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广泽旧事之锦阳篇

所属系列:Priest

广泽旧事 锦阳篇

作者:priest

写在后边的话

话说,为什么要在前面预留一章写“写在后边的话”捏?

主要是偶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玩闹,~~(╯﹏╰)b,虽然脸皮很厚,但是不大好意思写后记之类东西,偏偏还有不少感慨,嗯,所以就不伦不类了。

俺这文也很不伦不类,前面的最近大修了一回,后边的实在是不想再动了,不小心进来看文的大人稍微高抬贵手,俺从来么写过长篇,这是偶第一篇,还放在网上……有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好吧,自己去pia了。

终于完了啊!!!!(用我一位损友的话说就是终于拉完了……)()

TAT

现在才知道看文过瘾写文难啊!!!!

唉,感慨啊感慨。

在这里给一路以来一直跟着我折腾,看我拙作的各位大人亲人们鞠躬了太感动了,七百多条评论偶原来没想到还会有人看的,这文旷日持久,中间甚至停更了一年,实在有弃坑的准备,在各位亲的评下才羊拉屎一样的终于完结了@_@,都忘了写这东西的初衷了,倒是人物的形象越来越鲜明起来,冉清桓终于从一个经常被我忘了名字的苍白又可怜的人物变成了自己儿子一样的心尖儿~~

虽然可能还是有点假……咳咳,我会努力的。

小p是个没什么天赋的人,偏偏又不那么努力,写作其实只是一些倾诉欲望,然而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成散文和写成故事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不小心就变得冗长而无趣……

希望第二部上华篇会有所改善^^

也希望亲们能一如既往地支持^^

鞠躬~~~~退下~~~~~

2009 02 03

第一章 恍如一梦前生

路灯早就坏了,幽静的小巷里不时钻出几只流浪猫,而星星在满月的光辉下黯淡得像是要消失在深蓝的天际,万籁俱寂。

四五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她的小包,里面是第二天的早餐,明显大了好多的鞋子踩在地上发出不规律的声音,她强忍着害怕匆匆从冰冷的小巷中穿过,喘息声越来越重,到最后简直要哭出来。

不远处,一个漆黑的影子正慢慢逼近着这鲜活的生命。

忽然,小姑娘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水泥的地面立刻蹭破了她娇嫩的皮肤,她忍不住抽噎了一下,上空乌云缓缓地划过月亮,大地霎那间一片漆黑。她擎着泪水抬起头,看见晦暗里绽开诡异的笑容,怪物獠牙森然。

一只庞大的爪子伸向她,带着让人牙齿发寒的“嘶嘶”声——小姑娘张开嘴,却已经发不出尖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淡淡地撕裂了黑暗:“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么?扰人清梦要不得好死的。”

突兀而清澈的,带着某种压抑的怒气。一个人双手插在衣袋里,从巷子的拐角处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怪物停止了动作,仿佛有些戒备地看着这半路杀出的碍事者,乌云飘着,月光一点一点洒下来,那人长发垂腰,面容多少有些看不清,极年轻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迫人的压力。

小姑娘情不自禁地退缩了一下,却瞟到了身后青面獠牙的怪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抱了起来,来人温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眯起眼睛笑了,小姑娘含着泪抬起头来,一时呆住了,这个人真好看啊,可惜眼神过于凌厉,多少有些肃杀气,但他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刚好半遮起清冽的瞳孔,眉目弯弯,加上带着一点纵容的宠溺,让人不由地想要陷进去,小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她睁大了眼睛,都忘记了害怕。

“七月半的晚上怎么能一个人出来乱跑,真是不乖。”来人轻轻地在她背上掴了一下,完全无视了几米远的地方狰狞的怪物。

“大哥哥……”这个人的身上有种很清新的味道,就像新雪,有些冷淡,却让人很安心,小姑娘的眼皮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重,不由得往他怀里缩去,小手抓住来人的衣襟。

“你可以走了。”来人安抚着受惊得孩子,口气淡淡地说,“我不想让孩子看见恶心的场面。”

怪物居然瑟缩了一下,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后退,带着难听的声音逃走了,那长相称得上美丽的少年嘴角露出一丝颇有些邪气的笑容,手上抛出一团白色的光芒,以几乎看不见的快向着怪物逃走的方向追去,他低头看看被自己哄睡了的小姑娘,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可是我没说不杀你啊……哎呀,杀降,可真是兵家一大忌。”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一丝一丝地照进来,少年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漆黑的长发随便地散在床上,遮起半边脸,这时候手机响了,少年翻了个身,皱皱眉,随手摸到那闹个不停的东西,用力向门框砸过去——

就在又一个尽忠职守的手机马上要报销的时候,门开了,一个人接住依然响个不停的小东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冉清桓,狗熊也只是冬眠吧?你这是什么眠,夏眠?秋眠?”

这人竟是看不出年纪的,就像是很久以前画在墙上的神祗的像,男女莫辨,无一分一毫不尽造物之极致,却不知为什么,让人起不了亲近之意,美人推了推还在睡的少年:“清桓,冉清桓!起床,猪,快点!”

少年躲开他的魔爪,一翻身滚到了大床里面,仍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道:“一分钟……”

“都几点了,还一分钟!”美人一把掀起他的被子,空调的阴风立刻打到少年身上,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呆滞地看着正前方,死鱼一样地动都不动一下。

美人被气笑了,伸手用力拧他的脸:“起来!”

少年挣扎了半天才扑腾起来,没好气地抱怨:“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可都三点了……那小姑娘被陵园里的鬼气吓着了,消了她的记忆也不行,一离开我就做噩梦,好不容易哄好的……凤瑾,你丫周扒皮么?”

“你自己学艺不精吧?”叫凤瑾的美人把衣服丢在他脸上,“那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有痕迹,删个记忆都删不干净——对,我周扒皮,人家好歹是半夜鸡叫,我这叫中午鸭鸣么?你还 吃不吃午饭了,大少爷?!”

“唔?”少年眨眨眼睛,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嗷”地一声鬼叫,“啊,十一点半了?”

凤瑾撇撇嘴,把史上最抗击打的手机扔给他:“你的朋友好像在找你。”

冉清桓接过来看了看,一个未解来电一条短信,署名都是“挂科专家”,他打开短信,一看乐了,随口说道:“这小子JAVA期末大作业居然过了,晚上请我吃饭,又有饭局了……”他马上意识到说错了,闭上嘴,无辜地冲凤瑾笑笑。

“他作业过了为什么请你吃饭?”凤瑾手臂抱在胸前,淡淡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什么,不是我给他算了一命,吉言他必过的么……呵呵……”

“是你替他做的吧?”凤瑾打断他,正色下来,“清桓,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做用不着的事情,也不要学没必要的东西……”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错了。”冉清桓立刻从善如流地认错,“下不为例,绝对。”

凤瑾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你快点,一会儿饭凉了。”

“遵命!”冉清桓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脸上却在凤瑾看不见的地方平添了几分落寞神色——用不着的事,没必要的东西……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三个技能,英语、计算机、驾驶,对我来说都是用不着的事和没必要的东西么——你要利用我做什么,何不明说呢?我又怎么会忤逆你的意思……

十二年前的事情,到如今念及,居然仍旧历历在目,冉清桓仿佛一睁开眼就在京郊的一所孤儿院里,白色的墙壁,周围正常的、或者多少有些毛病的孩子们,个个早熟而敏感,要知道,天真是某种特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拥有。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个死于痢疾已经十年、却逡巡着不肯离去、一直蹲在墙角的小姑娘,悲伤着注视着自己孩子成长的女子,甚至还有孤儿院建立前,这地方住过的一个自尽的富家小姐,每日每夜漫无目的地飘过走廊教教室,哼着遥远年代的歌。

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不同,无论是在大人还是在孩子眼里,都是仿佛传染病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在孤儿院混的还不算太糟,他还不想早早进入精神病院,或者所谓的特殊人类研究所,被人像对待动物一样浑身插满试管。

那些看似天生比别人多几个心眼的孩子,其实都是经历过不那么幸福的童年,使得他不得不学会自己生存。

直到凤瑾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孩子晦暗的天空。

世间有天命者,可沟通幽冥,号令自然万物,为天之尊者,半神半魔,一朝心中无欲无求,便可飞升成神,若心里执念太重,也终会一堕入魔。

生于此道者,冉清桓不知是幸运亦或不幸。

自此与凤瑾以师徒相称,随他四海为家,看过众多人间风景,可敬处,可鄙处,纷扰如一场大戏,他们是台下观者。没有人知道这人顶着一张从来不曾苍老的脸独自度过了多少岁月,冉清桓看着他目中掩藏得很深的厌倦长大,慢慢地,竟也觉得自己凉薄了起来。

“不许挑食!”凤瑾把冉清桓拔开的一块牛肉扔进他碗里,挑起眼角瞪他,“我养你这么大容易么,浑身上下就给我长这么二两肉,宰了都买不了两块钱。”

“何止啊,吃了还拉肚子呢。”冉清桓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丢到嘴里,嚼都不嚼就当药给吞了。

凤瑾拿筷子敲了他一下:“我吃完了,一会儿你收拾了。”

“石头剪子布!”

“石你个头,”美人凤瑾翘起二郎腿,不管多痞的动作叫他做出来都别有一番优雅,“饭就是我做的,早晨屋子是我收拾的,还让我收拾碗筷?你大姨夫来了怎么着,怕凉水啊?”

冉清桓被呛了一下,大美人脸上明明显显就是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这老头,实在是糟蹋了一副仙风道骨。

凤瑾不理他,仔细地擦了手站起来,从书房拿了一打纸丢在他面前:“你的新作业。”

冉清桓咬着筷子,愁眉苦脸地去抓那订得整整齐齐厚厚实实的材料,不清不楚地小声抱怨:“当草纸都嫌硬,唉……”

“行啊,”凤瑾耳朵比雷达还尖,“拿去当草纸吧,也不用出师了。”

冉清桓撇撇嘴,正想反驳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出出出出师?我没幻听吧?”

“我后天回来听你的答复,有事出去两天,别把房子给我烧了,听见没?”

冉清桓只顾拿着材料傻乐:“老头,你终于黔驴技穷,没什么好‘教导’我的啦?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终于咸鱼翻身了,咱劳动人民从此站起……”

一个抱枕自动从沙发上飞起来,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脸上。

冉清桓跟两个男孩子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月光亮得有些诡秘,虽说已是流火七月,但现代大都市的夜晚多多少少还有些没去清的暑气。

一个平头的少年用力揽着冉清桓的肩膀,舌头有点大:“兄弟,你真是我亲……亲兄弟,够意思……”

“大哥,您可留神别吐我身上,我们家老头不在,洗衣机我玩不来。”冉清桓心怀戚戚地看着他。

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笑了笑:“我说挂子,你出息可也够大的,找枪手都找到历史系的人头上了。”

平头没轻没重地打了一下冉清桓的脑袋:“这、这丫……这他妈长得什么脑袋啊,三天,愣是把我扎娃教程当闲书给看了……你说,你说是不是天怒人怨,哎,不对不对,哥们儿越想越不平衡,今……今儿个晚上应该你付账!对,过两天非给你吃回来不可!”

“你他妈曲不曲心啊?!”冉清桓乐了。

高个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啊,你当初怎么就报了一历史系啊,比挂子讲得那笑话还冷的一专业,下学期转呗?”

冉清桓没心没肺似的呸了一声:“好不容易找着个闲系让我混,你们甭想忽悠我,就你们这,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回头还把小科挂一挂,我脑子让门挤了才转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目光一凝,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黑影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等等,那影子有些熟悉!

冉清桓把身上的醉猫扒拉下来,推给高个儿:“不行,哥们儿今天有事,你先打个车把这丫扔回去。”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高个儿手忙脚乱地接住,一脸困惑地望着冉清桓匆匆离去的身影。

冉清桓回头整理了一下外衣,露出一个略显轻佻的微笑:“泡妞儿呗,这都看不出来。”

然而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却难得地严肃了下来,昨天那个魅,百分之百已经被自己杀死了,凤瑾说他学艺不精,他懒得反驳,虽说确实也有些稀松,但总不至于到能让这么低等的妖物分毫未损地逃走的地步。

七拐八拐,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冉清桓把外衣脱下来,在手上掉了个个儿,披在身上,这件两面穿的衣服里子竟然是纯黑的,袖口处有些不易发现的银线绣的繁复花纹,就像是某种秘密宗教的图腾。

夜色很快隐没了他的行迹,冉清桓的身影逐渐快了起来,最后就如同一阵略疾的风。

鬼魅似乎感觉到了强敌的跟踪,也加快了速度。然而低等的妖物终究是低等妖物,通俗一点说就是智商比较低,二十分钟以后,就被堵在了死胡同里。

冉清桓不急着把对面瑟瑟发抖、时刻准备生死相搏的对手怎么样,反而双臂抱在胸前,斜斜地靠在墙上,有些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傻魅:“我真是想不通了,怎么你就没死呢?”

魅嘶吼一声扑上去,冉清桓手上凌厉的白光闪过,一道闪电准确地打中了鬼魅,黑影彻底被烧焦了,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然后化成了一堆灰。

凶手蹲下来,还拿了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小木棍杵了杵地上的灰:“昨天就应该是这效果啊,怎么会……”他猛地站起来,地上的灰居然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来,同时冉清桓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使得他寒毛都立了起来。

重新凝集的魅发出惧怕的哀嚎,迅速往后退去,尽量地远离可怕的少年,冉清桓却没心情追它,他的目光完完全全地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从墙上凭空穿过来的人,这个人长得甚至能说是英俊,却让人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就仿佛是最深沉的黑暗凝结而成,浓重、阴鸷、邪佞,带着死亡一般绝望的恐怖。

鬼魅颤抖地缩在他脚下,来人轻轻地抚摸着魅的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从始至终一动不动承受着他目光的少年:“果然是瑾教出来的孩子,倒是不同凡响——几岁了?”

少年没有想象中恐惧的表现,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你是哪根葱?”

来人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愣,随即居然笑了:“有趣,你这孩子果然有趣,说话的神气都和瑾那么像……我是谁,你师父不曾告诉过你么?按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师伯。”

“你是我师伯?”冉清桓挑挑眉。

来人点头。

冉清桓忽然痞痞地一笑:“我还你大爷呢。”

来人微微皱皱眉,随即又释然,摇头说道:“这个时空的孩子都这么不懂礼数的么?我是不是该替瑾教教你……怎么对长辈说话?”

“肖兆,我家孩子用不着你教!”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两个人中间,护住冉清桓。

可惜,在场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觉得意外。

肖兆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我说么,你教的人不可能是鲁莽之辈,原来是有恃无恐。”

冉清桓皱皱鼻子:“煮饭公,你的味道我隔着八里就闻到了,一直跟着这个不知道哪庙唱戏的盲流干嘛?”

凤瑾难得没跟他贫,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清桓,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唔?”冉清桓迟疑了一下,看看肖兆又看看凤瑾,耸了耸肩,“好吧,反正我学艺不精,也帮不上什么忙,先闪回去了。”

他说到做到,居然真的就转身,把外衣翻过来,双手插进口袋,慢条斯理地腿儿了。

肖兆轻轻地问:“你就不担心你师父么?”

冉清桓头也不回:“反正你们也打不起来,我担心什么。”

肖兆眼睛眯了眯,注视着冉清桓越走越远的背影:“你这徒弟,真是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凤瑾眼观鼻,鼻观口,全身都在戒备,完全不打算理会肖兆说什么。

肖兆神色复杂地笑笑:“活了近千年,你竟不如这孩子看得透,瑾,中秋之夜,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他说完把鬼魅收在手心,隐没在砖墙里。

凤瑾独自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

第二章 离恨恰如草

屋里的灯是黑的,凤瑾还以为冉清桓已经睡了,开门的时候放轻了脚步,谁知道一进客厅就看见电视开着,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少年窝在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凉了的咖啡,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脸被电视的荧光映得阴惨惨的。

凤瑾让他吓了一跳,失笑着按开了灯:“干嘛不开灯啊,吓唬人。”

突如其来的亮度让冉清桓情不自禁地用手挡了一下,眯了眯眼,把咖啡放在桌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我去睡了。”

原来……是在等他,凤瑾不由心里一暖。

“对了,”冉清桓揉着眼睛,回头说,“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今天从外边买回点熟食来,结果眼大肚子小,剩了好多,冰箱里都满了,我就放餐桌上了,赶紧吃,要不明天该坏了,浪费是不对的。”

“我原来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我估计你得回来,”冉清桓特别肯定地说,“真的,看你那样就知道得回来寻找安慰。”

凤瑾心里清楚冉清桓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而且遇到肖兆的时候他手里还没有什么熟食,显然就是给他专门买的,这孩子虽然嘴硬了一些,心里却最是体贴入微的。

这时候本来已经推开自己卧室门的冉清桓忽然停住脚步,一脸八卦地说:“对了,老头,那个拽兮兮的变态,不会是你旧情人吧?”

“滚!”前言收回。

第二天一大早,凤瑾意外地发现赖床成瘾的冉清桓已经起来了,还买好了早饭在等他,于是诧异地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烫啊……”

冉清桓鄙视地甩开他的手,把凤瑾砸给他的材料又砸回来:“什么玩意儿啊,这东西?你写小说怎么的?”

凤瑾拆开豆浆的袋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冉清桓看着他:“没——想——法——”

凤瑾低头想了想,慢慢地收敛了不怎么正经的神色:“大可不必藏着掖着,这些年来你虽然不学无术,却是精研厚黑和兵法,当我不知道么?”

“好玩而已,全当打发时间,你那么较真干什么,还精研……”

“那你告诉我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不骗你,真没看法。”冉清桓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呃……除了诸侯制的弊端多多。”

凤瑾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你这样,我走了都不放心。”

冉清桓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走?”

“今年重阳。”凤瑾微微垂下眼睛,“还有两个月。”

“哦。”冉清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十多年了,突然因为那个人就要走——前半生留下的烂账,看来是非了结不可了。

“十多年了,仍然是这么冷的性子。”凤瑾轻轻地敲着冉清桓抛给他的材料,纸张明显有被仔细翻看过的痕迹,可是那个看过的人却淡淡地坐在对面不肯说一个字:

盛德十八年,大律失势,八国诸侯并起征讨,吴氏江山风雨飘摇。

北有北蜀、洪州、闵州,彪悍感慨之地。

南有燕祁、岭东、泠州,富饶鱼米之乡。

更添西戎,南蜀,野心向北,一时动荡不堪,生灵涂炭。

八国之中,以洪州、燕祁最盛……

凤瑾说道:“好,你不说,我说,这些人,除了泠州民风异常柔弱,这些王侯,每个人都有问鼎之意,势必有一场大战,必定是人间浩劫……”

“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皱皱眉,“老头,你没事吧,哪找来的蹩脚故事也当真?”

“冉清桓,我跟你说正经的!”凤瑾怒道,“如果有一天你真到那个世界,也能事不关己地说这种话么?!”

冉清桓放下筷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凤瑾看了他一会儿,少年的眼神清澈如水,却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悲伤难过,甚至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举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的目光在那块成色大小及其难得的翡翠上扫过,便落到手里拿着的包子身上,仿佛那千金价值的东西远不如楼下一块钱三个的小笼包有魅力,他咬了口包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不想。”

凤瑾微微一愣。

“还是那句话,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表情漠然地像是青灯下入定的老僧。

凤瑾停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你想多了。”

凤瑾沉重地闭上眼睛,把翡翠收到怀里,不再出声,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餐。

冉清桓随手用遥控器按开了电视,早间新闻里正在分析CPI,两个人都沉默,只有电视感觉不到气氛的尴尬,自顾自地聒噪着。

片刻后,冉清桓擦擦嘴,站起来做了个鬼脸:“今天该你收拾了吧?”

凤瑾难得不争辩地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冉清桓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浅浅地笑了下:“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凤瑾没有抬头,冉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我去书房了。”

日子仍然是一天一天地过,平静得像是要长毛,暑气渐渐褪下去,九月份开始,冉清桓开学,凤瑾忽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回,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美人脸上的沉郁之色越来越浓重,回家之后通常倒头便睡,似乎是累极了。

一个傍晚,冉清桓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凤瑾歪在沙发上,过于秀丽的眉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毕竟是立秋了,他叹了口气,到屋里拿了个毯子,轻轻地搭在凤瑾身上。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冉清桓吓了一跳:“没睡着还是让我吵醒了?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给为师倒杯水。”

“怯,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腿?”冉清桓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水给他,“呐,要不去你自己房间横一会儿?我刚打了外卖电话,等到了我叫你。”

凤瑾皱皱眉:“怎么又是外卖,自己下碗面也比外头的东西吃得舒心吧?懒死你。”

“我下厨?”冉清桓大摇其头,“等实在没辙了再说吧,机会成本太高,我怕你吃起。”

凤瑾看看他:“你闲书的涉猎范围又扩大了,连经济类的都不放过了。”

冉清桓眨眨眼睛:“学校必修课之一,毛主席保证,不学都不行,我这正痛苦着呢——”

“我没说你看闲书不对啊,”凤瑾笑笑,却又马上收住,“清桓,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坐在他对面,把包仍在一边:“什么话?”

凤瑾在他坦然的目光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不带你这么浪费祖国大好青少年感情的。”冉清桓扁扁嘴,一拍膝盖站起来。

“等一下,”凤瑾叫住他,伸手探进怀里,把那块翡翠掏出来,“这个拿着。”

“挺沉的,还有辐射……”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凤瑾硬塞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你将来穷困潦倒了连外卖都要不起的时候,拿这个还能换点生活费。”

冉清桓低头看着晶莹的翡翠,正面是个浮雕的如意和祥云,背面刻了“箫语”二字,他扬扬眉,抛了一下又接在手里:“嗯,不小一笔财,够喝一壶的。”

凤瑾要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无尽的歉意,也许是殷殷的叮嘱,然而都不重要了,第二天是中秋,正是团圆夜,凤瑾没有回来,冉清桓在餐厅桌子上给他留了一盒月饼,然而到后一天晚上的时候,凤瑾仍然没有回来。

冉清桓思量了一下,终于推开了凤瑾卧室的门。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如果非必要,很少进凤瑾的房间——说是卧室,其实更像书房,里面藏书千卷,线装的,竹简的,甚至丝绸的,应有尽有,他的窗户关的严严的,床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感受:这个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进了屋,凤瑾床边的小桌上用镇纸压着一打纸,冉清桓拿起来翻了翻,正是凤瑾留给他的出师题目,他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提示……明显就是让我追去,可是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会管你的破事呢?”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久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突然,他一跃而起,恨恨地说道:“我还真是要遂你的心愿。”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时间空间,自可来去。

冉清桓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没受过污染的空气新鲜得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两口,真是美好的地方啊——如果没有天下大乱和征战不休。他凝神,仔细地分辨着凤瑾的感应,追寻而去。

此时,吴氏江山正风雨飘摇,大律走到了它命数的尽头,南边的风吹来血染的气息,盖过了初春第一枝柳条的清味,四方蠢蠢欲动,野心与欲望最大限度地充斥开来,此起彼伏,分崩离析的天下,正酝酿着新的开幕。

而九州的大一统,还遥遥无期。

冉清桓招来快马一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入秋以后的长款风衣,虽说是特别了些,但总归还是有点复古元素,不至于太过突兀,林子里有人气,他不想惹麻烦,尽量低调行事。凤瑾的的确确就在这林中,可当念及“林中”二字时,他忽然心生不详,可不正是“临终”的谐音么……

冉清桓甩甩头,翻身上马,轻夹了一下马腹。

而此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人物正独坐帐中,对眼下的局势微微发愁,这个人就是燕祁锦阳王郑越——六年后一统天下的广泽大帝。

八王同时举起诛杀暴君的大旗,燕祁军与京州军在莫愁岭竹贤山附近狭路相逢,燕祁方面是锦阳王驾亲征,遭遇了京州最为凶悍的将领查明起,锦阳王退守竹贤城中,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燕祁五大上将之一齐皊卿亲自押送粮草至此,此处不明原因地连连下了两天暴雨,雷鸣电闪,如神鬼降临,才安生下来,齐皊卿令人快马加鞭,一行辎重正急急行路。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齐皊卿微微一愣,他多年征战沙场,此时仅仅听到马蹄声便知是单人单骑,只是不明白荒郊野外地,传令兵才刚刚派出,怎会有人只身至此。

“将军。”卫兵觑着他的脸色请示,齐皊卿摆摆手,适宜静观其变。

没一会儿的功夫,只见远远的一人匹马而来,浅灰色的长衣翩然,虽说样式有些古怪,但不碍观瞻,□一匹墨色神骏,竟似有日行千里之能,来人无鞍无甲,长发只用一条窄窄的发带简约地束在腰间,许是行路太急,发带忽然断成两截,他一把发丝随风而起,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不到凌乱,反而有种出尘的飘逸。

那人远远地见了这队人马,不禁怔了怔,急急地刹住马,免得冲了对方的队伍,退让在一旁,以示没有敌意。

齐皊卿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弱冠,长相极为俊美,然而略微有伤于纤秀,显得不那么真实,他衣着简单,裁剪得非常利落,此时退让一旁,虽说人神色淡然,那马却仿佛通了主人的心意一般,在原地踱着,多少有些焦躁。

齐皊卿低头对卫兵吩咐道:“传令,队伍两分,让条路。”

他的声音很低,离那少年尚有一段距离,少年的耳目却异常灵敏,闻言抬头打量了齐皊卿一番,微微笑着拱拱手。

齐皊卿点点头,心中却浮起一种惊艳的感觉——这少年的眼睛,含着笑意望过来的时候,居然像是有光碎在里面一样,那不怎么真实的面容瞬间便鲜活起来,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初见时少年的笑眼,仍然说不清自己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或者是幽幽深潭上一点涟漪的散开,或者是旭日东升时浩浩荒漠的恢弘,或者是前世今生恍然而过的记忆,或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表面,却进不到内里。

他们没有任何的交谈,少年驾马从辎重部队中飞驰而过,唯余一个翩若惊鸿的背影,那背影齐皊卿以为自己只是看过,却没想到,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死亡的驾临。

少年——正是循着凤瑾气息而来的冉清桓,大概知道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算来应该是竹贤山附近,燕祁辎重在此,锦阳王郑越也应该在不远的地方,他的对手……似乎是京州将军查明起。

潺潺的水声传来,冉清桓心里重重地一跳,他猛地止住马,踟蹰不前。黑马后退了两步,他们脚下的茵茵草地全部枯死,而眼前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

他轻轻地安抚着受惊的马,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忍的怆然,不怎么浓烈,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那围绕在他周围,似乎无处不在的苦涩:“师父……”

凤瑾就在溪边,发丝零乱,就如同濒死的花,带着极致的艳丽,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先知一样等待着该来的人,纯白的前襟红了一片,落梅如雪乱。

冉清桓走过去,俯下身执起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怎么就躺在这里了,你也不怕着凉……”

凤瑾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是他,居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啊,早就被你看得透透的,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冉清桓坐下来,替他把头发理顺。

“那个人……肖兆,是我师兄……”凤瑾咳了一阵,拍拍冉清桓的手,“你听我说……”

“嗯,听着呐。师出同门,至于要死要活的么?”

“天命人,执念太重,已堕落成魔……我怎可、怎可……”

“嗯,你对,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冉清桓目光投在溪水上,居然带着一点笑意,“他人呢?”

凤瑾伸手一指:“被我封于此山之下。”

“然后呢?”冉清桓问,“你会怎么样?”

“清桓,肖兆已入魔障,为万恶之首,可尽取人世爱憎贪痴……而此时正此动荡时期,我怕……”

“拽什么文?”冉清桓的笑容就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直说,你会怎么样,要我怎么样。”

“我不久于人世……你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

“说来听听。”

“答应我,不管谁都好,十年之内帮他一统天下,平定战乱……不可以……”

“你真看得起我。”冉清桓不咸不淡地说。

凤瑾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又是这套,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冉清桓低头,正对上凤瑾带着恳求的目光,停了一下,他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会尽力……”

“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他似是敷衍一般,却又低声自语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忽然,周身一阵剧痛,冉清桓忍不住闷哼出声,感觉一下子脱力,连凤瑾的身体都差点滚出去。

凤瑾剧烈地喘息着:“我……封了你所有的法力,与你订此契约,你不要……”他抓着冉清桓的手渐渐松开,这倾城的男子再无力说完下面的话,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十几年来最亲近的人,和这样生机勃勃的世界,轻轻闭上眼睛。

冉清桓一动不动,听着凤瑾的手落地的声音,闭上眼睛,终于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第三章 但愿长醉

作者有话要说:偶,最近看文被雷得人仰马翻……

唉,这里面道太深,水太混啊

囧……………………………………  “王爷,斥候已派出。”齐皊卿略低着头,这人五官端正,却非常深刻,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严厉,就算是禀报军情也极尽简单。

“皊卿,辛苦了。”案前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笑笑,这片大陆上最为富饶的土地燕祁的主人,锦阳王郑越,居然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几乎任何时候,这人脸上都挂着清淡温柔的笑意,使得略薄的嘴唇看起来没有半分的冷漠,漆黑的眼眸自然地弯起一点,被他的目光扫到,便如沐春风一般。

“查明起是个猛将啊,硬碰硬,孤担心代价太大,”郑越轻轻地敲敲桌子,叹了口气,“这些弟兄是孤带出来的,孤有责任带他们回去。”

“王爷想绕道后边?”

“只有夜袭了。”他派了斥候出去,最后一次确认路线。

齐皊卿点点头,那条路在山野间及其隐蔽,是郑越愣是通过地貌地形推断出来的,这人心思之细密,着实让人佩服。

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能不保证查明起狗急跳墙,我猜他若遇敌袭营,恐怕会不顾死活地不退反进,到时候也有一场恶战。”他伸了个懒腰推开面前堆积成山的战报,“罢了罢了,天气不错,孤也出去逛逛。”

郑越本就身着便装,略微整理,便如同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一样,到了门口,他忽然回头问道:“皊卿,一起么?”

齐皊卿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跟上。

冉清桓脚下摆着一排酒坛,面前是一座坟冢,墓碑上无名无字,唯有他手书的“婵娟之外”四字,自此阴阳两相隔,千里不能共明月。

他慢慢地坐下来,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伸手揽过一坛子酒,拍开封,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酒乱人心性,是穿肠毒药,我向来有节制,今天就为你破一回例,笑醉随君三万场,不数离殇。”他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微微皱起眉,显然是不能享受所谓的酒香,“跟马尿似的,你当我爱喝啊……”

“只是有些话,我怕我喝多了都不一定说的出口。”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一坛解决掉就把空坛子甩在一边,再开一坛,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笑容越来越舒展,苦涩也越来越浓重。

“我身无长物,每天不过是混吃等死,你却交给我一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真是看得起我。”说这话时冉清桓的动作已经有些凝滞,不少空坛子散乱地滚在地上,实在是半醉了,他挥手将上好的花雕倒在地上,“多年养育,原来是为了这个,你要是早点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更用功点读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圣贤书——天字号第一白痴,本少爷敬你一杯……”

他大笑,继而狂歌:

“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

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

子猷闻风动窗竹,相邀共醉杯中绿。

历阳何异山阴时,白雪飞花乱人目。

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乐酣秉烛游。

谢尚自能鸲鹆舞,相如免脱鹔鹴裘。

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

他本是少年嗓音,歌至豪放处,有种喉咙即将被撕裂一般的破音,如杜鹃啼血,狂歌痛饮,却是格外凄凉意味。风萧萧而起,发如墨迹,少年眉目间尽是浓重的飘零意与落拓气。

郑越踏进林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彼时第一眼便为这不羁的浪子模样吸引,竟不觉顿下脚步:“好一个‘君家有酒我何愁’。”

歌啸戛然而止,冉清桓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郑越所在的方向遥遥举起酒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王爷……”卫兵下意识地想阻止,郑越摆摆手,自林间走出,抱袖长揖道:“在下误入此间,有扰兄台,望多见谅。”齐皊卿却看清了那少年模样,心中暗暗一动:“竟然是他……”

冉清桓此时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了,他勉强笑笑:“地方又不是我家的,阁下不必客气,自便罢。”

郑越却不禁有些好奇,这人长相自是不必说,便是这一身的洒脱气质便非凡人,左右也没别的事,倒想和他聊一聊:“此处离燕祁京州两军对垒处甚近,兄台在此莫非不怕被牵连么?”

冉清桓一口酒入喉,喝得急了,胸口都灼痛起来,良久才说道:“你们打你们的,碍我喝酒怀人什么事了?”

郑越失笑,不知是这人天性狂放还是真喝多了,但他随即又敏锐地注意到“你们”二字,心里不由一动。

冉清桓兀自喝酒,打了个招呼以后便好像忘了这些人的存在,不再理会郑越,多少有些口齿不清地嘶声吼道:“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啊……十多年的相依,不及你天下一寸,唯余我半生独自飘零,前生仿似长歌一梦……你好的很哪,好的很……”——这种半疯乃至不管不顾的状态,明显不是冉清桓的风格,充分说明了这人已经烂醉了,并且酒品称不上好。

老实说郑越听不大明白他含含糊糊喊出来的话具体有什么意义,却听出了其中刻骨的悲意,他见那墓碑上的四个字,恍然间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仿佛是摆脱了人世间纠缠的种种,反倒不知该要何去何从般的空虚,万丈的红尘,都在这四字前凝成了南柯一梦,叫人生死两忘。

“这位兄台,逝者已矣,还望节哀。”郑越说完,见冉清桓一点反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套话在这狂士耳朵里已经被自动过滤成废话,便顺手抄过一坛酒,自己喝了一口,其余洒在地上,“想来墓中人亦非常人,在下敬君一杯。”

冉清桓撇撇嘴,有些不满地数着剩下没喝的酒坛子,可惜颠倒了三次竟没数清楚,干脆赌气不数了,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随手丢给郑越的一个卫兵:“麻烦小兄弟……再去换些好酒来,乡野小店的东西,不便来招待大人物。”

卫兵把翡翠递给齐皊卿,齐皊卿是识货的,见了那翡翠一时怔了一下,想起那日少年所驾宝马,大概能知道这人非富即贵,然而世间富贵人良多,这位竟是真的要来个千金换酒……他以眼神向郑越请示,郑越微微摇摇头:“皊卿,叫人搬些好酒上来。我陪这位公子坐上一会。”

冉清桓这才回头看见齐皊卿,淡淡地笑笑,他体质比较怪,一开始喝不上脸,真正喝多了的时候越喝脸色越白,说话也从一开始的含糊变得清明了些似的,这时的冉清桓除了站起来不会走路之外只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藏着掖着:“原来那日让我过路的是齐将军,这位不会就是郑王爷了吧?”他又干了一坛酒,将空坛甩在地上,低声骂道:“他妈的,又没了。”

郑越看了齐皊卿一眼,适时地递上一坛新开封的,笑问道:“这位兄台方才一口道出孤乃军中之人,不知是什么道理?”

冉清桓接过来,却连看都不看他:“此地不便设伏,与双方大营又相距不近,除了仔细过了头的锦阳王大营的人,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过来?”

仔细过了头……此人说话真是不客气,饶是郑越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那依兄台,孤此来是多此一举了?”

“王爷,”齐皊卿忽然开口,“此人酒醉,出言无状处……”他说到这里时接到郑越兴趣盎然的目光便打住,自己居然一时冲动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话,莫非被酒气熏得也有些醉了么。

“也不见得,”冉清桓根本不理他们那套,眼神开始迷离,言语声渐渐低沉,“你与敌军相逢在此狭路,前方山林多障,而查明起凶猛多谋,你担心有伏而不敢冒进,而燕祁退守竹贤城,城楼高耸,易守难攻,查明起摸不清你的底细,亦不便莽撞,就此陷入僵局。”

郑越眼睛一亮,这醉醺醺的少年竟三言两语道明了眼下的尴尬局面,不由追问道:“依兄台,孤当如何破敌?”

冉清桓扭过头,看了他好一会,眼睛似乎有点睁不开,:“你长了那么多脑袋,心里早就有谱,还问我干什么?”

长了那么多脑袋……郑越摇摇头,不禁莞尔:“此间却有一条通路,可以绕道敌军身后,孤欲夜袭于他,兄台觉得孤之计可行么?”

齐皊卿心中一凛,郑越居然这么简简单单便道出军机大事,这少年怕不能善了了,眼见几个卫兵的手已经按上刀剑,竟有些焦急起来。

“唔……你的计,什么计……”他甩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斜着眼睛瞄着郑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套我的话么?我又没喝多,偏不告诉你。”

这人喝的实在是不少了。

郑越抱拳道:“孤确有结交之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可否与我回帐中一谈?”

“我……”冉清桓没站稳,向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间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仰去,郑越忙拉住他:“小心!”

冉清桓睁大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楚:“你别乱晃,头晕……”他用手撑着地,想爬起来,试了几次没成功,皱皱眉,“怎么地也不平了?”

郑越帮他站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冉清桓笑嘻嘻地说:“谢了哥们儿,我靠一会儿,千万别让教导主任看出来咱们喝多了。”

——什么跟什么,郑越试探地问道:“兄台,此计究竟可行否,你还没说完呢。”

冉清桓想了一下,忽然笑了:“对对,我还没说完呢。你不就是想绕路到查明起后面来个突袭么,双、双面夹击,要是能出其不意,肯定效果不会差,可是你担心查明起刚猛警觉太过,狗急跳墙,己方肯定有损失,你想尽可能地保存实力,留着将来和那几个同僚窝里斗,谁知道人品不好遇到了京州大将……”

越说越没谱——虽然是事实,郑越忙干咳了一声打断他:“那依你,此虑可多余?”

“嗯……不多余,”冉清桓忽然抱住郑越肩膀,趴在他耳边说道:“攻略就告诉你一个人,不许跟别人说,要不然都通关了游戏公司还得倒闭,知道不?”

郑越哭笑不得,只能点头。

冉清桓满意地放开他,特豪放地拍拍他的肩膀:“好,看在你够义气的份上告诉你,通关了得请客……那个查、查……”

“查明起。”

“我知道是查明起!”冉清桓瞪眼,“此人有勇有谋,然而毁在刚愎自用,自以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连他们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兵法云,可辱之……”

都这样了还兵法呢。

“听说……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好色……唉,要不得要不得。”他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有耳闻,据说他行军途中仍然带着宠妾。”

“嗯,我知道,你……不要举报他,这样不好,不好……”不负众望地跑题了,郑越觉得这次交流真是无比的困难。

“孤不‘举报’,又怎么对付他呢?”郑越眨眨眼睛,顺着他往下说。

“你要对付他啊?”冉清桓恍然大悟状,周围几个人全部气结,只听他接着说道,“既然是要夜袭对付他,你不如派几个敢死队员把他带着的小媳妇儿抓来,再他大营里泼点油,放把火,然后一边跑路一边宣传……就、就是告诉他的跟班儿们,他的女人已经在你们手上了……”

郑越仔细想想他颠三倒四话,居然能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查明起必定气急而追击,他自负武功,匹马来袭,京州军散漫惯了,不一定追得上主帅的脚步,到时候可以埋伏路边,围而攻之,以流失暗器杀他,京州军必定大乱。”他点点头,虽非君子之计,可战场上焉能容得下心性太过光明之人?

“其实不用,你在他们的退路上放把火,京州军估计就乱得差不多了,”冉清桓一点一点顺着树干滑下去,声音越来越低,“你太高看京州人了……兵如羊,就算将如狼,成不了大气候……”

他没了声息,郑越低头一看,这人已经头已经歪在一边,明显是睡死了。

“把这位公子带回去,醒过来以后叫人仔细伺候着,”郑越吩咐,“喝成这样,怕是好受不了。”

“王爷,”齐皊卿将翡翠呈到他面前,“过目。”

“唔?”郑越拿在手里看了看,“他叫箫语么?似乎是泠州产的‘汶水翠’?”

“不错。”

汶水翠是泠州特产,细看这一块,浓绿色分布均匀,质地很细,因其透明度高,水份充足,使得颜色质感更好看,行家称为起莹,鲜阳夺目,纵使在燕祁的富饶之地,若非王宫贵族,也难见到这样价值连城的好翠。

郑越沉吟了一下:“那便更要带回去了。”

“王爷信他的话么?”

“你说克敌之计么?”郑越沉吟了一下,“孤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而且……就算是敌人圈套,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天动手不是么?”他笑笑,意思不言而喻,如果是圈套的话,敌人必定早知道郑越的路线,在目前看来,是不大可能的。

何况这人的最后几句话,说得那么到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样的人,不是京州留得下的。

“是。”齐皊卿上前抱起烂醉的少年,那人似乎感觉到有热源,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地嘟囔道:“师父,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

就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带着一点委屈。他身上是浓浓的酒气和在地上滚来滚去时沾上的泥土味道,但是齐皊卿却不知为什么,竟从中嗅到一股仿佛新雪一样的清凉气味,心里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柔软了起来。

第四章 雨打萍

冉清桓这一觉睡过去,便是整整两天,当中错过了一场精彩之至的战斗,锦阳王夜袭查明起大营,那一夜火光冲天,燕祁人如神兵天降,然而查明起不愧其勇猛之名,迅速反应过来,并且一眼便看透了前来夜袭的燕祁人的真正实力——不过一两百,除了放把火,造点声势,扰人清梦外搞不出什么大名堂——锦阳王的心思他清楚得很,那人惦记的是整个天下,八王讨京也不过是挂了个号,打好了算盘在最后临时掺一脚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在这里碰上纯属意外,怎么可能把精兵劲弩浪费在自己身上?

可是混乱中却有个消息让他怒发冲冠——燕祁肖小,偷营放火不说,竟然劫走了姳嫣!

姳嫣是他那年路过泠州的时候以一斛明珠换来的,发长七尺,光可鉴物,腰身一握,弱不胜衣,其有疏色,艳绝九州,更是能歌舞,尤善吹箫。查明起是附庸风雅,自命风流之辈,对这姳嫣一时恩宠无双,就连西南行军都不忘将她随身带着,此刻居然被燕祁人掳走,叫他怎能不怒?!

他立刻喝令点兵,追了出去。果然不出冉清桓所料,京州军被人深夜袭营,出来一看又火光冲天,早就乱作了一团,哪里跟得上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查明起心里火烧火燎地惊怒交加,只顾一马当先,身后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他当然不可能全无察觉,然而此时除了暗骂手下兵弱,他倒也真的有恃无恐,一来自恃武艺高强,二来他笃定,郑越不肯认真用兵。

而陷阱却已经张开了嘴。

追了一阵子,前方忽然鼓声大作,无数火把一瞬间被点了起来,查明起一惊,立刻勒住缰绳,惊觉不对,回头时,身边京州军已无有多少,再想撤也已经来不及了。

冉清桓对他的评价其实很精确,恃勇而志骄,查明起自认看透了郑越,否则以其智勇,断断不会匹马追击。

同时,京州军也正如事先所说——兵如绵羊,大律的江山,确实气数已尽。

这一夜,锦阳王尽挫京州“精锐”,斩敌大将查明起,俘虏无数,而此时作为京州南门户的落雪关,也被南蜀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吴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日头初起的一个平静的早晨,彼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空气里闻不到任何硝烟的味道,四下平和的就像是仍然在二十一世纪时候的某个周末,没有闹钟,没有打扰——当然,除了入目处古意森森的纱帐,还有宿醉后的头痛欲裂。

他猛地坐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门被人推开,他抬头看过去,一个少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洗漱的东西。

美女耶……冉清桓呆了一下,随机奉送了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公子可是醒了,都睡了两天了,王爷说,今天公子要是还不睁眼,就要找御医来看看了。”少女声音极其清脆婉转,口音里自然地带着一丝糯软,听起来让人异常的舒服。

可是……什么王爷?

少女见他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无辜表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两颊上有一对圆圆的酒窝,煞是俏丽:“莫不是忘了?公子酒醉荒郊,刚好碰见我家王爷,外边都传开了,据说克敌的妙计还是公子给说的呢,无怪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叫婢子伺候好了。这里是竹贤城内,否则婢子是不便进入军营的。”

“是吗……”冉清桓笑不出来了。心里迅速盘算了开,这附近敢自称一声王爷的,只有锦阳王郑越,距离不远,而且从材料上来看,郑越行事非常仔细,亲自考察周围的地形不是没有可能,暗暗惨叫一声,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喝醉,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我哪有那么神,姐姐别听他们谣言乱说,怎么称呼?”

“婢子叫做灵云,乱讲不是乱讲,婢子反正分不出来,公子先洗漱吧,等会儿婢子端药汤和早膳来,”少女看着冉清桓道了谢,也不用她动手,便料理起自己来,于是柔柔地又补了一句,“公子这般文秀精细的人,还这么年轻,跟他们外面舞刀弄枪能有什么关系?本来婢子也是不信的,可是王爷说一会要亲自拜访公子,还要请公子回都城锦阳,可就由不得婢子不信了。”

冉清桓差点在脸盆里淹死。

而这个时候,郑越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没有品级,也没有什么名气,长得獐头鼠目,实在不大上得了台面,然而他能让锦阳王等待,是因为他有一个特长。不管是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只要他想要知道,就能如数家珍。

简而言之,就是情报人员。

郑越其实平时不大看重这些类似江湖骗子的非官方情报人员,他们能挖到的情报多半是谁又和谁偷情了,谁又是谁的私生子了,哪家的小妾毒死了正室之类,而现在,他却要委托这种人去查一块翡翠的来源——也就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的身世。

风采不凡,却不拘小节,貌似身无分文,却带着价值连城的翡翠……何况,郑越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光很是透彻,而在眼下这个混乱的局面里,他最需要这样一个有着透彻眼光的助力。

“箫语……”不要让孤失望。

冉清桓想好了托词,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锦阳王的影子,于是开始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性,晚饭过后,他借口散步,在外边遛了一会儿,粗略地判断至少有八九个人在盯着他,立刻便打消了不辞而别的念头。

虽然非常非常地不想和这位锦阳王搅和在一起,但他也同样不想惹麻烦,特别是现在这种状况——全身的法力都被凤瑾封住,他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者好吃好住,其实也不错。

而这个时候,另一位被困在燕祁营中的人的状况却要自由的多。

姳嫣虽然被俘,但由于锦阳王亲征在此,军纪相对要严明的多,没人为难她,加上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看守对她的态度也很宽松。

夜里多思而难以入眠,姳嫣将玉箫取出,只身来到空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悠悠地一曲荡漾开来。她吹的是泠州小调,箫声如泣,然而自古嗜甜的泠州人所作的曲子却要温婉灵动得多,甚至有几分俏皮在里头,只是姳嫣一曲响起时,不知为什么,每个音都有种涩然,像是古曲的高玄难解,叫知音人听在耳朵里,隐隐地有种凄凉意味。

感曲怀人,有人念及高堂妻子,有人黯伤身世,有人叹息旧时韶华不复,有人,归思难收。

闻音者都不禁如冉清桓一般,披衣起坐,彷徨而出,远远地看着那月下美人静坐吹曲,不曾留神风中露水,恍然间已打湿衣襟。人们想起那火光冲天的一宿,须发皆张的男子纵马狂奔的场景……亦或被乱箭射死的场景,一时难以想象这样清媚的女子对那查明起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情感,念及这般无双的红颜,眨眼便失了依靠,兴许就要这么薄命于乱世,不禁让人心声怜惜。

郑越不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至一曲终了。

姳嫣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郑越福了一福:“民女参见王爷。”

郑越打量了她一会儿,风尘女子果然不比寻常闺秀碧玉,虽然抛头露面,但总算是见过些市面的,难得她面对锦阳王竟然没有半分慌张之色,他点点头:“泠州的曲子?”

“也不算是。”姳嫣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是借了个调子,民女自己润色所得。深夜难以入眠,吹来解闷,若是打扰大人们休息,民女不吹便是了。”

郑越摆摆手:“不碍,真正想睡的人总睡得着,查明起已死,你……可有什么去处么?”

姳嫣淡淡地笑笑:“多谢王爷,若王爷开恩,放民女一条生路,民女也别无所长,不过就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了。”

“唔,”郑越沉吟了一下,“这样,姳嫣姑娘,孤不敢夸口,但锦阳总是比泠州繁华些的,有时候孤也想听听民间的声音,若姑娘有意,可以随军回去,帮孤经营一处耳目可好?”

他总是能把最不雅的词用最得体的方式表达出来,姳嫣想了想:“民女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王爷厚爱,不知能为王爷做些什么?”

“姑娘可会些羁旅怀人的曲目?”

“倒是会几首。”

“好,”郑越笑笑,“到锦阳前的这些日子,可否辛苦姑娘每夜出来吹些时候?”

“自当从命。”姳嫣低了头,没问为什么,眼前的温和男子给他某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就像是……风,和煦的时候吹面不寒,却不知它什么时候就掀起滔天巨浪。

郑越笑笑,这女人懂事得很,查明起为她送了命,倒也不能不说是死得其所——那年轻人实在不是池中之物,尤其是他刚刚得到准确的消息,那人的身世倒是和燕祁大有渊源,那么,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样的人,都要为孤所用。

次日清早,冉清桓闲得无聊,问灵云要了一管箫,倚在窗边,慢慢地重复着昨夜听到的曲子,他多少学过一些,虽然不大精通,但天资总算不错,小半个时辰以后,也能学出些模样来。

一曲下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他无奈地一笑,果然是半吊子,一抬头,却看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口,灵云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冉清桓一愣,后面的男子他有一面之缘,正是那天押送辎重给自己让路的将军,前边的……似乎有些眼熟。

他站起来,将箫放在一边:“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了。”

郑越微微一笑,反客为主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快别客气,坐。这里可还习惯?”眼前的人气质微冷,和那日不可一世的饮者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丹青勾勒,雅致而带着疏离。

“谢王爷,多有叨扰。”冉清桓垂着眼睛想想:“然而久留不便,草民想……”

“箫语,还记得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么?”郑越打断他。

啊?谁?冉清桓一时没回过神来。

“孤还以为箫语是你的名字,”郑越没有半分诚意地“诧异”道:“那兄台现在如何称呼?”

什么叫“现在”……冉清桓敏锐地感觉到郑越在给他下套:“不才姓冉,小字清桓。”

“清桓……”直接把姓氏省了,他还真是自来熟,“好名字,不过‘冉’,怕不是本姓吧?”

冉清桓猛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箫语”二字,果然自己喝多了就耍二百五,连翡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掏给人家了,他心里迅速转念,自己为什么那么巧就在这种地方碰到锦阳王?还有那块翡翠,八成是有渊源的……说到底,多半是让凤瑾给算计了。

他的笑容有点苦:“那依王爷看,草民该姓什么?”

郑越盯着他的眼睛:“据孤所知,清桓你本姓周,名字,原来应当是叫做箫语的。”

得,这又是哪出。

冉清桓看着他:“王爷,草民本姓确实不是冉,但是自有记忆开始,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姓周。”

郑越只是笑笑不说话,伸手要过身后男子手里的一卷卷轴,铺展在冉清桓面前。

是一幅画,笔法说不上专业,却非常传神,画上的女子淡扫蛾眉,微微含笑,恍若仙娥,顾盼间温情脉脉,每一笔都似乎让她活过来一般,冉清桓怔住。

郑越从怀里取出冉清桓的那块翡翠,塞到他手里:“清桓,孤仍是忍不住得说你一句,先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轻轻易易地便给了出去呢?”

冉清桓木然地接住,仍是盯着那幅画——只因那画上的女子的五官长相,竟和他自己有六七分像!当然,画可以伪造,但他在意的是自己心里那个声音——就像她活过来一样……

什么叫做,就像活过来一样?

“她……还在世吗?”

郑越摇头叹了口气:“如梦夫人,十几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冉清桓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越看着他,站起身来:“跟孤回锦阳吧,有个人想见你。”

“嗯?谁?”

“我燕祁最尊贵的女人,九太妃——孤想,她是你的姐姐。”

冉清桓摇摇头,他试图笑,却扯开了一个非常不自在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郑越安抚似的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齐皊卿走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瘫在椅子上,心里骂了一句娘。

这算怎么回事?他抱着自己的头,现在它又像宿醉一样地疼痛起来,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当了六年孤儿,又被凤瑾收养了十多年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凤瑾设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世界,然后莫名其妙有个人拿着一幅画和一块翡翠跑来和他说:你应该姓周,你有父母,还有个见鬼的姐姐……

他开始考虑离开了,事情似乎有些失控。

“王爷,他是?”从冉清桓那里出来,齐皊卿忍不住开口问。

“他是,”郑越似乎心情很好地点点头,“孤不会拿这种事情作假,况且真的是假的的话,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这大概就是,天佑我燕祁吧。”

齐皊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郑越笑着说:“刚看到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九太妃的确认以后,孤也很吃惊,这事情巧的就像是什么人把他特意送来一样。”

“王爷不疑有他?”

郑越犹豫了一下:“说不疑,孤自己都不信。”除了这些多年前的陈旧事件,他完全查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但是孤愿意先试试,无论他是敌是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真是什么人派来的,那人也太失算了。”

“王爷!”一个卫兵跑过来,“锦阳有信!”

“呈。”

“是!”

郑越接在手里一看便知道是谁来的,信纸是浸雪札,这种纸做工极是精细,莹白如雪,因而得名,更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是仅在锦阳宫才能见到的极品,他拆开来:“九太妃这是……嗯?要到竹贤来,已经启程?”

虽说是马上回锦阳,但是究竟大军行动不便,休整,给养,一系列的干系,要回去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何况眼下情形混乱,随时还要准备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发情况,到锦阳,怕得个把月,反而九太妃轻车出行,到达竹贤却用不了多长时间,看来那素来沉稳的女子也终于有失措的时候了。

燕祁素来民风开放,自郑越继位以来,更是有了海纳百川一般的胸怀,旁地无法想象的繁盛宽容,不但允许娶纳男子,更是出了十万禁军统领、明月将军方若蓠这样的女将军。

然而所谓的奇女子,并不一定如方若蓠叱咤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她或许很安贤,就如同梨花院落的月色,柳絮塘前的清风,不发一言,已而洞彻了古今,身在闺阁之中,却从某种意义上支撑起家、国甚至是天下,而九太妃周可晴,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是当年锦阳城中惊心动魄的那场夺娣之战中,郑越最大的助力之一,郑越亲母早亡,遂以母礼事之。

这些冉清桓都知道,为这样传奇的女子也唏嘘过,却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夜,趁灵云退出去,他挥手将烛台打翻在木桌上。

古代的屋子极其容易走水,家居建材全部都是木头做的,没一会儿功夫,火势便不可控制起来,冉清桓听见外面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便用力咳嗽了起来,同时手上银光一闪,几根银丝攀在梁上,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湿巾捂住口鼻,飞身而上。

隐藏在暗处的和被吵醒的人都出来救火,很快,这场人为造成的意外便被扑灭了,众人冲进屋子,意外地发现,要营救的人神秘失踪了。

就在人们看着空屋子呆住继而四处翻找的时候,屋顶上几块瓦片被轻轻地掀起来,一个人影狸猫一样轻巧地爬出,无声地笑笑,接着手上银丝的光极快地闪过,他就像是飞翔一般踏空而过,毫无留恋地离场。

果然,成功脱逃的冉清桓不无得意地笑笑,自己显然被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他抖了抖衣服上的灰:“你们老大我玩不过,涮你们这帮打工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他的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因为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粉红的衣衫,两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比娃娃还可爱,她歪着头,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开口就说:“给我看看行吗?”

“什、什么?”冉清桓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女孩的气质……实在太过纯粹,单纯得不知为什么,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小美女,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玩什么?”

“我想看看你刚才手里的东西,”小姑娘认真地说,“我本来是出来听漂亮姐姐吹箫的,可是今天你要是不在的话,漂亮姐姐就不吹了。”

“你怎么知道我从上面出来的?”冉清桓开始准备,如果这丫头执意阻拦,就实施自己的第二计划。

“我不知道,”小姑娘摇摇头,“我一直在屋顶上坐着,看见你从上面飞出来,给我看看行吗?我不会想要的,就想看看。”

冉清桓知道自己的速度并不慢,然而这小姑娘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这里事先等着自己,她的深浅实在还难以估量……他摊开手,把银丝亮给她,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关系,我有很多,小美女喜欢的话送你两根好了。”

“哎呀,真好看,”小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凉的小手让冉清桓一机灵,“是吧,冰冰,还会闪光呢。”

她在和谁说话……冉清桓不由自主地四下看看,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叫冰冰,”小姑娘指着旁边的空气说,“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很害羞,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冉清桓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向空气笑笑:“你好。”

“我叫樱飔,”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还是不要了,我不大会用,你就要走了,又不能教我。”

樱飔……冉清桓瞳孔收缩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名字,传说她是九国第一杀手,锦阳王身边的神秘暗使,用鲜血浇灌成的修罗花……这个人真的存在!

“你不拦我吗?”

樱飔想了想,摇摇头,笑得像个孩子:“不了,小王爷没跟我说不让你走,拦着你不是我的任务。”

她对空气说道:“冰冰,我们回去了,跟美人说再见吧。”

美人……冉清桓嘴角抽搐。

下一瞬间,少女就像凭空消失在空气里一样不见了,四下如飞鸟过处,了无痕迹。自古少有自南向北能一统天下的,可是锦阳王手下委实奇人太多……冉清桓叹了口气,郑越,怪不得凤瑾选择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雷阵雨,偶爬起来把窗户关上了

结果接天被表扬得一塌糊涂

老妈感动地说偶终于长大能管事了……囧……唉,现在的独生子女的教育啊

第五章 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自竹贤城往南,一路渐渐繁盛,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正是草长莺飞时候,虽然偶尔能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战争的字眼,然而究竟是安宁了多的。

街头的茶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咬字不清地唱着什么,微微透着几分稚气,似乎努力想要唱出那种红颜零落鞍马稀的哀怨意味,不怀好意的客人们大声地叫好;远处传来浓浓的香味,小贩仰着脖子长长地叫道:“桂花糕嘞——”有着那个别样的时空里许多旅人穷尽行程都在追逐的古朴的民俗意味。

冉清桓平躺在马背上,悠悠闲闲地走在锦阳城内,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出来的草,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普普通通的青衫,腰间别着一管箫。那天路过当铺的时候,他将随身的一支中性笔和手机给当了,老板亲自接待,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由着他开口要价。

冉清桓也算厚道,中性笔不宜在宣纸上写字,况且是一次性的。至于手机么,里面的电量充其量也就能撑小半个月,跟废铜烂铁没什么区别,毕竟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他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忽悠人一回,混点银子够花就得了。

虽然忙不迭地想要离那个锦阳王远远的,但是锦阳却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这里不单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兼民风开放、包罗万象,难能可贵的是有燕祁五大上将在外,暂时不怎么会受征战之苦,他便打算先在这里住下了,在最有名的花街“淋漓巷”边上盘了一家小店面,卖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文房四宝。

他眼光品味向来不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生意,居然利润还不少。偶尔兴致来了也剽窃两首古曲子词,无非秦观柳永,卖给些争风的红男绿女,有出手大方的,动辄百两,他日子过得就更滋润了。

还得了个竹箫先生的雅名——当然,这和他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剽窃行为以及堪比城墙的脸皮分不开。

其实这么生活也不错,等着十年之约一到期,天上地下,又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实在是自由过了头呵。冉清桓寻思着,慢慢有点眼皮发重,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身骑栗色宝马的美少年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踏着这边世界里初夏的步子,在锦阳的大街上招摇而过,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燕祁少女素来开放,没有别的地方那么多的礼教约束着,大大方方地对着冉清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当然,女人太开放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后话。

这个时候,一双眼睛正在不远的酒楼上缓缓地目送着冉清桓的身影,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笑容:“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个人有意思,我要了。”

三天后,冉清桓还没有睁眼就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现在躺的地方绝对不是睡下去的时候的卧房,头有一点微微的疼痛和晕眩,初步估计是比较高级的迷药——他本人是一直不大防备这些的,一来没财,不怕人偷,二来不是女人,更谈不上什么色,况且他还没有太习惯失去法力的天命师身份,居然就着了道。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巴巴地迷倒他一个小店铺掌柜?

能为他解惑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两个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冉清桓不动声色地继续装睡,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幽幽的叹息:“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他要不是男人,我一定亲手宰了他。”

一个、女人?

冉清桓心里惨叫了一声,莫非真是为了劫色,想不到自己长了这么大居然真的有机会遭遇了传说中的女流氓!真是、幸甚至哉。

另一个女声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总是喜欢这种软趴趴的小白脸。”

你三舅姥爷的姑婆!软趴趴的小白脸?!冉清桓心里恶狠狠地不顾绅士风度地骂了一句。

“啧啧,姐姐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只滑腻的手又逡巡在他额头,“这样的尤物也忍心下这么重的药,万一有个好歹,奴家可不要心疼死。”

冉清桓努力抑制着自己的鸡皮疙瘩,这女人不但是流氓,还是变态!

另外的那个女人冷冷地笑笑:“这不是很好么,省得我们姐妹将来为了抢男人发生什么冲突。你的宝贝你悠着点,底下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小丫头呢。”

变态女咯咯地娇笑:“那可有她们等的,这张小脸让人看着这是舒心。”

“行了,依我下药的分量,估计这小白脸还要躺上一阵子,你先跟我走,还有正事要做。”

敢情这群变态女流氓除了强抢良家男之外还有正事。

等到人的气息已经远得基本感觉不到了的时候,冉清桓才小心地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奢靡到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屋子,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腐烂的气息,有浓浓的薰香和宽大的雕花木床,红纱帐隐隐地让视野有些朦胧,他轻手轻脚地微微撑起身体,揉揉太阳穴,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这种人质角色。

根据不小心听来的话,总算能整合出某些信息,首先,这是一个非法组织,而且貌似是由一群心理不是很正常的女人组成的,其次,这个组织除了有强抢民男之类的不良爱好之外,貌似还从事着更不靠谱的——就是被另外一个女人称为是正事的不法行为。

而根据已有经验,这种比较特殊的NGO(俗称非政府组织)一般比较容易被取缔,何况他们已经闹到了燕祁的首都,锦阳,也就是说在那位的眼皮底下!

冉清桓用力按按额角爆出来的青筋,这就说明,如果他偷偷溜走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意味着他不能再在锦阳这片地界上混下去,还意味着在不知道她们组织规模的情况下也许会惹上一些麻烦。如果他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的话,那么很可能处理不当便让不该知道他的人盯上。

自己身上莫非带了招惹麻烦的传感器?

忽然,一张脸无声无息地凑到他面前,冉清桓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没去投胎的地缚灵,大概是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一些味道,被吸引来的,以为没人能看见它,所以凑得很近,近到冉清桓能看清他脖子上的勒痕。

“麻烦,这位朋友,我不大习惯和别人……呃,死人也算,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冉清桓往后挪了一点,地缚灵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嗖”地一声藏了起来,半晌,才从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冉清桓。

后者心情欠佳地翻了个白眼。

“你死都死了,还怕什么?”

有点富有喜感的地缚灵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爬了出来,估计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再坏的结局了:“你……也是被她们抓来的?”

“呃……”冉清桓有点尴尬,“我那个,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时不查着了道,呵呵。”被抓……太丢人了。

灵的脸上露出惊惧又愤恨的神色:“你有办法出去么?”

“应该有吧,”冉清桓满不在乎地抓抓头发,笑了笑,“可是貌似都不大靠谱——”

“有什么办法?赶快走,越远越好!”地缚灵忽然激动起来,飘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微微愕了一下,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它,看起来去世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清秀的脸,微微带着些没来得及褪去的少年人的青涩,总的来说是很赏心悦目的,他有些走神,这人,似乎是自寻了短见,就在这个地方,带着类似恨意和恐惧交杂的执念,被卡在阴阳交错的地方:“这位朋友,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这么想不开呢?”

地缚灵闻言顿了顿,随后低低地惨笑道:“我到现在都觉得,落到了她们手里,还是死了幸运些。”

“她们?她们是谁?”

地缚灵微微地发起抖来,咬着青白的嘴唇,稍微有些上调的桃花眼里露出一股恨意:“她们根本不是人,你要是能逃就快逃,决不要再回来,”它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要么就是像我一样的下场,还有那些人……”

“那些人?”冉清桓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努力装得严肃认真一点。

“你不会想变成那些人的。”灵往窗外望了望,“死了起码还有自己的一点灵识,变成那些人,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

冉清桓皱皱眉,宁可自尽也不愿意沦为的行尸走肉,那是什么东西?他想了想,无非是术士的摄魂一类或者普通人通过学习也能得到的催眠,或者……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冉清桓一愣,地缚灵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冉清桓仔细听着那似乎距离不算近的惨叫和哀求声,断断续续的,很多字眼没有什么逻辑,然而中心大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那男人仿佛痛苦到了极点一般,不停地叫着:“给我……给我……”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地缚灵脸上的恨意更加浓重:“那些人就是这么活着的,你说是不是死了还比较好一些?”

还有——毒品。

冉清桓心里一凛,人类利用鸦片的历史实在已经很长,这种尽造物之工的植物可救人于水火,也能陷人于不复,然而古代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用来入药的,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没有毒品的概念的,除非是真正心怀不轨的人,谁会有心发觉罂粟的另外一个用处?事情真的不那么容易对付了。

冉清桓从刚才那声惨叫程度推知,也许自己不小心卷进来的已经不是个非政府组织了,而是个反政府组织。

“你好自为之。”地缚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钻到那个鼠洞里了,夜色慢慢笼罩了下来,冉清桓叹了口气,拉上被子瘫倒在床上,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后,冉清桓立刻就清醒了,进来的是个男人,表情有些呆滞,手上拿了洗漱的东西,也不看他,只是把东西放下,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以前说不定是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冉清桓评估了一下,慢慢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简单洗漱。

之所以加上“说不定”和“以前”,是因为这个脸色蜡黄的男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任何人变成骷髅的样子想必都不会太好看,目光发直发呆,瞳孔缩小,典型的一张瘾君子的脸。

男人等他用罢,又一言不发地端起东西离开,他手上有细微的茧子——冉清桓想,像是拿过笔和拿过刀剑的手,但是保养得很好,举止也不俗。

对于古代人来说,这已经在说明问题了,教育资源稀缺,识字同时还练过些身手的,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大意了。冉清桓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眼下手里没有什么可用的牌,暴露行踪或者卷到什么事件里都是先可以忽略不计的,最重要的目标是保证人身安全,鸦片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些毒品一旦染上,可能终生都没有办法彻底戒除,何况谁知道这些女疯子用的是什么配方,又加进了些什么别的危险禁药?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品?!

就在他处于快要暴走的边缘,门有一次吱呀一下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淡淡的粥香散发出来,女人走路的样子风情万种,可是那张脸却实在不敢恭维,当然不到毁容的份上,不过五官有些脱俗过了,不大符合正常人类的审美观。

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冉清桓看,很奇怪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子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淡淡地回应她侵略性很强的目光,带着一点困惑打量着她。

“公子再这么看下去,奴家都要不好意思了。”是那个声音很软且心里比较变态的女人,她把粥端到冉清桓面前,“不知道顺不顺口,公子且将就,睡了那么久,早该饿了,不是吗?”

她凑近的时候,冉清桓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带着某种冷冽的味道,让人想起寒冷的北地开出的花,女人笑起来的时候,不怎么漂亮的五官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拼凑出某种深藏不露的妩媚,冉清桓勾勾嘴角,伸手稍微把托盘推开一点:“是有点饿了,也不是不想吃,不过怕里面加了东西。”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眯起细细的眼睛,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一些。冉清桓好整以暇地任她看,他不想惹麻烦,但是更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卷到毒品和女流氓的猎物里,大部分自以为脑子还不错的人对神经性药物有种由衷的厌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表现出自己,让这帮变态的女人明白男人不是只能用来上床和嗑药用。

“花开得很漂亮不是么?”冉清桓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想不到被你们这么用。”

“你知道什么?”女人的脸色有些变了,看来罂粟的存在是个机密。

冉清桓心下转念,她们手里的鸦片可能是误打误装地得到,当然更可能是自己原创。锦阳可是长不出这种热带植物的,而这女人对他含糊地一句话有这种反应,就说明她不但知道鸦片的原料,很可能还很熟悉。

那么不是锦阳人?在这里做什么?从地缚灵的只言片语里,大概可以知道她们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并且貌似打算长期活动下去……还有刚才进来的男子明显不俗的身份。

“姑且让在下猜猜看,”冉清桓纤长的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姑娘不远千里到锦阳,应该不是四处游历那么简单的吧,那么除此之外,锦阳这种除了富裕平和之外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温柔乡还有什么是你们图的么?寻人?或者——寻仇?”

“你是什么人?!”女人越听越惊心,尤其是他居然用了“你们”这个字眼,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整个组织?谁告诉他的?

“我?”冉清桓失笑,“姑娘问着我了,不是姑娘费尽了心思把在下‘请’来的么?”

第六章 锦阳花落知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下个礼拜没有任何考试……我还是去一边蹲墙角画圈圈吧,无视我好了……  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心存恐惧,冉清桓笃定了这一点,毫无保留地让自己看起来玄乎得不行,而这些女人的秘密让他连猜带蒙外加上地缚灵等不良间谍的存在倒腾了个大概。后果,很可能是严峻的,但是一时半刻总归是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了。

他有些郁闷,没想到有一天不可一世的天命师也会落到这般田地,修长的手指惯性似的掐了个手诀,不久以前,他曾经用这样一个类似的简单手势劈死了一个倒霉的鬼魅,而现在,居然连个蜡烛都点不亮。

虎落平阳也能遇到女流氓啊。

女人脸上轻佻的挑逗去了干净,此刻她正襟危坐在冉清桓对面,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没有二两肉,看上去只有长相还算可取的少年。

“你不是郑越那狗贼派来的。”想了想,她说。

“我当然不是,”冉清桓愉快地笑了——郑越那狗贼,看来目的是寻仇了,而且这仇人的来头还不小,同时自己的困境似乎持续不了多尝时间了,郑越把带着兵看热闹游荡的重任交给了大将军余彻,自己以身体不适为名回到了锦阳,那么这个在他眼皮底下猖獗的反政府组织也该被取缔了,“如果我是的话,又何苦一开始就挑明了那么多事,让姑娘忌惮呢?说到这里,姑娘怎么称呼?”

现在不知道谁看起来比较像专业流氓——大概前天命师对此很有天赋。

“梨花桥。”她直勾勾地盯着冉清桓,报出了自己的名号,“你有什么目的?”

奇怪的名字,冉清桓想,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樱飔,忽然有个比较不靠谱的联想,莫非这个年代名字里有某种花的女孩子看起来都不大正常?

“很美,”他勾起一个似真不假的笑容,然后厚颜无耻地补充道,“那么梨花姑娘,恐怕你还是没有搞清楚,在下只是个小店铺的掌柜罢了,一没权二没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姑娘们硬请来,我也很麻烦,作为一个生意人,把自己的铺子扔在那里总是不大好。”

“你怎么会知道罂粟的事情?”女人很精明,明显不买帐。

“哦,那你们又和锦阳王那位大人物有什么不得了的仇恨呢?”冉清桓不慌不忙地反问。

梨花桥眉间一跳:“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真巧,在下也能保守秘密。”

“ 你最好不要。”梨花桥的眼睛眯了眯,“虽然舍不得,不过也奴家也只能割爱了,姐姐她可不会因为公子这张好看的小脸儿就像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

冉清桓愉快地笑笑:“这个么,恐怕还由不得姑娘。”

梨花桥惊恐地看见她手边的小木桌随着眼前少年和煦的笑语被割得四分五裂,而她只觉眼前一闪,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冉清桓耸耸肩膀,银光闪烁,一把类似手术刀的小刀片出现在他指尖,灵活地转来转去,明显看到梨花桥的瞳孔收缩,她大概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么小的刀和破碎成一堆烂木头的桌子有什么联系。

——她当然想不出来,因为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

这个女人的水平果然比樱飔差了很多,一点没有察觉到刀丝的存在,冉清桓垂下眼睛,嘴角的笑容不曾褪去:“现在,梨花姑娘,能听听在下怎么说么?”

梨花桥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在下很无辜地被卷进来,想来独善其身是不行的了。”他看了女人一眼,得到了一声近乎肯定的冷笑,“姑娘们敢于对抗锦阳王,又不像是冒失冲动之辈,那么势力能力也不容置疑,何况……还有那种东西。”他意有所指看看窗外。

“所以?”梨花桥问道。

“在下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头投靠锦阳王,一个是和姑娘们站在一条船上。”

梨花桥嗤笑一声:“那么说公子的选择大概很明确了,公子要走的话,奴家可是拦不住的。”

冉清桓揉揉额角,苦笑着说道:“可是偏偏在下正是为了躲着郑越才隐于市井的,这可难办的很了。”——是啊,现在大可以一走了之,谁知道这百足之虫将来又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有几斤几两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统共也就是程咬金那三斧子,用完了也就黔驴技穷了,梨花桥大概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否则仔细想想也知道,被随随便便就迷倒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况且,他最后那句话还真是肺腑之言。

梨花桥一愣:“你和郑越有过节?”

“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敢说过节?”冉清桓摇摇头,“只是一言难尽啊,姑娘只需要知道,在下其实是很有合作的诚意和理由的就可以了,呃……还有那位,对在下下药的那位,能否请她出来一叙?”

“公子稍等片刻。”对于冉清桓知道他本来不该知道的人这个事实,梨花桥迟疑了一下,转身出去。

冉清桓长出了口气,直觉上这些人应该比郑越好对付多了,那锦阳王表面上宅心仁厚,实际却是只成了精的千年狐狸,跟他交手的时候简直让人心力交瘁。

一炷香的功夫,梨花桥领着另外一个女子进来,冉清桓眼睛一亮,这人说不上多美,然而一脸的冷冽却极好的衬托了她有些硬朗的的线条,竟出奇的协调,隐隐透着媚意——居然说的上赏心悦目。

“我姐姐,玉兰川。”

“就是他?”玉兰川冷冷地哼了一声,“梨花,你的小白脸除了上床之外原来还有其他的功能么?”

这是□裸的偏见和性别歧视啊,冉清桓叹了口气:“美女,你都是这样把好男人吓跑的么?”

“你说什么?”玉兰桥眯起眼睛。

“姐姐。”梨花桥微微皱了皱眉,“这位公子知道的事情实在是不少。”

“杀了灭口。”玉兰川睫毛都不颤一下。

“可是……”

“玉兰小姐,”冉清桓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句,“为了那一个人,以为众生皆为负心薄幸之徒,值得么?”他仍然在不正不经地笑着,眼神却认真起来。

玉兰川蓦地瞪大眼睛,狠狠地鄙视着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冉清桓摇着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这是实话,就算是天生的同性恋者,也没有必要在没有经历过任何事的情况下表现出对异性明显的敌视情绪,很多无意识的东西会暴露出最深的秘密……最早把这些系统地总结出来的人是弗洛伊德。

只要有心,我们的灵魂藏不住任何秘密,他很庆幸自己当年涉猎了那么多被凤瑾称为不务正业的领域。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女子的恼羞成怒和恐惧。

冉清桓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郑越是什么样的人,恐怕姑娘们还不是很清楚,你们当真以为手上那些筹码能撼得动燕祁百年的根基么?”

“我们要取的只是郑越的狗命,谁管他燕祁怎么样?”玉兰咬着牙说道。

冉清桓摇摇头:“你们怎么做呢?”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玉兰川,“暗杀?陷害?要挟?”玉兰川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这个时候还真是最考验洞察力的时候。

暗杀?行行好,别鄙视灵长类的智商,且不说郑越身边神出鬼没的樱飔,就是锦阳王本人也是难得的年轻高手。陷害?冉清桓纠结地看着这两个打家劫舍出身的女人,但是不能排除这两个女人其实有极大的背景,此刻完全在做戏骗他的可能性。要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情况也需要很大的筹码,除非外面那些无脑男里面有一个是郑越的私生子?冉清桓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娱乐了一下。

“公子有何高见?”梨花桥眨眨眼,“公子长篇大论一番,总不会是为了嘲笑我姐妹年幼无知吧?”

最复杂的情况就是她们的背景是八王之一……

冉清桓心里叹了口气:“姑娘们,现在的情况很不容易协商,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哦?”

“你们可以不告诉我任何你们认为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是可以有针对地利用我这个勉强还有运转功能的脑子,”他轻轻地笑笑,“反正现在我如果走了的话对你们的影响反而更不好不是么?”

“你要什么?”玉兰川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么,要一个相对平静的,能躲过锦阳王郑越的庇护。”

而冉清桓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浪费脑细胞和这些危险的女人周旋的时候,有个留言已经像SARS一样飞快地传开了,各个国家那些尸位素餐神神叨叨的国占就像是被突然显现的所谓天机砸晕了脑袋,同时看到了所谓南方的“天降异星”的异象,甚至世面上都有几句歌谣“天数尽,四世毕;天命者,南山籍;凌日凤,人间戏;再几载,九州一”。有说法“得此天命人者,得天下”。

对于这种除了吃饭和例行公事的祭祀意外没什么别的用处的国占,郑越的兴趣当然约等于负值,可是这一次的巧合却让他不得不屈尊下贵地接见了那个老神棍。

很简单,竹贤山,也被当地人称为南山,而在那个地方,他又刚好遇到了一个神秘得不行的人。

九太妃不惜抛头露面地亲自驾临,却没有看到她想见的,谁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从锦阳王的亲卫队的精英们眼皮子地下遛走的,而知道这一切的樱飔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说出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郑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就算没有任何的人为因素,自己和那少年完全是偶遇,他真的如那些饭桶国占所说是什么天命之人,就算他真的脱俗到可以不在乎荣华富贵,就算他真的特别到没有一个正常年轻人应该有的踌躇满志的建功立业之心,他难道就不想见见他失散了多年的亲人么?

他想起了那片竹林,葱葱郁郁,不知名的墓碑,不知所谓的墓志铭,狂歌痛饮的俊美少年,眉目中那一份根深蒂固的桀骜和凄切……冉清桓——念出来的时候让人想起凝神执卷的谦谦君子,就像是那个人酒醒后不卑不亢无懈可击的态度。

年轻的国主仿佛有些不解,那个萍水相逢不知来历的少年对于他仿佛有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找出那如画的眉目背后的秘密。

“王爷。”齐皊卿唤了一声。

“怎么样,找到了么?”郑越抬头,无数人暗中寻访着那个不知名的语言主角,可是到现在为止一无所获,他已经密令所有边境关卡留心,没有那个人已经离开燕祁的证据,他就像是江河里的一尾锦鲤,消失在浩浩的波涛中。

齐皊卿默默地摇摇头。

“九太妃已经快要烦死孤了……”郑越掐掐眉心。

“王爷,”齐皊卿犹豫了一下,似乎也有些烦恼:“还有一件事情,南蜀来使已经入境了。”

南蜀嫣常侯明锐进军落雪关遭阻,遣使向锦阳求援。

落雪关,又名美人关,自古英雄难过,不可谓不是京州的崤函之地,万夫莫开。守将姓樊名多,是大律的龙城飞将。落雪关一战旷日持久,双方各自几进几退,关卡却仍是固若金汤。

“老狐狸吃不住了么,”郑越冷笑一声,“把诸将都叫过来。”

齐皊卿领命而去,不一会的功夫,燕祁五大上将,除了领兵在外的余彻便全部都到齐了——龙虎将军尹玉英,人称豹子,面黑,声如洪钟,有万夫莫当之勇;儒将莫舜华,这人精华内敛,温文尔雅,如果不是锋利似刃的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个偏偏的浊世佳公子;还有九国中唯一的女将方若蓠,约束禁军三十万,竟然意外地年轻貌美;加上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将军齐皊卿,齐齐地排在郑越座下。

嫣常侯进军落雪关遭阻,向锦阳求援,这不为过吧?郑越若不出援手,便有违当初的八王协议。可是等援兵一到,明锐就可以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的精锐抽调出来,然后暗暗从闵州潜入京州。

按说闵州华阳王的世子在上华为质,华阳王姚书桦是亲王党,应该还不至于和南蜀蛇鼠一窝,然而华阳王的明玉王妃是嫣常侯的姑表妹妹,生一子姚夜琪,早有夺嫡之心,只是世子的舅舅是闵州大将军岳秦,手把兵权,一时无法动手罢了,此刻却正好是个契机。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有一件事……”临走的时候方若蓠犹豫了一下,长眉微微皱了一下,“王爷,樱飔在么?”

郑越挑了挑眉:“樱飔?”

“哎呦男人婆,亏你还想得起来我!”那个少女居然眨眼间就出现在横梁上,在场的高手们谁都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冒出来的。

方若蓠翻了个白眼,难得地没跟她一般见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抛到樱飔怀里:“关于锦阳的神秘人们,我找到了点线索……”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股凛冽的杀气忽然弥漫开来,樱飔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小小的金坠子,一朵玉兰的形状,分毫毕现的精致:“是她们。”

郑越面色凝重起来:“你肯定?”

樱飔把玉兰坠子攥在手心,拳头捏的有些发白,金粉却从她的指缝间漏下来,少女一样清脆的声音中温度和高度迅速降下:“肯、定。”

“樱飔,你和若蓠一起去吧。”郑越看不清神色地微微沉思了一下,“人家的触角都伸到我锦阳的后院来了,怎么说也得好好招待一下不是么?”

第七章 山间雪不化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活着吧,好像是的……

不过过两天就说不定了  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梨花桥皱皱眉,这个男人活脱脱就是只狐狸变的,半句底细都套不出来,玉兰川早受不了他的目光,丢下她一个人走了,眼看天光渐渐暗淡了下去,这心力交瘁的一天仿佛就要过去。

冉清桓动作很小地揉揉眼睛,梨花桥只得叹了口气道:“时间不早了,不耽误公子休息了,如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不要客气。”她起身福了一福,“奴家且先告退了。”

冉清桓看着她关门走人,嘴角上的笑一点一点地弥漫了开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直到万籁俱寂,夜色已深,周遭所有的人气都淡了下去,一抹白色的影子才犹疑不决地钻了出来:“你……”

“你是什么人?”

地缚灵愣了一下,自己的想问的被这个人问了出来。而冉清桓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病:“我是说,你生前是什么人?”

“只是个落魄的书生罢了,”地缚灵扯了扯嘴角,“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任人宰割的。”

“你的口音似乎不像燕祁本地人。”

“我不是燕祁人,我本是洪州边陲小镇的一个教书先生,不知怎么的,镇子里忽然便来了这么多女魔头,”他咬咬牙,“更不曾想我一生奉圣人言,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圣人管不了这么宽,”冉清桓皱皱眉,“你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说来恐怕阁下也不曾听过,”地缚灵垂下头,露出些悲意,“那小镇唤作‘洗纱’,穷是穷了些,可日子是极自由的。”

“洗纱……”冉清桓食指敲着膝盖,“洗纱,是和燕祁接壤的地方吧?”

地缚灵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就算是洪州本土人都说不上来的一个小地方怎么会被眼前的人知道。

凤瑾的信息事无巨细,天文地理,乃至整个历史和局势都一清二楚,偏他又犯贱忍不住看了,忍不住自嘲了一下,自己这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方向盲居然有一天成了活地图,这世道真是多变的很。

从洪州过来……洪州……

洪州吕延年,大概是这个大陆上唯一一个能和郑越一争高下的了,那个秃顶老头子据说阴险到了一定的境界,该老实的时候绝对不出头,该跳出来的时候也绝对不含糊,很多事情都让冉清桓怀疑是他背后的手段,但是凤瑾的材料上没有显示出一点证据。冉清桓挑了挑眉,凤瑾放弃了他选择了郑越,莫非是因为郑越长得比较符合正常人心目中领袖的美学标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洪州和燕祁产生冲突的迹象,可是不代表两国真的是友好睦邻关系。

“吕延年,不管是他纵容的或者是他指使的,这件事情都不简单啊……”他眨眨眼,一脸算计地看着地缚灵,“知道什么内幕信息,爆爆料吧,说不定搞定了这堆疯女人你就能自由地去投胎了呢。”

“这……”地缚灵漂浮在空气里,仔细地回想着什么。

“你在和谁说话?”这一嗓子吓得一人一灵都是一个哆嗦。

冉清桓倏地抬头,粉色衣衫的少女坐在梁上看着他,纯真的表情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你?”修罗花樱飔?

“哎呀,想不到你还记得我。”樱飔笑笑跳下来,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四下打量了一下,“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冉清桓无辜地抬头向惊骇莫名的地缚灵看看,樱飔身上带着浓厚的血腥气,这让敏感脆弱的灵体很不舒服,于是他伸手一指:“鬼。”

“哇哦!”樱飔惊奇地睁大了猫儿一样眼睛,“你能看到鬼?”

“一般是可以的。”冉清桓尽可能保持说话的严密性。

“怪不得小王爷翻天覆地地要找你呢。”樱飔恍然大悟状,“你怎么在锦阳?我还以为你早就跑了呢。”

姐姐,这个时候不是拉家常的时候吧……冉清桓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地缚灵惊疑不定地在这个诡异的时候以更为诡异的姿态浮在空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又为什么到这里了?”冉清桓飞快地转念,郑越已经着手这件事了,但是没道理这个时候把这个暗使派来,以樱飔闲庭信步的姿态,她来绝对不是为了杀人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看看老冤家。”樱飔耸耸肩,“结果没看到,只有那不成器的小猫两三只。”

樱飔,玉兰川,梨花桥……冉清桓忽然愣了一下,这三个名字都和花有关系,莫非这三个人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看来这件事情比想象得还要复杂。

“她们是干什么的?”

“找麻烦的。”樱飔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挡住冷下来的目光,“郑越跟她们有仇,是来报仇的,不知道让谁收买了,居然这么有恃无恐地出现在锦阳,真当我是死的么?”

“我听说——她们经过洗纱而来,”看到樱飔有点疑惑,他补充了一句,“洪州的小镇,这个信息对你有帮助么?不一定就是吕延年派来的,或者南蜀……”

“南蜀……南蜀现在自顾不暇,”樱飔想了想,“明锐刚刚派了人来求援,据说京州落雪关吃不住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冉清桓问,自打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他就没有消息来源了,显然在这么敏感而多变的时候,吃老本是靠不住的,他想起自己居然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女流氓政治事件”,不禁恶寒地抖了抖。

“听说南蜀在京州边界的落雪关跟一个樊什么的将军卯上了,樊什么玩意来着?”

“樊多是不是?”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然后打不过,就派人来向王爷求援。”樱飔皱着眉想了想,“王爷说好像是我们如果帮他们的话就便宜了那个老头子,不帮又不行,哎呀这些你不要问我,我也不是很懂的。”

什么跟什么……冉清桓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你们王爷是不是怕老头子偷偷撂挑子,从别的地方绕过去,趁机消耗燕祁的兵力?”

“好像是。”

闵州闵州,冉清桓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骨,看来是要有一场里应外合的政变了,但是这个不是目前要考虑的,郑越想偷懒耍滑是不行的了,想不消耗兵力跟樊多对峙着的话,南蜀明锐自然能有时间挑起闵州的内乱,只要闵州不再忠于皇室,京州就像是没了爪牙依靠的小动物,只能任人宰割了,这样明锐就成了第一功臣了……

“要我说不要理他们不就行了么,干什么别人打不过就要我们打?”

“不是这么说的,”冉清桓叹了口气,“你们王爷是想要投机,打的时候不出力关键时候来那么一下子,然后想办法变成个苦大仇深的功臣,这样将来会有很多政治筹码。”

樱飔眨着大眼睛,一副“不知道你说什么”的表情。

“意思就是说你们王爷大概非要出兵不可,而且必须赢。”冉清桓又补充了一句,“偏他还不想多出力,这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怎么办?”

“唔……呃?”冉清桓冲樱飔笑笑,“你来套我的话吗?”

樱飔扁扁嘴:“不说算了,谁稀罕!”她坐在那里,腿一下一下地荡着,小脸转向一边,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

冉清桓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黑猫,也是这么狡黠可爱:“不如这样吧,你如果答应我几件事情,我就告诉你怎么办,说不定还能帮你们解决掉外面的恶婆娘。”

“我办不到的可不行,你得先说说。”这小丫头装迷糊复又装可爱,其实精明的很。

“没什么办不到的,我这位朋友被外面那些女人害死不能投胎,我既然看见了,当然要帮上一帮的,首先,你得时常告诉我外面有什么事情,我现在被困在这里,想知道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这个,”樱飔皱了下眉,“普普通通的我能说,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你又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哪个国的老狐狸小狐狸派来的。”

“市面上的人都知道的就可以,”冉清桓笑笑。

樱飔点点头:“还有么?”

“第二样,不能向你们王爷透露我的行踪。”

“那可难,王爷如果问起呢?”

“他又怎么会问你我的行踪?你只要不主动出卖我就行了。”

“好吧,只要他不问我就不说,”樱飔正色下来,“他如果问了,我可没办法了。”

“第三样,将来如果你们王爷要抓我,你不许对我出手。”

“这倒是没什么,王爷如果想抓活的,一般不用我出手的,”樱飔淡淡地说,随后笑笑,“不过如果不是那个刀丝出其不意,我瞧你的身手也是稀松平常,我不出手你就百分之百把握了么?”

“跟你这江南第一人比起来是稀松了一些,”冉清桓倒也挺爽快承认,“不过我打打不过,跑还不会么?”

“还有别的么?”

“暂时没有别的了。”

“那你还没有说落雪关呢?”樱飔眼巴巴地看着他。

冉清桓顿了一下,忽然开口道:“问你一件事。”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樱飔好笑地说,“又是什么事情了?”

“你们在京州是不是有人?”

樱飔一怔,眯起眼睛盯着他不说话,冉清桓笑笑,补充道:“还是个位高权重的,燕祁果然是钟灵毓秀的地方。”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么样?”

“那还等什么?落雪关一旦被迫,京州便再无屏障,这颗棋子现在不用又要留到什么时候?叫他稍加煽动,把落雪关的兵调一半到闵州不就行了?明锐要跑,你们就让京州军追着他。”相较于这里的人们,仅仅从纸上材料着眼的冉清桓有着更清晰的思路和站在更高地方的大局观。

三十年前,大律先皇帝意图杀锦阳王,当时的锦阳王还是郑越的父亲郑宏,但是被诡异地躲了过去,从种种迹象来看,是没有什么巧合或者人品爆发之类的可能性的,郑宏其人风格和郑越有那么一点像,基本上属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暗箱操作玩得精明人,这点从燕祁的富庶就能看出来,能给儿孙留下这么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就算真的是借着鱼米之地的地利,也相当不容易了。

冉清桓排除了几个可能性之后,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原本是个小小的翰林,这些年却不知道为什么,升的快得好像坐了神舟七号,手段高明得让他这个局外人拍案叫绝,然而这人政绩方面的昏庸无能奸佞却也是大大的出名。

而燕祁的富饶当然会引起朝廷方面的重视——或者,不满,毕竟功高不能盖主,就在战争爆发之前,曾经有几次危机,都不明原因地被混了过去,不是有心人绝看不出这里面的联系——那个人功不可没啊。

“我不巧刚好知道了,你别这么看我,没有人告诉过我,只不过是刚好猜到了罢了。”冉清桓摆摆手,“你不会想在这里灭我的口吧?”

“我听说你是九太妃周姐姐的弟弟?”沉默了一会,樱飔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

冉清桓耸耸肩:“鬼知道。”

樱飔点点头:“你想到的恐怕小王爷也知道,只有这样么。”

“落雪关的兵力原本就不多,只是胜在一个易守难攻,就算是调走一半,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冉清桓叹了口气,“可是人少有人少的缺点,而地势又有地势的缺点。落雪关外山岭突兀,密林良多,想藏个个把万人简太容易了。”

“这我知道,”樱飔皱着眉想了想,也不装傻了,“但是樊多自然不肯出城,只是一味龟缩防守,我们也不容易攻上去。”

“这个容易,你将军队变成几组,不同的组轮换休息行动,夜夜骚扰,将能点的东西都点了,能打的都往上打,敲锣打鼓,对方一有反击就撤走,这么三四天以后,等对方看破了这些个虚张声势,就组织个一两百人的敢死队来个小规模的夜袭,有那么三四次,落雪关的守军也就变成豆腐渣了,还用得着硬攻么?所以说,人少终归是不行的。”

樱飔想了想,露出些意外的表情:“我想起来了,听说上回和小王爷在竹贤山的时候,馊主意也是你出的。”

怎么叫馊主意了……冉清桓翻了个白眼,这叫做兵不厌诈好不好。

“我回去找王爷说。”

冉清桓笑得如沐春风,是啊,樱飔丫头这么一来,想不露出自己的行踪也不可能了,看来又得在锦阳王的眼皮子底下玩一次金蝉脱壳。

“你继续和你的鬼朋友聊天吧,我走了。”也没看清楚她是怎么行动的,一阵风似的,少女就不见了踪影。

冉清桓揉揉额角,抬头对已经被石化了的地缚灵说道:“没事,咱哥俩接着聊,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小半个月以后,郑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宣布了要替下南蜀军,出兵落雪关,明锐编了一半的抽调借口给硬是卡在了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的不安,万一郑越在他绕道闵州进入京州之前破了关,南蜀的脸面,可算是丢大发了。

但是南蜀人最终还是愿意相信,他们精兵十万打不下来的关口,燕祁区区五万人,更是不可能。

而正当燕祁人在落雪关驻扎定了的时候,律万盛帝吴康雄已经收到密报——华阳王子姚夜琪谋反,南蜀借道,大兵压境!

那时吴康雄还在花红柳绿的盛夏里守着他的深宫和美人,纵然四方的狼烟已经湮没了他半壁的江山,纵然八王的铁蹄已经踏在了大律千秋万代的基业上,他的阿房舞殿仍然翻滚着夭夭罗袖,山河的风景依旧,城郭与尚不及太平犬的乱离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不是没有过年少轻狂时,也不是没有过雄心四海志,只是在世为人,纵有千般的虚名,亦不过浮土一捧,徒徒地给后人留个谈资罢了。何为天子——当你势如中天之日时,即使庸庸碌碌,只要无功无过,你便是天的爱子;当你气数已尽时,就算满腹才华,胸怀凌云之志,你还是天的弃子。

吴康雄坐在高高的金殿上,俯视间,却看尽了人世冷暖,天子,是指天的儿子,还是指——天的棋子呢?

朝中主要兵力在洪州和吕延年打得难舍难分,断无余力回防,过了闵州,京州便已然门户大开,是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万盛帝有些疲惫,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呵。

“臣以为皇上大可不必惊惶,嘉煌岭落雪关有大将军樊多十万人驻守,距闵州不远,以臣愚见,皇上可令樊将军调防闵州,以解燃眉之急。”说话的人看不出年龄,胆鼻凤眼,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只是眉眼间略有些邪佞之气。这人便是当朝太师兰子羽,万盛帝的主心骨。

“太师此事万万要从长计议!”忽然有一人站出来,兰子羽微微眯起眼睛,这人正是中承史瑞,情急之下居然敢公然提出抗议,这帮读书人,还真有不怕死的,“太师,落雪关是我京州南门,一朝被攻破,则京州不保矣!太师,皇上,三思啊!”

兰子羽挑了眉,只一眼,便看得史瑞额上冒出些冷汗来:“莫非闵州被破,京州便高枕无忧了么?史大人,照这么说,你是有好法子了?”

万盛帝没什么语气地问了一句:“史爱卿,有甚主张,道来便是。”

史瑞语塞:“这……太师,所以要从长计议……”

兰子羽淡淡地瞟了史瑞一眼:“看来史大人是没什么高见了?那么请问中承大人,你又没有退南蜀兵的高见,又反对落雪关调防,便是赞成老匹夫明锐挥师京州了?大人,不是我说,经史子集那么多要修读的,你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与大人不相干的事务呢,若是管倒也没什么,难不成史大人一杆狼毫,竟是能到闵州退敌的么?羽真是佩服之至啊。”这人骄狂得不可一世,在场除却被顶得脸红脖子粗的史瑞竟没有人敢反驳他。

良久,万盛帝一声长叹:“便依太师。”

“吾皇英明。”

落雪关和闵州,这仿佛是一个残酷的开始,藤先生暗暗地注视着这死气沉沉的金殿,顾此失彼这个词,忽然变得无比讽刺,大律王朝,俨然已是四面楚歌。

冉清桓却清闲下来,锦阳禁军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居然发动了一次夜袭的查封,虽然反应得快,没让他们抓到任何关键的东西,却被毁了不少罂粟药,按理说郑越不是会这么鲁莽打草惊蛇的人。梨花桥敏感地觉得锦阳是有什么事情。

果然,几乎是立刻,锦阳开始不明原因地戒严起来,过往者进出城盘查得极严。

一个被瞒得密不透风的消息被她们费劲千辛万苦地找到——锦阳王郑越遇刺,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伤,反正重伤不起了。

冉清桓从偷听的地缚灵处得到了这个消息,忽然笑得有点苦。

当天晚上,来无影去无踪的樱飔小姐再次让他蓬荜生辉了一把。

第八章 请君入瓮

作者有话要说:merry Xmas~~~~  “我向你讨主意来了。”樱飔半句废话都懒得说,一点都不见外地吊在梁上,向四周打量打量,“嗯?你的幽灵朋友不在?”

“让你吓得不敢出来了,”冉清桓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双腿架在床梁上,闻言瞟了樱飔一眼,“什么情况?”

“嗯,该出的兵都出了,该找的人也找了,该定的计划也定了,”樱飔想了想,“唉,小狐狸,你猜王爷怎么不问我是谁出的主意啊?”

“我叫冉清桓,你可以叫我冉哥哥,或者清桓哥哥,甜着点,整天跟个猴子似的高来高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冉清桓咬了一口苹果,有点困惑,樱飔这臭丫头,明显就是想在不违背誓言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行踪变着法的透露给郑越,但是这锦阳小王爷为什么没有问一句呢,竹贤山附近见过一面,笑面虎王爷明显什么都缺,就不缺小心谨慎。

“王爷只是说有空要亲自向高人请教,没问是谁。”樱飔唯恐天下不乱地做遗憾状,“我又有事情要问你啦,你可得好好告诉我,不许蒙我。”

冉清桓一笑,这丫头是个人精,鬼蒙得了她。

“你家王爷又想干什么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些母耗子在锦阳乱窜,实在是恼人,又找不着老鼠窝,你说怎么办?”樱飔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叫你的小鬼儿兄弟出去打听打听呗?”

“那是地缚灵,要是它能离开自己死的地方我早就送它去投胎了。”

“哇,你居然是个神棍?!不不不,你其实果然是狐狸精吧?”樱飔眼睛睁得像个灯泡一样。

冉清桓抓抓头发:“这可不好办了,嗯……”他轻轻地跺了下地面,“兄台,出来一下可好,在下有点事情要问你。”

樱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冉清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丢给她:“信得过我就把它滴到眼睛里。”

樱飔接住,凑到鼻子地下闻了闻,一点都不犹豫地就依言滴在了眼睛里,倒也是,如果这江南第一人的绝世杀手再分不清出什么有害什么无害,她也不用继续在这纷乱的世界混下去了。

她将瓶子里的液体滴到眼睛里,一时间只觉视线模糊了一下,用力眨了两下以后,触目所及却有种说不清的变化,仍然是那些物品,但是却有了细微的差别,微妙得连她也说不清楚:“这是……啊!”

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地面一阵烟似的飘出来,这景象饶是镇定如樱飔也忍不住小声惊叫:“真的有鬼啊……”

地缚灵愣了一下,伸手在樱飔眼前晃晃:“姑娘?”

“我看的见你了!”樱飔傻笑,一纵身从木梁上跳下来,伸手去摸地缚灵,手指却从虚空中穿过,这情景充分娱乐了这个心智不怎么健全的小姑娘,她伸过去,抽回来,再伸过去,再抽回来……冉清桓眼角开始抽筋:“我说樱飔姑娘,即使是一个鬼,也懂得男女授受不亲,你是不是稍微收敛点?”

“啊……呵呵。”樱飔继续傻笑着看着尴尬不已的地缚灵,老老实实地找了椅子坐下。

“兄台不要介意。”冉清桓揉揉眉心,“我问件事,你知不知道当时她们给你吃的药平素是放在哪里的?”

“药?什么药?”樱飔目光一凝。

“一种吃了会让人上瘾的药,一旦断了顿,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缚灵咬牙。

“啊!”樱飔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地睁大了眼睛,“你……居然还会说话?!”

冉清桓差点让苹果噎死,地缚灵自打自己死了以后,第一次感觉到了脚软。

“一种叫做罂粟的花,你可曾听说过么?”冉清桓问道。

“罂粟?”樱飔摇摇头,正色下来,仔细想了想,自语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他新种的么?”

“他是谁?”冉清桓好奇。

“这个,恐怕是属于暂时不能告诉你的东西。”樱飔皱眉,“那花怎么了?”

“没怎么,梨花桥她们给这些人用的药就应该是来源自罂粟——放在哪里了?”

“都是贴身藏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的,什么时候有人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

“嗯,”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樱飔,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啊?”

“附耳过来。”

“原来在花街旁边啊,”郑越眯起眼睛笑笑,“真亏他想得出,找人盯紧了。”

“是。”方若蓠应了声,“不过王爷,那个人是谁啊?”

“是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孤将来求着他的地方可不少,务必吩咐禁军不得无礼。”郑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旁边不言不语却浑身绷得很紧的齐皊卿一眼,“人都到了我锦阳,哪能不以礼相待呢,孤倒是不曾想到他这一手。”

“哦。”方若蓠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那王爷没有别的吩咐,末将就先去了。”

“樱飔那边有什么事情不必回复我了,你叫禁军尽量配合就是了。”郑越点点头。

“是。”方若蓠退下。

郑越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齐皊卿一眼:“怎么,皊卿一直有话说的样子?”

“王爷,末将看那少年人闲云野鹤,只怕也是个世外的浪子,何必把他牵扯进来?”齐皊卿这个闷葫芦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来可不容易。

郑越笑意越发浓了些:“他身世与我燕祁大有渊源,若真是周老丞相十九年前丢了的幼子,便是我忠良遗孤,怎么能说是无根无着的浪子呢?不过皊卿啊,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对他另眼相看呢?”

“末将不该。”齐皊卿单膝跪了下去。

郑越叹了口气,亲手将他扶起来:“卿怎么连孤都瞒着了,你若是对他有情,难道孤还拦着你么?我燕祁向来没有那么多尘世礼教,民间也不反对男子相恋,只要将来九太妃不作难,孤又说得出什么了?你啊你啊,就是心事太重。”

“王爷我……”

“什么都不必说,先把人找回来再说。”郑越含笑道,“你且先下去休息吧,孤有了消息告诉你,好不好?”

“是,末将告退。”齐皊卿犹豫了一下,躬身推出。

待一干人等都退下,郑越才掐掐眉心坐下来:“冉清桓……倒是个棋逢对手,孤倒是要看看你这回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尖削下巴狐狸眼,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这闷葫芦怎么这么会自讨苦吃?”他摇摇头,神色间颇有揶揄的味道,一个两个都因为这人牵肠挂肚的,可又见得是什么美人了,好像我钟灵毓秀的燕祁都没有能入眼的似的。

玉兰川赶到的时候,自己和梨花桥的卧房已经烧得进不去人了,她狠狠地一跺脚,那罂粟神药不能一时断顿,这下可好,竟被人一把火烧了去,少不得要去找那个人……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心思百转,怎么着起来的就只有自己和梨花的卧房呢?若说是巧合,可也是太巧了些。

然而不容她细想,忽然身上一僵,穴道已经被制,制住她的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尺寸之内!玉兰川睁大了眼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她耳边微微一笑:“美人何必做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还是——歇歇吧。”

樱飔办事果然麻利,三下五除二放火烧房子抓人扣质,其手段之专业,毁证之迅捷让冉清桓叹而观止。为什么扣住的是玉兰川而不是梨花桥呢?樱飔就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然后很没有口德地发问说,明显是玉兰川心眼比较少,冉清桓抛了个媚眼给小丫头,厚颜无耻地来了句:“我就爱挑战。”

梨花桥的心思确实是比玉兰川多绕几个弯,可是一个是对你有戒心摆明了你说的话都是屁的人,和另外一个处心积虑想摸清你底细利用你的人,哪个比较有帮助呢?他眯起眼睛笑得让人看着慎得慌:“一会儿梨花桥要去某个地方的时候你偷偷地跟着,让你们的人盯着点那个地方,我估摸着晚上回来她就得找我。”

樱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很难想像,这个看上去风雅而秀气人,在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境遇下,居然让人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这样的经历他已然熟悉得不行一般,他究竟从何处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呢?为什么竹贤山下一心不要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血亲天伦,而现在又答应肯帮他们了呢?

樱飔想着,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了什么呢?冉清桓歪歪头:“有人千方百计地把我骗来想让我为燕祁效力,但是我怕麻烦——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快走?小心把人追丢了!”

“能甩下本姑娘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呢!”樱飔撇撇嘴,转身离去——这是个奇怪的人,有来龙有去脉,只是中间空出了大段的留白,一如他精致的面容,仔细看起来,鼻子眼睛都那么赏心悦目,可是合在一起,配上那眉目间的藏得深深的某些情绪,就好像都是画上去的一样,怎么看怎么没有真实感。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好像眼力好的真的能够看清楚她的行踪一样,轻轻地笑了。你又是为了什么呢凤瑾?如果我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千年之后的孤儿院?整整六年的光阴,只为了等待你预谋一般的出现?

是谁带我过去的?又为了什么六年不曾管过我?

你有通天的手段,为什么让一个孩子以降妖除魔为名,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在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里,见识到那么多让人心寒的东西?

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到最后是不是因为太多太繁杂而难以圆满?抑或是,你根本笃定了我不会让你失望——凤瑾,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不答应你?

可是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从来没有,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呢——那个让你每一次看到我的眼睛都会发呆,至今无法释怀的人呢?

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冉清桓手上用力过度,茶碗的盖子硬是让他掰下一块来,倒是自己吓了一跳,放下茶碗,擦干净手背上的茶水,似有似无地哼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也不在调子上,倒有些像市井俚俗的小曲,自带出满不在乎的悠然来,眉目间尽是淡然。

梨花桥就像是要证明冉清桓的论点一样,天刚一黑就进来了,冉清桓将灯芯拨亮了一些,懒洋洋地说道:“梨花姑娘,大半夜地摸进男人的房间,恐怕不大合适吧?你不是都拿到药了么?”

“什么?”才进来的梨花桥被他一句话说的呆住了。

冉清桓用一根手指比比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的时候你这院子里可是鬼哭狼嚎一通,吵得我连个午觉都没休息好,现在好不容易是安静下来了,难道不是梨花姑娘赏了他们药么?”

梨花桥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冉清桓,“公子曾经说过有心相帮,不知还做不做数?”

冉清桓大尾巴狼似的笑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姑娘们好吃好喝地待我,在下自然当出些力——姑娘坐,要茶么?”

梨花桥摇摇手,皱眉犹豫了一下,把着火的事情说了,言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冉清桓:“公子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么?”

“姑娘认为火不是自然着的?”冉清桓明知故问。

“明人不说暗话,”梨花桥叹了口气,微有些焦躁,“我知道公子是少见的聪明人,我原本是不信的……唉,算了,这房子都是连着的,没道理只是我和家姐的卧房着火,况且现在并非天干物燥的季节,哪里那么巧了?”

冉清桓想了想:“令姐何在?”

“不瞒公子,这么大的动静,按说家姐不可能全然不查,可是到现在人影子都没见一个,我怀疑她,她可能已经……”

“姑娘卧房被烧,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烧在里面?”冉清桓仍然不紧不慢地耍着花腔。

“正是那药被烧了,所以下午的时候他们才会犯瘾。而姐姐人有不知所踪,梨花这次真是有点自乱阵脚,按说姐姐的功夫不在梨花之下,应该不用我操心,可是……”

“他们既然安静下来了,就是说明姑娘从某个地方拿到了解药不是么?”冉清桓摇摇头,“姑娘可知道你这件事情做错了?”

梨花桥一愣。

“令姐功夫不在姑娘之下,现在看来很可能落入敌手了,但是为什么他们放任姑娘去你要去的地方,这目的还不明确么?”冉清桓挑起眼角来笑了,一条眉毛抬起少许,清俊的眉目里忽然淌过些许邪气。

梨花桥闻言皱眉,然而冉清桓偷偷地打量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眼睛里的焦躁之气反而少了一些:“这倒是……那个人应该,咳,那公子的意思是说,锦阳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姑娘最近日子的动静恐怕是不少。”冉清桓敷衍似的说道,有意思,既然是从“那边”拿药,就应该不是无关痛痒的关系,看来那边的人应该是即使被发现在锦阳也能找到办法脱身的人,果然牵涉到其它几国了么?

用毒品悄无声息地慎入锦阳,这做法好前卫啊。冉清桓不禁感叹,谁这么天才?

可惜人力资源统筹没怎么学好,这本该适合微风化雨潜移默化的手段居然被这帮女流氓这么高调的使出来,公然涉嫌绑架以及骚扰……咳,好吧,也许是太前卫了些,这么做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些药物意味着什么,应该是实验阶段吧,唔,连着自己在内,一群炮灰。

既然是有政治内幕了,估计是冲着禁军来的。冉清桓似笑非笑地看着焦虑不安的梨花桥,这姑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的已经太多了。

“家姐……”

“梨花姑娘稍安勿躁,我估摸着,对方只是绑走了令姐,并没有派官兵来围剿,应该是也吃不准你们的底,还请等待些时日,估计会收到信息的。”

梨花桥看了他一会,放弃似地松下了肩膀,站起身出去:“就依公子。”

咦?怎么这么好糊弄?冉清桓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词想忽悠的,全被堵回了肚子里,这回换这装了半天大神的人愣了,他轻轻地吹吹手上已经凉了的茶并不存在的热气,正色下来,仔细思量起什么。

迅雷不及掩耳一般,明月将军方若蓠突然下令秘密彻查禁军,抄出了一种叫做“醉生”的药一百多两,这种新近在才在小范围人群里流行起来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会被禁军的统领大人知道,而且之前据说是没有什么不良效果的,可是就是这东西,惹得方若蓠大怒,下令所有和这东西有关的人军法伺候,彻查来路到底。

将抄出来药被公开放在法场燃烧,所有在锦阳的别国使者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邀请前去观看,明月将军当时刀子一样的眼光不怀好意地扫过各国来使,仿佛看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一般,嘴角带着对某些人来说不言而喻的冷笑。

另一边,郑越在等着看那个人的后手。

冉清桓立刻让樱飔写了封信给梨花桥,用最普通的信札,语焉不详地表示了对“醉生”的好奇和欲望,并且隐晦地说只是请玉兰川小姐去做一做客,看上去就想是什么不良的江湖势力。这封信在五天之后发给了梨花桥,就在她最最焦虑的时候——禁军的药被查封,而“那边”突然和她断绝了联系,整整五天,玉兰川音讯全无,她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而冉清桓那边只是一个等字,叫她以不变应万变。

不知道为什么,梨花桥对冉清桓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想要利用和后来的戒备和怀疑,到了现在这样几乎盲从的相信。

因此第五天收到信的时候,她几乎立刻松了口气——总算自己不是暴露给了锦阳的官府。

郑越得知消息感兴趣极了,马上让人准备便装去见梨花桥,他想来想去——让谁去比较好呢?

“樱飔,去把齐将军叫来。”

樱飔差点从房梁上摔下来:“不不不是吧,小王爷,你让那个木头将军去扮演江湖人物?!”

“快去快去,”郑越笑着说,“就是他了,将来有他感激孤的地方。”

齐皊卿不明所以地接到了郑越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扮成一个江湖人物去跟什么人谈醉生的问题?这不是禁军方若蓠的事情么?

听着樱飔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该怎么怎么办怎么怎么说,齐皊卿越发眉头深锁——直到他见到了那个自称“梨花桥”的丑女,才惊讶地发现——坐在她旁边悠哉游哉的,所谓樱飔嘴里说的无所不知的狐仙,居然就是他!

第九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

冉清桓仔细一看,对面坐的人居然是郑越身边那个印象里就没怎么张过嘴的将军,啊……真是冤家路窄。

齐皊卿这个人让人感觉很尖锐,直面的时候锋芒毕露,此刻他的目光在冉清桓和梨花桥之间来回逡巡,前者明显觉得停在自己这里的比较多,含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他的寒毛忍不住开始稍息立正。

“你是能说话的?”齐皊卿直直地盯着冉清桓。

“咳,我是……我……”冉清桓瞄了一眼梨花桥,果然发现自己比主人家坐的还要随便的形态不大合适,被齐皊卿那极有穿透力的眼神看得久了,绕是他自称脸皮比城墙还厚也不禁紧张起来,一句“我是友情客串的”的差点出遛出来。

“这位公子是奴家的客人,奴家信得过的人,先生不必在意,”梨花桥轻咳了一声,“怎么称呼?”

“不才姓贾。”齐皊卿一点客套的诚意都没有,又开始用他审问杀人犯一样的目光凌迟人家大姑娘,“醉生?”

——真直接——冉清桓眼角抽了抽。

梨花桥轻咳一声,偷偷瞄了冉清桓一眼:“既然贾先生这么爽快,奴家也就直来直去了,家姐是不是在先生手上?”

“是。”齐皊卿眼睛都不眨一下。

“先生有什么尽可以谈,为什么要为难家姐?”梨花桥怒色一闪而过。

齐皊卿身后的几个高手护卫立刻同时往前了一步,冉清桓往一边闪了闪——这大哥是来打架的?

齐皊卿看了他一眼,伸手止住护卫,对梨花桥说道:“若非如此,我们又拿什么和你要醉生?”

一句话呛得冉清桓几乎要鼓掌了,原来这个闷骚的将军大人才是把流氓精神发扬到了极致的人。

“……家姐怎么样?”梨花桥咬咬嘴唇,脸色更不好了,所以说,谈判这件事情是要有筹码的,否则任你再怎么舌灿生花,也说不破大天去。

“还活着。”齐皊卿淡淡地说道。

这个人——实在是有意思,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一,似乎并没有多么耀眼的成就,比起年纪轻轻便独挑禁军的方若蓠,声震九州的名将余彻,勇猛善战的长枪尹玉英,起笔从文的儒将莫舜华来说,他的才智武功甚至说的上平庸,那么到底是什么让锦阳王这样看重他呢?冉清桓抱臂作壁上观,忽略梨花桥不时求助的眼神。

“我要醉生的配方和原料,你们是给还是不给。”齐皊卿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双电光一般的眼睛盯着梨花桥,好像面前的不是个大姑娘,而是个死人,“回答我,给还是不给。”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冉清桓不张口也有点说不过去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大侠的性子也实在是急了点吧,醉生这东西想也知道配方不简单,而且稍微透给诸位一句,原料也不是锦阳种得出来的,大侠如果存了心想要,恐怕以后还得长期接洽了。况且——”他稍稍顿了下,目光带着笑意扫过了梨花桥和齐皊卿,“最近锦阳风声实在是紧张,恐怕也不大方便,大侠为难两个女孩子,这种行为非是君子所为吧?”筹码是什么?筹码是要靠自己找的,实在找不出来也要能编出来。

至于梨花桥姐妹,一出了事情,她们身后的不明势力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是有什么人,要借她们的刀……试探郑越么?还是真的意在削弱锦阳的兵力?

方若蓠威也示过了,那边却没了动静,丝毫不管玉兰川的死活,这也太让人心寒了些,他微微咬重两个女孩子这个词,坦然地接受着齐皊卿好比X射线一样的目光:“现在我们来谈一谈醉生的问题,大侠绑架了这边的人,张口就要东西,也太紧迫了些吧,你们要这东西干什么?又是怎么知道醉生在这里的?为什么……”他的指尖划过瓷碗的碗口,像是会发光一样,“玉兰小姐一失踪,醉生就被从锦阳大营里抄出来了?这中间可不要有什么联系才好吧?”

齐皊卿微微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冉清桓对梨花桥打了个眼色,拖着长音慢吞吞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大侠会不会和锦阳的官府又是什么关系呢?”

梨花桥关心则乱,一开始完全被齐皊卿镇住了,被冉清桓三言两语点明了形势,也皱着眉深思起来。

齐皊卿有些不明白这人的思路,到这里只得配合着他哼了一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不得不说这真是中文的艺术,这句话说出口,不是也变成是了,此刻一句官腔打出来,彻底原形毕露。

“醉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冉清桓沉默了一会以后,忽然做无辜状蹦出了这么一句,黑沉沉的目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齐皊卿犹豫了一下,顺着他说下去。

“这位先生,不是奴家说话不痛快,”梨花桥忽然接过话来,“只是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一些麻烦的人物,奴家一时也做不了主。”

她说话全不避讳冉清桓,倒让他一愣,只听她继续道:“家姐在阁下手上,奴家心里也急,只是事关重大,先生得许我们私下商谈一下,老实说,出了事情,那边却忙着撇清关系,奴家也很心寒。”她看了冉清桓一眼,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显然是已经把冉清桓列入到自己的阵营里面了,目光中竟然没有原本的狡黠和怀疑。

从那日冉清桓支昏招开始,她就没有怀疑过什么……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为什么梨花桥这样的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相信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话?一根刀丝镇住她了?胡说八道蒙住她了?

电光石火间,一个刻意回避的问题猛然间跳到了眼前,他闭了闭眼睛,心里反复翻滚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为什么那么多人里偏偏是自己卷进了这件事情里面,为什么郑越不问樱飔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为什么梨花桥从一开始谨小慎微的试探到现在事事仰仗自己态度改变的这么快!

冉清桓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梨花桥,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件事情我可管不了了,有多少人无牵扯到里面,在下心里还真是没底,锦阳人到底想要什么,那边又是什么人,姑娘不说,在下也不方便问。”

他口气顿了顿,梨花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冉清桓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一样,脸色突然就冷淡了下来,连逢场作戏都懒得,只听他继续说道:“姑娘也不必纠结到底醉生的事情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你们纠缠的人太多太杂,纸里本来就包不住火,何况是块漏洞百出的废纸呢?在下不才,不想卷到你们这些身后有权贵的人的是非里面去,各位好自为之,告辞了。”

言罢,竟然真的站起来就拂袖而去,一干人等谁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他人都到了大门口,齐皊卿才反应过来,叫道:“留步!”他一句话出口,旁边的侍从立刻有了行动,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彼此间的默契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冉清桓脚步一顿,已经被半包围起来。他回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理都不理,推门,迈步,一整扇木门从中间开始断成了无数段——事情我都办到了,醉生抄出来了,樱飔那边应该也能揪到是哪国的暗线,离间也挑拨得差不多了,不算是帮过你们了么?

还想怎么样?还想要怎么样?!

他额前的头发落下来,背影有些落寞——锦阳王需要谁帮衬?我被他卖了都得挺高兴地替人家数钱呢。没多远走回自己这些日子暂时住的屋子,刀片在手指上轻轻一划,门上画了个古怪的法阵,然后取出火折,一把火点了整个房子,助那倒霉的地缚灵投胎去吧,好像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一直在放火。

脚步声向这边涌来,冉清桓侧耳听听,脚步有力,行动一致,估计是锦阳的虎狼之师了,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呢?冉清桓想了想,翘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转身往后院走去——那些被梨花桥抓来的小炮灰们住的地方。

方若蓠就不明白了,究竟是什么人那么重要,要自己一收到齐皊卿的信号便亲自来找……还带着樱飔这个大麻烦?!

看上去依然像个纯洁少女的樱飔抬着头看着烧着了的房子,惊叹道:“这家伙烧房子的水平简直已经日臻完美了!”

“搜!”方若蓠斥道,禁军的精英们立刻救火的救火找人的找人。方若蓠揉揉眉心,“王爷是什么意思?就为了找一个青楼门口胭脂店的老板费这么大工夫?齐将军那边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到底能不能从那些女人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然后怎么处置……”

“那个人是九太妃的亲弟弟。”樱飔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神奇的、怎么都扑不灭的火,随口应付。

“九太妃的爹也没道理出动这么多禁军!”方若蓠抿抿嘴,像看白痴一样扫了樱飔一眼,“周老丞相的家事我们就不多说了,但是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为什么这家伙见到亲人不激动不说,还放火烧房子跑的没影?!”

“这个……”樱飔想了想,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他大概比较怪胎吧。”

“……滚……”方若蓠好像在反省自己不该把樱飔当成正常人一样翻了个白眼,“那现在呢?!人呢人呢?!”

唉,小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有事的时候容易激动了点,没事的时候稍微暴力了点,樱飔被她捉着肩膀晃得七荤八素,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是腥风血雨的一个什么什么有名的杀手吧,居然有被人这么欺负的一天——她弱弱地伸手指了指:“以我的经验,这狐狸懒得很,不会走远的。”

推开了那间屋子的门,一股强大的异味差点把樱飔熏晕过去,显然她身边这个大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女将军对此免疫力要大得多,此刻只是轻描淡写的皱了下眉,当然不是因为气味,而是那个人的叫声实在太凄惨了。

是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男人,头发蓬乱,满身满脸的血污,十根手指狠命地扒着地面,仿佛鲜血淋漓能让他好过一些似的,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着他,不让他做出更离谱的事情,其他人表情漠然地坐在一边,听到大门的动静,一起把空洞的目光转向两个女子。

那是种深入了骨子里一样的空洞,绕是方若蓠,心里也不禁寒了一下。

“他怎么了?”樱飔捏着鼻子好奇地凑上去,开口问了一个帮忙按着男子的人。

“没什么,该用药了。”那人仿佛见怪不怪一般,樱飔注意到这些人都极其瘦弱,一举一动都好像有气无力一般。

“那为什么不用呢?”

“不知道,还没送来。”两个陌生的漂亮女子出现在这里,可是里面的人似乎都失去了起码的好奇心,根本不对外界的刺激起反应。那被按住的男子凄厉地哭喊哀号着什么,樱飔看着这面孔不清的人,不禁咋咋舌。

“这……就是醉生的后果?”方若蓠目光在整个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厉害啊……”简直不能想象这种东西一旦在锦阳大营里面泛滥开来,会是怎样的后果。樱飔站起来,把屋子里面的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方若蓠等着她从头到尾像个色狼一样地捏着每个人的下巴找过来,表情越来越困惑,忍不住问道:“你确定那个人会在这里么?”

“不大确定……”樱飔看完了最后一个人的脸,失望地垮下肩膀,“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不会走远,不过那家伙一副爱惜羽毛的样子,估计也不大会在这种地方——走吧,没有。”

“嗯……“方若蓠点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被同伴压制着,已经不怎么发得出声音,在地上抽着气浑身发抖的男人,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的时候,满脸血污的男子好像没了力气一样,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上,长发挡住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只是周围净是麻木不仁的目光,谁也没有注意到。

真是累人的活啊……冉清桓总算明白了燕王朱棣装疯卖傻的难言之隐了。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天送洗漱用品的男子的身量和自己差不多,虽说随便偷别人的衣服穿,把别人用迷药晕了仍在一边也不大厚道。

要说,冉清桓难道就不担心平白无故的一个人被弄晕仍在哪里被别人发现么?他当然不担心,因为那个倒霉蛋就被他艺高人胆大地藏在了这间屋子里,周围的人中毒太深,多少都有些不灵光,居然就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多混进一个人来,正主躺在阴暗的角落里很没有存在感地呼呼大睡,他在这边上演了一场瘾君子大闹天宫,居然敏锐如樱飔都被糊弄过去了。

压住他的几个人见他没了声息,估计是这阵子过去了,也都不再理会他,冉清桓四肢放松地脏兮兮地躺在地上,竟有了几分惬意的感觉——他的小算盘打得极好,在这边避避风头,然后再一次从锦阳王眼皮底下金蝉脱壳,了不起不来锦阳了,去泠州好了,天大地大,还容不下自己了么?

就在他计划好了一切,打算养精蓄锐才有了点睡意以后,大门突然再一次被人踢开了,阳光泼在他脸上一样,明晃晃得让人很不舒服,冉清桓透过乌七八糟的头发睁开眼睛,瞳孔慢慢地适应了光,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正带着笑意注视着他,淡淡地说道:“孤面前,很少有人能把同一个把戏玩两遍的,清桓这回未免托大。”

他妈的……

郑越抬抬下巴,立刻有人把冉清桓身边的群众演员都请出去了,包括那个还昏迷不醒的,一袭锦袍的锦阳王也不嫌脏,了了草草地就坐在了冉清桓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双臂看着他:“冉老板?”

“不敢。”冉清桓慢吞吞地坐起来,撩开挡在眼前的长发,露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您看着茶没茶水没水的,味道还不怎么好闻。”他站起来推开门窗,想了想,又点着了角落里一个不知被弃置了多久的香炉,沾着点水用不知道谁的帕子稍微摸了把脸,一系列的动作做的笃定极了,完事也搬了把椅子放在郑越面前,“我说王爷,您看草民这卖力气演了半天情景喜剧,坐坐行不?”

“清桓怎么对孤这么大敌意?”郑越春风化雨地笑笑,抬手示意其它人都出去。

“哪能啊,”冉清桓表情十分真诚,“王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千秋万代永垂不朽的一人,谁敢对您有敌意啊?”

郑越不跟他计较,大度且无限耐心地说道:“那清桓又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见孤呢?”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银子地大的冤枉了,”冉清桓脸不变色心不跳,“草民要知道您老找我,早就巴巴地送上门去了,哪能让您老费功夫呢?”

郑越叹了口气:“竹贤城里,孤见清桓爱听嫣姑娘吹曲,还特意吩咐她多吹几首的,谁知道第二天你就不告而别,真是枉费孤一番苦心。”

敢情还在这有一手呢,幸好提前闪人了,这么看来,自己的小店恐怕也被该暴露了,那姑娘居然三言两语就成了这人的线人。

“孤就是有点想不明白,纵使自己讨人嫌了些,清桓总不会连亲人都不想见一见吧?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冉清桓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想有踢上一脚的冲动。

“况且这次清桓帮了孤大忙,孤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用客气,维护社会治安人人有责。”冉清桓继续狗腿状胡说八道,眼神却越来越锋利。

“九太妃想见你很久了,周老丞相早逝,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郑越估计是看这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开始厚颜无耻地打亲情牌,可是眼前的人依然一副油烟不进的调子。

“王爷,我其实算术不大好。”冉清桓终于不耐烦了,打断郑越殷殷切切的话,扭头注视着窗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锦阳大概有四五万原住民,算上南来北往地就更多了,这中间有一半是男人,在下长得不能说好看,只是不影响市容建设罢了,这么大的一个锦阳像我这一般年纪,且长得尚且说得过去的怎么也得个四五千,这里的人您也看见了,想必是中毒有一阵子了,也就是说那两个女流氓很久没有上街抓人了,多不说,我们就算两个月,六十天,刚好在六十天中的那一天,在四五千人里突发奇想看见我,四五千个六十分之一——这样的事情,岂不是和走在大街上被从天而降的银子砸死一个可能性?王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能不能为草民解解惑呢?”

郑越听着他白话版的概率论,很感兴趣似的挑挑眉:“清桓这么说倒真是有意思了,原来还可以用算术算出事情真相的。”

“被两个女流氓强行留下的男人里面,不算死了的,加上我大概也得有三四十个,梨花桥谁都不理,单单讨我的主意,刚才那个数字还要乘以三十份之一,这又是为什么呢?草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狗屎,要不怎么天天踩着狗屎运呢?”冉清桓看着郑越,目光称得上无礼。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郑越曼声吟道,似笑非笑地说道,“先王有个秘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仙人,当时九州还算稳定,但是暗潮汹涌,已经是开了乱世的头,那仙人预知到了今天,曾经答应先王,若干年后,定有人来相助,你可能不信,王宫里现在还有他的画像,孤从小看到了大的。”

冉清桓别开头去,心里忽然冷得厉害。

只听郑越继续说道:“这些孤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的时候,各国的国占都像是得到了来自什么地方的神谕一样,同时预言了这个人的降临,他们说他会打破九州的僵局,是决胜的关键,世面上也传出老百姓编的各种故事,而这个时候,孤在南山上——也就是竹贤山上遇到了一个人,来路不明,却又才华横溢的人,正确的地方和正确的时间,你说是不是巧合呢?”

冉清桓冷笑一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王爷就不怕是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混到燕祁做探子么?”

“听孤说完,”郑越安抚道,“先王的这个仙人,孤前一阵子,是见过的了,凭空出现又凭空失踪,王宫几千高手甚至樱飔,都半分没有察觉,让人相不相信都不行……那眉眼都和画上的一模一样,他只跟孤说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这个乱世中关键的人,是很不好驯服的,一个疏忽,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脱身,第二件事情是,想再次找到他也不难,只要在有青楼楚馆的地方,打听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冉清桓声音有些哑。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冉清桓向来不学无术,会背的古诗词充其量那么几首,唧唧歪歪的风花雪月他不怎么爱看,能拿到青楼卖的来来回回也就是秦观柳永几首最出名的,稍微偏僻一些的,也难背出来了,把这些诗词应景地拿出来拼拼凑凑,偶尔带上些自己的心情,摆脱了锦阳王,大概也颇为自得,感慨这一句却是再自然不过,什么叫做机、关、算、尽——

却原来都是用在了我身上。

“所以王爷把这个谣言半真半假地加工了一下,让各国使者探子都帮你找这个‘浅斟低唱’的人?”冉清桓点点头,“真是物尽其用,了不起。”

郑越正色下来,凝视着他说道:“清桓,孤是真心惜才,手段虽说是不大恰当,但是你本就是我燕祁故人之子,难得回了家,为什么偏就不肯留下呢?就算真的不愿牵扯进朝政世事,总要看看你那盼了多少时日的亲生姐姐啊。”

冉清桓好笑地抬眼看着他,嘴角翘着,眼神却冷得不行:“早听说燕祁地大物博,没想到已经到了上赶着要留个闲人养的地步。王爷乐意,草民却厚不下脸皮,少陪了。”他站起来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狂态尽显,郑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晃了晃,又坐了回去。他先前看见冉清桓开了门窗后才点着香炉,也就没提防,一不留神居然中了招。

郑越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屋里通风状况良好,却是刚好把炉烟吹过来的风向。

冉清桓扯扯嘴角:“王爷受苦,这香神奇的很,当时草民被放倒的时候整整睡了三天,我就估摸着,这药效奇佳,开着窗户说不定也能试上一试,谁知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蒙上了,啧啧,王爷现在还如此清醒,真让草民佩服之至。”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幸好草民还有点自知之明,先用醒神的解药擦了脸,眼下甩开王爷那些不怎么灵光的跟班还是办得到的。”——我欠了凤瑾一条命,了不起像哪吒一样抽筋剔骨地还了他,可是郑越,我又欠了你什么了?

我又欠了你什么了?

郑越也不说话,只是眼色深沉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冉清桓一个懒腰没来得及伸完,迎面便冲过来一个大美人,绕是见惯了凤瑾风华,也不禁看得他一愣,华服美人直直地盯着他,满满地都是潸然欲泣的悲怆,伸出手仿佛想要摸摸冉清桓的脸,却在察觉了他要躲的意图后黯然收回,一串泪水倾泻而下,划过玉一般的容颜,美人颤声道:“我是姐姐啊,箫儿,你小的时候不是最喜欢我抱的么,怎么都不认姐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门霸王课三天考完……考死孤了~~~~~~~~~

第十章 君莫笑、杯莫停

作者有话要说:嗯,偶真是第一次写长篇第一次写耽美第一次发文啊……呜呜呜呜就这水平了,有人看很满意了,泪奔~!@#¥%  正常孩子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两岁还是三岁?稍稍早慧一点的,大概一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有些片段留在最深的潜里面,我们的生命从一开始的一无所有,一寸寸被光阴染就成不同的颜色,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交相辉映地闪烁,成就一生一事。

记忆是可以改动的,这点冉清桓一直都知道,也曾经亲自动手改动过许多人的记忆,虽然一直功夫都不怎么到家,虽然一直要凤瑾跟在善后。

美人扑到他身上的时候,美人说“你不记得姐姐”了的时候,美人的眼泪像深海遗珠洒到他的衣襟上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前情旧事都面孔朦胧地呼啸而来,如同开启了闸门,隔着忘川,遥遥地瞥见前生,彼岸花大朵大朵的绽放,浮光掠影一般的不甚分明,唯有贴在胸口的温度,透过衣服侵染过来,钝钝的疼。

冉清桓知道这是另外一个放在他身上的法阵被开启了,看起来就像是凤瑾把幼年时期一直封锁的记忆突然还给了他,那时少女如花的面容与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隔了数十年的时空重合在一起,刹那铸就了另一副缠绕的枷锁。

这些突然被添加的记忆是真的么?一时间冉清桓有些恍惚,那些画面久远的就像是画在纸上的清浅影子,苍白得不真实,而自己的身体,大概并不是属于人类的——他知道这身体等到差不多长成,时间便再无效果,他会顶着这张年轻的脸,漂泊到未知的年月,那么这样的自己,也能算是人吗?也能有一个人的出身、亲人、故土……家么?

最蹩脚的童话也编不出这种前后不搭的情节吧?

可是这温度却偏偏是真的,耳边的人失声痛哭,一声一声砸在心里,满腔的火气立刻被浇灭了,怔然生出几分眷恋。

人事音书……人事音书……

如同被什么蛊惑一样,他轻轻抬起手来,碰碰泣不成声的女子如云的长鬓,檀木般的清香在他指尖弥漫开来,良久,冉清桓回过头来,看着勉强撑住身体靠在门框上却依然从容不迫的锦阳王,深吸了一口气:“郑越,你这样有意思么?”

“嗯?清桓还走么?”郑越脸色有些苍白。

“你又装遇刺又装牺牲地封城,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走得出去么?”冉清桓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刚才可真是让这王爷气糊涂了,居然忘了前一阵子,锦阳王暧昧地遇刺已经让他们顺势戒严了。他看了强撑的郑越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丢过去,“解药,你用完了不用还我了,反正也是顺手牵羊的。”

——劳什么心又费什么力呢?冉清桓向来懒得很,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做完这件事情,凤瑾,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几年的而已,还有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

“将军,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路京州军。”斥候看着尹玉英不善的脸色,吞了口口水, “好、好像是援援援军……”

“京州援军?”尹玉英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今日行军的事情商定了多少时日了,嗯?你现在告诉我莫名其妙地多出一队京州军来,你们斥候都是干什么的?!白家辉!白家辉!滚出列来!”尹玉英绰号豹子将军,有传言说他是土匪出身,身长八尺,方脸,眼睛不大,瞪起来却不小,这是个真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拼命三郎,别人的疤都在脸上,他的疤却在脖子上,堪堪避过了大血管,狰狞凶悍得触目惊心。

“将、将军……”豹子将军有一项独特的人格魅力,他心情好的时候,你骑到他脖子上都没什么,一旦发了火,除了锦阳王宫里的那位老大,别人也就只剩下结巴的份了,嗯,不得不说,锦阳王的御人之术实在是炉火纯青。

尹玉英一扬手,马鞭子在白家辉耳边脆响了一声,虽然没有碰到他,但是凌厉的风声却让这个斥候头子再一次吞了口唾沫:“白大参将,你也太行了吧,什么时候斥候的眼力还不如我养的老狗了!嗯?!你还没老就先双目昏花了?!你说,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是进是退?啊?!”

“这这这……”白家辉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末将以为,以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往回……”

尹玉英一脚就踹下来了,白家辉闭眼受了,没敢躲。

“往回?!往回有埋伏怎么办?京州军前后夹击怎么办?闭嘴!老子再他娘信你的话就是叫狗叼了脑子!这么多弟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子他娘带的是重骑,不是敢死队!白家辉啊白家辉,老子知道你废物,看在你亲娘舅跟了我小半辈子最后战死沙场的份上,老子给你这个机会,怎么就没想到你就废物到这种地步!”

脾气暴躁的将军大声咆哮着,白家辉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幸而这时候军师江宁在旁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如果说谁还能在豹子盛怒的时候说上一两句话,也就是这位跟了他多年的军师了:“将军,现在急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派人去探探京州军的底,再做打算,可好?”

尹玉英瞪了他一眼,喝道:“你有这废话的功夫还不快去办事?!”

江宁摸摸鼻子,苦笑了一下,立刻下去调兵遣将,暂时接管了斥候。

江宁家道中落,原是个饱读之人,无奈生计所迫,只得少年便投笔从戎,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六,已经成了军中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永远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腔调,和那尹玉英倒是互补。

这些年来,教他慢性子磨得,就连尹玉英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可惜这次白家辉这个靠裙带关系上来的酒囊饭袋还是给了这豹子将军一个发飙的理由。

他这边才派出探路的人没多久,却见不远处一个传令兵奔驰了过来,来的方向正是所谓有京州援军的方向,尹玉英眯起眼睛看了看,是自家的传令兵,他皱皱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看同样诧异的江宁。

转眼间传令兵已经到了眼前,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将军。”

“你从哪里来的?”尹玉英挑挑眉,火气一时忘了发。

“回将军,末将是从东莱岭过来的,替小监军传个话儿。”东莱岭正是发现了京州援军的地方,尹玉英没弄明白,眨眨眼睛:“小监军?”

江宁低声提醒道:“那个锦阳来的孩子。”

尹玉英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个名叫冉清桓,长得跟丫头似的少年带着锦阳王的谕令过来,说是来做监军的,所幸这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招人烦,无比坦诚地跟尹玉英说:“将军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九太妃是我失散的姐姐,刚认回来的,王爷实在看不得我闲着,就把我派过来混个军功,我保证不碍着您什么事,顶个监军的名头,绝对不给您添麻烦,另外吃的也不多,浪费不了您多少粮食,就是来混两天,回头咱俩跟王爷还有我姐都能有个交代。”

一席话把豹子将军给逗乐了,还没看到过这么真诚的纨绔子弟,这孩子也真是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不该管的事情一句话也不插嘴,在军中也没有架子,吊儿郎当的样子还颇有人缘,有时候尹玉英抓不着人,让他干点什么琐碎的事情,每次完成的还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一开始还怕行军苦,他大少爷不习惯,谁知道他吃穿用度皆和普通士卒一起,不说抱怨,还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架势,弟兄们见他年纪不大,长得又秀秀气气,便都玩笑似的叫他小监军,就连最不待见所谓监军的尹玉英也看他挺顺眼,有时候无关紧要的事情,便都交给这小冉去做。

“小冉?他带着兵在前边?”尹玉英心里有点悬,这可是王亲,带出来就是为了混的,真出了什么闪失自己可赔不起,这孩子平时安分得很,怎么这回这么不靠谱?

“小参军说前边路障扫清了,将军可以过去了,那些援军不是什么京州的,不过是内斗的不可开交的闵州百忙之中抽出的人马,看着唬人,没什么战斗力,小参军已经派人断了路,烧了粮草,带了几千轻骑,从高处冲下去,没怎么着就把这帮自己乱了阵脚的杀的哭爹喊娘了。”传令兵笑着说,显然还没从兴奋中缓过劲来,“嘿,将军,那闵州军可真是软柿子。”

一看这个传令的小兵就没有什么大局观,典型的在战场上上边怎么说怎么做的小人物,尹玉英和江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心惊,闵州军来得如此突然,简直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连这边的斥候都给蒙了过去,那少年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这路人马出处,况且断后、烧粮这些事情,做得这么干净利落,是一定要建立在对对方了如指掌的基础上,瞄准了山中步兵的弱点,自高处而下,只带着几千轻骑的眼力和时机把握,需要的当然不仅仅是年轻人骄狂的勇气——这个名不见经传、差不多史上最有人缘的参军,竟然是个陆战的行家?

“报——”尹玉英一抬头,派出去的斥候又回来了一批,“报,将军,前面有我们的人,看样子是交战了,京州援军溃散而去。”——看看,这斥候都还没弄清楚是援军不是京州的呢。尹玉英撇撇嘴:“丢人啊丢人!”扬手一鞭把斥候吓了一个哆嗦,“走,我们会会自家这位神通广大的参军去。”

这边一路行军,江宁却若有所思起来,尹玉英问道:“老江,这小监军,你怎么看?”

“我想起一件事来,”江宁想了想,“将军还记不记得王爷在竹贤山外意外遭遇京州军的那一战——我当时就觉着,不是王爷的路子。”

尹玉英皱眉:“我当时听说是碰上个什么世外高人给指点的,挺不靠谱的,也没往心里去,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时跟着王爷的是老齐那个闷葫芦,王爷虽然很少亲自带兵,但是打仗的路子跟老齐差不多,都是等待时机一击必中的稳妥,若说找到小路抄到京州军后方,来个双面夹击我倒是信,可是虚张声势的半夜劫营掳人侍妾……确实冒险了些,不像王爷他们的行事风格。”

“但是这法子却妙得很,”江宁赞叹道,“省的和査明起硬碰硬,不知道省了多少兵力财力。”

“九太妃那个时候好像出了一次宫,九太妃久居深宫,要不是赶上诸如祖祭之类的大典,但得不出门……”尹玉英眯起眼睛,“有些道理,看来这小子有些来历。”

冉清桓咬着根草,无所事事地坐着,现在身边的新兵蛋子们都把他当成神明一样,精锐都是尹玉英带着,他身边这些不怎么样的,大多数是新兵和伤兵,尹玉英嫌他们累赘,干脆给了冉清桓当变相保镖,省得刀剑无眼的,万一伤了这小少爷,回去不好交代,这帮人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威风的一天,激动的不行,谁料到这平易近人清清秀秀的小参军这么大本事呢?

冉清桓当然比尹玉英更能把握全局,因为这次进军京州,无论是攻破落雪关还是什么,都是樱飔从他那里挖出来的主意,跟京州那位身居高位的间谍里应外合的杰作,当然比尹玉英这个正牌的将军更清楚京州和闵州现在微妙的政局,况且他安安分分的也不捣乱,有时候还能帮点小忙,尹玉英和江宁有什么军机议事,也按规矩叫着他一起听,他嘴上不说,私下里该算到的不该算到的,心里都有数——冉清桓多年来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研究的就是这些,何况凤瑾出给他的那些灵异任务,十有八九倒是跟些大人物大势力之间的争斗有关系的,混得久了,早就游刃有余起来。

出兵京州是他主动请的,郑越这丫实在有不正经的本质,自打自己一句不客气的“郑越”叫开开始,他也就不在那称孤道寡地装大尾巴狼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来问,明明自己的算盘打得好好的,非要听听他怎么说,还不时明里暗里地撺掇他跟齐皊卿多亲近,甚至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了齐皊卿府边上,倒是没看出这个锦阳王大人是个同人男,明显是两个直男,愣能让他Y到一起去,还有齐皊卿那双X光似的眼睛,每次看见他就一副若有所思状,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赶紧从锦阳逃出来,看不见他们干净。

再说既然决定了,就要付诸行动,京州一役本身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但是要收服这些名将可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尹玉英这个刺头,要让他真心真意的服,就得找个机会在他眼前练练,否则没门,想想当年诸葛亮刚到蜀中的时候还遭到关羽张飞的白眼呢,何况自己这个“靠着裙带关系的权贵家的纨绔子弟”?

驯兽可是个体力活。

正自己胡思乱想中,不远处烟尘已经升起,尹玉英大呼小叫的声音隔着马蹄声传过来,嗯,不愧是雷厉风行的豹子军,不多时,他就被人一把拎起来,大嗓门在耳边炸开:“他娘的,你小子也太能装了,比那死老江还猴精……”

江宁跟在后边忍不住苦笑。

三人进了临时的军帐,尹玉英排开阵势要开审,冉清桓没什么规矩地坐在一边,带着小孩搞了恶作剧一样狡黠又有些懒洋洋的笑意,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说到最后,尹玉英越来越激动,思考他的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江宁看着这个满不在乎的少年人,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似的,打断了尹玉英,开口问道:“冉监军……”

“别,江大哥还是叫小冉吧。”

“咳,这不合礼……”

冉清桓哀号一声:“我就是见不得这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的礼法才从锦阳逃到军中的,江大哥,你就赏我一条活路吧!”他骤然出言不逊,那神色让尹玉英看得愈加顺眼起来。

江宁一笑:“好,小冉,我有个问题。”

“嗯?”

“听你刚才所说的话,竟是比我和将军想得都要深远,看的都要全面,我就在猜一件事情——”江宁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得很,“我在想,这次出兵京州,王爷给我和将军说的行动方针里面,大多数都是小冉的主意吧?”

尹玉英怔住,冉清桓弯起笑眼:“怪不得有人跟我说军师江宁的心比头发丝还要细,我今天可算见识到了,还得谢谢江大哥提供的信息格外的多。”

“你早就……”尹玉英指着江宁,眼睛快要瞪出来一样。

江宁叹了口气:“我私下里求着小冉帮我做了些文书的工作,竟是类别分明,井井有条,每次发现他做的工作有细微异常,仔细想想,总能想出些自己这边的漏洞,时间长了,再不明白,我可真是该拖出去军法处置了。”

尹玉英没好气地瞪他:“你居然知情不报,就不怕我军法处置?!”

冉清桓却抚掌大笑:“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江大哥真是人才啊人才!”

江宁暗中笑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是清楚这豹子将军的脾气,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所谓的监军,仗着身后权势,什么都不懂也敢来指手画脚,锦阳王派来的监军十个有九个让他军法处置了回去,久而久之,燕祁大营里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豹子军里无监军——这少年一开始就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分坦诚得很,尹玉英虽然不看重他,但是也难得的把他当个孩子,没起反感之心,而后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难为他看得这么透彻。

冉清桓冉清桓……真是个人物……

落雪关破,东莱岭倾,而后这一路,燕祁军几乎长驱直入,这支人数不怎么多的军队,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于此同时,冉清桓这个名字进入了各国情报部门的视野。

然而,过了落雪关的崇山峻岭的关卡,正式到了那名叫落雪的边陲小城的时候,冉清桓才发现这场战阵并不是如他想象的一般,像个能让他步步为营的军事游戏一般——战争,这是一场建立在九州浩大无垠的土地上的战争,不是帮派间的争斗,也不是打击毒贩恐怖分子的特种兵行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会因为乱世的风暴而战栗不已,王者必须踏在万民的尸骨上——死去的并不只有敌军的士兵,战争的场地,也并不只有虽然易守难攻但毕竟荒芜的边境……

这阵看不到尽头的腥风血雨,所有无谓的牺牲或许只为成就不多人的野心,和……名声——

“京儿他娘。”

死老太婆又在那叫唤了,西良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咸呼呼的味道弄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她皱皱眉,装作没听见,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京儿他娘!”老婆子叫魂的声音大了些,西良仍旧不理会,她本是落雪镇上最有名的镖师的女儿,自小也练得一身功夫,幼时的梦想原本是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谁知道她爹哪根筋不对,非要把她早早嫁了。嫁就嫁了,她嫁的人叫做宋之久,是落雪镇官兵守将,早年跟着落雪关樊多将军的,吃皇粮的,也算是本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宋家老娘,实在多事的很,极不好伺候,一点不顺心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整日里念叨她自己的儿子前般好,自己万般不是。

“京儿他娘,你聋了不成?”声音又提高了,还加上拐杖敲桌子的声音。

“老不死的东西,老娘上辈子欠了你的。”西良小声嘀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应道,“哎,来了!”

进了屋,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嘴角向下撇着,虽说已经嫁过来两年了,连孙子都给她生了,可是就是怎么看这儿媳妇怎么不是,用老太太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可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太会打理家事,整日里单知道舞刀弄枪,不成个正经人样子。

“娘,您叫我什么事?”

“我可能有什么事?多就是要死了,好叫你将我这糟老太婆用席子卷出去,早顺了你的意!”

“娘,”究竟是婆婆,西良不敢当面顶撞,只得小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是装聋作哑么?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咳咳,你早盼着我死哪!我就遂了你的愿,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西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太太又哭:“我的儿啊,你也不回来看看娘,你们宋家专门养白眼狼!现在又出了个小狐媚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也是讨人嫌,早死早托生!”

“娘,你这说的哪里话?”西良皱皱眉。

“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把那小的也勒死,免得我们一家老小上不了你的眼!”

“娘,我真的没听见。”西良有些无力的辩解,那边孩子被吓醒了,起哄似的哭起来,她一边哄着小的一边安抚老的,只觉的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娘,我在寻思给之久带去什么东西,一时间走了神,不是故意气您。”西良试着转移话题,果然一提到儿子,老太太情绪稳定了好多。

“假惺惺的干什么,我那苦命的儿啊,也不管他老娘,”老太太念叨了好一会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几时走?”

西良松了口子气,小心翼翼地道:“正准备着呢,准备好了就去,娘,可有要吩咐的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转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西良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双新布鞋,里面加了薄薄的一层棉花,也不知老太太是熬了多久才做上的。”

“娘,这虽是快入秋了,可天气尚炎热,这……”

“你懂什么?入了秋以后说凉下来就凉下来,你叫他冻着去么?我那苦命的儿子,总归是还有我这么个娘惦记着,若……”

西良见她又要开始,忙打断:“那就多谢娘了,天色不早了,我须得早点动身才是,娘多保重。”

老太太嘴里也没几句好听的话,西良只得逃了出来,心里自是憋着一股闷气,原本看到布鞋时候的感动又被那老泼妇几句话说得去了爪哇国,收拾好了东西,西良便急匆匆地赶去了落雪关,从老太太那里生的火,她决定要在那冤家身上讨回来,可怜堂堂那一城守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夹板气。

傍晚上才到了城关,眼下兵荒马乱,宋之久也不得着家,西良来过几次,众将士们见了她挺亲切,可巧宋之久已出门巡查了,半夜才能回来,西良原本是想把东西放下就走的,可是想了想,没有见到他,终究还是有点不甘心,再者也不想面对宋之久那个老不死的娘,央求了一下,将士们便单独给她安排了个地方住下。

才迷糊睡去,她便被一阵喊杀声吵醒,西良一机灵坐起来,仔细一听,果然不错,是真真切切的喊杀声,她虽然是半个江湖儿女,却并未真的独自闯荡过,此时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忽然间恐惧和无助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向她袭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见战火已经烧着了半边的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烟火和鲜血里不可思议地黯淡了下去,西良呆呆地定在那里,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带给宋之久的东西。

一只手拽了拽她,西良惶然回过头,仔细看去,才看出是带她来这里的小将士。见她呆呆地,小将士使劲摇晃她,大声喊:“大嫂快走!叛贼来偷袭我们了!大嫂快走!”可惜西良满耳朵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喊杀声,只见了小将士的嘴一张一合,竟听不到他说什么。

“大嫂快走!”小将士推搡着她,西良总算听到了,努力定下心神来,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显示了超凡的坚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脏却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耳朵里是她如雷响的,越跳越快的脉搏声。

女人的预感一向准得惊人。

燕祁人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盯着猎物的狼,一旦猎物有半分松懈,它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对方的咽喉,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守关将士们的耳目,如天降的劫难——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清晨的泥土和血腥气混合到一起翻涌上来,那是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燕祁的大旗铺天盖地而来。

宋之久一口钢牙已经咬出血,倏地挥动手中长戟:“将士们,落雪关失守,我等却要与我落雪镇共存亡!给我上!”

此时西良的心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身体上却忽然有了某种潜藏的力量和勇气一般,转身,逆着奔逃惶恐的人群,尽她所有的机智潜了出去。她摸到了城门边上,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有精力顾及她,正好听见这个声音,虽然有点扭曲,还是让她的瞳孔瞬间缩小,那是——之久!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争斗,几百人对千军万马的厮杀,冉清桓和尹玉瑛远远地看着,以宋之久为守的骑兵们,就像是一群勇敢而悲壮的优伶。

宋之久一夹马腹,大声喝令:“杀!”

鲜血和肉块模糊了视线,厮喊和惨叫仿佛组成了某种奇异的仪式,宋之久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多如牛毛的刀剑砍下马去,失却了主人的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冉清桓一身修为虽然不在,却依然看得到那些已经没有了身体,却还不肯承认自己死亡的灵魂徒劳地挥舞着虚无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地,从毫无感觉的敌人的身上空气一样地穿过,张开的口形似乎和浴血的宋之久喊着同样的字,他们说:“杀!杀!杀!”他们保护下的一城百姓,被战马踏死和波及的不计其数,每个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四下逃窜,不似那些训练有素的边关守将,那些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叫喊就像直入鼓膜的尖刺——

他终于明白了十年战乱后积聚的怨气是怎样的强大的力量,足以冲破任何强大的封印。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巨大的刀刃撕裂了宋之久的盔甲,把他生生劈成了两半,□的战马扬起前蹄昂首长嘶,尘埃落定,却是远远超出想象的惨烈,在冉清桓一声叹息尚未出口的时候,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划过他的耳膜,他转过身来,蓬头垢面得有些狼狈的年轻女子被恶魔附身一样双目血红地向他扑过来:“我杀了你——”

那一瞬间,冉清桓愣愣地忘记了躲闪,刀风破空而来,女子却骤然停下所有的动作,静止了一下,尹玉瑛抽出枪,在她的胸口留下一个刺目的洞,长刀落地,她缓缓扑倒,瞠目欲裂,死死地盯着白色战衣,以及那片白上,如开残了的梅一般,零落的血迹。

西良倒下时,怀里掉出一个小小的布包,砸在地上,布鞋的一角寂寞地暴露在空气里,这是那个她不甚尊重的老人为了身在沙场的独子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做成的,西良把它揣在怀里,其实潜意识中,还是爱着那个不是很和睦,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家的——还有那个,在几里以外,守着襁褓里的幼孙,絮絮叨叨地骂着不着调的儿媳妇的老太太。

只是,老妇弱子,何能久自全?

第十一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

万盛十八年,落雪关守将王班率五万人增援闵州,刚好撞上自以为暗度陈仓的南蜀人,一时难舍难分。同年七月,燕祁军攻破落雪关,击溃东莱岭援军,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而也正是在这一战中,有一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动了南北,这个名字是:冉清桓,那个年轻的铁腕监军,行事诡谲,手段狠辣。

同年腊月,上华破。

万盛帝吴康雄遣散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宫殿里,这时,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这个方才中年的男子,呆呆地目睹着窗外夜色,寂寂地、看不出悲喜地坐着,活像个局外人。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一个人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他走到离万盛帝一丈远的地方定住,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万盛帝木然转过头来,脸上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淡淡地,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样说道:“兰爱卿,你最后,还是背叛了朕啊。”

这绝世奸臣兰子羽眉目中的邪佞被揭下的面具一样退得半分不剩,仍然是上挑的凤眼,略嫌纤细的眉,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微臣本是蒙燕祁先王知遇之恩,位太傅高位,无以为报。”

万盛帝点点头:“原来是锦阳的了藤先生,久仰了。”

兰子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万盛帝——他正当壮年,眼角眉梢却已然染上了皓皓霜华,偏是这四十年来的家国,叫人回首恨依依,如今破败了,反倒像是卸下了什么一般,松了口气。

万盛帝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殿外萧条的日落:“怪不得那时要朕从落雪关调兵支援闵州,是搬了朕打燕祁的兵去劫南蜀啊,恐怕闵州的事,也是先生透露的吧?”

兰子羽没有否认:“我燕祁奇才不少,臣也只是听命为之。”

“朕真是恨……”恨生不逢时,内无栋梁之臣,外无股肱良将;恨苍天无眼,命途不堪,顶着天子名号过得平民不如;恨万里江山,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以陪自己喝一壶水酒;恨明年此时,自己的坟头上,怕是已经芳草寂寂,却连个烧纸祭扫的人都没有……万盛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吁口气,仿佛要胸中满满的都是憾事,不吐不快。

兰子羽顿了顿:“皇上,恨的是微臣吗?”

万盛帝摇摇头:“先生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朕只是恨,为何先生这样的人,最终不能为我所用,为我大律所用。”

兰子羽也叹了口气。

“这便是天命么?”万盛帝喃喃地说道,“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朕,还是认命了。”孤家寡人的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悲愤不已,不就是顺了这老天想要看热闹的意了么?又何必呢?朕本不想争的……”

兰子羽怔怔不言语,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别人纵看不透,朕却是看得真真的,你们说这天下是朕的,要千方百计地夺了去,可是这天下是谁的?谁说得清楚?朕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你们确实赢得漂亮,但——久闻了藤先生智名,不知先生可否指点朕一句,你们同朕,有什么差别?今日你们夺朕的江山,他日必定有人惦记着你的江山,你们同朕,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子羽眯了眯眼睛,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面朝南,千里之外,正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所在,可是故乡又怎么样呢?那个陪着自己走马观花的少女,如今,早就不在了啊:“的确是没什么差别,兴许,将来还不如皇上来得超脱快活。”

万盛帝预言似的说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我们生而带苦,只因谁也看不透人性的最终,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罢,也不等兰子羽回话,万盛帝轻轻地挥了挥手:“了藤先生,请先出去吧,让朕自己坐一会儿,坐了这么多年金銮殿,朕也有些乏了。”

兰子羽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有些道不出的凉意:“微臣对不起皇上。”

万盛帝没有答话,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似凝成了一尊雕像,兰子羽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大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一如亘古以来。

鳏寡孤独者,哪能独独一人呢——

《天朝史记》曰:十八年,律之失势,下乏中佐,上乃庸君,海内群起而族之,腊月,八王入京,律四世哀帝,自溢于永和殿。兴亡之势,岂非天哉?

京州破后,八王暂商,立哀帝吴康雄幼侄吴浩为帝,年号改为和乐。而各路诸侯,也仿佛要对得起这个讽刺的年号一般,各自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九州保持着微妙的局势,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战乱——

溪云初起,山雨欲来。

冉清桓万般无奈回到锦阳,开始他尴尬的纨绔子弟生活。

一个是三天两头的宫里来人,姐姐想了,姐姐新得了什么东西送他,姐姐新做了点心,无论凤瑾做的记忆怎么像是真的,无论九太妃周可晴怎么温柔贤惠春风化雨让人拒绝不了,那对于冉清桓一个有着健康正常成年人心智的男子来说都是陌生而有些尴尬的东西。

再一个就是锦阳王这个同人男,时不时地为他和齐皊卿这两个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制造机会”,冉清桓一次一次想骂娘,不知道这无聊的王爷那只眼能看出他喜欢男人来,况且齐皊卿给他的感觉总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敌意很好地藏在里面,只是偶尔眼神中极隐晦地流露出来,说不清,但是当事人却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冉清桓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齐皊卿,也只能归咎成是自己多心。

然后就是尹玉英这个人,在政治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这家伙闲得快要抽筋,自从无意中看到冉清桓写的字以后,叫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冉清桓还是竹箫先生的时候,尹玉英曾经做过他的主顾。

这就要扯到一笔风流账了,尹玉英一直以来有个红颜知己,万红谷的老板娘林素素,他自称是人家的红颜知己,可是人家绝代佳人和这有权有势的大老粗根本就是敷衍,为了讨佳人欢心,豹子将军特意找人去买了冉清桓的几首“酸曲”,写的是什么他看不懂,可是这看似不通文墨的尹玉英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揣在怀里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居然就记住了那个写的“不怎么样的”笔迹。

其实冉清桓的字写的还是拿得出手的,凤瑾自己就不大爱用硬笔,只不过没有什么耐心练,到也说不上有多好看。

尹玉英本身是豪爽型的,只要心里承认了这个人,那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见外的,两个人从京州回来,居然已经像是多年的损友,勾肩搭背互相拆台无所不为——这个认知导致豹子将军三天两头地往他这边跑,挖空了心思想弄点东西讨好心上人。

冉清桓同志本身文学功底也不是很深厚,被他整天追着问,简直快要黔驴技穷了,逼得紧了他,小曲戏词甚至泡妞十八法,有什么招什么,无奈大将军的求知欲还是太旺盛了些,最后一景就是冉清桓一听到尹玉英的风声就脚下抹油,郑越一脸暧昧地拍着齐皊卿的肩膀,语重心长:“爱卿勉乎矣。”

当然锦阳的高层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空闲,就在二月份太傅兰子羽正式回归了锦阳以后,又一件大事开始忙碌起来了——锦阳王与北蜀联姻。

冉清桓借花献佛地用四个字把战国时期秦王的外交政策传达给了如今的锦阳王——远交近攻。南蜀已经得罪的差不多了,闵州让姚夜琪夺了权,差不多和南蜀穿一条裤子了,京州没有什么兵权,只有个傀儡的儿皇帝,忽略不计,差不多也就剩下了北蜀和洪州,洪州的吕延年那个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想与的,还是北蜀离得又远,也比较好搞定,再说刚好有一女适龄。

锦阳王大婚,这件事可让好久没事情做的礼部风光了一把,这帮老头子终于有事干了,一个个激动得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而另一个像是被打了兴奋剂一样的人是锦阳王郑越,这人压榨员工的程度简直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抓着冉清桓,像挤海绵一样能挤出多少东西算多少,跟他比起来,尹玉英的见缝插针段位要低得太多了。

冉清桓根据现有燕祁的弊端提出一连串的方案,而郑越和兰子羽这两个老牌政治家会权衡利弊一番,综合出最为合适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颇有些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感觉。

“禁军是个毒瘤。”冉清桓敲了敲自己手上的茶杯,指尖因为热气而有些泛红,“不——应该说,燕祁的世家,才是那个最大的毒瘤。”这是一间石室,墙壁上镶嵌了不少夜明珠,只把里面照的灯火通明,大概也只有财大气粗的锦阳王能造出这样的地方来。

起因是冉清桓这个绝世大鸵鸟到了现在都要秉承着低调做人的原则,坚决不肯站出来当出头鸟,郑越于是把三个人议事的地方定在了这个密室里面,冉清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书房和郑越的锦阳王宫是通过这样一条密道连着的,貌似是前朝的历史遗留产物,在冉清桓抗议隐私权得不到保证无效后,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毕竟是他的书房连着郑越的卧室,而不是反过来,说起来锦阳王本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兰子羽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想借整顿禁军来整顿燕祁的世家?”

“我缺少机会。”冉清桓说道,“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经积重难返,如果贸然对禁军下手的话,首先受到牵连和波及的就是若蓠那丫头。”

冉清桓一直致力于扮演他的纨绔子弟,这些日子和方若蓠手下的禁军少爷们混了个脸熟,却和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精明得很的方若蓠意外的投缘:“眼下没有这样的机会啊……也罢,且先放放吧,你们一点一点地改革税法和田亩制度,世家的势力迟早有一天会被削弱。”

兰子羽点点头:“也罢,小冉,你今天也实在是太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郑越被礼部拖去商定大婚的事情了,密室里空空荡荡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这眼圈黑的,都能当印章用了——我缺觉缺得都不想活了。”

兰子羽笑笑,刚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冉清桓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络子,打得极其精细,终了绑了一个小小的桃木片,上面秀秀气气地一个“安”字,明显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冷静稳重的太傅突然就看得失了神,呆呆地望着那个仿佛能发出香味一样的“安”字。

“太傅?兰太傅?”冉清桓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一直叫你小冉……我都快忘了,你是她的弟弟……”兰子羽恍恍惚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抬起头,仔细看着冉清桓的脸,“你不像她。”

“?”冉清桓眨眨眼,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她找了你很多年了,总算能得成心愿了,”兰子羽笑得像哭一样,“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很苦,你要好好待她,你要……”

“太傅,你和……嗯……可晴姐姐……”冉清桓想了想,“认识的?”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居然问出这么蠢的话来,他偷偷地看了兰子羽一眼,太傅已经过了中年,翩翩的儒雅,带着特别的沉稳和平和,去了那刻意为之的邪佞气息,透出一丝丝的忧郁气质来,此时出神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怀想意味,不知道通过了那一片小小的桃木看到了哪般的光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兰子羽抬起头来,仿佛才回过神来,疲惫地弯弯嘴角:“是我失态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这是城外慧娘的信物,她不常应人活的,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求她做了件衣服,说好了今日去拿,眼看着也没什么功夫,不知道可否……”

“没问题没问题。”冉清桓觉得刚刚的话题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接过来。

只听兰子羽又嘱咐道:“那慧娘脾气古怪,委屈你忍她一忍了,唉,本来这事我该自己去的,相托也实在是失礼,只是……”他顿了一顿,“若是你带给她,也便不算是不合礼法了,莫要提我就是。”

“啊,这是给……”

兰子羽不愿再看他,双手打了个揖:“拜托了。”

冉清桓看着他沉在灯影下的一张脸,只觉得说不出的灰败,叹了口气,揣起木牌走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避免九太妃谈起当年的事情,也一直拒绝追问当年周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幼子会失散。他自己一从来都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是周家的人,或者说,真的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没有起码的好奇心,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是他不愿意多想不愿意追究的,不想,就不会在意,也就再不会找到什么自己不愿面对的真相。

冉清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他自嘲一笑,吩咐车夫去了城外。

慧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在锦阳却无人不知,因为慧娘的手艺——慧娘是个绣娘,据说有双天下无双的巧手,不单是燕祁的人,便是整个天下的人,都以拥有一件慧娘手工的衣服或者她绣的布料为傲。可是这慧娘不单手艺好,规矩更是大得出奇。第一,来者必须五官端正,还要她看了顺眼的,第二,拿来的衣服料子必须是上好的,第三,她自己必须心情还过得去,第四,她不让进,任何人不得乱闯。

说也怪,慧娘的庄子至今仍然没人敢闯,因为传说她那里,是有神仙镇着的,那些胆敢挑战神威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冉清桓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谓的神仙,其实就是慧娘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狐狸看上去已经修炼了数百年了,它替她镇宅,她给它庇护以度天劫。

狐狸一见了冉清桓立刻毛了爪,活像老鼠见了猫,它和冉清桓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一个是妖,一个是兼职斩妖除魔的,可怜这狐狸法力稍微低微了一些,看不出冉清桓现在法力尽失的窘境。

狐狸从慧娘怀里露出个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冉清桓:“尊者……吱吱,小妖不敢了……”

慧娘抱着狐狸,也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大仙紧张兮兮地看着冉清桓:“仙人,这小妖自打到了我这里就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饶了它吧。”

冉清桓看着战战兢兢的狐狸无奈道:“在下真的不是没事找事的牛鼻子老道士,偶尔管个闲事也是业余的,狐狸兄不用这么败坏我的形象吧?”他举起手里的木牌,“我是来替个朋友拿东西的。”

狐狸有点不敢相信:“尊者,不是来拿我的?”

“我吃饱了撑得。”冉清桓半真半假地瞪了它一眼,“自己的事还折腾不过来呢,我还有功夫管你?你只要别杀人防火抛尸抛到我家门口去就行,随便你折腾吧,唔,留神雷雨天气。”

狐狸几乎喜极而泣,慧娘这边也松了口气,毕竟自己的名气生意多半要归功于这狐狸的,临走的时候非要送给冉清桓一个玉牌子,说是以后凭玉牌可以免费来拿合适的衣服,冉清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出了慧娘的绣庄已经很晚了,冉清桓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忽然有了走一走的兴致,打发了车夫,便一个人走在郊外寂静得几近荒凉的小路上,狐狸修仙自然不能选在太闹的地方,慧娘身上也是良多的秘密,况且找她的人又实在是太多,所以这绣庄不是一般的偏僻,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走了一会,暮色便四合了下来,天光渺茫得几乎看不清楚,昏星升入当空,冉清桓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阴气扑面而来,然而也只是阴气,还没有血腥气,他不禁顿住了脚步,低声喝道:“出来!”

第十二章 林花谢了春红

正前方偏东几步的草丛中似乎有点动静。

冉清桓想了想,仔细辨认,真的没有闻到血腥气,他微微挑了下眉——这倒是稀奇:“出来吧,你没伤过人是不是?我没什么恶意。”

这下连点动静都欠奉了,冉清桓自我检讨,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拍花子的坏人,摸摸鼻子,他又说道:“行了,不就是个孤魂野鬼么,出来,小爷没准有法子送你去投胎呢,别说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做过了,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也不归我管。小爷我难得发发善心,过期不候……”

不远的草丛里缓缓升起一道幽幽的鬼火,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面貌,鬼火迟疑了一下,靠近冉清桓,已经快要涣散的透明身体居然清楚了些,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味道让它安心一样,冉清桓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灵体,不是怀着执念无法投胎的怨灵地缚灵,当然更不是什么厉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为难住了他:“嗯,你原来是人么?”

“……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了回答,冉清桓皱皱眉,灵体如果不是靠怨念之类特别强大的精神力的话是不能存在在阳世三间的,除非杀人饮血,他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吸人血才会像现在这样的?”

“吾……不屑为之……”

冉清桓扁扁嘴:“那你还在阳间游荡什么?”

“……”灵体淡淡地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冉清桓感到了一丝鄙视的意味,他忽然想起是自己一句有办法助人家投胎才把这幽灵调出来的。

此时已是月上柳稍了,冉清桓自己也有点饿,他犹豫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出去:“给你三滴,虽然没本事送你投胎轮回,不过也能让你继续活在人间,要么你十年后再来找我吧,如果我还活着,说不定成了个阴阳大家呢。”

灵体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不要?”

灵体顿了顿,然后凑上去,吸食他指尖的血珠,吸完了血,样子明显清晰了一些,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要吾做什么?”

“还没想好,会有用的。”冉清桓从他身边走过去,“你先慢慢游荡着吧,说不定哪天我就用的上你帮忙了呢。”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有些缥缈的意蕴。

“我么?”他的声音不大,不似真心想回答一般,低声说道,“我叫冉清桓。”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不想到头来却救了他自己一命——这是后话。

等他溜达回他自己的小宅子的时候,已经是皓月当空了,街上空荡荡的,过不多久就该打更了,他怀里抱着绸缎的衣服包,手指上缠着把慧娘给的玉牌一圈一圈地晃荡,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歌。

“怎么这么晚?”冉清桓正把衣服包裹夹在腋下,十分不方便地点着自家大门旁边悬挂的一盏灯,许是夜里风稍微大了些,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叹息还没有出口,却听到这么一声问。

他回过头来,郑越给他安排的“芳邻”齐皊卿一身便服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带家丁,脸色淡淡的,却也稍微柔和了些。

“齐将军啊。”冉清桓点点头,顺手把衣服包递过去,“劳驾,替我拿一会儿。”

齐皊卿上前接过去:“没有家丁么?怎连个应门的都没有?”

这人平时不怎么多管闲事的,冉清桓愣了一下,倒也没怎么当回事,应道:“没有,自己住的地方清静惯了,有外人我觉得不方便。”

齐皊卿没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清霜一般的月色,有些出神。

好一会,冉清桓才点着了门上那盏灯,漆黑的夜色中发出乳白色的荧光,让人感到莫明的心安、温暖,他的半边脸都被灯光应得愈加柔和起来,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分明是笑意,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凄凉。

齐皊卿不经意地瞥见,不禁心头一跳,想起竹贤城外的那少年含糊不清的一句“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酸涩。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在家门口点灯干什么?”

冉清桓的笑容扩大了些:“给一个很久没回来的人,我怕他找不到路。”依稀是种等待,在等待中兑现那个承诺,是不是把你说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就会回来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我们都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和牵挂呢,那么,兑现了承诺履行了契约,这无趣的一切,是不是就走到了地老天荒呢?

如果你能看到璀璨夜空中的光辉,也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是,你人都已葬在了——

婵娟之外啊。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泪江山,浑是新愁。

齐皊卿眼神忽然剧烈地收缩起来,望着那盏仿佛能指引魂灵的惨淡灯光,一时怔住,好像恍惚间百世百劫都走马灯似的流过,一身的爱憎情仇,压在肩膀上,沉得像是座亘古积累下来的山。

冉清桓笑笑,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东西,道声“失陪”便进了屋子里,打更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巷子里传来,一声一声地砸在人心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留神到拐角处屈尊下贵的锦阳王和他身边神鬼莫测的少女,郑越因为田亩制度上有了一点问题,本是连夜来找冉清桓商量,密室里通着的书房又不见人,这才在他家转悠到他家门口,却刚好看见他点灯、低笑、自语,忽然有了一种闷闷的钝痛,那个军务和政务都得心应手的人,那个满眼吸谑贫嘴滑舌没心没肺的人,那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人,在这一刻,竟似浑身沾满落英般的寂灭,于荒野了无人烟处兀自踽踽般的孤绝。

他低声对樱飔说道:“走吧,不虚此行了,孤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的弱点。”

然而安稳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头。

几天后,六百里加急,燕祁和北蜀的送亲使队在西戎境内遭袭,伤亡过半。

没有人知道六百里加急到达的那天晚上郑越和冉清桓说了什么,第二天,这个传奇一般的年轻人正式走到了前台,锦阳王力排众议,他成了燕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国相。

燕祁五大上将除了齐皊卿之外有三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冉清桓,而前者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了冉清桓的意料之外,方若蓠和尹玉英不用说,但是莫名地是与他未曾谋面的余彻居然也表明了态度,素来没什么交情的儒将莫舜华照样当他的老好人,随大流。

京州一战中,其实冉清桓已经算是在军中立了不小的威名,这一路的故事直到之后很长时间都在被人传说,虽然早就夸夸其谈地面目全非——关键的是朝中,即使一方面有郑越做靠山,一方面有太傅兰子羽保驾护航,但是他自己本人实在是年轻了些,而这位又实在是太高了些。

冉清桓自信自己没有历史遗留问题,那么其实那些人能给出的下马威也就是那么几种形式,他想了想,决定不多废话,直接去找郑越,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形成什么势力的,那怎么办?

——找始作俑者郑越要!

“我说郑……”冉清桓大大咧咧地走进郑越的王府花园,听说这大尾巴狼在这喝茶,还以为他忙里偷闲地跑来放松,谁知道才人家这正听着九太妃也就是冉清桓的便宜姐姐训话呢,他一句卡在嘴里,噎得肺疼,只得不尴不尬地傻笑了下,“那什么,王爷,太妃,您二位继续聊,我……那个微臣走错地方了。”

郑越幼年丧母,少年时候就被先王交给比他大不到十岁的九王妃教导,周可晴自己没有子女,对他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其他的一些个妃子不是早逝的就是夺嫡的时候成了炮灰,反正现在整个燕祁里面比郑越辈分还大的就这么一位。

“清桓,”周可晴把他叫住,“过来。”

冉清桓硬着头皮走过去,这姐姐可是古板的可以,就差跟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了,他一直觉得,燕祁这么个民风开放的地方,出了这么个封建女子,也挺不容易的。

其实天地良心,周可晴可是一点都不封建,就算人家再怎么开放,也没有哪个臣子张口就直呼王爷名讳的道理不是。

郑越的嘴角不厚道地抽了抽,低头抿了口茶水,偷眼看着冉清桓被这不敢得罪的姐姐“语重心长”地唠叨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君臣之礼说到了居家生活,从他不该大大咧咧地直呼郑越名讳到他连个家丁都不找显然是没有什么安家的诚意,直把冉清桓说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终于,周可晴一句:“行了,也不早了,你找王爷别是有正事吧,本宫就不多打扰了。”

大赦了天下。

“有姊如此,夫复何求啊。”郑越叹道。

“滚。”冉清桓如是说。

郑越笑眯眯地看着他,神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嗔:“放眼天下,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也就你一个。”他在冉清桓面前从来自称“我”,这本来是莫大的荣耀,冉清桓却压根不领情,像锦阳王这么称得上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为了自己的目的那是什么都肯做的,在这里屈尊下贵地说声“我”又值了什么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件事情,一件是,人是不能惯着的,还有一件是,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就可以足够的没良心……

“找我什么事?”

冉清桓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这几个人的把柄。”

郑越接过来一看不由啼笑皆非:“清桓,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有创意的人了,这几人是我燕祁重臣,你跑到我这里来要他们的把柄?这可是前所未见。”

“有还是没有?”冉清桓看着他。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有的话么,这几位年纪不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您手上有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如由微臣代理,送到他们各自手里,既能让他们自省,也省得半夜三更有鬼敲门扰了几位大人睡眠不是?若是没有——”他一甩袖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微臣乃后学,才疏学浅,不敢当此大任,还望王爷收回成命。”

郑越沉默了好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吃准了我现在拿你没办法。”拍拍自己的腿站起来,“跟着。”

冉清桓做点头哈腰状跟了过去,眯下眼睛——郑越这人缺肺缺肝缺德,就是不缺心眼,把他过于强烈的控制欲隐藏得很好,在他手下干活的人,早就被他暗中查个底儿掉,而且及其善于平衡之术,这些小花招都是他将来以防万一要用的。

没过多久,燕祁那几个本来极不服气的老臣居然统一的力捧冉清桓。

燕祁史上最年轻的国相,全胜。

而后,和乐元年四月初八,正是芳菲开尽时,洪州羽林王吕延年手持南蜀八王伐京时私通上华奸臣的罪证,发兵南蜀,正是是这个不看也知道是扯淡的理由,打开了九州混战的局面,此后不久,未来的锦阳王妃的迎送亲队在西戎境内遭袭,燕祁与西戎之间,一触即发。

戚雪韵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作为一个堂而皇之的发兵理由——锦阳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以上的戏谑之语,是出自冉清桓还没见到戚雪韵之前的几句笑话。然而后人评说中,有一首词,叫人念及戚雪韵的一生,觉得再恰当不过——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也是冉清桓,一生之中亏欠得最多的那个人。

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惴惴地踏上一条前途未知的道路,然而上天还是优待她的,她即将有一个年轻而英俊无比的丈夫,即将入住南半个江山最为恢弘的锦阳王宫,成为万千人妒忌的对象。她可以期待,躲过了一场有预谋的暗算后,她安全到了锦阳,虽然没有见到青年王爷的面,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丈夫,为了她,发起了一次征战。

可惜既然被称为红颜,又怎么没想到那红颜大多薄命呢?

每个人都相信,薄命的人不会是自己,那些唏嘘,都是故事里外的声音,与己无干。

第十三章 中宵听人

戚雪韵到达锦阳的时候,与发兵四十万攻打西戎的郑越几乎擦肩而过,九太妃周可晴主持下,留守的官员接待了他们未来的王后。

冉清桓作为戏份很重的一个人,觉得头大无比。除了打发戚雪韵对他敬畏与好奇兼有的打量外,被夹在兰子羽和周可晴之间,怎是个郁闷了得。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郑越尽量不在两个人同时出场的情况下凑热闹了,这个逼人上梁山的任务现在光荣而艰巨地传给了他,锦阳王在他那设计下已经去了那个地方……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戚雪韵有些紧张,传说中贤良温柔的九太妃态度不咸不淡,眼角眉梢都挂着冷意,虽然礼数周到、进退得当,却是无论如何也让人生不起亲近之意。太傅兰子羽更是面无表情,对她只有恭敬却没有接纳,戚雪韵心里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有所失仪,气氛压抑得让她想逃。

冉清桓的名字她在北蜀的时候就听过了,一直以为是个面目狰狞的枭雄鹰狼之辈,心里有敬有畏,却谁知是个让人眼前几乎一亮的美少年,脸上总是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抱歉的微笑。

锦阳王未来的小王妃,被此一干人等惊悚到了。

夜宴才开始,冉清桓便借口身体不舒服遛了出去,径自到了锦阳大营。然后才想起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尹玉瑛被派去镇守缭城,方若蓠这天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巡城去了,齐皊卿闷得要死,对人的反应一般只有寒着脸、点头摇头,怎么逗都不肯多说几个字,偌大的一个军营也无趣起来。

冉清桓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着那些留守不当值的将士们就着夜色,难得放松片刻,围坐在火堆旁,一群一群,眉飞色舞,他站在阴影里,忽然便寂寥起来——当你没日没夜地做着什么事而心无旁骛的时候,是没空寂寥的,偶尔悠闲下来,却反倒无所适从。

正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季节,说起寂寞,总归伤于文人骚客的矫情,可是心里寡淡茫然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否则如此良辰如此夜,他又为何逃出了觥筹交错的夜宴,兀自躲在阴影中,执迷于远处的微末光亮呢?

总有些问题,是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的,就像樱飔那样,二十多年来始终闭目塞听,相信着只于自己臆想中存在的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了无牵挂的,只有这样,才有证据说,我活着,这是我的世界。

忽然一阵兵器相碰的声音吸引了冉清桓的注意力,回想起京州之行的路上与将士们的磕牙武斗,不由微微一笑,不知这会子又是谁的手痒痒了,在和同伴们过招。

偷偷遛过去,爬上一棵树,定睛一看才明白,不是武斗切磋,而是一个小头领样子的兵正在指导其余人武艺。那个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属于掉到人堆里怎么也找不出来的尘埃男,神色中却有种凛然的浩然大气,他们好一通练,冉清桓旁观者清,那个小头领似乎老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众人的不足之处,他皱皱眉——这人不简单,是谁?

过了半晌,大家伙都练得累了,便坐在一起收了兵器胡侃,小头领坐在一边笑,不多言语,结果不知怎么的,有一个将士说到新王妃的事,也就是这段对话,把已经要走的冉清桓留了下来,也成全了一个名将的一鸣惊人。

将士甲说道:“今日这夜宴怕是现在都没有结束,听说太妃太傅和丞相都到城门口去接了,排场大得很哪。”

将士乙说道:“你也不看看是谁要娶媳妇。”

将士甲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这王妃是个什么仙女下凡,有说是九州第一美女哪,我是没什么想法,只是盼着能看一眼,将来也有个说头。”

“什么仙女下凡,你不怕嫂子多想,嗯?”

“去你们的!”

“哎哎,不过我也听说这王妃了,漂亮的呀,让人看一眼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么你们说,咱王爷,大美人小美人的,多好看的没见过,怎么就能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一直不言语的小头领这时候才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怎么就迷得神魂颠倒了,王妃没来王爷就出征去了,都还没见过呢。”

“你咋知道没见过?说不定什么大典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叫王爷一直记挂到今天呢,没见过那王爷咋能娶她呢?李头啊,不是兄弟说你,你除了练武就是窝在哪念书,一点风情都不懂,将来谁要是嫁了你,那才叫倒霉呢!”

“胡说什么呢。”小头领一哂,也没有和这帮粗人继续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王爷不是那种人,这次名为西征,其实还说不定怎么回事呢。否则王爷那么深思熟虑的人,怎么能仅在锦阳留三千人?”

冉清桓听了微微一震,本来漫不经心想要离开的脚步立刻顿住了。

“王爷走了,不是把相爷留下了吗?头儿,你没听说过那相爷是神仙下凡,有他在,锦阳一个人不留都行啊!”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他京州的事情传出的几个离谱版本自己也有耳闻,就查说他腾云驾雾三头六臂了。

小头领垂下眼睛笑笑,没再说什么,话题很快转了开去。

他叫李野,在锦阳大营里做个芝麻大的小统领,阶级下士。天生神力,曾经长戟一柄独自挑过整个山寨的土匪,后天用功,也可说是熟读兵书,此番来投奔燕祁,原也抱着一番大作为的心情。

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对那几乎一夜成名身登相位的冉清桓,多少也是不服气的,只是出身好,恰好有机会面上领兵罢了,若真的坐在作战地图前比划比划,谁还能输给谁,也未可知。但是时间长了,却也释然了,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无数,他李野不过其中之一,况且这些日子以来,隐约猜到了了冉清桓的一些作为,心中倒也升起不少钦佩之意。

不过无论如何,他总是相信,老天是不会让金子无缘无故就被埋没的。

这天夜里,因为锦阳迎接未来的王妃,将士们逮着机会送了口气,他与一干人操练了一会,又坐在一起闲谈了一些,天色便已经很晚了,众人各自散了去休息。李野走回自己的帐子,才要进去,忽然惊觉,放松的神经骤然一紧,低喝一声:“什么人?”

一阵厉风袭来,出手的人看不出有多高的身手,招式却诡异地惊人,说不上什么气势,但是干净利落,就像是个有经验的杀手,可是……他有些奇怪,凌厉的风声里却没有杀气,战场上拼杀过无数次,这种生死间的感觉,早已灵敏如野兽,闪念间,李野一动不动,对于未知的事物,以不变应万变,何况,那个人还没有恶意。

果然,袭击他的人“咦”了一声,寒光从李野的脖子上掠过,一瞬间映得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那人的手指间夹着一个不足一寸的小刀,刀掠了过去,人也掠了过去,一个清澈的声音微微有些困惑:“你怎么不躲开?”

李野转过头去,虽然四下昏暗,有些看不出他穿着,但是确是云锦官袍是无疑的,应该没有人会穿着官袍大半夜出来当刺客吧?他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唐突,不知这位大人这是何意?”

来人弯起眼睛笑了:“眼力倒是好,你刚刚怎么不躲开?”

看不清他袍子上的花纹,李野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口,只得定下心神:“大人刀锋虽厉,却无杀意,我若躲开,想必大人还有后招,一动不如一静。”

“好。”偷袭不成功的人居然还很开心, “好一个一动不如一静,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李野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

点着了灯,李野才看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人——上好的云锦鹤绣,他心里一震,这是国相礼服——这无聊人正是冉清桓,刚才听这小统领一番话,心里的好奇心像做了云霄飞车一样彪起来,少不得来探探底细。

“末将先前不知是相爷,失礼之处,还望恕罪。”李野有些奇怪,大半夜的,这位大人不是应该主持王妃的夜宴么,怎么就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大营立了呢?他暗暗打量这个人,第一眼就觉得好看,尤其是在军中,极少能看到这么秀气精致的男子,这人应该是水边执卷拈花似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就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第二眼却看出他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举止下藏的不深的锐利,偶尔眼神里流过的光,就像是烈火粹成的名剑一般,寒冷而逼人。

“夜宴太闷了,我中途开了个小差,跑到大营里来遛遛,谁知看见了你们比划——别太拘谨,坐啊,对了,你是……”

“末将李野。”

冉清桓点点头,果然是个挺普通的名字:“这里不比朝堂,你我名字相称便好了。”燕祁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个小小下士,竟然是胸中别有沟壑,“我刚才听你说到王爷出征的事,似乎别有见地?特别来打听讨教了。”

“末将不敢曲解上意。”

“没关系,只是闲聊罢了,”冉清桓不依不饶,“你觉得,王爷为王妃遭劫的事西征是个借口?”

看来不说点什么,这位相爷是铁定不会罢休了,不过——这或许也是个契机,李野决定碰一碰,毕竟随口闲聊能被国相偶然听见并追问的好运,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调整了一下心绪,李野观察着冉清桓的神色谨慎开口道:“末将以为,不单单王妃是个借口,说不定此番西征也是个更大的借口。”

“怎么说?”冉清桓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灼灼地盯着李野。

“首先,据末将听闻,王爷励精图治,绝不是没见过红粉佳人,耽于颜色者,是决计不会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如此兴师动众,否则王爷怎会连未来王妃的面都不见一个,便匆匆出征?”

“那么不是为了美人,若是为我燕祁的颜面呢?你有没有想过北蜀的反应,若非如此,我们要怎么和戚王爷交待?顶着这盟友之名,又叫我们如何自处?”

李野毫不在意他口气咄咄逼人,侃侃而谈:“使队在西戎遭劫,无论如何,西戎都是要担当责任的,还要面对两个邻国的非难,末将相信,西戎的凤栖公还没有笨到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地步,而北蜀的交待,相爷必定更清楚,也绝不一定就是四十万大军和王爷亲征。”

“说下去。”

李野道声“是”,继续说道:“西戎与我燕祁和北蜀各自南北相邻,若是我们攻下了西戎,便已到北蜀边界了,北蜀的戚王爷纵是盟友也会心怀戚戚,到时以燕祁的树大招风,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正面的敌手,如果被人看准了这个关系存心离间,叫北蜀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局势就大大不妙了。况且西戎架在我们两国之间,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我若是王爷,一定不会先动它。”

冉清桓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李野对时局的透辟分析和高瞻远瞩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那么以你之见,王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野叹了口气:“这恕末将愚昧,还没想出。不过恐怕和王爷将相爷留在锦阳的原因。”

有隐瞒,这人还是很谨慎的:“什么原因?”

“相爷必定有其它的事情要配合王爷,末将相信,就算锦阳留人守着,那个人也绝不会是相爷,”李野顿了顿,“因为相爷是一杆枪,不是一面盾。”

冉清桓怔了怔,随即大笑出声:“好一个李野,竟然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恕我眼拙,叫你怀瑾握瑜却报国无门,若是你有意,”他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递给李野,“把这个给你们齐将军,告诉他你这个人我要了,明日未时,让他带你去姚大人那边核实身份——这也是惯例了,你家王爷多疑得很——然后找我。”

冉清桓走得和来得一样快,一切都恍然如梦,若不是手上的折扇和帐子里少年留下的新雪一般的清味,李野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枕黄粱。

他不是故意有所隐瞒,官员初始任职,或者破格提拔,都是要经过燕祁一个特殊机构审核的,就是冉清桓说的姚大人姚景源负责的礼司,如果自己有问题,绝对过不去那成了精的老头子一关,只是刚才面对那个人,他忽然就没有自信说出自己的推想。

原本认为南蜀与洪州交战在即,王爷是会假借西征之名对此有所动作,但是见到了冉清桓以后,他直觉,事情绝对不仅仅如此。

第十四章 困兽之斗

粱长鸣独立城头,兵临城下。

这确实是他始料不及的,岭东人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便径直逼到了西兽城下,这可是锦阳重地的南门户啊,倘一旦有闪失,则锦阳危矣。敌将是故荆公穆温的亲弟穆恭,又有“金杆枪”花弥做前导,“三眼先生”常书宴做谋士,此前不久,岭东军曾袭击过缭城,谁知竟意外的疲软,被尹玉瑛杀得溃不成军,明明只有两万人,当时锦阳大军还尚未离去,谁知如今突然冒出了传说中的十五万大军,这居然是声东击西之计。

粱长鸣应对未及,只得暂时高挂免战旗,苦思对策。问题是,岭东人怎么会提前就知道王爷西征的事,订了这个计划?莫非王妃在西戎遇袭的事,便是他们做的?想来西戎人应该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什么手脚,这样看来,许真的是被人嫁祸了,这一招,好像叫做——调虎离山。

心中掐算,信使已经派出,如无意外,四日便可到达锦阳,来回少说也要七八天,城中现有粮草,不知撑不撑得到过,就算撑得过,又不知岭东人是否会强行攻城。并且锦阳只有齐皊卿将军留守,虽说相爷也在,但就算他大罗神仙下凡,又能碾几颗钉?锦阳不可无守关者,即使能撑到援军来到,究竟援兵可以来多少,实在困难.

这大概算是锦阳到如今为止,经历的最大一次危机——

正这当儿,副将元平进帐来报,说是锦阳的粮草已到,粱长鸣吃了一惊:“信使才刚潜出,怎么来得这么快?”

元平耸耸肩:“不知道,押送的人拿着相爷的令牌,是个生面孔。”

粱长鸣颇为困惑:“只有粮草?替我传来。”

片刻,元平领着一人进帐,这人上前施礼:“末将李野参见粱将军。”

粱长鸣赶紧令他免礼:“相爷可有什么嘱咐没有?援军几时可到?统领押来了多少粮草?”

李野说道:“相爷说,待信使一到锦阳,大军即刻启程,请将军少安毋躁,切切不可率而迎敌。此番粮草足够大军用的。”

粱长鸣不解:“相爷既然早就料到岭东人偷袭,为什么不早派援军?是不是锦阳兵力吃紧?”

李野笑了笑,这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一笑间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味道:“将军不必忧心,冉相爷自有安排,只需将军闭关不出,若没有变故,一月之内,便可拿下岭东五城。”

粱长鸣自然知道冉清桓不会口出妄言,此时心下却也不免打鼓,王爷西征,此时正是锦阳内防空虚时,纵然他再厉害,又将怎么解去西兽之困?更别提一月之内拿下岭东五城。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不置一辞,只遣了李野回去复命。

他这变紧闭城门数日不战,花弥开始心急了:“不如我们派精兵死士来个夜袭,一举拿下西兽算了。”

“三眼先生”常书宴微哂,带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随之颤了几下:“花将军此言不可取,西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若是硬攻,损兵折将必不可少,而且郑越西征,锦阳必定内防空虚,西兽是锦阳南门户,此处非同小可,这一告急,冉清桓必亲自领兵来救。以我只见,冉清桓可用的兵力不超过五千,仓促间也只能摆摆空城计,大帅只需待他进入西兽,便可围城,等城内粮草耗尽,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还可得冉清桓,为主公除一大患。”

花弥瞪了他一眼,不吭气,穆恭皱眉:“冉清桓善诈,取之怕不易。”

常书宴哈哈一笑:“大帅怎地这般畏惧一个乳臭未干之子,纵他三头六臂,无兵可调、无将可遣,又可奈何?种种传言杜撰之色忒多,太言过其实,些许怪才小聪明,还能抵千军万马不成?”

穆恭想了想:“若真是这样……也罢,就依先生。”

不多日,岭东人果然等来了锦阳方面援军的消息。探子来报,说燕祁军已到距西兽大约一百里的地方,为首一人远看未着戎装,想必是冉清桓亲临。穆恭忙问:“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说道:“不过两三千。”

穆恭不放心,又追问:“粮草呢?”

“也极其有限。”

常书宴插嘴:“燕祁军有没有带些特别的东西?”

探子想了想,回道:“有,我看见他们没人拿了一个铜器,两边通口,一处小一处大,不知做何用处。”

常书宴了然地笑了笑:“大帅,这东西属下曾经见过,从小口一端发声,大口处听来可以放大数倍,传百里。看来冉清桓也不过如此,想以诈吓退我军,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在穆恭耳边小声说了什么。穆恭大喜,忙令布置下去,花弥与常书宴不和,这时候看他春风得意,自己又没什么更高的见地,只好忍气吞声。

粱长鸣坐在帐中,正在发愁,有人来报说丞相冉清桓亲临,不由得大喜,忙令人迎接,这边的计划也一一商议得当——

两军对垒,只待最后的判决。

一大清早,穆恭便率兵在城下叫阵,常书宴笑:“冉清桓肯定开关放桥,故作声势。”话音才落,就像是要证明他的话一样,只见吊桥放下,一队人马杀出来,为首的正是粱长鸣,四下啸声遍起,如同千军万马压境,穆恭坐骑一惊,手下将士都不由面带惧色,唯有常书宴神情自若,朗声说道:“诸位,莫要惊惶,只要稳住阵脚,倒要看看这小小西兽城内能有几个兵。”

约莫过了一刻,果然,燕祁军声势震人,却不见众兵出战,只有粱长鸣带着些残兵色厉内荏地叫阵。

穆恭冷哼一声:“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冉清桓也不过如此——诸将听令:与我拿下粱长鸣,赏金百两,拿下冉清桓,赏金千两,封将军。今日我们就到西兽城里喝那庆功的酒!”

随着一声令下,大军直压而来,只几个回合,粱长鸣便不敌,打马撤退,花弥不容他走,提刀就追,穆恭断喝一声:“攻城!”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挥师进了西兽城。然而等到常书宴也随着众将进了城以后,才感觉出不对,燕祁军一进了城,就连半个影子也找不到了,偌大的一个西兽,竟然如同空城一般,四下充斥着阵阵死气,岭东人一时都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忽然间,一缕琴音倾泻而下,与空城铠甲相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常书宴抬眼望去,城楼上,有一人衣如雪,嘴角含着一丝悲悯的笑意,十指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瑶琴,歌声波纹一样传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悲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来抵人间离别……”音色清冽低沉,颇有绕梁之意,恍若倾城。

常书宴心里警钟大作,失声道:“是计,快退!”

话音未落,西兽城门已经关上,那边杀进一支军队,为首的人身披甲胄,眉目之间却有种书生儒雅,可不正是那本该随了郑越西征的莫瞬华!又一阵喊杀声,岭东人骇然回首,从城里冒出一队人马,粱长鸣身后哪还有半个老弱残兵?!郑越坐在马背上,有条不紊地让人围了城,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闲适。

“马上琵琶关赛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坐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常书宴恨然抬头,正与冉清桓目光相接,冉清桓眸色淡淡,有种空洞的麻木,好像这天、这地、这人。竟无一个可入得他眼!

常书宴喝令弓箭手:“放箭!放箭!”

眼见利箭破空而来,冉清桓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仍然是轻拢慢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眼看即将要得手,常书宴心头一喜,但见冉清桓身边蓦地冲出一个人,其貌不扬,身长不过五尺,与浅吟低唱的美少年对比起来显得十分滑稽,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敢笑,那无名人士手执一长戟,好似随意挥档,便把众箭挡在了冉清桓三尺之外!

粱长鸣看得分明,那执戟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秘密押送粮草的李野,依稀记得这人谈笑间大气从容,想不到是这种高人!待他回过神儿来时,见莫瞬华已经和穆军对上了,忙打马上前,正迎上了发了狠般冲上来的花弥。

短兵相接!

道是“穷寇莫追”,眼前花弥虽然不算是穷寇,却也差不多了。岭东与燕祁一向不合,故荆公几乎可以料定,郑越料理完了西戎,下一个绝对就是自己了,因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眼看着西兽已成探囊取物,却忽遭横事,怎不叫他将两眼煞红。

来时立了军令状,穆恭与故荆公是亲兄弟,毕竟一奶同胞,可是自己不同,这一战于他花弥,要么赢,要么死。

花弥在军中早有威名,力可扛千钧之鼎,枪可挡百千的兵,粱长鸣与他兵器一撞便是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了手去,当下轻夹马腹向旁边一退,四面的士卒立即涌上,花弥瞠目欲裂、怒发冲冠,金枪横扫,顷刻间血肉飞溅的卢马下,众人一时近身不得。

粱长鸣正努力找他空门,忽听城楼上琴声一变,“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的激越换了幽幽怨怨的空闺悲切,非但没被喊杀声压下去,反倒愈加清楚,声声钻入人耳,那人唱到:“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花弥听到歌声心中轰然巨震,想他投身故荆公穆温门下十五载,可不也正如那团扇一般——庆升平朝堂内群小并进,风烟起却又把征令送到花门——至今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一丝不忠之心,却始终不得重用,便是如今一役,也只作前导先锋,功劳仍是主将把持,况且穆恭素来妒忌他威武,不肯听他只言片语,只一味宠幸那山羊胡子的糟朽老儿!到这,花弥不由悲从心来,金枪一顿,粱长鸣等的就是这时,轻叱一声长剑好像劈开空气的活物,咬向花弥咽喉——

李野在城楼上的高喝适时传来:“梁将军,且慢伤他性命!花弥,相爷念你忠勇,给你个机会,若你肯降我燕祁,非但保你不死,还可令你将位仍在!你可愿意?”

花弥看看眼前冷森森的剑光,长叹一声:“罢了!”

李野喝道:“花弥!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花弥弃了金枪,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下:“败兵之将花弥,降……”

粱长鸣振臂一呼:“敌将降了!敌将降了!”

这一声在岭东军里可算平地起波澜,哗然四起,岭东士卒中有不少最敬花弥,一听他降了,立刻乱作一团。

那边穆恭不敌莫瞬华,已露败相,听到粱长鸣呼声,心中大骇,无心恋战,眼光四处乱瞟,想要趁机脱逃,莫瞬华冷笑一声:“还真是自古纨绔少伟男,穆家小鬼,你先吃我一鞭!”穆恭慌张下险些掉下马来,燕祁人刀剑并上,不消片刻便将他剁成了肉酱。岭东早就别被郑越耍猴似的冲撞得七零八落,弓箭手也无暇对城上人射箭。

李野闲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一边倒的战事,忽而苦笑:“末将自诩精通兵法,武功超群,今日得见相爷和诸将,方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秋水河伯,徒徒贻笑大方罢了。”

冉清桓勾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停下手指:“李统领不必自谦,我们一时失察,叫你在大营之中埋没许久,倒是应该请你多多包涵。”

李野摇摇头:“末将何才之有?到现在仍然不清楚,本该在西戎的王爷他们怎么会突然返回,莫非是相爷早就料到西兽有此一役?”

冉清桓微微挑起嘴角:“说不上早料到,只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罢了。岭东和我燕祁的交界处地形复杂,山岭丛生,一直是两国的心病,我们和北蜀结盟,洪州对南蜀动手,故荆公也应该等不及了,所以偷袭我缭城。”他顿了一下,“可是出兵只有两万人,顷刻便被玉瑛打散了,按说锦阳现在正准备着王爷大婚,岭东人挑衅又成了见怪不怪的事,应该没有人注意才对,可是若真的是简简单单的挑衅,穆温绝不会派自己的亲生弟弟做帅,问题就在这里了。而这个时候,使队在西戎遇劫这件事,便成了另一个契机,我料那穆恭必去岭东五城借兵,想趁我内防空虚时速战速决,一直打到锦阳。”

李野望向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钦佩:“原来那往西的队伍本就是障眼法,大军早就伏在岭东边境了!军师趁穆军尚未扎好营之时暗送粮草入城,再自带两千残兵,只诱敌深入,要瓮中捉鳖?那么末将还没见着的王爷是否已经趁虚突进五城了?放出话来要西征,也让西戎人自知理亏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好一出声东击西、无中生有啊——末将佩服。”

冉清桓笑笑,低声道句“谬赞”,神情却是别有种倨傲,但这种倨傲丝毫不让人反感,李野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再怎么样的表情,自己也会心悦诚服。

第十五章 惊魂

三日后,捷报传来,埋伏已久的余彻拿下了岭东五城,从此长恨山脉,正式归入了燕祁的版图。

李野破格封将军,与余彻莫瞬华等同列,三人分兵三路,直入故荆。

五城一失,岭东门户大开,南方已而成了定局,另一方,兰子羽暗中和西戎讲和成功,双方联手,给北蜀王戚闊宇呈上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闵州人的栽赃,戚闊宇正好就坡下驴,开始了和闵州的半带威胁的交涉。

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锦阳大婚不能误了日子,冉清桓已经准备陪自家王爷回去了,正趴在桌案上小睡,郑越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寒风立刻毫不怜惜地把冉清桓吹醒,扰人清梦的锦阳王自怀中掏给冉清桓一打东西:“太傅让人送来的,你看看。”

冉清桓随时掌控着三路军,一直都没休息好,迷迷糊糊地接过来,眼睛半睁不睁:“……嗯,什么东西……哦,洪州和南蜀战报,老大,你的情报部门挺强大的。”

“洪州和南蜀的情况都在这了。闵州的姚夜琪没有插手的意思,这么看来,吕延年吞掉南蜀是迟早的事。”郑越忽然觉得这个迷迷糊糊的冉清桓比他醒着精明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可惜,此人朦胧状态转化系统也非常强大,“姚夜琪是怕吕延年针对他,主动示好吧?”冉清桓没多久就清醒了,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手上的东西,撇撇嘴,“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么?猪脑子。”

郑越淡淡地应道:“志大才疏,他如果不蠢,怎么会做出伏击使队来挑拨离间这种事?”

冉清桓随口问:“查出来了?是闵州人?”

“嗯,本来我想着他既然能够夺下闵州的大权,多少也会有点能耐,这么看来,恐怕当初也是明锐搅和的比较多。想靠这点手段挑拨离间,坏我大计,也实在是好笑了些,再者说,真的要出手,也轮不上他和我争——刚好给了你这狐狸拿下岭东的借口。”

“是给了你借口,”冉清桓语重心长,“老大,做人要厚道。”

忽然,他越看越不对:“等等,这里有问题。”

“你也看出来了。”

“洪州的国力兵力自是比南蜀强,可也没道理这个地方刚刚开战就是这种一边倒的局面,现在南蜀节节败退,简直就是被洪州压着打,通常这只能是一种情况,南蜀出了内奸。”

“你看呢?”

“是这个人……”冉清桓沉吟了一会,食指在一个名字下划了一道线,“黎殇。”

“直觉?”

“不,桩桩件件综合下来,十有八九是他——”冉清桓皱皱眉,“明锐是白痴么?在他眼皮底下做的这么明显他居然看不出来?”

“还有,你觉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人能身居高位地在南蜀隐藏了这么多年突然出手手法却这样低劣?”郑越问。

“我想不出。”冉清桓叹了口气,“我看来,他简直就是在找死。”

“樱飔!”郑越一声召唤,少女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这丫头的轻功实在是炉火纯青。

“去查查这个人,如果确认他是洪州放在南蜀的钉子,就杀了。”

“哦。”樱飔领命下去,没有半分质疑,冉清桓暗暗赞叹,这就是专业素质了。

“我们忙,让吕延年闲着,岂不是会很麻烦?”郑越唯恐天下不乱,站起身来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准备回去了,天可是真凉下来了,出来的时候还是烈日当头呢,转眼都快看见雪花了。”

“哎,相爷,王妃漂不漂亮啊?”不得不说,郑越的谨慎实在让人咂舌,岭东就算完全拿下了,只剩下收尾的一些事情,郑越和冉清桓只带着百十来个侍卫,悄无声息地便踏上了回锦阳饿路,几天走下来,冉清桓和这帮侍卫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勾肩搭背随便说笑的地步了。

“漂亮,”冉清桓回想起那个羞羞答答文文弱弱的小王妃,不由赞叹了一声,“花为貌,玉为骨,月为神,秋水为姿。”

这个侍卫叫王小忠,还是个新兵蛋子,听得眼都直了:“妈耶,您怎么那么多词啊?”

“唉唉,”冉清桓压低声音,“你家王爷真是美啊,你看走马都和平时不一样吧。”

郑越这时偏巧回过头来,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反正冉清桓觉得自己被若有若无地瞪了一眼,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真好,”王小忠露出向往的神色,“这次回家,我也能娶亲了。”

“啊?真的啊,恭喜恭喜。”冉清桓没大没小地抱拳作揖,“到时候我可得去讨杯喜酒喝。”

“相爷要是肯赏光,那真是小的家蓬荜生辉了。”王小忠笑弯了眼,几天下来,早知道这位大人没溜,便没了那么多规矩,话也多了起来,“我不是从军的料子,武功一直没练好,王爷开恩让我当个侍卫,就算是混出来了,还得感谢我娘,当年要不是我娘非让我娶一个姓张的女子,我也不会离家从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从。”冉清桓眨着眼睛,“是不是那个人长得特别没有公德心啊?”

王小忠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叫“长得没有公德心”,咧开嘴笑起来,“别瞎说,长得可好的哪,媒人都快把她家门槛踩破了,就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心里有人。”王小忠脸色微微有点泛红,但仍然大胆地说了出来,“不怕相爷笑话,她是我们对街的,从小一块玩大的,我早就答应娶她了,可是我娘不同意,嫌她家里穷,嫌她长得不俏,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要娶她。”

冉清桓忽然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静静地望着这个勇敢的年轻人。

王小忠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得像星星一样,没有感觉到冉清桓的沉默,兀自沉浸在幸福里:“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她不好,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比她好看,就算全天下的美人都排成一排叫我选,我也绝对要她,别人再美再有钱,那是别人,她不一样,她是我心里的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你娘同意了么?”

王小忠羞涩地笑起来:“我娘拗不过我们,答应这次回家就让我们成亲。我跟她说,只要我王小忠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对她好,绝对没人再敢欺负她!”

冉清桓看着他认真无比的表情,有一瞬间,就那么呆住了。仿佛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凤瑾带着还是半大孩子的他走过公园,看见了一对对浓情蜜意的情侣,常年带着吸谑的嘴角忽地便染上了霜华意,他说:“清桓啊,将来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千万不要犹豫,弃了你天命师的身份,与那人做一双凡间鸳鸯吧。”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对了,好像是习惯地顶了一句:“你不是当年放弃了我师母她老人家,这会儿后悔了才这么劝我的吧?不过老头你放心吧,我天生就冷血无情,不会喜欢什么人喜欢到那种非卿不娶的地步的。”

凤瑾没有抬杠,只是笑笑:“无情人必定是极知情懂情的,你懂么?”

“我当然……”

“你、懂、个、屁。”凤瑾漂亮的嘴唇微启,吐出四个不雅的字,“要知道了情的酸甜苦辣,历尽了百世百劫,忘了喜怒哀乐,没了爱憎贪痴,去了六根绝了生趣,已不再算为人——他才真正无情。你小屁孩儿,不要在这里为赋新辞强说愁。”

没错,那个时候,凤瑾的目光就和现在的王小忠一样认真,认真地叫人无所适从。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心里忽然就感慨了起来,有几分寂寥,就像这天上人间,唯有自己是孤单一人的,天将晚,日已沉。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燕祁南部多山,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找那小桥流水人家是不可能的了,所幸众人都是惯了沙场征战的,偶尔露宿倒也没什么问题,连帐子都随身带着。

“樱飔那边好久都没有回音了,”郑越翻了翻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有那么难么?黎殇——我们都觉得这人明显就是洪州的内线,明锐却把他摆在那么位高权重的位子上,还有,黎殇既然在南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吕延年又凭什么相信他对洪州的忠诚?这都是我还没有想明白的事。”

用过了晚饭,郑越也不闲着,拖着躲在帐子里仔细研究那一堆不知道打哪来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冉清桓聊着。

冉清桓奔波了一天,觉得自己两个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字迹跳到眼里都好像会跳舞一样,飘来飘去,郑越同志真不愧是领导,精神头足的跟什么似的。

“嗯……”他托着下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一直都睡不醒?”郑越抬头看了他一眼,啼笑皆非,“醒醒哎,人家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压榨臣子了呢。”

“你这是□裸的压榨和剥削,”冉清桓哼了一声,“事儿那么多,工资那么低……我要跳槽!”

“什么是工资?”郑越这丫估计实在是精神得睡不着,拖人聊天。

“工资就是薪水,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嗯……俸禄。”

“我们说的?”郑越狡猾狡猾地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已经困得口齿不清了,心怀不轨地把暖炉往他那边推推,“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好人……”冉清桓不上当,虽然困得不行了,警觉性还是有的,闻言有气无力地抬头瞪了郑越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大,我真困得不行了,你放我回去吧,明天睡醒了当牛做马报答你……”

郑越笑一笑才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凛,猛地把冉清桓扑倒,一支箭擦着他的脊背扎在了地上。

外面侍卫一声“什么人”已经喝出口,来人却不答话,转眼间已杀声骤起。

郑越拧紧了眉,扶起冉清桓,嘱咐道:“在里面等着,小心点,我出去看一眼。”冉清桓翻了翻眼睛,在郑越诧异的目光下从怀里摸出一把长刀,对着郑越挑衅似的一笑,少年的桀骜蓦地让人眼前一亮——

这人,还真是千变万化,身怀脸谱八百张。

冉清桓才出了帐子,刀剑便劈头盖脸地像他招呼过来,那些蒙面的刺客拼了自己的后背给对手也要杀了他一般,冉清桓目光一闪,这是谁派来的死士,好像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身体已经本能反应地贴上去,那些人含着内力的压下来,他是架不住的,只有出其不意,武学一道,唯快不破。

蒙面人没想到他不退反进,正要收着,却忽然觉得脖颈一凉,鲜血在各种意味不同的目光下喷洒在月色里,白日里嬉笑的翩翩公子,蓦地变成了黑暗中的狼。这样的刀,众人看得分明,不像是武功,更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夺命刀!

背后风声又起,冉清桓方要回头,一把佩剑却为他挡了下来,郑越的声音传过来:“好利落的刀法,背后交给你了。”一句话竟把冉清桓的眼角说得热了起来,十分不合时宜的,这一刻,他来到这世界一年半多以后,第一次有了融进去的感觉,再不是事不关己地冷冷旁观,而是真真正正地有了活着的感觉,只因有人说——背后交给你了。

原来自己也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心无情,凤瑾那句“你懂个屁”,也居然这么有道理!

冉清桓并不缺乏实战经验,从前和凤瑾捕捉邪灵妖物时,这种规模的恶战也不少,但那时自己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凤瑾自然是不用他管的,而且通常是速战速决,现在却不行,他有同伴,他缺少的是气力。

渐渐觉得有些辛苦,这场战斗,整整打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地上横七竖八躺得都是尸体,有对方的,也有自己人的。冉清桓吁了口气,软软地跪下来。郑越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受伤了?”

冉清桓摇摇头,嘴唇泛白,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没事,有点累,你还好吧?”

郑越拈起他的手腕,皱着眉把了一下,冉清桓的脉象很弱,还有些零乱,他迟疑了一下:“你其实练过功夫的吧?但是内息这么虚浮……是受伤还是中毒……”

这人想象力不是一般的丰富,先是显现出同人男的天分,现在又有点狗血武侠作者的意思,冉清桓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不骗你,我不曾练过,只是一些外家刀枪拳脚功夫,防身用的。”因为防的不是人,反映自然快一些,身手自然好一些。

“乱来!”郑越让他靠在一棵树上,忍不住训斥了一句,看了看他发白的脸色,终究也没说出什么重话来,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先歇着,我看看伤亡去。”

冉清桓点点头,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嗯,差不多是年前最后一次更文了,么存稿啦^^给亲们拜年咯~~

第十六章 夜奔

“我们会突然返回锦阳,不算是临时决定的,锦阳王怎么也不会误了婚期,但是就算对方能算出我们的时间,如果我们高调带兵护驾,这几十个刺客也根本不够看。”冉清桓面无表情地整理着一个死者的衣服仪容,这人叫林英,儿子今年十九岁,前些天烤鱼的时候长辈一样地帮冉清桓挑过鱼刺,现在,他的胸腹被人生生地剖了开,内脏流了一地,“所以,此人要么知道我们的路线计划,要么及其熟悉你。”

郑越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发现了眼前这人的稚嫩,冉清桓的身体还处在少年和青年之间,有种特别的纤细,然而很长时间以来,令人老是忽略了他还充其量只是个少年,算不得真正的长成男人,甚至没有加冠——若是个小富小贵人家的孩子,还在承欢父母膝下,偶尔因为闯些小祸挨顿板子,可是他已经站在同伴的尸体面前,近乎苛刻地整理着他们的遗容,然后,冷静地分析时局和事因。

没有等郑越的回答,冉清桓半垂了眼睑,继续自顾自地说:“可是无论是哪方面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真的是有内奸,这人要么很熟悉你,要么身居高位……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动手?为的是什么?岭东的话不可能现在才动手,黄花菜都该凉了;闵州?不是我看不起姚夜琪,他不像是能隐忍这么久的人;北蜀那老头,不能做这么赔本的生意,女儿刚送过来就杀女婿,泠州没有理由……南蜀和洪州现在正打着,西戎么……”

“这次是我托大了。”郑越打断他自言自语,沉静而清淡,“知道的人有你我,李野,瞬华,长鸣,余彻……樱飔那边我已经捎了信过去,但是应该还没有传到她手里。”

“间谍战打得还真是热闹。”冉清桓站起来,目送着几个侍卫把尸体一具一具地安葬下去,“这些兄弟们的账,我会、原原本本地讨、回、来。”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即使是在九太妃那里哄着几个女孩的时候都没用过这么柔的声音,仿佛是在情人耳边的呢喃,夹着相思的附骨之毒。

郑越牵过马来,说道:“上路吧,只怕这一路是不能善了。”

被他一语成偈——

三天后,一百五十个侍卫只剩下了十二个人。

那钩子夹着风声过来的时候,王小忠已经避无可避,他闭上眼睛,有些绝望地等着最后的结局,忽然颈后一紧,被人硬生生扯得转了个圈,一声脆响如裂帛,王小忠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冉清桓中气十足地喝斥:“你不会躲啊,闭什么眼?!油梭子发白——短炼!”

他低下头,地上星星点点几滴血迹,从冉清桓的衣角滴落,土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王小忠嘴唇哆嗦了一下:“相爷……”

冉清桓解决了持钩的人,回头一看王小忠:“大哥,求你了,这个时候别进入自杀模式啊!”

剩下的侍卫要么都是精英级别的,要么和王小忠一样人品爆棚,这一批的刺客很快被解决了,敌方损失了二十五人,我方死伤两人,算是不得了的战果了,冉清桓略微扫视了一眼,苦笑着松了口气,这一松气可不要紧,一阵剧痛从前胸上经过阻塞的神经传导到大脑里,冉清桓眉头一皱,差点痛呼出声,只觉得有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他,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声音和视野却都不仗义地其他而去。身后接住他的怀抱体温偏低,坚硬的肌肉硌着他的肩胛骨,不舒服得很,冉清桓最后一个念头是——郑越这家伙看起来身材匀称,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施瓦辛格……

“王爷。”

郑越一抬头,是个年轻侍卫,叫什么小忠的,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什么事?”

冉清桓胸口一直拉到小腹的一道伤口着实吓了众人一跳,翻开的皮肉隐隐透出下面的肋骨,幸而他闪得快,没有伤到脏器,可是连日奔波也够他喝一壶的,伤口止了血半晌也不见苏醒的趋势,郑越几乎怀疑他借机补眠了,无奈只得把这人带到自己的马上,一路尽量平稳行进,他看看靠在怀里呼吸清浅的人,忍不住摇头感叹,这可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有和锦阳王共乘一骑殊荣的,本以为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谁知道是个一身血肉模糊骨头拉碴硌得他浑身难受的男人。

王小忠顺着他的目光,不禁有些激动:“相爷的伤、相爷的伤是替属下受的,属下……”

郑越皱皱眉,多少有些不赞同冉清桓的做法,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人平时精明厉害得紧,怎么连主次关系都分不清楚,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就不是锦阳王了,他只是点点头,安慰道:“大家都是兄弟,他救你可不是让你自责的,要好好活着好好干,也算不辜负他,嗯?”

“是,属下……”王小忠低下头,眼泪差点掉出来,忍了再忍,才说道:“王爷,属下的舅家不是锦阳城里的人,过了前边那座山,再走上三十几里就到了他的家乡怀优镇了,那离锦阳不远,可以联系到官家,也就安全了。”

“三十几里?”郑越想了想,看了一眼周遭,“不对吧,孤记得怀优镇地处锦阳城郊,距此至少还有四五天的路程……”

“王爷稍等。”王小忠从身上摸出一张锦帕,上面竟工工整整地绣了一张地图,“那山脚下有一个湖,叫做子规湖,其实是蓼水的末支,子规湖底靠着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洞,憋住一口气从那里穿过去,再上岸就是一条近路,王爷千万把这图收好了。”

郑越迟疑着用拉缰绳的手接过来:“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王小忠叹了口气:“属下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跟一个姑娘私奔,被家里人追得狠了,曾经想过跳河殉情,谁知误打误撞地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她为了纪念,便把那里的路绣在这帕子上,算是定情信物,用完后,还望王爷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替我交还给她……”

“这是什么话?”郑越低低地喝斥了一句。

“王爷,哥儿几个商量过了,若是普通情况,我们给您当侍卫,可真遇着这样的杀手,我们纯粹就成了王爷的累赘,还连累相爷受伤。若咱们能就此安安稳稳地回去,那是佛爷保佑,若是再有刺客,二位只管按着这路子走,我们兄弟几个就算拼了命也会拖住他们,过了那子规湖,没多远就是锦阳禁军大营,就算是到了家了,他们不敢再设埋伏,回了锦阳,把那帕子给黄家的玉儿,给她留个念想儿,叫她找个好人家。告诉我娘属下是因为什么死的,不丢了老王家的人。”

“王爷,属下们知道您仁义,”几个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上前来,“可是燕祁的大业还等着您呢,您万万要保重!”

“王爷,您可能不记得了,属下的命是您救的,现在还给您也是天经地义!”

“王爷,属下一家是逃荒来的,到了这里,就剩下属下一个人啦,没爹没妈,死了也算不得不肖,就为了您一句‘将来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像锦阳一样富足’,让属下死上一百次也值得!”

“王爷,相爷这伤经不起再有波折了,您不为自己也为相爷啊!”

“王爷,大局……”

依郑越的性格,本来是正有此意的,堂堂锦阳王本来就不可能如冉清桓一样拿他们当自家兄弟,但是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竟凭空生出了几分凄怆意味,怀里的人像是没有重量一样,他不顾身份地替这些注定做主子替死鬼的侍卫挡下攻击,满是同生共死的意味,就像是个天生的将兵之人,能激发出人心中最后一滴热血,这些人掏心挖肺心甘情愿地赴死,其中不少原因,恐怕是为了他吧——见他出神,王小忠以为是郑越犹豫:“王爷,别推了,别吵醒了相爷。这事不到最后不要被相爷知道,到时候,他若不走,属下就算僭越也打晕他!”

郑越闭了闭眼睛,一字一顿道:“列位尽管放心,孤若回得锦阳,定保你们全家老小一生荣华无忧。”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是孤计算不周,连累你们了。”

锦阳王亲口承诺,之后又是昭然的歉意,一条命等于买了全家的幸福,几个侍卫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决绝。

入了夜,冉清桓觉得冷了,动了动,睁开眼睛,似乎好久才回过神来:“……郑越?”

他眼睛里满是水汽,郑越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心里忍不住赞叹——原来没留神过,这张脸竟然这么精致耐看。

“多久了?”冉清桓一手扶着郑越的胳膊坐正,不小心抻到胸口疼得“嘶”了一声,低头一看,“真像传说中的木乃伊。”

“像什么?”

“番邦话,就是干尸。”冉清桓撇撇嘴,“娘的,敢在老子身上开刀。”

“挺精神的么,”郑越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的,那么长的一个口子,被开水烫了的猪都该知道哼哼了。”

冉清桓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郑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怎么都那么不传统,以前倒是没发现这大尾巴狼说话这么损。

只听超水平发挥的郑越又道:“你说那刺客怎么不再使点劲要么胳膊再长点呢?就说你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这下水收拾收拾说不定也能炖一锅的。”

听得冉清桓一身鸡皮疙瘩:“我得罪你啦?成心恶心人!”

“我费了多大人力物力才把你骗过来干活的,你就是想撂挑子也不能现在撂,起码得把工期干满,”郑越说得四平八稳,一个字一个字慢条斯理极端欠抽,“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不答应你就上赶着挨打,这不对。”

冉清桓瞄了一眼郑越,有点奇怪,锦阳王向来和风细雨力求做到把人买了还能替他数钱,什么时候这么夹枪带棒了,一副明显是压着火的表情。郑越也不知道怎么了,打从他受伤开始就有点气不顺,本来像暗损几句自己消消这被人出卖的火气,谁知道越说火气反而越大了。

“你……是不是吃错……”不明所以的冉清桓差点祸从口出铸成大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郑越听到“吃错药了”四个字的时候就不是小火慢炖地指桑骂槐了,幸好那些刺客们极有眼力见儿地出现了,几把明晃晃的刀映着才上柳梢的月光生猛地冲杀过来,马儿受惊,险些失了前蹄。

郑越一把把他按进怀里滚下马背,一把牛毛一样的小针从他们头上射过去,夜色里闪着幽兰的光,旁边已经响起了惨叫。

冉清桓眉毛倏地一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郑越,龙吟一声长刀已出鞘,近身过来的黑衣人剑尖堪堪触到了他左肩,他不躲不闪,竟是只攻不守的打法。郑越吃了一惊,一探手把他拽退了好几步,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吼道:“你疯了?!”

第十七章 浮生梦魇

冉清桓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没有半分惊慌:“我们一共有十三个人,对方大约有十八九,实力相对差不多,但是如果没猜错,刚才打暗器的人却不在明面上,我虽然自己身手一般,但也看得出那个人的水准,就算是精力充沛身上完好,我也不会是对手,估计你可以一试。现在情况太危险,他们有明有暗,所以要速战速决。”

郑越吼道:“那也用不着你拼命!”一抬手将一个刺客砍成两段,估计是气得不清,也是不要命的招式。

王小忠此时靠了过来,身上血迹斑斑:“王爷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越,”冉清桓手中刀好似化作了一片银光,越发衬的他沉静如深井的瞳孔,“向我右手边走,那是上风口,他们不会在那埋伏,然后超野路进山,记着近水,以你的武功,应该没问题,这里有我们挡着,趁黑快走。”

“相爷!”

“清桓!”

“郑越你他妈的还不给老子快滚!”冉清桓手臂上添了一道伤口,他咬咬牙,总算拿住了刀。

郑越冷下脸,提剑冲在他身边:“你说得倒是轻松,就算活着回去,我怎么跟九太妃交代。”

“你是不是睡傻了?!听着,燕祁没谁都行,没你郑越不行,赶紧给我离开,答应我以后九年之内拿下这天下,否则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走!”

王小忠喝道:“相爷你和王爷快走,弟兄们死在这也值了!”

“滚!老子这辈子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干过丢下自己兄弟的事!”与看上去的瘦弱不同,这人挡在所有人面前的样子只让人念及一个词——伟岸,他绝不是武功最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车轮一样的持久战,明明自己就是强弩之末,那个身影,却蓦地叫人觉得安全、可以依赖。

冉清桓身后,王小忠一狠心,鼓起勇气,道声“得罪”,一个手刀砍在冉清桓的后颈上——那持刀而立的身影永远不会防备身后的人,长刀“呛啷”落地,郑越忙接住他。

王小忠一推郑越:“快,王爷,事不宜迟!”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抱拳,打横抱起冉清桓,飞身跨上最近的一匹马,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身上:“驾!”

一边树林里一人身形突然暴起,便要追去,学艺不精的小侍卫大喝一声,全力刺出一剑,没有花哨,不成路数,却教那人不敢大意,黑衣人向后一闪,出手如电擒住王小忠拿剑的手,再一抬眼,郑越的马已经快看不见了,他不由恼怒,伸手抓住这碍事人的咽喉,手指一缩,王小忠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顷刻便被捏碎了。

黑衣人再没有看他,哼了声,向着郑越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王小忠大睁着双眼,向着前方努力地伸出手,身体剧烈地抽搐,终于不动了——

击鼓于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玉儿,若有来生,我与你,定要,长相厮守——

==============================================================================

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一岁?五个月?灰色调的大大的院落,神色清冷各自来去的人,满目爱怜的少女,还有许许多多模糊不清的事情,然后生硬地转了天地,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时,便是那满眼人情冷暖的孤儿院。其实心里一直以来都是明白的,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开心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不会哭,任眼前走过形形色色的过往。人们的目光,好像都是从一开始的惊讶、喜欢渐渐到恐惧、厌恶——一个娃娃一样的孩子,据说好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那一天开始便安静得不像活物,六年来,不哭不笑。

那些年,是不是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呢?直到他的出现……就像是,找到了同类的感觉,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啊。”

仿佛是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如春风一夜,刹那姹紫嫣红。凤瑾说,你可以看到,却不能看破,你可以走进,却不能陷进。这九天的神魔都自称能够洞彻前世今生,千秋万世,可是这世间事、红尘事,又有哪个是有那根源始末的呢?总是兜转不休,盘根错节,一朝陷了进去,便再走不脱轮回,再得不了自由,百般挣扎,也成了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

冉清桓朦胧中眼前划过了以前的每桩每件,却都面孔模糊,恰似已隔了前生彼岸,遥遥地,再不归来——

这是不是就叫做:世事一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却原来,都是虚妄。

郑越略微松了口气,冉清桓猜得没有错,追杀他们的人正是杀手榜上排行第三的“鬼夜哭”宋若兮,否则堂堂锦阳王也不会那么狼狈——上衣几乎全毁,肩上用了一天一宿才把插进皮肉里的牛毛针都逼了出去,幸亏事前服下了宫中秘制的解毒良药,否则外伤加上中毒,就真是在劫难逃了。

拾掇好了自己,郑越把了把冉清桓的脉,还是那样,脉象平稳,只是稍稍弱了些,整个人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不由皱皱眉,冉清桓一旦失去意识,好像特别不容易醒来这让他本来就不是很强的存在感更弱了些,也许有一天,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他的身体也突然这么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人却再也不回来。

郑越的胸口,不明原因地感到了一丝细细的疼。

“关兄弟?”

小柴门被人轻敲了几下,郑越一挥手,散落的牛毛针便都不见了。山里总是会有那么一两家猎户的,这也就成了迷路受伤人的落脚地。

郑越开了门:“雷大叔,快请进。”

雷龙手上拿着几件粗布的衣服进了屋,瞟了一眼冉清桓:“怎么,你弟弟还没醒?”

“家弟身体不好,这番又受了惊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实在麻烦您老了。对了,您这是……”

“我看你的衣服都破了,拿了几件我儿子的给你换上,也没什么像样的,你不要嫌弃才好。他要是还在世上啊,只怕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哪!”

“多谢雷大叔。”郑越点点头,也没多客套,伸手接过。

“谢什么,谁还每个难处哪?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不是什么普通人,雷老儿见得多了,也见得惯了,我也不问。你们能来一趟,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只盼着你们日后能平安了。”

郑越不愿意多说,只淡淡称是。

谁知道这雷龙大概是年岁大了,嘴碎得很,丝毫没注意到他不愿多说,自顾自地道:“这些年啊,除了受伤迷路的,还尽有私奔出来的年轻娃儿们误打误撞到我这里,什么样儿的都有,最稀奇的一对儿,居然是涉水过来的,全身都湿透了。”

“涉水?子规湖那边有人家?”郑越神色闪了闪。

“哪有什么人家,说来你都不信,就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两个娃儿说啊,山壁上有个洞,从水里穿过去,就离城里不远了,我可是没试过,每回进城都是翻山越岭,得走上十天半月呢。”

“这倒是稀奇。”锦阳王脸上一抹厉色稍纵即逝。

“可不?行了,你休息吧,夜里小心别贪凉受了寒。休息吧,休息。”雷龙笑呵呵地摆摆手,转身走出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定住了脚步。

郑越温和的表情早已消失,眼睛里流泻出冷冷的光,雷龙的胸口处,冒出了一点剑尖,红色迅速地晕开。郑越哼了一声:“雷大叔,你的嘴可太没个把门的了,还是闭上安全些。”雷龙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在郑越拔出剑以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郑越还剑入鞘,弯下腰去抬雷龙的尸体,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冉清桓,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地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正注视着他。郑越手脚顿了顿,然后继续手上的事——将雷龙的尸体抬出去处理掉,又回来弄干净地上的血迹。

待得一切都妥当了,郑越这才回到屋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冉清桓手里,后者声音哑哑地道声谢,接过去,没有提多余的话。

屋子里寂静得尴尬,郑越想了想:“你昏迷了好几天,饿么?”

冉清桓摇头。

“不饿也多少吃些吧,”他站起来,“我去厨房看看,你自己仔细别乱动碰坏了伤口。”

冉清桓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出去,眯起眼睛,雷龙的魂魄在门口,与郑越错身而过,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徒劳地弹开,锦阳王是真命天子,有紫薇护体,老人瞠目欲裂,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徒劳地嘶吼着。

帝王啊,果然是踩着无数无辜人民的骸骨而生的。他努力撑起身体,盘膝坐好,回忆起印象模糊的超度——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罪孽又该是算到谁的头上呢?凤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肖兆重生,就算他重生了,能怎么样呢?血流成海?尸骨成山么?可是这一切,和我们现在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南无咕噜贝 南无布达亚 南无达尔玛亚 南无僧格亚。

虽然我非是佛教中人,可是这诚心的放生仪轨,不知道是不是能唤起你尚存的一丝善念——

嗡 啊蒙嘎 微罗恰那 玛哈姆得拉 玛尼啪得玛 界瓦那 啪拉哇罗达亚轰。

善因,为什么老是得不到善果呢?这算不算是天地不仁——

嗡 那摩勒特那达纳耶耶 那摩阿利雅 跋罗克退 西娃拿雅 薄底萨特娃雅 嘛哈萨特娃雅 嘛哈克罗尼克雅 大底牙他 嗡 迈特利 迈特利 迈特浪 嘛那随 迈特浪 三怕委 迈土路 那怕委 马哈萨马雅 司娃哈。

……

第十八章 别有洞天

郑越在雷龙的厨房里找到了些菜粥馒头,捏了捏,馒头稍稍有点硬,便把它掰碎了搅进了粥里端去给冉清桓,完事以后他自己也笑了,想来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为了照顾别人做这种下人做的事,遇到这个冉清桓以后,好像做了很多以往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就像是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论什么人都似乎能被他那种什么都预料到想到,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特质感染,变得不那么像自己地会有些在乎他的想法做法。

冉清桓的胃口不是很好,到了这世界以后除了东奔西跑就是疲于奔命,要么就是各种虚情假意的宴会,很少正经吃些东西,没有凤瑾唠叨,他自己也不很在意,时间长了,有时候胃部会有抗议般的不适。而现在,这种不适更加明显了,虽然食物郑越简单处理过了,但吃在嘴里依然很硬,空气里的血腥味好像没有散去一样,激得他有些反胃,但是现在不是他任性的时候,他需要体力,所以必须要吃。

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地上的血迹,强忍了几次呕吐,冉清桓的眼睛里开始有呛出来的泪光,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咽,虽然眉头也没皱一个,却反而更让人心疼。

郑越看着忽然说道:“你这么勉强自己,倒像是习惯了的。”

“呃?”冉清桓刚吞下最后一口,闻言一愣。

郑越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被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你说怎么办好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冉清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顺手把碗递给郑越,“怎么着,杀我灭口么?你不是刚说我工期未满吗?”

“是啊,不单工期没有做满,我甚至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有是因为什么人来,眼下能不能活着回锦阳还是未知,你也总该和我坦诚相见了吧?”郑越终于扒下了自己那已经像是长在了脸上的面具,反而有些自暴自弃地放松了起来。

“坦诚相见?”冉清桓想了想,“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比如——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来帮我,又比如,那个人——先后找上先王和我的那个人,他又是谁?”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吊儿郎当地大笑起来,“你有病啊?我还不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后来想了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才留下的,再说你么,也算不大不小一支潜力绩优股,将来有一天飞黄腾达了,说不定也能帮我弄个青史留名呢。”

郑越寒着脸,紧紧盯着冉清桓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冉清桓没来由地一哆嗦,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你不信啊……这可难办了,”冉清桓一脸苦恼,顾左右而言他,“哎呀,真是不好说的理由,你、你、你干嘛要逼人家嘛……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给我说人话。”

“哎呀,你催什么催,这让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冉清桓继续绞着自己的衣服装娇羞。尹玉瑛曾经给过他一个很准确的评价,他说小冉这个人哪,长了一张不一般的脸,就是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大美妞儿,容人再仔细瞧呢,却又是个纯爷们儿。冉清桓正正常常的时候总是有不长眼的乍一见把他当女人,可是故作娘娘腔的时候,又不知为什么,有种张飞绣花的,呃,恶心——郑越脸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的鸡皮疙瘩正充分昭然了这一点,偏偏某人当人妖当得不亦乐乎,好死不死地还一个媚眼儿抛过去,“非要人家说那句话……人家暗恋你好久了哪!”

“滚!”修养良好的锦阳王暴了。

“老子真伤心。”冉清桓撇嘴。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跟我说是九年呢?”郑越难得地没了耐性,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说九年呢?如果我九年打不下这天下,又会怎么样呢?”

“……”冉清桓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清澈的眼睛渐渐深邃,似乎某个答案呼之欲出,“那是……”薄薄的嘴唇轻启,然后,极快地说出几个字——

他说:“天机不可泄漏!”趁郑越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冉清桓迅速做着“表打我”的肢体语言缩到了床角,微微斜飞的眼睛中笑意和狡黠此起彼伏,却在下一刻因扯动了伤口“嘶”地一声蜷起了身子。

郑越没好气欺身过去,解开他的衣服——果然,白色的绷带缝隙中渗出了丝丝刺目的红色。一言不发地把人放平,郑越开始动手打理冉清桓的伤口,两人无语良久,久到冉清桓觉得自己都快睡过去了,郑越才低声问道:“打仗怎么还会有期限呢?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是在帮我,倒像是承诺过什么人什么事——那个神仙么?你是不是欠了他什么?”

一针见血——

冉清桓浑身颤了一下,只听郑越继续说道:“否则,以你这样性子,怎会放着安闲日子不过,要搅进这乱世,听人差遣呢?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我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冉清桓沉默,就在郑越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他听到了冉清桓与平时不同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似的缥缈而不真实:“那是个很讨人厌的老头,嘴巴又馋又贱,拐卖人口虐待小朋友,经常发呆想他的旧情人,从小就给人做坏榜样,自作多情地老是念念不忘解救狗屁的天下苍生,明明都逃到了另一个世界还专门跑回来送死,自私自利,什么人都不愿意相信,哪怕是跟他相依为命了十多年的亲手带大的孩子,机关算尽地葬送了自己,留下一屁股烂帐……”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嘴角带着凉凉的笑意,却给人一种“他要哭出来了”的感觉。

郑越叹了口气,轻轻地按住他肩膀不再说话,只听着他细细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呼吸的主人苦苦地压抑着什么,半晌,冉清桓才坐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郑越的手,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水痕,仍是清亮如旧:“不过你放心啦,我这么天才的人分得清谁最有前途,不会出卖你的。”——跳脱的模样,与刚才的形如崩溃,判若两人。

神情和笑容的恰到好处的完美,很多年来一直戴在脸上,久而久之,熟悉得就像是天生如此,郑越恍惚觉得,看到他,就如同自己在照镜子。

寒意自心而发,不知今夕何夕的疼,都是从不曾真正率性过的人。

在雷龙的房子里待了几日,两个人默契十足地挡掉了一批追至的杀手,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迅速地充分熟悉了附近地形以后,冉清桓再次恢复他阴损的本质,郑越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挑战人心理底线和道德底线的简易机关。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迅速度水,郑越的话说是“夜长梦多”,冉清桓不怕晦气地点评说是“早死早超生”,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从雷龙的小屋里搜索了不少东西,一路走一路留下机关,被损说他血管里流的不是热血,是坏水。

带着王小忠给的锦帕,郑越本想和冉清桓商量一下这水中通道的位置及路线,看到后者的一脸迷茫才想起来,他虽然看地图没问题,却是个到了新地方都必须有人带路,才知道东南西北的主儿,无奈之下也只能如冉清桓所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由郑越带路,两个人到了传说中的子规湖,郑越对他点点头:“到了水里以后记得跟紧我。”

子规湖底倒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冉清桓看着四周,只能希望这看上去很有年头的湖里没有什么水鬼之类。郑越回过头来,以手势询问他一口气还能挺多长时间,冉清桓示意他暂时还没问题。水下波纹粼粼,鱼类水藻数不胜数,加上温度密度的微妙差别,郑越发现自己并不像在岸上那样方向感十足,不禁看了一眼冉清桓——他要是在这方面也能像他的其它方面那样敏锐多好,谁知冉清桓收到他的眼神,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当下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郑越有些郁闷地笑了笑,开始东张西望,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扯了一下冉清桓,指了指接近湖底的山壁,在水草掩映中,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洞,冉清桓苦笑了一下,示意自己再向下走已经有些困难了,郑越一手环住他肩膀,沉了口气,缓缓地接近洞口,然而面对着黑洞洞的洞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犹豫了一下,交换了一个不定的眼神,惊人的默契让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一时却抓不到。

最终郑越皱皱眉,向洞里比划了一下,冉清桓暂时也没什么看法,于是点点头,两人并肩游了进去,突然,郑越一把拽住冉清桓,停了下来,里面竟然是死的,一面玄铁的大门摆在两人面前。

郑越站在铁门前,思量着什么,冉清桓不解,郑越伸手往上一指,大门的正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图标,冉清桓一看觉得眼熟,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在锦阳王宫好像看过同样的标志。

郑越上前去,轻轻触摸着铁门,寻找着能下手开门的地方,结果惊奇地发现门上的一些毫无规则的花纹竟然是可以活动的,冉清桓脑子里立刻跳出了拼图这两个字。再抬头看门上的那个标志,隐约记得似乎还有另一个和它相对的图案,在王宫里面是成对出现的。他眼睛一亮,指着门上的标志,还不等他打手势 ,郑越便也好像恍然大悟般,冲他伸伸拇指,随即迅速地开始了大门的重塑工作。

结果不出意料,经过某种奇妙的分解组合,大门上的两种图案像王宫里的一样,成对地出现了,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大铁门,只听机簧轻微的触碰声响起,下一刻,大门竟然自己开了!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游了进去,纵然知道也许有危险,但对于这似乎和锦阳王室有某种奇特关系入口,好奇心始终是占了上风。

片刻,大门又自己合上了,两人眼前是一组石阶,才走了一半,久违的空气便扑面而来了,冉清桓低头看看迅速退下去的水,立刻反应过来,门那边有某种巧妙的排水装置,不禁暗暗赞叹佩服古人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技艺。

第十九章 殉情

“还好,我事先用皮包上了,没进水。”郑越从怀里摸出了火折,点燃,一刹那,黑暗的空间亮了起来,他抬头一看,正看到冉清桓一脸愕然地把刚从怀里拿出来的长得差不多的皮革包裹塞回怀里,郑越忍不住笑了起来,“唉,难兄难弟,到底是心有灵犀。”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以前听到番邦话里有一句叫做‘好奇心杀死猫’,今天不知道我们两个加起来有没有九条命,万一有什么意外,估计我这一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就要落空了,真让人惆怅。”

“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郑越一边问着一边当先往上走,发现墙壁上竟然还有火把,拿下来试了一下,虽然有点受潮,但勉强还是能点燃的。

“死在美女怀里。”冉清桓借着火把四处打量了一番,人迹很明显,“这地方倒像是有人住过的。”

“还是与我锦阳王宫有莫大关系的人——皊卿听到你这句话得多伤心啊。”郑越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滚!”冉清桓人不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到了这步田地,他本来就不怎么尊重的口气更放肆了,“忍你很久了,锦阳王殿下,你就算真的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也别乱点鸳鸯谱,让我姐知道了得怎么怀疑你的用心啊。”

“什么我乱点?”郑越丝毫不在意他不敬,反而一脸兴致勃勃,这个向来以谨慎小心著称的人有生以来能冒险一次也着实不容易了,因此显得格外兴致勃勃,“他亲口跟我说的。”

“谁?”冉清桓一愣。

“齐皊卿亲口跟你说?”冉清桓皱皱眉,“不可能。”

“就算没有亲口说出那几个字也是在孤面前承认了。”郑越半带玩笑地称孤道寡,伸手拉住冉清桓的袖子,“前面不大好走,留神脚底下。”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冉清桓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估计是你自己因为什么瞎猜的,人家又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反驳罢了,胡说八道会被驴踢的,王爷。”

“其实你不用太妄自菲薄,”郑越损人的本质再次抬头,“真扮上女装说不定比九太妃还像女人呢,将来逢年过节的时候就靠你客串着唱一出了——你说这是谁啊,在湖底下打了这么大的一个洞……啊,是了,湖底!”郑越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冉清桓没提防,差点撞在他身上,“你记不记得到了上边一点的时候你已经下不来了?”

“浮力太大,你那功夫我又不会。”冉清桓耸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也是一声惊叫,“是了!我们其实是弄错了!”

终于想起觉得哪里不对了,因为迷失方向,他们两个不觉沉到了湖底,这样的深度,就是看起来也算长年习武的冉清桓也要靠郑越拉着,何况是王小忠那个小家碧玉的情人。

冉清桓额角的青筋抽了抽,浑身湿淋淋的及其不舒服,伤口处本来就刚刚愈合,还没怎么利索,被水一沾疼得要命:“我们两个谁的人品这么差遭报应了……怎么办,回去么?”

郑越一抬眼,石阶已经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前面有一个石洞,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虽说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那和锦阳王宫意外相似的图腾实在让他难以释怀:“既然来了,少不得进去看看,你跟紧了我。”

“真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冉清桓却没有那么大的精神,苦笑了一下,跟着郑越往石阶尽头的洞口走去,“不过郑越,你家有没有离家出走的先人?”

“不知道,有也不会让我知道,就算真的有成功的,估计也被史官一笔写成暴毙了。”

“嗯,对,就是不明原因死亡的,又是没有?”

“那可太多了。”郑越苦笑,“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有兄弟了?先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况且如今上一辈的人只剩下九太妃一个人,你就不觉的奇怪么?当年夺嫡的时候热闹得可不得了,如今他们都到黄泉下面等着我了。”

冉清桓缩了缩脖子:“赶尽杀绝,你够铁腕的。”

古往今来兄弟为争储反目的事简直多得让人看了索然到想吐的地步,不过与其说是什么无情最是帝王家,还不如说这是人类的某种劣根,寻常百姓家为了争老人那几块钱遗产大打出手甚至对簿公堂的又有多少?只不过身为王子皇孙手上有更大的权力,争的也更激烈而已,本质上,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不愧是看透了千年的历史千年的风尘,将人间黑黄种种,一语破的。

“前面,小心。”

其实冉清桓的这句提醒是挺多余的,因为整个石洞的设计人好像是个和平主义者,两人小心翼翼了半天,最后被证明完全是浪费感情——石洞里只有很多艺术品,没有所谓的来势汹汹的机关,当然,冉清桓的结论是:“没有机关,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说老板,咱这趟要赔本。”

郑越一乐:“赔什么本?咱做得就是没本的生意。”

冉清桓毛骨悚然地看了他半天:“您……拉皮条出身?”

这是一个人工雕琢痕迹极为明显的石穴,冉清桓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这里面不会刚好有个牢房,牢房里还刚好关着一个十二年前的魔头吧?”想起《笑傲江湖》里西湖底关任我行的那一段,“要么……有绝世武功刻在石壁上?”

“我倒是希望是另一道门,过了门就到锦阳。”

“等一下,墙上好像有灯!”冉清桓看了一眼,随后又不确定地问,“那是灯吗?”

“唔,我看看,好像还有油。”郑越凑上去仔细看看,小心地将墙上的油灯一个个点燃,昏暗的石室慢慢亮起来,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两人这才看见,石室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棺材。

“怪不得这么冷,还以为是因为我全身都湿了,没想到是这东西。”冉清桓伸手敲敲棺材,手上传来刺骨般的寒意,“寒玉的棺材,有钱人。”

“这棺材怎么这么大?躺两个人都绰绰有余吧?”郑越看了看,抬头问道,“敢不敢跟我开棺?”

冉清桓无语,他自然是比郑越还要好奇的,不过考虑到棺材的主人可能是郑越的祖先,没好意思说出来,谁知正主的积极性不亚于他,呛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提醒提醒:“你不怕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没法交代?”

“我没法交代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郑越隔着袖子运力一推,要说这锦阳王啊,真不愧是个文治武功的人物,钉棺材板的几颗钉子被他三下两下打断了大半,没几掌下去,偌大的石棺盖子被他暴力地硬是掀开了。

“呀!”

“咦?”

冉清桓和郑越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不定。

棺材里,既不是惨然白骨,也不是枯槁干尸,而是两具保存得相当完美的男尸,双颊甚至能隐约看到些许血色,仿佛能随时睡醒了坐起来一样。

其中一人年约三十出头,身着青色长衫,面如冠玉,英俊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浅浅的杀伐之气,腰间被旁边另一个人的手臂环住,那人年纪看起来要长着几岁,嘴角还挂着一丝幸福得几近超脱的笑意。

“这两人是谁?”冉清桓俯下身来问,那年长些的人的面容,细细看来,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郑越,忍不住用手指碰碰尸体的脸,“太神奇了,怎么保存的,皮肤都有弹性一样,现在他就是坐起来都不让人觉得稀奇。”

郑越摇摇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只环抱着另一个男子的手臂。

冉清桓拍拍他肩膀:“你看那里。”郑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石碑,上面字迹还算清楚。两人凑到近前,见上面写道:

贞睦十八年九月初四,孤自愿与洛卿长眠于子规湖底,因留此绝笔。

“孤?洛卿?”冉清桓念出关键字。

“贞睦十八年?好像先曾祖父驾薨那天正好是贞睦十八年九月初三……那这‘洛卿’,若我没猜错,恐怕就是大将军韩洛……好像他也是逝于贞睦十八年。”

两人默契地同时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冉清桓说道:“那恐怕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葬在这里?”

郑越将下面的碑文念出来:“锦阳繁芜而蓼水泠泠,车水马龙而品类极盛,然孤为万乘所累。唯愿弃芥千金,与洛卿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呃?”冉清桓看了一眼这相守以死的两个人,明显是同性——莫非郑越的曾祖父是个GAY?怪不得孤苦得大老远跑到湖底自杀,生既不能同居,死也要共穴,“你们燕祁,莫非流行男风?这风俗不好,容易导致人口减少。”

“我们燕祁民风开放,这些全都是个人喜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南蜀,什么都条条框框,女子都不得出门,怪不得留不住人——先曾祖父年轻时曾和吴氏先祖皇帝一起马上打过天下,也算是戎马倥偬,我说他怎么一世英雄,正值壮年就古里古怪地病逝了呢——想不到竟是因为这样。”郑越叹了口气,“倒真是生死相许。”

冉清桓细看碑文,上面记载了这位王爷和韩洛从相识相知再到相恋相伤的诸多琐事,刻痕有好几处都是越来越重,足见刻碑人心中难以抑止的激动——

韩洛为了郑微云,过了而立之年仍然不娶,但是有了家事国事天下事,郑微云不可能放弃他的锦阳王位,韩洛也不可能以堂堂将军男子之身委身于他人,是以两人一直聚少离多。

你不知长相思,不知何为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不解长相思,不解怎生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你不懂长相思,不懂为甚风别尘世外,梅花落枉然。

你不念长相思,不念如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最后韩洛终于累了倦了。郑微云不是他一个人的郑微云,而是整个燕祁的锦阳王,是四个女子的丈夫,是三个王子的父亲,韩洛他不屑也不能开口求些什么,于是留书辞官,想要从此烟雨任平生。

郑微云一时气极痛极,冲动下追回韩洛,将他软禁在锦阳王宫里,却始终忘了,鹰击长空,怎可生于笼中。

半年后,韩洛早逝,用自己的生命与这伤透心的红尘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他还是这般干净干脆的男子,宁折不弯。

郑微云终于心灰意冷,在心腹的配合下一边诈病一边悄悄在子规湖底建了这石宫,为纪念他们十五年前在湖边的初次相识,究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郑微云独自入了这石宫,怀抱着韩洛尸体,饮鸩自尽。

就像古乐里唱的: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想不到别有洞天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怅惘旧事,两人一时无语,竟然有些后悔开了棺木,惊了先人。

第二十章 被困

“你说你怎么那么大好奇心啊?”冉清桓俯身去搬弄棺材盖……未果,于是看见某人皮笑肉不笑的鄙视神色更加气愤,“帮个忙啊,然后给人家磕个头赔礼,不孝子!”

郑越帮他搬起石棺的盖子,不以为然道:“倒是知道了我燕祁的一段悬案——冉清桓,你迟早死在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上,放眼天下,就是上华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也不该叫我磕头赔礼。”

“你要是真在意我不就不说了。”冉清桓早看透了郑越这种所谓上位者犯贱的本质,你对他恭恭敬敬人家觉得你卑躬屈膝不新鲜,不把他当回事反而让他过了一把类似平辈论交的瘾……毕竟,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人会真心地讨厌来自平等的朋友那里的温暖呢?这一次两个倒霉孩子一起落难的经历,反而让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一些,郑越停止了他无时无刻的算计,冉清桓也暂时搁下了满腔的芥蒂。

然而这世间的事情,好好坏坏,谁也说不清楚,就在石棺的盖子一声巨响地归位时,冉清桓刚想要抹把汗,感叹一句尘埃落定,脚下的石板就开始了要断裂一样震动起来,镇定如郑越也险些被放倒,等这阵子晃动过去,两人才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事情——石穴的门被放下来了!

“不好玩了……”眼看着石门把一块份量十足的银元宝压扁——那是他进门时以防万一放的,半晌,冉清桓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来——物理没学好,真是害死人。

“这门打不开,不知道是什么机关,看来是封死了。”郑越从上到下地仔细探查了石门一番,“怎么回事,为什么开棺的时候没有触动机关,反而是盖棺的时候?莫非这两个人这么想要暴尸湖底,烂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无缘无故被摆了一道的某人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一点都没有自己是人家后人的自觉。

“你家先人的脑袋构造比较奇特,”冉清桓想了想,飞起一脚,直接把刚合上的棺材盖给踹了下来,别看他盖不上去,踹下这个没有钉钉子的棺盖还是绰绰有余的,“是不是棺材盖开着就行了?”

石门没动静。

“唉,也是,要是开着就开门,那我们当时也进不来了。”冉清桓毫无忌讳地坐在了寒玉棺的边上,也不嫌凉,看着四处探查的郑越忙碌,他自己在这方面自然是不如这正牌的王家人来的专业,干脆也不添这个乱。

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郑越表情凝重地靠在墙上抱胸站着,仔细思量着到底有什么是还没有想到的,以及——这个奇异的石穴机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启动。

只听冉清桓忽然轻轻的,无比平静地说道:“虽然这里有一个钱堆的缝隙,但是前面那个要走近才能打开的机关的大门可是很结实,湖底的水压不小,却没有一滴水漏进来……”

“嗯?”郑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所以说,这里真是密封良好啊,”冉清桓没有看他,甚至带了一点奇怪笑意说道,“还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么?我的意思是,这地方有限,又密封得这么好,时间长了,人在里面应该是憋死的。”

“你想说什么?”郑越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别扭,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是说,这个地方,一个人会比两个人活更长的时间——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你竟然没有察觉到么?”冉清桓的眼睛在周遭诡异的灯火下面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人一眼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细细观察,却觉得空洞洞的,像死了一般沉寂,“我提前打个招呼,如果你想要杀我的话,替我找个不痛苦的方式。”

郑越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慎重地思量着他的话,原本插科打诨的轻松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寒玉棺的寒气慢慢地弥漫开来,冉清桓搭在上面的手指已经被冰得没了知觉,泛起青白的颜色,良久,郑越才说道:“你自己就不想活着出去么?”

“废话,我又不想死在这里。”冉清桓低头看看棺材里面相拥而亡的两人,忽然有点酸涩的羡慕,“又没有美女的怀抱——只是,大概不像你那么想。”

“为什么?”

“为什么呢……大概是,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吧。”他想了想,觉得很失败,仔细搜寻了记忆,没有发现什么还活着的人是特别期待想要见到的,也没有发现什么还没有完成的事情是特别期待想达成的。

所有的故事里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鄙视人类的欲望,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欲望,他活着企不是也太无趣了些?心里涌上巨大的空虚,凉薄的人终于受到了惩罚,心里来来回回就有那么几个人的话,一旦他们都死光了,牵挂念想就全断了,经济学家说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么是不是感情也不能投到一个人身上呢?

“……可是我做不到让你死在这里。”停了好长时间,郑越才沉声说道,他走过来坐在冉清桓身边,锦阳王的心思自有比冉清桓还要来的细致,只言片语间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限的空气,零星的生机,可是却并没有杀意,好像下意识地就没有想过要为了活下去而抹杀这个人——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杰出耀眼的缘故吧,连自己也不禁被他所吸引,觉得这样的人,死在这种人鬼不知的地方,是种莫大的损失。

“你开始吃斋念佛了么?”冉清桓闻言瞟了他一眼,嬉笑怒骂去了,满满的都是冷清,看得郑越心头忽然蹿起把火,勉强才压下去,只听冉清桓又事不关己似的道,“凤瑾虽然不是东西,真材实料还是有一些的,他既然选中了你,你毕竟就是有紫薇护体的,不大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放心好了,不用担心因为我被你杀了,死前没个听你留遗言的。”

“凤瑾?”郑越一凝眉,“那个人叫做凤瑾么?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废什么话?”冉清桓有些不耐烦提到这个名字,“你要动手就快,别等我改变主意!”

郑越哧声一笑:“你改变主意?冉清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太托大了点吧?既然你说我今天必定能遇难呈祥,那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你那神仙故人真的能算出个什么来,天注定的东西,就算留着你又能怎么样?”

“你倒是不着急。”冉清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

“我当然不着急,急又不能把我急回锦阳去。”郑越学着他的样子放松自己,简简单单地便尽显尊贵的大气。

冉清桓先是疑惑,随后仔细思量了一下,也笑了——历史上有无数文治武功的枭雄,其中不乏会笼络人心者,但是无论如何是失败了的。与其说时也运也命也,他更倾向与相信个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失败了的人中间,除了其他一些主客观因素,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大气。

什么叫做大气,这大概很难说清楚,有人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有人认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真正的枭雄,绝对不是事事不容忤逆、至高无上赶尽杀绝者,希特勒的失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是每一个念头都以大局为先,自古有训,曰“仁义道德”,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和锦阳王这种刚刚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无辜老者的人谈仁义道德是比较扯淡的,但是那样的情况下,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孤身荒郊,甚至连讯息都传不出去,一旦后有追兵遇到雷龙,子规湖底的秘密毫无疑问地会暴露——这可是兄弟们拿命换回来的出路。

所以当时冉清桓冷眼旁观一声不吭,仁义,并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能为了顾全大局,舍弃眼下可见的利益,佛家说因果,这种付出总有一天会收回更大的回报,甚至有生死肉骨之功,看似虚伪,然而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不是虚伪搭建的呢?还是说,每一个人都不假克制地遵循自己的本能一片乱斗就是坦率了呢?

如同眼下,两个人被困在湖底密封的石穴里面,没有人知道还有多少空气能供他们呼吸,明显的一点,冉清桓说的,剩下一个人会把存活时间延长一倍,但是这一倍又有多长呢?

这是个未知数,也许是一个天,也许是一个时辰。那么究竟是两个人商量,还是一个人冥思苦想多一倍的时间,走出去的可能性大呢?

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能得到答案——身边有一个像冉清桓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前者的几率明显大于后者,况且还有后续的收益,一旦两个人走出去,这段称得上是生死相随的情谊,会让冉清桓这个心神不怎么坚定的人死心踏地下来。

郑越选择了最合适的路线。

想通了个中关节,冉清桓回过神来,这样森冷的绝境里居然让身心疲惫的他产生了心灰意冷的感觉,一下子缓过来,心思便又活络起来,说不定万一出去以后还真能死心塌地的给郑越干活,当然不是因为感动啊情谊啊什么的,就冲锦阳王这份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大气。

他跳下石棺,把冻僵了的手指凑到嘴边呵气:“郑越,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说门上的图腾?”眼前的人忽然有种活过来了一样的感觉,郑越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顺口接到,“是我锦阳王宫的……啊!”

“不错,既然进得来,就说明是和锦阳王宫关系匪浅的人,而且很可能就是棺材里面躺着的这个大哥的后人,我看来看去他都是在写情,没有什么仇视家庭仇视社会的倾向,怎么就会想把自家后代绝后呢?”

“有道理,”郑越站起来,围着棺材绕了两圈,“你有没有发现另外一个问题?”

“嗯?”

“过来,看这里,”郑越蹲下来,“你看,我们一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看见那个写了字的石碑,如果看到了,就算我再怎么不在乎,也不会去开先人的棺材,这个石碑造的很奇特,刚好被棺盖上的石雕挡了去,若是不把棺盖推开,是看不见上面的字的。”

“也就是说,一个和锦阳王宫关系匪浅的人才能进来,进来以后,要打开棺材的盖子才知道里面躺的人是谁,如果是小概率事件误闯进来的盗墓贼的话,应该不会再费力不讨好地把石棺盖回去,”冉清桓总结,顿了一顿,“而且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一般人也不可能有这个力气。这个时候石穴的门落下来了,也就是说,你先祖要扣住的是一个与锦阳王宫有关系,而且对锦阳王室先人怀有尊崇之意,武功不错的人。”

“为什么?”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惊疑不定。

“他吃饱了撑得没事情做么?”

郑越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如果是我,这么做的话,大概就只有一个目的。”

“嗯,什么目的?”

“给我选定的人留下些什么东西,”他说,“这个人不单不能是敌人或者不相干的人,还应该有我希望的某种性格特质,你想……会不会是只有具有这种特点的人才会做出某种行为,导致触动机关呢?”

冉清桓傻了一会:“……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呢?”

“别废话,抓紧时间,帮我想想这种特质应该是什么?”

冉清桓坐在地上,面对着眼前的石碑,和上面年代久远的字迹:“情深?”

“不可能,他自己说得都那么无奈,我看要是可以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深情,想别的。”

“那……是不是相反呢?”

郑越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说说,薄情的人还是深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出什么有区别的事情来?冉清桓,你再不着调下去小命就玩完了!”

“等等等等,我想想看,”冉清桓一手支起下巴,“莫非是……喜欢男人……哎呦!”

“亏你想得出来,”郑越掴了他脑袋一下,忍无可忍地磨牙,做狰狞状,“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在这要了你,石门就能自动打开了?”

“滚!”冉清桓把头发揉揉顺,想了想,“也是,喜欢男人貌似在你们这里还挺流行的,而且这个条件岂不是一般女人都符合……那还有什么呢?”

郑越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和冉清桓这厮在一起的时候真是什么俚俗直白的话都冒出来了,幸好这人也没往心里去……他忽然醒过神来,这是怎么话说的,正常男人谁会把这种玩笑往心里去,冉清桓一只手托在下巴上,纤长的手指遮住了半张嘴,露出淡淡的,有一点苍白的红晕……郑越忽然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心道这人长得真是太好了些,也难怪齐皊卿一见便倾心不已,这个认知竟然让他微微地不舒服起来。

冉清桓无知无觉地把碑文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上面可以看出郑微云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男人,可是大多数男人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的,那么难道这位先祖根本就不想给郑家子弟留下什么东西,而是存心留给家里的女孩儿的么?

他恶趣味地想,要是郑家的女孩儿像她先祖一样惊世骇俗地也喜欢女人怎么办?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划过,冉清桓忍不住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什么?”郑越一个激灵。

第二十一章 心绪

“是‘惊世骇俗’!”冉清桓直起身体,手指一行一行地掠过石碑上冰冷的字迹,“你看,无论是他们这段恋情,还是先王种种处理事情的方法,甚至死后相守不肯进王陵,都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但是这两个人的悲惨,甚至于韩大将军最后的抑郁而终,却不能不说是世俗约束造成的,你先祖一辈子想要逃脱开去自由自我地活着,可是一辈子都不成功,能封住或者不理会天下人的嘴,大概是他最大的愿望。”

“所以……”郑越把目光转移到棺上,刚才他搜索了所有的地方,只剩下这一处,“所谓的惊世骇俗,他是指望闯进来的人在到了绝境的情况下能够不顾礼法地欺师灭祖?”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么多了。”冉清桓耸耸肩膀,“你拿主意。”

郑越站起来,研究了一下寒玉棺:“你帮我一把,或者能把这棺材搬起来,可若是只有我一个人,那便不行了,不托大的说,我的功夫就算比不上樱飔,可也算是不错了,他应该不会是这个意思。”

——那当然就只剩下尸体身上的文章了。

郑越犹豫了一下,把手探进郑微云尸体身上摸索,神色之大方让冉清桓一再汗颜——果然在尸体身上找到了一块牌子,小小的青铜牌子,约莫巴掌大,正面是个青面獠牙的鬼脸,背面是两行字:

阴阳三界,听我号令;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叫人看了,便从心里往外冒寒气。冉清桓肯定,这郑微云,是个极霸道,极偏激的人。

“韩将军身上我看就不用动手了,”郑越淡淡地说道,“只怕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算有的话也一定不是好东西,若是我,就是死后也不希望别人染指我的人的。”

还是那句话,血缘的传承是伟大的,看起来郑越和郑微云算是两种风格的君王,但是骨子里,似乎有什么出了奇的相像,冉清桓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大,你可真是个天才啊。”

“先别夸我,然后呢,怎么办?”

“以我听故事的经验看来,这块牌子一定是什么东西的密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把这块牌子放进去的?”冉清桓有些不确定。

“没有。”郑越斩钉截铁地说,“至少我查过的地方没有。”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棺材上,看来,就只有这上面有手脚可以动了。

“如果我是郑微云,”郑越对自己被关在石穴里面这件事情极为不满,言谈之间大逆不道地直呼祖先名讳,反正也没别人听见,“有两件事情是动不得的。”

冉清桓看着他角色扮演,觉得有点冷。

“其一,我绝对不会希望别人碰我的人,也就是说韩大将军的尸体不能动,其二,我绝对不会希望别人把我们两个分开,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相对位置不能移动,剩下的应该是随便上下其手,包括搜他的尸体,反正人死如灯灭。”

“所以?”

“棺材上肯定有机关。”他开始对着棺材敲敲打打起来,清脆好听的声音在墓穴里回荡,冉清桓虽然说不上恐惧,但是多少觉得有点阴森。郑微云不愧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暗自鉴定。

“有了,这里!”忽然,郑越眼睛一亮,冉清桓也注意到这里敲打起来和其他地方有细微的差别,两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着棺材壁的一个地方。

“果然是比别的地方厚了一点,我刚才居然没有注意到。”冉清桓低声说道,小心地翻找着接缝,郑越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石穴里因为寒玉棺的缘故格外的阴冷,冉清桓呼在身边的热气似乎也格外明显,他暗暗有几分恼怒,想来连出征再回程躲避追杀可着实有段日子了,宫里面媵人妃嫔很久未曾亲近,但是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个属于粗枝大叶型的男人心猿意马,也实在让王爷的自尊心有些不能接受。

“我来。”郑越不动声色地借着打开机关的机会和冉清桓离远了些——王宫里秘密暗格多得是,他对这东西自然也很熟悉,没怎么费力气就从寒玉棺材上剥下一块来,果然如冉清桓猜测,里面有一个镶进去的位置,刚好可以放置青铜令牌,旁边还有小字注释:

“孤与先父曾为皇上鞍前马后,功高盖世,恐上者忌惮,使我不得长久,因穷半生之力,另建海外鬼灵宫……得此令牌者得天下?”冉清桓轻轻地念出来,“鬼灵宫,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凤瑾给他的资料居然会漏了这么一段,郑家人实在是不容小觑。

郑越小心地将令牌放进去,只听得“咔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紧接着没了动静,冉清桓皱皱眉,有点困惑:“怎么回事?”

郑越思量了一下:“过来,帮我把棺盖放上去。”

原来还有这一手——这是教育不拘礼法的晚辈,莫要得了便宜卖乖,也顺便让自己的能安息。

棺盖放正的瞬间,整个地板震颤了一下,冉清桓脚下一个洞口突然打开,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脚下踩空,便掉了下去,磕磕碰碰撞得他七荤八素,身上不知道裂开多少伤口,随后“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面,差点呛着。

紧接着又是一个落水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郑越使了个眼色,冉清桓跟着他穿过了一个石头隧道。

“天好蓝,云好白啊!”这是冉清桓一身湿淋淋地见了蓝天白云后的一句发自肺腑的没有文化的感叹,郑越在一边生着火,拧着自己衣服上的水,忍不住笑了笑。

冉清桓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片的阳光落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发起光来,像个单纯美好的少年,无知无觉又没心没肺地弯起笑眼,发现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凤瑾的算计,和郑越之间的躲藏争斗以及这些日子以来没日没夜的杀戮,带给他在幽闭绝境里的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倏地随风散了,一直郁结在心里的疙瘩好像随着这次说得上惊险的出生入死也一下子开阔了起来一样。

老人说,眼界和阅历决定一个人的深度和高度,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有些事情便轻易地想通了,为什么答应了凤瑾却不肯帮郑越呢?说到底也无非是嫉妒,冉清桓自然是懒散了些,然而二十年里身边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倒是也不那么惧怕麻烦,就算说伴君如伴虎,他又没有什么名利心,了不起功成身退,绝不会不理会先人遗愿的,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看明白。

他芥蒂的人是谁?郑越么?

郑越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查看那些资料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秦皇汉武一般的人物,帮他干活,成就感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他芥蒂的不过是凤瑾对自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算计,却是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让他最伤心的也是凤瑾的“胳膊肘往外拐”。

他有些自嘲地想,真像是幼儿园里的屁孩对抢了喜欢的阿姨注意力的小朋友的仇视,冉清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笑什么呢?”郑越看了他一眼,“过来,烤烤火,省得晚些时候着凉。”

冉清桓应了一声,爬起来走过去:“我笑我居然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记恨你。”

“哦?”郑越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酒醒了以后没多久就敌意满满的,锦阳王以为自己的个人魅力下降了。

“你抢了我的人。”冉清桓低下眼睛,有点委屈的撇撇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说法有多暧昧,“我跟他一起十二年,居然为了你算计我!”

这一话出口,郑越却不明原因地堵了一下,意外地沉默下去,没有接他的话茬——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凤瑾,似乎真的和他关系匪浅,“他的人”……原来还是为了他才来到燕祁安在锦阳。

差点脱口而出“那是你什么人”,终于还是因为太过唐突而咽了回去,看得出这人刚刚解开心结,郑越可不想再给自己找别扭了。

刺客们当然不能想象这两个人能一日千里,这两人此刻已经到了锦阳的边界,想来王小忠所说的密道,应该是当初给郑微云建造密室的工匠们来回方便打的,虽然没有找到,却也误打误撞得到了预期结果,甚至超额完成任务——郑越下水前没有忘了把青铜牌子取下来。

往后的路程相对轻松得多,冉清桓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然没有古代旧官僚作风,知道不管随从有多少,钱包还是要自己带一个的,这份准备良好互补了郑越长年袖中空空的习性,直接保证了这次意外的安然度过——有钱,就意味着可以买到好马和好药,有钱,就意味着有了能回锦阳的先决条件。

这一夜月黑风高,齐府有人夜半来访,闻报齐皊卿迅速起身迎驾,出来诧异地看到虽然说不上狼狈,但是脸色绝对不算好的两个人,雷打不动的万年木头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深更半夜便服出现在自己府上而本该出征在外的两个人。

“小齐,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冉清桓跨着脸,“有吃的么?”

齐皊卿回过神来,立刻吩咐下去,随后他仔细看看冉清桓的脸色,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受伤了?”

冉清桓差点没热泪盈眶,这些日子邻里邻居的,这哑巴终于从一言不发到能表示一下礼貌的关心了,郑越干咳了一声,戏谑道:“皊卿怎么不先问孤,倒关心起他来了?”

齐皊卿忙施礼。

“免了。”郑越挥挥手,不动声色地压下心里涌上的一点点不舒服,简略地把遇刺的事情交代了一番,当然,省去了墓穴的那一段,齐皊卿越听越惊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孤要你彻查,就竟是谁。”郑越阴沉了脸色,素来温文如玉中透出了说不出的森严杀意,冉清桓眨眨眼,一块一块地消灭茶点,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

就这么在齐府休整了一宿,说怎么不去相府?

原因如下,冉清桓一个人独惯了,自称也不是享福的命,坚决抵制有所谓下人进入相府“服侍”,可想而知离家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定然是久无人气,阴森恐怖好比鬼宅的,恐怕也是水米皆无,不大适合人类居住。

来的时候郑越已经表示了不满,不是私生活的问题,而是燕祁之相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损国家地方颜面,之后硬是塞给了他几个粗使的丫鬟和马夫园丁。

冉清桓想开了,自然凡是好商量,只要不进入自己生活的空间,那么大的一个相府,多几个人打理,倒也舒服,这是后话。

这一年,岭东大捷,穆温从富贵显赫的故荆公一夕间变成了阶下囚,最是仓皇辞庙日,教访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又半年后,郑越赐他鸩酒一壶,了了他长江东流般的愁肠。

锦阳王拖了良久的婚庆,终于姗姗来迟——

第二十二章 硕人其颀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红的纸屑像是长了翅膀的蝴蝶,将近入冬的锦阳一片春色,红得漫天遍野都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三千仕女跟在巨大的花辇旁边,来自寒冷北地身份最贵的公主高高地坐在上面,眼观鼻,鼻观口,冰雪一样的人儿,两颊含着一抹将放未放的绯红,五官带着些许关外少数民族的风情,却不乏中原女子的柔美,各种庄严喜庆的乐声在这个城市上方飘荡,这样辉煌而盛大的场面明显已经逾越了诸侯之礼,然而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她是北蜀国主唯一的女儿,是燕祁未来的国母,这个大陆上最美的女人。

不同的命运守候着每一个人,然而这一刻,她是无比幸福的。

三十三里乘辇而行的终点是高高耸立的祭坛,锦阳王盛装带着文武百官守候在这里,等她下车,牵起她的柔荑,登上那九九八十一层白玉的台阶,祭天拜祖。

锦阳王的手相对于男子来说不算很大,也并不见得厚实,掌中有执剑拿笔磨出来硬硬的茧子,很凉。

老人说手凉的人没人疼,戚雪韵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国主这一天英俊得让人有刹那间的晕眩,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拉起她缓缓走上这条神圣的路,一阶一步,耳畔层层叠叠的欢呼声不知道从几里以外汹涌而来,好像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脚下踏着万里绵延的河山,全天下的祝福纷至沓来,身边……是他。就如同这并不是一场政治婚姻一样,就如同这样美得让人落泪的日子永远不会终结一样。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整个锦阳都在狂欢,整个锦阳开了花,整个锦阳都是笑声,整个锦阳都灯火不灭……那时我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一个人,隐隐的,忧虑起盛极必衰,欢喜中,竟夹杂了悲意。

唱和和香气飘荡出了三十里,仪式冗长而疲乏,可是她柔弱之身没有任何的不耐……

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这样的韶华,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带着极大好奇心把这场婚礼从头参观到尾,冉清桓在礼官唱出“礼成”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好像看了场大片一样过瘾,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夸张的婚礼,从头到尾,步步都是规矩,事事都有说法,还有那美得不行的九国第一美女,这样打扮起来,和初到燕祁的样子又大有不同,刚才郑越牵着她的手从百官面前近距离的走过,虽然依礼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诗经?邶风?硕人来,然而猛然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念头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人谗讥,卫人为之赋《硕人》。

一片殷红的纸屑从他鬓角划过,他忍不住看着那金童玉女一样好看的一双人,叹了口气,念及这婚姻的性质,不由怜惜起她来,但愿这个女子足够的聪明,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打动郑越,或者这寡情薄幸的人真正起来的话,也应该能给她幸福吧,即使短暂……郑越要一统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和她娘家北蜀会势不两立,到时候她又该要如何自处呢?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好似眨一眨就能滴出水来一般……

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冉清桓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人——江宁。

江宁在京州一战中立功委实不少,眼下掌管三军斥候的秘营,倒是符合他谨慎而稍微有伤于阴柔的性子。

江宁没有看冉清桓,眯起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又是一段姻缘。”

冉清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触景伤情想娶媳妇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半带玩笑,却瞥见了江宁眼睛里凄切的含义,不禁愣了一下,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出征京州,风里来雨里去的,却是这个地方不多的几个有些感情的人,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江宁摇摇头:“其实这样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他看着冉清桓莫名其妙的脸,露出一丝苦笑,拍拍他肩膀:“你还年轻。”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凤瑾说他“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样”,冉清桓撇撇嘴,继续凑热闹去了,这样欢喜平静的盛典恐怕能赶上的不多了,九州越来越动荡,马上可能会爆发一场更为严酷的战争,忽然,他看见兰子羽急匆匆地从人群里出来,给他打了个眼色,马上意识到又有事情了,冉清桓留恋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人群,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

“樱飔丫头回来了。”兰子羽带着他往密室里走,“还有一个消息,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消息?”

“南蜀明锐死了。”

“啊!”冉清桓愣住了,沉默了半天,“不会吧,这两边红白喜事都赶上了。”

“快走,我让樱飔在密室里等着,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南蜀嫣常侯的死讯和樱飔前脚后脚地回了锦阳,这日子特殊,两人派侍卫给郑越送了个信,让王爷殿下知道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不指望他,人家那边洞房花烛的,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樱飔膝盖上放着一盘酒席上的点心,很没吃相地狼吞虎咽,冉清桓兰子羽两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等着她,最后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心理上实在受不了这两个大男人的死光璀璨,樱飔把托盘放在一边,拍拍手上的渣子:“问吧,我已经准备受审了。”

“樱飔小朋友,我记得你这次的任务好像是暗杀洪州安插在南蜀的内奸吧?个人意见,明锐好像是最不像内奸的那个人。”废话这么多的,当然是冉清桓。

“明锐不是我杀的。”樱飔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真的。”

“怎么死的?”那边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紧,兰子羽的鸽子一只都飞不进去。

“明锐啊,好像是病死的。”樱飔想了想,“呃,自杀也有可能吧?”

“病死?”冉清桓呛了一下,“你不如告诉我说他是吃饭噎死的还比较容易相信。”

“他不算寿终正寝,他是看见那个黎殇的尸体以后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就被人抬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有一大帮太医在他寝宫里进进出出,后来就听说他死了。”樱飔皱皱眉,事情的发展有点脱离控制,看来计划果然总是赶不上变化。郑越的本意是替南蜀除了这内奸,好用来牵制洪州,谁想到内奸死了,明锐也死了,弄不好是帮了吕延年一个忙。

“黎殇是明锐的什么人?明锐儿子一大把,就算死一个私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冉清桓问。

“私生子?”樱飔睁大眼睛,“小冉,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也亏你想的出来!”

“嗯……那是……”冉清桓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明锐和这个黎殇的关系不大寻常?可是据说南蜀的风气不是很保守么?”

“明锐为了他一直没有立正妃。他们两人很隐秘,这些事是那个叫黎殇的告诉我的,他还以为我是明锐那几个儿子派的。”

“这人在南蜀多年,又勾引上明锐,本事应该不小,这回怎么就做得这么明显,让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出来?”兰子羽不解。

“他说他不想活了,早就在等我了。”樱飔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吕延年宠幸的人……”

“他说他对吕延年的情还在一天,就不可能背叛他,只是这么对不起明锐,他觉得良心不安。他说这么多年了,谁的真情谁的假意早就看清楚了,只是怨自己贱,忘不了原来的负心人,纵然知道他现在甜言蜜语都是顺口骗人的,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相信。”樱飔表情有些遗憾,“我问他要不要等将来时机合适了以后我帮他去杀了吕延年,结果他很惨淡地拒绝了,我还真是不能理解。”

兰子羽和冉清桓面面相觑,这事情闹得乌龙得很。

“那个黎殇真是好看啊。”樱飔淡淡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旁观者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感觉,可是当事人呢?

寤寐思服,抑或辗转反侧,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事,崎崎岖岖到了尽头,撕裂了一样的疼。旁观者,都是无情的人呵。

然而这一宿,郑越却应了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绪。

红纱锦帐的凤仪宫,洞房花烛夜,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动人的夜色。

郑越却淡淡地看看已经疲惫入睡的女子,披衣而起。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刚才,就在刚才,怀里抱着着传说中九州最美的女子时,心里忽然挥之不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张面孔——那人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他横刃立马,眉宇间满是落拓神气,却是略低了头沉思的时候,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精致地衬托出尖尖的下颌,说不出的好看。

锦阳王忽然方寸大乱,就连新婚的义务都草草收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隐晦的心思,这一刻,在不对的时候想起了不对的人,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有这个殊荣能被自己当成棋逢对手看待,偏偏他又没有任何恭敬的意思,连做戏都懒得。

冉清桓。

冉清桓,冉清桓……

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越发地郁结起来。

远处街上,狂欢的人们还在夜市兜转,笑声绵延不绝地声声入耳,那个人说不定正和谁把酒言欢,实在是讽刺的很,郑越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反正也和兰子羽从酒席上遛了出来,冉清桓索性也懒得回那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干脆在大街上逛了起来,锦阳王大婚,燕祁全境欢庆三天,是没有宵禁的,即使是夜里,艺人小贩们也可以通宵摆摊,城里的百姓们很多都盛装出来,三五好友,或者几家亲戚一起,通宵玩闹,四处火树银花。

恍然到了上元、新春佳节一般。

方若蓠叫住他时,冉清桓正在咬着一串糖葫芦上的半颗山楂。

冉清桓一回头,见是方若蓠莫瞬华和齐皊卿三个人结伴夜游,显然最后那个是不情不愿地被强拉出来的,他笑了笑,从怀里又摸出几文钱,递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再给我三串,要糖多点的。”

“好嘞,您拿好了。”小贩递上糖葫芦,觑了方若蓠一眼,“公子爷,您这妹子长得可真俊俏。”

“谁说她是我妹子的?”

“怎么着?不是?哟,那可奇了,这位小姐眉眼间长得和您可真像。”

“什么像?”三个人眨眼已经到了眼前,方若蓠接过糖葫芦。

“这位大哥说你长得和我有几分像,要么认了我当干哥哥吧?”冉清桓把自然地把剩下的两根糖葫芦递给后边的两个人,莫舜华虽说和他不是很熟稔,倒也大方,点点头道声谢便接了过去。齐皊卿却有些犹豫,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闪着几分窘迫。冉清桓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我请客你怕什么的,若蓠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们这位齐大将军简直抠门出了水平,每次去他家爱答不理,盼着早点送客省上一杯茶水,这么长时间了,我就吃过他们家一盘巴掌大的茶点,唉,世道变了,人心……”

齐皊卿抢也似的拿过了糖葫芦,转过脸不再理会冉清桓,耳根却蓦地有些发红。

几个人哈哈一笑,莫舜华仔细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别说,若是仔细看,若蓠这眉眼的确是和相爷几分相像,倒真像是兄妹了。”

“别夸我了,”方若蓠做叹息感慨状地摸着冉清桓的脸,“啧啧,老娘那点斤两自己知道,啧啧,这小脸,手感真好,当我弟弟吧,你不吃亏。”

女将军么……是粗犷了那么点。

冉清桓也不在意,打掉了她的咸猪手,歪着嘴一笑,加入了三人行的夜游队伍,谁知道走了没一会儿,方若蓠就开始喊累,一般来说,对于一个像她这么大的,武功和身体都好得很,又几乎没有什么骄矜气的女人来说,逛街是不会喊累的,这女人有点故意撒娇的嫌疑。

倒是莫瞬华体贴地笑笑:“倒是疏忽了女孩子,前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上去坐坐?”

这句话引来了方若蓠的赞同和冉清桓又一个比较诧异的眼神——锦阳大营里上至王爷下至战马,什么时候有人把方若蓠当雌性生物看了?

果然方若蓠不知做得什么怪,到了茶楼上,椅子还没坐热乎,她又不知道看上了下面的什么东西,非要拉冉清桓去看看。

“大小姐,你不是累了吗?”冉清桓一脸无奈。

“我陪你吧?”莫瞬华的态度什么时候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不!”一点面子也不给,莫瞬华只能略嫌尴尬地摸摸鼻子。

冉清桓只得耸耸肩站起来:“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陪美人逛逛街呢,荣幸之至,请……”

话还没说完,方若蓠便把他拖了下去,这丫头还真是大大咧咧惯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也不忌讳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一直拉着他疾走了好一会儿,方若蓠才在几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站定,一边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一边小声在冉清桓耳边说道:“我有事。”

“我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来,什么事情,说吧。”

“听说你们在回锦阳的路上遇到了点意外?”

冉清桓闻言一震:“你有什么线索?”

“我没有。”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这一阵子莫将军不知道为什么,行为很……奇怪。”

“莫将军?”

“嗯。”

“怎么了?”冉清桓皱皱眉,“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此事事关重大,你不要……”

“我没说怀疑他,舜华皊卿他们和我多年同袍了,难道我还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最近很奇怪,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比如?”

“你也看到了,他刚才对我的态度,曾经军营里的人喝多了还有拉着我一起去青楼‘同乐’的呢,从来都没有人把‘女孩子’这几个字和我联系到一起,但是这一阵子,老能听到他嘴里冒出这个字眼,就好比刚才。”

“你……莫非比较喜欢当男人婆?”冉清桓惊悚了。

“滚,跟你说正经事呢。”方若蓠瞪了他一眼,“他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而且三天两头送东西到营里……”

冉清桓没听完就明白了,他有些失笑:“丫头,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小莫明显就是对你有意思,你居然能把这事情和王爷遇刺联系到一起,脑子怎么长得?”

方若蓠却从小摊上拿起一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看了看,摇摇头:“那个镯子不好看,而且是假的。”好像一语双关。

这丫头向来小事糊涂,大事却绝对不糊涂。冉清桓皱皱眉,最近邪门得很,似乎鸡毛蒜皮似的一点小事都暗藏玄机,方若蓠也不多说了,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二十三 混战之始

兵者,诡道也。

两个人沉默一起,两样心肠,方若蓠也仔细思量起这件事来。

刺客们不可能毫无道理地杀出来,那么就是内奸——跟了锦阳王郑越将近了十年的内奸,这么深的心计,这么完美的伪装,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出手?到底是天下的局势所迫?还是燕祁的发展所迫?而他们要杀的人,又究竟是一直韬光养晦的郑越,亦或……是一夜成名的冉清桓?

方若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有些悸动,这个人……无论是谁,和她都不仅仅是共事多年,而是生死相随的战友!

锦阳王大婚的喜庆之夜,就在几个人各自心怀忧戚中平静又不平静地度过了。

自从和乐建年以来,九州的大陆上终于在短暂的平静之后爆发了最大的一次动荡的危机。北蜀给闵州下了最后的通牒,西戎敌我不辨,南蜀在明锐死后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中原地区哀鸿遍野,尸骨相乘,燕祁人突出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岭东。

一时间,一个个带着腥风血雨的名字在殷红的半空中升起,这场看似无始无终的乱世,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笑容。

天不仁而生离乱,地不仁而起狼烟。

冉清桓于清晨的微露中裹紧了外衣,独自走在回相府的路上,悠悠的灯火在灯红酒绿的背景下分外阑珊,少年的背影蓦地萧条无比。

锦阳王大婚,早朝暂停三日,然而郑越却在隔日便在地下室里开始了和冉清桓兰子羽的对新局势的纵观,那来自千里之外的北蜀的美丽王妃,仿佛已成明日黄花,不再被这些满眼只见江山不见美人的大人物们提起。

兰子羽的双眉间有了皱纹:“这个人无疑已经到了锦阳大营最核心的地方,平心而论,是在是不简单,王爷,你有没有什么怀疑?”

郑越微微摇摇头,似乎没什么精神:“都是信得过的,孤一向疑人不用。”

兰子羽顿了一下:“那人终于浮出水面,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小冉么?”

郑越摇摇头,整整半年了,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却叫人心里越发的不安。

兰子羽叹了口气,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冉清桓:“小冉,你向来以料事见长,到底他们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冉清桓半张脸埋在逐渐长长而没时间修剪的刘海里,闻言头也没抬,只是轻轻摇头。

“怎么了?”郑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想一件事。”冉清桓忽然绽开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战争,到底是谁在打?”

郑越和兰子羽一愣,略有些不明所以。

冉清桓的眼睛在显得有些晦暗的地下室里亮得就像日光下的琉璃,灿烂得叫人不敢直视:“人心有人心的艰险,政途有政途的黑暗,可是战争,是武士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却要害怕那些在心里藏头露尾的鬼魅呢?”

兰子羽的眼前仿佛瞬间一亮,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顷刻间荡平了积压在他们心中已经太久的疑虑——战争,终究是武士的事,纵使阵前千变万化,也是一场武力的较量,过于执迷于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反而会束缚人的手脚。

用间终究只是兵法中的末篇,上不得堂面。

郑越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清桓啊清桓,我不如你……”

冉清桓愣了一下,忽然笑笑:“我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把刀,我是治军,而你,是要治国的。

轻轻巧巧地一句话,摆正了两个人的关系位置,冉清桓仿佛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节奏的人,多年后兰子羽回忆起这人传奇的一生时,仍然唏嘘不已,这少年看得那么透彻,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来,人的只能始终是有限的,纵然你经天纬地之才,遇到了自己身上,也说不清楚了。,

可是郑越却在回首这句话时苦笑不已,那个时候,清桓那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没大没小,其实心里,是无时无刻不在忌惮着他的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代明君贤臣莫非都是逃不过的么?

要得到一个人真心的信任,究竟有多难呢?

要得到冉清桓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又要付出多少呢?

郑越有时候觉得,他这大半辈子,大概只为弄明白这一件事情而活。

而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一场呼之欲出的大战里,凭着少年的锐利和惊才绝艳,指点万里江山。

然而自古红颜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终于到了这一天,和乐四年三月,正是山花浪漫时,燕祁以睥睨天下的姿态举起了征讨的大旗,在漫长的韬光养晦结束后,这支虎狼之师第一次在整个九州面前,亮出了它锋利的獠牙,冉清桓身着戎装,正式从幕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于后世来说,这一幕不过是泛黄纸页间寥寥的几笔,可是那时候的千军万马,真的就只是山呼海啸的一场故事么?

此时,洪州人终于意识到了燕祁的可怕,以诸侯国有犯天威为名,出其精锐,开到了西戎与燕祁交界的地方,与西戎人结盟,等待着乱世中最大的一场战役。夜空中的将星们,在这一次巅峰的碰撞中,几乎消失殆尽。

星月混乱,美丽的山川和河流都掩藏了鲜血的味道,十年之约像一把剑悬在冉清桓头上,逼着他片刻不得安宁——

有时你的一生只是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值得与不值得,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呵。

二十四 归域之战(一)

和乐四年四月初八,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驻守归域,与冉清桓的十五万人遥遥对峙,这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是广泽大帝征战九州的历史上最为惨烈,却也最为精彩的一战。

虽说已过了清明,归域却依旧是一片死气,这里仿似从来都只有广漠的荒芜和无心无情的山石,唯有循着死亡和腐肉而来的乌鸦,是这里除了人以外,仅有的活物了。

冉清桓瞭望着肃杀的城门,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身边的副将李野说亦或自言自语:“这个时候的锦阳,恐怕已经是烟花随流水了吧……”

草长莺飞的地方,怎么能想象得出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挣扎呢?纵然是手执屠刀行杀人业的将军,也不能不唏嘘。李野微微低头:“将军,天色已晚,是该回营了。”

冉清桓却不应,自顾自地说道:“李兄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做归域么?”

李野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抛出这样的问题,但循着军人的本能,他还是标准地说道:“末将鄙陋,只听人说过这里的地形险恶,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终年春风不度。山呼声幽咽冷瑟,乍听如万鬼夜哭,于是西戎人俚称鬼域,后来大约是官话嫌不吉利,便取了谐音‘归’。”

“归么……”冉清桓拨马掉头,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回了,早日攻下这城,将士们也好早日归去。”

李野追上来,有些诧异:“未打便说归,将军不怕有碍我军斗志么?”

“真正日子过的好好的,谁愿意抛弃妻小出来打仗?李兄和我还打什么官腔,”冉清桓悠然懒散地随着马颠簸摇晃,让人忍不住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唱出云游诗人们逍遥通俗的调子, “再说我想不想回去,和我军斗志有什么关系?人闲了便想感慨一下,仗却还是要打的。”语毕,他竟然真的就哼起了不知是哪里的小调,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锦阳城里随处可见的刚刚春游踏青回来的白马少年。

李野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这位将军帐中的灯夜夜都是要亮到四更天的,人前他似乎每每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这一战究竟有多险恶……不,或者说,燕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站出来,又有多险恶!眼下混战的局面将成,燕祁为什么不继续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何苦自曝实力成为众矢之地?以那些人的眼光,莫非就看不分明?王爷究竟想干什么?相爷又究竟想造成什么局面?

李野张张口,却不知为什么无法问出口,那人在前晃晃悠悠击节而歌的背影,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的么……

李野展开图纸,过于浓郁的眉皱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灯花爆出来,他眼角跳了跳,眉间的沟壑仿佛更深了些:“将军,归域是典型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在此,我军却只有十五万人……”他听说过冉清桓在美人关的那一战,可是,现在可没有一个昏庸的末代皇帝傻乎乎地来跳他挖的坑。

“所以呢?”冉清桓窝在椅子里,两只脚没规没矩地翘到桌子上,“你是不是觉得这场仗是个错误?”

“末将愚钝。”

“洪州,岭东,西戎,北蜀,南蜀,泠州,闵州……”冉清桓忽然一一细数起九州的名字,“西戎你看到了,贫瘠如斯,北蜀雪原之地,终年难开,岭东的草场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多年来早有进犯之意……”他狭长的凤眼蓦地闪过一缕光,锐利如同烈火焠过的名剑,“你说我们守着燕祁的鱼米之地,若不奋武在前,岂非只能待人宰割?!你当我们不打岭东,洪州人就会善罢甘休了么?吕延年早就有僭越之心、逐鹿之意,这天下就是一局棋,他已执黑子定了先手,若让他继续造势下去,我们迟早就连锦阳的尺寸之地都保全不下去,这些李兄竟是想不明白的么?!”

李野怔住,冉清桓极少出语咄咄逼人,这一次,竟是字字铿锵,几乎让他有种被扼住脖子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再说郑越那北蜀的老丈人,你当他把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嫁过来就是消停了么?若是那时候郑越打岭东的时候有一点手软,只怕今日我们面对的就不只是两国的联军了!”冉清桓冷笑一声。

李野漠然。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放个屁都是香的的圣贤们,他们谆谆教诲的时候可曾料到人心?然而人心的险恶,有的时候不是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么?少数人是为了野心而战,然而大多数的人不还是为了简单的温饱么?

燕祁,错就错在地方太好,天下的风景通共就那么几分,你一个地方就占了三分去,让其他人如何释怀的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况且,”冉清桓笑了笑,神情不怎么文雅,“我和郑越,可都不是会龟缩的脾气。”一句话说的飞扬跋扈,却让人心中热血一涌。

“来来来,他们三十万人怕什么的?西戎的守将温龙跃的名虎将没错,可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窝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雄心壮志了,现在被吕延年硬赶着鸭子上架,恐怕心里正怨气冲天呢。洪州人势头正盛,一心想扫平天下,哪管别人家民生疾苦?他们这三十万人,在我看来跟三万人也没什么区别?”

李野点点头:“将军说的在理。可是将军既然如此胜券在握,何以日日夜深不眠?莫非是水土不服么?”

冉清桓噎了一下,索性他脸皮向来不薄,被人揭穿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当下只翻了个白眼:“你没听说过什么叫做从心理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么?”

此时归域内的人同样无眠,没有披甲的将军站在城楼观望,飒飒夜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呜咽,谁的一曲《行路难》,低迷的尾音被卷入无止无休的思念中,鸦啼声声喑哑。

卷起的衣衫上昭昭然是几块补丁,将军,已而两鬓斑白。

在这里是可以看见燕祁人的大营的,那个传说中手段诡谲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带着他的十五万精兵,隐隐含着一股压迫的力量。这样的感觉,温龙跃多年来曾多次遇见,那是强敌压境的感觉,迫得你不得不忘却一切,舍生忘死的战斗、战斗、再战斗。

可是如今,他是真的还有战斗的勇气么?西戎温龙跃将军的辉煌,已经都成为历史了啊。那些过去的事,和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场混战中,与处于鼎盛的洪州和燕祁相比,西戎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先韬光养晦,选择一方依附,然而现在的北蜀进退都有路,可是西戎,一旦和锦阳郑越撕破了脸,可就怎么都无法挽回了,国主莫非真的以为仅仅单凭那个人的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么?

洪州人……

分明是想要序八州而朝同列,哪里有什么勤王的意思!

温龙跃甩甩头,洪州人怎么样先不管,冉清桓的十五万人可是近在眼前的。不过那人还真的以为仅凭一半的兵力就能拿下固若金汤的归域么?他这一次,又会如何用兵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没两天的寒假马上就要惨无人道地到头了,下学期的课更是紧的不行,可能会更的很龟爬,但是小p保证,本文绝不是坑>A

二十五 归域之战(二)

“看郑越的意思,应该是考文史吧?”锦阳突然传出消息,科考制度开始大行其道,山野里面默默无闻的读书人也能登上天子门生,樱飔亲自把消息送到了冉清桓手上。

关于科考的事情还是冉清桓无意中和郑越提起来的,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人人自危的混乱时刻,他竟然能够想出这种法子。在中国古代,科考当然是有文有武,然而眼下的动乱年代正是各路英雄一展身手的时候,军旅生涯和一触即发的战场是锻炼名将的熔炉,各国所不注意的文臣,才真正是这场战役决定成败最重要的伏笔,况且这么一来,燕祁的悠闲,各国都是看在眼里的,何愁人才呢……郑越这一招棋,看的还真是深远。

樱飔睁大了眼睛:“文史……”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果然,是人们还无法理解的想法。冉清桓笑笑:“丫头,笔墨伺候。”

×××××××××××××××××××××××××××××××××××××××

“李副将,将军今日回营了。”

李野闻言抬起头,放下已经被自己揉了百遍的图纸:“今天倒是早,将军可尽兴了?”

“将军今日去打猎,收获颇丰。”答话的是李野的亲卫兵,名唤赵甫臣,此人骁勇,可当数十人,早年受李野救命之恩,是以宁可屈才做卫兵,以报再造。

李野听他口气颇有怨气,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将军得罪你了不成?”

赵甫臣闷声闷气地道:“不敢,不过觉得将军实在不把三军安危放在眼里。”顿了顿,他又道,“来了有快半月了,整日里走马斗狗,就差在帅帐里放两个□了,他当领兵是儿戏么?!实在……太不象话!”

李野笑笑:“你就这么看将军这个人?”

赵甫臣皱眉:“末将僭越了。”

李野摇头,大步向帅帐走去:“将军么……以现在的你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要么怎么他为将你为卒呢……普天之下敢用他、能跟得上他思路的人,怕是只有……”剩下得声音赵甫臣离得远了些,没听到,他呆呆地望着李野,那个表面上彬彬有礼而内里狂傲的男子,刚刚一席话,竟在那人的神色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蛰伏之色。

冉清桓……

李野到了帅帐的时候,冉清桓正指挥着亲兵七手八脚地烤着野味,年轻地临时将军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见了李野,吹了声口哨,把枯草从嘴里拿出来:“小野别是闻着香味来的吧?”

李野四下看看,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将军今日回来得好早,恐怕我们得安稳日子也要到头了吧?”

“你知道了?”

“将军莫测,末将未敢妄言。”李野如常地打着官腔,态度恭谨。

冉清桓站起来,用力拍拍李野地肩膀,甩下一句:“臭德行。”便出了帅帐。

“臭德行?”李野眨眨眼睛,颇有些郁闷。

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极目而眺,四下苍茫一片,荒芜的群山连绵起伏,风声和马嘶声像是谁的丧歌,无歇无止地回响。

“山的那边,依旧是山哪。”他说话地口气就像是个曾经落魄浪迹的老头子,蓦地,冉清桓清澈的声线高了起来,“李野,替我传令三军,申时造饭,大伙儿吃饱喝足,带够干粮,趁夜开拔!”

“得令!”

×××××××××××××××××××××××××××××××××××××××

兰子羽匆匆地往郑越地书房里赶,忽然被人一声唤住。

他脚下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装的妍丽女子站在那里,中间的一个,手里捧着件金丝孔雀翎的锦袍,后妃打扮,身量苗条,云鬓红颜,眉间一点朱砂,颜色倾城,饶是兰子羽也不由恍了一下子,半晌方才想起来,这位便是新婚的锦阳王妃戚雪韵了。

略略退了半步,他垂目低头一礼:“微臣见过王妃。”

戚雪韵优雅地还礼:“兰太傅。妾本不该耽搁太傅时间,只是贱妾有一事相托,望太傅不辞劳累。”

兰子羽见了她神色和手上的东西,心下了然:“王妃言重了,可是要微臣带东西给王爷?”

戚雪韵轻咬樱唇,将袍子递给兰子羽:“这阵子王爷日理万机,相爷又不在锦阳,妾身挂念王爷身体,如今乍暖还寒,恐下人们不知冷热,便亲手缝制了这件袍子,妾身不敢有扰王爷,还望太傅带到,手工固然粗陋,却是妾一番心意。”

兰子羽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王妃放心,微臣定不辱命。”

“如此,有劳太傅了。”戚雪韵深深地往书房地方向看了一眼,又福了一福,这才告辞离开。

郑越此时正在看一封信,军机密信,樱飔风尘仆仆地坐在一边,显然是刚从冉清桓那里回来的。

兰子羽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郑越微微拧紧的眉目,不知冉清桓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太傅来了,请坐。”

兰子羽也没有多礼,不知是不是受了冉清桓的影响,落了座:“王爷,这是王妃托我带给王爷的,叮嘱王爷好好保重。”

樱飔抢先接过来,咋咋舌:“哇,好细致的手工!我是不如她了,王爷,你老婆真是贤惠!”

郑越闻言瞅了一眼樱飔怀里的东西,淡淡地道:“喜欢就赏了你吧,这么花哨的东西,你改小一些,穿出去倒也不难看。”

樱飔撇撇嘴,爱不释手地又磨蹭了两下,将袍子放在一边:“我可不想让女人地醋给淹死。哎,那么贤惠好看的女人,碰上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真是白瞎了。”

郑越瞪了她一眼:“死丫头,还不给太傅上茶?”

兰子羽摆摆手:“别忙了,王爷,小冉那边怎么样了?”

郑越将信笺递过去:“详情他不肯说,只说不日能拿下,孤实在是有些担心……”

“小冉可以说是诡计多端。”兰子羽笑笑,“王爷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冉几时做过没谱的事?”

郑越微微点头,眉却没松开,真是……关心则乱。

“小冉的意思是西戎不宜立破,可是因为北蜀么?”兰子羽看了一眼被遗忘在一边的珍贵锦袍,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绝代的女子,最终怕也只是个天妒的红颜吧,“王妃既然已经来到了燕祁,北蜀便还是偏向于我们多些的,只要不是太过……”

“邻国诸多事端,我们与洪州已经开战,大敌当前,北蜀态度暧昧,不得不防。”郑越轻轻捻着冉清桓的信封,有些出神,“燕祁虽然国力不弱,但经过这么一场大战,若是不能以战养战,却跟洪州斗得两败俱伤,到时也只是叫渔翁得利罢了,清桓……若是可以,他不愿多带些人马么?他是在节省军费开支啊……归域一战若是大捷,就算是打开了西戎人的大门,到时候洪州人恐怕也得掂量掂量,我打算……把他调回来。”

“王爷……”樱飔大睁着眼睛,一脸惊讶,“冉小狐狸真是成了精了……”

郑越和兰子羽望着她,不明所以。

樱飔说道:“他托我稍了口信,说这一仗打完以后,王爷你必定要调他回来,可是看了你科考的计划,他觉得自己暂时不回来的好,他说军中多璞玉,李野什么的更是有名将之姿,只是临阵还略有些生涩拘泥,你这边在培养文臣,他就算帮你奠定武将了……”樱飔偏偏头,想了下,一拍手,“对了,狐狸说西戎内奸的那点破事让你自己搞定。”

郑越愣了下,随即撑住额角苦笑:“这死狐狸。”

如是……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当你念及,有那么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只凭只言片语便能洞穿你那别人看来不可理喻得想法作为时,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凄凉感触,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二十六 归域之战(三)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被高口和法语逼死了……匆忙地更了一章,大家无视吧

本章小修,看过的亲就不用再看啦~~~~  “父亲。”

温龙跃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到儿子温毓华手捧棉袍站在身后,“夜里风大,父亲当心着凉。”

他借着月光端详着儿子的面孔,年轻人的下巴上刚刚泛出薄薄的青色,眉宇间仍有一些稚气,是个英俊的少年,算起来应该与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敌军将领年纪相仿,还是让人教导怜惜的时候。

温龙跃伸手接过来,叹了口气:“毓华也有二十了啊。”

“儿子上个月过的生辰,满二十了,父亲忘了么?”

“战事紧张,为父连你的加冠之礼都疏忽了。”温龙跃点点头。

“父亲保家卫国,儿子这些不过是小事,哪有让父亲费心的道理?”温毓华并没有太多的怨言,身为一个守将将军的儿子,有时候,注定了会丧失一些旁人看似触手可得的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何况这样动荡的年代里,真正在生活而不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存着的人,又有多少呢?

整个天下都在期待着一个横空出世的霸主,哪怕是只暴躁的狮子。

温龙跃闭了闭眼睛:“二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算起来,你跟着我从军也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吧?”他紧了紧披风,微微露出一丝疲态,“你祖父二十的时候已经独自领兵了,为父二十的时候也有了你,是归域的副将了……那个时候虽说我西戎国力不算九州中最盛,可是为父数万大军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来叫板……现在一转眼你也二十了,我却是老了,西戎也不再是原来的西戎了。”

“父亲……”年轻人有些不习惯地看着疲惫的父亲,一时间没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蓦地发现,父亲已经很老了,曾经枪一般挺直的腰杆,竟有了微驼的迹象。

“是时候让你自己长大了,恐怕我这只老鹰……”温龙跃定了定,“这一仗,兴许是我的最后一仗了。”

“父亲!”温毓华听出将军的话里竟有了交代后事的意思,不知所措起来。

温龙跃看了儿子一眼,自己唯一的骨血并没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他没有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勇气和魄力,简简单单的一席话都能让他惊慌失措,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靠后天的努力弥补的。可是他没有觉得失望,反而是浓浓地庆幸着,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什么英雄,在乱世里叱咤一时的英雄,都不会有好下场,一个人撑起整个天下,那样的压力,任你是谁,都不免要千疮百孔:“小的时候,你娘亲教过你一些行医用药的本事,你可还记得?”

“儿子……记得……”

“那就好,毓华,你记着,如果为父不幸身死沙场,那也是精忠报国了,不枉吾主厚待温家一场,可是各为其主、兵戎相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万不可想着为为父报仇。自己找个乡野之地,做个平民百姓,悬壶济世去吧,也算为为父赎清这一世杀孽……”

“父亲怎可说出如此不详言语?我军倍于敌军,又有洪州后盾,父亲纵横沙场数十年,他燕祁人都是三头六臂不成……”

“庶子妄言!”温龙跃呵断了儿子的话,“你可知这世上害人最多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洪州人是后盾?我们兵力倍于敌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洪州人咄咄逼人,目空一切,不过是在利用国主罢了,哪里有什么结盟的诚意?诸侯之间所谓的协定,只怕比□的牌坊还难以为信!且不说国力之间我们和燕祁差多少,你当联军内部就真的团结一心么?只怕以二对一我们都没有胜算!各怀鬼胎罢了!冉清桓有恃无恐你没看出来么?你还差得太远!”

“儿子……”

温龙跃摆摆手,“国主如今已经老得昏了头了,太子更是唯唯诺诺没有半分主见,只怕是个后主的料……唉,只有那白小殿下,还能挑起摊子来,可惜了……”

“白殿下不是在玉丽山庄疗养病体么?”温毓华愣了一下。

“白殿下自少文武双全,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病?”温龙跃嗤笑了一下,却摇摇头, “说句不道的话,若白小殿下真的对大位有半分觊觎之心,我就算是拼上老命,拼上这一世名声也要拥立他……可惜、可惜呀!殿下虽年少老成心思细密,却太重情谊,以至公私不分,对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长不曾有半分忤逆,做不得乱世的枭雄!”

温毓华情不自禁地向周遭看看,温龙跃今夜一反常态,老将军再不惜字如金,这字字句句,虽说属实,却都是要命地属实。

温龙跃见了儿子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思,不禁微微一哂,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记着为父今日跟你说的话,回去磨利了你的刀,若老天垂怜,能让你活过这一战,就走,离了这是是非非,欠国主的情,你父亲这一辈还清便罢了。”

其实他还想说,比起洪州的吕延年,他倒是宁可郑越能最终胜出。可是食君禄,死君事,他纵然看得再清,也不过是战争的车轮注定要碾过的一粒灰尘罢了,有的时候,年轻冲动愚昧都是好事啊。

冉清桓的眼睛在夜色里幽深得有些吓人,各将都已点遣完毕,兵分三路,路线是他数日以来精心研究的结果,以一路为饵在明,一路为辅在暗,再以一路为扰零击碎打……就连几乎寸步不离他身边的李野也被打发走了,少年活络了一下一直绷紧的面孔,转眼间军令如山的将军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的嘴角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又是一场豪赌。

可是这一次的主角,是我——

他招招手,二十个黑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冉清桓打了个指响:“多少人在外面打打杀杀都不是关键,听着,此战,成败在你我一举,有害怕的给老子站出来!”

“全凭将军调度,万死不辞!”军人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得空气都有一些凝重的波动。

冉清桓点点头:“好,都是爷们儿,行动!”

天明之前,战役已经打响,可是谁也不知道,战场上那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去了什么地方。

也就是这一夜,本来已经休息了的锦阳王郑越突然惊醒,心悸不已,竟是再难入眠。

郑越低头看看似乎被惊动了呼吸开始加快的戚雪韵,没怎么犹豫地点了她的昏睡穴,女子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他皱着眉看着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女人。算起来这还是第二次与她同床共枕,还是迫于九太妃的压力。他的神色早就没了白天里仿似春风般的温柔,神色漠然地把戚雪韵推到一边,就像是躲着什么厌恶的东西。

九太妃周可晴——郑越怀疑这个洞彻的女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才出言干预他的私事,对,可是现在一切还都不是时候。

郑越掩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狂傲,不准许他的人生有半分纰漏,就连身不由己的感情,他都要牢牢把握。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无声无息地去了一个地方——那个与相府相连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是那个人的书房——

空气里似乎还有淡淡的新雪的气息,微冷,却能让人沉静下来,郑越坐在那把被收拾得软绵绵的椅子上,轻轻抚摸过桌案上的东西:名贵的笔被随意乱扔,已经失了初时的神采,看上去就像是街边上几个铜板买回来的破烂——这个人的眼很毒,再不起眼的宝物都能一眼认出,可是认得归认得,却从没见他在意过,仿佛贵与贱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打开着摊在一边,里面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市井读物——虽然不是什么淫辞艳赋,可是若是被那些老学究们看到,也一定要大叹朽木不可雕,这个人的品味实在是不怎么高雅,他有时莫测,有时却真性情得叫人无可奈何;无数草拟的治国之策没来得及收拾都摊在桌子上,颇有触目惊心的意味——这个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对自己苛求到可怕的地步,一份递上去的奏章,寥寥百字,背后竟也有这样的心血……

郑越出了神,那个人,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年轻的国主握紧了拳头,不行,这样的感情不能再任其发展了,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指甲掐进了肉里,沁出殷红一片,郑越低下头,面无表情,他是兄弟……是朋友,是生死相随的知己……可以嬉笑怒骂,可以没大没小的人……他还是纵横九州的难得的谋士,是奇兵迭出的军事天才,是安邦治国的股肱之臣,然而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不伦的感情便把它掐死在出生的时候吧。

他漆黑的眼神有些决绝,郑微云,我的身体里果然是继承了你的血么?你看着,我绝对不会败给它,绝对,无论是血缘亦或感情,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别想脱离我的掌控!

就在郑越拍息了灯起身离去了以后,屋顶上突然吊下来一个粉色衣衫的清丽少女。

樱飔本来是来找冉清桓有没有留下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的,谁知郑越却大半夜地突然闯进来,少女拍拍胸口,对着看不见的朋友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冰冰也吓了一跳吧?”她歪着头皱皱眉,“可是怎么办?我们好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二十七 归域之战(四)

黑色的影子从郑越的书房门口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樱飔的眼睛不会花,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黑衣人见到她时轻轻颔首的动作,她微微地张开小嘴,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天,我看见谁了……”

“樱飔丫头,进来。”郑越已经开了口,不怒自危的声音响起。

樱飔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最近看见的东西对她不愿意用脑袋思考的习惯实在是个灭顶的灾难。应了一声,粉色衣衫的少女推门走了进去,郑越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抱着双臂,想着什么事情。

樱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好像担心打断了他的思路,可是女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小心地问:“王爷……刚才那个,好像是……传说中的无常……”

郑越抬起头,对她笑笑:“贼丫头,想问什么?”

樱飔立刻给点阳光就灿烂地松了一口气,跳到郑越的桌案前,一把抓起郑越的袖子:“真的是啊真的是啊?‘鬼灵宫’的无常前辈?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你年纪不大,见过的倒是不少。”郑越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江湖上的鬼灵宫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我倒是小看了你。”

“那是他们没见识。”樱飔不屑地“切”了一声,颇有些花痴的说,“鬼灵宫哪,那可是杀手界的大当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了解他们的内部组织,也没人知道宫主是何方神圣,他们不轻易接任务,可是一旦出手就从不容有失,话说王爷——”樱飔说着说着正色下来,“上次你和狐狸如果碰到的是他们,就是神仙也回不来。他们要是也搅进来,你可是要小心了。”

郑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丫头难得一见的正经,伸手取过一盏茶碗,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那,孤告诉你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江湖的秘密。”

“什么?”樱飔愣了愣。

“鬼灵宫的主子,就是——孤。”

樱飔像被雷劈了一样,保持着一个扭曲的表情半天没动。

郑越拍拍她的脸:“丫头,魂兮归来。”

樱飔“哇”地一声跳起来,用手指着郑越“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终于,女孩安静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进去,然后镇定无比地说:“唉,小王爷,你真不愧是我老大。”

郑越忍俊不禁,被她一通胡闹,心情倒是明朗了不少。

樱飔有自己的城府,无论什么时候都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她没有好奇鬼灵宫是怎么到郑越手里的,眼前和煦的男子的真面目她心里清楚,他能笑得多温暖就能做得多绝情。

鬼灵宫当然不是拿着郑微云的令牌就能号令得了的,但他是锦阳王,今日手握燕祁、明日纵横天下的人,就算是最为神秘的组织,也不过是个工具,郑越如果连这点手段都没有,也就不配坐在今天这个位置,统领九州最富饶的地方。

有的人,天生适合驾驭。

闹了一会儿,郑越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推给樱飔:“你还得跑一趟归域,把这个亲手交到清桓手上,然后就留在他身边,按他的想法做,不必理会孤这边,别让他少一根寒毛。”

樱飔嘻嘻哈哈的表情还没有刹住,看清纸上内容的时候却骤然变了脸,这一次是真的变脸,没有丝毫耍宝的意思:“这……是真的?是鬼灵宫的无常鬼亲自查的?”

郑越点点头:“他们管这叫查生死簿,不必怀疑,孤也不希望是这样。清桓在西戎,孤担心他的安全。”

“狐狸的武功是个半吊子,除了吓唬人没啥大用处,”樱飔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郑越说,“我知道了,王爷你自己保重。”

“孤自有分寸,去把若蓠宣进来,太傅么,现在正在忙科考的事情,你知会他一声即可。”

樱飔告了退,迅速离开。

这消息实在惊人。

那个人……竟然是西戎太子的同胞亲弟!

@@@@@@@@@@@@@@@@@@@@@@@@@@@@@@@@@@@@@@@@@@@@@@@@@@@@@@@@@@@@@@@@@@@@@@@@@@@@

余明是大将军余彻的胞弟,颇有其兄长之风,但是用冉清桓的话说就是有些欠火候,所以这次带他来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偏将。然而这个偏将却不知道是多少人羡慕不得的,跟着这个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将军,他们将看到的,学到的,是正统兵法里绝对没有的东西。冉清桓说,这个世界上本来不应该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能达到目的的方法从来不只有一个。

余明的任务是在一夜之间让自己手下三分之一的军队变成隐形人,在开战十五天之内不被人发现,并且要至少偷袭敌人十次,最好能烧掉部分粮草。

这些人在离开锦阳的时候被编制在普通士兵中间,可是就连他也是临阵受命时才知道,这是冉丞相——或者该称将军,暗自里试着训练出来的特殊部队,名唤“跳骚”,这个不雅的名字曾经让自己哭笑不得,可是真正见识到了他们的实力之后,他才发现“跳骚”这个词,简直贴切得要命。

冉清桓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别人想象不到的小巧诡计,而“跳骚”部队就像是成千上万个浑身冒着坏水的冉清桓,他们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破坏,几天以来让余明目瞪口呆。开始觉得将军交给自己本以为艰巨的任务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而李野的任务就是拖,李野心思细密,熟读兵法,行事滴水不漏,他不慌不忙地坐镇在这边,联军几次三番试图击溃都未能成功,看上去倒像是联军来攻燕祁在守。

另一路人马是由花弥带着的,他本是岭东降将,自从西兽城败给了冉清桓之后,竟是对这少年人死心塌地,如果说李野是一道障眼法,那么花弥就是袖中剑,随时准备,在最致命的时候出手,出手必要命。

当樱飔到了归域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冉清桓,最为诡异的是,整个燕祁大军,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将军去了哪里。

樱飔难得地急了,直接闯了李野的军帐。

李野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居然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像是土遁一样地站在他面前,小姑娘脸上还有稚气,眼睛泛着婴儿一样的色泽,此刻却因了焦急带了某种肃杀。

“姑娘……”

樱飔没理会他,无礼地四下看看:“狐狸呢?也没在你这里?这死狐狸,跑哪去了?!”

“狐狸……”李野茫然,小姑娘不耐烦地抛给他一个令牌,李野双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郑越见牌如见孤的金件,立刻便明白了眼前人畜无害的女孩子的身份,“末将见过特使,不知王爷有何指示?”

“有指示也不是给你的。你们将军呢?”

李野苦笑:“恕末将不知。”

樱飔急得直跳脚:“十万火急啊十万火急啊!他死哪去了?!还要不要命了?!”

“特使少安毋躁,”李野亲自请她上坐,“特使见谅,军情紧急之下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管王爷有什么吩咐,恐怕都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

樱飔皱着眉不说话。

李野给她倒了茶水:“特使不如先在归域住下,等归域拿下了再说不迟。”

“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樱飔突然冒出来一句。

“这个,恐怕是的。”

女孩略略松了口气,琢磨着:“那也好,自己人都不知道的话,西戎人更不会知道,狐狸一时半会儿还是比较安全的。”

这战场的复杂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有冉清桓的地方就消停不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也许反而不如跟着大军安安心心地等好,那人再不着调,估计也不会就这么丢下数十万人不管。

打定了主意,樱飔开始打量起李野,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海水,绵里藏着刃,稳扎稳打,从容不迫。女孩来了兴致:“你们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李野摇摇头:“恐怕还长。”

“咦?那个什么书不是讲‘兵贵神速’么?”樱飔想起锦阳王宫里听到过的只言片语。

“兵家见解不同也只是面对不同的情况,敌人倍于我军,正面交锋势头正盛,就算我军兵强马壮恐怕也是不敌的,况且为了一个归域,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做法也实在是不划算。”

樱飔眨着大眼睛望着他,丝毫没有避讳,李野干咳了一声,尴尬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孩子的目光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无忌,又……异常的澄澈:“呃……但是联军毕竟是联军,敌人内部有隙,时间长了会兹出很多事,就是要等到他们心生疑虑士气低迷的时候,我们才好下手……况且将军还有自己的打算,这便不是末将能妄加揣测的了,我想……将军的目的,恐怕是兵不血刃。”

——冉清桓的目的的确是兵不血刃。

虽说是联军,但是洪州人和西戎人是各自为政的,彼此不太买账,所以没有人看出洪州军里一个小小的士兵长长的刘海下变了的眼神儿,冉清桓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抹了把脸,触感有些粗糙冰冷,不过……没有人碰到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混进敌军大营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冉清桓功夫很菜,可是不代表手下的人功夫也很菜,燕祁人之所以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趁夜发起第一次冲锋就是这个目的。

没有人会知道谁在战场上死了而谁活下来,处理几个尸体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当然,有易容高手在,迅速改变面容也不费什么功夫。

洪州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军队的编制太过标准化。

那天晚上的时候李野奉命是避其主力击溃敌军的左翼洪州部队,联军一时也很迷糊,李野用的是突围时的打法,可是燕祁人并没有被包围,无论是联军还是李野都没弄明白这既不能打乱对方阵型又不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打法目的是什么,洪州人战役结束后会迅速整编,死的几个小部队的人,根本不会受什么影响。

而冉清桓,要的就是这次整编,谁都不熟悉谁。

二十个人算什么?在成千上万的大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就像蝴蝶振翅能引起一场海啸一样,冉清桓这一次,打算客串这只蝴蝶。

就在樱飔心急火燎地找人的时候,几个西戎的下等兵已经在深夜里不知不觉地被人刺杀了。

死几个下等兵当然不算事,可是在自己的大营里,被人无声无息地干掉,对方又没有明显的目的时,这就蹊跷了,蹊跷的事情通常会引起恐慌。

这只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面。

方若蓠出了锦阳王宫,莫舜华已经在等她了,手里拿着一件大红的披风。见了她低着头走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宠溺地摇摇头,走了过去。

方若蓠还在想郑越的话,忽然身上一暖,她悚然一惊,暗自埋怨自己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近身,抬头的时候煞气已经小小的波动出去,却看见莫舜华温和的笑脸。她有些没反应过来,仿佛眼前的同袍是比敌国的刺客还不可思议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莫……莫兄?你怎么在这里?”

她扬眉无辜的表情实在迷糊得可爱,莫舜华心里刹那柔软下来,忽略了“莫兄”这个让他有些不快的称谓。他微微笑笑:“我听说你被王爷宣进宫里一下午,估摸着你就没有多穿衣服,现在乍暖还寒,晚间还是有些冷的,女孩子家别贪凉。”

“啊……哦,哦谢谢你啊……”方若蓠被他幽深柔和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偶尔让人当成女孩子看得感觉真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接管了禁军之后最离谱的一次就是手下几个谈得来的兄弟喝多了居然拉她去青楼,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有福同享。

“走吧,别太晚回去,饿不饿?”

“呃?还好还好……”

……

两人并肩走了出去,郑越靠在门边远远地眯着眼睛看到,不禁淡淡地笑笑,说起这件事情,是打岭东的时候被他无疑间撞到莫舜华看着方若蓠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头,又观察了几天,发现果然没错,虽然莫舜华平时对同袍下属都是罕见的好脾气,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可惜那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地可以……

跟某人一样。

郑越忽然想,自己劝莫舜华正视自己的心意时,是不是也想对自己这么说呢?他掐掐眉心,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二十八 归域之战(五)

“你!你!”猩猩脸的洪州统领眼睛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眼前的小兵还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低着头补觉。统领急了,用力踹了小兵一脚,“娘的,给老子抬起头来!叫什么?哪个队伍的?!”

小兵被他踹得一个趔趄,一个机灵醒过来:“统领!我叫贾乙丙,八纵队的。”

“让你留守大营不是让你娘的偷懒的!装兔儿爷别装到老子大营里来!”

小兵贾乙丙站得笔杆条直,一动不敢动。

洪州军官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到别的地方巡视去了。

一个黄牙板的老兵看着洪州统领走远了,这才凑过去,拍拍小兵的肩膀,向统领走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别理这孙子,奶奶个熊的,整天三更睡五更起,他亲娘老子也受不了。”说着,又斜着眼睛撇了贾乙丙一眼,“新兵蛋子,补个觉都能让这孙子抓住,好好学着点吧你!”

贾乙丙咧开嘴笑了:“老兵油子。”

这个年轻人黑黑瘦瘦的,就像根发育不良的竹竿,士卒的军服披在他身上宽了好些,扔到人堆里绝对看不出来的一个人,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有种特别的光彩在眼睛里绽放开来,老兵不禁一阵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小子,生的不难看,好好的,活着回去,找个体面的娘们儿不成问题。”

贾乙丙冲他挤挤眼睛:“老哥,想婆娘了吧?”

老兵神色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刚要说什么,却看见贾乙丙一脸猥琐的表情,于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用力掴了一下贾乙丙的头,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贾乙丙傻笑起来。

老兵扛起刀:“老哥我今天巡逻,你叫贾乙丙是吧?跟我一个军帐的,就是你这兔崽子不爱跟人搭话,现在还不认识我,记着,老哥叫吴壮,在洪州大营里混了有十年了,以后谁欺负你找我,我罩着你。”

言罢,哼着小曲儿晃晃荡荡地走了。

贾乙丙目送着他的背影,憨厚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是也仅仅是刹那,便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一个抱着柴禾的下等兵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他,柴禾掉了一地,贾乙丙忙蹲下来帮他捡。

下等兵大嗓门地说着没瞧见对不住,忽然压低了声音:“将军,你怎么了?”

贾乙丙拍着他的肩膀:“行了,撞一下死不了,咱弟兄谁跟谁啊——没事,有点困了,刚才猩猩叫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今天晚上照计划行动,不得有误。”

“哟,没看清,这不是贾大兄弟么?被编到哪儿去了又是——得令。”

“咳,哪还不是混呗,人家上了战场的都是兵强马壮的,咱这身板不是不中用么——想办法联系李野,尽快。”

“别说丧气话,兄弟前途大着呢。”下等兵站起来,就着柴禾的遮掩悄悄行了个礼,表示明白命令,“没事我就先走了啊。”

“回见。”贾乙丙摆摆手,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兵正是神秘失踪的冉清桓。他有些懊恼地皱皱眉,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虽然不像古人常年习武那么强得变态,但是至少比普通人是好些的,除了偶尔饮食不调胃部会不大舒服外,长这么大也没几次伤风感冒的经历,标准的健康人种,可是就在刚才,不明原因的一阵站立不稳,眼前的东西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耳畔轰鸣,心脏跳动剧烈得好像要炸开。

这样的症状是完全不能单单按过度劳累解释的,况且……凤瑾有的时候极其严格,从小时候开始,这样别人看起来不要命的作息已成习惯,没理由这个时候发作。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异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摇摇头,决定打完这一仗,要跟郑越请个长假……话说郑越那家伙,最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吧?

李野和樱飔是在隔日得知了冉清桓这个疯狂的举动的,樱飔当场暴走,被李野好说歹说地按住。

李野自己也无奈,怎么堂堂一国丞相西征大将军就成了敢死队队长了呢?不着调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够形容他的了,刀剑无眼,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按按额角,心里无比怨念。

再看看这边开骂的樱飔,李野真想一头磕死,他只知道王爷身边有个密使,是个小姑娘,一开始还以为是谣传,后来真的见到了,又觉得是王爷为了掩人耳目,小姑娘倒是没有什么的,总不过是精细点的食物,特殊照顾一下——就算她不是个小姑娘,王爷身边来的密使,也是有特殊待遇的,可是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又是个不小的麻烦。

“去,告诉狐狸,就说本姑娘驾到了。”樱飔对着冉清桓派来的人不见外地指使着,扁扁小嘴,不情不愿地说,“小王爷说了,让本姑娘一切听他的指派,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本姑娘逾期不候。”

而这时候,真正头疼的可不是燕祁人,在归域的大营里,发生了件不小的案子。

起因是这样的,训斥贾乙丙的那个洪州统领因为在被人排挤,这次没有上战场与敌人正面对决的机会,只能留守。这意味着什么?燕祁那一点儿的人马在大多数人眼里完全不够看,这回看架势很有可能要到了总决战的时候,这是什么功劳?每一颗燕祁人的人头都是能领到银子的!

娘老子的,左翼被莫名其妙地冲散了以后,队伍重新整编,这帮龟孙子就趁机把他扔回了大营,说什么他看不起西戎人,不适合跟西戎人一起临阵,瞅瞅,身边全是一帮中看不中用的兔儿爷!

猩猩统领心里不爽,他又是个粗人,于是嘴上开始没有把门的,几天之内连贾乙丙在内,已经不知道骂了多少人了,自己人还只是踹两脚骂几句算,对西戎人更是祖宗十八代地不留情面,甚至上鞭子体罚,积怨自然不浅了。

但是众人没想到的是,洪州这样的一个中级军官,居然在半夜三更被人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的军帐中宰了。

仵作检查完尸首,猩猩双目圆睁,似乎心怀不甘,死相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难看好几倍。

为了这件事,温龙跃派了儿子温毓华亲自过问,这个时候实在是太敏感了,联盟看似坚不可摧,实际容不得半点出错。

西戎仵作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少将军,姚统领是被人用利器刺中心脏当场死的。少将军请看这伤口,大而宽阔,一边较另一边稍微尖利,看样子是……看样子是……”仵作偷偷地瞄了一眼温毓华,吞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

温毓华还能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种刀是西戎军特有的兵器,拿在手上沉重,刀尖很锋利,砍在东西上很容易就能造成致命的伤害,这是西戎狩猎的祖先传下来的猎刀改造的,别国是没有的。

旁边洪州军里的另一个仵作冷哼了一声:“温少将军,您还请看看这东西,这是姚统领临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温毓华皱着眉看着呈上来的托盘里沾着血污的一小块布。

洪州仵作语气尖锐地反问:“怎么?少将军,连自己军队的军服都不认得了么?”这仵作的一句话立刻引起了哗然,西戎人大声呵斥他无礼,洪州人这边也横眉怒目。

温毓华干咳了一声,喝止了就要见兵器的双方,他仔细看看那块破布:“各位少安毋躁,仅仅是一件破烂的布说明不了什么,衣服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大家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狗屁仇者,你不会想把罪名推到燕祁人身上吧?”

温毓华一时没找出来这句话是谁喊的,当下有皱了眉:“这……燕祁人诡计多端,也不无可能……”

“你说是就是?反正在场没有一个燕祁人,说不了话,任你胡诌,且不说联军的防卫固若金汤,就算是燕祁人来袭营,他们怎么就杀了姚统领一个人?粮草都没有人动过!连狗都不叫,能是燕祁人吗?!”

“这……”

“你们洪州人少血口喷人!明明就是栽赃陷害!”这边的西戎军也不干了。

温毓华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眼看着事情没法收场,温毓华实在顶不住场面,连夜赶到温龙跃那里,温龙跃听了他的回报眼皮一跳,急问:“洪州人里两次在人群里喊话的是谁你看清了么?”

温毓华一愣,摇摇头。

温龙跃站起来走了几圈,深叹了一声。

温毓华不解:“父亲,怎么了?什么不对?”

温龙跃恨铁不成钢:“你不长脑子啊你!唉,你看那么混乱的场面,那个人连接两次话都是天衣无缝地严谨,句句挑拨离间,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士卒?!”

温毓华悚然一惊:“父亲你是说……”

温龙跃用力敲了一下桌子:“修书一封给洪州赵将军,即陈此事。恐怕……大营里已经被燕祁人混入了,还是高手!”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手是那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即刻派人把书信送到赵将军那里,一定让他好好查查洪州军营里有没有可疑之人!”

一个玄衣人在灯下烧了手上的东西,眉目在阑珊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冷淡,这个人也许是比锦阳王郑越还要了解此时归域战场的人,冉清桓无暇联系郑越,可是温龙跃却一直派人传密信给他。

“后院起火……”玄衣人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伸手拂开桌子上的一层东西,一副画像静静地躺在那里,画中的少年分毫毕现,眼角微微有些上挑,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面容有些过于精致清丽,但没有让人寒毛倒竖的阴柔之态,他白衣翩然,乌发未束,带着某种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就像是无根无形的微风一样……

玄衣人有些痴迷地用手指描绘着少年的身形,惘然的叹息轻轻散在夜色里:“清桓……一年前我对自己狠下心杀你不成,如今叫我怎么办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呵。

讽刺的是,在那个人眼里,自己只能算是个稍微熟络一些的点头之交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爬回来更新了,各位亲,三八节快乐~~

二十九 归域之战(终章)

郑越对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翟若商等五人点点头:“卿等已知事态真相,我燕祁与西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既然如此,孤也少不得要替我保受战乱之苦的子民们讨个公道,”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悲悯的神情,“一夕战乱,百姓多少流离,自古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孤于心何忍,此举虽非君子所为,但若能兵不血刃,让远征他乡的将士们能回归家乡,孤又何妨担下这阴险小人的千古骂名!”

翟若商等人叩首高呼吾王圣明,郑越又叹了口气:“此行凶险,爱卿们万万要保全自己,不可太过犯险。”

翟若商胸口一热:“只要燕祁有王爷在一天,我等就算是万死又何辞?!”

郑越挥手令侍者上了酒,亲手举杯:“孤敬各位!”

翟若商等人再拜接过,饮罢拜退。

待得五个人的身影已经不见的时候,郑越才收敛了悲天悯人的样子,吩咐道:“宣太傅……”

正这当儿,有人进来报说王妃身边的一个内侍求见。被打断的郑越明显地皱了下眉,表情不大好看,他定了一下,口气冰冷地说道:“让她进来。”

翠衫的侍女走进来的时候几乎不敢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君王,郑越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就仿佛是一尊鬼神,因为要命,所以让人心生敬畏,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半晌,郑越才懒洋洋地开腔道:“王妃什么事?”

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稟王爷,王妃她今儿一清早起来就不大舒服……”

郑越微微挑起眉:“哦?太医说了什么?”

“是、是王妃有喜了。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郑越愣了一下,挥挥手:“孤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孤等会儿瞧瞧她去。”

“是。”侍女如逢大赦地退下了。

郑越一时有些出神,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算是她争气么?郑越苦笑了一下,多生几个孩子也好,郑家的江山不能不传下去。

孩子和那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有价值却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站起来:“去西凤宫。”

冉清桓看着手上的算是一级机密的信件,有些无语,这东西……要不是他已经在这些天确定了联军联络的秘密通道,同时又料到了这封信的话,真怀疑是敌人故意造出来的假信……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

他打开后细细阅读,果然,小温菜不代表老温也菜,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判断出联军内部的状况,姜还是老的辣,温龙跃毕竟是昔日的一代名将,可惜太老了,已经快要成为历史,而且名将没有名君,无异于名刀操在厨师手上。

郑越那边,算起来也该有动作了,以那个人的性格,多半会最阴毒地釜底抽薪吧,不用想都能知道他那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嘴脸,放个屁都能放得冠冕堂皇,冉清桓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有些促狭的笑容。

把原有的信件烧毁,他从怀里重新掏出一封信,仔细地封好,递给一直沉默着站在他身边影子一样的人:“不得有误。”

“是。”黑影接过来就要走。

“慢,”冉清桓叫住他,压低了声音,“赵庆麟见了这封信必然大怒,他不是什么讲究规矩的人,很可能会拿你开刀,你带着这个。”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翡翠环和一小打银票,黄金有价玉无价,那翡翠环是年关的时候郑越给的,要是放在现代,估计是能进博物馆的珍品,“机灵点,这能救你一命。”

黑影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接过,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冉清桓四下看看,悄悄往营地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影子毫无预兆地落在他面前,冉清桓一惊,疾速后退,心里一阵发毛,这么快这么轻……自己居然在全神戒备的情况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来人浑身包在黑色的大氅里,带着连衣的帽子,冉清桓的指尖扣上了刀片。

忽然,来人一把掀了自己的帽子,少女精致而略带怒气的脸让冉清桓傻了一下:“樱、樱飔?不会吧?”

樱飔瞪着他。

冉清桓乐了:“你怎么穿的跟哈利波特似的?”

“哈你个头!”樱飔破口大骂,“你爷爷的,本姑娘把整个归域都翻过来了你知道不知道?!等着吧你,回头我保证一、五、一、十地把战况告诉小王爷,有你好看的!”

“那什么……”冉清桓退后了一步,“你看……是吧……这个么……”他开始想转移话题,“对了,话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樱飔把一封信丢在他怀里,没好气地说:“自己看!本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是别人,我管他去死……”她忽然觉得有些说漏了嘴,就此打住,恶狠狠地又白了冉清桓一眼。

冉清桓很狗腿地陪着笑脸,打开郑越的信,看着看着,表情却渐渐淡了下去。樱飔看过郑越写的是什么,只是个中曲折,不是她能了解的,冉清桓的表情让她觉出了不对,那样的神色……无悲无喜的神色,几乎就让她控制不住得觉得,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虚有其表的人偶,眼色幽深,但是没有眼神。

“狐狸……?”

“郑越确定?”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纸。

“就我所知,王爷的消息来源差不多是天下最准确的了。”樱飔迅速回想起无常那张惨白的脸和阴恻恻的笑容。

冉清桓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漠然地烧了信, “丫头,你回去吧,这里用不上你。”

“等等等……”樱飔跳起来,“我奉王爷的命令保护你……”

“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保护?”冉清桓轻轻一哂,“再说你见过下等兵身边跟着保镖的么?”

“你们那些蹩脚的刺杀我可以代劳。”樱飔有点急,这样的冉清桓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对于樱飔而言,或许郑越是给她一切的人,但是冉清桓绝对是一道光,顷刻便让她有了活着的感觉。

或许,不光是她,冉清桓这个人有种奇特的气质,他沉浮在战乱的勾心斗角里,甚至亲自临阵手染鲜血,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整个人却像是清晨中的第一缕阳光,什么都沾不到身上,什么都掩盖不了那目光中永远不变的澄澈,让每一个心怀晦暗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他所吸引。

冉清桓冲她笑笑,恢复了常态一般:“你不知道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破绽越多越好么?再说没有那么多要杀的人,有时候活人的作用更大一些。回去吧,我这边的事你大概也该了解了,回去给郑越提个醒,让他配合一点,我办事你就放心好了。”

“可是……”

“丫头,回去了。”冉清桓给了她一个背影,显然已经是不容她再跟着了。

那背影看得樱飔有些不安,太寂灭了,单薄的、若有所失的,她不禁脱口问了一句:“狐狸……你家在哪里?等这一仗完了,我和王爷说……”

“你是说故乡?”冉清桓定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月色柔柔地洒下来,他全身的轮廓都模糊了起来,“故乡么?我不知道啊……他们说同心且同德,故人怀故乡,有故人的地方才叫做故乡吧……可是那个人都不在了,就哪里都不是家了。”

樱飔愣住了,直到冉清桓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满耳还都回响着冉清桓那样迷茫的声音,轻轻的说着“哪里都不是家了……哪里都不是家了……”

说不出什么感受。

归域战场微妙了起来。

温龙跃吃了个大败仗,几近丢盔卸甲。原因不是兵不强也不是马不壮,而是可笑的粮草断绝!

在自己的地盘上粮草断绝!温龙跃跟李野紧张对峙的时候,粮草一直是洪州人运送的,可是,不知道洪州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粮草迟迟不来。军心是十分容易散乱的东西,处在战争中的人有一种非正常的心理状态,非常容易冲动,同时又非常容易崩溃,只要有人稍加推波助澜就有可能一泻千里。

从有人开始偷偷宰杀别人的战马开始,温龙跃就知道这场仗算是完了。

而随后,洪州人又派人来致歉,可是致歉归致歉,粮草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都没有让谁去打仗?凭什么去打仗?!

温龙跃百思不得其解,洪州人明显就是有背信弃义打算,可是,为什么?

赵庆麟看了西戎来信后立刻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信使收监,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西戎并不是真正想要和洪州合作,他们只是借这个机会来削弱洪州的实力,挑起两强相争坐收渔人之利罢了。

至于那封信么,一共写了这样几件事:第一,强调洪州军官的意外死亡是燕祁人所为,然而这样一口咬定的事情,“温龙跃”却没有提供证据;第二,请双方冷静思考,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破坏了联盟,“温龙跃”觉得这只是一点小事,不足为奇;第三,痛陈燕祁人的种种罪行,并暗示赵庆麟尽快找到埋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燕祁人解决掉他们,然后增援西戎。

当时温龙跃和李野对峙的局势在赵庆麟眼里是很奇怪的,李野的军队数量明显少于温龙跃,况且李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副将而已,怎么就能和昔日的一代名将对峙那么长时间?

这当中难保有什么猫腻儿。

赵庆麟迅速上书洪州国主吕延年,吕延年的回复是暂时不要撕破脸,但是要让西戎吃点亏,还不能让燕祁人好过。于是有了洪州人暗地里停了粮草供应这么一档子事。

其实这样的胶着怪不得温龙跃,温龙跃一生谨小慎微,这次面对李野倒也没什么,可是余明那三千神出鬼没的人实在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然而赵庆麟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事的后果竟然就那么闹大了。

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谁这一辈子都没吃过一点亏的,可是西戎朝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开始拿温龙跃战败这一次说起了事儿,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将军太不知道怎么做人,被人大老远贬过来戍了那么多年的边不说,还要有人处心积虑地至他死地。

这事情闹到了什么程度呢?说起来可笑,西戎的君臣似乎都烧坏了脑子,这段时间吵吵得最厉害的一件事居然是要不要易帅。

此乃兵家大忌,估计就连樱飔的水准都知道。

就在战事胶着开始,有几个人秘密进入了西戎境内,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后世的记录中是个关键人物,至少是加速西戎灭亡的关键人物——蒋愈。

他的身份并不高,只是西戎太子身边的一个客卿,但是却很要命。

谁都知道,太子是储君,今日只太子身边小小一个客卿,可说不定明日新君继了位,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郑越下了血本,东西一抬出来,别说是他蒋愈一个小小的客卿,就算是西戎国主也要愣上一愣的。

翟若商等人总算不辱使命,三寸不烂之舌,无所不用其极,这西戎太子身边第一客卿就这样被郑越收为囊中之物。

战场上的厮杀将近□,朝堂上的厮杀也渐露头角。

作者有话要说:嗯……非常不好意思哦,本来这星期是想把这场仗写完的,结果折腾了一个星期的AIESEC面试,只能先更半章了。

不过偶的AIESEC面试过了哦~~~~happying中~~~不枉我费了那么长时间泡图书馆背英语

三十 殿下莫白

五月十五的时候,翟若商在蒋愈的引荐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西戎太子李诚旭。这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颇为玉树临风,进退举止皆为上乘,可惜不是个乱世君王的料子。小事上精明透顶,大事上却糊涂不已。

西戎君主的儿子不多,可是个个野心不少,李诚旭之所以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有一个人的功劳是绝对不能忽略的,那个人就是李莫白,李诚旭唯一的同胞弟弟。

可是很遗憾的是,李诚旭没有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胸,李莫白的存在一方面是他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另一方面又仿如鲠在喉,所谓功高不可盖主,对于民间传说的储君之位是亲生弟弟让出来的这个说法,李诚旭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只是现在还不是对李莫白动手的时候。

可是翟若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平衡。

翟若商与李诚旭扯了半日的废话,最后终于不紧不慢地进入主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呈上去给了李诚旭,什么话都没说。

李诚旭打开以后看了,先是有些漫不经心,随后脸色越来越沉:信的字迹很潦草,纸张墨迹也有些拙劣,用词含糊不清,通篇好像什么都没写,却又好像什么都暗示了。

估摸着他看得差不多了,猜谜也猜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翟若商才说道:“殿下可知这是莫白殿下给谁的密信?”

李诚旭轻哼了一声:“先生这是何意?先生乃我西戎贵宾,却做出这等挑拨离间的事,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翟若商心里有底,这个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如果真的完全不相信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被处理掉了,看他的样子,至少是已经相信了七八分。有的时候过于明确的东西反而叫人心生疑窦,含糊一些,粗制滥造一些,正是给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最好的陷阱。

“太子可知道莫白殿下两年前谋划刺杀锦阳王和燕祁丞相冉清桓一事?”

李诚旭稍微犹豫了一下:“自然知道,那是经过本王首肯的。怎么,先生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细事吧?”

翟若商笑笑:“那么太子自然也知道那次行动实际上是失败了的一件事,一百多侍卫全部殉了国,只有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好发无损地回到了锦阳——恕我直言,锦阳王固然文治武功不俗,可是他一个人能捻几颗钉?但是当时刺客又是什么人?有多少人?”

李诚旭眯起眼睛。

翟若商继续说道:“这似乎也太巧了吧?太子相信么?莫非是那两个人的命就真的这么大?”

李诚旭沉吟了一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太子殿下,”翟若商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太子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么?”

李诚旭微微一愣:“先生是……”

翟若商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太子,我本是北蜀人,随公主入燕祁,本想建一番事业,可是……唉,那锦阳王狼子野心,我在一边观察,再这样下去,我北蜀迟早也危险,于是便有了退隐的意思,就算我草民一人,无法效忠故国,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被郑越颠覆,可是这时候,莫白殿下找上了我。”

李诚旭眉间一跳:“我确实听舍弟提到过他在燕祁的几个股肱助力,莫非就有先生么?”

翟若商自嘲似的笑笑:“在下算得什么股肱?不过混口饭吃、为故国出些绵薄之力罢了,可是……唉,真是一言难尽。恕我不恭地说一句,莫白殿下这时候真是有些分不清敌我,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断送西戎百年的基业!”

“先生……什么意思?”

“太子这还不明白么?现在的李莫白早就不是当初太子殿下身边那个重情重义、甘为太子两肋插刀的白殿下了啊!自古身在帝王家皆是无情之辈,他纵然一开始对太子殿下是兄弟情深,可是这么多年沉浮,谁能抵挡得了生杀予夺大权的诱惑?太子这么通透的人,竟也是被情义迷惑而不明白的吗?”

“这……”

“殿下!”翟若商站起来,慷慨陈词,“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信就是李莫白给温龙跃的密信,温龙跃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难不成是畏惧燕祁那区区几万人么?殿下啊,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西戎的基业啊!”

翟若商一时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停了一会儿,李诚旭才道:“容本王考虑。”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 权归作者所有

翟若商一揖到地:“在下话就说到这里,太子殿下定夺。”

此后不久,归域竟传出温龙跃兵败的消息,西戎的朝堂上炸翻了天,太子党们在一股神秘力量的搅动下上窜下跳起来,六月,正是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季节,温龙跃却如同身堕数九寒天,将西戎王旨置于地下,将军仰天长叹:“天亡西戎啊!”

温龙跃被收监,洪州吕延年震惊,联盟已而摇摇欲坠。

余明趁人心动荡之时,在有内应的情况下,一把火烧了归域的粮草大营,这个时候,留守归域大营的洪州军和西戎军之间积聚的矛盾大爆发,几乎兵戎相见。洪州总将赵庆麟迅速下令撤兵,欲休战,却在回撤时遭到花弥的偷袭,吃了大亏。

冉清桓回归两军阵前,燕祁人犹如神助,所向披靡。

这年七月,归域大破。

余彻在燕祁北边境大肆排兵布阵,隔着泠州边陲的小镇对洪州隐隐示威,而冉清桓在归域战场上又牵制了洪州很大一部分兵力,就在吕延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自骑虎难下时,燕祁的使者到了洪州。

不久,洪州燕祁停战,挑拨两国导致大战的罪名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西戎的头上,洪州军撤出,联盟破裂,冉清桓长驱直入,迅雷一般地于短短两月之内横扫了西戎全境,如同虎狼之师,一日千里。

九月,西戎对燕祁称臣,西戎凤栖公自贬一级,从此成为燕祁的属国,菁菁公主入燕祁,郑越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保留西戎王室的一些权力,燕祁只派遣部分文臣协管,而军队驻扎在王都和燕西边境。

这样一来,既卡住了西戎的脖子,又不会让北蜀感到太大压力。

正是金秋时,锦阳少年三两秋游而行,有一处却是血流成海。

他听到身后一声惨叫,脚步顿了一下,蓦地回头,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胸口被插了一把刀,整个前襟瞬间绯红,犹在对他摇着头,拼尽全力地喊道:“殿下,走……快走……”

他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都是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啊,就这么葬送在异国他乡了么?

李莫白不禁长啸出声,心中悲愤不已,他去国离家,为了西戎舍下了荣耀的殿下之位,来此任人差遣,低三下四、如履薄冰,就落得如此下场么?!

他的亲生父兄,因了猜忌毁了西戎的江山,而后又为了苟且偷生而将他生生卖了出来!堂堂金枝玉叶尚不及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同袍手足尚且保全不了!

苍天何其不公!

人事音书……莫非也不过是冷漠?

李莫白的目光狠厉了下来,手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连成一片——燕祁想要留住我,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眼看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猛然一阵尖厉的马嘶声响起,一道极耀眼的剑影扑面而来——明月!李莫白眉一拧,她也来了?好啊,自己这番真是值了,居然能劳烦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亲自出马!

堪堪避了过去,李莫白半身染血,仗剑而笑:“没想到我们真的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方若蓠用明月指着他,面无表情:“束手就擒,念在相识一场,王爷会留你个全尸。”

李莫白纵声大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了?明月将军,君巾帼不让须眉之令名早如雷贯吾耳,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便让你我堂堂正正地一分高下如何?”

方若蓠冷哼:“放马过来!”

放眼整个锦阳城内,除了是这时已经去西戎传令的樱飔,李莫白相信,就算是锦阳王郑越亲自来自己也尚可一拼,何况金贵得不行的锦阳王又怎会亲身犯险,来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拼高下?

方若蓠厉害,可是她究竟是年轻了些。

三百回合尚平分秋色,五百回合之后,方若蓠的气力果然已有不接,李莫白一剑刺她空门处,方若蓠本是避无可避。

可是这个时候,李莫白却看见了女子眉目中流动的冰冷的颜色,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仿佛是不知谁说过的,她那微微上挑的眼睛和那个人有三四分像,而此时越到心情激越时越平静得几近冷淡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

他手上不觉缓了一下,可是没想到这一缓,就最终要了他的命。

李莫白被押进刑堂的时候,郑越正背对着他,独自一人,低着头看着他藏在桌子中间已经很久的冉清桓的画像。

半晌,郑越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是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温柔:“得了他的神韵了。”

李莫白不禁呆了一下,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见郑越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就像是平常里体恤下属的那个锦阳王一样,闲闲地开了腔:“皊卿啊,孤是该继续叫你皊卿,还是该尊你一声莫白殿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偶怕回来更新了……今天一天七个半小时的课……上死偶了……

这一仗打完了,期待已久的感情戏马上就要开始啦~~~狐狐狐~~~~

不过话说这最后的一点感觉上进度匆忙了一些,等完结后再改啦~

三十一 谁输谁赢

郑越请人搬了把椅子让李莫白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壶小火煮着的茶,旁边是冉清桓似笑非笑的画像。

郑越的目光黏在那张宛似分毫毕现的画像上,两人间短暂地沉默着。

李莫白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知道么?”

“他?”郑越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孤心里喜欢他这件事么?没指望过。”

李莫白点点头:“我和王爷原来还是有点共通之处的,这也是王爷还愿意和我聊上一聊的原因吧?”

郑越不答,把画像小心地卷起来,彬彬有礼地征求李莫白的意见:“莫白殿下的这张真迹孤实在是喜欢,不知可否割爱?”

李莫白冷笑了一下:“王爷又何必跟我一个阶下囚装腔作势地客气,我的命不是您都随时可以拿走么,何况一幅不值钱的画?”

郑越把画收起来,淡淡地说:“画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画上的人,在孤心里是无价的。”

“王爷是在炫耀什么?他不是我的,可也不是王爷的。”

郑越盯着他,矜持的笑容褪下去了一些:“孤就是在炫耀,至少孤没有伤过他,现在还能坦然地想念他。”

李莫白浑身一震,郑越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知不知道,从遇刺到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他小腹上的伤口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还是会疼,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他那个幕后主使就是你,他会有多难过?偌大的一个锦阳,称得上朋友的人,他又有几个?你真下的去手!”

李莫白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随后毫无惧意地回视郑越:“王爷也是共犯,王爷若是要我不明不白地得上什么不治之症死掉恐怕有无数种法子,至少比挑拨我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要容易些。你不想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郑越,我看你是这么多年装圣人装出毛病来了,非要把你那些龌龊的做法一一粉饰个遍么?!”

郑越没有理会,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已经煮开了的茶:“李莫白,你不要自作聪明,心虚的时候吼一吼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轻轻地嗅嗅茶香,眯起眼睛,懒散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居然有几分像是冉清桓,李莫白怔了怔,只听郑越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殿下大概不清楚,那个时候我开清桓的玩笑,还把相府安排在你隔壁,他却从来没有当真过。”

“初见而已,确实没对他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他身后的传说太过于惧人,我当然不想他为你所用,可是那些话不能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能默认王爷你的胡思乱想。”

“后来关注得多了,就情不自禁了是么?”郑越补充道,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都是一样。”

情不自禁……李莫白似乎呆住了,情不自禁,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准确的了,看他大笑,任情,无法无天,看他千般手腕,八面玲珑,看他夜半孤灯,萧条独一份……于是情如生乎,自生自长。

“他却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你的第一批杀手到达的时候,我和清桓曾经分析过这件事情,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我那时候一个一个地数出了知道我们此行的人,当然这些人里本来是没有殿下你的,之后他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想通,你知道,他的思路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异常清晰,若是平时,恐怕早就会得出一些结论,就算说不出元凶是谁,也至少能排除一些人,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郑越没有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啜了口茶:“其实道理很容易想通,这些人都是在我燕祁位高权重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内奸都不是凡人,不会做出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知道那次行军的人相当少,如果清桓不幸躲过这一劫,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不知道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是谁的话,你们也就不必费尽心思地杀他了……对么?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孤吧?要杀孤的话,那些人恐怕还不够。”

李莫白定了定,讽刺道:“是啊,我倒是没想到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居然会为了他以身犯险。”

“孤说了请殿下不要自作聪明,”郑越垂下眼睛,“你恐怕并没有指望一定要他死,杀他不成还有后手,而若蓠、舜华这些人就是你的后手,孤失了谁都如同掉一肢,你这挑拨离间用得也太是狠毒了。”

“王爷果然手段高明,在下甘拜下风。”李莫白不在意地挑挑眉,“还知道什么,别买关子都说出来吧。”

“孤有什么手段?”郑越微微一哂,“殿下谬赞了,孤手下的确是有几个能查事情的人的,前因后果也清楚了七八。你想,被同生共死的兄弟从背后捅上一刀的感觉,恐怕殿下已经感觉过了,不知道你觉得滋味如何?”

“……”

“他要是不伤心不难过,为什么一直不提这件事呢?为什么不亲自查清楚呢?”郑越不慌不忙,“莫白殿下,他的确能看到你看不见的很多东西,但是他也是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尤其他有时候又是一个过于内敛情绪的人,通常会在某些事情上钻牛角尖——李莫白,你信不信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李莫白有些慌乱:“你……他是不是快要回来了?你让我见他一面……”

“殿下这是干什么呢?”郑越看着他,仿佛要敲碎他最后一线神经,“是你当时要、杀、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郑越!”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郑越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

李莫白的手死死地握住,爆出条条青筋,两个人就像是争夺地盘的雄性动物,谁都不肯退让,这一刻,郑越再也不是温文尔雅的锦阳王,李莫白也再也不是那个静若泰山的莫白殿下。

然后李莫白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依稀可以看到他手心里沁出的血痕:“郑越,我看得出你的用心,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若说无情无义你是天下第一!你——如此丧心病狂地想独占他,最后一定会失去他。”

郑越身上的煞气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孤的人。”

李莫白学着他一开始的样子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里:“是啊,那时候我就逼自己痛下决心,尽早杀了他绝了自己的心念,结果未成,现在,那颗没有及时掐死的苗已经根深蒂固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若非是他,又怎么会让你利用方若蓠拿到我?”

郑越冷笑:“你是想告诉孤,如今你连和他有几分像的人都下不去手了么?”

“我做不到王爷那么冷血无情的地步。”

郑越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李莫白,有你这一句话,你就已经输了——孤爱的是他这个人,即使他全身上下什么都变了,在孤眼里,他也还是他,别说只是眉目间些许相似,便是完完全全复制了那身皮相的,只要不是他本人,孤也能照杀不误!”

李莫白呆在原地。

而这个时候,大军在回燕祁的路上,三军皆是容光焕发,包围着仪仗队和中间的华美车骑,以及里面前途未卜的菁菁公主。

李野迎着已经开始去了暑气的风,惬意地叹了口气,他们的将军冉清桓已经完全卸下盔甲,就像先前一样,一身裁剪十分简单的白缎袍子,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打盹,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至于樱飔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跑到哪里玩去了,燕祁的高层人物啊……

冉清桓随着不急不缓的马蹄颠簸着,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宁,郑越托樱飔捎来了两句话,那天樱飔郑重地传给他,郑越说:“孤算不算是你的故人,如果算的话,能不能把燕祁当成你的故乡。”——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雷,惊醒了所有浑浑噩噩地思绪。

其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从来都没有设法融入进去。否则为什么碰到陌生的人不是去接触,而是每每都会有微微认生的感觉呢?可是于他自己,樱飔丫头,蓠丫头,可晴姐姐,兰大哥,余彻,尹豹子,舜华……郑越,又都算是什么人呢?仅仅是萍水相逢吗?

他现在微微有些迷惑,萍水相逢么?最近这段日子,想凤瑾和那个世界的似乎越来越少,会不会时间长了,那些事情便都成了前生的一场梦,只成为模模糊糊的一点痕迹?

老头啊,你看,我都快把你忘了,那你在那边,岂不是很孤独?

冉清桓把手伸进怀里,剥了一颗糖扔到嘴里,不明原因的乏力感又一次袭来。

忽然,他的马被李野刹住,冉清桓半睁开眼睛,看到众人停下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那丫头又开始闹了?”

菁菁公主这一路上找的麻烦已经快比她庞大仪仗的人还多了,这小姑娘似乎上了瘾,不是饿就是渴,不是嫌车太快就是嫌车太慢,怎么都伺候不好。冉清桓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声:“嫁给郑越有那么难受么,我看北蜀公主不也欢天喜地的?”

“将军,公主叫停车。”

“问她怎么了,”冉清桓又打算把眼睛闭上,“车上有虫子什么的你就叫人替她捉下来。”

“将军,公主说想更衣。”

“更啊……哦,你说她是想……”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樱飔呢?”

“特使……”李野摸摸鼻子,表情有点无奈。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太不着调了:“算了算了,让她找几个丫鬟陪着,我们等会儿。”

菁菁公主矜持地把手搭在自己的小侍女身上,高高昂起下巴,看都不看旁边的燕祁士卒们一眼,脸上蒙着面纱,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低垂着头的女孩子。

冉清桓从远处看见了,半坐起来,拍拍李野肩膀,小声说:“这小姑娘也不容易哈,你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上个茅厕都能弄出这么多妖蛾子。”

李野无语。

菁菁公主是听不见这些话的,她那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小手微微有些颤抖,身边的侍女轻轻地捏了她一把,女孩子们渐渐远离了燕祁人的视线。

直到确定没有人监视,扶着“公主”的小侍女这才抬起一直低着的脸,竟然是异常的明艳。

“菁菁”公主和旁边几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公主,怎么办?”

原来这女孩子才是正牌。

身着侍女衣服的菁菁深深地吸了口气,色厉内荏地说,“还能怎么办?都到这一步了,本宫不走也得走了,难不成让我去嫁给仇人不成?!”她的话音里有了点哭腔,但是很快抑制住了,“听好了,我们这么多人出来,等会回去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不起眼的侍女的,月凤跟本宫走,至于你们姐妹,量冉清桓自负一代名将也不会为难你们几个弱女子的,到时候我们在商量好的地方会合,本宫不信了,没有这些臭男人和什么狗屁家国我们就活不下去!”

“公主……可是……”一个小侍女急得快要哭了,“可是……”

“可是什么?!小繁,你别婆婆妈妈的,否则谁也走不了,听着,回去的时候千万别露出破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我们再想走也不行了。听到没?!”菁菁低声干脆地吩咐。

“公主千万小心,月凤,一定要照顾好公主啊!”

“公主保重啊!”

“公主……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呜……”

菁菁被她们一通哭闹自己眼圈也红了,少女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们会再见的,一定会的。”

关于这次逃离,她已经计划了两天,其实所谓的公主并不像人们想象地那么风光,她只是个侧妃的女儿,从来没有得过势,一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恐怕就是这次代表西戎屈辱的远嫁他乡。

如果真的是一呼百应的金枝玉叶也便罢了……到如今,你们男人没用打了败仗,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我这个从没有享受过你们一天关心的人来牺牲?!

女孩子们转回去的时候,她拉着月凤没命地奔跑起来,风呛到她的嗓子里,她觉得胸口很闷很难受,少女的手渐渐握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都后悔的!全都后悔的!

等浩浩荡荡的女孩子们返回的时候,冉清桓漫不经心地又瞟了她们一眼,忽然皱皱眉,脸上的困倦之色仿佛一瞬间就撤下去了。

李野有些诧异:“将军?”

冉清桓坐起来,伸手接过缰绳:“跟兄弟们说原地休整,我去遛遛马,樱飔回来以后叫她别乱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星期有献血,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哈^^

嗯……这章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后交待,先买个关子……亲们看起来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啊?

请假条:

小P下周去杭州开会三天,回来的周日晚上又有数分考试一港……

宽限下下,偶下下周三前会更哦^^

三十二 菁菁公主

长途的奔跑毕竟不是养在深宫里的娇弱女子擅长的,即使心里有多么的不甘,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异也不是轻易就能一语带过的。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出去多远,月凤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尘土纷飞的地上,剧烈的疼痛从膝盖上窜起来,女孩子精致的脸庞皱了皱,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她是世家之女,进了西戎王宫后也只是做一些精细的事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菁菁在她旁边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弯下腰去,试图拉她的同伴起来,可是月凤摔伤了,身体的重量不是她纤细的胳膊能够负担的,她用力去拉,反而把自己也带得摔倒在地上。

月凤说道:“公……公主……你先自己走吧……我我……呜呜……”

菁菁坐在地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用力拉住月凤的手臂,少女清脆的声音有些嘶哑:“起来,这才到哪里?快起来!”她回头看了眼,四下荒芜得要命,偶尔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一声什么动物的声音,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快起来,眼看天就黑了,我们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否则万一有什么东西……”

月凤努力想爬起来,可是稍微一动,脚腕和膝盖上蹭破的地方就钻心地疼,她试了两三遍都又摔回地上,这实在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少女的忍耐限度,她失声痛哭起来:“我真没用……只能拖累公主……公主你快走吧,让月凤死了吧……月凤没用……”

菁菁又气又急,偏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在原地直打转,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很快地,连余辉都已经看不见了,大地开始冒出凉意,风吹得各种植物发出古怪的声音,两个女孩子风声鹤唳地背靠背坐在一起。

“公主,”月凤低低地唤了一声,“冷不冷?月凤觉得……觉得……”

菁菁抱紧了双臂,不知道是在安慰月凤还是在自我安慰:“没关系,忍一晚上,不就是一晚上么?我们轮流睡一会儿,没有多长时间就天亮了,到时候我们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她,明天,明天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她意识到这次仓皇出逃的不智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以后要以什么为生呢?而眼前,也许就连熬过这可怕的晚上都成了问题,没有人知道这荒郊野外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没有人能帮助她们……

忽然,一阵马蹄声顺着风传过来,月凤周身一震:“公主……”

菁菁跳起来堵住她的嘴:“小点声……不知道是敌是友。”话虽如此,但她的声音已经激动得有些发颤了,她现在甚至觉得即使被燕祁人抓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尊严也好,没有自由也好,至少不至于为生存发愁。

“公主,怎么办?”

“再看看。”菁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怎么办,她怎么会知道怎么办,不过听马蹄达达的声音,至少能肯定来得不是什么猛兽,这是再好也没有的消息了。

夜色中,一匹马从前面逼近过来,菁菁眼尖,很快看清那是个穿着燕祁军装的男子,看样子品级还不低,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掉队的军士,她失望紧张之余又有些庆幸,至少燕祁人还能以礼相待,不会有什么危险,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瞒过去。

少女再一次酝酿起自己的小聪明。

男人很快发现了路边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子,他刹住马,跳下来,谨慎地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番:“两位姑娘这是……”

“我们是……”

“我们是附近的人家,出来玩得晚了,现在天黑了,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菁菁打断了月凤,楚楚可怜地看着男人,“这位壮士,不知道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们一下呢?”

男人眯起眼睛,忽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在下荣幸之至,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啊?”

“家……”菁菁顿了一下,“我们迷路了,应该是……应该是在往西,对往西走吧。”

“往西?”男人端起下巴,“往西的路可是不好走啊。”

“我们必有重谢,必有重谢!”菁菁慌忙在周身搜索值钱的东西,可惜匆忙出来,除了一些女孩子戴的饰物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忐忑不安地取下自己的耳坠和手镯,双手递了上去,“壮士,行个方便吧。”

男人接过来,眼睛一亮,即使是普通侍女佩戴的饰物,也有好多称得上是珍宝了,可惜菁菁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懂得人情世故。男人表情为难:“这……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吧,在下还有军务在身……”

“壮士,求求你了,你送我们一程,到了家,我们自当送上厚礼……”菁菁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了,男人手执火把,火光下少女的脸就像是精致的瓷器一般,美艳得惊人,即使狼狈,也掩盖不住绝色。男人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收缩起来:“其实……唉,算了,也没有那么为难,二位这么漂亮的姑娘相求是在下的荣幸,又哪里好收什么报酬呢?”

菁菁和月凤大喜:“多谢壮士,多谢壮士!”她们对望一眼,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没有看到男人猥琐的笑意。

“至于报酬么,在下虽然不方便,也不大好要求太多……”男人的声音在菁菁耳边响起,随后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了她的脸,“姑娘如果肯赏脸……”

菁菁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怀好意的男人,月凤尖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

“嗳,怎么是无礼呢,两位姑娘只身荒野,说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只怕……”

“你放肆!”菁菁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女孩子身上突然升起的威严让男人顿了一步,随后他意识到这只是一只小猫在对他色厉内荏地挥爪,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这是你们的情趣么?”男人的手又伸了上来,不理会菁菁的挣扎,“还是只小野猫呢……”

“你走开!走开!”菁菁不停地后退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要是在西戎,本宫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月凤的脚腕摔伤了站不起来,她徒劳地扑在地上,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公主?”男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这小样还真嫩得像是个公主。”

“本宫……啊!”男人撕开了她的纱衣,白玉一样的皮肤□在空气中,那么一瞬间的时候,菁菁想谁都好,就让她这么死了吧,不要再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了,这个丑陋、肮脏的世界。

忽然,男人惨叫了一声,菁菁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冷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

“操!”男人跳起来,脸上有一道重重的鞭印,白衣的骑士表情冷峻的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他未着甲胄,未束冠,鬓角的长发被夜风吹起,略长的刘海轻微地浮动,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听到男人出言不逊,他手一扬,重重的一鞭不偏不倚地打到了男人的另外半边脸上。

男人被抽蒙了,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鞭落在身上。

菁菁觉得身上一暖,低头一看,一件男子的外衣搭在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她忽然有些脸红,裹紧了站起来。

骑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把马鞭挂起来,走到猥琐的男人面前,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猥琐的男人怪叫起来:“你知道爷爷是谁吗……”

又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敢……”

骑士一只手提起衣摆,一脚踹在猥琐男人的腿弯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骑士提起他的领子,正正反反地打了几十个大嘴巴子,生生把一张人脸打成了猪头,然后踏在猪头背上,踩着他给菁菁和月凤磕了几个响头。

猪头嘴里含含糊糊地求着饶,骑士面无表情地把他丢在一边,拿出块丝巾擦了擦手,回头对菁菁行了个礼:“冉清桓御下不严,请公主责罚。”

菁菁呆呆地望着他:“你你……”

冉清桓顺手把猥琐男人的马牵过来:“请公主上马,夜深风寒,望公主保重。”

“公主,回去吧……公主……”月凤已经泣不成声了,冉清桓低头看了她一眼,俯下身,道声得罪,抓住月凤的脚腕,微微一用力,把她的关节合了回去,月凤惨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菁菁忙伸手抄住她,冉清桓叹了口气,打横抱起月凤,对菁菁低了下头:“公主,回去了。”

菁菁咬咬嘴唇,踩着瘫在地上的猥琐男人上了马,冉清桓安放好了月凤,回头冷冷地瞟了猥琐男人一眼:“自己找个地方死了去吧,别让我费事。”

菁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禁咂咂舌,轻夹马腹追了上去,心里暗暗感叹了一句——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有味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小p最终还是食言了,本来说好是周三前更新的来着~~~大家继续无视我吧

三十三 归去来兮

一路无他话,经过了这一番事故,菁菁也老实了很多,樱飔渐渐被李野行军行伍的故事吸引,不再乱跑,归程顺利起来,眼看着就要到锦阳了,但是这一夜,冉清桓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唤醒的。

他皱着眉坐起来,披上衣服,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只手顶住胃,慢慢地喝起来,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身体的突然状况百出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什么典型的中毒或者中蛊现象,就连来自遥远的马来西亚的降头他也从凤瑾那里系统地学过一些,不是,都不是,好像真的就只是正常的衰败而已……

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不大正常的细微的风吹过来,冉清桓一机灵,刀片立即扣在手上,低低地喝了一句:“什么人?!”

没有得到回答,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冉清桓神色一凛,能避过外面的侍卫无声无息地潜进来,大概不会太好对付,对于自己明显戒备的喝问不予答话……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意……只是这样犹豫又缓慢的靠近速度……是吃准了自己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么?

冉清桓眉一扬,刀片飞快地脱手而出,出乎意料地,竟没有打中任何东西,只有刀片划开空气的声音!他浑身的肌肉绷紧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叹息一样的男声疑惑地响起来,好像就在他耳边,又好像充斥了整个空气,他说:“你……听得到我的声音?”

居然还是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冉清桓一下子僵在原地,原本冷厉地眯起来的眼睛蓦地睁大,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皊卿?”

“天意么……清桓,你居然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听得到我声音的人……”男子的声音里有了哽咽的味道,冉清桓站起来,仔细看去,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他面前,他揉揉眼睛,伸手去摸火折,想要点起灯来,却被男子的惊呼叫住。

齐皊卿——或是李莫白似乎想抓住他的手腕,透明的手指直直穿过了冉清桓的身体,就像一缕微风,冉清桓愕然地看着那惆怅着收回的手:“你……”

“别点灯,别点灯……我再看看你,点上灯就再也见不到了……”

冉清桓突然觉得胸口有一种闷闷的疼,就像男子的悲伤透过空气钻到了他的呼吸里,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并肩战斗的挚友,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如果……

沉默了一会儿,李莫白低声笑起来,努力稳定了自己的声音:“你清减了些啊。”

冉清桓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以他对郑越的了解,齐皊卿是不会善了的,可他也没有想到,郑越下手居然会这么快,快得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经阴阳两隔,他轻轻坐回了床上:“你是不是恨我?”

这个人哪……李莫白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色里,面对着他这个本该在阴间的人,敌人,曾经想要害死他的人,居然第一句问出了这样的话。他伸出自己虚无的手,想要触摸冉清桓的发丝,可是再一次徒劳地穿透了过去,原来,始终都没有碰一碰他的权力……李莫白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伤害你,但是……”——有些话,再不说,便永远没有人知道了,“清桓,如果我不是西戎的皇子,你也不是燕祁的丞相,我们会怎么样呢?”

“就不会碰到了?”冉清桓苦笑,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幽默细胞来。

“清桓……如果真的是这样,来世,我有没有这个幸运能站在你身边呢?”李莫白飘渺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冉清桓觉得自己被一种冰凉的东西温柔地包围起来,就像是什么人爱惜地抱着他,他愣住了,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这样眷恋的拥抱……那个人的声音带上了哀戚的自嘲,“原来死人也有死人的好处,虽然触碰不到你,却是第一次离你这样近。”

“皊卿……”

“嘘……听我说,你听我说完,无论如何我都是最后一次见你,无论你觉得恶心也好,可笑也罢,齐皊卿这个人都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里了……想要害死你,又不可自拔地对你怀有龌龊心思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冉清桓呆呆地听着男子呓语一样的声音,没有厌恶,没有抵触,连最初的震惊都淡去了,酸涩的感觉从胃里扩散开来,一直钻进心里,李莫白说:“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冉清桓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某种柔柔的淡光,李莫白在这样的光芒下渐渐清晰起来,原本虚无的灵魂有了些许实体的感觉,可是沉浸在不同心事中的两个人谁都没能感觉到。

李莫白俯下身体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我走了,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等等!”冉清桓想跳起来,却莫名地一阵乏力,身上淡淡的光晕黯淡了下去,“皊卿,话说清楚!”

李莫白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模糊的身影飞快地向外略去:“一定不要委屈自己……清桓……”

冉清桓伸出的手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长夜未央。

凤瑾去世时那样的悲伤时隔数年,再一次搅乱了他静若死水的心,凤瑾曾经说过,你不疼,不是因为没有感觉,而是因为没有打到你身上,什么时候你开始为了别人而心神牵动的时候,你就真得活在这个世界了。

冉清桓用冰冷的茶杯抵住疼痛不已的胃部,这样的心神牵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齐皊卿在他面前消失时,从郑越说“锦阳算不算是你的故乡”时,亦或更早,有人在刀光剑影中说“背后交给你了”时?

他躺下来,眼睛压在空出来的一条手臂上——明天就到锦阳了……

回家了。

郑越临走的时候在戚雪韵的额角印下轻轻的一个吻,心情前所未有地好,那个人,大半年不见了,终于要回来了!

虽然已经是素秋,可这一天的锦阳却空前地热闹,花锦夹道,人声喧闹,从王宫开始,十里长宴,盛迎大军凯旋。

锦阳王郑越身着正装,亲自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浩浩尘嚣、千军万马,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温暖,一颗心欢喜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人群欢呼起来,已经可以看清那一马当先的素白身影,逆着光,就像是降临的神明一样。

郑越紧紧地盯着那渐行渐进的影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逝下去,看清了他飘扬的头发,还是那么没规没矩,接着看清了他的脸,原本有些性别模糊的少年开始有了男子的锐利,飞扬而嚣张的,有那么一些漫不经心、一些吊儿郎当,带着熟悉的笑意。

冉清桓翻身下马,郑越在他几步以外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欢腾不已的锦阳市民,嘴角无奈地抽了抽,只得撩起衣摆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却在半途中被人拦下来,郑越双手扶起他,给了他一个狠狠地拥抱。

冉清桓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用力地抱回去,听到郑越久违的声音说:“回家了。”

冉清桓眼眶热了起来:“嗯,回家了。”

浪迹天涯的心,这一刻,奇迹地安定了下来。

三十四 痛苦夜宴

庆功的夜宴是惯例,但是显然又是冉清桓的一场灾难,无数人敬酒,对无数人摆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应酬,道谢……他趁没人的时候低下头,夸张得用手拍拍脸,心想,笑抽了。这个镜头刚好被郑越看到了,郑越表情怪异地把脸扭到了其他的地方,肩膀不住颤抖——这位是真得笑抽了。

冉清桓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开始思考怎么脱身。

战事已经暂歇了,对于洪州的军事部署要更改,余彻也从北方调回来,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都在,就连忙得要死要活的太傅兰子羽也破例出席,冉清桓趁人不注意,缩在墙角里,极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些好久不见的同僚们。

兰子羽基本和他的遭遇差不多,被人灌得晕头转向的,方若蓠和莫舜华隔得很远,冉清桓听樱飔这个八卦女王说了他们两个之间最近一个追一个躲的事情,微微有些奇怪,便多盯了他们两眼,方若蓠仿佛一直在躲闪莫舜华的目光,她眉目间有种冉清桓不大熟悉的冷意,而莫舜华则憔悴了不少,眼神一直似有似无地追随着她。冉清桓觉得事情可能不大顺利,暗自吐吐舌头,决定暂时不去招惹这两个纠结人。

尹玉英早就看到了冉清桓,急急忙忙地想过来打招呼,苦于巴结者甚众,一时被挡着过不来。李野居然神秘失踪了,这个人的存在感格外低,只要他不想被人发现,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闪人,厉害,而江宁也不在这里……

冉清桓四下搜索一番才找到余彻,余彻的弟弟余明是此次西征的功臣,但是余彻身边却并没有什么人,他独自靠在锦阳王宫的一根不起眼的柱子上,慢慢地啜着酒,却显然不知杯中为何物,明显生人勿进架势,身边气压低的惊人。

“这都是怎么了……”冉清桓低声嘀咕了一声,放下自己的酒杯,打算溜之大吉。

尹玉英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拍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一道白影飞速地从眼前闪了过去,冉清桓逃跑的速度简直是快得惊天地泣鬼神,尹豹子不由呆了一下,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有三急?

豹子将军顺着冉清桓逃跑的路线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儿就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出了锦阳王宫一看,以冉清桓为首的一大帮人已经在等他了,冉清桓卷起半截袖子,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看见他就开始嚷嚷:“你生孩子呢还是怎么的?这么磨蹭?!”

他身后的一帮兵痞于是跟着起哄,这帮人都是冉清桓在战争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跳骚营”里的人,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古代版特种兵了,平日里没有正事的时候没大没小惯了,尹玉英也不在乎这些,瞪着眼睛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冉清桓肩膀上,打得他往后退了半步:“你他娘的,打得那么爽,也不说记挂着兄弟。”

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尹玉英想了想:“出都出来了,走,哥哥带你们找乐子去。”

“去哪?”

“别问了,跟着我走就行。”

“老大这就孤陋寡闻了不是?尹将军么……是吧?”他猥琐地挤挤眼睛,周围人一阵起哄。有人在冉清桓耳边轻轻地说:“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冉清桓猛然想起这家伙貌似泡妞计划还没有成功。

尹玉英脸红脖子粗地大脚踹了过去。

就这样,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杀到了“万红谷”。

郑越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冉清桓已经遛了,锦阳王的嘴角挂上了一缕无奈的笑,找来内侍问了时间,打算差不多结束这场夜宴了,这时候却看见樱飔表情不自然地从外面进来了。直接凑到了郑越面前,低声说了句话。

郑越扬扬眉,饶有兴致地问:“哦?去哪了?”

“万红谷。”樱飔表情凝重地说,有些悲壮地瞟了一眼郑越立刻黑下来的脸。

郑越咬咬牙,擎在手里的杯子微微动了动:“玩得开心?”

樱飔撇撇嘴:“他们一帮男男女女在那里群魔乱舞地比赛喝酒,喝得慢了要罚。”

郑越脸色稍霁:“只是喝喝酒聚一聚就罢了,樱……你找个方便些的影卫去看着点,别让清桓他们喝多了,身居高位,毕竟……”

樱飔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忍了忍,最后没忍住:“老板,他们不是罚酒……喝的最慢的要脱一件衣服……”

郑越手上的酒杯碎了,樱飔缩了缩头,没义气地闪人了——她尾随到万红谷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又被冉清桓发现了,结果被赶了回来,于是决定小小地报个仇……不过,好像过分了……小冉你自求多福。

庆功的夜宴结束地异常地早,郑越阴沉着脸回了自己的寝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进了密室到了相府,本来是想要等在那里兴师问罪的,结果到了冉清桓的卧房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人已经回来了——

里面的呼吸声很细很浅,还不是很稳定,郑越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皱皱眉,却又觉得不大对劲,冉清桓的警觉异常地高,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开门的时候也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可是里面的人居然没动静。

郑越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人莫非是喝多了

冉清桓的私生活意识还是很强的,偌大的相府其实只有几个干些粗活的园丁马夫,他自己的卧室是不要人伺候的,即使有个粗使的丫头平时也没有什么事做,隔三五天进来扫扫地擦擦桌子也就是了。这一点让郑越很不满意,比如说这种情况,人喝多了,没有人伺候,第二天一准会很难过,锦阳王霸道本性犯病,一边往里走一边盘算着一定要给他配些伶俐的下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直到郑越来到他的床边了,冉清桓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郑越一看就知道不妥,立马一肚子火气全消了,他点起灯,想扶起冉清桓,那个人却反而往床里面滚去,蜷得更紧了,头差点撞到挨着床的墙上。

“清桓,怎么了?”郑越一边固定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一边撩起他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怎么了,人呢?来人!太医!”

冉清桓勉强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郑越……别叫人,别叫人……我就是胃疼,一会儿就好,没事……”

“你这叫没事?”郑越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走,跟我回宫,你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么?!”

冉清桓似乎极其难受地轻哼了一声,用力抓住他的袖子,语气有些强硬:“我说不要就不要!”

郑越有点无奈,这人怎么生了病像个孩子似的,居然讳疾忌医,连说话都任性起来:“乖,不舒服怎么能自己忍着呢,让太医看看好不好?不要别人,就让太医一个人……”

“不。”冉清桓用力抵住胃,闭了一下眼睛,微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帮我倒杯热水吧……”

怀里的人眉紧紧地皱着,冉清桓喘了口气:“没什么事……没有一开始那么疼了,今天酒喝得多了些而已。”

郑越默默地起身帮他倒了杯温水,一点一点喂他喝进去,然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很久了。”

“唔?”冉清桓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问你这样疼了多久了?是不是很多次了?”

冉清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迷茫,额前的头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垂下来:“没有,偶尔胃口不大好罢了,太医诊不出来什么,也就是开点中规中矩的药而已……”他没有那么讳疾忌医,这只是严重一些的胃痉挛,一段时间后自己会平复,这个世界没有止疼药,对他来说太医没什么好看的,而内部原因……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正常的生理因素,很可能是和自己被封的法力有关,一帮白胡子老太医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还得担惊受怕一场。

郑越抱着他的手不自主地紧了起来:“怎么会的,才这么年轻的人……”

冉清桓有气无力地笑笑,缓过来一些,还不忘开玩笑:“还不是被你个地主老财压榨的,累死老子了,牲口都没有你这么使的。”郑越却没了声音,冉清桓费劲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开玩笑的,你……”

“对不起,”郑越心疼地替他搭上被子,“对不起……”

“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不起玩笑啦?”冉清桓莫名其妙地看着郑越,和他脸上自己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我真没什么大事,大老爷们儿一个,不至于的。”

郑越神色闪了闪,勉强地对他笑笑:“我知道,你皮糙肉厚的小灾小病的也不在乎。”

冉清桓怪叫起来:“你大爷的,你才皮糙肉厚的呢!”

郑越听他说话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不过能感觉到在回复了,微微放下心:“好好歇两天,然后我带你锦阳里四处转转。”

“干嘛?”冉清桓警惕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

“去你的,”郑越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最近都挺消停,让你蹦达两天,好了以后接着给我干活去,少臭美。”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猪扒皮。”

郑越一直等他彻底缓过来,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以后才叹了口气,不再掩饰温柔又忧虑的神色,帮他把浸湿的衣服换下来,掩好被子,忽然觉得没有碍手碍脚的下人也是件不错的事,他小心翼翼的在冉清桓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微有些悲哀地自嘲地笑笑,阖上门出去了,而此时,东方已经开始泛了白。

怎么办呢?年轻的帝王问自己,怎么办呢……自己陷进去就出不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学校的书报亭里居然有卖Wing的^^还是每期都有耶~~~~

唉,男女比例太大的地方就是内容不少啊

狐狐狐~

三十五 暗潮再起

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慢慢悠悠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摸到枕头边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叠衣服,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郑越已经准了他的假,于是想也不想地“咣当”一声又躺了下去,人在软软的被子里腻了一下:“居然能睡到自然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放任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地发呆,冉清桓轻轻地念叨了一句:“郑越真是纯洁善良美丽可爱的小天使啊……”

“你说我什么?”门轻轻地被推开,郑越身着便装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呃?”冉清桓撑起身子眨眨眼睛,“你怎么私闯民宅?”

郑越白了他一眼:“不是你昨天要死要活的?害得我急急忙忙地打发了那帮人就过来看你……谁知道睡的跟死猪似的,我早说你皮糙肉厚还没心没肺。”他把汤匙和碗往冉清桓手上一塞,“喂食了。”

冉清桓刚想回嘴,却在下一刻完全被手上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虽然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瘦肉粥,吃到嘴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有让人把舌头吞进去的冲动,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味觉一下子被刺激到了,他暗暗感慨了一下,估计这东西放到平民百姓家里,能够活上一阵子的了。

“合口味的话就把这厨子放到你这里了,”郑越笑笑,“以后我也好过来蹭饭。”

冉清桓从吃东西的百忙当中抽空白了他一眼:“别介,我可养不起您老。”

郑越不理会他:“还有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我也都放你这了,偌大的相府跟个鬼宅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已经让管家派下去了,你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管家?”冉清桓大脑当了一下。

“宫里的老人了,又精通医术,你放心交给他打理家务就是了。一会儿见见。”

“我有什么家务好打理的,”冉清桓咽下最后一口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随传随到随死随埋。”

“去你的,成何体统。”郑越沉下脸来,“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什么死不死的。”

冉清桓吐吐舌头:“装老头子。”

郑越坐了一会儿就走人了,冉清桓看着一屋子毕恭毕敬的新房客,心里无力地很,那个慈眉善目的圣诞老爷爷管家叫郑泰,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就这,还“正太”……是不是还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奶奶要叫“萝莉”?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冉清桓才知道,“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姓的。

当天晚上,在冉清桓的威逼利诱之下,相府所有人,包括新来的以前的,都平起平坐地开了个小派对,郑老伯一脸苦相地追着冉清桓说不合礼法,一开始冉清桓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地表明自己的人权主义,老人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逼得他最后不得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开神忽悠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孤独苦难的童年,多么多么的没人疼没人陪,然后摆出更可怜的潸然欲泣状,郑老伯当时就扛不住了,乖乖地替他张罗去了。

冉清桓摆了个“V”字,忽然觉得老伯和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孤儿院的院长有些像,看着老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以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的“家”,他忽然倚在门框上微微地笑了,觉得以后就算回不去,待在这个世界也是不错的。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志,冉清桓一偏头,看见一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件衣服,低着头不敢看他,连耳根都是红红的:“主子……”

冉清桓反应了三秒钟,才意识到小姑娘在跟自己说话:“别叫我主子,跟地主老财似的,小……”他寻思着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的,小红还是小绿蓝黄紫黑?“……美女,有什么事么?”

小姑娘差点让他这一声有些轻佻的“小美女”给吓哭了,头低得简直要点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是……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蓁美人还给主子……啊!”她意识到主子吩咐过不准叫这个词的,低声惊呼起来,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别别,”冉清桓赶紧扶了她一把,“我没准备红包。”

小姑娘没撑住,眼睛里含着泪花地轻轻笑了一声。

冉清桓送了口气:“就是嘛,我说我就长得那么对不起广大人民群众,把你吓成这样……对了,那个什么美人是谁?”

“回相爷,那个是西戎的郡主殿下,今天刚刚册封的蓁美人。”

冉清桓这才想起来菁菁的事,他微微皱皱眉,就算西戎王自贬一级,菁菁降为郡主,以她的身份也不应该只是小小一个美人,郑越……这是在有意羞辱西戎么?他想起那个女孩子倔强的眼神,暗暗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被政治毁掉的红颜。

“我知道了,谢谢。”冉清桓接过衣服,正是那天菁菁险些受辱时,他搭在她身上的,已经被仔细地洗过,熏过香,他拿过来的时候,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吸进去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对菁菁的印象不禁又加了两分,这是个处事比较有分寸而且品位不错的女孩子。

冉清桓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尽力护着她一些吧,毕竟害她去国离家,千里远嫁的人,是自己。

“怎么称呼?”冉清桓抬起头来对小姑娘笑笑,立刻煞到了人家。

“我、我……奴婢叫环儿。”

原来不是什么红黄蓝绿,冉清桓想:“快去忙吧,一会儿郑伯找不到你可能会骂哦。”

环儿忙万福施礼,依言离开,却在冉清桓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小脸红的像番茄一样的跑了。

而这一夜,锦阳王宫里却远远不如一墙之隔的相府那么太平。

菁菁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两颊,她少施粉黛,越发显得明艳动人。她在恭迎那个尊贵的男人……毁了她的家国的男人,心里却想着派人送回去的衣服,经她亲手洗过熏过,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袖口缝的东西……

不久,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有内侍宣布王爷驾到,菁菁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极力做出恭顺的样子。

郑越审视了她一下,不怎么温柔地抬起了菁菁的下巴,少女在看清了郑越的眼神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那样一个和煦地笑着的人,怎么能有那么冷的目光。

“蓁美人在孤这里,住的可还习惯么?可缺什么东西?”

“谢王爷关心,承王爷照顾,菁菁别无他求。”她略微笑笑,眸子里水光潋滟,当真是倾国倾城之色。

郑越点点头:“美人平身吧,有什么需要,只管着人跟孤提起便是。”

菁菁谢了恩,莲步轻移地跟着郑越进了内室。

这天晚上,蓁美人奉旨侍寝。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想起自己的誓言,对,就是那句——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全都后悔的。

郑越动作很粗暴,完全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没有温情,没有甜蜜,没有爱恋,仅仅是一场关乎利益、关乎政治的泄欲。菁菁的指甲抓破了自己的手心,她拼命忍着自己的眼泪,心里念着:“西戎,我不欠你什么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郑越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淡淡地目光扫过眼角含着眼泪已经昏迷的女子,没有停驻也没有怜惜,他唤过内侍,准备回自己的寝宫。

忽然,床上的女子仿佛不舒服地动了动,眼角含着的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一小片床褥,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冉……”

郑越的脚步突然定住,这一声轻唤就像是响雷一般击中他,他蓦地回头,再不掩饰自己眼中浓重的杀意,本来满不在乎的目光狠厉得像刀剑一样,直直地射在菁菁身上。身边端着灯的内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

郑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留给身边人一个阴阳莫辨的背影。

就在他刚刚走后,本来昏迷的菁菁睁开了眼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才郑越的杀意再多停留一会儿,她可就撑不住了,轻薄的纱衣早就被冷汗浸透,她这才明白帝王之怒的可怕之处,对于原本计划好的事情几乎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到想郑越跪地求饶,可是那人终于还是走了。

月凤进来,菁菁扶着她站起来,女孩子美好的脸上带着与之不符的恨意和冷意。月凤忧虑地看着她:“公主,你这样会害死冉大人的……”

菁菁冷哼了一声:“怎么,你不忍心了?”

月凤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眼前闪过那白衣翩然、形容落拓的俊美男子,低下头对她说“得罪”时的神态,轻轻咬住下唇。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沐浴,她用力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彻底清除掉那些屈辱的痕迹——她计划好了一切,燕祁之所以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除了国力强盛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那两个人之间亲密无间的配合,那样旁人插不进去的心有灵犀,只要打破了这样的关系,管他燕祁是铜墙铁壁的江山,也要晃上一晃!

可是……她神色黯淡了一下,真的会那么顺利么?

她想起郑越莫测的眼睛,真的能控制住这样一个男人的心么?她甩甩头,想要把那些忧虑甩开,可是一抹白色的影子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那个男子淡漠的神情,潇洒的风度,利落的出手与不容置疑的言语,还有……带着清新的、如同新雪的味道的外衣……是会害死他的么?

燕祁的铁腕丞相,号称军神的——冉清桓,自己这样,是会害死他的么……要怎么办呢?

三十六 难得清闲

第二日,郑越果然是信守诺言的人,一大早就把朝政丢给兰子羽,带着冉清桓游览他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真正逛一逛的锦阳。

他们没有带护卫,只有樱飔跟着,不过小丫头的视线不时被别的东西吸引走,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只有两个人的。冉清桓极少有这么放松的状态,看见什么都新鲜,问东问西个不停。

郑越心里一直压着昨夜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咽回去,如鲠在喉,偏偏还要好脾气地回答这人莫名其妙的常识问题……唉,活着不容易。

“所以这就是‘神音观’名字的由来了。”郑越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偏头一看,却刚好看到冉清桓貌似深思的表情,他从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过冉清桓,很近的一张侧脸,最长的刘海已经搭上了鼻梁,睫毛长得像是粘上去的,投在眼睛里形成深深的黑影,脸色有些苍白,包括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了平日里的锐利,就像是个精心雕琢的假人。郑越心里一悸,几乎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你……”

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喜欢那个女人么?如果可以,真的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你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怎么样?”这种话,还是不能跟他说出口的。

“唔……”冉清桓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说,刚才观里那小道姑长得还不错。”

“你他娘的!”修养良好的锦阳王终于被逼骂了句粗口,这人,果然不是一般的欠揍。

“王爷,”樱飔忽然冒出来,“王爷,余老夫人找了你一天了,大老远地从锦阳王宫一直追到这了。”

“你把人家老太太怎么了?”冉清桓问,笑得有点痞。

郑越白了他一眼:“前边有家茶楼,是锦阳有名的‘廖风楼’,樱飔,请老夫人上楼。”

“哦,哎。”樱飔看看明显心情欠佳的郑越,干脆利落地领了命,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跟冉清桓挤挤眼睛。

郑越一甩袖子走在前面,冉清桓笑笑,刚想跟上去。

“施主留步。”

冉清桓回过头去,一个身穿深色道服的老者冲他施了个礼:“施主听我一言。”

“道长是……”

“施主并不是凡人吧?”老者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何苦执迷人间呢?”

冉清桓扬起眉,正过身体:“请教道长法号。”

“贫道长空,冒昧之处望施主见谅。”

“道长好修为。”冉清桓点点头,“有何见教?”

“不敢,贫道斗胆说一句,施主不是世间人,贸然进入这乱世,也许并非天下幸事。”长空的目光出了奇的锐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施主或许怀着救世之心,但以贫道愚见,若不能善用,恐成罪孽。”

冉清桓的眉间不由自主地轻皱了一下,之后又迅速地舒展开:“多谢道长忠言,在下会量力为之。”他没再多说,浅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

长空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多年后冉清桓仍然记得与这老者第一次的相见,以及自己的年少轻狂,有的时候,自负的孩子,只能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才能真正的长大成人。

冉清桓上了茶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华服的老夫人痛哭流涕地跪在郑越面前,郑越正在试图扶起她:“余老夫人,先请起身,孤……”

“王爷,若不能答应老身,老身今日便跪死在这里。”

郑越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余家时代忠烈,为我燕祁立下不朽之功,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如此,孤微服出宫,还请老夫人体谅。”

余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樱飔扶起来:“我儿余彻的事情,还望王爷做主。”

冉清桓要了壶好茶,就着茶点和窗口淡淡的秋风,悠哉游哉地开始旁听余家的苦情剧,大致弄清楚了庆功宴上余彻表情阴沉的原因。原来是余彻喜欢上一个男子,立下重誓要与其长相厮守,燕祁大多数的人不反对同性相恋,但是作为父母,无后便是件不能谅解的事了,于是余家用尽心机让余彻和这男子分开,甚至擅自给他订了婚事,谁知余彻竟是铁了心的要和他在一起,甚至为此不惜和余家决裂。

原来如此,冉清桓想,余彻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首,是余家的骄傲所在,难怪余老夫人不惜家丑外扬地来求郑越。

“这……”郑越顿了顿,“余爱卿的私事,孤也不好太过……”被迫失去自己真心爱着的人,被迫挖去心里的一角么?

“王爷,这是让老身不能活啊,王爷啊!”余老夫人挣扎着又要跪下。

郑越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冉清桓那里看过去,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冉清桓一手擎着茶杯,一手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茶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这人的心肺都被狗吃了么?!郑越看着他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菁菁那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唤仿佛正回荡在耳边。

“孤知道了,余爱卿乃我燕祁栋梁,孤不能看着他因为一时糊涂做出什么让大家都后悔的事,等回宫便拟旨赐婚于余爱卿和那位小姐。”郑越阴险地想,我不顺心,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郑越,怎么自己以前以为这个人还是挺开明的呢?

吕延年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鬓角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下颌很宽阔,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他正静静地听着身边宽袍男子的报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宽袍男子说完,等候吩咐。

吕延年点点头:“都布置下去吧,这一次,孤要拿下郑越的项上人头。”

“是。”

“不得有误。”

“臣领命。”

吕延年的嘴角划过一丝嗜血的笑意,天罗地网,郑越,你绝对躲不过了。燕祁不能没人镇守,那个时候冉清桓必然被留下,余彻乃是燕祁之军的筋骨,不可擅调,他身边可用之人,修罗花、明月将军、莫舜华……哪一个是没有破绽的呢?

然而正被人算计的郑越却浑然不觉地打算棒打鸳鸯,冉清桓和樱飔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地跑去给余彻报信去了。余彻早就知道母亲去找郑越的事情,但是凭着他对郑越的了解,锦阳王根本不会理她,说不好还能帮他把顽固到底的老母亲摆平,可是听完两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添油加醋的描述之后,他不禁蒙了一下:“你说王爷……”

冉清桓耸耸肩:“郑越已经在拟旨了,赐婚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余彻咬牙,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去面见王爷!”

樱飔眼珠一转,拽拽余彻的袖子:“你还不了解小王爷么,这人平时里好说话的不行,一旦自己决定的事,谁说他也不会理的,我跟你讲,眼下有一个办法……小冉你先出去,不准偷听。”

“啊?为什么?”

“哎呀,你出去,机密大事,你跟郑越那厮是一伙的,本姑娘信不过你出去出去。”樱飔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那边有个卖糕点的店不错,你先去尝尝,我等会来找你,警告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别想着要偷听!”

“三脚猫……不是,我……”事实已经无数次的证明,樱飔就是传说中不能讲道理的那种女人。冉清桓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余彻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他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小冉,是朋友的话先帮我个忙。”

“嗯?”

“我那个家是暂时不能回了,反正你房子大,可否先容我借住?”

“呃……”

“就这么定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天地良心毛主席保证,冉清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就这样,余彻借住进了相府,他把整个相府转了一圈以后,不是嫌这个屋子是阴面,就是那个屋子的床太硬,最后终于有一个满意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说:“大哥,那是我的卧房,不接客。”

余彻温文尔雅地冲着他笑,再加上樱飔的捣乱,冉清桓终于还是软化了,不就是暂住么,反正他床大,两个大男人挤挤也没什么的,但愿时间不会太长。

第一天晚上,才躺下没有多久,余彻就开始打呼噜,而且是地动山摇的那种,冉清桓用被子蒙住头,开始自我催眠,心想自己一定是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等困了自然就着了,没什么没什么。

于是,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余彻打呼噜的声音近乎创意,冉清桓长长地吐了口气,坐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无比怨念地盯着身边浑然不觉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余彻。

良久,余彻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唔?”

“兄弟你睡觉能不能低调点?”冉清桓用手捂住脸,“算我求你了。”没想到相府有一天还会留客,因此郑越派的下人们都被他安排在客房住了,原本是打算给余彻腾出一间的,谁知道这人好死不死地非要住他的房间,现在深更半夜的,冉清桓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把房间腾出来给他。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白日里有些累着了。”余彻道歉态度十分良好,“要不我等你先睡着吧。”

“多谢……”冉清桓几乎是倒下去的。

结果——

三分钟以后,就在冉清桓开始有点睡意的时候,余彻那该死的呼噜声又一次响起来,冉清桓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任命地起身下床松松垮垮地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余彻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郑越正准备休息了,他挥手把内侍们都遣了出去,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要上床,忽然“咿呀”一声,暗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郑越猝然回头,立马石化——冉清桓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还有点神志不清。

他游魂一样地飘过来,瞄了一眼郑越大得能睡三个人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爬上去:“我房间没法睡了,借一晚上。”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心上人突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并且还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状况?

郑越心里哀嚎一声,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就这样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真是被期中考试折腾惨了,五一都没精神出去玩了,窝在寝室里睡了两天了,看到那么多亲的留言真开心,谢谢大家支持哦~~

三十七 风生再起

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样子是困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躺下就睡。

郑越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房间怎么了?”

“余彻在住……”冉清桓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死小子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的,猪都睡不着……”

“你说什么?!余彻和你住一个房间?!”郑越有种鲜血直冲头顶的糟糕感觉,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为什么?”

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紧:“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说是没地方住,去我那里蹭吃蹭喝……总之你要么快点搞定余彻要么搞定他老妈……困死了……”

郑越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人干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底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估计是让余彻折腾惨了,原本盛怒的男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枕头上,拉严被子,一下一下抚着他散开的长发。

这时候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冉清桓大半张脸在光下,与那白日里时而跳脱时而锐利的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个毫不设防的孩子。郑越看着他,忽然心里就宁静了下来,许久许久以来的尘嚣在这一刹那间飞快地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鲜血淋漓的战争,只有这个人,呼吸轻浅而绵长,安稳地躺在身边。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一辈子……

郑越轻轻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动。多年后广泽大帝回忆起这一刻,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与安宁的一刻,在漫漫数十年间短暂如昙花一现,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让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只有尝过糖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苦。

郑越最终还是让余彻如愿以偿,摆平余老妇人似乎对于八面玲珑的锦阳王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当然,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吕延年下贴给各国王侯,于和乐五年元月十五,上华一聚,共商国是。

冉清桓对这张要命的贴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华,被洪州、南蜀、闵州包围,可以说是控制在吕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经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封信函,到底是该去,还是该拒……

他轻轻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颗糖丢在嘴里,疲于奔命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一旦出错,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秀的眉目中蓦地闪过一抹阴鸷,冉清桓用食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吕延年,对于这场呼之欲出的战役,双方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你、逼、我。

莫舜华独自一个人在醉生楼里喝着酒,他喝得并不快,心思完全没在杯中之物上。透过窗,楼下车水马龙一应可见,但是纷繁于他没有一点意义,他只是在看一个人——

醉生楼是方若蓠回府的必经之路,所以他等在这里,只为每天这时,能遥遥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态略微疲惫,肩背却依然笔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调地穿过,甚至不骑马,不坐车。

而今天,樱飔和方若蓠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的脚步明显比平日里放慢了很多。

樱飔低声说道:“他在楼上看你。”

“嗯。”方若蓠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

“他天天都在。”

樱飔微微弓起腰,扭过头想要看清方若蓠的表情:“你为什么拒绝他啊?小王爷都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方若蓠握紧了手后又松开,随后淡淡地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的,我和他没有可能。”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坚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颤抖着,樱飔定住脚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小蓠……”她说,有一点迟疑,“我快不认识你了。”

方若蓠一惊,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摊上贩卖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隐隐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恨,樱飔的感觉往往是最为直观而准确的,而现在她说“我快不认识你了”。

她勉强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么?整天胡思乱想。我还能是谁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买什么东西,还不快去?”

几炷香时间过去后,樱飔抱着一包糖,经过醉生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观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小贩唤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货,看看吧,不贵的。”

樱飔瞥了一眼,是个形容有些猥琐的小贩,正对着她谄媚地笑着,传说大陆之外有海岛,上面住着稀奇古怪的异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东西冒充海外货,这是市井里常见的小把戏了,樱飔摇摇头,抬起脚步。

可是小贩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姑娘,看看吧,买回去随便玩玩,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看,这有多情草编的蚂蚱,还新鲜的哪,还有水晶石的坠子,还有还有,哎,小姑娘,别走嘛,还有笑草娃娃……”

樱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来:“笑草娃娃……”

“看看吧,小姑娘!”

樱飔定了一会儿,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眼神却空茫如灵魂脱落,她木然转回去,伸手接过小贩手上丑丑的草娃娃,然后掏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地扔过去:“是假的。”

小贩愣愣地看着态度古怪的女主顾,樱飔不再理会他,匆匆地离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只手攥着那个丑丑的娃娃,娃娃在她手里扭曲,而后结实的草绳脆弱地断开,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

冉清桓深吸一口气,扔开了手里的笔,手指点着精致的地图:“总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势力……岭东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以防万一,让豹子驻守。余彻守住边境,太师坐镇西戎应该绰绰有余,决不能让后院起火。”

“那……锦阳呢?”兰子羽问。

“锦阳当然是冉清桓。”冉清桓头也不抬。

“理当如此。”郑越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等着冉清桓的下文,凭他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过与吕延年正面对决的机会的,“我带蓠丫头和舜华去,当然还有樱飔丫头。”

“嗯。”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下文,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搅得他有些烦闷,眼前的景物比刚刚又暗了一点,他盯着门口,心想樱飔这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清桓,怎么了?”于是郑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锦阳么?”兰子羽颇有些费解,“纵然锦阳称不上什么刀枪不入,纵然王爷不在,以燕祁的国力,要对之贸然用兵也不是什么短期能实现的事情,你觉得吕延年的目标是锦阳?”

“当然不是,”冉清桓凭着一点点视力和记忆摸到了茶杯,浅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军中,对洪州人才有威慑力,让他们不得擅动……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兰子羽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郑越却皱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我会安排。”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头却没有松开。

直到天色已晚,兰子羽都告退了,樱飔仍然没有回来。冉清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郑越扯着闲话。

郑越一直没什么反应,忽然说道:“清桓,杯子里没水了。”

冉清桓闻了闻,无辜地说:“但是仍然很香,郑越,这是什么茶?给点吧。”

“别装了你,怎么回事?”郑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的什么呆?”

“发呆?!”冉清桓撇撇嘴,“天地良心,我这么机灵地坐在这跟你们讨论正经事,你管着叫发呆?你才发呆呢!”

郑越才想说什么,樱飔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了,女孩子少见地没有聒噪,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把糖丢在冉清桓怀里,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樱飔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冉清桓在郑越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把剥开一粒糖丢在嘴里,“怎么这么重的煞气?”

“你在……做什么?”

“吃糖啊。”冉清桓理所当然地说,表情很鄙视,意思是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不要?”

“不……要……”郑越干笑了一下,心说今天人都怎么了。

冉清桓缓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了一些体力,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两个人一个身体不舒服,一个整个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樱飔的异常,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几乎是整个阴谋的开始,也就是一次的疏忽,差点让郑越抱憾终生。

距离醉生楼下不远的一个小角落里的小小摊位,小贩在樱飔走后不久就收拾好了全部的物品,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到了无人的角落,猥琐的男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危险笑意。对于锦阳来说,黑云已经压上了城墙。

三十八 真假糊涂

荒芜一人的野地里,小溪潺潺流过,天如洗,云若凝。

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站在小溪边上,眼巴巴地望着清可见底的溪水,越来越伤心,然后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淌下来,她纤小的肩膀抽搐着,最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忽然,一个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不知为什么,面容有那么一些模糊不清,他温柔地半蹲下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上拿了一个丑丑的草编娃娃,男子把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小风,小风,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子放下不停擦眼泪的小手,抬头一看,立刻兴奋地叫起来:“笑草娃娃!”她抓过来,像是宝贝一样护在怀里,哭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漾开了笑容。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拍拍女孩子的头:“这回可不要掉到小溪里了哦。”

“嗯!”

女孩露出天真的笑靥,然而,她盯着男子的脸,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可是……你是谁呢?怎么我看不清你的脸呢?”

“小风真是不乖啊,我是……”男子的话到此就这么没了音信,女孩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着了急:“不要走……”

男子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女孩用力捂住耳朵,蹲下来,大声尖叫,借以抵过那狰狞的笑声,可是笑声却扩散开来,就像是空气里的水波,一波一波,周而复始,渐渐包围了她。

樱飔猛地睁开眼睛,清澈如同婴孩的眸子里杀意毕现,这样的樱飔是任何人没见到过的,她曾经有一个掀起了整个江湖血腥神话的名字——修罗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回复了惯常的表情。

每个人,为着不同的理由,带着面具。

就连樱飔,也不外乎如是呵。

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有着别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了……笑笑叔叔,洗不干净了啊……”

悲伤得不像樱飔。

“冉兄。”这天下午,冉清桓忽然被莫舜华叫住,“能不能帮我个忙?”

“啊?”冉清桓疑惑地看看他手上拿的东西——虽然素雅了些,但是明显是件女式的棉衣。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若蓠?她身为武将,不愿穿太过于繁复厚重的衣服,可是眼看一天比一天寒了,我怕她一个女孩子家受了凉有损身体,这件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保暖还不是太厚……”

冉清桓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方府又不远。”

莫舜华苦笑了一下:“只怕她是不会收我的东西的,还望冉兄不要说出是我送的才好。”

冉清桓仍然不大明白:“那我说是谁送的?总不能说是我吧?”

莫舜华把棉衣塞到他怀里:“谁都好,让她收下就是了,她不甚在意自己,我恐怕将来上了些年纪身体要吃亏的,劳动冉兄了。”说完,他冲冉清桓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清桓看看他又看看棉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莫非是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

这句话好巧不巧地刚好被郑越听到,锦阳王更加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默哀三秒钟。然后正色了下来,拿出公事公办的腔调:“清桓,我正找你。”

“啊,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你到了京州的身份,回头多准备准备,可别乱了言行。”

“什么身份?”冉清桓把棉衣搭在一条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念出声,“情语公子……耶,这什么恶心名字,换一个行不?”

郑越不理他。

“十八岁……喂喂,我可都二十二了,你这不是让我装嫩吗?”

“冉清桓——”

“哦,装就装吧——锦阳王入幕之宾……入幕之宾?什么玩意儿?”

郑越深吸了口气,有些郁闷地看着他,冉清桓一脸无辜:“干什么的?”

郑越犹豫了一下,随后不大有底气地说:“就是……侍君……”

“哦,端茶的啊。”冉清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那么隐晦干嘛啊?不过怎么端茶的叫这么个恶心名,还公子?不是都什么吉祥如意什么福什么贵的吗?”

“你……侍君不是内侍!”郑越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能沟通。

“知道啊,内侍不都是女的吗?”冉清桓说到这觉出不对了,“给你端茶的不都是女的吗,唔,还有太监……哇靠,郑越,你不会让我装太监吧?”

郑越气结:“侍君不是内侍更不是太监,是……暖床人,明白了吗?”

“哦,”冉清桓点点头,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什么?”

郑越早做好了准备一样转身就走:“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剩下冉清桓一个人在原地跳脚:“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么一大老爷们儿……郑越!”郑越逃逸速度极快,冉清桓仿佛能看见他身后一遛小烟。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衣服,抑郁了一下,“这是什么烂创意?!”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往方府的方向去了,郑越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柔和,这时,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郑越一惊,眼神蓦地冷下来:“东西呢?”

“在这里。”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点心,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郑越寒着脸打开,里面是普普通通的一些点心,他把毫不心疼地把精美的点心倒在地上,翻看着点心盒子,结果出乎所料,点心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皱了皱眉,低头看看地上的点心,弯腰捡起了一块。

“王爷请看,”黑衣人也捡起了一块,“这是分成上下两层的,中间有馅,从中间打开以后——”他把象棋子形的点心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馅,郑越瞳孔收缩了一下,那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馅上赫然有个用糖丝凝成的“时”字。

“这是蓁美人令人送到相府的第三批了,每一批都是以答谢相爷一路照顾为名送过去的,变着法儿的弄些字在里面,都是‘申时一刻陈雨园侯君’。”陈雨园是座王家的园林,供王宫中人和官员们偶尔闲坐。黑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蓁美人每日都会到陈雨园中静坐一会儿,而且……刚好都是申时左右。”

郑越手上的点心碎了,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拍干净:“相爷都收了?”

“收了,不是值钱的东西,不收反而驳了蓁美人的面子……不过相爷似乎不甚喜欢,打开看了看就都赏给下人了,至今没有人发现里面的猫腻。”

郑越点点头:“好,孤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情别再发生。”

“是。”黑衣人应了一声,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李菁菁。”郑越眯细了眼睛,和风细雨的锦阳王面露狰狞。

冉清桓这边到了方府,把东西给方若蓠带到,敲着二郎腿蹭人家的好茶喝。

方若蓠把衣服打开,仔细看了看,爱不释手地说:“哪弄来的?小冉,你不会是想讨好谁家姑娘碰了钉子,就扔到我这来了吧?”

“都是人家小姑娘送我东西好不好。”冉清桓大言不惭,“这个可不是我的,别人给你的,我顺便帮他带过来罢了。”

“谁?樱飔?那丫头上回打赌好像输给我……”

“你指望樱飔还你赌债,下辈子吧。”冉清桓撇撇嘴,“小莫托我带过来的。”

方若蓠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随后一言不发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冉清桓手边:“你还给他吧,我不会要的,以后别多管闲事。”

“你看我这好人当的,”冉清桓嚷嚷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方若蓠脸色不大好,他有些纳闷,“怎么了丫头,小莫得罪你了?”

“京州集会不够你忙的是不是?”方若蓠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时候还干起这种说媒拉纤的事了,你有这精力不如想想王爷他……”她话到一半,想起了樱飔一脸八卦地说“千万不要告诉小狐狸”,硬生生地顿住了。

“王爷?怎么了?”冉清桓不解其意。

“没事!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不该你管的少管!”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冉清桓大概明白了方若蓠和莫舜华之间是怎么回事,“丫头,舜华是个不错的男人,你错过了他会后悔的。”

方若蓠不说话。

冉清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你不收他的东西就当是我送的不就行了么,天冷了,这么大的丫头了,一点都不知冷热。”他顿了顿,回头补充道,“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到我府上把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都晒一晒,老放在心里该放臭了。”

方若蓠愣愣地看着冉清桓逆光的背影——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么敏锐……

怎么天下就王爷觉得他粗枝大叶呢?

冉清桓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环儿却一直在等着他,见了主人回来,她俏脸一红,但还是定了定神迎了上去:“相爷……环儿有事禀报……”

“什么事?”

环儿上手托起了一个裂开的点心:“这是蓁美人前两日送过来的,相爷赏了奴婢,谁知奴婢福薄,没吃就掉了,摔成这样……奴婢这才发现里面原是有字的……请相爷过目。”

冉清桓的目光在她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知道了,环儿细心,日后有东西吃就是了,有字不也是拿糖做的么?看几个字有不顶饱。”

“可是相爷……”环儿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环儿虽然不识字,但蓁美人许是有事呢,万一相爷不看……”

“环儿,”冉清桓嬉皮笑脸的神色褪下来,“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跟别人说了,好么?”

环儿愣在原地。

菁菁公主啊……冉清桓叹了口气,李莫白的亲生妹妹——就冲故人,也要尽量保她。

可是这小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安分呢?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

四川的朋友们,一定要加油挺过去哦。

三十九 当头棒喝

冉清桓一接到九太妃令他天黑之前去趟她所住的离宫的话就匆匆赶了过去,结果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

离宫的地板上堆满了华服,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竟然微微地闪着光,现在它们不幸地像是地摊货一样摊着,周可晴和戚雪韵站在一边。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买衣服了?”

“相爷。”挺着大肚子的锦阳王妃屈膝行李。

冉清桓忙往后让了半步,低头表示不敢受礼。

“王爷说此去不可出差错,太妃便亲自将后宫中合适的衣饰找来,也好帮相爷准备周全一些……”戚雪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冉清桓一眼,赶紧地下了头,自小的家教让她羞于直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那妾身就先回避了。”

“王妃不必,”周可晴拉住她,笑了笑,“我们燕祁人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再说他和王爷情同手足,就是叫你一声嫂也不为过,不算逾矩。你有孕在身,一会儿本宫送你回去。”

冉清桓俯下身来,信手拨了拨,一水儿的长袖收腰,鲜亮得活像是戏服,他不禁揉了揉眉心:“我穿?”

“怎么,不好看么?”周可晴长出了一口气,“老女人了,连穿衣服的品味都被年轻人瞧不起了。”

“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冉清桓皱皱眉看看散乱的、脂粉气扑鼻的衣服,“就没有几件是没有正常人穿的么?”

“正常的?”周可晴想了想,“你身形过于消瘦,正常男子的衣服恐怕撑不起来。”

冉清桓无奈:“我说的是精神正常的人穿的衣服——这不是成人妖了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就算是扮成那个什么……什么的,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该收敛些吧?”

周可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清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冉清桓被她忽然转换的话题说得一愣。

周可晴缓缓地说道:“杀人盈野而心不动,生离死别而神不倾——”

“姐姐,我不明白你……”

周可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这两年燕祁与邻国大动干戈,清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家破人亡么?”

“姐,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你知道……”

“本宫知道现在正处动荡时期,我们不谈别的,单说战事,”周可晴将手足无措的戚雪韵按在椅子上坐下,淡淡地道,“本宫是个久在深宫的女人家,论见识,的确是少了些,还要请教相爷一句话,西戎和岭东,究竟为什么能败得那么快,可是因了你用兵入神?”

冉清桓略微低了下头:“上位者无道,当亡自亡,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好,”周可晴点点头,“好,算是不骄不躁,那你告诉本宫,洪州吕延年近些年可也老迈昏昏,失之王道?可也能被你小小诡计所激,以至倾覆北半个江山的基业?”

冉清桓一时不能言语,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你,凭什么能赢得了他?”周可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

“吕延年不成功便成仁,”周可晴顿了顿,“可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顺着门口的方向望着斜阳渐渐隐没在恢弘的锦阳宫墙下,娟秀的容颜被夕晖模糊了轮廓,“你自是比旁人略有天赋,本宫看得到,可是这天赋究竟能做多少事情?你真的就能力扛万夫、一手遮天不成?”

冉清桓默默地听着她说下去,不敢再搭腔。

“你可有不能输的理由?又是究竟为何而战?清桓,你知道真正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么?百姓的一粥一饭,又何曾真正进过你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扪心自问过吗?”

百姓的一粥一饭……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燕祁大军横扫燕祁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人民的苦难,无助、无奈、无穷尽的苦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强的生产力可以养活得了他们,于是人们无止无休地征战,掠夺,冉清桓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十年之内他真得做到了答应凤瑾的九州大一统,结果又会怎么样?无数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统一,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而百年甚至数十年之内,难道又是一番周期一样的动荡么?

那么如今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为自己背上重重人命债,短暂地赢得少数人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九太妃看着言语不得的冉清桓,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如果本来就没有装着万民,又谈何天下呢?你所做的,不过是杀戮和毁灭罢了,冉清桓,这样下去,你会是千古第一罪人。”

她起身拉过戚雪韵的手:“王妃尚有身孕,不能久立,我们少陪了。清桓,你好自为之。”

她的背影略显纤细,冗繁的宫装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被微风轻轻吹起时,恍若神仙妃子,即将飞升而去。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曾经让纵横九国的藤先生兰子羽深深痴迷,至今,仍然不可自拔,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锦阳宫,只因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

冉清桓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女子的身影超出他目力所及,夕阳已经被暮色吞噬,四下一片肃穆,王宫里无数游魂表情呆滞地游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

将军,是执屠夫业者,冉清桓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屠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段更让人发指,罪孽更加深重罢了。

他默默地跪下来,一件一件地收拾着九太妃摊在地上的华衣,内侍见了,诚惶诚恐地上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动作很慢,嚣张和不羁的神色被某种深思和茫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为了完成凤瑾的遗愿,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自己都仅仅是被一个人一句话束缚,整个生命都狭隘到一个细细的平面上,满心满眼都是局势和阴谋,急功近利地想要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视野被死死地辖制住。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自负能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还不如深宫之中一个纤纤女子。

是时候该是好好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了,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

戚雪韵疑惑地看着周可晴,几次欲言又止。

“王妃想问什么?”

“啊……”被撞破,戚雪韵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说道,“妾身心里,相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所不能……”

周可晴笑了:“没有谁能真正地无所不能,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聪明一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可是,人们都说,相爷是军神,是将星下凡……”

“你看呢?”周可晴反问。

“妾身……妾身,不是很了解……”戚雪韵有些无措。

“在本宫眼里,他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这块璞玉,本宫是盼着他成才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住了嘴,这是燕祁历史上最为出色的王和朝臣,燕祁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顶峰,然而还不够。冉清桓对于郑越来说是不同的,她没有白活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的城府纵然再深沉,感情埋藏得再深,毕竟是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很难骗过她这个过来人的眼睛。

锦阳王能手控大局,绝对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和威严,可是他的心太冷,仁厚之名在外,铁血酷厉在内,他是明君,可未必是贤君。

冉清桓是唯一的变数。

周可晴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美丽的王妃,可是这变数,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如今,只有让这个淡漠的丞相真得从心里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才是江山社稷一道最强的保障……况且,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感的男人,永远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本来想要等他慢慢长大,可是如今的局势,却是等不得了。

但愿这一番话,能真正点醒他。

“但是,太妃,”戚雪韵咬咬樱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太妃保密。”

“什么?”周可晴愣了一下。

“妾身生母乃是灵女一系,太妃或许不了解,此乃北蜀雪山上的一族,可通幽冥神魔。”

周可晴站住,疑惑地望着她。

“妾身虽然比常人无甚特殊,却能看见些别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相爷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蓝色光晕,可是现在,这光越发淡了,已经快看不清楚了。”

“那是什么东西?”周可晴问。

“妾身不知。”

“没了又会怎么样?”

戚雪韵垂首,缓缓地摇摇头。

周可晴沉吟了一下:“先不要对别人说,也许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四十 冲冠一怒

“他好多日子没有住相府了?那他住在哪里?”郑越猛然抬头,慈眉善目的相府老管家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这……臣便不知道了,相爷不让人跟着,钱袋都没带。”

“钱都不带?!”郑越一听急了,这人怎么最近老是这么让人操心呢。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关心则乱,以前是兄弟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到他手里,可以任他天马行空笑谈生死,可是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护在怀里,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冉清桓,这个冉清桓却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他希望的模样的。

郑越一拍桌子:“樱飔!”

少女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马上把他给孤找出来,整天一下朝就没了人影,去哪里鬼混了!”

樱飔愣了一下,眼前的郑越简直是十足的妒夫样,要是他知道小冉混在哪里……

“是。”神通广大地刚好知道内情的樱飔赶紧退下遛了,决定暂时不出现在郑越面前。

说到冉清桓,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万红谷里,而万红谷,也不过是家青楼而已。这地方是尹玉英帮他找的,因为尹豹子刚好和楼子里的老板娘有那么一些交情,而冉清桓又刚好和凤瑾学过一些曲子。

谁都不知道,每天夜里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给唱曲儿的姑娘小倌们弹曲子伴奏的低调男子,就是燕祁最炙手可热的丞相大人。

整个楼子里,除了老板娘和一个专门给姑娘小倌们看那种病的大夫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到这位新来的琴师,说起来也是正常,谁来了不是看那唱唱跳跳的美人,却要看躲在幕后的琴师呢?何况这人的曲子弹的既不算好也不算坏,根本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大夫姓秦,也想着要给自己积点德,离万红谷不远的地方就是锦阳的贫民界了,每一个地方都有穷人,再繁华也如是,就算是这个秀丽的城里,依然有人会因饥馑而死,有人以乞讨为生,秦大夫平日里着了闲,就会去看看他们,开些便宜些的药,也算不负了自己当年学医时悬壶济世的誓言。

新来的年轻琴师,因为识字,会跟着他打打下手。

这个笑起来眉目弯弯的好看的年轻人很讨人喜欢,又是个识文断字的,没用多长时间就跟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的人们混得很熟,大家都知道他姓风,小名一个箫字,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风度举止,总觉得随和里带着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李婶说不上来,她正把热气腾腾的甜糕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嘱咐他趁热吃,莫要凉了伤脾胃。

化名风箫的冉清桓拿着甜糕笑得像孩子一样:“李婶手艺最好了,早二十年,想必整条巷子的男人都为您睡不着觉过。”

李婶一个爆栗敲下来:“小猢狲!”

冉清桓吐吐舌头溜走了。

这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感慨最多的一次——他本来是有感于九太妃的一番话,想要自我放逐一下,顺便好好清一清自己的脑子,谁知竟然体会到了来自下层人民最真诚的感情,虽然时间并不长,亦足以让他动容不已。

离京州之约的日子越来越近,朝中事务尤紧……

一个小男孩撞在他怀里,抬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了,冉清桓认出那是老刘家的小三,一摸油纸包里,果然甜糕少了两块,不禁又气又笑。

这些人,让他从那些勾心斗角的布置里短暂地解放出来,即使深夜点灯的时候,也有种异常的充实感。

明天就是小年了……宫里整整一日的犒军宴,冉清桓开始想着怎么开遛了,那个宫里的人太多,太杂,情谊太虚伪,远不如外面来得愉快,李婶已经说好煮上饺子等他。

冉清桓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了郑越,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边好像不太厚道,有机会的话……他意识有些迷糊地想,有机会的话就救他一起出来……毕竟是,快要过年了。

然而冉清桓的好心情却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第二天清晨,正当他打算找个理由让尹玉英带假缺席的时候,一阵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心里一动,这声音……

李婶拉着秦大夫的衣角,跪在地上。

秦大夫急得胡子直颤:“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救救他……大夫……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谁呀?”

“我儿子……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眼看就活不成了……大夫,你大慈大悲,救救他吧……”

冉清桓几步上前,半扶半抱地把这个前一天还凶悍地敲他头的女人托起来,柔声道:“没事没事,大夫在这里,不急,没事的……”

“风箫……我可怎么活哟……风箫……”

“小风,你先扶着她,我拿药箱去。”秦大夫不敢耽搁。

冉清桓一路搀着李婶,三个人往李家赶过去。

断断续续地,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李婶青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李大龙在前街开了个小馆子,生意还算过得去,今天一早,因了锦阳王犒军宴,街上不少官兵,一伙人,大约是禁军的,大模大样地进了李大龙的小店,李大龙不敢怠慢,忙好酒好菜地供上,谁知禁军的兵痞们横行惯了,吃了霸王餐就要走人,李大龙稍稍说了两句讨要饭钱的话竟然就被打成重伤。

冉清桓暗自咬咬牙。

方若蓠,明月将军,你治军好有方!

秦大夫一看见李大龙的伤势就眼红了,这可不是被人扇了个嘴巴掉几颗牙的问题,嫖客们当中有些人会有不良嗜好,姑娘小倌们有时候回来也惨不忍睹,饶是见惯了这阵势的秦大夫也不由骂道:“畜生,畜生!这是存了心地把人往死里打!”

李婶靠在冉清桓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几个闻声过来的街坊连连叹气,有一个老大爷拿自己的拐杖敲敲地面:“什么法子呢?人家是官,咱是民,什么法子呢?唉……”

李婶拍着冉清桓的手背,几乎无意识地重复:“我可不能活了……我可不能活了……”

然而秦大夫最后还是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众人,叹了口气:“老朽尽力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李婶像是被霹雳打中了一样,张着嘴愣了好久,冉清桓一个没留神被她一把推开,老太太跌跌撞撞地爬到屋里,下一刻,众人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冉清桓额角上一段青筋爆了出来,默不作声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郑越一边气一边又担心不已,犒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冉清桓却迟迟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告假的折子都没递上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樱飔?樱飔!”

就连这丫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王爷,时辰快到了,等着您下令开宴。”兰子羽提醒他。

“开。”郑越心不在焉地挥挥手,“把郑泰给孤宣上来,主子都不见了,他这管家怎么当的!一个时辰以后他再不出现,相府的下人们全部仗责!”

黄十三一行人等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黄十三原本是个街头巷尾的痞子,沾了他大哥从军的光,也在燕祁大营里混了个兵当当,可谁知道,自家大哥因为两个西戎的臭女人居然被开除了军籍。

虽说不过是战俘,也不怎么受王爷重视,但总归是什么公主什么的,好歹也算是王爷的女人,他黄十三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动这个歪主意,可是就在前一日,忽然有个神秘客找到他,问他想不想报仇。

接着,神秘人透露给他一条消息,公主自然是动不得的,可是不代表公主身边的丫头也是什么金贵人,这日犒军,宫中人员混杂,这丫头会出宫和她的小情人私会,到时候,可就任他们处置了。

黄十三心里有些哆嗦,宫里进进出出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弄错了人,岂不是要惹出大祸?

神秘人一笑,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男子俊美非常,眼角眉梢带着一抹淡淡的嚣张和邪气,但总体来说是文弱了些,黄十三得知,这个小白脸一样的男人就是那贱丫头幽会的对象,只要看见和他在一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没错了。

要不怎么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那神秘人若真存了心的帮他报仇,怎么会只拿出一副男子的画像,却不是作为主角的女人?黄十三可没想那么多,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兄弟等在神秘人说的路上。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是相府到锦阳王宫的必经之路。

冉清桓一路压着火气,却在路上碰到了月凤,他思量了许久才想起这个见到他开始就低着头支支吾吾说话的小姑娘是谁,骨子里的绅士做派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耐着性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

“回相爷,我家公主、不不,是主子说,她平日里也没机会,趁着今天方便,想邀相爷一叙……”

冉清桓轻轻皱皱眉:“这……恐怕不大方便,蓁美人有要事么?可以直接禀告王爷。”——菁菁公主可是太不懂事了。

“可是……”

“月凤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恐怕要少陪了,”冉清桓说完,四下寻找可以雇的轿夫,他准备走人了,可也不能让人家小姑娘腿回去不是。

“相爷……”月凤细细地叫了一声,可惜冉清桓没听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流里流气的燕祁军人明显不怀好意地向他们靠近了过来。

黄十三看见冉清桓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虽说已经看过了画像,可真人的神韵毕竟不是画像比得上的,私下里他也玩过不少小倌,可没有一个有这般气度相貌,当下不再犹豫,带着人就走了过来。

冉清桓感觉到了这些人恶意猥亵的打量,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把月凤挡在身后。

兵痞们把他们围在中间,黄十三绕着冉清桓转了几圈,嘿嘿一笑:“相好的,爷念你那张小脸长得还不错,就不想多为难你了,把这丫头留下,放你一条生路。”

冉清桓冷冷地问道:“她怎么你们了?”

“怎么我们了?”黄十三靠近他,恶臭的口气几乎喷在冉清桓脸上,“知道爷爷是谁吗?混大营的!连王爷都设宴款待爷们,这丫头害我大哥被开除军籍,流放异地,脸上挨的鞭子现在还有疤呢,你说她怎么了?不过么——小美人……你要是也知道怜香惜玉,不如替了她,让爷们爽一爽,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你看好不好……”

月凤猛地想起那条荒路上猥琐的男人和长满毛的大手,缩在冉清桓身后,难以自已地发着抖。

理智告诉冉清桓,这些人的出现绝对是有人策划的,可是从早就一直压抑的怒火实在是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他一个钩拳打在黄十三肚子上,兵痞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飞了出去。

黄十三被打蒙了,周围的人一看不对,想要一拥而上,冉清桓静静地把手摸到腰间,解下一把黑鞘的长刀,凝着古朴森严的杀意……

月凤吓得啜泣起来:“相爷,别……别……”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的时候空手道训练手臂上青了一大块,好几天没敢穿短袖,终于受不了穿上了……

于是有人问小P,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大一块胎记-_-!

纠结中~

四十一 终于挑明

月凤第二次看到冉清桓发怒,然而这一回,眼前貌似文弱的男子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有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周遭都好像阴冷起来。

少女吓坏了,弱弱地试图抓住冉清桓的袖子,可是颤抖的手指没有力量,很快便脱手了,盛怒中的男子完全听不见她蚊子一样哀求。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一声道号:“无量寿佛,施主何苦再造杀孽!”

冉清桓顿了一下,被他一叫,神色瞬间清明了很多,他缓缓地转过头去,背光的街角处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人,那身形竟是有些熟悉的:“长空大师?”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老何惧?死何苦?情为何物?人世何苦……”长空大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神色的眸子像是两眼深深的古井,“苍、生、何、辜?!”

老道盯着他的眼睛,和那里面正在淡下去的杀意:“施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一时有错,你又要何苦斩尽杀绝——若有朝一日你也铸成大错,难不成也要自裁以谢?”

冉清桓闭了闭眼,终于把长刀插回到腰间,低低地叹了口气:“丢人哪,清桓本无经天纬地之才,如今就连军纪都治不严,实在让大师见笑了。”他一伸手将月凤揽在怀里,抬脚,把面前一个还没从他杀意的震慑中回过神来的兵痞踹飞了出去。

鼻息中满是男子身上独特的、新雪一般清新的气味,耳畔传来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月凤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在人世间,打斗和惨叫远得像是来自遥远异界的播放,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死了吧,死了吧,就这么死了,这一生一世,也算不白白活过了……

对于冉清桓来说,对付几个军营里的混混显然还不成什么问题,他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放开晕晕乎乎的月凤,郑重地给长空鞠了个躬:“清桓先把这位姑娘送回去,稍后定然去拜会大师。”

长空露出几分笑意,轻轻地点点头。

李菁菁在陈雨园中有些坐立不安,发给冉清桓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不知是不是那个精明的男子有意为之,然而她已经等不得了,不得不用出这一招……

以那个人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月凤定然不能真得将他请来,但是如果路上出了意外,作为男人,他也总不能让一个受了惊女子自己一个人在这人头攒动街上鱼龙混杂的时候回宫。虽然……菁菁的眼神黯了黯,月凤自小便与她在一起,名义上是主仆,却早亲如姐妹,一旦出了意外……但是或许这一次,也只有牺牲她了。

菁菁咬紧贝齿,使得她妍丽的面庞有那么一些狰狞,她对自己说:没错,就是这样的,成大事者怎可拘于小节?!

“主子,月凤回来了……”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有,还有……”

“冉相?”

小宫女忙不迭地点头。

菁菁如释重负地笑了:“好,你现在马上到王爷那里,就说相爷有请,事态紧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来!”

“是,主子。”

冉清桓一进陈雨园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刻意打扮过的菁菁,他暗自皱皱眉,瞬间已经洞悉了小女子的心思,和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意外的前因后果,于是他定住脚步,远远地行礼示意,便要转身离去。

菁菁忙喊道:“相爷留步!”她提起裙摆追过去,步子急了,一下绊在过于冗长的裙子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主子!”月凤忙上前搀扶她,菁菁抬起头来,一双水目里雾气朦胧,似哀还怨地望着冉清桓。

虽然明知道这小女子是在做戏,冉清桓仍然扛不住这样潸然欲泣的眼神,他有些自嘲地想,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里的人?本来已经要走的男子无奈地转过身来,来到菁菁面前:“蓁小主无碍吧?”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站起来,晃了晃,却又倒在月凤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一片,她轻轻咬着樱唇,泪水挂在长而微卷的睫毛上:“疼……”

冉清桓看了看她的脚,说道:“臣去请御医过来。”

“相爷……”菁菁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相爷,您竟是不肯听菁菁说完几句话么?”

“小主有何指教请说,拉拉扯扯于理不合。”冉清桓轻轻拨开她,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口。

“可是菁菁相貌骇人么?相爷都不肯正眼看我?”菁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臣虽不敢说持身严正,礼法还是懂些的。”冉清桓口气不咸不淡。

“燕祁向来民风开放,妾身愚昧,却也知道和菁菁说几句话不污了相爷的好名声。”

冉清桓叹了口气:“臣还是去请御医来吧,小主的脚拖久了恐怕会有伤筋骨……”

“相爷!”菁菁一把挣开月凤,身体向前扑去,冉清桓本能地接住她,只觉一股香风迎面扑过来,女子温软的身体满满地在他怀里,却让他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瞥了一眼,果然月凤已经低着头悄悄地闪到了一边,菁菁半带抽噎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絮絮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在偷偷幽会,这个时候,是不是捉奸的人就要出现了——

“王爷到——”

果然,一点新意都没有的桥段。冉清桓有些冷幽默地想,实在是不能指望这打小长在深宫里、还自以为很有心计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创意。

菁菁仿佛在“努力”挣扎着从冉清桓怀里起来,可惜结果徒劳。

一个低沉略有些冰冷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郑越还真是入戏。冉清桓带着有些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回过头去,却意外地看到郑越平静的面容下快要藏不住的怒火。

咦?

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郑越不会,当真了吧?郑越居然,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是传说中,与王妃琴瑟和谐、恩爱得不行么?

下一秒,冉清桓被一只手粗暴地拉开,他趔趄了一下,鼻子刚好重重地撞在郑越结实的肩膀上,酸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

郑越有些阴沉地说道:“孤的人你也敢动?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我动她,是她动我……冉清桓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居然被郑越扣在怀里,腰上的手臂像是铁打的一般,勒得他生痛。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才那句话,不是跟他说的……

那……什么叫做——孤的人?

他顿时冷汗涔涔,刚才还抱怨过事情没有创意,这莫非就是报应?

菁菁显然已经骇呆了:“你、你们……”

“蓁美人,你可知道触怒孤的后果?别以为孤不敢杀你!”

冉清桓一听郑越口气不对,忙打岔道:“王爷你……”

“你闭嘴!”郑越瞪了他一眼,伸手扣住冉清桓的下巴,慢慢地说道:“莫非你对这个贱人真的心怀爱慕不成?”

怀里的人大概刚才真的被撞得狠了,眼睛里还有水气,又许是过度劳累,他的脸上少了些血色,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明显没有弄明白状况的表情却带着清楚的不赞同,郑越看着看着,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低下头去……

一张脸突然放大,想要说话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冉清桓眼睛差点瞪出来,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禁锢了双臂,男人的力量大的惊人,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天才的大脑,就在这一吻落下来的瞬间黑屏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的时候,郑越才放开了冉清桓,感觉到怀里人石化了一样的僵硬,锦阳王心里泛起了几分凄凉意味,这算是,挑明了?以后在他面前,可又该要如何自处呢,以往有意无意的亲密,大概再也不复存在了吧……他挫败地想,这人果然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是,戏总归还没完。

郑越看着瘫在地上惊骇得不能言语的菁菁,目光冷厉了下来:“蓁美人,你现在也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这一句话,冉清桓的神志立刻回来了,在私,菁菁是李莫白的亲妹妹,自己曾经想过无论如何要保她一条生路,也算是报了李莫白那份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感情,在公,西戎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南北对峙,容不得半分差错,一旦作为人质的公主出了什么状况,真的触怒了西戎,鱼死网破起来,对燕祁也实在是没好处。

他从郑越怀里挣出来,尽量淡定地说道:“王爷可能有些误会,蓁小主与臣只是偶遇,因臣之故扭伤了脚,臣只是刚好扶她起来罢了,说来还是臣多有得罪。”

郑越心里正乱,刚刚的盛怒被这一场事故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心思计较,况且冷静下来,冉清桓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也清楚,此时得了台阶也就就坡下驴,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扭伤了?扭伤自有御医,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蓁美人,你近日不必在宫里闲逛,闭门思过去,孤不宣不得踏出你的寝宫一步——来人,还不带她下去?!”

月凤等人忙上前来架起菁菁公主离开陈雨园,顷刻间只剩下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锦阳王不自在地想要转过头去,却看见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皱着眉擦擦嘴:“郑越你这人也老大不小的了,别老干什么没遛的事行不行,呸呸呸,还给我来法式的……也就是我,要是别人还不定想到哪去呢。”

冉清桓……你真的可以去死了。

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那丫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要脑子没脑子,要势力没势力,你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耍什么手段让她自己玩去呗,真传到王妃耳朵里,还不让你百口莫辩。……还‘你的人’,两个大男人,真拿肉麻当有趣。我看你是闲出毛病来了,禁军都成什么样子了,你……”

“用不着你教训!”用七窍生烟来形容郑越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他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阵,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拂袖而去。

老天,孤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

冉清桓一个人望着郑越离去的方向良久,满不在乎又不明所以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脸的疲惫——怎么会不明白呢,又不真的是白痴,跟郑越相处这么久了,他的行为是演戏还是真心总还看得出来……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同性的爱恋,何况是这样一个,几乎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知己,再者耽于男色的,自古哪有明君?有些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啊……

他揉了揉眉心,还是离开吧,元月之争,并不只有吕延年一个人等不及,如果这次真得能赢,九州的大局就算定了,以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需要自己什么了,诺言也算兑现了。心里泛上一丝细细的疼痛,他努力想要忽略,胸口都发闷起来。

冉清桓摸出一颗糖,缓缓地剥开糖纸,对自己说:那时候,就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材料科学的论文,真的好去死了囧

还是小说写起来省脑筋TAT

四十二 谁人百年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耳边传来报丧一样的机械女声,冉清桓放下手机,有些迷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认出这条路是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在夏季的烈日下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神态。

冉清桓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慢了脚步沿着平日的方向走着,大脑里有瞬间的空白,接着,一些零散的画面匆匆闪过,他定住脚步:“燕祁,锦阳,郑越……靠!哪个魇兽,不要命了么,敢暗算我?”他习惯地向怀中摸去,可是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哪里,这才想起来,所有的符咒都已经压在凤瑾那里了。

他皱了皱眉,凤瑾……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再见他一面,其实也不错。

打开门的时候,凤瑾正背对着他,电视里仍然是无聊的天线宝宝,传说中四岁以上儿童看不懂的片子,空气里是熟悉的香味,有种温暖的气息,温暖又美好的……

冉清桓不禁弯起眼睛笑了:“老头你怎么又犯白痴病了,今天厨房不营业吗?我整天吃KFC都快长出鸡翅膀来了。”

凤瑾慢慢地回过头来,冉清桓触到那目光的时候不由怔在那里,换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样温柔的、哀伤的目光……美丽得惊人的男子站起来,端详他良久,绽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冉清桓想,那是眼泪吗?

“都长这么大了……”凤瑾声音有些哽咽,“像个男子汉了,再也不是会被人认成小姑娘而追着人家打架的小毛头了。”

冉清桓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这个梦,是你做给我的?”

凤瑾轻轻地搂住他,微扬起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刚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转眼就比我还要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瘦,日子过得辛苦吗?”

冉清桓想要回答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回抱他,再一次汲取那熟悉的怀抱里的勇气和安抚。

“我的孩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凤瑾低声说,就像是叹息一样,“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时间不给我机会了。”

“你又要干什么?”冉清桓声音有些嘶哑,忙咳了一声,“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当心我告你始乱终弃……”

凤瑾“噗哧”一声笑出来,放开冉清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多大的人了。”

“师父……”冉清桓却像是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可怜兮兮地拉住凤瑾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恳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瑾叹了口气,宠溺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都这时候了,还知道利用我吃不住你这样表情的弱点。”

冉清桓吐吐舌头,收回手:“被你看穿了,我还以为这招百试不爽呢。”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在尘世间了,能再见一面,不啻为恩赐了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凤瑾摇摇头,拉着他进了餐厅,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点心:“饿了?吃点吧,锦阳王真是小气,都不让你吃顿饱的,看这瘦的,再晒得黑点就成非洲饥民了。”

冉清桓本来欢呼一声就要往上扑,听到“锦阳王”三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师父,郑越他……”

“我都知道,”凤瑾打断他,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拿了双筷子塞在他手里, “可是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教你什么的,清桓,不要问别人,问你的心。”

冉清桓白了他一眼:“问了,它说希伯来语,我听不懂。”

凤瑾没有笑,注视了他一会,然后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地叹道:“都是注定的劫,该来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只是这份情事啊,早也是恨,迟也是恨。”

冉清桓想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说他装大尾巴狼,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胸口微微泛出疼痛来,只能狠狠地拔一大口饭。

忽然,凤瑾抬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清桓,我可能就要走了。”

“唔。”冉清桓不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填着东西,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食不甘味。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嘴硬会死啊,慢点,没人跟你抢。”

“不留遗言吗?”冉清桓含含糊糊地说。

静默了一会,凤瑾慢慢地说道:“师父不敢保证这一生始终是对得起你的,以后,你会恨我也说不定……可是我是真得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在哪里,都好好地活下去,无拘无束。”

“我只要你记着一句话,无论碰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束缚自己,你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一缕白色的光照进来,明如日光,却要纯净得多,照在凤瑾的身体上,他整个人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他说:“清桓,答应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风卷起帘子,窗台上放着的水晶相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上面美丽的男子与面容精致的孩子被分成了众多看不清的片段,冉清桓的对面,坐在座位上的人轰然倒下,光鲜的面容像是时间加速一样迅速的衰败下去,顷刻间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冉清桓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筷子挟着菜还没有脱离盘子,一动不动,良久他才不可自已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床幔闪动,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心脏闷痛得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揪着。冉清桓坐起来,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肩膀上被什么压着一般,连直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有的人感情表达从来就不怎么剧烈,自持到就连睡着的也一样,他不会哭,亦不会因惊吓而尖叫,只如平日一般冷静,冷静地忍耐着,反而会把噩梦做的格外完整,从开头一直读到结尾,所以伤处更痛。

这时候门被人推开,郑越走进来,笑道:“坐马车竟然是比骑马还累的吗?昨天到了客栈你就睡着了,晚膳放在桌子上都没动,那么警觉的一个人,连我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已经在去上华的路上了,他作为侍君身份,自然是和郑越住一间房的,冉清桓有些恍惚地想,一路驱车劳顿,怪不得会做梦。

“怎么了?”郑越有些忧心地看看他脸色,“不舒服么?”

“没有,”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副完美的没心没肺样,即使眼神有些空洞,也能用没睡醒混过去吧,“好长时间没睡过人的觉了,一高兴落枕了。”

“赶紧起来,我叫人端点吃的上来,胃不好自己还不知道在意。”

“老大,今天让我骑马吧?”

“免谈。”

“我真晕车啊……”

“时间长了就适应了。”

“啊,剥削啊,虐待啊!”

“……”

——但是凤瑾,你怎么可以,又在我面前死去一次,你怎么可以——

宽袍的男子将加急件举过头顶:“王爷过目。”

吕延年从半尺高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揉揉眉心,伸手接过来,顺口道:“平身。”

宽袍人默无声息地站起来,侍立在侧。吕延年展开密折,内容很简短:郑过麦河,方、莫、李随行,一男宠,身份不详,未见修罗,另,藤入西戎。

“修罗花行踪诡秘,没见到也是正常的,但这李是?”

“王爷过目。”宽袍男子从怀里抽出另外一叠纸,“此人姓李名野,本名不见经传,因被丞相冉清桓器重而身居将位,此乃‘黑鸠’传过来的消息。”

黑鸠是洪州最为权威也最为秘密的情报机关,吕延年和手下几个心腹毕生心血造就的部队之一,黑鸠里的人经过千挑万选,最严酷的竞争和淘汰后,剩下的精英都是有杀手的素质,妓女的演技,军人的力度,鸟雀般的无孔不入。

是吕延年最大的骄傲。

他细细地读了,忍不住赞叹道:“此乃人才啊,郑越倒是好运气——不过那个男宠,怎么会身份不祥?孤早听说郑越除了一个王妃之外不怎么亲近女色,也是好这口的么?”

“这……属下不敢妄言……恐怕是长途跋涉,带女人多有不便,才找了个男子吧……锦阳宫里自来是有‘君子苑’的。”

他说的不错,否则九太妃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就能从王宫里筹集到那么多半男不女的衣服。锦阳自郑微云后,宫里便设有专为男子而设立的“君子苑”,这些男子若为得君王宠幸,两年之后可以申请出宫,而且在宫里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些文职工作,将来出宫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惜郑越对这种事情不感冒,君子苑怎么走只怕他都不甚清楚。

吕延年深思了一会儿:“郑越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这个男子究竟什么来头?派黑鸠彻查一下。”

“是。”宽袍男子低着头,想要慢慢退出去。

这时候,吕延年却忽然说道:“潇湘,你仍然是放不下他的吗?”

宽袍男子周身一震,停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潇湘……一直当殇儿是亲生弟弟,不敢有非份之想,他已经故去几年,王爷怎么又忽地提起来?”

吕延年坐回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孤只是有点想他了……你先下去吧。”

“是。”

冉清桓是真的怕马车,不是骗人的。

骑马的时候起码主控权还能在自己手上,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凭着反应快紧急应付,可是坐在车里就完全没有这种安心可控的感觉,而且马车的摇晃程度可不是现代那些四个轮子的钢铁怪物能比得上的,一开始还算新奇,时间稍长他就受不了了。

看见郑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嘴角带着笑意,手里居然还能执一卷凝神……

冉清桓怨念,此非正常人种,鉴定完毕。

所以几天后,他已经到了传说中的极限,于是这日,当车夫放好了蹬车的板凳,郑越在车上伸出手来准备拉他上去的时候,冉清桓开始扒着门做要死状。

“语儿别闹,上来,我们还要赶路。”情语公子,就是冉清桓反抗无效的化名。一句“语儿别闹”让他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爬到□的白皙的脖子上,郑越不小心瞥见,于是变本加厉,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语儿,乖些,上来。”

——这是正当调戏。

冉清桓不动,手抓得更紧,要死的表情更加明显。

“王爷,您看这……”

“也罢,”郑越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笑笑,翻身跳下车来,“给孤牵匹温顺点的马过来。”

冉清桓长吁了一口气,谁知道接着就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被郑越打横抱起来,那个被他“迟钝”反映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心眼王爷正想尽办法报复回来:“偶尔也让世人见识一下我们锦阳的美人。”

郑越……

你大爷!

是车里摇晃得要散架还是丢人丢到大街上——这个故事反映了经济学第一条原理:人们面临权衡取舍。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白痴

囧——

四十三 刮骨疗毒

车上点了香,味道清淡,但是有安神的功效,为了缓解那享不得福的人的不适,郑越叫人将车中的靠垫等又加厚了一层,冉清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实在睡不着了就闭目养神。

郑越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会觉得很神奇,这样的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外表,清澈见底的眼神,对自己人说话的时候通常都是字面意思,极少拐弯抹角,甚至有点不拘小节,怎么会有多么深沉的城府和心思呢?

而在外,却偏偏有着神鬼莫测的名声。

他这样子,到了上华,恐怕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他就是冉清桓,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郑越慢慢地翻着手上的折子,有明奏的,也有密折,锦阳王虽然人已经不在,但是燕祁的大小事务,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冉清桓才起来喝了两口清茶,这会儿郑越知道他醒着,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怎么突然对禁军发难起来?”

冉清桓闻言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这可冤枉,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我是老好人一个,就算是推行新政策也是手段尽量潜移默化,以免伤筋动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对禁军发难?”

郑越把手里的折子丢在他身上,笑道:“少给我装,你此番把方若蓠调出禁军大营,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动手,这次只怕不只是整顿禁军那么简单吧?想拿谁开刀了?”

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略微直起腰,一目十行地扫过郑越丢过来的折子,无奈道:“这样的东西你那里积压了一打了吧——两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他身上穿着宝蓝的真丝长袍,上面以银线绣了无数繁复花纹,加上本就长得清秀精致,整个人就像是个精精巧巧的蜡人,此刻微微皱着的眉目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拓气,说着老气横秋的话,郑越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来。

冉清桓瞥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笑的是什么,颇有些不耐烦的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低声抱怨道:“不知道可晴姐哪弄来的,穿在身上跟鼻涕似的。”

郑越无语,果然,再有美感的东西到了他嘴里也好不了。他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堆得很高的一摞折子:“今天看见的就已经这么多了。”

这些折子都是参两个人的,一个叫做容建业,一个叫做孟岩。是燕祁开了恩科第一届的状元和榜眼,锦阳王钦点的。

那孟岩原是有些武艺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兼修的人才,此番锦阳王离都,带走了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之后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就是命孟岩暂时约束禁军,容建业为副手。

而这个看起来很馊的主意,正是冉清桓撺掇的。

郑越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便随他。

科举这个概念是冉清桓带来的,九国中本来是没有这个先例,官员出任一般是有人引荐或者家族世袭,李野便是在冉清桓的引荐下被提拔的例子。此举出台时,锦阳王也是力排众议,那些自认出身高贵的官僚们,谁愿意和原本被他们视作下等人的平头百姓们同朝为官呢?

正因为这样,这些新人才更能看出繁华的燕祁官场中藏污纳垢的一面,冉清桓已经摆好了阵势,借着这外忧当口,要在锦阳的朝堂之上重新洗牌——郑越心里不能不说有些庆幸,这个外热内冷的人,放下他的八面玲珑,终于肯站出来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已经把燕祁当成自己的家了?

可是冉清桓终究是冉清桓,在怎么山雨欲来,也不会自己出面为天下先——郑越摇摇头:“禁军与大营中官兵不同,大多是世家子弟,当中种种关系盘根错杂,你让两个愣头青进去搅和,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冉清桓嘴里含了颗糖,有些含糊地说:“不是有你在呢么,平衡之术早就被你信手拈来了,兵来将挡,别说你没有自己的打算。”

郑越随手拿了本折子卷起来轻轻地敲了他一下:“你倒会寻清闲,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让这两个人给你在前面当枪使,后边又让我善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收了嬉笑,正色下来,“清桓,你不在相府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你变得不同了些?”

锦阳王向来行事滴水不漏,加之有鬼灵宫在手,几乎没有他的“鸽子”飞不进的地方,唯独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可不敢看得太紧,这个人有时候虽然迟钝得让他想杀人,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心机与敏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堂堂锦阳王也吃不准的,而且冉清桓到锦阳将近五年来似乎从未完全放下过心防,最近总算是有些松动,郑越可不敢冒着再度被他疏离的危险在相府安插探子,就算是管家郑泰,也不过是他不放心冉清桓身体而放下的老太医,除了日常琐事,旁的亦不过问。

冉清桓被他问起,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出神:“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郑越几乎被他这句话说的愣住了,眼前的人忽然没了以往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被九太妃妙手刻意修饰后几近娟秀的容颜上忽地染上了沉痛颜色,“我在落雪关的时候,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战场,其实心里没有表现得那么淡定……”

郑越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等着这个人难得地敞开一次胸怀。

“我听到有人说‘和落雪关共存亡’,那些刀剑的争锋其实一点都不好看,简洁,直白,带着生死不吝的疯狂,人不成人,魔不成魔,漫天冤魂,血洗孤城——有一个女子忽然对我扑过来,口中叫嚣着要杀了我,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彻骨的恨意,后来他被玉瑛一枪穿了,便大睁着双眼不肯瞑目,怀里滚出一双手工的鞋,她望着那双鞋,就那么不动了……”冉清桓闭上眼睛,口气淡的就像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徐不急,却带着某种仿佛被压抑了很久的深沉的伤痛,“我想那双鞋的真正主人,可能已经被我害死了,所以悄悄把它拾起来,一直留在相府,时常看看,就不会忘了身上的罪孽。”

“清桓,别说了。”郑越几乎想把他抱在怀里,再不让他受半分外界的伤害,可是,想起自己终究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心里便凄凉起来。

冉清桓依言闭嘴,脑子里回响地都是李婶靠在他怀里,目光呆滞地絮絮着说“我可不能活了”的样子,以前读楚辞的时候年纪尚幼,只是觉得拗口艰涩,不能懂三闾大夫的沉重,却在那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的女子嘶声痛哭时,骤然懂得了。

长太息以掩涕兮……

被人传颂得烂了的一句话,自己居然有机会体会到了这样的切肤之痛,何其幸哉?!

何其,不幸也!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清明一片:“蓠丫头不适合统领禁军,你把这块玉放错了地方。”

“怎么说?”郑越压下心思。

“这丫头将门之后,武艺不用说,更要紧的是她天生有一份对战局的敏锐,你把她放在锦阳的尺寸之地,实在是屈了她了。”

“禁军是锦阳最后一道屏障,关系重大,谁来统领,可都不能说是屈才吧?”

“你听我说完,”冉清桓替自己斟了杯水,浅浅地啜了一口,“蓠丫头确实才华横溢,可只是战场上的才华,就为人处世,她还嫩了些。”

“哦?”郑越挑挑眉,“若蓠人是年轻了些,可是那孟岩二人初入官场,便不嫩了么?”

“蓠丫头世家之后,懂得多了些,自然顾虑也就颇多,她治军颇有不严可不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名将之风,恰恰是因为她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了太多锦阳各大世家里盘根错节的事情,才不得不平衡之,反而不若那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敢放开手脚。”

“可惜这两个人才被你利用,此番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郑越故意叹了口气,燕祁平稳下隐藏的种种弊端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这回两个人又一次的不谋而合,郑越天生王者的气魄显露无遗,此刻天下皆动荡不已,除了他,又有谁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刮骨疗毒?

郑越看得分明,这是一次冒险,但是无疑也是个大好的契机,自古鱼米之地奢靡过度,若为国都,少有长久,当然不是风水不好,而是上位者自以为太平盛世时间长了,大多贪图安逸,反而不若那些蛮荒之地发奋图强。

燕祁早有燕祁自己的弊病,可是多少有些积重难返。

而这一次,若是不能趁乱将这些大小势力彻底肃清整顿一番,只怕将来就算是燕祁真的得了天下,也不得安宁,难以长久。

冉清桓没正人型地笑笑:“怎么可能,我可是爱才如命,就算你不要他们了,不是还有我接着呢么?”

见他放松下来,郑越也没有那么忧心了,轻轻地笑笑,便低头继续翻着折子,剔除了多本义愤填膺地控诉折之后,郑越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封黑色的信札,上面有鬼灵宫记号,他心里一动,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拆开来才看了两行,脸色便黑了下来。

冉清桓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虽然已经知道鬼灵宫的存在,但毕竟是郑越亲自控制的秘密组织,即使心里好奇,也一直不便打听,眼见郑越明显发怒的征兆,他开始回想近来已经发生或者预料中要发生的事,突然心里一动,莫非……

郑越额上青筋爆出,一掌打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可怜明显价格不菲的水晶小几被他硬生生地拍出了一道数寸深的裂痕,锦阳王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好、好、好,冉清桓,你连我都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经过了将近一个星期半死不活地混图书馆的经历,我觉得我已经对数分、物理、工业工程、VB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真是冤孽啊囧

四十四 暗渡陈仓

这下冉清桓是真的愣了,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辜一点:“我做了什么?”

郑越的目光中几乎冒出火来,缓缓地把信札展开在冉清桓面前,修长的手有些颤抖,漆黑的信札上一行血红的字迹:事败,为西戎镇国将军倪鞠所救。

冉清桓心里暗暗叫苦,迅速回想前前后后的一系列安排,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证据是指向自己的,怎么会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仅凭一行字,他怎么可能就能知道幕后的主使是自己?

冉清桓决定装傻到底,死不认账:“什么事败?倪鞠跟我有什么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腊月二十三。

“相爷找环儿?”

环儿被叫到书房的时候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这个数日不归的主子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可是连最富有经验的郑管家都看不透这个一脸漫不经心的人,他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却偏偏什么都知道——

冉清桓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市井上流传的一本关于锦阳的风物志,眉头微微地皱着,不知道被什么困扰着,手边的一杯茶水已经冷却下来,不再冒热气,像是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听到声音,他抬头笑了笑,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啊。”

环儿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依言坐下,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冉清桓有些委屈:“环儿,你怎么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都紧张兮兮的,是不是我真得很吓人啊?”

“啊,奴婢……奴婢……”环儿的脸又红了,小手把衣边绞得皱成了一团。

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轻轻地晃着杯子里的冷茶:“所以我真想不出,为什么偏偏你会是李莫白放在宫里的钉子——”他淡淡地盯着女孩,没有咄咄逼人的神色,却让被盯着的人有种想要逃开的冲动,“而且至今没有被那个自称明察秋毫的锦阳王发现。”

不亚于晴天霹雳。

环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血色全褪。

冉清桓摸摸鼻子,看着惊骇得面无人色的环儿,有点尴尬,把一个纯洁的小女孩逼到这种程度,真不是绅士应有的作为,但是眼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李莫白在事发前,由于某些原因,突然割断了和你的全部联系。前些时候,我在大概查了一下因为李莫白一案受到牵连的人,发现了一个漏洞。”

环儿的嘴唇有些哆嗦,她用力抿了一下:“什、什么漏洞?”

“关于一份伪旨,是以九太妃的名义下达的,但是那些人中,似乎并没有谁有能拿得到九太妃印的机会。”伪旨的事情是李莫白亲口告诉他的,估计也是一时口快,肉体已经不在,放松了心事的缘故,环儿的存在如果连郑越也不知道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一个原因——只有李莫白本人和这个小姑娘接触过,并且尽可能地销毁了和她有关的东西。看了看梨花带雨的环儿,冉清桓其实很理解李莫白想要保全她的想法。

“而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当时九太妃寝宫里的侍女,有一个竟然是我认识的,而且这个人试图几次三番地唤起我对蓁美人,也就是菁菁公主的注意。”

“我没有……”

“那天你拿了点心里面的字给我看,告诉我说蓁美人或许是有事想要传达给我什么信息,”冉清桓皱着眉喝了口凉茶,“里面有字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不惹麻烦,一直没理会,而且为了怕别的有心人看出来,她每次送来的东西我都特意拿来大家分,每个人只能拿到一两块,各地民间都有往精致的点心上做上些吉利话的风俗,正常情况下即使被人看到里面的字迹,也不会太在意——环儿,你是怎么从一个字里分析出她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的?相府正是那个灯影里最安全的地方,也难怪你能联系上她。”

“我……”环儿要哭出来了,单薄的身体像是秋天的落叶一般抖起来,“我……”

冉清桓叹了口气,走过去掏出一块手帕给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既然对你说出这番话来,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也不会告诉别人——皊卿他始终是我的朋友,然而各为其主,纵然兵戎相见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环儿泣不成声:“我不知道……”

冉清桓柔声说:“他在最后关头毁去跟你有关的全部东西,自是不想连累你的,这一番苦心,要好好珍惜,环儿,这些事情不适合你。”

“莫白殿下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我不能……”

“真是个傻丫头,哎哎,别咬嘴唇了,都咬出血了——你这样不是在帮她,是害她,懂吗?”

环儿抽噎着,睁大了眼睛望着冉清桓。

“菁菁公主这些事情做得太孩子气了,今天……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恐怕王爷已经对她动了杀意。”

环儿一把拉住冉清桓的袖子,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相爷,相爷,你救救她吧,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莫白殿下跟我说过,他自小就和这个妹妹最是亲近,公主要是出了事,环儿将来下了地下也没脸见殿下……相爷,环儿求求你了,让环儿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冉清桓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环儿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哭得喘不上气来,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两句话,他有点后悔用和大人说话的方式揭穿她的小把戏,世界上有一种人总能激起别人最大的保护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那么无辜又单纯,冉清桓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救她救她,不救她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哭了,你看脸都花了……”

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可以给冉清桓哄孩子,郑越动手向来雷厉风行,冉清桓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之后就直奔主题:“听我说环儿,菁菁公主是西戎的人质,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在锦阳,但是郑越会有很多虽然吊着她的命,却让她再也无法讲话的法子——这么说你明白么?”

环儿点点头,红红的眼睛像只小兔子。

“好,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系她,并且她愿意相信你,是吗?”

“公主她……对我也很好……”

冉清桓“嗯”了一声,虽然明白菁菁那丫头可能多半是出于想利用环儿的心理:“那么我托你一件事情,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菁菁的饮食由你亲自准备送过去,偷偷地把膳房呈上来的换掉,同时留心一下,如果她寝宫里有任何新置的东西,都要告诉我,能做到么?”

“能。”

“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一旦被王爷知道,虽说他不至于当面跟我翻脸,但是你的安全……”

“环儿不怕,相爷,环儿一定能做好!”

“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就忘了这一切,不要再掺和进来,这也是莫白的愿望,好么?”

环儿看着他,又有些哽咽:“相爷大恩……”

“事成再说,快去吧。”

而十天之内,又有另外几个人悄悄潜入了锦阳。

倪鞠一到锦阳境内就被神秘人引致一处青楼,穿过了无数寻欢客们和莺莺燕燕的纠缠,他到了一间屋子,没有点灯的屋子,有一个人坐在窗边,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剪影。

“尊者,人带到了。”

“辛苦了。”那个人的声音倪鞠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干净之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语调,带他来的人恭恭敬敬地对那影子鞠了一躬,瞬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在倪鞠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不见了。

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呆住了。

忽然,屋子里亮起一抹微光,倪鞠回过神来,那原本静坐在窗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俊美,却长了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倪鞠忍不住失声道:“冉相爷!”

冉清桓笑了笑,指指油灯:“这东西太呛了,我一般不喜欢点。”

最后一刻的时候,西戎丢盔卸甲、兵败如山倒,昔日的镇国将军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耻辱,双手向敌将奉上帅印,上交兵权,那个时候,高高在上接过帅印的那双手,似乎还不像眼前的年轻人那么苍白而稳定,神色也多了些锐利跋扈,不像现在,深沉得几乎毫无破绽。

冉清桓亲手斟上茶水:“倪将军不要多礼,请坐。”——这个男子,如果不是因为燕祁的入侵,恐怕已经是菁菁公主的丈夫。

倪鞠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是接到有人密报,说有人意图害菁菁公主性命,还拿了她的贴身荷包和私印做信物向他求救,虽然菁菁对他无意,但倪鞠确实是一直放不下这个任情任性的女子,当即只带了几个亲信,快马加鞭地偷偷潜入燕祁,却没想到像他密报的人竟然是堂堂燕祁丞相冉清桓!

贴身荷包和私印自然是冉清桓让环儿要出来的,这一回,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救菁菁的那么简单——燕祁在西戎根基未稳,一旦洪州动了歪点子,使得那边后院起火,实力如郑越亦不免捉襟见肘,他需要一个人,真真正正在西戎有影响有实力的人,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而此次的意外,刚好就是个契机。

况且救菁菁,他自然是不方便亲自出手,这样一来,既能救人,又能在西戎加一道大大的保险,而且……说不定还有别的意外收获。

“相爷为什么会……”

冉清桓摆摆手:“这件事情王爷也是暗自恩准的。”

“郑王爷?!”倪鞠想不通郑越锦阳王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末将只听说有人欲加害公主……”

冉清桓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王爷和我,其实并不像外人看的那么随心所欲,锦阳……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倪将军想想便明白,后宫向来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少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拼命想把自家女儿往里面塞,加之王爷年纪已经不算小,却只娶了王妃和公主两个人,眼下我们恐怕要离开燕祁一段时间,有些人……唉,不提也罢。”

倪鞠心中凛然,冉清桓手段诡谲之处他在战场上是亲自领教过的,竟然发出这样的叹息,可见麻烦不算小。

“但是王妃……”

“王妃现在身怀六甲,想动她的人要先掂量掂量,再者公主的脾气将军应该多少了解一些,实在是有些不通世故,这样下去,恐怕长久不了啊。”冉清桓抬眼看了倪鞠一眼,见他还是面带疑惑,将信将疑,决定再加些料,“其实我与莫白算是至交了,我又怎能忍心看她……”

“相爷与殿下?”

冉清桓闭上眼睛,有些沉痛地点点头——皊卿,原谅我现在还在利用你的名字——“可惜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只恨这般造化!”

倪鞠的眼睛有些红,思量了一下,他又问道:“但是王爷又怎么可能……”

“王爷与公主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冉清桓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眼下的局势,还有需要多加仰仗将军的地方……”

倪鞠苦笑:“败兵之人,兵权都已交给了相爷,承王爷高看了。”

“将军不必自谦,就凭将军在西戎的威望,只怕就算是我拿了帅印也不一定真的能有什么用。”冉清桓淡淡地提醒他,“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倪鞠无从反驳,这样一来,郑越的目的就很有道理了,一个女人,一个国家,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冉清桓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知道这个谨慎的男人应该已经差不多被说动了。

这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效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咬牙切齿中,离胜利会师陕北还有一个星期

四十五 私下交易

冉清桓曾经从凤瑾那里学过一些药学,可惜终究不是这行的人,只有三分钟的热度,因而只得了一些毒物的皮毛,环儿把偷偷换出来的饭食给他看了,检验过后,他虽然说不出具体郑越用了什么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的成分和剂量不会致命,只是一段时间后让人慢慢地衰弱,直至神志不清。

虽然如此,冉清桓却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药在发作初期都是会有一些其他症状的,大多就是类似伤风感冒一类的,于是他在环儿送去的饭食里加了一些会让人有些不适却又不真正伤及身体的东西,只要菁菁出现了应该出现的症状,那些暗地里的影子说不定就会放松警惕,那么就是机会!

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菁菁公主和倪鞠感恩戴德地离开锦阳了。

郑越麾下有一个特殊的部门,叫做礼司,和礼部可是不一样,这个神秘的部门的存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职能就是确保每一个在郑越眼前晃的人的身份都没有疑点,时期敏感,容不得半分失误——而这一日,礼司秘密截获了一个消息和一封信。

消息是,西戎原镇国大将军倪鞠潜入境内。

信,是蓁美人的亲笔信,言辞暧昧,甚至包括了锦阳王的一些起居习惯,还透露出那么一点企图分化郑越和冉清桓的阴谋计划。

这事件非同小可,仅凭这一封信和真假难辨的消息,好像什么都很明显了,却又什么都说明不了,偏偏调查了许久,再没有什么别的进展,正自尴尬的时候,冉清桓的密信到了。

在燕祁官场,有个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正是这个丞相大人,且不说此人与锦阳王的感情很不一般,让称孤道寡的锦阳王平辈论交,大有平分天下之意,便是单以他城府手腕就叫人念之生寒。

他于战场上瞬息万变,思虑缜密之极,偏偏又能手段百出,胆大包天,在朝中他上下打点、左右逢源,做事圆滑为人低调,然而诸多事端却又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礼司长姚景源不能不说是久经沉浮的老狐狸了,却不敢说一声识得此人。

所以他接到冉清桓的信的时候头大了一圈。

冉清桓极少说话这么义正言辞,从为臣之道扯到自古而来的活水红颜,言将尽,姚景源总算是看出了点意思:感情冉相爷这旁敲侧击的说了半天,就是在指责这个蓁美人啊。进宫第三天便有幸侍寝,又有传言说王爷夜夜流连于其寝宫,甚至因为她竟然和相爷有失和之嫌,加之其背景身份,果然非同一般……不要问姚景源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做为礼司的统领,郑越的官方耳目,自然是情报专家——除了有些具体的事情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比如郑越一怒不是君臣失和,而完全是因为妒夫犯病。

再看,冉清桓细细列举了蓁美人的几宗罪过,什么狐媚惑主之类的当然是屁话,然而直接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的一句话却是:勾结西戎余孽,妄图谋反不轨!

姚景源汗下来了,这事情可太巧了些,冉清桓所述竟与疑是蓁美人密信里的内容八九不离十。姚景源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圈套,但是谁下的套?这……看起来显然应该是冉清桓,只是冉清桓堂堂丞相之尊,干嘛跟个小丫头过不去?而且还是这么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陷害,怎们看都有失丞相大人的水准啊。

“狐媚惑主……”姚景源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狐媚惑主……呀!”他一拍脑门,暗责自己怎早没有想到,普通的君臣,就算是感情好,可也没有到这种毫无嫌隙的地步的,以冉清桓之才,纵然是深明大义的千古名君,又有谁敢这么毫无顾虑地相信?而像冉清桓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大逆不道逐鹿问鼎,对手即使是锦阳王郑越,只怕将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吧?由于礼司和暗使樱飔多少是有联系的,樱飔前一段时间说过一些意韵含糊的话,仔细想来,大有深意,还有大将军余彻,留宿相府才两夜便被锦阳王赐婚的事情……姚景源苦笑,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怎么自己本本分分地做官,就被扯到这些上位者争风吃醋里了呢?

怎么办?

怎么办——关于这个问题,冉清桓在信里明确地给了他答案,暗杀。

礼司确实做过这种勾当,但是不代表他姚景源喜欢当杀手组织的老大,何况他并不知道王爷的真正意图。可是这件事情偏偏还没办法跟郑越请示,你怎么说?

老大,丞相大人在吃你小老婆的醋,居然放下身段要去搞后宫那一套?

这太扯淡了。你知道人家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何况那个人还是站在政局核心的丞相?

可是姚景源心里也清楚,眼下这当口上,冉清桓是绝对得罪不得的,谋反的事情虽然没烟儿,但是大人物已经张了嘴,你怎么回复?

证据不足?大人你判断失误?

你敢当面指责传说中的九国第一人头脑发昏?他这次头脑发昏,一个不留神,人家下次要整倒你一个小小礼司统领可就不昏了。

那么照冉清桓的吩咐做?

那绝对是脑袋让驴给踢了,以蓁美人的娘家身份之敏感,郑越态度之暧昧不明,你不分青红皂白,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就把人一刀喀嚓了……脑袋切下来容易,可就长不上去了。

可怜姚景源岁数也不小了,愣是让冉清桓一封信折腾得一宿没睡好觉。

说也奇怪,宫里消息,自郑越一行出发赴上华之约后,蓁美人居然就一病不起,数太医会诊都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在姚景源看来,这也是比较扯淡的,如果太医都那么无能,也就早就不用再锦阳王宫里混了,那眼看着年轻轻的人一天一天地就病病歪歪下去,太医又怎么都束手无策呢?只有一个解释,这病是人为的,能无缘无故地让宫里人生病,还封住众太医的嘴,这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看来丞相大人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精神,这次是一定要治蓁美人于死地了。

姚景源心里大致有了计较。

而同时,在宫里,郑越一离开锦阳就解除了菁菁的软禁,对一个从此将要失去神志的人,还浪费什么人力物力?那些暗里监视着她的影子,在她的病不负众望地一日重上一日的时候,也不免放松了些。

这时候,环儿把倪鞠到达的消息传了进去,而菁菁决定在她的帮助下出宫,见这昔日的故人一面。

礼司不巧得到了这个消息——或者说,又是某人别有用心地让他们知道的。

姚景源大惊失色地发现,无论是倪鞠入境,还是菁菁通敌的消息,竟然都不是凭空捏造的,至此,冉清桓的用意和动机越发扑朔迷离起来,不巧的是,这位始作俑者已经闭门谢客,连大营的人见一面都困难得很,他去求见了三次,都被人拒之门外——这是必然的,因为冉清桓正顶着九太妃亲自动手易容的一张脸,在郑越的马车上,奔上华而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可是事实证明,姚景源在这么一个敏感的位子上做了这么多年,其种种手段也不是白给的,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劫杀蓁美人,当然,并不能真的出人命,然后致信冉清桓,简而言之就是说,您老交待的事,小的都做到了,可是谁知道好容易有个机会,当天蓁美人还和倪鞠在一起,西戎的镇国将军总不是等闲之辈吧,这这这……失手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毕竟礼司是情报机构,不是杀手组织啊。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有了一点变化,就是礼司的鸽子们飞到的时候,没有看见倪鞠,只有蓁美人和几个柔弱的侍女……刺客们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倪鞠在的话还好找借口,但是现在倪鞠不在,总不好说堂堂礼司数名高手不敌几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吧?

可是事到如今,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总不能再撤了,硬着头皮上吧,反正冉大人最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就说倪鞠在,他也不一定就知道这个小小的时间差意外,然而正当刺客们骑虎难下的时候,一小撮禁军解决了他们的困扰。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禁军怎么会突然过来,而更巧的是,蓁美人身边的一个小侍女鬼使神差地随身带了能证明菁菁身份的东西。

这可来得太好了,刺客们交手不久便装作不敌溃逃,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虽然事情有波折,但结果总归是一样的,好,这下老大可以跟相爷交待了,自己也就可以和老大交待了。

姚景源却没有这么天真,大凡这种老狐狸,其实都是不大相信偶然的,从无数经验可知,所有的偶然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必然因果,那一小撮禁军的出现,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也只是不能释怀而已,他并没能相通这必然究竟是什么,且对于他来说,确实结果是一样的。

直到很久之后,姚景源才知道自己被丞相大人利用了个透。

——对于礼司来说,事情的结果就过去了,但是对于菁菁来说,她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有人想要她的命,而这个人,似乎并不是郑越。

因为不管怎么说,最后是禁军救了她的命,而郑越此时从种种迹象来开,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所以倪鞠闯宫的结果十分的顺利,在经历了一番“生死”浩劫后被吓傻了的菁菁乖乖地跟着他走了,月凤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充数——反正倪鞠说是郑越放了菁菁的,唯一一个会知道这个宫里住着的是否正主的人都默许了,留下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真能再见那人一面,死也无憾了。

至此,冉清桓所有的计划成功,倪鞠临走的时候许下了他要的诺言——南北交战的关键时期,尽其所能稳住西戎军。

有的时候,了解了一个人以后,你只要做出合适的举动,他自然会按着你的剧本演下去,许久之后姚景源明白了真相以后,不由感叹:这样的人,栽在他手里,终究不算冤枉了。

但是这个计划中有一点很重要的地方,就是冉清桓此时已经知道了前一段时间樱飔暧昧的眼光和余彻莫名其妙的借宿,以及方若蓠话说了一半又吞回去的后半句是什么,并借这些成功地误导了身为八卦之王的姚统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虽然整个心思都是为燕祁牟利,面对郑越的怒火,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郑越以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昭然了一句话:小样儿的,跟我来这套。

冉清桓装了三分钟之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郑越越来越臭的脸,双手投降,采取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态度:“好吧,我承认,郑越,我错了,真的错了……”

“王爷示下。”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是车顶,不由感慨,鬼灵宫的人果然是行踪诡秘。

郑越冷哼了一声,想了想,沉声吩咐道:“分两批人,一批追杀二人一直到西戎境内,但不要至命,另一批人持孤令牌前往护送。”

“是。”

冉清桓笑了,果然郑越还是能心领神会的:“所以说么,这样的收益不比你直接杀了她大么——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郑越脸色却没有缓和的迹象,冷冷地看着他说:“除了你,还有谁能不动声色地连绕这么大个圈子,卷进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偏偏还让他们自认为自己选了最聪明的做法?除了你,现在还有谁会为了后方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交易?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大胆敢私通外人放走后妃?李菁菁好本事啊,竟能让你为她这么大费心机,逼得我还不得不派人护送!”

说到前面几句的时候,冉清桓对郑越反映之快,知他之深还是佩服得连连点头的,直到最后一句,他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脸色仍然这么臭……

竟然还是因为……吃醋?

头在隐隐作痛,又想吃糖了,他伸手一摸,却无奈地发现原本打算吃到下次下车打尖的糖居然没有了,果然坐马车是比较耗费体力的一个活动。

车里的温度快降到冰点了。

冉清桓有些尴尬地润了下嘴唇,开始拿出小学时候写检查的功底,诚恳地说:“郑越,我这次真错了,下不为例……这么大的事,不该不跟你商量,可是她不是不懂事,一时惹着你了么,当时马上要离开,一时心急……”

“是啊,”郑越凉飕飕的说,“唯恐我对她怎么样。”

这人怎么就说不通了,冉清桓发现不可理喻的郑越原来是最不好对付的,他一时口快,说了句差点让自己咬了舌头的话:“你连药都下好了,可不就是想对她怎么样么?”

中央空调开了。

郑越怒极反笑:“好,好,做的真好,果然是神机妙算的冉大人。”

完了,捅了马蜂窝了。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传说中算无遗策的冉清桓毕竟不是神,偶尔也是会出昏招的。

三十六计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冉清桓一时没理出头绪,大概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糖分,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他决定不想了,一一实验吧,可惜他说破大天儿来,郑越就是打定主意不理会,最后连不入流的苦肉计都上了:“郑越,我不舒服,让车停一下吧。”

郑越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做面瘫状看奏折。

得,这回就差美人计了。

要么怎么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冉清桓说得口干舌燥,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再打这碉堡,便闭目养起神来。

然而闭上眼睛的瞬间,一种特别的感觉忽然刺激了他一下,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脑子里的噪音突然停止了,飞驰的马车声,前后的马蹄声,马上人的交谈,甚至扬起的尘土,不远处密林里风吹枯枝、乌鸦呼啸的声音都清晰入耳,就像整个人已经和周遭融为一体——这样的感觉对冉清桓来说并不陌生,身为天命师,有操纵自然万灵之能,感官当然超人的敏锐,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猛的睁开眼睛,一切又恢复了,依旧是晃来晃去的马车带给他的晕眩和恶心,耳鸣的噪音似乎更严重了些,视力也模糊起来,冉清桓想起了不久前的梦境,蓦地明白了身体一系列不正常的原因。

诺言,既是契约,天下没有平定,契约没有兑现,他身上凤瑾的封印就永远不会消除——除非,凤瑾已经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在那个梦里,昔日光鲜美丽的人,变成一堆枯骨,倒在他面前。

现在看来,封印的力量并非一下全无,而是在一点一点消失……就是说,有什么东西,在蚕食着凤瑾那不能安息的灵魂,连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封印都快要维持不住!

这才是原因,这才是原因,天命师与万物相知相连,然而一旦这种灵识被封,凡胎肉体无法承受巨大的精神能量,所以凤瑾在封印的同时,自然也加了特殊的保护给他,现在,法力没有恢复,而那种保护越来越淡去,所以才会有身体一系列不明原因的衰弱。

可是凤瑾,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话都不能和我说清楚?

他不禁心乱如麻,见鬼,糖没有了……

怎么苦肉计就成了真的呢?

郑越很快发现了冉清桓的异状,他有些试探地说了一句:“都玩过一次的把戏就别再玩了。”

按理说这时候冉清桓应该做个鬼脸爬起来准备新一轮的狡辩,可是这个人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眉头紧锁,呼吸越来越急促。

“清桓?”郑越放下折子,伸手拉过他的脉,一探心里就沉下去了。

“停车!太医呢?!”

大队人马因为这场事故停下来了,太医战战兢兢地切脉就切了半天,差点被锦阳王瞪穿了,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这……公子他心力衰弱,恐是有心事郁结,加之昼夜兼程劳碌过度、饮食不调……”可不么,正常人的偶尔低血糖症状,可不就是劳碌过度、营养不良引起的。

反正有什么毛病看不出来,这么说总归是没错:“宜好好调养……”

郑越火了,发工资养你们干什么的,看个病都看不到点子上。

这时候冉清桓轻轻地拉了他袖子一下:“给我碗浓糖水……”

“浓糖水?”郑越一愣,樱飔已经不知道从哪里端着一碗糖水飞奔过来了。

“糖水,慢点,狐狸这毛病有一阵子了。”

郑越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我?”

樱飔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郑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的锦阳王说话居然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清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李野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两个人,见樱飔退过来,小声问道:“相……公子无碍吧?”

樱飔摇摇头:“我也不是大夫,他自己反正是不在意。”女孩偏头瞄了一眼李野,见他神色古怪地望着郑越紧紧搂着冉清桓的手,便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李野忽然无奈地笑笑,也摇摇头:“落花何止有意,流水也未必无情……”只是,这两个人的话,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绝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上凌晨两点在火车上写的,大家凑合看吧^^

四十六 渐入縠中

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被乌龙过去了,虽然冉清桓一再保证这种状况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没事了,但郑越明显不放心,以至于把他当成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般,除了吃饭穿衣服上厕所,几乎事事代劳。

比如,冉清桓觉得有些口干,才轻轻地舔了下嘴唇,用目光四下找杯子,郑越一杯水已经递到眼前了,当然明显不是白开水,不知道他里面加了什么补药,连温度居然都是适宜的;再比如,冉清桓窝在一个地方看东西,时间久了肩背有些酸痛,才要伸个懒腰动一动,背后已经被人塞了个软软的枕头,一双手时轻时重地帮他按摩起来……

冉清桓自称是个吃炸酱面的肚子,消化不了山珍海味,一边骂自己犯贱经不起别人伺候,一边觉得精神压力很大,他无比哀怨地看着郑越,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要死的人?”

郑越手一哆嗦,一把掩了他的口:“再说不吉利的话,我揍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极其认真,认真得叫冉清桓居然有些无所适从,郑越忽然轻轻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窝上,良久,才闷闷地说:“清桓,你要好好的……”

不久以前,有个什么人,也用诀别的语气说过一样的话,清桓,你要好好的。

冉清桓叹了口气,拍拍郑越的后背:“不会了,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吗,我这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受不惯你这套么?”

“为了燕祁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我心疼内疚有什么错?”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春风化雨仁爱勤勉笑里藏刀的锦阳王居然一副耍赖相,这这这可比哈雷彗星还罕见,要是拍下来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到什么价钱。

郑越轻轻地弹了他一下——明显就没想好事的表情。

冉清桓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缩了一下,最近郑越这种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弄得他实在是非常的……别扭,又不敢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

郑越无声地笑笑,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开了冉清桓——总得慢慢来不是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忽然停了,方若蓠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前方发现一队骑兵,看样子是洪州人。”

“洪州人?”郑越皱皱眉,“备马,孤下去看看。”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语儿,你且先在车里歇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冉清桓无语地安抚着身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刹那间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事实证明,这家伙的CPU果然是一是片刻都闲不下来。

郑越催马到了使队前,方若蓠和莫舜华在后面一左一右品字结构夹着他,正前方一队洪州骑兵,有一统领出阵下马:“敢问来者可是燕祁锦阳王?”

郑越眯起眼睛,应道:“正是本王,来者何人?”他声音不大,远远地传开,却清清楚楚,自然透出一股雍容的贵气,叫人唐突不得。

“末将谢青云,乃洪州左三路军统领,奉我家王爷之命,在此迎接郑王。”

郑越淡淡地笑笑:“此处尚未出南蜀,还未至洪州,再者此去乃是京州上华,你家王爷倒是好客得紧。”

谢青云一本正经地回道:“郑王远道而来,我家王爷恐您水土不服,再者南蜀连年征战,秩序散乱,民贼颇多,末将特此护送。”

“谢将军是洪州左三路军统领……”郑越沉吟了一下,“那可是打老远的地方过来的,一路多有辛苦。”

“……不敢。”

“好,容孤令人原地休整一番,与将军同去。”

“是。”

郑越点点头,却听到身后方若蓠把声音逼得细细小小地嘟囔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禁莞尔,莫舜华在一旁叹气。

“郑越,吕延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锦阳王才揭开车帘,里面人就给他丢出一句话,冉清桓不顾形象地敲着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这人,果然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郑越无奈地笑笑,忽然伸手把他抱下车,低低地说道:“我来应付,别管了。”

然而想也知道冉清桓是不会安分的,特别是在看见谢青云的战马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在放绿光了,千里良驹啊,要知道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兵种就是骑兵,燕祁的骑兵自是不弱,却由于地域所限,没有这么好的马。

郑越大概看出他所想,一边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提醒他收敛,一边在他耳边说道:“洪州马种是出了名的,九国皆以洪州马为上品,只是这些年来征战,他们的马不大肯多卖了,”随后顿了顿,“谢青云的那匹叫做‘瘦金’,此马神骏非常,可一日千里,然而它有个特点就是,如跑得时间过长,毛色立刻便会黯淡下来,但却是不影响行程的——可是他自称远道,马却还是这般精神,吕延年倒也真是……”

他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吕延年处的情报是:锦阳王,谨小慎微,城府深沉,工于心机,多思多疑。

可是锦阳王身边跟着一个冉清桓。

当日回房休息以后,冉清桓问了郑越一个问题:“此去一共几条路?”

“两条,”郑越不假思索,“谢青云带路的这是一条,还有另一条路,自南蜀西边小路,经边陲宝来镇……”

“宝来镇?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

郑越点点头:“离此处不过二十里,在朝南河下游,半年前朝南河洪灾,恐怕此地现在还是一片哀鸿。”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想什么?”

冉清桓没有回答他:“我以前听人说,锦阳王谨小慎微?”

郑越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谨小慎微者多数疑心颇重,”冉清桓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递给他,“郑越,趁今天晚上,敢不敢跟我夜探宝来?”

“这可正和我意了。”

谢青云的马是个破绽,这说明这队洪州骑兵不可能是从老远的左三路军或者更远的洪都羽林而来,郑越有理由怀疑前方就是一个包围圈。上华之约,如果锦阳王这个尚无子嗣的孤家寡人死在路上,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另一条路就一定安全么?冉清桓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得很,兵法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吕延年多年来深谙兵法,很可能就是利用郑越谨慎心理,在另一条路上设伏——宝来镇正是最好的伏击点。

当然,冉清桓有他的用意,朝南河洪灾,死者肯定不少,活人的话他不大相信,死人倒是能略信几分。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夜色慢慢笼罩了大地,冉清桓瞥了一眼镜子里半男不女的脸,有些嫌恶:“能先帮我把易容洗了不?”

郑越惊异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能在暗中视物:“什么?”

“把这人妖脸帮我洗了。”

郑越老实说:“洗可以,再弄上去我就不会了。”

“靠!”冉清桓骂了句脏话,“对了,把我给你的东西滴到眼睛里。”

“这是什么?”郑越打开闻了闻,皱皱鼻子,“什么味道?”

“滴上就是了,我又不害你——怎么甩开那些尾巴?”

“那不成问题,有樱飔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吕延年,恐怕会布置得极其隐蔽,就算我们晚上过去,他也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郑越想了想,“你有对策了不成?”

冉清桓咧嘴一笑:“给你的眼药水就是对策,走。”

星夜,两条人影匆匆闪过,郑越眼睛被晃了一下,这才看见冉清桓手上的极细的银丝,此人不会轻功,却是把这三丈银丝用得出神入化,他自己稍稍悠着点,这人竟然能一步不差地跟上。

“你会得倒多。”

冉清桓居然难得地老脸一红,这东西——月下刀丝,本是源自意大利黑手党的凶器,多少有些不入流,算来,好像自己会的大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去墓地。”

“啥?”

“平民百姓家里死了人总是有块祖坟的,村镇附近都有墓地,前一阵子的水患死去的人应该都被草草掩埋了,我们过去看看。”

“清桓,”郑越有点无奈,“我们出来不是扫墓的。”

冉清桓笑笑,冲他眨眨眼睛,害得郑越一阵失神,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从瓦房上掉下去,他说:“郑越,你就没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了么?”

“什么?”郑越猛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居然掠过一团黑影,那黑影回头呲牙一笑,半张脸只剩下森森白骨,漆黑的眼眶里还有蛆虫冒出来!饶是郑越镇定如斯,也脚下一顿,佩剑龙吟一声出鞘,一把把冉清桓护在怀里。

冉清桓让他吓得一哆嗦,差点让刀丝割了手……唉,两个人默契有待提高。

王者的杀气波动开来,黑影瑟缩了一下,然后……竟扭啊扭地消失在半空中,动作仓惶得像是被人追打的野狗。

冉清桓哈哈大笑:“郑越,你可真是鬼见愁啊,鬼愣是被你吓跑了。”

郑越揪起他衣领:“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

“鬼啊,如假包换的孤魂野鬼,哎,人家友好地跟你打招呼,你居然拔剑相向,这生前就小门小户出来的,哪见过王爷你这阵势,啧啧,真是失礼……”

“你给我眼睛里滴的什么东西?”反应快是郑越的一大特点。

“特殊处理过的牛眼泪。”冉清桓得意地说,“有效期就这一宿,让你能看到阴阳两界。”

郑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江湖小把戏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冉清桓耸耸肩,“当初那些混吃混喝的国占不就说我是什么什么下凡么,敢情您老人家不信啊?”

郑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走吧,去墓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沟通幽冥,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话是不能对我说的?

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一天你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不见,我也要能从容得到,从容失去?

冉清桓,我可以掌握天下,为什么却掌握不了你的心思行踪?这莫非就是老天对我一个凡人太过高傲的报应么?

======================分割线===================================================

北地的风景渐渐荒凉起来,入目处嶙峋的山石与枯木残鸦交相呼应,厚重的白雪掩盖了整整一年的生机,上元佳节将至,然而喜庆却是半分也看不出的。

冉清桓坐在气闷的车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眉头轻锁,九太妃修饰过他过于张扬凌厉的眼角,看起来已经柔和得多了,甚至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个神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便让人再一次看见了那匹马阵前的将军,谈笑用兵的奇士。

郑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冉清桓就是冉清桓,变了多少张面皮也一样,他人在这里,那就足够了。

“如果我是吕延年,”他慢条斯理地说,“我首先会拿樱飔下手。”一宿穿越坟地没有做白工,两人夜审阴魂,证明了之前的猜测没错,宝来镇附近伏兵十万,正等着瓮中捉鳖。

但是这一路,同样不安全。

郑越没有打岔,等着他的下文。

“樱飔武功超群,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但是她精神上却脆弱得很。”执迷相信着并不存在的人,永远不肯长大——冉清桓叹了一口气,“之后,是若蓠和小莫,你可知道若蓠为什么一直对小莫敌意那么重?”

郑越沉吟了一下:“方家的陈年旧事了,你若有兴趣,我叫人帮你把具体记录呈上来。若蓠她,还是个孩子,有些心结一直解不开。”

冉清桓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不上道的手段,他的目标是你……”他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坐起来,抓住郑越的袖子,“实话实话,告诉我实话,你带的人里面究竟有没有易容高手了?快说,十万火急。”

郑越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此事事关国体,儿戏不得。”

“我没有儿戏。”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收回被郑越轻轻握着的手,“他的目标是……”

“我知道。”郑越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露出个一闪即逝的苦笑,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冉清桓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所以……”

郑越再次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他少有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上去竟有些不驯:“他想杀我?就凭他想杀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那么熟悉的神态让冉清桓愣了一下,郑越趁机把他按下去坐好:“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早就想会会那个老东西了。”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冉清桓有点没反应过来。

干什么——当然是趁机多吃点豆腐,增进感情——郑越有点心虚地干咳了一声,把问题抛回去:“你没看出来么?”

“我最近有点脑抽。”冉清桓认真地说,这是实话。

郑越心里极速转念,终于一个完美的借口诞生了,他装作轻佻地在冉清桓脸上划了一下:“好语儿,那你为什么看洪州人的马比看你家相公我还要含情脉脉?”

冉清桓眼睛一亮:“骑兵?!你想弄到洪州马充实燕祁的骑兵?”

“不错。”——才怪,玉皇大帝保证郑越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那你借我人。”

“什么人?”郑越问完了立刻反应过来,“鬼灵宫的人?你这主意打的也太……”

“你借不借吧?”冉清桓挑着眼睛看他,“早说啊,坑蒙拐骗我最在行了——吕延年下了血本要劫你,最近军务上定然捉襟见肘,如果不能趁火打劫,就太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了。”

“还有,”郑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锦阳闭门不见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特别是那两个小子把朝堂上搅得翻天覆地。”

“没事,会有人冒充我的,”冉清桓放心地说,“那个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只会比我做事牢靠。”

郑越仿佛想起了什么:“上回你带到九太妃那里让她帮忙做张人皮面具的道长?什么来头,竟得你这般推崇?将来可否为我燕祁所用?”

冉清桓摇头笑笑:“别臭美了,那是修仙之人,临时帮我个忙而已。”那其貌不扬的长空,居然就是传说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牵机道人,想不到自己还真是走眼了一回。他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合了眼,“看你的了,老大。”

四十七 蝴蝶

说到晚上就寝时间,对两个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煎熬。客栈的条件就算再怎么好,也没有王宫那么大的床,两个大男人躺着,恨不得稍微翻个身就能碰着,一声一声呼吸听得清清楚楚,郑越都不知道失眠多长时间了,想运功入定,还要担心走火入魔。

人世间最痛苦的是什么?——看得见吃不着。

比看得见吃不着还痛苦的是什么?——天天看得见吃不着。

郑越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与此同时,冉清桓的日子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他已经知道了,万一保护比封印力量还早消失的话,他非死在凤瑾手里不可,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在意自己,那也是仗着年轻力壮,不到要命的时候。再者,司马迁老爷爷说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大风大浪的都经过来了,万一死在自己人无意造成的错误手里,那可就亏大发了。

所以他现在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抓紧时间集中精力,把自己冲破那道封印的任务提到日程上来,白天不行,需要随时准备应付一切事故,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旦灵识全部集中起来,就意味着周遭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官,虽然人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睡死了一样,可意识却比醒着的时候还清楚,郑越的一举一动他都不得不知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慢慢的,两个人都开始养成了在马车上补觉的习惯,白天睡,晚上各怀鬼胎地装睡。

快到洪州境内时,马车忽然停住,郑越立刻惊醒,顺手接住差点摔下来的冉清桓,怒道:“怎么回事?!”

外面沉吟了一下,传来谢青云稍微抱歉的声音:“王爷受惊了,实在是……”

郑越钻出马车,见了眼前的景象也不由一愣,入眼处都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灾民,甚至堵住了道路,寒冬里,无数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荒地里没人收拾,无数目光呆滞的眼睛一致地望着来自燕祁的豪华使队,三千人的使队一时间静默成一片,惊人的对比造就了巨大的视觉震撼,谢青云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南河泛滥,今年颗粒无收,这些都是南蜀的饥民,我洪州自顾不暇,实在是没办法让他们进城。”

“南蜀就没有可以拨下来赈灾的粮食吗?”莫舜华忍不住问道。

谢青云轻轻地摇摇头:“连年征战,本就土地贫瘠、多山的地方,哪有余粮可以赈灾?将军说笑了。”他转过头恭恭敬敬地对郑越说道,“王爷,恐怕一时半会难以疏通这条路,请多等些时候吧。”

郑越点点头:“车里气闷,正好孤也出来透口气。”他回头伸手把冉清桓扶出来,谢青云点头称是,微微低下头,看不清楚神情。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喃了一声:“腐败的味道……”知道这边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这么不好过。谢青云的目光掠过冉清桓,说实话,他还没有如此近地看到过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婉约仿如江南烟雨般的眉眼,冰肌似雪,乌发和长衣被北地的寒风吹起,飘然如幻,弱不胜衣,谢青云不免怔了一下——这个,真的是男人么?多年戎马倥偬,他本来最是不屑这种女气的男人,却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一声淡淡的叹息,心里竟不由升起几分怜爱,不忍苛责起来。

九太妃是当世易容的绝代高手,易容的最高手段便是似有还无,寥寥几笔,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是任是熟人,竟也难以认出,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因了这看似简单的修改而翻天覆地地大变了一番,就连冉清桓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冒出一句:“这要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我泡定了。”

他才下了车,冷不防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冲过了卫兵,扑在他脚下,伸出脏兮兮地小手一把抓住他衣服的下摆,一直扶着他的郑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冉清桓却捕捉到了一瞬间利器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弯下腰,装作扶起那孩子的样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一道粉红色的影子从他余光里闪了一下,迅速便不见了——果然是樱飔。

“公子……赏口饭吃吧……赏口饭吃吧……”小孩抓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摇着。

郑越眼光一凝,忽然飞起一脚把那小孩踢飞了出去,小孩闷哼一声,手里寒光一闪,粉红色的影子再次出现,樱飔手上拿着一把匕首一样的短剑,极轻松地拨开了暗器,冉清桓一时忘情喝道:“樱飔,还是个孩子,别要她的命!”

樱飔没应声,眨眼间已经点了小孩七处大穴,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回身对郑越施礼后退下,精致的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然后在人前隐没了身形。

谢青云手心已经冒出了汗,这就是第一杀手修罗花了,这就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奇怪,冉清桓有些困惑,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这孩子的眼神,虽然惶然却没有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可怜,但是不空洞,过于亮了些,几乎在那一霎那,他就能确定这孩子绝对不简单,但是——究竟是谁派来的?这么小的孩子,完全不够火候,而且身在自己身后的樱飔的视线刚好被他挡住,怎么会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个小杀手?

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对方已经出招了,这孩子,可能和樱飔的身世是有些联系的!

这时一双手臂牢牢地抱紧他,郑越把他若有所思的脸强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语儿不怕,我在,没事了……”冉清桓一愣,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得是惊慌失措,而不是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发呆,他有些汗颜自己果然不是个好演员……尤其还是这种和本人相差太远的角色。

已经回过神来的侍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小女孩五花大绑,方若蓠从她嘴里搜出了毒药机簧卸下来,合上她的下巴,带到郑越面前。

郑越温柔地安抚“情语公子”的动作和脸上冷却了一样的表情对比鲜明,他看着女孩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你是谁派来的?”

小女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冷地一笑,声音还带着奶气:“锦阳王殿下,要你命的人可多了,你问出这一个有什么用?”

“小小年纪怎么这般狠毒狡猾?!”方若蓠皱着眉看她。

小女孩清秀的眉一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靥:“姐姐谬赞了,我杀个人都会失手,更不用提毁尸灭迹了,哪里狠毒狡猾了,惭愧惭愧,实在学艺不精。”

旁边一个侍卫挥手打在小女孩脸上,娇嫩的小脸立刻肿起来,女孩冷冷地回头瞪着他,琉璃似的眼睛里波澜不惊,却有种惊人的狠厉与怨毒,饶是上过战场的卫兵,亦不禁心里一颤,扬起手一巴掌又要打下去。

“王爷,不要!”冉清桓抓住郑越的衣襟,这回他微微长了点记性,意识到自己直接发号施令是不大合身份的一件事。

“住手,没看见语儿不高兴了么?”郑越懒洋洋地吩咐。

冉清桓走到女孩面前,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几岁了?别这样,好好回答这些叔叔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更新分割线============================================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着冉清桓,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两颗换牙的牙洞:“美人哥哥,你说话算数吗?”

冉清桓让她噎了一下,只得无奈地回头看郑越。

郑越邪邪地笑笑:“你过来亲我一下,这小鬼就归你了。”

冉清桓眼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上用眼神威胁他:“你差不多一点。”

郑越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

冉清桓慢慢地站起来,风情万种(其实是咬牙切齿)地挪到郑越跟前,被无良王爷一把拉到怀里:“语儿,怎么激动地站都站不稳了?”

冉清桓四下瞄了一眼,确定没人看到他的脸,于是有点阴险地对郑越笑了笑,他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用力地捏起了郑越的下巴,充满调戏的意味地欺下身,轻轻地在郑越唇上辗转一番,末了,还仿佛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满意地看着郑越呆住了,被欺压了这么多天,总算扳回一局。

当然这些小动作是没人看见真相的,莫舜华方若蓠李野目瞪口呆地望着冉清桓,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要服从万有引力掉下去了。

冉清桓眉开眼笑:“王爷可满意?”一抖袖子站起来,来到小姑娘对面,“现在说话算数了。”

小女孩眨眨眼睛:“我也要亲亲,美人哥哥亲人家一下,人家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冉清桓微微垂下眼帘,挡住里面一闪而过的光,他轻吻了小女孩的额头一下,笑咪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蝴蝶亭,七岁了,美人哥哥身上好香哦,像梅岭姐姐一样香!”

蝴蝶、梅……冉清桓再吻她一下:“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娘是谁?”

小女孩闻言一愣,大眼睛转了几圈:“亭亭是师父的亭亭,没有爹娘。”

“有亲戚在世吗?”

小女孩装傻充愣地歪着头看他。

行了,没什么好问的了,该知道的都有数了,冉清桓叹了口气,接着又问了几个比较无聊的问题,比如“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行刺”之类的废话,以显示他只是同情心泛滥,压根没有什么有水准的问题,当然,小女孩也配合地满嘴跑火车。

见他直起身来要走,小女孩问:“美人怎么不问啦?我还想要美人哥哥亲亲呢。”

冉清桓伸手揉揉她的头,不经大脑地回了一句:“哥哥口水都干了,回去喝杯茶……”

——完了,刚营造的哀怨小白脸形象又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谢青云忍不住淡淡地笑笑:“情语公子真是风趣。”

冉清桓差点一头撞死。

小女孩蝴蝶亭被严加看管起来,冉清桓趁夜开始寻找失踪了一天的樱飔,悄悄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这丫头去向,最后他只得去敲了方若蓠的门——女人之间,到底是亲近些的,虽然这两个都不是太正常的女人。

木门许是年代久远了点,被他轻轻敲动的时候,门栓居然自己滑了下来,冉清桓一个没留神,把门扉给敲开了,里面立刻一声惊叫,一束水花直扑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狼狈地退了两步,赶紧又把门掩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说你这大冷天的,没事洗什么澡啊,不怕着凉啊?”

“滚!你冬天不洗澡,色坯?!”

“不是,我就想问你看没看见樱飔,”冉清桓委屈地背对着门,“哪知道你没穿衣服啊?”

“她死啦!你他妈洗澡还穿衣服?!”

“得得,我惹不起您,慢洗。”冉清桓开遛了。

待他回房以后,才发现害他勇闯美女洗浴现场的罪魁祸首正低着头坐在郑越对面,一脸阴郁,樱飔见了他,勉强笑笑,平日里少女的娇俏荡然无存,她的眼睛有些冷厉,带了抹不去的霜意。郑越指着他几乎全湿的前襟:“你怎么回事,干嘛去了?”

冉清桓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刚才经过河边,有个小狗扑腾我一身。”

河水冻得都能过马车了,还小狗在里面扑腾……

郑越无奈:“赶紧进去换身干的,留神冻着。”

冉清桓应了一声,随手安抚性地拍拍樱飔,一会儿从里面换了身衣服,怀里抱着暖炉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两个人开口。

樱飔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死了。”

“孤也是这么想的,那种情况,谁都想不到他还可能活着出去。”

“你们说谁呢?”冉清桓插了一句,看了看两个人脸色实在难看,“姓名,年龄,性别,婚否,身高,体重,三围……”

郑越掴了他一下,浮起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怀疑那个变态压根就没有那么正常的东西。”樱飔抽了下鼻子,有点疲惫,“就像是个幽魂……不对,是恶鬼……”她略微打了个寒噤,冉清桓从来没有看到过樱飔那样忌惮的表情,不由愣了愣。

“那……这位半死不活的仁兄怎么称呼?”

“花仙。”樱飔面带厌恶地说,“他自称花仙。”

“女的?”

“太监。”

冉清桓刚入口的茶喷出去了,做痴呆状:“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樱飔被他耍宝逗得微微一笑,多少恢复了一些人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淡地说:“却是个绝代高手,我便是师承与他的。后来被我和小王爷设计,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

“等,他不是你师父么,为什么要杀他?”

樱飔嘴唇有些发白。

郑越接下话茬:“那个妖人是樱飔的杀父仇人,而且……实在是个灭绝人性的疯子,不得不除。”

“蝴蝶亭一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樱飔咬着牙,“我就知道是他,每个弟子的名字里都有某种花——我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一次!”

“你先别激动。”冉清桓站起来倒了杯水塞到她手里,“听听我怎么想。”他慢条斯理地在房里踱着,“第一,那个人妖大叔应该已经没有能力亲自动手了,如果他真的没有死的话,否则最简单地就是直接杀过来,这三千人在他眼里,说不定就跟白菜一样。”

他点了点郑越:“你是白菜心。”

“你才白菜心呢。”郑越笑,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舒心地笑出来。

“我也就是一白菜帮子;第二,人妖大叔其实不想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命。”这是关键的,他直接坐在桌子上,“蝴蝶才多大?七岁,我不嫌寒碜地说一句,就她那两下子,我都应付得了,况且她那么主动地坦白从宽,简直就是等于跟我们自报家门,为什么?”

“为什么?”郑越皱皱眉。

“这个,我也没想出来。”冉清桓嘿嘿一笑,郑越骂了句什么,一脚踢在桌子腿上。

“嘿,你怎么那么暴力啊,我这不是没说完呢么。”冉清桓被他踢得蹦起来,“而且,根据你们说的情况,以及他敢于自称‘花仙’的变态程度来看,那人妖要是想报仇,一定是想让对方生不如死,所以,生命危险系数暂时不高,说说吧,他比较恨你们俩谁。”

“我。”

“孤。”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你们俩瞎抢什么,名额又没限制——不过郑越,我觉得他这个行动很可能是为了对付你。”

“荣幸之至。”郑越苦笑。

“为什么?”樱飔问。

冉清桓敲了她一下:“因为你比较二,真要对付你,人家用得着浪费这么多脑子弄出这么一个我们三个臭皮匠凑一块儿都看不到结局的事故来么?”

“去你的。”樱飔打飞了他的手,却不得不承认,他分析得有道理。

“那么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用呢?我们当中貌似没有恋童的,我能想到的就是利用她的身世。”冉清桓皱皱眉,“所以问了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结果那丫头给我装傻充愣,一点提示都没有,我就忽然有个想法——花仙有可能是吕延年找到的人,但是并不一定真的有心帮老头干活,所以,蝴蝶的身世很可能是跟洪州某位大人物有关,但是到这里,我就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了。”

“他为什么不帮吕延年?这不是个大好的机会么?”樱飔追问。

“有两个可能,其一,他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其二么,我……说不太清楚,变态的心思都很奇特的。”

“嗯,我明白。”郑越点点头,无视了冉清桓一脸“你也是变态么”的表情,“如果我是花仙,我也不会完全投向吕延年。”

他微微顿了一下,理顺了思路,学着冉清桓条分缕析地说话方式:“第一,他应该了解孤的深浅,若真的硬碰硬,没有绝对的把握刺杀成功,而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输不起本钱了;第二,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不会再相信诸侯大臣们,对吕延年的身份多少应该有迁怒;第三,他恐怕对吕延年是否真能赢这点没有太大的信心,不敢把宝都压在他身上,蝴蝶是后着,我们都没有看出来作用的一个后着。”他轻轻地摇摇头,“孤甚至不确定是该让她死还是让她活。”

冉清桓点头,笃定地说道:“虽然自恋得让人觉得十分不爽,但我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麻烦怎么办?”郑越问。

“找人看着,既然是后着,暂时没工夫理会她,等风平浪静了,消了她的记忆。”冉清桓说,“为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二位,早点洗洗睡吧,别熬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大修中

四十八 险路

那夜送走了樱飔,郑越交待了一声便出去了,想来也是有事要安排,冉清桓折腾了好些日子,也累得差不多了,借这个机会也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心里一直安定不下来,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思量了半天未果,倒是睡意越来越浓重,没一会儿功夫真得就迷迷糊糊地着了。

此时,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打锦阳加急传来——王妃戚雪韵诞下一子,只待王爷赐名。

这个被郑越命名为圣祁的孩子,千百年后,永远地被青史铭记,他在位四十六年里,这片国土上受过众多苦难的人民终于得到空前的富足和太平。

郑越简单洗漱了一下走进卧房,冉清桓气息平稳,已而睡去,他借着室内的微光仔细打量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心中万般壮志,忽然都意兴阑珊——锦阳王从来不是缩手缩脚的人,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代价地去争取,哪怕抢夺,可是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不仅是家事,还有国事、天下事。皇权从来没有两个人平分的场景,何况还有一朝臣工,三宫六院。纵然他真能平衡这一切,又怎能指望这任情纵性,自由极了的人受这莫大的委屈?

郑微云和韩洛,就像是血脉里传下的诅咒。

开国君臣的关系本就微妙非常,如这江山般看似铁桶,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两个人,又有哪一个能承受半分的背叛?

为何这一世让我遇到不是女子的你?为何你不能平凡一些、再平凡一些?

为何要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里,偏偏邂逅正确的人?

郑越坐在床上,熟睡的人感觉到异动,微睁了一下眼睛,看清是他,马上又安心地闭上,往里让了让。

郑越忽然推了推他:“清桓,醒醒。”

冉清桓有些迷茫地张开眼睛,接受到郑越似有千言万语的幽深目光,睡意立刻被吓醒了大半,他心思急转,只装作没睡醒地皱皱眉,自顾自的翻身不理。

“清桓醒醒,我有话问你。”

冉清桓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低喃了一句:“讨厌……”

极少见他这样孩子气,郑越心里轻轻地悸动了一下,差点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无奈地笑笑,伸手捏住冉清桓的鼻子:“真的,正事。”

冉清桓猛地坐起来,苦大仇深地怒视他:“干什么?!”

怎么是这个状态……从前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起床气。

郑越干咳了一声:“锦阳传来消息,王妃生一子……”

“关我屁事?!”

郑越觉得这难得发脾气的人现在像只炸了毛的小猫,随时打算扑上来咬他一口,当然,只是他“觉得”:“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我多少有些倦了,这孩子能不能托你替我管教,好让我扔下摊子的时候也放心些……”

“不管!”冉清桓明显一个字都没听懂,就是发泄怒气。

郑越开始明白这个人现在完全没办法沟通,只能认命地拍拍他:“好好,我不问了,你睡。”

冉清桓极度不满地咕嘟一声,蜷起身体,很快就不动了。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替他掩好被子,起身出去喝凉水去了。

黑暗中冉清桓睁开无一丝睡意的眼睛,心脏剧烈地跳起来——郑越说了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原本野心勃勃一心要征服天下的人,居然想要早早禅位?

这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又是一宿漫漫长夜。

刺杀的手段简直是千奇百怪,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惊动到郑越的车驾的,不得不说,郑越的思维布置确实缜密,冉清桓乐得清闲,一天到晚就在琢磨洪州马市,同时,他也发现谢青云对郑越的态度越来越恭敬,而刺客的数量及质量……似乎也明显降低了。

他不禁悄悄问起郑越:“这谢将军不会让你给策反了吧?”

郑越摇摇头,随机又浮起一个愉快地笑容:“没有,这个榆木疙瘩,满脑子忠君爱国,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不过,我敢肯定,他现在至少不希望我这么不入流地死在洪州的地界上。”

冉清桓看了他半天,真诚地说:“老大,你真是一人面兽心的天才。”

“你皮紧了是不是?”

冉清桓嘿嘿一笑,透过车帘往外瞟了一眼,赶紧转移话题:“这是到哪了?”

“泉阴。”郑越说,“洪都羽林夏季干燥炎热,特别在这边建了个行宫,供王宫贵族避暑用,过了泉阴就离京州不远了,不急着赶路——你想下车看看么?”

“好啊,还没领略过北地风光。”

郑越令车队停下来原地修整,两个人下了车,樱飔李野护卫,谢青云亦下马跟随,不时指点风物。

年才刚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雪几乎覆盖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人气却更加热烈了些,远远地能见到吕延年的行宫巍峨地立在一角,碧空千里,连西北风都不那么冷冽了。

每年这个时候,洪州歇朝半月,大量的官员贵族携家眷来此,花天酒地,好不热闹,没有了羽林的威仪森严,这泉阴城倒更像是江南。

歌楼里丝竹和清亮的歌声遥遥地便能听到,此时楼子里的姑娘小倌们都要拿出全身解数,把公子老爷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以求来年一个照应,还有个惯例的节目,叫做“搭彩”,是整个泉阴的哥儿姐儿们都准备了好久的一件大事,在城中心处,搭台公开表演,无非是些歌舞琴箫,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牌们都会登台献艺,谁若是博得了全彩,身价便能一下子高上好多。

“好地方啊,”转了一圈,冉清桓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繁华不胜。”

“公子过誉了。”谢青云脸色淡淡的,丝毫看不出半分得意自豪,“怕不及燕祁兴盛。”

冉清桓笑笑:“哪里,地域不同,自是各有妩媚,一路所经大都荒凉,难得见这盛景。”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可惜那无数南蜀难民,这个冬天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想起这个,看这风景也不那么舒心了。”

谢青云神色一滞,良久轻轻吐了一口气:“公子说的是,公子身在锦绣,还能记挂百姓疾苦,可算不易了,末将佩服。”

他嘴上说着佩服,其实没什么佩服的意思,千回百转的歌声像是魔音一样穿过他的耳膜,谢青云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无缘无故地便怆然起来。

冉清桓瞥了一眼他神色,又见郑越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轻轻地叹道:“说句不应景的话,这泉阴的行宫,叫我想起了家乡时看过的一本闲书。”

“语儿倒有闲情,驱车劳顿,说来解个闷也好。”郑越的手指划过他的刘海,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其实非常好奇冉清桓接下来的话。

“王爷不要笑话就好了,”冉清桓微微低下头,“是个民间的话本,讲一个古代王宫,叫做阿房。”

“这倒新奇。”

“杜撰罢了。”冉清桓清清嗓子,一字一字清晰地念出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谢青云的注意被成功地吸引了过来,连郑越都不禁听得出神,冉清桓暗自一笑,还好被凤瑾逼着,多少能背些古文:“写得实在夸张,便记在心里了,今日见了泉阴城,便似那放大了的阿房宫一般,情语浅薄,只得借前人手笔一赞。”

他装得煞有介事,仿佛真心赞叹泉阴繁盛一般,谢青云听在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格外不是滋味。

郑越明白他讥讽意味,就坡下驴:“你多看些书经是正经,不过这文章倒也别致,不知说的是哪朝?”

“哪是什么正史,王爷笑话了。”冉清桓回忆着下面几句,用极低的声音念出来,仿佛不愿被人听到一般,“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你说什么?”郑越装作没听清楚。

“没什么,情语多话了。”

谢青云却听得分明,脸色三变。

==========================更新更新=============================================

此时一段筝曲飞流直下,几个人都沉默下来,用心倾听,琴声轻快处不浮躁,沉郁处不凝滞,信手拈来,隐隐有国手之风。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冉清桓摇摇头:“这般技艺……真让情语自惭形秽。”他转向谢青云,“不知这是谁在弹琴?”

谢青云说道:“末将不懂风雅,听不出好坏,既得公子这般称许,想是极好了的,只是以前听闻泉阴城内有一叫做翩跹的歌姬,尤善筝曲,看这万人空巷的架势,大约就是本人了。”

“翩跹,翩跹,”冉清桓轻轻念了两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想必是很美的人吧?”

郑越低低地笑笑:“她自美她的,你又叹的什么气?”

冉清桓回头张望了一下人声鼎沸的搭彩台:“情语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为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谢青云猛地回头盯住他,冉清桓不卑不亢地垂下眼睛,“情语失言了,将军赎罪。”

郑越伸手揽住他:“逛的时间也太长了些,还是赶紧回车上吧,身上都凉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将军别见怪,还要劳烦谢将军带路。”

樱飔在后边看着,轻轻笑了一下,在李野耳边说道:“真是传说中的狼狈为奸啊。”

李野耳根一热,万年不变的官腔脸居然红了,根本没听清楚樱飔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特使姑娘……”

樱飔疑惑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李野落荒而逃。

樱飔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忽然眼角处扫到一个人影,樱飔浑身一僵,看过去的时候,一个乞丐正拐进小巷子,那背影……她咬咬嘴唇,追了过去。

冉清桓扑上车以后开始感慨:“腐败啊腐败啊,吕延年这个老家伙真他妈不是一般的腐败。”

“什么?”郑越没听懂。

冉清桓认真地看着他说:“老大,本来我觉得你这人不怎么样,心眼比野狗身上的跳骚还多,一个不留神就能让你给买了。”

“我当你夸我。”郑越皮笑肉不笑。

“现在觉得,比起这帮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精通的洪州人,你还真是个好人。”他用力在靠垫上靠了一下,“整个洪州走过来,除了泉阴,基本上没什么舒心的地方,可是洪州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兵强马壮……军费开支估计都能让百姓们一天上八回吊……”

“你吊八回我看看。”

“你也不看看他们那破房子,除了不遮风不挡雨倒也真没什么别的缺点,就那房梁,吊个水壶上去都别装满了,还能吊死人么……”冉清桓看不出有多愤然,话说得却极其刻薄,“丫头养的老人渣。”

“注意你形象。”郑越无语加无奈,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昨天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啊?”冉清桓装傻,“什么事?”

“给我儿子当先生的事。”果然……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冉清桓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什么儿子?”

“昨晚,锦阳传来消息,王妃产下一子,我已经赐名圣祁。”

“你、儿子?”

“冉清桓!”

“哦对对,”冉清桓回过神来,“挺神奇的,你都有小孩了,大叔。”

郑越拿拳头说话,冉清桓马上鬼叫着屈于威武。

“你就不怕我把你儿子教坏了?”冉清桓扳着手指,特别坦诚地说,“四书五经,跟我人生观相悖,琴棋书画,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十八般武艺,我是样样稀松——要说我能教什么,那就是吃喝玩乐了。”

郑越嘴角抽了抽。

冉清桓急忙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会给人看风水,当然信则灵,不信就难说了。”

“那些自然有别人教,我要你教别人教不了他的东西。”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纵横天下,治国御人之术。”

“哟,”冉清桓轻轻地感叹了一句,“这可太难伺候了。”

“清桓,还有一件事,”郑越凝视着他,心里那句话呼之欲出,“我……”

“谁在外面?”冉清桓忽然打断他。

郑越一愣,有一个人低低地回道:“相爷要求的事情已经布置下去了。”

“你这么突然出现也不怕谢青云看见?”冉清桓兴致勃勃地戳着车壁,郑越一句话被堵回去两次,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了。

“属下自有手段,相爷还有何吩咐?”

“嗯,没事了,时候差不多了就收。”一抹得意的笑容呈现在他奸诈的脸上。

“宫主,相爷,告退。”

“郑越,把洪州马给你算计来了。”冉清桓难以自抑地奸笑了两声,“这样的臣子这样的国主,我倒要会会他的精兵良将。”他微微掀开车帘,远远地望了一眼谢青云的背影,“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樱飔追踪的乞丐身形居然异常的敏捷,泉阴城内此时太过热闹,她游鱼一样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那人却能越行越远,几番下来,居然跟丢了。

是他,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人会让她跟丢,樱飔攥紧拳头,钻进了巷子里。

再一天的路程就出了洪州而进入京州境内了,谢青云三军统帅,不便入京,这段不怎么舒心的旅程接近尾声,最后一夜夜宿于洪州的时候,冉清桓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灵识,心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杂念,闪来闪去不停,最后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乱梦一宿,午夜时忽然惊醒,心悸如雷。

“清桓,怎么了,噩梦吗?”冉清桓从来都是躺下就不起来,连身都不翻一个,现在居然直接坐了起来,“还是哪里不舒服?”

冉清桓摇摇头,说实话,做的什么梦,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只是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明天,有什么事情么?

“喝水么?怎么了?”郑越拍着他的背。

“没事……就是,感觉不好,咳,我感觉向来不准,估计是想多了。”冉清桓甩头,“心口有些堵得难受。”

“我叫太医……”

“等等,您等等,”冉清桓哭笑不得,“半夜里做个什么梦醒了就叫太医,当我纸糊的么,躺会就好了,这些日子想得多了,有些风声鹤唳。”

他死鱼翻身一样地躺下去:“睡了,晚安。”

而事实证明,认定了自己感觉不准的人,偶尔也是会准一次的。

次日,一行人终于抵达边境,谢青云行礼告辞,冉清桓站在郑越身后,旁边是李野和方若蓠,李野忽然低低地说道:“特使似乎有些不妥。”樱飔虽然在外人面前隐蔽了行迹,本人却最是耐不住寂寞,时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找人说话,没少八卦车里坐的两位,可是从前一天到现在,樱飔整整一天没有出现过了。

冉清桓心里一凛。

“那么,末将就告退了……”那边,谢青云已经欲走,冉清桓急急转念,喝道:“将军请留步。”

谢青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公子。”

“将军若是想到锦阳喝茶,情语随时恭候。”

谢青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叹道:“公子不该只是个侍君,以末将资质,怕难以参透公子此来目的,然而末将虽然不才,却也明白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公子还是莫要多费唇舌了。” 言罢上马,喝令一声,带着洪州军离去,头也不回。

冉清桓恨恨地低声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

郑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道:“算了,他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上车,我们得上路了。”

燕祁的人马悠悠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奢侈过了头的车里却凝重一片,冉清桓皱着眉听郑越如数家珍一般地说着前方的路途,哪些地方容易设伏,哪些地方容易纵火,有哪些相应的对策,怎么听都听不出破绽,就是他自己亲自布置也不会比郑越做得更完美。“有什么地方不对,”心里有个声音说,可是究竟是什么不对?

“清桓,清桓?”郑越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开始就神神叨叨的?”

冉清桓差点岔了气,郑越说话的欠扁程度直追他自己了,咬着牙迸出几个字:“什么叫神、神、叨、叨?!”

郑越笑笑:“我已叫人放慢速度,现在我们这样走,就跟春游差不多。”他精通兵法,知道不能造成敌逸我劳的局面,“为了这,前一段时间有谢将军保驾护航的时候,可是赶了不少路呢。”

“嗯,然后。”冉清桓听出些门道,暗叹果然郑越和自己不是一个风格。

冉清桓用兵在奇,在天马行空,以诡谲称道,而郑越,在某方面上比较像李野,胜在稳,且更加谨小慎微,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外面的卫队,表面上多是骑兵,而洪州多山,设伏很有可能居高临下,以冲力冲散我卫队,使首尾不相连,”郑越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倒水,冉清桓狗腿地双手奉上茶,“如若是这样,火器暗器绊马索,全备齐了。”冲下来的骑兵固然神勇,然而身陷阵中,调配便不那么方便了。

冉清桓问:“如果是平地设伏呢?如果人家火器暗器绊马索也都备齐了呢?”

“绊马索?”郑越浅浅啜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做大爷状,“就这速度,他随便下,我是不在乎,估计马也不在乎,至于火器什么的,前方多是枯树,他们隐在枯树里放火器?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那么,如果是步兵直接冲杀,不用多——一万人就够,你怎么办?”冉清桓眨眨眼睛。

郑越被他问得稍稍皱了下眉:“你不相信若蓠和舜华么?还有那个刚提拔上来的李将军,在西戎的时候区区几万人马便牵制了西戎大军,三人展开品字阵,相当于背靠背,都是良将劲弩,这里固若金汤——清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樱飔,现在恐怕不在这里。”冉清桓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小莫,我敢肯定他状态不对。”

郑越瞬间惊诧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樱飔丫头不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不知道,”冉清桓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力的感觉,“吕延年,或者是那个叫什么花仙的人,无所不用其极,跟我风格太像,有被人坑了的感觉。”

“你从不爱挖人伤疤。”郑越摇摇头,颇为认真地说,“他们没有你心地善良。”

冉清桓“嗤”一声笑出来:“那当然,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揭人伤疤这种事情,我也不是不用,只不过太掉价,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试罢了——还有小莫,他本来一直跟在蓠丫头身边,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离她远远的。”

“若蓠是个死心眼的丫头,”郑越很高兴他转变了话题,“上一辈的仇怨还一直记着干什么?”

冉清桓立刻八卦起来:“说说,我就一直觉得是家庭的缘故。”

他两眼放光,一扫之前有些颓丧的表情,变脸之迅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郑越被逗乐了:“也没什么,方老将军的原配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发现老将军另有情人以后便自尽了,还是十年前的事情,若蓠在我们一直不便提起。”

“那和小莫有什么关系……呃,方老将军的情人不会是小莫的娘吧?”

“差不多,”郑越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他父亲,莫大人。”

“哦。”冉清桓托着下巴不说话了,空出来的一只手食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桓?”郑越在观察他的反应。

“嘘,别吵,就快想通了……”冉清桓打了个手势,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郑越,立刻找人换下小莫,我知道他和蓠丫头的关系……”

然而他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四下喊杀声一片,敌人,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了。

四十九 年来多少旧事

郑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冉清桓,你前世是不是乌鸦?”

冉清桓一把揭开车帘,迅速判断战况,敌军突袭,平地设伏,围攻。郑越果然是早有准备,燕祁这边迅速结成阵型,确实扎实稳健。

“我替下莫舜华。”他回头丢了一句话就要跳下车,被郑越一把拖回进去。

“你抽什么风?”郑越气结,谁见过一个前一瞬间还风姿绰约男女莫辨娇滴滴的个美人,马上就化身土匪窜上马去横刀立马的?若燕祁一个男宠都有这般能力,堂堂锦阳岂不是枕戈待旦的状态?

“我没抽风,你听我说,若蓠她可能是小莫的亲生妹妹!”

莫舜华知道方莫两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本来以为即便如此,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终有一天能等她尽释前嫌地回头。莫家的男子惊才绝艳,或者文赋超群,或者一方名将,然而都毁在一个痴字上,无论是莫老先生,还是莫舜华。

他母亲亦是早逝,不知道当年是否也为那样畸形的感情与家庭绝望过,固然男子相恋在燕祁并非大过,然而世家单传之子,岂能无后?两个人的苦恋,造成四个人的疼痛还不够,如今竟还要传给下一代么?

舜华舜华,他已经不记得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子的样子,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莫非那个时候,她便看穿了这世间注定的每一遭事端么?

然而昨夜,一道暗箭射到他房内,上面带的信让他如遭雷击——方若蓠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不,这一定是洪州人的阴谋,若蓠一直对她母亲自尽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方夫人当年可不正是不能释怀自己父亲和方老将军的关系么,又怎么会和父亲……

方若蓠忽然惊呼一声,莫舜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道黑影平地暴起,直扑向方若蓠,女子本来抬起明月去架,兵器相抵时才领会到黑衣人的虎狼之力,她不由心中一凛——这等的功力,便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怕也不过如此。

难道是潇湘本人,吕延年真得为了杀郑越下了血本么?

容不得她走神,只听一声脆响,方若蓠睁大了眼睛——明月……折了。

她迅速回退,那黑衣人剑气未收,竟把她左肩上的战衣割开了半尺长的口子,方若蓠惊呼正是为此。

她虽然立刻掩上衣服,但莫舜华却看得分明,在她左肩上,有一个胎记。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子以上一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证据。莫舜华手中剑,颓然落地。

洪州人像是预见了一般,忽然对他这一面发动猛攻,莫舜华剑落地,心里早已大乱,一时间指挥失当,原本固若金汤的燕祁防卫竟生生地被撕了一道口子。

冉清桓和郑越跳出马车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的场景了。

那日冉清桓误闯了方若蓠的卧房,不巧撞见她洗澡,仓皇下扫到了她左肩上的胎记,不过当时的状况实在尴尬,叫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居然就被敌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立刻追着那切开方若蓠衣服的人,能斩断明月的,绝非常人,况且他一战即退,显然是早谋划了莫舜华失态之事,然而又晚了一步,一抹黑色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冉清桓咬牙,抽出久违的长刀:“郑越,一定小心那个穿黑衣的人……”

“是你小心才对!”郑越挥手打落了几根飞矢,“叫舜华退下,主路军听孤调配!”

冉清桓忽然背心一凉,迅速回头,眼中只有一根直扑向郑越后心的箭,破空而来,快得不可思议,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郑越。但郑越毕竟是马背上长大的,感觉自然只会比冉清桓来得敏锐,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腕将他按在怀里,身体尽量向前扑去。

冉清桓听到郑越闷哼一声,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忽然间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了一般,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卫兵呢?太医!”去他妈的温文尔雅,原本轻声细语的锦衣男子咆哮起来,郑越肩上冒出的血一直流到他手上,发黑,意味着……箭上有毒,太医和几个侍卫快速上前把郑越扶到车里,冉清桓蓦地回头,再不掩饰锐利如刀的目光,“莫舜华,你在干什么?!”

莫舜华一愕之下迅速回过神来,他本是久经沙场,只是刚刚打击过大,一时间失了分寸,被冉清桓一声断喝,他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定下心神修补被撕开的口子。

这时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到冉清桓身上,后者站起来,遥遥地回视着那个正在估量他身份的黑衣人,紧张地护在他身边的卫兵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气势?

“弓箭拿来。”卫兵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冉清桓,递上了自己的弓箭。

远处的潇湘眯起眼睛,看着少年上箭拉弓,微微露出一抹挑衅的笑——这样的距离也能射到?就算箭到,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人又不是树桩,难道就不会躲开么?

然而他的微笑迅速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那挽弓的少年脚下开始升起一小股旋风,少年的衣袖被风鼓起,他凝而不动,等待那风一点一点地壮大起来……这是,异术?为什么一个燕祁人里竟有这样的人物?!

潇湘悄然后退了一步,冉清桓弓已满,放手,那箭居然凭空消失不见,潇湘瞪大了眼睛,再听见破空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冉清桓射出的箭消失在风里,而后那气旋鬼魅一样地出现在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警觉,迅速往旁边一闪,虽躲过要害,仍然被洞穿了右胸。

冉清桓晃了一下,长弓落地……果然,太勉强了,被郑越受伤一激之下竟然使出控风之力,他淡淡地苦笑,这说明,潜意识里居然在意到这种地步。

“公、公子?”卫兵要上来扶,冉清桓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翻身上马,再精巧的易容终于遮挡不住真正的那人,郑越肩上箭被拔出时痛得抽了口气,却刚好抬眼看到这一刹那——不由扯开一抹笑,然后任视野在药物作用下暗了下去。

没关系,有他在。

==============================================================================

冉清桓瞪了一眼担惊受怕地围着他的卫兵,厉声说道:“围着我干什么?!保护王爷去,出了半分闪失全都给我军法处置!”随后他咬咬牙,纵马冲了出去。

黑衣人受伤之下立刻有人上来搀扶他上马,转移的方向正是对方精锐所在——与莫舜华对峙的右侧翼。

敌众我寡,不宜缠斗,要想速战速决,应挫其精锐,灭其斗志,使其自退。

上兵乏谋,这样硬碰硬的战役,冉清桓碰到的还确实不多。

潇湘听到风声中蓦地凝出的杀气,本能地回身以刀挡住,这是一把折了明月的厚背斩马刀,使用者必然臂力超常,冉清桓本不已力量见长,然而潇湘重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撑起这千钧马刀已而是拼了命的,何况冉清桓“阴险”地仗着自己骑术,竟在马背上站起来,充分借了这下劈之力。

潇湘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眼看刀便要脱手,情急下撒手翻身下马,斩马刀砸在他的马背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腿高高抬起,潇湘忙向旁边一滚,险些被自己的战马踩死。洪州人慌忙将他抢救出去,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退入中军。

统领被人一刀劈下马,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刺激,燕祁人精神大振,洪州军一时乱了起来,冉清桓冷笑一声,这还不够——他清清嗓子,大声吼道:“冉清桓在此,三路军听我调配!”众人哗然,冉清桓三个字委实太过可怖,这人的名字在短短几年间已经如噩梦一般传遍了九国,大小战役,素有不败之名,他定住马,笃定地笑笑,“尔等贼首已被我劈于马下,一群乌合之众,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冉清桓……”潇湘一振,那么锦阳里镇守的又是谁?

眼看洪州军心已乱,而那人又真真是个陆战专家,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冲、截、围、断、攻,进退有度,洪州此番大势将去,千算万算没料到燕祁使团中竟有这样的人物,他忍痛叫过传令兵:“退!”

一个时辰不到,这场规模不大却惊险非常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相爷。”冉清桓俨然已经成了主心骨,李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是否应该即可撤离此地?”

冉清桓沉吟了一下:“若蓠,你和那黑衣人交手,依你看,他是什么人?”

“我猜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方若蓠肯定,“八九不离十。”

冉清桓点点头:“不走了,原地休整。派几个人出去找找樱飔。李野,你带人追击。”

“什么?”李野大惊。

“带人追出三里,多造声势,不可交手。”冉清桓顿了顿,“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也已近强弩之末,否则难保一路上没有第二批虎狼。”

“是。”

“若蓠,舜华,立刻整顿清点,此间防卫交于你们了。”

“是。”

冉清桓瞥见莫舜华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末将贻误军……”

“我让你起来!”

忽然严厉起来的语气让莫舜华震了一下,随后深深地低下头:“末将……”

冉清桓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道:“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莫舜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听他又道,“造化最是弄人,我说不出什么道理,等你真正想通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莫舜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冉清桓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将功补过去吧,否则小心你家王爷好了以后数罪并罚。”

他似乎毫无芥蒂地对莫舜华笑了笑,转身去看郑越,刚好碰到太医从车里退出来,冉清桓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揪起来一样,想问什么,却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却是太医先看到他,老头子毕恭毕敬地说:“王爷的毒已经清了,伤口包扎妥当,没伤到筋骨,相爷放心。”

冉清桓觉得自己特别镇定地点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句不咸不淡地“辛苦”之类的话,然后四平八稳地掀开车帘进去,爬到车里才发现脚下有些发软,被他自动归为是车停得不大稳当的缘故。

郑越在睡着,大概是因为药里有催眠的成分,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绑得整整齐齐,嘴唇有些发淡……兴许也不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嘴唇的颜色原来就不是很红,不笑得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薄情。

冉清桓吁了口气,给他掩了下被子,失神地坐下来。

郑越睁开眼睛的时候,冉清桓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而微微的晃动也表明马车已经在路上了,看来麻烦已经完全摆平了。

郑越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是啊,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个人能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接过你的担子,替你挑起这家国天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即使一辈子也得不到……即使……这样看着他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的么。

“清桓,太医那里有药水,你把易容洗了吧。”

他忽然出声,冉清桓吓得手抖了一下,迅速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勒令一句“不要乱动”,然后七手八脚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睡了一天多了,喝点水吧。”

“怎么那么久?”郑越就着他的手润了润喉,闻言微微皱皱眉。

“药力的缘故,估计是有催眠的成分。”冉清桓说,“箭上有毒。”

“小伤而已,太医太过了。”郑越试着动了动。

“不许乱动!”冉清桓板起脸来,“小伤?我还以为你多牛多强悍呢,居然被人一箭就放倒了,为什么不躲开?!”

郑越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有点装可怜地说:“我不是躲了么……要不可就没命跟你说话了,这不是学艺不精吗。清桓,我是伤患,你态度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啊?”

——那个时候,我又怎么能让你档在前面?

你知不知道,你想推开我的一瞬间,我心里既心惊胆战,又止不住地欢喜……那个时候,就是死了也甘愿吧……这些话我不说,你是不是也总有一天会明白?

冉清桓“切”了他一声,不大自在地别过头去,放好杯子,又拿起一个小盅,揭开盖子,立刻香气四溢:“太医估摸着你这会儿该醒了,让人准备了点东西,你也该饿了,先垫一垫……”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郑越有一只手抬不起来,总不能让自己喂他吧……

郑越见他一双眼睛乱转,一脸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匙拿过来。”

“哦。”

郑越用那条比较正常的手接过来,吩咐道:“端好了端好了,唉……还得自己动手,指望你喂我,恐怕都得便宜被子。”

冉清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

“等会跟太医把药水要过来,你把脸洗了去吧。”郑越重复了一遍,“我看着别扭。”

冉清桓一激动差点把盅里的汤都洒出来:“不容易啊,你终于也看着别扭了,老大,你的审美终于从病态和变态回复到正常了!”

“滚。”郑越慢条斯理地咽了口甜汤,出言不逊,当初那个放个屁都要斯斯文文的王爷终于在冉清桓的影响下有了土匪气质,其功不在小,“你昨天横刀立马地一亮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说我这车上坐了个大人物了,还装什么装。”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樱飔找着了吗?”

“没,”冉清桓皱皱眉,“都派出三批人马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郑越想了想:“知道了,不用着急,樱飔丫头若是有难,定然会留下线索的。对了,你说舜华和若蓠是怎么回事?”

“哈啊?这……”总不好说是自己闯了人家女孩子的澡堂,所以见了她肩上和莫舜华手上一样的胎记起得疑心吧,“这个么……挺、挺复杂的,真挺复杂的,那什么,你现在刚刚醒过来,不宜做太复杂的思考活动,不利于病愈。”

郑越见他表情闪烁,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也懒的问了,省得给自己找气生。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直到郑越喝了药,有些困了才住。

二十多年前,莫家和方家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冉清桓无从得知,只是细细想起来,正室终归是正室,以方老将军的名声地位,就算真的续弦娶小又算得什么大事?何况是和那一个身份相仿、几乎没有可能在一起的男子的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缘?

方夫人又怎会因为这些事情便自我了断?

况且听闻将军和夫人的感情也并没有多深厚,分房而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那么能解释的只有一个答案,这位莫大人和方夫人是有关系的。

不是亲属关系,那么这为做姑娘是深居简出的大小姐,和莫大人又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冉清桓不知道当年是怎样一场爱恨痴缠,当事人都已经走的走、老的老了,这一切成了一场几乎无所查询的秘密。他忽然间有些迷惑,就如同昔日那个名叫元好问的词人一般,有“问世间,情是何物”的迷惑。

有那么多的比翼连枝,那么多的生死相许,都是早已被今人古人传颂烂了的东西,那些不知源头何许的故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温润的红,仿佛胸中一点心血,艳得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白衣卿相,朱砂红颜。

然而即能这般美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千古长恨事?

绿珠坠楼,长门遗恨,马嵬坡前,昭君塞外。更有李益与霍小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孽缘,许仙和白素贞终究镜破两半,徐娘的半面妆,戚姬的团扇歌……满腔的柔情忽然变化做心中的兽,开口便吞吐下无数人的相思。

情之一事,总归,缺也是伤,过也是伤。

五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

夜色依然沉静。

京州边境上最豪华的驿站,一间房里的灯久久不灭,门口侍卫站了一排,分明是闲人免进。

冉清桓抱着暖炉缩在椅子里,瞪着眼前的一张地图,仿佛能瞪出个花来。郑越披着衣服靠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冉清桓抬头扫了他一眼:“要么你先睡吧,我再看看。你肩上有伤,别熬着。”

“睡了好几天了,你当我是猪啊?”郑越笑笑,“倒是你,这些天也没休息好,还是……”

“没事,我怨念吕延年就行。”冉清桓咬牙切齿,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先说说大概的战略吧,你得给我个方向。”

“眼下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郑越顿了顿,“洪州的状况你也看到了,虽然兵强,但是国力并不富裕——或者说,百姓并不富裕。”

“鱼肉百姓的老人渣。”冉清桓张口就骂,“管得好就管,管不好他还好意思尸位素餐,郑越,到了上华你可一定得把我拉住了,要不我怕我这把刀就要为民请愿了。”

“管得好就管,管不好就退位?”郑越挑起眉看着他,“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这世上岂非没有昏君和佞臣了。”

冉清桓皱皱眉:“嗯,不说这个,别把话题扯远了,洪州不富裕又怎么了?”

“以我燕祁的实力,是可以跟他打持久战的,而战时一旦拉长,洪州人不一定吃的住,到时候官府定然还要大肆搜刮民间——迟早有一天,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想其他的办法。到时候不用我们胜过他,吕延年的后院定然起火。”

冉清桓迟疑了一下:“有……道理……”

“所以吕延年急着速战速决。”郑越说,“他一路刺杀,手段用尽,若是能至我死地,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激我一战。”

“所以他派那个潇湘来,让若蓠一眼识破身份?”

“不错。”

“那么你的想法是?”

郑越摇摇头:“我说了一个事实而已,不是我的想法,而且,你似乎并不赞成。”

“你先说的那个第二条路。”冉清桓不上套。

“第二条路,当然是如他所愿,我们速战速决一场,一局定成败。”郑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呢?”所以说做为领导的第一条要义就是心里无论是不是已经有了一定之规,都要别人先开口,他的意见永远是该拍板的时候才拿出来。

其实在战场上当了那么久的主帅,这也正是冉清桓习惯的方式。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和郑越有那么多不该相像的地方,整理了一下思路,他说道:“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下,风险、成本、收益。”

“这倒是有趣,你似乎对做生意那一套也很精通。”

“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东西。”冉清桓轻轻地敲着地图,“先说风险,看上去是第二种比较大,到时候很可能是整个天下都被卷进这场纷争,局面之乱与复杂程度,一招不慎就全盘皆输;然而你的第一条路,其实风险度也不是很低。”

他喘了口气:“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及多,谁都不能预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其二,说成本,第二条路的成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多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跟洪州就这么耗下去,其劳民伤财程度,一定会上升到一个让人发指的高度,成本是可以预见的极大了。至于收益——这个其实才是最关键的。”

“怎么说?”郑越鼓励似的看着他,笑得肯定,冉清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所想的,无奈也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吕延年北面称霸,我们占有南半个江山,表面看上去,这两条路如果走通了都会是一个结果,坐拥天下,但仔细思量起来,区别却大得很。”

“区别在哪里?”

冉清桓顿了一下:“北蜀。”

不知为什么,冉清桓停顿的时候,郑越似乎有些期待,然而他之后又平静地开口,真的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郑越的表情却忽然黯淡了一下。

“北蜀的老头子是个人精,左右逢源,看起来他似乎是偏向我们这边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和吕延年私下里又有什么勾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把宝全部押在一个地方的。如果我们真的走了第一条路,北方民不聊生是一定的,南方却也必大有损伤,到时候我们的得益很有可能会被这渔翁分去很多,不如打个措手不及,一片混乱,或许还能把北蜀拖进来——打败了吕延年,不等于得到了天下。”

冉清桓淡淡地说完了这一长串,得出结论:“我的建议是,速战速决。”

郑越盯着他,似乎有些走神,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哪里不周详吗?”

郑越叹了口气,缓缓地点点头:“没有,面面俱到,敏捷周详。”

“那么……”

“等一下,清桓,”郑越打断他,忽然说起往事,“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喝多了,当时就甩给我一句‘你心里早就有谱,还问我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冉清桓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又想说什么。

“喝得醉猫一样,站都站不起来,自然是不记得,”郑越落寞地笑笑,“可是那以后,只要是你神智清醒,就再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有受虐倾向?”冉清桓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这个?”郑越伸手敲他,被他一闪躲了过去,“我是说,你明明心里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顺着我,不能像那次酒醉一样口无遮拦地和我说话呢?”

“我那不是喝多了还酒品不好么,当事人都忽略不计了,你还纠结。”冉清桓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于是再次发扬鸵鸟精神,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桌子上摊开的地图,“果然人一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你赶紧休息吧,我再去琢磨琢磨,争取到上华前能拿出一个具体的总方略来。”

然后溜之大吉,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冉清桓的身份已经挑明,脸上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易容也洗了下去,当然也就再没有理由和郑越住在一起。郑越看着他仓皇的、唯恐一步慢了的背影,不由苦笑——你能和我没大没小、无称无谓地说话,你能和我开玩笑、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却不愿有半点违抗我。都说酒后吐真言,你表现出的所有放肆都只在亲密的层面上,分毫不愿接近涉及权力的底线,仍然是不肯以真性情面对我么?

一个人能把自己掩藏得多深?

而我,至今仍是得不到你信任的么?

还是,逼得太紧了些吧……郑越深吸了一口气,猎狐,可是最需要耐力的。

冉清桓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吁了口气,微微有点头疼——这样的郑越,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他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忠诚,智慧,此时又多了情谊。

这么多年的并肩战斗,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没有感情,可是,搅和进去的东西越多,这关系便越是剪不断、理还乱,长此以往,心力交瘁也不一定能处理好这诡异的君臣关系。

怎么办呢?他问自己,麻烦啊。

就在他伤脑筋的时候,忽然门被人大力推开,冉清桓猛地回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樱飔站在门口:“丫头……”

少女一身的血,一身的血,那抹凄凄鲜红一直蔓延到了她眼睛里一样,她神色空洞,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就像是个穿了线的布偶。

“丫头,怎么了?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冉清桓试探地靠近她。

樱飔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胸口,微微地发着抖,力道却大得惊人。

冉清桓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丫头,好了啊,好了,我们都在这里。”

“特使姑娘……”担心不已地追着樱飔进来的李野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脚步徒然刹住,愣愣地望着他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冉清桓见了他神色奇怪,刚要叫住他,却见李野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远远地行了个军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就像是有什么猛兽在后边追他一样。

冉清桓被樱飔紧紧地抱着,一时动弹不得,他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

那个木头木脑、满嘴官腔的李将军对这个装傻充愣的顶级杀手……不会有什么意思吧?

一千只乌鸦飞过冉清桓的头顶,黄历不知道怎么编的,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樱飔抱了他好一会才撒手,撒手转身就走,小脸上没有泪痕,表情很木然,冉清桓一把拉住她,这算怎么回事,不清不楚地被这丫头揩油,豆腐吃完以后抹嘴就走?

“等等,你怎么了?”

樱飔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道:“属下擅离职守,导致王爷受伤,这就去给王爷请罪去。”她江湖出身,没规没矩,此时这番话出口,冉清桓的表情简直像是活见了鬼——这么说也不恰当,他见鬼从来不稀奇。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樱飔低着头离开了。

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像是忽然之前走过了十年的光景。印象里樱飔一直是个小姑娘,还是玩娃娃的年龄,她就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了时间的那一头,永远也不愿意面对,永远也不愿意长大。

她视人命如草芥,不通世事,不通人情,不愿正视自己的寂寞,不愿承认她一直以来认定了的伙伴冰冰其实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她有骇人听闻的武功和力量,可是心里却永远都是畸形儿脆弱的。

冉清桓摇头,如果李野真的喜欢上这样的樱飔……

怎么都是多事之秋。

他再一次伸手阖上房门,转身进屋的时候,却又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长空大师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笑咪咪地看着他。

冉清桓往后蹦了一步,拍着胸口:“大师,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摸进他房间的不是个大美女,而是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老道士?他反省自己的人品。

“冉施主。”

冉清桓头上一排黑线地想起,这个老道人是被自己留在锦阳冒充自己的……顶着自己的脸,一团和气地逢人就说“X施主”……幸好事先有准备,让他轻易不露面,太惊悚了。

冉清桓请他坐下,亲自奉上茶:“长空大师,您怎么大老远地过来了?”

“有几件事,贫道想了想,大概还是要让施主知道。”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他,这老道士装蒜的本事一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绝对不会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居然千里迢迢地过来,就为了和他说几句话?

“什、什……什么事?”激动地结巴了。

“孟施主和容施主最近惹出了一系列的案子,牵连到了宋老太师。”长空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他并不拿给冉清桓,只是展开了让他看清楚,“此皆是卷进去的朝臣。”

冉清桓随着他淡淡的口气点头——嗯,第一条信息,这两个愣头青闹大发了。

“王爷千岁似乎打算大义灭亲,传令命人彻查。”

第二条信息,郑越这次好像在借刀杀人……连老太师都不放过。

“此时锦阳,贫道不管什么具体事务,每日依施主所说闭门不出,偶尔露个面,所以动手的人是九太妃。”

第三条信息……什么?!

冉清桓差点没蹦起来,九太妃?!

长空不慌不忙地说:“九太妃是唯一一个每日能自由进出相府的人。”

说完,老道士起来作揖:“无量寿佛,施主见谅,此非贫道肉身,不能耽搁太久,施主好茶恐怕无福消受,就此别去,施主好自为之。”

“多谢了大师。”冉清桓有点心不在焉。

“哪里,施主乃是天命之尊,法力恢复之时,贫道亦要拜一声尊者的,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完一溜烟不见了。冉清桓靠在椅背上苦笑,这遭老道士,原还以为是多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原来贼心眼一点都不少。

锦阳那边让那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搅得昏天黑地,虽然早知道燕祁世家的黑暗及盘根错节程度,可是看到长空带来的东西还是让冉清桓大吃一惊。

不能不说是触目惊心,燕祁就像是一个光鲜巨大的机器,内里却已经开始腐坏了,中国封建时期存在许多潜规则,每一个制度都有其中能钻空子的漏洞,每一道程序都能被心存不轨的人多多少少的人揩油,自古便是如此。

哪怕是什么什么盛世。

其实在冉清桓看来,只要无伤大雅,怎么都无所谓,毕竟官员们也是人,也要生活。朱门确实有酒肉臭,但毕竟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世家子弟确实有一些人,有名门之姿,然而纨绔子弟却也不少。

不怕你贪,不怕你在经济问题或者生活作风问题上不清不楚,只要不出了圈,不伤了国体,权当高薪养廉也行,怕的是你无能,在其位,不谋其职啊。

冉清桓引进了科举制度,郑越不愧为一代治世之君,从几句话里演变出现在声势浩大、三年一次的考试。但是冉清桓担心的是这些草根才俊们应该如何在朝里立足,在世家们自发结成的一致对外的密不透风的锦阳,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通过层层考试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不是发工资养着当秘书或者跑腿小弟的。

所以他从禁军开始打压世家,谁知道那两个小子,老大不小了,办事真的不负众望地没轻没重,正义感强得过了头,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弄出这么多事端,最大的一个人居然牵涉到了宋太师。

宋太师名宋贤,是已故太后之父,简而言之,就是郑越的外公,老人家不理朝政已经很多年。冉清桓心想,打压世家是没错,可是做得过了,人人自危,弄成个古代版文革就不大好了吧。

不过这些都是郑越要操心的事了,对于朝政,冉清桓研究得有限,只能提出一些建议,真正实行的还得是郑越……当然后期处理麻烦的似乎也是他。

可是,麻烦的是,貌似郑越现在要铁了心地把他牵扯进来。

九太妃向来不怎么出面理政,这次居然搅进了这个烂摊子,百分之百是郑越授意的。他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让两个傻小子冲锋陷阵,郑越善后,自己独善其身就好,不麻烦,也不图什么名利,谁知被郑越阴了一把。

别说九太妃唯恐天下不乱地偶尔还到相府遛一圈——整个相府只有一个见了面就会打太极的老道士,她当然不是为了去和老道士清谈的。就是她压根没有跟相府的人有半分联系,只要冉清桓还叫她一声姐姐,这事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恐怕以后这整批新人都将被视为丞相派的。

冉清桓一心扑在战事上,已经动了去意,本来不愿意掺和他们这些事,却被郑越一把拉下了水……他百分之百是故意的!

谢青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有些头疼。

由于不清楚蝴蝶亭这出乌龙的来意,冉清桓郑越樱飔一致认为应该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回给洪州,谢青云当然猜得出蝴蝶亭是谁请来的,可是这小姑娘一问三不知外加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水平实在让他头疼。

“小姑娘,如今你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叫做蝴蝶亭,不叫小姑娘!”蝴蝶亭撅起嘴,“你家王爷吩咐了……吩咐什么来着?嗯,我忘了,要么你回去问问他吧。”

——废话,谢青云抑郁了一下,“你可要回王爷那里复命?如若这样,我便不留你了,行伍之间,多有不便……”

“不嘛,”蝴蝶亭抓住他的袖子,晃来晃去,“蝴蝶不要一个人走嘛。”

“咳……这个……”谢青云不自在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这小东西到底要怎么样?

他也开始疑惑自家王爷吕延年的用意了。

谢青云没办法,只能找人好生照应,送到羽林去。他不知道,就在几年之后,这小小的女孩引发了一场惊动天下的风波——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闹文荒

谢谢亲亲们的推文~~^^

五十一 辞旧迎新

和乐六年正月十五,锦阳王郑越,羽林王吕延年,泠州王岳珏,北蜀王戚闊宇,硕果仅存的四王齐聚上华,朝拜他们名存实亡的皇帝——吴浩,和乐帝。

一行人浩浩荡荡,虚情假意你来我往地进了那大殿的时候,小皇帝吓得紧紧地缩在龙椅上,差点哭出来。

冉清桓低调地站在郑越身后,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煞是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被宽大的龙袍束缚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微微地发着抖,惶惶不安地听着几个连大礼都懒得行的“臣子”请安,连事先背诵好的套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例行公事地给皇帝请了安,送了礼,接着就是帝都大摆数日流水宴,为这些各怀鬼胎的枭雄们洗尘。

也就到了各王之间狗咬狗的时间——冉清桓心里话。

作为郑越的老丈人,戚闊宇自然是要过来打招呼的,这位北蜀的老王爷所说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却没有一丝白发,眼角略有几条皱纹,使得他的目光更锐利了一些,精神矍铄,但许是刀马一生,身上多少有些煞气。

冉清桓倒是略有些感兴趣地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人——一个女人。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春正茂,身量尚未长足,恰如含苞待放,盈盈一握的腰肢却已经有了勾人的风情,柳眉淡扫,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活脱脱便是个小狐媚。然而在冉清桓眼里,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女孩发现冉清桓在看她,敛了容轻轻地低下头去,却偏偏偷眼瞟着他,带着点挑逗的意味。郑越与戚闊宇客客气气地寒暄着,不动声色地挡住冉清桓的视线,弄得他一阵无语。

其实冉清桓对戚闊宇老牛吃嫩草的行为是更感兴趣的。

他有些奇怪,戚闊宇并不是很好色的人,从未有留恋后宫耽于颜色的传言,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带一个比他女儿还小上好多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这种——嗯,郑越好像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明显家教有些问题的孩子。

“戚王爷好兴致,怎么老远还带了这么个尤物来?”郑越这个小心眼的,还没完没了了。

“这丫头叫绿兮,也是个知情懂事的,”戚闊宇呵呵一笑,“绿兮,还不见过郑王和各位大人?”

“见过郑王爷。”女孩福了一福,含露一般的眸子一扫,居然有种炫目的感觉,不能不说是媚骨天成。

“孤王老矣,不敢独享,特地送到上华来,令诸位同赏。”

同赏……亏他想的出来——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戚闊宇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昔日玉体陈于朝堂之上让文武百官出钱观赏的冯小怜。

“此等尤物,愿献给陛下。”戚闊宇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说得连郑越都多看了绿兮两眼,面不改色地夸赞了两句,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戚闊宇话说完了也就走人了,接着是泠州王岳珏,岳珏虽也已是人到中年,但许是泠州水土养人,这人看起来竟意外的年轻,自有某种风度翩翩的闲适意味,就像是暮春出游的佳公子——如果忽略他眉间的倦意。

泠州无力,也无心卷进这些乱世枭雄的争斗中,岳珏已经摆明了自己的中立立场,甚至大举裁军,只等着向那最后的胜利者俯首称臣,保全泠州这钟灵毓秀之地的一方父老罢了。岳珏敬了郑越一杯酒,淡淡地闲聊了几句风土人情之类可有可无的话,一抬头,看见一直不出声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冉清桓,便向他举了举杯:“是冉相爷吧?小王久仰。”

“不敢,岳王爷谬赞。”跟李野混得时间长了,官腔脱口而出。

岳珏点点头:“大名如雷贯耳,竟不知是这般风雅灵秀的人物,他日若是有缘,愿与相爷饮上一杯我泠州的甜茶。”

泠州王不怎么管政事,原也是偏安一隅的人,醉心佛法诗词,端的风流倜傥个人物,若是托生宋朝民间,定然又是个柳七变,只是可惜背上了这家国。他性情寡淡,不爱与人应酬,若是对谁发出邀茶之请,便是莫大的恭维了,有此殊荣的,大多是些名儒才子,冉清桓一边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一边自嘲地寻思,自己一个屠夫,居然有一天也能跻身于这些轻狂文人中间,被这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称一声风雅灵秀。

岳珏自知气数将近,率性了一世,居然也不得不口不对心地出言恭维燕祁权臣……何等悲哀。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唏嘘,一道冷冷的目光便钉在了他身上,回头刚好对上一个宽袍男子,他愣了一下,蓦地想起这人便是那日行刺未遂的蒙面黑衣人——若蓠说他名叫潇湘,是洪州第一人,细细地观察,发现这人果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迹象,跟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向这边走过来。

那中年人鬓角已有白发,纵然是谈笑间,也难掩一种阴鸷气息——这就是吕延年了。

宿命一般的对手,终于相逢。

吕延年没说什么,只是遥遥地向郑越举杯示意,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毕竟洪州和燕祁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没人看戏还巴巴地跑来寒暄做戏,也忒矫情了些,冉清桓忽略潇湘强烈的目光,打量了吕延年一番,低声对郑越说道:“这个洪州的羽林王,长得也不帅啊……”怎么就把那个叫黎殇的迷得颠三道四,死不背叛?

郑越无语地悄悄捅了他一下,以防他继续在这种不宜的环境下脱线。

这时候,众人安静了一下,冉清桓抬眼看去,只见戚闊宇将绿兮带到和乐帝面前,直言献秀,吴浩虽然心怀疑虑,但迫于无奈,终究还是收下了,当场封为六品才人。

皇威之衰,可见矣。

将自己不要的女子让出赏人还罢,送人便嫌不敬,何况是献给九五至尊。郑越摇摇头,皇帝当到这份上,不做也罢。

绿兮巧笑言兮,好不可人,当场献艺,弹琵琶一首,声如碎玉。

冉清桓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子,带着言不由衷的甜美微笑,周旋在这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当中,不禁有些恻然。他的目光无意和岳珏撞在一起,岳珏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在这乱世当中,你若不能奋武而起,踏着无数鲜血尸体走向自己的时代,岂非都和她一样身不由己?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歌女舞姬。

本以为这是个小小的插曲,可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不知内情的人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卯时,天还黑得像个锅底,正是正常人睡眠由深入浅的时候,冉清桓便被郑越拖起来,揉着眼睛处于半迷糊状态,急匆匆地赶往宫里。

路上,郑越一句话便让冉清桓彻底清醒:“小皇帝驾崩了。”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惊诧,郑越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新晋封的绿兮才人侍寝的时候。”

事情大条了。

“宴会的时候我便买通了宫人,”郑越面不改色地说,“据说昨天晚上小皇帝喝了绿兮倒的一杯酒,不多时便气绝了,消息暂时被封锁了,除了几个内阁的人还有四王之外,众臣都还不知道。”

“为什么?杀一个傀儡皇帝对戚闊宇有什么好处?”两人下了马车,从长寿宫西门直接进入,虽说路程不远,但冬日的清晨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在割,似乎还飘着雪花——亦或是随风而起的霜花,冉清桓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你冷?”郑越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停下脚步看着他,“来人,拿个暖炉来。”

“别别,”冉清桓赶紧制止,“就是手露在外面有点僵。”

被人这么小心在意,冉清桓有些不自在,他微微错开目光,谁知下一刻,郑越却拉起他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捂着,冉清桓浑身一僵,郑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能不僵么,这鸡爪子凉得跟冰坨似的。”

冉清桓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却又担心自己太过敏感,表情堪比受刑,走路都开始顺拐,只听郑越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侃侃道:“戚闊宇脑袋除非让门给挤了才会想弑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应该是吕延年捣的鬼。”

“吕延年?”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思绪马上便被这件事拉走了,“你说绿兮有可能是吕延年的人?”不错,戚闊宇和吕延年暗中百分之百是有联系的,吕延年真的送他个把女孩子倒是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王宫贵族间送人情常见的把戏,可是以戚闊宇的戒心深重,当然不真正想收,退是不能退的——是他的话很有可能冷藏一段时间,等到差不多大家都忘了有这么件事的时候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至于丢给谁么,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女婿郑越,岳珏显然想置身事外,即使不给面子的推脱,山高水长的那么远,北蜀拿他也无可奈何,那么最佳人选便是这软柿子小皇帝。

把那女孩扔到京州,眼不见心不烦。

戚闊宇这人野心勃勃,但可惜的是北蜀的国力不足以称霸天下,这受迫害妄想症其实也是蛮符合他性格特点的。

退一万步说,恐怕就算戚闊宇没有把绿兮送给皇帝,吕延年也一定会有后着,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北蜀拖下水,看来吕延年和自己有着同样地担心——洪州和燕祁的战事一起,便是两强相争,万一弄不好两败俱伤,不能给北蜀趁机崛起的机会——或许,吕延年的顾虑还多些,毕竟北蜀地处北地,若其渔翁得利,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洪州。

郑越见他皱眉沉思,完全忘了抽回手的事,不禁偷偷笑笑,趁他不注意,又绕到另一边,抓起他另外一只手。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完全神游在外,周围只要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他就不会有戒心,以后想吃豆腐的话,大可以先一本正经地拿出些正事分散开他的注意。

“可是皇帝年幼,没有子嗣,加上这些年战火离乱,吴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吕延年折腾死了他可怎么收场?”

“唔,谁说皇帝没有子嗣的?”郑越笑笑,“这段时间你是太忙了些,莫非没人跟你提起去年六月的时候皇后赵氏产下皇长子的事情么?”

“去年六月……”冉清桓翻了个白眼,那才几个月……

“去看一出戏吧,但凡王朝将衰,总能有许多闹剧,可比你那些个民间话本上讲的有意思多了。”

“京州的实权你不想争取吗?”

郑越摇摇头:“越国而鄙远,不易,而且用你的话说,风险太大,成本太高——让吕延年他们替我争去吧——到了。”

冉清桓一抬头,皇帝寝殿已在眼前,潜龙殿三个字昭然挂在头顶,经历了数百年而岿然不动,而这座恢弘的宫殿,以及里面种种的雕栏玉栋,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就要易主了。

脚下踩过的是九九八十一块巨大的汉白玉伴铺就的一条笔直大道,飞龙白虎矗立在一边,东方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巨大的阴影随着黑暗的退却而显现出来,巍峨、庄严,多少有些不尽人情。

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长寿宫里,宣布大赦天下,接受万宗朝拜,如今,不过才不过数百年的光景啊。

谁人能够真正地千秋万代,至万世而为君。

变天了。

和乐帝身死的消息,虽然已经严令被封锁,仍然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长寿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人人开始自危。

北蜀戚闊宇果然不愧一代枭雄气魄,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也不解释,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在岳珏和吕延年还没到之前,得到郑越中立的默许以后,便斩了潜龙殿数十内侍,至于那小美人绿兮,被生生灌下剧毒,片刻后便香消玉殒。

可怜她至死,虽然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脸上却仍然带着魅惑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长在上面一般,见者不禁为之心寒。

随即戚闊宇命人封锁了潜龙殿,令皇后带着小皇子前往永和殿,北蜀军两千人团团围住了,下诏、逼宫、一切有条不紊,那日天光大亮时,长寿宫迅雷一般地易了主,年仅六个月的小皇子继位,改年号周璟,太子太傅林正则监国摄政。

众所周知,林正则与戚闊宇十三王妃是亲姊妹。

吕延年看来是慢了一步。

郑越冉清桓当机立断决定夜半离京,行至上华城外三十里处,被截住,来人手执圣旨,令其返程。

郑越表示,自己亲母大祭将近,不可耽搁,如若不能在指定的日子到达锦阳,恐怕上华安全不保。

原来在边境遇袭的时候,冉清桓便暗中派人调来火船数十艘,从海路潜入,京州和乐帝新丧,各派争权夺势,竟无人注意到上华入境港上来了许多不明大型商船,果然是一帮耽于内斗的好手。

此时京州内防松散,各国不便带入过多兵马,一旦火船发难,火烧京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没有人敢承担这风险,上华不单是京城,离入境港不远的地方更是太庙所在,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细算下来,当年太祖为了表彰各个功臣良将,各国国主祖宗都有一席之位,谁人敢对自己祖宗不敬。

这种当了□又想要牌坊的心理正是冉清桓和郑越算计好了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锦阳。

四月,戚闊宇在京州立稳脚跟,吕延年不得已与北蜀和平相处,恼羞成怒,以郑越对太庙不敬为由,挥师大举南下。

此间,郑越翻脸无情,从容建业、孟岩一案中牵连到的官员,但凡属实,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下狱灭族,总共牵连官员三十二人,包括老太师宋贤,连诛者无数,举国一震。

随后,冉清桓抓了一个审案过程中的漏洞,以诬告官员为名,将容建业孟岩二人革职查办,又惩处了一些落井下石之辈,止住了这场对于燕祁世家官员来说似乎无始无终的浩劫,防止其真正地伤到国体。然而世家的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朝堂上的新鲜面孔开始活跃起来,禁军整肃一清,着余明继任禁军统领。

方若蓠为大将军出征迎北,依然继续她的称号——明月将军。

最大的混乱,意味着战争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回北京了,恐怕妈妈姥姥看管下只能先好好学习了

更新大概会慢下来

小p会保证和开学以后一样一周一更

诸位亲们,暑假苦短,去日无多,抓紧最后的时间疯狂吧

五十二 结发束长生

“我燕祁百年基业,大好河山,绝对不能任那北蛮践踏!这次北伐全部将领,包括孤在内,全部交给相爷调配。”郑越这一句话,将军政大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冉清桓手上,万钧的信任与重担压下来,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这样敏感的身份,若换了任何别的人,可能都是通往阎罗殿的最后一程,但是他不同。

若论能力,他有这个自信,出战即胜,至于权力……因为是郑越,或许是不同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郑越成了不同的呢?和史书上所有或励精图治,或昏庸误国的君主都不同的存在呢……

然而这些问题,他已经无暇细想了,北方已经起了滚滚的狼烟,洪州的铁蹄挥师南下,这场乱世中最终的霸主,已经从试探的冲突、层出的诡计中正式撕开了巨大的帷幕,卷入到这场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征战中。

这也是,九州之上的最后一场征战。

又是在芳菲将尽的四月。

总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郑越带着剑从秘道里穿过,倚在门口,笑咪咪地看着在书房里忙活的冉清桓吓了一跳。

“干嘛?明日出征,你不好好养精蓄锐,大半夜里四处游荡。”

“你刀呢?”冉清桓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刀在,在心里”之类的话。

“啊?”

“走,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咱们到院子里比划比划。”郑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可不能老是靠投机取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该好好练练。”

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顶一句“你才三脚猫”,然后汗颜地想起自己和郑越这种牛到非人类的家伙确实不是一个水准的……“那还拉着我练什么练,”他有点郁闷地想,“显得你水平比较高么?”

果然郑越一点高手应该有的风范都没有,居然还抢在前边动手,冉清桓往后撤了一大步,差点没站稳:“没你这么玩的郑越!”

“怎么没有?”郑越一笑,剑尖指他左肩,而后平削,挽了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衣袖翻飞,煞是潇洒,冉清桓觉得自己躲躲闪闪的样子有点像被耍的猴。

“怎么,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么?”郑越笑道,“说你是三脚猫还不服气?”

冉清桓一皱眉,以长刀平贴住郑越剑身:“欺人太甚了,看不出来是哥哥让着你么?”

“哦?领教一二。”

郑越说着,忽然一改开始时候飘飘忽忽的剑法,稳健厚重起来,这是冉清桓最头疼的打法,力气不如人家大,想钻空子人家又不给破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逞能也没什么用,什么什么激于义愤,怎么怎么小宇宙忽然爆发之类的事情基本上只能在老旧的漫画小说里出现,实力的差距是□裸的。

前后不过数十回合,郑越便削下他一小撮头发,冉清桓往后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起来的头发便被郑越一根不差地收到手里。

“我认输行了吧。”冉清桓有些气喘,伸手,“头发还我。”

“干嘛?”郑越把手笼到袖子里,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宝贝的孩子,“还给你也接不上去了。”

“是接不上去了,我把它供起来,每天上柱香,拜一拜,激发一下自己学习热情不行啊,人家谁谁谁还卧薪尝胆呢,说不定过上那么三五十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说道:“不给!”

“怎么说那头发也是我长的,你当剃羊毛啊?回去做工艺品还得给我原料费呢。”

郑越笑笑,将冉清桓的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别说,这毛长得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吃的那点油水都长头发上了?”他把一国之主的身份风度扔到了山东蓬莱,转身就溜,“笑纳了,省得你把脑子也都都长在头发上,我的身家性命可还在你身上压着呢。”

冉清桓愤愤然地骂了几句,换回郑越一串得意的笑,等到那笑声渐渐消失在幽深的秘道里时,他渐渐收敛了怒气冲冲地神色,目色有些迷茫——结发束长生,有情人临别以青丝相赠,谐音“情思”,象征那悠长不绝的相思,借以挽住离人那不羁的脚步。

他雄霸一国,笑傲整个南半江山,正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九五至尊宝座的道路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只敢以这种隐晦而自欺欺人的方式讨得一把头发,冉清桓不是石头做的心,怎么敢不铭感五内。

可是这番青眼有加的情谊,又要让人如何报答呢?

如女子一般以身相许?

让他在年复一年的大爱与私情间取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相守?

从此断了双翼,如家禽般,一生一世地被束缚在方寸的天下之间?

何况,于一个天命之人,一生一世又是多长呢?百年,千年……亦或,世事变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可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说不定哪一天看透了所有的人间风景,就自我了断了呢。

前路渺渺,饶是冉清桓,也开始心怀惴惴。

五月初,洪州人出其不意地正面直取,平南大帅潇湘吃定了冉清桓善于取巧、奇迹百出风格,燕祁回雁郡守将黄杰,莫顿郡守将卫良机,前岭守将景春不敌,倒退往谷西求援。

谷西的守将是李野。

洪州军势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燕祁三城。

然而却有些过于顺利了。

潇湘对着沙盘皱眉,直觉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燕祁军虽然退却,但是完全保存了实力,似乎没有任何损兵折将的迹象,他想起了那日开弓射他的少年,再见时似乎已经换了一副脸孔,可那目光和神色却是一样的,带着某些他不确定的东西。

冉清桓——这人身上带了太多他看不懂而且难以预料的东西,实在是劲敌。

他坐下来,提笔写给吕延年的折子,吕延年多疑,暂缓行军的事如果不立刻给他一个交代,恐怕纵然是多年的君臣,也不免受到猜忌。

所幸他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在这天夜里,燕祁军神出鬼没地夜袭前岭,李野不愧为一代名将,沉稳得当,加之跟着冉清桓时间久了,那人的手腕也学得一二,洪州人抵挡不住,损失惨重,燕祁只用了三天便收复了前岭和莫顿郡。

潇湘闻言下令加派援军。

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李将军!”景春冲进李野军帐之中,瞪眼如牛,“你胆敢违抗相爷之命!”

李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头的战报,笑脸相迎:“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末将哪里违抗了相爷之命?”

“相爷令我等将敌军主力引入华阳,一举歼灭,你怎可擅自用兵收复失地?!”

李野摇摇头:“末将自问正是在诱敌深入啊,景将军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景春看他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笃定自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野赢得了他笑面虎的“好”名头,“你将洪州人挡在莫顿郡之外,他们怎么进华阳?打乱了相爷的布置,你可担当的起?!”

“景将军,我问你,半月之内连输三大郡,可有荣耀?”

“屁荣耀,要不是为了相爷的全盘打算,老子早就……”景春看来是被憋屈惨了。

“景将军,你也是有名的虎将,我燕祁兵力向来不弱,被洪州人视为劲敌,这般不堪一击,那潇湘会怎么想?!”李野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这……”

“洪州人无论君臣向来谨慎多疑得很,你一味退却,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人家有埋伏?!”

“我……”

“景将军,相爷是要你我引诱敌军主力深入华阳,你觉得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能用得着洪州主力军出马么?不战而退!”

“我倒是没想到……”

“将军,你好糊涂啊,就没有发现,自打你们退入谷西以后,洪州人已经暂缓行军了么?”李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景春闹了个大红脸,粗声粗气地说道:“末将知错了,错怪了将军,等仗打完,自当到相爷那里去领罚。”

“哪里哪里,景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怪我没对大家解释清楚,要说该罚,也是……”

“不不不,李将军,你是跟着相爷出身的,比我们这些粗人更能了解相爷的真意,末将得罪了,不过么……日后若末将有不懂得地方,还希望您多提点,他们谁要是再敢质疑,我第一个不饶!”

四天以后,洪州大军终于攻破了李野的防线,战报穿上去——大捷,奸敌无数。

潇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终于稍霁,但他依然仔细地翻着战报。

“敌方旗靡而奔逃,死者遍地……”

突然,潇湘眼皮一跳:“来人!”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是两个数字,潇湘盯着那两个数字——一个是敌方尸首数量,还有一个是敌军俘虏数量。

对战李野的是洪州大将毕海生,此人向来行事稳妥,绝对不会做出杀降之类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敌军死亡人数这么多,而生掳的却少得可怜?

“大帅有何吩咐?”

“叫追击的人缓一缓,我亲自去看看。”

“是。”卫兵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这样的大捷还不满意,怪不得来之前有老兵说这大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潇湘的右胸被冉清桓一箭所伤,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他跨马上阵的速度却仍然不比任何人慢,不多时便疾驰到最前线,他翻身下马,仔细地查看着地面燕祁军留下的痕迹,忽然一拍大腿,愤然道:“好险!狡猾的贼人李野,险些上了他的大当!”

“大帅?”毕海生有些莫名其妙。

潇湘斥道:“枉你还素有什么行事周瑾之名,竟看不出来么?敌方车辙半分未乱,怎么能说是仓皇出逃的?这李野分明是佯装抵抗,实际还是为了诱敌啊!”

毕海生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都是为了诱敌,那是不是就不能打胜仗了?这大帅也太小心了:“可是,末将以为,李野治军向来严谨有素,便是退避,或许也不至于仓皇,以免全军覆没,这辙未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照你这么说,为何象征军威的军旗却倒了?”潇湘几乎气急败坏。

“这……”毕海生愣了一下,“末将素听闻那李野多年跟随燕祁奸相冉清桓,行事不符常理之处,大概……”

潇湘怒瞪他。

毕海生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军歼敌无数,他燕祁就算是诱敌,也不用牺牲如此有生力量……”

“死人?”潇湘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蠢材啊蠢材!可怜我洪州兵强马壮,竟拿不出几个像李野一般稍有沟壑的战将!毕将军莫非不知道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么?歼敌无数——那我问你,这一战抓了燕祁几个俘虏?歼敌无数!难不成燕祁军人个个忠贞至此,宁可杀身成仁也不愿被俘不成?!你去看看那些尸首,你去伸出你的猪耳朵听听仵作怎么说,听他们怎么告诉你,刚死的尸体是不是能都快腐烂了!”

而此时,景春已经对李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李将军好计策啊!”原来李野将前几战中收获的尸体上的不至于太残破的衣服都收集到了一起,给己方人换上,在头上绑上标记的东西,以防止被自己人误伤,悄悄地混入战场中,每个人带一个穿上燕祁军装的尸体,假装杀敌。

李野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客气了两句,目光望着南方的天空——相爷,李野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别人不知道,李野跟随你良久却是明白的,你的每一个看似已经是妙计的行动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而此后的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李野也无从得知了,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让李野真心敬佩的,也就只有相爷了。

那么李野也相信,以相爷的为人,会摆正和王爷的关系,不会委屈了樱飔。

“原地驻扎!全军停步!”潇湘传下命令,“斥候全部出动巡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一定要先行那人一步!

到底冉清桓的目标是哪里?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放水,很可能是为了诱敌深入到某个地方,然后一举歼灭……而他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目光开始顺着沙盘上自北向南的顺序搜索——从嘉熙谷,到江陵,然后乌里,浆庄,华阳,华阴,葫芦州……锦阳,到底是哪里?

那个人,到底想怎么做?

“报!”

潇湘一机灵,扬声道:“进来。”

一个斥候有些气喘地大步进来,行了个军礼:“大帅。”

“什么事?”

“报大帅,在华阳附近发现了燕祁军集结的迹象。”

是华阳?潇湘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华阳离锦阳的距离也太近了,冉清桓怎么敢?

随即,他猛地站起来:“对,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身为一军主帅,曾只身混进敌军大营,一贯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不错,也许现在是自己会心存疑虑,但是一旦真的深入腹地,逼近燕都,任是谁都不免一时忘形……

好,好一个冉清桓,如此深谙人心。

“大帅,华阳的燕祁军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他们的排场有些不寻常,”斥候想了想,“似乎在行九乘之礼。”

?!

九乘之礼指的是各国国主亲征的时候,国主的车架前要有九乘开路。

莫非是——郑越亲征华阳!

真是天佑我燕祁:“传令全军,由蓼水下游小路行进,改路疾行,正面留少数人诱敌目光,一定要在华阳没准备好之前杀过去!”

郑越冉清桓,你们的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该死的,要军训,从明天开始就开始有事情,军训的时间表真是惨无人道,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呜呜呜呜呜,恐怕亲爱的筒子们得等一阵子了,最近两个星期是没什么可能了

五十三 何人先下一城

而此时,郑越千真万确地就在华阳。

就在所有人都在暗自赞誉着冉清桓的奇技时,郑越却苦笑着把玩着强抢来的一缕青丝:“这要死的狐狸,居然敢拿我当诱饵……”

潇湘倾全军之力奔着华阳而来。

而这个月底的时候,押运粮草的车队到了华阳,押运的将领,正是冉清桓本人,普天之下,除了锦阳王郑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潇湘对自己说,这就没错了——冉清桓的算盘打得太好,可他无论成败,都走在一个险字上,实在是个疯狂的赌徒,这种人的心思,一旦琢磨透了,也便不难把握了。

这一次,他的确是又出奇计,只可惜,对手是潇湘,洪州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名将。

另一边,冉清桓到达华阳的时候,是郑越亲自迎接的,这两个人的默契实在是惊人,竟然好似连通报都不用,郑越便直接知晓了他到达的时间,一早便带人等着,传令的先导踩到营里没多久,才泡了一壶茶的功夫,便看见远处有了烟尘。

“你们老大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他若是派人来通报,必定是已经马前马后地到了。”郑越对身边的护卫笑笑,他的亲卫是出自跳骚营的,名叫米四儿,小伙子年纪不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原本是冉清桓的卫兵,郑越见他机灵,便要了来,冉清桓的人,用得也放心。

米四儿摸摸鼻子,低声说道:“是啊,王爷你还没看见当初我们训练,老大夜半袭营的时候呢,那才叫雷厉风行,一点先兆都没有,突然就叫集合,稍有迟缓就被他冲进帐子里从被窝里拎出来训一顿,兄弟们睡觉谁都不敢脱衣服,有的还用起了圆枕头。”小伙子咂咂舌,显然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记忆犹新。

郑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他这人的确是个鬼见愁。”

米四儿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冉清桓的车骑已经近在眼前了。

“本来不想让你等的。”冉清桓下了马,有些懊恼,郑越的帐子都支起来了,一看就像是已经等了些时候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到的日子?”

“有什么的,看你的战报分析分析就知道大概就是这两天了,早猜到了。”郑越自然地替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我刚煮了茶,命人弄了些点心,先坐下歇会儿。”

冉清桓无语地看着他,这位老大显然是把现在当成野餐时间了。

米四儿立刻卖乖地接口道:“小的特地从华阳的糕点老字号买来的,不大甜,只是清香,老大你……”

“滚!”冉清桓言简意赅。

米四儿缩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四儿,最近跟在王爷身边是不是闲得厉害啊?”冉清桓斜着他,“王爷,这孩子没训练好,要么回营里,我好好调教调教再送来吧?”

“老大我错了。”米四儿从善如流地哭丧着一张脸,半真半假地装可怜望着冉清桓,“我真错了,以后不敢了。”

“少给老子装小媳妇,三天不打就上墙接瓦。”冉清桓捅了他一拳,“不在我手底下做事,看你洋蹦的。”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米四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自然是不一般。

这小猢狲跟本不怕他,见他表情缓和,马上嬉皮笑脸上窜下跳起来。

郑越却摇摇头拖着他往帐子里走:“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马上说,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么?”

“等等等等……”冉清桓被他拖得踉跄了两三步才站住,“我说掌柜的,你真不担心啊?洪州大军降至,你手底下就有跳骚营的那三千个瘪三……”

“老大你居然叫我们瘪三?!”米四儿没规矩惯了,闻言怪叫起来。

“不是瘪三是什么,我算看透了,让你跟着王爷也也是捣乱。”

他这一句话说得似乎有些见外,郑越本能地不大痛快:“四儿,还傻站着起哄,赶紧把相爷押进来的东西安排妥当了去!”

米四儿一愣,看了看冉清桓,又看了看他被郑越拉着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哦……哎,是王爷,末将这就去,这就去……”

“你对我还真放心啊?”冉清桓挣扎不动,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不放心能怎么样?”郑越撇撇嘴,一语双关地自语道,“反正是豁给你了。”

冉清桓闪了闪神,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他捏住的手腕有些发烫,那热度一直传到脸上,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郑越确定他精神好不是装出来的,才打算跟他商量正事。冉清桓将“粮草”车掀起一角给郑越看,冲他挤挤眼睛。后者一见便愣住,随后比了比拇指:“高,实在是高。”

冉清桓眯起眼睛笑了,眼角像是要斜斜地飞起来,郑越忽然觉得他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不禁有点替潇湘发寒。

而洪州军亦不愧以疾行知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时,也才不过十几天的光景,恰如神兵天降一般,将华阳围了个水泄不通。

潇湘亲自督战,下令攻城,出赏曰:有能得冉清桓郑越者,无论死活,一律赏万金,封千户,一时间风气云涌,洪州军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然而华阳的守卫却出了奇的脆弱,潇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郑越亲征、有无数燕祁精英的集结地华阳,竟然是一座空城。

也就是说,除了城中普通百姓和几个老弱病残身负一大堆兼职的城守之外,这个城市里没有一兵一卒。

潇湘猛地想起了西兽城中那著名的战役,不敢大意,当下下令将华阳城团团围住,观望不前。

冉清桓的深度,他这时才真正地有些畏惧起来,那不失繁华的华阳城就像是浑身包裹着金线的猛兽,安稳地等着猎物送上门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没有人知道它的胃口是多大,这是一座无底的坟墓,只因为那个人。

郑越在这里集结的兵力都是冉清桓的 “跳骚”,这些人滑不溜手,进有万夫莫当之勇,退有无赖市井手段,冉清桓掀开了神秘的粮草,里面是整整一车的易容用具,于是一夜之间,华阳城变成了一座只有百姓的空城,做小买卖的,种地的贫苦人,出入花街柳巷的公子少爷,甚至路边的乞丐……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只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居然没有任何踪迹可寻觅。

潇湘治军极严格,其手下将领都绝对不会出现屠杀普通百姓的事情——更不用说是他亲自督战的时候。直到围城三天,派出了无数精英斥候进去都没有任何结果的时候,潇湘终于明白这是一座被放弃的城池。

他越发地烦乱困惑,洪州军于第五日终于惴惴地整装进驻华阳,一个个在上层的高压下风声鹤唳。

而此时,冉清桓正在城里若无其事地和郑越吃着路边的早点——只带了米四儿一个人,脸上精致的易容,任是谁都认不出了。

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泛白的布帽子歪戴在头上,目光不时飘过路边稍有姿色的妇人,典型的一个小地痞样,郑越的打扮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气质,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个职业流氓头子。他夹起一个小笼包丢在冉清桓碗里:“吃了。”

“饱了饱了,”冉清桓摇摇手,“老大,打扫战场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你猫变得么?”郑越眉毛都不抬一下,“快吃,赶紧的,别让我废话。”

“掌柜的,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冉清桓垮下脸来,“真吃不下了。”

“最后一个。”

米四儿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粥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两个人。

“上一个你也说是最后一个。”冉清桓不忍了,万般鄙视地看着那个包子,“你是不是老跟你儿子这么说话,转移到我这里了?”

郑越一僵,儿子……

冉清桓没有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这教育方法不行,容易在小孩子面前没信誉,没信誉就代表……”

“教育?”郑越淡淡地笑笑,“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情。”

冉清桓抬头皱着眉看他。

“我只看过那小东西一次,”郑越顿了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哪有你这样当父母的?!”冉清桓怪叫起来。

“父母?”郑越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算吧。”

冉清桓噎住,天地君亲师,身在帝王家,哪有什么天伦之乐,连血脉相连的亲子关系都能淡到这番程度,果然最是无情——还是说郑越也太凉薄了些?

“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年轻的父亲略带厌倦地说道,“等到我死了,他也就熬出头来了。”

“我说……”冉清桓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道:“你跟我说过的给你儿子当先生的事情……”

“你应了?”郑越眼睛一亮。

冉清桓点点头,扁扁嘴:“我怕你儿子成变态,还是尽早纠正的好。”说完跳起来就跑,“我吃完最后一个了,得去进行调戏良家妇女的大业了,少陪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没了影,米四儿佩服地咂咂嘴:“老大就是老大,真有当流氓的潜质。”

郑越瞪了他一眼。

米四儿忽然放下饭碗,无比郑重地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郑越:“当家的,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有话说有屁放。”郑越一句话出口便觉得不对,自己居然被冉清桓带的这么入戏,转眼已经有了初级流氓头子的水平,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什么事?”

米四儿看看他,吞了口唾沫:“我可说了。”

“说。”

“我……真说了!”

“到底什么事?”郑越最大的长处——耐心,已经被冉清桓这个人渣消耗光了。

“我、我说了,当家的可不能罚我……”

“小四儿,你皮紧了是不?”怎么口气都那么像那个混蛋了?

“当家的是不是对老大存着别的心思?”米四儿让他唬了一跳,一口气说出来,自己的脸都吓白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郑越。

郑越手上的筷子“啪”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米四儿立即站起来:“小的失言了。”

“坐吧。”郑越眼睛迷离地盯着正前方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两个字。米四儿不敢唐突,偷偷地瞄了一眼郑越。

“坐下吧,你没说错。”郑越叹了口气,“连你都看出来了。”

“当家的……”

“说出来也好,在我心里头放的时间长了,都快捂馊了。”郑越自嘲地笑笑,“不是滋味儿。”

米四儿慢慢地坐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郑越:“那……当家的怎么不跟老大说?”

“跟他说?怎么说?”郑越的表情越发苦涩起来。

“小的……小的其实也不知道,只不过当时在‘家里’的时候,老大教过我们,大家进了这个门,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存两样心思,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出来,都是大老爷们儿,没什么不能挑明的,你不说出来,别人是没有这个默契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的,兄弟们也都是爽快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所以感情也都特别好……”米四儿嗫嚅着,“再说,咱们燕祁,不也没说不能娶……娶……唔,那什么……”

“你也知道用一个‘娶’字,娶什么?”郑越的目光有些锋利,却又说不出的怅惘,“男妻?男妾?”

“这……”米四儿说不出了,直觉上老大和那些娘娘腔一样的男人差得太远,他其实也不太能理解和这样一个男人之间,除了兄弟的感情,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若不是他近日以来旁观者清,越看越是惊心,他怎么也想不到,王爷对于老大竟然会动这样的心思。

“你能想象他那样的人肯委身于谁么?”

米四儿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老大是什么人,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老大,跟着他就代表能活命,有前途,他随性至极偏又是满腹沟壑,他潇洒落魄偏又心思缜密,他说一不二,他重情重义,米四儿心里,老大就是个大英雄一样的人,跟那传说中射日断首的大英雄一样,是整个燕祁大营最荣耀的存在。

“老大,是个爷们儿……”米四儿迟疑地偷偷打量郑越,这个人身上没有冉清桓的那种锋利与豪情,他就像是不知深浅的海水,别人仿佛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底,他可以仁爱,可以杀伐,可以广泽苍生,亦能够铁血酷厉,是一肩撑起江山的那个做主的人,“当家的……也是个爷们儿……”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产生那种感情呢?米四儿犹豫着,想问又不大敢问,郑越却苦涩地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这种理由,若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这么进退两难。”他替自己斟了杯酒,缓缓地啜了一口,“在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人……”

“那之后呢?”米四儿忍不住追问。

“之后?”郑越摇摇头,“之后么,其他人是男是女,我已经没兴趣分辨了。”

米四儿竟有些痴了,这天、这地、这来来往往的路人,而那人之后,再容不下任何旁的,就只有他、只有他……

“我们老大值得,”米四儿情不自禁地说,“只是这些话,当家的为什么告诉老大呢?”

郑越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我刚才说了半天,你竟然一句也没听懂,跟你们老大一样没心没肺。”

米四儿有些不明所以:“我觉得老大是重情的人。”

“我知道。”郑越点点头,“我知道,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只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可是……娶男妻确实没有什么,只要没有父母长辈站出来反对,不沾上不孝的骂名,在我们燕祁毕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他顿了一下,转回头看着米四儿,“这你知道。”

“小的知道。”

“四儿啊四儿,你是什么都不明白啊,”郑越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若是依附旁人,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当他是什么人?”

米四儿呆了呆:“这……”他想起自己,知道郑越对冉清桓怀有的感情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冉清桓和那种满身脂粉气、半男不女的人妖差得太多——男妻,向来是只能给人以这种联想。

“现在你明白了么?”

“但是,”米四儿有些急了,“老大这人不会理会的,你知道他……”

“我知道,”郑越打断他,“他这人长袖善舞,处事进退得当,圆滑老练,可别惹他上了脾气,他脾气一来,天也能捅出个窟窿来,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抱定了他们自说他们的,我自过我日子的想法,怎么会在意世人鼠目所见?”

米四儿拼命点头:“就是,老大那么拽,才不会管他们别人怎么想,当家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动他,旁的琐碎根本不用理会。”

“我知道他不在意,”郑越扔下几个铜板站起身来,“但是我在意。”

他说,米四儿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的郑越,半张脸逆着晨曦,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舍不得他受委屈,就只能自己委屈些了。”

米四儿想,老大这一辈子,值了。

“走了。”郑越大步迈在前边,米四儿连忙跟上,年轻的小伙子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想成全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大知道,有一个人,为他这样的心心念念。

郑越的嘴角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上划出一抹似苦似甜的笑容——清桓重情,他对别人说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自己才是不坦白的一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像是满不在乎,什么都放在心里。他看似淡漠,却是最心软的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要拴住这个人,只能为他做到舍己的地步,让他一念及离开就心怀愧疚——虽然卑鄙,却是……

真的想要,宁可舍了这江山天下,也真的想要那个人。

乃至不得不处心积虑若此。

我何其卑劣,乃至明知道要委屈你一辈子,还要如此不择手段,一点一点地在你心上缠上束缚,我何其卑劣。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扇小门,里面布置装饰考究非常,却没有灯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良久,竟连动都不动一下,若不是他胸口稍有起伏,简直就是个死人——而这房间,恰恰就如同一座了无生气地坟冢。

小门被轻轻叩了四下,老者睁开眼睛,居然是一双被杵烂了的枯目,煞是骇人:“进来。”他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尖锐,就像是剑尖划过铁器的声音,让人有种捂耳的冲动。

一个妇人走进来,蒙着面,一身黑压压的衣服,怀里抱着一打纸张,她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师父。”

“是梅。”老者点点头,“怎么样了?”

梅展开怀里抱着的东西,若是冉清桓看到一定会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子手上的战报详细异常,就像亲临前线的将军所写:“华阳破了。”

“哦。”老者点点头,“潇湘输了。”

“上华破了,潇湘反而输了?”

“输了,”老者笃定地说,“输在识人不明上,我早说过潇湘比不上冉清桓,他太自以为是,太不懂人心,他以为冉清桓成败都在一个险上,却不明白那个燕祁丞相其实是最不肯涉险的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针对不同的人的心思,论谨小慎微,潇湘只怕还不如。”

“那北蜀呢?”

“北蜀?现在装得乖,关键时候一定会跳出来,什么姻亲不姻亲的,都是放屁。”

“那师父觉得,谁会赢?”

“就以这场战争来说,我赌冉清桓。”老者缓缓地说道,“这个人,不好估量。”

“那冉清桓岂不是百无弱点?”梅想了想,“天下无人能克制他?”

“你这么想?”老者讥讽地笑笑,“可是被表象骗了去。冉清桓不成气候,乍看上去如狼似狐,其实不过是只不太好养活的狗崽子。”

“狗?”梅不无讶异。

“养熟了,让他掏心挖肺都行,太贱。”老者啐了一口,“我们的对手,始终是那奸贼郑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亲们的留言粉感动闹~~~~

偶终于被放出来了,虽然蹉跎得跟个大头菜似的,今天早晨超级犯贱地四点四十五又准时醒过来……唉

生物钟啊生物钟全都乱套了

五十四 犹记多情

“老大!”米四儿在不远的地方大吼了一声,冉清桓想事情正出神,一时没注意,让这小子吓得一个机灵,他眯缝着眼转过头来,一脸不爽地瞪着米四儿:“大白天叫春啊,我他娘的还没聋呢。”

——怎么看都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流氓。

米四儿跑得急了,有些气喘,神色激动地看着冉清桓,根本没理会他的话:“老大,你先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皱着眉看看他,心说这小子一会儿没见发什么神经:“我是杀了你老婆还是抢了你老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这片地方不是你的地盘儿,说过多少次了……”米四儿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不行,老大,今天这话我一定得跟你说,不然非憋死我不可,跟我走……”

冉清桓被他拖着一通狂奔,第一次长了见识,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能强悍到被话憋死的。

而这个时候,潇湘正在这个城池最高的地方——望乡楼上俯瞰着,有他镇着,洪州军和燕祁百姓两不相烦,人们虽然受战事的阴郁影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使得华阳不复昔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也和平安逸,潇湘看着看着,蓦地有种感觉,就像是时空忽然错乱了,这场硬碰硬的战争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前的一切——洪州的大军,燕祁的狡猾,追击、战斗、阴谋、兵法,都是源自于自己的臆想,万事万物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轨道,平缓地,柴米油盐地。

几天下来,流血和杀戮都像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没有九国,没有野心,亦没有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和他们若离若即的微弱信任。一种彻骨的疲惫打心底里油然而生——潇湘出神地望着楼下污言秽语打闹着而过的两个年轻的小混混,没有留心——也就错过了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宿命般的对手的机会。

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让这乱世中最耀眼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在彼此都懵懂未知的情况下。然后分界,一生一死。

而此时,带着兵严密巡逻着的是潇湘手下第一大将:曾经护送过郑越的洪州左三路军统领谢青云,他巡城的时候被人飞了一刀,谢青云眼疾手快地将飞刀捏在手里,风声鹤唳地去查看时,周遭却已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高手在华阳内!

飞刀上插了一封信,谢青云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只因那信的末尾,龙飞凤舞地五个大字——冉清桓敬上。

谢青云已经知道那些日子跟在郑越身边形容柔弱、从不高声说话的人,就是传说中燕祁吃人不吐骨头的用兵奇才冉清桓,这落差实在是大了些,谢青云纵横沙场多年,早已神经粗壮,仍然颇受打击。

情语公子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细想起来,那种柔弱的外表和隐隐的韧性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当年洪州的黎殇——被吕延年派到南蜀卧底,那个亲手葬送了南蜀、又葬身在南蜀的男子。纵然黎殇不若情语精致美丽得男女莫辨,可是眼角眉梢那浅淡的清愁,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从容,却是如出一辙,无怪自己初见那人,竟讨厌不起来。

黎殇,这个名字在洪州众人心中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酿成无数汪苦酒,深深地弥漫在那西风烟尘、斯人决然离去的凄切回忆里,在谢青云心里,潇湘心里……亦或,吕延年的心里。

他们并不都如同吕延年男女不吝,对那人也从不曾存亵渎之心,可是啊,像黎殇那样的人,叫人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怜惜?老天自己造出了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又忍不住心生妒忌。

——谢青云攥着冉清桓的信,咬紧了牙关:“来人!笔墨伺候!”

他就着属下的背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条抛到空中,传令:“全城戒备,我去见大帅!”

可是,纵然你千般好,言辞万般恳切,我们也终究是敌人。

冉清桓被米四儿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脸无奈地等着他发话:“说吧。”

米四儿警觉地探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之所以能从跳骚里出师,真实功夫也实在不是开玩笑的,确认了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人,米四儿郑重地看着冉清桓:“老大,有一件事情,四儿知道不该多嘴,可是事到如今,还是忍不住要跟你说。”

冉清桓见他一本正经,也略微收敛了一些:“怎么了?”

“老大,你知不知道掌柜的心里想什么?”

“掌柜的?”为了便宜从事,燕祁上下都随着冉清桓称呼郑越为掌柜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米四儿,“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这么说,老大心里能领会多少,”米四儿涨红了脸,“可是今天非得说出来叫老大你知道——掌柜的他一直对你存着别的心思!”

冉清桓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米四儿:“你说的……什么话……”

“老大果然还不知道,”米四儿叹了口气,“掌柜的他喜欢你,就像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是真的掏心挖肺的喜欢,我看着都替他遭心!”

“我……”在心里藏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让这傻小子一句话给道出来了,冉清桓润润嘴唇,有些词穷,“谁对你说的?”

“还要谁说么?”米四儿苦笑,“老人说旁观者清,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就是老大,一遇上和自己有关系的事也糊涂了,掌柜的那么英明神武的人,也栽在这里不知所措——掌柜的还特别嘱咐,这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是什么话?”

“掌柜的说,在你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喜欢上男人,而在你之后……”米四儿顿了顿,迎着冉清桓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他说旁人是男是女,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掌柜的还说了,不能让你知道了,我燕祁虽然不反对娶……娶男人,可是女气的男人终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冉清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石墙,搁得他生疼:“他对你这么说的?”

“是。”米四儿坚定地看着冉清桓,“我不知道老大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些话如果不让老大知道,四儿良心上看不过去,也希望老大不管怎么样,好歹顾虑一下掌柜的……这么多年不容易,莫要辜负他,伤了他……”

冉清桓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近来桩桩件件全在心里闪过,那昏昏沉沉时候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的人,那凝注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容色,那夜半时分疲惫至极的叹息,那明察秋毫的悉心关切,那温暖的手。他想起潇湘偷袭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为他挡住飞来的箭,却被那人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虽然彼此嘴上都不说,但是好歹是练过功夫的人,真就看不出来那扎在肩上触目惊心的一箭,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是完全能躲开的么?还有那煞费苦心地演戏,装作满不在乎,只为了一小把头发……

冉清桓心里一酸,自己何德何能啊。

他轻轻地按住开始抽痛的胃部,微微地弯下腰去。米四儿慌了,赶紧扶助他:“老大,怎么了?是四儿不好,忘了老大身子不好,我……”

“没事。”冉清桓低低地说,眼睛埋在头发的阴影里,盖住了面具上唯一能表达他感情的地方,“我没事。”

“这是怎么了?”忽然一声略带急切的喝问,冉清桓身体一僵……郑越。

疾步赶来的郑越从米四儿手里拉过冉清桓,伸手扶开他的刘海,微低下头,一叠声地问道:“怎么了?又胃疼了不是?叫你吃点东西都不安生!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我看看,疼得厉害么?”

冉清桓这回几乎连眼睛都酸了,米四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

“前边有家茶楼,”郑越抬头看了看,“走,先歇歇脚。你可走得了么?”

“我没那么娇弱。”冉清桓僵硬地笑笑,郑越却不由分说地半抱着将他架到茶楼,叫了一碗温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丸,取出一颗化在水里:“亏得上回让大夫给你了些药,快喝。”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那碗深棕色的药水:“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不带还能指望你这猪脑子记着带么?”郑越瞪了他一眼,“快喝,少废话!”

冉清桓头一次不和他斗嘴,默默地接过来,药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冲得他一阵阵恶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不在焉地喝光了,反倒是郑越不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正常,还伸手探探他额头:“果真严重了么,可别疼傻了……”

“去!”冉清桓一愣之下打开他的手,自然而然地骂了一句,“你才傻了呢。”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苦涩难受,不由吐了下舌头:“什么兽医,当我是牲口么,开这么苦的药!”

“牲口还知冷知热呢。”郑越凉凉地接道,“今天哪都不许去了,给我乖乖地回去横着去,敢让我看见你再上窜下跳,哼哼。”

冉清桓才要回嘴,忽然黑影一闪而过,快得茶楼里的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冉清桓手上却被塞了一张纸条,他立刻将纸条攥在手心,若无其事地苦着脸站起来:“是,你当家,听你的,四儿,咱走着。”

一行三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冉清桓这才取出了那张纸条,是谢青云对他劝降的回信,冉清桓看完了以后便面无表情地递给郑越,只有一行字——

死节从来岂顾勋。

“早料到谢青云是这种反应。”郑越苦笑了一下,“大好的忠臣良将,我都舍不得。”

“我估计谢青云已经知会了潇湘,”冉清桓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上,“过不了多久华阳城便要戒严了,我们也快收网了。”他皱着眉看看郑越,本来以为易了容就没什么了,可这个人的气质实在是太出众,那种骨子里的贵气,扮成什么样子都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潇湘若真查得紧了,只怕混不过去。

郑越接受到他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脱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在想,现在局已经设了,已经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所以……”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郑越问。

“我想想看。”

“啊?老大,掌柜的,你们说什么呢?”米四儿莫名其妙。

“对了!”冉清桓眼睛一亮,“怎么样,掌柜的,敢不敢跟我当街闹事?”

郑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好,你这脑子里果然鬼主意最多!”

“什么主意?”米四儿还是没听明白。冉清桓拉过他,对他耳语一阵,米四儿睁大了眼睛:“老大,你你你……”

“我什么我?”冉清桓伸手打了他脑袋一下,“赶紧给爷办事去!”

“是。”米四儿刚想跑,又有些不放心,“老大,你们可悠着点……”

“有我呢。”郑越冲他笑了一下,米四儿差点让化装成中年大叔的锦阳王这一笑电晕过去,平时有些薄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了种顾盼生姿的耀眼,上扬的嘴角,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愉快,米四儿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都是那么强势的主儿,多少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却实在是太配了,他想让老天都看看,千万别再为难他们了,就让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一起过一辈子,看过万水千山。

这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啊。

这天傍晚的时候,华阳城内有两个混混涉嫌酒醉后当街闹事,差点打伤路人,严重妨害了华阳城的公共安全,为警示他人、教育本人,洪州官兵将两人逮捕并依法下狱。

这两个转眼就被忽略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就是郑越和冉清桓。

此时,潇湘已经从谢青云那里得知了冉清桓确实人在华阳的消息,潇湘是何等样人,立刻便恍然大悟——冉清桓在华阳,那么郑越之前也在华阳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真的,早知道这人胆大,可是没有想到他胆竟大到敢以王棋为饵的地步!

潇湘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中了冉清桓的计,此刻洪州几十万精锐才是真真正正孤立地被困在了华阳这个孤岛之上——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取胜的法子,就是在溃败之前,拿了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

潇湘严令下去,全城戒严,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他们,趁着时间还来得及!

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他要拿的人,此刻正在大牢里安安生生地躺着。

郑越早就打点了上下,华阳民风向来不错,极少有作奸犯科,牢头都松散惯了,只当是谁家的少爷喝多了闹事,收了钱也不当回事,好吃好喝供着,任他们在牢里住下,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关个个把月也就出去了,何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不学无术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家里人来赎。

无怪潇湘会输,他事事算慢了一拍。

冉清桓滚在稻草上惬意地翻了个跟头:“我真是个天才啊,潇湘那丫现在正在全城搜捕我们呢,哈哈,想想就觉得很爽。”

“你好像相当反感潇湘,”郑越斜斜地躺在草堆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他这人风评还不错,说到底不过是找错了主子罢了。”

冉清桓滞了一下,目光扫到了郑越的肩,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道:“助纣为虐,还自以为是什么忠臣,鱼肉百姓,其罪可诛。”

“照你这么说,忠、孝、仁、义都是要不得的东西了?”左右没事情,郑越凑近他,两个人还很少这样坐在一起闲聊,他开始越发觉得冉清桓出了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冉清桓想了想,“忠,忠的是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民族,而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昏君,我不赞成这种洗脑一样的个人崇拜。”

“洗脑?”

“脑子都洗了,说的就是不剩什么了,全都是被一些不明是非的圣人灌的浆糊。”冉清桓撇撇嘴,古代的文化精华自然不用赘述,然而糟粕的存在也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性被压抑得死死的,思想和自由都是渴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哪怕你是所谓的特权阶级,仍然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而孝,指的是用爱亲人的方式爱自己的父母,在他们老了的时候哄着他们开心,照顾他们,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子女一样,而不是把一家人弄得像上下级一样,见了面三跪九叩地请安寒暄。如果我有父亲——”

他想起凤瑾那张无双的脸:“我会肆无忌惮地拔他的胡子,但我一定是真心爱他,不是做给世道看。”

“你父亲不是……”郑越想说周老丞相,转念却咽下了这句话,周老丞相生前最是古板的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一个跳脱的儿子,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血缘说明不了什么。”冉清桓笑笑,何况还是不知道真假的血缘,这莫名其妙的亲子关系多半是凤瑾设计的,“养育之恩才是终生难报的。至于仁和义,是发自心里的同情,不是你万贯家财的时候施舍给乞丐的几个铜板,而是你敢不敢为天下人出生入死。义么,就是你有吃的的时候,不让你的朋友们饿着——可惜这个世界上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实在太多,君子都快变成贬义词了。”

这么率性的人——

“离经叛道。”郑越给了他简短的点评,“以及不学无术。”

冉清桓笑了:“你连祖坟都不要了,还好意思说我离经叛道。”

郑越不怎么文雅地耸耸肩,这样子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像是街头混混了,然后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撑在冉清桓身边,俯身问道:“方才太急了,你怎么样?胃还疼么?”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暧昧至极,只是关心地注视那忽然不笑的人。

冉清桓有些出神,米四儿的话充斥在耳边,不停地回荡,每听一次他的罪恶感就多一分。

“还是疼的吗?”他不答话,郑越以为是他不舒服,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好,让牢头加些棉被进来,着凉了的话可能更严重,你……”

“郑越,”冉清桓出口打断他,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进郑越的眼睛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嗯?”郑越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米四儿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冉清桓摇摇头,叹了口气:“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郑越放轻了声音,抓着冉清桓的一缕头发把玩。

“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好像很多。”冉清桓喃喃地说道,对你百般防范,机关算尽,故意无视你的感情,装傻充愣,甚至动了去意,他苦笑了一下,“的确很多。”额头上忽然一凉,原来是郑越撩起了他万年不变的长刘海,把手搭在了他的额上,就像是抚摸着宠爱的孩子一样。

“你帮我征战天下,如我股肱,乃是不世出的名臣,年纪轻轻地便累出一身毛病,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对不起你才是。”明知道你的桀骜,明知道你的潇洒自由,仍然步步设计得让你这般有罪恶感,让你不忍心弃我而去。你第一次让我意识到自己竟然这般的自私丑陋,明知道不配,却仍然想要牢牢地抓住你——因为这颗心,早已疯魔了啊。

“我这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处,”冉清桓自嘲地笑了一下,“除了比较擅长算计人,冷血、自私、漠然、自负……”他还没说完,却被郑越捂住嘴。

“别这样说自己,你从来不曾如此。”郑越看着他,然后慢慢地靠近,冉清桓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郑越轻轻地撬开他的嘴唇,耐心地引导着,直到僵硬的人渐渐地开始软化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回应,但总归是没有推开他。

“我对你好,是自己心甘情愿。”一吻罢,郑越贴在冉清桓耳边说,“别再意,你如果觉得恶心,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冉清桓忽然迷茫地说,“郑越,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情谊太重,我还不起。”

“你什么都讲借还的么?”郑越失笑,温柔地亲亲冉清桓的额头——这人才二十二岁,实在是太过精明通达,而此时,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

他的心防太严,太不容易打动,所以一旦动摇,反而是茫然。

像是看透了人世风景一般,而提起感情,却这样的空白天真。

“我给你时间考虑,接受或者拒绝,嗯?”郑越低低地说,“等这一仗结束了,我要你的答案,以前问你要什么东西,无论是田亩还是战略,你都从来没迟过,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好么?”

五十五 棋差一招

冉清桓胜在谋略,然而万事不能老是投机取巧,况且燕祁并不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他之所以敢悠哉游哉地住在大牢里,是因为知道余彻、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等人在外面,这是一群太优秀的将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足以颠覆整个天下。

名主、贤臣、良将,一样不少,这个时代的燕祁实在太过耀眼。

这一年的七月,大火随节气流过天际,与之遥遥相对的大地,燕祁大军在华阳和潇湘短兵相接,天地也变了颜色。

而早已过了梅雨季节的华阳忽然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死者的血迹和生者的眼泪一起被冲刷干净,老天整整哭了一个月。

冉清桓靠在泛着湿气的墙壁上,透过方寸的天窗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不合季节的潺潺雨丝,以及夹杂其中,万千迷惘的魂魄,一切就要结束了,他权当自我安慰一样,是啊,一切就要结束了,只要天下一统,太平盛世至少还能延续百年,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们,就像是搭上了诺亚的方舟。

他想那坐在方舟上的诺亚原来也有这样的苦衷,明知道灾难的降临,恨不能将船造得大一些、更大一些……然而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左右全部的人和事,没有任何一条路能让每个人都平平稳稳地走下去。

安逸了太久的、执迷于所谓文明的人,总是会忘了这个世界是构造在某些基本的定律上的,其中一条,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而恻隐,是神降罪于世人的证据。

忽然,一缕细细的女声钻入他的耳朵“以吾之名,祈求诸天神魔,佑吾燕祁,佑吾主吾臣……”冉清桓一愣,下意识地四下找寻,女子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这个时候郑越走过来,端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酒水:“找什么呢——快点,趁热喝了,这天气太反常,去去潮气,省得受病。一两银子一碗,可是好金贵的酒。”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接过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郑越皱皱眉,凝神听了听,此刻才刚停了雨,牢房里外都一片静谧,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

“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冉清桓一惊,这回听明白了,无怪郑越听不见,这应该是某种名为“祭”的法术,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修为,只要一点点巫族或是什么其他什么的血统就可以启动,成功的概率也并不是特别大,然而一旦有了功效,施咒人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人,能为燕祁做到这种地步?

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冉清桓仍然没想起来是谁。

“清桓,清桓?”

他回过神来,郑越正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又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能不能吱一声,三天两头吓唬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好像能感觉到郑越绵长的呼吸轻轻地喷到脸上,冉清桓有点窘迫,忙借着喝酒将头偏到一边,耳根处有一点可疑的淡红。

郑越眼尖瞥见,不易察觉地弯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冉清桓,以前锥子扎进去都不见一滴血,现在这脸皮也太嫩了吧?大白天瞎琢磨什么呢……”

冉清桓一脚踹上去——就是欺君罔上了,怎么着吧?

之后的这一整天,似乎只放晴了一小会儿,然而马上,那挤出云层的光芒就被吞没不见,冉清桓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被自己忽略了的,心里有种奇异的不安感。傍晚的时候,忽然起了风,远处的昏昏沉沉的天光和地平线连在一起,彼此之间难舍难分,山雨欲来——

郑越细心地帮他裹好了被子,自己躺在他旁边,横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当然,郑越这么做是没有什么邪念的,毕竟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闷热的,冉清桓不耐烦盖被子,半夜里会有意无意地踢开,郑越这么引人遐想的动作纯粹是担心他受凉。

夜半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似乎大了起来,还能听到微微的雷声,飘渺而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单纯在梦里回放,冉清桓猛然惊醒,身上凉飕飕地一片,自己伸手摸摸,才发现是一身的冷汗。

是了,如果“祭”没有生效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听到的,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几乎必胜的局势里存在着自己没有注意到的致命弱点——致命到,像她说的一样,吾王上、国相、诸将、万民都难以平安!

他动的时候郑越便已经醒了:“清桓?”

“把灯点上,我有话跟你说。”冉清桓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披上外衣,从枕头的夹缝里取出这些日子以来米四儿传进来的战报和整个大陆的地图。

郑越点上油灯,豆大的灯火在晦暗的牢房里亮起来,冉清桓飞快地整理着战报——六月十三,方若蓠偷袭成功,彻底断了洪州军与北方的联系,将潇湘困在华阳,据守泾阳,吕延年想救被围精锐,几进几退都未果,毕竟潇湘手上的兵力是洪州的命根子,洪州政局已经随着华阳之战的开始乱作了一锅粥。六月二十,潇湘企图突围,正中了尹玉英的埋伏,损失惨重,大将军谢青云身受重伤。六月二十五,包围圈缩小,华阳周边地区的洪州军被余彻洗劫将尽,洪州一天之内三员大将战死,一人被俘投降,潇湘紧闭华阳城门不开,同时,华阳内的空气也越来越紧张,洪州人正在全城范围内疯狂地搜索着郑越和冉清桓,以及可能和燕祁军方有联系的人,饶是跳骚们也不敢大意。

“潇湘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满城的百姓,我们不敢断其水源和供给,但是这没关系,反正里应外合,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冉清桓食指习惯性地轻轻敲着纸面,“不对,已经布置下去了,余彻那边的信儿也到了,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还会有什么问题么?”

郑越向来了解他,这人绝对不会深更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神经拉着他一起看战报,一定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所谓的直觉,不是子虚乌有的第六感,而是在对某一方面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后,那种深入到人潜意识里的判断力。

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你有没有考虑过北蜀军?”郑越沉吟了一下,他也在联系着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吕延年有多少家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边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不大,而相对的,最近的所有焦点都被放在华阳上,北蜀仿佛已经被人忽略了。

“有。”冉清桓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莫舜华在防着北蜀,眼下洪州军心已乱,你看潇湘搜城的疯狂程度就知道,他已经自暴自弃地把宝全部压在擒贼擒王上了,所以余彻把一部分兵力布置到舜华那边了,就算是北蜀突然发难,也足够抵挡一阵子。”

这答案不怎么出乎意料,毕竟是兵法大家,就算再怎么不按牌理出牌,也不会犯这种不顾大局的低级错误。

郑越因此提出了第二个可能性:“万一北蜀和洪州联合了呢?你现在把吕延年逼得走投无路,他只有放下身段去找戚闊宇,以求得生路,而对于北蜀而言,现在正是唇亡齿寒的时候,洪州没了,我燕祁的势力必将扩展到北方,到时候大半个江山在我们手里,只怕戚闊宇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冉清桓坚决地摇摇头:“如果我是戚闊宇,我不会这么做。”

郑越迟疑了一下:“也对,是我的话,估计也不会这么做。戚闊宇已经在京州站稳了脚跟,在洪州之北连成了一片,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浑水摸鱼,趁吕延年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时候夺下南蜀,而且现在洪州内防空虚,就算是一举拿下洪州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戚闊宇在北方多年,这样取代洪州和我燕祁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肯定要比在现在这里掺一脚强。”

他的语速不快,基本上每句话都是想清楚以后才慢慢说出来,冉清桓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劲,而此时,郑越也忽然顿住,两个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是了,问题出来了!

在郑越他们还没有离开上华的时候,京州落入戚闊宇手里就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了,等于燕祁和北蜀两面夹着洪州。而此后,吕延年忽然向燕祁发难,由于双方都早有准备,所以一触即发,可问题是,究竟什么让吕延年不顾前狼后虎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以至于造成今天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

“我以为,先下战书的会是我们,或者北蜀。”郑越说,“可是当时的混乱实在是太水到渠成了,真是……大意了。”

冉清桓深深地叹了口气:“高估了戚闊宇。吕延年敢动手,必定是戚闊宇没有能控制住京州,可是从老头子当时的动手速度来看,京州的归属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会被人插了一杠子?”

“戚闊宇戎马倥偬了一辈子,御下之严在九国之中出了名,”郑越说,“可是大概棍棒底下只能出孝子,出不了忠臣。”——显然是北蜀出了叛徒,这个人是谁?郑越略微整理了一下头绪便明白了,若只是插了一杠子,以吕延年的谨慎绝对不会贸然出兵,他有这个把握,一定是京州已在囊中了,那么这个人只能是那给小皇帝监国的太傅,林正则。

“连亲戚都背叛,不知道是吕延年太会收买人心,还是戚闊宇做人失败。”郑越有点无奈地笑笑,想起了自己那门不怎么得意的婚事。

冉清桓懊恼地捶了一下地板:“问题是我回锦阳之前就已经让樱飔去杀林正则了!”

这下郑越真是目瞪口呆了:“你……什么?”

“我担心北方局势不好控制,北蜀洪州又关系暧昧,所以想效仿先王的法子,扎根钉子进去,左看右看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索性大胆了一次,让樱飔去做了林正则,然后找个易容高手偷梁换柱。”

郑越揉揉眉心,失笑道:“清桓啊清桓,你可真是个天才……”他刚想说既然这样了,你还担心什么,却看到冉清桓灯光下分外苍白的脸,“还有什么问题?”

“我嘱咐了他们,一旦京州有异动,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给我任何的信息,要不是你提起,我险些忘了这件事情。”

郑越一愕:“樱飔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冉清桓皱紧了眉,“樱飔从京州之行开始就不大正常,一直很焦虑,本来不该让她这个时候去做什么事情,但是这任务实在没什么难度,而且毕竟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自己也没大往心里去,本来就是希望她躲开战场出去散散心,谁知道……”

失算啊失算。

郑越迅速冷静下来,冉清桓这个几近未卜先知的布置显然是失败了,至于樱飔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不好预测,但是很显然,现在的林正则应该还是原来那个林正则,而且有投靠了吕延年的倾向,这代表什么?

答案很明了,对于戚闊宇来说,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与吕延年合作,发兵泾阳。

泾阳只有方若蓠一个人,而且,吕延年几次三番地近乎黔驴技穷地攻打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宽了心,余彻不光调了自己的人手增援莫舜华,还有五万人是从方若蓠那里抽出来的——也就是说,偌大的一个泾阳,虽然地势造就了易守难攻,但毕竟只有方若蓠和她的五万兵马,万万挡不住北蜀的倾国一击。

这才是吕延年亲手做的乱世,冉清桓之前所有的部署都将会因此而失效,就像是一盘被掀翻了的棋。

“亡羊补牢,不知道管不管用。”冉清桓说。

梅站在密室里,一字一顿地跟那面目狰狞的老人汇报着。

老人微微哼了一声:“樱飔?那贱丫头居然没死,真是我教得好徒弟。”

“樱飔据说受了伤,下落不明。”梅顿了一下,“不过冉清桓的日子大概要不好过了。”

老人冷笑,脸上的皱纹和刀疤混在一起,分外狰狞:“事到如今,他们已经都没有什么后着了,一个个把能耍的手段招数都使绝了。”

“师父还是觉得冉清桓会赢?”

老人点点头:“可是我却猜不透他怎么个赢法……对了,也该到我们埋伏笔的时候了,蝴蝶那丫头不是一直吵吵着要去找什么美人的么?我也烦了,叫她爱上哪去上哪去吧。”

梅定了定,似乎想开口问什么,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冉清桓决定不等余彻破城,就在这一个雨夜潜出华阳,华阳城内固然森严得草木皆兵,可是对于跳骚的老大来说,但凡是人,没有找不出漏洞的。

郑越看着他戴上前来接应的人给的斗笠,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初见他的时候,那人还是个少年,肩膀窄得像个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可靠,走路的时候吊儿郎当地打着晃,做什么都懒洋洋,眉目伤于纤秀,而眼神又锐利得过了头,锋芒毕露。可是现在这个背影,经过了数年的战场,打磨出了某种神韵,无论是什么姿势,都从容了,也稳重了。

多少次看到这个背影,从一开始的单薄稚嫩,到疲惫不堪,再到现在,虽然瘦削却挺拔,然而这样的背影忽然让郑越不安起来,仿佛这个人即将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到的地方。

他于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清桓……”

冉清桓回过头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五十六 黎明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毫无预兆地便降临的,不论喜悲,不分人情。这一年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后人翻出那厚厚的故纸堆时,纵然已然过了千百万年,彼时那无从揣测的种种仍然从泛黄而简约的文字中依稀透露出来,隐隐地,仿佛要穿透时空呼啸而来,那几生几世都读写不完的离合。

对,就是这一年,燕祁席卷了整个天下,一个新的朝代跃然于史书上,燕祁王妃暴病去世,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小世子郑圣祁,还有……燕祁那仿佛无所不能的丞相,失踪在最后一次战役里,生死不明。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当洪州和燕祁在华阳难舍难分的时候,北蜀大军恍如天降地出现在了泾阳,那被所有人忽视的、燕祁唯一的软肋。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人神出鬼没单枪匹马地到了泾阳,方若蓠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憔悴不堪的冉清桓,人还未至大帐,他□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已再也撑不住,倒地而死,两军阵前都向来不徐不急的将军翻滚落地,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来。

可是那个人的眼睛,依然坚定得像是有座不倒的山在里面,方若蓠险些在众将士面前哭出来,明知道他只有一个人匹马而来,仍然像是有了主心骨。

这就是一代军神的军威呵。

而一路上毫无顾忌冲杀至此的蜀军却傻了眼,那本应守在这里的女将军忽然不见了踪影,城门上傲然执刀而战的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兵临城下的大军,嘴角兀自带着悠然的笑意,下面的军士鸦雀无声,每个人被那目光扫过的时候,都不由心里一悸,忽地生出“这个人是战不胜”的感觉,男人一个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千军万马,他目光扫过杏黄的“戚”字大旗——胆敢如此僭越,戚闊宇野心着实不小。

男人清清嗓子,懒洋洋地拱拱手:“下官不知戚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北蜀的兵马中分出一条道路,一骑白马自中间走出,来人身披重甲,露出的须发花白一片,正是戚闊宇本人。

“冉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测之机。”戚闊宇盯着城楼上那穿上战衣也闲适如同踏花而来的公子哥一样的男人,表情阴晴不定。

冉清桓笑笑,仔细看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边有一个卫兵一直寸步不离,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从容不迫地说话也是借了别人的内力:“戚王爷贵为一国国主,又与我家王爷是姻亲,万里而来,不好好招待一下实在是过意不去,下官特意为王爷准备了一个节目。”

戚闊宇警觉地眯细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未曾见识过冉大人手段。”

冉清桓谦卑地微微弯了下腰,吩咐道:“起乐吧。”

歌声一点一点地响起,戚闊宇的瞳孔猛然收缩,那竟是北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女子盼着丈夫早归的心情,虽然调子简单,不比南方小调的委婉动人,依旧是楚楚缠绵的,可是被成千上万的男子声音一句句吟出,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得有了种说不出的悲怆,仿佛响起在四面八方,由于人数太多,那歌词有些模糊不清,在整个泾阳,低回地荡漾开来,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思妇心事早已变了味道,就像是飘在那些铁血汉子心底最挥之不去的乡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朝出了咸阳道啊,千户捣衣知为谁。

一曲终了,偌大的泾阳城下,悄然一片,死死的寂静着,连战马都沉默下来,随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遥远的乡音。

冉清桓用长刀轻轻地敲着地面打着拍子,直到那余音彻底散去,才开口说道:“这是下官偶然间听王妃哼起的,印象实在深刻,便记了下来,以此献给北蜀诸位勇士,以慰各位怀乡之念,王爷,不成敬意。”

戚闊宇挤出一抹笑:“本王多谢大人周道安排了。”

“下官惶恐。”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随后竟以手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不瞒王爷,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实在疲乏,容我失陪告退了,未能尽地主之谊,王爷多多体谅。”言罢挂上了免战牌,真的就转身走了。

戚闊宇咬咬牙:“安营扎寨!”

冉清桓以歌声相迎,实际上昭然了两件事——第一,你们如今到来,我已早有准备;第二,所谓泾阳内防空虚的谣言纯属扯淡,那波澜壮阔形容亦不为过的歌声已经昭然了这一点。

好一个冉清桓,三言两语一首歌居然已经把北蜀那来势汹汹的斗志冲得七零八落。

“父亲,”这是北蜀世子戚经纬,“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冉清桓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泾阳内防空虚么?为何不下令攻城?”

戚闊宇摇摇头,沉吟了一下:“你几时见他按着兵法行事了?”

“如今燕祁境内打得一塌糊涂,余彻他们被潇湘缠着定然无暇他顾,莫舜华又远在蕲州,他冉清桓有何兵可调?此时若不当机立断,儿臣恐怕有失。”

“你让孤怎么当机立断?”戚闊宇苦笑一下,“据说泾阳只有方若蓠和她的区区五万兵马,据说冉清桓在华阳等着瓮中捉住潇湘这只大鳖,那么谁能给孤解释一下,为何华阳战事正酣,冉清桓却出现在了泾阳城墙上?方若蓠又去了哪里?五万人又是怎么唱出那种山呼海啸一般的歌声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疑问不解决,你竟然让孤贸然进军?记不记得西兽城里一战,他也是看似无病可调,看似虚张声势,让人误以为内防空虚,结果姓温的小儿一时不察,便葬送了岭东大好河山。这回华阳,他居然以郑越为饵,钓得潇湘这条大鱼后又和郑越双双不知去向。对于这个人来说,何为虚?何为实?”

戚经纬忽然恐惧起来,他发现了冉清桓的真实目的——只要这个人往哪里一站,便颠覆了敌方将领所有的常识和经验,让人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起来。可是如今他想通了这一点,仍然无可作为,这才是冉清桓真正的可怕之处。

戚闊宇无奈:“且先观望。”

冉清桓的情况实在是不大好的,他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累死了四五匹马,饶是铁打的也吃不住,已经到了走路都要靠人扶着的地步,方才在城墙上,话说了没有两句,身体已经在轻微地打着晃,卫兵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的时候,冷汗浸透了两层的衣服。

这一次真的不是陷阱轨迹,冉清桓确实无兵可调,几十万的大军不可能向他一样不要命地昼夜兼程,而那气势宏大的歌其实是他用钱撑起来的,泾阳城附近方圆数里的百姓家的男丁无管老少全被请来,一人一钱银子,只唱两句歌,幸好北地的歌曲朗朗上口,词也不多,段时间之内撑撑场面还是过得去的。

一直不露面的方若蓠忙上前,小心地搀着他坐下:“怎么样?”

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家伙被我唬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方若蓠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别说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你这城里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

“这回不一样,”冉清桓轻呷了一口,“我手里有兵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西兽那次,郑越出兵就是个幌子,他大举调兵西征,可是谁也没看见真打起来,而这回,华阳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地咬着劲呢。”

“可是老家伙不还是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现在这里,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经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了,何况我们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过,我估摸着,余彻那边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家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战报,一旦华阳破城,泾阳内防空虚的事情就是显而易见的了,燕祁总共就这么多的兵,他们心里都有数。”

“那……可能等到莫舜华来救急?”

“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更新更新更新================================================

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

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

谢青云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

“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

“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

“他好看啊。”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

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

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

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

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

潇湘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掩了末路的一颗英雄泪,不是为了精忠报国,亦不是为了壮志未酬,只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颜。

殇,黎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看,我们都注定了一样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为你报过了仇。

若有来生。

谢青云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直到,人潮,终于将他淹没。

他说,死节从来岂顾勋。

冉清桓接到了对他而言宣判一样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战,赢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叹息,泾阳的外强中干,到底纸里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夜命令准备发兵泾阳城,然而正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巨响,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马缰,极目远眺,只听铁军一般的北蜀军里传来骚动:“洪水啊,是洪水!”

戚闊宇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泾阳不远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据说古时候蓼水年年作乱,天降神人来建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堤坝,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泾阳一片荒凉地变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胆子破坏大堤!泾阳城地势高,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可是北蜀大军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幸免,泾阳一带乃是天下的粮仓,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身在泾阳的冉清桓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样,一张脸白得如同透明,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干净。根据这个时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来如蓼水流域守护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兽,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无奈,犯下大罪,日后若有什么报应,我心甘情愿地受了,有生之年,倾尽所学,也必让这里回复原样,”他深深地提了口气,“按计划行事!”

戚闊宇狼狈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队伍,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时候,斥候来报,冉清桓带着不多的军队已经连夜撤出泾阳,往西边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个缓兵之计,真亏他想得出来,为了自己逃窜,竟毁了这沃土千里!追,给孤追,今日若不手刃这乱臣贼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从泾阳,西至闵闽,一线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着自己的部队,一点一点让他们脱下军装混到山野百姓中间,疾行至乌桕陇集合。

不错,乌桕陇就是目标,北蜀军虎视眈眈在前,一旦莫舜华有异动靠近,泾阳内防空虚的秘密必定提前泄漏,那五万军士绝对撑不到莫舜华来救,所以他让莫舜华到了乌桕陇这个不痛不痒的地方。

先是虚张声势,拖出足够的时间让莫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进到指定的地点,再以炸堤彻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随而来,一点一点地走进他仓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盖世英雄,定然看不得这样为自己逃命而鱼肉百姓的行径,军旅出身的老王爷虽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里有种正气,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也许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便会回归到几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声吼的将军。

一招一式,全都计算到了。

乌桕陇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从华阳疾行到泾阳时,大腿内侧被磨破后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染红了马鞍,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卫兵喝道:“我说过什么?还不快走?!”

声音几乎被身后北蜀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掩过,年轻的卫兵露出坚毅的神色:“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个头,老子什么时候说自己想死了,选在乌桕陇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

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有点犹豫,这个人在军中实在被传说的太无所不能,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里一一实现,这一次,在千军万马中脱身,也真的能行么?

冉清桓扬起一抹有些邪气的笑容:“四下散开,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将军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你们身上有我的信物,这样也只是诈降而已,有功无罪——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们害死了!”

“将军……”

冉清桓收敛表情,厉声道:“还不快走?!胆敢临阵抗命者,军法从事!”

卫兵们这回不敢造次,行礼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扬鞭抽了战马一鞭,马儿吃痛,狂奔起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绝境,而从这里开始走的话,正好是悬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战马是来自洪州的良驹,他计算过速度,跳过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当初郑越匡他说想要洪州的战马,冉清桓半真半假顺水推舟地上了当,真的在鬼灵宫的协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马司,不单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马,还顺便帮几个贪官捞了一票大的,吕延年国库空虚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劳。

而想不到当时的无心之举,现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招。

极速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身后不时有弓箭射来,然而离得太远,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冉清桓握着马缰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信号弹,莫舜华的严谨他心里有数,算时间一定已经埋伏在了附近。

悬崖的边缘已在眼前,冉清桓眯起眼睛,伏在马背上,用牙齿拉开了信号弹,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准备最后的一跃……

然而。

然而,自古以来似乎有一个悖论,天才总是毁在低级错误上。

冉清桓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才蓦地发现,那中间的空隙竟比自己预期得大了好多,他当场傻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战马惯性地飞了出去,冉清桓心里一声惨叫,似乎想起了什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来着!

因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后向旁边的人确认一下路径,而因为别人太过于迷信传说中的军神,没有人想起质疑一下他的计划,而是都习惯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这就是个人崇拜的恶果啊。

感觉到身体的急剧下落,冉清桓甩手抛出一段绳索,他多年惯用刀丝,绳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刚好缠上了对面崖边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气,幸好长期以来给自己准备第二条退路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办出走错了岔路口这么乌龙的事,但是考虑到最近天气情况不怎么样,距离不大可能那么精准,他还是准备了一段绳索,以防万一遇到意外以应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条在条件允许下最细的绳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树叶还算茂密,身上战衣颜色又低调,应该不会很容易被发现,他打定主意,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怀里还有另一颗备用的信号弹,用牛皮纸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细一些是没坏处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没犯过什么错误了,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错误——

他忽然觉得拉在手里的绳子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绳子,竟、竟、竟然断了!从中间,正一点一点地分离着,而他身下是悬崖,会摔死人的那种!

冉清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他在泾阳的时候特意称了体重,连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会反而加重,而这跟绳子,从选材到粗细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绝对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

绳最后一丝连着的地方也断开了,冉清桓再次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蓦地,他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变态的学校要求所有专业都要修大学物理,连历史系都躲不过去,冉清桓虽然在凤瑾的要求下压制了自己对于理科的喜欢,但毕竟聪明,极轻松地便过了关。

然而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最后的成绩单上,“大学物理”一栏只得了A-,这就比较匪夷所思了,虽然没有正宗理科生习惯的那种严谨,可能会被扣掉一些过程分数,拿不到A+,但怎么也能混个A啊。

之后在找人对答案的时候,才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差了将近十倍。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数或者弄错了什么单位,反正不大重视,也没真往心里去,但是现在算是明白了。冉清桓有些诧异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居然还能这么清楚——古代的秤计量单位是“斤两”,而他算承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顿”单位……

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杀的重力加速度!

相差将近十倍,难怪绳子承受不住!

天,这是什么人品?!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你的试卷上只有几个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称单复数遗漏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说明学的还不错。比如冉清桓同学的期末考试,前面微来积去乱复杂的一团都搞定以后,最后一个细枝末节照样能让老师大笔一挥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将军为自己准备好的生路,因为一个细枝末节的错误,照样就直挺挺得摔倒万丈深渊下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被封印的法力有欲冲破封印而出的趋势,然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要命的一点,也就是说,就这么摔下去的话,的、的、确、确、是、会、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还有刀丝,这刀丝太过锋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缓冲一下,说不定还有生路!冉清桓弹指间将一盘刀丝甩了出去,挂在崖边两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冲力立刻将他一条手臂的关节错开了,他几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没关系,脱臼了一条胳膊,四肢还有三肢不是的。

几乎立刻,粗壮的大树便被刀丝割裂,冉清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刀丝的锋利。

三番两次的用这种方式缓冲,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条腿还完好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悬崖的底部。

他忧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总算不用摔成肉饼了,忧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冲,还有多大的概率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郑越,我真的尽力了,他想。

一身的伤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这个时候松口气,是因为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而且毕竟还是有一定几率能活着的。

像蝴蝶亭说的,他不愁,但不是因为他活得轻松,而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做最大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希望。

身体沉入激流中,周身冰冷一片,他保持着最后的神志屏息,就像是个破碎的布偶一样被急流卷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机。

然而这个时候,那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虚弱了很多,祈祷的人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终于破了!

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被惊得晕过去,那原本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方向疾速冲刷的激流中间有一个区域居然平静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有一个气泡,带着奇异的光芒,仔细看上去,中间竟有一个人。

就这样,水护着他一直到了平缓的地方后,才温柔地把那人卷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样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终于放任自己意识离开,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现在正在申请寝室开网,哇咔咔咔咔,幸福的明天就在眼前啦

五十七 风波

郑越一只手撑着头,闭目养神,指尖夹着根笔,笔尖悬着。

内侍匆匆进来,见主子似乎已经睡着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该进该退。

郑越却在他接近的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也没有睁眼,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什么事?”

“王爷,莫将军的加急战报。”

郑越眉间一跳:“呈上来!”为什么不是他亲自上的战报?出了什么事?

内侍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子急急忙忙地翻看战报,一开始紧皱的双眉逐渐放开,心里知道是好消息,谁知道忽然,郑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居然晃了一下,没有站稳。

内侍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爷,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偏偏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战报,像是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一条手臂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透过宽大的袖子仍然能看到他不停的颤抖,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能拿住那张薄薄的纸。

内侍察言观色,忽然心里一凉,那位爷出事了。

“相爷亲自诱敌深入,摔入悬崖,行踪不明……”

摔入悬崖,行踪不明……行踪不明……

一个响雷在脑子里炸开,郑越只觉五官六感都被这声惊雷震麻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太阳穴处的脉搏一声一声如击鼓。

冉清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

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郑越恍惚听到内侍的惊呼,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整个白缎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王爷!”

“住口!”郑越低低地喝道,他堵在胸口的血呕出来以后,神志反而清醒了很多,“不得声张。”

“是,王爷……”

“去给孤拿一身换洗衣服来,习武之人,难免一时走火入魔,有什么稀奇的?!”

内侍偶然对上了郑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居然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深邃得不知放了多少东西在里面,射向胆敢探究者不绝的寒意,有种波澜不惊的空洞,而嘴角却兀自挂着如平素一般笃定的笑意……

“再传孤令,让李野余彻来见我。”

而这个时候,远在锦阳的王宫,九太妃额角微微冒了一点汗,怀里抱着的小世子圣祁不停地哭闹,小家伙小脸皱成一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九太妃自己没有子嗣,对付孩子不是很在行,颇有些手忙脚乱,又舍不得交给宫女。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不安地朝着王妃寝宫里张望,都说是母子连心——王妃可不要有什么好歹……

忽然,寝宫大门打开,几个老太医神色沉痛地走出来,相互看了一眼,在她面前跪了一排。

九太妃的心刷的一下就凉了。

来不及让太医们平身,她难得慌乱地几步抢到内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几个宫女压抑的小声啜泣隐隐传来,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无力地悬在床边的手,曾经那水葱一般的柔荑隐约泛起黯淡的死气,骨瘦如柴——九太妃眼睛一酸,用力闭了闭眼,生生把泪水给压了回去。

榻上人呼吸极其微弱,红颜凋落、憔悴不堪,见了她仍然想要撑起身体,九太妃一面按住她,一面轻轻地把小圣祁放到戚雪韵枕边,小家伙神奇地不哭了,往戚雪韵怀里拱去。

“太医都跟我说了,没什么大事,这么年轻的人,伤风着凉也是难免,日后要好好保重,孩子还指望着你呢。”九太妃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其实一直不是特别欣赏这个花瓶王妃,可几年相处下来,竟不禁深深为这女子隐而不露的坚韧和善良动容,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还有这么一个女子固守着洁净的灵魂,默默地支撑着这些心事太复杂的人,苦痛自知。

“妾身,恐怕是不能再服侍王爷和太妃了,”戚雪韵淡淡地笑了,才一开口,两行泪水却顺着双颊淌下来,滴到失却了光泽的散乱的长发上,“妾身的身体自己知道,太妃以后还请珍重,多多帮衬王爷,还有孩子……”

“别胡说,才多大的人,整天净是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九太妃一只藏在宽袖里的手握紧了拳,有些长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戚雪韵摇摇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恐怕是熬不过去了……”极轻极幽的一声叹息,里面有说不出的疲惫,“父兄的罪过,妾身替他们担了,今生不吝,只求来世投生好在好人家,莫要顶着那劳什子的王侯将相的虚名……”

此时戚闊宇兵败乌桕陇的消息尚未传到锦阳,然而她似乎已经像是预见了结局一般,吐露了决绝的命运,夹杂在政治婚姻中的可悲女子,到死,仍然念着那深深负过她的亲人、爱人……

她笑着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就像是个笑话,如今总算到头了。”

九太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来,十多年前那人舍弃了她而选择了国家的时候她不曾哭过,那深宫中勾心斗角日日惊心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而今,只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声累极了的叹息,心头竟然涌上万般感伤,痛哭失声,将那清冷沉静的面具,剥落了干净。

“王妃,燕祁对不住你……”

戚雪韵伸出手,仿佛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手举到半空中,看到了那黯淡的肤色,便再也举不起来,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发着呆:“真难看。”

“谁说的?”九太妃孩子气地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就像她才是那个溺水而绝望的人,“谁说难看的,本宫帮你涂最好的粉,我们上妆,好好打扮,谁敢说我们燕祁的王妃难看?!我们燕祁的王妃是天下第一美人……本宫……”

“妾身都知道。”

戚雪韵忽然低低地说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却像是炸在九太妃耳畔的一声雷,后者呆呆地看着她,讷讷说道:“你……知道什么?”

戚雪韵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出了神一样地望望窗外:“是不是玉簪花开了?太妃,扶妾身看看吧。”

九太妃愣愣,叫人接过已经睡着的小世子,亲手搀起她,一边宫女忙替她披上衣服,九太妃审视着她的脸色说道:“出去就不必了,打开窗看看罢了,着了凉可不得了。”

戚雪韵笑笑,没有反驳。

玉簪大团大团地开在窗下,雪白一片,繁盛非常。

可是啊,玉簪花开了,天气也就凉下来了。

她说:“真美,可是往后就见不着了……王爷,怕也见不着了。”

“不许胡说!本宫已经叫人传出信去了,王爷知道你病着定会……”

戚雪韵眼睛不离那花,闻言轻轻摇摇头:“他心里又没有我,知道了也是装着不知道,行军途中,又不是军情紧急,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说没接到信推脱过去。”她为人谦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指红心,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听得九太妃心头一跳。

“你是他唯一的王妃,他心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太妃说不下去了,那人的心思她看得真真切切的,此时虽是善意的谎言也觉得说不出口。

“太妃不用安慰妾身了,妾身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罢了——再者相爷那样一个人,说句不守妇道的话,若是有机会相处久了,便连妾身自己恐怕都不免会动了心。”

“你知道?!”九太妃呆住了。

“妾身论见识,是浅了一些,”戚雪韵虽说在笑着,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心里抽痛不已,“可是还分得清真情和假意,他看别人的眼神何曾那么温柔过?这几年来,唯一见他笑意到了眼睛里,是相爷打从西戎归来的那一次,他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有那么神采飞扬的一面……”蓄在眼睛里的眼泪划落到她尖削的下巴上,“但凡那样的心思,能有一点用在我身上,就是死一千一万遍,下辈子再不得超生,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对不住你,王妃,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旁的所有人都是多余的,那么和谐,叫人好生羡慕……”戚雪韵竟似乎是痴了,泪落连珠,“这一辈子,能找到这般天造地设的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在想,必定是我前尘心意不诚,让老天这辈子乏做此不堪境地,必是如此的,否则我今生又做错了什么?”

她声音哽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色更加苍白,吓得九太妃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戚雪韵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却下得更快:“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恨,我……”

“雪韵!”

戚雪韵一震,许久才喃喃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九太妃咬咬牙:“你放心,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给你绑回来。”她把戚雪韵交到宫女手上:“来人,给本宫备好车马!”

戚雪韵凝泪看着她的背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九太妃呢,算了……:“太妃留步,有一句话替妾身告诉王爷。”

“什么?”

“相爷他,会平安的。”

九太妃愕然,戚雪韵却不想再说了,摇摇手,命人将自己扶到内室——郑越郑越,你既无心我便休,只是看在我为了那个人舍命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

情深,不寿。

而此时,在那片不知名的森林里,一个身影足下无声地靠近那失去知觉的人。

这是一匹罕见的巨大的银狼,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因而嘴角微微上挑,就像是笑着一样,狼近距离地打量着冉清桓,许久,忽然口吐人言:“总算是找到你了。”

它小心地叼起冉清桓的衣领,似乎轻易便把人甩到自己背上:“绝世名将,冉清桓……”

================================更新==========================================

阿慧小心翼翼地给躺在床上的人擦着汗,这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得非常好看,甚至有一些文弱,但是牛大夫说他是被“忘川”冲过来的。

忘川的水势湍急无比,牛大夫说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被忘川一路冲过来还有气的,最奇的是,这人竟是被笑面狼王拖进来的,银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村子里最强壮的武士也奈何它不得,偏偏这条巨狼安静得就像是一条大狗,若不是一双幽绿的眸子里时常闪过森冷的光,几乎便让人忘了它的危险。

这人来的时候,周身的衣服全被水冲得破破烂烂,很难看出是什么身份,牛大夫只是翻开他的手掌,便沉默了。

阿慧后来听说,是因为这人手上有一些细微的茧子,有些明显是握刀留下的,有些甚为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牛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这个人真是坚强啊,全身的骨头断的断,脱开的脱开,牛大夫整整忙了一天才把该接的都接上。老大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怕还是个习武的人物,老夫就怕他这么一来,将来腿脚落下什么不灵便,狠心下的全都是猛药,发作起来那个疼法……”

就比如现在,阿慧知道他肯定是疼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虽然人还没有意识,但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阿慧有些心疼,便用湿手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

这年轻人似乎喜凉,她发现冰凉的手巾放上去的时候,他紧皱的眉头总会放松一些。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子。”牛大夫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吓得阿慧手一哆嗦。

阿慧用手拍着胸口:“哎呦,阿公,你可吓死我了!”

“你吓什么?”牛大夫瞥了她一眼,“看上人家俊哥儿了不成?”

“你乱讲!”阿慧红了脸,把手巾摔到牛大夫身上,“我告诉婶子去,看她不骂你!”

牛大夫嘴角往下弯了弯:“阿公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指搭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捻着山羊胡子诊了诊,摇头叹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

“他可快好了?”阿慧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这都躺了小一个月了,也不睁眼……”

“憨丫头,哪那么就容易好了?”牛大夫弹了她一下,“我活了六十年……”

“你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有人被忘川冲过来还有气的。”阿慧不耐烦地接口道,“阿公,你都说过一百遍了!”

牛大夫瞪眼:“死丫头!”他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如今这人昏迷不醒,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优雅的贵气,门口还有一只笑面狼守着……小村子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先全歼洪州精锐,再锉北蜀大军,潇湘自尽在华阳城上,戚经纬身死战场,戚闊宇勉强逃回,悲愤交加,竟就一病不起。

此后,锦阳王郑越出离冷静地接过了大陆的版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或者说是太出色了,简直是严丝合缝地进行着。

没有一丝笑容,没有半点喘息时间,每日只有累极了才坐下调息片刻,就像一只忙碌的陀螺,恨不能三头六臂,恨不能忘却所有,恨不能忽视事实。

他就像是在逃避。

这期间,樱飔带着一身伤回来,郑越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她下去养伤,没有责备,没有问询,那样子,就像是唯恐多看她一眼——直到九太妃銮驾亲临,传信的是郑越的亲卫米四儿,看见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有了片刻的波动。

“请九太妃……”郑越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一阵吵嚷,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直接闯了进来,亲兵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郑越微微皱皱眉,站起身来:“太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锦阳出了什么事?”

好一个不徐不急!周可晴压住火气,表情不善地看着郑越:“王爷,你但凡要是还有一点良心,还念及半分夫妻的情分,就和本宫回锦阳去见她一面!”

“谁?”郑越讶然挑眉,“王妃?她怎么了——来人,给太妃看茶……”

“王、爷!”周可晴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有一点脏了的绣鞋,缓和了语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王妃的生死么?”

郑越的表情没有一丝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太妃这是说的哪里话?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四儿,怎么还愣着,还不替太妃张罗着……”

“够了!”周可晴断喝一声,她高贵典雅,而今几次三番打断郑越的话,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她抬起头看着米四儿:“你下去,叫外面的人都回避,本宫有话跟王爷说。”

米四儿迟疑地看看郑越,见主子也点了头,这才施礼下去。

方圆数十米之内转眼只剩下九太妃周可晴和郑越两个人。

“太妃的话可以说了么?”郑越揉揉眉心,他最近的耐心特别的差劲,几乎有点撑不下去了……十天了,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周可晴一字一顿地说,“郑越,但是你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又喜不喜欢男人?我久已开始察颜观色,清桓他对你根本只有亲人兄弟之情,你又何苦疯魔至此?!你至这家国于何地?至天下于何地?至你那结发的妻子何地?一日夫妻尚且有白日恩,你们燕祁男人就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么?!”

郑越收敛了虚伪的笑容,危险地盯住她:“太妃,你管的事情可太多了。”

“清桓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周可晴却惨淡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他从不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偶尔只言片语也是马上就刹住,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愿提起的必然是有伤心缘由,这人有什么都藏着掖着,独自一人惯了的,才会对你的亲近有种特别的依赖,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你要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郑越的眼神越来越暗。

“越儿,”周可晴叹了口气,“为着这样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你值得么?”

“我不想说他的事情。”郑越甩手背过身去,心乱如麻——我用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回来,他从不曾失约于人——你又为何非要让我不能自欺欺人!

“好,我们不说他。”周可晴顿了顿,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哀痛,“算我求你了,越儿,雪韵好歹服侍了你这几年,如今还有了圣祁,你就算完全不念夫妻之情,至少也看在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的圣祁份上……”

“我什么都能放弃,”郑越夸大的袍袖微微有些颤抖,一直以来挺直得像杆枪一样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让人听出当中蕴含的某种惊心的复杂情绪,“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你说戚雪韵性命垂危,让我回锦阳——”

他转过身来,低沉地说:“我现在宁愿他们全都死光!”

没有理会到这一向自持得恐怖的人突然癫狂不可理喻的反应,周可晴仿佛被一棒子砸到:“你说什么……清桓怎么了?”

郑越冷冷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温润仁爱的王爷千岁:“孤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只是收到战报,说他在乌桕陇坠崖,目前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孤已经派了人在崖底查访,暂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这样的话,也说明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郑越木然说道,那好听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这时候一阵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周可晴一个机灵,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戚雪韵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相爷会平安”,她知道了什么?

周可晴抬起头:“事不宜迟,立刻跟我回锦阳!”

冉清桓是被生生疼醒的,身体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承受不起最轻的动作,过了几秒,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乌桕陇做出的一系列矬事以及最后的人品爆发,不由苦笑。

看样子是被什么人救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老天保佑。

忽然,耳边传来小小一声惊呼,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喊道:“阿公!阿公快来,他醒了!”

这分贝……冉清桓暗中瘪瘪嘴,对于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来说可真是有点高,怪不得医院老显得那么肃穆不尽人情。

谁知道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哭笑不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子秉承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德光荣传统,对他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番足以造成再一次跌打损伤的检查,然后还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恢复得不错么,果然是年轻人啊。”

冉清桓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岌岌可危地震了震,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他过分活跃的思想只能化成怨毒的眼神,向老头子飞去。

谁知道这兽医老头子居然鄙视地说道:“得了得了,忘川水都冲不死你,别在这装娇弱,啧啧,属蚯蚓的不成,这么看来,说不定切成几节也能活过来。”

你爷爷的!

冉清桓从一开始就跟这“救命恩人”不对付。

然后是灌水,灌药,兵荒马乱地被那大大咧咧的女孩折腾了一番——好吧,就算是照顾,如果那水不是接近开水的高温,也如果那药没有能苦死黄牛的味道的话。

冉清桓怀疑是这贼老天怕他死得不够快。

就在他经受女孩非人的折——“照顾”以及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就快要再一次睡过去时,忽然有种压迫感的接近让他立刻惊醒,睁眼所见竟然是一头巨大的银狼,静静地站在女孩身边,一双幽绿的眼睛打量着他。

女孩明显有些忌惮,尽量理巨狼远了些,笑容有点僵硬:“这是笑面狼大哥,可通灵性了,它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公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狼背着人进村的呢。”

冉清桓没有理她,一人一狼诡异地对视,阿慧心惊胆战地发现,这清秀无害的年轻人忽然一扫略带揶揄懒散的神色,眼神竟与那巨狼有些相似。

阿慧噤了声:“那什么,我看看阿公的药捣好了没有……”

这史上最失败的护士,像是后边有什么在追一样地逃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狼,冉清桓忽然开口,嗓子虽然被开水“润”了一下,但总算勉强能发声了:“你既然已经入土,又何必执迷留恋人间,阴魂不散,反害它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新学期的recruitment结束了,我终于又活过来啦~~~~

一个月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五十八 三生有幸

巨狼不动,依然是无声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点危险。

冉清桓轻轻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学艺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占着活物身体的死灵,阁下高姓大名?”

沉默了好一会,巨狼终于缓缓地开口道:“无怪活得这般风生水起,果然是有一双好厉的眼睛。”

“我眼神其实不怎么样,”冉清桓难得地沉声说,“不过就算银狼的毛稍微长了些,我总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对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说话?”

“这是事实。”冉清桓审视着它,“至于阁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执屠刀业的将军居然还这般悲天悯人。”巨狼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男声,有种显而易见的嘲讽在里面,“吾名陆笑音,承将军大恩,曾受过你三滴血,因而与你有三十年的主仆缘,将军不必过意不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仆缘有什么关系他就不清楚了,皱皱眉,他迷茫地看着这个明显不鸟他这个所谓主人的便宜仆从。

果然,陆笑音嗤笑一声:“久闻将军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学无术,连这种人尽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为将军还是多多修身养性,莫要继续留在人家祸害苍生比较好。”

陆笑音陆笑音……冉清桓决定忽略它(他?)夹枪带棒的口气,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陆笑音?!

前朝名臣陆笑音?!

那个传说中挽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几乎将大律的衰亡推迟了近五十年的男人?

他微微有点心虚,怪不得不待见自己……干咳一声:“前、前辈,晚辈不知道……”

“前辈?”陆笑音冷哼一声,“当不起,若将军没别的吩咐,容吾告退。”

一头狼诡异地、拒人千里之外地颔首退下,冉清桓揉揉额角,发现人品问题是他面临的最严峻挑战。

冉清桓躺在不那么舒服的床上,费力地抬起他几近废掉的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的一刻,不错,在那封印解开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忆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属于谁的。

锦阳王妃,戚雪韵,那个风华绝代,从不高声说话的女子……或者说,间接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子。

当年,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地撺掇着郑越和北蜀联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让郑越居然鬼迷了心窍一样地喜欢上同为男人的自己,如果不是……她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虔诚地祷告着,究竟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呢?

她说愿吾王、国相、诸将平安,冉清桓此次亲自挂帅出征,无论敌我都称呼他一声将军,为什么她会把他从“诸将”里单单提出来?

还是说,这个看似寡淡的王妃,早就已经在自己还都无知无觉得时候就洞悉了一切?

孽缘啊,孽债!

当郑越和周可晴一路狂奔地重回锦阳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的黑纱与一地的阴郁。

斯人已逝。

任你是追思,是疑问,以什么样的缘由想要再见她一面,都不得不面对这阴阳两隔。

无情也好,多情也罢,这一生情仇都烟消云散,从此,人世繁芜,再不相扰。

郑越面色平和地以国母之礼下葬了戚雪韵,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僭越,亦未有不当,周可晴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就看不透这一直被她当成孩子的人了。

国丧没有打击到燕祁铁军日行千里的速度,就在寒冬降临的时候,泠州王交付了自己守不住了的江山和国土,婉言回绝了郑越封侯的厚待,自贬为布衣,决然而去,将统治的权柄留给最合适的人。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除了边塞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的蛮荒之地和海外诸省,整个江山都已经收入燕祁的版图。

上华的皇族识时务地让了位,天下再一次展开一统的盛世。

国号更为景,年号广泽。

而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圣朝初定,压在郑越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年轻的帝王越来越繁忙,饶是他一身的武功,也不免慢慢憔悴下来。

而与此同时的,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温和而平稳,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而心中唯一的惦念几乎越来越渺茫。只有米四儿知道,主子几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片刻都不让自己闲着——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就死心了。

冉清桓是在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能勉强下床走路的,天命师有着特殊的体制,与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和亲和力,牛大夫看到他从雪地里走了一圈之后不但没有着凉,反而精神了一点之后,也就不再禁他的足。

可是冬天毕竟是不好过的,冉清桓虽然是天性喜凉,可老牛这个兽医下的猛料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每天晚上的时候即使恨不得钻进炉火里,身上仍然是疼得厉害,每一块骨头都随着他的动作嘎啦作响,好像那些惨遭蹂躏的零件马上就要一个个从身体里掉出来。

兽医气哼哼地说:“你小子浑身的骨头都摔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一下,寒气早就入髓了!还敢嫌东嫌西?!要是没有我老头子那么一剂药,你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疼得呲牙咧嘴的冉清桓冲着他的后背无比不优雅地比了个中指。

在他终于丢开第三条腿的时候,冉清桓点了怀里一直留着的信号弹,这个时候小半年已经过去了,小村子闭塞如世外桃源,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若不是季节温度一点一点变动,他差点算不出现在是什么日子。

一道红光钻入天际,冉清桓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仰视夜空。

不招人待见的老兽医干咳一声站在他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要走了?”

“还得些日子,”冉清桓说,“他们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兽医摸出烟斗点上,吧嗒着抽了一口,斜着眼睛瞥了冉清桓一眼,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我不认得路。”后者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一星半点的羞耻之心。

老头子撇撇嘴,难得没有挖苦他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两个为老不尊为小不敬的已经把互损当成相处模式了:“出去吧出去吧,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装不下你们这些人哪。”

“老狐狸精。”冉清桓轻轻地说,“就会找好地方窝着。”

普通的一个乡村赤脚大夫又是用什么才能打通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七经八脉?这老人的眼神有时候深邃的就像是这片清朗的夜空:“我是老的不想动喽,你们还有放不下的事呢,这怎么相提并论?”老头笑得很欠扁,“等你也老成我这样子,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还得债也都还完了的时候,也不妨回来,接我老头子的班,当个赤脚医生……”

冉清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对草菅人命没兴趣。”

“臭小子。”老头子拿烟斗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敲了一下,骂道,“白眼狼。”

冉清桓缩了下脖子,随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笑音阴阳怪气地从旁边慢悠悠地走过去,老头子不小心让烟给呛着了。

是该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如今手脚都还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对,面对那被他大水冲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搅和得哀鸿遍野的天下……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原来凤瑾早就把他和这个世界锁在了一起,什么十年之内结束了战争统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么一朝恢复了法力就能三界无所羁绊?

事实是,早就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代了。

前几年为了报恩,为了誓言,而今后,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忧虑地看着一脸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时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困住他的枷锁。

那么爱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总有那么多要背负的东西。

最先收到他信号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当年在锦阳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开光放晴的感觉。

那个人还活着!

樱飔终于能从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燕祁大营的主心骨又回来了,更不用说此时在上华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折子到京,而自己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开始往信号弹方向地毯一样地搜寻。

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热泪盈眶”,众将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稳重的将军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跳着脚骂人的时候,那个失踪都不会捡个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烦人物终于有了影子。

众人也因此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做火烧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军一样地狂奔出去以后,又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驾到了——郑越几乎是红着眼睛闯进来的,从上华到这边……大概只有当初冉清桓单枪匹马地赶到泾阳的“神迹”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继位的九五至尊形象尽毁,什么情况还都没听完,就抓起李野亲兵的脖子领子扔到马上,循迹而去。

===========================更新===============================================

李野赶到的时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边“钓鱼”,冰冻的小河上打了个不怎么规则的洞,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窝着一头巨狼,几个半大孩子帮这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的人盯着鱼漂。

一排笔挺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孩子们吓得蹦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杀气腾腾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凑在唇边,眼睛没有睁开,却愉快地弯起嘴角:“别一惊一乍,惊了我的鱼。”

“属下来迟。”

李野按捺着额角上爆出的青筋,脸色却有像锅底进化的趋势。冉清桓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差不多晌午了,你们几个小的也回家吃饭去吧,等我万一有一天钓上鱼来再烤给你们吃。”打发了几个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将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不大结实的份上,你就别难为我了,什么时候燕祁大营有这么大的规矩了?起来吧,等着我搀你?”

李野这时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时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体,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朗,带着一点无辜又促狭的笑意:“相爷,你……”

“还剩口气。”冉清桓不爽他一脸惊骇,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来的李野的肩头,“怎么这么慢……咦?换行头了?”

“相爷,”李野鼻子有点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

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这么有效率,值得喝一壶,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旧茅屋,李野简单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手捧着一杯热水,有些出神:“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这么,呃,千载难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个他度过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静的、家常的、偶尔有些小麻烦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一直都在奔波,现在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居然还是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外来务工人员的尴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这么,结束了?

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平静。

“所以……”冉清桓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不大结实的门扉被人一脚踢开,门轴显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惨烈地牺牲在来人的佛山无影脚下,整扇门在地上弹了两下,尘土飞扬。

屋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那个传说中应该在上华坐龙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几乎都忘了跪下行礼,许久,冉清桓才小声地哀号了一声:“要赔的……”

李野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点不适应这个阵势。

郑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会儿,拳头收在袖子里,他竭力抑制着什么,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

“闭、嘴。”郑越声音很低沉,语气也不是特别的强烈,把祈使句说得像个没什么力气的陈述句,“你先别说话,也别动,我怕我抑制不住揍你。”

原来火山爆发之前果然是平静的,冉清桓忍不住缩缩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野觉得腿都有点跪麻了,才听到一声赦免,郑越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帮人立刻撤退了干净,冉清桓从来不知道他们以前这么没义气,愤愤地收下一堆诸如“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魔王两个人在这个不算逼仄的空间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没种地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后惨白的墙壁让他再一次想叹息自己曾经的不务正业,连最普通的穿墙术都没有学会……

郑越一步一步走过来,冉清桓把两只手架在头前,一脸将赴刑场的表情:“老大,我知错了,你、你出出气就行了,别闹出人命……”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然后,被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迟疑了一下,郑越身上带着冬天特有的凉意,刚刚从外面走进来,冻得他一机灵,只有贴着他脖子的鼻息依旧是温暖的热度,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忽然,冉清桓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直滑进领子里。他一颤,感觉那液体浓得像硫酸一样,烧得他疼痛无比。

郑越……哭了?

他缓缓地放松了下来,试探一般地环住郑越的背,一切归于无声——这个男人的眼泪是不能给人看见的,只有这样,深深地藏在黑暗的地方,悲伤亦或狂喜,都是关在心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向他传达。

当你回首一生的时候,终归发现,无论名利、钱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就像是某个RPG的养成游戏,供人娱乐而忙碌地走过数十载光阴。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寻寻觅觅着这样一个会因自己而牵动心神的怀抱么,唯有看不见的牵挂,才是连接无情轮回、前生彼岸唯一的线索,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世又一世,于茫茫人海间。

这年轻的时候没人相信的宿命呵。

冉清桓忽然有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感觉,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就是这个了,他想,再不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承诺,再不是遥遥旁观的一个过客,再不是天上地下绝然一身的浪客。

那种感觉,就像以往的种种都是一场漫长的流浪。

这一世,这一刻,就像是盲龟遇到浮孔,三生有幸。

——第一部分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第一部分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完了,好吧,以后的工作就是抓紧时间把以前的补齐了~~~~

第 60 章 番外

冉清桓的心情极度的恶劣,他苦大仇深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从一早开始就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抬了抬手臂,骨头抗议似的发出磨损的轴承的声音,他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子穿上那身繁复的礼服,这天是小太子抓周的日子,老天保佑,他在全身骨折并且摔进冰水里洗了个澡以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并且赶上他那个预订好了的学生的抓周仪式。

郑圣祁……

镜子里的人忽然叹了口气,由于换衣服的时候不想给人参观,空荡荡的屋子里连个伺候一旁的婢女都没有,明显大病未愈的一张脸,独自站在那里的时候有种形销骨立的寂寞——尤其这礼服还是纯黑的。

他轻轻地卷起袖子,那件御赐的衣服里面浮现了隐隐的暗纹,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花纹是在遇到肖兆的那个晚上——凤瑾的宿敌,那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夕颠覆。

天命师穿起黑袍的时候,衣服里面会自然衍生出暗色的花纹,翻过来穿,就是那些暗夜里的传奇们,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究竟什么是天命师?能够沟通幽冥号令万物的天地之灵,还是……一群独行独醒于未央长夜里可怜人?

他淡淡地笑笑,蓦然发现自己脸上早就有了太多不熟悉的东西,就连那招牌一样的满不在乎的笑容都泛出内敛的味道。

冉清桓拉开门:“备车吧,谢谢。”

唯有最后那句谢谢,大概是身在这里仍然保持的,千年以后的习惯。

郑越漠然看看宫女怀里的小太子,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宣布抓周开始,没有一点要接过来抱抱的意思,圣祁和他不亲,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无需理智和阅历,最纯真的眼睛反而总是能照出真实的东西,他们的直觉更接近小兽,这种直觉会随着长大而渐渐淡去。

小太子长得不是很像他被传说的英明神武的父亲,反而更像他的母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来转去,煞是惹人疼爱。

冉清桓第一眼看见这小家伙的时候就愣了一下,这个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始终是他一生的账。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余彻略皱着眉看着他:“前一阵子皇上明令禁止闲杂人等去吵你,可怎么样了,伤好些了么?”

“我不都站在这了吗?”冉清桓弯起眼睛笑笑,“阎王爷那里不肯收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说怎么办?”

余彻失笑:“你可真是……别说,小太子这身板可真不错,说不定将来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说话间圣祁已经欢蹦乱跳地扑腾到一堆东西里面去了,小家伙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扯成两半,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扔了出去。

“射程够远的。”冉清桓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看被撕成狗啃状的书,“啧啧,古籍呀。”语气里带着点不明原因的幸灾乐祸,果不其然,听见一帮老学究们抽气的声音。

“就太子的年纪来看,力气也实在不小。”余彻的眼角跳了一跳。

接着圣祁又抓起一根笔,疑惑地看了看,然后英勇地把狼毫笔尖塞到了嘴里,咬了两下,大概是觉得不好吃,便无情地吐了出来,摔到一边,笔尖上一滴口水淌下来滴到地上。方若蓠低下头,双肩乱颤。

“我也觉得那玩意不是很好吃。”冉清桓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小孩子正在长牙的时候,据说比较爱往嘴里塞东西。”余彻不遗余力地为未来的小主子辩护。

“……”郑越耳力实在太好,无语地往这边瞟了一眼,冷冰冰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然后圣祁开始撒欢一样地践踏那些狗屁……不,是圣贤文章。

兰子羽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了,文臣们的头越来越低,简直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啊。

“我听说,”冉清桓也不知道是在替在不知不觉已经颜面尽失的小东宫辩解还是出于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打是亲骂是爱,喜欢不够拿脚踹,这是不是说明将来太子殿下有一代文豪的风采?”

旁边立刻“嗤”的好几声,郑越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的文人们忙连声附和,冉清桓促狭地咧咧嘴。

“砰”一下,立刻把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到不下心被抢了戏的主角身上。只见小圣祁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威风地举起尚方宝剑……咳,未果,毕竟对孩子来说还沉了些,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欢快地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把这要命的东西推出去,不偏不正地砸到了正在诚惶诚恐地预测他未来的白胡子老儒生脚边,老人家吓了个机灵,当时就跪在了地上。

冉清桓揉揉眉心,若有若无地叹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事实证明,这句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的话是当天唯一一句一针见血点明了郑圣祁本质的话。

继上方宝剑之后又一个要遭殃的是玉玺,眼看着小破坏狂屁颠屁颠地冲向这个新鲜目标,郑越也皱起了眉,毕竟是代表国家最高权力的东西,无论如何太子在这上面也不能失了仪。

不过还好,方方正正的玉玺的沉重和不便于拿放等优点拯救了它粉身碎骨的命运,小东西试着把它抓在手里未果以后就失去了兴趣,忙着祸害下一个目标去了。

小半个时辰不到,在场已经几乎没有什么独善其身的了,除了掉地上的、撕裂了的,就是沾了口水等不明液体的,一半的人石化了,只有经过了战场洗练神经无比粗大的将军们还镇定地站在一边,表情严肃(?)地看着小太子耍猴……咳,抓周仪式。

方若蓠忍不住,悄悄地且大逆不道地想着,这孩子是皇上亲生的么?

眼看着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圣祁无聊地坐了下来,无聊地东张西望,忽然,他眼睛一亮,连跑带爬地向着一个方向飙过去——冉清桓愕然地看着这个长了腿的小肉球摇摇晃晃地向自己奔过来,嘴角还带着刚才不知道啃什么东西流出来的口水,张开小手做出要他抱的姿势。

冉清桓眨眨眼睛,小肉球发话了:“抱……抱,抱抱……”

郑越饶有兴趣地看他热闹,一点为人父母的自觉都没有。

冉清桓迟疑地弯下腰去,万分小心地抱起十分有创意的小鬼,就像是捧着个定时炸弹。小鬼一点都不认生,伸出香肠一样看不见骨头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响亮地、惊天地泣鬼神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口,蹭上了不少亮晶晶的口水,含糊不清地说:“美人……抱抱……”

剩下的一半人也石化了。

冉清桓差点把怀里的麻烦扔出去。

郑越脸绿了。

方若蓠放心地鉴定:“这百分之百是皇上亲生的没错了。”

小太子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番外,娱乐大家一下^^

番外二 肖兆

恍惚间是那岁月深处一成不变的四季,年复年年,冬夜的雪带着前生般寂灭而荒凉的气息,飘然零落在这荒芜的山头上,我睁开眼睛,像是刹那间越过了百世百劫。

多久以前的那个清冷难耐的日子里,又是谁在耳边的一声轻笑?

你可曾知道,相思一夜情多少,天涯海角呵,也未是长。

我漫无目的地独自寻觅,终于找到你安息的地方,站在那伶仃的墓碑前,看着上面深深的刻痕,曰,婵娟之外,刻字的人如同要将这三尺荒冢下的人刻在心上一般,一笔一划都铭如要滴出血来。

江山如是,而你已消散在六合之外,可是我呢……

阿瑾,我呢?

世人皆羡你我这般,身体定格在长成的瞬间,从此与天地同寿,人间天上,任意去留,可笑没人知道这皮囊下还有多少生趣,不如那些个修仙练道心志坚定之人,亦不若山间精魄取日月光辉百年如一日,这看似天生便可号令自然的天命之人,仿似天地之灵,可是谁又知道这光鲜下肮脏的秘密呢?

嘿,阿瑾阿瑾,当初你一头扎进书山学海,痴迷埋首故纸堆,上下五千年,满纸荒唐言全都读了个遍,怎么聪明如你,就不想想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将至何方而去呢?

所谓的天命人,天生就为乱世所生,你竟不肯信我。

你宁愿信那骨头都已成了渣滓的圣人言,宁愿相信那居心叵测意欲害你的狐狸精,也不肯信我一句……相依为命千年之久,那个从肉团似的牵着我的衣角、糯糯地叫着师兄的孩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华绝代的样子,长成占了我心头全部的风景的那个人,到头来却不肯信我。

你要救万民于水火,你要兼济天下,你要以苍生为己任,你一颗心装着绵延千万里的江河湖海、山峦起伏,我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但是我的心里,有你,只是那一个影子,遍满的放不下任何其它,所以我只要留在你身边,忧你心忧,复又,欢你欢颜。

我本想就这样,哪怕只是你的背影给我注视,也能让我心如止水地度过这漫漫无涯之生,可是早该知道,这天地又怎会让人顺了意呢?

那日误入你结界的白狐,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泛着水汽望着你,你俯身,嘴边犹然挂着温柔笑意。

呵,阿瑾啊,你自来不愿相信什么命数卜卦,什么世事练达,怎么教也是一耳入一耳出,纵然绝顶的聪明,又怎么能看透——前世今生,天理人心?

那一日,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知我刹那间心头竟涌上杀意,待回过身来,手足冰冷入骨,似堕冰窟?

原来是,早就入了魔障。

狐类天生媚骨,九窍玲珑的心思,又怎么是不谙世事多年的你所及得上的?你当那之后频频的受伤当真是意外么?而你那大减的修行又当真是受伤么?

我的瑾,从里到外都是一般纯洁美好,哪里知道这般险恶的世道啊。

那白狐,本是才能幻化的小妖,跟着你不多的日子,修为却是一日千里,甚至能不知不觉中避过天劫,媚眼如丝,连狐身上特有的味道都淡的连我也闻不到,举手投足间已是颠倒众生,你真当它是夜夜枯坐对月练就么?

我几次劝你远离它,你却为此与我吵闹,赌气起来连日不见我。

就是那个时候吧,心肠寸断,方寸早已大乱才会一时不察,教那阴幽鬼王偷袭了去。原来天生通灵,千年修行,抵不上心上半点裂痕,其实如今想起来,与其说是被天地戾气所化的鬼王夺了心智,却不如说是我自己心魔所致。

阴幽鬼王天生嗜杀成形,无血不欢,一朝夺得我身体,如鱼入水一样。

你那日气消回来愣在我面前的样子,透过瞳仁,就像是砸在心上的一声惊雷,我拼了全身法力不要,顷刻间将阴幽鬼王逐出灵台,归于尘土,可是你却再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阿瑾,你原来是想要我死的么……你,原来是不要师兄了么……

一剑入我胸口,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一寸相思一寸灰,到底情深不寿。

恍然间见了那张杏眼桃腮的脸上放了心一般的得意笑容,我出手,断你的剑,旋身而起,雷霆一击,小小狐妖纵然吸得不少你精气,到底经不起我一掌。

你嘶声沥血,周遭桃花乱落如红雨,你我两样心思,原是一般断肠。

罢罢,这无情世间,留它何用?

不知是阴幽鬼王留下的戾气乱了我,还是我已经走火入魔。

庄生梦蝶,焉知不是蝶梦庄周?我执念不断,自贬入魔,这样日后你便无情,眼里心里,总归还是得为你的天下苍生惦记着我。

可是我不曾想到,你竟舍我而去,跨越时间空间,不知所踪。

我对你千年如一日,你不愿信我,那白狐分明居心不良,你便能为它伤心绝情、远遁天涯么?

我用了近二十年的光景啊,近二十年,只为再见你一面,哪怕死在你的手下,终于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搜索到你的踪迹你的气息。

见了十九年前险些断绝生机的孩子,你用白狐的三滴心血救了他回来,清秀精致的脸上因了这而带了说不出的缱绻,一如你年少时骄狂不羁的个性,却也在目光流转间多了洞悉一切的精明睿智。

你注视着他的目光,又是透过他看见了谁?

这么多年,你心里眼里,又可曾有过我?

可曾有过我?

我开口,然而什么也说不出。

二十年行走人间,看透风景,我那单纯善良的瑾竟然也学会了机关算尽,心知不是我的对手,竟然动用上古禁术,以性命为媒,将我封印于竹贤山下。

可是,你若说一句让我去死,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怎么忍心伤你半分?

我听到那孩子含糊不清地将长歌当哭,他以天命之灵,兼三滴狐血,早看透了你刻意隐晦的安排,却难得不似那白狐卑劣狡猾,倒像是当年的你,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又是个肯将性命换离殇的痴人。

阿瑾,我念及你的一生,很多久远的事情都已模糊,印象深刻的,你却只做过两件大事,每一次都有人伤心欲绝……

年年看塞燕,一十四番回,如何,不见人归?

阿瑾……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