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今天想回家
所属系列:Mnbvcxz
《侍卫今天想回家》作者:mnbvcxz
文案:
坏心眼大侠攻x小呆呆侍卫受
排雷:生子
卓凌小呆呆被皇后喂了一顿“年轻就要诗和远方”的鸡汤之后,一本正经地辞职了。
他要去远方,他要去闯荡江湖。
江湖路险,人心险恶,卓凌闯荡了没多久,就被稀里糊涂当替罪羊诬陷抓起来了。
武林盟把他吊在柱子上,逼问他那个作恶多端的魔教教主去哪儿了。
这时候,一个风度翩翩的大侠替卓凌证明清白。
卓凌很感激。
皇后娘娘说过了,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卓凌一本正经地看着大侠:“我要报答你。”
大侠乐了:“不用不用,小朋友乖乖回家吧。”
卓凌是个固执的小呆子,不但不肯回家,还天天跟在大侠身后三丈远的地方,警惕地护卫着大侠。
大侠眼珠一转,来了兴致。
他发现这个呆呆的小家伙,模样十分俊俏,还是个长腿细腰。
于是第二天晚上,大侠在荒山野岭的一间破庙里中了缱绻缠绵蛊,不解毒就会死的那种。
大侠一脸悲壮:“小友,不要过来。”
卓凌跪在大侠身边,红着脸认真地说:“我……我是来报恩的……”
大侠搂着卓凌纤细的腰肢,在白白嫩嫩的耳朵边低喃:“报恩?嗯?那你是什么小妖精啊……”
卓凌迷迷糊糊地嘟囔:“不是小妖精……是……是人……热乎的……”
大侠说:“那我可要趁热吃了。”
于是卓凌小呆呆就被大侠吃掉了。
一夜之后,大侠不见了。
卓凌揉着酸痛的屁股,怅然若失地抓紧身上的衣物,那是大侠留下的。
卓凌糊里糊涂地继续闯荡江湖。
只是偶尔他还会想起那个风度翩翩的温柔大侠,还有大侠那根手腕粗的可怕大鸟。
卓凌坐在屋顶上看夕阳,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道大侠身上的毒解了没有。
他从黄昏坐到深夜,忽然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紧紧抱住他,蛮横地把他拽进了房间里。
卓凌武功很好,但他没有挣扎。
因为他闻出来了,那是大侠的味道。
大侠抱着他钻进一间空房子里,炽热的喘息中带着血腥味,低沉说:“脱衣服。”
卓凌呆呆地问:“你……你又中毒啦?”
大侠低低笑了:“小傻子,听话。”
卓凌乖巧地脱光了衣服,被大侠压在身下,糊里糊涂被日得哼唧起来。
门窗外有凌乱的脚步匆匆而过,有人探头看向屋里。
卓凌下意识地伸手拿剑,却被大侠猛地一顶,顿时只剩乖乖挨日叫床的份儿。
门窗外的人脚步渐远,卓凌呼哧呼哧喘着:“前辈……嗯……怎么了……”
大侠日够了射满了,拔出鸡儿亲了亲卓凌的小奶子:“没事,睡吧。”
卓凌抓住他的袖子,皱眉:“有人追杀你吗?”
大侠说:“对。”
卓凌说:“我可以保护你。”
大侠怔了怔,在昏暗的月光中似笑非笑地说:“小傻子,你真可爱。”
卓凌知道自己人情世故上总是反应有些慢,可这声小傻子他听着不但不生气,反而心里升起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大侠看着他的小脸,感觉自己好像日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猫咪,胡说八道地低喃:“等我处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要带你回家养起来。”
第二天,大侠又不见了,留下了一枚红玉缠在卓凌的脚踝上。
卓凌爬起来,扶着酸痛的屁股继续闯江湖。
屁股的不适都是小事。
一个晚上,卓凌坐在屋顶上给自己把脉。
他惊恐地发现,他肚子里揣上崽崽了。
卓凌自己没有怀过崽崽,但是他曾经看着皇后娘娘从怀到生全过程。
想到孕期艰难,卓凌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怀着宝宝,还能闯荡江湖吗?
卓凌小呆呆在屋顶上吹了一晚上的风,打了个大大喷嚏。
怀孕真是好麻烦,以前他夜夜站在宫墙上,也没打喷嚏。
卓凌摸着肚子,走上了回京城的路。
有了宝宝,就不能继续闯荡江湖了。
卓凌走在路上,路过武林盟的大门,恍惚想起了让他怀上宝宝的人。
潮湿的夜晚泛着血腥味,大侠把他压在身下,舔舐他的脸颊,吮咬他的奶头。
硬邦邦的大肉棒插在屁股洞里进进出出,捣得他牙根发酸眼泪汪汪。
卓凌脸红了,别别扭扭地揉了揉脸。
心里,还有点酸酸的,冒着咕嘟咕嘟不开心的小泡泡。
卓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个孩子。
报恩……报个恩而已,怎么就揣上崽崽了呢。
卓凌有点茫然,又委屈得不行。
他怀了崽崽,却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浩大天地,又能去哪里找。
他想回京城去,皇后娘娘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卓凌背着他的小包袱,委屈地暂时告别了闯荡江湖的梦想。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侠爽朗的笑声在头顶响起:“罗兄,你说那个小呆子?我也不知是他哪门哪派的,倒是真的清秀乖巧。”
卓凌心里忍不住难过起来。
大侠……是……是在说他吗?
那么轻佻随意的语气,就像在路边抚摸了一只小猫小狗。
可他,却因此怀上了崽崽。
卓凌自幼愚笨,学武功都比别人多费力,更别说感情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只是觉得难过,很难过。
他想回家了。
卓凌快步走向街头,身后却忽然传来大侠惊愕的声音:“是你?”
卓凌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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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从窗户里跳下来,脚步如飞身形似电,转眼就来到卓凌面前,抬手挡住了委屈巴巴的小呆子,低笑:“为什么躲着我?”
卓凌低着头不说话,转身往反方向。
大侠揽住他的小细腰猛地把人抱在怀里,一跃而起跳上墙头,几个起落就进了一家小院子。
卓凌挠痒痒似的扑棱了两下,气鼓鼓:“你放开我!”
大侠把小呆子压在墙上,热乎乎的气流喷进小呆子耳朵里:“上次把你弄疼了,所以不想见我,嗯?”
卓凌委屈极了:“我找不到你……你……你每次都偷偷跑掉,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大侠低头看着小呆子泪汪汪的眼睛,心里轻轻颤了一下,含笑低喃:“你也没告诉我,你是谁。”
卓凌被压在墙上,感觉到一根硬邦邦的热物顶着他的小腹,他紧张地小声说:“我……我叫卓凌……壮志凌云的凌……”
大侠轻轻吻卓凌柔软的唇瓣,低喃:“卓凌好乖。”
卓凌被亲得迷迷糊糊,软在大侠怀里又被按在墙上日了。
他想,他大概是喜欢大侠的。
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在他面前如此柔软,提不起半点防备之心。
卓凌被日的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
他很少和人这么亲近。
幼时,他是克父克母的丧门星,武馆里的师兄弟们都躲着他走。因他愚笨,师父也不太喜欢他。
后来武举入宫做侍卫,宫是更是个要处处小心的地方,他负责保护皇后,就睡在凤仪宫的偏殿里。
从来没有人,这样蛮不讲理地抱着他,甚至把最流氓的那个部位,插进他屁股中间的肉洞里,整夜都不肯拔出来。
卓凌有些紧张,迷迷糊糊地想:等他一觉醒来,大侠是不是又离开了?
他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面揣着大侠的孩子。可男子怀孕这种奇事,他又该怎么说出口……
卓凌做了一夜噩梦。
他在宫中习惯了五更起身,虽然累得要命,但还是准时睁开了眼睛。
身边空荡荡的,大侠果然已经不见了。
卓凌呆呆地坐在床沿,剧烈的失落和委屈让他一个人蜷缩在灰白的房间里,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个人……又走了啊……
那他,算什么呢?
卓凌坐到天色大亮,忍着酸痛和泪水穿好衣服,背上包袱,准备继续走上回京的路。
可他这时才发现,大侠留了一张纸条给他,上面潇洒肆意地写着“邺州兴安府,江淮渡”。
看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卓凌恍惚又听到了大侠潇洒含笑的声音。
他红了脸,气哼哼地捏碎了纸条。
卓凌还是委屈,他不想去邺州兴安府,不想去找那个叫江淮渡的人。
他想回家,却不知道家在哪里。
江淮渡坐在茶楼上,边喝茶边看着那少年一瘸一拐往北走的样子。
卓凌……江湖之中,为什么找不到这样一号人物?
这小美人到底什么来头?
江淮渡心情复杂,淡淡道:“燕草,继续查。如今江湖,这般身手又如此年轻的人,一个一个查。”
侍女说:“主人,您怀疑卓凌是个假名字?”
江淮渡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那小美人呆得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不太像说谎的样子。
可他这辈子谨慎惯了,若不把对方祖宗十八代查个仔仔细细,他怎么敢放心把那只小呆猫带回家。
卓凌……卓凌……江湖中,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武功高强又绵软好骗的小美人?
回京路远,卓凌怀着身孕,格外容易疲惫。
没走出多远,他就趴在客栈的床上委屈巴巴地开始胡思乱想。
或许……或许大侠是因为急事离开了呢?
大侠还给他留了纸条,让他去兴安府,不像……不像是始乱终弃的模样。
可大侠为什么每次都半夜立刻,连告别都懒得对他说。
卓凌傻傻地和自己较劲儿,他从来没有这么愁苦过。
师兄弟们排挤他,他不理便是。
师父不喜欢他,他躲着便是。
当侍卫,主人下什么命令,他就去做什么事。
卓凌小呆子知道自己笨,所以从来也没有让自己陷入太难受的思虑煎熬中。
可如今,他迷迷糊糊地跌进情网里,再也没人能帮他做决定,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左右为难。
卓凌摸着小肚子,有点委屈,又有点愁。
对了,江淮渡是谁?
卓凌有些失落地想,他现在辞去御前侍卫的职务,就不能再查阅暗影司的资料。
想知道江淮渡是谁,他只能自己去兴安府打听。
卓凌趴在床上,手指戳着客栈粗糙的被褥,勾画着回京和去邺州的路。
回京远,去邺州近。
卓凌抬头看着邺州的方向。他想,至少他该告诉江淮渡,他肚子里揣了一个崽崽,是江淮渡的。
卓凌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离开客栈走向邺州。
深夜,江淮渡正在灯下看书,燕草走进来,轻声说:“主人,那位卓少侠离开客栈,往邺州方向走了。”
江淮渡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柔软熨烫,又有些惊愕和愧疚:“他真的去了邺州?”
燕草说:“看卓少侠走的方向,是往邺州去了。”
江淮渡捻着书页沉默许久。
他想起那个小呆子,眼睛像黑曜石一样温软明亮,在月色中偷瞄他的时候,像只怯生生的小奶猫。
那个小傻子,不过和他几夜仓促混乱的云雨,竟真的跑到邺州去找他了?
燕草说:“主人,要去拦住他吗?”
江淮渡捻着书页,迟迟没有回答。
怀中温软的感觉尚未褪去,想起那个少年单纯干净的眼神,老狐狸心里升起几分稀薄的愧疚。
他问:“查清楚卓凌的身份了吗?”
燕草摇摇头:“十门七派,都查过了,有如此身手且年龄相仿的少年,都在邺州等武林大会。奴婢在想,若再查不到,那卓少侠,要么身负使命,要么便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
江淮渡微微一笑:“这天下,竟还有烟鸟阁查不出来的人?”
燕草说:“主人,既然您相信卓少侠不会撒谎,你为何不亲自问他呢?”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我用栖香蛊问过了,他什么都不肯说。”
卓凌昏睡的时候,他就拿栖香蛊惑其神智,试图问出卓凌的来历。
可那小呆子,明明平时好欺负得狠,可对自己的身份来历,要死死咬着牙关,一个字都不肯吐出来。
江淮渡本性多疑仇家无数,哪敢放一个来历不明的小美人在自己身边。
可偏偏,卓凌那个小呆子呆得要命。江淮渡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一往情深地跑到邺州去,找一个每次都把他扔在床上的负心汉。
江淮渡心里愧疚,却拿这小东西无可奈何。
燕草看出主人思虑,于是说:“奴婢已经派人去查各个武馆和小帮派,若有武功出色的少年俊才,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江淮渡看着窗外,邺州的方向。
那条路上漆黑一片,只能朦朦胧胧看见泛白的官道。
那个小呆子,被人冤枉了也不知道解释,差点被武林盟挂在柱子上处决了。
小呆子那么呆,一个人走在夜路上,会不会怕黑?
要是跑到兴安府却找不到人,会不会委屈地坐在路边哭?
江淮渡心乱如麻,书看不下去了,茶也喝着苦口。
他沉默半晌,说:“武林大会将至,燕草,我们也该回邺州了。”
他这一路上骗心骗色,把那只傻乎乎的小呆子翻来覆去吃了个干干净净,总不好意思再让人千里追夫还扑个空吧。
卓凌骑马走在官道上,黑夜的清风拂面而来,凉爽舒适。
他一生都是做事多想事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心事重重过。
明明潇洒肆意的日子,他心中却止不住地泛着忐忑惶恐。
江淮渡会不会是骗他的?
兴安府真的能找到崽崽的爹吗?
他一路走一路想,想得垂头丧气,胯下的马儿也跟着他丧气起来。
卓凌从黑夜走到白天,跑到客栈里睡了一觉,第二天天黑才继续赶路。
据说邺州城里有武林大会,满江湖的名客豪侠都往那儿跑,官道上挤挤攘攘全是汗臭味儿,只有夜里才清静。
卓凌这样昼伏夜出地赶路,也听清了一些消息。
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要选出新的武林盟主,顺便让各门各派的年轻少侠们露露脸,赚点名气。
卓凌对没兴趣的事,非常擅长自动隔离。
他对武林大会没兴趣,于是也懒得听,任由外面吹牛皮打群架闹得鸡飞狗跳,他安然不动地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偶有失眠,也是因为想起江淮渡。
那个温柔豪爽又行径古怪的大侠,像是他心里的一条小鲤鱼,扑腾扑腾个没完,掀起千层浪花,怎么都不肯安稳。
十日之后,卓凌到了兴安府。
兴安府的街上人潮汹涌,密密麻麻地看不见路面。
卓凌轻车驾熟地来到郊外一家酒庄,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扔:“我要打听一个人。”
他虽然少有闯荡江湖的经验,但身为御前侍卫,他却必须牢记各地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比如兴安府的池月酒庄。
小二收了银子,笑问:“客观想问什么?”
卓凌不自在地低头摸了摸小腹,那里好像有一点鼓起来了,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他脸颊红了红,勉强镇定地说:“你知道江淮渡吗?”
小二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呆滞地看着他,使劲搓了搓耳朵:“客官,你……你问谁?”
卓凌脸更红了:“江淮渡。”
小二不敢置信地看看手里的银子,再看看卓凌认真的眼神,干巴巴地说:“济安街最东边那个红大门,就是江家。兴安府应该……应该没有第二个江淮渡了。”
卓凌说:“多谢。”说完大方地又扔下一锭银子,忐忑又兴奋地扬长而去。
小二看着他的背影,摸着脑袋小声嘀咕:“要找江淮渡,大街上问谁问不到,来这儿给我送什么钱呢。”
一个活泼俏丽的少女从帘后钻出来:“林胜,你嘀咕什么呢?”
小二说:“碧丝姐姐,刚才来了个小呆子,给我两锭银子,问我主人住哪儿。这兴安府里谁不知道主人住哪儿啊?”
卓凌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济安街最东边那座大红门下,终于明白了小二为什么要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他。
江宅门口聚集着一堆来拜访江大侠送礼物的江湖人,长队排得像条龙,比京城的耿家烧饼摊前还长一点。
江家的下人站在门口,一批一批地往里面请。
卓凌乖乖站在队伍的末尾,眼巴巴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排队的刀客拍拍卓凌的肩膀:“小兄弟,你也是来找江阁主指点武功的?”
卓凌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意图,红着脸低头用包袱挡住了肚子,小声说:“不是。”
刀客好奇地问:“那你大热天的站在这里晒什么太阳?”
卓凌本就嘴笨不会说话,这下被问得羞耻难当,干脆一句话也不接了。
江宅里面草木葱茏,泉水潺潺,带来丝丝令人舒适的清凉。
江淮渡正在欣赏一个人的剑法,含笑饮茶。
忽然,燕草从回廊中走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主人,卓少侠在大门外求见。”
江淮渡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带他去内院,我这就过去。”
燕草掩口低笑:“主人,这可有件麻烦事。”
江淮渡挑眉:“怎么了?”
燕草说:“卓少侠乖乖排队去了,前面还有两百多号人呢。”
江淮渡:“……”
江阁主今天很愁,为什么来拜访的人这么多?
怎么还没轮到那个小呆子?
那个小呆子都和他睡过多少回了,要是个女孩子,恐怕这时候孩子都怀上了。
怎么还跑去排队了呢?
直接进来吼着要他负责不行吗?
江淮渡叹了一口气,对侍女招招手。
燕草含笑:“主人有何吩咐?”
江淮渡说:“把那只小呆子给我拎进来,这么大的太阳,晒黑了怎么办?”
燕草说:“是。”
她款款走出大门。
武林人士们顿时蜂拥而上。
“燕草姑娘!”
“燕草姑娘,江阁主精神可好?”
“燕草姑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燕草只笑不语,款款来到队伍后面,对着卓凌盈盈一礼:“卓少侠,我家主人有请。”
卓凌顿时察觉到杀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警惕地握住剑柄。
燕草素手轻抬,指引道路:“少侠请。”
卓凌乖乖地松开剑柄,跟着燕草走进江府大门。
江淮渡已经让人把来求教的剑客们送出去,一个人坐在花园水榭里,悠悠品茶。
燕草轻轻走过去:“主人,卓少侠到了。”
江淮渡说:“你去备点点心。卓少侠,坐。”
这声卓少侠让卓凌心里微微地别扭了一下,气鼓鼓地低着头。
江淮渡意味深长地一笑,抬手让侍女们都下去。
卓凌还是不肯坐,用小包袱挡着肚子。
卓凌不知该怎么告诉江淮渡,自己一个男人却怀上了他的孩子。
侍女们退出水榭,江淮渡抬手把卓凌揽在自己怀中。
卓凌正纠结挣扎着,忽然被人扯进怀里,紧张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别……”
江淮渡低笑,咬着卓凌的耳垂低喃:“别什么?小呆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卓凌低着头不说话,耳垂被咬着,又湿又热,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些缠绵潮湿的雨夜。纤细的腰肢紧绷着,两条长腿忐忑地绞在一起:“我……我什么都没想……江淮渡……”
江淮渡捏捏他的小脸:“不高兴了?”
卓凌小声说:“没有……”
他一个人生活太久了,不太擅长宣泄自己的情绪。
其实他有一点点不高兴,生气江淮渡又在一夜春宵之后消失不见。
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小气。
江淮渡曾经救了他的命,帮他洗清冤屈,他怎么能为了这种小事生气。
江淮渡也不再问这个问题,抱着怀里软绵绵的小呆子,低笑道:“小呆子一定生气了,是不是还偷偷哭了,嗯?”
卓凌想起一个人在客栈里委屈的那些眼泪,又委屈又羞耻,又不会说谎,只好委屈巴巴地继续委屈着。
江淮渡心都快化了。
这到底是哪里送来的神仙宝贝儿,怎么能呆得这么可爱呢?
江淮渡一直没查到卓凌的身份。
他本性多疑,越查不到,越容易想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烟鸟阁的情报网,是天下消息汇集的中心。
若烟鸟阁都查不到,多半是故意改换了身份姓名。
可小呆子那么呆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连栖香蛊都问不出他的身份?
江淮渡明里暗里仇家无数,实在不能不警惕。
他看着怀里那个委屈巴巴不吭声的小呆子,抬手挠了挠卓凌的下巴:“好啦好啦,你一直捂着肚子,是不是饿了?”
卓凌用小包袱把肚子捂得更严实,慌张摇头。
他这次来,就是……就是要告诉江淮渡,他揣了崽崽的事。
可他说不出口。
他是……他是男人啊……
万一江淮渡把他当怪物怎么办?
万一江淮渡嘲笑他怎么办?
万一……万一他其实没怀孕,只是自己医术太差诊断错了呢……
卓凌左思右想,越想越不敢说,缩着脑袋小声说:“我……我不饿……”
江淮渡捏捏卓凌的小鼻子:“说谎。”
说来也太过奇怪,这小呆子根本不会说谎,只要一说谎,就紧张得眼珠乱转,一副要哭不哭地可怜模样,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就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小呆子,嘴巴却严得要命,无论江淮渡怎么坑蒙拐骗用尽手段,他就是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想不出来缘由,查不出结果,江淮渡乐得先多占小呆子一点便宜,搂着抱着亲了亲:“走,先吃点东西。”
江淮渡让侍女准备了几样兴安府的特产。
卓凌最喜欢那道清汤羊肉,却不喜欢吃里面粉丝。他吃饭的时候也坐的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腰肢笔挺,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像在处理什么复杂的公务。
江淮渡摇着折扇看他的小呆子吃饭,越看越心痒,越看越喜欢。
卓凌吃饱饭,乖乖地放好碗筷,紧张地看着江淮渡,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装满了无措和焦急。
江淮渡折扇一收,向前倾身:“怎么了?”
卓凌下意识地后仰躲了一下,秀气的脸上红红的。
江淮渡是个很英俊,很会笑的男人。
卓凌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在靠他这么近的时候微笑和他说话。他一时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袖:“我……我……”
江淮渡温暖干燥的手指轻轻抚过卓凌的眼角:“小呆子,你的眼睛,好像有话要说。”
卓凌当然有话要说,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敢去想江淮渡听到之后的反应。
他又紧张又羞耻,瞪大眼睛仰头和江淮渡对视,急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江……江淮渡……我……我……”他紧紧捂着小腹,脑子一乱鬼使神差地喊,“我肚子不舒服!”
江淮渡哑然失笑。
卓凌眼中泪水盈盈,一低头,就滴落在了衣衫上。
江淮渡说:“是清汤羊肉太好吃了?”
卓凌哽咽着点点头。
他说不出口,他没法对着江淮渡说,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卓凌一辈子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没学会怎么和另一个无比亲密又疏远陌生的人,处理这种羞于见人的意外。
武林大会将至,江府门口的访客络绎不绝。
江淮渡手握着天下第一消息灵通的烟鸟阁,自然有无数的生意要做。
他才陪卓凌吃了一顿饭,济安街上的人群已经躁动不安得要打架了。
江淮渡看着卓凌那副想说又不敢说的委屈模样,无奈地抬手摸摸那个垂头丧气的小脑瓜:“小呆子,你风尘仆仆地跑过来,又不肯说话,是想让我怎么办呢?”
卓凌听着江淮渡漫不经心的温柔声音,心里更加慌乱委屈。
江淮渡是不是嫌他烦了?
他不该来兴安府,他不该来找江淮渡。
他就应该乖乖地赶回京城,找孙大夫,找皇后娘娘,让他们帮自己决定,这个孩子是拿掉还是生下来。
他这个巴巴地跑到兴安府,蹭吃蹭喝的,江淮渡一定是嫌他烦了。
卓凌心里一慌,更加说不出话来。他低头抓着自己的小包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行,不能这样。
就算……就算江淮渡一点都不喜欢他,就算江淮渡真的嫌他烦了,他也不能露出这样狼狈难堪的模样。
太丢御前侍卫的脸了!
卓凌十几年来都不太活动的小脑瓜飞速旋转着,他……他要离开,要体面地离开。
江淮渡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后颈,等他开口。
卓凌憋了半天,小声说:“我……我有要事来兴安府,顺便……顺便来看看你……”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扯那么大的谎,紧张得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手指紧紧握住小包袱,奋力把眼泪憋回去。
他心里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江淮渡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难过,逐客令般的问话更让他难过。
更难过的是,江淮渡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为他怀过一个孩子。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崩成一团的样子,叹了口气,缓缓俯身咬住了卓凌的耳垂,低喃:“小呆子,你说谎的样子,让我真想狠狠打你的小屁股,用鞭子打。”
卓凌屁股一紧,茫然惊恐地抬头。
江淮渡笑着直起身子:“我要去赚银子了,小呆子,你要不要陪我一块儿去?”
卓凌还没从忽如其来的调戏中缓过来,茫然无措地看着江淮渡:“我?”
江淮渡点点头:“每届武林大会之前,都有些少侠来烟鸟阁,请我为他们指点武功,好在之后的擂台上出点风头。你武功比他们都好,就陪我看看,省得我一个人嘲笑他们,连个捧哏都没有。”
卓凌的武功很好,但他一直以来的职责更像是盾牌,而非利刃。
他陪着江淮渡坐在水榭里看着练武场上的厮杀战况,却一直魂不守舍。
他一会儿偷瞄身边的江淮渡,一会儿忧愁地看向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些鼓鼓的,看上去格外羞人。
两个少年比武完毕,来水榭里恭恭敬敬地听江淮渡指点。
江淮渡慢悠悠地喝茶:“卓凌,你看呢?”
卓凌向来闷头练剑,从来没评价过他人武功高下,见江淮渡把包袱丢给他,他呆滞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照实话说:“都很差,下盘不稳,出剑无力,这种花哨的剑法若真到了生死决战之时,还不如砖头好用。”
两个少年脸都绿了。
江淮渡嘴角溢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抬手用茶杯挡住乐了一会儿。他恢复平静,放下茶杯,淡淡道:“卓少侠说的,你们听到了吗?回去好好练习吧。”
两个少年咬牙切齿地答应着,上前敬茶。
江淮渡漫不经心地地抬手回礼。
忽然,卓凌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一脚踹在少年脸上。
少年惨叫着飞出去,袖中暗弩掉在地上。
另一个少年见状要跑,被卓凌先一步制住,咔嚓两声肩骨断裂。卓凌面无表情地卸了少年的下巴,伸手进去掏,果然在后槽牙那里摸出一个毒囊。
燕草跑到被卓凌踹飞的那人身边,那少年果然已经服毒自尽了。
燕草惊魂未定地喊人处理尸体,慌忙来到江淮渡身边:“主人,是奴婢疏忽了,您没事吧。”
江淮渡摆摆手,起身站在卓凌身后,悠悠含笑:“小呆子,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杀我?”
卓凌乖乖地说:“那两人,目光漂浮,又故作拙劣之举,一定是别有所图。”
江淮渡轻轻环抱着那个小呆子,低喃:“那你怎么又知道,他口中有毒囊?”
卓凌眨眨眼,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江淮渡笑了笑,没有再问。
小呆子刚才那一连串的反应熟练至极,必然是曾经跟随在地位极高的人身边才会养成如此行云流水的本能。
可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卓凌微微皱眉:“怎么到处都有人要杀你?”
江淮渡揽着小呆子的腰,叹了口气:“对啊,我天天被人追杀,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没一天安生日子。”
燕草捂着嘴,把偷笑憋回去。
卓凌呆呆地心疼起来:“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啊?”
江淮渡一本正经地骗小呆子:“因为烟鸟阁掌握着整个江湖所有的消息,谁掌握烟鸟阁,谁就能成为武林盟主。”
卓凌问:“那你是武林盟主了吗?”
江淮渡义正言辞地说:“我淡泊名利,不愿去争,只想守护江湖安定。”
燕草“噗嗤”一声,别过头去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卓凌仰头看这江淮渡温柔英俊的脸,看着那双明净含笑的眼睛,心里那只小兔子蹦来蹦去,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皇后曾经说过,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位高权重之后,还能做个无欲无求的好人。
那江淮渡……算不算位高权重,他是个好人吗?
江淮渡捏捏卓凌的小脸:“小呆子,想什么呢?”
卓凌说:“我可以保护你。”
江淮渡乐了。
卓凌认真地说:“我不如你武功好,也不如你聪明。但是我能保护你,你就可以好好吃饭睡觉了。”
江淮渡这辈子说过的话,九成都是在说谎,他习惯了当一个大骗子。于是当一个说话都会别扭哭的小呆子撞进他手心里的时候,他一边心虚得无地自容,一边又如获至宝地舍不得放手。
那个小呆子,被他骗得团团转,还说要保护他。
江淮渡轻叹一声:“小呆子,我睡觉的时候,你还想干别的吗?”
卓凌眨眨眼,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江淮渡决定用实际行动让卓凌明白。
在他睡觉的时候,小呆子能干点什么。
江府的床又大又软,床上的被褥滑不溜手。
卓凌光着屁股躺在大床上,被日得哼唧唧地喘,两条白嫩长腿对着江淮渡打开,粉嫩的小菊儿艰难吞吐着那根硬邦邦的大家伙,被插得噗嗤噗嗤冒水。 江淮渡日够了,舒舒服服地抱着软绵绵热乎乎的小呆子,满足地叹息:“小呆子,刚才疼不疼?”
卓凌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小声说:“有……有点胀……”
江淮渡轻叹一声,低声说:“小呆子,以后遇到那种情况,不用扑上去。我武功很好,可以保护自己。”
卓凌委屈地不吭声了。
他不喜欢听到这种话,这些话让他觉得江淮渡离自己更远了。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那副委屈赌气的模样,顿时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叹了一声。
这小呆子平时呆呆的,偏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敏感得要命。委屈了又不说,像小老鼠一样缩起来不肯说话。
江淮渡捏着卓凌的小奶头,凑近低喃:“小呆子,我怕你受伤。”
卓凌委屈地小声说:“我能保护你。”
昔日他在宫中,保护的是天子,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他能保护江淮渡,就像江淮渡曾经保护过他那样。
可江淮渡不需要他保护,他就很难过,又委屈得不知从何而来。
江淮渡低声说:“我知道,小呆子,我知道……”
他不想再和卓凌讨论这件事,无论卓凌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敢把自己的生死安危放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他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小呆子,你的屁股怎么这么小,我刚射了一次,怎么就满到溢出来了?”
卓凌骨架很小,腰细腿长,屁股也窄窄的。但是形状饱满丰润有弹性,摸起来手感倒是不差。
粉嫩的菊儿被磨得红肿可怜,白色的浊液正慢慢往外淌,糊满了白嫩的小屁股。
卓凌听到江淮渡的话,不由得想起他肚子里还揣着一只小崽崽,顿时又羞又慌,捂着肚子不敢回答。
江淮渡看到了卓凌的小肚子。
平坦的小腹微微有些鼓胀,看上去像小呆子本人一样笨拙可爱。
江淮渡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卓凌的小肚子,低声说:“小呆子,清汤羊肉就那么好吃?”
他以为卓凌吃多了胀食,于是温柔地抚摸揉按起来。
卓凌感觉到那只干燥温暖的手隔着肚皮好像摸到了里面的孩子,他羞耻得不成样子,慌张握住江淮渡的手:“江……江……江阁主……”
江淮渡怜他脸皮薄,配合地收回手,低笑:“小呆子,你肚子鼓得这么可爱,真像怀了我的孩子。”
卓凌耳朵一颤,后穴里猛地喷出一股黏糊糊的水流。
他确实……确实就是怀上了江淮渡的孩子啊……
卓凌心中辗转万千,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小脑壳纠结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试图:“万一……万一……就是呢……”
江淮渡乐了,咬着小呆子的耳朵低喃:“就是什么?嗯?”
卓凌耳朵一颤一颤,屁股也一颤一颤:“就是……就是……你的孩子……嗯……”
江淮渡玩笑道:“小呆子这么想给我生孩子?那我们就……再努力努力如何?”
卓凌的小菊儿又被插得噗嗤噗嗤直响,他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小声问:“江……嗯……江阁主……你有……有儿子了吗……”
江淮渡边日边胡说八道地逗他玩:“有,我后院了养着三妻四妾,膝下三男两年。小呆子,想给我再添个孩子吗,嗯?”
卓凌怔怔地听着这句话,想要哭。
可他刚才被操的太狠,已经哭完了。
卓凌再也没有告诉江淮渡的勇气。
以江淮渡的身份地位和年纪,娶个三妻四妾当然没什么不对。
卓凌进宫当差的第二年,皇上就替他张罗过娶一个新科进士的妹妹做侧室。可那时卓凌一想到男女之事就紧张得头皮发麻不知所措,拒绝了皇上的美意。
可江淮渡……江淮渡都三十有余,若是无妻无子,那才奇怪……
卓凌心里明白得要命,又委屈得要命。
他不该来兴安府,不该来找江淮渡。
更不该幻想,江淮渡知道他怀孕的消息之后,会开开心心地抱着他许一辈子。
江淮渡家里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根本不会在乎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会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卓凌想,他真的该回去了。
他不怪江淮渡把他当玩物。
因为一开始,就是他先招惹的。
是他跟在江淮渡身后不肯回去,是他不依不饶地要报恩。
是他主动在中蛊的江淮渡面前解开衣衫,要用身体为江淮渡解毒。
你情我愿的事,他怎么能责怪江淮渡玩弄他。
可他真的很伤心,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卓凌蜷缩在江府柔软的大床上,心口疼得一抽一抽,连带着指尖都在疼。
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红彤彤的眼眶有些疼,疼得他一直揉。
江淮渡放缓了动作,轻轻吻他的眼角:“小呆子,生气了?”
卓凌摇摇头。
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生气。
他只是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小脑壳都要停止运转了。
他想回家。
可家在哪儿呢?
卓凌迷迷糊糊地想到一些事,想起江淮渡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这个嘴上没门总爱胡说八道的男人,曾经说过要带他回家。
卓凌呜咽着蜷在江淮渡身下,难受极了。
江淮渡抱着又亲又哄,低喃:“是不是我太用力了,嗯?我们轻一点好不好?”
卓凌迷迷糊糊地呜咽着挨操,抓紧了身下滑溜溜的被褥。
就像抓紧了他的小包袱。
卓凌被日得筋疲力尽昏睡过去。
他想,等他醒来的时候,江淮渡肯定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五更,卓凌准时从睡梦中醒来。
江淮渡果然已经不在床上了。
卓凌有些释然,又有些难过。
江淮渡,果然真的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卓凌拖着疲惫酸痛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
江府的床太大了,他从墙边爬到床沿还要爬好几步。
宫里的龙床都没这么大。
卓凌气鼓鼓地嘟囔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床沿,从床幔里钻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
头顶响起“噗嗤”一声笑。
卓凌呆呆地仰头。
江淮渡正端着一碗粥低头含笑看着他:“小呆子。”
卓凌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江淮渡掀开床幔挂在玉钩上,坐在床沿,一手端碗,一手熟练地把卓凌揽进怀里:“小呆子,你昨晚都被操得哭晕了,怎么五更就起身,真的睡醒了?”
卓凌身为御前侍卫,只要睁开眼睛,就会瞬间清醒过来。
可江府的卧房里太暖和,层层飘摇的纱帘晃得人眼晕。
他窝在江淮渡肩头,不知不觉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不想起来。
江淮渡低声说:“困就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卓凌摇摇头。
他不能这样怠惰下去。 从记事开始,卓凌就是五更起身练武,从来没睡过一次懒觉。
江淮渡说:“不困就张开嘴,喂你吃点软和的东西。”
卓凌乖乖点头,张开嘴,让江淮渡喂了一勺粥。
粥煮的很软很软,舒舒服服地顺着喉咙滑下去。
一点点甘甜回味,不腻又不寡淡。
卓凌仔细尝了尝,嗯,做的比御膳房还精细。
江淮渡像喂小猫一样一口一口喂卓凌喝粥,心里翻滚着说不出的愉悦和熨帖。
这小呆子,真乖啊。
喝掉半碗粥,卓凌终于慢慢醒过来了。
江淮渡说:“我今日要去找几位故友喝茶,你要不要一起来。”
卓凌脱口而出:“我去保护你。”
江淮渡低头看着卓凌明亮的眼睛,哑然失笑,没有再打击小呆子的一腔热血,他说:“好。”
他今日想带着卓凌过去,其实是想看看,到场的十三位掌门,有没有人认识卓凌。
燕草那边还是没有查到卓凌的消息,可他却一日一日地沉溺在温柔乡里,快要连正事都顾不上了。
卓凌低头擦剑。
他拿着一把很普通的剑,灰扑扑的,连个剑穗都没有。
江淮渡假装无意地走到卓凌的包袱前,温柔微笑着:“小呆子,你拿着一个这么小的包袱,里面装了什么呢?”
他以为卓凌会紧张地竖起耳朵,躲躲闪闪地不肯说话。
可卓凌却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欢喜的光芒,认真地给他解释:“金疮药,干粮,地图,一点小玩具,还有银子。”
江淮渡没想到卓凌这么坦诚,不由得怔了怔。但他毕竟是只饱经风雨的老狐狸,迅速恢复了半真半假的温柔笑容:“卓凌,你过来。”
卓凌乖乖地收剑回鞘,茫然地走到江淮渡面前。
江淮渡解下腰间流苏玉坠,轻轻放在卓凌手心里:“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卓凌脸红了,仰头看着江淮渡英俊含笑的脸,磕磕巴巴地说:“定、定情信物,就是,就是戏里唱的……定情信物吗……”
江淮渡柔声说:“对,小呆子。”
卓凌手足无措:“那……那我应该回礼了对……对不对……”
江淮渡笑盈盈地看着他:“对。”
卓凌急得挠头,手忙脚乱地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面稀疏几样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江淮渡若有意若无心地扫过卓凌的小包袱,这小呆子,果然就带了那几样东西。
还有一个瓷鸟,一个泥人,乱七八糟的三四个锦囊,里面鼓鼓的可能装了东西。
卓凌在包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捧在手心里一层一层地拆开,像老太太包铜板那么不厌其烦。
卓凌拆了三层油纸,露出一个古旧精致的小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支朴素的翡翠簪子。
成色很差,像是学徒用边角料练手的东西。
卓凌有些忐忑,捧着那支簪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江淮渡:“我……我身上没有你那么好看的玉,这支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不金贵,但是……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他再说就要急哭了。
江淮渡心情复杂地收下那支簪子,还在开玩笑:“你送我一支女子的饰物,是要我戴还是不戴?”
卓凌慌忙说:“我再去给你买一件!”
江淮渡一把将他拽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不用,我很喜欢。”
卓凌紧张地说:“真……真的吗……”
江淮渡叹了一声:“小呆子,我很喜欢你。”
卓凌呆住了,他埋头在江淮渡胸口颈间,慌得不知所措,手指紧紧抓着江淮渡的衣服。
江淮渡……没有……没有嫌他烦……
没有……想赶他走吗……
可江淮渡已经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他留下来,又算什么呢……
卓凌心中纷乱惶恐。
他向来如此卑微,从不去想别人是不是辜负了他,只会一直呆呆地反思,他是不是不够努力,是不是做的还不够好。
可江淮渡有妻有子,却是他多努力都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心里难过得要命,紧紧抓住了江淮渡给他的玉佩,不知该不该就此告别。
又是一夜缠绵荒唐。
卓凌五更醒来,身边依旧空荡荡的。
江淮渡每晚都把他日得死去活来,却从不肯留在他身边过夜。
卓凌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透过朦胧床帐看着桌上的小包袱。
那是他从生至此,全部的人生。
现在,那团人生里缺了重要的一块,他怀着献祭般的姿态,献出他已经记不清楚的童年,试图换取一段足够温暖的爱恋。
烟鸟阁是今年武林大会的东道主,虽然江阁主本人已经说明了不会参与盟主之争,可一堆大大小小的事务纠纷,却免不了他去折腾。
江湖之中几位魁首聚在水榭里,阴阳怪气地聊天喝茶。
江淮渡看着这群乌七八糟的人,眼前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连眼神都干干净净的小呆子。
小呆子就像一汪清泉里养出的那颗珍珠,清澈透亮,乖巧温柔。躺在他手心里,不哭也不跑,就是那样乖乖地躺着,小心翼翼地在他掌心滚来滚去,像是害羞了,又像在撒娇。
江淮渡心里酸酸甜甜地发烫。
他哪来那么好的运气,让那么干净那么乖的一只小呆子,就这样傻乎乎地撞进他手心里了呢?
江淮渡不信天命,他只会不停地怀疑,到底是谁在暗中安排。
燕草款款而来,在江淮渡耳边低声说:“主人,在天鸿武馆查到了一个叫卓凌的人,已经失踪很久了。”
江淮渡怔了一下,放下茶杯,含笑道:“各位,江某后院出了一件要紧事,失陪片刻,各位随意便可。”
江淮渡和武林各方魁首告别,带着燕草回到内院。
内外院落之间隔着一座小山,草木苍翠巨树参天。
江淮渡边走边问:“说清楚。”
燕草说:“天鸿武馆的万师傅曾经有一个徒弟,就叫卓凌。据武馆里的打手们说,此人自幼父母双亡,在武馆中长大,向来不善言辞。后来武馆中的师兄弟们一同入京参加武举,卓凌武功不错入了殿试。从此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听过卓凌的消息。”
江淮渡停下脚步,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卓凌睡觉的方向。
武举……
那个小呆子,难道是皇宫中的人?
既然是皇宫中人,为何会孤身来此?
但若是身负使命,又为何……还要用真名靠近他的身边?
江淮渡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问燕草:“卓少侠醒了吗?可否用过早膳了?”
燕草为难地说:“主人,卓少侠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说是向您告别之后就离开兴安府。”
江淮渡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冲向了卧房。
那小呆子,居然要走?
难道是他昨晚欺负得不够狠?
江淮渡冲到卧房门口,隔着窗户看到那个骨架修长纤细的少年正坐在桌边,正使劲儿抓着他的小包袱。
江淮渡心里一悸,慢慢恢复了老狐狸的温柔平静。
他拆下发冠,用卓凌送的那支簪子绾起长发,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卧房中。
卓凌正坐在桌边,捧着他不再完整的小包袱。
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娘亲留给他一支粗陋的簪子,而他去用那支簪子换来一串流苏玉坠,舍不得挂在剑上,只好牢牢窝在手心里。
门吱呀一声响,江淮渡一身懒散青衣,飘然若莲,潇洒而来。
发上没了昔日那些金银珠玉的发冠,反而用一支粗糙的翡翠簪子挽着,显得眸子比平常更加温柔。
江淮渡来到卓凌面前,轻叹一声:“小呆子,你要走。”
卓凌点点头,低头不肯说话。
他舍不得,他舍不得江淮渡,舍不得床榻温存,舍不得那一碗温热的粥。
可江淮渡不需要他。
不管是他的武功,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孩子。
江淮渡都不是那么的需要他。
他再也没理由留下。
江淮渡柔声问:“离开兴安府,你又想去哪里?”
卓凌要哭不哭地小声说:“我……我……”
他无处可去。
他没有爹娘,武馆的人都不喜欢他。皇上和皇后哪怕愿意让他回宫继续任职,可体会了浪荡江湖的天地浩大自在逍遥,江淮渡的温柔体贴百般呵护。皇宫中那些君臣有别的森严规矩,渐渐变得让人那么不自在。
江淮渡故作失望:“卓少侠一定要走?”
卓凌不肯说话。
江淮渡叹了一声:“小呆子,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怎么现在就反悔了?”
卓凌惊愕抬头,呆呆地看着江淮渡:“江……江阁主……”
江淮渡要他……要他保护他?
江府和烟鸟阁那么多高手,江淮渡自己的武功比他还厉害。真的……真的需要他吗……
江淮渡轻轻挠着小呆子的下巴:“小呆子原来是个小骗子,嗯?说话不算数?”
卓凌心里欢呼雀跃着一百只小鹦鹉,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江淮渡需要他……那个无所不能地臭屁江大侠……需要他啊……
卓凌乖乖地在江淮渡手心里蹭了蹭,紧张地说:“我……我没有说话不算数……不是小骗子……”
江淮渡故意一脸伤心失望:“那你为什么要走?”
卓凌不好意思吐露自己那些矫情的小心思,只好乖乖低头:“我……我错不走了……”
世人厌他,怕他,疏远于他。
那些人,或许并非不愿与他亲近,只是他实在缺乏主动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和勇气。
只有江淮渡,接纳他,包容他,不依不饶地与他亲近,甚至耍着一些玩笑似的小手段,只为能与他更亲近一些。
卓凌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运气遇到第二个江淮渡。
一个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钦慕,又会主动像他靠近的人。
卓凌鼓起勇气,紧紧抓住了江淮渡的衣袖。
江淮渡抚摸他的头发:“怎么了?”
卓凌紧张得手指颤抖发白,闭着眼睛狠狠挤出焦急的泪来。
他觉得自己在大吼,其实发出的声音却声若蚊蝇。
“我有身孕了。”
饶是江淮渡再怎么见多识广,听到这个消息也呆滞了半晌。
卓凌不敢抬头。
他害怕看见江淮渡的眼神。
害怕那双眼睛里会有震惊不解甚至厌恶的样子。
他怕得要命,几乎下一瞬间就后悔把真相说出口了。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卓凌本能地跟随着江淮渡的呼吸声放慢了呼吸。
这是暗卫的本能,他在隐藏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隐匿在黑暗中。
可现在天色大亮,房中只有他和江淮渡两个人。
他们靠的那么近,再厉害的暗卫,也躲不进地缝里。
江淮渡目光渐渐阴冷,声音却温温柔柔地带着笑意:“小呆子,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怀孕了?看过大夫了?”
卓凌使劲摇头,惶恐地小声说:“我……我懂一点医术……我自己……自己诊得出来……”
从第一次在房顶上诊断出自己的喜脉,卓凌在无数个日夜都曾偷偷给自己诊脉。
喜脉的迹象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孩子住在他肚子里,让他又羞耻难堪,又温暖快乐。
江淮渡的目光落在卓凌的小腹上。
夜间欢愉的时候,他也曾留意到卓凌小腹鼓起的异象。
只是男身受孕之事太过飘渺荒唐,于是江淮渡一度以为,是那个小呆子太贪吃,吃得腹胀积食了。
可若卓凌真的怀了身孕……
江淮渡的目光阴晴不定,说不出是喜是恼。
卓凌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撑不住了,他慌张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我只是……只是告诉你……江阁主三妻四妾膝下三男二女,必然……必然不想再要一个男人生的怪物。我……我这就走了……这孩子……这孩子也是要打掉的……我……我……我……”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淮渡的沉默像凌迟的刀,一片一片剜着他的心肺胸骨。
卓凌眼中的泪水摇摇晃晃,憋得心如刀绞。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笑,江淮渡温柔爱怜地抱着他,宽阔坚实的胸膛像山一样坚不可摧:“小呆子,你的小脑壳里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乖,我派人去请大夫为你诊治,你别怕。”
卓凌泪眼朦胧地依偎在江淮渡怀里,乖乖地被抱上了床。
江淮渡没有嘲笑他,也没有厌恶他。
反而温柔地把他抱起来,认真地说着负责人的话。
卓凌想,他应该信任江淮渡。
至少现在,他要很相信很相信江淮渡。
那是他此生唯一亲密到血肉交融的人,是他腹中胎儿的父亲。
江淮渡说过,要带他回家。
他怎能不信他。
卓凌窝在那个坚实的怀抱里,默默想:皇后娘娘,你曾告诫属下,闯荡江湖对陌生人要留着三分防备。那江淮渡他……他已经和我把最亲密的事情都做完了,他还算陌生人吗?
江淮渡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阴冷的光。
若是卓凌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那才是招来了天大的麻烦。
如今天下武林中最好的神医都聚在了兴安府。
事关重大,江淮渡亲自写了拜帖,让燕草送给倚檀圣手魏青槐。
信中含糊其辞,只说了事关重大,务必轻魏神医亲自过府诊治。
燕草担忧不已:“主人,若是卓少侠真的怀上了您的孩子……”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闭目轻语:“杀。”
魏青槐很快来到江府中,为卓凌看诊。
卓凌很紧张,他不习惯用这般柔弱的姿态,和陌生人共处一室。
江淮渡不在,可能有事情去忙了。
卓凌看向燕草,想要问江淮渡去哪儿了,又问不出口。
燕草柔声说:“卓少侠,主人在前厅处理要事,等忙完了就会来看您。”
卓凌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窝在床榻里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
魏青槐反复诊断了半个时辰,回头对燕草点头。
燕草脸色一变,柔声说:“魏神医这边请。”
燕草说:“魏神医这边请。”
走出内院,魏青槐郑重其事地说:“卓少侠果真是有身孕了。”
燕草慌忙问:“魏神医,当真?”
燕草带着魏青槐离开,卧房里又只剩下卓凌一个人了。
卓凌躺在江府宽大的床上,悄悄握着江淮渡送他的坠子。
江府水榭中,清风拂面,荷花飘香。
江淮渡一袭青衣,在亭上独自烹茶。茶香和着荷香,好一副惬意之景。
燕草来到水榭亭中,悄悄站在江淮渡身后:“主人……”
江淮渡淡淡道:“魏青槐怎么说?”
燕草艰难地说:“卓少侠有孕了,您真的要……”
江淮渡沉默许久,说:“秦桑还是没有消息?”
燕草眸中带着痛楚泪光:“主人,秦桑已经失踪四年了,怕是……怕是早就被……”
江淮渡轻叹一声:“秦桑失踪前,曾传信于我,说他找到了潜龙谱,很快就会回来。”
燕草说:“主人,就算潜龙谱未归,只要卓少侠好好待在您身边,也并非……并非一定要行下策之举。”
江淮渡沉默摆弄茶盏。
潜龙谱需要用他的鲜血涂抹,才能显露出其中真容。
如今潜龙谱不知去向,若是卓凌怀上他孩子的消息传出去……江湖中又会有多少亡命之徒,会为了抢夺他的血脉,对卓凌下手。
烟鸟阁不是桃花源,防不住暗里刀剑。
更何况,卓凌至今来路不明。
而他,向来和朝廷的关系不好,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大麻烦。
江淮渡沉默了许久,轻声说:“照做。”
燕草为难地低声说:“主人,那奴婢……奴婢该告诉卓少侠真相吗?”
江淮渡说:“你若告诉了他,那个小呆子一定会跑掉,躲到角落里偷偷把孩子生下来。我没有把握能抢在天水一楼前找到他!”
燕草被主人忽然暴怒的语气吓到了,慌忙后退跪地:“主人……”
江淮渡语气平静下来:“去,把这件事情做好。若卓凌问起,就说……就说那是假孕之症,喝几服药,放松一下就好了。”
燕草低声说:“是,奴婢这就去办。”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一个人坐在水榭上直到天黑。
壶中热茶变得冰冷,让他分外想念小呆子热乎乎的身子。
若早知道卓凌身子特殊能为他孕育子嗣,他一开始,就不会要了卓凌。
烟鸟阁的江阁主今年三十六了,有些与他同龄的人,孙子都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可他仍然孤身一人,生怕那个孩子成为旁人手中的工具,生怕有人先他一步解开潜龙谱的秘密。
他已经等了二十年,决不允许意外再发生。
燕草让人给卓凌煎了药,又来询问江淮渡,是不是真的要打掉卓凌腹中的孩子。
江淮渡握着书卷,头也不抬地说:“去。”
燕草无奈,捧着打胎的药汤去见卓凌:“卓少侠,大夫说您只是思虑过度,产生了假孕的征兆。只要喝些养神的药,就不会再乱想了。”
卓凌呆呆地坐在床沿,慌乱地给自己诊脉。
没错!是喜脉啊!
皇后孕期他服侍在侧,皇后身子乏了累了,都是他先行诊脉,太医院才姗姗来迟。
男子受孕的脉象,他怎么可能诊错?
卓凌不肯喝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惶恐得几乎要掉出泪来:“会不会是大夫没见过这样的脉象,所以……所以诊错了?”
燕草柔声说:“卓少侠,主人为您请的,是兴安府最有名的大夫,怎么可能诊断错呢?”
卓凌颤抖着,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倔强地不肯相信。
不可能的,那个孩子在他肚子里呆了三个月,他能感觉到孩子的气息。
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就好像失落十几年的血脉亲情终于有了着落,再一次让他与另一条生命那么亲密的紧密相连。
那怎么可能是错觉,他明明感受得到,怎么可能是错觉!
燕草轻声哄劝:“卓少侠,喝药吧。”
卓凌向来听话,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小情绪,就拒绝吃药。
可他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只觉得一阵痛苦的反胃,眼前一黑恍惚着抬手打翻了药碗。
瓷器破碎,燕草仍然不动如风,温声说:“卓少侠若不喜这味道,奴婢就让大夫调整方子,换个舒心些的味道,好不好?”
卓凌摇头。
不好,一点都不好。
什么味道都不好!
他千里迢迢来到兴安府,他满怀欣喜地鼓起勇气找到江淮渡。
他们怎么能对他说,那个孩子是假的。
是他的……错觉……
江淮渡不肯见他,甚至连他任性地摔了碗,江淮渡都不曾出现过。
卓凌心里一阵阵发冷。
他是暗卫,暗卫的直觉的不能出错的。
卓凌看着江府满眼奇花异草琼楼玉宇,只觉得刺骨寒冷。
初入江府,看着江淮渡半真半假的温柔眼神,他就觉得,他不该来这里,江淮渡也并不愿意他来这里。
但江淮渡太温柔,整日陪着他,宠着他,一点一点融化他的防备。
可他早该知道,第一眼的感觉,往往才是最真实的一切。
卓凌在风中泪眼朦胧地眨巴着眼睛,抚摸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银丝流苏拂过手指,温柔得像江淮渡的眼睛。
江淮渡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卓凌偷偷地落泪,委屈着,难堪着。
水榭之中,茶香悠悠。
江淮渡已经在这里煮了一天一夜的茶。
废弃茶叶倾倒在湖里,湖里荷花都沾了茶香。
燕草走过来,低声说:“主人。”
江淮渡闭目:“他还是不肯喝药?”
燕草说:“奴婢觉得,卓少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今日想走,被奴婢好说歹说才拦下来。”
江淮渡沉默许久,缓缓说:“燕草,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狠心。我绝对不能让他带着我的血脉离开烟鸟阁。”
燕草小心地说:“主人,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卓少侠,您为难的缘由呢?”
江淮渡轻笑一声:“告诉那个小呆子我要他打掉孩子?”
燕草不再多言。
主人决定的事,向来容不得旁人置喙。
可主人……真的决定了吗?
江淮渡把一壶热茶倾进湖里,垂首低眉选了一罐新的。
燕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主人,若不是因着潜龙谱事关重大。卓少侠怀孕,您会开心吗?”
江淮渡沉默不答。
燕草自知失言,轻轻一礼:“主人,卓少侠武功出众,人也十分机敏。若他执意要带着孩子离开,烟鸟阁未必拦得住。就算拦得住,也什么都瞒不住他了。”
江淮渡说:“你的意思呢?”
燕草说:“若主人执意如此,那只能把药物放在卓少侠的吃食之中。”
江淮渡说:“那日水榭中有人行刺,你我都尚未察觉,那小呆子已经出手制住两个刺客。卓凌如此敏锐,你觉得什么药,混进吃食中能让他无法察觉?”
燕草低着头,不再多言。
江淮渡轻轻敲着茶杯,许久才说:“魏青槐怎么说?”
燕草说:“魏神医说,卓少侠已经怀孕三月有余。卓少侠自幼习武,身体很好,孩子也十分健康。”
江淮渡说:“把孙鹤白的下落给他,堵住他的嘴。”
魏青槐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找师兄孙鹤白的下落,也不知是认亲还是寻仇。
江淮渡紧紧捏着茶杯,他绝不能让卓凌怀孕的事情传出烟鸟阁。
燕草说:“奴婢一定把事办好。可是主人,卓少侠那边……”
江淮渡说:“我自有安排。”
他不能放任卓凌怀着他的孩子离开烟鸟阁,却也做不出更斩草除根的行径。
江淮渡心情复杂,扔下半壶未煮开的茶水,缓步去见卓凌。
那个小呆子一天一夜没见他,是不是又抱着那个小包袱在偷偷地哭。
江淮渡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心中升起几分凉薄的愧疚。
那个小包袱,好像装着小呆子的整个世界。
而他,却把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拿走了。
那个小呆子啊……
江淮渡想起了燕草那句质问。
若非事关潜龙谱,卓凌怀孕,他会高兴吗?
江淮渡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
可笑容很快消失在了风中。
没意义了。
若非为了潜龙谱,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结婚生子,如今多半孙子都有了,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小呆子,喜欢得恨不得揉进心口里。
情深是劫,痴狂为祸。
江淮渡走出拱门,隔着窗户对上一双泪痕未干的眼睛。
那双眼,乌黑,明亮,圆圆的像只小猫,总是委屈巴巴地含着些水光。
江淮渡心中鬼使神差地想,库房中有一块黑曜石的坠子,是崇吾郡的荒山上采来的。质地明亮温润,流光溢彩,乌黑如墨。若穿条链子挂在小呆子脖子上,一定相称极了。
卓凌对上江淮渡的目光,心中那些隐约模糊的委屈,好像忽然全部找到了最痛的那一点,眸中隐忍许久的泪水忍不住丢人地淌下来。
他哽咽着缩回了窗户后面,坐在地上把脸埋进小包袱里,低低抽噎着。
江淮渡走到他面前,叹着气抚摸小呆子的头发:“我不来,你就气得摔了药,我过来了,怎么又像小刺猬一样不肯见我?”
卓凌不是小刺猬,他没有刺,哪怕已经蜷成一团,也是软绵绵的一团小东西。 江淮渡蹲下身,把小呆子软绵绵的头发揉得乱成一团:“卓凌。”
卓凌哽咽着小声说:“不是假的……”
江淮渡温声问:“嗯?”
卓凌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在江淮渡掌心蹭来蹭去,哭唧唧地说:“孩子……孩子不是假的……他在我肚子里……不是假的……”
江淮渡心中猛地一颤,那些半真半假的笑意僵在脸上,一阵恍若隔世的痛楚渐渐泛上心头。
他的小呆子哭得那么委屈,抱着那个代表着全世界的小包袱,紧紧捂着自己鼓起的肚子。
那是……那是他的孩子啊……
是这个世上,他唯一血脉相连的生命。
江淮渡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不敢再把那个哭泣的小东西抱进怀中。
卓凌哽咽着使劲儿摇头:“你们……你们为什么都骗我……都说……呜呜……都说他是假的……”
江淮渡脸上依旧是温柔和煦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轻颤的狠心:“小呆子,不哭了,乖。你不想喝药,我们就不喝,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你喜欢小泥人吗?”
卓凌哭着摇头,哭得一抽一抽。
他这辈子,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他生来就比旁人愚笨些,哭和笑都少有,只会呆呆傻傻地闷头干活。
可他遇到了江淮渡。
温柔强大的江淮渡,武功很好的江淮渡,把他抱在怀里的江淮渡,把他欺负到哭着求饶的江淮渡。
从此之后,一切都变了。
江淮渡一个眼神,一点轻薄的语气,都会让他辗转难安,欢喜得眉眼弯弯,或哭得像个小孩子。
他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却还不知道江淮渡是谁。
卓凌脑子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更不明白江淮渡怎么了。
可他好伤心好伤心,眼泪像决堤的水,湿透了手中的紧握的流苏坠子。
江淮渡轻轻握住小呆子的手腕。
明明是习武之人,小呆子的骨架却很小,握在手里细细瘦瘦软绵绵,让他忍不住就难过起来。
江淮渡说:“小呆子,你看着我。”
卓凌仰头,泪汪汪眼巴巴地看着江淮渡英俊的脸,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江淮渡嘴角的笑意温柔艰难地缓缓扬起:“小呆子,你就那么想给我生孩子?”
卓凌傻乎乎地含着泪,委屈地点点头。
江淮渡说:“江府缺个夫人,你想不想做?”
卓凌眼里还挂着泪珠,这下彻底傻掉了。
江淮渡说……说要他做夫人……
卓凌边掉眼泪边警惕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你说……呜呜……你说你有三妻四妾了……缺……缺什么夫人……说谎……呜呜……”
江淮渡说:“我没有夫人,也没有妾室。江府之中,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住进内院的人。小呆子,我那时候,只想看你生气吃醋的模样,随口胡诌的。”
卓凌真的生气了,他哭着跳起来:“大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他那时候都快伤心死了,江淮渡却只想骗他吃醋。
这个大骗子,总是骗他,满嘴胡言乱语,就欺负他傻。
卓凌蹲着哭了太久,腿都蹲麻了。他拎着小包袱想走,却双腿一麻差点摔个狗啃泥。
江淮渡手疾眼快地把生气的小呆子掳进怀里,狠狠抱着怀里,沙哑低喃:“小呆子,我要娶你,你想不想嫁?”
卓凌恍惚眨眼,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江淮渡为什么忽然要和他成亲,就像他不明白江淮渡为什么不想要那个孩子一样。
他一辈子都过得傻乎乎的,被骗被欺负也总觉得无所谓。
可他太在乎江淮渡了,他很怕江淮渡骗他。
偏偏江淮渡是个说话三真七假的大骗子,总是把他骗得团团转。
江淮渡轻轻咬着卓凌的耳垂:“小呆子,和我成亲,好不好?”
卓凌摸着自己鼓起的小肚子,小声嘟囔:“明明就不是假的……”
江淮渡心里发颤,手指却稳稳握住卓凌纤细的手腕:“小呆子,乖。”
卓凌小声嘟囔:“可你总是骗我……”
江淮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声问:“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故乡亲人,江淮渡成婚,那是江湖大事,要宴请五湖四海的侠客来贺。”
卓凌惊恐地使劲儿摇头:“不……不要……”
他可不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做了江府的夫人。
江淮渡见自己已经成功转移了卓凌的注意力,轻轻松了口气,温柔含笑:“那我们就偷偷的,把精力留在洞房中,可好?”
卓凌紧张地说:“那……那天地父母……”
江淮渡眼神灰暗了一刹,但很快放松下来,轻轻挠着卓凌的下巴:“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不必担心自己应付不了公婆。”
卓凌心疼地眨巴着眼睛:“我……我也是……” 原来江淮渡和他一样,都是没人管的。
江淮渡轻轻皱眉,温柔地问:“那小呆子还有没有什么朋友亲人?我江湖中的朋友,都是表面交情,请与不请,倒是无关紧要。但小呆子要是有什么重要的朋友,一定要请他来江府喝喜酒。”
卓凌委屈巴巴地摇摇头。
朋友这种东西,于他而言,着实太过奢侈了些。
江淮渡说:“那便不请了,我让下人布好喜堂,认认真真地娶你过门。”
他说得斩钉截铁,字字坚定。
江淮渡想,卓凌一定是太害怕失去他了,才会抱着肚子里的孩子如此惶恐倔强。
那他便娶卓凌进门,大大方方做他的正室夫人。
也能理直气壮地把卓凌留在烟鸟阁中。
至于日后如何……江淮渡苦笑闭目。
他心中又何尝真的明白了?
卓凌稀里糊涂就这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了。
武林大会将至,兴安府中熙熙攘攘全是前来赴会的江湖人。
可江府却闭门谢客,静静地筹备起了主人的婚事。
卓凌闲不住,又无事可做,天天躲在后院里练剑。
江淮渡有时会指点他,让他去书房里找些剑谱看。
卓凌的武功是从武馆里学来的杂招,但他悟性极好,自然而然地就能融会贯通。如今在江府守着满屋的武林秘籍,更是如鱼得水一日千里。
他感激江淮渡,又傻乎乎地想不出谢礼。
于是夜里的时候,卓凌光溜溜地窝在被窝里,菊儿里还塞了玩物,等着给江淮渡一个惊喜。
江淮渡在前厅招待客人,当今武林盟主,剑圣曲行舟。
卓凌初入江湖时被误认为是魔教手下,就是被这位曲盟主亲手抓到了武林盟。
江淮渡和曲行舟相识十年有余,也算是朋友。
曲行舟脾气温和,倒是与江淮渡十分投缘。
江淮渡含笑沏茶:“曲盟主不在武林盟忙着,怎么有空找我这个大闲人喝茶?”
曲行舟说:“魔教最近偃旗息鼓毫无动静,武林盟众人都闲得发慌。我听闻江府闭门谢客,心中疑惑,所以来叨扰江阁主,看想赶在江湖百晓通之前,看看江阁主到底在偷偷做些什么。”
江淮渡笑吟吟地说:“不过是前几日被两个混进来的小刺客惊了一惊,这几日总觉得头痛心悸,便躲起来找清闲了。”
曲行舟笑着摇头:“江阁主不说,我便不多问了。今日来,其实是有要紧事要告诉江阁主。”
江淮渡说:“我这儿的消息,可是按信儿定价的。”
曲行舟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说:“武林盟找到魔教总舵了。”
江淮渡不动声色笑容依旧地提壶斟茶:“曲盟主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让我出钱,还是出力?”
曲行舟说:“江阁主,魔教已经数月不曾有动静。烟鸟阁是武林耳目,为兄此来,是亲自告诫江阁主一句,小心为上。”
两人在水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杯中茶水轻轻颤动,荡起细微波纹。
狂风骤雨,便是从此而起。
湖边杨柳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衣人从林中狂奔而过,身形摇晃步履踉跄,像是受了伤。
在他身后,一个修长纤细的少年裹着里衣匆忙追赶,手中寒芒射向前方黑影。
那黑影再次受伤,噗通一声摔进了湖里。
江淮渡脸色一变,起身喊:“卓凌!”
卓凌倔强地跟着跳进了湖里,不依不饶地追着那人游过去。
曲行舟搁下茶杯,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笑意。
江淮渡在水榭上喊了三声让卓凌回来,可卓凌就是不肯,在湖里游了一大圈,找不到人才委屈巴巴地勉强上岸。
他只穿了一袭里衣,薄薄的绸缎全部湿透了,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腰线。挺翘的小屁股和修长的双腿都被湿透的衣服紧紧包裹着,连胸口小小的奶头都隐约可见。
江淮渡下意识地侧身挡住曲行舟的视线,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湿漉漉的卓凌包起来,有些责备地说:“你怎么能跳进湖里?若是湖中有埋伏怎么办?”
卓凌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小脑袋,委屈地说:“我……我怕他过来暗杀你……”
卓凌做侍卫的时候,一切以主上安全为先,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确定刺客有没有接近主上。他一直都这么做,他这样做的时候,皇上就会夸奖他忠君护主做的很好。
可江淮渡却生气了,还偷偷拧他屁股上的肉。
江淮渡轻叹一声,说:“我与曲盟主在此,哪个不长眼的刺客往这儿来?”
卓凌小声说:“那个人是魔教的……”
曲行舟眼睛一亮:“小友当真?”
卓凌看看江淮渡,再看看曲行舟,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江淮渡说:“曲盟主,这孩子衣服都湿透了,你若是想问,不如让他换身衣服再过来。”
曲行舟摇头笑笑:“江阁主,魔教的手竟已经伸到烟鸟阁中来了。看来武林盟要加快动作,早日铲除魔教才行。”
曲行舟告辞离开,江淮渡抱着卓凌回内院。
一路上,江淮渡脸上的笑意都并不真切。
卓凌有些慌了,眨巴着眼睛紧紧抓住江淮渡的衣领:“你……你生气啦……”
江淮渡板着脸说:“没有。”
卓凌委屈:“你就是生气了。”
江淮渡把小呆子剥光了放进浴桶里,半跪在浴桶边叹了口气:“知道我生气了,还追着刺客跳进湖里,嗯?”
卓凌被热水泡得傻乎乎的,垂头丧气地绷紧屁股,小声说:“我……我怕他伤到你……”
卓凌做侍卫做的太久了,能想到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拼尽一切保护他。
江淮渡沉默着轻轻抚摸卓凌湿漉漉的头发,许久才说:“你怎么穿着一件里衣就跑出来了?”
这小呆子连裤子都没穿,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见屁股。
卓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蛋红红的,屁股也红红的。
江淮渡惊愕地看着卓凌把手伸到屁股下面,哼唧唧地抠挖了一会儿,慢慢从菊儿里抽出一块黑曜石。
黑曜石湿漉漉的,好像还沾着着小呆子菊儿里甜美的味道。
江淮渡从卓凌手中拿走那块黑曜石,有些哭笑不得。
卓凌在热水里缩成一团,害羞地小声说:“燕草说……说这是你给我的新婚礼物,我就……我就想给你个惊喜……”
江淮渡笑吟吟地低声说:“我很惊喜,小呆子,以后天天含着它,去哪里都含着,好不好?”
卓凌红着脸别扭了一小会儿,轻轻点点头。
既然江淮渡喜欢让他含着,那他……那他就乖乖含着,就好像江淮渡的大鸡儿一直在他屁股里一样。
江淮渡把那个在湖里游了一圈的小呆子洗干净包进被子里,温声说:“睡吧。”
卓凌眨巴着眼睛不安地看着他。
江淮渡说:“我去处理那个刺客。”
卓凌问:“你抓到他了吗?”
江淮渡点点头:“抓到了,你安心睡吧。”
卓凌失落地缩进被子里,绷紧了软乎乎的小菊儿。
江淮渡走出内院,径直从水榭下的机关中走进了湖底密室。
被卓凌追到跳湖的黑衣人正一身泥水狼狈地坐在椅子上,脊背上插着三根银芒刺,都是卓凌送他的。
燕草用铁钳把那些暗器拔下来,糊上大片的止血药膏。
黑衣人见到江淮渡,慌忙起身要跪:“右护法!”
江淮渡隔空抬手,一道柔和内力把他扶起来:“你为何匆匆来此?”
黑衣人苦笑:“属下奉教主之命,前来询问右护法,潜龙谱可有消息了。”
江淮渡说:“若是有消息,我自会派人去荒梦山报信。你冒险来兴安府,到底有什么事?”
黑衣人说:“老教主七魂已衰,等不了太久了。”
江淮渡笑容冰冷:“哦?”
黑衣人说:“教主心中焦急,已经亲自去了琅华谷天水一楼谈交换潜龙谱的条件,还请右护法暂时放下私事,专心为老教主寻找潜龙谱。”
江淮渡说:“燕草,好好为信使疗伤,从暗道送他出去。”
燕草说:“是。”
曲行舟走出江府,侍从立刻围上来:“盟主,怎么样了?”
曲行舟说:“江淮渡身边出了变故,恐怕很快就要露出破绽了。”
侍从说:“盟主,您真的要对烟鸟阁……”
曲行舟微微一笑,说:“传信入京,我要借用暗影司。”
皇宫之中,灯火未熄。
皇上与皇后在御书房相对而坐,一起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折子。
一道黑影悄悄落在暗处:“陛下,娘娘。”
皇帝说:“何事?”
暗卫:“曲盟主传来消息,要借暗影司的人手,对烟鸟阁收网。”
皇帝搁笔抬头:“这么快?”
皇后说:“烟鸟阁掌天下消息,对朝堂威胁不小,微臣数年前就曾向曲盟主提起过此事。如今他找陛下借人,必然是找到了一举收拢烟鸟阁的机会。”
皇帝沉吟片刻,说:“把庚字牌影卫调去兴安府,由曲盟主指挥。秘密行动,不可暴露身份。”
暗卫应声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江湖宁静,风雨欲来。
后半夜,兴安府大雨倾盆。
卓凌眠浅,今夜又不曾承欢,雨滴一落地,他便从床上惊醒,赤着脚跑到床边呆呆地看着夜雨。
娘亲离开的时候,天在下雨,很大的雨。
破庙的屋顶漏了,小小的卓凌就用手撑着鲜血淋漓的衣衫,挡住落在娘亲脸上的雨水。
就这样撑了很久很久,娘亲还是睁着眼睛木然看他,也不肯夸他乖。
雨一直下到天亮,一群走镖的武师来破庙里避雨,
那些拿着刀剑的人告诉他,他的娘亲已经死了。
卓凌那时候还太小,小得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样的,可他好饿,有人给了他一个硬馒头,他就抱着乖乖啃,啃得牙都痛了。
师父收养了他,把他带回武馆,教他习武,带他走镖。
卓凌很乖,耳目聪灵,师父就让他坐在镖车的大箱子上,做车队的眼睛。
那天,又是大雨,小小的卓凌顶着荷叶坐在箱子上,恍惚中看见远方山上人影闪过。
可雨太大了,他又太小,一时分不清是人还是树影。
于是车队向着山脚下的茅屋走过去,一阵寒光铺天盖地而来,师父倒在了血泊中。
那天大雨,师父被山匪杀害了。
卓凌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跑,在一片嘶吼混乱中,被带回了武馆中。
武馆做的是善堂义举,每年都会有百姓来捐恩德钱。
于是卓凌还是留在武馆里,他有了新的师父,依旧过着辛苦平静的日子。
可他不喜欢雨天。
好像每次大雨,都会有一点仅剩不多的温暖,再次离开他身边。
卓凌在雨气湿意中缓缓清醒过来,狼狈地低头喘息。
他平静了许久,回头看向宽大的床榻。
江淮渡不在那里,每次他从睡梦中醒来,江淮渡都不在他身边。
卓凌撑着伞,走出卧房。
廊下有侍女守着,急急忙忙地迎过来:“夫人,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里?”
自从江淮渡拍板定下这桩婚事,江府里的仆人们就改了口。
卓凌听不惯,又不好让他们改,只好委屈巴巴地应下了。
他想找江淮渡,却说不出口,于是呆呆地站在风雨中,手足无措地举着伞:“我……我睡不着……”
侍女说:“我去为夫人准备安神香。外面风雨冷,夫人回房吧。”
侍女福了一福,沿着长廊走向库房。
卓凌忍不住说:“等等。”
侍女回头,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卓凌张了张嘴:“我……江……燕草姑娘呢?”
侍女笑了:“燕草姐姐歇下了,夫人若是有事,奴婢这就去叫醒她。”
卓凌慌忙说:“不用不用。”
他根本不想找燕草,他甚至,有些怕那个不动如风的温柔女子。
他只是想知道江淮渡在做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卓凌习惯了等待召唤和命令,还没学会如何主动质问另一个人的心。
于是不去找,不去问,坐在台阶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看了一夜。
燕草也忙了一夜。
她送走魔教来的信使,又去安排给卓凌的打胎药。
她的主人坐在书房里,铺着一张信纸,却直到天亮也没写下一个字。
燕草轻轻把药放在桌上:“主人,只要你喝下一瓶药水再与卓少侠行房,三日之后,胎儿必定滑落。”
江淮渡闭上眼:“我知道了,你一夜未睡,去歇着吧。”
燕草担忧地说:“主人,若是被教主先一步拿到潜龙谱,您就危险了。”
江淮渡说:“去睡吧。”
燕草不敢再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江淮渡看着那瓶药。
白玉小瓷,朱砂提笔,是名窑奇珍。
可好好一件瓷器,装的却是杀人剧毒。
那个小呆子太傻了,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在奋不顾身地想要保护他。那么渴望爱,渴望被人需要的一个倔强小呆子,要是失去了孩子,会不会难过得一直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天都塌了?
江淮渡抚摸着细腻的瓷瓶,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大雨,在地上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江淮渡想起小呆子跳进湖里的那片涟漪,傻乎乎的,看着愁人。
他不需要被谁保护,但他需要确认,值得信任的,都是不会杀他的人。
那个小呆子,会杀他吗?
江淮渡在大雨中长久地沉默着,握着那个装了毒药的瓷瓶,很久很久。
罢了,罢了。
那小呆子那么傻,像只软乎乎的小狗,被他骗得团团转咬尾巴。
那个小呆子那么喜欢他,喜欢得总是泪汪汪委屈巴巴,生怕他生气,生怕他不要他。
小呆子太傻了,若是有人要杀他,也不该派个这么傻的小东西过来。
六合八荒十万山,武功高强的世外高人,何止烟鸟阁能盯到的江湖门派。
小呆子虽然来路不明武功杂乱,却偏偏捧着一个赤红无暇的心,傻乎乎地全部交付在他手里,被欺负了也不知道。
江淮渡此生被天下所负,也负尽了天下人心。
他一辈子都在和人斗,和命斗,和天斗。
如今,有个小傻子捧着一颗心要给他,他怎么舍得捏碎了。
江淮渡闭目长叹,把药瓶放进柜中。
烟鸟阁纵然四面受敌,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本就武功高强的小呆子吗?
而且,小呆子真的好乖,让他乖乖待在后院,他就乖乖待着,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江淮渡一夜未睡,一面为魔教那边的催促烦躁,一面又担忧着曲行舟阴晴不定的态度。
他本是十分焦虑,才把燕草赶走。
如今想通了这件事,心情反而豁然开朗,连笑意都明朗了三分。
雨过天晴,天空明净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明日就是武林大会,他今天要好好哄哄他的小妻子。
昨夜一番折腾,那小呆子必定又委屈得偷偷哭了。
心意已决,江淮渡含笑走进内院。
卓凌坐在长廊里,缩成一团睡得香甜,纸伞落在身边,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
江淮渡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低头把衣衫单薄的卓凌揽在怀中,轻轻抱起来。
警惕心让卓凌迅速惊醒,模糊看到江淮渡的脸,又乖乖地睡了过去。
卓凌睡着的样子很乖,缩成小小的一团,鼾声轻的几乎听不到。
这是暗卫的习惯。
如果需要,他可以躲在暗处永远不发出任何呼吸声。
江淮渡把卓凌放在榻上,轻轻解开了小呆子的衣衫,露出白嫩嫩圆滚滚的小肚子。
小呆子腰太细,特别显肚子。
江淮渡轻轻抚摸那个鼓鼓的小肚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安。
他这一生小心谨慎,怕被害,怕被利用,以至于孑然一身,甚至亲手断绝了自己的血脉。
可小呆子太傻了,傻乎乎地抱着他的全世界,委屈巴巴地不肯放手。
让人不忍,也无法再下手防备他。
卓凌被他闹醒了,迷迷糊糊地眯着眼,软绵绵地低喃:“江淮渡……”
江淮渡轻轻笑了:“叫相公,乖。”
卓凌在半梦半醒间害羞地缩成一团,乖乖地小声嘟囔:“相……相公……”
江淮渡心头巨石好像忽然间散做了温软烟云,熨烫着那颗鬼气森森的心。
卓凌滚进江淮渡怀里,喃喃道:“你淋雨了吗……身上好凉……”
江淮渡顺势把那一团绵软热乎的小东西搂进怀中,深深嗅了一口:“嗯。”
卓凌喃喃道:“淋雨要洗热水澡……要喝姜汤……会着凉的……”
这个小呆子,每天都过得糊里糊涂,却很擅长照顾人。
江淮渡想了很久,他几乎已经猜到卓凌的身份。
可他没有问,因为小呆子一定不会说实话,还会憋得委屈巴巴要哭不哭,就像被他欺负了一样。
他不愿再欺负那个委屈巴巴的小呆子,他会活着,一直活着,长命百岁,活到小呆子对他说实话的那一天。
皇上手下的暗影司生死不论,绝不可能再得自由。
小呆子跑出来闯江湖,不是偷跑,就是有特殊的身份。
江淮渡容易想的很多,他若是想的不多,尸骨早就化成灰了。
可他愿意相信,小呆子真的是个小呆子,傻乎乎地窝在他手心里,连使坏都不会使。
江淮渡这一生,终于也遇到了一个无需防备算计的人。
江淮渡坐在卓凌床沿沉默着,胸中千般算计风起云涌。
他要潜龙谱,也要小呆子平安。
第二天,武林大会。
烟鸟阁是这一届武林大会的东道主,江淮渡自然要去看着。
前三日都没什么有趣的,就是各门各派的少侠上去比划比划,在江湖中赚点名声。
早上的时候,江淮渡说要出门,卓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立刻委屈地灰了下去,低头欺负手里的剑穗:“哦。”
江淮渡哭笑不得,低头亲亲小呆子的脸:“你也要去?”
卓凌小声说:“我好久没出门了。”
江淮渡说:“好。”
今天不过是一群小屁孩儿互扯尾巴,带卓凌出去散散心也无妨。
兴安府是江淮渡的地盘,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三分。
卓凌习惯性地跟在江淮渡身后,手指握剑,面容严肃冷峻。
曲行舟笑吟吟地说:“那夜天黑我没看清,这就是那日追杀魔教刺客的小友?”
卓凌虽然傻乎乎的,对人的脸却记忆十分深刻。
他知道这是江淮渡的好友,乖乖点头问好。
曲行舟哄孩子似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卓凌下意识地看向江淮渡。
江淮渡微笑:“曲盟主问你的名字,你怎么不答话?”
卓凌这才乖乖地说:“我叫卓凌。”
曲行舟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没想到有这个人。
这少年武功很杂并非名家出身,像是被江淮渡捡回家暖床的小玩意儿,原本不该有什么用处。
有用的,是江淮渡对这少年的态度,实在太过紧张。
曲行舟和江淮渡相视而笑:“一会儿,卓凌小友也准备上台活动一番吗?”
江淮渡说:“这小呆子前几日受了风寒,不能动刀动枪。”
卓凌脸上藏不住心事,失落地低下头。
曲行舟笑了笑,说:“江阁主,来落座吧。”
江淮渡坐在比武台旁边的座位上,卓凌习惯性地站在他后面,腰杆笔直目光严肃。
曲行舟目光转了两圈,意味不明地落在卓凌的剑穗上。
江淮渡含笑说:“卓凌,你去那边坐就好,不用守着我。”
他心疼卓凌有身孕不该久站,又顾忌暗处目光不敢把卓凌拽进怀中,只好把卓凌安排到树下的桌椅上喝茶吃点心。
曲行舟说:“这位卓凌小友倒是十分有趣。”
江淮渡说:“那小呆子脑袋蠢笨了些,人却很忠心。”
曲行舟抿茶戏谑:“我猜,床上也柔顺至极。”
江淮渡脸上适度地露出些尴尬狼狈的笑意,低声说:“曲盟主这般目光如炬,我可不敢再请你入府喝茶了。”
曲行舟笑着摆手:“玩笑话玩笑话,我还惦记着燕草姑娘的梅花糕呢,江阁主不可当真。”
江淮渡说:“曲盟主,看擂台吧。”
台上打得虎虎生风,台下看得,目不转睛。
江淮渡时不时偷瞄着在树下乖乖喝茶吃点心的小呆子,忽然视线扫过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笑,果然来了。
五年前,他派手下精通媚术的少年秦桑去做了天水一楼楼主的男宠,伺机寻找潜龙谱的下落。
秦桑撒娇耍赖装傻演戏无一不精,把天水一楼的武痴楼主耍得团团转,没多久就找到了那块封存着潜龙谱的玉佩,并说马上就会带着潜龙谱回来。
可从此之后,江淮渡再也没有收到秦桑的消息。
多年过去,江淮渡不得不相信,秦桑极有可能身份暴露被天水一楼秘密处决了。
而且,天水一楼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购买过供楼主修炼的鼎炉。
这些天,魔教步步紧逼,武林盟阴阳怪气,再加上那个毫不知情的小呆子和他肚子里的小崽崽,江淮渡再也不能等潜龙谱主动现世。
他派人易容成秦桑的模样,在兴安府里频繁出现,有意引起天水一楼的注意。
果然,天水一楼的副楼主竟亲自现身了。
江淮渡等不了了,他要主动出手,在所有人布局结束之前抢先拿到潜龙谱。
卓凌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淮渡忽然锐利的目光,手指紧紧按剑顺着江淮渡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有些书生打扮的男人悄悄退到了人群后面,有些眼熟,但卓凌记不清那是谁了。
卓凌不知所措地看向江淮渡。
江淮渡对他笑笑,指指他桌上茶点,做了个好吃好喝的手势。
卓凌紧张地皱着眉,气鼓鼓又担忧地继续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书生的身影。
那书生戴着青色方巾,一缕斯文儒雅的小胡子,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人中本应该十分显眼。
可卓凌看呀看,却再也没找到那人的踪迹。
夜里回到江府,卓凌趴在书桌上开始凭着记忆描画那个书生的样子。
他一直觉得那个书生眼熟,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江淮渡在他身后轻轻俯身:“小呆子,你在这里画别人,为夫可要吃醋了。”
卓凌吓了一跳,手中狼毫在画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他委屈地说:“我不记得他是谁了,可我觉得眼熟,就很奇怪。”
江淮渡犹豫了片刻,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了卓凌的手,低声说:“他是天水一楼的副楼主,言清澹。此人擅长易容,这副皮相也不知真假。你以前或许见过他,但那时的他,和现在定然有刻意改变过,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又记不清楚。”
言清澹易容术何等高明,却被这小呆子一眼识破。
卓凌在此之前,究竟是跟在何等人物身边?
江淮渡心中苦笑。
这小呆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他放下防备说实话呢?
卓凌未曾察觉江淮渡心中酸苦,皱眉看着画中人,继续努力回忆,喃喃道:“可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
他一直跟随在皇上和皇后身边,若是曾见过这位副楼主,那极有可能,天水一楼曾经想对皇上和皇后不利。
卓凌心中不安起来。
他虽然已经获皇后特别恩准辞去御前侍卫职务自由自在,可他十三岁就长伴君侧,情意早已不同于寻常主仆。如今得知这个消息,他一定要去向陛下汇报。
至少要告诉陛下和娘娘,天水一楼想对二位不利。
江淮渡说:“小呆子,天水一楼里,有一件关乎为夫性命的东西。”
卓凌被性命二字吓得瞪大眼睛,慌忙把其他事情抛之脑后,竭尽全力想帮江淮渡分忧:“我去取来!”
江淮渡心情终于好了些,他眼底带笑地板着脸:“你不许去。在事情结束之前,你都要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卓凌郑重地点头:“嗯!”
江淮渡已经摸清这小呆子的脾气,你不能说你想保护他,那样小呆子会很伤心很难过。
你要对他说,我需要你的保护。
这样,小呆子就会开心得眉眼弯弯,乐颠颠地笑起来。
这个小呆子,太渴望被人需要着,太渴望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江淮渡摸摸卓凌的耳垂:“卓凌,你知道潜龙谱吗?”
卓凌摇摇头。
江淮渡说:“江湖中传说,那是一张藏宝图。传说三千年前,长夜山附近的许国覆灭,那时的永烈帝战死沙场,皇宫中的嗣王却被一只神兽救走。神兽带走了许国最美的人,也带走了许国皇宫里的所有稀世珍宝。潜龙谱,画的就是那些珍宝在长夜山的埋藏之地。”
卓凌眨眨眼,有些不安地抓着江淮渡的衣服:“你……你也想要那些稀世珍宝吗?”
江淮渡深深地看着小呆子黑曜石一样干净明亮的眼睛,轻声说:“我说不想,你会相信吗?”
“潜龙谱中,藏得可不止许国的稀世珍宝,”皇宫烛火之中,皇后搁下书本轻叹一声,“传说,那里埋藏着人间最后一缕与仙宫有关的线索,得之,可得万古长生。”
皇帝扑哧一乐:“来人。”
一道暗影落在地上:“陛下。”
皇帝说:“传信给曲行舟,朕想要潜龙谱。”
暗影应声要走。
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喊:“慢着。”
影卫乖乖回到原地。
皇帝说:“不要告诉曲行舟了,省得他老抱怨朕把他当臣子使唤还不给他发俸禄。让暗影司戊字牌的暗卫去兴安府,调查潜龙谱一事。”
皇后有些不悦:“陛下,潜龙谱在江湖中掀起不少腥风血雨,若能收归朝堂止住江湖厮杀,也算一件好事。但你……你也想去寻什么长生吗?”
皇帝捧着皇后的手,轻声说:“桐书,朕想和你一同看盛世千年,谁也不许先离开。”
皇后年长他十七岁,又糟蹋坏了身子。
早晚……早晚会先他一步离开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是天下之主,他怎么能让他痴缠半生的爱人早早离开。
若潜龙谱中的长生之道是真的,他一定要和他的皇后永生永世不必分离,偿还那些年被命运折磨的伤痕。
江府中,卓凌乖巧地窝在江淮渡怀里,认真地听江淮渡讲故事。
三千年前的天下,诸国纷争,许国依长夜山而存,国力强盛,民风彪悍。
皇室代代每部通婚,已保证血统的纯正。父女兄妹彼此相奸,诞下子嗣。后来皇朝覆灭之前,只剩下了皇帝和他的弟弟。
于是小王爷在祭司手下改变了身体,以男子之身为皇兄孕育子嗣。
卓凌打了个寒战,惊恐地捂住自己鼓起的小肚子。
江淮渡低笑:“小呆子,你哆嗦什么?”
卓凌小声说:“我……我害怕……”
江淮渡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卓凌的手背上,轻声说:“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卓凌失落地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事吗……”
江淮渡沉默了许久。
他依然对卓凌的真实身份充满疑惑,如果卓凌真的是身份特殊的朝廷暗卫,那一定能给他提供不少线索。
可他真的要问吗?
小呆子敏感得不得了,会不会怀疑他如此温柔只是为了利用?
江淮渡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喃着上下其手:“小呆子,为夫胯下那根大棒子硬得疼了,你帮帮我,嗯?”
卓凌怀着孕,每次挨操都不舒服得眼泪汪汪。
江淮渡舍不得欺负太狠,粗大的棒子就在白嫩嫩的大腿中来回抽插,吮吸舔咬嫩红甜软的小奶头。
卓凌哼哼唧唧地哭着,羞得直捂眼睛。
江淮渡趁卓凌迷糊着,低声套话:“小呆子,你的家乡在哪里?”
卓凌有些糊涂,傻乎乎地回答:“在……在历州……长平县……嗯……九和镇……”
他在家乡没有亲人,武馆里的人都不喜欢他,镇上的百姓也都把他当做克死师父的怪物。童年时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他自己都不愿想起太多。
于是江淮渡不问,他也就不说。
今天,江淮渡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件事了?
江淮渡想,长平县九和镇,那确实是天鸿武馆所在的地方。
这个小呆子,当真是宫中影卫?
江淮渡自己百转千回,卓凌一脸茫然。
窗外飘着细细的小雨,江淮渡轻叹一声:“睡吧,你喜欢什么样的茶点?我明日派人做好送到比武台,省得你坐在那里闲闷。”
卓凌垂头丧气:“我……我想下场……”
他已经默默练剑多日,许多新招无人陪他喂招,总觉得不放心。
江淮渡低头看着卓凌的小肚子。
卓凌腰太细,虽然肚子已经圆鼓鼓,但穿上衣服后也不怎么能看不出来。
小呆子练武那么勤快,这段时间肯定已经憋坏了。
江淮渡思考了一会儿,说:“好,我给你安排。但是,不许太出风头,听见了吗?”
卓凌欢喜地连连点头。
深夜,江淮渡哄卓凌睡着之后照旧离开了房间。
燕草匆匆过来:“主人,教主派人传信,约你今夜去城外。”
江淮渡平静地问:“哪位教主?”
燕草说:“是……是老教主。”
江淮渡眼底冰冷:“他老人家不在冰潭养伤,跑到兴安府来做什么?”
燕草说:“教主去天水一楼至今未归,老教主心忧潜龙谱,便亲自赶来了。”
江淮渡冷笑一声:“好,我去见他。”
燕草说:“马车在后门,主人……”
江淮渡说:“你留下来照看夫人,一定要保护他的安全。”
燕草只好低头:“是。”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走向了江府后门。
为了掩饰这道门,他以不同身份买下了四面八方的六座宅子。
宅子中住着商贾书生平民官吏,看起来热热闹闹,其实都是烟鸟阁的卧底。
这些人由池月酒庄的碧丝掌管,与燕草分权而立。
他身边的人都太聪明,一个都不能全信。
车夫是魔教中人,不言不语地躬身向江淮渡行礼,待江淮渡上车后就驾车向城外走。
江淮渡坐在颠簸马车中,他想起老教主那张恶心的老脸,就忍不住又恐惧又想吐。
那老不死的……已经靠着各种手段,活了不知多少年,却总也活不够,还妄图长生不老。
江淮渡从袖中摸出卓凌送他的簪子,温润的玉簪握在掌心,冲散了心中的厌恶和恐惧,眼前渐渐浮现出小呆子那双黑曜石一样明亮干净的眼睛。
真好……
遇到那个小呆子,真好。
忽然一阵利刃破空声响起,车夫惨叫着倒地。
江淮渡眼神一凛,拔剑而起冲出马车。
十余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一张大网当头罩下,网上布满细刺。
江淮渡剑舞如风劈开银丝网,却来不及收剑格挡,被人从背后劈开一道大口子。
这十余位刺客训练有素,阵势几度变换,牢牢把江淮渡困在阵法之中。
不一会儿,江淮渡已经遍体鳞伤。
他察觉到这些人害怕伤及他性命,干脆铤而走险重重撞向迎面而来的剑锋。
刺客果然慌忙收剑,江淮渡趁机厉喝一声挥剑横扫,把重重包围撕开一道口子,挥手洒下一片药粉,消失在夜色中。
卓凌从美梦中忽然惊醒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而醒,只觉得心口沉闷难受,赤着脚冲过去打开窗户。
却看到一道黑影掠过江府隔壁的屋顶,消失在了屋脊处。
卓凌睡意惺忪中觉得那身法有些眼熟,可他来不及多想,他发现江淮渡又不见了。
江淮渡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年少时虽饱受折磨,可自从二十年前他创下烟鸟阁,便事事居于幕后运筹帷幄,任由烽火厮杀在帐外折腾。
他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从未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今夜去见老教主,一路上应该早有安排,更别说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江淮渡拖着一身血迹,从暗道回了江府。
他全身衣衫已被鲜血浸透,几乎要昏倒在暗道里。
燕草被他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止血药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糊:“主人,奴婢去请魏神医过来,主人!”
江淮渡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盏摇曳烛火:“无事,皮肉伤。”
燕草手指都在发抖:“主人……出什么事了……”
江淮渡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是朝廷的影卫,想活捉我。”
燕草慌忙说:“那老教主呢?”
江淮渡说:“我走出不久就遇到了袭击,对方应该不知道老教主在何处,但他一定知道我今夜出门了。”
他说得平静淡漠,嘴唇却因为失血和痛楚而青白可怖。
京城的影卫,为何……为何会知道他的行踪?
江淮渡看向窗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簪子。
燕草手指一颤,只觉得主人浑身发冷。
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里,是阴冷惶恐的灰暗光芒。
燕草颤声说:“主人……伤口处理好了……都是……都是皮肉伤……”
江淮渡说:“如此大的阵仗,却连毒药都没用,看来他们知道我真正的用处是什么。”
燕草慌忙跪下:“主人,奴婢这就去彻查此事,若抓到泄漏消息之人,绝不放过!”
江淮渡轻轻笑了:“不必,我等他自己说。”
他要亲口听到,卓凌主动向他说明一切。
那个小呆子,那么傻,傻乎乎地喜欢着他,嚷嚷着要保护他。
江淮渡就算再多疑,也更愿意相信,那个小呆子只是不小心做错了事,只是……只是被人利用了……
只要卓凌告诉他,他就会亲亲小呆子的脸,把小呆子按在床上重重地惩罚。
只要卓凌肯告诉他。
第二天一身血口子的江阁主,照样衣冠楚楚地坐在擂台旁,笑着和曲盟主互相打趣。
他脸色很差,笑起来的时候,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恐怖感。
卓凌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托腮看着江淮渡的背影。
江淮渡今天很奇怪,可他说不出哪里奇怪。
他早上的时候问江淮渡昨晚去哪儿,江淮渡慢悠悠地搅拌着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你觉得呢?”
卓凌觉不出来,他本来就笨,更别说去猜江淮渡这种肠子十八弯的老狐狸在想什么。
卓凌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宫中的暗卫!
卓凌呆住,忽然想起天水一楼的副楼主曾经试图接近皇上皇后的事。
对,这件事要尽快禀告皇上和皇后。
卓凌急急忙忙追了过去。
那暗卫也看到他,故意走的不快不慢,引昔日同僚去个偏僻的地方见面。
燕草冷眼看着这一切,附耳对江淮渡轻声说:“主人,卓侍卫跟着一个陌生面孔去了九曲巷。”
江淮渡抬头,正好对上曲行舟似笑非笑的目光。
江淮渡笑笑,对燕草说:“带我过去。”
他起身的时候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脸色惨白,闷哼一声差点倒下去。
可他不能。
他身边,并无全然可信之人。
朋友也好,主仆也罢,谁会背后给他一刀,他不知道。
所以,他永远不能倒下去。
可他……是真的相信了那个小呆子。
九曲巷,百转千回,高低不同的楼宇房屋错落其中,是个交换情报的好地方。
暗卫对卓凌行礼:“卓侍卫,您怎么在兴安府?”
卓凌想起自己和江淮渡的那些事,又羞又为难:“一言难尽。我有话对你说,你尽快禀告陛下和皇后娘娘,天水一楼的人曾经出现在他们身边,请他们多加小心。”
暗卫说:“卓侍卫,皇后娘娘三日之后就会亲自来兴安府,您有什么线索,一定要亲自告诉他。”
卓凌点点头。
他该回去了。
他为了追昔日同僚,没来得及和江淮渡打声招呼。
若是江淮渡找不到他,心里肯定着急。
可卓凌不知道,江淮渡就站在一墙之隔后,听见了那个暗卫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日之后……皇后亲临兴安府,要卓凌亲自汇报消息。
江淮渡手指颤抖,失血过多的苍白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冷笑。
那个小呆子,乖乖的,傻傻的,痴痴爱他的小呆子,原来……原来也是派到他身边的卧底。
只是演技更好,用情更真,不但拿到了烟鸟阁的情报,还拿到了他的孩子。
潜龙谱,要他江淮渡的血才能打开。
于是武林盟,魔教,天水一楼,各门各派正道邪教,用了无数手段想要得到他,却每每无功而返,倒在烟鸟阁密不透风的屏障之外。
偏偏那个看似最柔软最无辜的小呆子,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红着脸要报救命之恩,就这样利用他的狂妄和温柔,把解开潜龙谱的钥匙牢牢掌控在了自己腹中。
何等聪明,何等狠毒。
为了完成任务,不惜让潜龙谱的钥匙,成为自己腹中胎儿。
暗影司,名不虚传。
燕草说:“主人,奴婢这就让人秘密把卓凌抓起来。”
江淮渡轻轻冷笑,眼球痛到充血,他沙哑着声音低喃:“不用,我会亲手让他知道,什么叫无间地狱。”
燕草急了:“主人,可卓凌若逃走,他肚子里的孩子……”
江淮渡抚摸着掌心的簪子,轻声说:“他不会走,他爱我爱得都快疯了,怎么舍得现在就离开呢?”
燕草忧心忡忡:“主人……”
江淮渡闭目。
他太痛了,全身的伤口都在撕扯着,嘲笑他那一刹那的心软和温柔。
不过……不过是被伏击了而已,又不会死。
潜龙谱还未解开,卓凌还在他身边装疯卖傻。
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不过……不过一次小小的失误而已。
可他为什么那么难过,恨得发狂,恨得痛彻心扉。
一行血泪从眼角溢出。
他这辈子,都不曾那么信任过一个人。
可他错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天真烂漫的小呆子,没有人会不顾一切地爱着他的阴晴不定和坏心眼。
他不该相信命运会对他如此宽容。
所有……所有的幸福,都不过是敌人的一场算计。
而卓凌,只是一枚落在他心尖儿的棋子,要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卓凌跑回武林大会,却不见了江淮渡。
他心里忽然慌起来,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里左顾右盼。
来看盛会的人太多,他怎么都找不到江淮渡的身影。
卓凌像只失去方向的小兽,慌张地穿梭在陌生森林中,找不到他的窝在哪儿了。
忽然,卓凌在人海中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被撞的人闷哼一声。
卓凌抬头要看,却被对方顺势紧紧搂进了怀中。
江淮渡痛得唇色青白,语气却笑意盈盈:“小呆子,找什么呢?”
卓凌不好意思地窝在他怀里:“我找不到你了……”
江淮渡轻轻一笑:“是不是嫌武林大会太闷,偷偷跑去玩了?”
卓凌小声说:“没有……”
他只是急着把消息告诉昔日同僚,来不及和江淮渡打招呼了。
江淮渡说:“你不是想要下场打架吗,过来,我给你安排。”
他搂着卓凌的腰肢,来到擂台旁,趁人不备还在卓凌耳边偷亲了一口。
卓凌脸皮薄反应慢,被他亲得面红耳赤。
江淮渡只是笑,笑得风流潇洒,笑得阴森凄冷。
不过做戏而已,他难道还能输给谁?
卓凌武功很好,也很听话,江淮渡要他打三场就下来,他就乖乖只打三场,然后乖巧礼貌地认输下场了。
卓凌过了手瘾,开心得眉眼弯弯:“江淮渡,我新学了好多招式。”
江淮渡抬袖擦拭他脸上的灰尘,不冷不热地微笑:“好。”
卓凌有点慌了,忐忑地小声问:“怎……怎么啦……我做错了吗……我……我以后不打架了……你别生气……”
江淮渡垂眸一笑,说:“无事,我也觉得这武林大会实在无聊,不如,我陪你在兴安府逛逛如何?”
卓凌眼睛亮起来。
他到底少年心性,喜欢新鲜和热闹。
江淮渡悠悠说:“魏青槐那个庸医,连你怀孕的事都没诊断出来,我带你去看个好大夫,让他给你开几副安神养胎的药。”
卓凌惊喜得手足无措,开心得几乎挂在了江淮渡身上:“你……你相信我了……孩子不是假的……他在我肚子里,他就在我肚子里!”
江淮渡隔着衣服抚摸卓凌微微鼓起的小腹,似笑非笑地低喃:“都鼓得这么厉害了,我当然相信你。”
我当然相信你。
相信你一往情深,相信你心无城府,相信你是个真正天真烂漫的小呆子。
相信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能揽在怀中的温暖,不必防备,不必算计。
只要抱着你,就能一生一世彼此温暖,再不分开。
那是江淮渡此生唯一一次,想和什么人如此亲近。
六月的兴安府开满殷红的合欢花,香气浓郁扑鼻,枝头花簇灿若云霄。
卓凌仰头看着绒绒花球,开心地笑起来:“江淮渡,这花好香啊。”
他今天很开心,江淮渡终于愿意相信,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江淮渡说:“合欢花气味甜香馥郁,常有胭脂铺拿来为胭脂水粉增香。”
卓凌说:“京城里的合欢花就没有这么香,总是很淡很淡,要凑在鼻子前闻采购浓。”
江淮渡笑笑,抬手挥袖,一道凌厉掌风向四面八方而去,满天合欢花飘飘摇摇,在六月温暖的微风中如雪花般缓缓落在肩头发梢上。
卓凌在浓郁的香气中嗅出三分醉意,摇摇晃晃地扑进了江淮渡怀中。
江淮渡牢牢把卓凌抱在怀中,嘴角噙着一丝笑,声音明明温温柔柔的,却在六月暖风中让人冷得打了个寒颤:“小呆子,你乖不乖?”
卓凌乖巧地使劲儿点头,像小猫一样在江淮渡胸口蹭来蹭去。
他有很多话想和江淮渡说,说故乡人情冷暖不愿回去,说宫里当差日夜不休十分辛苦。
只有兴安府最好。
花暖融融的,风暖融融的,人也暖融融的。
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沏一壶清茶,学几招剑法,赖在一个人的怀里,睡意朦胧地打哈欠。
一切都舒坦惬意,昏昏欲仙。
真好。
卓凌嘴笨,这些话想了很久很久,还偷偷写了无数遍草稿,想要认认真真地说给江淮渡听。
可他昨夜没睡好,着实困得要命,窝在江淮渡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好。
以前的时候,江淮渡总是会半夜离开。
卓凌虽然不会因此醒来,但身边骤冷,他察觉得到,于是总是做噩梦。
一会儿梦到江府里三妻四妾满地孩子,一会儿梦到江淮渡剖开他的肚子,告诉他里面都是肥肉,根本没有孩子。
可这一次,江淮渡一直抱着他。
一直一直,都暖暖地抱着他。
卓凌睡得很香。
没有三妻四妾,江淮渡说,他肚子里的,是他们的孩子。
邺州城外,池月酒庄。
这里种满了合欢花,甜腻的花香配上清冽的酒香,让人三魂七魄都熨烫无比,飘飘如在仙境。
卓凌躺在浴桶中,乖巧地歪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垂在白皙的锁骨上,漆黑药汁下,粉嫩的奶头若隐若现。
他乖乖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轻轻地一颤一颤。
碧丝又端了一碗药过来,柔声说:“主人,请您把他的嘴掰开。”
江淮渡面无表情地掰开卓凌的嘴。
卓凌在睡梦中气鼓鼓地挣扎了一下:“不喝药……唔……苦……”
江淮府轻声说:“不苦,是桂花糖。”
卓凌听到他的声音,听话地张开嘴,乖乖喝下那一碗药,又昏睡过去。
江淮渡放下碗,他手指似乎有些脱力,瓷碗落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碧丝吓了一跳:“主人……”
江淮渡面无表情地问:“还要多久?”
碧丝轻声说:“再过半个时辰,药物就会渗透经脉血肉。”
江淮渡说:“他是暗影司出身,连栖香蛊都无法侵蚀他的心魂。你下药重一些,他随时可能提前醒过来。”
碧丝说:“是。”
江淮渡沉默着,目光淡漠地端详着昏睡的卓凌。
小呆子睡着的样子,真的很乖。
白皙清秀的一张脸,睫毛很长,鼻梁上沾了一缕湿发,有些不舒服地一直吹气。
嘴唇软软的,被热水熏得粉嫩水红,微微张开的唇缝间能看见粉嫩的小舌头。
乖乖的,像一颗圆滚滚的小珍珠,一点伤人的意图都看不到。
可他却是暗影司的卧底,是连江淮渡都能骗得团团转的绝顶戏子。
江淮渡心中又痛了起来,唇边缓缓扬起一个阴冷痛楚的笑意。
到此为止了,再也没有人,能骗得了他江淮渡。
碧丝轻声说:“血液被这样污染,他活不过三年了。主人,您……”
江淮渡说:“我知道。”
碧丝说:“主人,那是你的孩子,你会后悔的。”
江淮渡轻笑一声,抚摸着碧丝的头发:“你倒是聪明。”
碧丝钻进他怀里,害怕地小声说:“主人我错了。”
江淮渡拍拍她的脊背:“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该说的话,就不要乱嚼舌根。”
碧丝乖巧地点点头,又说:“主人,池月酒庄查到了一点秦桑哥哥的线索。”
江淮渡漫不经心地问:“查到什么了?”
碧丝说:“天水一楼的天机谷中关着一个人,楼主每月都会过去,从不让人跟着。”
江淮渡说:“好。”
碧丝跪坐在他身边:“主人,我想派人去救秦桑哥哥出来。”
江淮渡冷笑:“烟鸟阁查了整整五年,都未曾找到秦桑的下落,如今假秦桑引得天水一楼副楼主来到兴安府,你立刻就有了如此确切的消息。碧丝,你跟在我身边十三年了,还看不出这是什么圈套吗?”
碧丝不再恳求了。
她知道,主人心如铁石,只看利害得失。
她想救她的秦桑哥哥,哪怕冒险也要救。
可她却也知道这是冒险,而主人,从来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的冒险。
她的主人,总会选择最稳妥的方法。
卓凌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他梦到江淮渡给他喝了一碗很苦的药汁,还骗他是桂花糖水。
卓凌气鼓鼓地睁开眼睛,想质问那个大骗子。
可大骗子却坐在床边,笑盈盈地看着他:“小呆子,你怎么看着花都能睡着?”
卓凌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还鼓鼓的,孩子还好好地窝在他肚子里。
卓凌有点不好意思,捏了捏鼻子:“我……我就是好困……”
江淮渡说:“卓凌,我有更重要地事情要告诉你。”
卓凌紧张地点点头:“我、我会好好听!”
江淮渡说:“潜龙谱中藏着上古珍宝,可那张图已在江湖中流传许久,却迟迟没有人找到宝藏,你可知为何?”
卓凌人有点呆,在这种事上反应却不慢:“因为他们打不开!”
江淮渡说:“对,只有我的血,才能解开潜龙谱真正的秘密。所以……”他抚摸着卓凌的肚子,“我现在,要找到潜龙谱,毁掉它。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孩子好好活着。卓凌,你能明白吗?”
卓凌乖乖地点头:“我……我会保护好他,也会保护你!”
江淮渡轻轻笑了,抚摸卓凌的头:“小呆子。”
卓凌顺势在他掌心蹭了两下。
江淮渡低头看着卓凌白皙的脖子。
受到污染的血液静静流淌在卓凌的身体中,若是有人试图用卓凌腹中的孩子解开潜龙谱,那就会把潜龙谱彻底毁掉。
从此世间贪婪之心一同幻灭,再也不会有人为了潜龙之血而来。江淮渡,自可高枕无忧,逍遥快活。
奉命窃取潜龙之血的暗卫,却毁掉了潜龙谱。
不必江淮渡再动手,宫中那人就会让失败的卧底不得好死。
如此精妙的报复,岂不是大快人心?
江淮渡说:“这段时间,你乖乖在家里,不许乱跑,听到了吗?”
卓凌乖乖点头,又担忧地抓住了江淮渡的袖子:“我可以保护你。”
江淮渡说:“你不乖,我会分心的。”
卓凌立刻表示自己很乖,双手放在膝盖上,仰头看着江淮渡的脸:“你要去哪里?”
江淮渡说:“天水一楼。”
卓凌立刻神经紧绷起来:“你别去!”他总是傻乎乎的,分不清江湖纷争里谁是谁非,可他知道天水一楼对江淮渡并无善意,江淮渡去了一定会有危险。
江淮渡说:“我用十年的时间,确定潜龙谱就在天水一楼。如今,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不能不去。”
卓凌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鼓起的小腹,他心中有些愧疚惶恐。
若不是为了……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江淮渡是不是就不用冒险前往天水一阁。
都怪他,明明是男子之身,怎么就怀上了孩子呢。
孕期的人总是格外敏感脆弱,极易陷入自责不安的情绪中。
江淮渡说:“好了,乖乖呆在府里,让燕草照顾你。”
卓凌舍不得再让江淮渡为他分心担忧,委屈地点点头,乖乖留在了江府之中。
江淮渡让卓凌在房中休息,自己走向了亭中水榭。
燕草跟在他身后,焦急地说:“主人,您真的要去天水一楼?天水一楼与烟鸟阁不共戴天,您……”
江淮渡打断她:“再多的仇恨,也抵不过长生之法的诱惑。天水一楼有潜龙谱,我有解密之血,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合作呢?”
燕草慌忙说:“那魔教那边……”
江淮渡沉默了一会儿。
魔教那边,不如借暗影司之手,斩草除根。
江淮渡轻轻一笑,说:“我自有安排。”
兴安府的六月,开始阴云暗涌。
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慢慢在无数张彼此交错的情报网中流传。
沈桐书不放心潜龙谱之事,亲自来到兴安府与曲行舟一起寻找。
曲行舟和沈桐书是老相识,两人正在灯下品茗,暗影司的暗卫便匆匆而来,在沈桐书耳边低语几句。
沈桐书搁下茶杯。
曲行舟问:“看来沈大人有了要紧的事。”
沈桐书微一思索,便大大方方说了出来:“江淮渡去了天水一楼寻求合作,有意一同打开潜龙谱。”
曲行舟说:“不对。”
沈桐书说:“为何?”
曲行舟说:“江淮渡身负潜龙之血,一生都因此受尽折磨,他对所有试图占有潜龙谱的人都心怀仇恨,怎么可能与天水一楼合作?”
沈桐书说:“我久在宫中,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那依曲盟主的意思,江淮渡为何要去天水一楼?”
曲行舟说:“我猜,要么是江淮渡身边出现了意外,逼得他不得不尽快与天水一楼和解。要么便是他另有算计,正在暗处坐等渔翁之利。”
沈桐书若有所思地品茶:“尽管江淮渡必然另有算计,但我们依然绝不能让潜龙谱现于人世。”
曲行舟说:“沈大人在宫中,可是知道了什么线索?”
沈桐书捧茶一笑:“潜龙谱乃上古神物,来源已不可考。若真的只是一堆金银珠宝也就罢了,就怕还有什么祸乱天下的妖物,也要趁机现世了。”
曲行舟说:“我去拦住江淮渡。”
沈桐书说:“麻烦曲盟主了。”
江湖之事,沈桐书不甚了解,因为也不多干预。
送走曲行舟,他还有另外一件事。
暗卫密报,卓凌现在就在兴安府,有要事向他禀报。
卓凌在沈桐书身边三年有余,为人体贴周到忠厚乖巧,沈桐书很喜欢他。听闻这孩子从小不是在武馆独自练武就是在宫中沉默寡言,沈桐书特意破例让身在暗影司的卓凌重获自由身。
如今他难得出宫,却正好在兴安府捧上卓凌,倒也算他们主仆一场的缘分了。
沈桐书问暗卫:“卓凌现在何处?”
暗卫说:“属下曾与卓侍卫在九曲巷有约。若是皇后娘娘到了兴安府之后愿意见他,属下就会在九曲巷中心的街角,用石头压一块红纸,在上面写约定的地址。”
沈桐书笑道:“卓凌跟在我身边,生死沉浮走过来的,我怎么还能不见他。你去布置吧,约他明日在柳叶桥旁的小酒馆相见。”
曲行舟飞奔,想要在江淮渡到达天水一楼之前截住他。
可他却迟了一步。
魔教的人抢在他前面围杀江淮渡,等曲行舟派人赶到之时,只剩满地血泊短剑,魔教和曲行舟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曲行舟一直都知道江淮渡与魔教有往来,如今他公然背叛魔教与天水一楼合作,果然惹怒了一心求得潜龙谱的魔教。
一片血泊狼藉中,倒着几具魔教打扮的尸体。
还有一片沾血的青色衣角,看上面的绣花,是烟鸟阁绣楼的手笔。
曲行舟长叹一声:“江阁主,为虎作伥,终为虎噬。你何等聪明人,竟也落得如此可悲可笑的下场。”
手下说:“盟主,在这里找到一支簪子,做工很粗,像是女子之物。”
曲行舟看了一眼。
这种地方,出现这种朴素的女子饰物,着实奇怪得很。
曲行舟说:“罢了,带回去吧。”
武林盟中一人忽然惊呼:“曲盟主,那是江阁主的簪子,我曾在江府中见他拿在手中把玩过。”
曲行舟又叹一声。
众人纷纷围过来:“盟主,江阁主一定是遇害了?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不知事实真相,只知道烟鸟阁是武林盟最大的耳目。
如今烟鸟阁阁主遇袭失踪,他们不由得一起慌了神。
怎么办,以后可怎么办啊!
曲行舟面色从容地说:“江阁主不幸遇害,是武林大劫。如今,我们只有尽快赶回兴安府,替江阁主打理烟鸟阁,万不可让魔教有机可乘。”
江淮渡此人心机太重,曲行舟实在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被魔教算计了。
想起江淮渡的心机叵测,曲行舟干脆顺水推舟,借机夺走江淮渡的烟鸟阁。
如此一来,若江淮渡果真被魔教抓走,他可以利用烟鸟阁的情报网尽快找到线索。若江淮渡别有居心,那拿走他的烟鸟阁,就等于斩断他的手足,让他百般计谋再无用武之地。
曲行舟算盘打得响亮,脸上却是沉痛悲凉:“走吧,回兴安府。”
江淮渡擅算计,曲行舟不巧也擅长。
武林盟接管烟鸟阁顺理成章,连烟鸟阁的大总管燕草都毫无异议,干脆利落地把情报网三千页的名单交给了曲行舟。
一切都理所当然,谁都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
除了卓凌,他听说,武林盟在一地血泊中找到了江淮渡的衣角和簪子。
江淮渡他……他被魔教抓走了。
卓凌握着剑穗发抖,腹中胎儿不停地动,痛得他眼泪都冒出来了。
江府也已经被武林盟接管,谁都不曾在意江府中一个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的少年。
曲行舟翻看着名单问燕草:“你说的那个,怀了江淮渡孩子的少年,去哪儿了?”
燕草说:“他在卧房内,那孩子呆呆傻傻的,被吓坏了,只知道哭。”
曲行舟说:“看好他,若消息泄露,他腹中胎儿必会招来无数觊觎。”
燕草说:“是。”
她与曲行舟分别,端了一碗粥送去给卓凌。
可卧房的门反锁着,她慌忙踹开。
窗户打开,清风徐徐,卧房里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燕草吓坏了,匆忙让人封锁江府内外,去附近街道寻找线索,自己跑到武林盟找曲行舟。
曲行舟正在和沈桐书下棋。
燕草脚步匆匆的进来,警惕地看着沈桐书这个陌生人。
曲行舟头也不抬:“沈先生不是外人,说。”
燕草说:“卓凌不见了。” 曲行舟还没来得及反应,沈桐书已经猛地抬头,目光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曲行舟一面为这种突发状况措手不及,一面又惊愕于沈桐书的反应:“沈先生,您……您知道这个人?”
沈桐书简洁地问:“他为何会牵扯到潜龙谱之中?”
卓凌天性纯善,对身外之后总是懵懵懂懂地提不起兴趣,怎么会牵扯进潜龙谱一事之中。
曲行舟说:“燕草奉我之命在烟鸟阁潜伏多年,知道了很多江淮渡的秘密。潜龙谱,必须要江淮渡的鲜血涂抹,才能显现出真正的图案。不久前,江淮渡从江南带来一个少年,那少年怀了江淮渡的孩子,江淮渡一度想要把孩子打掉,最后却也没舍得下手。”
沈桐书深吸一口气。
卓凌不爱金银,不贪名利,却唯独从未体会情爱滋味。
沈桐书没有见过江淮渡,但从情报来看,也能看出那是个手段极其高明的风流浪子。
江淮渡遇害失踪,情窦初开的卓凌,会做什么事?
沈桐书握着手中茶杯,竭力冷静下来分析卓凌的脾性。
卓凌……卓凌一定去了魔教。
那个小傻子,肚子里揣着让全天下觊觎的潜龙之血,要去魔教救江淮渡!
曲行舟问燕草:“你可认真查看了江府内外的线索?”
不等燕草回答,沈桐书便轻轻说:“不用查了,卓凌是暗影司本事最好的暗卫,他既然想逃,你们什么都查不到。”
曲行舟说:“我派人去魔教。”
沈桐书说:“卓凌是暗影司的人,他犯错也好,遇险也罢,自有暗影司前去处理。”
暗影司的家务事,曲行舟识趣地没有多干预。他说:“好,那我就带武林盟,去前往天水一楼的路上等。”
没人彻底相信江淮渡被魔教抓走了,除了卓凌那个小傻子。
江淮渡此刻正在兴安府外的池月酒庄里,漫不经心地烹茶。
碧丝哭得眼眶通红,赌气似的不肯见他。
因为她的主人,让她自幼的玩伴林胜去送死了。
江淮渡也不想理她。
他一壶接一壶地煮着茶,却总觉得香气不够,全都泼进了池中。
算算日子,林胜已经替他死在魔教手下,尸体会在提前喝下的毒药中化为灰烬,那件血衣,那支簪子,足够让武林盟困扰一阵了。
这段时间,他可以慢慢放出风,让魔教知道有个他的孩子,在卓凌腹中。
魔教找不到他,气急败坏之下一定会抓走卓凌。
而朝廷与武林盟,怎么能让魔教把潜龙之血带走呢?
大概,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战吧。
江淮轻轻地笑着,笑着笑着,却不由得闭上眼睛,让两行清泪滑落。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个演技精湛的卧底,那个卧底,有一张天生乖巧的脸,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傻乎乎亮晶晶的眼睛。
烟鸟阁有世上最厉害的媚术大师,可那位擅长媚术的妖孽,也学不出卓凌那么浑然天成的单纯依恋。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光华万千,最好的黑曜石都不如那双眼睛明亮动人。那些羞怯的,炽热的,刻进骨子里的爱恋,每一眼都世间最心狠的骗子手足无措。
他怎么能察觉出,那是假的?
可那就是假的。
江淮渡睁开眼,再煮一壶新茶。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只是他再也不会像喜欢那个小呆子一样,去喜欢什么人。
魔教总舵,一袭红衣的年轻教主站在寒玉石棺前,面色阴沉:“老教主亲自去兴安府干什么?”
手下艰难地说:“老教主说……说既然教主已经决定与天水一楼共同打开潜龙谱,那江淮渡就该回魔教做他该做的事。”
年轻的教主头痛欲裂。
江淮渡失踪了,他们截杀的那个替死鬼,在暴露身份之后立刻选择的自杀,连尸体都没流下。
手下说:“教主,武林盟中的内线传来消息,江淮渡有一个遗腹子,怀着江淮渡孩子的那个人前几天从武林盟逃走了。”
教主厉声说:“天涯海角,把那个人给本座找回来!”
此时,天下一片大乱。
潜龙谱一事已经天下皆知。
不管是宝藏还是长生之谜,都让天下枭雄趋之若鹜,纷纷疯狂地寻找潜龙谱和潜龙血的下落。
可卓凌却仿佛隔绝在了这场狂烈的欲望狂欢之外,他一个背着小包袱握着剑,站在荒梦山外的断崖上发呆。
山风猎猎,少年纤细修长的身体仿佛时刻会被垂下去。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是牢牢地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山间云雾,眨都不曾眨一下。
剑穗上的流苏温柔微凉,抚过他白皙修长的指节。
卓凌在心里说:江淮渡,你说,你要带我回家的。
没有你的江府,只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那不是家。
卓凌握紧手中的剑,心口轻轻的颤抖着,那不是恐惧,那是……欢喜。
他不再只天鸿武馆里只会练剑的笨弟子,他不再是皇宫中完全服从命令的暗影司侍卫。
今天,他是卓凌,他就是卓凌。
没有人命令他,没有人指点他。
只是卓凌,要去救他的夫君。
为心中所爱,所恋,所依赖的那个人。
孤身而去,万死不悔。
他那颗自幼愚笨迟钝的心,终于热起来,活起来,无需他思考,就为他指明了方向。
卓凌轻盈地从断崖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跌进了云海中。
此时正六月,荒梦山中却开满花了殷红梅花。
点点似血,片片如云。
卓凌握着剑,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悄悄落在枝头,谁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卓凌借着风声,在枝叶间穿梭,悄悄地靠近魔教地牢的方向。
忽然,一支毒镖从背后袭来。
卓凌灵敏地挥剑击落,可他已经被发现了。
无数魔教中人围杀上来。
卓凌心里着急,一边格挡防备一边往地牢那里冲。
冷不防一道凌厉剑气迎面而来,卓凌躲闪不及右肩一痛,长剑脱手。
刀光剑影当头而下,卓凌拼着右肩再中一剑,左手凌厉地捉腕擒拿夺了魔教中人的刀。
他痛得脸色青白,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如此大闹一场,就算逃出去,魔教也一定会把江淮渡转移到其他地方,他再也没有机会进来救人了。
江淮渡和曲盟主交好,可他遇害,武林盟毫无反应。
江淮渡对燕草那么好,也消息刚一传来,燕草就拱手把江淮渡二十年的心血送给了别人。
卓凌替江淮渡委屈,替他的夫君委屈。
若他再放弃,再逃走,那江淮渡血液流干而死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想到这里,卓凌刀法更急,落刀更狠,一路只攻不守,终于冲进了地牢中。
他右臂接连受伤,已垂软着抬不起来。
还好地牢狭窄黑暗,于暗卫的无声步法终于让卓凌喘了口气。
痛,好痛啊。
比小时候被师父打的还要痛。
卓凌从小连痛觉都不如别人敏感,师兄们挨两板子就疼得鬼哭狼嚎,只有他还乖乖趴在小凳子上,手指紧紧抓着板凳腿,痛狠了也只会咬自己的嘴唇。
可他这次却觉得特别疼,疼得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脸上也受了刀伤,不知道被划了几条血口子,可那都不重要了。
他觉得好疼,四肢百骸都充斥着剧烈的痛楚。
这几天经脉中一直都在隐隐作痛,运气也有些不畅快,若非如此,以他的轻功和隐匿能力,不该被发现才对。
来不及多想,卓凌忍着剧痛在地牢里踉跄而行。
牢房都空着,守卫也不在这里。
卓凌心里发慌,痛得更厉害。
这像个陷阱……这……这好像是个陷阱……
卓凌常年做暗卫的知觉疯狂提醒着他不要进去。
现在……现在回头,还走得了。
前面是陷阱,这一定是陷阱!
可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卓凌却仍然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江淮渡……江淮渡在里面……
那个坏心眼的大骗子,那个温柔英俊的男人,被抓走了。
那是他的夫君,他要去把他的夫君救出来。
他们交换了庚帖生辰,江府中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绸花灯笼,等武林大会结束,他们就要拜堂成亲了。
卓凌左手握刀,踉踉跄跄地走在黑暗中。
他身体痛得越来越厉害,鲜血顺着指尖流淌,卓凌恍惚间体会到看血管渐渐空掉的感觉。
我要死了,对不对?
卓凌走不动了,趴倒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水牢的大门开始,一个人坐在水中央的石头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那个……那个背影,是江淮渡!
一股热流冲进模糊的大脑中,卓凌猛地清醒了一刹那,他拖着长长的血痕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哭着喊:“江淮渡……江淮渡……呜呜……”
他在及膝高的冷水中踉跄前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太痛了,痛得手脚哆嗦,哐当一声摔进冷水中。
“呜呜……江淮渡……”卓凌在水牢中无助地哭泣呛水,“我起不来了……呜呜……没力气了……江淮渡……”
一只手从上方伸出,拉住了他左手的手腕。
卓凌哭着狂喜抬头。
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卓凌惊慌愤怒地挣扎:“江淮渡呢!你们把江淮渡关在什么地方了!”
陌生人冷笑:“江淮渡根本不在魔教。我们收到消息去合虚山围堵江淮渡,可去天水一楼的人,却只是一个死士。”
卓凌又痛又疲惫,脑子里痛得搅成一团,他沙哑着哭喊:“我不信……我不相信!”
陌生人嗤笑:“全江湖都不信江淮渡那么歹毒的人会阴沟里帆船,就你这个小傻子巴巴跑来救人。”
卓凌哭着摇头,他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江淮渡怎么了。
可他不信,一定是魔教的人在骗他。
江淮渡如果没有死,怎么会消失不见,连他和他们的孩子都不管了。
一定是魔教的人在骗他,一定是的!
卓凌手掌急转,用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扣住陌生人的脉门,哽咽着吼:“江淮渡……江淮渡呢……”
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卓凌的声音越来越小:“把他还给我……你们这群变态……呜呜……把他……还给……我……”
黑暗袭来,卓凌昏倒在水牢中。
这里好冷,比天鸿武馆的柴房还冷。
小小的卓凌站在一片看不见天地的冰冷中,哭着飞奔。
他小时候其实不爱哭,师兄们都说他的没感情的怪物。
可他遇到了江淮渡,体会了被捧在手心的滋味儿,就开始一直哭,一直哭,好像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在江淮渡身上了。
小小的卓凌藏在破庙里瑟瑟发抖,门外是凄冷风雪和遮云蔽日的怪物。
这场昏昏沉沉的大梦,让卓凌睡了好久好久。
睁开眼睛,他躺在水牢中,四肢都被铁链捆住。
他身上的伤口都被好好包扎过了,连脸上都缠满了绷带。
卓凌看不见东西,茫然四顾,眼前却始终只有一层沾满血的布料。
他……怎么了……
卓凌不聪明,他想不透其中的关节玄机,只是倔强地拼尽全力想要救江淮渡,无论如何都要来救江淮渡。
他不相信魔教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江淮渡身负潜龙之血,一生都被这些人觊觎追杀,一定是……魔教在骗他!
卓凌听到了脚步声,陌生人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怒气:“江淮府那个阴险毒辣的小人!他是故意把自己老婆孩子送到魔教的,如今魔教成了众矢之的,他不知又躲到哪个角落里筹划阴谋诡计了!”
手下说:“教主息怒,如今江淮渡的孩子在这里,我们只要尽快拿到潜龙谱,江淮渡就算再多手段都无用了。”
教主冷哼一声,说:“本座亲自去天水一楼迎接言清澹,你准备一下,本座要剖腹取子。”
卓凌一颤。
剖腹取子,那是……那是什么……
他的孩子……不……不可以……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池月酒庄里,江淮渡还在烹茶。
碧丝眼眶红红的,拎着香烛供品,去祭拜林胜的衣冠冢。
江淮府手指轻轻地发颤,语气却淡漠至极:“回来了?”
碧丝忍着眼泪盈盈一礼:“主人,如你所料,暗影司派人攻打魔教总舵了。”
江淮渡闭上眼睛:“我猜,罗君怀亲自去与言清澹碰面了。”
碧丝哽咽着说:“是,他还戴上了魔教十二魔君。”
江淮渡轻轻一笑:“乱即出错,罗君怀生怕我先一步拿到潜龙谱,又自以为拿到了钥匙,竟是急得连老巢都不顾了。”
碧丝说:“恭喜主人大仇得报,您开心吗?”
江淮渡说:“碧丝,进了烟鸟阁,命不由天,只由我。你忘了吗?”
碧丝恨恨地擦眼泪:“林胜哥哥是死士,他替您死,奴婢没什么好怨恨的。可那个小呆子呢?他傻乎乎的,第一天来兴安府,连江府在哪儿都不知道,画了两锭银子买你的消息。主人,您设计的圈套,全天下无人相信,武林盟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有那个傻乎乎的小呆子,一个人冲到魔教总舵,他要救你,他拼了性命也要救你!”
江淮渡手中瓷杯碎裂,户口满是鲜血,他抬头:“你说什么?”
碧丝说:“我说那个小呆子是个笨蛋!你想要骗尽天下人,可你骗得了谁呢?你只能欺骗拿命喜欢你的那个人!”
碧丝年纪小,又是江淮渡手把手养大的。
旁人不敢闹的脾气,她敢闹,旁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
她常年不在江府中,不知道江淮渡和卓凌究竟是何关系。
可那个被江淮渡提防暗害的卓凌,真的是个毫无心机的小呆子啊!
那个傻乎乎的小呆子,傻乎乎地冲去魔教救人。
碧丝哽咽着说:“主人,你以前总怪别人骗你害你,可现在,有人爱你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碧丝年纪太小,心中还残存了一份赤子稚纯,她怨恨江淮渡害死了她两个哥哥,更是……更是为卓凌不平。
主人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去利用伤害一个痴痴爱着他的小呆子。
江淮渡没想到卓凌会去魔教。
他没算计到这一环。
在他预想中,卓凌会留在烟鸟阁继续潜伏,因为暗影司还没拿到潜龙谱,他们需要烟鸟阁的情报网。
而得到情报的魔教,会先一步抓走卓凌。
他把卓凌变成江湖争端的暴风中心,借机制造混乱,铲除敌人,拿到潜龙谱。
可他没想到卓凌会去魔教。
那个小呆子,大着肚子,一个人傻乎乎地杀到了魔教总舵中。
若这也是算计,那卓凌在算计他什么呢?
江淮渡手指沾满鲜血和瓷片,他却毫无察觉,恍惚着又煮了一壶茶。
他一生过得太过艰苦,潜龙之血就像是一块诱人的血肉,引诱着天下野兽虎视眈眈的目光。
三十年来,世人骗他害他折磨他,所有短暂的温暖之后,都是陷阱和噩梦。
他曾经相信过那个傻乎乎的小呆子,却又亲耳听到小呆子要去向朝廷汇报情况。
那一瞬间,江淮渡怕得像少年时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
他已经习惯了先下手为强,他要报复世间所有欺骗他算计他的人。
可那个小呆子没有留在烟鸟阁,也没有回暗影司。
傻乎乎的小呆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身中剧毒,揣着孩子去了魔教总舵。
魔教若拿到潜龙谱……一定会剖腹取子,用胎儿之血打开潜龙谱的秘密。
那个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江淮渡痛苦地闭上眼睛。
错了,一切都错了。
没有人能演出那样毫无破绽的深情模样,再高深的媚术都骗不了江淮渡!
是他自己骗了自己,是他太恐惧,太不安,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他自以为是地挣扎痛苦,撕心裂肺地要报复骗他的人。
可那个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个小傻子啊,小傻子,怎么能明白老狐狸心中有多少百转千回的纠结痛苦。
他只会傻乎乎地扯着你的袖子,亮晶晶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发誓要保护你,无论生死,永世不离。
江淮渡颤抖着去摸炉上的茶壶,被烫伤了指尖也毫无察觉。
他遇害的消息刚刚传回武林盟,燕草就带着烟鸟阁全部的账目名录交给了曲行舟。
所以,那一日泄露他出行的消息,让暗影司半路围杀的人,会是谁呢?
会是那个……傻乎乎的,要保护他的小呆子吗?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四肢百骸中漫延,疯狂叫嚣着悔恨和愧疚。
来得及吗?
现在……还来得及吗?
他的小呆子,被他骗了,傻乎乎地跑去魔教送死。
如今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会不会难过得一直哭,一直哭。
江淮渡踉跄着站起来,一缕鲜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
碧丝被吓坏了,扑过去扶住江淮渡,哭着说:“主人……呜呜……主人我错了……我不说了……呜呜……不说了……”
她太伤心,太难过,才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江淮渡唇角的鲜血越来越多,胸前一大片猩红血迹,好像难过得就快要死掉了。
碧丝吓得一直哭:“主人……”
江淮渡说:“罗君怀和言清澹在何处相见?”
碧丝哽咽着说:“帝……帝台山……”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说:“传信给曲行舟。”
碧丝呆住:“可是……可是……”
江淮渡说:“听话,去吧。有武林盟介入,魔教拿不到潜龙谱,卓凌暂时就会没事。”
碧丝从小就在江淮渡身边长大,她知道自己的主人有多薄情多狠毒,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主人会为身边人的安全,放弃近在咫尺的潜龙谱。碧丝有些担忧又有些欢喜:“主人,我们去魔教救人吧!”
江淮渡咳出一口淤血,沉默着看向荒梦山的方向。
他的小呆子,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真相。
江淮渡沙哑着轻轻说:“卓凌是暗影司的人,我们不必过去了。”
卓凌被灌了好多药,有的很苦,有的很腥。
灌药的人对管事的人说,解开潜龙谱须用活血,可胎儿太过脆弱,不能离开母体。
喝了这些药,母体被剖开腹部之后,才能一直活着供给胎儿生存的养分。
卓凌在药物侵蚀下只觉得四肢酸麻头晕脑胀,眼前恍惚着飘过一团一团的白光。
他在白光中看到了那一袭青衣,江淮渡翩翩而来,眉目依旧,淡漠地看着他。
卓凌委屈极了,也害怕极了,哭着伸手:“江淮渡……呜呜……江淮渡……他们……他们要杀了我们的孩子……呜呜……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啊……”
可江淮渡只是淡淡的看着他,眼底的冷漠的笑意:“救他?卓凌,他就是个大麻烦。”
卓凌好生气,他生气得心口都疼,含着泪拼命摇头:“他不是大麻烦……呜呜……他是个孩子……他很乖很乖……呜呜……他一点都不麻烦……你别不要他……”
幻境中的江淮渡只是冷笑,转身离开,越走越远。
卓凌哭着扑倒在雪地中,身下拖着长长的血痕,拼命往前爬:“不要走……呜呜……江淮渡……呜呜我……求求你……别不要他……江淮渡……”
身边刮起了狂风,雪花凌厉地打在脸上,耳边是混乱的刀剑相交声。
卓凌呆呆地趴在雪地里,看着江淮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小腹一阵剧痛,鲜血在雪地上漫延开,融化了千年积雪。
他的孩子,要走了,正在天上和他挥手告别。
卓凌绝望地闭上眼睛,在梦境中哭得声嘶力竭。
这场梦过后,就是现实了。
卓凌恍惚着睡了好长的一宿,四肢百骸里仍然隐隐作痛,眼睛上还是蒙着绷带,却透过布料已经能隐隐看到几分天光。
他不在水牢里了吗?
魔教……魔教又把他带到了哪里?
卓凌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手脚的铁链都不见了,他被包裹在软绵绵的被子里,屋里燃着名贵的香薰。
旁边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卓凌,躺下。”
卓凌呆滞了半晌,才不敢相信地小声说:“皇……皇后娘娘……您……您怎么在这里?”
沈桐书叹了一声:“你体内剧毒已入双眼,在痊愈之前不可见强光,过段时间就会好的,知道了吗?”
沈桐书知道,大病初醒之人最怕五感受损,于是抢先一步安抚卓凌,让他乖乖地安心养伤。
卓凌挣扎着要下床行礼。
沈桐书轻轻把他推回去:“卓凌,我是微服出巡,你要叫,就叫我先生,听话。”
卓凌惶恐不安:“先生,您知道……您知道烟鸟阁的阁主江淮渡,现在何处吗?”
沈桐书说:“暗影司还在查。”
卓凌说:“魔教把他抓走了,要用他的血打开潜龙谱!”
沈桐书沉默许久,轻叹一声,缓缓说:“我派人搜查了魔教内外,搜出暗室七十八间,密道十余条,挨个仔细检查,并未发现江淮渡的踪影。魔教的人说,他们接到密保去围堵江淮渡,可见到的,却只是一个陌生的死士穿着江淮渡的衣服和发饰。”
卓凌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嘴唇翕动,许久之后才喃喃道:“可……可是那一日,江淮渡说,他要去天水一楼取潜龙谱……他亲口告诉我的……”
沈桐书说:“卓凌,你身中数种剧毒,孙大夫正在赶过来。等你好了,我们再慢慢梳理这件事。”
卓凌惶恐地抓住沈桐书的袖子:“先生,烟鸟阁中有擅长易容的匠人,是不是……是不是江淮渡他改变了容貌,才……才被当做陌生人……属下……属下与他常在一处,求先生带属下去看尸体,属下一定能认得出来!”
沈桐书看着卓凌这副慌乱到带着哭腔的模样,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昔日在京城,卓凌总是呆呆的,傻傻的,一脸茫然地看着众生为情所苦的模样,却挠破头皮也不解究竟苦在何处。
不过数月时光,竟然就被江淮渡哄骗成了这副凄楚模样。
沈桐书说:“卓凌,尸首已经不在了,但暗影司会让抓来的那几个魔教活口配合画像,等画好了,我就拿来给你辨认。你认人向来是最准的了,对不对?”
卓凌乖巧地点点头,小声说:“先生,我……我有孩子了……”
沈桐书说:“我知道。”
卓凌颤抖着问:“他……他还在吗……”
沈桐书说:“他还在。”
武林盟收到消息,前去帝台山截住了来见面的罗君怀和言清澹,魔教一时无法把潜龙谱运回总舵,让暗影司有时间潜入魔教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卓凌,在最后一刻保住了卓凌腹中的孩子。
卓凌终于放下心来,下意识地偷偷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小肚子。
沈桐书说:“歇着吧,如果有江淮渡的消息,我会亲自告诉你。”
失去江淮渡的下落,卓凌心中惶惶,怎么歇得住。
可他如今筋脉之中剧痛隐隐,双目又不能视物,总是急得百爪挠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地等消息。
沈桐书走出卓凌的房间,迎面就看到了曲行舟。
曲行舟笑盈盈地走过来:“沈先生,卓侍卫伤势如何?”
曲行舟笑得毫不遮掩。
朝廷多年来放任魔教生长,就是为了牵制武林盟。
可江淮渡这一通阴毒算计,暗影司为了禁止潜龙之血被魔教所用,不得不直入魔教总舵闹得天翻地覆。
曲行舟怎么能忍得住笑意,他乐得都快开花了。
沈桐书深吸一口气,懒得和曲行舟计较,他问:“曲盟主去帝台山可有收获?”
曲行舟摇摇头:“言清澹那只千面狐狸可不好抓,不过那封密信倒是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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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行舟说:“沈先生,卓侍卫如何了?”
沈桐书微笑:“曲盟主,卓凌早已离开暗影司,并非宫中侍卫。”
曲行舟摆摆手:“是在下失言,卓少侠身体如何了?”
沈桐书说:“他中毒颇深,几种毒物掺杂在一起,兴安府的大夫诊断不出如何医治,我已派人回京请御医过来。曲盟主接管烟鸟阁已经半月有余,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曲行舟说:“线索没有多少,江淮渡生性太过谨慎,许多事情连燕草也只知道些皮毛。倒是有一件事很古怪。”
沈桐书温柔挑眉:“嗯?”
曲行舟说:“武林盟从事发之地取回的那支簪子不见了。”
沈桐书说:“曲盟主,你可知道那支簪子是从何而来?”
曲行舟意味深长地看着禁闭的房门:“是卓少侠母亲的遗物,他当做定情信物送给了江淮渡。”
卓凌躺在床上,双眼蒙着绷带,四肢百骸里都是说不出的巨痛。
可他武功仍在,耳朵依旧灵敏,把门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魔教说,他们没有抓到真正的江淮渡。
武林盟不信那是江淮渡。
连皇后娘娘,都觉得是江淮渡算计了天下人。
那支簪子,是母亲的遗物,是他小小包袱里最珍贵的宝贝。
他送给江淮渡的时候,壮烈得就像献祭出了自己的一生。
那支簪子遗落在荒山上,在血泊之中,他只是听说那个场景,就难过得像整个世界都在塌陷。
江淮渡一定出事了。
一定出了很大很大的事。
若非如此,江淮渡怎么能舍弃那支簪子。
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一切……
可是……可是……
卓凌闭上眼睛,痛得流出泪来。
他是傻,是呆,是好骗。
江淮渡说的话他总是相信,哪怕他明明就知道,那个一本正经的大骗子……总是在骗他……
总是……总是骗他……
卓凌死死咬着下唇。
他已经太狼狈,怎么能再被人看到自己这么可笑的样子。
他满心欢喜虔诚奉上的珍宝,不过是江淮渡随手收下的利用工具。
江淮渡那个大骗子,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他啊……
卓凌忍着痛,挣扎着要坐起来。
骗子,大骗子!
大……骗子……
池月酒庄,依旧飘着茶香酒香。
一袭青影坐在湖边,沉默着把玩一支粗糙的簪子。
玉料是最次的边角料,做工也粗糙得很,斑驳的颜色落在莹白修长的手指上,终于衬得苍翠了几分。
碧丝挎着花篮匆匆而来:“主人,您刚才去哪儿?”
江淮渡淡淡道:“无事,去取了一件旧物。”
碧丝低下头,小声说:“奴婢打听到了,卓凌离开烟鸟阁的时候,除了您送的剑穗,什么都没带走。”
江淮渡喃喃道:“那个小包袱,可是他一辈子所有的念想。”
可那个小傻子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匆匆离开,只带走了他送的剑穗。
他江淮渡聪明一世,这一回,却蠢得如此不堪。
上天终于对他宽容一次,送给他一个小呆子。
可他却蠢到弄丢了。
他把他的全世界,弄丢了。
45
碧丝无措地跪在江淮渡膝下,小声问:“主人,您还想做什么呢?”
江淮渡闭上眼睛,轻声说:“带他回来。”
潜龙谱掀起的这一场闹剧,各方皆无所获。
魔教损失惨重,天水一楼白忙一场,武林盟倒成了坐收渔利的那个人。
事已至此,江淮渡却仍然没有露面。
沈桐书即将启程回京,江湖之事全权交给曲行舟自行处理。
临行之前,沈桐书嘱咐卓凌好好留在兴安府暗影司的驿站,等御医从京城赶过来。
卓凌说:“先生,卓凌已不是朝廷之人,留在暗影司中不合适。”
沈桐书轻声说:“你身负潜龙之血,若不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我只能回禀陛下斩草除根了。”
卓凌低着头,呆呆地想了半晌,才听出皇后话里的意思,他愧疚地说:“先生,卓凌生性愚笨,让您……让您费心了。”
沈桐书说:“你若是觉得在暗影司中不自在,我便另外为你安排一处住所。但是没在潜龙谱回到京城之前,你必须在我的视线之下,记住了吗?”
卓凌点点头。
他知道,皇后娘娘是在担忧他的性命。
沈桐书为卓凌在兴安府安排了一处隐秘的小院,就在烟鸟山里。
山中少有鸟兽,只有桃花千亩,墓碑一座。
沈桐书说:“你若无事,就替我常去洒扫墓碑,摆几壶好酒,陪我的老朋友们多聊聊天。”
卓凌乖乖应下了。
一人一剑,孤身去了烟鸟山中。
监视之人只在山外巡视,并不进来打扰他的清静。
卓凌一个人呆呆的坐了一宿,从泪流满面坐到神情恍惚。
天亮的时候,一叶小舟随浅溪漂下,是暗影司给他送来的衣物吃食。
卓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中泪痕未干,人也痴痴傻傻的。
他取了小舟上的干粮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吃饱饭,有了力气,卓凌开始独自打扫山谷中厚厚的落花。
听皇后的话,拿着酒去祭拜了那座无名孤坟,然后扫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地面,松土浇水,准备种些粮食蔬菜。
他在宫中时,尚不知事故人情,皇后问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比山间种田更惬意的生活。
可皇后娘娘说,正当少年,又有一身好武艺,若没有闯荡一番,岂不可惜
卓凌不知道这有有什么可惜的,可他知道自己笨,皇后娘娘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
卓凌闷头锄草,挖出一个巨大的老鼠洞,里面藏满了玉米花生。
他呆呆的想,潜龙谱里的秘密,与这老鼠洞有何不同
都是一堆硬邦邦吃不完的身外之物,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地为此送命。
江淮渡……
卓凌心里又开始疼了。
他以为江淮渡是不同的,江淮渡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可他现在才明白,江淮渡不像他这么傻。
在江淮渡心里,一百个卓凌,都比不上潜龙谱重要。
卓凌闷头锄草,锄头狠狠斩断草根,就像要与昔日的一切一刀两断。
就当他从未入过江湖,就当他……从未爱过江淮渡……
46
卓凌在山中静心耕田种树,练习剑法。
昔日在烟鸟阁中,江淮渡曾让他阅尽天下武学秘籍,可他天生愚笨,能记住了并无许多。
只有那几招,一遍遍地练习,一夜夜地琢磨。
他不知道魔教给他下了多少种毒药,让他如此日夜难寐,痛不欲生。
半月之后,宫中派来的太医来到了烟鸟山中。
御医姓容,名讳不详。
容太医面色青黄,一副病殃殃的模样,眼底却温柔明亮,见之可亲。
容太医细细为卓凌诊脉,温声说:“卓少侠不比担忧,此毒可解。”
卓凌松了口气,微微苦笑着低头看着光秃秃的剑柄:“多谢容太医。”
他昔日和容太医并不相熟,竟不知道病殃殃的容太医竟是如此温柔和蔼之人。
容太医开了几张药方,让随从的小药童去船上取了,就地开始生火煎药。
卓凌不好意思地说:“容太医,您留下药方让,让我自己来就好。”
容太医微微笑着:“微臣奉旨而来,若不能看着卓少侠身体痊愈,如何回京禀报皇后娘娘?”
卓凌无法,只好默默去抱了一捆干柴。
他总是过得古板无趣,连干柴都捆得整整齐齐,像个木头人一样。
卓凌走神了。
他这么无趣的人,又怎么会让花间纵横二十年的江淮渡,真的为他心动呢
卓凌低着头,默默抽出一根柴火塞进药炉里,被炽热的火光熏得眼睛疼。
容太医也沉默了着,什么都没问,只是煎好药,温柔地递到卓凌的手心里:“把药喝了,今晚就不会痛了。”
卓凌被筋脉中隐隐难言的痛楚折磨许久,半信半疑的喝下那碗漆黑药汁,竟真的睡了一宿好觉。
他筋骨之中许久没如此舒适轻松过,早早起床把脑中剑法一一温习,又跑到后院的小田里继续埋头锄地。
丝瓜和豆角的种子已经洒下了,他还要加固那道篱笆,防止被丰收的果实压垮。
现在种已经有些晚了,但若多花些心思,等霜降之前,还能吃些新鲜的蔬菜。
卓凌笨拙的扶着竹片,用旧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上去。
篱笆掩映中一道人影悠悠而来,容太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走过来。
卓凌怔了怔:“容太医,又要喝药了吗?”
容太医笑道:“不是药,我方才去湖边散心,顺手钓了半桶小鲫鱼。鱼小了些,但炖汤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卓凌喜欢吃鱼,兴安府中溪流交错鱼虾极多,江淮渡特意为他聘了一位擅长熬鱼汤的江南厨子,变着花样地喂他喝汤。
卓凌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光秃秃的剑柄。
容太医目光一颤,但很快掩饰在了青黄面皮之下,仍是笑:“过来,我也是第一次下厨,你尝尝可否还能入口。”
卓凌在田里忙,满手泥巴不好意思碰容太医手中的白瓷碗,只好低头凑在碗沿,像喝水的小动物那样轻轻嘬了一口。
容太医紧张地问:“如何?”
卓凌苦着脸抬头,清秀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你是不是把苦胆掏破啦!”
容太医长叹一声。
卓凌苦着脸问:“容太医,您熬汤的时候都没有自己尝尝嘛?”
容太医从容地把那碗鱼汤当肥料倒进了地里,叹了一声,说:“下次我试点难度不这么大的菜给你吃。”
昔日在皇宫中,容太医一直负责静宁宫,很少来蟠龙殿和凤仪宫中,于是卓凌也很少见到他。
只是听说,容太医原本是个阉人,受太后赏识,才破例入了太医院。
后来也一直在静宁宫侍奉,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卓凌想起容太医的悲惨身世,心中不由得有些怜悯,有些粗重的活都抢着干。
容太医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把卓凌一个武夫扔进屋里:“卓少侠,你体内毒性漫延,最好少动。”
卓凌有些不安,又有些茫然。
容太医……为何忽然生气了?
是了,宫中阉人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容太医又是心高气傲的,怎么会允许自己那样对待他?
卓凌心中愧疚,正琢磨着该怎么向容太医道歉。
可容太医却乘船离开,整整一天都没回来。
卓凌又成了一个人。
他难受地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欺负着刚刚发芽的丝瓜苗。
卓凌以前一直是一个人,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疗伤,自己和自己解闷。
可他偏偏……偏偏就遇到了江淮渡。
从此之后,寂寞便成了三魂七魄上酷刑,让他痛楚难安。
第二天一早,容太医又乘船回来了。
卓凌面上忍不住溢出一丝欢喜的笑意,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腹中九死一生的胎儿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肚子气球一样地鼓起来,让他跑起来的样子都显得笨拙可爱。
容太医眼底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柔情,弃船登岸迎着卓凌走过来:“卓少侠。”
卓凌说:“容太医,您回来了?”
容太医淡淡地说:“山谷中的药草不够了,我出去采买了些。还买了两条开肠破肚收拾干净的鲤鱼,店家配了料包,扔进锅里一起煮半个时辰便可。”
容太医体贴周到,卓凌嘴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接过那两条干干净净的大鲤鱼,说:“我去厨房剁开,再捡些柴火回来。”
容太医说:“卓凌。”
卓凌急忙刹住脚步回头问:“容太医?”
容太医沉默了许久,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一条穗子。
那穗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但保存得极好,一点油污灰尘都不曾沾上。流苏上方是一枚小小的玉铜钱,不似一般集市上的薄利片,那玉坠圆鼓鼓的,十分可爱。
卓凌呆住:“容……容太医……”
容太医挤出一丝与往日无异的轻松笑容:“我在集市上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虽不值钱,但看着倒还新鲜。你剑上无穗,不吉利,挂上吧。”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剑柄。
那日为了救江淮渡,他匆匆逃出江府,连随身的小包袱都忘了带走。
唯独江淮渡送他的那串穗子,让他宁死也要带在身边。
可后来,那串穗子再也没了当初的意义,反而成了他日夜痛苦的根源。
于是卓凌把那串穗子扔进了山崖下的急流中,这把光秃秃的剑柄,就会时刻提醒着他,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卓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容太医,谢谢你,我不习惯在剑上挂穗子。”
容太医呆滞了片刻,狼狈地低头收回了穗子:“是我唐突了,卓少侠,我去煎药。”
卓凌独自深陷在回忆中,恍惚着不曾察觉身边的人有何异样。
容太医再也没提过穗子的事,他开始陪着卓凌一起耕地种菜,在风华烂漫如云端仙境的烟鸟山里,开辟出了一处热热闹闹的菜园子,还种了冬天吃的白菜地瓜。
架子上的丝瓜和豆角长得飞快,一条条密密麻麻从藤蔓上垂下,熙熙攘攘地好像在喊"快来吃我。"
容太医知道自己手艺不佳,乖乖给卓凌打下手,把豆角摘下洗净,切成半指长的小段,等卓凌炒熟做凉面浇头。
明日立秋,待秋风过来,想吃新鲜的豆角就难了。
卓凌蹲在旁边认真地剥蒜,把白嫩的蒜瓣细细捣成泥。
他已经怀孕五月多,肚子日渐鼓胀,行动有些不便。
容太医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缱绻,看着卓凌的小腹,晃神间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
卓凌对血腥味极为敏感,吓得跳起来:“容太医!容太医!”
一阵鸡飞狗跳地折腾,卓凌给容太医包扎好伤口,愧疚地絮絮叨叨:“容太医,这种事让我来就好了,您是大夫,大夫的手是抓药的,怎么能用来拿菜刀呢。”
容太医青黄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卓少侠,昨夜还曾觉得疼吗?”
卓凌说:“昨夜睡得很好,一点都不痛了。”
容太医说:“那就好,明日我再为你开最后一付药,助你清除余毒,早日康复。”
卓凌心中感激。
他从小便很少遇到温柔之人,所以……才那么轻易,就掉进了江淮渡的陷阱之中。
想起江淮渡,卓凌心口又闷闷地隐隐作痛。
他拿了一瓣蒜塞进嘴里,红着眼眶使劲儿嚼。
那个大骗子,不知道有没有得偿所愿,拿到潜龙谱。
皇后娘娘说,潜龙谱中有长生不老的秘密,甚至还能得道成仙。
江淮渡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做神仙吧。
如果他做了神仙,活上千年万年,还能记住一个被他当做垫脚石的小呆子吗?
那个小呆子,那么呆,那么傻。傻乎乎地跟着他,爱着他,愿意为他去死,却被他骗了。
容太医缓缓蹲下,颤抖着手用袖子笨拙地试图擦去卓凌脸上的泪痕:“你……你不要这样吃蒜,蒜味辛辣,空腹吃,伤肠胃。”
卓凌心里一酸,眼中泪花更加汹涌:“容太医……你……你真好……”
容太医狼狈地低下头,不让卓凌看到自己眼中的懊恼。
他特意选了太医院中容貌最丑的一个太医假扮,就怕日子久了卓凌心中会生出什么不太妙的情愫。
那个小呆子,心里太空太冷,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傻乎乎地跟着那个人跑了。
卓凌吸了吸鼻子,仰起泪汪汪的脸,郑重地说:“容太医,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容太医:"……"
卓凌手足无措:“我……唐突了……容太医,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好,特别好,就想……就想认你做个哥哥……对不起……”
容太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年事已高,认你做义弟,不妥。”
卓凌糊里糊涂地想了半晌,呆呆地说:“那……那我认您做义父?”
容太医:"……"
卓凌羞愧地低下头,吸着鼻子小声说:“容太医,我去后山取些泉水过来冰面。”
豆角炒熟,打上两个鸡蛋,放蒜蓉酱油醋拌匀放凉。杂粮粗面条在冰水里走一圈,清清爽爽地码在盘里,浇上酸辣开胃的蒜蓉豆角。
面很香,汤很鲜,卓凌难得胃口大开了一回,吃了两大盘。
吃撑的卓凌有些食困,秋风凉爽阵阵袭来,卓凌瘫在藤椅上,像只困倦的猫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容太医在朦胧夜色中凝视着少年昏昏欲睡的脸,眸中有些痛楚,也有炽热的欲念。
卓凌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危险,轻轻战栗了一下,忍着困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低喃:“江淮渡……”
眼前的人慢慢清晰,不是江淮渡,是容太医。
卓凌失望地收回目光,在藤椅上缩成一团。
看着卓凌掩饰不住的失望,容太医的目光变了又变,复杂得一言难尽。
卓凌睡着了。
容太医轻轻起身把卓凌抱进房中,温柔地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容太医来到溪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脸。
虽然依旧面色青黄惨淡,但眸中的光芒却渐渐清冷沉静,现出了属于江淮渡的模样。
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水面上,踩着水花翩然而至,柔柔地行礼:“主人。”
江淮渡说:“都准备好了?”
碧丝说:“外围山上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江淮渡再次强调:“今日我为卓凌换血解毒,是极为凶险之举,一旦有人进来,我和他都会筋脉爆裂而死。所以你一定要守好外围,决不可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听见了吗?”
碧丝认真地点头:“奴婢再去检查一遍,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江淮渡点点头,又说:“今夜过后,我会在树上挂一条红绸,你不比再来了,去绸缎庄看看我定的那批衣服做的如何。”
碧丝说:“是。”
说完便又像一只轻盈的小鸟,悄悄飘走了。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他以容太医的身份,在卓凌身边呆的太久了。
看着卓凌全无防备的天真笑容,他每一日都如遭酷刑备受煎熬。
今夜若可以为卓凌换血解毒,他便能坦坦荡荡地向卓凌赎罪,让卓凌容许他们从头来过。
这处山谷很好,这座小院很好。
后院的种的蔬菜很好吃,卓凌还想养几只鸡,一条狗,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这些日子,江淮渡一直在服药,他把解药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至于口中永远苦涩无味,连碗鱼汤都炖不好。
想起卓凌嫌弃的眼神和皱巴巴的小脸,江淮渡轻轻笑了。
烟鸟山四面山峰升起磷火,是手下传递给他的安全信号。
江淮渡回头走向小院,脚步轻快,心情急切。
猝不及防间,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从天而降,朦胧月色中露出卓凌清秀愤怒的小脸。
江淮渡心头一跳。
糟了!
烟鸟山里的夜色比水还要温柔。
江淮渡站在这样一片温柔烂漫的秋风中,心如鼓擂,手足无措,头皮发麻得像在等待酷刑落下:“卓凌……”
卓凌眼眶红了,恨恨地喊:“骗子!”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准眼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江淮渡急急忙忙上前追赶:“卓凌!卓凌!”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当惯了宫城高楼阴影中的侍卫。他轻功极好,在黑暗中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江淮渡苦笑着一路飞奔追在后面:“卓凌,你听我说,卓凌!”
煜煜月色中远远传来卓凌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听,骗子!”
卓凌知道自己傻,他太傻了,江淮渡总有一万种办法把他骗得团团转。
于是他干脆不听不见,再也不让那个大骗子有一点机会。
江淮渡心里发苦,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小呆子轻功太好,在树林间就像只轻盈灵活的猫儿一样,找都找不到。
江淮渡只好试图再引卓凌说话,故意说:“小呆子,烟鸟山中机关重重,到处都是烟鸟阁昔日留下的暗道。你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可就出不来了!”
卓凌在树叶沙沙中怒气冲冲地喊:“反正烟鸟阁也不归你管了!”
卓凌听着江淮渡这幅漫不经心的语气就觉得心口疼。
江淮渡一点都不在意的,一点都不。
如今他们之间的情愫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可江淮渡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逗一只离家出走的宠物。
卓凌带着哭腔喊出那句话,顿时就委屈得跑不动了,蹲在树枝上缩成一团,忍着不许泪水掉下来。
微风吹着树叶,细碎的沙沙声温柔地拂过耳边。
卓凌坐在树上,哄着眼眶等江淮渡追过来。
可很久很久以后,江淮渡才在微风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卓凌,对不起,我弄伤你了。”
燕草跟了他十年,事事妥贴,面面周全。为他受过重伤,遭过酷刑。
可那样一个人,也是武林盟派到他身边的卧底。
江淮渡想要活着,就要给身边所有人,都预设一个最坏的结果。
若非如此,他坟头的草早该比卓凌还高了。
可这些痛苦的源头,是潜龙谱,是他的血脉,是天下杀不尽的贪婪人心。
不该强行让卓凌理解,更不该让卓凌去承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告诉卓凌,他有多后悔,他能做出多少赔偿。
风还在动,树还在动。
江淮渡站在片片落叶中,任枯叶和月光拂过他的身影。
卓凌蹲在树枝上,红着眼眶,一点一点抬起头。
时间过了好久,启明星都从东方移到了中天。
卓凌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为自己,是为江淮渡。
他太笨了,傻乎乎地活着,傻乎乎地服从命令,蛮牛似的朝自己认定的事上撞,撞的头晕眼花才肯回头。
可江淮渡不能犯傻,一点都不能。
他身边的人,有的在算计他的权柄,有的在算计他的血肉。他生下来,这辈子就活在斗争的漩涡中,不能像卓凌这样傻傻的,过吃饱睡足就好的小日子。
卓凌眼睛疼,泪水掉在了地上,轻轻地"啪嗒"一声,脆脆地没了。
江淮渡放轻脚步,悄悄来到卓凌蹲着的树枝下,抬起双臂,仰头轻声说:“小呆子,下来,你还怀着孩子呢?”
枝叶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小呆子,你看着我好不好?”
卓凌别扭了一会儿,小声说:“你是个大骗子。”
江淮渡被噎着心口一堵,斩钉截铁地说:“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卓凌抱着自己的小肚子,透过摇曳的枝叶,看到了江淮渡的脸。
那张温柔英俊会骗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青黄的假皮,看上去丑丑的有些滑稽。
卓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连脸都是假的。”
江淮渡抬手把那张面具撕了下来,撕的太急有些痛,他"嘶"地一声痛叫,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卓凌慌忙问:“江淮渡你怎么了?”
江淮渡苦笑着摆摆手:“没事,只是……只是夫君我,恐怕不如以往英俊了。”
他缓缓松开捂住眉毛的那只手,抬头看着卓凌笑。
那张英俊的脸在月色下风度翩翩分外迷人,只是左边眉毛被撕掉了半截,显得可怜又滑稽。
卓凌"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淮渡张开双臂:“下来吧,树上风大,你怀着孕别乱跑。”
卓凌坐在树上,难受地小声说:“江淮渡,我笨,你别骗我了好不好?”
江淮渡心口都疼得哆嗦了,他说:“我不骗你了,小呆子,你别跑。”
卓凌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乖乖掉进了江淮渡怀里。
江淮渡满足地叹息着抱了个满怀。
卓凌说:“我听到你和那个小姑娘说话了,我的毒怎么还没解完?”
江淮渡轻轻一笑:“我骗她的,你体内的毒已经清理干净了。”
卓凌茫然地瞪大眼睛。
江淮渡抱着他说:“跟我来。”
卓凌稀里糊涂地被江淮渡带着来到了一座峰头上。
这里地势高峻视野开阔,山谷中的小溪院落一览无余。
卓凌坐在大石头上看着远方:“江淮渡,你又在欺负谁?”
江淮渡递给他一包核桃,坐下来开始一颗一颗捏开,挑出果仁喂进卓凌嘴里:“我倒希望,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卓凌吃着核桃仁,茫然看着远方的山谷。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今夜守在烟鸟山的人,都是碧丝亲手带出来的。我告诉她,今夜若换血之事受扰,你我都会经脉爆裂而亡,让她一定要万分小心。”
卓凌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味儿来了,呆呆地看着江淮渡:“你……你怀疑那个小姑娘……也会害你?”
江淮渡低头苦笑一声:“但愿不是。”
他太怕,太不安。
如果他决定让卓凌回到自己身边,就一定要先排除掉身边所有的隐患。
碧丝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一直留在他身边,就像他的亲生女儿一样。
如果……如果碧丝也有问题,那对于他来说,也着实有些心痛了。
卓凌扯了扯江淮渡的衣袖,小声说:“江淮渡,你是不是很害怕?”
江淮渡怔了怔。
卓凌说:“你很怕别人骗你,伤害你,你太害怕了,就会选择先去害别人。”
江淮渡有些狼狈地摸了摸自己缺掉的半截眉毛。
卓凌喃喃道:“我也很怕,但我怕别人嫌我笨,嫌我没用。”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清秀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月光里一颤一颤,有些落寞,又有些委屈。
江淮渡轻轻地把小呆子抱进怀中,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不笨,小呆子,你是这世上,看得最清楚,最通透的人,你什么都知道。”
一夜清风徐徐,核桃壳落了满地。
卓凌发了个哈欠,眯眼看着东方天空的鱼肚白:“江淮渡……”
江淮渡摸摸鼻子,说:“嗯。”
卓凌说:“你输了,碧丝乖乖守在外围,一宿都没睡。”
江淮渡说:“嗯。”
卓凌说:“江淮渡,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会让别人伤心的。”
江淮渡说:“我给她买新的胭脂水粉,耳环簪子。”
碧丝在山上蹲了一宿,一双大眼睛红彤彤地布满血丝。
她看到江淮渡走出来,立刻欢喜地迎上去:“主人,成了吗?”
江淮渡摸摸她的头:“没事了,你好好睡一觉,然后去镇上逛逛,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
碧丝点点头:“我去看看主人定的婚服做好了没。”
说着连蹦带跳地一溜烟不见了。
卓凌从树枝上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江淮渡:“什么婚服?”
江淮渡张口就要现编一串谎。
卓凌气鼓鼓地瞪着他。 江淮渡摸摸鼻子:“我……我早就找裁缝订下了这套婚服,这几日来见你肚子大了,就让裁缝又拿回去改了腰。”
卓凌脸红了,又钻回了大树里,任凭江淮渡怎么叫都不出来。
江淮渡叹了口气,蹲在树下揪树叶:“小呆子,你再不下来,这棵树可要被我薅秃了。”
卓凌轻盈地跳下来,皱着细细的眉毛站在江淮渡身后。
江淮渡回头要抱他,卓凌躲开了。
江淮渡心里一紧:“怎么了?”
卓凌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点不对劲儿的事:“真正的容太医去哪儿了?”
江淮渡摸摸鼻子:“咳……”
卓凌瞪大眼睛:“你……你不会是……”
江淮渡说:“那老太监脾气臭的很,我让人把他灌醉,关在池月酒庄了。”
卓凌:"……"
江淮渡说:“我这就派人把他放了。”
卓凌扭头跑到小菜园里,拎着小水壶给他的小白菜们浇水。
江淮渡乖乖跟在他身后施肥。
卓凌有些气闷:“皇后娘娘说要让孙大夫过来,怎么又派了容太医,是不是你又暗中搞鬼了?”
江淮渡不敢再扯谎,连忙全交代了。
孙鹤白与卓凌太过熟悉,若是假扮孙鹤白,第一眼就要被卓凌看穿了。
于是他故意把怒气冲冲的魏青槐引到京城给孙鹤白找麻烦,两位神医忙着互相清理门户,沈桐书不得不另外安排了为卓凌诊治的人选。
江淮渡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交代地明明白白,可卓凌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卓凌说:“就这样了?”
江淮渡苦笑:“再也没有其他后手了。”
卓凌低着头,别扭了一小会儿,轻声说:“我曾经在暗影司呆过很多年,奉皇上之命服侍在皇后娘娘身侧。皇后娘娘待我很好,我……我很担心他,可我不会再回去了,江淮渡……我……我……”
卓凌抬起头,小小的菜园子满目苍翠,热闹喜人。
这就归隐山林,平安宁静的日子,让人心中不由得升起满心的欢喜和满足,温暖得不想再离开。
卓凌轻轻说:“江淮渡,我把我的一生都告诉你,你也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烟鸟山并非什么巍峨险峻之处,这里山也缓缓,水也缓缓,飞鸟轻轻掠过树梢,枯叶落下的姿态也不紧不慢。
卓凌的肚子渐渐开始行动不便,他披着雪白的狐皮大麾坐在葡萄架下,吃着又小又甜的秋葡萄,看江淮渡蹲在地上折腾那两排大白菜。
江淮渡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想来少年时应该也没怎么下过地。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帮一颗大白菜包拢好叶子,手上力道一份不敢多,一份不敢少,竟比作画还要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折腾完两排大白菜,江淮渡又去给水芹埋土。
土堆埋到芹菜三分之二处,这样既可在寒冬中保持芹菜的生命力,又能让土中的芹菜更加脆嫩鲜美。
这些事,江淮渡半点也不会,都是卓凌一件一件指挥着他做。
转眼便是霜降,卓凌的肚子已经圆滚滚得像个小球,笨拙地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江淮渡抱着几根白萝卜走进来,卓凌这几天嚷嚷着要吃小时候的萝卜丝擀面条,江淮渡只好想方设法去镇上学了一点。
卓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郁闷地和炭盆里的火光面面相觑。
江淮渡放下萝卜,严肃地皱眉:“都霜降了,你怎么穿得还这么薄?”
卓凌气鼓鼓:“我是习武之人,本就火力旺盛,不耐燥热。”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那副愁到扯头发的可怜模样,噗嗤一笑。
卓凌使劲儿扯自己的领子,气鼓鼓地说:“你笑什么?”
江淮渡摸摸他的后颈,低声说:“霜降之后立冬之前,是烟鸟山中狐狸皮毛最好的时候,过几日你吐的不厉害了,我就带你去狩猎散心,好不好?”
卓凌点点头,乖乖地不再折腾了。
这里的生活温暖宁静,除了腹中的小坏蛋时不时折腾他一会儿,其他的事都很让人舒心。
江淮渡生怕卓凌再怀疑他的真诚,每天都要拉着江淮渡絮絮叨叨,说一堆以前的事。
江淮渡是天水一楼养的药人,可他幼时血脉不纯,毁了潜龙谱一个角。
于是天水一楼不敢妄动,开始长年累月地在他血脉中注入清洗的药物,试图得到纯净的潜龙之血。
可没等天水一楼成功打开潜龙谱,七岁的江淮渡就逃出了天水一楼。
可他年纪太小,当逃生的本能再也无法为他指明方向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这个时候,魔教找到他,把他绑回了荒梦山的总舵,囚禁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光阴。
说起这些事,江淮渡长长的睫毛垂落轻颤,嘴角发苦。
卓凌紧紧依偎在他怀里,手足无措地搂住江淮渡的脖子:“所以……所以你恨他们所有人……他们……他们……”
江淮渡紧紧搂着怀里纤细柔软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炽热的气息:“小呆子,我不想再报复他们了,就让他们守着一张破图互相残杀一辈子,我只想守着你。”
卓凌掰着江淮渡的手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武功好,是我守着你。”
江淮渡只是笑。
秋风微微的有些冷,但卓凌身上很热。
霜雪落下的时候,江淮渡带卓凌去深山里打猎。
烟鸟山里没什么大东西,只有写野鸡野兔跑来跳去,偶尔能看见几只毛色炽烈的红狐,灵活地穿梭在山林间。
卓凌肚子很大了,自己骑马十分不便,于是两人共乘一骑,江淮渡拉着缰绳,卓凌拉弓搭箭,在朔朔秋风中兴高采烈地寻找红狐的影子。
江淮渡在卓凌耳边呵着热气捣乱:“小呆子,在那边,东南方。哎呀,又跑了。”
卓凌被他吹得耳朵痒痒,又气又笑地缩着身子想要躲:“江淮渡……嗯……江淮渡你混账……嗯……哈哈哈哈……”
江淮渡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轻轻按着卓凌手中长弓转换方向,低声说:“射。”
卓凌下意识地松开弓弦,长箭破空呼啸,穿过纷飞的落叶没入枯草中。
藏匿在其中的红狐哀叫一声,从枯草中滚了出来。
卓凌惊喜地喊:“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狐狸!”
烟鸟山的狐狸狡猾至极,藏在与自己毛色相似的枯草中一动不动,以卓凌的眼力竟也没看出来。
江淮渡收获了小呆子欢喜的笑脸,温柔的眼底泛起一丝得意的涟漪,他故作高深地说:“因为为夫就是一只大狐狸啊,小呆子。”
卓凌听着这个戏谑的昵称,心里软绵绵地泛着些羞涩。
他挺着大肚子灵活地从马背上跳下去,去草堆里找那只倒霉的狐狸。
那只红狐腹部中箭,哀哀地躺在地上,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卓凌想起江淮渡玩笑似的"我就是只大狐狸",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小小的不忍。
他忍不住想起年少时的江淮渡,懵懂柔弱的少年,因身负潜龙之血而遭受的折磨和痛苦。
就像这只狐狸,它的毛色太美,就会引来猎人的追逐。
卓凌轻轻抚摸着狐狸的额头,那只狐狸也哀叫着在他掌心轻轻蹭着。
江淮渡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他醋里醋气地悠悠说:“小呆子,这狐狸毛色不好,我们不要了,为夫带你去猎一只更好的。”
红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卓凌仰起那张清秀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养它,好不好?”
江淮渡:"……"
卓凌一直都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尤其是爱撒娇的毛绒绒。
江淮渡曾经想为卓凌去买一只漂亮乖巧些的小猫活着小狗,但一直未曾遇到合眼缘的,没想到竟被一只野狐狸钻了空子。
江淮渡愁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地把那只野狐狸带回了家。
那只野狐狸受了伤,窝在卓凌怀里谁也抱不走,死皮赖脸地硬赖着不走。
卓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狐狸水红的皮毛,和那双若有所思的狐狸眼对视一会儿,又抬头去看蹲在后院伺候大白菜的江淮渡,越看越觉得像极了。
碧丝偶尔会过来,但并不常来。
来的时候,就向江淮渡汇报一些事。
有一次,带来了烟鸟阁真正的卧底名单。
上次留给武林盟的那一份,三真七假,顺手惹得武林盟内外互相猜忌,曲行舟很是头痛了一段日子。
碧丝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大眼珠滴溜溜地转。
江淮渡懒洋洋地说:“卓凌去后山溜狐狸了,你有话快说。”
碧丝憋了半天,嘟嘟囔囔地憋出一句:“奴婢……奴婢把燕草那个叛徒绑了,就在烟鸟山外。”
江淮渡沉默着,蹲在灶台前煮红枣小米粥。
碧丝说:“主人要是没有要交代的话,奴婢就自己处置了!”
江淮渡掀开盖子,热气蒸腾,满室甜香。
碧丝急了:“主人!”
江淮渡尝了尝小米粥的浓淡,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草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却背叛了他。
想起那些年的主仆情分,江淮渡心中狠戾难言,想要背叛他的人不得好死。
可如今,他却已经答应了卓凌在山林里好好过日子,彼此之间再无欺瞒。
那卓凌若问起他做了什么,他又该如何回答?
这时,卓凌抱着那只红狐回来了,眉梢眼角落了些霜雪,眼中却笑意盎然:“江淮渡,后山的悬崖上有酸枣树。我上不去,阿缘替我摘了好些。”
他给那只狐狸取名叫阿缘,因为卓凌感觉这只小狐狸真的和江淮渡特别有缘。
江淮渡默默瞪了那只狐狸一眼。
小狐狸得意地舔爪子,对江淮渡不屑一顾。
江淮渡懒得和只畜生计较,摸摸卓凌的头:“小呆子,你还记得燕草吗?”
卓凌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他当然记得燕草,昔日他在江府中,大事小事都是燕草负责。
后来江淮渡失踪,燕草立刻投靠了武林盟,听从曲行舟的命令把他囚禁在江府中养胎。
江淮渡轻声说:“背叛烟鸟阁的人,下场都会很惨。我要去处置她了,你别跟着,会吓到孩子。”
卓凌不乐意了:“江淮渡,我是暗影司出身的习武之人,不是你怀里揣着的小白菜!”
卓凌心中也有着江淮渡无法明白的恐慌。
江淮渡太聪明,可他太笨了,总是跟不上江淮渡的思路。
他不想做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废物,他希望自己能站在江淮渡身边,一起面对命运残忍的风雨煎熬。
江淮渡怔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卓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卓凌倔强地仰头看他,坚定不移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末了,江淮渡轻叹一声,说:“好。碧丝,带她进来吧。”
燕草面容平静,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卓凌一眼。
卓凌也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茫然,不知这一眼是为何。
燕草死的很痛快。
在卓凌面前,江淮渡下意识地开始掩饰自己的残忍。
他答应了卓凌不会再说谎,可是他艰难地活了那么多年,早已不知道该如何真实地表达自己。
燕草的尸体被人拖出去,埋在了烟鸟山外的一处荒坟里。
卓凌怀里的小狐狸闻到血腥味,立刻冲到前面呲牙咧嘴地做出了守卫的姿态。
卓凌说:“阿缘,回来。”
小狐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守在卓凌前面呲牙。
卓凌无奈地招招手:“阿缘,你是狐狸,不是狗,别叫啦。”
江淮渡因为掩饰而紧绷的心缓缓放松下去,隔着衣物轻轻抚摸卓凌的小肚子,满足地轻轻叹息:“小呆子。”
卓凌有点热,在他怀里扭了扭,红着脸说:“别摸……嗯……很大了……”
江淮渡握着卓凌的手缓缓摸到身下:“小呆子,为夫这里也很大了……”
卓凌惊恐地瞪大眼睛,隔着衣服摸到了那根滚烫的巨物。
江淮渡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两下,低喃:“小呆子的小屁股好久没吃过大鸡儿了,馋不馋?嗯?”
卓凌腰肢一软,腹中胎儿剧烈地动起来。卓凌闷哼一声:“嗯……别……快生了……别……”
江淮渡抱着卓凌放在桌子上,拎着那只狐狸扔出窗外:“碧丝,带这小玩意儿到镇上玩儿去。”
卓凌双腿不知所措地晃来晃去,两条纤细的小腿垂在桌沿,紧张地扶着自己的肚子:“江淮渡……嗯……江淮渡……”
江淮渡利落地把卓凌剥了个干净,露出一身紧致如玉的白皙肌肤。
柔韧的腰肢隐约还能看出一点纤细的轮廓,孕肚可爱地鼓起来,把小小的肚脐都撑得圆圆的。
卓凌羞耻得不敢睁开眼,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江淮渡的衣领:“你……嗯……快点啊……”
江淮渡附身亲上去,滚烫的大棒子沿着卓凌白嫩的大腿缓缓走向最甜蜜隐秘的深处,低喃:“小呆子,等会儿你一定会哭着求为夫慢一点,再慢一点……”
碧丝抱着那只凶巴巴的小狐狸在镇上挑胭脂,气哼哼地撅着嘴。
寒霜清冷的烟鸟山里,小小的院里种着白菜萝卜。
软绵绵的哭腔从窗缝里溢出来。
“慢点……嗯……孩子……在里面……呜呜……夫君……慢一点……啊……”
鼓鼓的孕肚轻轻摇晃着,两条纤细的小腿无助地张开到最大,圆润的脚趾紧绷着,细白的手指紧紧攀着男人看阔的肩膀,抓得手指都疼了。
江淮渡眼中闪过野兽似的凶狠光芒,日得更深更狠,每一下都几乎要碰到卓凌腹中胎儿。
卓凌清秀的脸上布满泪痕,眼角潮红妩媚,柔软的唇微微张开,艰难地喘息呻吟:“不……呜……不要了……夫君……嗯啊……夫君……”
江淮渡狠狠咬住那两瓣柔软的唇肉,狠狠吮吸。
卓凌呜呜地哭着,挥舞着手臂想要挣扎。
江淮渡低低坏笑着,忽然松开他的唇,低头喊着一颗小奶头,重重吮吸了一口。
一股说不出的剧烈酸麻疯狂地从乳尖漫延开,有些痛,又有些痒,令人羞耻的鼓胀感逼得卓凌几乎大哭出来。
江淮渡用舌头拨弄着那颗小肉粒,含糊不清地低笑道:“八个月了,也该出些奶水了。”
卓凌羞耻得使劲儿抱住江淮渡的头,被日得喘息都断断续续:“不……嗯……不要出奶……不要……”
江淮渡不依不饶地越吸越用力,手掌配合着重重揉按卓凌微微鼓胀的胸脯,口舌并用狠狠一吮。
卓凌哭着尖叫,孕期的身体一阵战栗,嫩红的乳孔微微张开,被强行吸出了一股乳白香甜的液体,尽数被江淮渡咽入了肚子里。
卓凌被欺负得太狠,昏昏沉沉地睡在江淮渡怀里,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江淮渡轻轻亲了亲卓凌的眼角,缓缓起身。
卓凌朦朦胧胧地昏睡着,恍惚中好像又闻到了合欢花的香气。
江淮渡用盖子盖住了屋里的香薰,挽起袖子,从床下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箱。
他骗卓凌的。
卓凌的毒已入肺腑,身体十分虚弱,根本无法直接用药。
江淮渡只能自己先行服药,待解药渗透肌骨血肉,再慢慢与卓凌换血。
这法子非一日之功,要一点一点慢慢换,让解药渐渐解去卓凌体内之毒。
就算赌咒发誓,他还是骗了卓凌。
他害怕卓凌会追问自己中毒的缘由。
再过十日,再过十日就好了。
等卓凌体内的毒全部清除,就好了。
江淮渡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血液顺着软管一点一点流入卓凌身体里。
卓凌腹中的胎儿察觉到了母体的异样,不安地躁动起来。
江淮渡轻轻抚摸着鼓起的孕肚,低声安抚:“乖,很快就好了。”
卓凌最近总是做梦。
他梦到兴安府大片的合欢花,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肺腑中都是那股诱人的味道。
江淮渡站在朦朦胧胧的花雨中,青衣翩然,俊美温柔。
卓凌欢喜地仰头:“江淮渡,我们回家吗?”
江淮渡点点头:“过来。”
卓凌陷入了甜蜜的晕眩之中。
他记不清那一日自己到底为何会睡着。
以他的武功和体格,就算再疲惫,也不会就那样毫无知觉地睡过去。
卓凌努力回忆着那一天发生的事,可他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江淮渡温柔地说:“乖,喝吧,是桂花糖水。”
可卓凌记得那碗糖水好苦好苦,苦得他委屈地哭了。
卓凌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可他再也记不清更多的事了。
一觉醒来,又是大天亮。
卓凌腰酸背痛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揉着屁股趴在窗户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的小菜园。
江淮渡穿着短打挽着袖子,正在摘地里的秋茄子。
秋茄子水分少,腌咸菜最好吃。
卓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我去刷咸菜缸……”
江淮渡拎着一筐秋茄子过来,抬手在卓凌额头上敲了一下:“你大着肚子,胡闹什么呢?乖乖回去躺着。”
卓凌乖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颤抖着。
卓凌虽然呆呆傻傻的,却天生有种极为敏锐的直觉,特别是对谎言和危险。
江淮渡想起燕草临死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想对卓凌说什么呢?
是嘲讽,还是怜悯?
江淮渡正慌乱着,卓凌忽然又噔噔噔跑回窗边,软绵绵的声音还带着睡意:“江淮渡,我想吃苹果。”
江淮渡狼狈地慌忙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好,我去镇上给你买一些,喜欢吃硬的还是软的?”
卓凌打了个哈欠:“软的……”
卓凌喜欢吃软的水果。
软软的桃子,软软的梨。
江淮渡来到镇上,在摊子上挑了几个又甜又面的大苹果。
他幼时挣扎在生死之间,少年时学着开始和一群魔鬼周旋博弈。
他受过苦,遭过罪,却至今才刚刚学会操心柴米油盐的市井生活。
有些麻烦,倒也乐在其中。
江淮渡拎着一兜苹果去镇上的据点找碧丝。
烟鸟阁在兴安府立足二十年,区区一个燕草,还动不了烟鸟阁的根基。
江淮渡来到那座小宅子门前,抬手轻轻敲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江淮渡脸色一变。
碧丝出事了!
若是碧丝落如敌手,那烟鸟山里的卓凌……
江淮渡瞳孔轻颤,疯了似的飞奔向烟鸟山。
不……不管是谁……
敌也好,友也罢,谁都不能再把卓凌带走!
宫中的人也不行!!!
卓凌是他的,是他江淮渡明媒正娶,交换过庚帖时辰的妻子!
江淮渡心脏狂跳,跳得都有些痛了。
他不敢去想是谁找到了卓凌。
烟鸟山里,炊烟袅袅。
卓凌挺着大肚子笨拙地蹲在灶台前,慢慢添柴火。
忽然,屋外一阵兵荒马乱。
碧丝哭着喊:“主人!主人!快走!!!”
卓凌慌忙冲出去:“碧丝,出什么事了?”
碧丝拽着他就跑:“快快快快走!魔教找到我了,他很快就能找到你们!快走啊!”
卓凌心里一紧,一些凌乱隐晦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对江淮渡的担忧所占据。
卓凌拉着碧丝说:“江淮渡去镇上了。”
碧丝哽咽着喊:“我会留下报警的信号,你快走!魔教是来抓你的!”
卓凌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他怀了江淮渡的孩子,就是怀着潜龙之血……
江淮渡曾经想骗他把孩子打掉,其实……其实是为了保护他啊……
卓凌心里酸楚,紧紧握剑:“碧丝,我要去镇上找江淮渡,他很危险,他比我更危险!”
江淮渡戏耍了魔教,如果被抓住,下场只会比他更凄惨。
碧丝急得哭了:“主人是兴安府的主人,他知道怎么做最安全!你快走啊!不行……不行……你现在就走,去暗影司,去武林盟,那些人虽然讨厌,但他们不会要了你的命!”
两人正拉扯着,一声尖利的长啸,魔教十二君已至,红衣教主冷笑着,站在山峰上看着卓凌。
卓凌下意识地拔剑,把碧丝护在了身后。
教主轻轻抬手,寒风枯叶疯了一样扑向卓凌的脸。
卓凌虽怀着身孕,却纹丝不动地挡在碧丝身前,挥剑斩落了教主这道掌风,闷哼一声惨白了脸。
教主冷笑,诡艳红衣在秋风中猎猎而动,他悠悠说:“卓凌,你不必这般着急地护着那个小魔女,本座要的人,只是你一个而已。”
卓凌说:“我跟你们走,你们不要为难碧丝。”
教主乐了:“卓少侠如此侠义心肠,怎么就和烟鸟阁这帮牛鬼蛇神混在一起了呢?江淮渡那般对你,你还要护着他身边的小丫头?”
卓凌坚定地挡在碧丝身前。
他曾经怨过江淮渡,恨过江淮渡,甚至打算一辈子都不要理那个大骗子了。
可他怨着怨着,还是回到了江淮渡身边。
更何况,碧丝天真烂漫,就像他的小妹妹一样。
卓凌从小没有亲人,他打心底珍惜着每个温柔待他的人,一个都不愿失去。
教主悠然一笑,轻声下令:“抓。”
十二魔君齐齐落下,长鞭织成遮天巨网,对着卓凌当头落下。
卓凌挥剑迎敌,毫无惧色。
碧丝看着卓凌凛然的背影,慌得泪流满面,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大喊:“卓凌的血早就被污染了,你们别费力气了放过他吧!”
卓凌手腕一颤,手中长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上,剑上玉坠摔碎了,穗子上的流苏散了一地。
不详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卓凌四肢百骸中又是一阵巨痛,痛得他眼前发黑,连穿肩而过的锁链都未曾躲开。
什么意思……
碧丝……碧丝说的……被污染了……是什么意思……
教主抬手止住了十二魔君的攻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跌落在地神情恍惚的卓凌,再看向碧丝,柔声问:“被污染了?”
碧丝哽咽着,痛苦地闭上眼睛:“早在主人诈死之前,就命我用剧毒污染了卓凌全身血脉,他已活不过三年。若非有如此后手,教主,我家主人何等谨慎之人,怎么会把潜龙之血就这样送到旁人手中!”
卓凌脑中痛得嗡嗡作响,煞白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江淮渡……江淮渡……给他下了剧毒……
就在那些柔情蜜意的日子里,江府内院里刚刚挂上喜庆的红绸。
合欢花幽幽地开着,他像个傻子一样认真地向江淮渡许下了一生一世。
可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已经成了江淮渡手中的一枚死棋……
用来与江淮渡的敌人们同归于尽。
他真像……真像个傻子啊……
卓凌哀哀地笑起来,惨白的手指捂着惨白的脸,心和魂都在一片苍凉中渐渐化成了冰冷的灰。
泪水无声地涌出来,和鲜血混在一起,嘲笑着他的愚蠢难堪。
卓凌年幼时,总被人骂无心无情,不知哀乐。
他也奇怪,自己为何总是不会太伤心。
原来……原来并非天意仁慈……
而是……而是……
卓凌无声地哭着,四肢百骸中的巨痛几乎要撕裂他的肌肤。
那天……那天兴安府阳光柔软,风景如画,合欢花香得人昏昏欲睡。
他深陷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痴痴的爱恋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想要说给他爱的人听。
可那一碗苦到他流泪的桂花糖水,却已经在嘲笑他的痴情。
卓凌很傻,很呆,很笨。
他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个骗子啊……
腹中剧痛,胎儿察觉到了危险,剧烈地挣扎起来。
卓凌看着自己的肚子。
八个月,孩子已经成型,就快要出来了。
那是……他的孩子……
他为江淮渡怀上的,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欣喜幸福期盼着降生的孩子……
烟鸟山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山也缓缓,水也缓缓,最后一只南迁的候鸟飞过枯叶摇曳的枝头。
卓凌颤抖着,缓缓抓起落在地上的剑,轻轻闭上眼睛,对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刺了下去。
烟鸟山外,一路狂奔的江淮渡脚下一个踉跄,一股巨痛迅速漫延开。
出事了……卓凌出事了!
江淮渡仰头看着远方,烟鸟山上轻轻掠过的候鸟,心中痛得乱成一团。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所有的谨慎和小心都抛之脑后,疯了一样冲进狭窄的山路中。
一道剑意扑面而来。
江淮渡来不及拔剑,抬掌硬生生挡了这一击,怒吼:“出来!”
山石之中,曲行舟缓缓走出来,笑吟吟地擦拭剑锋:“江阁主,许久不见,你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江淮渡心里痛得发抖:“让开!”
曲行舟却不疾不徐:“江阁主,你失态了。”
江淮渡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握住剑柄让自己冷静下来:“曲行舟,别让我杀了你。”
曲行舟说:“江阁主,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江淮渡强迫自己混乱剧痛的脑子冷静下来,许久之后,低声说:“剑圣山庄,果然和朝廷好交情。”
曲行舟说:“江阁主,请回吧。”
江淮渡执剑冷笑:“就算皇帝亲自来了,我也要带走卓凌!”
曲行舟长叹一声,说:“江阁主,卓凌腹中胎血已受污染,无法再打开潜龙谱。你现在,就是唯一的钥匙。若想活命,你最好离暗影司远远的。”
烟鸟山中,秋风拂面微凉。
卓凌一身淋漓鲜血,苍白的脸轻轻抬起,茫然不知该看谁。
山谷之中,卓凌跌坐着,两侧山峰上,魔教十二君与暗影司遥遥对峙。
教主在风中微微眯眼,一身红衣诡艳如血:“卓凌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没用了,暗影司这么着急,恐怕要白费功夫了。”
一顶小轿稳稳地落在山顶,平静温柔的声音从帘中缓缓飘出来:“卓凌是暗影司旧人,无论有用无用,是死是生,他都是暗影司的人。教主若已无事,就请回吧。”
卓凌恍惚着看向那顶小轿。
皇后……是皇后娘娘来了……
娘娘……娘娘教他防备人心,教他警惕自保,在他离宫前,娘娘孜孜不倦地教导了他那么多,可他一句都没想明白。
娘娘给他自由,让他避世,他却一次又一次陷入江淮渡的温柔陷阱中,谁叫都不肯醒。
以至如今,怀胎八月,方知前尘,难堪狼狈到了如此境地。
娘娘一定……很失望吧。
卓凌用沾满鲜血的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江淮渡的温柔和残忍在他心中疯狂地交替闪烁。
那么痛,又那么眷恋。
魔教撤走了。
卓凌仍然坐在地上,无声地泪流满面。
原来半生淡薄人情世故,该有的痛都攒着,只等今日这场大劫降临。
沈桐书缓缓而来,叹息一声:“卓凌,你当真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卓凌沙哑着声音轻轻发颤:“我……不要他的孩子……不要了……”
沈桐书说:“你若真的恨自己腹中胎儿至此,我会让孙鹤白替你引去。但是卓凌,后悔的滋味,也会很煎熬。”
卓凌闭上眼睛,泪水中混进了一缕鲜血。
他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他的夫君,要他死啊。
卓凌恍恍惚惚地忍着五脏六腑中的剧痛,轻声对碧丝说:“走吧。”
碧丝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吓坏了,语无伦次地说:“卓凌,卓凌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骗他们的……我……我骗他们的……”
卓凌看着碧丝慌乱落泪的眼睛,轻声问:“是江淮渡告诉你的吗?”
碧丝呆住了。
卓凌捂着自己的胸口,对肩上血淋淋的伤恍若不闻。他说:“碧丝,我现在很痛,真的很痛……”
话音渐渐低下去,卓凌口中吐出鲜血,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那天他昏倒在合欢花下,在池月酒庄醒来,也曾有一刹那觉得这么痛。
可江淮渡的怀抱太暖,缠绵的低语太温柔,以至于他迅速忘记了那一瞬间的痛楚,以为那只是自己梦魇未散的幻觉。
江淮渡那个骗子,又会对谁,说一句实话呢。
沈桐书说:“带卓凌回暗影司,请孙大夫迅速来兴安府一趟。”
孙鹤白早早就接到了沈桐书的消息,来兴安府为卓凌治病。
可前有土匪头子天天想着绑他回山寨,后有昔日倒霉师弟嚷嚷着要和他斗药一决高下。
孙鹤白被缠得头大如斗,这才迟迟没来得及为卓凌治病。
等他赶过来的时候,卓凌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腹中胎儿的胎心一日比一日微弱,兴安府的大夫想用参汤吊命,却反而激发了卓凌身体里的余毒。
卓凌痛得在昏迷中痉挛惨叫,碧丝坐在门外的回廊上偷偷地哭。
沈桐书轻轻皱眉,温声问:“碧丝姑娘,卓凌到底中了什么毒?”
碧丝只是哭,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主人已经给卓凌解毒了……主人喜欢他啊……怎么会让毒性一直留着……不会的……不会的……”
沈桐书见已经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令人再去寻找江淮渡的下落。
好在孙鹤白终于摆脱了身后两条大尾巴的纠缠,如约来到了兴安府。
他只是诊脉,就给卓凌诊了两个时辰,面色几度变换,阵青阵白。
沈桐书耐心等他诊完,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孙鹤白说:“阴毒,这烟鸟阁的江阁主,真是够阴毒。这毒不是下给卓侍卫的,是下给他腹中胎儿的。”
沈桐书说:“孩子的事先搁下,卓凌可有性命之忧?”
孙鹤白说:“毒性并不浓,无妨。但他腹中的胎儿尚未发育完全,就遭受如此剧毒折磨,就算生下来,也只怕……“他深深看了昏迷的卓凌一眼,低声说,“是个不人不鬼的怪胎。”
沈桐书心里一紧,不知该如何向卓凌交代,只好再问孙鹤白:“你能确定吗?”
孙鹤白点点头:“我观胎心脉象,无论快慢滑涩,都绝非人类。皇后娘娘,若是为了卓侍卫好,最好早作打算,引胎带走,只说孩子没了。”
昏迷中的卓凌轻轻颤抖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无声地缓缓淌下。
沈桐书沉默了一会儿,说:“待卓凌醒来,让他自行决定吧。”
卓凌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中小小的孩子在大雨中狂奔,哭着寻找他的娘亲,他的师父。
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留住任何一点温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痴痴傻傻地苟活在人世上,痴痴傻傻地一人前行。
他的世界停在了童年时的那场大雨中,再也没有长大。
可他偏偏遇到了江淮渡。
那个温柔的大骗子,教会了他什么叫爱,什么叫痛。
那个男人,说过,要带他回家……
卓凌心里又开始疼了,疼得他眼泪直流。
耳边有人说:“卓侍卫,我要为你清理血脉残存之毒,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卓凌哽咽着点头。
他不怕痛,他自幼感觉就比旁人迟钝许多。
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了江淮渡,他这一生,都不会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
烟鸟山中,秋意已浓。
荒草枯叶上的血迹被霜雪覆盖,一夜之间便了无很痕迹。
山中朦朦胧胧的烟雾,拢着一座座不高不险的山峰。
一袭青衣顺着烟雾袅袅的小路,渐渐隐没在山谷之中。
江淮渡抬起手,划破指尖的皮肤,用血珠在山石上写了一个十字。
山石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
江淮渡走进去,沿着漆黑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碰到了一扇门。
他轻轻一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烟鸟山深处山谷中,一座巍峨楼阁伫立在云端雾中。
山外秋风瑟瑟,此处却温暖如春。
繁华盛开,彩蝶飞舞。
白鹤在檐角展翅,鸾鸟盘旋高歌。
江淮渡顺着长长的栈道走向那座高楼,楼中十数位白衣少年出来相迎,恭声道:“恭迎主人回府。”
这里,才是真正的烟鸟阁。
是掌握着天下情报的烟鸟阁。
江淮渡说:“秦桑呢?”
一位少年说:“秦宴主仍受天水一楼监视,不便回来,却捎来一道密信。”
江淮渡说:“念。”
那少年说:“天水一楼另有打算。”
江淮渡说:“就这一句?”
少年说:“是。”
江淮渡闭目。
接连数月的换血疗伤,让他有些疲倦。
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要对付天水一楼,要对付魔教,要提防曲行舟,还要……把卓凌从暗影司手中带回来。
卓凌还需他换血两次方可痊愈,可若潜龙谱之事未了,他却再也不敢把卓凌带在自己身边。
潜龙之血,就像一块腐烂的肉,吸引着无数苍蝇和兀鹫前来争夺撕咬。
他需要结束这一切,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新生。
那样,他才能干干净净地把卓凌拥入怀中,过上隐居山林的安稳日子。
他们一起开垦的那个小菜园,被魔教毁掉了,还未来得及收的白菜和萝卜都碎在了泥土中。
江淮渡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是一双杀戮无数的手。
可现在,他只想折腾折腾菜园,摆弄摆弄灶台。
在很冷很冷的夜里,把他的小呆子抱在怀中。
江淮渡站在烟鸟阁的云烟里,远远看着山谷中那座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曾有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笨拙地教他给菜地松土,给鸡鸭喂食。
那是江淮渡,曾经想都不敢去想的安宁生活。
江淮渡闭上眼睛,努力整理烦杂的思绪,思考各方势力下一步会有的动作。
还有秦桑……秦桑已经失踪六年,他一度以为秦桑死在了天水一楼。
秦桑传递的消息,是在警告他,也有可能是为了扰乱他的视线。
江淮渡谁都不信,更不敢相信一个失踪六年的卧底。
他眼前恍惚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给碧丝下了圈套,试探那个女孩子会不会背叛他。
那一夜,卓凌就依偎在他怀中,懒洋洋地啃着核桃仁。
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望着宁静的烟鸟山,直到天亮。
卓凌在晨曦微光中仰头看着他,黑曜石般干净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安抚似的笑意,好像在告诉他,这世上仍有忠诚,仍有爱恋,仍有人爱他至此,不离不弃。
那个小呆子,总是努力地想让他过得快乐些。
江淮渡从袖中摸出了那支簪子。
边角料的东西并不值钱,卓凌送给他的时候,眸中的光影却像献祭出了自己 一生。
江淮渡对身后的少年说:“去查清这支簪子的来历,尽快。”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卓凌的一切。
除了暗影司的卓侍卫和天鸿武馆呆傻小师弟之外,更多的人生。
卓凌睡了好久好久,一阵一阵的痛在四肢百骸中钻来钻去,腹中胎儿疯狂挣扎着,几乎要撕破他的肚皮。
折磨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卓凌终于在疲惫中睁开眼睛。
沈桐书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眸底有些不忍:“卓凌……”
卓凌沙哑着声音,轻轻说:“娘娘,我……我怎么了……快要……死了吗……”
沈桐书说:“你会活下去,卓凌,你还年轻,你会有很好的一生。只是……卓凌,你腹中的孩子……”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想起床笫之间那些亲昵温热的缠绵缱绻,心里一片冰冷的痛楚。
江淮渡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才能一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着绵绵情话,一边喂他喝下穿肠毒药,把他当做了一枚死棋。
酸涩的痛楚涌上鼻尖,腹中的胎儿虚弱地挣扎着,像在哀哀苦求,求他留自己的孩子一条生路。
卓凌喃喃说:“娘娘,这个孩子……我……我……我能留下吗……”
沈桐书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卓凌,你腹中胎儿遭受毒物侵蚀太久,已经是个鬼胎了。”
卓凌耳中一阵嗡鸣,摇摇晃晃地又要昏倒。
手下连忙上前扶住。
卓凌双瞳都已经涣散,他不敢置信地颤抖低喃:“不……不会……我感觉到他在动……他在我肚子里……他在动啊!”
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卓凌颤抖着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小小的孩子还在隔着肚皮踢他的掌心。
那是他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啊!
鬼胎……怎么……怎么可能……是鬼胎呢……
沈桐书心中不忍,说:“卓凌,孙鹤白建议你最好现在就流掉。鬼胎不似人,若再放任它长大,很有可能会撕破母体腹部而出。”
卓凌猛地坐起来,挣扎就要跳下床。
手下忙上前拦住。
沈桐书说:“卓凌!”
卓凌眼中充血,顷刻间已经泪流满面:“我要去见江淮渡……娘娘……我要去见江淮渡!”
沈桐书轻叹一声,说:“何苦。”
卓凌颤抖着哽咽:“皇后娘娘……”
他要去见江淮渡,他必须要见到江淮渡!
他是笨,是傻,可他不愿再做一个如此狼狈的傻子。
江淮渡可以骗他,害他,利用他。
可那个大骗子,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
何等剧毒,何等狠辣,竟让他腹中的孩子,活生生变成了一个怪物。
沈桐书说:“卓凌,江淮渡又失踪了。”
卓凌闭上眼睛,泪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苦涩笑意。
他不该这样笑的。
卓凌长得清俊秀气,白净精致的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稚气。
是喜是悲,都干干净净地写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看他唇角的弧度,就知道他是开心还是难过。
他不该这样笑,不该笑得这么难过。
江淮渡隐在暗影司侍卫的面皮下,心中焦急如焚,却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卓凌身上的毒是他亲手调配,虽污染了血脉,却绝不可能有养出鬼胎这么厉害的毒性。
魔教为养鬼胎,试了不知几千种方子,至今未成。
怎么会偏偏就应在了卓凌身上?
江淮渡透过一张陌生的脸,凝视着小呆子脸上的泪痕,心中慌了一片。
怎会如此?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怎会如此?
若是卓凌腹中孩子真成了鬼胎,他和他的小呆子……如何……再有以后……
沈桐书说:“杜平,你留下,保护卓凌的安全。”
江淮渡恍神了一刹那,才匆匆想起自己的假身份,低头说:“是。”
送走了沈桐书,江淮渡轻轻走到卓凌身边,低声说:“卓侍卫。”
卓凌闭目流泪,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江淮渡送给他的新剑穗,在烟鸟山中那一战中碎了。
碧丝把碎玉收起来,剩下的流苏和穗子却又系在了剑柄上。
卓凌看着心痛,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扔掉。
身边的暗影司同僚在和他说话,可他耳中只有一片模糊的嗡鸣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京中的加急密函雪花片似的往这里飞,催着沈桐书回京。
沈桐书焦急万分,又从京中调了一队人过来,把魔教天水一楼和烟鸟阁三方势力查了个底朝天,也只得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无甚大用。
卓凌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可他执意不肯打掉孩子,一个人沉默着练剑,很少与人交谈。
他知道皇后娘娘在焦急什么。
一半是担忧他命丧于鬼胎之手,一半是担忧没了卓凌牵制,就再也无法引江淮渡出手。
说来很是奇怪。
人生十余年,卓凌总是过得稀里糊涂,总也瞧不懂旁人心中爱恨情仇。
可他现在却明白了很多事。
世上如他这般傻的人太少,人们各有各的顾虑,各有各的焦灼,各有各的……不得已……
江淮渡也是迫不得已,才对他们的孩子下如此狠手,对吗?
卓凌收剑回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眼里泛着说不清的酸涩苦楚。
秋意已深,寒冬将至。
他腹中的孩子,就快要足月了,他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世上,再也没有卓凌的家。
卓凌回到房中,放下剑,对着镜子解开衣衫。
镜中的人原本有张少年英气的脸,可那双眼中的光芒却再也不似原来的明亮清澈。
他有了心事,有的痛苦,有了迷茫和自我厌弃。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卓凌。
稍晚些的时候,沈桐书过来找他。
沈桐书是来辞行的,京中那人已经急得起了火泡,让沈桐书一定要回京。
沈桐书此人,哪怕天已经塌到了屋顶上,他也能不温不火地请你喝杯茶。
卓凌握着茶杯,坐不敢坐,站无处站。
沈桐书说:“卓凌,我要回京了。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去,暗影司永远为你留着位子。”
卓凌低着头,目光只能瞟过沈桐书握着折扇的那只手。
他说:“是,娘娘。”
他也终于学会了撒谎,学着那个骗子,学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卓凌知道,他腹中胎儿如此要紧,沈桐书断不会放他自己离开。
可他必须要离开了,他要亲手了结一切。
卓凌乖乖跟着沈桐书回京,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他已经平静地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入京之后,沈桐书要回宫,派人把卓凌送去松鹤堂暂且安置。
卓凌一面低低答应,可身边的守卫一旦少了,他立刻借机逃开,迅速消失在了京城错落复杂的楼阁之中。
他出身暗影司,回到京城,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卓凌回到了楚月楼。
他记起来了。
那日在武林大会上,他看到的那个天水一楼副楼主,曾经出现在楚月楼。
就在……就在陛下冲到楚月楼捉奸的那一夜。
那时,皇后娘娘归隐已久,连暗影司都不知道皇后的消息。天水一楼的人却出现在这里,那说明,这个地方,一定有让天水一楼值得来的地方。
卓凌悄悄来到楚月楼的后院,从柴房中穿过,悄无声音地行走在屋脊上。
此时天色已暗,嫖客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欢声笑语歌舞笙箫一起响着,吵吵嚷嚷的,让卓凌潜伏得更加得心应手。
他怀胎九月有余,身子已经很沉。
可他心里却痛快至极了。
卓凌一个一个辨认着走进大门的人,有些是王公大臣,有些是富贾乡绅。
可他没等到那个让人眼熟的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花厅里的客人们都玩累了,抱着怀里的美人去楼上休息。
衣衫鬓影飘飘如仙,卓凌恍惚中好像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甜气味。
那是……那是……
卓凌忽然头痛起来,踉跄着差点摔下去。
那是……合欢花的香气!
就是江淮渡给他下毒之前,让他闻到的合欢花香。
卓凌在楚月楼里没等到天水一楼的线索,却再一次重温故梦,重忆旧痛。
楚月楼里,有烟鸟阁的人。
天水一楼和烟鸟阁之间……到底有多少事,江淮渡骗了他。
卓凌呆呆地坐在楚月楼的屋顶上,看着天空中那一轮枯风冷月,夜色中飘着冰冷的雨气。
他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初入江湖的那一天,他呆呆地坐在江南小镇的屋顶上,一个人,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也没有认识江淮渡。
那时的卓凌,太懒,太天真。
卓凌在令人晕眩的合欢花香气中闭上眼睛,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
京城秋末的夜色里,细雨悄悄飘下来。
一道有些笨拙的影子,悄无生意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楚月楼中,名倌洛寒京坐在窗前剪着烛花,若无其事地拨弄着香炉中的木香。
合欢花的味道与秋夜细雨并不搭衬,可他喜欢。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楚月楼的名倌洛寒京喜欢合欢花。
袅袅香气飘出窗缝,在迷蒙雨夜中悄然散开,传递着危险警告的消息。
江淮渡站在楚月楼下,抬头看着黑暗中那排暧昧朦胧的红灯笼,嗅到了合欢花的香气。
秦桑在警告他?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江淮渡一路上不敢跟得太紧,生怕又惹卓凌生气。
他看到卓凌来到楚月楼,却也不清楚卓凌为何要来。
可秦桑为何要警告他?
楚月楼里出了什么事?
江淮渡仰头看着在朦胧灯影中飘飘落下的雨丝,心里紧得发慌。
秦桑给他的消息还在耳边。
“天水一楼另有打算。”
不行,他顾不得卓凌生气不生气了。
如果暗影司没本事保护好他的小呆子,那他只能把卓凌强行带回烟鸟阁,直到……直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为止。
卓凌出身暗卫,他若真的想躲起来,谁都找不到他。
可江淮渡很担心。
那个小呆子虽然又呆又笨,骨子里却倔得要命。
他逃离暗影司的监视跑到楚月楼,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事情。
以卓凌的性子,绝对不可能隐藏在暗处不出来。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他必须要赶在天水一楼之前找到卓凌!
人找不到,江淮渡只能守株待兔。
他太了解卓凌的脾气,那小呆子今天无功而返,明日必会再来。
江淮渡悄无声音地用假身份租下了楚月楼对面的一间客房,守在窗边静静等候天黑。
因为秦桑的警告,他不能在这里强行把卓凌掳走,可是下药……
江淮渡微微苦笑,他却认真地向那个小呆子发过誓,再也不会骗人了。
天黑之后,卓凌果然又来到了楚月楼。
江淮渡耐心地等着,等卓凌离开他就追上去。
可京城是卓凌的地盘,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楼阁太过崎岖,江淮渡一只老狐狸竟然也跟丢了。
无奈只好次日再守。
还好卓凌还是像以前一样傻,每晚都回来,坐在屋顶或者隐藏在树枝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楚月楼里的动静,因为不知到底在盯谁。
卓凌很有耐心,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猎手。
他知道,只要守好圈套,想要的猎物就一定会来。
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忽然走进了一个头戴方巾的书生。
书生手拿折扇,身着布袍,看上去有些穷酸。
他环顾四周坐了一会儿,不曾喝茶也不曾点客,就这样离开了。
那张脸……那张脸是陌生的,一张普通的清俊秀才模样。
可卓凌记得,他就是记得。
那是……那是武林大会的时候,凭空消失在人群里的那个天水一楼副楼主!
卓凌急忙握剑追了上去。
他脚步轻盈,身形如影,一路远远地缀在那书生身后,只想看看这人到底要去哪里。
书生不紧不慢地走着。
卓凌心急如焚地跟着。
转过一道急弯,卓凌惊愕地发现,那书生居然不见了。
心口升起一阵寒意,卓凌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卓少侠,少年人都像你这般心急吗?”
卓凌回头:“是你!”
书生折扇轻摇,笑意盈盈:“卓少侠,天水一楼想放你多过几天逍遥日子,你却自己撞上来,那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清瘦书生手中折扇忽然化作夺命利刃,冲着卓凌胸口而来。
卓凌拔剑格挡,凌厉地杀向书生面门。
这书生看着清瘦柔弱,下手却极为狠毒,招招袭向卓凌致命之处。
卓凌不惧不怒,沉着应对:“天水一楼,到底有何用意?”
书生轻笑一声:“卓少侠好奇了?”
扇影剑风凌厉交错,秋雨绵绵凄冷入骨。
卓凌一剑削落书生鬓边发丝,怒吼:“告诉我!”
他腹中胎儿已成鬼胎,对于潜龙谱应该已无用处,天水一楼为何对他紧追不放,甚至语气之中,竟是早有准备。
书生漫不经心地说:“卓少侠,你听说过长夜山的传说吗?”
卓凌一阵恍惚,耳边似乎响起了遥远的低语。
“长夜山……凌儿……别回去……这一生……都别回去……”
趁卓凌恍神的时候,书生折扇收拢狠狠撞向卓凌胸口大穴。
眼看卓凌就要命丧这一击,一阵凌厉剑风从天而降,逼得书生不得不回手防备。
一道高大的青影落在了卓凌身前。
江淮渡面色冰冷,不待两人有所反应,就势如闪电般连攻书生数招:“言清澹,你找死!”
言清澹武功远不及江淮渡,几招下来已然节节败退,身负数道伤口。
正当江淮渡一怒之下就要把言清澹置于死地的时候,身后的卓凌却溢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江淮渡回头,卓凌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手中的剑“嘡啷”坠地,人也摇摇欲坠。
言清澹趁机虚晃一招逃之夭夭。
江淮渡无心再追,冲到卓凌身边把摇摇欲坠的人搂在怀里,慌得手足无措:“卓凌,卓凌!”
卓凌只觉得腹中绞痛,痛得他神志模糊。
长夜山……长夜山的传说……是什么呢?
有人告诉过他,一定有人认真地告诉过他,让他记住,让他千万不要忘了。
可他还是忘了,他忘了那个人是谁,忘了那个人曾经说过什么。
只记得淅淅沥沥的雨,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难过地低语。
耳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温暖的怀抱牵扯着五脏六腑里的痛楚,逼得他从幻觉中清醒过啦。
腹痛慢慢消失,腹中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卓凌抬起头,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睛里。
他抿着唇,痛楚愤怒的质问还没说出口,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过好多次,若找到江淮渡,该如何说,如何做。
他要报复,要惩罚江淮渡的背叛,他要一刀一刀刺进江淮渡的胸口,质问他为何要对自己和他们的孩子如此残忍。
卓凌一辈子都没恨过谁,那些曾经欺辱他的师兄,那些曾经折磨他的师父,他谁都不恨,只想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唯有江淮渡,唯有江淮渡……
他恨得心尖疼,却又念得心尖儿疼。
一夜一夜,恨得咬牙切齿辗转难眠。
可再见面,除了落泪,他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江淮渡低头看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他的小呆子,在看着他哭啊。
他该怎么办?
该说些什么?还是不管不顾地直接吻下去?
江淮渡做了一辈子情场浪子,此时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小呆子泪眼朦胧的眼睛。
卓凌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狠狠推开了江淮渡。
江淮渡慌忙抱住卓凌的身体:“卓凌!”
卓凌眼中含泪:“江淮渡,你又来干什么?”
江淮渡说:“你怀着我江淮渡的孩子,还想跑到哪里去?”
想起孩子,卓凌心中更痛,又是哭又是笑:“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江淮渡,他死在我肚子里了!”
江淮渡怎么能再和他提起孩子,怎么能……怎么还有脸再说起他们的孩子!
江淮渡狠狠把卓凌禁锢在怀中,声音低沉坚定:“我不信。”
卓凌痛苦得手指发抖:“是你杀了他……”
江淮渡说:“是我下的毒……卓凌……我承认了,是我下的毒。可我知道那是什么毒,绝不可能把我们的孩子变成鬼胎。”
卓凌捂住耳朵,他不想听江淮渡说话,他再也不想听到那个温柔的男人再对他说一句谎言。
他太笨了,笨的分不出江淮渡究竟哪句是利用,哪句是真心。
那么,那就什么都不要再听了。
哪怕江淮渡骗天骗地骗众生,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江淮渡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傻子,还要一次一次来到他身边,骗得他痴痴傻傻,不知魂在何方。
江淮渡承认了,承认给他下毒,承认了曾经想谋杀他们的孩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卓凌挣开江淮渡的怀抱,拎起剑大着肚子狼狈地蹒跚而行。
江淮渡寸步不离地跟着。
卓凌怒气冲冲地走。
江淮渡心惊胆战地看着卓凌的肚子,小心翼翼地问:“卓凌,你刚才脸色不好,是不是肚子痛?”
卓凌抿着嘴不肯说话,脸色苍白目光直视前方。
江淮渡说:“你不想搭理我,就回暗影司好不好?那里安全。”
卓凌停下脚步,沙哑着嗓子轻声说:“我保护得了自己,江阁主,我害怕的是你。”
江淮渡如遭闷棍,胸口眼前嗡嗡作响,慌忙抓住卓凌的手:“卓凌你听我说!”
卓凌红着眼眶,恨恨地说:“江淮渡,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有一句是真的吗?”
江淮渡一生说了太多谎,骗敌骗友骗自己,更是狠狠骗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呆子。
他的小呆子伤心了,害怕了,缩回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再也不愿意搭理他。
江淮渡心里疼得发抖,却已经失去了把卓凌抱在怀中的资格。
卓凌走了。
江淮渡追上去:“卓凌,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问的,我全都告诉你!卓凌!”
卓凌猛地停下脚步,回头定定地看着江淮渡,眼中的泪像是总也流不干的。
江淮渡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靠近:“卓凌……”
卓凌哽咽着,轻声说:“把我娘的簪子还给我。”
江淮渡下意识地把袖子背在身后:“你送给我的东西,怎么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卓凌恼了,哭着喊:“你还给我!”
江淮渡不肯。
连定情的簪子都要讨回去,小呆子一定是打定主意再也不要理他了。
江淮渡死死握着他们之间最好的那点牵绊,无论如何都不撒手:“我弄丢了。”
卓凌说:“江淮渡你还在骗我!”
江淮渡懊恼地垂头,却怎么都不肯把簪子还回去。
卓凌要了半天也要不回来,只能扶着肚子气冲冲地继续走。
江淮渡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卓凌,我现在穷得叮当响,你若是把簪子要回去,我可要披发上街了。”
卓凌又是难受,又被江淮渡气得哭笑不得,边擦泪边说:“江淮渡,我记不起我娘的样子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支簪子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你既然不珍惜,为什么不肯还给我……”
江淮渡有太多的事不知该如何向卓凌解释。
他的多疑,他的痛苦,他的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这些话若说出来,就像是狡辩一样,只会让卓凌更痛苦,更愤怒。
江淮渡一辈子都在说谎,实在不擅长该如何说出真心话。
卓凌扶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在漆黑的秋夜里,细细的雨丝越来越密。
江淮渡说:“小呆子,下雨了。”
卓凌抿着唇不说话。
江淮渡说:“你冷不冷?”
卓凌低着头。
他原本不觉得冷。
卓凌自幼在天鸿武馆备受欺凌,总是一个人睡在柴房里。他武功好,并不会觉得冷。
可今夜的雨,好像比以前都更凉一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衣服里,骨节中隐隐作痛。
不知是因为他怀孕了,还是旧疾未愈,以至于身子虚弱了许多。
卓凌别别扭扭地想说一声“不冷”,张嘴却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阿嚏!”
一件温暖的外衫立刻罩上来,驱散了秋夜里的雨水和寒气。
江淮渡轻轻叹了一声:“小呆子,你这样一直走,是要去哪里?”
卓凌眼睛酸涩。
秋夜冷雨,枯草落叶,到处都是凄冷腐朽的不祥之气。
这样的夜晚,就该早些回家,点一盏灯,煮一壶茶。
可他……又能回哪里呢? 江淮渡看着停在路边的卓凌,就像在雨中看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
小奶猫的头发湿了,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肩膀紧紧缩着,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
江淮渡恍惚中忍不住抬手摸上了卓凌的头发,他想说,你也无家可归,对不对?
卓凌躲开了他的手,说:“江阁主,你我不是一路人。”
江淮渡太聪明,心太重。
可卓凌,只怀念着烟鸟阁里的那一座小院,种着白菜茄子,养着鸡鸭猫狗。
他的夫君不是烟鸟阁的阁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俊美男人,挽着袖子去院子里折腾那片大白菜。
小灶的柴火烧得很旺,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小桥流水,隐世逍遥。
那样宁静安稳的寻常生活,才是卓凌可望不可得的人生。
他不在乎潜龙谱的归处,更不在乎长生不老的传闻。他这一生都懵懵懂懂地随风漂泊,心中所念的,只是想要一个家。
江淮渡是什么人?
怎么可能像他这样没出息,像他这样傻。
江淮渡跟在卓凌身后,说:“你不想理我,也不该在这种天气里淋雨,若是得了风寒,还怎么上蹿下跳地和天水一楼斗?”
卓凌说:“我会自己去客栈。”
江淮渡说:“那你为何至今还在街上?”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高高隆起到衣服都盖不住的肚子,又羞又气地红了脸。
江淮渡试探着轻轻牵过卓凌的手,被卓凌甩开了。江淮渡苦笑着捏捏自己的手指,说:“我在京城有一处酒楼,后门常年关着,只有我的几个亲信知道。你跟我来,好好休息一夜,吃些东西,好不好?”
卓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我怕江阁主再给我下毒。”
江淮渡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半天才缓过来:“你若是不想吃东西,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你从暗影司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衣服太单薄了。”
卓凌仍是不肯。
江淮渡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了卓凌的手腕,声音低沉语调哀切:“卓凌……就去换身衣服,好不好?”
卓凌红着眼眶小声说:“我去换衣服,你把我娘的簪子还给我。”
江淮渡下意识地就要说“好”,可他低头却撞上了小呆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熟练的谎话再也说不出口,江淮渡在雨中呆滞了好久,最终还是挫败地揉着额头:“卓凌,我答应过你不说谎了。”
卓凌也愣住了。
淅淅沥沥的雨丝越来越密,江淮渡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卓凌额前。
那双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干净明亮,不该落上这么冷这么疼的雨。
卓凌轻轻眨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淮渡。
江淮渡说:“卓凌,我答应你的话,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伤害你。”
卓凌心中轻轻颤着,疼痛从心口一直漫延到指尖,一起轻轻地发颤。
他说:“江阁主,我相信你,你请回吧。”
说着,卓凌转身便走。
江淮渡喊:“我没处去了!”
卓凌忍着泪水在雨中越走越远,身后传来江淮渡哽咽的声音。
“我没处去了,卓凌……我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兄弟。魔教,天水一楼,武林盟……他们都想要我死,我没处去……卓凌……我没处去了……”
卓凌哭着在雨中喊:“你还有你的野心,你的烟鸟阁!”
江淮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到潜龙谱中的什么宝藏什么长生之谜……我只是……只是想毁了潜龙谱……卓凌……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别留我一个人,卓凌!卓凌!”
他的小呆子不要他了,再也不信他,不理他,不管他说什么,都变成了苍白可笑的谎话。
江淮渡一生机关算尽谨小慎微,却偏偏在最不该错的地方,撒下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
卓凌咬咬牙,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卓凌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江淮渡已经倒在了雨水中,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江淮渡把卓凌身体里的毒引到自己体内,已经痛了两月有余。
他心中清楚,他就像生活在豺狼虎豹群居的深山中,一旦合上眼睛,就会有无数猛兽扑上来撕咬他的躯体。
卓凌和他们的孩子也会失去最后一道保护的盾牌。
他用一股真气硬撑着跟在卓凌身后,绝不肯让自己在疼痛中昏过去。
可他今天真的太痛了。
他的小呆子走得倔强又可怜,摇摇晃晃,孤苦伶仃,却怎么都不肯再回到他怀中。
江淮渡心头又生算计,干脆放任自己真气四散,痛得彻底昏了过去。
昏倒之前,江淮渡模模糊糊地想,小呆子会搭理他了吗?
还是放任他就这样躺在雨中,直到被追过来的魔教或者天水一楼带走为止?
江淮渡在剧痛的昏迷中恍惚看到了他童年的住处。
那是天水一楼深处的一座小楼,窗户钉死了,布满剧毒的蛛网,碰一下就会痛不欲生。
他那时还很小很小,好像还不会走路,或者会走了,但走的并不稳。
他一个人住在那座小楼里,在很多人的监视下吃饭喝药。
那些药很苦,他不想喝。
可他如果反抗,就会被打得很疼很疼。
那样的日子很长很长,小小的江淮渡不知道世上有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有蝴蝶和花。
江淮渡艰难地张开嘴,轻轻伸出手,又怕又寂寞地去触碰窗上的蛛网。
那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感知。
熟悉的剧痛没有传来,他触碰到了一张柔滑的脸,小小的鼻尖有些烫,似乎是刚哭过。
指尖的触感一闪即逝。
江淮渡缓缓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他的小呆子,正扶着肚子离开,留给他一个气哼哼的背影。
江淮渡下意识地伸手要抓,却连小呆子的衣角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呆子离开。
他跌回床上,苦笑一声。
他的……小呆子啊……
江淮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忍着痛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房间里,寻找那个气哼哼的小呆子。
这是一间客栈的房子,那个小呆子到底是没舍得把他自己扔在大街上。
江淮渡走出卧房,隔着帘子隐隐看到了那边的人影。
湿漉漉的黑衣从身上脱下来,露出一身紧实白皙的皮肉。
卓凌虽然长得又呆又软,但毕竟是自幼习武之人,平肩长臂,窄胯细腰。
纤细的腰肢好像要撑不住那个圆滚滚的孕肚了,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万分艰难。
江淮渡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卓凌笨拙地抬腿要埋进浴桶里,却不得不扶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肚子,狼狈地跨坐在了浴桶的边缘上。
江淮渡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了卓凌笨重的身子:“小心!”
卓凌红了脸,狼狈地紧紧握住江淮渡的手臂:“你……你走开!”
江淮渡不依不饶地抱着卓凌:“你身子笨了,不该一个人沐浴,很危险。”
卓凌说:“江阁主,我不想看到你!”
只要看到江淮渡的脸,他就会想起那些可笑的爱恋,想起遭受的欺骗和背叛,想起他腹中那个已成鬼胎的孩子。
他再也不想见到江淮渡了……
江淮渡急忙说:“你不想见我,却还是带我来了这里。”
卓凌闭上眼睛:“我是怕你被别人抓去解开潜龙谱!”
江淮渡苦笑。
卓凌心里一颤,不争气地就要掉下泪来。
他还是这么心软,为什么,他总是要为了江淮渡如此心软。
江淮渡手足无措地轻轻抱着卓凌,喃喃道:“卓凌,我那个时候也很怕,怕你不管我,让我被魔教抓去放血解开潜龙谱。”
卓凌赌气说:“你那么聪明,谁能害得了你!”
江淮渡被噎得胸口闷痛,垂头丧气地抱着卓凌,把还在生气的小呆子温柔地放进了热水中。
卓凌夹紧双腿,警惕地看着江淮渡:“出去。”
江淮渡说:“天水一楼盯上你了,你现在很危险。”
卓凌气鼓鼓地说:“你盯着我更危险!”
江淮渡:“……”
江淮渡摸摸鼻子,强行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卓凌身上诱人的地方。
大敌当前,内乱未平,实在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说:“我去堂下给你买些吃的。”
说着,江淮渡摸着鼻子走出了客栈。
细雨未歇,打得草丛沙沙作响。
江淮渡敏锐地从草丛中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他悄悄握剑在手,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草地。
寒光隐隐,逼近声音的来处。
江淮渡拿剑拨开草丛,却看到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红狐狸,躲在草丛里,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地嗷呜了一声。
竟是他和卓凌在烟鸟山里捡回来的那只倒霉小狐狸。
卓凌坐在热水中,皱着眉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在圆滚滚的肚皮上,里面的小东西立刻活泼地动了几下,天真又亲昵。
皇后娘娘说,鬼胎到了足月的时候,会撕开母体的肚皮呼啸而出。
可他不信,那个小东西和他血脉相连,能够感知彼此的情绪。
那不会是鬼胎的,一定……一定不会是鬼胎的……
卓凌正发呆,房门忽然被推开。
卓凌下意识地要去抓剑,却看到来人是江淮渡。
他又羞又气,缩在浴缸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淮渡手心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红狐狸:“我在外面遇到了它,它好像找不到你了,躲在草丛里淋着雨发抖,很可怜。”
卓凌连忙伸出手去接:“阿缘!”
小狐狸嘤嘤地跳进卓凌怀里,也不怕水,依偎在卓凌的肚皮上舔了一口。
江淮渡:“……”
卓凌和久别重逢的宠物亲昵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再赶江淮渡走,别别扭扭地一起住了下来。
趁着卓凌撸狐狸的时候心情好,江淮渡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卓凌身边,低声说:“你怎么知道言清澹会出现在楚月楼?”
卓凌说:“那你的人为什么会在楚月楼?”
江淮渡噎了一下,讪讪地说:“我也不知道……”
卓凌心中难过,轻声说:“你看,你还是不会把真相告诉我。”
江淮渡急忙说:“卓凌,我真的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他叫秦桑,是我的手下。六年前,我派他去天水一楼做卧底,伺机偷取潜龙谱。”
卓凌怔了怔,慢慢放下了防备。
江淮渡说:“后来,他就失踪了。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不久前,他传信给我,让我来京城和他见面。”
卓凌说:“你……你要找的人……是洛寒京?”
江淮渡说:“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洛寒京,但是在他身边,一直有天水一楼的人监视。事情未明,我不敢贸然与他见面。”
卓凌低头抚摸着小狐狸光滑的皮毛:“如今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潜龙谱,你很危险,比我还要危险。”
江淮渡说:“魔教和天水一楼再着急,也不会和烟鸟阁蛮干,毕竟,螳螂捕蝉,也要看看身后有多少跃跃欲试的黄雀。现在我心中最焦急的事,是你,小呆子。”
一声温柔入骨的小呆子,让卓凌心都颤了。
他还能信江淮渡吗?
他还能像从前那样,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江淮渡吗?
江淮渡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卓凌,连人带狐狸抱了个满怀,满足地轻轻叹息:“小呆子……”
温热的气息喷进耳廓里,卓凌痒得缩成一团,慌不择路地软软说:“你……你骗我……嗯……骗我……”
江淮渡说:“小呆子,我们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他天命不凡,必然会引出很多麻烦。你自己应付不来的,听话。”
卓凌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心里难受极了。
他原本曾想自己杀掉肚子里的孩子,因为他不想再喜欢江淮渡了,更不想再给江淮渡生孩子。
可他的孩子,乖乖在他肚子里,却被所有人说成是鬼胎,要赶快杀掉。
他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悲怆的不舍。
他不信,他不许别人杀掉他的孩子。
可卓凌心中到底是慌的。
他害怕孙大夫和皇后娘娘说的是对的,他害怕十月怀胎之后被一只怪物撕破肚皮。
他害怕,他……他心里那么那么的害怕啊……
怎么舍得让江淮渡离开。
江淮渡紧紧抱着卓凌:“小呆子,如果找不到你了,也只能一个人在雨夜里发抖,很可怜的。”
卓凌摸着小狐狸,眼眶渐渐红了。
江淮渡说:“小呆子,跟我回家好不好?去个安全的地方,生下我们的孩子。”
卓凌低着头,哽咽着没有说话。
这一夜,细雨绵绵。
江淮渡终于在梦中抱住了他温暖柔软的小呆子,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晨,江淮渡睁开眼睛,却发现卓凌已经不见了。
他匆忙冲出里间,看着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江淮渡以为自己会看到卓凌留给他的信。
可桌上压着的,却只是一张揉皱泛黄的旧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熟悉的字:“邺州兴安府,江淮渡。”
那是他……那是他一夜风流之后,随手留下的戏谑之笔。
却被那个小呆子揣在怀里,认真地珍藏到现在。
江淮渡心中有愧,愧不能言。
他着急地想要快去追到卓凌,又被卓凌前所未有的决绝撞得肺腑生疼。
怎么办?
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把他的小呆子带回家,好好宠一辈子。
江淮渡心中纷乱,捏着那张字条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似雪的白羽飘飘扬扬落下。
江淮渡收起眸中的痛楚,漫不经心地开口:“何事?”
白衣少年从风中走来,躬身行礼,双手捧起那支翡翠簪子,面色凝重:“主人,查清楚了。”
江淮渡微微皱眉:“查到什么了?”
他把簪子交给鸟部去查,只是想知道卓凌的家乡究竟在何处,看看能否帮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呆子,再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可为何手下的神情会如此古怪?
白衣少年低声说:“主人,这支簪子的玉料,出自长夜山。”
江淮渡心中剧震:“你说什么?”
白衣少年说:“长夜山鬼怪群居,已经地动数次,原先的地貌也不可靠。但属下走访了长夜山边界居住的几位老石匠,他们说,这样的玉料,要去长夜山深处始鸠部落的居住地才能开采到。始鸠部性情残暴,不见生人,所以,这样的玉料,长夜山已经两千年未曾流出了。”
江淮渡说:“这支簪子的年岁,能查出来吗?”
白衣少年说:“老石匠们说,这块玉料离开岩洞,不出三百年。”
江淮渡猛地起身:“找到卓凌,保护他的安全,我要亲自进长夜山。”
皇宫之中,暗影司中的暗卫来去匆匆,一夜竟出入了数十人。
叶晗璋批折子批到天亮,打着哈欠去凤仪宫,才知道了这一夜的热闹。
他困惑不解地趴在自己皇后身上,打了个哈欠:“桐书,卓凌自己要走,便让他走。反正他现在血液被污染,也不至于被想要潜龙谱的人盯着,你何苦夜夜紧张成这样?”
沈桐书面带疲惫之色,提笔写着一封给曲行舟的密信,让侍从全部退下。
叶晗璋心里不安:“桐书,出什么事了。”
沈桐书说:“卓凌怀孕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潜龙谱,到底是何物?”
叶晗璋皱眉:“世间传闻,那是一张通向许国秘宝的藏宝图。”
沈桐书说:“按乱国史记载,许国覆灭之时,是一只异兽从天而降,带走了许国最后一位皇子和许国国库里的宝藏。但如果真如这般所说,那画下藏宝图的人,又会是谁呢?”
知道藏宝之地的人,必然就是拥有宝藏的人。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画下这副图,让旁人去扰他的清静呢?
叶晗璋脸色微变,沉思起来。
他并非愚笨之人,只需皇后稍一点拨,便明白了其中古怪之处。
暗影司来报,江淮渡幼时长在天水一楼,而潜龙谱也一直在天水一楼。天水一楼为何却迟迟没有用江淮渡的血解开潜龙谱,反而三推四阻,甚至让尚且年少的江淮渡逃出了天水山,三十年来也未曾费力追捕。
沈桐书说:“陛下,你看这处。”
叶晗璋凑过去,顺手把沈桐书揽进怀里:“这是何物?”
沈桐书说:“这是昔日许国皇宫祭司典器的碑文录,讲述了许国春秋二祭以及丧葬婚娶诸多大事。曾记某年春日,祭坛行反雌之礼,将小皇子敛改造为可孕之身。可那位小皇子却并未为他的皇兄产下皇子,民间记载,小皇子曾入长夜山修行数年,乘龙而归。但龙归何处,不得而知。第二年,邻国皇帝便收到了一份可长生不老的丹药,因此延寿数十年,一百七十岁方寿终正寝。”
叶晗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以异兽心血元魂炼长生丹药的法子,也有些混账道士向朕叨叨过,朕听着恶心,便都赶出去了。异兽……生子……长夜山……”
叶晗璋猛地一锤桌案:“卓凌腹中的鬼胎!”
沈桐书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叶晗璋厉声说:“来人,去查卓凌的身世!”
沈桐书说:“陛下,卓凌是孤儿,在天鸿武馆养大。在他入宫之前,暗影司已经查过一百遍了。”
叶晗璋说:“继续查,天鸿武馆在何处收养的他,是何人决定的,卓凌这些年所有有过接触的人,全都查清楚。”
沈桐书说:“陛下……你……”
叶晗璋狼狈地收敛起自己太过狂热的表情,捏捏鼻子:“朕答应你,不去追什么长生修仙了,但这等事,决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中。否则,朕江山堪忧。”
他有句话没说出来,但他知道皇后一定能明白。
卓凌腹中的孩子,绝对不能活下来。
无论是鬼胎还是异兽,对国家来说,都是极大的不祥之兆。
被全天下疯狂搜寻的卓凌,一个人骑着小毛驴回到了兴安府。
他快要生了,几乎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孩子在他腹中跃跃欲试的兴奋动静。
昔日熙熙攘攘的江府如今已经空荡荡,或许是觉得江淮渡不会再回来,这里连个监视守卫的人都没有。
卓凌推开小门,走进了江府中。
不过离开数月,这座精致奢美的宅子竟已显露出了衰败荒凉的模样,看得人心里难过。
窗上的喜字还贴着,泛了黄,打了卷,江淮渡许给他的那三拜九叩,到底的落了空。
卓凌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低地和他的孩子说话:“他们说,你是鬼胎,是怪物,我……我不信……我一句话都不信。你只是……只是太倒霉了,还那么小,就中了那么多毒,真倒霉。”
小狐狸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似乎很喜欢这座荒草丛生的清静大宅子。
卓凌轻声说:“阿缘,你走吧,暂时……暂时不要来了,就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等我好了,回去那里找你。走吧,快走吧。”
小狐狸精虽然略通人性,但到底是只畜生,茫然不知所措,紧紧抓住卓凌的裤脚唧唧叫着不肯松开。
卓凌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摸摸狐狸的小脑袋:“我又不是不要你,快走吧,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小狐狸泪汪汪地看着他,忽然狠狠在卓凌手指上咬了一口,飞也似地逃窜了。
卓凌苦笑着看着手上流血的伤口,喃喃道:“阿缘生气了,它也不理我了。”
腹中的胎儿又开始不安地动着。
再过三天,就是他怀孕整整十个月的日子。
他的孩子,该出来了。
卓凌很笨,也有很多的私心。可他看得出皇后娘娘警惕的态度,他腹中的孩子,或许便是一只带来天下打劫的怪物。
他想要他的孩子活着,可他,不能牵连到别人的性命。
卓凌解开自己的小包袱。
从前,他的小包袱里装着泥人,装着核桃,装着小木剑,装着他这一生所有值得眷恋的温暖和快乐。
可现在,只装着满满的炸药。
这是他从暗影司武器库里偷出来的霹雳炸药,只需要米粒大的一点,就能炸的一个人血肉横飞。
这满满一包袱炸药,被他精心装在了荒芜一人的江府中。
炸药装满整个江府,卓凌终于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他小心地揭下了窗上的大红喜字,轻轻地叠起来,用油纸包了放在胸口,带着最后一包炸药跳下了湖中。
他知道湖底有个密道,他第一次追着刺客跳下湖中的时候,就知道了。
可他忘了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江淮渡开口。
湖底的密道太隐秘,用力一拉便拉开了。
里面是一个向上走的楼梯,慢慢地走出了水面,小小的暗室里有蜡烛和火折子,还摆着些伤药。
卓凌点燃蜡烛,静静地坐在暗室里的椅子上,等待分娩。
他思考了太久,终于想到了这个法子。
找一个足够安全和隐秘的地方,静静地生下孩子。
如果生下来的,当真是灭世鬼胎,他便点燃手中的炸药,与那个怪物同归于尽。
他想要查出真相,他想要亲手灭了天水一楼。
可他没有时间了,他没有时间,再陪江淮渡一起在这险恶的世道上走下去了。
卓凌在昏暗的烛火中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掏出了油纸包,颤抖着手,轻轻展开那个泛黄的大红喜字。
江淮渡,你说,要娶我进门,做正室夫人。
江淮渡,你说过要带我回家……
我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
无声的泪轻轻滑过脸庞,卓凌手指颤抖着,害怕自己撕破那个喜字,慌忙叠好重新放在了胸口处。
阴冷潮湿的湖底暗室,只有他自己,和一盏昏暗的烛光。
可卓凌一点都不怕了。
他在家里,陪着他的孩子。
在江府里的那些日子,原来已经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福气。
够了,已经够了。
欺骗也好,伤害也罢,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
他坐在一间属于江府的房子里,守着他来不及拜堂的大红喜字,欢喜地流着泪,思念他温柔的夫君。
这一生,他过得很好。
江淮渡踏入了长夜山。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连肺腑中浸润着故园的泥土气息。
他……来过这里?
长夜山几经仙魔动乱,山峰塌陷,地壳涌起,再也无人说得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山中妖魔邪祟已经数年不见凡人踪迹,纷纷隐在暗处,好奇地围观着。
江淮渡闭上眼睛,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中前行。
一股无言的力量在指引他,让他在陌生的山峦中找到该去的地方。
一日一夜,方行到长夜山深处,江淮渡看到了童年梦境中的那座祭台。
高高的祭台直冲云霄,祭台下是堆积如山的枯骨。
那些尸体躺在这里,似乎已经有了数十年的时光。
江淮渡闭上眼睛,那些遥远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凌乱破碎地闪过。
他看到了那场屠杀。
穿着凤羽云纹的屠夫们冲进了部落的驻地,挥舞长刀砍杀着部族里的兄弟。
依旧拿着石刀木棍的部族,在利刃寒光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哀叫着,嘶吼着,等待着死亡降临。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穿着酋长的幕布长袍,胸前挂着沉重的兽牙项链。
他太小了,还不知道该如何指挥部落应对这场屠杀。
只能呆呆地看着,望着,知道他的部落变成一片尸山血海,凤羽云纹的男人拎着滴血的长刀,轻轻把他抱下了祭台。
隔着远山,他看到了千山之外的始鸠部落,那里仍旧有异兽盘旋在上空中。
始鸠部落……始鸠部落就在东南七十里的山谷中。
那里四季冰封,荒草萋萋,白骨遍地。
江淮渡快步飞奔,冲向了他少年时曾远远一望的那片神秘鬼城。
可那里,却也只剩一片荒芜。
尸体,房屋,斑驳族徽刻在山崖上,是一只凶狠异兽展翅而飞的图案,异兽背上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满身的珠玉金银,昭示着他高贵的出身。
始鸠部落的族徽,画的是传说中许国覆灭时天降异兽带走小皇子的奇景。
许国的小皇子……曾在长夜山中与巫恴部落共居数年……生下了……生下了一只异兽……
凤羽云纹……天水一楼……始鸠部落……潜龙谱……
许国……许国后人……
一系列繁杂的线索在江淮渡脑中疯狂翻涌闪烁,渐渐地拼成了一张图。
没有潜龙谱,从来……都没有潜龙谱。
天水一楼在三十年前攻入长夜山,屠杀巫恴部全族,带走了年少的酋长之子养在天水山中。
后来,又攻入始鸠部,妄图得到可以诞下异兽的许国后人。
潜龙谱,不过是一个骗尽天下贪心人 的幌子,天水一楼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许国后人诞下的那只异兽!
卓凌……卓凌腹中的孩子……被孙鹤白诊为鬼胎。
那个孩子……那个……那个孩子!
江淮渡疯了似的冲出长夜山。
他一直以为卓凌是安全的,至少一个被污染的婴儿,比起身负潜龙之血的他是安全的。
可他错了,三十年来大错特错。
天水一楼静静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异兽诞生的那一天。
卓凌说,他见过言清澹,以前见过言清澹。
如此可疑之事,江淮渡却被秦桑的存在扰乱了视线,以为天水一楼是在监视秦桑。
不是,秦桑不过是一颗早已暴露的废棋,为何要身为副楼主的言清澹亲自监视数年?
是卓凌,天水一楼早就盯上了卓凌!言清澹在京城等了数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把卓凌送到了江淮渡身边。
巫恴部与许国后人,再一次合为一体。
天水一楼布下的这盘棋,已然大局已定。
天下纷乱,暗涌将起。
可风暴的中心,却静静地坐在江府昏暗狭小的暗室里,在临盆的阵痛中痛苦地喘息着。
卓凌紧紧抓着身下的草垫,一阵一阵的剧痛漫延到全身,他无助地张着嘴,想要惨叫,却已经习惯了在剧痛中保持安静,只能绝望地溢出一些破碎的喘息声。
痛……好痛啊……
孩子……他的孩子……快要出来了……
他的孩子……想要杀了他……
卓凌忍着剧痛,颤抖着抓了一小块炸药抿在指尖,却迟迟不忍引爆炸药。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那是他的孩子,是……是他为心爱之人怀上的孩子……
卓凌一个人蜷缩在狭小的暗室中,痛得哀嚎痛哭:“江淮渡……啊……江淮渡……”
江淮渡一路策马狂奔。
大雨倾盆,最后一场秋雨冷冰冰地浇灌着九州山河。
江淮渡心口一颤一颤地疼着,不祥的预感几乎逼得他要发疯。
去哪儿了?
他的小呆子到底去哪儿了?
胯下的马累得口吐白沫,嘶鸣着摔倒在地。
江淮渡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雨夜,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落在了湿漉漉的草丛中。
大雨迎面而下,冲得他睁不开眼睛。
江淮渡倒在大雨中,发出绝望低沉的哀嚎。
他找不到那个小呆子了,哪怕他冒着让烟鸟阁所有情报网都暴露的危险疯狂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卓凌的消息。
天上地下,空空荡荡。
他的小呆子只留给他一封旧信,就怀着他的孩子彻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皇宫,魔教,武林盟,天水一楼。
谁都没有卓凌的消息。
卓凌是许国后裔的消息瞒不了太久,很快,很快全天下都会开始搜捕卓凌。而江淮渡,只是一枚无用的弃子,只剩这淋漓秋雨,还在嘲笑他机关算尽的一生。
江淮渡颤抖着,紧紧握住卓凌留给他的那枚簪子。
“小呆子……你别躲着我……小呆子……求你……”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草丛里悉悉索索地钻过来,毛绒绒的小脑袋呜呜地顶着江淮渡的脸。
江淮渡惊愕扭头,可一只湿漉漉的小红狐狸四目相对:“你……”
小狐狸以为他不行了,急得眼泪汪汪,咬着他的衣服就要拖走。
江淮渡猛地站起来:“你知道卓凌在哪里?”
小狐狸火焰似的身子飞快向兴安府的方向跑去。
江淮渡紧跟其后,一人一狐在雨夜中狂奔,冲进了大雨倾盆的兴安府。
卓凌蜷缩在草垫上,痛得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江淮渡……啊……我恨你……呜呜……恨你……啊……江淮渡……江淮渡……”
痛的太狠,哭得太累,卓凌在晕阙的边缘颤抖着,却又无法真的疼昏过去。
卓凌颤抖着缩成一团,腹中胎儿焦急地挣扎着要出来。
他闭着眼睛流泪,颤抖着声音轻轻哽咽:“江淮渡……呜……别不要我……大骗子……呜呜……别不要我……啊……”
江淮渡跟着那只狐狸冲进了已经荒草丛生的江府,窗上的大红喜字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就像志怪书中阴亲的鬼宅。
江淮渡被这种不吉利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看向那只小狐狸:“卓凌在哪里?”
小狐狸围着湖飞奔。
它在卓凌身上留下了标记,按说应该能追着气味找到卓凌。
可它现在却找不到了。
小狐狸急得原地转圈哭唧唧。
江淮渡站在大雨中,看着荒凉的故园,屋檐上大红绸花已经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邺州兴安府,江淮渡。”
那年江南初遇,几度云雨,他看着那小呆子又傻又好看,便留下了那张暧昧不清的字条,不舍的只是小呆子青涩温顺的床笫风情。
可那个小呆子却当做了定情的信物,珍重至极地藏在了心里。
邺州兴安府,江淮渡。小呆子明明就是在告诉他,该去哪里找他。
可江淮渡太笨了,笨的连小呆子傻乎乎的暗示都没看明白,还一个人跑到了长夜山。
今夜,他们的孩子就足月了,他的小呆子又躲到了那个角落里,正一个人忍受的产子的疼痛和害怕。
这么大的雨,这么破的江府。
他的小呆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卓凌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他在草垫上惨叫着哆嗦着,双手痛苦地抠挖着地面,指甲崩裂,鲜血直流。
可十指连心的痛已经不重要了,他的肚子……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那个挣扎的孩子搅烂了。不适应生子的男儿身痛得更加剧烈,狭窄的盆骨被生生撑裂,双腿已经再也没有抬起来的力气。
瞳孔在剧痛中渐渐涣散,泪水缓缓流出。
他没有闹脾气……没有矫情……
无论江淮渡对他做了多少过分的事,他……他都傻傻的……惦记着……
他只是……只是有一点难过……难过自己在江淮渡心里毫无分量。所以他这辈子唯一一次闹脾气,就是没有直接告诉江淮渡自己会去哪里。
可他留下线索了,留下一个……卑微到极致的恳求。
江淮渡那么聪明,如果真的在意了,怎么……怎么会找不到他……
卓凌涣散的目光看着暗室头顶的石头,蜡烛渐渐燃尽,痛楚变得越来越遥远。
在蜡烛最后一丝余光,白皙的喉结轻轻颤了几下,微弱的哽咽声在暗室中回荡给自己听。
“江……淮……渡……”
江府中,大雨丝毫不减。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寒光,江淮渡拔剑而出,站在了水榭凉亭中。
前方是魔教十二君,后方是天水一楼凤羽云纹卫。
暗影司出现在东南方,一顶銮轿中坐着如今天下的一国之君。
武林盟遥遥缀在远方,并不靠近。
江淮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压下心中惶恐焦急,气定神闲地悠悠道:“江府已经荒废至此,怎劳诸位旧友纷纷大驾光临?”
惊雷劈下,照亮无数张各怀心思的脸。
他们守着世间最诱人的珍宝。
长生的丹药,成仙的秘密。
手握权势之人,谁能不为此动心。
江淮渡明白,他太明白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动机。
四方势力, 围困着玲珑精致的水榭凉亭。
江淮渡不知卓凌在何处,却也庆幸起来。
还好,连他也不知道卓凌身在何处。
四方人马彼此忌惮,谁都不肯妄动。
江淮渡心中又是焦虑,又是庆幸。
庆幸的是,至少现在,卓凌还是安全的。
焦虑的是,那个小呆子傻乎乎的,在临盆的关口到底能不能一个人撑下去?
他曾经对天发誓要守护小呆子一辈子,可到头来,却还是让那个傻乎乎的小呆子,一个人面对最凶险的鬼门关。
他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小狐狸,轻声说:“阿缘,去找他,找到卓凌,替我陪着他,好不好?”
江淮渡以前总是不太喜欢这只狐狸,可能潜意识中,他都不太喜欢心思太重的东西。
今天是江淮渡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叫这只狐狸。
他做了一辈子骗子,骗尽所有的人,也被所有的人骗。
可他对卓凌许下的誓言,却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愿意,他愿意拿命守着那个小呆子。
可今天,他却带着满身灾祸,不能再去寻找卓凌的踪迹。
这只小狐狸,是有灵性的。
比他江淮渡有灵性,比他更温柔。
又一道惊雷落下,暗室中的卓凌在剧痛中醒来,颤抖着,呻吟着,眼睛因为不停流泪而干痛着。
他在黑暗中忍着剧痛摸索自己的肚子和下体,湿漉漉的一片黏腻。
怎么……嗯……还没有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啊……
卓凌孤零零地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身体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撕裂般的痛,连呻吟声都变得微弱轻薄。
他再也没力气去期盼任何人。
大雨打得湖面水花连连,对峙的局面还未结束。
叶晗璋坐在銮轿中,沉默着抄写一首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侍卫在轿外说:“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叶晗璋抬起头,淡淡道:“魔教和天水一楼还僵着?”
侍卫说:“是。”
叶晗璋说:“帮他们一把。”
侍卫领命而去。
叶晗璋继续抄他的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不过弱冠年岁,他的桐书,却已年近四十了……
叶晗璋抬起头,让手下掀开了銮轿的珠帘。
今夜,是九州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
僵持已久的魔教和天水一楼,终于在暗影司卧底的挑拨下按耐不住地冲向了夹在中间的江淮渡。
所有人都知道,异兽降临就在这几日之间,而唯一可能知道卓凌下落的人,只有江淮渡。
若错过今夜,母体顺利诞下异兽,便极有可能重演当日许国覆灭之景。
异兽会带走母体,彻底消失在长夜山妖魔聚集的深处。
魔教明白,天水一楼也明白。
江淮渡……更明白。
想明白了这些事,他心中却豁然开朗。
只要拖过今夜,等卓凌生下孩子。
天高地阔,再也没有凡俗欲念玷污小呆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长夜山深处,是妖魔聚集的凶险之地,却也是他和卓凌的故乡。
电闪雷鸣,大雨之中寒光利刃溅起大片血花。
江淮渡游走在混战之中,一求自保,二求反杀。
他这一生,都在混乱的尸山血海中艰辛谋生。
此生如此,死亦如此。
废墟之上血海尸山,暗室之中的卓凌仍在孤独地承受着无人能懂的痛楚。
言清澹折扇飞舞如电,重重击在江淮渡剑上:“江阁主,给卓少侠下毒那日,你不是盼着他死吗?”
江淮渡心中一凛:“你……”
言清澹知道卓凌中毒的事,到底是沈桐书身边有卧底,还是他身边的人……
一张娇俏秀美的小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碧丝。
江淮渡苦笑一声,竟已失去了得知燕草背叛他时的愤怒。
大千世界,本就无人能与他真心,因为他从不给人真心。
除了……除了那个小呆子……傻乎乎地爱着他,念着他,用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郑重地说:“我要保护你。”
他江淮渡,何须旁人护佑。
他只是,太寂寞,太孤单,除了复仇,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该护着何人。
三十年来步步谨慎如履薄冰,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性凉薄,无喜无悲。直到那个傻乎乎的小呆子掉到他面前,在一片阴暗诡谲中,傻乎乎地把一颗滚烫地心,捧给了他。
爱若痴勇,所向披靡。
江淮渡独活人间三十余年,到底是体会了一次何为畅快淋漓。
他挥剑逼退十二魔君,金索引向言清澹:“是生是死,是救是杀,卓凌是我的人,旁人,休想!”
战况愈演愈烈,鲜血染红了江府院中浅湖。
叶晗璋抄了十几张诗,让自己心中些许的不安缓缓消散在风中。
这时,侍卫忽然来报:“陛下,皇后娘娘亲自来了!”
叶晗璋露出些狼狈恼怒的神情,拔剑而起:“朕今日必须带走江淮渡!”
长生异兽若落到魔教或者天水一楼手中,他这龙椅,也不用再坐了!
侍卫慌忙劝谏:“陛下不可犯险!”
叶晗璋厉声道:“立刻调邺州兵马上阵,给朕拿下江淮渡!”
侍卫正满头大汗,后方终于传来沈桐书的怒喝:“陛下!”
叶晗璋跳下銮驾相迎:“桐书!”
沈桐书脸色惨白,他不会武功,却策马狂奔了一夜,几乎要晕阙过去:“陛下不可!”
叶晗璋说:“桐书,朕绝不能让异兽落到其他人手中,若真如此,天下必将大乱……”
沈桐书喘息着质问:“陛下是担心天下之乱,还是被长生迷惑的眼睛?”
叶晗璋张张嘴:“朕……朕……”
沈桐书一路狂奔,气血不足头晕目眩,扶着车辕勉强站立:“陛下……古往今来凡是长生之事,哪个不是妖魔作祟下场凄惨。”
叶晗璋慌忙扶住沈桐书,痛苦地说:“桐书,朕……朕不能……朕尚在襁褓中,桐书已权倾天下,朕……朕不敢想百年之后,朕不能!朕……朕要桐书陪朕,过这一生啊!”
沈桐书苦笑闭目:“陛下,卓凌从暗影司偷走了三十块霹雳火药,您带人来抢长生丹,却不曾派人细细检查江府内外吗?”
卓凌已经痛得叫不出声了。
嗓子哭哑了,眼睛哭干了,鲜血在身下淌了一滩,他只闻得到血腥味。
好痛……好痛啊……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折磨他……
那是个孩子,还是一只怪物……
他错了……是他……错了……
皇后娘娘劝他打掉孩子,是对的,是为了救他的命!
卓凌瘫软在黑暗中,四肢无力地张开,涣散的目光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却再也找不到一丝光亮。
大雨倾盆,湖水渐渐上升,淹没了通风口。
暗室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卓凌觉得很热,又觉得很冷。
撕裂的痛苦还在继续,无法呼吸的肺腑中呛出了腥甜的血沫。
恍惚中,卓凌看到了大红喜字,看到了挂着绸花的喜堂。
宾客满堂,故友亲人笑意盈盈。
娘亲用翡翠簪子绾了乌发,笑着唤他乳名。
他穿着鲜红的喜服,被喜婆牵着袖子,迎着风走过开满合欢花的院子。
繁华尽头是一袭红衣的江淮渡。
他的夫君温柔俊美,一双凤眸中含着缱绻百世的温柔痴情,轻轻牵着他的手,走进喜堂中。
司仪也在笑,拉长了嗓子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卓凌回头,风吹得合欢花满天飞舞,落在他的发梢肩头。
江淮渡轻轻牵着他的手,温柔含笑:“小呆子。”
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泪了,一行鲜血缓缓流淌。
前所未有的剧痛忽然炸开,卓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惨叫着,生下了那个让他受尽折磨的孩子。
异兽稚嫩的咆哮声猛然响彻天地。
地面震动,天空变色。
惊雷一道接一道,凶狠地劈向江府之中。
在场的人脸色骤变。
言清澹率先开口:“水下!”
天水一楼众人纷纷欲下水寻找,曲行舟带人上前阻拦。
魔教借机先行下水。
江淮渡长剑一挥斩落机关,万千箭簇自四面八方的假山上射出。
魔教教主怒吼:“先杀江淮渡!”
异兽就在水下,江淮渡已无用处,不如杀了。
江淮渡顿成众矢之的,再无转圜的余地,眨眼睛遍体鳞伤,踉踉跄跄地退到水榭边。
刀剑寒光扑面而来,一把利刃穿透胸口。
江淮渡眼前一黑,跌入了湖水之中。
猩红的水遮挡住视线,下水围捕异兽的各方人马混战成一团,循着震彻天地的嘶吼声寻找异兽的踪迹。
只有江淮渡,平静地任由自己缓缓下沉。
他记起来了。
那天在水榭上,他正与曲行舟喝茶,魔教信使匆匆而来,被卓凌追杀着跳入了湖中,躲进了湖下暗道里。
他一直以为,卓凌在湖中游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可原来……原来那个小呆子,早就发现了异常,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依然用黑曜石般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他,认真地发誓“我要保护你”。
那个小呆子……真的……好傻……好傻……
江淮渡在一片血海中闭目而行,穿过厮杀的人群,胸口的铁剑让鲜血一点点流出身体,混在凡尘俗人们的血污中。
江淮渡找到了暗道的入口,沉闷的撞击声从里面传来,是他的孩子想要出来。
他打开了机关。
水下暗道轰然一声巨响,身量尚小的异兽,在血水中抖着翅膀。
鲜血侵入它黑曜石般的鳞片中,半尺长的异兽顷刻间猛然长大数倍,稚嫩的尖叫变成雷鸣般的可怖龙吟。
暗道狭窄的入口被它坚硬的身体骤然撑裂,破碎砖石激起千层浪花。
异兽背上驮着昏迷的卓凌,金色瞳孔深深望着江淮渡的脸。
它体型不足,无法带走两个人。
江淮渡在血水中缓缓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异兽冰冷的鳞片,无声地缓缓微笑,在水中吐出一口血花:“带他回家……”
他发过誓,要带卓凌回家。
可他一生说尽谎话,总爱骗人,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誓言。
他对不起卓凌,对不起小呆子掏心掏肺的刻骨情深。
还好,还好。
还好有人,可以替他带小呆子回家。
回家吧,回长夜山去。纵使故园已成荒土,却仍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家。
异兽驮着昏迷的少年,咆哮着冲出湖面,嘶叫着冲向雷雨交加的夜空。
雷电击向地面,湿漉漉的枯草燃起了火花。
沈桐书怒吼:“陛下!走!快走!”
叶晗璋仍不甘心:“弓箭手!”
沈桐书气得一口血吐在胸口衣襟上:“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你要是死在这里,还替我求什么长生!”
暗影司仓促撤离,各方人马终于看到了藏在草丛里的炸药。
一时间,湖里的,水榭中的。
打成一团的各方人马纷纷弃剑狂奔。
热闹了一夜的江府,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凄凉。
江淮渡一个人走在暗道中,缓缓走进了卓凌独自产子的暗室里。
地面上一滩血泊,汗渍和泪水浸透了地上的草垫。
江淮渡忍着胸口流血的剑上,俯身在地上找到了那个沾满鲜血的大红喜字。
昔日的缠绵温存,隔世一般模模糊糊地葳蕤在心底。
炸药被雷电引燃,狭小的暗室在爆炸中震动着,头顶不时有碎石泥灰落下。
江淮渡把那个浸透卓凌鲜血的大红喜字按在胸口,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终究是有人,真的爱过他。
曾是兴安名景的江府,在天色微亮之前,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炸成了一片荒芜废墟。
有早起浇地的农夫说,曾在江府上空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异兽,咆哮着冲进了大雨乌云之中。
兴安府一战,天水一楼副楼主身受重伤,等回到天水山时,只剩了一口气。
魔教十二君死伤大半。
武林盟主曲行舟受了些轻伤,剑圣山庄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这个江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
烟鸟阁有了新的主人,其他势力还在为了新的江湖秘宝争来斗去。
长夜山中,卓凌坐在高耸入云的老树上,怔怔地看着远方。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出身。
他是长夜山中始鸠部的一员,幼时随父母生长在长夜山中,靠狩猎为生。
夜里,部落里的年轻人们会燃起篝火,在火边跳舞欢笑。
那样的日子粗糙简陋,天为被地为床。到了冬天,父亲就会用狐裘把小小的他整个裹起来,靠在火边取暖。
异兽跌跌撞撞地飞在树枝间。它太小了,还不怎么会飞,总是一头撞在山壁上,疼得化成三岁孩子的样貌,滚到草丛里哇哇哭起来。
卓凌无奈地低头看了一眼,灵活轻盈地几个起落跳下大树,把儿子抱起来轻轻晃着哄:“好了好了,以后不要飞那么高,慢慢来,好不好?”
小孩子委屈地用肉嘟嘟的小手抹眼泪:“呜呜……笙儿以前……呜呜……以前……会飞的……呜呜……”
他出生那日,正值父母遭受大劫。他还很小,却记得自己已经能驮着娘亲从水底逃出一飞冲天。
可后来,怎么就不会飞了呢?
卓凌眼神渐渐暗淡了。
那一天,他疼得昏倒在江府的暗室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没想到,最后救他逃走的,竟是他百般防范的那个孩子。
江淮渡呢?
卓凌微微苦笑,抱着自己软趴趴的小儿子走向深林中的那间小屋:“好了好了,不会飞就不会飞。你若真的一辈子这样乖乖的当个普通孩子,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家伙还是委屈巴巴的,挥舞着小胳膊想要飞。
卓凌在山里住了半年多。
他七岁前都住在长夜山中,因此倒不觉得辛苦寂寞。
转眼已经入夏,山中的蚊虫多了起来。
小孩子皮肉嫩,整天被咬得上蹿下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卓凌虽然无所谓,可他舍不得孩子受苦,忧心地扇着扇子驱赶蚊虫,抚摸儿子委屈巴巴的小嫩脸。
小家伙迷迷糊糊被咬醒了,双手抱住卓凌的胳膊,软绵绵地打哈欠:“睡觉觉……娘亲也要睡觉觉……”
卓凌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问:“笙儿,你想去山外生活吗?”
小家伙一脸茫然:“山外是哪里?”
卓凌说:“那里树少,蚊虫少。有房子,有窗户,能挂上挡住蚊虫的纱帐,还可以点艾香驱蚊。”
小家伙被蚊子咬的扭来扭去,依旧抱着卓凌的胳膊不撒手,奶声奶气地小小嘟囔:“好~”
卓凌低下头,轻轻抚摸儿子乖巧的睡颜。
他不愿出去。
卓凌从小就愚笨,总是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擅长处理世人繁杂的心思往来。
他喜欢长夜山,喜欢这种彻底安静的世界。
如果走出长夜山,那些让他不安焦虑的麻烦又会蜂拥而至。
而且……而且……他也许会听到江淮渡的消息。
那个人,一定过得比他好。
长夜山外,是昔日许国的旧都。
乱国十七王中,许国最为富有。
许国的都城极大,城墙浩浩荡荡绵延几千里。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一荒就荒废了几千年。
出山之前,卓凌捏着儿子的小耳朵千叮咛万嘱咐。
“不许变成原形。”
小家伙扭扭屁股,乖乖地说:“好!”
“不许呲牙,也不许变成金色的眼睛。”
小家伙摸摸自己的小虎牙,乖巧地收了回去:“好!”
卓凌摸摸儿子的脑袋:“乖,你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吃掉的,知道了吗?”
小家伙气鼓鼓地张开嘴,假装要喷火:“呼——”
卓凌被小儿子吐出的白气逗乐了:“也不许伤人,记住了吗?”
许国旧都旁的长夜山小路,已经数十年无人进出。
这天,山路旁的村民们正在田里劳作,忽然看到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从长夜山中走了出来。
村民们惊得摔了锄头。
卓凌无奈,只好编了一套谎话,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和儿子来长夜山抓蝴蝶,却没想到被困在山里半月有余,今天才好不容易走出来。
村民们见他言行举止都不似山中野人,反而像城中的名门公子,也渐渐相信了他的话。
乡下农夫惦记着权贵公子能给的报酬,纷纷热情地把人往自己家领。
小笙儿搂着卓凌的脖子,小声说:“娘亲,你说谎话的样子好熟练。”
卓凌眼前恍惚间闪过了一张温文含笑的脸。
那个人是个大骗子,能用深情脉脉的眼神对他说一万句不同的谎言。
卓凌以前不会说谎的,可现在,他也能像那个大骗子一样,随口把谎言说得天衣无缝。
卓凌无法欺骗自己,他思念着江淮渡,疯了一样地思念着。
他想要知道江淮渡的消息,他怀念那个人的温暖的怀抱和低沉的情话。
哪怕哪个人,骗他,利用他,给他下毒,甚至想过要他死。
深夜,他们住在民夫家里。
砖瓦房和纱帐挡住了蚊虫,小笙儿睡得四脚朝天,小呼噜打得震天响。
卓凌却睡不着。
他一遍一遍回忆着江淮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拥抱他的力道。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痴心和下贱,一边忍不住地思念成疾,日夜梦魇。
江淮渡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思念他……
第二天一早,卓凌带着儿子告辞离开,给收留他的农户留下一点碎银。
小笙儿抓着卓凌的衣服,说:“我们要去京城吗?”
卓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去兴安府。”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
为什么他会生下这样一只异兽,为什么娘亲会带他离开长夜山,并死在历州城的破庙里。
始鸠部落的旧址堆满枯骨,像是被人屠杀而死的。
还有……还有江淮渡……
那个嘴里说着爱他,又不要他的大骗子……
如今……到底过的怎么样……
兴安府依旧热热闹闹。
那场撕裂天地的大爆炸,在这座安逸富庶的城中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若不是笙儿说,那天的炸药真的爆炸了,还烧伤了他的屁股,卓凌甚至会怀疑那些炸药泡了水,根本没炸过。
可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江府水榭附近的楼阁都是新修的,墙上有些火药燎烧过的痕迹。
那片湖泊填上了土,新种了些花草。
可花草长得并不好,一个个焉头耷脑的。
笙儿指着那个地方,奶声奶气地说:“笙儿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呼——!就飞出来了。”
他能记得一些事,却也记不清一些事。
就像那天,他记得自己驮着卓凌飞出湖底,却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人。
卓凌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低声说:“好了,我们走吧。”
笙儿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我们不找爹地啦?”
卓凌说:“他不在这里,走吧。”
江府中的楼阁花木,都是江淮渡喜欢的样子。
若是……若是江淮渡还活着,那一定是在这里,活着一如既往的快活日子。
他何必再去招惹,再去……再去打扰江淮渡的生活。
卓凌抱着笙儿跳下墙头,转身快步要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妖媚沙哑的声音:“卓侍卫,好久不见。”
卓凌回头,惊愕地对上了一双缱绻如画的桃花眼。
洛寒京?他怎么会在此处?
合欢花的香甜气息淡淡地涌进鼻尖。
卓凌怔了一怔,苦笑着说:“你是烟鸟阁的人。”
江淮渡手下,有这般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人,又怎会看上他这样一个相貌平平头脑愚笨的呆子。
洛寒京笑着说:“他乡遇故交,是喜事,卓侍卫不如进来喝杯茶?”
卓凌艰难苦涩地说:“不必了,还请洛兄,替我向江阁主问一声好。”
洛寒京说:“这个好,我可替你捎不了。”
卓凌微怔。
洛寒京长叹一声,悠悠说:“那夜江府中被人埋下了无数炸药,天雷引燃炸药,江阁主和一众武林好汉一起,死在了爆炸中。数十人的尸骨烧成焦炭堆在一处,谁还能认出谁是谁?”
卓凌心中猛地钻出一阵搅碎肺腑的剧痛,他眼前一黑,抱着小小的笙儿几乎栽倒在地。
江淮渡……江淮渡……那一夜……
那一夜……
他在江府湖底的暗室中艰难产子,痛得几乎发狂,哭着喊江淮渡的名字,恨那个人抛弃了他。
可是……可是……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顾着自己,在自己的痛苦和付出中痛不欲生,憎恨着……那个为他而死的人……
洛寒京说:“那一夜,有传言说异兽诞世,各大门派倾巢而出,纷纷强夺。江阁主一力阻拦,身受重伤跌入湖中。所以,炸药被引燃之时,他已经无力逃脱。”
卓凌痛得抱不住怀里的孩子。
笙儿懂事地跳下来,抱着卓凌的大腿试图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娘亲。
卓凌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怕自己哭泣时的样子吓坏他们的笙儿。
那个大骗子,他恨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大骗子,已经死了。
为了保护他,死在了……死在了他亲手布下的炸药中。
可他竟还恨他,恨他不真情,不体贴,不能像凡尘痴儿一样不顾一切的爱他。
卓凌想要的那么多,那么狠,那么纯粹。
他总是觉得江淮渡给不了。
可江淮渡……江淮渡那个骗子,早就偷偷的,把一颗真心鲜血淋漓地交给了他。
卓凌失魂落魄地离开兴安府,小小的笙儿迈着小短腿,不安地使劲儿扯着卓凌的衣服:“娘亲……我变成小怪兽带你飞吧……”
卓凌哭笑不得,连忙把小短腿抱起来:“还想飞?小心被人抓走煮着吃了。”
小笙儿害怕地搂着卓凌的脖子,怂唧唧地往卓凌怀里钻。
卓凌有些茫然。
江淮渡死在爆炸中,尸体江湖中人混在一起,草草埋在了郊外荒山里。
不该如此。
江淮渡……不该如此。
他是个枭雄,不该……不该死的如此狼狈荒凉。
卓凌轻声说:“笙儿,我们应该给你的爹亲立个衣冠冢,就立在烟鸟山中,日后常常祭拜,莫让他魂魄无所归依。”
小小的笙儿窝在卓凌怀里,小声说:“笙儿不要。”
卓凌苦笑,无法再和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说太多生死之事。
他想要为江淮渡立一处衣冠冢,却发现自己身上有关江淮渡的东西,竟只剩下了被碧丝强行系在他剑上的那缕流苏。
流苏上本是有玉坠的,被他摔碎在了烟鸟山中,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缕流苏。
卓凌拿着那缕流苏,江淮渡温润含笑的模样好像就在面前。他心口一痛,几乎要当着孩子的面吐出血来。
一个男人,背着药筐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药香吸引了卓凌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抬头,却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卓凌凄切地喊:“江淮渡!”
他喊得太急,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小笙儿吓哭了。
背着药筐的男人回头,是一张丑陋冷漠的脸。
卓凌被血呛得咳嗽起来,小笙儿抱着他的大腿一直哭。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很不耐烦,但还是走了过来,问:“你没事吧?”
小笙儿见到这么丑的人,哭得更大声了。
男人俯身把小笙儿拎起来,扔进了背后的药筐里,对卓凌说:“走,去我的药堂。”
小笙儿趴在男人的药筐里就不哭了,好奇地探头探脑,抓抓药材,放嘴里尝尝,再苦得皱起了小眉毛。
卓凌边走边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头对上儿子亮晶晶的大眼睛,忍不住笑了。
男人是个大夫,在犄角旮旯里开着一个很小很小的药房。
去那里看病的都是穷人,交不起药钱,就拿粮食衣服来换。
卓凌心中不忍,拿了些铜钱递给一个抱着孩子来看病的枯瘦母亲。
那母亲看到了卓凌包裹中的银子,眼中闪着渴求又胆怯的光。
卓凌抓起几粒碎银要递过去。
那个其丑无比的男人却忽然抬手拦住,冷冷地说:“我这里是药方,不是善堂,大少爷想行善,去郊外的黑岩洞去,那里有成千上百等死的乞丐。”
母亲抱着儿子悻悻而去。
卓凌低着头,沉默着看向手里的碎银。
男人面无表情地整理桌案上乱七八糟的药瓶:“你来这种地方,最好装得穷一些,否则会死的很难看。”
卓凌被训得郁闷不已,闷闷地说:“多谢大夫。”
小笙儿在男人的药筐里钻来钻去,像只顽皮的小猫咪,把药材弄得满身都是。
卓凌板起脸:“笙儿,不许胡闹,快出来,我们一起帮大夫把药材整理好。”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无妨,让他玩吧,过来我给你看看脉象。”
男人的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十分的粗哑难听,张口便带着一股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卓凌心中惴惴,只好一直看着笙儿。
那个男人实在丑得有些骇人,小笙儿在药筐里钻了一会儿混熟了,小心翼翼地爬上爬下,前后左右偷偷观察着男人的脸。
卓凌有些尴尬:“笙儿,你这样很失礼,快下来。”
笙儿是天生的野兽,就喜欢活泼地上蹿下跳,让他乖乖呆着,他都要委屈地吃手手了。
男人把笙儿拎起来放在柜台上,随手扔给他一堆还没切分的小树枝玩,捏着卓凌的腕脉,说:“气虚脉弱,肝胆皆虚。你是不是多年来常常不吃不睡,还得过几场大病。”
卓凌低声说:“晚辈……晚辈是常常少食少眠,但并不觉得有何不适之处。”
男人哑着嗓子说:“你这病,需要花不少银子,莫再想着接济旁人了。”
卓凌心慌地看向笙儿:“前辈,晚辈……晚辈究竟身患何疾?”
男人充血的眼睛瞟他一眼,说:“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购置一处清静宽敞的宅子。请几个家仆替你料理杂事照顾孩童。你嘛,就看看书,养养花,什么都别乱想。养上三五十年,此疾方可痊愈。”
卓凌低头浅笑:“前辈这是取笑我了。”
男人淡淡地说:“我没有。”
他有一只眼睛被大火烧毁,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剩一只眼,不受控制地扫过了卓凌白皙的脖颈。
那么白,那么年轻。
看着他的脖子,你就知道他还有多么长,多么灿烂的美好人生。
你怎么舍得毁掉他。
卓凌抬起头:“前辈,您是说,只要我心情宽广,少忧少思,便会痊愈吗?”
男人说:“还有,每月初一十五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看你恢复的如何。”
卓凌递上诊金和被儿子破坏的药材费用,对着坐在药柜最上面那一格里的笙儿招手:“下来,我们该回家了。”
笙儿咯咯笑着从最高处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了卓凌怀里。
卓凌被吓出一身冷汗,扭头去看那个男人。
男人低头写着方子,好像并没有察觉一个三岁孩子的异常。
卓凌乖乖听话,带着笙儿回到了烟鸟山里。
那几间房子还在,菜园里的菜无人管束,长得七扭八歪。
笙儿很喜欢这片广阔的地方,不小心变成原型呼啸着撩蹄子狂奔起来。
此处僻静,数月不见人烟。
卓凌也就没有多加管束,让笙儿自己跑了一会儿。
傍晚时分,跑累了的笙儿化成人形,撒着娇扑进了卓凌怀里:“娘亲~娘亲~笙儿饿~”
刚到此处,还没来得及收拾锅灶。
卓凌在院子里支起锅灶,把带来的熏肉和地里新挖的萝卜土豆一起煮了,咕嘟咕嘟一大锅。
笙儿喜欢吃肉,饿极了生肉也啃。
卓凌有些担忧孩子身上的野性,于是尽量哄着小孩儿吃熟肉。
笙儿也不挑,眼巴巴地看着大锅里咕嘟咕嘟的深红肉块,用红柳木的小树枝戳着里面上蹿下跳的萝卜和土豆。
卓凌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下来。
烟鸟山中布满香樟树和艾草,少有蚊虫,夜间还随风泛着阵阵清香。
笙儿喜欢趴在屋顶上睡,不小心摔下了几次,还好卓凌手疾眼快,没让那个软绵绵的小可怜摔个大马趴。
这一天,烟鸟山中来了一位客人。
笙儿还在撒欢,慌忙变成人形,脚下一趔趄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
客人手疾眼快,闪电般冲向笙儿,抬手拎起来抱在怀中,皱眉:“怎么这么调皮?”
卓凌在院子里做饭,熏得小脸黑漆漆,拎着锅铲跑出来:“前辈?您自己来了?是进山采药吗?”
丑陋的男人背着药筐,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六月十五,你没有去找我复诊。”
卓凌尴尬地擦擦脸:“可是……可是我们上次分开的时候已经六月十二了。”
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初一十五,就是初一十五。”
卓凌举着锅铲尴尬地说:“那……那前辈,您要一起吃个便饭吗?”
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笙儿。
小笙儿伸出肉嘟嘟是小爪爪戳戳男人的脸。
男人说:“好。”
两人份的晚饭多加了一个成年客人,卓凌去地里又拔了几根白萝卜。
男人默默摘下药筐,从里面掏出几个油纸包。
一只烤鸡,一块酱肘子,两条三斤半的腌草鱼。
小笙儿开心得拍手手,乐颠颠钻进药筐里,试图再找到更多好吃的。
可是药筐里只剩下了又苦又呛的药草,什么好吃的都没了。
小笙儿委屈巴巴地从药筐里探出小脑袋,脑袋上还顶着几片草叶。
男人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委屈巴巴的小团子。
小笙儿好奇地打开,一股香甜扑鼻而来,小笙儿开心地喊:“是花生糖!花生糖!”
小孩子心思单纯,高兴地在药筐里连蹦带跳,搂着丑陋男人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大口,捧着小木盒跌跌撞撞地找卓凌献宝去了。
晚饭的时候,吃人嘴短的小笙儿甜甜地一口一个伯伯,把自己不喜欢吃的白萝卜块全都夹进了丑伯伯碗里。
男人也不挑,慢慢吃着小家伙给他的萝卜和土豆块。
卓凌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若是……若是江淮渡还在,也会这样宠着笙儿吗?
吃完晚饭,眼看天色已晚。
想到山路崎岖不便,卓凌留下那个男人在这里住一宿再走。
男人似乎不太愿意,但经不起小笙儿甜滋滋的左一口伯伯右一口伯伯,还是勉强留下了。
这院子虽小,房间倒还有几个。
卓凌收拾出一间卧室,请男人在此休息一夜。
烟鸟山中很静,偶尔能听到飞鸟掠过树梢的声音。
卓凌睡不着。
他已经很久没法好好睡觉了。
睡梦中,他总是好像能听见江淮渡的声音,看到那座来不及拜天地的喜堂,梦见自己穿着大红喜服走在合欢花下。
从江府窗户上揭下的大红喜字,失落在了那天的大火中。
整个江府都被付之一炬,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能证明他曾经和他的夫君相爱过。
卓凌搂着怀里软绵绵的小笙儿,在孩子小小的鼾声中,沉默着淌下了一行清泪。
这时,院子中忽然传来草叶窸窣的声音。
很轻,像是什么小动物飞快地穿过了草丛。
卓凌却被彻底惊醒了,他悄悄起身,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好像刚才卓凌恍神的刹那只是错觉。
可卓凌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出身暗影司,他的本能就能先一步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的错觉。
刚才,有什么东西穿过了院落,消失在了半人高的荒草中。
卓凌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顺着记忆里的声音,一步一步拨开杂草走过去。
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飞也似地从江淮渡屋里窜出来,转眼消失在黑夜中。
卓凌惊呼:“阿缘!”
可那只狐狸却怎么也不理他,四条小短腿跑的飞快。
卓凌追不上,只好一头雾水地赶回来。
小笙儿还在蚊帐里呼呼大睡。
大夫的房间里也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这个夜里,好像只有他被惊醒了。
烟鸟山中有很多红狐,难道那只狐狸真的不是阿缘?
卓凌将信将疑地睡下了。
梦中,他又闻到了合欢花的香气。
不再浓郁呛人,不再甜到发腻,只是浅浅淡淡的香气,让他想起江淮渡那身如云似墨的青衣,宽大的袖口便带着这么浅淡怡人的清香。
一向浅眠的卓凌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
他睁开眼睛看到小笙儿不见了,惊慌失措地披衣下床,冲出门:“笙儿!笙儿!”
院子里,那个相貌丑陋的大夫正带着小笙儿锄草。
一大一小握着镰刀和小铲子,从院子的一侧开始,慢慢铲掉半人高的杂草。
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你就叫笙儿?”
小笙儿乖巧地说:“笙儿是奶名,娘亲说了,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先生和同窗们要叫我江思淼。”
男人手中镰刀重重砍进了泥土中。
卓凌冲过来:“笙儿,怎么能让客人做这种活呢?”
男人低着头,焦炭似的手指紧紧握着镰刀,轻轻颤抖。
他说:“无妨,我和这些草木打交道惯了,做起来比你们顺手。”
此时已经晌午,男人昨天带回来的鱼肉还挂在厨房里。
于是三个人又一起吃了午饭。
下午,男人要去山中采药,天黑时回镇上,正好路过卓凌的小院子。
笙儿在黑夜中看见熟悉的药筐,欢呼地扑了上去。
于是,男人又在卓凌家住了一宿。
卓凌做惯了暗卫,性格警惕敏感。
这一夜,他干脆不睡了,隐藏在暗处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子时一过,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果然又溜了进来,悄悄顶开大夫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那是阿缘。
卓凌无比确定,那就是阿缘。
可是阿缘……阿缘为什么不和他们见面,反而要偷偷钻进陌生人的房间里?
卓凌心中升起了狂喜的预感,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煎熬在心口纠缠着百般滋味。
那个丑陋陌生的男人,虽然总是冷着脸,可对他却那么温柔,对笙儿那么耐心。
江淮渡……江淮渡那个大骗子,居然又易容来骗他!
卓凌气冲冲地潜到窗下,透过窗缝查看里面的动静。
面目丑陋的男人坐在床上,阿缘伏在他胸口,浑身散发着温暖的金光。
那是江淮渡,那一定……一定就是江淮渡……
江淮渡虚弱地轻轻抚摸着小狐狸光滑的皮毛,沙哑着声音说:“阿缘,你以后都不要过来给我补充元气了。那个小呆子虽然傻乎乎的,但是,他很警惕,一定会发现你的。”
阿缘呜呜叫着,用自身元气修补着江淮渡的五脏六腑。
那一天,江淮渡赶它去找卓凌。
可它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卓凌,就跟着江淮渡跳进了水里,看着江淮渡一个人走进了密室中。
炸药被引燃的时候,它张开结界想要护住江淮渡,却晚了一步。
江淮渡五脏六腑被震碎,脸和手都被烧焦了。
它只是一只道行尚浅的小妖精,没有替凡人重塑肉身的本事,只能勉强保住江淮渡的性命。
这个凡人虽然讨厌,但它到底是不想看着他死。
忽然,一阵熟悉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阿缘吓得跳起来,飞一样想往窗外跑。
“砰!”
撞开窗户。
“啪叽。”
它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阿缘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滴溜溜转的小狐狸眼对上了一双黑曜石般温柔纯净的大眼睛。
卓凌气冲冲地瞪着它。
阿缘惊恐地开始翻滚撒娇。
卓凌只好怒瞪屋里的江淮渡:“你又易容骗我!!!”
一次两次,他总是被易容后的江淮渡骗得团团转,那些丢人羞耻的小心思藏都没处藏,全被江淮渡看见了。
江淮渡苦笑。
他是骗了卓凌。
可是……可是他这回……真的没有再易容。
那张温柔无害的俊美容颜,或许是命运对他唯一的温柔馈赠。
试想,他若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目似铜铃,那或许……或许他和卓凌,根本就没有后来那些故事。
可那张脸,已经葬送了那天江府的大火中,只剩下烧焦的皮肉,勉强恢复成了今天这个能看的模样。
顶着一张这样的脸,他怎么敢再把卓凌抱进怀中。
卓凌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进屋里:“江淮渡,你给我把面具撕了!”
江淮渡揉揉脸,信口胡诌:“这面具不好撕,我要回去用药水洗了。”
卓凌将信将疑地皱着纤细的眉毛:“我觉得你又在骗我”
江淮渡平静熟练地说着谎:“我不会骗你的,小呆子,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把面具摘了来见你。”
卓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哪里出问题了。
江淮渡回到山下的小药堂里,关门落窗,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镜中映出他鬼魅一样丑陋可怖的脸,半瞎的眼睛在烧焦的皮肉中泛着骇人的惨白。
这就是现在的他。
这就是现在的……江淮渡……
江淮渡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一个的药盒,在镜前一一摆开。
这是他用来易容的药膏和胶块。
江淮渡慢条斯理地在蜡烛上化开胶块,用颜色和药膏调好,涂抹在伤痕累累的脸上。
他这一生用过很多别人的身份,画过很多别人的脸。
没想到,到了最后,他需要假扮的那个人竟是他自己。
小呆子想要一个容颜依旧的江淮渡,他……怎能不答应。
滚烫的易容膏烫得伤口生疼,烧伤的手指在疼痛中微微发抖。
做不到,他已经做不到了。
那双出神入化的手已经不再稳,那张百变千面的脸再也承受不住药物的侵蚀。
可他的小呆子……他的小呆子……想要一个从前的江淮渡啊!
江淮渡闭上眼睛,狠狠撕下了脸上已经快要凝固的药膏。
脆弱的皮肤被撕裂了,鲜血渗出来。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咽了下口水。
江淮渡提剑而起,猛地拨开了角落里的药筐。
药筐里滚出一个软趴趴的小白团子,正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坐在地上吃手手,瞳孔中偶尔闪过一道金色的光。
江淮渡沉默了一会儿,俯身把小团子抱进自己怀里:“你喜欢血的味道?”
小笙儿搂着他的脖子,歪着圆滚滚的小脑袋问:“你是我的爹亲吗?”
江淮渡苦笑一声,说:“是。”
小笙儿拨浪湖似的摇摇头:“娘亲说,笙儿不可以随便咬人,更不能咬爹亲。”
江淮渡从脸上抹下一点血迹,把沾血的手指递到小笙儿唇边:“没事,就一点点。”
小笙儿扭来扭去地犹豫了好久,还是抵挡不住新鲜血液的诱惑,伸出舌头舔了一小口。
他明亮的大眼睛里亮起金色的光,刚出生时模糊的记忆呼啸而来。
小笙儿想起来了。
那一夜……那一夜水中有好多血,有的味道很恶心,有的味道很香甜。
那股鲜血随着湖水灌进他喉咙里,他就会飞了。
可他那时候太小了,没能力把爹亲一起带走。
小笙儿愧疚地仰头看着江淮渡烧毁的脸,小脑瓜一顿乱转悠,仓促间投桃报李地伸出了自己肉嘟嘟白嫩嫩的小爪爪:“爹亲也喝!”
他喝了爹亲的血就会飞,那爹亲喝了他的血,是不是就能康复了?
江淮渡捏捏那个肉嘟嘟是小爪子,轻轻笑了:“小傻瓜,快回去吧,娘亲找不到你要着急了。” 小笙儿焦急地扭来扭去,嚷嚷:“笙儿不回去!爹亲喝!”
江淮渡拗不过他,只好礼节性把儿子的小爪爪含在嘴里亲了一口。
没想到这小家伙心眼儿太多,在江淮渡的嘴里偷偷用指甲弄破了自己的手指。
异兽的鲜血涌入凡人口中,江淮渡舌头如被火烧,不受控制地把那一滴血咽了下去。
江淮渡怒瞪这个嘟嘟嘴的小团子。
小笙儿不等爹亲发火,忽然化成兽型张开小翅膀冲出了药堂,还顺便撞坏了江淮渡的窗户。
江淮渡哭笑不得,起身想要去追儿子,却觉得全身热到生疼,一步刚迈出去,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了镜子前。
他梦到了故乡。
长夜山中有很多部落,他的家乡和始鸠部,是最不好客的两个部落。
世世代代,部落中的长者就不厌其烦地向晚辈们叮嘱,绝对不可以与始鸠部落往来,更不可通婚。
可江淮渡却从小就对那个大山深处的隐秘部落充满着幻想,一夜一夜在梦中看到异兽盘旋在始鸠部上空。
那一夜一夜的梦太模糊,天水一楼可能给他用过了太多清洗记忆的药物。
可他记得他站在山崖上,看着远方山壁上巨大的异兽图腾。
部落里的老人说,那会是他们全族的劫难。
江淮渡在梦中又站在了童年的山崖上,远处始鸠部落山壁上的巨大图腾咆哮着活了过来。
异兽全身布满黑曜石般的坚硬鳞片,张开蝙蝠似的双翼,瞳孔中是金黄的光芒。
异兽背上驮着一个人,是他的小呆子。
他的小呆子,背着小包袱,拎着剑,一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正带着欢喜的笑意看向他。
异兽是劫难,却也是他此生不敢再求的缘。
江淮渡在一片温暖安宁的舒适中缓缓睁开眼。
他正躺在床上,手指上的烧伤疤痕不见了,恢复了修长如玉的模样。
他的小呆子坐在床沿,低头缠着一把破旧的流苏。
江淮渡伸了个懒腰。
好像不是重伤初愈,而是好好了睡了一觉。
卓凌把流苏重新整理缠好,系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江淮渡握住了卓凌的手,轻声说:“小呆子。”
卓凌低着头,低声说:“你给我的流苏太旧了,都散了。”
江淮渡说:“我送你一串新的。”
卓凌说:“我娘的簪子你戴着太娘了,收起来吧。”
江淮渡懒洋洋地笑:“我喜欢。”
卓凌红着脸,小声说:“笙儿跟着阿缘去山里玩了,我怕他吓坏了山里的野兔小鸟,你既然醒了,我去喊他回家吃饭。”
江淮渡握着卓凌的手,认真地问:“笙儿说,他大名叫江思淼,是哪个淼?”
卓凌的小脸彻底红透了,喏喏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他还在生江淮渡的气,怎么能给儿子取名叫江思淼呢?
谁会思念一个嘴里半句实话都没有的大骗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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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皇宫之中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御医跪了一地。
皇后沈桐书躺在龙榻上,清俊的脸苍白一片,轻轻咳嗽着。
年轻的皇帝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怎么回事!皇后怎么会病重至此!太医院若是医不好皇后,朕把你们通通送回老家种地去!”
太医吓得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直哆嗦:“陛……陛下……陛下!皇后他……他……”
龙威盛怒之下,老大爷吓得打了个抽抽,直接躺下了。
叶晗璋:“……”
沈桐书哭笑不得,轻叹一声:“陛下,微臣不过偶感风寒,你怎么又闹得这般鸡飞狗跳?”
叶晗璋撩起大麾坐在床沿,捧着沈桐书的手低声说:“桐书,朕……朕害怕……怕你出事,也怕咱们的四皇子出什么状况。”
沈桐书看着少年皇帝那副慌张无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微臣一定好好地活,陪着陛下共度百年。但陛下也要答应微臣,万不可再信那些鬼神之说了。”
许国异兽的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其实沈桐书心中明白。
可他不能,不能让一国之君再为了他深陷其中。
天子若信鬼神,便是苍生大劫。
因此,哪怕传言都是真的,哪怕异兽胸口的鲜血真的有长生修仙之力。世人皆可追逐此道,唯他与叶晗璋不能。
沈桐书真的只是受凉染了风寒,喝了几副药汤就症状全无,精神抖擞地去尚书台处理公务了。
叶晗璋心中憋屈。
益寿延年的神药就在眼前,桐书却无论如何不许他去找。
小皇帝愁得在御书房薅头发,年纪轻轻地就要把自己薅秃了。
此时,千里之外的烟鸟山中,长生不老药正和一只狐狸咯咯笑着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江淮渡挽起袖子,帮卓凌开垦新的菜地。
山谷中的那座院子不安全,他们一家人就搬进了云深天桥后的烟鸟阁中。
这里十分隐秘,机关重重,连江府和池月酒庄里的人都不知道烟鸟阁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小笙儿可以放心地变成异兽到处乱飞,卓凌可以安心地整理他的小菜园。
卓凌蹲在地上拨弄土块:“江淮渡,这块地种玉米好不好?我听说邺州是淮严府种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长势很好。”
江淮渡说:“好,你喜欢吃甜的还是黏的?我派人去淮严府给你买些种子。”
卓凌头发有些乱,脸上也沾着些泥土,可他眼睛亮晶晶的,溢满了欢喜:“那再买些菠菜种子好不好?养些鸡鸭鹅,你会养猪吗?我没养过那么大的东西。”
江淮渡温声说:“好。”
什么都好。
种玉米也好,养鸡鸭也好。
他们这一生都受尽了漂泊无依的苦楚,如今万事圆满,凡尘安宁。
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答应小呆子的呢?
一切,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