地道:“酒裡無毒,你很失望?”那聲音恍如刀刃,穿過公子全身。瀛公子無言地抿緊唇,神情是如此絕望。

無極寒聲一笑,那模樣令在場的一些人,恍惚看見了許多年以前,那執刀殺入王宮的男人。他的面目如此艷麗,像是全局在握,誰也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喚了一聲:“宮先生,將人帶來。”

挾持了狴公子的門客喊了聲“是”,他將狴公子給拿住,推到了台下。狴公子狼狽之極,他神情憤怒又恐懼:“王父、王父,不是我!是他們、是他們攛掇兒子——”在他開口的當兒,就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他的外公還有母親都被抓了起來,盡數羈押。

無極冷冷地看著下頭:“如果這一時候,你肯放膽一搏,寡人還可看在你有此膽色、神肖寡人的份兒上,賜你全屍。”鄭侯的一句話,就輕易定了他們所有人的罪名和刑法。狴公子看著自己的門客走到鄭侯身後,突然之間清醒了過來。他慢慢地抬起眼,看著他的父親,神色漸漸變得癲狂:“兒子……那你配做一個父親麼!”

狴公子踉蹌地爬起來,在上千的人的眼前,指著鄭侯嘶喊:“虎毒尚不食子,有你這種設計陷害兒子的父親麼!這都是你的局,你派人到我身邊,教他蠱惑我,給我挖了個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無極危險地眯起眼,他寒聲道:“你若對寡人沒有二心,就不會中計,你終究是寡人的兒子,那寡人便舍不得殺你。子狴,害死你的,是你自己。”

狴公子胸口劇烈地起伏,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到了瀛公子身上。原來,王父……王父都是為了他……

就看狴公子霍地抽出袖子裡藏的劍,爬上台刺向瀛公子,可在他這麼做之前,就有武士拔劍,蓮池的水濺起,暗紅的血逐漸將清澈的水池給染成了鮮艷的顏色。

外頭的刀劍聲漸漸弱下,不知是誰先跪下來,跟著所有人都跪倒,他們顫抖地匍匐在地上,一齊喊道:“國主饒命——”

原本誰都沒有料到,這合該記載如史冊的輝煌之夜,居然會如此充斥著暴虐和血腥。子欲弒父,而父終殺子,這是一場用鮮血滴染的盛宴,而最後的贏家到底是誰,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知道——

凌空飛來一只冷箭。

它出現得如此詭妙,就好像是憑空出現地一樣。

無極看到了箭,他沒有動,他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生命遲早會在這樣局面下終結。他應當可以避開要害,可是宿命是如此地詭譎,遠在他反應之前,子瀛卻比他更快。箭從鄭侯的身後飛來,子瀛先看到了它,不僅如此,他還看到了當初被射死在箭下的那個臠寵。這王宮裡,有無數的怨鬼,它們躲在暗處,沒有喜怒,連怨恨都沒有,它們只是旁觀著這一切,它們什麼也做不了。

箭穿過了瀛公子的肩膀,那強力的衝擊幾乎把他釘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先墜進了男人的胸膛裡。他倒下來的同時,他聽見了男人的暴吼:“留活口——!!”

箭上有毒。

武士將丁六給抓住,他本來是這些武士的統領,誰想,最想要鄭侯的命的人,是他。

每個武士的箭都粹著劇毒,那是鄭侯的旨意,他要被箭射中的人,沒有活命的機會。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因為他的殘暴和無情,又一次斷絕了自己愛的人的生路。

瀛公子一動,鮮血就從嘴裡漫出。那一只手拖著他的臉,被他的血給染紅了,它在顫抖,如此地害怕。

“無極……”少年的唇輕輕動了動。無極直直地睜大眼,他的額頭抵著他,他說了很多的話,瀛公子卻聽不見了。

他眼前的場景開始變得模糊,好像墨水攪和在了一起,猶如過了數百年那麼久,他猛地一醒。

瀛公子怔怔地坐直了,被擦得光滑明亮的地上,映出了他的模樣——一頭青絲裡夾著白發,五官有著歲月沉澱的痕跡和瘆人的蒼白,他身上玄黑的袍子繡著龍紋。

他是鄭侯的長子瀛,亦是齊朝的亡國之君——季容。

這裡是二十三年前的金麟殿,他甚至還能清醒地聽到外頭兵荒馬亂的聲音。

在齊王的正對面,跪坐著一個僧人。那僧人面相白淨,長得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沒有人可以記住,他真正的模樣。

僧人朝他緩緩莞爾:“王上,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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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2.0章。還有一章結局和尾聲,今晚更。

第三十八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二十三年前,鄭侯無極率軍攻入臨緇,血洗齊宮,而齊王季容自戕於金麟殿。可是,這當中,還有一段故事,無人知曉——

“王上與貧僧有過約定。”僧人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聲,至齊王的耳邊,“王上雖與少年無極分別,可是,王上的心一直留在他的身上,哪怕是將死,也想要再見他。”他的聲音悠遠而平靜,“可是,你是齊國的君主,而他是殺你臣民的敵人。你的身份,讓你必須對你死去的臣民有所交代,你不能給你自己這個機會。”

——在齊王尋死之前,一個僧人出現在殿中。他不知從何而來,行蹤比鬼魅還要飄渺,然而季容卻知道,只有他能實現自己荒唐的願望。

穿著王袍的男人接著僧人的話說:“故此,寡人便與你有約。只要,你能讓寡人從回到他的身邊,無論是什麼身份都好,寡人願以一切相贈。”他看著地面上自己的倒映,感嘆道,“誰知,寡人竟成了他的子嗣,實乃造化弄人。”

“非也。”僧人笑道,“無極曾以血肉飼主,齊王投身為其子,也是以血肉償還,命該如此。”

季容兩眼如蒙著水霧,他許是想到了子瀛和無極之間的種種糾葛,不忍地嘆:“原來,如此。”

殺伐聲越來越近,時間所余不多,季容也知這鬼僧有通天遁地之能耐,行徑非常理所能推斷,他又想到自己中箭之際,無極緊緊地抱著他。他自無極幼時,一直看著他成為鄭侯,從不見他輕易落淚,無極成為國主之後,心境更是變幻莫測,不可參透。

季容不由問:“若……當年,寡人沒帶他回宮,他又可會遭受如此多的變故和痛苦?”僧人道:“少年無極和齊王之間的相遇乃是宿命,就算王上刻意回避,無極也終將與齊王相遇,齊王也將成為他生生世世的軟肋。”

“如此……”季容忽覺此生再無遺憾,死前對無極的思念和眷戀,似乎也逐漸能放下來。

僧人見齊王已了卻心願,臉上笑意更顯:“既然如此,貧僧是時候向王上收取報酬了。”

季容自重遇僧人,就已經猜到,這鬼僧是來向自己討要助他回到無極身邊的酬勞。他亦不推辭,坦然道:“請直言罷。”

齊王曾經思量過,鬼僧所要之物究竟為何物。莫非還是江山國土,金山銀山,他逐一想來,只猜鬼僧要的東西,必定不凡,卻沒想到,那僧人開口說:“貧僧要的,是無極對王上的痴念。”

痴——?季容一怔。

凌亂的步伐聲近了,僧人的兩眼幽黑無光,聲音依然平穩而清楚:“不錯。鄭侯對王上的痴,已深入骨血心魂,人間難得,十分之珍貴。”他語氣森然道,“貧僧取走了鄭侯的痴念,他就會忘記與齊王之間的糾葛,還有同公子瀛的愛恨。待王上醒來,那將不再是那痴迷於你的無極了。”

僧人道:“王上為君時勤政愛民,功德無限,只要王上願意,就可以跳出輪回,公子瀛也不必受父子奸辱的折磨。”他向齊王伸出手,輕道,“王上可願意隨貧僧離去?”

那聲音,帶著蠱惑的意味。

——如果這時候,齊王隨著僧人而去,這世上就再沒有子瀛這個人物。無極仍可貴為國主,震懾天下。最終,他會一次宮變當中,慘死在毒箭之下。

季容從容地站了起來。 “錚”地一聲,他拔出了寶劍。

鬼僧的聲音隨著風而來:“看樣子,王上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他的語氣裡,隱約帶著一絲可惜。

齊王將劍抵於脖間,在死前,他的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不管僧人問他多少遍都一樣,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亂軍一衝破殿門,看到的畫面,就是那潑到王座上的鮮血。牆上的龍眼點著一滴血珠,無聲地滑下來……

“……!”床上,公子瀛猛地睜開眼來。他看到的是已經落了漆的床,微寒的室內,只有一點可憐的燭光。他身上還纏著血布,凄涼的內室裡彌漫著草藥的味道。這兒沒有巴結討好的侍從,只有鐵面無情的武士。他們把守著門,在那一場宮變之後,所有存在嫌疑的人,都被囚禁了起來,瀛公子因為護駕有功,所以在他醒來的時候,才沒有被關在寒冷的死牢之中。

狴公子已死於亂箭之下,他的母親也被吊上了房梁,親族更是無一幸免,其他受牽連的人,細數下來,幾近數百,當中不乏勛貴王爵,炮烙凌遲,血流漂櫓。

經此一遭,鄭侯對自己的公子,猜忌懷疑遠勝於父子之情。二公子欞暗中察覺到三公子意欲謀反,卻壓著此事,打著漁翁得利的主意,雖無明確證據,但也被鄭侯舉家羈押於府中。大公子瀛本和三公子合謀,臨時倒戈,雖救王父於毒箭之下,也不能將功贖罪,鄭侯將人軟禁於宮中,不聞不問,也許是打算熬死大公子。可是,這長子平素身子羸弱,不經半點風吹雨打,此次中了毒箭僥幸存活,還慢慢地好了起來。

那就是天不絕他的命。

子瀛坐在床上,如今所有人都對他避恐不及,只有長樂郡主願意冒險來見他。她帶了三層的食盒來,多虧她這些時日暗中接濟大公子,子瀛才能苟活到現在。

“哥哥趁熱多吃一些,不夠的話,這兒還有。”郡主看著瘦削的少年,眼眶微微紅著。反倒是瀛公子出聲安慰她,“有什麼好傷心的,我如今全須全尾,已是行了大運。”

長樂郡主只覺那巨變之後,好多人都變了。國主變了,哥哥也變了。她望著公子清澈的眼睛,仍有諸多的不忍:“哥哥且再忍耐一時,國主只是氣瘋了,他如何忍心,真的讓哥哥受苦。”瀛公子聽到這話,並未反駁什麼,長樂郡主見他如此樂觀,不由一嘆,“哥哥變了好多,以前……哥哥的心胸不會這般開闊的。”

她自是不知,瀛公子已想起了作為齊君的記憶。一個人如果死過了一回,那還有什麼值得他耿耿於懷的。雖無極已忘了與他之間的種種,他自醒來也不曾見過他一眼,可從他人嘴裡,知道無極安好無恙,那也就足夠了。

兩人輕聲說話間,忽有一內侍推門而入。這閹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令郡主暫時回避,長樂不肯走,她扶著瀛公子起來,好跪下接旨。

閹奴到底不敢得罪受寵的郡主,就展開布帛,宣讀道:“國主有令,長子瀛勾結奸人,欲謀害父上,雖懸崖勒馬,以身護主,然功不足抵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決議流放長子瀛至邊疆修葺城牆,欽此——”

只看公子一臉怔怔,良晌,才像是回魂了一樣。他雙手接過諭旨,眼裡籠著朦朧的水霧,臉色依然平靜:“謝王父恩典。”

鄭侯給諸公子一一定罪,二公子欞終身幽禁,其母和族人賜毒酒。大公子瀛貶為庶民,流放塞外,沒有國主的命令,終身不得回朝。唯一幸免於難的人,算下來,只有四公子燮了。

國主的旨意一下來,就令瀛公子翌日立即啟程。他只被容許帶上一些貼身物什,不許任何僕人相隨。瀛公子身無長物,只有帶著一件行囊,還是長樂郡主悄悄托人塞給他的。他被押上馬車之前,沒忍住向內侍塞了一錠銀子:“可否讓我見國主一眼,國主今日有大朝,你讓我在宮道上遠遠看一眼就好,只是看一眼——”內侍將公子一推,那清瘦的身子踉蹌地退了退,差點摔倒。

見公子站穩了,內侍冷著面,說:“還是快啟程罷,晚了時辰,國主改變主意,那就不好了。”

最後,瀛公子孤身坐進了車中。臨去時,他又看了眼這座王宮,天色微熹,它浸沐在柔和的日光下,如此宏偉而孤寂。

他離開了這個地方。

——三個月。

大雪化了。

國主令人將景陽宮收拾出來,這個地方曾賜給了鄭侯的長公子。那一位曾經寵冠六宮,被國主護到了心尖上,可失寵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詭譎的是,鄭侯自己仿佛是遺忘了這一段回憶,他不知自己何故如此疼寵長子,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樣抵觸任何有關子瀛的事情。他只要一深思,就會犯頭疾,故此,鄭侯命令所有人,絕不可以在宮中提及大公子。

子瀛和子狴勾結,圖謀篡位,他能留子瀛一條命,已經是大大的仁慈了。

“來啊,趕緊的,東西都給燒了,一樣都不准留下來——”一個內侍道,“過陣子就會有新主子搬進來,到時候瞧見了,想起了什麼好歹,捅到國主那裡,可就沒咱們的好果子吃了。”此時幾個宮奴將一個箱子抬出來,那內侍便走過來打開看看——本以為大公子有留下什麼好東西,瞧這裡頭,只有一兩件舊袍子,還有書畫等等,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就嫌惡地擺手,“都燒了、燒了!”

就看他們將箱子傾倒出來,屬於齊王的舊衣袍、公子的詩畫等等,盡數被火舌給吞沒。此時,有春風吹過,一個布帛被吹了起來,無人發現。它隨著風飄到了另一處,最後勾在了樹上。

少女抱著大白貓經過樹下,如此碰巧地看到了那布帛,就叫人來:“拿下來我敲敲是何物來著。”

侍衛忙找了梯子來,去將布帛取下。長樂郡主放下貓兒,將東西拿到眼前一看,還沒瞧清楚上頭畫的是什麼玩意兒,忽地聽到後頭有人喚道:“見過國主。”

長樂郡主和其余宮娥都急忙跪下來:“國主。”

來人一身玄黑緙絲王袍,氣息銳利凜然,不怒自威。宮變之後,鄭侯的氣質有了些微的變化,雖然威嚴依舊,可不再像過去那般壓抑。他面無表情,只朝郡主一看:“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郡主不敢遲疑,將布帛交給內侍監。他人將此物呈給了鄭侯,男人便展開來看——原來,那是一幅畫。

這張畫是少年臨摹的,畫的是一個披著玄甲的少年。那少年眉目細致,身如蛟龍,手擎著一柄寶刀,極具靈氣。鄭侯出神地看著那張畫,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字上——

“山海去無極……”

曾經,有一個男人與他坐在輦上。那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細細地為他擦拭腳踝上的血跡。一顰一笑,都是說不出的美景。

『有道是,山海去無極——』他說,『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國主……”布帛從他的手裡滑落,有風吹拂,將它遠遠帶走。

所有人跪了下來,他們不知為何國主突然墜淚,沒人敢出聲。跟著,他們就聽見男人嘶聲說:“備馬——”他又重復,“快去備馬!”

宮內一陣混亂,而那荒蕪的邊疆,一個少年牽著一匹瘦馬。風沙刮著他的臉,他輕輕摸了摸馬頭,遙遙地看著遠方。

天地無極,山海無涯,原來,這就是萬裡江山。他坐上馬背,喝了聲“駕”,長笑聲傳遍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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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尾聲。

第三十九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尾聲

北疆苦寒,無論是吃的用的,什麼都缺。瀛公子初到此地,就又病了一場。他到底是鄭侯的長子,縱是被廢黜流放,地方官吏也不會真想看到人死在自己的地盤上。於是,瀛公子又熬過了此劫。

許是大劫之後,必有後福。公子愣是挨過了最難的時候,入春時,就算是荒蕪的邊塞,貧瘠的地上也開了幾朵小花兒。瀛公子摸著那從枯地裡長出的綠草,再苦都好,這用比生命還要珍貴的痴愛換來的一回偷生,他定要好好地活著。

中州連年紛亂,外族虎視眈眈,早在季容執政之時,就有修築城牆的打算。然而當時,國土分裂,小國林立,築防之事成了齊王心中其中一個遺憾。未料,鄭侯將齊王所不能做的,以及沒來得及做的事情,在這短短的二十多年間,都逐一實現。

瀛公子看著萬頃黃土,他逐漸能夠明白,為王之道,非仁慈爾,而霸權也並非是全然正確的王道,時局在變,人也在變,到最後,也只能順應天命。他終於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為王的失敗,余生所能做的,便是築起邊防,抵御外蠻,如此也不枉再重活一世。

公子乃飽學之士,又通雜論五學,來到北疆,這些過去不被重視的雜學都成了活命的法子。季容為君時便禮賢下士,他有識人之慧目,於奴隸中揀出有真實才干之人鑽營工事。官吏中先前有不服之人,久而久之,也敬佩公子為人,平日多有相助,再不為難。

邊疆荒涼,無器樂可修身,瀛公子便寄情於養馬。他結識了一個馭奴,同他在塞外培育馬種,今時日尚短,看不出成效如何,只道好些年以後,中州盡出良駒,不遜蠻人之騎,這一切多仰賴於百年前鄭國侯長子之功。

子瀛在邊疆數月,原是細皮嫩肉,今也褪去了嬌貴的公子氣,人長高半尺,雪白的皮膚曬黑了些,身子亦比過去結實,唯風骨一概不變。瀛公子跑馬去營中,將士們圍鍋吃驢肉,打開酒塞子,輪流喝了一口,遞給了公子。公子吃了幾口烈酒,喝了兩碗驢湯,到天黑之前才牽著馬回去。

因有地方官吏關照,公子尚有一遮風避雨的去處。他還未回去,路上就有個奴隸來通風報信:“公子快些逃罷,再晚便來不及了。”公子曾救那奴隸一命,他這才冒險前來。原來今日有一批玄甲武士來到北疆,那些人都是催命的鬼使,所到之處必有慘事發生。自聽說他們為瀛公子而來,奴隸就冒死來尋公子,好讓他趕緊尋一處避禍。

“我若是真這麼走了,恐怕瞿大人有難,我如何能陷他於不利之中。”他來到北疆,虧有這位瞿大人照拂,這才還有命在此。公子說罷,就一路駕馬回去。

風沙滾滾,黃昏日下。馬蹄漸緩,瀛公子遙望著矮坡上,一列黑甲武士的最前方,那騎在黑馬背上的男人。他似一路疾趕而來,風塵僕僕,披風都沾著黃沙土壤。

公子下馬,他也跟著從馬背上下來。

多年前——

齊王和少年在宮裡。

『王上說,會給無極獎賞。那無極不要其他的,只要這一個,成麼?』

『無極……想要,抱一抱王上。』

齊王猶豫。少年退了幾步,正欲告退。突然,他聽見王上說了一句話。

『無極,』他說,『到寡人這兒來。』

最後的畫面,是他跑向了他。越過了歲月、越過了時光、越過了所有的愛恨痴嗔——

夕陽下,那對影子交融在一起。

從此,再也不會分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