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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

所属系列:Lynn海

题名:玉珍珍

作者:lynn海

Tag列表:原创小说、BL、连载、古代、狗血、强制爱、父子、高H、长篇

简介:他们在我身上寻找着我爹的影子。

又名:我成了我爹的代餐。

凰文练笔,没有逻辑

其实只是想写点父子贴贴而已

2022.3.22——凰文练笔已经失败了,俺是个披着牛头人皮的纯爱战士,一旦开始走心就搞不了凰,以后也不再挑战极限了。

可恶!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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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醒来时,正被人劈开下身抱坐在怀里,股间含着根进出不休的粗长肉具,他尚不能从方才的梦中醒神,就先伏在身前男人的肩头,又哀又婉地哭叫起来。

他腰生得细,又兼有一对浅浅的腰窝,跪在人身上,赤裸着身子扭臀时那姿态尤为好看,男人们也格外喜欢用双手掌着他的腰,将他死死按在肉具上,大拇指顺势掐进腰窝里——他们喜欢爱抚玉珍珍,身子这么软,皮肤又这么嫩,肏进底下那永远盈满黏滑水液的小穴中,不论玉珍珍是清醒着还是又被肏到昏过去,那淫荡至极的穴眼儿都会拼命地吮吸绞紧,筋脉跳动的阳具亦或花瓶细细长长的嘴,它来者不拒,所以这些年下来,本该紧阖着固守贞操的肉粉小眼儿被生生肏成了花朵一样绽开的形状,深红的花瓣上流淌着不会干涸的白浊——这是玉珍珍的本事,不会再有比他更称心如意的玩物,情欲渐平,理智稍起,男人们像对待一件世间难得的精巧淫具,不知疲倦地爱抚这位被锁死在床榻不见天日的美人,但大多数时候,只要男人们决心要使用这件淫具时,玉珍珍就彻彻底底成了供人享乐的肉套子。

“啊……啊……痛,好痛……”

美人乌黑的眼睫半垂,他本能地搂着男人强壮的肩颈,下身不受控制颠簸着,失重感天生让人恐惧,更何况那插在他身体里喷薄到近乎不合常理的肉具到现在都只泄过一次,而玉珍珍自己早已高潮得一塌糊涂,前面后面,哪里都溃不成军。

他这已经是被人活活肏到昏死,又被迫让那一下下抵到最深处的蛮横动作无礼唤醒,男人只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低哑地笑了笑,并没有因怀中美人的虚弱而特别给予什么优待,我行我素地在玉珍珍身上寻找着快感。他揉够了那对腰窝,大手转移到那肥白的屁股,掌心用力挤压,就能感觉到臀肉如同宴席最后呈上的那道甜点,摇摇晃晃的奶冻白里透红,一勺舀进嘴里不需要咀嚼也会自行融化,奶冻只得小小一碟,而他此刻正享用的甜点却不会被消耗殆尽,他可以尽情蹂躏,掰开玉珍珍的臀部,男人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的家伙连根埋到了那柔滑火热的穴眼里,如果不是玉珍珍实在哭得厉害,他甚至想把两个囊袋也塞进去。

玉珍珍有一头极其漂亮的长发,从来不允许被剪去,男人们只会替他稍稍修剪发尾,用各种奇怪的药物滋补着这头乌发,在这样的宠爱下玉珍珍的长发之美难以描述,哪怕江南织娘进贡给宫中皇后的绸缎也无法与之媲美。平日他会拿几根簪子将其挽起,但几番性事下来,那原本就挽得很动的发髻早已凌乱,大半的发披散在脊背,还有一小缕挽在颊边,试图遮挡主人潮红的情态。

玉珍珍嘴里也不留神抿进了几根,他眼神涣散无光,过度的高潮带来的只有折磨,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他由着男人施暴,软绵绵趴在那坚实胸膛前,偶尔被弄狠了,才会从唇舌间轻轻吟叫一声,只不过他嗓子也哑得厉害,这样的声音落在旁人耳里,只会为勃发的情欲推波助澜,而不能生出任何怜香惜玉的心思。

终于,他被男人用尽全力掐着腰臀贯在肉具上,男人咬着牙一个大幅度挺腰,那被顶弄到麻木的肠壁如愿以偿接到了赏赐给它的滚烫液体,玉珍珍放在男人颈后的手指微微抽搐,不受控制跟着达到了高潮,濒死快感里穴肉绞到最紧,肉具每一下弹动都像是打在神经上的鞭子,他被串在上面,几乎是小死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将他从身上推开,已经软下来的肉具也随之从那软烂的穴洞里抽出来,带出不住往外喷的白液,玉珍珍仰面倒在枕头上,浑身虚软,嘴里急促喘着气,他两腿大张,身上,特别是腰臀大腿根,全部是青红交错的指印牙痕,一眼望去淫靡到叫人忍不住质问他究竟是什么专吸男精的艳鬼,有几个特别深的咬痕渗着丝丝缕缕的血,很快也被流淌下的液体埋没了。精盆不过如是。

男人顺手将毯子扯到他被使用后狼狈不堪的身体上,也没有盖好,就自行离开了,留下玉珍珍一人在那里休息。精液仍然停留在身体里,玉珍珍茫然地睁眼看着头顶帐帷,除开脸上那两团艳红,他肤色冷白,青色的血管浮现其上,宛若是一方布满裂痕的白瓷,一块被摔打过无数次的美玉,将裂未裂,欲碎而不得,一切美好与毁灭都停留在此,如同那更加浓稠的,堵在肠道深处的精液,流不出来了。

玉珍珍没有试图自己去清理,且不说他现在究竟有没有这个力气,他是不允许打理自己的,有关玉珍珍这个人的一切事物都不容他自己掌管,他不被允许,没有资格。果然很快就有几个侍从从门边进来,大约知道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玉珍珍,他们说话并不避讳着什么,侍女轻蔑地瞧着那层层纱帘后模糊的人影,声音格外的大:“瞧瞧,方先生昨夜就来了,这才刚走,明明还有晚宴要参加需得好好休息,喏,全被这淫货拖住了。”

“真是不知羞耻!”

“你们闻到这味儿没有,啧啧啧我估计啊,他那下面都得被肏烂了!”

“方先生那里一看……一看见就很英伟……”

“哟你这小骚蹄子,这是思春了?!”

侍女纷纷笑骂着与彼此玩闹,粉拳捶打,杂役老神在在,边掀开帘子往里走去,边对侍女们道:“他啊可没这么容易被肏烂,过去方先生薛盟主他们四五人一起来,都只不过叫他几日下不了床,我那时看他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以为估计是活不成,谁料他躺了几日又跟没事人一样了!”

说着用力掀开最后一层软帐,露出那恍惚横陈在榻上的形体,玉珍珍便是一枝名花,活在山谷间他绝世而独立,被折下根茎移植到由精液浸泡的金盆里,他也照样是秦淮河上十八里的艳妓都无法企及的佳人。杂役已对这张容颜不陌生,可无论何时看到他,都会愣上那么片刻,然而紧接着杂役的眼睛里就出现了一种玉珍珍很熟悉的光芒,淫邪,贪婪,以及翻天覆地的恶意。

只见杂役漫不经心地扯开了那条供玉珍珍蔽体的毯子,招手示意几个新来的侍女靠近,粗糙指尖掰开他的大腿,翻出那糊满白浊的穴眼给人瞧,用一种自鸣得意的腔调道:“看,不知道是射了多少东西进去,换你们几个来,多少都得废掉,但你们信不信,就是这会儿再肏上他一顿也照样不碍事?”


注意,本文包括但不限于抹布,强制爱,囚禁,父子,火葬场,可以说是本人性癖的大锅炖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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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嘴上厉害,真见了这样春宫图里都未必有的景色却也羞得不行,捂着脸又睁大眼,充满期待地看杂役两个指节毫不怜惜地顶进去,堪称是熟门熟路找到玉珍珍身体里的敏感处,狠狠往上一压,下一刻,美人的上身倏然抬起,就像是经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他摇晃着,喘息着,手臂伸长似乎是想要紧紧抓住什么可供他攀爬的东西,但在这用来泄欲的床榻又哪里来的依靠,他无力地跌了回去,眼里水雾缭绕,朱红嘴唇一直在颤抖。

“他还真的有意识!”

“哪个妓女像他这样……就该把他卖到楚馆里,叫那帮下三滥的人好好调教一番!”

“你再试试,再试试!看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反应!”

杂役笑着依言照做了,他竟是解开了裤带,一腿压在玉珍珍身体边,将他整个人拖到自己涨得紫红的阳具前,鸡蛋大小的顶端就这样直接顶在他失去颜色的脸颊,拍打间牵出几条银丝,杂役伸手卡住玉珍珍下颚,在侍女的欢呼声中,他破开玉珍珍齿关,将那儿臂粗细的阳具顶到了对方的咽喉处。

这种事情不论发生多少次都不可能适应,玉珍珍迷蒙中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侍女们齐心协力按住,他按理来说是不至于对付不了几个没有武功的少女,可才被人按着肏了整整一夜,他体力尽失,清醒都是奢望,竟真的就这般让几双素手嬉笑着制住,被迫高高仰起头,接受那气味浑浊的阳具不断肏弄着柔嫩的嗓眼,湿滑舌面想要摆脱这样的肆意放纵,也只是为对方增添了无穷快感。

杂役发出喟叹,玉珍珍跪在他胯下,嘴唇张到最大,满怀屈辱地注视他,那表情那滋味尝过一万次都不会腻,杂役进出越发快,根本不在乎这会给人带来多少不适,或者说玉珍珍越是觉得恶心作呕,收缩的喉咙就越能给他带来享受,不愧是连那个剑神方璧山都要一再沉沦的好货色,不只是那口淫荡小眼,连嘴上的功夫都如此到家。

为了给侍女们最好的观感,在爆发前杂役宽容地抽出阳具,尽数射在了玉珍珍脸上,白液成丝挂在他浓密的眼睫,又顺着鼻梁往下滑,淹进那还半张着的嘴唇里,玉珍珍有一双潋滟的凤眼,美而艳,一圈毛绒绒的眼睫嵌在宝石般的眼珠旁边,又削弱了他五官里的凌厉。他正茫然地半睁着,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一只面对屠刀也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压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被再次推倒,杂役迫不及待抬起他一条大腿抱在怀里,用半硬着的肉物抵着方璧山留下的精絮,毫不介意地肏了进去。

玉珍珍全身一颤,来不及压抑就叫了出来:“啊!”

杂役重重挺腰,来回摆动,不久前才被使用过的肉眼加热得刚到好处,他碾着敏感的肠壁,有心要玉珍珍失态,紧紧攥着那皓白的手腕,玉珍珍完全是在惨叫了。

“不要,不……不要!好痛!痛——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停下来!”

他太需要休息了,方璧山对他不曾抱有半点怜悯,每次来都是把他往死里弄,这回玉珍珍能在性事结束后醒着都是方璧山考虑到之后还有事,不能太纵情的结果,他嗓子哑了,喉咙干了,穴里酸软肿胀,以为等来的会是暂时的疗愈,没想到杂役却连这点机会都不给他。

“痛吗?不会吧,你里面夹得这么紧,明明是爽到要晕过去了吧?”杂役干脆将他两条腿都扛在肩上,挺腰往腿心里捣,汁液溅得到处都是,玉珍珍双眼往上翻起,舌尖都颤颤巍巍伸了出来,叫侍女好奇地夹住摸了摸,杂役也被那又收又吸的小穴弄得受不住,可这么多侍女面前他却不愿意输阵,恼羞成怒下他在玉珍珍鼓起的两个嫣红乳粒各扇了一掌,喝道:“贱货,这么想给我生儿子吗?你这种不知道被多少人肏过的东西也配?!”

玉珍珍再说不出话,一口气呛在喉头就要窒息,杂役趁此机会顶着他穴道最深的腔体快速进出十余回,一眼瞧见玉珍珍前面的器具也在这样的折磨下跟着立了起来,他却坏笑着伸手堵住了那往外溢着清液的小眼,装得义正辞严:“我看你再射下去非得精尽人亡不可,好好忍着!别说我不疼你!”

“不……不……”

玉珍珍失控地要去掰开杂役的手,想要释放,一再徒劳要去扳开下人那沙砾一样粗糙的手指,杂役只一味在他穴里胡乱捣弄着,寻着自己的趣,前段被束缚,后面的感受就深刻至极,肠壁绝望抽搐着想要祈求怜悯,四面八方包裹吮吸着那作孽的肉具,连方璧山之前留下的精团也在杂役的攻势下被渐渐带出,可那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精盆之所以是精盆,就是因为他的腿心里并不会有真正空虚的那一天。

杂役痛快地在里面射了出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允许玉珍珍用前面释放,换做往日玉珍珍受到这样的逼迫便会用后面高潮,但他实在没有高潮的力气了,四肢古怪抽动几回,小腹绷颤着,玉珍珍翻着白眼彻底昏死了过去。

“……”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床上这美艳的淫具,他的下身源源不断往外流着精液,里面还夹杂着血丝,显然是受了伤,杂役干咳一声,探指在玉珍珍细白的脖颈边试了试,紧接着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偷偷笑了出来,他们轻快地搬运起昏迷不醒的艳尸,尽职尽责做起自己原本的工作,替他清洗上药了。


路人情节。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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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先时是在做梦。

方璧山习惯将他抱在怀里,这个姿势既好舔吻玉珍珍的喉结乳粒,也方便他在享受性事的同时能观赏到玉珍珍那张脸——与楼外月五成像的脸。

楼外月是凤眼,玉珍珍也是。

楼外月天生一双笑唇,玉珍珍也是。

楼外月,楼外月,玉珍珍的一切就是为了作为楼外月的替身而存在。

但再如何形似,玉珍珍到底无法企及那位站在人世巅峰的霸主,除了那些被男人们反复咂摸,反复品鉴的相似之处,他身上更多的,就是作为一件淫具所应该展现的姿态。

方璧山和薛重涛他们起先很有些不满,他们不明白,玉珍珍明明身为楼外月的独子,明明占据了这天下人人羡艳的运气,为何会如此的不成器,玉珍珍应该更凛然,更坚强,作态应该更加高高在上,无论沦落到什么境地,玉珍珍都应该笑——因为楼外月就是那样的人!

没人能得到楼外月,放眼江湖没人可以夺走楼外月半分光辉,太阳远比月亮耀眼,但满月当空便不会再有日出,那时但凡提起楼外月的名讳,便要在后面跟一句:

“要再过上多少年,江湖才能再出一个楼外月。”

直到八年前,那名活在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无端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楼外月名声之大足以在他人间蒸发后也振聋发聩,然正因天下无人不知楼外月之名,觊觎他的人才会有那么多。

天涯阁失去阁主后,自行分裂作数派,又在各路势力的围剿下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就在这时,楼外月的独子楼桦,就作为让所有势力高抬贵手放过天涯阁的牺牲品,被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没人知道他是否自愿,没人知道失去父亲后,楼桦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到底走过多少坎坷,经历多少磋磨。

就连楼桦本人也不再记忆。

失去父亲时的楼桦究竟是几岁,玉珍珍已经不记得了。

在父亲的衣冠冢前被人硬生生拖走,从此关进金碧辉煌的囚笼中,那时的楼桦又在想什么,玉珍珍也不记得了。

玉珍珍只知道,这世间再也没有天之骄子楼桦,只有作为淫具的玉珍珍了。

方璧山不喜欢玉珍珍这样,他又很喜欢玉珍珍这样。

一方面人自然希望替身尽可能靠近原主,另一方面,方璧山也很清楚,若被锁在这方床榻上的真是楼外月,那么他们早就死了百回不止——不对,楼外月根本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一步,他清楚旁人是如何肖想着自己,他也不在乎旁人的肖想,可若谁敢把这些肖想展露个一星半角到楼外月跟前,那等待他的必然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楼外月称霸江湖的那些年,追求者爱慕者无数,他心肠冷漠至此,风花雪月作对亦或是原始肉欲勾引都不能让他抬眼一瞥,唯一能让楼外月从神坛上走下来的,就是他这个早年生下的儿子了。

楼外月天生笑唇,也天生不近人情,而楼外月宠爱楼桦,犹如掌中珍宝,眼底明珠。

折磨楼桦,折磨玉珍珍,就是变相在挑衅着当年的楼外月。

所以他们用当年楼外月亲昵称呼独子的方式,也称呼楼桦为——“玉珍珍。”

那意为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美玉不曾碎裂,美玉只是遍布瑕疵。


喜欢一些变质的父子贴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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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璧山喜欢面对面肏玉珍珍,这个姿势对玉珍珍而言倒是很省力,不过再轻松也经不住时间拉得过长,男人双手掌着那摇摆的腰肢,玉珍珍支撑不住弯下身来,倒在方璧山肩膀,他能感觉到男人正偏过头亲吻自己的耳垂,正在低哑而痴迷的呼唤那个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的名字,玉珍珍不再动弹,他疲倦地闭上眼,在一声声颤抖的“阿月”中,他腿心含着阳具,沉沉睡了过去。

性事中的昏迷短暂而珍贵,神魂出窍,他梦见了父亲。

他无数次梦见楼外月,梦见少年的楼外月,青年的楼外月,梦见少年脚步轻快地走过来抱起襁褓中的他,笑着低头亲吻婴儿的眉心,梦见小小的楼桦坐在天涯阁阁主的臂弯,他们一同站在天涯阁最高的楼顶,看那轮极满极盛的月亮。

流云辗转也不能遮掩满月光辉,楼外月一手抱他一手喝酒,月华淋满他优雅华贵的侧影,注意到楼桦好奇的视线,楼外月抬起眉,故意把酒杯举得离他远一点。

“想喝?”青年朱红嘴唇慢慢划开一丝笑意,连着染透了薄情面容的每分每毫,他随手将酒杯倾倒往楼外一泼,只剩最后一滴挂在杯沿,下坠的酒液里装着他们触手可及的明月。

楼桦点头,楼外月就无可无不可地笑着,将轻薄近乎透明的玉杯递到孩子的唇边,注视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独子小心翼翼舔走那仅剩的酒液。

“好喝吗?”

“甜……不,好辣!好辣啊!”

楼外月再次大笑,他双手搂抱住楼桦的同时,便将杯子往脑后一扔,在美玉的破碎声中,这天下人人求而不得的仙人亲昵地贴着楼桦的脸蹭了蹭,两张相似的美人面交错,白月光没有温度,白月光却也比任何人都温柔。

楼外月嗓音如金玉泠泠相撞,一言一语随意而散漫:“既然如此,那往后就别再碰酒了,世间多的是不辣也不苦的东西——对,糖,你要吃吗,我让人下去拿——又不说话了,不要笑呀,来,回答我,是吃,还是不吃呀?我的玉珍珍?”

玉珍珍讨厌这些梦,每当梦醒,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再也没有会将糖块放在他掌心的父亲了。

楼外月好美酒,所以薛重涛迫使玉珍珍学会品酒,甜的,不甜的,辣的,不辣的,在这些形容词外,他需要玉珍珍能像楼外月那样出口成章,随意而又轻慢地点评玉液琼浆。

玉珍珍白日觉得自己恨着楼外月,夜里又总会梦见对方。

只不过没有一个梦是像今日一般。

他梦见楼外月在哭。

梦里的楼外月不再是轻佻狂妄的少年,也非如仙人一般的青年姿态,只有那双凤眼仍然熟悉,梦里,楼外月捧着玉珍珍的脸,深深凝视进他眼底,楼外月泣道:“是我不好。”

玉珍珍:“是你不好。”

玉珍珍补充:“都是你的错。”

楼外月流着泪不再开口,他失踪前于武学已臻化境,无人出其右,而梦里他看起来比那时亦成熟了许多,肩背宽阔,骨肉下的力量强大却不动声色,可当他把玉珍珍抱到怀里,那足以摧金断铁的掌心一下一下慢慢拍抚着他的脊背时,玉珍珍又丝毫不会感到害怕。

对于爱抚玉珍珍不陌生,可他很久不被爱宠。

“玉珍珍。”

楼外月在他头顶很轻地说:“我很想你。”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玉珍珍就猛地醒过来了,方璧山也就在此刻与他紧紧十指相扣,将他压在身下,闷哼着射了一滩精液进去。

起身时方璧山无意看见玉珍珍的眼睛,愣了一下,男人在刚发泄过后是很好说话的,他掌根在玉珍珍的眼皮上轻轻按了按,但声音还是很冷漠:“怎么了。”

玉珍珍闭上眼,微笑道:“好痛。”

闻言,方璧山笑了一声,他探手在玉珍珍沾满高潮白液的小腹上随意抚了一把,道:“是吗?”

玉珍珍默了片刻,铁证如山,看起来他不打算再说什么,楼外月生的就是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儿子。方璧山难得和淫具交流两句,瞧着他这幅疲懒模样,想到这竟然是楼外月的独子,心里滋味古怪极了,索性将再度勃起的阳具送回那紧致的穴道里,不管不顾享受起来。


走肾小贴士温馨提醒您:走什么心,都走肾啦!就算结局1v1也要乱搞到底,不如说正是因为1v1所以才要抓紧乱搞,所有人都修罗场但俺独善其身的世界完成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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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璧山走了,杂役威胁了玉珍珍两句也很快离去,玉珍珍躺在软枕,急不可耐地想要做回方才的梦,但这一次他却什么也没有梦到了。

在他身上的人来来去去,在他刚来的那两年人数格外庞大复杂,他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日子久了,人头渐渐少也固定了,他不关心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唯一需要他牢记这帮人姓名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会提问。

他们就像不知满足的疯狗一样,性事间歇无比狂热地希望那张与楼外月一模一样的笑唇中,会明明白白吐出他们的名字,玉珍珍喊错过,玉珍珍不愿意去回忆后果。

杂役这样的情况到底是在少数,但绝不是没有,玉珍珍过去想过告诉薛重涛,犹豫了下,觉得那多半是自讨苦吃,杂役本人也说玉珍珍最好不要说出去,没人会养一个生性好淫,还四处勾引人的器具。

今日也是因为侍女在侧,杂役稍微激动了点,做得过分些,往日他满足了杂役,后者便不会故意在给他上药的时候为难,也算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楼外月的儿子从来只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需与旁人进行什么交易。他想要的一切,都会由楼外月亲自放在他掌心。

玉珍珍想,这都是楼外月的错。

如果能再见罪魁祸首一面,玉珍珍愿意奉上一切作为交换。

尽管他掌心早已空无一物。

翌日,薛重涛在检查过还兀自睡着的玉珍珍的情况后,没碰他,转头便去找方璧山算账,在武林大会期间,盟主和剑神在见多小鱼小虾后手痒切磋两局,对薛府的下人而言早已见怪不怪,可这回方璧山明显觉得不对——薛重涛竟是一声不吭下了死手。

死没有关系,他们这帮人从来厌恶彼此,可不能没有来由。方璧山错身架住薛重涛的剑,微微皱眉道:“你有病?”

薛重涛微笑着说:“你猜。”

方璧山:“……”

方璧山思考了片刻,决定先退一步:“到底怎么了?”

“你弄伤我的东西了。”薛重涛笑容渐敛,能在向来处事玲珑的盟主脸上看见这种表情实在难得,而很快他又戴上了一层不变的面具,薛重涛面上十分平和,声音也从容含笑,“我没说你可以放肆到这一步。”

方璧山直接不耐烦打断他:“怎么就成你的东西了……我没有!你当我跟姓沈的家伙一样下手没轻重吗?”

他们说话间手上动作并未停,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但明眼人便知道剑神明显落了下筹,方璧山动作越发迟疑,几招过后,他再也没有打架的心思,干脆撤了剑,立在原地狠狠皱着眉头,仿佛在跟什么较着劲儿,少顷,方璧山很低地问:“哪儿伤了?”

“你觉得呢?”

“……我应该没有啊,我估着力道的,不至于……”他嘟囔了几句,薛重涛瞧着他直冷笑,方璧山面上挂不住,登时怒道:“就是伤了又能怎样,你装什么好人呢?你下手比我轻到哪里去!”

四周下人不敢在他们身边停步,都快速逃离现场,以免被两位高手切磋带起的气浪所伤。没了旁观群众,薛重涛也不再端着盟主的姿态,他沉下眉目,反问道:“当初是怎么说的,就这几个人,你要用那可以,但你不能把人往死里搞,楼外月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子,你上哪儿再找一个玉珍珍!”

方璧山回忆着昨夜细节,闭关三月不见玉珍珍他是性急了些,但应当也不至于就把人伤到薛重涛来找他麻烦的地步……可不论怎么说,昨天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玉珍珍出了什么事,也只能赖在他身上。

方璧山深吸了口气,认栽:“是我手重了,他怎么样了?”

薛重涛也收剑入鞘,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转身就走,方璧山在原地徘徊片刻,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情况,毕竟就像薛重涛说的那样,楼外月可再没有第二个儿子了。


在这种np的戏码中,至少得有一个没脑子的攻,一个有脑子也能干事的攻,一个有脑子但只会捣乱的攻,才显得和谐。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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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晚宴时间不多,薛重涛作为盟主本来不该离开众人的视线,方璧山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一来薛重涛素来行事稳重深受信任,二来方璧山本就随心所欲人尽皆知,做到他俩这个地步,倒也没几人能对他们的行动责问什么了。

薛重涛推开门先一步进去,方璧山在门前略觉犹豫,他开始真的觉得是自己手太重了,走时仗着有人给玉珍珍清理也没多管,可以前不也这样么……思绪繁杂,等看见缎面被子下那高烧不止的美人时,方璧山就彻底没声了。

“嗓子伤了,估计一段时间说不了话,后面一样。”薛重涛侧身坐在床边,探手抚摸玉珍珍额头,神色里还显得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温柔,不过话语依旧如冷箭般不留情,“爽了吧,有觉得满意吗?要亲自来看看他里面伤成什么样了吗?”

方璧山性子暴躁,然对外向来表现得寡言淡漠,那不意味他就能任由人踩在自己头顶上羞辱,不过出乎薛重涛意料的,方璧山并没有立刻发作,他肩膀僵硬眼神发直,连脸庞咬肌的轮廓都蹦得一清二楚,许久才听得他一字一句道:“嗓子伤了?”

薛重涛:“……”

薛重涛:“你应该——”

方璧山重重闭了闭眼,像是不愿再看:“没有,我只动了他后面。”

玉珍珍睡着时很安静,若非胸膛还有起伏,会叫人误以为他在睡梦中死去,而他现在病了,大约呼吸不畅,眼皮紧闭,眉也不自觉蹙着,朱红嘴唇半张着喘气。

薛重涛盯着他的嘴,半晌,轻声道:“我明白了。”

晚宴前几具尸体被安安静静从后门拖了出去,玉珍珍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口渴得厉害,拖着高烧的身子下床想找水喝,薛重涛虽一向待他淡漠,却也给他配了几个侍女,几个——会坐视他被杂役侮辱的侍女。

捧高踩低,这一套人情世故在哪里都通用,侍女杂役如此放肆,说到底是主人冷情的结果。

可玉珍珍喊了几声,都无人应声,侍女们厌恶他,也不至于无视至此,他神智昏沉,自己摸到小桌前,对着壶嘴迫不及待喝了几口冷掉的茶水,呛得咳嗽,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把嘴,身上的热意始终挥散不去,玉珍珍跌跌撞撞推开屋门,睁着一双烧到发红的眼睛,正好对上廊檐外那轮高高悬起的满月。

“……”他低下头,扶着门框,顺着长廊,一步步往外走。侍女们方才给他换下了那身被精液淫水浸泡有够脏污的衣衫,按照薛重涛的喜好,他在此处多是穿着当年楼外月对外惯常示人的广袖长袍。

不过那飘飘荡荡的衣袍,放在楼外月身上是为他增添天外飞仙般叫人见之不忘的气质,而玉珍珍……那宽大领口裸露的纤长锁骨,藏在衣衫褶皱里柳枝似的腰,或坐或立,都只会让男人们想要从他身上撕下这层故作清高的伪装,艳鬼就该不着一缕地困在床上。

他不像楼外月的那些地方惹人厌恶,可一旦他真的露出与楼外月相似的情态,招来的也只有折辱。

玉珍珍过去不明白自己要怎么做,才会让所有人满意。现在他懂了,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安安静静当好一件淫具就是他的本分,淫具无论被如何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

长袍垂在脚踝边,是丝质月白的色泽,他步伐不稳行过冰凉的石板,如游魂,似艳鬼,好淫的鬼怪无法进入人群,唯有月亮与他同行。

而在这条空荡荡的回廊,他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从月亮的注视下躲开的地方。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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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约听说今晚府上有宴会,远远的笙歌奏乐都被耳鸣拦下,玉珍珍什么也听不清,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庭院小桥下的流水声,沈晚在他身后喊他时他也没听见。

直到被人握住肩膀,扭过身去:“玉珍珍,胆子变大了。”

杂役这回确实伤了他,他病得重了,没有力气,又毫无防备,差点被这一下力道给带倒,不过那带着质疑的冷笑很快止住,玉珍珍未来得及往对方脸上看去,先一步被捂住了额头,很快:“你生病了?”

“……嗯。”

男人胸前绣着一只羽毛幽蓝的孔雀,身形高大地堵在他的去路,他便再也看不见月亮,玉珍珍不愿见月亮,更不愿任何人让月亮从他的世界消失,迟钝而沙哑地应了声,便往旁边挪了挪脚步,月光再次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怎么弄的,嗓子也伤了?”沈晚打量着他这倦怠的模样,语气又微妙的凉了下去,“薛重涛说的比谁都漂亮……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就喜欢痛的,是不是?让薛重涛哪天把你弄死才好。”

他两根手指强硬撬开玉珍珍的赤关,命令道:“张嘴,我看看。”

玉珍珍挣脱不得,只好对着月亮仰起头,露出了湿红的口腔,他伤了嗓子又受了寒,喉咙肿痛,全身哪里都极为不适,沈晚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那缩在口腔深处犹自颤抖的舌尖,许久才若无其事收回手,玉珍珍也得以合上嘴。

“要去哪里?”沈晚冷眼望他,玉珍珍脱力地扶住一边的梁柱,一时喘不过气,沈晚就自问自答了,“要去外面吗?他们在开宴会,人很多,很热闹,你喜欢人多,喜欢热闹,从来都是这样,对不对?”

“不,不是……我没有……”

“嗯?不是吗?”

玉珍珍揪着自己的衣襟,紧紧闭上眼,他明白沈晚话中暗藏的隐晦恶意,却不能高声为自己辩驳,只是再度用力摇头。

沈晚又笑了起来,他伸手,虎口不容拒绝地抬起玉珍珍的下颔,逼他直视自己,沈晚凑近一些,他五官精细,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哥,那微微勾起的笑容诡秘,却又极有诱惑力,沈晚仅以气声道:“那你是要去哪里?”

不知何时玉珍珍眼底已经满是泪水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什么都是错,月色过于刺目,泪水无法抑制地不断往外渗出,他嘴唇剧烈发抖,刚说了一个:“我……”就被沈晚不耐烦打断。

“算了,谅你也不敢逃跑,生病了就好好在床上呆着,穿这么点衣服乱跑什么?”

说着就粗鲁地抓过玉珍珍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这边拉,玉珍珍此刻脚步虚软,视线也不清晰,本来身高就逊于沈晚,几乎是一路被拖着前行,到最后他实在跟不上沈晚的步速,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咳,咳咳……”

苍白的右手仍吊在空中,腕骨支棱突出,冷月白肤,随着他身体的每一下震动,这具给予人无限快感的躯壳就要沿着血管延伸的轨迹分崩离析。玉珍珍那颤抖的脊背犹如一把被使用过度后的弓,深深弯下去,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性。他喉咙咳得快要破掉,麻木的味蕾尝到了腥气,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玉珍珍情知自己这般太不得体,更重要的是,太不像楼外月,替身绝不该如此,甫一抬头告饶,就被沈晚整个儿从地上抱起,男人不以为意地颠了颠他,像是嫌弃他这点分量太轻,嘴里轻轻啧了一声,没说什么,就抱着他大步要往前走。

玉珍珍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想到沈晚方才那些话,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喉咙里倒着气,回想起过往——过往,这帮人也不是没有做过将他带到宴会上肆意玩弄的事。

用他的手指撩动琴弦,玉珍珍就是能发出圆润音色的上好古筝,谁都要他脱光衣服躺倒在食案,葡萄明珠一齐顺着男人倾倒的掌心滑落,积在他凹陷的颈窝肚脐里,他们抱着他的腿,开始新一轮的奏乐。

那是多么热闹的场景,所有人都在笑,都有着自己的乐趣,耳边歌女唱腔婉转,在夜空中,在人们头顶飘荡,行云也要为之停止流转,而他于迷蒙中与对方短暂交接视线,在那美丽女子的眼中看见了怜悯。

所有人都爱热闹,楼外月也不可避免,不过他的热闹并非亲身参与其中,他只爱抱着玉珍珍,坐在那张阁楼孤高的躺椅上,喝酒,玩骰子,玉珍珍不会喝酒,也不会与他玩那些用金钱和人命堆积出的游戏,楼外月不在乎这个,他们一起看脚下的人群跳舞。

每夜每夜,天涯阁都是灯火通明,那星星点点的火焰汇聚成河流,河流在楼外月的掌心穿梭而过。

所有人都爱热闹,唯玉珍珍并非如此。

他已不能再走进任何鼓乐吹笙的场合。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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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沈晚……”

尽管知道,再如何不顾廉耻地向这个人祈求宽恕都是浪费口舌,可人就是这样会重复无意义举动的生物。玉珍珍战栗不止,他试图开口求饶,但他甚至无法做到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愿,思维混乱,逻辑搅成浆糊,长久的淫具生涯已将他作为一个活人该有的尊严消耗殆尽。

然而肺腑间仍有烈火焚烧,他不知这把火为何还没有被精液淫水浇得熄灭,也不想再叫它灼烧自己的心,便任凭这帮男人摆弄吧,随他们如何对待都可以,只要彻彻底底放弃作为楼桦的那段岁月,也忘记玉珍珍这个名字被楼外月珍惜唤出时产生的悸动情愫,把满月下的舞蹈彻底抛之脑后——只要把自己当成淫具,那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男人逆光仔细看他脸上的每一寸神色,玉珍珍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快要咬出血,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更是抖得不像样,指节青白,毫无疑问那是由于主人过于恐惧所致。玉珍珍嗫嚅不能言,而沈晚慢慢哼笑一声,眼底浮现出了然与嘲弄之色。

他伸手拨弄玉珍珍下唇,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玉珍珍下意识松了口,他过去在床榻间不是没咬伤过这些人,但那只是自讨苦吃。

要放松,要微笑,张开嘴,腿也一样,张开,放松,然后——让他们进去,放进去的是什么都有可能,淫具生来就是为了容纳。

他满脸的泪水,承自楼外月的凤眼无比无辜,浓黑睫毛也泅得湿透,惊惶到随时都会闭过气去,就算如此他也没有逃跑,经过训练的羔羊知道鞭子的厉害,他嘴唇软软地开启,沈晚的手指正抵在他的上颚,漫不经心撩动着那里敏感的黏膜,沈晚的笑容也是漫不经心:“不想去参加宴会吗?薛重涛和方璧山,他们都在等你呢。”

“……”

玉珍珍不能说话,不能摇头,唯有流泪。

沈晚指腹拈了拈那湿滑的舌头,轻柔地问道:“不想要其他人吗?”

夜露深重,玉珍珍那张原本就与楼外月有五成像的脸,因着那点朦胧的光,越发难以分辨形貌了,沈晚看着看着……就轻易原谅了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总会表现得如此动摇。

毕竟没人在楼外月面前能坦荡做着自己。

不是自己的错,一切情不自禁,一切意乱神迷……都是源于眼前这个人太过淫荡的缘故。

等意识到的时候,沈晚已经低下头去吮吸玉珍珍的舌尖了,玉珍珍眼睛睁大,却不敢逃避,男人睫毛颤动着半阖,里头的情欲色泽浓烈叫人心惊,他按住玉珍珍的肩膀,无比专注地吮吻那柔嫩的唇舌,先是轻缓,后便再也压抑不住,搅动太甚,纠缠间竟发出了黏腻的水声。

玉珍珍颊生酡红,被亲得站不住,呼吸不畅,意识也逐渐抽离,在要往后摔倒的前一刻,沈晚猛地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锁死在了怀里,他不再只满足于唾液的交换,最后在他下唇留了一个咬痕,又去舔舐那双被泪水浸湿的凤眸,那游弋的舌尖缓缓从玉珍珍面上刮过,是一条湿润的毒蛇,几乎让玉珍珍觉得自己就会这样被连皮带肉吃个一干二净。

“这么胆小可不行……你爹楼外月也不会有你这样胆小的儿子……”沈晚一边喘息着吻他,一边断断续续笑着讲话,“为什么不和我去宴会?嗯?你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合……”

玉珍珍手掌勉力抵在沈晚胸膛前,是下意识推拒的动作,他全靠借着沈晚的力气才不至于摔到地上去,虚弱到这个地步,薛重涛原本便没有要将玉珍珍从病榻上拉起来去参加什么无聊宴席的打算,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以前的玉珍珍可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尽可夫,知情者没有谁会放过凌辱楼外月独子的机会。然而这两年薛重涛渐渐不再让玉珍珍抛头露面,除开参与围剿天涯阁的那批人马外,而今江湖上年轻一辈的侠客,都不太清楚当年那个大名鼎鼎的楼外月在失踪后,他独子楼桦的下落了。

这其中经历了多少拉锯挣扎,隐藏着多少难言心思,关在朱阁里的玉珍珍并不清楚,从一个囚笼转移到另一个对他而言没有分别,沈晚也乐得借此逗弄一惊一乍的小羊,他大发慈悲放过那被吮吸得发红的白玉耳垂,埋在玉珍珍微乱的鬓发里深深呼吸,方神情迷醉地低声道:“不去也行,那就陪陪我吧……当初就不该让你来这里,现在好了,薛重涛倒日日都能见你,玉珍珍,你让我吃了大亏。”

玉珍珍道:“我,我下面还……”

“嗯?放心,不动你那里。”沈晚哄他,“我只给你揉一揉,不痛的,跟我做一直都很舒服,不是吗?让你像之前那样,爽到射尿怎么样?”

他生得慵懒贵气,一点也看不出是会那这样淫秽直白的话语挂在嘴边的人,玉珍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双腿直发颤,落到了沈晚怀中,就是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逃避也是不能。沈晚觉得他这样实在是可爱,笑着重重在人额角亲了一口,径直将玉珍珍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回房去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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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晚这一次没有骗玉珍珍,他确实没有立刻动那使用过度红肿不堪的后穴,比起其他人,沈晚不执意要通过插入这一行为来宣誓证明什么,因为在那之外,他会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淫邪手段,足够要玉珍珍同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或许是怜悯玉珍珍病中,不过更大的可能性应当是出于保养器具的目的,沈晚并未急着如何折腾玉珍珍,仅是让人伏在床上,将两条瓷玉似的大腿紧紧并在一处,沈晚便从身后压上去,在他腿间草草了事。

玉珍珍很是清瘦,走路又老喜欢发呆,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轻飘飘,随便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那般呆相不怪方璧山老想给他脖子上套个项圈,过去也的确给他戴上过。那是个银色的玉环,民间富贵人家会给满月的婴儿打这样一件首饰,以祈求上天庇佑,而玉珍珍身上这件又比任何百岁环都要名贵,光是点缀着的那一颗艳红宝石便价值不菲,更不用提其中精细的工艺。

宝石连接着长长的锁链,戴在玉珍珍身上非常的漂亮,可惜玉珍珍对此的反应有些激烈,为此生出了风波,方璧山只好遗憾地将其取下了。

这么瘦的人,却能在臀部和大腿上保有恰到好处的肉感,沈晚有时不免感慨,这大概就是天生的淫具吧。

哭笑不由自主,喜怒全凭他人,坊间贩卖的那些精致的人偶娃娃,谁不是黑玉的眼朱红的唇,它们比起玉珍珍,只差了一丝活人特有的热气儿而已。

方璧山和薛重涛都不知道,沈晚这个商人,一度将主意打到了玉珍珍身上。

他命人照着玉珍珍的轮廓打出玩偶的模具,预备在那些荒淫无度的王孙贵族间售卖,这帮家伙身边自然不缺玩物,但新鲜货色谁不愿意尝一口呢。

玉珍珍的美貌来源于楼外月,再巧夺天工的品相,都难以模拟那叫人念念不忘的微笑,更何况他的身体原本也是万中挑一的名器,要最大限度还原出玉珍珍这件淫具,还真不是容易事。

然而让沈晚打消这一贩售念头的原因,却不是为着过于困难的生产过程。沈大公子有的是人力财力。

那夜,他对着那由工匠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打造出来的精美模具沉默很久,对着忐忑不安的工匠没说什么,只赏了银子下去,转头便亲手毁了它。

他身边没人敢去问为什么,即使问了,沈晚也说不出究竟。

沈晚只知道,在那一瞬间,他盯着模具刻画出的那张淫媚而讨好的笑脸,沈晚体察到了前所未有的怒意。

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将商品的价值开发到最大,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楼外月的独子,天涯阁少主,不管是什么身份,落到他沈晚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只是做几个娃娃,已算得上沈晚心慈手软!

吞噬他,掌控他,把他狠狠踩在脚下,压榨出最后的价值,把他从头到尾吃个一干二净!

……不能这么做!

“呜……痛……轻点……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玉珍珍脸埋在枕头里,手指也满是忍耐地攥着被角,全身的皮肤因高烧而泛着一层薄薄的红,他呼出的气流滚烫,随着身后的每一下冲撞,脑髓就越发像一锅煮糊后还要一再搅拌的粥,乌发垂散蜿蜒,玉珍珍宛若寄生在爱欲中央不见天日的妖魔,有着一身美肉异骨,天生以男精为食,而只有妖魔自己清楚,他快承受不住就这般晕过去了。

额发被人一把扯住,玉珍珍痛呼着仰起头,却是沈晚拉拽马缰一样逼他仰起头,男人的阳具因兴奋而膨胀,在玉珍珍丰腴的大腿腿肉之间快速进出,便是倒了整整一瓶特质的精油下去,那最娇嫩的肌肤也经不起这样的摩擦,早破了皮变得红肿。沈晚粗声喘息,他亢奋到了极点,连眼珠子也起了血丝,他表情扭曲,喉头重重吞咽,沈晚凑到玉珍珍耳边,手指胡乱将人碍事的长发撩到一边,竟是一口撕咬上去!

玉珍珍惨叫,沈晚并没有真的活活撕下他的耳垂,可仅仅是牙尖用那种近乎啃噬的力度在软肉上面磨蹭,也够叫人害怕的了,沈晚听见了他的叫声,反而笑了起来,虎口卡着玉珍珍的下颔不许他挣动,男人又毫不留情在他绷着青筋的修长脖颈上留下深深的咬痕。

“咬死你。”他含糊地道,“把你吃下去。”

玉珍珍觉得哪里都在痛,哪里都不舒服,可他被调教多年,即使没有真正进入,腿间一再被撞击,敏感穴口偶尔被摩擦到,也能让他生出罪恶的快感,玉珍珍不知不觉勃起的阳具在被单上小幅度蹭动着,酥酥麻麻,他简直不清楚什么是痛,什么又是快了,沈晚持续不断地在他身上折磨他,带着呼救意味的哀鸣很快就带上了淫浪的味道。

“舒服吧?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拒绝……小浪货,水都流到我手上了,还在装什么呢?”

沈晚低笑着,忽抱着玉珍珍将他拉起来,让他向后靠坐在自己怀中,玉珍珍那挺立的阳具顿时无所遁形,他羞愧不已,立刻伸手要去遮掩,被沈晚懒洋洋地拦住了,男人覆盖上那正往外渗透黏液的顶部,洁净的手,涨红的龟头,他的大拇指只消随意磨了磨,就顺利换来玉珍珍近乎哽咽的呻吟。

“说句好听话,我让你去。”沈晚不紧不慢地替他撸动着,过去他在床上的手段太狠,玉珍珍根本不敢信他,连连摇头,想去扳开沈晚的手,所有反抗却在他一个警告的音节下溃不成军。高烧中的病人根本就不应该受到这样的玩弄,玉珍珍糊里糊涂,压根想不到该说什么才能讨得身后这个可怕男人的欢心,被逼得快要哭出声来。

他坐在比他高大得多的沈晚怀中,被轻而易举制住了一切举动,两条大腿崩溃地探蹬着,脚趾也松开再缩紧,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过程,沈晚的手始终稳稳按在他的阳具上,就和先前的杂役一样,给予他快感,又不肯让他高潮。

终于玉珍珍哭了出来:“我,我错了……”

“错了?错在哪儿?”

“我,我……”

玉珍珍说不上,沈晚唇角弯起,慢条斯理地道:“你错在生病,你不能生病。”

他笑着在玉珍珍发顶亲了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因为你要用……”

“对,答得很好,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玉珍珍眼皮无力地阖上,就连眼皮都泛着高烧晕红,沈晚能感受到怀里的人烫得不可思议,裸露在外的肌肤尚且如此,那身体里面又会是怎样的销魂?

意念一动,他更加温柔地抱住玉珍珍,轻轻地在他耳边道:“没关系,我不和你计较这个了……我只是放进去,不会痛的,只是进去……”

说着,他也显然不打算听玉珍珍的回复,拢着他的大腿,丝毫不费力地把他整个儿抱起,玉珍珍小声告饶,沈晚却充耳不闻,一手粗暴在那穴口揉了揉,就将它对着自己那硬到极点的肉具放了下去。

几乎两人同时发出了长长的喟叹,玉珍珍是难受眩晕,沈晚却是爽到不行,病人的体内热烫柔滑,还会自动收缩,缠着他的性器一口口吮吸,每根可怖的筋脉都得到肠壁最好的伺候,真是不知羞耻。他刚一进去就想要射出来,硬是给忍住了。

“不痛是不是,你下面都湿透了,不会痛的……你看,我这么动,里面全是水……”

他自顾自摆起腰,不止是肠壁,玉珍珍的臀肉也在夹紧,像是推拒像是迎合,沈晚咬牙忍了片刻,到底被那浪荡而不知好歹的小穴吸出了火气,把玉珍珍大腿上身一齐抱在怀中,沈晚用尽全力把肉具肏进火热肠道最深处,进出动作极快,完全不管玉珍珍能否适应这样的力速,性致到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嫌就这样干得不够深,又掰开玉珍珍的屁股,试图连根进到底部,他的性器也实在是长,这样肏进去,在玉珍珍的小腹都现出了隐约的形状。

那是淫邪至极的场面,见多识广的妓女都会想要伸手在那鼓起的腹部用力按一按,视觉得到了享受,沈晚干脆发狠咬住玉珍珍的喉结,把淫具的悲鸣也吞进肚中,在一次又深又狠的挺腰后,两个囊袋击打在肿得不像样的穴口,沈晚在玉珍珍身体里猛地射了出来。

他呼呼喘气,全身是汗,沈晚餍足后刚想和玉珍珍说两句话,却发现对方早就无声无息昏过去了,尽管下面还在试图榨出沈晚最后一滴精液,可人的的确确是没意识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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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不知道自己这次睡了多久,好像一刻前庭院里还覆盖着积雪,醒来后,他轻轻推开枕边的木窗,风里渗着清淡的甜香,一朵桃花打着旋儿落在他的掌心。

满院桃花盛开,浅粉深红次第映入眼帘,花枝四处延伸,屋檐廊下铺满了花瓣,玉珍珍静静看着,任由再起的风从他掌心带走了那朵完好的花。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隔着窗户,雪衣的公子容颜温润,长发束在金冠中,只是这么看着对方,玉珍珍便会觉得过往一切都是一场梦。

薛重涛平静地道:“我让医师过来。”

“不用。”玉珍珍垂下眼睫,轻声回他,“我好多了,没事的。”

薛重涛说:“是吗。”

玉珍珍没再出声,目光又投向那大片的花雾,他这些年身体总是不大好,精神怏怏,这回受了寒,先后叫人连番折腾,就是沈晚也没料到,那过去足以应付几天几夜索求的玉珍珍,就真的这样轻而易举地病倒了。

美人面色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乌木似的发垂在颊边,显得他清瘦羸弱,一张脸上唯一的色彩就是他瞳心里映出的桃花,一朵一朵,他稍微眨眼,花就在他眼里开了,又谢了。

他和楼外月真的很像,十来年前,在楼外月全面称霸江湖的那个时代,薛重涛曾远远见过一次楼外月。

对方拎着酒壶,独自坐在江边。

对岸也是开满了桃花,那些花瓣也同样铺满了江面,粉红色的河流不停地流淌着,是梦幻到极致的景色,而薛重涛眼里却只有那个饮酒赏花的人。

楼外月必然清楚身后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自己,可霸主全不在意,背对所有人,薛重涛便不知道那时楼外月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待面前的美景。

而现在,薛重涛明白了。

玉珍珍恍若还沉浸在高烧的病中,似是被花迷乱了眼,他侧过头,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道:“宴席还没结束吗?”

薛重涛愣了一下,距离玉珍珍病倒已经过了月余,武林大会也开过一轮,大小宴席在薛重涛这个盟主的府邸中举办无数次,他不清楚玉珍珍指的究竟是哪一次。

玉珍珍自动把他的茫然理解为默示,他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呆呆道:“还没结束啊……”

他时常发呆,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也很正常,薛重涛不打算和大病初愈的人较真,直接换了话题:“你这段时间没吃像样的东西,厨房熬好了粥,一直备着的,我让人给你盛一碗来。”

玉珍珍看向他,又慢慢眨眼。

薛重涛面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可被玉珍珍这样无辜地望着,不过几息功夫,他像是无法再忍耐异样情愫,毫无预兆地将手伸进窗户里,掌心强势按在玉珍珍微凉的后颈,将人向着自己的方向压过来。

额头与额头轻轻撞在一起,玉珍珍没有反抗,也没有发问,唇瓣微张,向着男人面上呵出气,也是桃花的味道。薛重涛抵着他柔嫩的眉心,闭眼控制变得急促的吐息,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淡淡道:“嗯,不发烧了,除了粥以外,还有想吃的吗?”

“……”

“那你就先这么等会儿吧。”

得到了主人的许可,玉珍珍更无所忌惮地放空了思绪,风吹在身上稍有寒意,可那风中藏着似有若无的春天的气息,玉珍珍不讨厌,若非薛重涛还站在窗下不肯离开,他甚至想就这么张开双臂,把自己也变成一阵风,卷起最心爱的那朵桃花,远离不会结束的宴会,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他不能变成风。永远不能。

“我困了。”玉珍珍突然道,“我可以再睡一会儿吗?”

薛重涛打量他的表情,瞧不出什么异样,半晌,道:“厨房还在准备,那你就先睡吧,粥来了,我喊你。”

玉珍珍便倒回枕头,可能还是觉得冷,他往被窝里缩了缩,连着后脑勺一起包起被子里,蜷缩成小小一团,他这些动作让薛重涛想起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很可爱,可爱得像是心脏在被小动物的爪子轻挠。

小动物的爪子已经被完美地拔除了所有供它在野外生存的利甲。是十分无害的触碰了。

“……睡吧。”

薛重涛长久注视他沉静的睡脸,春日的鸟雀啾啾,阳光一寸寸移转到他面颊上,都没有吵醒疲倦的玉珍珍,可见他身体并没有彻底好起来。

在玉珍珍匀长的呼吸声中,薛重涛的手指迟疑地碰了碰那纤长的眼睫,感觉它们正在指腹下轻微颤动。

薛重涛替他挡住了光束,低声道:“睡吧,我会喊醒你,除了我,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其实火葬场已经开始了呀(亲切)

他们的心动就是完蛋的开始。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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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绵病榻多日的玉珍珍终于可以下床走动的那天,沈晚来看他了。

他是和方璧山一起来的,或者说是在方璧山的全程监视下,才总算见到了玉珍珍。

男人们之间的私下交流,这几人从不会将内容告诉玉珍珍,大到门派恩怨,小到言语磕碰,玉珍珍刻意地被他们与世隔离了起来,多年来江湖上的风浪他一概不知。这回因着沈晚不顾玉珍珍身体强行与之交欢,害得人躺了这么久,沈晚在薛重涛手下可以说是吃足了苦头。

若真论起手腕,沈晚本不怵薛重涛什么,可他心里莫名其妙发虚,就和当初误以为是自己弄伤了玉珍珍的方璧山一般,面对薛重涛全开的冷笑嘲讽质问三连,他默默偃旗息鼓了。

沈大公子这一难得的退让,便是足足等到两月后,冷着张脸的薛重涛才松口允许沈晚进到内院中,还要求方璧山在一侧陪同,否则没戏。

沈晚在见不到玉珍珍的日子里攒了一肚子的火气,他觉得薛重涛虚伪至极不可理喻,一唱一和的方璧山也不是好东西,其中最该怪的就是玉珍珍,一件淫具,一个替身,有什么资格摆谱,生病又能如何,本来便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就是摔碎了也不该有二话!

他的怨言在见到玉珍珍的那一刻,就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隔着那些盛开到吵闹的桃花,玉珍珍照旧着月白的衣衫,乌发长垂,正由侍女扶着从小桥经过。

流水与落花,一切都很喧嚣,一切也都很安静,庭院不大,小道铺着鹅卵石,草木清幽,玉珍珍只走了这么几步便显出倦色,新换的侍女十分机灵,马上将手里准备好的披肩给他裹上。

玉珍珍垂眼看着她忙碌。

那侍女大约的确不清楚玉珍珍的过往,只知道眼前的贵人千万怠慢不得,毕竟她听说府里几个之前伺候他的前辈就是不知道无意间得罪了对方什么,竟无声无息被处理掉了,能在那个正直的薛盟主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贵人如此美貌,心肠却如此蛇蝎,侍女刚进府就被指派来服侍他,暗自不知哭过多少场。

她不敢直视玉珍珍容颜,只手上殷勤地替他围着披肩,察觉到玉珍珍正在注视她,小侍女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牙关节咯吱作响,莫大的恐惧油然而生。

难道,难道她的下场也和那几个前辈一般,就要这样被眼前的贵人吞噬掉了吗……也是,除了话本里掌控人心的鬼怪,谁还会生得这样一张脸,哪怕在病中都有着摄魂夺魄的力量。

对,没错,他一定是鬼怪,吃了那些人还不够,又来要她的命了——

“谢谢。”

玉珍珍干燥的指尖在侍女那不住发颤的手背上一擦而过,他拢了拢柔软暖和的披肩,发觉披肩被晒得很透,里面有股阳光的味道,这样小的细节,之前那几个下仆是绝对不会做的,他们只会在需要他,索求他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姿态来。

侍女愣愣抬头,对上贵人平淡无波的眼。

“你是新来的。”

“是……是的!我,我刚来府上,还有很多事都做的不好……”

玉珍珍思考了会儿,笑了笑:“这样啊,怪不得。”

“……请,请问,我有哪里伺候得不好吗?我会立刻改的,我,不,奴婢,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您!”

眼看着侍女慌张起来,玉珍珍摇摇头,依然是微笑:“你没听别人说吗?”

侍女一头雾水:“什么?”

“我。”玉珍珍道,“没人告诉你,我是什么东西吗?”

侍女又想起那些有关贵人蛇蝎心肠的说法,她目光顿时变得闪烁,支支吾吾道:“没有,没有啊……”

玉珍珍定定看着她,在侍女额角渗出冷汗前就移开了视线。

“是吗。”他声音还是很淡。

见他不再提起这茬,侍女松口气,她心有余悸,偷偷去打量他的侧脸,贵人病刚好,下颔轮廓很是清瘦,眉眼如墨画,看起来万事都不挂在心上,那样淡漠的神态,没有半点他方才笑起来时的古艳妖气。侍女便懵懵懂懂想到,鬼怪……吃人的鬼怪,他真好看啊。

若是被他吃掉,能否让那色泽寡淡的唇,也染上鲜艳的红呢?

思及此,侍女脸都红透了,她心脏怦怦直跳,刚急切地想说什么,玉珍珍往前迈了一步,正好将侍女挡到身后。

他站在桥心,消瘦太多的身躯反而衬得他高挑,玉珍珍面对着那立在不远处的方沈二人,片刻后,他微偏过头,对侍女轻声道:“回屋去。”

“可是……”

“回屋去。”

侍女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好转身回屋,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玉珍珍也沿着小桥走下去,来到了沈晚面前。

沈晚情绪不明地瞧着他,冷冷道:“病好了。”

玉珍珍温顺地应道:“是。”

“病好了就再老实休养一段时间,出来吹什么风……”沈晚越过玉珍珍肩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那离去的侍女,“那谁?”

“照顾我的人。”

“照顾……呵,我看你跟她挺亲密的,方才在聊什么?”

玉珍珍道:“没什么,我看她好像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多问了一句。”

方璧山抱剑,落后沈晚半步,他同样沉沉地望向侍女的背影,清楚这就是薛重涛新换的一批下人,方璧山想到那几具被扔去喂狗的尸体,心中仍有怒火在燃烧。

而看着玉珍珍,他又不打算多解释什么,玉珍珍不必知道那些腌臜货色的去向,方璧山直接道:“伺候得不好就换人,对下人没必要好声好气。”

玉珍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晚看他还是一脸病容,站在那里随时会被风吹走,有心想体贴两句,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他兀自烦恼着,却听见玉珍珍主动道:“我病了很久,以后尽量不会这样了。”

“算你听话,你——”

话音戛然而止,沈晚眼睛陡然睁大,玉珍珍随手将那条披肩搭在花枝间,他往前进了两步,垂下头,姿态无比顺从地贴着沈晚的胸膛。

玉珍珍柔声道:“现在病好了,可以用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也不该打扰大人们的雅兴。”

“请您原谅我。”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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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独自在卧房等了很久,点起香炉,又煮好一壶香茗,此后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照顾玉珍珍原本便不是什么难事,贵人从头到尾都精细无比,连一根头发丝都熠熠生辉,仿佛云中仙人,可他并不会刻意为难下人,侍女照顾他这些日子,发现玉珍珍做的最多的就是发呆。

坐在窗边,看花,看流云,看那轮明月。

他发呆的时候,侍女觉得时间都停止了。

“怎么还不回来呀……”

侍女料想玉珍珍是要独处安静一会儿,可他身体原本就不好,方才还虚弱得一阵冷风都经受不住,这都在外面耽误多久了,真受寒可不得了。

她犹犹豫豫,又没那个勇气违背玉珍珍的命令出门去寻他,最后她来到玉珍珍在屋中惯常看花的那个位置,稍微推开一角窗棱朝外望去,试图确认玉珍珍的情况。

依然是那一树一树粉色的轻云,散落的花瓣是云端不堪承受的细雨,而在那云雨后,又有着真正的云雨。

“——!!!”

侍女猛地抬手捂住嘴唇,好悬才压下那声惊呼,只见桃花深处,玉珍珍正被两个人一前一后抵在中心,距离远了看不太清楚,但这种事情……哪怕是对风花雪月全无经验的小侍女,也能立刻知道眼前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玉珍珍竟是就这么被按在桃林中肏弄了起来!

他被身后的男人抱着,两条大腿无力地劈开,脚趾虚虚点在垂落的树枝,撕扯开的衣衫滑落至臂弯,实在勾不住的部分就在空里荡荡悠悠,最终落进泥泞中,让人踩在脚下。

那件侍女亲手为他围上的披肩也被随意挂在枝丫间,玉珍珍像是开一半谢一半的花,身前的男人却是存心要他彻底凋零,一刻不停侵犯着这具鲜嫩肉体,那挺腰的幅度即使离了这么远,也叫侍女看得脸红心跳。听不见交合的水声,呻吟也蒙了层薄纱,初次见识的情事激烈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侍女还未说亲,从小循规蹈矩,怎想一朝撞上这样的场面。她只看见那身陷爱欲中的贵人,勉力伸出一只细瘦的手,五指犹如即将断裂的蜘蛛丝,雪白,雪白而脆弱,招摇着,挣扎着,终于抓住了一根心生怜悯的花枝。

前前后后都是怀抱都是依靠,可他只死死抓住了那根并不粗壮的树枝,任凭花雨零落,下身进出带起的风浪虽令他摇摇欲坠,男人的手臂也足以支撑不让他倒下,可玉珍珍——

侍女眼睁睁看着花枝在他掌心断裂,她耳边甚至也响起喀嚓一声,重重花色,更多的花瓣飘散,风丝从庭院的另一头席卷而过,将那沉浮的光景掩在满院狂乱的色泽后,有异物入眼感,侍女眼眶中一瞬间充盈了泪水,她再也看不见玉珍珍陡然垂落的手去往何方了。

窗缝外的隐秘情事没有停止,侍女已瘫坐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被轻轻推开,侍女如梦初醒,忙奔过去,玉珍珍头发胡乱披散,他全身上下只搭了件不合身的宽大外袍,侍女认出是那方才其中一人的衣服,她心神震动不知要同玉珍珍说什么才好,看着那扣在门框上玉一般无暇的手指,侍女愣愣来了句:“披肩呢?”

玉珍珍抬起脸,眼角有泪干涸后留下的痕迹,身后夜空悬着一轮残月,那二人不见踪影,多半是在尽兴后离去了。他也愣愣望着侍女,片刻后一句话没说,扭头就往外走,似乎是要去把那遗失在云雨深处的衣物寻回来。

“等——不,我不是,哎呀等等!”

侍女想拉住他,庭院不大,可她总以为对眼前这个人来说,每迈出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精力,他仿佛是独自在夜晚的海面漂流,不沉至海底已是极限,遑论游往遥不可及的海岸。

玉珍珍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可声音还是低哑:“对不起,我这就去拿回来还你。”

侍女急得要跳脚:“不管那个了,先进来!快呀!你……你还好吗?”

她眉心重重一跳,离得近了,她这才发现在那衣袍下,玉珍珍全身的肌肤布满不可言说的色泽,青的,红的,而最多的是极为艳丽的桃粉。难道是他从春景中归来,故沾染了一身花瓣,还没来得及拂去吗?

很快侍女就知道不是这样。

玉珍珍小腿微微打颤,在侍女那清澈的目光下,他努力想要缩紧后穴,控制那些黏腻的液体不要流出,但都是徒劳,腿根指痕吻痕一塌糊涂,头发湿漉漉,精液缓缓滴在两腿间的地面。

“我,奴婢去为您准备浴桶——”

“你现在明白了吗?”

侍女迟疑地回过头,玉珍珍直起腰,拽着宽松的领口往肩上提了提,那姿态如同是要维持些什么。他垂下眼睫,平淡道:“我在这府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贵人美貌,贵人蛇蝎心肠,贵人病弱,贵人……就像一轮本该高悬于九天,却不慎坠落在人间的明月,渺小如她,也可伸手触及。

触碰那眼,那唇,让美玉因自己的把玩而润泽生辉。

玉珍珍见侍女怔忡不答,又要回身去找披肩,这时,侍女在他身后小声道:“您是我见过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

玉珍珍猝然发笑,边笑,边摇头。

“我是真的这么想,您特别好看,特别漂亮,我,奴婢一看见您,就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了,我——”

“别说了。”玉珍珍径直打断这样痴迷的言论,他倦怠道,“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不是我,你若见过他,就当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而我……”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在侍女不明所以的注视中,拖着透支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夜色。


本来顺手就想加段gb,算了麻烦。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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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这一夜的对话再也没有过,玉珍珍似乎不喜与人交谈,常是侍女叽里呱啦主动说十句,他才会回上一句,还多是“嗯”,“这样啊”,“谢谢”。

主仆二人常坐在窗边,玉珍珍手肘支着下颔兀自发呆,不吃点心,偶尔喝口茶,就像一株慢慢舒展枝叶的植物,安安静静,没人搭理他,他可以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永远不出来。侍女和他相处久了胆子也渐渐大起来,见玉珍珍不反对,她会在午后闲暇时低头做些刺绣活,成品托人卖出去换几个钱,寄给乡下年迈的父母。

她的手艺不算好,胜在心思灵动,绣出来的花草小动物都显得稚拙可爱,居然也有不少闺中贵女愿意来她这里购买上几方丝帕。薛府给下人的工钱向来不少,又能有这样一笔外快收入,日子眼瞧着是越过越好了。

侍女鼻子里轻轻哼出小曲儿,指尖编织出小兔子憨憨睡在花树底下的画面,她心里估摸着这幅作品能卖上多少钱,就在牙齿咬断一根丝线时,她听见那终日发呆的主子道:“我也听过这支歌。”

“……什么?”

她抬起头,不知何时,玉珍珍已经将视线从窗外的景致上收了回来,正垂眼仔细瞧着她手里的绢物,也许是侍女错觉,他那张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藏着一丝极为古怪的神色。

“哄孩子睡觉的歌,我听过。”他不再看那只睡得正香的兔子,半阖着眼轻声道,“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侍女笑了起来,道:“我听过的版本不是这样,地方与地方间这些哄孩子的童谣都有些区别,贵人是哪里人呢?”

玉珍珍不答,只道:“你们那里是怎么唱的?”

“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侍女道,“我小时候老是听不懂里面的词儿,怪拗口的,贵人这个倒是很好记。”

玉珍珍沉默了很久,久到侍女以为他又如往常般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开口说:“那就当是我爹胡改的词儿,他这个人一向乱来。”

“哈哈哈,是吗?可改的很好呀,贵人不这么觉得吗?”

玉珍珍说:“我……不这么觉得。”

他看向窗外,叹口气,淡声道:“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

侍女怔了片刻,马上跟着看出去,果然看见庭院拱门边出现了几个往这边走来的人影,她心猛地被揪紧了,求救般惶惶望向玉珍珍,而玉珍珍的神色没什么变化,看了一会儿,就偏过头朝她安抚性质地笑了笑。

“你唱的很好听。”贵人温温地道,“我心里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了,谢谢你,回自己房里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忙了。”

侍女紧紧抓着手里的丝帕,安睡的兔子几乎被她揉碎在掌心,好半晌,她站起来,欠身行礼,便默不作声地收拾针线离去了。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她就可以得到极为珍贵的假日,能回到仆人房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席子上,同人闲聊,或者继续忙碌活计,总之不用再将大把的光阴浪费在他人身上。

可鬼使神差地,出门前,她又回了次头。

贵人坐在窗下,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木案,有圆头圆脑的麻雀落在他手边,不怕人地去啄食不被享用的糕点,玉珍珍也没有赶走它。

他只是那样寂静地坐着,在寂静里……等待。

翌日清晨,侍女来到门前,敲了两下,回应她的不再是玉珍珍,薛盟主充满磁性的嗓音在里面响起,带着命令的意味:“去烧一桶热水,准备沐浴,还有拿几条热毛巾来。”

“是。”

侍女依照命令匆匆离开,她是下人,是薛府的奴婢,不能违抗任何来自主子的命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觉得那扇门后黑洞洞的,藏着一个吃人的漩涡,只是站在边上,就快要被吸进去跟着沉没。

侍女出身乡村,她过去总是向往这些大人物间的爱恨情仇,他们的纠缠是那么高贵,复杂关系里透着美酒的醇香,单纯的少女痴痴想着,自己那能否成为那故事里的主角呢?

而现在她就置身那脍炙人口的故事里,却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角,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旁观者罢了。

旁观尚且觉得恶意如刀刺伤眉眼,那直面一切的贵人,又当有如何感想?

侍女求救地望向他时,他又在向谁求救。

侍女忽然意识到,玉珍珍并未求救,他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让她离开。

清晨的太阳温暖,从屋檐上升起,侍女快步走过长廊,听见在那漩涡深处,有人轻声在唱那支被改编后的童谣。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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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来时,侍女就会自觉告退,再见到玉珍珍必然是翌日午后。

为他清洁,为他梳洗,玉珍珍分明是个男人,可当他散着头发坐在浴桶里,闭眼任由侍女为他擦洗身体时,即便浑身留有被侵犯的痕迹,可侍女依然觉得他面容光洁难以直视,水珠沿着青年高挺的鼻梁滑落,经过破损的唇角,在下颔一拂而过,最终落在凹陷的锁骨,与一汪爱欲混杂成无底的泥沼。

侍女只认得薛重涛,她对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所识甚少,即便如方璧山那般被吹捧为楼外月后第二人的剑神,她也完全不了解。

在给玉珍珍梳头时,她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些人的身份,玉珍珍的影子在铜镜中并不清晰,沐浴过后松软长发及地,他看着镜子中那个游魂,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

“我真的不清楚。”玉珍珍轻声道,“人太多了,我已经数不过来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令侍女不寒而栗,好一会儿,她将木梳放在一边,立在玉珍珍身后,也看着镜中的他。

“奴婢有什么能为贵人做的吗?”她问道。

玉珍珍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他并非客气,也不是轻蔑,只是确实……确实没有办法。

当初他签下的契约便是用自己此生的自由,作为天涯阁苟延残喘的凭依,他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更不能逃离。

玉珍珍只是个淫具,而楼桦是天涯阁的少主,既然已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宠爱,就当在落入谷底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楼外月失踪前天涯阁是江湖第一大组织,纵使玉珍珍不能让它重回巅峰,可至少——他要守住父亲留下的遗物。

这是楼桦的责任,也是玉珍珍的私心。

面对这样的贵人,侍女纵有无数想要倾吐的话,也都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房间,丢下手里的工作,反正在玉珍珍这里一向不需要讲什么规矩,侍女独自来到院落桃花掩映的亭子里,想在那里消化自己这些酸楚的心事。

急急绕过葱郁花木,侍女裙摆飞扬,她时不时抬手抹一把泪水。女孩子也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尽管只相处了这么短短几个月,她却彻底为贵人昏了头,她从未见过如明月如美玉一般的人物,也从未想过月亮沉入泥沼,美玉碎裂成渣会是什么画面,她想要无时无刻不陪伴在贵人身侧,小心拭去那张脸上的每一丝愁色,而怀抱着如此的爱情,又在关键时候只能一再弃他而去。

她替贵人那无望的命运难受,也为自己的窝囊无地自容。

她总是在玉珍珍接客后的那几日里情绪崩溃,泪水模糊了视线,又一次踏上那石阶想要逃避现实,侍女注意到凉亭里面已经有人了。

那人着深蓝长袍,侧身对着她,正远远注视着屋檐下那一角打开的窗户,侍女未看清他模样,本能先伏身行礼,习惯成自然,她下意识以为这又是惯常来找玉珍珍的那些人,毕竟能随意出入这院落的也就那几个人……

是啊,只有那几个人,侍女私下打听过了,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多么风光潇洒——可全都是蝼蚁之辈!什么江湖大侠,什么名门清贵,世间哪来的道理,可以让这些天之骄子如此随意地糟践他人的生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气袭上心头,侍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可与之冲撞,她咬着牙关问候:“您是来见贵人的吗?贵人要午睡了,不若待些时候再来?”

“……”

陌生男子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他甚至对亭子里多出一人这件事全无反应,只在手里捏着一柄扇子,慢慢于手心敲着,一下一下。

这有节奏的轻响落在侍女耳里,平添了丝莫名的恐惧,先是心尖,后竟发展为手指尖都在颤抖。男子从头到尾没有出声,那半丈外的身影也没有向她走来,分明什么异样动作都没有,可这不知来路的惊骇已叫小小的侍女喘不过气,她脸色惨白到极点,脊背冷汗层出,她不清楚自己在惧怕什么,可有一点很清楚——不能,绝不能抬头!

一旦抬头,一旦看见了那张脸……她一定会死!

“有糖吗?”

陌生男子突然道:“我闻到味道了,你身上有糖?”

清风自侍女身后徐徐吹拂,桃花甜香已成瘴气,她刚想解释说自己并不会随身携带糖块,男子又自言自语地道:“嗯,又闻错了,看来今天也不是好时机。”

说着他转身便离开,来得突然,走得也够果断,侍女满头的冷汗,见他说走就走也不敢拦,走了正好,走了就不会再去骚扰玉珍珍,贵人也能逃过一劫。

她迟疑抬起头,已不见不知所谓男子的身影。

没有见到脸,身高年龄全不清楚,就是要去向总管禀报来了陌生人,也会遭到怀疑,要知道玉珍珍所在的院子,处在整座薛府的最深处,要想侵入至此绝非易事,谁人不知此乃武林盟主薛重涛的府邸,寻死自有天收,何必如此麻烦?

既然不会是贼人,那就还是惯常那些贵客。

隔了三日,那个陌生男子又来了。

这次干脆连身影也没让侍女见到,侍女端着浆洗过的衣物要去晾晒,经过廊下,忽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我真的闻到味道了。”

声音本身十足悦耳,却因出现得突兀,吓得侍女险些没拿稳手里的篮子,里面装满了玉珍珍换下的服饰,均是月白的颜色。侍女谨慎地从屋檐下探出头去,只看见一只翘起的脚在空中一点一点。

“可到处都没找到。”屋顶躺着晒太阳的人似乎十分困惑,“怎么会这样呢?”

侍女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属于前几日的访客,玉珍珍昨夜失眠,此刻好不容易睡下,绝不能被打扰。她定下心神,问道:“您在找什么?”

访客没有回答。

“这里只有我和主人两个,其他谁也没有了,您若真有急事,我可为您去问一问总管——”

“那是什么东西。”访客漫不经心打断她,“算了。”

他像真的失了兴致,侍女在底下又试探着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等她鼓起勇气走到廊外往屋顶上一看,人早就离开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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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这几日,玉珍珍长期以来失眠都很严重。几年前,他被薛重涛等人于众目睽睽下拖出天涯阁,即使那时的楼桦已做好了面对命运的准备,可在父亲的衣冠冢前,他依然失声痛哭。

没人停下来倾听半大少年的悲泣,大家都忙于瓜分楼外月的遗产,玉珍珍作为遗产最珍贵的一项自然包含其中。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满意地钦点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财物,他们在天涯阁众人给阁主立的石碑前找到楼桦,堂而皇之要按照契约带走他。

楼外月武功盖世,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并没有将他那一身绝世武学教授给独子,不过是让楼桦学了些在江湖上游走防身的招数罢了。这样三脚猫的水平,若无楼外月照拂,楼桦连反抗都做不到,他被生生压着后颈按倒在地,膝盖青肿,满面尘土,不远处刻着楼外月姓名的石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暴行,犹带稚气的少年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一匹脆弱的绸缎,要撕裂实在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就算如此他也不知道低头服软,楼外月唯一的儿子,事到临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伸手环抱住石碑不与其分开,可结局是楼桦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翻了盖,在拖行而过的地上留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在天旋地转里被扔到一张又一张的床榻上,在那些辗转缠绵的夜晚,楼桦不需要睡觉。

他只会晕厥。

时间久了,楼桦——玉珍珍就很难正常入睡了。

侍女起初没有意识到,是偶然一次起夜后过来查看他情况,结果发现玉珍珍还是坐在窗下的老位置看月亮,才意识到他失眠有多么严重。她连说带劝把人安置回床上,玉珍珍倒是十分配合,乖乖地任由侍女给自己盖上被子,那对乌黑的眼珠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侍女忙前忙后,一回头,发现人视线居然一直跟随着自己,立刻走过去把手掌按在他眼睛上:“不许再看了,睡觉。”

她看不见玉珍珍的眼,只能瞧见那淡红的嘴唇轻轻弯了弯,玉珍珍道:“好。”于是眼睫刷然在她手心阖上了。

侍女其实清楚,躺在床上的人依然没能真正入睡,他只是不忍心再给自己添麻烦,所以才闭上了双眼,选择独自在黑暗中清醒。

侍女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玉珍珍无意间提起小时候哄睡的童谣后,她就找到窍门了。

月色下,侍女坐在床头矮凳,伸手轻轻拍抚着被褥下的人,窗外隐约有虫鸣,流香在庭院角落四溢,她哼唱着玉珍珍记忆里的曲调:“十五夜,十五夜……”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

“睡呀,睡呀,软绵绵……”

“宝宝快合眼,十五夜又十五夜,睡呀,睡呀,软绵绵……”

…………

“十五夜,为什么是十五夜?很简单呀,因为十五满月,满月不就是我吗?”

“所以玉珍珍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这首歌,只要月亮还悬在天上,爹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们玉珍珍,就能永远拥有一个美梦。”

在唱到第三遍时,歌声慢慢低了下去,而玉珍珍静静躺在枕头上,眼睫在月光下闪烁着些微湿润的银光,他已经睡着了。

侍女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欲离去,又忍不住驻足再望,床榻笼罩在倾斜的月光中,就像漫上岸的池水,那沉睡的美人呼吸清浅,面容偶尔闪过一丝折射出的纹路,沉在月色中,浸在池水里,除了纷扰的流云与好动的鲤鱼,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他此刻做的梦。

而那也必然不会是什么美梦。

望着那没入鬓发的泪痕,侍女缩回伸出的手,轻声轻脚掩上了房门。

而就在此时,有人在她身后说:“你是哪里听来的这首歌?”

掩门的手顿时一颤,幸而对这听过两次的嗓音还算熟悉,没令她当场叫出声惊醒玉珍珍。侍女压下心头惊惧,尽力自若地先行一礼,方垂着头颅,对这神出鬼没至今依然不知姓名的访客道:“是哄睡的童谣,很多地方都有。”

“是吗?”

访客听起来不太信她的话,可也没有因为质疑而立刻开杀戒,侍女稍微获得了一些勇气,一寸寸极为缓慢地撩起眼皮,她向着来人脸上瞧去——

对上一张完全空白的面具。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唇,面具上什么都没有,她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在夜里佩戴这样一张可怖的面具,难道戴上后不会阻断他自己的视线吗?

无脸人下颔微微抬起,似乎是朝她身后的房门看了看,兴致盎然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让玉珍珍睡着,万不能就这么被破坏,侍女忙出声道:“您找到东西了吗?”

无脸人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部分注意力,没有急于入屋,他淡淡道:“没有,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在很正常。”

“是一件宝物吗?若府里总管让您不够放心,为何不去问问薛盟主呢,盟主博闻强识,想必会为您提供一二线索。”

“那个薛重涛吗?”

他提起武林盟主的态度过于随意,叫侍女心生不好的猜想,无脸人语气轻嘲:“就因为是宝物,所以才不是薛重涛这种人有资格得到的。”

这下比起无脸人神秘的身份,侍女反而对无脸人极力寻找的这件宝物更加好奇了起来,她欲言又止,怕旺盛的好奇心引火烧身,无脸人只需一眼便瞧出年轻姑娘心中所想。

或许是月色正好,或许是这院落这少女身上携带的某种气息让他闻着舒服,即便侍女藏在心里的疑问对他而言已是冒犯,无脸人也不再计较。他简短道:“我在找我儿子。”

“……啊?”

“很小,身高只到我腰这里,长得特别好看,你只要见过就一定忘不了。”无脸人突然就滔滔不绝了起来,“很礼貌,很听话,眼睛又黑又亮,但又有点害羞,不过见了人也一定会问好——真的是特别显眼的小孩,玮玉比起他也不过如此。”

侍女听糊涂了:“啊是,是吗?这么乖啊……”

“是啊,就这么乖,他是天底下最乖最乖的小孩了。”无脸人显然意犹未尽,叹口气,道,“我找了他很久,你见过他吗?”

侍女绞尽脑汁想着,若真是这么显眼的神仙童子,她一定不会忘记,可满脑子都是家乡那帮遍地撒野的混世小魔王们,根本没法和无脸人口中的仙童相提并论。侍女想得脸都憋红了,无脸人等待许久,又长叹一声,道:“没见过就算了,不过往后你若是见了他,记得要告诉我。”

出于对迷路儿童的关照,侍女决定多问几句:

“令郎走失多久了?”

无脸人沉默。

“令郎今年几岁?”

无脸人沉默。

侍女不甘心,发出最后的询问:“令郎叫什么名字?”

无脸人……无脸人他什么都没说。

沉默,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

“不需要知道这些。”安静许久,或者说被直白的三连问哽了许久,无脸人淡然道,“你只要看见他,就知道那便是我的儿子。姓名,年龄,这些都不重要。”

“他……我儿如明月,如美玉,九十春光,让人见之不忘。”


全方位宽领域多层次对儿子发出赞美,但连儿子姓甚名谁都不记得的爹是屑(x)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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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觉得无脸人有病。但她不敢说。

弱小,无助,还腿短的侍女深吸一口气,露出自己最友善的笑容:“好的,奴婢知道了,日后见到令郎,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您。”

无脸人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话题终止,两人便杵在房门前不动了,侍女心焦身后玉珍珍是否被他们的交谈吵醒,正要委婉逐客,那除了自己儿子外什么都看不上的无脸人却冷不丁开口道:“夜间失眠,可在睡前给他喝一点牛乳,不必给太多,以免起夜。”

侍女愣了一下,无脸人想了想,补充:“牛乳一定要是温温热,太烫太凉都不行,若嫌太腥,往里面放点糖就是。”

“好,好的,奴婢记下了。”

“嗯。”

无脸人又安静了一会儿,银白的月光落在他那张同样雪白的面具上,本是夜里撞鬼的一幕,却在此刻不再让侍女心生忧惧了。

毕竟索命的鬼魂可不会有什么牵肠挂肚的软肋。

“你唱的那支童谣。”

“是。”

无脸人说:“挺好听的,词儿也好,我记住了。”

明明只是一首无关紧要的童谣而已,他却说得挺认真的,配上无脸面具,真是又诡异又好笑。

“十五夜,十五夜……然后是什么来着?”

侍女答道:“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无脸人:“对,月亮圆圆,人也团圆,宝宝……宝宝快合眼……”

“睡呀睡呀软绵绵。”侍女真的笑了起来,“听说是一位父亲改编的,奴婢觉得倒比原来的词写得好多了,以前唱的是‘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什么泪涟涟,小时候听着便觉得害怕,至少拿改编过的这个去哄孩子睡觉,不会把孩子吓哭。”

无脸人出神道:“是啊……”

侍女心防渐渐松懈,她犹豫地瞥了一眼身后房门,小声向访客问道:“您只是来寻孩子的?不是……不是有别的事?”

面具横亘,侍女看不透无脸人的心绪,而那无脸人却懒洋洋笑了一声,道:“有什么事比得上找我儿子重要?”

“那就好……”

侍女彻底松口气,这些访客一个个心高气傲,不至于要来蒙骗她一个小小侍女,如此便无需再担心玉珍珍会在睡梦中受到新一轮侵犯。

结果这嘴上说着“有什么比得上找我儿子重要”的无脸人,隔天夜里又来了。

他跟个鬼似的,在侍女端着碗牛乳匆匆往屋里走时拦在路中央,在侍女大为震惊的目光下,无脸人施施然掀起面具的一角,修长食指在牛乳表面轻轻一点,旋即送入口中。

“不够甜。”他十足挑剔地道,“说了要放糖,腥气这样重,谁愿意喝?”

侍女正在震惊“他竟然偷吃我给贵人准备的牛乳”“哎呀怎么就把手指放进去了好脏呀”“完了我是不是要倒掉,这玩意儿可不兴给贵人喝啊”,结果一听这话,侍女震惊无以复加:“这还腥?!”

无脸人冷冷一哼,那意思就是你自己看着办,侍女端着牛乳进退两难,最后咬咬牙返回厨房重新盛了一碗,又往里面加了致死量的糖。

无脸人还是拦在路中央,不过这回没再伸手尝,他还是微微掀开面具,动作优雅地弯下腰嗅了嗅,然后就把路让了出来。

“速度快点。”他倦怠道,“别凉了。”

在侍女满怀忧虑的注视下,玉珍珍一口接着一口将甜到窒息的牛乳喝了一干二净。

侍女小心道:“好喝吗?”

不知为何玉珍珍看上去呆呆的,发着愣,听见侍女的问话才回过神,道:“嗯,很甜,谢谢你。”

“啊,没事,甜,嗯,很甜……这么甜,没事吗?”

玉珍珍凝视着犹在冒热气的空碗,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从来寡言少语的美人竟微微笑了一下:“我本来就很喜欢吃糖,不怕太甜。”

这是玉珍珍头一回清楚地向侍女表达出自己的喜好。

本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可一想到这一切都归功于外面那个阴魂不散的无脸人……这快乐……就要打对折了呢。

侍女面无表情但声调饱满地唱完十五夜,把人成功哄睡着了,才离开卧房,不出所料,无脸人就等在月下。

他完全不在乎侍女那点怨念,理所当然地道:“喝了是吧?往后就照今日这般,每晚睡前都给他送一碗,便不会再有失眠。”

“多谢……您的……建议……”

无脸人淡淡嗯了一声,他在月下久久驻足,看上去一点也不急着去寻失踪的爱子,桃花随风飘散,沾在他雪白的面具上,恶鬼也要因此多出几分风雅与柔情。

“为什么会失眠?”他突然问道。

侍女内心一万个怀疑无脸人昨夜的说辞,什么找儿子什么慈父心肠定是说出来诓人的,她不太想搭理无脸人,却慑于对方至今未知的身份以及一身出众气度,只好道:“奴婢新来不久,也不清楚其中原因,但贵人失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许是……”

“许是什么?”

他这分明就是明知故问,能来此地,被允许进入内院,怎么可能不知道玉珍珍受到的磋磨。侍女一瞬间气急不过,竟是恶声恶气地道:“许是终日被噩梦缠身,不如不睡!”

话刚说完,就被自己的胆大包天吓了一跳,侍女不由攥紧了手指,战战兢兢等待无脸人的怒火,结果无脸人只是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继续道:“噩梦缠身?”

“……”

侍女是真看不明白眼前的人了,他究竟是了如指掌偏恶意戏弄,还是全然不知真诚发问,这些大人物,一个比一个复杂难懂。

无脸人还在思索:“噩梦缠身可不行啊,睡不好觉是长不高的。”

“……贵人已经是青年人了,大约不存在需要长高的问题。”

这句话本来并无太大差错,无脸人却猛地安静下来,他一沉默,气势就陡增,庭院里也无端刮起一阵大风,花枝簌簌颤抖着,连头顶的月光都被移来的一朵乌云给尽数遮住了。

在暗下来的世界中,侍女听见无脸人阴沉沉地道:“是吗。”

侍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勉力道:“贵,贵人只是忧思过重,影响了睡眠,并不是别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无脸人直接打断她,“既然是青年人,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睡不睡得好觉与旁人何干?”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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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其妙就生了气,言行举止都像个疯子,侍女完全无法应对,正怕得厉害,二人忽同时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欣儿……欣儿?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无脸人几乎是须臾间就静了下来,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侍女怯怯看他一眼,才提声回复:“是我在自言自语,吵到贵人了?”

隔着门窗,玉珍珍的声音显得闷闷的:“没有,是我听错了……”

“那我不说话了,贵人早些休息吧。”

侍女心虚得很,生怕无脸人借此机会就要进屋去和玉珍珍碰面,她不清楚无脸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可有一件事实毫无疑问地摆在面前——无论他有怎样的考虑,这世上不会有人在见过玉珍珍后无动于衷!

侍女心急如火,偏在这时听见玉珍珍窸窸窣窣下床的声响,许是渴了要去倒杯水喝,可万一,万一他要出门来寻她呢?!

“贵人!”她边出声喊住玉珍珍,边快步向卧房的方向走去,“那什么……呃……你明日晨起,有何需要奴婢特意去准备的点心吗?”

“点心?”

“是啊!这几个月都是厨房做好的餐食送来,奴婢都没给您展现过手艺呢,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奴婢!”

她说着就急忙打开门,探头探脑往里一瞧,玉珍珍散着头发赤脚站在桌边,手里握着个瓷杯,凤眼正疑惑地看着她。

“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他还是说,“不用早起特意准备。”

“这可不行……”

侍女谨慎地回头瞥了一眼,无面人站在原地没动,但也没有朝这边靠近的意思,她绝不愿意让又一个心怀恶意的访客接近自己的贵人。侍女紧张得要命,生怕有意外出现,玉珍珍却平和地笑了笑,道:“那就按照你自己喜欢的口味来做吧。”

“啊……”

“欣儿。”

“什,什么?”

“你很紧张。”玉珍珍看着她,“你在怕什么?”

侍女超级大声:“我没有!我,奴婢,奴婢就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而已!”

玉珍珍神色淡淡,半晌,说:“是谁给你难堪了?”

“没有,没有呀!”

“这段时间,我从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如果照顾我这种人会让你在府里难做,你让总管替你换一个位置就是。”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只有眼睫垂了下来,“没关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这下侍女真慌了:“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不用隐瞒什么,府里的人从来都是如此看待我,你过去是初来乍到,现在也该全明白了。”

“真不是,奴婢真的没有觉得为难!”

光看玉珍珍表现就知道他完全不信这话,可他没再追问下去,青年将手里的瓷杯放回桌面,乌发散开遮住半面,只在发丝间隙露出小半个冰白的耳朵。

玉珍珍疲惫道:“罢了。”

静了片刻,侍女支支吾吾:“那明天的点心,也罢了?”

玉珍珍:“……”

他哧的笑出声,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着她直摇头,过了一阵,到底无奈妥协,说:“我喜欢的点心你不一定会做,更何况我也很多年没有尝过了……”

“您先讲讲嘛,奴婢不会也可以想办法学!”

被缠得无法,玉珍珍想了很久,道:“我记得有道叫透花糍,具体做法不太清楚,但看起来是半透明的,里面的馅料……形状就像一朵花。”

他说完自己先否决了:“太麻烦了,我过去是只知道吃,其余一切都不多加了解的人,就是这道透花糍,我也完全不清楚它里面究竟是什么馅料,早忘干净了。”

“……”尽管一听就知道工艺不简单,侍女依旧大无畏拍拍胸膛,“没关系!就一道点心,能有多费事!明日……不,后日!后日一定能让贵人你吃上这道桂花糍!”

玉珍珍:“透花糍。”

侍女:“对,头花糍!”

玉珍珍:“……”

侍女摇着尾巴,叮嘱过玉珍珍上床歇息后,宛若得胜的将领,斗志昂扬离开卧房,没走几步她一个激灵,想起院子里还等着一位难搞的无面人,将领变狗熊,狗熊可胆怂,然而等侍女四下看去,却哪里也找不到无面人的身影了。


我,我好像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沙雕之力了……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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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花糍……透花糍,很不简单。

侍女遇上大麻烦。

在小厨房打滚了一个通宵,浑身裹满面糊糊,侍女也没弄懂这道“外形半透明”“内里藏朵花”“馅料要甜蜜”“造型要华丽”的点心,究竟该怎么制作。

一道点心不会做也不要紧,可这是一道点心的事吗?

这分明代表着贵人对她的莫大信任!

这是爱!是羁绊!是对昨日的追忆与未来的期待!

侍女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跌倒!

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翌日,玉珍珍道:“进展如何?”

侍女:“很有成效,小菜一碟。”

又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连着两个通宵,白日又不得空,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快到黎明时,侍女伏在案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无脸人刚好在慢悠悠给糕点做最后的装饰,细细木棍的一段沾了嫣红的花汁,被他随意在糍糕表面按出桃花的形状。

侍女:“……?”

他背对着侍女,宽阔肩膀一路下延,收出一截窄而有力的腰身,他将衣袖大刀阔斧挽到臂弯,每个动作都显得熟练极了。

体型颀长作态大方,不去想那张面具,光看背影,侍女情不自禁想……倒是个让人心驰神往的美男子。

只见无脸人利索将成型的点心装盘,方净手用方巾仔细擦干净,继而戴回放一边的面具,无面人道:“送过去吧。”

“不是,你,您怎么……”

无脸人:“哦,这个。”

无脸人:“刚好会做,顺手而已。”

侍女觉得这个顺手,可能,也许,大概,顺得有些过于多了。

看看外面日头,时辰也不早,她慌张下顾不得其他,抓起无面人递来的食盒就往外跑,一路跟阵小旋风似的,冲回玉珍珍所居的小院。

虽不是自己亲手所做,但总算能让贵人吃上自己喜欢的点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信任无脸人的手艺,侍女激动得刚要高声喊贵人,话语便在喉头狠狠一哽。

多日不见的薛重涛站在房门前,正在和玉珍珍说着什么。

侍女手里的食盒一个没拿稳砸到了脚上,痛得她想要龇牙咧嘴,玉珍珍越过薛重涛肩头看见她的到来,目光闪烁了一下,方轻声道:“嗯,这两日我确实没有见着别人……沈晚他们……也没有来。”

薛重涛先回头看了眼侍女,见她已敛声屏息退到一侧,便不再多说,继续道:“也只是有些痕迹而已,并不一定是真的有人入侵,更何况就算谁有那个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作乱,也绝不会闯到这里来。”

玉珍珍微笑,不多发一言,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面上,光洁而美好,玉雪铸就的人物啊,薛重涛禁不住要深深凝视着,他伸出手,掌心捧起玉珍珍的脸庞,指腹来回在那眼睑上抚摸。

“精神看着好些了。”薛重涛低声道,“最近睡得还好吗?”

玉珍珍笑道:“一直都睡得很好。”

薛重涛:“给你新安排的几个下人,听总管说你只留了一个,为什么?”

“微贱之躯,实在心有不安。”玉珍珍声音柔和,细声细气地道,“盟主也无需太抬举了,玉珍珍清楚自己的本分。”

薛重涛默了好一会儿,说:“服侍得不好就告诉我。”

他像不知道该和玉珍珍说什么,又拼命想找个既能让自己留下,又看上去足够得体的理由。最后,薛重涛平平且僵硬地道:“最近是有些事情,方璧山和沈晚才抽不开身。”

“是这样吗。”

“我也一样,江湖上稍微有些风浪,需要我去处理,所以我很少在府里……”

“这样啊。”

“不过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一切都不会影响到这边。”

“嗯,我知道了。”

言笑盈盈,有问必答,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得到回应,这正是多年调教积累的成果,薛重涛作为一手推进这一过程的主导者,是应该为此深感自满的。

可他在挖空心思考虑着如何自然地与玉珍珍多说几句话的同时,又时时刻刻思考着该如何从这个完美的微笑面前逃开。

一切都是完美,都是恰到好处。

玉珍珍作为淫具,作为楼外月的替身,即使不能算尽善尽美,也已经做到了他能成就的极致。

毕竟在这之前,谁都没想过,能将天之骄子楼桦碾作足下花。

不能想,不敢想,天涯阁阁主的追杀穷尽天涯海角,时过多年,旖旎妄念,肮脏淫欲,却是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在这个人身上发泄得一干二净了。

乌黑秀发,习以为常的笑容,通身月白,还有那熟悉的……凌厉凤眼。

薛重涛忽向后退一步!

玉珍珍歪了歪脑袋:“盟主?”

“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薛重涛额角竟添了层冷汗,他快速道,“之后再来看你。”

他连回答都不听,直接就转身往外走,经过侍女时因步速过快甚至刮起一阵风,玉珍珍静静立在门边,看男人狼狈的背影,许久他低下头,默不作声回屋去了。

侍女也敷衍地向薛重涛离去的身影行了一礼,追着玉珍珍进屋去,玉珍珍坐回窗下老位置,侧面有着说不出的寂寥,侍女讷讷捧着食盒,那份来自于贵人的情绪无声,却也浩大,她一时再说不出话。

“他是来问,近些日子可见过什么陌生人。”反而是玉珍珍主动解释道,“好像有人闯进府里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这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陌生人……?

侍女未能细想,玉珍珍已微笑着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道:“成功了?”

“啊,对!您尝尝!”

侍女取出碟子放在玉珍珍手边,玉珍珍仔细看了一眼,怔了很久,他慢慢,断断续续笑了出声:“这可真是……”

“不知道味道如何……您快尝尝!”

玉珍珍没有立刻去取用,他凝视着白白胖胖的糕点,看那朵印在表面的桃花,又透过桃花,看见里面同样花型的豆馅。

既是花沉在潭水中的影子,也是花在水面的幻象。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许久,玉珍珍道,“虽是形容月饼的句子……用在此刻,也很合适。”

玉珍珍抬脸看向侍女,深吸口气,道:“谢谢。”

一瞬间,侍女仿佛在贵人眼底,看见了透明的泪光。

本想解释这道点心并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可在这无意窥探下,她心神俱震,就那样瞪着眼睛,看那花朵送入他口中,被细细品尝着。

越嚼,速度越慢,到最后玉珍珍双肩微震,他面色惨白,颤抖着闭上眼,像是情绪忽然失控,抬起一手遮在了脸上。

“贵人?”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

“欣儿……”

“奴婢在,贵人?”

“拿下去吧……辛苦你为我耗费精力,但拿走吧……”

泪水在他的掌根处积累成线,淋漓春雨,侍女目光惊异而担忧,玉珍珍紧紧闭目,将那吃剩的半块点心胡乱扔回盘子里,他哑声道:“我不想再碰这道透花糍了。”


女人,没有被我迅疾且潇洒的更新所震惊?

你说气话,我不信(自信.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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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的悲伤来得如此明显,不做他想,定是糕点难吃到食过落泪的地步。

侍女傻傻提着食盒回到厨房,而那无脸人还未离去,习惯他在月夜里神出鬼没,猛一见人坐在窗框边晒太阳,还颇为不适应。

无脸人分明戴着阻隔视线的面具,可对他行动全无影响,不需要看也知道侍女回来了,他靠着墙一动不动,那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模样,犹如一头吃饱喝足皮毛斑斓的大猫。

男人悠然道:“送过去了?”

侍女嘭的声重重将食盒放到桌上,没好气地坐了,无脸人微微向她这边偏头,道:“怎么,觉得不好吃?”

“难吃哭了。”侍女极为郁闷,“你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料,蜀葵吗?”

无脸人未因她的言辞动怒,自言自语:“怪了,怎么会不喜欢呢……”

侍女又取出那碟点心,万分忧郁地捧着,论外形瞧着确实一等一,想来宫廷点心也不过如此,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片好心,反惹得贵人伤心,太不应该。

而这厢无脸人想不出究竟,干脆命令道:“拿过来。”

他坐着不动,侍女磨磨蹭蹭过去了,无脸人伸出手径直拿走堆在最上面的那一块,而那一块——也正是被玉珍珍吃剩下的一块!

侍女急了:“哎等等!”

他毫不犹豫掀开面具一角,之前偷吃牛乳时无脸人也这样做过,可那会儿是在夜里,而如今在阳光下,那修长的手指质感已如美玉,而面具下露出的小半个下巴更像一捧随时会化掉的冰雪,惊鸿一瞥,白得让人心惊,白得……毫无血色。

就着玉珍珍碰过的地方再咬一口,无脸人不作声咀嚼了一阵,片刻后,这回语气里是真的迷惑了:“是这个味。”

“那就是这个味本来就有问题!贵人哭得可伤心了!”

无脸人不再说什么,他平静地把这块透花糍吃干净,没有征兆就从窗台边站起身,他大步向外走去,侍女愣在原地,人又快在视野里消失了,才急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问问,到底是哪里不好吃了。”

无脸人头也不回,侍女看着他背影,本满脑子都是贵人的伤心,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贵人随口说的话。

——“近些日子,可见过什么陌生人?”

原以为无脸人是那些访客中新增的一人,可访客……那些访客从来目的明确,直奔里屋,没有谁像无脸人这般。

他们都是折花的手,而非眷恋香花的蝴蝶。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初次见到无脸人时生出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侍女抖抖索索,口齿不清地道,“不是要找,要找你儿子吗?为什么老是留在这附近不离开!”

她问第一句时,无脸人根本连回应都懒得,倒是被提及失踪的儿子,无脸人才停下步伐。

“不要再,再留在这里了……我求你了……”她颤抖道,“薛盟主已经发现了,他知道有人入侵,你,你这样的存在定是武艺高强来去自如,什么都不在乎,但被留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过……别,别让贵人因你,因你受到伤害……”

“贵人已经很累了,受了很多伤,又经常生病,我不想他变得更加凄惨了。”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她跪在地上,开始向那不远处的人磕头,地面有粗糙石粒,而她堪称掷地有声,一个接着一个,直到额头血肉模糊。她恍惚想到,大约今日的自己,就如当初的贵人。

在强权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除了哀求,除了哭泣,除了舍弃尊严,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不止今日,从遇见贵人的那天起,她就在时时体验这种无力感。

而贵人品尝这种滋味,已经有了整整八年。

八年很短,又很长。

足够江湖新一代俊杰的轶事占领各大茶馆的闲聊,足够人们忘记那由满月统治的天下是怎样的华美而威严,足够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成长,成为在牢笼里挣扎尖叫的少年,成为对无望命运微笑的青年。

“贵人只是想找个角落,谁都不会打扰,谁都不会注意到,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他真的已经别无所求了!您发发慈悲,不要去折磨他!”

面对侍女的哀求,无脸人似乎不为所动,何等的心冷如铁,侍女几乎绝望,然而很久后,无脸人轻声说:“我只是……想去问问而已,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做的透花糍不好吃。”

“只是问问,我什么都不会做。”他语调又变得轻慢而随意,“我对活如蝼蚁的人没有兴趣,欺负他,还是压榨他,都没兴趣。”

侍女满脸都是血,茫然抬起头。

无脸人又走了几步,他再次停下,立在原地默默了许久,他猝然道:“算了,既然这么怕人,口味又古怪,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爱当蝼蚁,爱受欺凌,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自己不去争取不去反抗,难道等着谁来为他申冤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说几句便自顾自生起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脸人呼吸不稳,一身压抑的戾气开始翻滚,他闻到空气里有血味,来自于身后那个侍女,傻乎乎没脑子,除了忠心护主可圈可点外,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主人仆人都是一个样子,无能!无能!

侍女有一句说对了,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去找儿子,而不是一再停留,除开从里到外一团的脏污,这里什么都没有!而有资格安置他儿子的地方,当是高可摘月的楼宇,当是容纳星河的湖心亭,当是堆满透花糍的点心屋,小小的白嫩的孩子,一直在笑,拍着手,高高兴兴等父亲去接自己回家。

他的儿子最应该呆的地方,自然是他身边。

——不是这里!不是这种蝼蚁扎堆弱者哭嚎的炼狱!

一定是春天的花开得太盛,影响了他的判断,他总闻到记忆里熟悉的甜香,是爱吃点心,馋嘴的孩子身上常有的气息,晚上放烟花,孩子胆小,害怕那巨响,捂着耳朵躲在角落不肯出来。

他去找他,如何哄劝都不被回应,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只好亲自下厨,按照从来不屑一顾的菜谱,给儿子做了道奇形怪状的点心。

烟花下,孩子的脸上映着五彩的光,他弯下身,将点心碟子轻轻塞到孩子手里,像对待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崽那样谨慎,然后……然后,就看见花猫那张泪涟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小的笑。

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

“永远不必哭泣。”他将儿子抱进怀中,拍抚着那脆弱的脊背,他说,“没什么好害怕的,爹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你,但如果有时,有时真的害怕,那就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可怕的事情一定全都消失了。”

每逢十五就会燃放的烟花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篝火晚会,人们围着火焰跳舞,他们在旋转,在庆祝,又一个满月,满月之夜是属于霸主的时间!

他对歌舞没兴趣,也不需要抬头去看那轮悬在高空的明月。

月亮就在他怀里,一步未曾离开。

“十五夜,十五夜……”

他哼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童谣,随口变了内容,孩子乖乖缩在他怀里,乌黑的眼珠里满是仰慕。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宝宝快合眼……”

远远的歌舞还在继续,宴席在这一夜不会结束,他低下头,在那猝然合拢的眼皮上亲了亲,笑着唱道:“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薛重涛视角:有人入侵,但不慌,多半是我太敏感了,就算真有人潜入府中,此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也一定是对方。

无脸人视角:找儿子途中顺便度个假。

笑死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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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观察了半个月,总算确认无脸人是真的离开了。

她未将入侵者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玉珍珍,一来是没有证据,二来……怕引火烧身。

既然已经清楚玉珍珍在这府里活得是怎样艰难,那就不要去赌他人的一丝怜悯与同情。若诚实告诉总管,那个入侵者在这段时间一直徘徊在她们院落附近,得到的回应必然只有无尽的质疑:

为什么入侵者会一直留在你们这儿?

是不是那个玉珍珍要联合外人,对盟主意图不轨?

玉珍珍用了什么手段,又是在勾引人吗?

这样的话语,侍女死也不愿意让贵人听见。

那日,她恍恍惚惚顶着一脑门的血回到院子,白天黑夜,玉珍珍都习惯坐在窗下出神,他过去有意与侍女保持距离,近些日子倒是会主动说几句话了。

听见侍女的脚步声,那支着头心无旁骛发呆的人侧过身,刚要开口,眼神就变得极为惊恐起来。

“欣儿!”

青年手在窗框上一撑,竟是就这么直接从里面翻了出来,侍女茫然看着他自屋檐下向自己奔来。府里给玉珍珍准备的尽是些外观华美,却不方便行动的衣服,他又太久没有奔跑过,不可避免踩到下摆踉跄好几步,动作却没有停下,一路匆匆来到侍女面前,不等侍女反应,玉珍珍一手强横捧起她的脸,紧紧盯着侍女额头那破皮出血的伤痕。

他捧着侍女脸颊的手指须臾间颤抖了一下,又很快被压抑,玉珍珍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都要冷:“谁干的?”

贵人衣衫上熏着淡淡的花香,是侍女自己去挑选的香料,出尘如贵人,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他就是该被众星拱月,活在芬芳中的人物。

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嗅到了玉珍珍自己的味道。

……是成年男子清淡的苦。又有一点琢磨不清楚,让人心生疑惑的甜。

花香何等累赘,她在这一刻明白为何去向总管讨要香料时,总管要说“那个人不需要这种东西”了。她原以为那是轻蔑的表现,但那其实是句难得的实话。

“——到底是谁做的?谁让你磕的头?!”玉珍珍提高了嗓音,“陈文吗?还是王勇先?谁动的手!是薛重涛?!”

陈文是总管的名字,至于王勇先……似乎是在侍女之前服侍过玉珍珍,后莫名失踪的一个杂役的名字。

侍女曾以为是玉珍珍下手杀的人,可他竟连对方早已失踪都不清楚。

她脑子前所未有的灵活,陈文和王勇先也罢了,贵人竟敢直呼盟主姓名……贵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会沦落至此,他在被囚禁起来前,到底见识过怎样的风景,活得有多么的风光?

一个曾风光无限的人被碾作尘泥也要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

“……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但先跟我进去,得给你洗洗脸上点药。”

玉珍珍说着就要来牵那懵里懵懂小侍女的手,侍女却一下子挣脱开,然后在玉珍珍惊愕的注视下,她一头不管不顾扎进了玉珍珍怀中,双手更是用力抱住了那细窄的腰。

“吓死我了!!”她把额头的血全部蹭在玉珍珍衣襟前,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我好害怕啊!好痛!好痛!!但这么痛了也还是没办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贵人,贵人,为什么会这样啊……?”

她想要拥抱尘土里的花,想要用一身孤勇去替他抵挡世间种种险恶,事到临头,却是那凋零殆尽的花分给她最后的温柔。

良久,玉珍珍轻轻将手放在侍女那不断颤抖的肩头,他手指很慢地拍抚着她,像在哄受到委屈的小婴儿。玉珍珍道:“没事了,没事了……都不痛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我就是个废物……连头,头花糍都做不好……我什么都做不到……呜呜,怎么会有我这样没用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做的非常好。”

“只会逃避!只会哭,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呜呜呜,贵人,你,你会赶我走吗……”

“……”玉珍珍叹了口气,说,“不会。”

侍女脸上干涸的血渍又被眼泪冲开,五官明明也算得上清秀端正,这会儿却实在一塌糊涂,她抽泣着抬起头,玉珍珍垂眉看着这张伤心的脸,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替她将脸细细擦干净。

玉珍珍温柔地道:“我不会赶你走,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你可以自己选择。”

侍女下巴磕在他的胸膛前,又抽泣两声,慢腾腾想了想,她哭道:“那我就要留在这儿!”

“好啊。”

“我一定会变得强大起来!我,我会保护贵人的,我不要再这样窝囊了!”

玉珍珍笑起来,他不一定相信侍女这话的真实性,但他还是说:“好啊。”

晚上侍女没有回到下人们休息的厢房,她额头上包着纱布,晕乎乎趴在玉珍珍榻边,听贵人轻声细语和她说话。

他给她讲大漠孤烟塞外飞雪,玉门关外飞驰而过的骏马上有明艳的胡女,她们大笑的声音能在戈壁上传出很远,惊动成群的秃鹫。

“贵人,你去过这些地方吗?”

“嗯。”

他没有说自己是怎么去的,又是和谁同行,可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侍女便知道,那对他而言一定是难忘的记忆。

渐渐的,睡意袭来,侍女眼皮努力撑着,含糊地问:“那我以后也能去吗,看孤烟……骑马,看,看黄沙……”

肩膀上落了一条柔软的毯子,黑暗里,贵人回答她:“只要你想,就一定能。”

“那我以后,要和贵人一起去……我们一起,一起去找胡女喝酒……”

她忘了自己应该准备的牛乳和童谣,身体轻飘飘的,只觉得那塞外的大雪正从穹顶不断地往下落,世界在雪色里一片寂静,所有悲伤的过往都被掩埋,只有她和贵人身处那这一方小小床榻,才是温暖而安全的。

到最近,她也没有听见贵人对她这句痴语的回答。


呃,每章开头的乱码只是我懒得写概要,随便敷衍罢了,没什么特别含义哈。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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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就像贵人说的,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做到。

侍女开始有意识地在府中打听有关贵人的消息,刨除那些下流淫秽的嘲笑不说,倒真让她知道了几条格外有用的消息。

虽然此前仆役皆轻贱贵人,可没人真的敢对他下狠手,危及玉珍珍性命。

光顾贵人房中的人数随着年数递减,这两年就只剩下薛重涛,方璧山以及沈晚了。

这些人似乎……是将贵人当作了谁的替代品?

无疑,贵人真正的身份是解开一切谜题的答案,想要将贵人从命运里解救出去,就必须弄清事情原委……对了,为何不托人去江湖上打听玉珍珍这个名字呢?

说不定能有什么新的线索!

可对于玉珍珍这个名字,贵人似乎十分排斥,过去侍女想学着其他人那样,称呼他为“玉少爷”,玉珍珍起初不说什么,某日,却忽然让她不要再这样喊了。

“我也不姓玉。”贵人道,“更不是什么少爷,随便怎么喊都行,但玉少爷……就算了。”

侍女其实觉得玉珍珍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适合贵人,珍贵的美玉,这世上就找不出第二个足以匹配这个名字的人了。

她忽想起过去玉珍珍曾提过,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并不是他,这莫非……那所谓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是玉珍珍被要求扮演的对象?

他们之间究竟有何联系,仅仅是因为二者皆为举世无双的美人吗?

侍女想破脑袋也得不到答案,她也绝不敢亲口去问贵人,贵人对往事本就不愿多提,还去刺激他,这和朝人伤口撒盐有什么区别?如此一来,玉珍珍并非贵人真正的名字,那这条线索也不能用了……等等。

等等!

举世无双,这世间最美丽的人,只要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说法去打听不就行了吗?!

既然是第一美人,那就一定是得到公认的结果,江湖上那百晓生近年出了个美人榜,不分性别不分门派,一年一次重新排榜,这简直就是把答卷摊开了铺在她面前……超简单!太容易!

侍女立刻就想办法找来了这历届榜单,百晓生开始评美人也不过五年前的事,而贵人困于牢笼足有八年,时间稍微对不上,不过影响不大,既然是连玉珍珍都自认不如的美人,那即便隔了三年,也当名列榜首!

呵呵呵呵就让她万欣来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狐狸精能力压贵人一头……

五年前美人榜榜首,汝南王嫡女,云芳郡主谢思思。

旁有百晓生亲笔描摹的配图。

侍女:“……”

嗯,美女,啊确实是美女呢……就这?

四年前美人榜榜首,仍然是谢思思。

配图,挽起妇人发髻的美女。

三年前,武当山掌门小师叔,韩凌云。

配图,白衣飘飘高冠明目,手执长剑的侠客。

侍女:“……”

侍女表情逐渐麻木。

两年前,因情仇毒死连同韩凌云在内武当山四十二人的苗女,凤仙。

配图,苗女浑身上下都是银饰,嘴唇紫黑也不能遮挡妍丽容颜半分。

旁还有小配图,韩凌云口吐白沫的死相。

一年前,江南盐商沈氏家主,沈晚。

配图,侍女已经很熟的一张脸。

侍女:“……”

侍女:“…………”

侍女:“。”

侍女平静地收起几张复写来的美人榜,转头就去玉珍珍面前呆着了。

玉珍珍:“怎么了?”

侍女捧着脸痴迷地望着玉珍珍,她发自内心道:“谢谢,谢谢谢谢。”

玉珍珍:“?”

这世上,果然没有哪个狐狸精比得上贵人!

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哈!可笑至极!是那百晓生无缘得见贵人容颜,要是他见过玉珍珍,就当知道,这张美人榜毫无存在价值,已经被屠榜了!包年!年年屠榜!

杀他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没!一!个!能!打!的!

玉珍珍默默看着背后仿佛燃起无形火焰的侍女,半晌,伸手给她倒了杯茶推过去。

“歇歇。”他同样真心实意地说,“别累到了。”

美人榜,狗都不看!

侍女气哼哼回屋,打算将这几幅卷轴随便拿去送人,结果一不留神,那幅五年前的榜单从手里滚落在地一路铺开,侍女弯下身去捡时,忽注意到榜单最下方,也就是美人榜末尾处,有一行批注。

她先前只顾着比较榜首,压根儿就没有从头到尾浏览过,侍女怀中抱着卷轴,蹲在那里,指尖在一个字一个字上慢慢滑过去,阳光斜斜照在一张张或俊朗或娇柔的美人面上,尘埃点点,每个人都是这样年轻,在静止的时光里熠熠生辉。

批注书道:距天涯阁阁主楼外月失踪已有数年,可认定其因练武过度爆体而亡,满月坠落,当有群星闪烁,特以此美人榜纪念一代霸主,春夏秋冬,月月年年。

天涯阁阁主……那谁?

看描述像是个武痴,在侍女的认知里,武痴都该是肌肉虬结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无论如何也不该和美人二字产生联系。

也就是说这位天涯阁阁主,是一位无比美丽的……肌肉大汉?

侍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晚饭后陪贵人在院里散步的时候,她把这事儿当笑话讲了出来:“贵人,您说那些江湖上的高手,都长什么样?”

玉珍珍不以为意,淡淡道:“你不是见过盟主了么?他也算是高手。”

侍女回忆了一下薛重涛,雪衣公子,玲珑心窍,目测肌肉不是很夸张的样子。

“还有剑神。”玉珍珍随口提的都是侍女见过的人物,“便是方璧山,他一手剑术也可称得上拔尖。”

剑神看起来倒是更魁梧些,站在那里便有种不动如山的气势,可也不影响他穿衣显瘦萧萧肃肃。

被玉珍珍这么一点,侍女勉强走出了“高手等于肌肉”的误区,她生在乡村,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薛府出入的人物,冥思苦想了许久,电光火石间,她又忆起那消失多日的无脸人。

侍女登时一震,站在原地不能动了,玉珍珍注意到了:“嗯?”

“您,您听说过哪个高手脸上戴着面具吗?”

“面具,什么面具。”

“就什么都没有……”侍女蹦跶着连比带划,“鼻子眼睛通通都没有,雪白的一张面具,没有脸……”

玉珍珍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不过既然戴着面具,就说明他身份神秘不愿示人,或者……”

“或者?”

“或者他脸上有伤。”玉珍珍道,“不是身份神秘,便是他脸上有什么让人见之不忘的特点,伤疤就是很好的例子。”

玉珍珍还在想江湖上哪一门派的弟子在外有戴面具行走的习惯,却听侍女着了魔似的,用一种迷离的语气喃喃道:“又或者,他是天下第一美人。”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侍女莫名全身发寒,美人榜上那些柔和的笑容顷刻间在脑海内张牙舞爪起来,血色寸寸淹过他们的五官,他们眼里藏着刀子刻满怨毒,哪里是满月后的群星闪烁,分明是一幅地狱百鬼图!她战战兢兢回过神,看见在那夕阳中,玉珍珍脸上最后一丝生动颜色也去尽了,不止嘴唇,连他的齿关都在极轻的发着抖,双眼发直,好像是猝不及防听见了这世间最残忍,最令人绝望的消息。

见此情形,侍女大惊:“贵人?!”

“不会。”玉珍珍佝偻着脊背,用力闭上眼睛,他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方低声道,“不会是他……天下第一美人已经死了。”

“死了,很多年了。”


走窄了,路走窄了,这文是写来锻炼我搞凰的能力,我在干什么?

各位也记得走肾不走心哈,看我老半天不写肉就记得提醒我一下,写什么剧情,真的本末倒置。

下章就开搞。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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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玉珍珍发起高烧。

先是梦魇,后浑身便发起热,侍女跪在榻边,重新在金盆中绞了帕子覆在他额上,玉珍珍双颊现着格外病态的嫣红,嘴唇干裂渗着血丝,即便侍女沾了水替他擦拭也不管用。

侍女忧虑地注视他。

贵人闭目,方才被她唤醒过一次,又很快再度昏睡过去,平日里他难以入睡,这回落在病中却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他睡得极其不安稳,眼珠在眼皮下不断地动着,好像梦中也有无尽的惊吓在折磨他。

“不……”那弧形优美的唇边泄露出几字呢喃,“不……求你……”

“贵人?贵人?奴婢在这里呢,您要什么?”

折腾了大半晚还不见好,侍女掌心试着在他颊上贴了贴,倏忽瞪大了眼缩回手——烫得心惊!侍女喘着气猛地站起身,埋头便要冲出去请大夫来,可她很快停住脚,十分担心地转身看了眼床上噩梦未醒的病人。

只见病人眼角慢慢渗出一滴眼泪,眉心微微蹙起,他被病魔催得丧失神智,连平稳的呼吸都无法做到。寂静中,玉珍珍痛苦喃声道““别走,别,别走……爹,别走……”

“我很快就回来!”再也不能耽误病情,侍女一咬牙,直接丢下玉珍珍跑了出去,很快便带着大夫进屋,这时玉珍珍已经是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都做不到了,侍女双手攥着帕子,立在一侧看那上了年龄的大夫慢腾腾地给他把脉看舌,心急如焚,不由催道:“您快点,不要耽误了……!”

大夫知道病人是这府里藏得极深的存在,便不因大半夜被哐哐敲门吵起来而生气,他认真诊断开了药,叮嘱侍女几句,又坐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情况,确认有所好转才背着药囊离开。

侍女满身疲惫千恩万谢送走了人,长叹一声坐回窗前小凳上,方才半梦半醒被喂了药,玉珍珍呼吸匀长许多,可那眉心还是蹙着,显然没有从梦魇中逃离。

到底上天为何要这样折磨一个人,醒着要让他遭受凌辱,连梦里也不得安宁吗?

侍女坐立难安,见玉珍珍那般不舒服,她伸手在他胸前有节奏地拍着,又给他唱起那首十五夜,以前只要唱起童谣,玉珍珍就会很快进入梦乡,现在她唱十五夜给贵人听,能不能让他稍微好受些呢……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

隐约歌声传来,玉珍珍独身一人在荒原里,仰头看见那轮冰冷的满月。

他追逐这轮满月,追了太久,鞋子早不知所踪,赤脚上刮出大量血痕,他浑身的狼狈,长发散乱裹挟着枯叶杂草,不断奔跑着,哪怕踉跄摔倒,也会立刻爬起来再次追上去。

“等等我!”他大声呼唤着满月,“等等我啊!爹!不要走!等等我!”

“爹!”

月亮不为所动,始终在他的前方,无论怎么追赶都不能触及,过去玉珍珍觉得月亮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事物,在黑夜里也要给行人亮起明灯,它心怀怜悯,总是慈爱地将自己的光芒分给每一个怕寒惧黑的胆小鬼。

可玉珍珍渐渐明白,月亮其实才是最冷漠的存在。

悬在九天,高洁而明亮,可就连散发的光芒,也是毫无温度的。

若真是无情,又何必要这样耀眼,夜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它,流云群星都要在这样的光辉前黯淡,让人不得不因它而心生向往神魂颠倒,让人也因为它……肝肠寸断。

正是无情,所以耀眼。

它从来都不在乎蝼蚁的想法。

“我恨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珍珍双膝落地,他在荒原中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你要是不想管我,当初又何必生我?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我到底是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你养育我,就是为了看到今日吗?!”

“爹,你在这里吧,你都清楚吧,你全部都知道,你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管我……爹!是你在看着我吧!你看看我啊!”

他捂着脸,剧烈哭嚎出声,银白月亮依然悬在夜空,静静注视着万物,即使那哭声是如此悲哀绝望,它也未曾坠落分毫。

毫无温度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个似有若无的拥抱。

玉珍珍茫然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月亮那么大,伸手就能够着,他在这样的光辉前感觉自我在慢慢蒸发,要彻底被吞噬进去了。

“我讨厌你……”他喃喃地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月亮不发一言,只是低下头给他吻,是那样凉,又那样灼热的一个吻,唇舌的交缠很轻微,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就好像那无情的满月终于回过头,想到要安慰伤心的爱子一样。

他泪流满面,被泪水呛得咳嗽,不断扭过头想要拒绝这个吻,然而月亮却固执地扳正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接受,一再舔舐他的齿列,像是那里藏着糖果的甜味似的。

爱吃糖的不是月亮,而他却尝不出透花糍的甜味了。

他害怕起来,太过深入的吻连喉头都不肯放过,那对声色犬马从来清心寡欲的月亮,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吗?天涯阁美人众多,那样多狂蜂浪蝶渴望投怀送抱,可他从未见对方留宿在谁的香肩美乳前。

那时的月亮只属于孩子一个人,漆黑长夜,足以照亮尘世的光辉都在他小小的被窝里。

他想不出楼外月和人亲密会是什么样,毕竟对方唯一一次失足就是十三岁那年让人下了药,便有了他,所有人都以为楼外月不会留下这个孽种,可他不但好好地活了下来,还成为了天涯阁少主。

那些年,总有人来问楼桦,想不想要一个新的娘亲。

他拿这话去问楼外月,楼外月坐在高楼阑干边喝酒,一手放在懒洋洋支起的膝盖上,想了很久后,楼外月反问他:“你想要娘亲吗?”

“娘亲会哄我睡觉吗?”

“现在也许会,等你长大后就一定不。”

“那她会给我做点心吃吗?”

“也许。”

“她会陪我到处玩吗?”

“也许。”

楼桦鼓起脸,不太开心了:“都是也许啊。”

“嗯……也有不是也许的答案。”楼外月笑道,“我会哄你睡觉吗?我会,无论你多大,只要你睡不着觉,爹就会一直陪你。”

“我会给你做点心吃吗?我会,透花糍还是别的什么,你见过的没见过的,都会做给你,然后把玉珍珍养成白白圆圆的小胖子。”

“我会陪你到处玩吗?我会,大漠孤烟塞外江雪,再高险的山巅我也会带你攀登,我会把别人一生都无法见识的美景,全都送到你面前。”

“无论你向我索求什么,我的答案都是,好。”

楼桦坐在他怀里,听呆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那,那我不要娘亲,这样也好吗?”

楼外月注视着他,漫不经心道:“好。”


计划有误,下章才开始搞。

说实话我写的时候老觉得要不就安排楼外月自己生算了,省得让我违背良心整出个工具人母亲,但双性攻生子属实把buff叠满了,太麻烦,也容易把人雷个里焦外嫩。

(主要是怕雷到我自己,雷到你们没什么,毕竟大家敢看到这里说明都是有勇气接受挑战的英雄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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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那样宠爱他的月亮,吻却像要吃人,他躲闪着,实在恐惧,又忍不住哭起来。

“……”

接吻的动作慢慢温柔下来,嘴唇被轻轻含着厮磨,他心里那些混乱的情绪在安抚下平息,被吻了一会儿后,试着伸出舌尖回应。

“…………”

好像听见了一句模糊的笑声,他脑子糊涂得厉害,觉得自己可能是做错了事,便不再主动亲吻,月亮却一再痴缠着他,哄他把嘴张开。

黏在一起的嘴唇时间久了就不是很让人喜欢,他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咕哝道:“热……”

善解人意更善解人衣,很快他就赤条条地贴着月亮了,他的身体高烧刚退,依旧是火热的,而月亮自然温凉许多,他急不可耐勾腿抱住对方,鹌鹑般将脸埋到那叫人安心的胸前,不肯再离开了。

许是他太过主动,月亮迟疑了很久,方低下头去亲他耳垂脖颈,窸窸窣窣,又麻又痒,小时候楼外月也会经常亲他,但好像跟眼下有着不同。

不同在哪里也说不上……但就是不同。

“……哈哈。”他躲在人怀里笑出声,兔子似的小小蹬腿,月亮柔和地制住了他,俯下身去在他的锁骨上留下暖洋洋的吻痕。

啊,真像是那些凶兽在给幼崽舔毛啊,他一个劲儿笑,躲也不是真的躲,只是想和久违的月亮玩闹罢了,可月亮会错了意,见他不配合,忽一把用力将他双手按在了头顶,将他整个儿压在身下,再也不能挣扎了。

游戏眨眼间就结束了,他懒洋洋认了输,正想再贴过去蹭一蹭,却感觉月亮抬起了他的腰,手指也贴着那一颗颗耸起的脊梁骨不动声色往下揉,最后在他后腰某个点上,指腹往里剐蹭了一下。

像是闪电从天灵盖上抽下,他很重地震了一下,呼吸都乱了,月亮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地将他按在怀里,继续一路往下摸去,不顾他虚软得近乎无的挣扎,在那嫩得出水的臀尖上调情般拧了一把。

“……等等……”

他开始感到不对劲,可本能的警惕很快就烟消云散。

月亮贴着他耳朵,哑声道:“玉珍珍。”

是了,他是楼桦,也是玉珍珍,玉珍珍是他的小名,藏着你比美玉更为珍贵的含义,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喊他。

“嗯。”玉珍珍吸了吸鼻子,放弃所有怀疑,抬手搂着男人的脖子抱怨道,“你把我掐疼了。”

月亮笑了,却在他控诉的蹬腿中又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不过这次力道轻得多。月亮恐吓道:“不听话就要挨疼的。”

他满腹委屈,想说自己很听话,月亮不听他的辩驳,双手拢着他的腰,轻而易举就让病弱青年坐到自己大腿上,他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只依恋地抱住父亲肩膀,察觉到对方似乎蠢蠢欲动还想再在自己受辱的臀部上拧一下,他撇了撇嘴,老老实实沉下腰,竟是主动翘起屁股,让人随便掐了。

“那轻一点哦。”他委屈又娇气,想和忽然变得无比强横的父亲打商量,“太痛的话,就不给你摸了。”

这回男人沉默了很久,玉珍珍揉了揉眼睛,正想看看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男人却低头在他赤裸的颈窝里狠狠咬了一口,玉珍珍顿时尖叫出声,这一下直接咬出了血,一圈带血的牙痕嵌在雪白肌肤上,旁人看来只觉暴力又香艳,可玉珍珍痛到大哭,他叫着“我不跟你坐一块儿了”,就要从这个怀里逃开,已经将自己送进虎口又如何逃得开,男人只消抬手一勒就能把他按回来,还顺带惩罚性质在他屁股上又掐又拧。

“我说了不听话要挨疼的吧?”男人居然还在笑,“这就知道怕了?刚刚不是还很胆大?”

玉珍珍拼命扑腾,男人轻轻松松单手把他搂着,另一手剥开那两瓣吃了疼的肿烫臀肉,手指揉上中间的嫩穴,打着圈摸了摸,感觉稍有放松便撑开穴口往里探去。

“不要,不要!痛,你弄得我好痛……”

玉珍珍哭得满脸都是泪,他搞不懂父亲为何要这样对他,他两条腿在男人腰侧乱弹着直想跑,刚刚蹬腿是在玩闹,现在却是真的怕了。他哭久了就咳嗽,声音都破了:“你放开我,我不要在这儿了,你弄得我好疼,你都对我不好……”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身下却早已在演练过上百次的性事中变得柔软多情,湿淋淋的小穴简直是在嘲笑他此刻的伤心,肠肉一旦触碰到外来的异物就会立刻谄媚讨好,纷纷包裹着那徐徐扩张的手指,吮吸突出的指节,祈求对方的怜爱。

“疼?哪里疼?”男人舔舐玉珍珍颈窝里那一丝流淌的血痕,低笑着道,“不会疼的,别怕。”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尖叫的声音在虚空断了开来,男人两根手指带着黏液,勾开那不知羞耻的穴口,涨着青筋的肉根势如破竹,啪的一声直直肏进了最深处。

那一下实在太不留情,玉珍珍浑身僵硬,他觉得体内那东西贯穿了喉道,让他几欲干呕,指尖狠狠掐进男人后背厚实的肌肉中,而男人没等他适应,就按照自己喜欢的力道大开大合开始肏弄了起来。

玉珍珍在颠簸,被抛上抛下,万事万物都在剧烈晃动,这就像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是个丁点大的小男孩,走路都打跌,累了就使性子要人抱,那时他心满意足被人抱起来,而他得到的礼物不止于此——楼外月大笑着将他往上一抛,又在小孩快活兴奋的叫声中有力的手臂将他稳稳接住,继而再次抛起。

“飞了!”

楼外月仰起头,高高举着他,笑脸明亮:“要不要再飞高点?”

“要……要!飞高高!”

“唔,痛!慢点,慢点……”

玉珍珍哭着倒在男人肩头,水声啪啪,那柔韧的穴口含不住快速进出的阳具,被里里外外彻底肏开,每一下都被顶到致命的腺体上,快感焚烧着感官,他的尖叫变成呻吟,前方渐渐立起来的性器也开始往外渗着清液,被男人一把攥住,重重替他撸动。

他昏了头,不知道哪里是天花板哪里是床榻,世界都在颠倒,合不拢的口边流着涎水,很快又让男人扳着下巴亲了上去……他想不通,什么都想不通,譬如这里是哪里,譬如为什么他没有飞起来,譬如——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如果在楼外月怀里,在这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都会让他难受到恨不得去死,那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楼外月没有食言,真的让他飞了起来。

男人将他肏到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精液陡然在他体内喷射出来,那感觉就如同从云端跌落,疾风在耳边呼啸,他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抓住什么依靠,男人也果然抱住了他,在高潮尽兴后吻了吻美人泛红的面颊。

“我说了不会疼的。”薛重涛笑道,“哭什么。”

玉珍珍坐在他怀中,下身仍慢慢往外流着液体,精液肠液,一塌糊涂,他慢慢睁大眼睛,像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薛重涛这个人似的,仔仔细细打量着他。

“怎么了?想沐浴?”

薛重涛将他放在床榻上,自己则一边系着腰带一边站起身,心情很好地说:“你那个侍女还在厨房那边守着药粥,一时半会儿不得空,我先去烧水——”

“不可能……”

薛重涛停下话头,奇怪地看向他:“什么?”

“不,不可能,不是这样……”

“玉珍珍,你在说——”

“不要,不要喊我玉珍珍!!!”

那已学会柔顺,谨守本分多年的美人状若疯魔,他崩溃地双手抓着自己脑袋,撕扯那被侍女精心保养的乌发,薛重涛忙要去阻拦,玉珍珍就在这时猛然抬头,凤眼目眦欲裂,发烧带来的红血丝还没能退下去,就那样悬在眼眶中,像疯子,也像……凶相毕露的艳鬼。

哪怕是薛重涛也骇得心口一凉,他紧接着担心是不是方才哪里真的伤了玉珍珍,要去关心询问,玉珍珍却惨然发笑,笑着摇头,他伸手不轻不重在薛重涛身前一推,积蓄已久的泪水落下的同时,他道:“没……没什么,我说错话了……是我,弄错了……”


唉本来不想说这话,朋友们,都看到这儿了还不明白这文不走心吗,虽说这文估计是父子1v1结尾,但中间就是要乱搞啊,我是搞凰的过程随便搞了点剧情啊!

如果急着想看父子甜甜蜜蜜doi,真的朋友,算了吧咱们算了吧,你换一本,好看的文那么多,这文就是个垃圾产物,别跟它认真,我要等会儿兴致一来写个抹布,你不得心梗死啊。

甚至可以这么讲,为了锻炼我搞凰的能力,我是会刻意逼自己写各种普雷的,不一定真的能写成,但我打算这么干,你要还头铁继续看,那我……祝你好运。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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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絮絮碎语,侍女刚巧端着熬好的药粥进屋,直接就撞上这一幕,她一眼看见那帐帷内玉珍珍满脸泪痕神色麻木,任由薛重涛环抱着,除了一条匆匆披着的毯子外全身未着一缕,即使她瞎了眼看不清他身上斑驳的颜色,空气中漂浮的糜乱味道也是闻得真切!

侍女手一松,瓷碗连着托盘一起摔落在地,滚烫新鲜的粥品在她裙角溅了一大块痕迹。

薛重涛没空关心一个侍女的异样,他是真不清楚发生什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玉珍珍又乖又听话,让怎样就怎样,虽在病中,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契合,都合他心意。

本来玉珍珍又病这一场,薛重涛只是来看看他,根本不打算做别的,他又不是沈晚,分得清轻重。可玉珍珍那么主动地抱他,还会伸出舌头回吻……这些年楼桦只是学乖了,那绝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变成摇尾乞怜的性奴,他可以克制自己不做任何事,而他主动一定意味着动了真心!

薛重涛不能抵抗这样的活色生香。

也正因此,他不能理解玉珍珍眼下的绝望。

“贵人……贵人!”

玉珍珍勉强抬起一手,连那脆弱的手腕上都被印上了吻痕,何等淫乱,何等卑贱的身躯,可侍女却硬生生停下来,站在原地慌乱而痛苦地看着她。

“薛重涛。”他喊道。

薛重涛心烦意乱,恨自己真的学了沈晚那样莽撞的作态,闻声立刻给出回应:“嗯?”

“我现在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找我来当替身了。”

此言一出,薛重涛脸色剧变,手指在玉珍珍肩膀留下青黑的指印,他目光尖锐地向玉珍珍脸上刺去,看见的却只有颓败与淡淡的自嘲。

玉珍珍短促笑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真的,你们这么做我不是不明白了……可只有那么一瞬间,比梦还短……”

薛重涛态度冷硬地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在你们看来,我是不是就像一场梦,你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在侍女惊叫声中,薛重涛一下子将他推到床头,不知是气还是愧,他浑身直发颤,喘着粗气,指着玉珍珍一字一句道:“你要是还想好好过,就给我闭嘴。”

玉珍珍仰面,望着空中一个虚无的点,半晌,他嘴角慢慢勾起来,玉珍珍微笑道:“好,我闭嘴。”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薛重涛阴沉沉坐了一会儿,见玉珍珍真的就不说话了,他又开口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提这些有意思吗?”

“……”

“楼外月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天涯阁现在都还好好的,谁都没去碰!我食言了吗?!”

听见楼外月天涯阁这两个名字,一直静立在边上的侍女登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向玉珍珍,当事人玉珍珍神色偏偏极为平静,眉梢都没抬一下,像楼外月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若不是他死了,您也当不上这个武林盟主,不是吗?”

胆大包天四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句话带给侍女的感受,薛重涛为此随时杀了他都不是不可能,而就像为了平息对方熊熊的怒火,他又微笑:“但您没有食言,盟主。”

薛重涛瞧着他那神似楼外月的微笑,怒不可遏:“你究竟发什么疯?!”

玉珍珍说:“我……疯了吗?”

很快,他平静地说:“可能是吧,但现在好了,我知道错了,盟主,我在生病,我犯了糊涂,您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这话哽得薛重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玉珍珍独自躺在那里,下身精液和淫水黏腻腻的,他浸泡在里面,看着天花板,想起方才的梦。

“我还以为是天空呢。”他没头没脑地说。

“盟,盟主,贵人确实病着……他身体一直都不好……”在薛重涛怒火与戾气的压制下,侍女话都说不清楚,她脊背上尽是冷汗,但就算怕到这般地步,她也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病人本来就格外头脑糊涂些,贵人不是故意要这样冒犯……他,他真的只是病了……”

冒犯,若玉珍珍这几句话都叫冒犯,那长期以来,薛重涛他们对他的所做作为又叫什么呢?

明明已经发誓要守护贵人,发誓不要再那般窝囊,可在即将落下的屠刀前,她却只能说出这样言不由衷的话么?

侍女深深低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横了心,跪在地上高声道:“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有照顾好贵人,让他发了病说错了话……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贵人是无心的!”

奴仆的哭泣声和求饶声叫薛重涛太阳穴阵阵作痛,他不愿再看玉珍珍那与楼外月如出一辙的长相,又更不想让往事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既然有人上赶着送死,转而顺理成章将全部怒火发泄在侍女身上,一脚踹出去,将她踢出去足两丈远!

玉珍珍霍然坐起身!

“废物!连个人都照顾不好,留着你有什么用!”薛重涛冷斥道,“与其留着祸害人,倒不如现在就杀了以绝后患!”

玉珍珍没看清那一脚是否踢在心口,他想都没想就踉跄着从榻边奔过去,等哆嗦着将侍女上身抱起,发现她已经嘴带鲜血昏死过去了。

失踪的父亲,内斗的天涯阁,夺走他的一切还不够,现在……现在连会笑会闹,唯一一个会给他带来生命希望的少女,都要从他身边无情抢走吗?

他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真的就是为了成为淫具,当这些人脚边一条乖顺的狗吗?

少女在他怀里生死不明,鲜血从唇边流到他不停颤抖的手指上,而他经过的地方,也流淌着无尽的爱欲。

一脚湿印,好悬没打滑,毕竟那么多精液夹不住啊。

玉珍珍瞳孔也在颤抖,他听见自己的肺在一张一翕努力抽搐,在喉头最刺耳的嘶鸣中,他哈的笑了出声。

那个梦里,他曾向月亮发出质问,现在答案不言自喻。

确实如此。


上次五更,还是在上次。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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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被软禁了起来。

当然在这之前他也是一只笼中雀,可薛重涛如今明白告诉府里的人,未得他的允许,玉珍珍不能离开自己的院落半步。

玉珍珍对此适应良好,因为他本来就不会走出这间院子,对他而言,只要依然生活在这些男人的阴影中,金碧辉煌,亦或茅屋草房,都没什么区别。

他不以为意,侍女却不能这样想。

她运气好,薛重涛那一脚并未踹在心口,在床上养几日倒也好了,玉珍珍知道让她就这样回下人的厢房里,必然会受到欺凌,索性将她留在了自己屋中。

侍女一觉醒来还未感慨自己福大命大,先被自己睡床上玉珍珍打地铺的一幕吓了一大跳,她当场惨叫出声:“使不得啊贵人!!!”

玉珍珍本就睡得不安稳,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身,他看她不停叽叽喳喳,挺高兴地笑了笑:“没事了?”

侍女连滚带爬要翻下床,被玉珍珍随意地按回去,他双手趴在床边,头懒洋洋伏上去,乌发松松堆在肩头,那样子还显得有几分惬意。玉珍珍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大夫让你这几日多修养,躺着别动就是了。”

“那也不能……我,奴婢马上下来,我怎么能睡您的床——”

玉珍珍笑了:“嫌我床脏吗?”

侍女绝望了:“不是啊!!!”

玉珍珍哈哈笑出声,道:“好啦,我开玩笑呢,睡吧。”

他态度太轻松随意了,一改先前淡漠寡言的作态,反而让人感到十分异常。侍女缓过震惊后,注意到自己内衣全部都被换了个干净,受伤的地方缠着纱布,黑暗中她脸一红,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胸腹间遗留的疼痛打了个措手不及,呻吟着倒回枕头上。

“难受?”

玉珍珍立刻起身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手:“能睡得着吗?”

“不知道……贵人,我衣服是谁换的?”

“我让其他女孩子来帮你换的,没关系吧?”

“……没关系。”

侍女忍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向他诉起苦,玉珍珍唇畔带笑,耐心听着这些琐碎的话,他容颜原本就极其出色,肤色冰白在夜里仿佛都有淡淡光辉,不笑已犹如月中仙,侍女在迷蒙中照面看见这个毫无防备展露的珍贵笑容,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没抽得厥过去。

“难受啊,那怎么办呢……”他对待小妹妹一样,隔着被褥催眠似的拍抚着她,“好吧,轮到我来哄你了,欣儿,要我唱歌给你听吗?”

侍女流泪了。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手:“这是免费的吗?”

玉珍珍:“?啊,啊,免费的,不要你钱。”

他刚唱了两句青花台红木案,侍女便小心插嘴道:“可以唱十五夜那个版本的吗?”

“嗯?可以,但你小时候听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她固执地摇摇头,手指捏着被褥边沿,就那样期待地等待着,玉珍珍顿了顿,无奈微笑起来。

白日的喧嚣离他们太远,薛重涛早就离开了,那些轻蔑,那些怠慢,所有伤人的,冷漠的,不讲道理的存在,都被打包封存进罐子里,遥遥扔到另一个世界。他下身隐隐痛着,使用过度的穴口没有抹药膏得到处理,此刻依然红肿,全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好受,可那也没关系了。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桃花谢了大半,初夏的清风里有着饱满的草木气息,蝉鸣未起,夜里寂静,便只有这晃晃悠悠,熟悉亲切的童谣在床帏间,不疾不徐编织出月影幻梦。

玉珍珍嗓音很润泽,因病未全愈,带着丝难言的哑,歌声算不上最优秀,可侍女出神地听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一动不动偏着脑袋,生怕错过了什么。

她那模样未免太呆了些,玉珍珍笑着伸手,掌心虚虚盖在她眼睛上:“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闭眼,睁着眼睛可没法睡觉。”

少女的眼睫快速撩了撩他的手心,侍女低声道:“贵人。”

“嗯?”

“就这两天我没法动,等我好了,还是我给你唱歌。”

“啊,我明白了,欣儿是嫌我唱得不够好听。”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她真的着急,玉珍珍笑着打断她:“我明白,我开玩笑呢。”

侍女又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一把将玉珍珍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小动物似的用力嗅了嗅,这个动作算得上无礼,可玉珍珍没有躲开,无比宽容地随她作为。

“我要一直照顾你,保护你,透花糍我也会学,以后只要贵人睡不着,我就会来给你唱歌。”

掌心下,侍女眼角不断往外流着泪,她咬紧牙关,发狠道:“我再也不会让人伤害你了,谁要那样对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说得何等大气,结果玉珍珍一句惊异的“好凶”,就把她狠厉的外表戳破了,侍女登时颓了,憋了好一阵,哭唧唧道:“人家又不会凶你!”

“凶我也没有关系啊,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这次也是,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他笑了笑,平和地道,“欣儿,等伤好了,你就离开吧。”

侍女立刻把他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扒拉开,不敢相信地看向他,而玉珍珍也正微笑着低眉注视她,嘴里说着赶人的话,他的脸色全然不是那回事儿。

“我这里也算有些积蓄,你都可以拿走,回乡下盖房子买铺子,做什么都可以,但不必急着嫁人,你还很年轻,没有必要成为谁的附庸。”

玉珍珍道:“你也不用觉得受之有愧,我本来就没什么机会花这些钱,给你是最好的选择,你不是说想见识山河美景么?大漠孤烟,塞外江雪,与胡女拼酒,有了足够的钱,你便可动身出发。”

侍女一个劲儿摇头,玉珍珍视而不见,自顾自说完了话,总算等到他告一段落,侍女立刻道:“我不要!你答应过的,不会赶我走!”

“这不是赶你走,欣儿,你留下没有意义。”

“什么叫没有意义,我就想陪着你,给你唱歌做点心,你凭什么要赶——”

“可我要死了啊,欣儿。”

犹如轻飘飘一颗小石子落入湖心,却于瞬间掀起狂风大浪,侍女整个人都僵了,所有的话都断在舌尖,而玉珍珍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侍女,又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玉珍珍语气淡漠地道:“所以你留在这里,没有意义。”


喜欢写一些精神崩溃还表现得若无其事的美女,这也算得上本人的xp放送了。

侍女:“这是免费的吗?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放现代她必然是那种在舞台下最前沿观众席拼命给idol摇旗打call的狂热粉丝,游走在私生饭的边缘还安慰自己:“我只是想要保护他,我不会伤害他的……”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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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侍女艰难道:“为什么?”

玉珍珍想要抽回手,她死活不肯放,玉珍珍便叹口气,没有硬要较劲,他们在夜色里无声对峙,玉珍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我不明白……”

“你觉得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欣儿,说实话。”

侍女眼中不知不觉再次盈满泪水,惊惶不安,好像一只被心爱主人踢开的弃猫。

“你看,真的很没意思。”玉珍珍吐字慢条斯理,有种格外匀长的韵调,他轻松地笑着,“八年了,差不多了,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厉害,放在以前,我绝不敢相信自己能坚持这么久,我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是吗?”

侍女点点头,又慌张地再次摇头,头脑完全是糊涂了,玉珍珍看她可爱,就又摸摸她脑袋。

“但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原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把侍女所有的劝阻陡堵了回去,青年的侧面清淡美好,就连那双稍显凌厉的凤眼都在夜色里钝化得毫无攻击性,就如他所说,他身上那些有棱角锋利的地方已被日复一日的淫具生涯磨平,属于楼桦的人格,很早就消失了。

他话语里还有十五夜的余韵,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于是童谣词曲又在侍女耳边响起。

它真正的内容,不是因父亲溺爱改编的睡呀睡呀软绵绵,而是……娘子娘子,泪涟涟。

青花台红木案,十里八街都在为这场婚姻妆点,那最美的新娘就要出嫁,所有人都脸上盈着欢喜之色,此后结两姓之好,各自家族欣欣向上,而新娘也将在夫家团团圆圆,再不离开那人身边。

沿街的小孩不懂事,在锣鼓唢呐声中尖笑着疯跑,于是他的父母忙捂住他的嘴,道,不要再吵闹了。

你看那坐在花轿里的新娘,红盖头下,她正在哭呢。

“活着太累,死亡反而是解脱。”侍女散漫无边的幻想渐消,青年轻声道,“不如说那样才好,等到了黄泉路,我就可以和人算账了。”

“……可是我,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您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侍女大哭:“连名字,您都未曾告诉我啊!”

玉珍珍像无法直视她的泪水,垂下了眼睫。

俄顷,他低声道:“楼桦。”

说出名字时,楼桦自己都怔了一下。

这两个音节,着实久违了。

“高楼,白桦,玉珍珍是我爹起的小名……我爹是楼外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楼桦……?”

“嗯,我是楼桦,欣儿,你会记住我吗?”

她不住呜咽,眼睛肿得看不清事物,想拉住贵人,又不敢,怕他只是个勉强拼凑成型的人偶,经年的损耗已让他无力支撑,一碰,那全身的零件就会稀里哗啦地四散开。

泪涟涟,泪涟涟,人世为何总有这样多的苦楚得一一尝,总有这样多的眼泪要往下咽?

终于,侍女崩溃地出声道:“我不要这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不要!”

“你听懂了。”

“我没有!我是聋子!我还瞎!我听不见,呜呜,我,我什么都听不见……”

玉珍珍不和她争辩,侍女哭得头疼,又困又伤心,玉珍珍不想她受着伤还没法好好休息,便淡淡道:“不是今日,没这么快,我还想做点事再走。”

“嗝,什么,什么事?”

“杀人。”

玉珍珍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我要试着杀了他们。”

侍女:“…………”

今夜太过跌宕,侍女觉得自己没法好了。

玉珍珍杀得了薛重涛方璧山他们吗?

一言以蔽之,做梦。

楼桦幼时太得楼外月溺爱,做父亲的根本舍不得逼他不分寒暑去习修武术,只让独子学了基本自保的几招功夫,正因此,在楼外月失踪后,入侵者们闯进天涯阁,面对那抖抖索索提着刀试图反抗的少阁主,有人不禁这么感慨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楼桦武功平平,各方面都不甚出色,父亲的天赋在他身上一丝半毫都没有显现,过去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楼外月失踪后,这个问题就足以致命。

又熬过这么漫长的囚笼岁月,即便楼桦本有机会重塑筋骨,男人们也不会允许淫具有这样冒犯的想法。

他早就废了。

他说要杀人,其实是自杀。

是夜,侍女捂着重伤未愈的胸口,狼狈地奔出薛府,薛重涛只囚禁了玉珍珍,对那卑贱下人却连开口提一句都懒得,故谁都没打算阻拦这个少女,一切举动都是徒劳,看门人望着她那踉跄的背影,冷冷啐了一口就不再多理了。

快点……得再快点!

她要去求救,她要救自己贵人!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贵人就是天涯阁少主,那失踪多年霸主所留下的独子,他本应如高天明月,站在这个江湖的最顶点——可那些人将他生生从云端拽了下来,让他沉进泥沼遍身污渍,让他痛苦挣扎不得解脱——让他一步步地,走上末路。

那不应该是玉珍珍的结局。

谁都可以,谁都行,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楼桦!

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再脏再累的活,哪怕拿她这条不值一提的命去做交换也可以,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将楼桦从那泥沼一样的命运中拉出来——她万欣,死不足惜!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在惊慌失措中敲响了多少扇门,长街漫漫,长夜冷清,她赤足独自跑过街角巷落,沙哑的嘶鸣惊走了枯枝上栖息的黑鸦,她已筋疲力竭,可那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来的寒凉不通人情,无人应答,无人倾听那泣血的呼救。

诸天神佛!

侍女重重吐出一口血,受了武林盟主盛怒下的一踢,岂能这般好过,她沾满尘土的手指勉力撑着瓦墙,屋里隐隐传来不满的呵斥,似乎是被吵醒的居民在怪罪她不适时的疯狂——疯狂,是的,贵人被逼疯了,而她也该疯了。

尘土满面,发丝散乱,她跪倒在地面积水的低洼里,脊背抽搐着,痛哭出声。

没有人会帮他们,这江湖曾冷眼旁观薛重涛等人瓜分楼外月的遗产,楼桦被囚禁的这些年,不会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少年的绝望处境。

注意到了,那又能怎样呢?

锦绣窟,锁着这人间至美!

何人不想沾染,何人不会玷污!

连楼桦苦苦守护的天涯阁,也早在各大势力围剿过后偃旗息鼓,他父亲的旧部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托了谁的福苟且偷生?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他们目睹了暴行的全过程,他们心如明镜,他们一清二楚!

众口铄金,本可积毁销骨。

而楼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被打断了骨头。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会帮他们!!!

诸天神佛从不开眼,凡人的冤屈,只能由凡人自己来报。

楼桦会死去,但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刀光剑影,江月年年,江湖依然举办着一场永不散会的宴席。

歌舞歌舞,歌舞升平。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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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欣小时候曾被自己的姑妈抱在怀里,姑妈是村里祠堂的尼姑,终生不婚,可正因她如此虔诚,老人们对她格外尊敬。

那信奉神佛一生的女人,带着小小的万欣慢慢念:“……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

“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

“诸佛刹土,尽同虚空。”

姑妈擦拭着香灰炉,道:“所以他们无处不在,咱们凡人受的这些罪,他们都看在眼里,自有计量,福报与罪业,其实没什么区别。”

既然他们看在眼里,既然他们觉得这样的苦楚没什么大不了,那凡人为何要信神?

“……往后,我万欣会成为最被神灵厌弃的那种人,我会杀人,杀很多人,我要这世间所有冷漠无情者身死……”

足以让刽子手胆寒的誓言就这样从少女那嫣红双唇间道出,她跪倒在地,仍直起上身,望着那轮旁观的明月,少女如蛇类嘶嘶喘息,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道:“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好。”

万欣突兀一顿,月亮下,坐在枯枝间喝酒的人随意地拨正那张斜戴的无脸面具,他不在乎万欣讶异的视线,将酒壶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摔,便道:“说的不错,这才有个人样。”

“你,你怎么……”

“那就去杀吧。”身后就是硕大的银月,无脸人浸在那光辉中,他漫不经心地道,“别留活口哦。”

万欣手无寸铁,无脸人就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扔给她,从来娇柔的少女别别扭扭捧着那长剑,还没回过神:“你没有去找儿子吗?”

“找了,没找到,担心是路上错过,回来看看。”

说着无脸人歪了歪头,道:“要我教你几招吗?”

他言出必行,当真跳下来教了万欣最简单实用的几招,全是攻击手段,一招防御的都没有,面具下,无脸人的笑声也是漫不经心:“你会怕痛吗?像你这样的初学者,只能做到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怕不怕,要不要学学怎么从别人的剑下闪躲?”

万欣尽力抓住那斤逾的剑,她额头上全是汗珠,闻言狠狠摇头,无脸人顿了顿,略带赞赏道:“也是,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不算笨——去吧,让我看看在你死之前,你能杀多少人。”

“如果,如果我死了……”

“不用说如果,你肯定会死,薛重涛虽算不上什么角色,可要杀你简直不用动动手指,你最多也就砍两个护卫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生命在他口里不值一提,正因此显出透骨的薄情。东方已露鱼肚白,一夜过去,万欣能做到的只有在挥舞这柄剑时不伤到自己,她一手紧紧攥着剑柄,忽想起什么,另一手胡乱向自己衣襟内摸去,无脸人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在他看来并无任何特别的少女,心下猜测她能拿出来做交易的究竟是何物……总归无论是何物,都不能入他眼。

只见她摸索了一会儿,最后递出来的是一块玉坠。

通体莹白,打磨光润,形状上只是普通的空心圆,可材质……乃绝品。

那握着稀世珍宝的手指些微发着颤,万欣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会想尽办法去杀了他,但我若死了……能拜托您,救出贵人吗?”

“……”

半晌,无脸人掀开面具,定定看着她手里这块玉坠,像是陷入了什么缥缈思绪中,就那样出了很久的神,方轻飘飘地道:“贵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口味很古怪的东西。”

“……”

无脸人接过玉坠,摆弄了两下,他安静片刻,忽十分诡异地笑了声:“行啊,假若你真能伤到薛重涛,我就帮你把他救出来。”

“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尽管去杀吧。”

玉珍珍醒来时,床榻上已经没人了。

侍女并不愚笨,在他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后,她会明白好歹,做出取舍……这样再好不过,她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最为牵挂的人,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玉珍珍也会祝福她生活平顺,万事如意。

他稳住心神,却又无端笑了笑,那笑影里透着自嘲。玉珍珍检查了一番,侍女拿走了自己为她准备的盘缠,里面东西不多,最贵重的当属楼外月在他十岁生辰那日送的一块玉坠,自然不能拿去典当,勉强也可做个传家宝,叫下一辈的孩子们戴着护身。

楼外月送他的何止一块玉坠,那些年,奇珍瑰宝,金山银海,哪怕是一座山,一片湖泊,楼外月都能想办法为他圈起来,在群山之巅修高塔,湖心深处建六角亭,楼桦摊开两手掌心,过剩的爱意就一刻不停往外溢,直到孩子开始抱怨,自己拿不下了。

一块玉坠而已,对天涯阁少主而言,实在是……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那却是玉珍珍在命运前所能留下的,唯一的礼物。

现在也都没了。

他已斩断自己和人世全部的牵绊,如今要做的,就是和命运算总账了。

玉珍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他就察觉不对。

黎明,太阳还未彻底升起,而天空已然大亮,光芒瑰丽热情——那是火!有人在薛府放了一把大火!

因玉珍珍的庭院藏得太深,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异动,他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天边的火光,怔忡失语,紧接着他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一丝血色都不剩。玉珍珍嘴唇微动,喃喃道:“欣儿……”

一定是万欣做的!

没有来由,他无比笃定地认定了这一点,而认定的同时,深切的哀戚就涌上心头——侍女这样做,毫无疑问是为了他,但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如何值得她牺牲至此?

薛重涛不会因这点火势便死去,而等他查出幕后真凶,他必然会杀了万欣!

不行……不能这样!他得去和万欣做交换,该放这把火的人是自己!

“最好不要去。”

声音在头顶的屋檐响起,悠然自得地:“难得世间有如此忠仆,何不成全这番气节?”

玉珍珍如遭雷击,从头顶到脚趾,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弹。

无脸人抱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瓦片上,清晨寒露未散,那片火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觉慰贴。无脸人手里仍在摆弄在块万欣交给他的玉坠,对着火光照了照,白玉里云雾缭绕,犹如天边烟霞。

他视线总是无法从玉坠上移开,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斜斜推起的面具下沿硌到他眉骨,无脸人懒洋洋地推了推它,随口问屋檐下傻站着的人:“你猜她要做什么?”

“……”

“她要杀人哦,她亲口说的,要杀人,杀很多人,不论能不能成功,总归志向是不错。”

无脸人笑道:“一会儿我要去看看,左右是个乐子,你呢,你要去,我就带你一程,毕竟我收了贿赂呢。”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杀人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戴好面具,利索翻身从屋顶滑下,来到庭院里,无脸人对柔弱无助的小贵人没什么兴趣,他背对着玉珍珍,依然在观赏越烧越盛的大火。

“她是为了你啊。”无脸人淡淡道,“主人无能,做仆人的除了去死又能如何,你从没想过自己会拖累人吗?”

身后,那青年一动不动,只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站着喘息,无脸人不想搭理他,自顾自仰头看着映亮的天空,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一千下时,就去瞧一眼战况,顺便替那倒霉少女收尸。

除了离散的独子,他对世间一切都很不耐烦,可他笑侍女是一回事,他其实并不讨厌她。

他欣赏这种能为某人赴汤蹈火的做派。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就真要答应她的请求。

无脸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要帮她这一把。

“你……是鬼吗?”

无脸人收回思绪,微笑着说:“不,是人哦。”

“……”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鬼?哦,我懂了,对你来说,人和鬼本来就没有区别,说不定鬼还要比人好得多,至少鬼没兴趣花心思在欺负一个窝囊废身上。”

无脸人越说话越多,收不住场,许是被火海与鲜血撩动了杀戮的情绪,让他无比兴奋。他手一拍,笑道:“那就当我是鬼吧,我答应你那个侍女会带你出去,你离开后,就当在这里发生的种种都是一场梦,我——”

他听见那青年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却根本不当回事,还要高高兴兴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青年冷声道:“你去死吧。”

“……?”

狠狠一脚,就这样踹在无脸人的膝弯,简直给无脸人踹懵了。

“鬼?既然当了鬼,又何必来活人的世界放肆!”

青年声音嘶哑极了,隐约还有些哽咽,他像是不解气,趁着无脸人没回过神,又在他小腿上发力来了一脚,正正好印上去两个交叉的脚印。

无脸人:“???”

玉珍珍抬手粗鲁地抹了把脸,火光落在他那双凤眼里,是漫长的岁月里前所未有的亮,他似哭似笑,道:“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喜欢写一些翻车的装逼犯。

接下来的剧情大概就是不耐烦的大狗,整天不耐烦地思索,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矫情的漂亮小贵人摇尾巴。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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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不够再来一脚,踢完就跑,那才叫爽。

无脸人委实惊大呆,小贵人踢人一点也不疼,软绵绵的,可能对方已经是气得用尽了全力,但落在无脸人身上真的是不疼也不痒——比起生理上这点不足挂齿的感受,他懵的不是被人踢,而是——自己让人踢。

为何不躲?

第一下勉强算是猝不及防,为何还站在那里给他再来一脚的机会?

为何遭受这样的侮辱,还不还手?

对,无脸人差点忘了,他得还手啊,就算他不屑于和弱者较真,可对方明明白白两脚踹到脸面上,这都不好好给个教训那他简直没法在这江湖上行走了!

等等,为什么只是给个教训,而不是动手杀了所有敢于挑衅的蝼蚁。

是蝼蚁的血烫手吗?

种种思绪纷沓而来,把那万事不过心无波无澜的大脑搅得一团乱,无脸人硬生生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当出声说句什么,便道:“站住。”

青年身姿轻盈,从无脸人身边风一样掠过,埋头一个劲儿往前走,闻声,他步伐僵硬,略顿了一下,竟是当着无脸人的面,又开始往前冲了!

无脸人面对这一幕,活活给气笑了:“有胆色,不错,再往前走三步,我就折了你的左腿,再三步,就是右腿。”

“……”

“不信你可以试试。”

僵持许久,那胆大包天到一定境界的青年终于转过身,面向着他。

玉珍珍眼底全是通红的泪水,忍着没有往下掉,他对男人脸上那张空白的可怖面具视若无睹,至于无脸人那能在初次见面就险些吓死侍女,堪称吊诡的气场,他更是不当一回事,吸了吸鼻子,青年的声音带了哭腔,显得又尖又细:“你来啊!”

美人天生有优势,哭花了脸也自有雾里看花的意境,那双泪意深重的凤眼只消一斜一睨,便是百花难当的万种风情。

无脸人:“……”

可惜绝世美人的泪眼,撞上了无脸人的面具。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脸人端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优良品格,用最无情的语调说出最温柔的话:“你先把眼泪收回去。”

玉珍珍更尖锐地怼回去:“你有本事就把我的腿砍了啊!砍啊!给你砍!”

“不,我是让你别哭——”

“说得出做不到吗?!不是砍了左腿砍右腿吗,我就站在这儿!你来啊!来啊!!”

无脸人:“…………”

片刻后,他弓背抬起手,似乎是有一个想要按额头的动作,手指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面具,玉珍珍眼泪涟涟瞪视着他,无脸人虽不能看见这一幕,但光听那要哭不哭的嗓音就足以想象是何等要命画面。

面具下男人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冷静交流:“很好,站着别动,别去送死,你那个侍女拼了命要救你,你别浪费人家——”

“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在这里教训我?!”

很好,非常好。

懦弱,无能,只会在凌辱下苟且偷生,还不爱吃他做的透花糍,说两句就要哭,哭就算了还凶得厉害——不知好歹的废物点心!

玉珍珍喘得厉害,他本来身体就很不好了,病中又刚被薛重涛侵犯过,眼下正是虚弱的时候,那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无法掩饰,无脸人只需侧耳倾听他的呼吸节奏就能判断大半。

可青年色厉内荏,偏要和人叫板。

“反正你又不在乎……”没凶两句又开始哭了,“你管我去死呢,我死了你不是正开心吗?!”

无脸人张了张嘴:“……”

无脸人闭上嘴。

玉珍珍本想极力忍耐,可看着那张瞧不出情绪的脸,他悲哀又崩溃,哭到几乎干呕,他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处于现实还是做梦了,不清楚,他什么都分不清了。

就像他先前在梦里见到月亮一样,这次睁开眼醒来,又是谁在他身上造作?薛重涛?沈晚?还是方璧山!

梦已经如此糟糕,可就算是现实,又能怎样?八年啊!父亲分明还活在人世,却就这样将他整整抛弃了八年!

多少个满月夜!

这一刻,楼桦恨得痛不欲生。

“你去死就好了……”

那颗麻木多年的心此刻似被绵绵细针贯穿,痛得受不住,他慢慢蹲下身,脸埋在膝盖上,就像自己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面对难受的事,就把自己蜷缩起来。青年如梦似幻般呢喃道:“我不想再活了,都去死吧,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

一口一个死,听得无脸人眉心直跳。

许久,无脸人动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哭什么。”他负手而立,姿态冷淡且高傲,脚尖却偷偷摸摸和青年的碰了一下,“你那个侍女又不一定真的死了,现在去多半来得及。”

青年不回答,无脸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在他脚尖上踢了踢,道:“死是最容易的事,别当懦夫,父母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你不做别的,好歹要想着报恩吧?”

玉珍珍僵了一下,安静地抬起头。

泪水的咸涩气息闹得无脸人实在心烦意乱,刚想再说句什么,就听见这动不动哭唧唧的小贵人一字一句认真地道:“你去死吧。”

站起身,又是一脚。

侍女果然没打到薛重涛面前,半途就被四五个护卫砍翻了,等无脸人提溜着那面无表情的小贵人赶到时,侍女倒在烈火废墟里奄奄一息,离正式收尸就差那么一两炷香的功夫了。

见到侍女,玉珍珍一改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几乎是扑腾着从无脸人手下跑出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少女鲜血淋漓的上身抱起,侍女勉力睁开眼,气若游丝:“贵人……”

玉珍珍:“嘘,别说话,保存体力。”

侍女:“不,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没有做到,我没能杀了他……”

玉珍珍:“不用说了。”

无脸人气息阴沉地站在边上,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陷入“我竟然真带他来了”“他朝我甩脸色我还听他的话”“我原来脾气有这么好吗?”的巨大疑惑中,就这么思考着,挣扎着,他遮挡视线的面具都未取下,便茫然地解决了一批举着兵器冲过来的护卫,茫然地抬手握住着火断裂的梁骨,扔到一边以免烧到那对倒霉主仆,茫然地——注意到旁边还倒着一个被侍女用尽全力重伤的护卫,无脸人不茫然了,无脸人郁卒了,他百无聊赖用鞋底去碾对方出气多进气少的喉咙,就在这时,那不知好歹的小贵人又发话了。

“救她。”青年根本是在直接命令人,“救她!”

无脸人登时不可置信地回头,一句“凭什么”都到了嘴边,就先听青年跪在那儿要哭不哭地抽泣一声,那声音炸雷似的响在耳边,震耳欲聋,他心里犹如有猫爪挠,后背冷汗都快给这哽咽声逼下来。男人无比僵硬地走过去,先摸了摸侍女的脉,不用双眼就点了几个大穴替她快速止血,动作间没有丝毫迟疑。

无脸人不吊玉珍珍胃口,简单道:“能救。”

“那赶紧——”

“她给了我一块玉坠,是用来救你出去的报酬,但那不包括她自己的性命。”无脸人直起身,快速酝酿了一下语气,决心找回自己的尊严,他对玉珍珍的焦急无动于衷,口里漠然地道,“一块玉,一条命,你自己选。”

玉珍珍短暂愣神,而他怀中,侍女艰难地开了口,她手指上也全是血,摇摇晃晃想要去抚摸青年的下颔,侍女道:“贵人……我,奴婢无能……”

她太脏了,这遍体的血污,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能做到的也只有如此,望着贵人那端丽的容颜,因失血而涣散的视线里,他真如明月,如美玉,在那无边春光中,侍女忽觉自惭形秽,要缩回手去。

手在半空被人紧紧握住,玉珍珍将她满是腥气的掌心按在自己脸颊上,神色是侍女从未见过的坚毅与焦急,火光漫天,在他眼底也纵情燃烧着光芒,那个柔软的,脆弱的,在床帏间受尽伤害,除了哭泣求饶外,什么都不能做到的贵人啊——侍女不由怔忡,很快弯起眼,模糊地笑了一下,她继续道:“我无能……不能再服侍贵人了……往后,往后,贵人珍重身体,不要再想着独自离开这个世界……”

“不要这么说!”

“我会在奈何桥那头,祝福贵人,祝福贵人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我……我……”

侍女说不下去了。

因为侍女持续输出的嘴,给玉珍珍直接捂了。

侍女:“?”

玉珍珍抬起头,怒不可遏地对无脸人道:“不要再耽误了,救人啊!”

无脸人听戏听得津津有味,正入佳境,就被不管不顾一顿骂,他觉得这是真的没道理了,取出那块玉坠打算和这个四体不勤的小贵人好好讲讲道理,结果玉珍珍劈手就把玉坠抢了回去:“还我!”

青年把侍女往他面前一塞:“救人!”


无脸人:他好凶,为什么要这么凶。

我:你儿子真的好温柔。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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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亏本买卖呢?

是被人踢了踹了还要老老实实去陪他救人吗?是帮他解决了一批敌人还得不到一句轻言软语吗?是大发慈悲带他的侍女去药铺治疗后依然等不来一声谢谢吗?

无脸人:呵。

别说亏本,连拿来做交易的玉坠都已经被人抢回去了!

男人支着腿坐在门槛上,任由清风撩过耳后发丝,他随意侧过耳倾听,屋内,大夫正在拼了老命抢救,染血的纱布掉得满地都是,侍女哭得抽抽噎噎还要坚持说完自己的依言,而那小贵人在——嗯?怎么不在屋里?

呼吸近在咫尺。

玉珍珍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无脸人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屈起食指,在他面具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无脸人:“……”

玉珍珍:“为什么戴这个?”

薛府坐落在山腰,万欣放的这一场大火来势汹汹足以让山下的居民瞧个真切,此刻得空的人们都拎着水桶上去帮忙了,毕竟山上一把火毁掉你所有,若是沿着草木一路烧下来,乡镇也难以幸免。

故此刻分明是最热闹的午前,医馆正对的大街也几乎没什么声响,各类店铺小摊都只是支在那里,并无做生意的人,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留下相应铜钱便可。

无脸人反问:“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玉珍珍再反问:“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无脸人闭眼深吸气,决心真的不能这么算了,就算对方是个柔弱无助的小贵人,他也没理由将就他。刚转头想要教教青年世事险恶人心复杂,玉珍珍就自顾自从他身边走开,来到不远墙边斜放的草木棍子前,那上面摆放了十来个冰糖串子,糖霜在阳光下有着琥珀的光泽。

他打量了片刻,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回身,语气平静地对还在发愣的无脸人道:“我要吃这个苹果糖。”

“……”

“给钱。”

半晌。

无脸人:“不。”

玉珍珍:“那你摘面具。”

无脸人:“……不。”

玉珍珍二话不说就回医馆里面去了。

又半晌,无脸人施施然转进医馆大门,侍女已抵抗不住困意昏睡过去,然她的呼吸已变得安稳平静,玉珍珍正在向那胡须花白的大夫连连道谢。

无脸人静静旁听,等大夫捶着老腰进里屋休息了,他才踱步过去,嗤笑:“算她运气好,没断个胳膊腿儿什么的,闯荡江湖,运气可是很重要的。”

玉珍珍没理会他,仔仔细细把被子掖到侍女肩膀上,便又按照大夫的嘱咐去找小锅熬药,无脸人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他身后,玉珍珍走他就走,玉珍珍停他也停,嘴里还不停说些难听的风凉话,像只赶不走脾气还古怪的老猫,一个劲儿绕在人腿边使绊子。

哐的一声,青年将手里锅重重往炉火上一放,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问:“有事?”

“……”无脸人收回刚要迈出去的长腿,泰然自若,“我只是想看看,你打算怎么处理。”

玉珍珍当即冷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和我没关系,可薛重涛很快就会找过来,这里离他那府邸可不远,你说他要是找到你们,会怎么做?”

无脸人话语里的恶意一目了然,见玉珍珍一时不语,他终于找回了过往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姿态,无脸人游刃有余地笑着,干脆抱胸靠在墙边,闲闲地道:“毕竟我收的贿赂只要求我把人救出来,其余善后的事她可没提,现在你们已经离开那个院子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呢?逃亡吗?可惜啊,一块小小玉坠可不值得我帮你们……”

说到这里,无脸人诡异地默了。

嗯,小小玉坠也被抢回去了呢。

玉珍珍冷冷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你们主仆一个受了重伤,一个是废物,逃亡只是痴人说梦,我敢打赌,你们逃不出十里。”

那张空白的面具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只是看一眼,心就会不由自主被吸进去,何等可怕的脸,而玉珍珍与他面具下本该是双眼的地方对视着,视线压根儿不会闪躲,待无脸人又冷嘲热讽了几句,他才开口,很慢地道:“你不肯帮我?”

一字一句,仿佛期待有谁来反驳他。

这话问得实在莫名其妙,无脸人很想说一句你在想什么呢,而玉珍珍低下头,他看着自己沾满尘土血泥的靴子。

奔波多年,饱受惊吓,事到临头……不过如此。

玉珍珍笑了。

下一刻,他从袖口取出那块从无脸人手里抢来的玉佩,看也不看就直接扔了过去,无脸人下意识当空接住,形如圆月的玉佩被另一个人的体温所暖,比起不近人情的月亮,更似永远明朗的太阳,刹那间几乎能烫伤他的手心。只听那青年淡淡道:“给你吧,我不要了。”

无脸人琢磨了一下:“……你是要拿这个继续贿赂我,让我保护你们?”

玉珍珍道:“随你怎么想吧。”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和他讲任何话,无脸人仍靠在墙边,手里那枚玉坠不住地被盘弄着,似乎这个动作里藏着某种可以称得上焦躁的情绪。过了会儿,男人忽然道:“我还有事要做,不可能一直跟着你们。”

“……”

“但如果有人一定要跟着我,那我顺便给他庇护,也不是不可以。”无脸人将玉坠牢牢握在掌心,又笑了,“反正路上也很闲。”

玉珍珍始终不答。

小锅里乌黑的药汁咕噜咕噜作响,散发出的气味能让闻者流泪,不用尝就感觉顺着鼻腔一路苦到心里去。玉珍珍坐在炉前矮凳,时不时按照医嘱往里加一味药材,熬煮得尽心尽力,也因此……那味道更难忍了。

背脊被戳了戳。

不理。

又被戳了戳。

还是不理。

“这么大颗的山楂,要裹多少糖浆才能压得住酸呢?不过这个季节的山楂倒也还好,不算太涩,一口咬下去应该能把人甜晕过去吧?”

无脸人在他背后叹息:“但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看来只能扔了啊。”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外走,走一步,听一会儿动静,再走一步,就要停下来了。

无脸人唇角微微一勾。

青年凤目冰冷,到底扭过上身,毫无情绪地看向他,以及他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冰糖葫芦。

男人还要装模作样感慨,青年打断他:“我要吃的是苹果糖,不是山楂糖。”

“……”

“重买。”


刚见到爹,生气归生气伤心归伤心,爹送的玉坠还是要拿回来。

结果要父子明算账是吧,赫赫,还给你,拜拜了您嘞。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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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流泪了:“贵人,我杀人了!”

侍女绝望了:“但我没杀掉最关键的人!我是废物!”

侍女崩溃了:“若是因此害死贵人,我,我……”

玉珍珍温柔道:“欣儿,安静。”

侍女闭上嘴,片刻后:“呜。”

她脸色还很苍白,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眨巴眼睛,像一条拼命在摇尾巴的小狗,生怕自己被主人丢下。玉珍珍就在一旁挨她很近的矮凳上,而侍女最怕的无脸人则抱剑站在窗边,对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玉珍珍道:“我本想送你回家,可薛重涛现在多半知道火是你放的,回家反而会危及家人,这点是我对不起你,欣儿,你可能暂时要跟我再多呆一点时间了……”

“——!”侍女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又想起玉珍珍说的安静,于是又老老实实缩回去,捂着自己的嘴,只用力点头,“嗯!”

“你伤得重,本该多休养,可此地毕竟离薛重涛不远,最迟明日清早我们得出发了。”青年探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说着,他眼睫垂落,语调低沉,饱含愧疚地道,“没事,我们会买一辆马车,路上有哪里不舒服,就由我来照顾你,不用害怕。”

侍女慌忙摇头,以示自己不怕辛苦,忽想到了什么,她怯怯抬眼看向那立在一侧不开口的无脸人,吃不准他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玉珍珍并不看他,淡然道:“他也要一起。”

“是你们和我一起。”这时,无脸人懒洋洋地开了口,“我和某些一路逃亡浪迹天涯的人不同,我是有正事要做的。”

侍女小声道:“正事就是找名字都不记得的儿子吗?”说完立刻把嘴再捂上。

玉珍珍愣了一下,立刻转头去看无脸人,无脸人对此没有回应,见事情差不多说妥了,扔下一句“我去弄辆马车”,从窗边直起身,就径直大步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侍女被玉珍珍扶着出门。

侍女:“………………”

无脸人:“算了,将就着能用。”

两匹枣红的骏马极为安分地低着头,一看便知是西域品种,马已然是一骑绝尘,而那辆华丽而庞大的马车……侍女绝不相信这是通过合法途径弄来的!为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玉坠就能把自己卖了的人,不可能有钱到能连车带马全款买下来!

她本想大声质疑,可马车上居然能有错金银花纹的装饰,她这辈子都没见过……侍女她,她……

情不自禁发出穷人卑微且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好漂亮啊!”

玉珍珍却没被打动,皱起眉,还是提醒道:“我们这是在逃亡。”

男人顺手给良骏塞了两把马草,闻言漫不经心道:“所以呢?”

“……”玉珍珍,“所以得低调——”

“那你们就自己走,别和我一道。”

玉珍珍:“……”

他默默地再次看向眼前十足宽敞气派的马车,骚包浮夸的气息一整个儿满溢,不知怎的,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无脸人很敏感地抬起了头,有些惊讶于矫情小贵人居然转了性,随便一辆马车都能哄好他那糟糕的脾气,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的是……”他摇摇头,到底没说完,牵着不住流哈喇子的侍女先上车去了。

原以为旅途会有多烦心呢,看来小贵人也能审时度势,没多矫情嘛。

很好哄嘛!

无脸人心情颇佳地坐到车夫的位置,清啸过后,在一众街坊的瞩目中大摇大摆出城去也。

直到城外,一阵大风夹杂着黄沙经过。

无脸人才意识到,自己很理所当然地,顺理成章地,毫无异议地,就被放到车夫的位置上了呢。

竟是不知不觉上了这狡猾小贵人的当!

他猛一把掀开身后遮得严实的绉纱:“等会儿得有人和我换——”

车内,其乐融融,一伤一废正在互喂点心。

侍女:“来,贵人,张口,啊——”

玉珍珍拼命躲闪:“这是给你准备的,我不吃……我不吃这个……”

“别这么客气嘛,看着不是也挺可口么?来试一口,啊,我们啊——”

“真不用了,欣儿,是我在照顾你,不要总喂我……”

一切欢快打闹在无脸人掀开帘子的一瞬间静止,侍女犹如老鼠见了猫,满面惊恐,手里的点心啪叽掉回盘子里,玉珍珍则面色不虞地看过来,下颔微微抬起,他冷声道:“干什么。”

无脸人:“……得有人和我换班,没什么,算了。”

他彻底磨得没了脾气,刚要认命坐回原位,接受自己全程担当的劳碌车夫定位,侍女便小心翼翼出声道:“那个,前辈……呃,您,您戴着面具,能看路吗?”

隔着帘子,无脸人一手拢缰,撑着脸百无聊赖,他回道:“能,也不能。”

侍女声如蚊蝇:“我听不懂……”

“意思是他戴了面具,确实看不见路。”身旁,玉珍珍安然煮了一壶提神醒脑的茶水,替无脸人解释道,“但他可以听,可以感受,对高手而言已足够判断路况了。”

“是这样吗,那我以后也能做到这一步吗?”

玉珍珍迟疑片刻,不太好打击少女对武学的积极性,但无脸人却笑了一声,懒散地出声道:“能啊,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吗!我真的也能做到?!”

玉珍珍:“……”

小贵人充满怀疑的视线针扎般刺在他后背,无脸人浑不在意,舒坦地靠着车厢,继续同兴奋的侍女扯淡道:“只要你像我一样,长期蒙着眼睛,嗯……对你来说的话,蒙个三五年应该就能有些成效,若能当十年瞎子,在听音辨路上,离我这个程度就差不远了。”

侍女不兴奋了,她木然地:“……哦,这样啊。”

“你戴面具,就是为了练听音辨位吗?”玉珍珍问道,“你练了多久?”

“谁说我戴面具是为了练这个,刚才的话只针对初学者,我嘛……”

空白面具毫无预兆地转过来,即使已经看了许多次,侍女也还是不免瑟缩,呜咽着噫了一声想往后躲,那懦弱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在薛府挥剑斩出血海的煞气。玉珍珍挺直脊背,分毫不错地与面具后的眼睛对视。

半晌,无脸人又转回去,淡淡道:“我是有别的用途。”

他不愿说,玉珍珍也不多问,只低头轻声说:“这样啊。”

“前,前辈……”侍女攥着拳头,她再次鼓足勇气,“可否告知您姓名,怎,怎么称呼您……”

无脸人静了片刻,答非所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万欣,千万的万,欣欣向荣的欣,贵人的名字是——”

“我没名字。”

玉珍珍陡然打断了侍女,气息也喘得急了些,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淡漠地道:“没名字,天生地养,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知过了多久,那无脸人低低笑了,他说:“巧了,我也没名字,同是无名人,相遇也是缘分。”

“小姑娘!”无脸人忽扬声道,“你之前说,你要杀光这世上所有冷漠无情者,这话还算不算数!”

“我叫万欣!算数!”

无脸人愉快地道:“想不想学听音辨位,想不想变得特别厉害,厉害到能把那个薛重涛踩在脚下?”

侍女激动道:“想!”

“想不想策马江湖,天涯海角无处不可前往?”

“想!!!”

“那该喊我什么?”

“师父!!!!”

“错。”无脸人声音顿时冷漠下来,“我不收徒,喊前辈就行了。”

侍女:“……”

侍女:“哦,前辈。”

在轻松搞定侍女后,无脸人又轻轻柔柔开了口:“这位小贵人……”

“别这么喊我,跟你不熟。”

“好的,这位跟我不熟还爱发脾气,特别不好伺候的小贵人……”

玉珍珍面无表情:“……”

“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身苦难,又和我有一块玉坠的交易,咱们同为无名人,给你个机会怎么样?”

这弯弯绕绕不怀好意的语调太耳熟了,玉珍珍登时露出警惕的眼神:“什么机会?”

无脸人图穷匕见,摊牌了:“我比你年长,喊我一声大哥如何?”

玉珍珍:“……………………”

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你管我叫弟,我管你叫爹,咱俩各论各的。

许久等不来回答,无脸人正心里寻思着是不是一步走得太急了,就听见那特别喜怒不定的贵人冷笑一声,道:“好啊,怎么不好,这一路就多劳你费心了,大,哥。”

最后那两个字,发音尤为重,尤为……咬牙切齿。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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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到底伤重,尽管她也极少踏上这样前途未知的旅途,在一开始的好奇心过后,她很快就昏沉沉地靠在车厢一角睡了过去。

玉珍珍摸了摸她的手,不冷,便将一条毯子轻轻覆在她肩上,紧接着他掀开绉纱,斯文且优雅地坐到了车夫身边。

“不跟她一起休息,出来吃沙子?”

午后出了太阳,现在还没正式进入夏季,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车夫悠闲地踩着踏板,两条骏马在他手底下丝毫不敢造次,跑得那叫一个平稳服帖。

无脸人笑道:“还是说有话要问我?”

玉珍珍屈起一腿抱住自己的膝盖,下巴也跟着磕了上去,车轮滚滚,午饭是吃的无脸人随便去路过小镇酒店打包来的几道招牌,品相普通,味道倒是不赖,如今吃饱晒足,他也开始犯困了。

头顶苍鹰展翼,穿过流云,沿途一片生机旺盛的绿意,田野间的庄稼汉挥舞着锄头,他们的村落正徐徐升着几缕炊烟。

这样平凡的景色,对玉珍珍而言,也阔别太久。

他眯缝着眼看这一切,阳光烘烤得他浑身发软,身边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草长莺飞里,某个瞬间让他以为,这又是一个太过真实的幻梦。

“要睡觉去里面,别在这儿碍事。”马夫开始赶人了,“小心摔下去。”

玉珍珍低声道:“你好烦,要你管。”

被这么无礼地在脸上踩了一脚,无脸人也没发火,有些事习惯就好,他已经能够用微笑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使性子的小贵人了。

说话间,无脸人恍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忘了问你,为什么觉得不好吃?”

“什么不好吃?”

“透花糍啊。”无脸人认真道,“为什么觉得不好吃?”

过了很久,玉珍珍说:“所以,那是你做的?”

“到底为什么觉得不好吃,有哪里不对了?”

无脸人固执,一定要个答案,玉珍珍别过脸,好一会儿后,他轻声嘲道:“就是不好吃,哪里都不对。”

“……刁嘴。”

“你管我。”

“怎么脾气这么大,叫我一声哥,占了你便宜,还不服气?”

玉珍珍闭上眼,但嘴角却不易察觉地轻轻翘起,无脸人由衷叹息道:“真是不识好歹啊,小贵人,你是瞧不起我吗?我应该比你想的还要更厉害一点。”

“你有多厉害?”

“应该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包括薛重涛。”

“他算什么。”

“包括方璧山。”

“方……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一个耍剑的,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将他困于牢笼,足有八年。

玉珍珍笑道:“我不信。”

无脸人哼笑一声,不和他争辩,玉珍珍续道:“刚才说的这两人,一个是武林盟主,一个是当代剑神,你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无名客,口气却很大。”

“随处可见……”无脸人又低低笑起来。

玉珍珍问:“你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那你又为什么没有名字?”

“因为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没人给我取名字。”

无脸人悠然道:“无父无母,难不成你是石头缝你蹦出来的?”

玉珍珍漠然地:“你可以这么理解。”

“……嘴里没一句老实话。”无脸人倒没较真,他戴着面具,玉珍珍也看不出对方此刻是什么心情,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俄顷,无脸人却淡淡地讲道:“我不记得我的名字。”

“……”

“我的名字,过去是什么身份,亲朋好友是何人,全部都不记得。”他屈指扣了扣自己脸上的面具,“甚至这张脸长什么样,我都从来没有见过。”

“什么叫不知道脸长什么样?”

无脸人只是笑。

足足几息,玉珍珍万分艰难地问:“怎么会这样?”

无脸人很平静地说:“走火入魔。”

“……”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石窟里,旁边散着翻旧了的秘籍,我猜测应该是我之前不小心误入了某个尘封多年的秘境,为了闯出去,不得不按照要求修习那本秘籍,但太过心切,导致走火入魔。”他握着缰绳,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时不时控制前进的方向,玉珍珍紧紧盯着他,他刚要继续往下说,似乎察觉了这道灼热的视线,便不甚在意地笑着,把缰绳强行塞到了一边青年手里,“你来试试。”

“……?不,不行!”

玉珍珍骇极,他多年没碰这些东西,猝不及防就被交付了驾驶权,下意识双手抓住缰绳,手底下骏马颇有灵性,察觉到换了人就不再买账,一改方才乖巧的态度,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四条蹄子跑出了自由而狂野的风姿,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十分不幸地遇到一段石子路,马车登时颠颠簸簸,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

“我不行!你快点来拿着!”

无脸人放肆大笑,单臂枕在后脑勺,对身下危险的情况毫不在意,玉珍珍深恐这阵颠簸使侍女的伤口开裂,他急得厉害,手腾不开,只好拿脚拼命踹旁边看热闹的人,结果无脸人下一刻翻身就利索地上了车厢顶。

男人下盘极稳,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站得不动如山,他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朝那控马的小贵人不咸不淡地道:“哎呀,这个速度不错,照这样下去,入夜前一定能赶到下个镇子休息,做的真好,真厉害啊。”

“你快下来!别玩了!真的要翻了!”

玉珍珍都快急哭了,男人立在车厢顶部,面对玉珍珍的窘态,嘲笑几句也就罢了,男人竟干脆就着玉珍珍焦虑的叫声,相当畅快地引颈高歌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这里是陆地你醒醒!哪里来的搴舟中流!快下来帮我一把啊!”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不要太过分了!真的要翻车了啊……我求你别玩了!别玩了!”

无脸人张开双臂,疾风掠过衣衫发丝,阳光给他镀上一层绒绒的金边,凛然有成仙之姿,玉珍珍在极度恐慌里无意抬头,登时被这一幕给看得怔住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男人的歌声在风中也清晰可闻,内力深厚可见一斑,他嗓音本就低沉华丽,唱起歌也不会扭捏,歌喉圆润极了。他笑着唱道,“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小贵人,怕什么,我说了,我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就是马车翻了,我也能保你主仆二人安然无恙。”

景色已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视线范围内一切都在无限延长,扭曲,玉珍珍心跳剧烈,坐在不时耸动的车身上,那滋味……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侍女早被这样大的动静惊醒,从帘子里探出个睡得乱糟糟的脑袋:“什么情况,我们要死了吗?我们是要死了吗?!”

玉珍珍已听不见侍女的惊叫,耳边,父亲的声音穿过山海,穿过浩瀚的光阴,正对他道:“放手去做,怎么高兴怎么来!”

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改变。

悬崖就在前方。

侍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侍女:“啊……啊,啊……”

侍女,麻溜地晕了过去。

玉珍珍用尽全力攥着缰绳,直到它将柔嫩的掌心勒出血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拐弯处的大斜坡!

男人显然对差点走上的车毁人亡结局完全不关心,他气定神闲,脚下打着拍子,唱出最后一句歌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啧,下面那个,晕了吗?”

下面传来颤抖的声音:“没……”

“好玩儿吗?”

“好,好……”

“好玩儿吧,不怕吧,男孩子家家,胆子放大点!有什么可怕的!”

玉珍珍崩溃地哭出声:“好想打死你啊!快点滚下来!”

无脸人:“……”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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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赔罪,无脸人决定请主仆二人住客栈最好的厢房。

这日夜里,三更时分,无脸人于床上无声无息睁开了双眼,仿佛从未真正入眠。

他犹如一头矫健的猎豹,滑入更深沉的黑暗却不发出一丝响动,几步便贴到门后,高大的身形低垂着头颅,静静等待。

片刻后,门被敲响了。

“谁。”男人淡淡道。

“我。”

“……”

无脸人开门,门外,青年举着一盏烛火,独自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晕黄色泽更衬他容颜温润秀美,夜色寂静,万事万物湮灭其中,只有这一星光亮划出了仅供他二人栖身的孤岛。青年抬起手腕,刚要将烛火照到无脸人面庞上,无脸人便伸出手,掌心虚虚拢住了跳跃的火焰。

于是一切再归深渊。

“怎么?”

男人简短道:“我没戴面具。”

玉珍珍冷笑:“你那张脸有这么见不得人?”

被遮盖的烛光仅够得着对方的下颔,那粒喉结上下突兀一滚,玉珍珍便看见无脸人微微侧过了脸去,不仅不让玉珍珍看他的脸,连他自己也对这个小贵人的容貌没有半分好奇一般。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玉珍珍开始不耐烦了,“看我一眼能瞎了还是怎么?”

无脸人懒散地回他:“你又有什么毛病,深更半夜不睡觉来敲我门,想什么呢。”

说着,男人收回手,转身步入房间,将空门大大方方留出来,青年果然紧跟其后,一手举着烛台,一手……相当自然地关了门。

男人沉默片刻,背对着他,不作声地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旅途中也不是没遇过风月场上的勾引,毕竟一个神秘莫测,出手大方的男人总是暗客娼妓们紧盯的对象,更何况起初他只以黑布覆眼,其余面容仍展露在外,后来发现这样下去招惹来的狂蜂浪蝶恐怕没完没了,便干脆找了幅面具,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的了。

都这样了,还有温香软玉要投怀送抱,这可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可惜啊,他在此刻,对此事,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在他打算明明白白拒绝人时,只听青年无比平静,无比坦荡地道:“我要跟你睡。”

好家伙,上来就发大招吗。

对付这样厚脸皮的勾引,无脸人便也十足坦然了:“我喜欢一个人睡。”

“是吗。”

青年随手灭掉烛火,来到被窝凌乱的床榻前,解腰带,脱鞋,躺上去。

一气呵成。

无脸人:“……”

无脸人强调:“我说,我喜欢一个人睡。”

青年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淡然道:“我也说了,我要跟你睡。”

“……我说小贵人,你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跟我客气点。”无脸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道模糊身影,没了烛火,仅剩窗外泄露进屋的些微月色,倒不用担心一个不留神从镜子或者任何会反光的事物前看见自己的脸,他干脆大步过去,粗鲁地开始摇晃人的肩膀了,“起来!回你屋去!”

青年随着他的动作软绵绵地跟着晃了晃,就是不肯挪窝,无脸人简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咬牙站起来,在屋里团团走了两圈,心说那行,他在这儿睡,自己就去睡他的床,这总可以了吧!

“提醒你,我的床和欣儿的床只隔了一扇屏风。”青年闭目,安详地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无脸人顿时窒息:“……”

他总算明白了,小贵人不是来勾引的,是闲得慌来作的。

男人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就是这个冷静,冷静得颇有水分,他从齿缝挤出一丝微笑,道:“要跟我睡是吧,行。”

他二话不说脱鞋掀被,躺到人身边,施施然准备迎接小贵人的惊叫推打,可那方才还很固执很矜傲的青年,就在他躺下的第一瞬间游蛇般贴了过来,衣衫与床铺摩擦声窸窸窣窣,青年伸出养尊处优纤细的双手,无限依恋,紧紧地抱住了男人健硕的腰,并把脸埋在了无脸人胸膛上。

“……”无脸人再次看不懂这路数了。

无脸人全身都僵了。

玉珍珍的脸在男人颈窝里轻轻蹭了蹭,他困倦道:“嗯,睡了。”

无脸人一动不动地躺平,半晌,说:“聊聊?”

“不聊。”

“白日还没跟你讲完,我后来是怎么闯出那洞窟,又为何要一直戴着面具,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与我无关。”

“这一路到底去哪里可是我说了算,你好歹好奇一下吧?”

“随你的便。”

“……”无脸人道,“你认识我吗?”

玉珍珍说:“不。”

“你嘴里没实话这我知道,来把眼睛闭了,让我看看这么折腾人的东西到底长怎样一副青面獠牙……”

“我眼睛睁着你就不能看了?”

“倒影。”无脸人说,“你眼里,会有我的倒影,所以你必须闭着眼睛。”

玉珍珍鼻尖顶着男人的锁骨,他轻嘲:“明白了,长得太丑,不光不让别人看,还不敢让自己看,怪不得终日躲藏在一张面具后。”

无脸人:“……”

无脸人:“我们非得这样互相伤害吗?”

玉珍珍:“实话总是伤人。”

无脸人:“……”

无脸人:“闭眼。”

玉珍珍:“我不。”

无脸人:“你是来睡觉的,闭眼。”

玉珍珍:“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无脸人:“……睡觉!”

玉珍珍:“呵。”

僵持多时,无脸人忍住把人当场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先做出让步:“不认识还老要挨着我,发脾气又不走人,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与你无关。”

很显然,对方不需要他的让步。

“那我现在把你扔出去,也与你无关?”

“你敢。”

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夜就是不睡了,无脸人也非把这大半夜扰人清梦的东西薅起来教训不可,他张了口想说什么,忽短促笑了声,浑身紧绷的肌肉也蓦然放松下来。

青年冷漠堪比神像,自始至终无论听见什么都表现得无动于衷,男人长长出了口气,低沉地道:“你听那个小姑娘说了吧,我在找我儿子。”

“……嗯。”

“你如果过去认识我,就不要瞒我,我自醒来,就一直在找他,已经有大半年了。”

隔着薄薄衣衫,无脸人的掌心不知何时覆上了青年后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只要他稍微用力剜下去,怀中人必死无疑。

杀机已起,气氛陡降,他淡然道:“我儿现在肯定很害怕,我得快点找到他。”

许久,青年冷声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绝情。”

“丢下他的不就是你自己吗,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无脸人不说话了。

斑驳月影,玉珍珍很小心地让自己仰起头,呼吸清且浅,他看见那滚动的喉结,看见在夜色里模糊的下颔线,看见……遗忘一切的父亲。

青年不再抱他,翻过身去,黑暗里彼此静了很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夜猫子的叫声,他又开口道:“你想怎么找,就这么到处走,碰运气吗?”

无脸人这才道:“我记忆不全,只能挑一些地图上似曾相识的地方,说是碰运气,也不算,我儿与我心有灵犀,总有一天,我会找回他。”

玉珍珍:“……”

玉珍珍:“心有灵犀,心有灵犀你还去薛府,你觉得你儿子会在那种地方?”

“我儿不可能在那里。”

无脸人也翻过身,背对着青年,他一手枕在脖颈下,语气淡漠而笃定:“绝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找?”

无脸人轻声笑了,说:“这也与你无关,既然你我并不相识,那将这些说给你听,又有何意义?不是吗,小贵人。”

此后无话。

困意如海潮席卷,客栈里一点多余声音都没有,模模糊糊就要睡着,玉珍珍将脸埋进枕头里时,似乎又听见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他说:“因为你闻起来怪甜的。”


你儿子向你发出贴贴的邀请!

你拒绝了他!

你将失去你的儿子!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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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起来发现贵人不见了,惊慌失措吵得整个客栈的人都醒了,侍女才发现贵人就在隔壁无脸前辈的床上。

侍女:“……哼!”

侍女握着拳头,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就算是前辈,也不能这么做!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到面对贵人不动心,可前辈也应当恪守本心!你……你怎么能半夜过来把贵人偷走呢?!”

无脸人的回答是将一根木筷狠狠戳进桌子里。

侍女:“……”

隔壁桌的旅人:“……”

路过的小二:“……大侠,小店贫寒,您悠着点……悠着点……”

侍女眼里顿时冒起一泡泪水,她看着那根尾端还在轻微摇摆的筷子,抖抖索索,憋了半晌,终于超大声地:“前辈太坏了!!!”

客栈大堂鸦雀无声。

玉珍珍八风不动,慢慢喝着茶,只若无其事抬起眼,瞥了眼身边的无脸人,后者坦然坐在全大堂食客的瞩目和指指点点下,戴着面具一时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出言向侍女解释,是她家贵人自己跑到他房里来的。

就这么任凭自己的名誉被毁坏。

男人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桌面来回敲了一轮,侍女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她不敢当面顶撞,便偷偷摸摸生闷气,一直生到下午,侍女出发前就试图将自己那不通世事,柔弱且善良的贵人拉走,不要和这没下限的无脸人一道,但贵人却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呢!若无脸人真要对贵人下手,她,她岂不是又要坐视贵人受到凌辱?!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侍女为贵人颠沛的命运心痛难以自制。马车上,趁着贵人小憩的功夫,她狠下心肠掀开绉纱,大无畏地坐到了驱马的无脸人身边。

“请不要这样了。”侍女严肃地道,“您对我有恩,我一定会想法偿还,可这是两回事,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也不会任由您欺辱贵人的。”

沿途皆是弯道,四面群山起伏,白鹭偶起,山峦青墨的色彩与天际接壤。无脸人撑着脸,懒洋洋道:“是吗,真厉害啊。”

侍女:“……我是认真的!您也许只是闲暇时打发时间,可那对贵人来说却不是这样,他好不容易离开那种地方,好不容易才……”

“小姑娘。”

“我叫万欣。”

“你觉得,我若真有意,无论是你,还是你那个贵人,亦或你二人加起来,能从我手下走几回?”

他说这话时,口吻里也含着一点轻悠悠的笑意,侍女全身血管却于须臾结冰,寒气从脚底直到天灵盖,让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现在明白了吗。”无脸人淡淡地说,“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恐惧,因为没有意义。学学你贵人,他就胆大得很。”

侍女沉默许久,轻声道:“您不会那样对贵人吧?”

“哪样?”

“……”侍女低下头,“不要欺负他。”

无脸人歪了歪头:“”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我要欺负他,我看起来很饥不择食吗?”

他是真的很困惑,索性换了一手握住马缰,无脸人仍对着前方道路,身子却微微向侍女倾斜,他笑道:“他这会儿睡着了,你偷偷告诉我,你贵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侍女看病人一样看他:“你自己不能看吗,这不是有眼睛就能明白的事吗。”

涉及贵人容貌,侍女的态度就变得强硬起来,清咳一声,她正襟危坐:“前辈可知江湖那百晓生排的美人榜?”

无脸人随意一点头:“路过时看了眼。”

“不错,美人榜已有五年的历史,然纵观历届榜首,没一个。”加重音,“没一个能跟我们贵人打的,没有!一个都没有!”

无脸人还是不在意地笑着:“是吗。”

“是啊!清冷且高贵,温柔又慈悲,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似凡人……要不是他有那么好看,也不至于……”

“但他肯定不会有我儿好看,我儿虽然现下年龄还小,可长大后一定是冠绝群英的美人,这是必然的。”

无脸人没在意侍女失落下去的语气,兀自笃定地道:“我儿根本无需放在什么榜上进行比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侍女麻木地道,“就是您那个不记得年龄不记得姓名,但长得就像,就像……”

“如明月,如美玉。”

“对,长得像月亮一样的儿子,哎呀,这个形容放在我们贵人身上也很合适呢……”

“胡说什么!牙尖嘴利的东西怎配与我儿相提比论!”

“你才乱说!小孩子很容易长残好吗!先等他长到贵人这个年龄再来说美不美的事吧!”

无脸人沉声道:“无知小儿。”

侍女毫不退让:“总比某些人闭眼瞎吹来得强。”

“……”

“……”

“我儿天下第一。”

“贵人天下第一。”

“…………”

“………………”

二人同时大幅度回身,侍女恶狠狠地道:“给我把面具摘了,好好看清楚,什么才叫天下第一美人!”

无脸人的手已经放在了面具上,他一手撩开绉纱,掀起唇角冷笑:“真是不自量力……”

“说够了吗?”

车厢内,玉珍珍眼底毫无睡意,他下颔微抬,冷冷道:“闹够了吗?”

以为他睡了的侍女:“……”

太急于证明儿子无人能比,导致忘了倾听青年呼吸节奏的无脸人:“……”

“欣儿。”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进来休息,你伤还没好全,不应劳累。”

“哦……”

玉珍珍话锋一转:“至于你。”

无脸人已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背过身去继续赶马了。

马车辘辘驶出十来里路,仍在群山间打转,轿厢内,侍女耸眉搭眼听贵人教训,时不时无精打采地哦一声。玉珍珍道:“往后无需和人比较这些,我也不希望有谁关注这张脸,这张脸带给我的……只有祸事。”

侍女脸涨得通红,快哭了:“我错了贵人,我错了,我只是想说明贵人才是天下第一,我没想那么多……”

玉珍珍很轻地笑了笑,神色里带着倦怠,他摸摸侍女的头,说:“我知道,可我也不是天下第一啊。”

侍女:“……”

又忘了,天下第一美人是贵人的父亲,而那人也很早就过世了。

接连踩雷,侍女没心情再去观赏车外景致,生无可恋地缩回角落,咕噜咕噜偶尔冒个泡泡。

“那天下第一是谁?”

帘外,男人平静地发问。

玉珍珍:“与你无关。”

“那让我看看长相?本来无所谓,现在倒真的有点好奇了……”

“不给。”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玉珍珍说,“我最讨厌你了。”


无脸人戴面具既是不让别人看见他,也是他不想看见别人。

不让别人看见他,是因为他(自恋地)察觉到自己这张脸还蛮容易生风波,干脆就封印了

不看见别人,是防止从各类反光物中看清自己的脸,反光物包括但不限于铜镜,水面,以及他人光滑如镜的双眼,理由是武学方面的一些忌讳,要成大道必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忘却自我再重塑自我之类的,没事,我能瞎扯,我能圆回来。

至于为什么要搞出这么麻烦的设定,一句话,就是拉扯,就是狗血,俺喜欢,俺超喜欢这种墨迹的感情= =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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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人颠颠簸簸在山里行了几日,最终成功地在一场大雾里迷路了。

在侍女伏在玉珍珍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是“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没杀掉薛重涛,也不会害贵人逃亡”,又有“呜呜呜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贵人下辈子我还要遇见你下辈子我要做贵人的姐姐”,最后只差没交代事无巨细遗言的时候,无脸人已经利索地下车,准备去捡干柴找水源了。

玉珍珍怀抱着抽抽噎噎的少女坐在马车里,这场雾起得深,只够他望见稍远一点的矮木,过了那个坎就是一片寂静了。尽管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玉珍珍还是不免在男人身影淡去的那一刻心脏紧缩。他扬声喊住他:“一个人没问题吗?”

无脸人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两根手指,便消失在雾里。

他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拎了一串野果,几把看不出品种的草药,三只兔子,似乎觉得不太够,又一言不发去弄了头几个月大的野猪回来。

男人嫌面具碍事,已将其推到额角,他撸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有条不紊处理猎物的尸体,野兔开膛剖肚上火烤,野猪肚子里塞满野果香草,拿纸包了埋在火堆边,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不需要任何人搭把手。

等兔子烤得滋滋冒油,散发出极其刺激食欲的焦香后,他才漫不经心喊一句:“过来吃饭。”

侍女一个眼睛肿得两倍大,坐在石头上看不清路,还是玉珍珍把串在木枝上的兔子塞她手里,她才如梦初醒猛咬一口。

“……好吃!”她汪的一声痛哭流涕,“这就是断头饭吗?!”

玉珍珍没急着吃,他静静看向男人,后者正背对着他们,手里专注地摆弄着什么。

俄顷,男人回过身,脸上却多了条黑色的布带,面具则被随手扔在一边,他简单在脑后将布带绑起来,便大步走过来也在火堆边坐下,徒手掰开野果,捏碎榨汁滴到兔肉上。

侍女满口的兔肉,一抬头对上他那张脸,两倍大的眼瞪成四倍大:“呜呜呜呜呜!!!”

玉珍珍平静的目光从男人疏朗的眉骨,滑至那高挺到简直不合理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张绯红笑唇上。

——和玉珍珍一模一样的笑唇。

他收回视线,淡淡道:“不戴面具了?”

“啊,嗯,反正这里也没其他人。”

楼外月这么说着,笑唇再笑:“而且我若不先退一步,你得计较到什么时候去?”

“我才不和你计较什么。”

“是吗,那我把眼带也摘了,离溪流也远,又没有镜子,摘了正好放松放松……”

“不行,你敢,不准看。”

一听这傲气十足的拒绝三连,楼外月就笑得更厉害了,他故意作势伸手去解开脑后系的那个结,要把人逗得发怒了便见好就收,转手将调味好的野兔递给玉珍珍,游刃有余地哄:“来,兔子这么可爱,吃了兔子,可爱的人就该消气了。”

“……”玉珍珍哼了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侍女惊恐的视线来回在二人那相似度极高的脸上游移,这一事实的发现震得她怀疑人生怀疑自我,好似一只受到巨大冲击的松鼠,费了老大力气咽下嘴里的食物,她刚要激情开口,又被玉珍珍眼疾手快塞进去一个兔头。

侍女:“……”

“前两日下了雨,山间起雾很正常,等这阵雾散了就能出去。”楼外月看起来丝毫不急,一边撕着骨头上的肉,一边慢条斯理地和他们解释,“这个季节有山有水便饿不死人,晚上给火堆添好柴,便可安心睡觉了。”

玉珍珍:“不会有野兽豺狼吗?”

楼外月很惊讶:“什么野兽豺狼能比我更吓人?”

“晚上你一个人守夜,能行吗?”

“怎么,想替我分担?”

“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自作多情。”

楼外月闻言一哂,笑唇似嘲似无奈,他进食时不急不迫,瞧不出眼下情况的窘迫,可那吃相某种意义上又称得上豪放,大开大合,不急不迫地……大口吃肉。过去在天涯阁时其实他也是这样,美酒佳肴,或者一只简单烧烤的兔子,在楼外月看来区别不大,前者自然很好,只有后者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玉珍珍忍不住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猜想那些充满野性而又天生高贵的凶兽,大约和楼外月一个样。

玉珍珍并腿坐在岩石边缘,穿着一身在路过小镇随便买的布衣,被山野过重的雾气浸湿了下摆,材质自然远不如在薛府时讲究,更何况即便一直呆在马车里,颠沛这么几日,再不染纤尘的人也会多几分沉甸甸的烟火气。

他看上去没有之前美丽了。

又比这八年来任何一个瞬间,都要好看得多。

不再是通身月白打扮,楼桦青衣白靴,细瘦腰身束着浅色长带,长可及腰的乌发扎作马尾,他偶尔晃一晃腿,吃得嘴边一层油花也不在乎,模样显得很是惬意。

他心满意足舔了舔嘴唇,歪过脑袋,笑道:“那你也不急着找儿子了?”

嘴里叼着兔头,隐约悟出什么的侍女脑海里闪电般浮现出三个字:送命题。

楼外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着蒙眼的布带,他淡然道:“急有什么用,因着急而做错事才不应该,我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不会再犯。”

勉强可以算是躲过送命的陷阱,侍女刚松一口气,就听见她家贵人微笑着问出下一题:“所以你这一路都是抱着急也没用的心态,在慢慢走,到处逛?”

兔头落地。

凭着在关键时候格外清醒的头脑,一口气悟出更多的侍女倒抽一口凉气!

楼外月更漫不经心:“啊,找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眼下我又记忆缺失,偶尔停留也不耽误什么,我儿会理解。”

侍女:“……”

送命题,果然就非常诚恳地送了命呢。

再一看贵人的脸,晴转多云转阴转雷雨转雷暴雨……

已经串联起所有线索前因后果,看透一切的侍女痛苦地闭上眼睛。

玉珍珍不咸不淡地:“是吗,呵呵。”

然而下一刻,绝处逢生!

楼外月在这一声呵呵中,本能觉醒了来自父亲的强大求生欲:“毕竟我与我儿心有灵犀,想必他有何意外,我是第一时间能感知到的。”

心有灵犀!说的好啊!既直白点出父子情深,又突出一个对儿子的信任,双管齐下相辅相生,这就是当年江湖霸主真正的实力吗?

侍女在心中不由得啪啪鼓起掌,为楼外月峰回路转交出的完美的答题卷肃然起敬……等等,为何贵人脸色会更难看了?!

万欣懂了!

万欣彻底悟了!

所有答案都要从材料中去寻找,一切行动均需遵照世间基础法则,楼前辈试图在绕过贵人八年苦楚的基础上进行作答,岂不是错失全部关键步骤分,就算最后得出一个大差不差的结论,考官会给分吗?

玉珍珍笑容消失,又很快再次弯起眼。

“心,有,灵,犀。”青年点点头,道,“很好。”

侍女:“……”很好,心有灵犀从此是禁词了……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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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莫名其妙惹小贵人生气了怎么办?

不要慌,不要怕,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准备丰盛的晚餐,替他烧洗脸净手的热水,把脸递过去,任他啪啪啪开口一顿猛嘲,再待到夜里,且看他待在浓雾里害不害怕。

主仆就在轿厢里休憩,楼外月一人坐在火堆边守夜,掌根撑着脸,偶尔用树枝拨一下冒出火星噼啪作响的木柴。

山野虫鸣,远远近近,野兽的嗥声在山巅响起,若非雾深,想来今夜应是圆月。

覆盖在黑布底下,那双眼倏然睁开,随后弯起,他一动未动,只是轻声道:“又来夜袭?”

玉珍珍踮起脚绕过地上散落的柴火,像是浓雾幻化出的山野精怪,藏着掏心挖肺的主意,又像是在月下才会出现的某种静美神秘的动物,步伐轻轻,带着一阵似有若无的甜味,最后坐在了楼外月身边。

“听见狼叫了?害怕?”

玉珍珍摇摇头,想起楼外月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刚要开口,后脑勺就被温热掌心包裹住,不怎么温柔地晃了晃。

“不用怕,狼不敢来这里,去睡吧。”

玉珍珍说:“我不怕,你困不困?”

“还好。”

“不去马车里休息吗?”

楼外月歪过头,笑了:“之前仿佛还有人拿男女授受不亲吓唬我,让我只能跟他睡一张床,现在又不提这一茬了。”

“那会儿是在客栈,现在是在山里,情况不一样。”玉珍珍认真道,“你累了就去马车休息,我来守夜。”

火星点点,火焰的颜色照在楼外月与八年前没什么变化的脸庞上,那鼻梁覆盖出一片阴影,唇边一点一点勾起笑容,不动声色,不明意味。

“你怎么守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贵人?”

“遇到危险,我会大声喊你的。”

“怎么喊。”

“就这么喊。”

“喊什么。”

“……”

“喊,什,么。”

玉珍珍起身就要走,楼外月不用看就懒洋洋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半是强迫地将他一把拉回来,再挨着自己坐下。

玉珍珍警告:“不要太过分了。”

楼外月惊异地嚯了一声:“让你喊声哥就算过分啊,你这未免太敏感了,我比你年长吧,喊我大哥又怎么了。”

“…………”

他咬死了嘴唇不肯说话,楼外月逗了好几句都没能把他哄得回心转意,只好怏怏作罢。楼外月有些无奈地道:“哥也不喊,名字不给说,脸也不给看,你还想怎样啊小贵人。”

“我跟你不熟。”

“不熟还来夜袭,不熟还要替我守夜?”

玉珍珍又哼了声,把脑袋很重地往男人肩膀一靠,闭上眼睛,道:“没谁要替你守夜,我睡觉了。”

感受着肩膀传来沉沉的重量,楼外月淡淡笑了笑,调侃道:“要给你唱个哄睡的童谣吗”

“…………”

玉珍珍没有睁眼:“不用,睡了。”

他果然睡了。

狼嗥仍时不时会响起,野外危机四伏,身处浓雾更是危险翻倍,火堆,马车,人总是会下意识贴近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事物。

而玉珍珍选择枕在楼外月肩头。

半晌,楼外月垂下脸,下颔不经意蹭过熟睡青年的额角,登时顿了一下,火星闪烁,每一颗滚烫的粒子都是转瞬即逝的花,又过了许久,楼外月手臂微微抬起,若无其事将玉珍珍睡得软下去的身体往自己胸前揽了揽,调整他脑袋的位置,让他更好靠着自己的颈窝睡觉。

星芒也透不过的雾色里,无人可窥见此方天地。

某个瞬间,他似乎很想摘下眼带,趁此机会看一看青年长相,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呼……呼……”

些微的呼吸声,温暖的气流缓慢吐息,对楼外月这种耳力极佳的人来说与炸雷无异,玉珍珍没来时他还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可现在,他才是真真正正没法入睡了。

但他面色没有一点改变,侧脸神色淡漠,焰火摇晃,拉出两道依偎的影子,男人长久稳定地抱着青年,直到黎明来临。

翌日玉珍珍醒来时,已经躺在马车里了。

侍女坐在他身边,正在专心致志煮茶,他撑起身子,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下意识四处看了看,道:“爹呢?”

“前辈去探路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是吗……”

得到了回答,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稳,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也能归位,玉珍珍舒了口气,刚要倒回去,意识到不对劲。

“……”他重新直起上身,斟酌语言,侍女的笑容里满怀慈悲,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环,她怜爱地道:“没关系,不用解释了,贵人,我都看出来了。”

说着将准备好的毛巾递给他,又道:“一看那张脸,有什么不明白的。”

玉珍珍被她挼得唔唔叫了两声。

毛巾是热乎乎的,茶水的温度也刚好,只是如此已让他深感满足,这时,玉珍珍听见侍女低声说:“楼前辈还活着,不是像百晓生说的那样练武过度爆体而亡……他是失忆了,所以才……”

“嗯。”

“贵人,您……”

“我不会原谅他的。”玉珍珍自顾自地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欠我的,我绝对不对原谅他。”

侍女欲言又止。

“你觉得我不该和他赌气,不说明自己身份吗,欣儿。”

“我没有这么想……”

“我就是不要告诉他,我要看他到处找人但到处找不到,我要看他急得不行求路无门,哪怕是找到发疯发狂。”说着玉珍珍便冷笑起来,渐渐地,他咬牙切齿起来,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秀美容颜近乎狰狞,“他楼外月已经够得上天宠爱了,凭什么世上就他一人顺风顺水,其余人都是他的陪衬,凭什么?世间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他从没有在侍女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过去在薛府,玉珍珍总是寡言的,淡漠的,他留给侍女最深的印象,就是那道独自坐在窗下观月的侧影,月色轻薄,他想避开,却又不会避开。

拖着疲惫的身体,穿着男人们强行给他套上的月白衣衫,贵人从庭院的桃花树下行过,花雨飘摇,他一身的斑痕。

那时他远远望向躲在门内满眼泪水的侍女,颤抖的手在颠簸里试图握住一根花枝,在最不堪的情形下,侍女看见他缓缓张开口,向她无声道,不要出来。

不要出来,不要看,离这里越远越好。

除了侍女额头受伤那一回,他从不发脾气。

他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抱怨什么了。

“欣儿。”

那双逃离薛府后变得明亮的凤眼,不知不觉再次黯淡,玉珍珍眼里藏了一点泛红的水色,他哽咽着问道:“是我不好吗,是我太小气了,太不会替人着想吗?”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

玉珍珍说:“他没有错,我爹一点错也没有,因为活得太耀眼,所以被人喜欢,被人崇拜,这哪里能拿来责备他?后来抛下我,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没有错,所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薛重涛,方璧山,沈晚还有其他人,都是我活该的,对吗?”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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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要说下去,侍女却已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他抱到怀里。

这几日贵人性情越见活泼,爱说爱笑,阴霾在那张憔悴的脸上一扫而空,她便以为他已经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不是这样的。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怀里,青年紧紧闭目,泪水成串滚落。

“不要这样想,你没有任何错,你一点错也没有!”侍女的脸庞贴在青年颅顶,似母亲舔舐幼崽,纤瘦身躯尽力护住想要守护的珍宝,她口吻坚决里透着狠辣,“错的都是那些人,这次我没能杀了薛重涛,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放过,不要哭,贵人,你没有任何错!”

“……头两年,我总是在想,等我爹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过了很久,玉珍珍声音空荡荡地开口:“我那时觉得他只是失踪,他不会死,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我从来不觉得他会抛下我,独自离开。”

“所以我守着天涯阁,每日每夜,每逢十五,他们便喜欢带我到屋外,在满月底下……他们喜欢满月,我也喜欢满月,我看着月亮,心想,总有一天。”

“可是一天天,一个月一个月,八年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再等他了,薛重涛说他已经死了,我就觉得,可能真的是这样吧。”玉珍珍说,“既然成了死人,又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来找我,那日我见到他,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侍女小声道:“那我们要走吗,不和他一路了,我们去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玉珍珍沉默片刻,摇头,道:“没必要,为了躲避薛重涛的追杀,我们必须跟着他。”

“其实,其实你可以直接拜托前辈去杀了那些人……”

就像被猝不及防踩到了尾巴,玉珍珍一下子睁圆眼睛,直起身怒气冲冲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帮我?我永远不会把那些事告诉他!凭什么要他觉得,我没了他就只能当一滩烂泥,我,我……”

他显然是气狠了,胸膛不住起伏,喘息连连说不下去,侍女情知此时不能再进一步刺激他,忙好生劝着哄着,玉珍珍惨白脸色上悬着两团艳红,眼角生着血丝,发丝寥落,模样脆弱犹如雪人,经不起半点摧残,可那执拗尖锐的目光,又让他看起来异常的病态。

他与楼外月长得像,像到哪怕楼外月脸上戴着眼带,侍女也能一眼察觉出这两人间的关系,但就算是偏心玉珍珍至极的侍女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中,楼外月才是那个会更让人心生亲近的存在。

满月从不坠落,而美玉已遍布瑕疵,谁都不敢笃定,它在碎裂的那一刻,会不会伤人伤己。

人人都有苦难,都步履匆匆,光是拼命活下去就竭尽全力,实在没有余力去理解个体的哀愁,所以即使有谁经历了再多折磨,展露于人前的,也应当是最得体的那一面。

人人都会恐惧一个渴望玉石俱焚的疯子。

而侍女却只觉得心疼。

尘埃里的花曾将最后的温柔分给她,如今,她也该十倍百倍报答这份慷慨无私。

贵人身体不好,惯来提不起精神,生气也是在消耗他的体力,很快他就疲倦地靠在垫子上。

“欣儿。”他闭了会儿眼,又说,“我不是在和你发火,刚才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贵人,我都知道。”

“我只是……可能只是想说说话,有些话除了和你,我也找不到同谁说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亲朋好友……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很失败?人不应该这样活。”

他其实不需要侍女回答,喃喃着,自言自语,怔忡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侍女只是轻轻抚摸他的鬓发,不多时,玉珍珍偏过脸,靠进她的掌心。

“我又说错了。”泪水从眼皮下慢慢地渗了出来,他却微笑着,说,“不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是我只想和你说话,欣儿,你对我好,我知道,很多年都没人对我好了,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晚了,但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朋友?”

他这话问得很小心翼翼。

侍女不由得笑起来。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她从未将玉珍珍当作朋友,从小到大,她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

清白女儿家需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她家是乡下人,父母也不愿意让她太过抛头露面,唯一的兄长长到七岁就进了私塾,作为女儿家的她只能待在家门口遥望兄长的背影。父母在农忙过后会教她认字,读女德,她跟着念,何为七出,何为贤妻良母。

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摇摆,一只只将死的蜻蜓低低飞在其间,她坐在田埂边的小板凳上,按照母亲的要求学习做女红,手艺精湛了便可拿去换钱,父亲说了,这些钱将作为兄长去学堂的束脩。小时候是做女红编草筐,大了,她就来到薛府,遇见玉珍珍。

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兄长放学回家,偶尔也会教她,三从四德分别是什么含义,他把妹妹抱过来,文绉绉地念着,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

“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万欣天真地发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听自己的呢?”

兄长瞧着她,一个劲儿地笑,万欣不明白这话好笑在哪里。

她至今不明白这句话好笑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而玉珍珍正在等待她给出答案。

“我……”侍女磕绊了一下,她收紧了手指,低下头,半晌方慢吞吞地说,“贵人是月亮,是美玉,能成为贵人的朋友,也必须要同样的高贵才可以。”

玉珍珍立时皱起眉,道:“这是什么说法——”

“我不是月亮,也不是美玉,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但哪怕是自不量力,我也想一直陪在贵人身边……”

侍女道:“贵人,我想当那颗缀在月亮尾尖的星星。”

“满月足够照亮整个夜空,可那未免太过辛苦,每月十五它都要竭尽全力,耗空心血,每月十五,自古如此。”

“所以在不是满月的每一天,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将自己的光分给月亮,然后告诉月亮,不用总是那么忧虑,即便不是满月,今晚的天空,也会被我们一起照亮。”


写腻了沙雕写会儿感情,写烦了感情写会儿剧情,写不出剧情就继续沙雕,差不多是这个套路。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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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马车里等了很久,楼外月都没有回来。

玉珍珍嘴上不说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浑身散发出极其僵冷的气氛,侍女见状不妙,马上表示自己出去找人。

“不行,现在雾还没散,你一个人出去,很有可能会回不来,到时我们所有人都会分散开。”

玉珍珍却伸手拦住她,青年目色冷沉,笑唇紧抿,只犹豫了片刻,他说:“就在这里等,他既然能放心离开,就一定会在这附近做好防护措施,我们出去才是真正不安全,至于他自己……若雾里真有什么连楼外月都对付不了的事物存在,我们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分析得有条不紊,但神态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分毫。

侍女看着玉珍珍那变得青白紧紧攥着的指节,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听从了他的话。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雾里隐约传来了说话声,侍女谨慎地撩起绉纱往外看,人影渐渐浮现,在看清是楼外月的那一刻她大大松了口气,刚要回头报喜讯,但紧接着,侍女便看见楼外月手里还牵了个小孩儿。

她登时感到自己全身都变得僵硬,呼吸冻结成冰,如今她很清楚,这八年间楼外月失忆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有个小小的孩子,玉珍珍心怀怨恨不愿告诉他真相,没想到转眼间——

玉珍珍就在她身后等待,她却没有勇气彻底掀开帘子,让这一幕映入青年眼中。

“……嗯,会送你回去,不用害怕……”

“呜呜,我脚好疼,刚才摔了一跤,好疼好疼……”

“要抱吗?勇敢点,啊,已经到了,你看,就是那辆马车。”

二人很快就来到马车前,楼外月先将哭个不停的孩子放在轿厢外供车夫落座的木板上,他眼上仍缠着黑布,右手顺着孩子满是泥泞的腿轻轻一摸,很快就找到了受伤的地方,他便道:“把药箱拿出来。”

侍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话,低头仔细一打量,那小孩不过八九岁,脑袋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很可爱的小团包,不过都凌乱散开了。她哭红了眼,脸上也有泥印,一身的狼狈,正委屈不安地看着侍女,又抽泣一声,侍女定下心神忙应了,转身便去拿药箱。

玉珍珍仍坐在原位,就像完全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侍女不敢看他脸色,将东西迅速递了出去,那女孩一直在哭,听断断续续话里的意思是,她背着父母一个人进山玩耍却不小心迷了路,又遇上这一场大雾,更加出不去了。

若非楼外月路过,她此刻已死在了一头黑狼的口中。

“好了,一点小擦伤而已,没多大事,不要哭了。”楼外月替她收拾好伤口,便直起腰,理所当然地吩咐道,“你带她去旁边那条溪流边洗洗脸,让她别哭了。”

侍女:“可是贵人——”

“你贵人又不会跑,你在慌什么?她是小女孩儿,我不好一直照看,你去。”

侍女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在此时离开玉珍珍,犹豫又徘徊,但她一对上小女孩那怯生生的眼睛,就立刻温和地笑了起来,主动牵住了孩子柔嫩的手。

原地很快便只剩楼外月与玉珍珍,一人懒洋洋抱胸斜靠在马车外,一人则一声不吭端坐在内。

“怎么啦。”楼外月面对她们离开的方向,抬手在那扇小窗下敲了敲,男人道,“又在不高兴什么。”

玉珍珍冷冰冰地说:“没有不高兴。”

“哎哟,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欺负坏了呢。”

“不高兴也不关你的事。”

“是吗,那我走了,虽然现在是白天但也可能像刚才一样有狼出没,我得去盯着,免得两个小姑娘被野兽叼走了。”

“…………”

楼外月说走就走,毫不留恋,任何时候他都是如此,潇洒如风,不会为谁停留。等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玉珍珍很慢地撩开帘子,蜗牛似的谨慎伸出触角,确定没有危险,才从马车里往外探了个脑袋出去。

然后楼外月那磁性十足的声音就从顶蓬响起,他盘腿坐在风里,那根黑色的布带也微微扬起,而他很轻地叹息时,风也要停止:“出来了?想要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玉珍珍顿了一下,不答,他吸了吸鼻子,也往溪边去,楼外月便轻巧跳下马车,像猫一样,踩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

玉珍珍说:“别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我说了,我要去看着那两个小姑娘。”

楼外月完全不把玉珍珍的抗拒当回事,走几步便要过来撩下闲,烦人得要命,玉珍珍想不通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是这种性格,天涯阁阁主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满月的宴会他很少参与,他不与蝼蚁为伍,却也给予弱者保护,而当他陷入沉默时,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方璧山等人曾质问玉珍珍,为何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

可又有谁能像楼外月呢。

谁有他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武学天赋,年少成名,簇拥者无数,鲜花与掌声包围着那凤眼少年,他行走在爱意与羡妒中,在楼外月二十岁那年,天涯阁已经成为江湖第一大的组织。

持靓行凶,以势逼人。

记忆里那近乎完美无瑕的强者形象,渐渐在身后不停的嘚啵儿声中……寸寸粉碎了。

反正你大摇大摆忘了一切,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再是你所喜爱的楼桦,现在你爱认谁当孩子就认谁,你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早就对你没有期待了——反正我只是个麻烦,是个废物,谁都看不上,谁都可以踩一脚!

“脚步声这么重,真生气啦?”

玉珍珍终于无法忍受,怒而转身:“你烦不烦,不要老是来找我说——”

“飞了!”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男人大步上前,双手抄抱进他腋下,竟是不由分说将人一把高高举起!

玉珍珍目瞪口呆:“……”

楼外月仰起头,满含笑意,他目不能视,却总是将脸朝向自己说话的对象,原本就身形颀长,再这样用力将人往高处抱起,玉珍珍腾空而起,听见风声飒飒不绝,在耳畔呼啸而过,他喉头竟被无端哽住,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感觉就好像楼外月抱起的不是自己——

而是他记忆里,那个雪白的,稚弱的,会乖乖撒娇的小儿子。

“爹!”

有人大声喊:“再飞高点!我要飞更高!”

他是那样任性而大胆,将自己完完全全交在男人手里,哪怕被高高抛起,心里也一点都不会害怕,他还太小了,只到父亲膝盖,走路跌跌撞撞,要花多少年他才能看见父亲眼里的景色呢。

而楼外月告诉他,不必等待。

父亲的双臂,正是供他翱翔的翅膀。

翅膀被生生折断的痛苦,让他终生难忘。

爹说,玉珍珍,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不用那么乖,不用那么听话。

不用忍让,不用顺从。

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发脾气,任性也可以,使性子也是理所应当。

你可以当这个世界上最调皮最恶劣的坏孩子。

但你不能不开心。

“……来,看着我。”那遗忘一切的人说,“总是不高兴,不高兴还一个人憋着,又受什么委屈了?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想办法解决呀,小贵人?”

薛重涛平静地提出要求:“你父亲擅品美酒,你也应当精通此道。”

方璧山极为不满地质问:“那人是天下第一的强者,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你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一点精髓都没学到?”

唯有沈晚对他怜爱地微笑:“没关系,就算你事事无能,绣花枕头一包草,但你至少有这张脸,玉珍珍,你真应该感激楼外月——你看,你多美啊。”

玉珍珍,怕烟花的响动为什么不告诉爹呢?怕黑为什么不来找爹呢?

玉珍珍,又在难过什么,谁欺负你了?怎么心子这样软,小小的事情都能让你眼泪直流,花谢了,明年也会再开呀。

玉珍珍,爹要出远门,路途辛苦,你留在家里,等爹回来,给你做好多好多透花糍。

玉珍珍,有时候,爹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才好了。

玉珍珍玉珍珍,一声声响起,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床帏混乱,云雨沉沉,只见那玉珠滚落,那玉珠绽裂,如今,他已不想再听见玉珍珍这个名字。

楼外月笑着说:“小贵人,不想飞高高吗?”


对哦,我是在锻炼写凰文的能力,我在干什么……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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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你……”

这句话里到底包含着多么复杂的情愫,玉珍珍自己也说不清。

青年眼角通红,鼻尖也一样,仗着男人看不见,他近乎痴迷地注视眼前这张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脸,心口怦怦直跳,那目光拖曳着经年的爱恨,寸寸描摹男人的五官,许久,玉珍珍轻声道:“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他将手放在了男人肩膀上,玉珍珍低下脸,长久凝视着楼外月。

“放开我。”他冷冷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这么哄。”

楼外月却说:“可我不是把你当小孩所以才哄你啊。”

他并没有依言放开玉珍珍,而是将人由举高高变为坐在自己手臂上,楼外月戏谑地道:“你不先告诉我到底又在发什么脾气,我是不会让你下来的。”

“放开我!”

“急了?觉得不好意思了?跟我使性子甩脸色的时候可没见你觉得不好意思,你慢慢考虑,我是不会累,等会儿那两个小姑娘回来,问起这是在干什么,我就告诉她们,这是玩举高高的游戏。”

玉珍珍气得想要去挠花他的脸,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楼外月偏过头想了一阵,他突兀道:“你是不高兴我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吗?”

“……”

“为什么会不高兴这个?”

玉珍珍别过脸:“没有不高兴。”

楼外月二话不说将他在空中颠了颠,吓得玉珍珍忙扶住他的手臂,男人又笑了:“真是个坏东西,信不信我把你摔下去?”

“你来啊!”

“你来啊。”

“……”

“哈哈哈!”

楼外月是真的放声大笑起来,玉珍珍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在震动,犹如是坐在火山口,看积压已久的熔岩一朝爆发,带着充足的热情与不可一世的力量焚毁一切。那笑声远远传开,从溪边回来的侍女打眼瞧见这一幕,顿时愣在原地了。

“好吧,你厉害,我认输了。”

说着楼外月将玉珍珍放回地面,不再继续追问,玉珍珍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心里生出一股烦躁憋屈感。青年紧绷着脸,故意刁难道:“你觉得我在生气什么。”

“无非是我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要去照顾别人家的小孩。”男人微微抬眉,嘲道,“你不会以为你的想法很难猜吧?”

侍女牵着迷路的女孩走过来,刚想出声,这时,她听见楼外月漫不经心道:“我没有什么好心肠,别人家的孩子与我无关,今日有此一举,不过是我希望若有朝一日,我儿落入困境,也有人能及时去帮助他,拯救他,用尽一切,不求回报。”

“我虽无谓是非善恶,但当为他行善积德。”

小女孩在吃上香喷喷的野猪肉后,顿时转忧为喜,哭得天崩地陷的恢宏气势一扫而空,她眼睛明明还通红着,手上已经紧紧抓住食物大快朵颐,喉咙偶尔发出幼兽护食的龇牙声。

侍女都担心她会把自己噎死:“慢点,慢点,这里有水……”

“我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她咬着肉不肯放,含含糊糊地说,“姐姐,我想吃那个果子。”

侍女忙不迭要把手边的野果削皮,结果小女孩摇摇头,直接拿过去,相当生猛地就是一大口!

“山里的孩子就是好胃口。”楼外月不由感叹道,“我记得我儿子虽然喜欢吃甜食,但也挑食,哄他吃饭能花我大半天功夫……”

他说起这话时,让人瞧不出这是个失忆到连自己姓名都遗忘的人。

玉珍珍坐在一边,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小姑娘大口吃东西,他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提溜着小女孩后颈皮,免得她整个儿埋进肉块的侍女:“?”

小女孩也抬起脑袋,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玉珍珍没有解释,楼外月却笑了。

他听出来了,青年是在为方才的小心眼道歉呢。

计较着自己不去找丢失的儿子,却在这儿看顾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小心眼完了,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应该,便要说对不起了。

真是笨得可以。

无论是他儿子的事,还是这个小姑娘的事,什么都和青年没干系,甚至他心里的不满一星半点都没有对小女孩展露,他却还是会为此自责,陷入愧疚情绪中,给自己徒添烦恼。

笨,脑袋不灵光,做事情慢吞吞,还爱发脾气,真的是无可救药。

楼外月这么想着,就精准地伸手在玉珍珍后脑勺摸了摸,又拍了拍,由于动作太像在菜市口挑西瓜,惹得玉珍珍恼怒地别开头去。

“他是觉得只给你留了猪肉,没让你吃到烤兔子,所以才道歉。”楼外月收回手,微笑道,“这个哥哥脾气最好了,一等一的温柔可亲,你等会儿可以找他给你讲故事。”

“哇,真的吗!”

玉珍珍:“……嗯,真的。”

他不再绷着表情,温温地朝孩子笑了一下,小女孩傻乎乎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视线又咕噜噜转到一边楼外月的脸上。

电光火石间,侍女心道不好!

然而已经来不及堵住她的嘴了,只听小女孩脆生生地道:“哥哥们都长得好好看呀!是和我一样,一家人来这里采花吗?”

侍女急忙说:“不是一家人,就半路遇上搭个伴而已!”

“咦,可是……”

“乖乖,要不要再吃点果子?这个味道更甜哦!”

小女孩懵懵懂懂又被哄着继续胡吃海塞,侍女松口气,又紧张地看向楼外月,男人习惯性一手撑脸,他淡淡道:“怎么,我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和哥哥们一样好看的人!”

糟了,看起来像一家人加上都很好看,等于两人长得很像,等于两人就是一家人!

再结合儿子失踪这一大前提公式,二者结合推导可得两人是父子关系。

思维逻辑已然顺利连成一个完美的圆,侍女敛声屏息大气也不敢出,而楼外月从喉咙里拖着调子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

楼外月赞赏道:“有眼光。”

侍女:……啊这。

玉珍珍冷哼:“你是知道自己那张脸长什么样,还是说清楚我的长相?说人家有眼光,胡话张嘴就来。”

“这种事情不需要看也知道。”他无比坦然无比自信,语气里写满事实如此何须狡辩,“我必然英俊潇洒,而你,也一定是个又作又爱哭的小……贵人。”

玉珍珍默了半晌,顶着孩童好奇的眼神,与侍女无语的视线,他扶住额头:“你还是别说话了。”

天下第一美人的牌子真要被他爹反复摔打得连渣都不剩了。


呃……啊……那什么,断断续续都有朋友在摇我肩膀“这是凰文啊你在干什么!”“怎么还没开搞!”,然后……就……肯定是要搞凰的对吧!嗯!但考虑到本人的一些小小坚持,立刻就加速让父子贴起来肯定是无法体现出那种……你们懂吧!那种纠结的,挣扎的,迟疑且复杂,那种禁忌而又甘美的爱欲!呃啊!

那么既要快点搞凰,又不破坏情节与人物形象,该怎么做呢?

有一位朋友给了我方向,为什么不让玉珍珍被抓回去呢?

朋友们,做好准备,我的心就像铁一样冷,为了比自己提高搞凰技术,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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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又在原地耽误一日,小女孩虽然听话,却过于好动,晚上闹着睡不着,玉珍珍试着给她讲了几个儿时听过的睡前故事,结果是眼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来越亮了。

养孩子是件这么辛苦的事么……他偷偷掀开马车的帘子,朝楼外月看去。

男人依然守在火堆边,好像压根儿不需要休息一样。

见楼外月没有太注意他们这头,玉珍珍小声地征求女孩意见:“不讲故事了,我们听童谣睡觉好不好?”

小女孩毫无异议,玉珍珍转头便要找侍女,却发现她早已瘫在角落睡成一张口水横流的猫饼了。

“……”他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无辜地眨巴眼。

“好吧,我来唱,闭眼。”玉珍珍叹了口气,他侧身而卧,怀抱孩子软软的身体,手掌拍抚着那脆弱的脊背,玉珍珍轻声唱道,“青花台,红木案……”

“娘子出嫁,欢喜团圆……”

“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

他陡然停住,小女孩疑惑地睁开一只眼睛:“怎么啦?”

过了好会儿,玉珍珍说:“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有谁会在拥抱稚子时,想到要让对方的梦里充满无尽的泪水呢?

他不觉已发起笑,笑了好会儿,玉珍珍把孩子又往怀里拥了拥,下巴轻轻放在那毛绒绒的头顶。玉珍珍将泪涟涟三个字咽回去,再开口时,童谣已经换了内容。

浓雾渐渐散去,月色显现,群山的轮廓上覆盖一层薄而亮的银纱,楼外月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边,心有所感地抬起头。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青年低柔的歌声清晰地被他捕捉到,“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十五夜,十五夜,今夕今夜,满月又往何处寻?

【听说是一位父亲改编的……】

童谣慢悠悠唱了几遍,很快就随着越渐明亮的月光,一起滑进那软绵绵,甜滋滋的梦乡。

许久,楼外月深深呼出一口气,手里的树枝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火堆,火光跳跃,他的影子也如鬼魅在起舞。

雾散后,他们将小女孩送回了家,一番千恩万谢后,马车里又多出一篮子分量实在的果脯蜜饯。

楼外月没拒绝那家人的好意,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弯唇笑道:“行,正好拿去哄人。”

玉珍珍站在一侧,面无表情。

小女孩抱着自己父亲的腿,躲在后面看他们,分别时她才跑出来,脆生生地道:“谢——谢——!”

“哥哥姐姐——再见——!!”

侍女坐上马车了都还尽力把脑袋伸出去,不住回头打招呼告别,只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有些恋恋不舍,可见她确实心肠软重感情。

好会儿她才坐回来,长长叹了口气,捧着脸道:“贵人。”

“嗯?”

“咱们会不会,也有分开的那一天?”

绉纱外,楼外月仍是坐在老位置,嘴里叼着苹果干,悠然自得赶着马,玉珍珍听了这话,不由得笑起来。

他还未回答,楼外月先道:“小姑娘,这么黏你家贵人,往后出嫁了,是不是也要拖家带口来挨着你贵人住?”

“我才不会嫁人呢!贵人也说过,让我不用着急!”

“嚯,女孩子不嫁人又能干什么?”

侍女龇牙咧嘴一把掀开帘子,大声嚷嚷:“能打架能杀人,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楼外月又大笑,下一刻他直接单手将侍女从车厢里拽了出来,像当初对待玉珍珍一般,把手里的缰绳一股脑塞给她,侍女吓得连连惊叫,楼外月却不搭理她,起身就进了里面去,他煞有介事:“既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也应当是什么都能干,好好看路,别把你家贵人带沟里去了。”

“可,可是我还不会……”

“不会就学,难道我天生就会吗?……好像我真的是天生就会,那你就学习我。”

与玉珍珍那会儿的情况不同,交给侍女驾驭的这段路十分平顺宽敞,两侧风景也宜人,那桀骜的马那日勒伤玉珍珍的掌心后,在楼外月手下可谓吃够了教训,此刻即便换了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侍女很快从中找到乐趣,当着新手车夫,迎着艳阳,美滋滋哼起了歌。

厢内,玉珍珍缩在离楼外月最远的一个角落,默默翻着路途中买的地图,楼外月则自顾自惬意地半躺下来,虽说这马车豪华宽敞,也架不住男人一双长腿过于超出标准,真亏他能以一种奇形怪状的姿态把自己舒舒服服放平。

玉珍珍从地图上方抬起眉,瞥了男人一眼,感觉像是看见了一只硬生生把自己塞进狭窄瓶子里的猫。

“昨夜唱的那支歌儿,是谁教你的?”

楼外月捻着自己的头发,看似随意,却猝不及防发出问,玉珍珍垂下纤长眼睫,片刻,他冷淡地回道:“没谁教我。”

“是吗。”楼外月一手枕在颈后,布条缠眼,使得这张脸的情绪格外难以琢磨,他淡淡笑了笑,“前面青花台那部分,这段时间我确实是到处都有听见父母拿它来哄孩子,可后面那段,我就没听谁这么唱过。”

“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

闻言,楼外月从喉头滚出了低沉的笑声,他一边笑着,一边慢悠悠地重复:“孤陋寡闻啊……”

“小贵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失忆了,就连着把脑子也扔了?”楼外月淡漠地说道,“小事上不同你计较,但你若想着事事糊弄过去,那我可能还没有这么好说话。”

口气委实不算客气,重逢以来,楼外月即使不认得玉珍珍,也几乎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此刻稍一对比就显出差异来。旁人什么态度无所谓,这些年玉珍珍也尝尽人情冷暖,受够百般磋磨,可无论他对这世间的恶意有多么习以为常,那都不意味着他能忍受来自楼外月的质疑。

一丁点都不能。

再加上楼外月话里处处流露着试探,这更叫人深感不安,青年竟登时冒起火,把地图重重往边上一扔,道:“你什么意思!”

楼外月一动不动。

“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楼外月叹息道:“不。”

“那你阴阳怪气什么,你失忆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要你去练什么武功导致走火入魔的吗,你不反思自己,倒还来——”

“小贵人,放轻松。”楼外月一改方才对垒的态度,十分温和地打断他,“呼吸,太乱了,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别这么紧张。”

轿厢就这么大,男人伸出手,轻而易举就够着了青年的膝盖,安慰一般拍了拍。

“放松,放松,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不用害怕。”

玉珍珍僵了一会儿,把他的手打开,冷冰冰地道:“那童谣也是我小时候听来的,我不记得是谁给我唱的了。”

“嗯。”

“你不用试探什么,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再过段时间咱们就分开,你爱上哪儿找儿子上哪儿找去。”

他越说越快,满脸的不虞,楼外月平静地听着,待玉珍珍告一段落,方道:“嗯,我是要找我儿。”

“……那也跟我没关系。”

玉珍珍低头擦了把脸,不想再理会他,而楼外月躺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开口,就好像睡着了。

时间缓缓流淌,并不会因二人的口角发生倒退,车轮偶尔碾上一颗小石子,坐在上面的人身体也要跟着震动一下,而楼外月始终没有醒来。

只是那样无声无息地,呆在玉珍珍触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玉珍珍又忍不住看他。

素白的脸,朱红的唇,眉毛并不很粗,只是乌黑而分明,笑起来的时候便有长眉入鬓的洒脱感,又藏着难以描述的暧昧情意。

肩膀很宽,抱人时手臂很稳,天塌下来也能一力扛起。

还有他的眼睛,被遮挡在布带下,那双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

只会注视玉珍珍的眼睛。

侍女掀开帘子,小声道:“他睡了吗?”

玉珍珍不语。

“你们在吵架吗?”侍女看着安安静静的楼外月,有点担心地说,“他……发现——”

“没有。”

玉珍珍说:“没有吵架。”

他呼出一口气,面上一派的若无其事,等侍女将信将疑地将帘子放下了,又过了不知多久,玉珍珍到底将自己身边那床小被子,轻轻盖在了楼外月身上,一路拉到下巴,怕人不留神着了凉。

手指无意间拂过那条布带时,一顿。

他的呼吸仿佛也在须臾间停止了。

玉珍珍想,我恨死他了,他把我害成这样,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来试探我……他害死我了,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好。

全都怪他,明明说了会一辈子对我好,明明说了最喜欢我,却还是把我丢下,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等薛重涛放弃寻找后,我就去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生活,我再也不要见他,他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我。

宁可让他在这荒唐人间去寻找一个过去的苍白幻影,也不要他……再见我一面。

楼外月永远不会知道,玉珍珍有多恐惧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许久,贵人的指尖略带眷恋地离开了那蒙眼的布带,带走了温度,却带不走那挥散不去的甜味,楼外月仍是闭着眼,神色并没有一丝改变,只有那因眼睛被虚虚触碰而本能绷起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

男人听见青年缩回角落,又翻起那卷无趣的地图。

哗啦,哗啦。

翻页,叹息,似乎觉得嘴里苦,又伸手去摸一个蜜饯吃,真是坏东西,嘴馋也不肯直说,分明刚才还表现得对这些甜食一点兴趣也没有。

翻页。

风声,鸟声,那个侍女又开始哼歌了。

流水声,他们在过桥。桥上有卖花的小贩。

鱼儿越出水面,然后在下一刻被蓄势已久的鸟雀捕走。

很小的哽咽声。

一声声,抽抽搭搭,全部藏在紧紧闭着的嘴唇,像受到欺负,伤透了心的小动物,抱着自己的尾巴缩在巢穴里,发誓不会再给予人类任何信任。

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爱。

他不曾见过贵人眉眼,却已在心底勾勒出对方的轮廓,如同他已然忘记独子面容,却依然记得那是个如明月如美玉般漂亮的孩子。

贵人一定不会有他的孩子漂亮,但贵人一定会添有十分的可爱。

会有人面对这样的小动物,不想着耐心等待,循循善诱,而是拿铲子直接破坏他温暖的家,粉碎聊胜于无的安全感,将瑟瑟发抖的他整个儿拎起来吗?

……罢了。

那急于寻找真相,逼问答案的想法,那对这陌生人世的抽离感,以及自清醒后,发现身边没有那道小小的人影时,便无时无刻不催促着他踏上旅途的焦灼心态,一切都像是烈火在剧烈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事到如今,这一切一切,都归于心底一声长叹。

慢慢来,也不急这一会儿。楼外月怅然地想,可能我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吧。


看评论区前:我好变态。

看评论区时:大家都好变态。

看完评论区:还是有很多不变态的人。

没事,变态不变态都不要紧,大家都在一个饭店,来者都是客,厨子做饭别问菜系,吃就完事,要真忌口,厨子本人允许你默默转身出门。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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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车夫这一职位的,旅途漫漫,虽沿途有宜人风景可供欣赏,但不能时时刻刻挨着她家贵人,再不让她吸一口玉珍珍,她就要死啦!

然而楼外月一句话就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举起的造反旗帜顷刻间颓然倒下——楼外月闲闲道:“要不要我教你怎么打架?”

让当年的天涯阁阁主亲自传授武功,恐怕是一代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如果在这里的是对剑术无比痴迷的方璧山,那他必然会在听见这一句话的同时傻在原地,然后忍着当场哭出来的冲动连声答应。

楼外月年纪轻轻闻名天下,在那个满月的时代,他就是所有武者心中的神话。

可侍女竟然还在犹豫!

她在犹豫,用放弃和贵人贴贴的机会去学打架,这笔交易真的划算吗?

加加减减在心里算了好一会儿,侍女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极其为难勉强地,道:“好吧……”

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但侍女非常沮丧,那种情绪溢于言表,午间在树荫下休息时,玉珍珍看了她一会儿,招手让她靠过来。

“加油。”青年靠坐在树干边,温柔地抚摸少女傻里傻气的脑袋,“让我看看这个江湖上最厉害的女侠是什么样。”

树叶间隙洒落几缕阳光,点缀在他的眼睫与唇角,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一击必杀。

侍女腰板登时挺直了,她又可以了,她慷慨激昂地:“来吧!前辈,我不怕吃苦!”

楼外月闻言,似笑非笑:“是吗。”

第一日晚。

侍女:“行,很行!这就是所谓天赋吗?我好像燃起来了呢!这个时代,即将命名为万欣!”

第二日晚。

侍女:“没事,我很好,我还能干!就是贵人那个肉干还有吗我快要饿晕了……”

第三日晚。

玉珍珍:“还好吗?”

侍女:“好,挺好……呜呜……挺好的,除了要吐了以外都挺好……”

第四日晚。

玉珍珍:“……”

侍女:“呼噜——呼噜——呼噜——”

第五日清晨。

侍女抱着玉珍珍大哭:“我不想扎马步了,我的脚好酸!好像要断了!好疼好疼!”

玉珍珍一下下梳理着她的头发,笑着道:“那不练了?”

侍女愣了片刻,哭得更厉害了:“……呜呜,要练,我喜欢扎马步,我超喜欢扎马步。”

他们白日要驾着马车,按照楼外月些微的记忆四处奔波,去那些他认为自己儿子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进行寻找,留给侍女练武的时间也不过清晨和傍晚,可仅仅是如此,侍女就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楼外月这个男人的恐怖之处。

他没有心!

一个有心的人是不会在女孩子运动到呕吐后,还能坐在树杈上淡淡来一句“吐完了吗?吐完了就再来半个时辰”,更不会因为初学者动作不够标准,就直接拎一根竹棍往人膝弯里敲的!楼外月不是人!他没有心!

侍女鼓起勇气想要回头抱怨,却听见他淡淡道:“没喊停,别乱动。”

“我动作真的很不标准吗,你刚才不就是这么做的嘛……”

她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楼外月耳力再好,也不意味着他能把她动作里细微的僵硬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能指出来,只能说明——

“前辈。”侍女的嗓音发着颤,“您把眼带取下来了吗?”

“不然呢,给你偷奸耍滑的机会吗?”

楼外月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竹棍又轻轻在她脊椎中央轻轻戳了一下,他口里懒懒地念道:“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能得开合,便知阴阳——肩膀打开,挺直,按照我刚才的话,想象你周身的经脉是如何在运转。”

然而侍女此刻的心思已经不在练武上,她既害怕楼外月会趁着兴致顺便去瞧一眼玉珍珍,又很想回头看一看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美人的真容,两种心思来回打架,正神游天外,忽听楼外月淡声道:“不想练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不想练!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她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前辈要一直闭着眼睛呢?我起初以为是有眼疾一类的问题,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我不可看见自己的长相,无论是从铜镜中,河流溪涧水面上,亦或是活人的眼睛里,我都不能看见自己,至少现在不能。”

“大道流于形体,己身徒添烦扰,则千面千相,大道内化于心,山水犹自相映,则千面一相。”

楼外月在少女身后,极为平静地说道:“之所以走火入魔,大约就是因我无法达到内化于心的境界,太过执着于本我,那些真正在武学上有大成就的人,都是割舍了一切俗世牵绊,心中无我,亦无他——若非先付出这样的牺牲,又怎会在之后有所得?”

侍女听得晕乎乎的,很艰难地试图理解:”意思是,前辈的心很乱……呃,很乱,就遭到反噬了?所以要想有所突破,就要,忘掉自己……再找回自己???”

楼外月笑了:“我失忆了,谁知道呢?但我确实无法割舍,否则也不会……”

“不会什么?”

男人默了片刻,他答非所问:“贵人好像很喜欢我?”

侍女也是方才被操练得昏了头,又让楼外月口里这些复杂的说辞带偏了思路,她本能就答道:“那是当然。”

侍女:“……等等,我的意思是,前辈一路多有照顾,贵人心有感激,对,感激,有感激很正常!”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楼外月看在眼里没有立刻点破,只任由侍女无力地辩白几句,末了,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以为能瞒我多久?”

不等侍女反应过来,楼外月斩钉截铁地道:“虽非我本意,但我确实忘了他,事到如今,面对故人我只想尽力补偿,小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侍女呆滞地道:“我叫万欣……您,您都想起来了?”

男人又叹了口气。

那永远笑眯眯,却也永远冷漠笃定的楼外月,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而忧伤起来:“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再折腾,再无理取闹,我也没办法真的与他计较,我早该明白的,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该唤出他的名字,告诉他,都是我不好。”

“……”侍女听得眼眶湿了。

“这些日子他吵我,闹我,想必都是心中有气,在怨恨我吧?我忘了他,他难过,受伤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他身边。”声音里竟然有着些许颤抖,“往后,我只想他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那样诚恳真挚的态度,铁石心肠也要动容,侍女捂住嘴,热泪盈眶:“前辈!”

楼外月轻轻地:“小姑娘,你说,他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

“只要好好说,贵人一定会接受的!贵人心肠最软了!”

“是吗?可我担心,他对我不会如对你一般宽容……”

“怎么会!”侍女把单薄的胸膛拍得哐哐响,“贵人最喜欢你了!他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想念你,现在也一样!你可是他的……”

亲爹二字还没出口,她就听见楼外月格外冷静地道:“果然如此么。”

“……什么?”

男人安静地站在原地,半晌,抬手,指节重重摁在眉心,他缓缓吐息,闭着眼睛沉重地道:“我竟然是给我儿找了个后娘。”

侍女:“………………”

侍女张嘴。

侍女闭嘴。

侍女,侍女……

万欣现在只庆幸玉珍珍这会儿还在马车里休息,不用听见这惊世骇俗的发言,不用,不用像她一样——

面部表情,整个清秀五官,都于瞬息,彻彻底底开裂了。

咔嚓——

侍女语气发飘:“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推理出这个错出十万八千里的结论?

完整的逻辑链,清楚的前提条件,只要老老实实一步步往下分析,答案简直不言自喻。

然而楼外月自信又笃定:“老粘着我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不是我给我儿找的后娘,我也想不出有谁敢这么大胆了。”

虚假的逻辑思维:我丢了儿子失了忆,半路遇上的小贵人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对我也极为亲近,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我儿子。

真实的逻辑思维:我很英俊,失忆前必然爱慕者无数,有对象很正常,这个小贵人很怪,他对我很不客气,没人敢这么对我,所以他是儿子的后娘。

上天待人何其公平,给人关了一道门,就会开一扇窗。

而楼外月在被上天一路狂开后门,塞了诸如绝世美貌绝世武学天赋绝世领袖魅力等等堪称灭绝人性的优点后……却被无情关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扇窗。

十分遗憾,老天爷忘记给他准备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脑回路了。


就我个人的审美而言,我更偏向于一些病态神经质占有欲强的大美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楼外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呢……是我的错吗……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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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在几日的躲躲闪闪后,终于被心生疑窦的玉珍珍给逮着了,青年问道:“欣儿,你最近好像老避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侍女心虚得口哨乱吹,仔细一听那调子还是十五夜,玉珍珍始终耐心地等她,侍女全身的重心一会儿放在左脚一会儿放在右脚,好一会儿,她很不安地说:“没发生什么事呀。”

玉珍珍的目光平静,却让侍女感到针扎般的疼痛,她低下脑袋不敢面对,手指都搅在一起打架,玉珍珍看着她这副模样,终是抬手抚摸她这几日变得毛毛躁躁的头发,青年轻叹道:“欣儿和我有秘密了,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但有什么不高兴,受到了委屈,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侍女猛地抬头:“不是,我没有……”

她充满为难地看着玉珍珍,对着那温柔而包容的瞳孔,她咬紧了牙关,半晌丢下一句“到我扎马步的时间”了,便慌张跑开了。

还当着玉珍珍踉跄一大步,险些摔进泥坑。

玉珍珍:“……”

谁来告诉她,要如何委婉措辞,才能向她贵人传递“你爹好像把你错当成媳妇了”这个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变脏的消息啊!贵人犹如掌心玉天上月,万不能用这种事去玷污他!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这,这么困难的任务,艰巨的使命,还是交给他们父子俩去磋磨吧,相信只要稍微对一对口风,就能知道这实在只是个荒谬的错误。

嗯!肯定不会有问题!

万欣自我麻痹自我催眠,沿路撒下女儿热泪,痛苦地抱头逃窜去也。

这日他们路过一个村庄,正逢祭神节庆,村里张灯结彩分外热闹,杀猪宰羊大肆摆宴,有旅人路过都会被村民一再挽留,拦下来参加傍晚的篝火晚会。

楼外月对此毫无兴趣,不过看在他们仨中唯一的女孩子强烈要求找地方沐浴的份上,他还是勉为其难答应就在此地找户人家歇息一夜。

侍女不敢置信:“原来你是有心的……”

楼外月笑了笑:“嗯,所以从明日起,再早起半个时辰扎马步。”

“……”

他们商量这些的时候就站在马车外,没有特意避着坐在车厢里的玉珍珍,可玉珍珍从听见村庄在举办宴会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沉默,此后更是一言不发了。

侍女鼓起脸,这些日子相处久了她越发大胆,竟趁楼外月转身去和村长交涉,拜托人给他们匀两间房时,悄咪咪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像只没头没脑的小羊,高兴地扑到马车小窗下,叫道:“贵人,听说他们篝火晚会上还有烤羊吃!还会大家一起跳舞!”

那道帘子后,传来青年一如既往柔和的应答:“嗯。”

“嘿嘿,我从来没有跳过舞呢,贵人,你会吗?你教我好不好?”

“我……”玉珍珍顿了顿,说,“我也不会呢,欣儿,你看看其他人怎么做的吧。”

侍女沮丧地哦了一声,可想到有滋滋冒油的烤羊吃,很快又高兴起来,迈开蹄子四处撒欢去了。

而马车内,玉珍珍坐在原位,低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篝火晚会果然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聚集于此,星河之下山野俱暗,此间的欢笑便如同人世献给神明的一件礼物,坠落的星子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与热,哪怕不真的走进人群,站在山巅往下看,也能感受到那份由衷的快活。

侍女已经玩疯了,她原本就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在薛府压抑久了,来到这无拘无束的天地,跟谁都能立刻要好起来。贵人说自己累了就在马车里休息,不需要她陪伴,让她好好去玩,侍女没了顾忌,肆意地跟着人群狂欢,村民毫无隔阂地接受了这个爱唱歌的清秀少女,允许她站到最前头,离篝火最近的地方,跟着村里的祭祀一起跳祈神舞。

只有到这一刻了侍女才冷静下来,在知晓玉珍珍这些年苦楚的那一日,她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仰任何神明,更何况她手上已沾了人命,不论是为了什么,她夺走了母亲的孩子,杀死了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亲,来世,万欣已注定要入畜生道。

她有资格跳这样神圣的舞蹈吗?

方才就在她耳边响起的笑声一瞬间离得很远,她依旧身处人群,却藏身进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死角,万欣茫然地想到,自己就像一只披着洁白的皮毛,混入羔羊群的黑羊。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格格不入。

她转动眼珠,看见戴回无脸面具,站在人群外的楼外月。

万欣忙拨开人潮跑过去,楼外月抱胸靠在榕树树边,垂落的气根阴影絮絮,在那张雪白的面具上投下道道阴影,旁人再昏了头,也不敢贸然靠近外表这么可怕的人,所有人都离他离得远远的。

待万欣离得近了,他才微微低下脸,道:“有事?”

“我,我白天累了,现在玩不动了。”

楼外月无所谓地:“是吗。”

他没有赶她走,万欣就隔着一小段距离,小心翼翼贴了过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光是呆在楼外月身边,就能感到强大的,无需质疑的安全感。

“……”半晌,万欣小声道,“前辈,你杀过人吗?”

不等楼外月开口,她就挠着头,干笑着回答了:“肯定杀过,哈哈,我问了个傻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楼外月不给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直接单刀直入,而万欣望着远处那簇篝火,出了很久的神后,她轻声道:“我虽然嘴上说着要保护贵人,要变得很强大,但其实我很懦弱,什么事都做不好,还特别胆小,当初第一次见到贵人时,我就在害怕贵人是个吃人的妖魔……”

男人突兀笑了一声,万欣续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上今天这种生活,相夫教子,老实本分,那才是我该有的人生——若是我爹娘知道我变成这副模样,一定会后悔将我生下来。”

“那你爹娘不太行。”楼外月淡淡道,“你这样比之前在薛府那会儿,可顺眼多了。”

“前辈。”

“直说。”

“我……我很害怕,害怕杀人,害怕被人杀,但我最害怕的,还是怕自己保护不了贵人,让他又回到那种炼狱一样的日子里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快要被人群的喧嚣给掩埋:“……若真是如此,贵人恐怕便活不下去了。”

楼外月没有说话。

“但其实已经没有时间再给我害怕这担心那了,我必须要赶紧变得强大才行,杀人又怎样,我杀的都是坏人!就是皇帝要来治我的罪,我也不会服气的!”

少女脸涨得通红,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一般用力握紧了拳头,原本清甜的嗓音里全是深切恨意:“他们都是人渣,畜生,我只恨自己弱小,不能将他们通通杀尽!”

“那就杀呗。”

楼外月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侍女打回了原形,刚刚还像气势汹汹护崽的母鸡,现在就成了条狼狈落水狗,她扁了扁嘴,嘟囔:“就是杀不了才烦嘛……”

“杀不了,嫌自己太弱,平日里就多用功,不要喊你扎个马步像要你命似的。”

“我没有,我——”

“还有。”楼外月打断她,“人渣不是人,畜生更不是,杀他们不用抱有负罪感。”

“…………”

万欣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也许是错觉,这一次,楼外月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去跳舞吧,别错过这么好的宴会。”

“……哦,你不去吗?”

“我?我嘛……”

侍女困惑地看着他,片刻后,楼外月从榕树边直起身,放下手臂,他若无其事地道:“我去看看你家贵人在干什么。”


楼外月的内心活动太生草了我不好放在正文,其实他自从(单方面)认定玉珍珍是他给儿子找的后娘后,就觉得侍女是玉珍珍那边带来的倒霉闺女了。

楼外月:“他是为了和我儿好好相处,提前进行亲子预演吗?”

所以这是个重组家庭(大雾)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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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看,就是他。

你不认得吗?你仔细看他的脸,想起谁了吗?

那眼睛,那嘴唇……

哈哈哈,总算反应过来了吧,这可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天涯阁虽然也常有宴会,但人们都爱在露天下玩耍,在风里饮酒高歌,而这里……

就仿佛是古册里记载的酒池肉林,穿越时空,再次重现于人世。

半大少年怯生生站在门边,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比他高,包括女性,他需要费力地仰起脸来,才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都是笑。

他们笑着注视着他,坐的站的亦或半躺的,饮酒的跳舞的,所有人,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又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近乎透明的衣物,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急得快要哭出来,只是眼圈刚刚变红,就有人惊喜地叫道:“要哭了,哈哈,他要哭了!……真的和他爹一模一样,这双眼睛太像了!”

“他叫什么名字,楼什么?”

“我听过那位喊他,是叫……是叫玉珍珍,叫玉珍珍来着!”

“玉珍珍,来,来姐姐这里,让姐姐看你这张小脸。”

说话的女子乌发漫卷,容貌十分的艳丽,涂着赤色口脂,犹如一朵摇曳的彼岸花,笑容也同样充满诱惑,小少年却摇摇头,有些恐惧地想要往后缩,后背却很重地撞上一人,随即有声音在头顶响起:“愣着干什么,带你来就是让大家都看看你,进去啊。”

“……嘶。”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那个人……楼外月真是死了吗?你们把他儿子弄来,要是人还没死……”

“我爹不会死!”

少年陡然发声打断了这句话,他瞪着眼,明明整个人害怕得发抖,却还是尽力说出了心里的话:“我爹不可能会这样不明不白死掉!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全场一时陷入寂静,连角落里的乐师都停止了动作,唯有少年仍在喘息,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倔强着不肯落下,而这样的神态是不可能在他父亲的脸上出现的,他的父亲,楼外月,是个无血也无泪的绝世强者。

楼外月纵横江湖多年,无一人能撼动其地位,多少爱慕,多少憧憬,又有多少厌恶,多少嫉恨,那个人活在江湖的顶点,更是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样坦然而任性地做着自己,从不在乎谁的视线。

真是遗憾啊……那个楼外月,绝世的强者,更是绝世的美人,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没了,他这一去便成绝响,自行坠落的满月,仍是无人能沾染分毫。

幸而,他留有珍贵的遗产。

从今以后,他的儿子将代替他,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许是少年的话让人们联想到若楼外月在此,看见这一幕,他们将会受到何等可怕的制裁,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与楼外月五成像的幼子努力昂首挺胸,分明穿着献媚的服饰,脸上的神情……

啊,这会儿,他的表情就很像楼外月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蔑视,发自内心的冷漠,在场无一感到陌生。

楼桦又说一遍:“他会回来的。”

那之前招手唤他的女子也不再出声了,只是神经质咬着自己涂着蔻丹的长长的指甲,咯吱作响,而就在这时,那站在楼桦身后的人无奈地笑了起来,扬声道:“诸位!你们不会被一个小孩儿的胡话给吓住了吧?”

男人笑道:“楼外月已经死了!”

“他没有!”

“练武过度爆体而亡,尸骨无存!”

“你胡说!他没死!我爹没死!!”

“天涯阁失了他也成不了气候,如今早就被各家瓜分得一干二净了!”

“不会这样!薛重涛答应了,说不会这样做!”

这落入陷阱,鲜美的羔羊,有着雪白的脸,雪白的身体,哪里都是稚嫩而干净的,可他的声音极其尖锐,近乎刺耳:“你们承诺放过天涯阁,我才会来这里!你们不能这样做!”

“你不是说你爹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

说着,男人将掌心放在那颤抖的肩头,他分明满怀恶意,却用一种出奇怜悯的语气发问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玉珍珍?”

此言一出,犹如是往张弛到极限的水面扔进了一颗石子,水流顿时沿着杯壁四溢,那僵持的气氛也立时被打破,人们松了口气,彼此看看,都释然地笑了起来。

那么多张笑脸,就是多几滴无足轻重的眼泪,快乐的宴会也不会终止。

鼓瑟吹笙,歌舞升平,美酒与佳肴,美人与情爱,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都是那样的……美满。

卷发女子终于松开口,那坑坑洼洼的指甲在楼桦面前一摇,她就像是最温柔的母亲,在等待爱子投入自己的怀抱,招手,便咧开唇角,露出染上蔻丹颜色的牙齿,女子语调里情难自抑地发着颤,她道:“让我来吧。”

“让我来教教我们的玉珍珍,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做的。”

“玉珍珍,好孩子,好宝宝,你是楼外月唯一的孩子,不坚强一点怎么行呀!”

“不要嚷嚷,不要求救,更不要喊痛,因为那只会让人听了觉得厌烦。”

“我过去向你爹自荐枕席,可他没看上我呢,若他那时答应我,我就是你的娘亲了,你知不知道,玉珍珍,我差一点就是你的娘亲了!”

“娘亲都会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例外,玉珍珍,你在害怕吗,你在发抖……哈哈哈!你在发抖!你怕我!楼外月的儿子竟然在怕我!”

“玉珍珍,你为什么叫玉珍珍呢?楼外月给你起这个小名,不会觉得很奇怪吗,玉珍珍是女孩子的名字呀!”

他躺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原本摆有的酒壶果盘都被胡乱推去一边,好给期待已久的宴席腾出足够的空间。几颗晶莹的葡萄不慎滚了出来,聚集着四面八方的烛火,牵连着人们火热的目光,最终停在了离少年破损的嘴唇很近的地方。

于是便有好心人将葡萄喂进了他的嘴里,连着一起喂进去的,还有两根粗糙手指,好心人随意掐着那柔滑的舌头,将葡萄硬生生在少年口中捏得汁液四溅。

直到那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去,直到问题一再被重复,他才睁开眼。

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亮。

今夜……是满月。

“因为……”楼桦喃喃说道,“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月亮只有一个?……啊,是了,看来你爹也很清楚,你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却完全没有办法超越他,他对你很失望吧?”

重重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围着他,将他笼罩在月光也无法触及的阴影里。

他们品鉴他,如同品鉴一件古董,一幅壁画,翻看那精致而脆弱的手腕,丈量蝴蝶骨的轮廓,手指抚摸过小巧的喉结,仿佛可以借由此,想象那个霸主堕落后的身姿。

玉珍珍,我儿,你不需要成为和爹一样的人,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只想当一辈子当小孩,爹也会永远爱你,所以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爹看了心里觉得很难受。

玉珍珍,有爹在,你永远都可以做自己。

“若你不这么废物,今夜本会更加有趣一些,玉珍珍,你破坏了我们来之不易的宴会,大家本来很高兴的,你怎么赔得起呀?”

玉珍珍,你很喜欢月亮吗?你觉得它很漂亮?

其实爹不这么想……为什么?因为月亮太冷了啊,又挂在那么高的地方,谁都不在身边,想找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玉珍珍,你想过这种生活吗?

“可怜楼外月英明一世,留下的这个儿子,却足以毁掉他毕生的荣耀!可怜!实在可怜啊!”

“又在哭了,啧啧,你们看他这副模样,哪家父母能认这样没出息的儿子啊!”

月亮其实很寂寞呢,你别看它站那么高,它其实可想找个机会来这人间走走了,所以玉珍珍,爹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你想做什么爹都会全力支持,但不用逼自己成才,这事急不得,一步一步,爹陪你慢慢来。

“宴会!哈哈哈哈,没了楼外月,这样的宴会,我们还能举办上很多次呢!玉珍珍,不用怕,我们都会等你的,等你再长大一点,长大到……不会轻易被玩坏的地步,那时,才是真正的宴会。”

“每夜每夜,每逢十五,玉珍珍,你一定要来参加哦!”

“你可是——宴会的主角!”

玉珍珍,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为了响应和谐社会的要求,所以本文玉珍珍是到了合适年龄才给那啥的,在这之前多是言语羞辱精神打压。

上一章有人质疑为啥要给侍女这么多戏份,现在明白了吗,没有她这个调味剂,全文就要朝着黑深残路线一去不复返了。

什么,你说那样也很好,你能接受?

你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呢!写黑深残多累啊!我不也得放松吗?!这只是一篇轻松的小凰文而已啊!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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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逃离那场宴会。

薛重涛和沈晚对此全无了解,方璧山可能清楚一些,毕竟玉珍珍曾在最后一次参加宴会后,当着他的面跪在回廊阑干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宴会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丰盛到会让人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还存在饿死的难民,可这些食物并非为玉珍珍准备,当然他也能得到用餐的机会,毕竟尊贵的来宾很愿意亲手喂养这样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

他们要求玉珍珍张开嘴,无论放进去的是什么,都不许吐出来。

而现在曲终人散,宴会结束,他穿着那月白的衣裙,领口大大敞开着,腰带早已遗落在谁都不会关心的地方了,他在回廊扶着墙,踉跄行走。

被灌了太多不知种类的酒,胃里火辣辣的疼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里,玉珍珍醉得看不清眼前的路,东摇西摆,终于在某一刻,他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衣角,便顺势重重滑跪在地,那一下磕青了毫无防备的膝盖,也让他的五脏六腑在腹腔中颠倒,而酒液就在这样的冲击里酝酿成一场险恶的梦。

“……呕……”

泪水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那些藏在梦里,喷涌而出的毒药在侵占了喉道后,打定主意要弄瞎这双眼,他跪在那里,脊背抽搐犹如癫痫,对着阑干下一丛丛月白的小花,胃部一再痉挛,将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巨大的耳鸣作响,这时,玉珍珍听见有人在他身后淡淡道:“你真是从头到尾都和他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据说千杯不醉,曾独自喝倒了一整个天涯阁的人。”

“……”

他用力咽了口酸涩的唾沫,攥着散乱的衣襟,颤抖道:“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方璧山道:“不要说什么?”

“不要告诉别人,我把酒都吐出来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

他太害怕了,那些施加在身上的可怕惩罚,往往是随手拈来道可笑理由,而胆敢拒绝客人给予的礼物,他已不能想象自己会面临什么。

……面临什么都不重要,他害怕的是,那些人会借此机会,对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生机的天涯阁再次动手。

他满心恐惧,懦弱至此,除了用尊严进行讨好,别的一概无能为力。

许久沉默后,方璧山丢下无聊二字,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带着满身污渍跪倒在柱子边,埋着头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月白长袍月白的花,月色从玉珍珍头顶淅淅沥沥淌下。

在这之后,十五的宴会玉珍珍便不必再参加了。

不是不必参加,而是不能参加。

月有盈亏,阴晴圆缺,十五过后又是十五,事到如今,玉珍珍已无法再步入任何鼓瑟吹笙的场合。

哪怕到现在也一样。

侍女高高兴兴去参加篝火晚会了,她信誓旦旦地说会抢一整只羊腿回来和贵人分享。少女总是那样活泼,充满生气,期待而快乐的模样,让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的困境。

于是玉珍珍在沉默后笑着开口,让她好好玩。

在好心的村民家中清洗了身体,玉珍珍带着一头未干的长发回到了马车,马车停在村口,离中心的晚会距离最远,只有呆在这里,他才会稍微好受些——可依然不够,歌声,笑声,跳舞的脚尖在地上打出拍点,叮叮当当,泠泠作响,噩梦再次找上了他。

“……”

青年用尽全力捂住了耳朵,跪在马车里,将脑袋深深埋在腿上,就像要把自己整个儿折叠起来那样。他蜷缩着,闭着眼睛,在那急促的喘息与心跳声中,玉珍珍喃喃道:“不一样,这跟那些都不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他又听见那个女人在高声发笑,她大笑过后又痛哭,痛哭流涕,美艳面容上恨意深刻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她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他,而是楼外月。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就好了……你活着也是累赘,倒不如积点德,当个孝顺孩子,替你爹去阎王爷面前走一遭。”

“楼外月要是活着,这个江湖,便会是另一个样子。

“玉珍珍,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珍珍道:“我不知道……”

他抱紧了脑袋,任何逼入死角的幼兽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终于,他尖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如此吗?!”

“如果可以,我也想替他去死!死的是我就好了,无数次我都这么想过,死的不是他,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我只是个窝囊废,是废物,我不配走在他身边……我不如他,哪里都不如,不要这么看着我,不要……不要这样看着他……”

作呕的欲望不知何时便逼到了舌尖,泪水齐下,玉珍珍捂住脸,即便已经窒息也没有放手,他将脸埋在灌满眼泪的掌心,却像藏身进温暖安全的被窝,便是天塌地陷也不愿再出来。

村庄祭神的祈祷已然听不见,但在玉珍珍的心里,十五的宴会依然持续着寻欢作乐的幻梦。

美酒一刻不停在倾泻。

他依然是宴会的主角,无论置身何方都一样。

等玉珍珍再睁开眼时,已经坐在楼外月的怀里了。

不知道晚会是否已结束,那些笑声歌声通通都消失,只有初夏的蝉鸣在宁静的夜里断断续续响起。

楼外月一手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休憩,一手随意地搭在马车那扇小窗边,帘子已被撩起,有清风吹拂进来。

一只不怕死的萤火虫凑过来,带着幽绿亮光,落在楼外月的手背。

真是奇怪啊,玉珍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由模糊地想,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他慢慢仰起脸,看见男人脸上那个雪白的面具,便伸手去触碰,楼外月低头,态度平静地任由他在面具上胡乱摸索。

过了会儿,面具下才传来声音:“不哭了?”

玉珍珍问:“这是哪里?”

“……”楼外月说,“方河村,岭南群山。”

玉珍珍迟钝地哦了一声,又去摸他的面具,楼外月抬手,萤火虫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的弧线,他轻轻制住青年的手腕,没有拿开,只是那样握在掌心。

“在哭什么?”

看着他,慢慢地,玉珍珍感到热度在肿痛的眼里汇集,今夜无月,除了那一抹穿透了云层的星光,他连在这里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看清了也没用,楼外月仍然戴着那张无脸面具。

仍然没有做回他的父亲。

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一直没有回答,而楼外月也不曾生气,缓声又问了一遍:“在哭什么。”

“……我想家了。”

出乎意料地,玉珍珍给了他答案,怀里的青年身形纤瘦,是一只点水温柔的白鹤,那样轻盈的造物,只需要一支冷箭,就能毁掉他飞向天空的梦想。

楼外月仍将他抱着,估摸着位置,用袖口擦了擦青年满是泪痕的脸,玉珍珍由他动作,忽而低下头,竟是哽咽:“我想我爹了。”

泪如雨下,不再是袖口能解决的问题,楼外月尝试了一会儿便作罢,转而两手都将人搂着,玉珍珍不住抽泣,哭声很小,怕吵着别人似的,可任何听见的人,都会立刻明白那里面浸满了世间最伤心,最苦楚。

哭声中止,玉珍珍茫然地看向楼外月,后者正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分明无法注视却也向他垂首,无脸面具透露不出一丝半毫的情绪。

楼外月:“要我怎么做?”

自满而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也轻描淡写,旁人这样开口也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安慰,可楼外月不是。

……又能如何?

楼外月确实言出必践。

然而那无数个许给玉珍珍的诺言,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玉珍珍似哭似笑,反问:“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开了口,我就会去做。”男人语气淡漠地道,“听见你在马车里一个人哭,我心里很烦,只要能让你不再哭起来,我什么都会做。”

玉珍珍呆呆望他,许久,问道:“为什么会很烦?”

便见他歪了歪脑袋,姿态显出几分古怪的可爱,楼外月说:“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烦。”他说,“想去杀人那么烦。”

“现在呢?”

“现在还好,刚才你一个人,现在我在这儿。”

听到这里,玉珍珍又哭了起来:“你以为你来了就能起什么作用吗?我又不想看见你,谁喊你来了?我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在他不讲道理的控诉声中,怀抱收紧了些,星光比月色更为轻薄,也更为活泼,但再跳跃的色彩落在男人那张无血无泪的面具,也只能落得尽数消融的下场。

楼外月轻轻将头挨近玉珍珍的颈窝,他说:“是吗。”

“你以为你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其实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指望谁都指望不上你!……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啊。”

男人低声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坏的消息了。”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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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楼外月。

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究竟有多恨这个男人。

他恨不得楼外月死在八年前,恨不得一生一世永永远远也不要再见到对方。

多少个夜晚,玉珍珍祈求那从不倾听他心声的神灵,他双手合十抵在眉心,跪在结束性事后的床榻间,跪在那一抹冰冷的月光下,带着满身的狼藉,青年嘴唇嗫嚅,发出无声的祈求——

让楼外月活过来吧!

让那个人回来,让他再见一眼自己的父亲!

无论要付出什么都可以,他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让楼外月回来,然后……让他死在楼外月面前。

玉珍珍说不清自己的想法,爱与恨,怨憎也好,思念也罢,他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终年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无人愿意靠近,连他自己也不想再去细究了。思考是对生活有余裕的人才能进行的奢侈的行为,而他玉珍珍……只是供人使用的淫具。

爱别人,恨别人,被人爱,被人恨,同淫具谈这些都是很可笑的。

“最坏的消息……?”他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道,“你觉得这就是最坏的消息?”

青年陡然发起怒,他抽搐般尽力笑出声,炙热喘息快要涨破肺腑,那细白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楼外月的衣襟,每一根手指,都是快要断裂的蛛丝。

不堪重负,依托于此妄图爬出炼狱的囚徒,最后还是只能重重跌回火海。

然而下一刻,颤抖的手被轻轻拢住,身体也被搂紧了。

在楼外月的怀抱中,并不允许存在任何伤心。

玉珍珍眼睛睁大,随后咬紧齿关,没让哽咽泄露出分毫。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伤心事,便吧嗒吧嗒跑去找父亲,让那目空一切的男人笑着把自己抱到膝头,楼外月总是有无穷的耐心留给爱子,哪怕从玉珍珍嘴里说出来的是微不足道的忧惧,他也会一一安抚。

一轮宴会刚刚结束,横七竖八的教众打着呼被人窃笑着抬出去,到处都是喝空了的酒壶,显然,这场拼酒大赛已经决出了赢家。楼外月独自坐在天涯阁那把至高无上的靠椅,正是微醺时刻,他神情带了两份放松的醉意,宽大衣袍下白皙的锁骨无法掩藏,而那要么醉心琼浆要么沉迷武学的男人此刻放下所有思绪,一手将小小的楼桦搂在身前,一手懒洋洋撑着头,偶尔梳理一下自己不慎被酒液打湿的乌发。

男人专注地听孩子说哪里的花谢了,南飞的大雁被打了一只下来,老爷爷很辛苦地在卖烤地瓜,却被路过的纨绔给掀了摊子。

楼桦连比带划,太急于要表达反而说不清话,楼外月便有节奏地拍抚着他,柔声道:“慢慢说,慢慢说,爹在听呢。”

“你都喝醉啦!你没听我讲话!”

“爹没喝醉,不信你考我问题,看爹答不答得上。”

楼外月凤眼微阖,些许笑意在眉睫间流淌,楼桦怀疑地打量他,试探道:“我最喜欢吃什么。”

“透花糍。”

“我最喜欢去哪里玩。”

“啊,应该是河边开着很多小花的那片山坡吧,还有望月阁——下次不能一个人去那么高的地方了哦,爹会担心的。”

楼桦哼了一声,伸手就去捏楼外月泛上醉酒红晕的脸,那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天涯阁阁主没有躲闪,只是眨眨眼:“爹都答对了吗?”

“算你答对了。你喝好多酒哦,会不会头痛?不要喝这么多啦。”

楼外月笑着摇摇头,他偏过脸在孩子的手腕处亲了亲,略带狡黠地道:“刚才玉珍珍考过爹了,现在轮到爹来出问题……”

楼桦好奇道:“什么问题?”

“啊,不用紧张,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了……”

楼外月的面庞在眼前越渐模糊,那总是弯起的凤眼,那有情更似无情的笑唇,以及轻悠悠,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切都是抓不住的风,离他太远,遥不可及,曾经体会过的浓情深爱,他再努力想要辨认,也都化进风中,哪里也找不到了。

一切都归于无,留给玉珍珍的,就只剩下这一张雪白的面具。

“……”玉珍珍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无脸人颔首:“你问。”

“我问你,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咦,不好意思回答呀?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这个世界上,玉珍珍最喜欢的人又是谁呢?”

“不许逃避哦,都说了,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爹可不许玉珍珍变成一个笨蛋,好好想一想,你一定是知道答案的。”

“你看着爹,来呀,看着我,你找到答案了吗?”

夜深,萤火虫成群从草木间飞起,点点幽光闪烁在虚空,漫天星芒自然璀璨,可萤火虫是大地的明灯。

雪白面具也被染上幽绿的光芒,面具下,男人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

玉珍珍静静地注视他,又过了许久,他淡淡地说:“是吗。”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谁,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楼外月说,“你我有故。”

玉珍珍说:“没有。”

“你认识我,也认识我的儿子。”

“不。”

“我们过去因缘颇深,关系也算得上亲密。”

“……”

“小贵人。”楼外月叹了口气,“你喜欢我啊。”

男人极其亲昵地抱着他,拍抚他的脊背,安慰着,哄劝着,如同过去千万次所做的那般,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是玉珍珍的父亲了。

楼外月说:“我记忆有缺,已经算不上你认识的那个人,可无论如何我会实现自己的承诺,过去我曾应允过你什么,说出来吧,是我欠你的,我会补偿。”

“补偿……?”

“嗯,你需要补偿,不是吗?”

玉珍珍惨然笑了起来,半晌,松了抓着楼外月衣襟的手指,连带着也逼对方放开自己。

玉珍珍说:“闭眼。”

他摘下了那张无脸面具,荧火幽微,照在那疏朗眉骨,线条犹如山岩间的流水,微红的眼皮颤颤合拢,每一根纤长睫毛直直垂落,都沾染了数不清的光粉。

玉珍珍看了一会儿,面具倏然从他的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楼外月眉心微蹙,似乎下意识想要睁眼,而就在此时,玉珍珍抬手,掌心覆盖在那双久违的凤眼,楼外月身体登时轻轻一震,能感受到掌心下眼睫困惑地在撩动,如同一只正挣扎着破茧的蝴蝶。

他少时从来没想过,父亲是这样异于众生的存在。

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江湖霸主,是天涯阁的主人,是悬在九天的满月,是所有武者心中的神话。

那都和楼桦没什么关系。

楼外月只是他的父亲而已,一个会开玩笑,爱捉弄人,又十分温柔,十分……爱他的父亲。

他本来应该和楼外月做一辈子的父子,他会在楼外月身边度过自己的童年,少年,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某一日离开天涯阁,独自去江湖上见识种种风雨。再过一段时间,他也许会带着心悦的女子回到楼外月面前,告诉对方,这是自己未来的妻。

他会有自己的小孩,如果小不点得了楼外月青眼,如果妻子不反对,便将孩子交给楼外月来养育,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家,强大却又孤独的父亲就会变得很寂寞,把最珍贵的下一代交到父亲手里,楼外月或许会开心一些。

楼外月会像宠爱他一样,给小不点起名玉珍珍。

他和楼外月会是一辈子的父子。

本该如此的。

……本该如此。

“你欠我的,你都会补偿,是吗?”

楼外月顺从地向后仰靠在小窗边,喉结上下突兀一滚,而玉珍珍半跪在他腿间,居高临下注视着男人。

一缕散乱的发丝不留神被楼外月抿进朱红嘴唇,嘴唇半张,即便清楚,对方这脆弱茫然的外貌只是一时假象,玉珍珍也还是会从心底生出某种阴暗的快感。

薛重涛他们,想看见的就是这个吗?

这个失去记忆,对一切都懵懂,却依旧美丽强大的男人,就是他八年来,拼死也要扮演的对象吗?

……真是恶心啊。

太恶心了。

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事了。

“我恨你,你欠我那么多,现在变成这幅样子,都是你活该,你活该知道吗?”

便见那嘴唇微微勾起,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啊。”

玉珍珍说:“你活该的,所以……我也是活该,就像我恨你一样,你也尽可以来恨我。”

“我不会恨你。”

“谁知道呢。”

说着,玉珍珍低下头,吻住了楼外月的嘴唇。

乌云忽起,夏日的天气总是琢磨不定,马车外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发出簌簌声响,落叶卷走萤火虫的光,星芒黯淡,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深渊,深渊底部等待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深渊就是我。玉珍珍想。我就是那只藏在黑暗,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已沦落至此,已无法回头,世间亏欠我者数不胜数,唯有月亮未曾苛待我半分。

搅动的唇舌溢出轻微响动,那是黏腻的水声,玉珍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一切与性有关的事他都不陌生,他该把嘴张开,让人将手指与舌尖伸进去随意亵玩,然后依照要求温柔地给予吮吸,甚至可以刻意发出一点淫媚的动静。接吻实在是最简单,又最无聊的事。

但楼外月甫一动作,玉珍珍便猛的往后退开,青年眼底全是赤红水光,他死死盯着这张脸,沙哑地道:“是我在亲你,和你没关系!”

“……”

“你不要动……呆在这里,就可以了。”

旁人侵入他,而他侵入楼外月。

这样他就可以去恨旁人,而楼外月来恨他。

楼外月果然不动了,他便俯身再吻他。

吻,接吻,最简单,最无聊的吻。

当楼外月将掌心温和地按在他后颈时,玉珍珍已不再拒绝,只顾着伸出舌尖,急切地从对方那里索求一丝怜爱。

不知为何,他急得一直在流眼泪,楼外月尝到那泪水的滋味,就贴着青年的面颊,轻轻哄他:

“不要急,嘘……不要哭,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觉得难受?难受就不亲了……不走,哪里都不会去,嗯,不给看,我摸摸你舌头……”

“……还好,没事的,能呼吸吗?有哪里不舒服?慢慢来,不要着急……”

满月无情,满月未曾苛待他半分。

满月应当与他共坠深渊。


楼外月是真的把玉珍珍当过去的情人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玉珍珍明明白白地依恋他,他也感觉得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这个小贵人,一番简单思考,原来如此,我是捡到失散的老婆了。

谁让他一开始就排除了正确选项。

我儿还在高高兴兴等我去接他。

45

============

冥冥中,玉珍珍听见了一声不知来何方的长叹。

他坐在楼外月怀中,湿热的掌心始终捂在男人双目,蝉鸣又响起,星星晃悠悠从乌云后现身,萤火虫却是在那阵狂风后再也不见了。

初夏的气候温暖适宜,而他仍然紧紧贴着父亲,畏寒到极点,非得从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里获得温情。

玉珍珍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想到许多往事。

第一个吻给了那深深迷恋楼外月的女人,她生得不能说不美艳,宛若带刺的玫瑰,又像时刻散发出死亡芬芳的彼岸花,她双手虔诚地捧起少年稚嫩的面庞,凝视那双含有泪意凤眼的同时,不多时便低头深深吻了下来。她是个好老师,很愿意将情爱里的技巧倾囊相授,若是她不会在接吻的间隙里,尖叫着要求他保持微笑就更好了。

“楼外月看不上我,连你也如此吗?!你算什么东西!给我笑,就像你爹那样笑出来!笑啊!”

这样的发言实在痴傻又疯狂,参加宴会的许多人都拿她当笑话,玉珍珍怀疑女人心中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她似乎满不在乎,发泄完怒火就又要急着来亲他。他们接过很多次吻,十五的宴会,旁人会嫌这张嘴不知道含吮过些什么物事,只有她执迷不悟,女人高挑而丰满,玉珍珍起初甚至比她更娇小些,接吻时便总是被她慈爱地搂在胸前,偶尔有人笑话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母子。女人听了很高兴。

等他长至青年,她就不再仅是满足于一个吻。

再后来,薛重涛将他带回府里关起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但其实在所有人中,玉珍珍唯独不恨她。

他只觉得她可悲。

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 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爱上楼外月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在自食恶果。

啊……原来如此,其实他是心怀窃喜的吗?

窃喜于那孤高冷漠,亘古不变的月亮,只会注视他一人。

“欣儿呢?”

“不知道,还在跳舞吧?”

“别说傻话,这都多晚了,怎么可能一直玩到现在。”

楼外月笑了:“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她吗?”

“……”

玉珍珍陷在回忆与现实中,云里雾里,已不清楚自己随口说了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腕被人很轻地握住,他心底悚然一惊,抬头看去,楼外月仍是闭着眼,随性地倚靠在窗边,被玉珍珍扯得松散开的衣襟以及倾斜的乌发,一切都无声流露出邀请的意味,他在微笑,就像方璧山他们无数次提到的那样,楼外月无论何时都会微笑。

玉珍珍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出没在月夜山林里的鬼怪。

神秘莫测,诡艳至极。

那双凤眼低垂,眼睫轮廓深刻清晰,只是不慎将这张脸映入眼帘便会就此沉迷,而噬人的鬼怪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美丽的脸上,随后近乎迷醉一般,深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楼外月喟叹道,“果然啊。”

玉珍珍愣愣地看着他,楼外月却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他执着青年那细瘦手腕,将其往下挪了两寸,便轻描淡写在玉珍珍的掌心亲了亲。

半晌,玉珍珍方哑声道:“……你疯了吗?”

楼外月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对了,你讨厌我来着,那你希望我当一个疯子吗?”

玉珍珍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厉声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对你做了什么吗?!”

“知道,但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做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锤定音,再无狡辩余地,青年瞪着对方,胸膛起伏喘息剧烈,竟说不出只言片语,楼外月耐心地等他平复情绪,一手慢慢与他十指相扣,一手坦然拢在青年后腰,过了一会儿,男人温和征求意见:“我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吗?”

他双目前已无任何遮蔽物,想要知道玉珍珍容貌,只消睁开眼仔细瞧一瞧,如此轻而易举,可楼外月并没有这么做。

“……”玉珍珍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寒意,源源不断,连指尖都彻底变得冰冷,他战战兢兢地,“不行!我不让你看!不能睁眼!”

楼外月歪了歪头,向他确认:“真的不可以吗?”

“不行!!!”

玉珍珍声音已经破了,完全是从嗓子眼里嘶吼出来的,他哆哆嗦嗦,道:“你要敢睁眼,你要敢……我就死给你看。”

死给谁看这种话,三岁小孩子都不会讲了,因为他的父母会明白,自家顽皮鬼才没那个胆量去寻死觅活。

若真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爹的撸起袖子打一顿就好了,毕竟无限度的宠爱不是正理,有时候是需要给不听话的小孩儿长个教训。

长久的沉默后,楼外月又叹了口气。

“好吧。”他淡声道,“这确实威胁住我了。”

那总是轻慢微笑的美人一旦变得面无表情,见者无不胆寒,过去的天涯阁阁主手底下从未听说残虐之事发生,可上下对他依旧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直到他失踪,被确认死亡为止。

只见他伸手捏了捏玉珍珍尖削的下巴,不知道是擅自考虑了些什么,楼外月陡然一把将人搂在身前,不顾玉珍珍的挣扎反抗,硬生生带着他出了马车,来到星空下。

玉珍珍生怕他会睁开眼,不住地踢蹬叫嚷,而楼外月全然置之不理,一路掠他至开满雪白花朵的山坡,速度之迅猛,甚至没有惊起一只未眠的夜莺,末了,他双手提在玉珍珍腋下,像抱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将他轻轻放在了草地。

玉珍珍又气又急,不知道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仰头道:“你——”

“嘘。”楼外月阖眼,说,“看。”

玉珍珍一脸茫然地仰着脸,绒绒青草踩着软绵绵的,祭典大约确实是结束了,向村中心极目望去不见火光,人群早已散尽,在这起风的山野间,就只剩下两个醒着的人。

星芒点点闪烁,草木一浪浪喧嚣,犹如站在了海中心,自身的存在渺小似尘砂,他们远离世俗,孤寂至极,可这方宽广天地尽数归他们所有。

衣角,长发,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被风丝撩动,叫风声掩盖了。

披着那一身银光,楼外月朝他笑了笑,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剑光出鞘!

那把自重逢以来就只是挂在楼外月腰间当摆设的长剑被凛凛拔出,只听铮的一声,寒铁嗡鸣,八方震动,玉珍珍睁大了眼睛,楼外月持剑,像少女折柳挽留情人,佛祖面对信徒拈花而笑,剑理所当然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剑花挽过,风声愈大,树枝不住摩擦着彼此,夏蝉也不敢在自然前妄语,在那阵旋转的落叶中,楼外月正是群风的来源,山色浓而沉,银河在头顶贯穿夜空,那人锦衣玉貌,且舞且唱。

楼外月放声道:“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星芒黯淡,月色陡出!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那消失了大半个夜晚的月亮懒洋洋从天边现身,漫天星子再无色彩,那霸道至极的光辉寸寸撒向人间山河,挪转着步伐,照在楼外月流畅而优美的剑舞,男人从头至尾浸在月色中,乌发成霜,白肤近乎融化,只要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会明白,为何满月当天,便不再需要旭日东升。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那月亮的化身在一个旋身后,扬声道,“小贵人!”

玉珍珍僵硬地立在原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看着我!”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我之间曾有怎样的龃龉。”

“就当它们已然过去,人生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

月华缀在遍地雪白的小花上,与很久前的那个夜晚,玉珍珍在宴会外的阑干下所看见的花朵,一模一样。

楼外月道:“我说我要补偿你,但那终究是替过去的我,而过去的我和如今的我,绝不是同一个人——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都无法真正满足你的期待。”

玉珍珍抬起一手捂着脸,喃喃道:“不要再说了……”

“那为什么不从这一刻开始计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收了剑,痛快地笑着,楼外月高声发问:“难道你眼前的我,不值得你去喜爱吗?!”

“不值得你放下芥蒂,抛弃过往吗?”

“看着我!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但我敢打赌——”

“我只会比失忆前的那个人,做得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这是何等自大,何等狂妄的男人,他凭什么认定一无所有的自己,靠着一支剑舞一首古歌,就能赢取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意。

“……你忘了我,你不记得我了……”

青年深深弯下腰,喘息成了最为艰难的事,视线一再模糊,泪水积在鼻尖,他闭上眼,哽咽道:“你都把我丢了……”

“我不会。”

“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随随便便就可以遗忘……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楼外月说,“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玉珍珍痛苦地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失声道:“滚开!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其实名字也好,相貌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就像我忘了我儿,可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他。”许久,楼外月静静道,“小贵人,你真的愿意这一辈子,只让我唤你小贵人吗?”

“山有木兮木有枝……失忆前,我有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何曾自大,何等狂妄。

男人骄傲至此,一切完满与不完满,便因此而生。

玉珍珍有多恨楼外月,只有上天明白。

也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对父亲的爱,在这些年的折磨与凌辱中,究竟发酵变作了什么。

玉珍珍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啊。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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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不应该车里,她应该在车底。

哦,错了,她本来就已经从车里被赶了出来,一路降格成车夫了。

她不应该在车外,她应该在车里,磨刀亮剑虎视眈眈,这样才能从一切心怀叵测的歹人手里守护世界上最好的贵人。

“那什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侍女面无表情握着马缰,嘴里叼着根路边撅来的狗尾巴草,目视前方,身体偶尔随着马车震动抖上一抖,然整个人依然堪称不动如山。她麻木地道:“请问我只是昨夜在别人家睡了一晚,只是睡了一晚而已,请问,发生什么了吗?”

车内,楼外月搂着睡着的玉珍珍,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大马金刀搭在一侧,他眼上再次蒙了黑布,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捻着玉珍珍的散发玩。闻言,楼外月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侍女:“……前辈,请要脸。”

她不敢高声说话,怕惊醒了安睡的贵人,只好压着嗓子道:“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干什么了,贵人……他怎么哭了?”

万欣本就十分心虚,自楼外月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来,她一直没有胆子去把这个惨绝人寰的消息告诉给贵人,昨夜她玩累了睡在村民家中,原以为一夜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翌日清晨她匆匆赶回马车这边,入目就是一场心肺骤停。

只见青年雪白的脸上悬了两抹浅红的凤尾,眼睫微微泅湿,他眉心很不舒服地蹙着,似乎做了一个不是很美满的梦,而比更为他高大的男人单手便能将他搂抱在怀,手掌时不时在青年后背拍一拍,哄孩子入睡似的。

仔细一听,楼外月甚至还在轻轻哼着催眠的小调。

“……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

尽管这段日子侍女也见惯玉珍珍一边嘴上嫌弃一边拼命贴贴的行为,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看着这俩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怪,很怪。

又没那么怪。

整挺好的。

万欣也搞不懂自己是什么想法了,她忧郁地叹了口气,掌根撑着自己的脸,狗尾巴草上下一翘一翘的,仿佛任何一个做完长工回到家乡,却发现媳妇儿和隔壁楼邻居滚到一张榻上的秃头老汉,忧愁,愁苦,心里还要坚强地安慰自己,贵人更亲近他父亲很正常,是她不够成熟强大,给不了贵人安全感,她应该高兴有人能帮自己安慰孤独的贵人……呜呜呜,好气哦,贵人都没有这么靠着她睡过觉,是她没有楼外月胸大吗,是这样对吧?!

万欣仰望苍穹,流着泪道:“你不要欺负他,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楼外月笑道:“我觉得那不算欺负。”

在他怀里,大约是交谈声闹人,玉珍珍眉心皱得更紧,身体很不满地动了动,他谨慎地蜷缩在拥抱自己的手臂间,就好像一只胆小的蜗牛,正试图把脸也埋进男人的颈窝里,蹭了好几下发现只是徒劳后,明明还在睡觉,他却急得快要发火了,发泄性质一脚不轻不重蹬在楼外月膝盖上。

“……”

楼外月微笑着低下头,下颔轻轻在玉珍珍额角蹭了蹭,便将他抱着慢慢摇晃,嘴里悠然哼着奇奇怪怪的曲调。

侍女慎重得出结论,应该是十五夜外加山有木兮的变形体。

嗓子是好嗓子,两首歌也都不错,混杂在一起……灾难哪。

魔音入耳,蜗牛却很快就再次安静下来,十分满足地咂咂嘴,可以说是意外地好哄了。

可一旦蜗牛睁开眼,事情就会变得不那么美妙。

玉珍珍醒来,意识到自己是睡在谁的怀里后,漂亮的脸登时表情冷下,他一掌蛮不讲理地推在楼外月下颔,想要就这样把人赶走,而楼外月双手仍十指交叉搂在青年后腰,不明所以又相当纵容的任他把自己的脸挤变形。

“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男人温文尔雅发问了。

玉珍珍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软无害,恍若小甜点的氛围,这就显得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很没说服力:“哪里都不对,离我远点。”

楼外月保持那个被推得仰头的姿势,漫无目的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提醒他:“昨夜是你自己靠过来的。”

“我不管。”

“好,意思是我不能抱着你了,对吗?”

玉珍珍顿了顿,还是:“对,放手。”

楼外月笑道:“那你先把手拿开,小贵人,我好不舒服哦。”

“……”

片刻后,玉珍珍略带迟疑地收回抗拒的手,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条有力的小臂紧紧勒到对方胸前,玉珍珍愕然睁大眼,来不及多想,楼外月已一脸坦然地偏过头,在他太阳穴上亲昵地吻了吻。

“先别生气,我们来商量一件事。”

刚要爆发的熊熊怒火又轻而易举被压下去,玉珍珍僵着包子脸,抱着手臂,声音冷得掉渣:“什么。”

楼外月丝毫不会被他的态度影响,贴着他耳廓柔声道:“往后和孩子们住在一起,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想住在多大的房子里?对风景有什么要求呢?”

玉珍珍:“…………”

隔着绉纱正竖起耳朵专心偷听的侍女:“……”

“……”玉珍珍茫然地吐出一个字,“们?”

侍女当场崩溃,单手捂住脸,极力忍泪,为可怜贵人被无故震碎三观后,发出的这重点错误语句而痛心疾首。

楼外月理所当然道:“是啊,我儿年幼,又依恋长辈,往后自然得跟着我们一块儿住,至于你家这边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太聪明,放出去难免会让人挂心,也当留在你身边才是。”

“没关系,都是好孩子,等认识了也一定都能玩到一起去,我儿更小些,他向来腼腆,心里却是极爱交朋友的,他不会讨厌有个亲近的姐姐。”

他说得有条不紊,显然是将一切考虑清楚后才有的发言,玉珍珍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前,不由恍惚道:“是吗……”

“是啊,不好吗,人多点会很热闹的……当然,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等孩子们再长大些,就叫他们去江湖上看看,年轻多长见识不会有错,我和你呢就留在家里,你也喜欢吃点心,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玉珍珍颤抖到惶恐:“我,我不太理解……”

楼外月马上在他耳尖亲一下,跟盘小猫般揉了揉,充满安慰地说:“没事,这些事你不用烦心,你就只负责每日高高兴兴地和我发脾气,然后把你的需求原原本本说出来,就可以了——麻烦的事不用去管,丢给我就好。”

眼看着玉珍珍思考不能,就要被他爹的奇葩逻辑直接带走,万欣再也不能保持缄默,疼痛不已的良心促使她停了马车,壮了狗胆,身披霞光,宛如那拯救苦难少男的大英雄,一把撩开帘子!

她震声道:“我有异议!!!”

楼外月搂着满脸憔悴的玉珍珍,柔和的笑容仍未从唇边褪去,然声音已淡下来,他面向不太聪明的倒霉闺女,道:“怎么,不想和你贵人一起住了?还是要考虑嫁出去?”

侍女:“……我没有异议了!”


快马加鞭谈会儿恋爱。

他爹某种意义上就是那种人到中年,油腻而普信的存在了……呃啊,为什么当初要给他加上第一美人这个设定,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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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中,玉珍珍提了一句想吃油鸡,到了下一个小镇,楼外月便停了车,自己溜溜达达去给买吃的了。

万欣趁机坐到玉珍珍身边,小窗掀开一角幕布,玉珍珍撑着下颔看向窗外,目不转睛看向那道消失的背影。

万欣看他侧面,雪白轮廓上,鬓角与眼尾像画家不慎用了太深的浓墨描摹而成,黑白对垒分明,不笑时就透出一股清冷又寡淡的味道。

万欣方才滋儿哇打断楼外月对未来的畅想,是怕玉珍珍一时不能接受楼外月的这番误会,毕竟哪家儿子能接受被父亲当情人看待,但这会儿她瞧着青年模样,倒拿不准对方的想法了。

她迟疑地道:“贵人,前辈他好像误会了你们的关系……”

“嗯,看出来了。”

楼外月已从视野范围内消失,然玉珍珍凝望他去路的眼珠子一动未动,那白皙圆润的手臂支着,指尖轻巧在脸颊上慢慢点着,他只轻嘲,“真是有够缺脑筋,怎么就能……”

万欣咬了咬嘴唇,到底老实地低下脑袋,主动认错:“是我不好,那日表达不够清楚,让前辈的理解有了偏差……贵人不用担心,我去和他说清楚——”

少女满心惶恐,生怕贵人会因此怨恨她,时至今日,她已不能接受来自贵人的疏远,然玉珍珍平和地道:“不必了。”

好一会儿,万欣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为什么?前辈这样误会,还是早些说开比较好吧?以免你们之后尴尬,关系难免会生分。”

便听青年冷淡回道:“尴尬的又不是我,我在乎什么?至于往后的关系……没有往后了。”

万欣心脏一紧,她陡然抬眼:“什么意思?!”

玉珍珍偏过脸,有几分倦怠地笑了笑:“罢了,看着他四处胡来到处寻人,实在丢脸,我便告诉他,他那儿子究竟在何处吧。”

“……”

那话的余音透着无法言喻的怅然,万欣目光极其复杂,玉珍珍似浑然不觉,面带那丝寡淡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这么多年,他都没回过天涯阁呢,不行啊,太不负责任了,就带他回去,让他好好看一看,自己过去……是多么风光的存在。”

“美色,财富,权力,这天下所有珍贵之物他曾予取予求,谁能接受一度获得,却永远失去?”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想到,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天涯阁阁主会失去记忆,失去身份,失去一切象征着他半生辉煌的凭依,就如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江湖客,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去寻找一个早已死去的幻影。

那不是楼外月应该过的生活。

若众生皆有天命,那对楼外月而言,大约就是需得悬挂在寒凉九天,接受所有人的向往与憧憬,在这江湖,他早已不能仅作为单纯个体来被看待。

满月光辉可照亮黑暗的夜空,既是如此,那就让他永远呆在那上面吧。

他无需为谁奔赴人间。

玉珍珍过去不以为然,现在……深以为然。

只听他轻轻,也是长长地叹息:“该送他回去了,这段时间,也闹够了。”

说实话,万欣不能完全理解贵人的这些心思,她困惑万分,在她看来,前辈如此强大,所向披靡,贵人只需将他这些年的委屈尽数倾诉,然后让前辈去杀了那些歹徒渣滓,一切便可两清,贵人也可迎来人生崭新的篇章。

恩怨明明白白一算账,事情仿佛再简单不过。

可万欣也清楚,恩怨如何能算得清呢?

她不够聪明,目睹了江湖最肮脏险恶的一面,自己手上也沾了血,情知会有报应,可那颗心依然如溪流清透。

清透,干净,也就难以理解人心最幽微的情感。

面对这打结的毛绒绒线团,伸着爪子纠结地推了推它,线团咕噜噜滚开,半点没有要解开的迹象,少女干脆背过身闭上了眼。

既然想不通,那就干脆不想了。

她只要贵人好好的,不再如当初一般想着要寻死,其余琐事,都可不在乎。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楼外月的错。

她万欣就算是个肤浅的外貌爱好者,也要视天下第一美人惊天动地的美貌为无物,她,要和贵人一起讨厌他!

“……”

万欣又有些不确定地想,贵人,应该,应该是讨厌他爹的吧?

就算老爱贴来贴去,目光一直跟着人家打转,爹一旦不在跟前就会表现得格外消极……也不能代表什么吧?!

楼外月带回来的不止是油鸡,还有一提扎好的糕点。

油鸡特有的那香酥味道老远就抓住了侍女的鼻子,强烈冲击着大中午空虚的胃,她迫不及待从马车里探出头,将方才立下的“绝不和前辈站一边”的誓言麻溜地忘到了天边,口水直下三千尺,正要深情唤一声“您回来了”——

侍女:“……………………”

楼外月带回来的不止是油鸡,也不止是糕点。

还有一个普通路过的剑神,方璧山。

方璧山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楼外月。

在他的认知里,那人早在八年前便已亡故,就是楼外月还活在全江湖瞩目的那些年,方璧山也打心里认定,楼外月是真正的天上人。

鲜花美酒,佳人教众,能与他相配的只有这些。

他必须是天上人。

否则凡人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那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碾压性的武学天赋,楼外月成为天涯阁阁主后便鲜少出手,原因很简单,没有哪个人不知死活会想到要来招惹他,年轻少侠想要闯荡出名头,大把人选可供参考,何苦来天涯阁阁主面前送死。

方璧山将对方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人。可方璧山其实比谁都清楚,楼外月,更是一个鲜活的人。

方璧山在多年前有幸见过对方的风姿,那时楼外月也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出门吃个早点,大大咧咧坐在路边小摊,唏哩呼噜喝粥。

所有路过的人,包括摊主食客,都停下的手里的动作和匆匆的脚步,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个束着马尾的少年身上。

而楼外月根本不在乎旁人是如何看待自己,吃粥不够,又直起身来懒洋洋喊道:“店家,再来碟包子,肉馅的!”

方璧山不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样子。

凤目笑唇,肤色极白,只是撩起眼皮,似笑非笑朝人脸上一瞥——

只是向着那人群中,目光炯炯盯着他的方璧山脸上,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而已。

紧接着楼外月扭过头,对店家认真地补充道:“再来俩炸糕,带走。”

实在不能怪有纨绔想要当街上演强抢民男的戏码。

美人无罪,怀璧其罪。

这般模样,无论男女,合该终生被细致地囚于牢笼,食花饮露,锦衣绫罗,作为一只私人的金丝雀歌唱,以免来这红尘……平白生出风波。

可楼外月这只金丝雀,不但能拆了笼子,还能拆了人骨头。

他听着店家连声的劝阻,手下,獐头鼠目的纨绔正被他扣着后颈压在木桌上,三四个跟班全部倒地。楼外月另一手转着根筷子,他对身边逐步聚集的骚动毫不在意,偏了偏头,少年漫不经心道:“哦,县令家的小公子,得罪不得是吧?”

纨绔色厉内荏,不肯在众人面前低头,他大声道:“你赶紧放了我,再跪下来磕个头,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楼外月笑着嗯嗯应了,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恐的尖叫中,他手里的那根筷子簌簌破风,已经是不容置疑戳进了纨绔的后脑勺。

筷子长,连着脑袋,深插进了桌面。

白色的脑浆微微溢出。

“……”少年在筷子的末端轻轻一弹,平静地问店家,“炸糕打包好了吗?我要带回家的。”

店家抖抖索索把食物递给他,看了眼那死状凄惨的尸体,想到便是这败类糟蹋了县里许多清白姑娘,面上不敢泄露情绪,心底却大声为少年叫好。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快走吧……你惹上大麻烦了!”

楼外月掂了掂手里道分量,说:“我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麻烦。”

“告诉你们县令,杀了他儿子的是我楼外月,不怕死,就尽管来找我报仇,我也有儿子,便做件好事,送父子一起上路。”

“楼外月永远恭候。”

留下这句话,少年飘然而去,人潮为他分开,提着油布包裹的炸糕,他从同样年少的方璧山身边路过,擦肩的瞬间,方璧山听见楼外月在轻悠悠哼着小曲儿。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哎呀,后面该怎么改才好呢……”


炸糕是给他儿子打包的。

如果有朋友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这章要把当爹的写得这么玛丽苏,就看一下文章简介,本文又名我成了我爹的代餐,玉珍珍的悲剧来自于两点原因,一,楼外月是个万人迷,二,楼外月是个极其骄傲的万人迷。

他不是万人迷,就不会存在玉珍珍被强迫成为替身的八年。

他但凡懂得收敛,懂得凡事给自己留后手,就不会让玉珍珍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咋说,虽然是瞎搞的狗血凰文(感觉已经不配叫凰文了),内在逻辑还是要成立的。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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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年轻时嚣张跋扈。

他不嚣张跋扈,谁还担得起这四字。

方璧山毕生遗憾就是未能与他真正交手一场,满月当空之时,江湖上还无人听说方璧山的名字,方璧山没有那样的天赋,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去前进,而当他成为新一代剑神,再抬起头,想要去寻找那道总是引领着他不断往上爬的身影时……

楼外月已经死了。

古有云红颜薄命,方璧山对此嗤之以鼻,那不过是软弱无力之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所发出的悲叹,强取豪夺,胜者为王,世道向来如此。

怀有玉璧,若无足够能力守护,被夺走了又能奈何?

但这话,他从来没想过会适用到楼外月身上。

那个强大的,凛然的,总是浅笑微笑大笑的天涯阁阁主!那个楼外月!!!他怎么会失踪?!他怎么会就这样不明不白死掉?!!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但当方璧山在薛重涛身后,见到那个据说是楼外月独子的小少年时,满心质疑与愤怒,都变成了一声冷笑。

笑话……果真是笑话。

红颜薄命,怀璧其罪,楼外月用自己的死验证了第一条,这第二条,就轮到他的儿子楼桦了。

方璧山原本不叫方璧山,父亲是砍柴人,给长子取名为方寿山,希望他能继承父业,守好这座埋藏有祖辈坟墓的大山。而在方寿山长大后,却抛下了父母,毅然决然前往那风浪滔天的江湖。

十四岁那年方寿山遇见了楼外月。

方寿山就成了方璧山。

江湖上人尽皆知,楼外月有一子名楼桦,玉雪可爱,楼外月待之如珍似宝。

而楼桦小名,是玉珍珍。

方璧山也不清楚为何要给自己改成这个名字,也许是想向天下证明,他方璧山是和楼外月一般的存在,财不露白,可楼外月从不掩藏自己的锋芒,方璧山也当如是。

又或许……是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在嫉妒那个叫玉珍珍的孩子。

方璧山可以断言,楼桦没有半点能及其父,除了那张脸,他从里到外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就是楼外月的孩子。

……除了,那张该死的脸!

与楼外月足有五成像的小少年惊恐地躲在薛重涛身后,尽管都是豺狼,但大概对他而言,薛重涛至少承诺过会保下天涯阁,算得上熟悉,而方璧山则是一个他过去完全不会了解到的人。

他害怕得要命,这些日子已经尝够了苦头,方璧山双眼充斥血丝,像是要吃人,楼桦太清楚对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之后又会对他干出些什么事来。

薛重涛自然不允许他逃避,按着肩头无情地将小少年推了出来,简单交代几句,就大步离开,去醉心于自己拉拢各大门派成为武林盟主的辉煌事业中。

方璧山垂眸注视楼桦。

凤目,笑唇,皮肤雪白……真是太像了,此刻的楼桦,与当年他遇见的楼外月,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你在干什么?”方璧山冷冷道。

楼桦双肩发抖,努力挺直了腰杆,抬头回视。

方璧山没等他回答,直接质问:“你爹呢,外人都说他死了,你是他儿子,你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楼桦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楼外月有多宠爱你江湖上人尽皆知,他会将你抛下独自离开吗?!”

话到最后,已是克制不住带上了磅礴内力,自听闻楼外月失踪的消息以来,两年间方璧山天南地北一直在寻找,可他没找到人,等来的却是江湖乌合之众瓜分了天涯阁,抢走楼外月独子的消息。

楼外月到底是霸主,他的失踪,引发了一系列大事件,但在那湍急漩涡的中心,非方璧山,甚至也非楼外月。

承受一切恶果的,只有这个被天下所有人轻视的楼桦。

少年整个人摇摇欲坠,面色极其苍白,可他依然直视着方璧山。

那双熟悉的凤目,忽然落下两串泪水。

楼桦轻声道:“可我就是不知道啊。”

失去父亲,天涯阁教众流离四散,无法守住遗产,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年幼的楼桦又能如何?

美人薄命。那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在乱世只能由人凌辱。

怀璧其罪。那是人当谨守本分,拿不起,承受不了的宝物,就不要多加贪图。

强取豪夺,胜者为王可谓天经地义!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楼外月,你风光一世,可会想到今日?

方璧山仰头,放声大笑。

而楼桦已不再颤抖,像是认清了自己此后的命运,泪痕犹在,他清幽的目光从水光后浮现。

他看着方璧山,姿态柔弱无助,方璧山却觉得他在可怜自己。

……原来如此,也不是与父亲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这死到临头都保有的高傲,与其父一脉相承。

很好。非常好。

方璧山毕生遗憾,就是未能与楼外月交手,以至于即便得到了剑神的称呼,他心里也依然无比空虚,剑道在那之后,也再未精进分毫。

上天垂怜,到底给他留下翻盘的机会。

“去床上吧。”方璧山用一种出奇柔和的语气道,“让我看看,楼外月的儿子雌伏在男人身下,会是何等媚态。”

方璧山实在厌恶玉珍珍,厌恶他像楼外月,厌恶他不像楼外月,厌恶他笑,厌恶他不笑,厌恶他哭,厌恶他不哭。

厌恶他在这样的炼狱里,不声不响支撑了八年。

八年啊。

八年的光阴,方璧山一点点看着那个与父亲一般高傲的少年,变作如惊弓之鸟的青年。

又从一只可怜可笑的惊弓之鸟,变成人人称道的淫具。

某日夜里,方璧山穿衣欲离开,临走前,莫名回头看了眼倒在枕上,那张布满潮红的脸。

一只苍白的手臂从凌乱被榻间斜斜伸出,带着交错的新鲜指印,就那样悬在半空。

玉珍珍双眼空洞,喘息着,看着天花板。

“……”方璧山道,“你在干什么?”

很久后,玉珍珍反问:“你说呢?”

那一瞬间,方璧山心中居然有些道不明的窃喜。

还好,还好……即使活成这等不堪模样,玉珍珍还是楼桦。还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

那遗传其父的高傲,并没有被长年的淫具生涯磨损殆尽。

好?这是好事吗?

方璧山说不清楚了。

他伸手去抚摸青年柔滑面庞,玉珍珍闭着眼,无所谓地将脸靠近他掌心,训练有素,显出一种依赖的假象来。

是软的,热的。

空气是腥的,也是甜的。

楼外月呢?楼外月给人的感受也是如此吗?方璧山沉迷于玉珍珍的身体,说到底是为了那轮高高在上的满月!绝非是真的心生出什么喜爱!

这世间会喜爱楼桦的,只有楼外月。

楼外月,早死的楼外月,强大的楼外月,美丽的楼外月,宠爱独子的楼外月,杀人无忌风光无限的楼外月。

楼外月是方璧山终其一生追逐的天上人。

但方璧山手里,只握紧了这小小的,布满瑕疵的一块,曾经的美玉。握得太紧。就是太紧了。

方璧山沉迷剑道,除此外的很多事他都想不通,他没有薛重涛心机深沉,没有沈晚绝顶聪明,他看不透自己的心,只知道……想再看一眼明亮的夜晚。

他不是楼外月,不会喜爱楼桦。

他不会喜爱楼桦。

他厌恶楼桦,对,他厌恶玉珍珍至极。

楼桦这种菟丝花,占了天下最好的出身,却是一事无成的窝囊废。

方璧山恨楼桦。他要折磨他,要拷打他,要……要从他身上,讨回自己这一生的不甘。

楼桦死了就好了,他就该死在八年前,死在方璧山这种人,根本没法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砍柴人的长子,手里握的当然是柴刀。

而美玉,当与满月共沉沦。

“你不走吗?”

最深的夜里,传来楼桦轻飘飘的询问。

许久,方璧山回答:“嗯,要走了。”

他收回了那抚摸玉珍珍面庞的手。


杀背景板没意思,补点独白比较好。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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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年里,时光仿佛静止了。

薛重涛有一次和方璧山共同从玉珍珍房里出来,他们走在洒满月光的长廊下,很久都没说话。

“你看见他那个样子了吗?”薛重涛仰头看着月亮,冷不丁开口道。

方璧山皱了皱眉,问道:“谁?玉珍珍?他怎么了吗,刚刚不是也很听话?”

薛重涛不语,摇了摇头。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终于,薛重涛慢吞吞地说:“我有时候,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全天下的人都羡慕不已的楼桦,我也还是薛家不受重视的庶子,处处受阻举步维艰,一切都没有变,都停在原点。”薛重涛说,“这种想法很可笑,可我确实会这么想。”

方璧山嗤之以鼻:“谁会羡慕一个窝囊废?他除了有个叫楼外月的父亲,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称道的地方吗?”

闻言,薛重涛苦笑了起来。

月亮散发着不近人情的光辉,落在薛重涛眼底,白茫茫的一片,在那光里,他感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他依然久久地仰望那轮明月,这个习惯刻入了骨髓,从很多年前起便是如此。

“……我或许,不是真的喜欢月亮。”

薛重涛低声道:“只是眼睛花了而已。”

方璧山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当他远远在那卖油鸡的小摊前,看见那道身影时,战栗如海潮,耳畔传来浪涛的嗡鸣,方璧山站在原地,怔怔地,一时竟不能再动。

——“一切都没有变。”

“我有时会觉得,他还是楼桦,而楼外月……也还活着。”

“店家。”

【“店家。”】

“来只油鸡,要你们刚做好的。”

【“再来碟包子,肉馅的。”】

“打包带走。”

【“打包好了吗?我要带回家的。”】

……上天啊。

你到底和这人间,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男人脸上蒙着黑布,仿佛是有眼疾,尽管如此,那卖油鸡的小贩在看向他的第一眼就差点原地将自己摔进油锅,所有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长久而出神地注视着他。

一切都没有变,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而那置身于瞩目中心的人,就和当年一样,接了东西,拎在手里掂一掂分量,便飘然而去,人潮为他分开,就像在暴风雨的大海中劈出一条干燥的陆地,他拎着油鸡,从方璧山身边走过。

漫不经心的作态,方璧山又一次听见那首小曲儿。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那首他从未听过下半阙的,被改编的童谣。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仿佛是回到了过去,又一次成为了砍柴人的长子,成为那个对江湖满怀憧憬,懵懂又无知的方寿山。

这里是哪里,他是回到过去了吗?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

方璧山瞳孔陡缩,不可置信看去,楼外月背手提着麻绳,悠然哼唱着童谣:“……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静止了八年的时光,再度汹涌,狂啸的浪潮,将方璧山溺死在深海。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要伸手去抓住那人的手臂,心脏跳动到疼痛的地步,方璧山叫道:“楼外月!!”

楼外月身形一顿,侧过身来,正好轻飘飘地让开了方璧山想要抓住他的手,方璧山喘着气,还想再去拉他,却被楼外月一句话当场止住了步伐。

男人居高临下,淡淡地道:“你谁?”

“……”方璧山眼睛微微热了,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你还活着?”

楼外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一种想要大喊大叫,想要冲什么东西爆发的欲望的席卷上心头,方璧山道:“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眼睛……你眼睛怎么了?谁伤了你!”

也许是度过了一瞬,也许是消磨了一生,他听见楼外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朝他道:“嗯?你在找我吗?”

方璧山愣住了。

随后喉头重重一哽。

他颤抖道:“对,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

“是吗。”楼外月说,“找我有何事?”

方璧山已然陷入了恍惚,他道:“我找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最特别的那一个人……我和你一样,我也会是最厉害,最特别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男人眼上蒙了障物,难以揣摩他的情绪,可他既然立在原地不动,想必是对方璧山的说辞感兴趣。

“我这些年一直在练剑,虽然还是没有达到你的境界,但我好像更明白你一点了……你就是神,这世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无所谓,你只沉醉在自己的道中,谁都不能靠近你,谁都不能真正懂你……”

方璧山絮絮叨叨,语气越发痴狂,楼外月耐心地听着,这种态度无形间给予了方璧山莫大的鼓励,他越说越激动,末了,甚至又打算扑过来抓着他,楼外月却终于笑着打断了他。

楼外月说:“你确定你真的认识我?”

方璧山的嘴还张着,声音却消失了,楼外月歪过头,道:“我感觉你找错人了。”

“……我怎么会找错!你是楼外月!是天涯阁阁主!是我追寻了一辈子的目标!”

“是吗?”楼外月依然在笑,“可我还是觉得你找错人了。我有事,失陪。”

方璧山没回过神,楼外月就自顾自要离开,他忙追上去,问道:“你现在和谁在一起?你要去办什么事?”

楼外月没搭理他,方璧山望着他,渐渐觉出了不对。

玉珍珍失踪多日,薛重涛沈晚他们已在江南一带找疯了人,方璧山心里却隐隐觉得那人离开是件好事,然而薛重涛既然要他也加入寻找的队伍,方璧山就可有可无地应了。

玉珍珍失踪,紧接着,死去多年的楼外月就出现了。

“你……”方璧山试探道,“你见到他了吗?”

楼外月始终一言不发,方璧山道:“他也一直在找你,和我一样,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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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方根本不搭腔,方璧山急了,干脆问道:“玉珍珍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楼外月的步伐,再次停了。

“他等了你很久,但他现在不见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也在找他,你们——”

“玉,珍,珍。”

方璧山噤声。

楼外月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是叫玉珍珍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的,是叫玉珍珍没错。”

他侧过头,向方璧山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笑:“可你找他……找玉珍珍,又有何事?”

“我……”

方璧山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楼外月身上有问题了。

若玉珍珍真的和楼外月在一起,那楼外月就没理由不在见到他方璧山的第一眼,便出手杀了他。

若玉珍珍没和楼外月在一起,那楼外月这奇怪的表现又代表着什么?

……楼外月竟是失忆了。

方璧山既想哭又想笑,想哭的是那个楼外月竟会沦落至此,想笑则是因为……他在此时遇见了这个楼外月。

上天究竟是在可怜他,还是在玩弄他,方璧山已不想再去辨别。

他一路跟着楼外月,来到了马车边。

侍女老远就闻到了诱人的油香,迫不及待从帘子里探出上身,她欢快地招着手,像一条冲肉骨头摇尾巴的小狗,她热情道:“前辈,您回——”

侍女:“……”

方璧山面无表情看着这个跟在玉珍珍身边服侍,最后一把火烧了薛府的下人。

楼外月道:“油鸡,点心,没有别的了吧?”

侍女喉咙嗬嗬倒着气,天崩地裂给她的感受也不过如此,惊恐无以复加,她捂着胸口,瞪大了眼睛与方璧山对视!

可下一瞬间,她却看见方璧山竖起手指,抵在了唇边。

安静。他用眼神告诉侍女。

短短一瞬的暗流并不能只靠耳力察觉,楼外月又随口道:“你家贵人呢,又睡了?”

侍女浑身僵硬,好半晌才艰难喘出一口气,她咔擦咔擦扭过脑袋,看了眼身后正在翻路边摊小册子的玉珍珍。

玉珍珍懒洋洋靠在软垫里,也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侍女:“…………”

救命啊。

救命啊!!!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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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侍女表情有异,玉珍珍眉心微微一蹙,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干脆起身,就要直接掀开帘子!

“不行!!”

千钧一发之际,侍女扑过来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她全身剧烈震颤,牙关节上下轻撞作响,玉珍珍静静抬眼,没有再多动作,他的手都被侍女带得颤抖。侍女着魔般道:“不行……贵人,不要动。”

万欣突兀吸了口气,重复道:“请不要动,贵人,我去就好。”

她放开玉珍珍,片刻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微凉的脸,又朝不明所以的玉珍珍笑了笑,万欣毅然决然转身下了马车。

那炼狱般的八年她只目睹了一个尾巴,更多饱含凄凉与苦楚的夜晚,她都没能陪伴在贵人身边,那些无眠的梦境,会有谁来给贵人唱一首十五夜?

她无数次幻想自己变成大英雄,手持绝世宝剑,噼里啪啦打掉所有觊觎贵人的坏蛋,贵人就是需要她用一生守护的公主,她只恨自己身为乡野女郎,无力至此,在薛府的那几个月,还需要贵人分神来将她护到伤痕累累的羽翼下。

可现在,她不再排斥自己的女性身份。

不能读书,不能习武,使命只有相夫教子,那是她人生的一面。

杀人,救人,杀更多的人,救更多的人,那是她人生的另一面。

一切取决于她万欣本人。

而她绝不讨厌被贵人喜爱的自己。

她已经和贵人约好要去大漠孤烟,塞外飞雪,在她喝上那口胡女亲手酿的美酒前,有谁敢阻碍她和贵人通向幸福的道路,哪怕是皇帝老儿,她也照杀不误。

“前辈。”

万欣冷静出声道:“帮我个忙。”

楼外月走过来,将东西随手搁在马背,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道:“说。”

“帮我杀个人。”万欣一字一句,“就是你背后跟来的这个人。”

方璧山:“……”

楼外月短暂沉默,便扬起唇角颇感兴趣地笑了起来,万欣继续道:“这个人头是我欠你的,来日一定会还给你,但今日,我一定要他死!”

“前辈!”

“请你杀了他!不要让他活着离开!”

楼外月轻描淡写:“行啊。”

他在当场愣住的万欣肩头轻轻拍了拍,就把人往身后的马车上一推,楼外月一手抽了剑,道:“要杀人了,带着你贵人躲开些。”

又若无其事补充:“啊,油鸡买回来了,停好马车记得吃,一会儿该凉了。”

“……等等!”即便知道情态紧急容不得自己磨蹭,万欣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她极其焦虑地问道,“您都不问原因吗?”

楼外月奇怪道:“有什么好问,你讨厌这个人,要我杀他,杀了不就完事。”

“可是——”

“而且你是乖孩子,又一心只顾着你家贵人,你想要杀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楼外月拂下她的手,把缰绳塞给她,便提着剑面向了如临大敌的方璧山。

提剑如拈花,杀人似摘叶,只有站在天涯阁阁主面前,亲身体会那不动声色的戾气,才能明白楼外月何以成为江湖第一人。

楼外月笑道:“别把车开到沟里去哦。”

方璧山终其一生渴望与楼外月交手,楼外月死得太早,没能亲手从对方手里夺走剑神这一称号,已然成为方璧山心魔。

他想要战胜楼外月,从江湖霸主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想向全天下证明,方璧山,当如楼外月!

是身怀玉璧,也可行走闹市的豪杰!

马车辘辘顺着山路离开,那侍女在此,无需多问,马车里坐的一定是失踪的玉珍珍。

玉珍珍,他厌恶的,唾弃的,瞧不起的玉珍珍。

可不知为何,面对他生命的宿敌,也是永恒的夙愿,面对楼外月,还有楼外月手里的剑,方璧山的目光却久久不能从马车离去的方向移开。

心跳得好快,是楼外月的杀气激发了他的战意吗?一定是如此,他也得拔剑,他要向楼外月展示这些年的成就,方璧山乃当今剑神,是楼外月后第二人,天下人的赞美他都不屑一顾,但这一声来自楼外月的夸奖,哪怕付出一切,方璧山也会让楼外月说出口!

拔剑!

拔剑啊!

“……你在干什么?”

“我在发呆。”

“无聊。”

“你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只是看见那边屋檐上有只鸟在筑巢……”

“你喜欢一只麻雀?我抓来给你?”

“……不用了。”

方璧山说:“你在干什么?”

那跪在阑干下不住呕吐的青年脊背抽搐,面对着一丛丛月白的花,他狼狈地支着上身,跪在那里,长发与衣角鱼尾般散开,檐外弦月正挂在天空上。

良久,玉珍珍说:“鸟巢不见了,我在找,鸟儿是去了哪里。”

“你在干什么?”楼外月无所谓地道,“在回顾人生吗?”

方璧山闭上眼,喉结生涩一滚,他哑声道:“……没有,我的人生还有很长,不需要现在就开始回顾。”

“这话有点意思了,来吧,我们速战速决。”

“……方璧山。”玉珍珍说,“方璧山。”

方璧山道:“以后在床上记得也叫出名字,不要老闭着嘴什么话都不说。”

玉珍珍:“方璧山。”

“对,玉珍珍,我一直都想问,在你看来,我和其他人是不是没什么区别?”

玉珍珍微笑着,还是说:“方璧山。”

方璧山长久凝视他,看那凤目,那笑唇,看那经过薛重涛亲手调教,与楼外月像极了的微笑。

“玉珍珍。”他低声喊。

“方璧山。”

“我是方璧山,不是其他人,你得记好了,下次再认错,我不会放过你。”

“……”玉珍珍的笑容扩大,“方璧山。”

他们便开始接吻。

方璧山从未碰过其他人,他痴迷剑术,向来清心寡欲,唯独面对玉珍珍,一再沉沦,沉沦到自己会为此向玉珍珍发火的地步。

都是玉珍珍的错,他是个骚货,是天生的淫具,这专吸男精的艳鬼,竟然是楼外月的儿子。

他得弄死玉珍珍,在床上,在亭子里,在满月下,他早晚会杀了玉珍珍。

楼外月的早死,让他剑道停滞不前。

玉珍珍的偷生,让他剑心从此不静。

这对父子!!

他方璧山究竟是前生做错了什么,要遇到这对父子!

难得将名字改成了方璧山,他抛弃了父母,舍弃了过往,从一个砍柴人的长子走到今天,他拼尽全力登上这条成为至高的道路,为何上天让他一次又一次受阻?楼外月为何会死,玉珍珍又为何会活?!

玉珍珍为何会活?

薛重涛说,他失踪了,那个侍女掳走了他。

他说这话时,方璧山抱着剑看向屋檐,忽然就想起当年那只消失的麻雀。

说起来,玉珍珍为什么不让他将麻雀捉来呢?

喜欢的东西,就是要控制在手心里啊。

罢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吧,这么多年已经够了,楼外月的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一年玉珍珍还是个孩子,被囚禁在鸟笼的那一年,玉珍珍不过是个小小的男孩。

那小小的男孩,是如何在豺狼环伺中,守住父亲的遗产?

对了,方璧山是如何评价玉珍珍来着?

——“谁会羡慕一个窝囊废?他除了有个叫楼外月的父亲,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称道的地方吗?”

“……我爹没有死!”

“他一定还会回来,他会来接我的!”

“我答应你们了!我全都答应!我不会再反抗!不要动天涯阁!那是我爹留下来的东西!”

“我错了,是我不好,求求你了——怪我吧!都是我的错!不要去杀天涯阁的孩子!他们都还很小!”

彼时,沈晚以扇遮面,精致的容颜上,唇角鄙夷地向下一瞥,他朝方璧山低声道:“瞧瞧,真是没用到了极点,楼外月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方璧山不语,却点头认可。

火光滔天,少年跪在被焚毁大半的望月阁前,佝偻着脊背,对着那一地的尸体,凄惨地痛哭出声。

窝囊废。菟丝花。玉珍珍。

真是三个匹配的词。

“你在干什么?”

提问声又一次响起,春夜,那只艳鬼寄生在爱欲里,发丝如蛛网,缠着一只被吸干汁水的猎物。

他又是艳鬼,又是猎物,他空空笑了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楼外月的剑气势如虹贯穿心口时,方璧山好像听见了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很熟悉,可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啊,他想起来了,他想来了啊,是被猫咪推落的花瓶,是被顽童摔坏的瓷碗,是……是一块美玉,被反复粉碎的声音。

砍柴人的长子,也曾握有这样一块美玉,光洁无暇,如天上明月,但又比那更柔和,它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润泽的光。

它好漂亮。

它真可爱。

它是他这一生都不愿放手的宝物。

方璧山童年,跟随父亲去冬天的山里砍柴,看见树枝上悬挂的冰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掰了一根下来握在手里,不多时就化了。

“不能握那么紧,其实最好就不要掰下来。”父亲见状,笑着对愣住的儿子道,“我们的手心都很粗糙,所以有时越喜欢,越要放开。”

父亲虽是砍柴人,却会偷偷跑到学堂墙下,听里面的先生讲何为鸿蒙之初。

方璧山看着掌心四溢的水,也笑了:“我知道啦!”

“……唔!”

他再也无法压抑剧痛,生生呕出一口血,玉山倾颓,方璧山倒地,手里的剑再无力握紧,滚进了尘土里。楼外月没有急着把剑抽出来,一脚踩在他胸前,闲闲道:“你是做了什么坏事,才让那个小姑娘这么讨厌你?”

他……做了很多坏事。

抛弃父母,丢弃过往,来到这江湖,只为实现自己成为人上人的梦。

可上天也曾给他悔改的机会。

砍柴人的长子,本可用粗糙的掌心,护住那濒临碎裂的美玉。

方璧山的意识一点点涣散,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转过脑袋,模糊的视线看向山间小路,仿佛这样就能看见那辆远去的马车,看见那藏在马车里的人。

楼外月又道:“我听见你说啦,我是楼外月,是什么天涯阁的阁主,这倒不要紧,我问你,玉珍珍是谁?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寿山,爹和娘不求你多有出息,哪怕只当个砍柴人也不要紧,但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啊!”

他是方璧山,他也是方寿山。

是损毁美玉的剑神,也是觊觎美玉的砍柴人。

如果他没有离开家乡,留在那座埋葬了无数祖辈的大山里,里头的新坟,也会添上自己这一座吧?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在山野茅屋里,接待那来此游玩,却不慎迷路的小少年。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存在如此漂亮的人物,那少年在冬天的大山里冷得不住发抖,苍白的脸与手指,抱着双臂跺着脚,敲开了方寿山的家门。

“我可以进去躲一躲风雪吗?”少年可怜巴巴地道,“我不会呆很久的,我爹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我真的不会打扰你,可以让我进去吗?”

方寿山说:“当然可以了。”

他让开身,少年如蒙大赦,忙进屋来,方寿山却披了蓑衣,独自出门去。

“咦,你要去哪里?”

“我去砍点柴,回来给你烧火取暖。”

山雪纷飞,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事到如今,方寿山已经不再有力气握着笨重的柴刀了,可少年还等在屋里,在瑟瑟发抖,方寿山行在一无所有的雪地,心中实在急得要命,想要找个法子救下那只冻僵的小猫。

方寿山砍了一辈子的柴,烧了一冬天的火,该怎么为人取暖,他比谁都要清楚。

“……玉珍珍。”方璧山看着山路的尽头,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他将自己变成了燃烧殆尽的火。


评论催得俺头疼,二更。

千收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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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阁内原本是有不少小孩子的,然楼桦腼腆,每每总是眼巴巴躲在一边看着他们玩,不敢主动靠过去加入游戏。

其实那些小孩子早就知道少主在偷看了,但……那可是少主哎!谁不知道少主就是阁主的眼珠子,要是在打闹中不留神伤了他,这不就完蛋了吗?

所以即使很想和漂亮又乖巧的少主交朋友,他们也只好按捺着飞奔过去捏捏少主脸蛋的冲动,默默,默默地转身不去看那双闪闪发亮的凤眼。

待孩子们玩累了散去后,楼桦方失落地跑回父亲身边,噔噔噔冲上最高的台阶,一脑袋埋在楼外月大腿上,不吭声了。

楼外月扬了扬眉,一手挥退两侧下属,他随意地将酒杯放在一边,低下头,慢慢抚摸儿子的头发。

“怎么了,玉珍珍。”天涯阁阁主笑道,“今天怎么不开心呀?”

楼桦不肯抬起脸,闷声闷气地:“没怎么,没有不开心。”

下一刻,他就被父亲抱了起来,倒没有反抗,十分习以为常地坐到了青年大腿上。楼外月慵懒地靠着椅背,全身上下软得没骨头似的,拇指则轻轻在楼桦微红的眼角按了按。见状,楼外月默了片刻,声音越发温和:“玉珍珍和爹有秘密了,怎么办,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吗?我好伤心,好伤心好伤心啊。”

楼桦一顿,犹豫地看向父亲。

楼外月立刻做出泫然欲泣的神色,一手仍稳定地搂着儿子,一手则假模假样去擦眼睛,那演得未免太假了些,可骗他儿子足够了。

果然,楼桦立刻道:“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嘛,爹,不要哭,不要哭哦?”

孩子试图去给当爹的擦眼泪,楼外月捂着脸扭来扭去地避开,一来二去楼桦真着急了,扑过去牢牢吊着父亲的脖子,大声道:“我就是有点想和其他人一起玩游戏,想玩捉迷藏,就是这个而已啦!……你不要这样嘛,爹。”

楼外月从指缝里露出弯起的一双凤目,仔细看了楼桦一会儿,确认儿子说的是实话,他才真正笑起来,和楼桦额头相抵,十分亲昵地道:“那这样好不好,爹陪你玩捉迷藏,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楼桦不明所以歪了歪头,楼外月打心里觉得他可爱,做父亲的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直白地吻了吻孩子那柔嫩的眉心,便把楼桦放到地上。

楼外月背着手,一本正经:“我要开始数数了,数到一百,就要抓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当下酒菜,玉珍珍,你要好好藏哦。”

“咦,这就开始了吗——”

“一,二,三……”

“等等,场地是多大,最远能藏到哪里……哎呀!”

楼桦再顾不上其他,忙迈开腿往外跑去,而在他身后,楼外月闭着眼睛仍在数数,唯有唇角悠悠翘了起来。

捉迷藏这个游戏楼桦是清楚规则的,总之就是要找地方藏好——但这天涯阁都是楼外月的,可以说是一切都在楼外月掌握中,他究竟该如何才能在一个人掌心藏身?

明明为难至此,楼桦却兴奋得脸都红了,沿路遇见的大人都笑着招呼他,他一个也不理,只顾着找到最妥当的地方。他要藏起来,父亲再厉害,也不至于连捉迷藏这样的游戏都稳操胜券,哼,早就该给父亲一点教训了,叫青年一天到晚老是笑话捉弄自己,他楼桦也是很厉害的,只要多花点心思,楼外月才找不到他呢。

这里教众很多呢,他们那么崇拜父亲,不用父亲问,就会主动将自己的去向告知给他吧?

楼桦鼓起包子脸,在原地小小纠结了片刻,倏然他眼睛一亮,转身便朝正殿对的楼阁跑去,那进口的大门上的牌匾书有望月阁三字,他看也不看就冲进去,一口气就跑到了顶楼。

每逢十五楼外月会带着楼桦来此赏月,故而楼桦对这里并不陌生,但独自上来还是头一遭。孩子吸了口气,高楼巍巍,到了这一刻才察觉出究竟来了何地,他逼着自己不要往下看,然疾风不断吹打着脸,整个人都像是风中的芦苇那样在摇摆,楼桦背上渐渐浮起一层冷汗。

以……以前没觉得这里有这么高,这么冷啊……他浑身发软,战战兢兢打了个抖,开始后悔自己跑到这么可怕的地方上来了。

但现在又下去未免太没有面子,为了那点自尊心,他可怜巴巴地缩在离阑干最远的墙角,宛若一棵垂头丧气的小蘑菇,楼桦抱着膝盖坐下,过了会儿,又忍不住爬起来,跪着小心翼翼挪到阑干边,虚着眼往下看了眼。

……呜呜,爹是傻子,怎么还没过来找他呀。

过去楼外月曾叮嘱过他,不要一个人去太危险的地方,但望月阁应该不能算危险的地方吧?等等,爹该不会认为他不可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就去其他地方找他了吧?!

爹是傻子!没脑子!坏东西!

楼桦又呜呜了两声,眼泪水就要攒出来,被他拼命忍住了。

睡觉吧,睡一觉,爹说过,不必哭泣,如果有时真的害怕,那就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可怕的事情全部都会消失了。爹也会找到自己了。

就这样反复催眠着自己,楼桦眼皮渐沉,脑袋一歪,真的睡过去了。

……

…………

“……玉珍珍,玉珍珍?”

楼桦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黑,望月楼内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他竟是一觉睡了这么久。只见楼外月蹲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正专注地看着他。

青年身后,是一轮散发着寒凉光辉的满月。

楼桦喃声:“爹?”

楼外月摸了摸他的眼睑,楼桦下意识也跟着抬起手,却触到了自己满脸的泪水。

“玉珍珍,是做噩梦了吗?”楼外月的眼睛清而静,倒映出楼桦的容颜,他轻声问道,“还是说怪爹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楼桦摇摇头,又呆呆地点头。

父亲看着他,他也看着父亲。

满月高悬,某个瞬间,他以为父亲是从月亮上飞来他身边的。

“玉珍珍?”

他忽的纵身投进楼外月怀抱,无限依恋地埋在青年胸前,不作声地蹭了蹭,如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楼外月愣了片刻,也将他抱住。

楼外月的声音越发柔和,徐徐婉婉,正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薄雾,凝着月色的幻影。他哄道:“玉珍珍,那是梦,不是真的,梦而已,不要为了一个梦这样伤心呀。”

青年衣袖宽大而柔软,染了某种熏香的味道,足以包裹住孩子幼嫩的身躯,楼桦藏身在里面,藏身在楼外月掌心,他有很多话想告诉父亲,可话到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唉……”

楼外月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慢条斯理梳理起儿子的头发,发丝从指缝滑落,犹如一匹细腻的绸缎,又像一条发光的河流。

他没有再催楼桦,只是抱着孩子,偶尔低头去亲亲他。

“我,我……”过了很久,楼桦在楼外月怀中哽咽着开口,“我心里好难受,爹……我太害怕了……我一直在找你,我喊了你很多声……”

楼外月说:“我也一直在找你,玉珍珍,我都不知道你会躲到这里,这么高,这么危险,你怎么会来这儿啊?”

“我找你,喊你,可你都没有来……你不管我了,你,你把我丢了……”

孩子不断地抽噎,讲话断断续续,那模样可怜又狼狈,楼外月沉默地听儿子述说着自己那没有来路的恐惧,手上仍是牢牢抱着楼桦,时不时轻拍他哭得颤抖的脊背。

末了,楼外月格外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会不管你,不要你?”

“我不知道……”

“玉珍珍认为,有朝一日我会把你丢掉吗?”

楼桦这次极其坚定地摇头,吸了吸鼻子,他又带着哭腔嚷嚷道:“不会,但你就是不见了嘛!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接我!”

“可我已经来接你了。”

楼外月的语气平静非常,一字一句都不容置疑,他陈述道:“我不会不管你,不会不要你,不会将你丢下,当你呼唤我时,无论多远,我也会来接你回家。”

“……真的吗?”

“我从未骗过你,玉珍珍,我从未,从未骗过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楼桦傻乎乎张大嘴,想要笑,却是又一串泪水掉了下来。

楼外月深深凝视着他,未几,忧虑地叹道:“还是伤心啊……玉珍珍,真的莫再哭了,你摸摸,你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说着就拉了楼桦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楼桦破涕而笑,主动搂住父亲的脖子,楼外月便顺从地抱着他站起来,顺着漆黑的望月阁,一步步往下走。

“爹。”

“嗯。”

“下次不能这么晚才来接我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玉珍珍,到底是谁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你知不知道,爹发现你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吓得心跳都停了。”

楼桦把脸埋在楼外月颈窝里,咯咯笑了,晃着脚丫子,显然没把父亲的担忧当回事。他大声道:“你是大人,你要很坚强才行,怎么一会儿心碎了一会儿心跳又停了,好像个小孩子哦。”

面对儿子的调侃,天涯阁阁主也不以为意地笑了。

“玉珍珍。”楼外月笑着说,“这辈子,我还会为了你心碎一万次呢。”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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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璧山死后,楼外月摘下眼带,看了眼这位大概是失忆前认识的熟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嗯,完全没印象呢。

楼外月挑剔地用剑尖挑着方璧山的脸,全方位进行了一番观察,再次确定这张脸一丝半毫都无法唤起尘封的记忆,他索然无味地将剑上的血在尸体衣服上蹭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任由方璧山孤零零躺在这远离人烟的荒地,便准备回马车那边。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方璧山死前的话耐人寻味,可惜对方没把话说全,楼外月将玉珍珍这三个字含在唇间,舌面时不时贴一贴上颚,总觉得那里莫名痒得很。他慢悠悠走在方璧山至死凝望的山道上,清风带走了身后的血腥味,生长的草木掩盖了死去的剑神,而楼外月背着手,仍旧在咂摸这三个字的味道。

玉珍珍。

玉珍珍。

玉,珍,珍。

珍贵的美玉。

不对。

楼外月不由喃喃道:“是……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他陡然站定,睁大眼在原地怔了片刻,随后脸上一寸寸展露出饱满的笑意,他平时也常笑,可那都和现在这个不大一样。

楼外月弯下眼,试着道:“玉珍珍。”

非常顺口,就好像自己的唇舌天生就是为了契合这个名字而打造的,他笑得更深,又轻快地念道:“玉珍珍,玉珍珍。”

“你多大了呀?”

“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看书吗?我过去有唱歌给你听吗?”

“玉珍珍这个名字,是爹娘给你取的?”

夏日到来,山色翠绿,风起便是绿色的海洋在翻涌波涛,新换毛的鸟雀静静立在枝头,看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类男子从林荫下走过,他长得奇怪,还在说着奇怪的话,弱小生物的本能却告诉这几只小鸟,那男子不是可以轻易接近的存在。

楼外月笑着问:“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嗯……”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啊,好像真的是这样。”

楼外月心满意足地,一锤定音了。

马车。

侍女将车赶出一段距离后方找了株大树,停在它的树荫里,她安抚好有些躁动的马,轻轻吸了口气,回身掀开了车帘。

玉珍珍坐在原位,面色极其惨白,直勾勾望着空中虚无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他这副模样,侍女心里很难受,顿了顿才低声道:“贵人。”

“是哪一个?”玉珍珍道,“薛重涛,方璧山,沈晚,或者其他人,是哪一个?”

侍女攥着拳头,艰难地开口道:“那不重要,前辈会杀了他的,往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玉珍珍仍是愣愣的,侍女还要再劝,他却双肩一震,突兀地发起笑。

“楼外月当然能杀了他们,无论是谁,无论来的是一个还是全部……哈哈哈,楼外月杀了他……对他来说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松……”

他不笑时侍女担忧焦虑,可这笑起来,简直跟发了狂一样,玉珍珍眼中生了几根吊诡的血丝,笑得太狠竟是又开始咳嗽,他吃力地喘息,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侍女最怕他身体出事,伸手就要去扶,玉珍珍却猛的抬头看向侍女,那一眼的力度着实令人心惊,青年美貌的容颜犹如古画,尘封在时光,被剥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温度。

他睁大眼笑道:“楼外月是不是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他一个人,就都杀了天下所有人!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

侍女不答,青年瞧着她,两人间短暂安静了片刻,玉珍珍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为什么要让楼外月去杀那些人?!”他尖声质问,“我又没求他这么做!和他有什么关系?对楼外月来说那些人就跟蝼蚁一样,他只会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贵人……”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你让他杀,他就杀了,可他心里只会觉得可笑!他会想,啊就这么个东西也能让你们困扰吗,他什么都不理解,他会觉得可笑至极,他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是朵离不开他的菟丝花!”

玉珍珍暴怒道:“所有人都觉得如果楼外月还活着,江湖就是另一副模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厉害……可天涯阁放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血浇熄了火,火里死了好多人……我不是楼外月,我谁都救不了,我只是个窝囊废我什么都做不到!”

侍女闭目流下泪,她捂着脸,哽咽道:“不是这样的……”

“我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这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是我搞砸了一切,他会怎么想我,他会怎么看待我?你敢确定,来的那个人不会把发生的这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给楼外月吗?”玉珍珍又开始喘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活下来,活着也是自取其辱……早知今日,我还不如死了!”

说完这句话后玉珍珍忽静了一息,自己也被惊呆了似的,紧接着他慢慢笑了起来,那股强攒出来的气力终于散去,颓唐地靠着软垫,玉珍珍仰起头,道:“活着真不如死了。”

“是我不好,我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就不用再拜托前辈……”

半晌,侍女颤抖道:“但你不要这么说,楼桦,不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了,你如果觉得活着不如死了,那就多看看我,我从来不觉得死会比活着强,你不是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去找胡女喝酒吗?你忘了吗?”

玉珍珍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侍女擦了把脸上的泪,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了。

万欣声音里还残留着些许哽咽,可语气已经是十足的坚定,她一字一句杀意沸腾:“不需要多想,不需要再回头,死的是谁都无所谓,那些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你只管往前走,我和前辈自会回头去杀人……贵人,你为什么会觉得可笑?谁可笑?这里没有一个可笑的人啊!”

少女的身躯无比温暖,玉珍珍比她高,肩膀比她宽,可这样被她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孩子,时光寸寸压缩粉碎,那些荒唐的往事变得像遥远湖面的光影般不可琢磨。他让万欣抱着,许久,玉珍珍也抬起手,搂住了少女纤细的腰。

他脸埋在侍女胸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侍女不认为自己让楼外月去杀了方璧山是做错了。

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允许那些人再靠近玉珍珍半步。

可当玉珍珍哭起来时,万欣除了给他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外,其余的什么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万欣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楼外月一边弯身进马车,一边满怀忧愁地道:“真是一刻不看着都不行,闹心啊……”

万欣的眼睛也红肿着,她吃力地望向楼外月,却出乎意料地看见男人那双……和玉珍珍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

多漂亮的眼睛啊。

聚着世间最耀眼的光,情意流淌,笑影暗藏,无论是谁,能被这双眼纳入视线,都会成为此生最幸福的事吧。

万欣反应不过来,而楼外月看着这团在一起的两人,不以为意,坦然地递出双手。

“给我。”他道。

万欣依然愣着,见她眼泪一把一把可凄惨的状态,楼外月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便不再要求万欣将玉珍珍交给他,他一言不发,直接就把两人全部抱了过来!

万欣:“……?!??!”

做出了重大错误解题的楼外月一脸淡然地搂着他们,晃摇篮般左右摇着,拍着,他道:“头疼啊,看来往后速度还得再快点,不然每次回来就撞上这一幕,我的心脏哪里受得了啊。”

万欣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被楼外月抱住的一瞬间全身鸡皮疙瘩尽出,少女当场一个逃跑的大动作,还没跨出迈向自由的第一步,却被玉珍珍眼疾手快一把按死在怀里,他把脸深深埋在少女颈窝,不肯出来见人。

“说说,这又是哪里不高兴了。”楼外月全然无视两人在他怀里打闹的这些小动作,心平静气地道,“刚才那个东西就这么让你们讨厌,死了还不解气?”

“你……杀了他?”

“不然呢,还是说我该提个头回来,包装一下当礼物?”

万欣不可置信,这前后才花了多少时间,楼外月一身清清爽爽,看着毫发无损,解决几个喽啰如此轻松还好说,可他的对手是那个方璧山啊!这……这到底是什么碾压式的战力!

过去她对天下第一高手这个名称的感受不深,现在未免感受得也太深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他是怎么得罪你们了?”

万欣兀自僵硬,玉珍珍彻底装死,楼外月见没人回答,也不强迫,过了会儿,他拖着长调,说:“玉,珍,珍。”

万欣:“……”

玉珍珍:“………………”

无需多言,那瞬间变重的呼吸已经将答案揭晓,楼外月垂下眼,只看见青年一个躲在发丝里的耳梢,似乎是察觉到楼外月的注视,玉珍珍整个人都越发蜷缩起来了,那通红的耳梢也不再见了。

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啊。

楼外月漫不经心地想着,早知道哭这么惨,刚才就不该结束得这么快,真是亏本了,之后得把两人的嘴撬开,看看还有哪些人趁着他不在,就可着老实孩子欺负。

刚刚那个什么……算了不记得名字,他是一个,那个薛重涛多半也是一个,在薛府时看着就不是好东西,那时他没关心为何小贵人会在那里,现在倒后悔没多了解一点了。

赶紧去接了儿子,就把薛重涛也杀了吧。

简单给薛重涛的命运做了安排,他念头很快一转,楼外月抱着儿子他后娘,以及后娘带来的便宜闺女,他认真地觉得,给一大家子买座山头入住这件事,确实刻不容缓了。


方璧山视角:可怜的剑神被父子俩玩弄在鼓掌之中。

万欣视角:侍女升职记。

玉珍珍视角:回家的诱惑。

楼外月视角: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孩子热炕头哎嘿嘿。

那个眼睛是这样的哈,楼外月戴面具戴眼带主要还是因为长得太拉风,上哪儿都引起围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遮上了。

至于那个什么不能看见自己的脸,反而是小部分原因,他视力好,近距离有心盯着别人眼睛看,确实能看见自己长相——但他这性子平时怎么可能老看着人家,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面具戴久了习惯成自然,以及最重要的原因——

玉珍珍:“你敢摘眼带,我就死给你看。”

楼外月:“……”

总之就是,冬麦!不要太在乎我凹的奇怪设定!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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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抬头。”

玉珍珍:“我不。”

楼外月:“玉珍珍,抬头,让我看看你。”

玉珍珍:“我不!说了不给你看!”

万欣:“那个……那什么……我可以先走一步吗?我自己去附近转转不打扰你们……”

玉珍珍:“不行!欣儿留下,你走。”

楼外月:“可以,油鸡冷了就别碰了,去边上坐着吃点心吧,别走太远,小心让狼叼走了。”

马车里,楼外月抱着玉珍珍,玉珍珍扣着侍女,而侍女双目放空,一脸的麻木,单个玉珍珍已经是可以对美人榜榜首哼哼哈哈拳打脚踢的存在,现在再带上个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楼外月,对方还特意摘了眼带——被这二位围在正中心拉扯,按理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然而侍女此刻只有一个无情的想法。

要,要被挤死了——!!!

赶在侍女香消玉殒一命呜呼魂归西天前,楼外月及时地将她从玉珍珍怀里拎了出来,侍女一时顾不上玉珍珍失落的惊叫声,狼狈地撑在那里咳咳咳,还没说话,迎面就被塞了一包扎扎实实的点心。

“玩去吧。”楼外月又把水囊递给她,“我和你贵人单独说会儿话。”

没了侍女当盾牌,玉珍珍就只能把脸往楼外月胸前埋,见楼外月从头到尾游刃有余,他气得拼命打了男人两下,叫道:“欣儿!”

侍女虎躯一震,头皮一紧,面对贵人的窘境,她本应该毅然决然留下充当守护者,可是,可是……

只见楼外月朝她笑了笑,轻言细语:“吃完点心消完食,记得扎马步。”

侍女:“……”

蛇蝎美人啊!

侍女抱起郊游套装,含泪奔走。

马车很快恢复安静,没了侍女横在父子中间,一些暧昧难言的气氛便缓缓揭开了那层笼罩其上的薄纱。玉珍珍心里不安到极点,心跳不断加快,所有情绪如鲠在喉,他又是紧张又是恼怒,被楼外月这样固执地抱在怀里,隐约间,还有些说不上的伤心。

百感交集。

而比起玉珍珍心中的这些徘徊,楼外月却表现得很安静,他抱玉珍珍的手并不真的用力,偶尔珍惜地拍一拍,抚一抚,催眠且亲昵,毕竟羽翼盖下时只会带来温暖,而非禁锢。

耳边,传来男人沉稳的心跳。

玉珍珍猝然问道:“你杀的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

“你描述一下他的外貌。”

楼外月沉思片刻,道:“男的。”

“……”

“个头还算高,嗯……蛮喜欢说话?”楼外月头疼地道,“还有,还有……玉珍珍我是真的没太关注一个死人,要不等会儿我去把他脑袋割了,带回来给你看?”

玉珍珍默了,半晌,又把脸往楼外月怀里藏了藏,他小声说:“算了,死了就死了吧。”

青年语气里的低落,楼外月不是听不出来,玉珍珍就像没精打采的小猫咪,好心去抱他,他还要跟人炸一身毛,但抓过来耐心安抚一会儿后,他就蔫毛软哒哒地把脑袋靠到人掌心了。

还会从喉咙里呼噜两声。

楼外月其实有心想问清楚刚才那人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可听着玉珍珍吸鼻子压抑忍哭的声音,最后还是把这话咽回去了。

咽回去后,楼外月微微怔住,随后笑了。

“……”玉珍珍偷偷摸摸露出一只眼观察他,看他笑得停不下来,玉珍珍便忍不住问了,“你在笑什么。”

“嗯?我在想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说着,他就自然地伏下脸在玉珍珍发顶亲了亲,也不管这冒进的举动吓得玉珍珍着急忙慌重新缩了回去,楼外月语调里明显带着愉快:“好啦,玉珍珍,我这么喜欢你,只是想看你一眼,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玉珍珍:“……不好!我也不是什么玉珍珍!”

“真的吗玉珍珍?”

“……我讨厌你!!!”

也不知道这几句对话哪里幽默了,楼外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手臂将玉珍珍紧紧一勒,二话不说又亲了青年好几下!玉珍珍整个人被他爹的不着调逼得要爆炸,破罐子破摔,心说行吧你这么爱玩儿,我就让你玩儿个够!……楼外月你完蛋了!你完蛋了!!

分明是他先起头叫楼外月误会了两人间的关系,可到头第一个受不了的还是玉珍珍。他急于摆脱这样黏糊糊的相处方式,鼓足了毕生勇气,用力仰起头,正撞进楼外月含着笑意的眼睛里!

玉珍珍色厉内荏:“看见了吧!满意了吗!”

楼外月:“……”

楼外月登时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

玉珍珍逐渐心虚气短:“这下总行了吧,你想看我就让你看个够……你,你还好吗?……别不说话啊……”

楼外月不答,只是一个劲盯着他看,能看出个什么重大秘密似的。玉珍珍起初目光总是躲闪,不敢和人对视,可慢慢地,他的视线还是落到了父亲的脸上。

这一看,就是长久的出神。

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看见这双漂亮的眼睛了。

他记得以前有人说过,虽然玉珍珍和楼外月很像,可仔细看,其实区别很大,都是笑唇,但楼外月的笑就显得更轻慢,更冷漠些,都是带着桃花色钩子的凤眼,玉珍珍看起来却十分无害,毛绒绒的睫毛一眨一眨让人想起某种小动物。

楼外月的眼里有漫天月光,有星辰大海,而楼桦的眼里,却只有楼外月。

“看够了吗?”

半晌,玉珍珍冷冷嘲了一句,便尝出满嘴的苦涩,他不愿再让如今的自己停留于父亲眼中,默默地打算别过脸,就在这时,楼外月抬手,两根手指轻轻,又是不容反抗地掐住他的脸。

掐着,还往外稍微揪了揪。

玉珍珍:“……你干什么!”

此言一出,另外一边脸蛋也给病人毫不犹豫地掐上了。

一路上楼外月虽时有和侍女拌嘴的情况发生,对玉珍珍也总是爱加以逗弄,可在玉珍珍眼里,楼外月依然是当年那个稳重,强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父亲,会在高楼阁台边餐风饮酒,也会在绿柳桃花下哄稚子入睡,一言一行何等潇洒自在。

但事实上,潇洒确实是潇洒,自在也相当自在,但那通常意味着,旁人轻易参不透他的思路,跟不上他的步伐。

譬如现在。

玉珍珍:“…………”

玉珍珍当场梦回六岁时,被楼外月成天当面团揉的那段倒霉时光。

他跪在男人怀里,被迫仰着脑袋,下一刻却看见楼外月陡然笑开,被世人评价为凉薄淡漠的凤眼弯起,似高山冰雪洄洄消融。他捧着玉珍珍的脸,一左一右响亮地亲了亲,方朗声笑道:“玉珍珍,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了。”


有些烦心,不隐藏文章了但暂时停两天,不出意外下周就能继续。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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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捏脸的玉珍珍状态十分恍惚。

捏人脸的楼外月……心情十分复杂。

在看见青年容貌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大事。

【“那,那我不要娘亲,这样也好吗?”】

记忆中,传来孩童天真,却又略带紧张的询问,岁月沉浮,光影斑斓,他辨不清孩子的脸,但那声音……让人感到无比怀念。

耳边响起男人简单的回答。

【“好。”】

楼外月:“…………”

啊这。

楼外月视线逐渐飘忽,玉珍珍目光带上疑惑。

楼外月别开了脸。

玉珍珍伸手把他脸扳回来。

楼外月:“……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

玉珍珍:“说。”

男人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快速道:“找到我儿后,咱俩得先分居一阵子。”

玉珍珍:“……啊?”

玉珍珍在楼外月面前总是表现得很凶,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仿佛随时都会狠狠挠过来,在这之前,楼外月已经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了青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青面獠牙的小恶鬼。

即使知道能被侍女崇拜成那样的长相估计差不到哪里去,奈何第一印象固定得太深,毕竟玉珍珍可是在和楼外月重逢的第一时间,就往人身上毫不留情踢了两脚的。

原以为那两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一路相处下来,楼外月已经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以及自己前世必然欠了小贵人巨债,这辈子需得做牛做马来偿还这一事实。

拿着狼牙棒的恶鬼,这形象没跑了。

可在看清玉珍珍长相后,恶鬼还是那个恶鬼,凶得要命,一个劲儿朝自己嚷嚷,这会儿脸上又写满呆滞,楼外月觉得……

他觉得……

自己眼光真的是一绝啊。

儿子不想要后娘,这事儿他得想办法解决,后娘会不会因为这个和儿子产生芥蒂,也需要他全程调节情绪。

楼外月安安稳稳把人抱在怀,一边计划着之后先分居,两头跑进行安抚,一边又忍不住开始盯着玉珍珍瞧。

皮肤的质感像玉一样,润泽生辉,好看,乌黑顺滑的头发长长一束,好看,脖子细细的跟白鹤似的,好看,朱红嘴唇就是不高兴地抿着也藏了两分笑意,好看,至于那双凤眼就不用说了,实在是好看到——

毫无预兆地,楼外月心脏瞬间剧痛,犹如被无数根细针穿刺,在胸腹内搅弄出模糊的血肉,五脏六腑无一不受其折磨!

他想都没想便猝然移开视线!

玉珍珍歪了歪脑袋,拽着楼外月手指晃两下:“为什么要分居?”

玉珍珍开始有点不高兴了,楼外月到现在都还没认出他身份这事先不提,对方这话里的意思像是把玉珍珍往后靠了靠,以失踪的儿子为最优先——凭什么!他哪里不好了!怎么就要被赶到一边去了!

想到这里,青年脸色登时垮下大半,抱起双臂划清界限,他冷嘲兼热讽:“行啊,也别说什么分居了,找到你儿子咱们就一拍两散,反正我和你也不熟,你在上哪儿上哪儿,和我没——”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道重新摁回了楼外月怀里,脑袋在那胸膛上硬邦邦一撞,额头立时泛红,玉珍珍皮肤嫩,对痛楚向来敏感,这一下气得他抬头就要骂人,又被楼外月按着后脑勺给压回去了。

这哪能忍,玉珍珍手脚并用使劲扑腾,可以说是使尽解数用尽气力,均被无情大手镇压,到最后他累得直喘,怒道:“你干什么!放手!跟你不熟!”

没有应答。

“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放手!你把我弄痛了!”

万欣不晓得去哪里消磨时间了,楼外月一反常态的沉默,马车里除了玉珍珍的声音外一片寂静,而玉珍珍的话语中不知何时已带上了恐惧,他被楼外月强硬地按在胸前,不能看见脸,也得不到回应,压倒性的力量差距让他全无反抗的机会。

黑暗与窒息接踵而来,他战战兢兢呆在男人双臂间,没有人与他对话,他也同样不需要自己的主见,玉珍珍只需要……当好一件称职的淫具,就足够了。

情欲宛如深渊,黑洞洞的,他投身其中,所有的光,声音,情感与温度,都被吸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放手啊!”

那被努力遗忘的过往犹如附骨之疽,被戏弄被操控,被压迫,被打断每一根不肯低头的傲骨,那由方璧山为他戴上的项圈早就被取下,可玉珍珍行走间清楚地听见银链在细响,晃动着,由另一人牵引主导他禁锢着的身心。

时至今日,玉珍珍的脖子上依然戴着那根镶了艳红宝石,精致的项圈。

“求你了,别这样,我好痛,我不舒服……放手,我求求你……”

直到他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楼外月才如梦中惊醒一般,双臂倏然失了力,放玉珍珍狼狈地逃出去。

受到惊吓的是玉珍珍,可楼外月看起来并不好过到哪里去。

他摊着手,愣愣坐在那里,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似的。

好一会儿,楼外月才缓缓地侧头,看向玉珍珍。

玉珍珍正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瞪着眼睛,满脸写着惊惶。

那眼神让楼外月原本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质疑,都消弭无踪了。

“我……”楼外月顿了顿,他按捺住汹涌心绪,伸出手就想先把人抱回来安慰,“我刚才不是……”

“你别碰我!!”

楼外月的手僵在半空,玉珍珍高声呵斥道:“走开!离我远点!!”

“玉珍珍,我不是要做什么,你别紧张,看着我,我——”

“滚!”青年用力瞪着他,是看怪物的眼神,他道,“滚开!!”

二人对峙了许久,到底是楼外月退了一步,从过去到现在他对玉珍珍从来都是柔情满怀,可落在此刻玉珍珍眼里,那种退让的姿态更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不知何时就会喷发。

是了,楼外月是他的父亲,是满月,是害了他整整八年的罪魁祸首……是父亲,是个男人。

男人。

玉珍珍不合时宜地想到:楼外月是个男人……可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我分明,很清楚这一点啊。

就在玉珍珍怔忡之际,楼外月不言不语从衣袖里摸出一枚圆月状的玉坠,隔着坐垫,慢慢将它推给玉珍珍。

那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万欣用来与无脸人做交易的玉坠。

也是玉珍珍十岁生辰,楼外月送他的礼物。

楼外月把玉坠推给他,就像给不知因何而恐惧的美人献上一朵讨好的花。

“……这是我过去送你的吧?”楼外月垂眼凝视着玉坠,轻声道,“别这样,玉珍珍,不要害怕我,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玉珍珍没碰那玉坠,他的语调里还残有些许战栗:“这东西不是我的,我已经给你了,拿走。”

“玉珍珍……”

“别喊我玉珍珍,把东西拿走。”

楼外月想再说些什么,甫一开口,玉珍珍像是被逼到角落崩溃了似的,抓起玉坠就狠狠往人身上扔去,青年几缕发丝从脑后的结绳中挣脱出来,贴在雪白汗湿的脸颊边上,他发抖,出冷汗,瞳孔不住震颤着,全身每个细节都表明他惊魂未定。

玉珍珍道:“我让你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滚开!滚!!”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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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一个比较好玩的末世现代paro。

丧尸王(玉珍珍):“嗷嗷嗷……”

最强异能者楼外月:“嗯?想吃人脑?不行呀玉珍珍,那玩意儿不好吃,你先等等哦爸爸这就把蛋糕烤出来……”

楼外月人美腿长,在末世很容易吸引渣滓的目光,每次出门觅食,打丧尸之余还要解决一批打算强取豪夺的炮灰,所以回到家时手上除了拎着一袋应急食品,还有若干枪支火药(?)

丧尸王玉珍珍:“嗷?”

楼外月高兴地:“这是别人送爸爸的,哎呀玉珍珍好像还没玩过枪呢,过来爸爸教你怎么百发百中。”

成了丧尸的玉珍珍并不想玩枪,对香香甜甜的小蛋糕也毫无兴趣,每天都计划着怎么当一个翘(俏)家(佳)人,奈何楼外月总能神奇地堵在他奔向自由的道路上,温声软语,好言相劝,再动用异能力把一脸不高兴的儿子强行扛回家。

玉珍珍怒道:“嗷!!!!!”

“现在想吃爸爸的脑子呀?好啊,给你吃。”

楼外月二话不说就要拿起军刀给自己做一个简单的开颅手术,反正他红蓝双满造不死,治愈力点满的最强异能这完全可以做到在吊着自己一条命的同时给儿子开自助餐,但这样豪放的举动依然差点吓晕可怜的丧尸王,玉珍珍惨叫着扑过去制止了他爸的作死行为。

楼外月被儿子扑倒在地,抱着丧尸略带腐臭的尸体很是欣慰:“玉珍珍好爱爸爸,真孝顺,乖孩子,乖宝宝。”

丧尸王有气无力地:“……嗷。”

算了,还是吃自己的脑子解解馋吧。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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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里,玉珍珍时常会思考一个问题。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思考对他来说是无意义的,找到答案也不意味着生活有所好转。可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被方璧山抱在怀里肏弄,被沈晚按在胯下深喉,被薛重涛带去一个又一个宴会,在那歌舞的间隙,他赤身裸体躺倒在美酒淹没过的浴池,从情欲中睁开迷蒙的一双眼,便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

但玉珍珍知道,无论如何,那都不是楼外月的错。

楼外月导致了一切。

不是楼外月的错。

楼外月抛下了他,背弃了诺言,将他推进了长达八年的炼狱。

不是楼外月的错。

他被当成楼外月的替身,被视为淫具,被践踏被蹂躏,被剥夺了人身为人该有的全部尊严。

……不是楼外月的错。

楼外月早就从马车里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是,玉珍珍那样凶的赶他,楼外月看着好说话,其实比谁都要心高气傲,如何会受得了这样的态度呢?

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和当初一般,只是站在江边的一次挥手作别,一次回头微笑,滔滔江水东逝,人间便再也寻不见那抹明亮的月辉。

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是玉珍珍亲手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玉珍珍孤零零坐在原位,茫然地想,他的脾气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坏?明知不是楼外月的错,为什么还是要冲对方发泄?他这么坏,这么不好,从头到尾糟糕透顶,就得吃苦头,楼外月没有错,是他玉珍珍活该,玉珍珍不配当楼外月的替身,不配当他的儿子,玉珍珍他……

想着想着,那向来不值钱的泪水倏然从眼底滑落,贯穿青年整张苍白的脸。

——不是他的错,我就不能恨他了吗?

因为不是他的错,所以我就得把这八年发生的种种当成一场荒唐的梦,如今梦醒,便应当心无芥蒂继续和楼外月做全天下最好的父子。

——就得顺理成章做回楼桦,做回楼外月那个天真纯洁,蠢不堪言的独子。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山下城镇,此处地势偏僻,来往旅人不多,小镇居民的生活没什么大的喧嚣,好在足够安乐。不过街道两侧的小摊店主今日都没什么做生意的心情,有一搭没一搭揽着客,而他们彼此都对这种状况的出现心知肚明。

今日,他们大概是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尽管蒙了眼带,可那一身气质……人们说不出来究竟,只能啧啧称奇。

卖油鸡的王学武索性收了摊,也不急着回家,就悠悠闲闲坐在街边,和一群错过热闹的小媳妇大姑娘唠。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那长相,啧啧……小翠漂亮吧?倩倩漂亮吧?不是我埋汰你们,十个小翠倩倩捆在一起,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

“别打!别打我!你们去问问,我说的是不是实话!……那还是个男人!好悬没让你们瞧见,不然啊,咱们镇上往后打光棍的小子可就多了去了……”

“但可惜,是个瞎子,蒙着眼睛呢,不过话说回来,上天待人还是公平,长那么好看却是个残废,我王学武虽然五大三粗,但我跟你们说,全身上下,哪里都硬朗得很!跟那种小白脸完全不是……”

王学武兀自吹着牛皮,吹嘘到一半,却发现刚刚还津津有味听他讲故事的女人们都呆呆侧过了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不容置疑地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王学武顿时心生不满,也气哼哼转头一看——

阴影正巧将他笼罩。

楼外月停在人群前,居高临下,脸上那条扫人兴致的黑布不知所踪,他看了看斜斜立在墙边的一面旗帜,上面歪歪扭扭绣有“包打听”三字。也不顾群众呆滞的反应,楼外月忽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便要抬腿往店里走。

王学武愣愣地看着这个刚才在他口中被称为瞎子的男人,见他就要进店,忙道:“哎!”

楼外月脚步顿了顿,平静地看向他。

“你……你……”

被那双凤目纳入视线,即使清楚这是个比他还高大的男人,王学武的心跳也在转瞬加快到极致,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打听什么事吗?”

镇上的女人们只要聚堆,就不会有安静的时刻,可现在她们个个安静得像被猫叼走了舌头,只睁大了眼,潮红着脸,死死盯着几步外的男人。

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不禁在想,他与此处格格不入。

楼外月道:“嗯。”

“包打听刚刚回家去了,他媳妇儿身子不好,没生意的时候他就经常在家里陪着……”

王学武都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没头没脑一通乱扯,就是为了能让这个人能在他眼前停留更长时间。楼外月不作声地听着,末了,指节轻轻在那面旗帜上扣了扣,随意道:“我要知道的不是什么隐秘消息,或许不需要什么包打听——你会回答我吗?”

男人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王学武脸涨得通红,重重拍着胸膛:“尽管问,只要我王学武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楼外月点点头:“是吗,那好。”

他丝毫不在意这里是当街,路人熙熙攘攘,每个来包打听这儿的客户都恨不得将自己拿黑布裹起来,不往外泄露一点供人猜测的痕迹,可楼外月就站在店门口,在一整条街的注视下,坦然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楼外月是谁。”他道,“天涯阁是什么组织,如今在何处。”

继美貌杀人事件过后,王学武再次愣住。

楼外月……那不就是当年的江湖霸主,天下第一美人吗?

至于天涯阁,乃过去的第一大组织,连他们这样偏僻的山野小镇,都曾在贼寇的侵袭中受其庇护。

楼外月的死江湖谁人不知?天涯阁就算没落,那也有着响当当的名头!

这个男人,竟问的是这个江湖上,最不需要被打听的消息。

好半晌,王学武才回过神,说:“楼外月是过去的……”

电光火石间,王学武猛然明白了什么,他瞪大了双眼看向这个神秘又奇怪的男人,看向他那张……天下第一美人才可能会有的脸。

也许是因为和包打听挨得近,王学武算得上小镇里对江湖之事较为清楚的那一个,楼外月死后天涯阁被围剿瓜分,这阵腥风血雨刮不到平民老百姓身上,可他们镇子到底受过天涯阁恩惠,眼睁睁注视这一切的发生却不能伸出援手——王学武懂了!这是楼外月怨气未消,现在尸体还魂,来人间复仇算账了!

平日里爱看闲书,脑子里装了一百个爱恨情仇权谋策略的桥段,王学武他悟了,他彻底悟了。

“……楼外月据是江湖上挺厉害的人物。”他镇定自若,“天涯阁则是一个组织,具体的就不太清楚了。”

男人偏了偏脑袋,王学武心里发虚,他不确定这人是否真为楼外月,但无论对方是活人是恶鬼,既然问得出这种问题,就说明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不能让镇子引火上身!要想个办法让他赶紧离开!

王学武正在暗自盘算着,却听见男人笑着道:“你在紧张。”

“不,我,我没有……”

“你听见我的问题,你的表情很惊讶,嗯,让我想想为什么会是惊讶……”楼外月慢慢道,“一,楼外月天涯阁这两个存在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更不是该被提起的禁忌,二,刚好相反,不是少数人才知道,而是理应众所周知。”

“三。”

就像是为了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楼外月注视着王学武,一个字一个字从那张弯起的笑唇里温柔道出:“他既是众所周知……也是全江湖的禁忌。”

王学武额上不知不觉已冷汗密布,方才还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美貌里分明布满杀机,大型凶兽捕猎前永远不动声色。

楼外月悠然道:“看来是三啊。”

“别紧张,我不杀人,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又笑着安慰了一句,“但接下来不能再瞒我了哦,我现在其实心情不太好,可能没那么多的耐心来等你认清现状。”

这几句话一出,爱凑热闹的人群也终于意识到名花有毒不可近观,不安地骚动起来,楼外月对外界的窃窃私语不以为意,他只盯着王学武。

王学武强忍尿意,颤抖道:“您说。”

“楼外月该有一个孩子吧,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这一刻,虽然楼外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王学武清楚地感觉到,比起前面那两个问题,面前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关键。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王学武却是真的不清楚了。

“不,不知道啊,不是我要瞒您,楼外月失踪的时候,他那儿子还很小,天涯阁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死了多少人,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孩儿的下落……当然那小孩儿现在也不能算小孩儿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王学武努力捺下惊恐的心情,试探道:“您是在找人吗?”

“……多少年。”

“什么?”

楼外月说:“我失踪了多少年。”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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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点心被赶出马车的万欣不敢真的离开太远,犹犹豫豫徘徊在周边小树林,一会儿拈块点心一会儿喝口牛乳,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这种被专制的大人赶到一边去放风的感觉十分古怪,但少女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高兴。万欣琢磨着,看楼外月主动解开了眼带,依照这父子俩深厚的感情,想必只消稍微瞧一眼玉珍珍的长相,楼外月就能恢复全部记忆,届时所有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贵人虽有诸多不情愿,但必须承认,他不可能永远瞒着自己的父亲。

哎嘿嘿,自己真是体贴,给他俩留了单独相处的时间,等前辈宰完了人渣,她就可以把贵人拐去到处玩,哎嘿嘿,贵人,和漂亮又温柔的贵人一起玩耍,哎嘿嘿嘿……万欣坐在岩石上,满嘴点心渣,打了一手美滋滋的好算盘,这种快活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看见楼外月独自出了马车,带着一脸莫名的神色沿着山道而去。

万欣:“?”

她没有多想就跟了过去,然而楼外月的步速岂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远远便望见他表情不太好,似乎是为了什么而有些焦躁,如此一来他虽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的小尾巴,但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万欣甩开了。

这下可把万欣那股执拗劲儿给激起来了,她这些日子训练不断,体力今非昔比,本是该为自己的进步而沾沾自喜的,结果就先被楼外月不经意间兜头敲了一大闷棍——万欣心道我还不信了,反正前辈总是要回来的,我起码要追过去看看,我在脚力上到底与他差了多远。

至于马车里的贵人……

侍女思考一阵,敲定了计划:“估计这两人又是吵架了,不能回回都只是事后来安慰贵人,我也得从前辈这边下手才行。”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她顺着楼外月前往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赶至山下的小镇里,侍女也不大确定楼外月是否真的来了这里,她在镇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一路东张西望着,很快就注意到长街另一端,正向这边慢慢走过来的楼外月。

青瓦石墙,柳枝招摇,夕阳在他身前拖出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万欣大喜,忙蹦哒起来,道:“前辈!原来你在——”

楼外月抬起头。

万欣只觉眼前一花,还在数丈外的身影就已经掠至自己身前,连风都追不上他的步伐,万欣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想往后退,而楼外月直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男人低下头,沉且快地道:“他到底是谁?”

“谁……?”

“玉珍珍。”楼外月紧紧盯着侍女的眼睛,“他到底是谁!”

侍女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为这个荒唐的误会画上句号了。

她努力忽略小臂被大力握紧后的疼痛,挺直脊背,侍女坦然回视楼外月亮到极致的双目,一字一句道:“这话不应该问我,您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

侍女难掩喜悦,活泼泼地道:“如明月,如美玉,九十春光,让人见之不忘——这说的还能是谁!”

楼外月很久都没有说话。

侍女想象过很多次,若楼外月知道贵人究竟是谁,他会作何表现。无非是先震惊后大喜,父子抱头痛哭,诉尽这些年的离别相思意……然而楼外月看起来却和她的想象一点都搭不上边。

“……所以,他就是我儿?”

“是啊!您总算反应过来了!之前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不过现在好了,误会全解开了,您——”

“玉珍珍。”楼外月说,“是我儿。”

毫无预兆,一阵寒凉的恐惧蓦然袭上心头,那感觉犹如是被强行拉回到当初,她在桃花掩映的亭子里遇见陌生的无脸人,只是一个照面而已,就能让侍女深刻体会到……自己在强者面前,只是一只没有碾死必要的蝼蚁而已。

此刻也一样。

楼外月静静立在她身前,侍女双腿微微发抖,却已没有勇气再直视他的脸,如今她稍在武学上入了门,比当初更能体会到这个人的强大,万欣无比确信,楼外月若是有意,这个镇子里的人,连带她,没一个能活得过今日!

她此刻终于留意到,镇上的氛围十分古怪,沿街也没有叫卖声,各家各户匆匆关门,方才楼外月来时的那个方向上,似乎隐隐还看得见慌乱四散的人群……

“前辈……前辈……”强忍着那被死亡贴面的危机感,侍女战战兢兢地,“请不要这样,您吓到其他人了!前辈!”

她喊了好几声前辈,到最后几乎快要破音了,楼外月才勉强回过神,稍微收敛了一下极具压迫性的气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万欣满头大汗,小腿肌肉不住抽搐,可她没有立刻逃跑,反而道:“您不要怪贵人没有立刻告诉您,贵人也有自己的不容易……说到底是我当初没把话说清楚,让您误会了,您若有气就冲我发,我——”

“安静。”

万欣立刻闭嘴。

她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灭顶之灾,可半晌,楼外月只是从她身边走过,拖着步子,慢吞吞的,半点没有刚才的雷厉风行。等他走出很远后,万欣才小心翼翼地跟上去,看楼外月没有像当初的薛重涛那样一脚踢开她,就又跟得更近了些。

她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咩了一声:“前辈,您好像不怎么高兴。”

见楼外月不回答,万欣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跟着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很久,楼外月哑声说:“他这八年,过的是什么生活。”

万欣差点就要跳起来和楼外月哇哇诉苦,但一看他那苍白到极致的脸色,心里突兀一个咯噔,又把逼到舌尖的话尽数咽回去。她埋下脑袋,含糊道:“反正不太好……我也是今年才开始伺候贵人,以前的事也,也不太清楚……”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玉珍珍被淫虐的那段时光,并不适合由她来向楼外月揭露,贵人原本就因往事而自卑,甚至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即便她打着为了贵人好的名义,这样的行为也只会往人伤口上撒盐。

万欣踌躇着,双手绞在一处,把衣角揉得像咸菜,她斟酌道:“无论往事如何,前辈您也已经回来了,定不会再让贵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面对种种不堪,其实只要您陪在贵人身边,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你觉得——”

万欣停下话头,疑惑地看过去,楼外月又闭了闭眼,续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可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前所未有的稀罕事,若是天涯阁过去的那些人在这里,必然会啧啧称奇,那个从来自信满满睥睨众生的楼外月,居然还会用这种低姿态的语气向人询问什么事,要知道依照霸主一贯的风格,他心中真要有什么疑惑,也只会随便逮一个知情人,然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要么开口回答,要么送你上路。

……当然一般不会用到这句话,至今为止还没有谁在看见楼外月那张脸后,依然选择宁死不屈。

就算有,那是他还没看见楼外月的剑。

“……呃。”万欣磕绊了一下,“对他好就行了啊。”

楼外月重复:“对他好。”说着便嗤的笑了,“但我对他不好,显而易见。”

“没有吧……”

下山时他们的速度有多快,现在往回走的速度就有多慢,似乎是近乡情怯,楼外月肩膀耷拉着,整个人是一笔拖到尽头的墨痕,他仰起头,看着那西沉的太阳,黯淡的光辉落入眼底,带来轻微灼烧感。

楼外月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我怎么不去死啊。”

万欣猛的在原地站定,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她脱口道:“这是什么胡话!别再乱说了!”

“……嗯,我知道。”

这下万欣原本足有十分的父子相认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都给尽数冲淡,她挠挠侧脸,反而更担忧起楼外月这个恍惚的状态来。

光是知道自己把儿子丢了八年,就已经想死了,那要是知道儿子在这八年里经历了什么……这……

明明知道会遭殃的不是自己,万欣盯着楼外月那憔悴许多的侧脸,后背却渐渐滑下了一滴冷汗。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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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二人一路无言,远远看见马车时侍女都不由屏住了呼吸,而楼外月更是直接不再往前走了。

“……”

万欣左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扔下沉默不语的楼外月,自己一溜烟跑回马车,她心情莫名沉重,又极其激荡,复杂且矛盾,就这般鬼鬼祟祟撩开帘子,小声道:“贵人,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侍女:“……”

侍女踉跄后退,从踏板上跌了下来!

“前辈……前辈!”万欣回身向仍立在原地的楼外月跑去,她惨叫道,“贵人不见了!!!”

万欣追着楼外月离开后,没多久,玉珍珍便离开了马车。

他不确定刚才侍女是从哪个方向将马车驾驶到了这里,半猜半蒙的,青年剥开夏日里越发茂盛的草木,趁着天色未晚,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去。

不过这次他的运气足够好,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方璧山的尸体仍躺在荒地,等待谁去认领。

玉珍珍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把沾满尘土脱手的剑,便捡起来,把剑柄轻轻放在方璧山失去气力的掌心。

“原来是你啊。”他轻声道。

方璧山自然不能回应这句话。

他活着的时候薄情寡义,死了,倒显出几分异样的爱重。

爱重谁?

死在楼外月手里,对方璧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但凭什么呢?”

玉珍珍轻飘飘地问道:“你是得偿所愿了,那我呢?我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他喘息越发急促起来,玉珍珍眼里含着赤红的水光,浑身哆嗦着,像是为了彻底践踏什么,他发狂般从尸体手里夺回那柄寒铁,大叫着胡乱在方璧山胸膛前劈着,竖的横的,深的浅的,离方璧山死去已有一段时间,此刻再流不出鲜血,只徒添了几道刺眼的血杠子。

楼外月只用了一剑便夺走了剑神的性命,故而方璧山临死前保持了相当的体面,反而是在死后,这具身体遭受到了更多的侮辱。

“你活该……”玉珍珍喃喃道,“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方璧山,凭什么啊!!”

剑身咣当落地,玉珍珍捂住脸,他弯身蹲下来,连齿关都咯吱震动着,可他仍在质问:“你怎么对我的你都忘了吗?你瞧不起我,你总是在笑话我,笑话我不会喝酒,不会使剑……你这么讨厌我!你凭什么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什么都,什么都没有……”

玉珍珍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当他从胀痛不已的眼睛前拿开手时,掌心却干燥极了。

甚至此刻究竟是该高兴,还是愤怒,他也不知道了。

一切都谈不上,一切都变得空虚。

他瘫坐在尸体边,双手撑在身后,漫无目的发起呆。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他才微微动了一下,玉珍珍迟钝地爬起来,想要从这里离开,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人。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接受过多少鲜花与赞美,死了……也无非就是如此。

玉珍珍扯了扯唇角,想到山林里野狗有食尸的习惯,他开始用那柄剑慢吞吞地在尸体旁边挖起坑,一下一下朝外掘土,杀人的剑自然不该用来作为埋人的铁锹,不过好在殊途同归。

很浅的坑,就是埋进去多半也会被贪婪的食尸者刨出来,但那也不关玉珍珍的事了。

他拖着方璧山的上身,把他丢了进去,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把土给盖上。

最后一抔土掩盖了那张熟悉的脸时,他才迟钝地流了两滴眼泪,幸而一擦就没了。

玉珍珍把方璧山的剑立在土包前,算作剑神的墓碑。

回头时,玉珍珍看见楼外月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欣儿呢。”玉珍珍道,“她在哪里。”

楼外月回答:“我让她留在马车那边,免得你中途回去了找不到人。”

“你是来找我的?”

很久后,楼外月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打量着他,明白了什么,就摇摇头。

“他是谁?”楼外月又问道。

“你把人杀了,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因为我以为他不重要。”楼外月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好像错了,我不该杀他吗?”

玉珍珍没有回答。

他想回马车里去,玉珍珍感到很疲惫,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让他不舒服,世间种种光怪陆离,往后他都要躲得远远的,他不想再给生活平添一丝波澜。

在侍女身边能睡一个好觉,而如果能永远睡下去就会成为他对未来最好的构想。

“玉珍珍。”楼外月喊他,“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说:“我知道啊。”

楼外月默了片刻,便走到他面前。

“玉珍珍。”

他的声音又小又细,简直不像是楼外月这个人会发出来的,只有乞食的幼鸟会在巢穴里这样不安地呼唤母亲,可楼外月是他的父亲,他才是楼外月的儿子。

半晌,玉珍珍叹了口气,说:“别这么喊我了,听着很烦。”

“你不是玉珍珍吗?”

“是不是都与你没关系。”他说,“离我远点,我脾气坏,说话难听,你没必要上赶着来受气。”

楼外月突然哭了起来,他哽咽道:“你脾气一点都不坏,我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

“玉珍珍,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不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你还很小。”那双漂亮的凤目不间断往外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颤抖着,像一对破茧失败后痉挛着的蝶翼。楼外月说:“我以为你只有丁点大,还是个小宝宝,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接你……”

玉珍珍打断他:“我确实在等你来接我。”

楼外月哭得更厉害了。

“玉珍珍。”

做父亲的非要这么喊自己,玉珍珍也只能由他去了。

“玉珍珍。”透过那层泪光,楼外月深深凝视着青年的面庞,嘴巴在笑,眼睛却哭个不停,楼外月说,“你真好看,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看无数倍。”

这下玉珍珍也想笑了:“事到如今你就想对我说这个?夸我好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楼外月流着泪,他摇摇头,伸手抱住玉珍珍,也不嫌弃儿子才埋完坟,一身灰扑扑脏兮兮。

玉珍珍不是很想给他抱,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不从这双软绵绵的手臂间挣开。

“我对你不好,玉珍珍。”楼外月在他耳边说,那滚烫的泪水正一刻不停地灌进玉珍珍后领里,“我好想死啊,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糟糕的父亲,谁会把孩子孤零零的扔下这么多年,我怎么不去死,我怎么不去死啊。”

他赌咒发誓,把“我怎么不去死”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玉珍珍认为这句话由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楼外月断断续续倒抽着气,他又问道:“玉珍珍,你是不是很恨我?”

“……”玉珍珍说,“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讨厌你。”

“你恨我吗玉珍珍?”

“我讨厌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楼外月松开他,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平视。

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树林昏昏沉沉陷入了寂静的黑暗,隔得这么近,也难以看清彼此的容颜。

楼外月一字一句问道:“你恨我吗,玉珍珍?”

玉珍珍心想,楼外月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想着,他抬手去摸了摸那又在笑又在哭的眼睛,摸到一手的湿痕。

一滴一滴,玉珍珍摸索着把楼外月的眼泪擦干了。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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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灿烂,蝉鸣声声,道路两侧青翠的麦田起伏,离开了群山,马车稳稳朝着天涯阁所在的方向驶去。

侍女肩挑马夫这一重任,看似心无旁骛地握着马缰,实则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出发后,玉珍珍终日都怏怏的,缩在角落,天气本来就热,他贴身的纱衣外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罩了件蓝衫,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皮肤严丝合缝裹进布料里,只乌黑鬓发贴了几缕在脸边。楼外月一直注视着他,看他眼皮一寸寸慢慢阖上,看他脑袋一点点往旁边歪去,马车偶有颠簸,在他即将撞到车壁前,楼外月伸出手,准确无误垫在了玉珍珍的额角,让他柔软地撞进自己掌心。

玉珍珍撩开眼皮,看见是楼外月,微微一动,就又无所谓地把眼睛闭上了。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都没有半个字的交流。这一路都是如此。

偷听半晌也得不到回报的万欣不由感慨地想,唉,做人可真麻烦啊。

万欣惯常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脑袋上戴了顶遮阳的草帽,她忧郁地往后一靠,看着天上的飞鸟,回想起之前那夜。

那夜,在发现马车空无一人后,侍女惊惧至极,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定玉珍珍是被薛重涛派来的追兵给带走了,毕竟方璧山已经出现在了这样的偏僻的山野,其他人赶来也实有可能。

而当她将玉珍珍消失这一事实告知给楼外月后,楼外月那张脸上的表情……

侍女如今完全能理解,楼外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崇拜他爱慕他的人分明如过江之鲫,却为何无一人敢对其下手。

被楼外月命令守在原地后,侍女独自在马车旁焦急地等待,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想象玉珍珍被囚于牢笼苦苦挣扎的景象,就在心灵彻底崩溃前,侍女终于瞧见那两道一前一后而来的身影。

“贵人!”

侍女一个猛虎下山就扑到玉珍珍身前,抓着他上下察看情况:“您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又支支吾吾顿住,玉珍珍面上似有倦意,仍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方道:“没去哪儿,欣儿,让你等急了,快去休息吧。”

越过玉珍珍肩头,侍女悄悄瞧了眼楼外月,然夜色浓重,林间仅有几烁荧光,一时倒看不分明那张脸上的神色了。

她想问玉珍珍到底有没有把这些年的事说开,又觉得这个气氛实在不适合再深究下去。见玉珍珍没有和她一同进马车休息的意思,万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怀着满腹担忧撩开帘子先去睡下了。

而在安置好受惊的侍女,玉珍珍转过身,看向仍立在原地不动的楼外月。

“明日我便带你回天涯阁。”玉珍珍简短道,“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了。”

楼外月说:“好。”

“见了那些人后,你最好把你那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理由再好好润色一下,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的。”

尽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玉珍珍知道,楼外月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楼外月还是说:“好。”

他的回答不加犹豫,反而让人心生怀疑,玉珍珍稍稍蹙眉,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楼外月不吱声了。

“……算了。”玉珍珍轻轻出了口气,疲惫地道,“明天早点出发吧。”

他不是很想搭理楼外月了,但也没有立刻去睡觉的意思,明明累得要命,可玉珍珍现在连呆在万欣身边都会觉得坐立难安。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这个世界好歹还有万欣的怀抱是温暖的。

玉珍珍觉得自己被某种神秘的伟力所操控,湿淋淋地从自己原本的躯壳里抽了出来,在楼外月意识到自己就是他的儿子后,玉珍珍就不是玉珍珍了,他被生生抽离,留下那具淫贱的肉身在人世受难,雪白的肌肤一道道鞭笞出血痕,新生的嫩肉便一次次被撕裂。他早已不再感到疼痛,他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会去哪里。

玉珍珍恍惚又想起,方璧山死了。

“……什么感觉。”他道,“杀掉他时,是什么感觉。”

楼外月短暂愣了一刻,就明白玉珍珍指的是谁。

昏暗的树林里,有野鹿的身影一晃而过,没能听清脚步声,它就已经消失了。

很久后,楼外月回答道:“没感觉,就和吃饭一样。”

玉珍珍颔首,进马车去了。

这一晚,玉珍珍断续做了很多个噩梦,惊醒过很多次,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只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处铭记于四肢百骸,以至于不得不用力呼吸,颤抖着张开缺乏血色的嘴,以免痉挛的心脏就此罢工。侍女白天也累了,抓心挠肝地在马车里到处滚了阵,就摊开四肢睡得很熟,身边些微的动静无法吵醒她。

玉珍珍醒来,又强迫自己入睡,反复两三回后,当玉珍珍再次睁开眼睛时,楼外月正好弯腰将他从马车里抱出来。

天边蒙蒙亮,夏日有着一年四季最为漫长的白昼,尽管此刻时辰尚早,侍女都还无需振作精神逼自己起身扎马步。

“做什么?”玉珍珍哑声道。

楼外月一言不发地横抱着他,来到自己昨夜休息的树桩边重新坐下,他一系列的行为表现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玉珍珍心里忽一阵腾起的怒火,就要不管不顾从他怀里挣开,楼外月的双臂却在这时稍微紧了紧,用说得上是万分温柔的力道将人拦了回来。

“你……”

“嘘。”楼外月低下头,在青年陡然紧闭的眼皮上亲了亲,他小声道,“没事了,睡吧。”

本来就没事。玉珍珍想。真的莫名其妙。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噩梦千奇百怪,真要归结无非就那几种,早几年玉珍珍做的最多的,便是梦见被烧毁的天涯阁。

倒塌的望月阁,带火的流箭就像流星一样穿过天空,湖泊与河流在沸腾,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上浮,大地震动得那样厉害,楼桦疑惑为什么它不坍开一道口子,把入侵者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他梦见死亡,梦见离别,梦见父亲,也梦见自己。

玉珍珍不记得自己这些年究竟做过多少噩梦,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逃啊逃啊,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楼外月送给他的童谣,在那些年里一次都未响起过。

事到如今再来唱,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玉珍珍闭着眼,一动不动,日出的阳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楼外月仍抱着他,拍着哄着,生怕他变成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逃走似的。

气温逐渐升高。

楼外月不知不觉抱得更紧。

玉珍珍活活被热出了一身汗,忍无可忍,他一掌用力推到楼外月下颔上,怒道:“滚开!别挨着我!”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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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楼外月意识到他和玉珍珍究竟是什么关系后,侍女就陷入了一种盲目快乐的心情当中。

即便玉珍珍和楼外月现在几乎都不怎么对话,但在她看来,最大的难关已然度过,拳打薛重涛脚踢沈晚指日可待,现在就等着父子双双把家还,解开心结面向未来,美好的小日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咿呀咿呀咿呀呀……

在侍女美得快要冒出鼻涕泡时,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现在的氛围有多么糟糕。

晚上在客栈过夜,原本一直是玉珍珍和侍女一间房,他二人在薛府相依为命,如今对彼此没有太多避讳,如果可以侍女甚至愿意抱着玉珍珍的手臂睡觉,但玉珍珍还是坚持在两张床榻中间用屏风隔开,以示男女避嫌,至于楼外月,他从来独自睡一间。

但这一次,在玉珍珍跟着侍女进屋前,楼外月从身后轻轻揽住了他。

“跟我睡吧。”楼外月的态度恳切得近乎低声下气,“我不会吵你,你要是不想挨着我,我可以睡在地上。”

玉珍珍微微抬眉,平静地看了楼外月片刻。

“你要和我睡?”玉珍珍问。

楼外月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只是很想你,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我不想和你分——”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面对父亲这样温和的态度,玉珍珍却略带烦躁地直接打断他的话,楼外月微微怔忡,只见玉珍珍深吸了口气,要笑不笑地道:“你忘了我对你做过什么了吗。”

楼外月:“……”

玉珍珍:“现在懂了吗?离我远点。”

说完,他就要转身进屋落锁,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楼外月下意识又牵住他的手臂,玉珍珍被他这样黏黏糊糊的举动逼得怒从中起,登时便要将人狠狠甩开,楼外月拦下他,快速道:“我知道你那时只是在和我怄气,玉珍珍,是我不好,没有立刻认出你……”

“怄气?谁和你怄气!”

看楼外月的脸色,显然是不明白为何儿子又突然发起脾气,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算适应了玉珍珍的喜怒无常,刚要继续耐心哄劝,玉珍珍刷的抽回自己的手臂,在楼外月胸膛上重重一推,当着男人的面,就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

门板的灰尘被这一下震得扑扑簌簌。

换任何做父亲的被儿子这样甩脸色,不说大发雷霆,至少也要当场把人抓出来好好教训一顿,楼外月自始至终都只静静站在门外,里面传来侍女的询问声,走动声,移动屏风的碰撞声……却始终没有玉珍珍的回应,楼外月没有听下去,慢慢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厢房。

他现在已经不再戴面具眼带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容颜毫无保留,客栈的走廊狭窄,脚下踩的地板一个不留神便会吱呀作响,昏黄的光线从他头顶淋下。

一切都让人感到扫兴,一切也都仿佛是为了烘托此刻走过的楼外月而存在。

分明是那样能让万事万物熠熠生辉的一张脸,却在离开了玉珍珍后,所有生动的颜色一寸一寸淡漠下来。他固然耀眼,但唯有玉珍珍不在他的身边……楼外月才是人们印象中的楼外月。

冷漠而强大,貌美却嗜杀。

尽管楼外月并不嗜杀,很多时候他都在想,生命为何如此脆弱。

如此轻易,就能被他剥夺。

相认过后,这几日里玉珍珍的心情总是很浮躁,没能第一时间留意到父亲的异样,此刻,楼外月藏在袖口的手指一直在神经质轻微抽搐,他面无表情地握紧拳头,又停下脚步,定定看向走廊转弯处玉珍珍所在的房间。

他不嗜杀,可被玉珍珍拒绝,被玉珍珍疏远,被玉珍珍厌恶——这就是大开杀戒很好的理由。

“……不行啊。”

摇晃的烛火一盏与一盏间相隔了一段距离,走廊明明暗暗,客栈外狂风大作,树枝断裂声不绝,夏季的雨总是伴随着划破天际的闪电,果然,楼外月听见了雷鸣。

“现在不行……不能走远了,玉珍珍会害怕……”他仰起头自言自语着,抬手捂住一边睁大到极致的眼睛,楼外月道,“耐心点,至少……至少要等雨停……不能让玉珍珍找不到我……”

“他会害怕的……是了,玉珍珍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孩子,怕烟花,也会怕雷鸣,真可爱,他对什么都会害怕……”

“我得呆在这里才行。”

就这样站在楼道里反复做着自我暗示,楼外月心中那股几乎按耐不住的杀意才渐渐消退,偏偏在这时,旁边一扇门忽然打开,一壮汉站在门边不满地道:“你一直站别人房门前想啥呢!滚远点!小心给你好看……”

壮汉顿时失声,楼外月缓缓拿开捂着眼睛的手,他转动眼珠,轻声细语:“我吵到你了吗?”

“没……没有!”

楼外月已是肩宽腿长,这壮汉更犹如一堵肉山,他震惊地望着楼外月,望着这根本不该出现在破旧客栈里的绝世美人,很快的,壮汉的眼底出现了一丝可以称得上淫邪的意味。

他干脆挡在楼外月的去路上,仗着自己体积庞大,非要楼外月说出自己的名字才允许他过去。楼外月微微抬头,朱红笑唇弯起,没有一丝一毫动怒的意思,他凝视着壮汉:“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的请求,壮汉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晕乎乎地:“当然!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

“不用上刀山下火海。”

楼外月格外轻缓地道:“我心情不好,你让我出会儿气,就一会儿,好不好呢?”

壮汉只会本能点头,满脑子转的都是待会儿该怎么把人带进房里去翻云覆雨,骗不动就用点暴力,反正美人最多会点花拳绣腿,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自己,不过可得小心点,别伤着这张精致的脸蛋了……

正想得出神,就看见那充满光辉的笑容逐渐扩大,逐渐扩大,走廊里的蜡烛无端熄灭了好几盏,青烟寥寥升起,就仿佛那浸入眉目的笑容剥夺了尘世烟火生存的空间。

楼外月前进一步,白玉似的手指已不容分说点在壮汉眉心。

雷鸣阵阵滚动,远处天边的乌云里银芒乍现,暴雨倾盆,在这样大的动静里,壮汉却依然能清晰听见,那此生前所未见的美人嘴里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他道:“真的非常感谢……毕竟我现在不能离开客栈,我要照顾孩子们……所以真的是非常,非常谢谢你能来见我。”

雷鸣,雨声,亦或是那鬼魅般的话语,都于转瞬一起消失了。

壮汉仰面倒下,眼睛睁得极大,眉心流下一道细细的血。

“我是楼外月,名字这就告诉你了。”

楼外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情放松许多,他哼着曲儿,进房间里去了。


你们知道吗,得不到浇灌的喇叭花就会无声无息从你的列表里枯萎不见了……(轻轻)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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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雨声未停,天空成了被打翻了的墨盒,那倾盆大雨落在土地里也是黑色的。雷声轰隆响彻,哪怕是躺在温暖的床榻上,也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跟着那一道道在闪电后接踵而来的鸣动而不住颤抖。

玉珍珍蜷缩在被窝里,他把被子拉得很高,后脑勺也埋了进去,雪白双腿几乎收到了胸前,尽可能地把自己变成很小很小的一团。他盯着不远处画着翠竹的屏风,知道那一头睡着侍女。这个事实让他稍微好过了些。

但紧接着,雷声更响亮了,那简直是一场雷暴,窗外划破天际的闪电打在安眠的梦境,玉珍珍就把脸也藏进了枕头里。

他从小就害怕这些特别吵闹的事物,因了这个坏毛病,天涯阁每逢十五就会燃放烟花庆贺的活动也被楼外月叫停,改成篝火晚会。玉珍珍那时觉得很对不起别人,明明是难得高兴的聚会,便在私下偷偷叫父亲不要这样做,楼外月听了只是笑。

楼外月很少反驳玉珍珍,若真的有了什么不可退让的意见冲突,他只会一边轻轻柔柔地微笑,一边坚持自己的看法。

“嘘……没事,打雷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这里很安全……”

玉珍珍整个儿躲进被子里,哆哆嗦嗦安慰着自己,最闷热的雨季,他却浑身冰凉。玉珍珍过去的确害怕烟花雷鸣,也不至于恐慌到这个地步,如今变了副模样,还要拜这些年的宴会所赐。

一年十二个月,一月轮转一次十五,八年间总有机会,金樽玉露和歌奏乐的宴席,撞上了不期而至的暴风雨。

在那夜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玉珍珍已不想再回忆。

“轰……”

“轰隆……轰隆!!!”

侍女的梦呓,摇动的树影,客栈厢房特有的陌生熏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在被人追逐,很多人都在追赶他,笑声如影随形,少年在屋檐下的回廊里狂奔,暴雨顺着画柱飘了小半进来,足底打滑快要摔倒,他身上月白的衣衫湿透了,乌发黏在嶙峋的脊背,玉珍珍全然不顾踉跄的身形,他在拼了命地奔跑。

那些人说了,如果今夜他被抓到,无论是谁抓到了他,每抓到一次,每月举办的宴会就要多添上一回……就定在这样的雷雨夜。

让喧嚣变得更喧嚣,绝望变得更绝望。

他得离开这里……他得离开,他要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这个睡在屏风后的人是谁?不认识……但他很清楚,这一定也是前来追赶他的猎犬,看似无害,实则有一口能活活撕裂血肉的利齿,他不能被发现,把嘴捂好,脚尖也要踮起来,安静点……慢慢地,不发出一丝声响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咔嚓!!!”

“轰——轰隆!!!”

玉珍珍仓皇转身,闪电的影子透过窗框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上,这样大的动静到底吵醒了侍女,她睡眼惺忪,嘟嘟囔囔着醒来,刚坐起上身,就看见贵人赤着脚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肩膀僵硬地挺直,脑袋却深深埋下去,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就像被生生斩断了脖颈,只留一层薄薄皮肉牵连着摇摇欲坠的头颅。

“贵人?”侍女揉了揉眼睛,迷惑地道,“你要去哪里?”

“……”

“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她说着就要下床,满怀担忧地前来询问,却在这时,她听见玉珍珍嗫嚅了句什么。

“怎么了?”侍女越发慌张了,“你做噩梦了吗?贵人,怎么了,是哪里不舒——”

脚步声在迫近,踩着一颗恐惧的心,正在向他逼过来……原来如此,游戏结束了,他还是被那帮人抓住,要被带回那安置了一千根蜡烛,在黑夜也能亮如白昼的宴会了。

“别过来……”

无论是下跪还是叩首,所有能丧尽尊严丢尽脸面的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他祈求,他嚎哭,不奢求其他,只希望这些人能放过自己,哪怕是将他丢在一个谁都不会注意的小角落,也好过将他拖回那样快乐的歌舞中。

但没有用。

玉珍珍茫然地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侍女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要去拉回一直在发抖的青年:“你一定是做噩梦了,来我这里!贵人!来我——”

雷声再度淹没了她焦急的话语。

玉珍珍抬起头,慢慢看向她。

在那双睁大的凤眼里,侍女看见了无数闪电,在暴雨里催打得断头的花朵,看见没有尽头的回廊弯弯曲曲将人环绕,看见鬼影重重,铺天盖地淹没了世界。

看见了炼狱,唯独没有在炼狱中看见她自己。

“……走开。”青年轻声说,“别想抓住我。”

他陡然一把拉开门,任由灌进来的风丝迷了侍女的眼,青年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只是瞬间就从侍女触手可及的地方逃走,侍女从没想过他的速度有这么快,比疾风还快,若真有意,她竟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玉珍珍从宴会中出逃过许多次,回回被捉住,以至于客人们都笑话他机敏又愚蠢,可那其实是因为他从没真的想过要逃走,他知道自己必须留下,为了天涯阁,为了过世的父亲在世的荣耀。

身为楼外月的儿子,天涯阁少主,楼桦要承担的东西有很多。

楼桦不必倾听玉珍珍的心声。

所以玉珍珍只能在暴雨中流浪。

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

走廊劣质的烛火到了后半夜早就尽数熄灭,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身后追逐的脚步似乎被甩开了,但依然不能大意,谁都不能担保在下个拐角,会不会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下个拐角,下个拐角是……

玉珍珍看着那具倒在门边的尸体,眉心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洞,鲜血连着凝固的脑浆流了满脸。壮汉死了,目眦欲裂,悄无声息,没人在暴雨里发现他已然离去。

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有人……有人死了啊……

真好!真好啊!看上去死得多轻松,一定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吧?怎么这样幸运的好事都落在别人身上,他也想——玉珍珍也想死在这里!为什么不等等他,他现在过来了,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带走?好小气,哪里来的这么小气的人呀!

就在他呆呆立在原地的时候,催命的脚步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玉珍珍。”那是浸了蜜,涂满糖霜,温柔到让人以为是在梦中的声音,哪怕在这样的暴雨里,也能字字句句清晰分辨,有人在呼唤楼桦的小名。没人知道楼桦厌恶这个名字。

“玉珍珍,你会着凉的。”身后的人这么说道,“你的鞋子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越是温柔甜蜜,越是恶心至极,玉珍珍压着作呕的欲望,战战兢兢回答:“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

“是吗。”

对方不相信,是啊,那帮人怎么可能会被这样轻易地给蒙骗,他们会知道玉珍珍想要逃跑,真是胆大包天,不识好歹的淫具需要给足教训才行。

身后的人在向他走近,很近了,他能感受到那匀长的呼吸轻轻撒在后颈,犹如是在无人的小巷被壁中鬼恶意戏弄……玉珍珍猛的闭上了眼睛,他转过身,直挺挺跪下去!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

但他没能真的跪下去,在转过身的一瞬间,膝盖还没来得及稍微弯曲那么一寸幅度,就已经被人及时搂进怀里,托着后腰与臀部被抱了起来。

楼外月用鼻尖很轻地贴了贴玉珍珍凸起的锁骨,发现那里的皮肤凉得透骨,男人忧愁地叹息一声,道:“玉珍珍,你真的会着凉的,来,我们回去了。”

玉珍珍双手虚虚按在楼外月肩头,睁圆了眼睛,好像认不出这是谁。

那拐角处不仅有尸体,还开了一扇窗,窗下放着木案与白瓷瓶,里面插着凋谢的金盏花。

雨水顺着窗座,打湿了好大一片地板,滴滴答答,没有尽头。

“……“楼外月着宽大衣袍,神情散漫放松,他不在意地偏头瞧了眼尸体,料到玉珍珍这般表现是被死人吓到了,于是抱着玉珍珍走过去,一脚发力就将壮汉的尸身踢进门内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哐的钝响,换平时在深夜闹出这样的动静早就被人发现了,但幸好雷鸣不断,雷鸣在玉珍珍耳边炸开。

草草敷衍完尸体,楼外月又仰起头,亲了亲玉珍珍同样冰冷的下颔,男人放柔了语调安抚道:“好了,没事了,死人而已,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那声音含笑,玉珍珍愣愣的,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一般,他坐在楼外月手臂上,忽簌簌发起抖,如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呜咽着把脸靠进了男人的颈窝。

“嘘,嘘,别哭了,玉珍珍,别哭了,我在这里,是我,我来了呀,别哭,别伤心了,宝宝,你哭得我要心碎了……”

玉珍珍不住小声啜泣,紧紧搂住楼外月的脖子不放手,每当有闪电打下,他就瑟缩得更厉害,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嵌进楼外月的身体里,谁都不能把他和这个人分开。

他贴得那么近,楼外月能闻到青年身上有着淡淡的甜味,雨水的气息厚重,拽着人肺腑往下沉,可当他闻到玉珍珍的味道——

楼外月手臂的肌肉渐渐绷紧,藏在袖袍中细长的青筋浮了出来,他牙关咬紧,屏住呼吸,不知不觉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拥抱怀里柔弱胆怯的人,而玉珍珍对此的回应,仅仅是短促的呜咽了一声。

“……前辈,贵人……贵人还好吗?”

侍女在黑漆漆的客栈里找疯了,总算寻到此处,她披头散发站在两人不远处,看着跟个索命女鬼似的,好一会儿,她方听见楼外月低声道:“没事,你回房休息吧,他今晚跟我睡。”


能理解大家对疯批的渴求,但楼外月不是疯批,他想杀人想见血是因为他走火入魔了……那个不能看见自己脸的设定还在生效,玉珍珍和他长那么像,再加上前文其实有暗示过,楼外月有从玉珍珍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楼外月对玉珍珍完全就是笨蛋爹咪,疯不起来的,最多就是被儿子踢了打了,便躲在一边默默流眼泪,等玉珍珍过去安慰他了,他就呜呜咽咽娇娇滴滴地说我好伤心,玉珍珍不要生我的气了,我要伤心死了。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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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幼年时常被楼外月当个挂件儿似的抱来抱去,也是后来孩子再大了一点,知道羞耻了,才强烈拒绝父亲上哪儿都要把自己带上的这种溺爱行为。

但其实在最开始,楼外月对这个莫名其妙就塞到手里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十四岁的楼外月完全不懂该怎么养小孩,闯荡江湖胸前还挂着奶娃娃也算独他一份,日常就是打架,杀人,哄孩子,打架,杀人,哄孩子。

天天嫌自己儿子哭得人心烦。

后来有人向玉珍珍说起这段历史,玉珍珍都心有余悸,庆幸能在那段恶劣时光中生存下来。想到父亲并不是从始至终都这样深爱自己,他气得跑去质问楼外月,说:“小婴儿爱哭很正常呀!你怎么能拿这个来嫌弃我呢?”

楼外月说:“小婴儿爱哭很正常,可你现在也很爱哭呀,玉珍珍。”

“……我哪里爱哭了!你撒谎!”

眼看着儿子真要翻脸了,楼外月才笑着招手,意思是让玉珍珍到他怀里去。

玉珍珍抱起双臂,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么嫌弃我,那为什么还要养我?”

“是啊,为什么要养你呢?我最讨厌有人哭个不停还老使性子了,玉珍珍,你这一问,我也搞不懂了,到底为什么要养你呢?”

玉珍珍安静了,也不闹着要离家出走了。

他睁大眼睛望着楼外月,半晌,大大的凤眼里哗啦鼓出两泡泪水,不作声地往下流。

“……”楼外月二话不说就直接把人抱过来,“我错了,玉珍珍我乱说的,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哭要使性子才好,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呢?”

玉珍珍抿紧了嘴唇,眼泪仍然在不间断地往外流,父亲就是将他抱着揉着,想尽办法安慰,他也不肯再主动靠到楼外月胸前。

楼外月把儿子气哭气跑这种戏码绝不少见,天涯阁有和楼外月早年相识的人偶然瞧见这一幕,笑着过来打句岔:“玉珍珍,你别听你爹胡说, 他当初可都跟我们讲了,第一眼见到你,就被吓了一跳,说这是哪里来的红皮猴子,这么丑绝不可能是他儿子。”

玉珍珍泪水顿时攒得更多:“……呜呜。”

楼外月抬起头,心平气和:“你想死,是吗?”

那人举起双手告饶,又笑嘻嘻地道:“但你爹一边嫌弃你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把你接手过来,你看,你被养得很好啊!”

“但,但我长得丑……”玉珍珍对来自旁观者的说辞信了一点,但还是无比惶恐道,“我像红皮猴子……”

楼外月张了张嘴。

楼外月捂住了脸。

楼外月从指缝里看向这闲着没事来扯淡的教众。

教众:“……懂。”

教众:“玉珍珍,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玉珍珍吗?”

“因,因为天涯阁没钱,连几块玉都买不起要去抢……”

楼外月瞪大眼睛。

楼外月深吸一口气。

楼外月再次看向教众。

教众惨叫:“谁告诉你咱们没钱啊!咱们要是都没钱这满江湖的门派岂不都得喝东北风去!你这穿的用的哪样不是精挑细选累死一批人……我错了主人我错了,为少主选衣服是我的荣幸……算了!玉珍珍,你知道你的大名为什么叫楼桦吗?”

玉珍珍吸吸鼻子:“为什么?”

这下教众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

“因为你本来该叫楼花,嗯,就是小花的花,我们都劝你爹不要老想着给儿子起女孩儿名,传出去不好听,你爹最开始不当回事,后来我去问他,万一你长大后为这件事生他的气,不要再和他来往,该怎么办呢?你爹这才勉强把花换成了现在这个桦树的桦。”

楼外月:“不必要的前情提要可以省略。”

教众:“好的。玉珍珍,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玉珍珍茫然摇头。

“你叫玉珍珍,是因为你比美玉更加珍贵,你最开始的名字是楼花,是因为当你爹养你大半年后第一次看见你笑起来……他说他看见了繁花盛放。”

“全天下最不用怀疑的,就是楼外月有多爱玉珍珍了。你在担心什么呢?”

他在担心什么。

他担心晚间偷吃了太多透花糍,往后会生出虫牙,他担心自己长不高,现在都才只比楼外月的膝盖高一点点,爹让他不要在意这些,可男孩子太矮明明就容易被笑话。

他担心楼外月娶妻,给他带回来一个后娘,然后和后娘生下新的小宝宝。他希望楼外月比谁都幸福,唯独在这件事上玉珍珍不想让步,所以他悄悄和神明许愿,让爹变丑吧,变丑吧,不要那么厉害,不要那么耀眼,只做玉珍珍一个人的父亲就好了。

玉珍珍担心的事全部有关未来,毕竟人不能从本来就圆满无憾的生活里强行挑出什么毛病。

而他担心的这些事最终一件都没发生。

没人给他做透花糍,他自然不会长出虫牙,身边不再有那么个身高腿长的典范时时陪伴,不知不觉他也就长成高挑匀称的青年。

楼外月死了,他就不会有后娘,与新的兄弟。

可玉珍珍依然满怀忧虑。

他怕到了黄泉路上,守在那里的楼外月会问他,玉珍珍,你就是这样维护我的英名?你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楼外月唯一的儿子,是千人枕万人骑的淫具,你活着就是为了变成一个妓女吗?

“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你毁了一切,你什么都保护不了,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把你掐死在襁褓,好过死后也要因你蒙羞。

“……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玉珍珍跪倒在地,哭着膝行,想要够到楼外月的一片衣角,但楼外月只是嫌恶地往后退去,凌厉的凤眼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温情。

“不要这样,我会改的……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他无助地恳求着心中真正的神明,“我不会再拦着不让你找妻子,多少兄弟我都会接纳,我什么都答应,你别不要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见状,楼外月就叹了口气。

他遗憾地道:“玉珍珍,我真恨不得没你这个儿子。”

楼桦突兀地惨叫起来。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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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不绝,雷鸣隐约,楼外月本来不讨厌任何天气,此刻也对这样没有眼色的大雨产生了厌烦。

男人形容美丽,在雨夜犹如是画家梦里出没的鬼怪,一笔一划都需得用上最名贵的颜料。他本该用那华丽的嗓音骗开每一扇为他所迷惑的门,然后挨个儿杀了这帮沉溺色相的庸人,可楼外月哪里都不去,只坐在床头,一手把沉睡的青年抱在怀里,雷雨烦心,他柔声唱童谣哄爱子安眠。

不曾想玉珍珍额头上冒出冷汗,嘴里无声嗫嚅着什么,楼外月刚要喊醒他,他便痛苦地发出喘息,全身僵直,后牙槽咬得太紧,在脸上绷出清晰的轮廓。

这下楼外月不得不用两根手指掐在他脸颊,强行挤开他的牙关,以防玉珍珍不慎咬伤自己。楼外月道:“玉珍珍?玉珍珍?醒一醒,来我这里,我在这儿。”

“不行,不……我不要……别过来……”

眼看着青年进气多出气少,那张惨白的脸上表情越发难看,楼外月眉头渐渐蹙拢,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伏下脸嘴唇碰了碰玉珍珍的眉心,楼外月轻声道:“玉珍珍,我是楼外月,楼外月不会伤害你的,来我这里,我在等你啊,玉珍珍。”

“……”

不知这样哄劝了多长时间,玉珍珍恍惚地睁开眼睛,透过窗外微光,看见楼外月那张无暇的美人面。

琉璃斑驳,雨水的痕迹落在楼外月眉眼,划出一道长长的泪痕。

楼外月仍与他额头相贴,声音更轻,一吹就散:“好点了吗?”

玉珍珍呆呆看着楼外月,好一会儿,他抬手试着抚上楼外月的面颊,楼外月一动未动,于是他又去摸那漂亮的,在夜里仿佛也能散发光辉的眼睛。

楼外月闭上一只眼,温柔道:“不要做噩梦啊,你吓坏我了。”

“爹……?”玉珍珍说,“是爹吗?”

相遇以来,直到方才为止,玉珍珍从未唤过楼外月一声爹,哪怕如今默认了楼外月的身份,也不会那样称呼他。

楼外月登时愣住了。

许久,他才抬手握住玉珍珍纤细的腕骨,有些颤抖地道:“嗯,是爹,是爹啊,我在这里,有爹陪着,不要做噩梦了。”

那只紧闭的凤眼在玉珍珍的掌心下有着灼热的温度,正不安分地乱动着,玉珍珍两只手都捧住了楼外月的脸,和他挨得很近。

这样亲昵的触碰,只会在梦里才出现。

玉珍珍痴痴道:“你来见我了,爹,我等了你很久,你还是来见我了。”

这句话后,雷声再度轰响,玉珍珍最怕这样的阵仗,却只定定地注视楼外月。

楼外月浑身都在发抖,说不出一句话,玉珍珍半跪在床榻,呆在男人腿间,他直起上身,不断抚摸着江湖霸主的面庞,痴迷且狂乱,此刻玉珍珍忽的想起那个妖艳的女人,过去同样痴迷于在玉珍珍身上,寻找楼外月影子。他记得有人说他和她像一对母子。玉珍珍眼神涣散,彷徨地笑了,将手指又穿插进楼外月那乌黑的长发里,万分轻柔地顺了顺。

每一根发丝,都是江南锦绣局的妇人耗费数年光阴才能织就的丝缎,却被毫不吝啬地披散在男人肩头,那双能看破人心的凤眼紧紧闭上,此刻正往外渗着泪水。

楼外月哆嗦着道:“是我不好……我让你等太久了,玉珍珍……都是我不好,你一个人做噩梦,没人陪,是不是很害怕?”

玉珍珍摇摇头,小声道:“我不怕。”

“你在撒谎,你一直都很胆小,晚上若是我不在你身边陪伴,就能一个人哭到天亮……”

“我不怕,爹,我什么都不怕。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楼外月实在没有办法再听下去,而玉珍珍就在这时探出两条手臂,搂住了他。

手臂是蛛网,长发编织出陷阱,玉珍珍柔若无骨伏在楼外月心口,如一场降临人世的落雪,纯白而冰冷,他依恋地将自己藏在父亲怀里,道:“爹,我真的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一样,玉珍珍,我一直都在想你……”

“我知道你不会愿意见我,可我晚上做梦总会梦见你……”

“我不会不愿意见你,玉珍珍,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找到你,来接你回家。”

玉珍珍笑起来,笑着叹了口气。

楼外月弯曲脊背,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感觉就像抱住润泽白瓷所打造的花瓶,触感温凉又脆弱,里面没有花,从瓶口往深处一看,花瓶底部残余一摊枝叶融化后甜腥的蜜。

那么高挑的一个青年,可蜷缩起来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哪怕整个儿缩进了父亲的怀抱,楼外月还是觉得自己心口空空荡荡的。

片刻后,玉珍珍淡然地道:“你不会愿意见我的,因为我做的不好,你恨极了我,你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

有那么一瞬,楼外月惊得说不出话,他僵硬地拥着儿子,看着那向来娇纵的青年半阖了眼,在他怀里倦怠地打哈欠。

“我怎么会恨你?”

楼外月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从喉咙里破出声音,“你是我的玉珍珍啊!”

“但玉珍珍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年含糊地嘟囔了这一句,没等楼外月继续询问,他就抬起脸,向父亲露出笑眯眯的一张可爱脸蛋。

“爹。”他甜甜地道,“亲亲我。”

楼外月没有动,玉珍珍催促道:“亲我一下呀!”

潋滟的凤眼,朱红的笑唇,玉珍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子,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小孩子朝父亲撒娇,更是理所当然。

楼外月垂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吻,玉珍珍闭上眼感觉了会儿,指尖点点另一边脸颊,意思是这里也要。

楼外月照做了。

玉珍珍更开心地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他问道:“爹,你不恨我了?”

楼外月一字一句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恨你,玉珍珍。”

没人能在面对楼外月这样郑重温柔的语调时狠下心肠,玉珍珍却莫名感到不大耐烦,他鼓着脸,刻意刁难道:“可我是个废物哦,楼外月唯一的儿子成了废物,你都不会觉得难堪吗?”

“你不是废物。”

“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除了长得还算像你外一事无成,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追上你。”

“你不需要追赶我,你是我的儿子,你天生就站在我身边。”

“我好吃懒做,做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涯阁交在我手里成不了气候,莫说成不了气候,根本——”

“不要说了!”

楼外月拎着玉珍珍后领,陡然发力将他从自己怀里提起来,从不对儿子说重话的人破天荒发起火。那永远从容弯起的唇角褪去了仅剩一丝的笑意,他紧紧盯着儿子那双十足漫不经心的眼睛,楼外月吸了口气好让自己保持冷静,却尝到满嘴雨水湿润而饱胀的气息,腥得要命。

他沉声道:“玉珍珍,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你只用做你自己就好,天涯阁还是别的什么,我会看着办,用不着你来操心。”

“不用我操心……?”

“玉珍珍,刚才这些话,不要再让我听见从你口中说出,我是真的会生气的。”

“那你再亲亲我吧。”

玉珍珍如同完全感知不到父亲压抑的怒火,竟一下子弯眼笑起来,哪怕是被父亲粗暴地拎开,他也还是尽力伸长脖子想要回到男人身边,那种狂热的态度让人看了不由暗自心惊。玉珍珍祈求道:“你再亲亲我,我就不这样说了……你再亲我一下呀,爹!”

楼外月沉默着,玉珍珍又喊了他好几声,到最后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楼外月才重重闭了闭眼,把他重新抱回来,掌心在儿子的腰上有节奏地拍抚着。

玉珍珍抓着他的衣襟,抬高了头颅,楼外月用鼻子呼出轻飘飘的叹息,双手即使不带强制意味,也能轻而易举锢着青年瘦削的身体。他不能忍受玉珍珍又要流出来的眼泪,一颗心泡在醋里酸楚难当,便偏过头,依言在玉珍珍眉心一吻。

“好了,睡觉吧……有爹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爹。”

“嗯?”

“你亲错地方啦!”

玉珍珍眼睛一眨不眨:“不是这里……哎呀!和你说不清楚!”

仗着楼外月根本不曾桎梏他的动作,玉珍珍往上用力一扑,直接就把毫无防备的楼外月推倒在床头的软垫。屋外电闪雷鸣,街道上时不时传来什么东西被刮走叮当乱撞的声响,而刺目的银光又一次将屋子照得亮堂,积灰的墙角,染了几滴茶渍的桌布,还有那浑浊扭曲的情感,这一切藏污纳垢多年,终要大白于世间。

玉珍珍侧面毫无血色,一根根眼睫在闪电的照耀下纤长分明,连瞳心深处都藏着一点极其疯狂的光,双腿分开跪在楼外月腰间,他大半的发都染上银霜。帐帷飘摇,尽管门窗紧闭,家具依然在震荡,暴雨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在这本该万籁俱寂的夜里淹没了一度相通的心跳,玉珍珍看见楼外月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需要听清,就像楼桦从不倾听玉珍珍的心声,玉珍珍也可以无视父亲的忧惧。

他眉开眼笑,欢欣无比,又颤颤喊了声爹,骑在他爹身上,玉珍珍不受控制地去想象,想象窗下植物的根茎吸饱了雨水,开始爆炸,鲜活的花由下至上腐臭成泥。玉珍珍瞧了眼凌乱的床榻,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玉珍珍,你——”

孩子的情绪总是变化莫测,他蓦然讨厌起楼外月,嫌做父亲的话多,这种时候,比起喋喋不休,唇舌完全可以拿来干点其他有意思的事。作为人人称道的淫具,玉珍珍可清楚极了。

他埋下头,柔滑发丝从耳边滑落,如密密的网,蛛丝散发着银亮的光芒,毒液顺着网线滴落,他辛辛苦苦结了许久的巢,就是为了捕捉到这世间最高傲的猎物。

闪电过后,失去月亮布满乌云的天空,就真的成了那翻倒四溢的浓墨了。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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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失忆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反应得如此迅速,但事实就是如此,男人躺在一地碎石中央,望着石窟的顶部,那上面嵌了数颗夜明珠,好使得困于当中的倒霉蛋能看得清此处全貌。

夜明珠有多珍贵不言而喻,他却只是兴致寡然地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男人心想,我还是忘了。

还是忘了什么?他愣了片刻。

他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就是他本不想遗忘。

他直起身,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石壁,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石窟虽然混乱一片,但这一面墙被破坏得尤为干净彻底。剥落的尘砾碾在足底,他将掌心按上斑驳的石壁,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不对,他为什么在这里,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他必须立刻离开。

说走就走不必犹豫,他刚要开始研究怎么从这地方出去,就不慎踢到了一本埋在石块里的古籍,他弯身捡起来,翻看了两页。

……原来如此,要打开这个石窟,必须学会这上面的功法,按照特定的五行八卦方位,施展提炼过的内力……嗯,很典型的安排,他行走江湖多年,这种纯粹闲着没事才留下圈套,就是为了困死后人的前辈也见过不少,没想到今日也轮到自己被戏弄……咦,他这不是还有记忆嘛,虽然是本能反应。

本能反应。

他把那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古籍捏在手里,没急着往后看,先盘腿坐在原地,撑着脸思考起来。

让他来试探试探,自己失忆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我是谁。”

对身份无所谓。

“我有何必须实现的志向。”

心底毫无波澜。

“我需要守住什么家业财富。”

兴致阑珊。

“好吧,好吧,对自己可真是冷漠无情啊,那换个方向……”他微笑着续道,“我为何急于离开这里?”

我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以后,我要做什么?”

我要陪在他身边。

“……”

沉默许久,男人轻声道:“他是谁?”

他是我儿。

………………

“爹……”

“……看看我呀,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你讨厌我吗……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如诉如泣,不绝于耳,那股淡淡的甜味钻进了脑海深处,胸前仿佛是有一株生错了土地的桃花树,因即将枯萎而怨恨不已。

自醒来,自离开那个不见天日的石窟,他一直在寻找,哪怕忘记了对方的音容笑貌,只凭着那仅剩的印象,他也一直,一直在寻找。

“我儿是什么模样?”

……如明月,如美玉,九十春光,见之不忘。

“爹。”那人哽咽道,“你恨我吗?”

楼外月霍然睁开双眼!

玉珍珍伏在他心口,骑在他腰间,分明是全盘掌握主动权的姿态,可那张被月华爱重的脸庞上,此刻却淌满了泪水。

他眼皮眼尾均泛起薄薄的红晕,泪滴不断,连鼻尖也是红透了,破损了的唇角无比湿润,偶有闪电打下,照得这张侧脸极其清晰。

伤心,脆弱……却又充满,充满……

“爹……”

青年含泪的凤目慢慢睁大,只见楼外月半靠着床头,面无表情,正向着他伸出手,玉珍珍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把脸蛋靠到他掌心里,但楼外月手腕翻转,尽管动作轻微,却也的的确确地避开了。

来不及失落,男人的拇指按在玉珍珍唇角,随后耳边传来青年吃痛吸气的声音,楼外月顿了片刻,指腹轻轻擦拭了一下。

一丝血色便被他抹开来,映在那张雪白的脸上,毫无辩驳的余地。

玉珍珍着实生得美丽,却不会让人因他的美丽而认错性别,犹如生辉的美玉,犹如在月下引颈展翅的水鸟,可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初次接客笨手笨脚的小妓女,花了妆不提,坐在床榻间,只晓得哭泣,好像眼泪有什么用似的。

他哭得楼外月太阳穴砰砰直跳,雨夜,客栈,凌乱的被褥,还有眼前这个人——头痛欲裂,楼外月眼前渐渐现出重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于瞬息变得扭曲而荒唐,那滴泪沿着玉珍珍的下颔滴落,楼外月本能想伸手去接,却与它错过了。

他看见青年正在小心而委屈地舔自己唇角,那个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谁弄的?”楼外月问。

玉珍珍动作停滞,舌尖在楼外月眼前犹疑地一闪,便快速缩回唇间不见了。

楼外月移开视线,盯着青年的双眸,极其缓慢地重复了一遍问题:“我说,谁弄的。”

“爹,你……”

玉珍珍的惧意一览无余,声音颤抖,肩膀瑟缩,他整个人都趴在楼外月的胸膛上,几岁的小孩子或许还可以这样亲昵地同父亲撒娇,可这具身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成年人的体型。

高挑纤细,又有着恰到好处的丰盈。那种叫人神魂颠倒的肉感藏在他的腿根与臀部,所以过去沈晚在为他选择衣服时很用了些心,上身需得裁得松松的,好露出那对漂亮的锁骨,但宽松的布料收到腰间就有了门窍——那样细的腰,那样适合后入的屁股,皮肤细嫩得稍微一掐就浮出青的红的印子,不将它们纤毫毕现展露出来,实在是一种浪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玉珍珍都是完美的淫具。否则不能解释哪个做儿子的会放荡至此。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只向看客传递着一个信息。

玉珍珍恍然如大梦初醒,屋外的雷电终于告一段落,唯绵绵细雨不曾停歇,他费劲地撑着楼外月的肩膀,想要坐起身,那条手臂也是雪白,打着颤,腕骨凸出,可以想象若是将它高高吊起时,是何等销魂的风景。

就在他要挪动大腿离开楼外月时,楼外月探出手,温暖的掌心扶在了玉珍珍后腰,如同是要好心帮他一把,玉珍珍惊讶地抬起眼,发现楼外月始终注视着他。

不再有闪电,昏暗的视线中,楼外月的眼睛里聚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

“你还没回答问题。”他这么说着,就一脸淡然地将玉珍珍摁回原来的位置,叫那两瓣从来都是无力招架的臀肉,摔在了坚硬的肌肉上。

玉珍珍猝不及防叫了一声,可紧接着他就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楼外月一手掐在他腰侧,四根手指只消一用力就能迫得他俯下身去,若不是玉珍珍及时稳住身形,嘴唇就又要撞在一起。

隔着极近的距离,楼外月漫不经心地想,原来桃花枯萎是这个味道。

是腥甜的铁锈味。

“爹,我,我是糊涂了……我错了……”玉珍珍语无伦次,“我不敢了,你放我下去吧,爹……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敢了……”

楼外月觉得莫名其妙。

青年又开始哭了,但楼外月就是为了要找出那个让他哭的人才发出提问,他这又是在害怕什么?楼外月在这里,玉珍珍还在害怕什么?!

太阳穴始终在作痛,如同是从这里伸进了棍子活活被搅烂了脑髓,那样的剧痛能逼得人神智全无,楼外月再次看向那伤口,过分微妙的位置就像是发狠噬咬唇肉时留下的……多可怜,他的玉珍珍,被欺负了只晓得哭,可父亲也没有办法啊,这么红润的一对嘴唇,沾了透明的泪,谁都会想尝一下它的滋味,看看究竟是甜,还是苦。

青年的语调越发仓皇了:“爹……”

“嘘,别哭了,玉珍珍,别哭了……”楼外月说着,把不住颤抖的儿子抱进怀里,他细细亲吻青年汗湿的鬓角,一遍又一遍抚摸那脆弱的脊梁骨,楼外月用一贯的柔软声音安慰道,“好了,不痛了,玉珍珍,只是很小的伤口,已经没有在流血了……不痛了,乖宝宝……”

过去只要这样多哄几次,玉珍珍总能好过点,可这回不论楼外月说什么,玉珍珍都抖得很厉害,即使被勾着腰按住后颈,即使被父亲这样不留余地地保护起来,他还是怕得一直在打颤,手脚都变得冰凉。

楼外月终于没办法了,他把玉珍珍抱上来些,好与自己额头相贴,楼外月道:“是不是嘴里也被咬破了?真可怜,嘘,嘘,别伤心,让爹看看,让爹看看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珍珍一个劲儿摇头,想要往后退,可楼外月的双臂就环在他腰上,双腿也已被大大劈开,里面挤进了男人有力的腰腹,莫说退,未经允许就是动弹一下也做不到。

“别躲呀,玉珍珍,不要怕,你一直在哭,爹总得明白你是哪里不舒服……”

楼外月温柔地制住他的下颔,先将他拉过来,满是宠爱地在脸颊上亲了亲,继而手指便拨开了那紧紧闭合的嘴唇,指尖轻敲在齿关。

灼热的泪水流到了楼外月的手背上,玉珍珍的眼睛像被洗过一样,楼外月心疼得不得了,也更是着急起来,他一边慢慢用力顶开那和主人一般顽固的牙齿,一边轻轻柔柔地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玉珍珍,爹已经进来了,等会儿你可以随便咬,但现在先让爹检查清楚……”

玉珍珍呜呜哀叫着,口腔里含了男人的手指,异物感强烈至极,他不敢真的咬下去,就只能试图用舌头赶出去,那柔滑湿润的触感,让楼外月想到一条刚出壳的小蛇。

在野外遇蛇,楼外月会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捏住他的七寸。

他平静地压住挣扎的舌面,玉珍珍微弱的反抗对他而言只是玩闹,现在可不是陪孩子做游戏的时候。楼外月的指尖又在那黏滑的上颚挠了挠,一颗一颗仔细数过牙槽的形状,最后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会痛到哭泣的伤口,他由衷松了口气,刚想要抽出手指,玉珍珍就恶狠狠咬了下去。

“……”

楼外月没有强行将手指抽出来,以免伤到玉珍珍的牙齿,他转动眼珠看着玉珍珍,玉珍珍眼睛红红的,早就哭得狼狈不堪,但此刻,那赤红的水光里倒映着某种很陌生的神色。

“……你在怕我。”半晌,楼外月轻声道,“你在怕我,玉珍珍……为什么?”

玉珍珍一言不发。

“既然这么怕我,就多用点力,好歹也要见血吧?”

楼外月忽的发笑,轻轻的,颤巍巍,落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虚无,也格外恐怖。他凑过去,离玉珍珍更近,近到他可以在青年眼底看见模糊的人影。

“玉珍珍,我的宝宝……”楼外月梦呓般开口,“你真的好可爱啊。”


走火入魔,这是走火入魔,正常状态的楼外月根本不可能这么涩!(震声)

让我们一起谢谢走火入魔。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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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楼外月正在寻找。

他的孩子躲在了天涯阁的某个地方,他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玩游戏,现在轮到自己去把孩子找出来。真是聪明的宝宝,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爹已经找了你很久,出来吧,这次的捉迷藏是爹输了,玉珍珍,不要再躲了!找不到你,爹会害怕的!

不在花丛,不在书房,不在放了点心的桌子底下……不在,不在,哪里都不在!

玉珍珍,你到底在哪里?

他听见了孩子的哭泣声,小猫咪一样,抽抽噎噎,楼外月越发心焦如焚,最后,在他将天涯阁彻底翻个底朝天前,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望月阁这么高,这么冷,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就是想要藏起来,也不应该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嗯?玉珍珍,你在伤心什么?

你做噩梦了吗?

不要怕不要怕,爹来了,爹抱抱……我的玉珍珍,别哭了,你哭得爹的心都要碎了。

是我不好,我太笨了,拖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下次不会了,下一次,我一定会在玉珍珍感到孤独以前就赶到你身边,玉珍珍是我的孩子啊。

小小的,白白的,一丁点大,爹上哪儿都要牵着你的手,把你抱在怀里,免得你走丢了,被人抢走了。

你说我在骗你?

我没有骗你呀,玉珍珍,我多喜欢你,我希望你永远是一个小孩子,永远都长不大,这样爹就可以永远把你留在身边,永远,永远,永——

永——远——

……你……弃……么……

爹的玉珍珍,比美玉还要珍贵的,玉,玉珍——

你能……弃……么……

石窟密闭,虽有气孔,但分明无风,那掉在地上的古籍却哗啦啦自行翻起页来,泛黄陈旧的纸张一碰就散,一个个被抚拭过的浓黑字迹已模糊不清,风止,书册停留在最后一页。

那是几个染血赤红,触目惊心的大字。

——你能放弃什么?

“我有什么不能放弃的。”男人弯下腰,随意拎起这不知所谓的秘籍,他嗤笑道,“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放弃便放弃,这有什么值得犹豫的。”

楼外月回身,看了眼身后大开的石门,尽管此处已是山脉最深处,依然有阳光的气息从外源源不断地涌入。

他已经破开了这座山里埋藏的阵法,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想要瞧瞧是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结果走到尽头,这石窟里除了满满当当一室的衣食物资,就放了本破破烂烂的秘籍。

旁人也许会对这样的奇遇欣喜不已,楼外月却意兴阑珊,诚然,能让他在第一眼没有立刻解读出规则原理的心法少之又少,但也不过如此。

左右离艄公开船还有两个时辰,玩玩儿也无妨。

你能放弃什么?

“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种种,我楼外月已应有尽有,应有尽有,所以实在无趣,我绝不阻止别人来抢夺,只要他有这个本领。”

楼外月又看了眼出口的方向。

他进来时,由于已经破了阵法,石门便自动为他打开,半点阻拦都没有……一切都轻而易举,一切都唾手可得。

——想要炼此功法,必须留于石窟。

“我懂,进来容易出去难,你们这些老前辈全都一个样,我算是见多了。”

他大可拿了心法直接原路返回,什么必须留于石窟,这种话也就诓诓新出炉的小生,只要之后再随便营造点危急关头,这和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大山里是一个效果。

但这天下,有谁能为楼外月营造危急关头?

已经走到武学无人能及的位置,他的身边从来冷清无声。

除了,除了……

你能放弃什么?

“……唉,说起来,临走时玉珍珍还在跟我生气呢,怪我趁他睡觉给他扎麻花辫……也不晓得气消没有……”

楼外月漫不经心地说着,剑尖在石门上轻巧一点,沉重的两扇门发出巨大的声响,一寸一寸,缓缓合拢了。

“麻花辫明明那么好看……算了,稍微玩一会儿就回去吧。”

他把怀里揣的点心搁到一边了。

他仿佛做了个醒不来的梦,梦里他追逐着某人的步伐,在大雾里寻觅,笑声与哭声时时刻刻环绕着他,可他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残存的记忆告诉他,他需要立刻赶去陪伴的,是个小孩子。

无论长多高,多漂亮,都永远,永远是他最钟爱的孩子。

“……玉珍珍。”

楼外月喃喃着收紧了双臂,怀里那具温凉的身体与他的怀抱严丝密合,些微凌乱的长发散在楼外月的手臂上,偶有挠动,触感一路抵达心尖,麻酥酥的。

他的孩子闻起来总是甜甜的,抱起来又轻又暖,楼外月是如此乐意将他带在身边,事事亲手照顾,爱宠不加节制,以至于身边的人见了都要咋舌。

玉珍珍的事楼外月最清楚,身上每长一分重量,那都是楼外月割自己的血肉细心喂养出来的,他小小的,白白的,一丁点大的孩子……

楼外月的思维顿了片刻。

小小的,白白的,一丁点大。

楼外月慢慢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人。

一夜暴雨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洒满厢房,昨夜胡乱脱下的衣物,鞋子散得到处都是,揉皱的被单悬了一截险险挂在床边,映着太阳的影子。

跳跃的金色粒子覆盖了一切,包括枕在楼外月心口的玉珍珍。

楼外月的视线从玉珍珍裸露的圆润肩头,慢慢滑到他冰白的侧脸。

以及带着干涸泪渍的眼角。

许久的寂静,楼外月稍微掀开被子,只往里看了一眼就立刻重新给人盖上。

比他想象中要好……可他根本就不该做这个想象。

这一刻,楼外月一个人思考了很多。

太阳慢悠悠移到玉珍珍脸上,沉睡中的青年受到刺激,眉心微微蹙起,眼皮动了几下便要睁开,还没看清什么,楼外月就已经用手替他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掌心虚虚贴在他的额角。

“……爹?”

玉珍珍声音低哑,是哭了大半夜的成果,柔软的声带被生生破坏,让人想到凌虐后的伤口,想到鲜嫩的新肉和丝丝缕缕的血。楼外月一言不发,又默了片刻,方搂着儿子的腰坐起身,将他轻轻从自己身上放了下去。

楼外月仅着一条单裤,上身赤裸现出肌肉流畅的轮廓,男人踩着被单从床榻离开,玉珍珍刚醒,抱着被子糊里糊涂地坐在被窝里,看父亲宛若花豹一般矫健的背影。

他看见楼外月走到墙边,捡起那把随身的佩剑,又走回来。

“拿着。”楼外月道。

阳光照在青年光洁容颜上,剔透如玉,内里闪着粉润的色泽,玉珍珍乌黑的发搭在臂弯里,整个人说不出的闲适。青年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猫崽,楼外月便主动牵过他的手,把剑放在那柔嫩的掌心。

昨夜确实闹腾得太厉害,玉珍珍哭肿的眼睛这会儿还花着,看什么都模糊,但既然是楼外月交给他的东西,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就下意识收拢掌心。

“嗯,拿好了。”他听见父亲平静地说,“现在,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捅一刀。”

玉珍珍愣住了。

楼外月看也不看便拖过床头一把小凳坐上去,他双手手肘撑在膝头,十指稍稍交叉,弯下腰好与玉珍珍平视,吸了口气,显得相当郑重其事。楼外月很少用这种姿态来和玉珍珍说话。

他下巴朝玉珍珍手里的剑点了点:“先把剑抽出来,小心点,别划到自己。”

玉珍珍有些迟钝地低下头,在看清自己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后,他猛的抬起脸,眼睛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瞪着眼,同样的表情换在楼外月身上,能使满座噤若寒蝉,可楼外月瞧着玉珍珍,尽管不合时宜,依然打心底里觉得他可爱。

毛绒绒的眼睫,圆溜溜的眸子,是让人怎么都看不够的可爱神情。

看着看着,楼外月唇边就要露出笑意,语气也越发温柔。他道:“玉珍珍,我真的非常爱你。”

“……”

“我还没有完全回忆起过去的事,但我可以肯定,从过去到现在,你都是我最珍爱的人,如果可以,将来也会一样——”

“什么叫如果可以!”

玉珍珍听不下去,直接哐当扔了剑,怒道:“你发什么疯呢?!”

晨色中,楼外月肤色同样白皙,白得近乎在发光,浓墨似的鬓发顺着颈窝滑到男人胸口,蕴满爆发力的柔韧肌肉若隐若现。楼外月隐忍地看了儿子一眼,俯身把剑捡了回来,隔着被子,再次轻轻放到玉珍珍腿上。

“我做了错事,需要受到惩罚。”楼外月淡然道,“你不好动手,我就自己来,就这么简单。”

“……做了错事……”

玉珍珍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唇无血色,人也本能蜷缩起来,担惊受怕到这个地步连炸毛都不会,楼外月看着尤为不忍,正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去抚摸,玉珍珍却一下子瞪向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像只战斗中的天鹅那样,尽力高高仰起头。

他双手紧攥着被子,满脸傲然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是我碰的你,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跟你有什么关系!”青年修长脖颈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他恶声恶气地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关你什么事!”

他不再看楼外月脸上是什么表情,掀开被子跳下床,由于太慌张,还被垂下来的床单绊了一跤,没等楼外月去扶他就自己站稳了。玉珍珍一边捡起昨夜脱下的衣物,一边快速道:“行了,本来什么都没做,只是两个人互相安慰安慰就跟天塌了似的,真是丢人!亏你这么大年纪!”

“玉珍珍……”

“闭嘴!别玉珍珍长玉珍珍短!昨夜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做了噩梦,你也不清醒,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都不算数!”玉珍珍喘了口气,道,“……不需要你在这里自责愧疚!不算数,不需要!”

他说得斩钉截铁,匆匆穿到身上的衣服却不成个样子,差点囫囵把脑袋钻进袖口里,玉珍珍草草腰带一系,开门跑了出去。

楼外月:“……”

玉珍珍咚咚咚跑回来。

他跑到僵坐在原位的楼外月面前,抱起那把佩剑,凤眼里不知何时又隐约起了泪光,玉珍珍厉声道:“别再想着做傻事!你已经够笨了!没有再笨下去的余地了知道吗?!”

抱着佩剑跑了。


没做。真没做。亲亲抱抱摸一摸,真做了就完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玉珍珍直接精神崩溃,楼外月当场自杀谢罪,写啥,还写啥?

呃应该也不会当场自杀,楼外月应该会把玉珍珍交给侍女,然后去摸清这八年发生的一切,把所有人宰了再自杀。

……那本文就be了啊。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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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丧尸现代paro

变成丧尸王的玉珍珍虽武力值无限上涨,但同时智力值也无限下降,笨笨的,反应很迟钝,总是没精打采窝在太阳晒不到的角落。

忧虑儿子心理健康问题的楼外月忖度一番,捡起木棍,来到玉珍珍面前。

丧尸王:“?”

楼外月试着把木棍丢出去一米远:“玉珍珍,去捡回来。”

丧尸王:“……”

半晌,玉珍珍慢吞吞起身,捡回木棍,楼外月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找到了和儿子的正确相处方式,就看见玉珍珍一个大力出奇迹,手臂肌肉陡然绷紧,将木棍直接扔到了天边!

丧尸王面无表情:“嗷。”

楼外月:“……”

楼外月老老实实去把木棍捡回来了。

捡回来,交玉珍珍手里。

再被扔。

再去捡。

往返数次。

楼外月(虽然不累但是有点无奈):“……玉珍珍,看着我,是爸爸错了,爸爸不应该——”

木棍,再次消失在天边。

玉珍珍看着楼外月默默追赶而去的背影,满意地觉得自己找到了和父亲的正确相处方式。


看到这里,我相信绝大多数朋友都应该明白,楼外月真的只有华丽的人设吸引眼球……爹咪就只是个狂妄得要死的笨比而已啊!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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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璧山失去联络已有数日,按照他一路前行的路线来看,他最后出现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偏僻小镇。

信鸽也就是从此不再传回消息。

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哪怕是当今剑神,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沈晚对薛重涛的这些思考颇不以为然,他虽一向不喜与自己分享玉珍珍的这两个男人,但对方璧山的实力还是很认可,方璧山在武学上的造诣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出类拔萃,不过出门逮个逃跑的小宠物,能遇上什么风波。

说到逃跑的宠物,沈晚脸色渐沉,他烦躁地道:“还没发现他的下落吗?你说是一个侍女劫走了他,你自己听听这话可不可笑,一个侍女能有多大的本事,先在你府里放了把火,先后死伤在她手下的竟有数十人!这是什么品种的侍女,灭绝师太吧?!”

“事实如此。”

“事实如此,呵……薛重涛。”沈晚微微前倾上身,一错不错盯着薛重涛的眼珠,每说一个字,都冷漠得足以叫烈火成冰,他道,“你该不会是故意放跑他的吧?”

薛重涛平静地回视他,半晌,勾了勾唇角:“是怎样的误会,让你觉得我会有这样的好心肠?”

“……”沈晚哼了一声,“当初是你力排众议,要把他带到这里,现在外面可都还有不少人惦记着十五的宴会,希望能重新举办……当然,这件事上我倒和你站一边——人太多了,我不喜欢。”

二人间安静了片刻,沈晚烦躁的一脚踢在桌角:“那他能去哪儿?长那么张脸,只要见过就会有印象,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怎么会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人?”

薛重涛以食指指节重重摁了摁眉心,闭眼道:“耐心点,我会知道他去了哪里,方璧山失踪的那个小镇也已着手去调查了……他会回来的,迟早的事。”

“别在这里说大话了,好不容易从这里逃出去,你说他会回来?”

现任美人榜榜首,沈晚的容颜之妍丽世间少有,而此刻,那漂亮的脸上正缓缓勾出一个极其讥诮的弧度,“又不是真的欠男人肏。”

“天涯阁。”薛重涛说。

沈晚顿了顿,他放松地靠进椅背,指尖在扶手上来回敲了一下。

沈晚又笑起来,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薛重涛雪衣金冠高洁出尘的模样,他道:“我有时候觉得,薛盟主,你可真是个人渣啊。”

紧接着,沈晚收了笑:“人都安排妥当了吗,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手底下养的这帮人不说名满江湖,也都有头有脸,召集他们来干这些脏活……武林盟主这个称号有时候也蛮碍事,对不对?”

换平时沈晚敢用这么不客气的态度和薛重涛说话,薛重涛不当场阴阳怪气予以回报才有鬼了,可他现在也没有心思计较这点小事。薛重涛只当沈晚的恶意调侃是阵耳边风,他仍是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地道:“我已经安置好了,天涯阁如今虽不成气候,以防万一我也是长年派人守在附近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立刻向我回禀。”

“既是如此,我这边也安排些人马好了,不管最后要不要动手,阵仗总要摆出来,毕竟咱们玉珍珍……就吃这一套啊。”

想到当年火烧天涯阁的那一幕场景,或许还能再次上演,沈晚就克制不住心底的悸动,他不由自主抓紧了扶手,脸颊带有病态的潮红,沈晚唇边的笑意越是扭曲,吐出的字句就越是充满柔情:“这一次,他又会用什么来和我们交换呢?”

薛重涛终是沉默不语。

沈晚喘了口气,起身便欲去布置人手,行到门边忽想到了什么,他挑起眉,朝又陷入自己思绪中的薛重涛道:“一个淫具而已,跑也跑不了太久,你别一天到晚绷着张死人脸,再这么下去,你苦心打造的雪衣公子形象就得全部败光了……对了,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他根本不需要薛重涛的回答,敲定了主意就自顾自离开,过了两日,沈晚手下一小厮抱了个巨大的木盒来到薛府,恭恭敬敬放到薛重涛面前。

沈晚能好心送什么礼物,薛重涛压根不感兴趣,挥手就想赶人,小厮忙笑容满面地解释道:“这可不是普通礼物,家主本是打算卖给那些贵族的,后来大约觉得不合适,便连模具都给毁了,这是家主特意留下的样品之一……您看。”

他打开木盒,薛重涛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凝住了。

木盒里,人偶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体态高挑纤长,乌木似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铺在盒底,闭不上的凤目和永远含情的笑唇栩栩如生。

很久后,薛重涛方低声道:“这是什么。”

小厮心底想,盟主见过的玩过的不知道花成什么样了,何必明知故问,可面上还是得殷勤回答:“坊间这类——”

准备好的话语,那些对人偶出色功能的夸奖之词,在舌尖蠢蠢欲动,可他还没继续往下说,薛重涛就强硬地打断了他。

“……还给沈晚。”他冷声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再也不看那与玉珍珍有着相似面容的人偶,虽不发作,但那蹙紧的眉心表明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盟主少见的动了真火。小厮讷讷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临行前家主特意交代,一定要将这东西送到盟主手中,还要他仔细看清,收到礼物后,薛重涛是什么反应。

小厮只是个下人,只低头做自己的事,但在沈晚手下干活多年,也对某些秘辛有所了解。

他知道家主无论风雨,每月十五都会去参加一个宴会,知道这两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宴会取消了,他甚至知道……那个薄情寡义,利欲熏心的家主,看似从容不迫游戏人间,其实心里并不痛快。

所以才让工匠大费周章做出了举世罕见的人偶,又立刻毁去了模具。

所以每月临逢十五那几日总是心情很愉快,又在每次返家后暴躁不堪,路过书房,还能听见高贵的沈氏家主在里面自言自语,讲着世间最粗俗的话。

“那个婊子……真是来者不拒,想男人想疯了……”

“……我就该把他上下两个穴都缝起来,好过他对别人摇尾乞怜……”

“肏死他,我迟早会把他弄死……我要他肚子里灌满我的精液,再去黄泉路上见楼外月……”

家主不痛快,不痛快的情绪一次比一次重,他口里厌恶至极的人也依然活着。

这次家主从仓库里取出了尘封已久的样品,小厮还在奇怪,就见养尊处优的家主亲自将人偶梳洗干净,握着人偶冰凉的,不会动弹的手指,家主跪着,人偶垂首坐着,水声哗啦啦响起,美玉再次熠熠生辉。

那确实是举世无双的工艺品,哪怕用途不过是在床榻间泄欲,也有收藏的价值。

小厮从未想过会有谁拒绝这么精致的人偶,眼见着完不成任务,他着急了:“您看不上这样的玩具,也可以留下当个摆件,家主只留了这么三四个,就是不使用它——”

“告诉沈晚。”薛重涛道,“让他好好想想,为什么不拿去贩卖,为什么觉得不合适,想清楚了,就别再干这样的蠢事。”

“真是……蠢不堪言!”


基本可以开盘猜这俩谁先死了(点烟)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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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对于已然在天涯阁附近集结的各路人马一无所知,比起这个,她更在乎身边这对父子那微妙的氛围。

路途中有人拦住马车,说他要去附近的村庄,能不能顺路载一截……侍女大大方方就把缰绳交了出去,有楼外月在,她也不在乎这人是否别有动机图谋不轨,反正最后吃亏的绝对会是对方,便让路人当车夫,自己则一溜烟钻进里面歇着了。

甫一进入轿厢,侍女便知不妙。

因着贵人昨夜梦魇,侍女即便亲眼看见楼外月带他回房休息,也依然忧心忡忡,整晚都没睡好,结果今早贵人主动来向她道歉,说昨夜自己给她添了麻烦,以后不会这样了。

侍女倒不认为那是什么麻烦,看着贵人那故作若无其事的微笑,她只是无比担忧。

若楼外月的回归都不能让贵人放下这八年的阴霾,那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此刻马车里的气氛,仿佛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贵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前辈。

……嗯?

那个淡漠的,疲惫的,走投无路几乎绝望的贵人,一脸的虎视眈眈,摩拳擦掌,仿佛随时都能扑过去,将坐立不安的楼外月就地正法。

嗯?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侍女疑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马车缓缓开动,新任车夫在沉默了半晌后,显然是接受了自己被路过的好心人毫无保留交付主导权的现实。

“……贵人。”侍女斟词酌句,“你们,吵架了吗?”

万欣也说不清轿厢里这种奇妙的氛围是什么,黏答答,湿漉漉,好像一锅被均匀搅拌加热的糖浆,琥珀的表面平滑如镜,但偶尔会啵的一声冒个泡。

她对风月的全部理解便是薛重涛等人对玉珍珍的强横囚禁,那是充满暴力色彩的爱欲……和眼下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玉珍珍很不高兴,板着脸,楼外月看起来也很不安,高高大大的个子却尽力在往角落缩。

像吵架,又不像。像父子,又不像。

万欣彻底迷糊了:“谁又招惹谁了?”

糖浆徐徐冒着热气,啵啵轻响,玉珍珍冷声道:“没谁招惹谁。”

与他漠然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万欣落座的同一时间就塞过来的一盘冰皮点心。

这个季节的冰皮点心很难制作,这也是楼外月一大早不见人影的原因,匆匆买了赔罪礼,结果赔罪礼转手进了万欣的肚子。

万欣:吧唧。

她抱着盘子,确定这俩不是真的在闹矛盾后,就安详地躺平准备看热闹了。

万欣安详了,楼外月坐不住了。

上车后,他手指一直难耐地绞在一起,埋着头躲避玉珍珍针刺般的视线,当年名满天下的江湖霸主直接原地缩成鹌鹑,这会儿楼外月再也不能忍受寂静又尴尬的气氛,快速丢下一句“我先去前面看看”,男人就想掀开帘子走人。

“站住。”

楼外月登时站住。

“坐回来。”

楼外月二话不说坐回来。

见楼外月老实了,玉珍珍方轻轻呼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也勉强落回原位,他的声音却更加冷了:“你打算上哪儿去?”

楼外月轻声细语作答:“就去看看前面的路好不好走……”

“不用,你就坐在这里,不许再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再?

万欣默默看了眼自己手里一盘子的点心。

“我是想说天气热,买点凉凉的甜甜的东西回来,你一路上会好受些……”

“我拜托你这样做了吗?”

“……”

楼外月闭了闭眼。

玉珍珍加重语气,道:“不许乱动,不许离开,不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不许……”

他一连串说了很多个不许,楼外月最开始还是一言不发地听着,跟受训似的,后来玉珍珍越说越离谱,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不许离开这件事上,楼外月一下子嗤的笑出来。

“我明白了,未经你允许,都是不许。”楼外月点点头,“我不动了。”

看见他笑时,万欣以为事态有所好转,可很快楼外月又抿起了嘴唇,一瞬间的展颜比昙花初绽还要短暂。

不知过了多久,楼外月低声道:“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我已经说过了。”玉珍珍面无表情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算数。”

“……玉珍珍,我……”

“闭嘴,还要我重复几遍,不算数就是不算数,别再啰嗦了。”

青年面容憔悴,晨起时侍女便注意到他眼皮微肿,唇角破损,当时她不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却大致也能推理出个七七八八了。

造孽啊。

这对父子的感情,她万欣这会儿算是看明白了,但也不想再看得更明白了。

逻辑思维大师万欣愁苦地叹了口气,把冰皮点心分出去,夹在中间熟练地和稀泥:“好了好了,一人一个点心,都别吵了,还有外人在呢……”

玉珍珍表示要翻页,但这一页要翻过去,对楼外月而言难度委实太大。

他的记忆至今残缺,哪怕与玉珍珍相认,也只是在脑海中增加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碎片。他记得自己有个孩子,他也不会怀疑玉珍珍的身份,但要把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与眼前高挑的青年相对应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特别是在重逢之初,他甚至误以为玉珍珍是自己过去的情人。

玉珍珍体贴,不主动提起这件糗事,就算他要提,楼外月也实在……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失忆前失忆后,楼外月从来都抱着事无不可与人言的态度行走江湖,他拿得起也放得下,唯有对玉珍珍的这桩误会,别说放下——楼外月甚至都不想去回忆!

半路遇到的小贵人是喜怒无常,胆大妄为,却又十分黏人,十分怕寂寞的青年。

丢失多年的儿子是稚嫩纤弱,怯懦害羞,偶尔任性发脾气,可永远都深爱父亲,贴心到在冬夜里也会因他而感到温暖的小孩。

他们很像,哪里都很像。但楼外月一次都没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而原因,绝不只是楼外月一心认定自己的孩子还很小。

“……玉珍珍。”

“又怎么了?”

经历了昨夜的暴风雨,玉珍珍状态并不好,此刻不过是强撑出精气神罢了,他怏怏的靠在小窗边,闻言撩起眼皮,不耐烦地看向楼外月。

这本是多么骄傲而矜贵的一个青年。

明明被那样过分的对待了,他却只想着怎么宽慰父亲,不让父亲介怀。从头到尾,玉珍珍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仍是贴心的,仍是可爱的。可爱,最可爱,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

“玉珍珍。”

楼外月不愿贸然触碰伤心事,他更希望儿子能主动开口,楼外月对玉珍珍永远有最多的耐心,就如同诱哄一只躲进墙洞里的小猫崽,他摇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一点一点等它主动钻出脑袋,试探着伸出粉嫩嫩的爪子来扑。

他本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养熟一只怕生的猫,但已经不行了。楼外月忍不下去了。

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本该无忧无虑,受尽宠爱的玉珍珍。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

楼外月心平气和地道:“我不在的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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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玉珍珍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完全空白。

因倦怠而总微阖的眼睛完全睁开,他定定地注视着楼外月,而楼外月脸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现在才想到问这个?”

半晌,玉珍放松肩背珍靠回软垫,他的视线从楼外月面上滑开,犹如一个若即若离的触碰,落到了虚空的某个点上。

玉珍珍要笑不笑地:“那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楼外月说:“我想听实话。”

“实话,好。”玉珍珍十足冷淡地道,“实话就是我过得很糟糕,你有什么感想。”

楼外月不再言语。

从楼外月提出这个问题后,侍女就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片尘埃,使得自己的存在感不会打扰到这二人。可很快侍女就发现,无论是玉珍珍还是楼外月,都旁若无人到了第三者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插足不了的地步。

他们甚至不在乎外面还有个充当车夫的路人。

“说真的,你不该先问这个。”玉珍珍又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谁,那你应该先关心的不是我,而是天涯阁。”

楼外月淡漠道:“应该?谁规定的。”

玉珍珍说:“天涯阁是你的东西,所有人因你而聚集,你应该庇护它。”

“也许是我的东西,也许我过去曾经给予庇护,但那都谈不上应该二字。”楼外月始终望着玉珍珍,一眨未眨,“我唯一应该做的,只有当好你的父亲。”

若是在八年前,玉珍珍能听见这么一番话,大概会觉得很害羞,很感动。

楼外月对他的爱一目了然,昭然于天下,这是江湖上所有人再嫉妒再艳羡,都不能更改的事实。

可事到如今,玉珍珍只觉得荒唐。

“……你应该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天涯阁教众是因为信任你,仰慕你,所以才愿意加入进来,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这么多人,你一句谈不上应该,就能轻飘飘揭过了?”

内脏好像在持续不断灼烧着身体,肺腑间的喘息加重,玉珍珍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天涯阁过去是江湖上第一大组织,何等的风光,那时人人都以身为教众的一员而骄傲,你被这么多人崇拜,你自然应该——”

“玉珍珍。”楼外月虽极其少见地打断了他,态度却仍是平和的,那双与玉珍珍如出一辙的凤目过去少有人敢直视,可玉珍珍知道,里面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无限纵容的爱。

正因为清楚楼外月纵容自己,被这般毫无预兆地打断情绪,玉珍珍才会更加愕然。

玉珍珍登时安静下来,下意识缩起肩,眼里有一丝不知所措。

楼外月慢慢道:“你应该没有为了我的应该,去做什么我不会乐意见到的事吧?”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但马车里的人都能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

侍女已经屏息到快要晕过去了。

“……我能做什么,天涯阁是你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玉珍珍,我要听实话。”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你追着不放有意思吗?谁在乎你的这些破事!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

玉珍珍终于歇斯底里了,他竟是不顾马车还在前进中,直接就要掀开帘子跳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楼外月一把捞过他的腰,将人强行按在怀里,一边稳住玉珍珍不断抬起企图咬人的脑袋,楼外月一边对完全看傻了的侍女道:“我带他出去转转,在前面等你——外面这个搭车的大概是看见了通缉令,想要找个机会把你送官府去,你自己解决。”

侍女啊的张大嘴:“通缉令?!”

“怎么,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注意到?不过也不是要紧事,你要懒得驾车,让他帮你往前捎一段路也不打紧,记得处理好就行。”

楼外月简单交代完毕就再不犹豫,下一个瞬间已经抱着人站在了车顶,那满肚子算盘的车夫自然听见了马车里的对话,此刻正一脸惊恐地抬头看去。

他看见的只有一道远去的背影。

踏雪无痕的轻功,带一个没多少斤两的青年人自然不在话下,楼外月转眼就已经离开了数十丈,玉珍珍一直在他怀里挣扎,若非涵养好,此刻大概已经是问候十八代亲族脏话连篇了。

“你放手……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你疯了吗?!”

楼外月不答他,自顾自来到一处阴凉的林子里,找了根稳固的树杈坐上去,如此一来玉珍珍也只能被他牢牢圈在两条腿和手臂间。

这下是想逃避都做不到,玉珍珍眼角又开始发红,他又气又急又害怕,举着拳头想往人身上砸,却在半途恨恨缩回去,玉珍珍握住自己打颤的手腕,怒道:“让我回马车!”

“可以,但那是等会儿的事。玉珍珍,爹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我不想看见你!放我下去!”

青年宛若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别无他法地炸了毛,他哆哆嗦嗦,色厉内荏,楼外月最是怜惜独子,但面对玉珍珍全身心的剧烈抗拒,他非但没有去安慰,而只是不急不迫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玉珍珍,爹想和你聊聊。”

玉珍珍闭上眼睛,别过脸去:“我没什么可跟你聊的。”

“爹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在那日见到你之前,爹也曾去过薛府。”

楼外月对玉珍珍恶劣的态度视若无睹,单手搂在他后背,楼外月静静地道:“啊,不过你也已经知道了,毕竟那盘透花糍是我做的……我去了薛府,想找一个小孩子,可我没找到,所以我又离开了。”

“……”

玉珍珍闭着眼,不住发抖。

“我离开了,可心里总是惦记着你的事,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放不下,所以很快又回去,想要再找到你……”楼外月顿了顿,下颔近乎是依赖地蹭着青年的头发,“爹做的不好,我早该想到的。”

“爹知道你在那个院子里过得不好——”

“你知道,你知道了什么?”

楼外月又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方万分艰难地道:“那个什么薛重涛,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

玉珍珍默了很久。

“我是真的……玉珍珍,我很后悔,我大概很少后悔什么,但我真的很后悔……”

“后悔啊……”玉珍珍说,“后悔没有用的,爹。”

楼外月哽住了。

如同是要揭过这无言以对的空白反应,玉珍珍很快又说:“你是后悔没有早点来接我吗?”

楼外月双目已然紧闭,越发用力地搂住了玉珍珍,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喉头就会咕噜噜冒出一些掺杂血泪的泡沫,那未免太煞风景,也会吓坏玉珍珍,楼外月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点了点头,泪水也跟着掉下来。

许久后,楼外月哑声道:“我该直接杀了薛重涛,他竟然敢囚禁你……他怎么敢,怎么敢——”

“薛重涛囚禁我,你都看见了?”

“嗯,我虽然没留多久,但大概也知道你是被关起来了,玉珍珍,爹错了,是我不好,我是真的没想到你就是——”

玉珍珍再次打断他,一字一句道:“薛重涛囚禁我。”

他被强行带出马车后就始终不肯真的与男人亲昵,此刻却扶着楼外月的胸膛,徐徐扭动上身好与人对视,这个动作没什么蹊跷,由玉珍珍做出来偏堪称香艳无边。在提到薛重涛后,楼外月心里积压已久的怒火与戾气几乎控制不住要外溢出来,指尖一直在抽搐,必须握住一颗淋漓带血的心脏才会稍微好受些,楼外月无比悔恨,当时就不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只让万欣一个人上阵,他早就该,就该——

但在对上玉珍珍视线的那一刻,楼外月顿时怔住了。

玉珍珍的表情极其古怪,像是因什么感到吃惊,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困惑,长眉高高扬起,眼底狂喜与怒容闪烁,种种情绪交织犹如是一泓藏有剧毒矿石的深潭,色泽迷幻,斑斓美丽,在光影里催使人葬身其中。

他脸上拧出一抹称得上令人悚然的微笑。

“对,他囚禁我。”玉珍珍道,“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楼外月不明所以,刚要询问,玉珍珍却没给他继续探究的机会,倏然垂下脸,主动靠进楼外月怀里,甚至还抬手抱住了父亲的腰。

“他们关着我,对我一点都不好……”

“我会杀了他们的,玉珍珍,只要你想,我现在就会动身。”

“不用这么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先回天涯阁吗?总要让大家知道,楼外月还活着,这才是最打紧的……”

尽管楼外月心里已有所预料,但在听见玉珍珍亲口承认他遭到囚禁,这个残酷的事实依然在楼外月的心上狠狠剖了一刀,一刀,数刀,千刀万剐,痛到人恨不得暴毙当场。

若非玉珍珍还在怀里,楼外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咽了口满是腥气的唾沫,足可摧金断玉的手仍温柔地抚摸着玉珍珍的肩头,在玉珍珍看不到的地方,楼外月眼珠子渐渐染上一层浑浊的红晕,雪白獠牙在笑唇开合间隐约,他很轻地说:“但爹觉得,你的事更重要……他为什么要关着你呢?他关了你多久?”

“因为他们都讨厌我……”

“他们?不止是薛重涛,还有谁?我之前杀的那个剑客也是其中之一吗?”

玉珍珍把脸埋在楼外月颈窝里,好一会儿,耍赖般含糊地说:“我不想回忆了,反正都对我不好……”

“玉珍珍,宝宝,爹知道你不高兴,受了委屈,所以你更应该告诉爹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有哪些人参与,爹才好给你报仇啊。”

楼外月的嗓音柔到近乎是絮语,生怕惊动了墙洞里的小猫崽,可那颤抖的语调依然证明这个男人快要控制不了情绪,杀意沸腾到巅峰。玉珍珍不作声地伏在他手臂间,听见楼外月不断加快的心跳。

他过去习惯这么做,害怕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父亲的心跳总能让他平静,让他在任何时候获得力量。

“玉珍珍,爹只是想杀了那些渣滓而已,你没必要犹豫呀,他们既然敢这样对你,就应当做好付出生命的准备,当时还在薛府,我若早知道你是谁,就应该先宰了那个薛重涛,玉珍珍,玉珍珍……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爹呢……还是说……”

楼外月的声音沉下去:“还是说,他们还做了什么吗?”

昨夜的楼外月很不正常,此刻回忆起来,那与走火入魔没有分别。

玉珍珍不清楚诱因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楼外月现在的状态并不稳定,失忆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表现。

幼时,玉珍珍曾听天涯阁里的教众闲聊时说到,江湖上有人另辟蹊径去练邪功,最后走火入魔发狂而死。

“什么是走火入魔。”楼桦问。

教众回答:“嗯……走火入魔就是敌我不分,好坏不辨,最后天下群起而攻之,这种人反正就是死路一条。”

自然,以楼外月的能力,绝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可玉珍珍不能保证,楼外月在听完他八年经历的一切后,还能使自己保有相当的清醒。

又笨,又爱撒娇,时不时就搂着人哭……他的父亲实在很没用。

没用。楼外月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探上楼外月的脸庞,仔细又耐心地拂去那上面的带有血色的阴霾,从眼角到眉梢,再顺着鼻梁骨滑到唇畔。孩子不会对父亲有这个动作。没有哪对父子会这样。

也没有人敢这么对楼外月。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江湖霸主,是所有武者心中的传奇,理所当然的,他不需要来自凡夫俗子的安慰。

人世间的苦难,不应该成为满月坠落的理由。

无论何时,楼外月都应该微笑。

“他们羡慕我是楼外月的孩子,都很讨厌我,所以把我关起来了。”

玉珍珍平静地说:“只是关起来。”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bug,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bug啦……

楼外月问的其实是这些年他不在都发生了什么,而玉珍珍直接理解为爸爸不在你还好吗?

虽说确实没有理解错,玉珍珍完美地接轨了老父亲的脑回路,可不得不说……玉珍珍,你也很自信,你完全确定但凡楼外月要开口询问什么,第一个会关心的就是你。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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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父子二人与侍女汇合,楼外月每到一个镇子习以为常就会去找各种当地小吃,带回来进行投喂,趁此工夫,玉珍珍拉住了侍女,有话要问她。

“之前前辈教导我的时候,是有跟我提过他练的那个什么秘籍,可贵人你直接问前辈就可以了呀,我也半知不懂的,可能讲不清楚……”

玉珍珍道:“没关系,你理解多少说多少。”

万欣本来还想试着问问,楼外月将玉珍珍从马车里带走后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有没有将话说开,结果玉珍珍上来一打岔,她立时抛下自己的疑问,纠结着一张脸,紧缩眉头,少女好半晌才道:“大概就是,想要悟得什么大道,就必须先有所割舍,呃……不应只是流于形体,而应当内化于心,然后,然后,哦对!不能太过执着于本我,心中需得无我无他……”

她实在说不出门道,磕磕巴巴急得差点把自己头发扯秃,玉珍珍按住她的手腕,问道:“他有解释,为何要戴那面具吗?”

“有有有,这个有!”总算找到个能作答的关键点,侍女兴奋地道,“前辈不能看见自己的脸!”

“不能看见自己的脸?”

“对!估计还是和前辈练的那个秘籍有关,反正暂时就不能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为了以防从铜镜呀水面呀这些地方不慎窥见,前辈就戴面具了……不过我觉得他戴面具主要还是为了减少围观频率……”

正絮叨着,侍女看见玉珍珍带着莫名的神色,指尖抚摸上自己那张光洁无暇的脸。

玉珍珍低声道:“不能看见他自己的脸,但我跟他足有五分相似啊。”

此言一出,侍女登时露出了警觉的眼神:“怎么,出什么问题了吗?”

玉珍珍没有回答,只是沉下了表情。

在知晓玉珍珍长期遭到囚禁后,楼外月此刻根本不打算离开儿子半步,却是刚刚还乖乖贴着父亲的玉珍珍一进了客栈,就将人指使出去买点心,翻脸那叫一个迅速无情,堪称孝子典范。

等他拎着吃的回到客栈,意外地发现玉珍珍主动呆在了自己的那间厢房里,而非像往常一样和侍女一间。

很显然他正准备沐浴,屏风后身影若隐若现,装了大半木桶的热水熏出芬芳的雾气,即便是夏日,入夜后也凉下来,白日奔波,能在休憩前这样放松一会儿着实是美事。

楼外月在门前稍微一顿,即刻反手掩了门,将手里油纸扎的糕点随意搁到桌子上。

“爹?”

那在宽衣的青年注意到动静,便停下了动作,明明只是一个映在屏风上模糊的身影,却像竖起耳朵在谨慎观察陌生环境的小动物。楼外月弯了弯嘴唇,柔和地回道:“是我回来了。”

“哦……”

水波轻轻摇晃,是滴答的脆响,如碎珠落盘,楼外月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顺手推开窗,为仅有烛火照亮的内室散入漫天的星光。

“爹,你还在吗?”

楼外月说:“我在,你慢慢洗,等会儿我给你擦头发。”

“你买吃的回来了吗?”

“买了,看着新鲜的都买了些,你可以自己挑。”

又安静了会儿。

这个安静仅是指房间内没有人再开口交流,玉珍珍已没入浴桶中,水声不绝,哗啦啦的一再响起,那描了山水竹林的屏风近乎半透明,被烛光烘出一层暖晕的颜色。

而青年上半身的轮廓,也现在其上。

楼外月侧过头,看着窗下的小街。

不知过了多久,那屏风里的人又道:“爹?你走了吗?”

“我没有走,玉珍珍,怎么了,你在害怕吗?”

楼外月毫不犹豫,起身来到屏风前,他屈起指节,在乌木的棱框上轻轻敲了敲:“我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闻声,玉珍珍方低低应了一声,无精打采的,楼外月见安抚住了他,刚要回椅子边坐下,就听见玉珍珍吞吞吐吐地道:“爹,我是不是很麻烦。”

楼外月抬眉,奇怪地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玉珍珍,你一点都不麻烦。”

“我离不得人,老是黏着你……”

“你哪里黏着我了,坏东西。”男人失笑,“今夜倒还好,你之前都不肯跟我亲,好几个夜里爹想和你一起睡,你都不会答应。”

“因为不合适啊。”

“……”楼外月说,“哪里不合适了,你是我儿。”

玉珍珍顿了顿,也不晓得他抱了什么心思,直接换了个话题:“欣儿那个通缉令……”

“没什么好担心的。”楼外月情绪变淡,那绢素缎面近在咫尺,他盯着其上绣的一片竹叶,语气没有一丝一毫起伏,道,“过两天杀了那个薛重涛,就没有通缉令了。”

“哪里不合适了。”说完,就像方才尴尬的提问不存在般,他又无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疑惑。

水声停了。

隔着这一扇屏风,楼外月说:“我进来了。”

“不行。”

“你方才总是担心我离开,没有这个必要,爹就呆在你面前好了。”

“不行,用不着,你别进来。”

“可你一直在紧张,这样下去没办法好好休息——”

“爹!”

那声音因惊惶显得格外尖锐,楼外月霎时停住步伐,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攥成了拳头。

玉珍珍捏着浴桶的边缘,仰头看着那道沉默的投影,热水淹到他心口,被水雾蒸得粘稠燥热的空气越发憋闷,他面上一片的潮红,喘了口气,还没开口,楼外月却先笑了起来。

“好了,我知道,玉珍珍长大了,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是爹莽撞。”他退了一步,口吻轻松地道,“我不进来,我就在那边坐着,你有需要就喊我,我能听见。”

他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更让玉珍珍确定楼外月此刻心境不稳,很可能是修炼了不知来路的秘籍走火入魔的缘故,思及此,玉珍珍再没有悠闲沐浴的闲情逸致,匆匆洗净,草草擦了身体,披一件单衣就从屏风后疾步出来。

楼外月果然坐了回去,掌根撑着下颔,正望着窗外出神。

光是那一个无言的侧面,就让玉珍珍怔在原地,一时浑身上下不能再动。霸主强大,霸主更是美丽,带刺的名花不能形容他的风姿,唯有高悬的满月足以与之相配。

玉珍珍瞳孔骤然紧缩,单衣下未擦干的水珠顺着腰线往下淌,却是楼外月转过头见了他这副呆愣愣的情形,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你身上还是湿的呢,就算是夏日,也不应该这样贪凉。”

夜风从窗口拂过,地板上铺了层毯子,玉珍珍就被拉着坐在楼外月两腿间的毛毯上,赤着脚,衣襟敞开,他有些不安地握着自己的脚腕,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被楼外月裹在帕子里擦拭。

“头发长这么长,平时会觉得不方便吗?”

“嗯,会有点。”

“虽然爹也觉得很漂亮,但要真是不方便,也可以稍微剪短一点……”

玉珍珍道:“我也想剪短。”

楼外月顿了片刻,随即,那温暖的掌心托在玉珍珍下颔,柔和,却又不容反抗地让青年仰起了脸。

他轻轻拨了拨青年落在眉心的碎发,指腹也抚摸过那沐浴后更为耀眼的面庞,触感奇特,肌肤难分难舍地吸附在一起。

楼外月道:“是那些囚禁你的人,不许你剪短吗?”

玉珍珍看着那双暗沉的眼眸,然后兀自滑开了视线。

“不是。”玉珍珍淡然道,“我自己懒得打理而已,爹,你帮我剪。”

楼外月仍注视着他。

半晌,他按了按玉珍珍鼻梁与眉心间那块凹陷下去的地方,这才若无其事继续为玉珍珍擦起头发。


就是说朋友们,玉珍珍剪个什么发型比较好,虽然知道这样很怪,但我真的很想让他剪个妹妹头,就是那种,你们看过棋魂没,就是里面那个塔矢亮的发型,特别可爱!我真的会喜欢这种留着妹妹头,又非常秀美的青少年。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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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好头发后,楼外月去找掌柜借了把锃亮的剪刀。

他干脆也坐到地毯上,两条腿将玉珍珍圈到怀里,楼外月握着一把浓黑顺滑的长发,剪刀却半晌落不下去,玉珍珍微微偏过脸:“怎么了?”

“没什么……”楼外月问道,“要剪多短?”

玉珍珍随意地在颈后比划了一下:“啊,那就能多短便多短吧,太热了,通通剪了也没关系。”

“……能多短就多短……”楼外月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他拇指指腹留恋地抚摸着玉珍珍的发丝,绸缎似的,在楼外月的大腿上散开,最终流淌到毛绒绒的地毯上,跳跃的烛火撒在里面,犹如一道蜿蜒的银河。那样珍贵的造物却得不到主人的重视,一时就连楼外月心情也有些复杂了。

可玉珍珍是对的,夏日里总是披着过腰的长发容易中暑,即便他扎着马尾,平时打理也很不方便,与其给自己徒增烦恼,倒不如一刀痛痛快快剪去。

就是这会儿入了夜,较白日凉快许多,可与楼外月长久贴在一起,玉珍珍脊梁骨上不知不觉又浮出了汗意。

冰凉的剪刀贴在毫无防备的皮肤,一寸寸滑过,激起一层细微的战栗,玉珍珍刚刚沐浴,宽大的衣领敞开,楼外月居高临下,见那雪白后颈下一对突出的蝴蝶骨,隐约一瞥,让人误以为那是某种蜕变的征兆。

玉珍珍安安静静垂着头,犹如引颈受戮。

楼外月也不再言语,他最终没有真的将这一头漂亮的长发尽数剪去,余下的仍可在脑后抓起一个小小的马尾,此刻富有坠感的发尾垂在玉珍珍的耳垂下,贴着修长的脖颈,只消稍一摇头,就会如同风铃一般晃悠起来。

最名贵的浓墨叫顽童打翻在白玉盘底,一滴温热的水珠凝在玉珍珍鼻尖将坠未坠,玉珍珍将一侧的发全部梳到耳后,他闭着眼探出手指,从自己凹陷的肩窝里撩开几缕断发,让它们轻飘飘地落下去,以免钻到衣领里。

“还有很多呢……”

“就到这里,这样你之后扎起来也会很清爽,要真给你剪得太短,全部扫你颈子上,就像这样——会很热的。”

楼外月说着,果真用一簇新修的发梢扫了扫玉珍珍后颈那块突出的骨头,他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玉珍珍想了想,妥协了。

“转过来,我给你修修前面的头发。”

玉珍珍顺从地转过身,他跪坐在父亲怀中,闭目仰面,是全心全意依赖的姿态。星光璀璨,映在玉珍珍面庞上,那乌黑的,颤抖的眼睫,都镀上了淡淡的银芒。

楼外月说:“别睁眼哦,小心碎发掉进去了。”

玉珍珍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那剪子悬在玉珍珍眼前,迟迟不动弹,楼外月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静美青年,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恍惚。

——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这么漂亮,这么可爱……我儿自然是最漂亮最可爱——可玉珍珍这么漂亮!又漂亮又任性,时常能将楼外月可爱得心尖发麻。

这真的是我儿,而非月亮上来的飞仙吗?

“爹……?”

“不要动,玉珍珍,也不要说话,头发会掉进去的。”

父亲这么告诫了,玉珍珍便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可爱,真是可爱,玉珍珍,比美玉更加珍贵的玉珍珍,他捧在手心里如何宠爱都不为过的玉珍珍……

楼外月的玉珍珍,就这样被人欺辱了多年,被夺去了自由,夺去了这世间一切属于他的偏爱。

一刀断开。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珍珍紧紧闭着眼睛,他倒不在乎楼外月最终会给自己剪个什么造型出来,但分明陷在父亲温暖的怀中,冰冷的凶器却在眼前徘徊,这种无形的割裂感让他心底的感受极其怪异,玉珍珍的手无处安放,到底是小心地放在了楼外月的腿上。

甫一挨上去,玉珍珍就惊了一跳,楼外月的皮肤烫热至极,犹如熔岩,在火山爆发后灼烧了一切。剪刀离他的眼睛太近,他怕倏然缩回手会妨碍到父亲的工作,只好一动不动仍将掌心贴在上面。

楼外月的吐息是如此匀长从容,为玉珍珍修剪发丝的动作也有条不紊,然而除了那热到不合常理的皮肤,玉珍珍甚至可以听见对方那颗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跳。

震颤,热烈,那胸膛里藏了戴着铁链的狂兽。

“……颊边也留一点发如何?就留到这个位置……”

玉珍珍心神不定,胡乱回答:“随便,都可以。”

他闭着眼,楼外月似乎笑了一声,食指勾着他的下颔,示意他将脸再往上抬起一些。

“玉珍珍下巴尖尖小小的,但脸颊上其实还是有一点肉呢……”纤细的发丝从剪刀的尖端滑落,男人轻声道,“这是所谓的婴儿肥吗?不过也没有到那个地步。”

“我不知道……”玉珍珍声音哑了,“还没好吗?”

“快了,不要急,我手里握着剪刀呢,不要乱动哦,爹可不想在玉珍珍脸上划道血口子……”

玉珍珍眉心️微微蹙起,放在楼外月大腿上的手也捏紧了,他看不见父亲,却能感受到那温柔的目光正在描摹自己的脸庞……温柔,宠爱,战无不胜的霸主留给他的只有无害的触碰,最娇气难养的花在楼外月的照料下也会心满意足,可玉珍珍为何有种被黏腻蛇信舔舐过的惊悚感?

并非毒蛇,而是巨蟒。

粗壮的蟒身缠绕,百年的大树在这样窒息的怀抱里也只能落得个断裂倒塌的下场,蛇尾懒洋洋拍打着他的后腰,楼外月自然而然地屈起腿,膝盖斜靠在玉珍珍背心,像是犯懒要在这里靠一会儿,又像是防止怀里的人后退逃跑。

碎发铺开,长长短短,将玉珍珍困在中央。

这持剑杀人的手,为爱子剪起头发却格外温吞。

“爹……可以了吧,差不多就行了,不用——”

话音消失,楼外月的尾指已按在了玉珍珍的唇珠上。

“不要说话,会吃进头发的,玉珍珍得听话啊。”

这样不轻不重的责备,父亲的威严与情人的亲昵都在里面,玉珍珍的喉结生涩滚动,他颤巍巍用舌面贴在上颚,逼自己保持安静。

楼外月笑道:“好孩子。”

玉珍珍几乎是倒在父亲胸口,手掌要是不勉强撑在楼外月的腿上,整个人就找不到支撑的点,他手臂也发起颤,鬓角的发里渗出竭力的冷汗,楼外月察觉到儿子的窘迫,便探手环在他腰上,轻描淡写将他往自己怀里再拖了拖。

“……!!”

腰胯与腰胯紧紧相贴,玉珍珍后背的寒毛根根炸起,已近到无可辩驳的地步,父亲那不知何时半勃起的性具,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度,就顶在了玉珍珍大腿根部。

玉珍珍霍然睁开眼!

“哎呀。”楼外月惊讶道,“不要睁眼,头发掉进去了……嘘,我知道头发掉进去了,很不舒服吧……没事,爹看看。”

楼外月放下剪刀,捧起玉珍珍的脸,一手轻轻拨开那泛红的眼皮。异物感极强,玉珍珍用力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在渗出,大概真的是掉进了碎发,一阵阵刺痛席卷了眼球,本就很不舒服,楼外月还在试图拨开他的眼皮……玉珍珍忽的挣扎起来,大叫道:“你不要碰,放着一会儿就好!”

青年这样不听话,明明难受了吃到苦头了也不知道向长辈寻求帮助,一再被拒绝,被排斥,楼外月很受伤地想,难道以前也是这样吗……他的玉珍珍,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老老实实地和爹爹撒娇呢?

越想心里越是忧愁,玉珍珍已经是青年人了,再过几年大概便得娶妻成家,到那时他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后代,便更不会与无趣的父亲玩耍——可楼外月还没尝够有儿子陪在身边的快活滋味呢!

楼外月难得强硬地扣住了青年的身体,虎口卡住那扭动的腰身,他冷下声:“玉珍珍,乖一点,不要让我一遍一遍重复,乖一点。”

泪珠从那被折磨的眼皮下淌出,纤长眼睫都湿透了,鼻尖也红彤彤的,可怜,真的是可怜,玉珍珍不喜欢用手指去碰,但那头发呆在里面,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泪洗出来,难道要楼外月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玉珍珍难受吗?

“不要怕,很快就好……”

楼外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与玉珍珍隔了一片深海的距离,玉珍珍独自沉在海底,咸涩的生水腐蚀着身体,阳光与爱意只在粼粼的海面闪烁,很早以前就与他没关系了。

悠然的吐息洒在他面上,像海风吹拂,玉珍珍不自在地动了动,下一刻,风声急促起来,楼外月的嘴唇贴在了他湿润的眼睑,是饱满的亲吻,柔软舌尖探出,小小的赤蛇挑开那不配合的眼皮,在饱受苦楚的眼球上缓缓地,不疾不徐地游走,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脸被整个儿捧在楼外月手里,身后更有两条交叉的腿阻挡了退路,玉珍珍除了高高仰起脸任人施为,做不了任何举动。

舔舐,蛇信一刻不停在舔舐着他。

那顶在腿根的东西每一刻都在变得更有威慑力,玉珍珍身上仅有一件单衣,清晰地感受到属于父亲的性具碾在柔嫩敏感的肌肤上。欲望是距爱情最遥远的词语,它们因风月交缠,又因风月背离,可楼外月的性具与玉珍珍的人格相连,他曾由此诞生,好的坏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某个瞬间,玉珍珍觉得那不是用来侵略的可怕凶器,而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一样的灼热,一样的……无法掩饰。

玉珍珍睁开迷蒙的眼睛,窗外的星子黯淡许多,楼外月正好用食指从自己的舌尖刮走那根被取出的碎发。

男人就和玉珍珍一样,眼睛是红的,生着大片缠绵而古怪的血丝。

“好了。”他的态度却没什么改变,“没事了。”

许久,玉珍珍说:“好像是没事了。”

楼外月说:“唉,你衣服里面还是掉进了头发,要再去洗吗?我喊人重新烧水。”

玉珍珍低头,用手背擦拭着眼睛。

“不用了。”他含糊道,“我随便擦擦就好。”


是那种稍微长一点的妹妹头,夏天很热,要刚刚能扎起来!有刘海,很碎,三七分吧俺不喜欢太平整的齐刘海……然后公主切!公主切!耶!

楼外月是爱情魔发师了可以说。

…………朋友们,也许大家看不出来,喇叭花真的很需要灌溉,也许大家没注意到但其实花边儿已经开始蔫巴巴的打皱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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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小剧场

公主切!

双马尾!

鱼尾辫!

楼外月神情严肃:咔嚓咔嚓咔嚓。

白衬衫!

百褶裙!

燕尾服!

楼外月目光如炬:咔嚓咔嚓咔嚓。

万欣:“他这样多久了?”

撑着洋伞穿洛丽塔的玉珍珍面无表情:“很多年了。”

万欣:“呃,前辈,你觉得贵人穿什么最好看?”

楼外月:“他穿什么都好看。”

“不不不我是说穿什么最——”

“我儿穿什么,都好看。”

万欣:“……那不穿呢?”

楼外月:“…………”

楼外月,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

玉珍珍:“欣儿。”

万欣:“我懂。”

万欣:“喂110吗这里有变态,麻烦你们抽空来一趟,记得多带点人这变态怪不好抓的……”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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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侍女见到了自家贵人崭新出炉的造型。

侍女:“…………”

侍女捂着了心口。

侍女踉跄弯下腰。

玉珍珍摸了摸自己鬓边的垂发,不太确定地道:“很奇怪吗——”

“超级好看!!!”万欣猛的抬头,瞪圆眼睛怒喝道,“可爱!!超可爱!!好喜欢你啊!!!”

玉珍珍眨眨眼,便笑起来。

侍女呃的叫了一声,幸福地倒地不起了。

此地离天涯阁已不过几日路程,侍女很清楚,这些年天涯阁对玉珍珍遭遇的一切都袖手旁观,她内心深处是一百个不情愿让贵人回到那种地方,但玉珍珍态度很坚定,哪怕天涯阁如今式微,也一定要让楼外月去看看,那曾属于霸主的荣耀与风光。

“这样懵懵懂懂的可怜模样不适合他。”玉珍珍敛下眼睫,淡声道,“得让他醒一醒了。”

侍女其实很想问,楼外月哪里表现得懵懵懂懂柔弱可怜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是所谓儿子眼里出巨婴吗?

正在心底腹诽着,楼外月也收拾妥当从厢房里出来,三人便一同去大堂用早点。

这么短短的路程,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玉珍珍,青年新修的发型实在是奇特,当今无论男女均蓄长发以显孝道,像青年这样将发剪至肩头的少见至极,更何况他双颊边留有前所未见的平整垂发,实在是让人为之侧目。

旁人这般胡来大约只会落得一片嘲笑,可这青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于是一切都变得合乎其理起来。

“欣儿。”面对众多窥伺,玉珍珍眉毛都不曾抬一下,他淡淡道,“我让你帮我买的东西买到了吗?”

侍女:“买到啦!”

楼外月跟在二人身后,稍落后一步,路人先见了玉珍珍已是震惊,再见楼外月,更是失语,男人已经注意到这些窥探的目光,他是活在瞩目中的美人,楼外月自己无所谓这些视线,然而当他发现有人用这种近乎是垂涎欲滴的态度觊觎着玉珍珍时——楼外月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站在厢房去大堂必经的一阶木梯上,楼外月居高临下看向这些死死盯着儿子不放的宵小,脸上习以为常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心里想着拿谁开刀。

“爹。”

听见玉珍珍唤他,楼外月便立刻低下头,微笑着道:“嗯,怎么——”

话音未尽,楼外月一愣。

只见玉珍珍侧身而立,脸上扣着张面具,遮了上半张姣好容颜,让人不得不将注意落到那微微弯起的笑唇上,青年唇珠圆润,朱红的色泽像干涸的血,楼外月很清楚,它们吻起来的滋味可比单纯的血腥气美妙得多。

楼外月看了一眼就立刻移开视线。

他盯着面具那空洞后的眼睛,奇怪地问道:“你戴面具做什么?”

“麻烦。”

“什么麻烦?”

新剪了头发,有种不习惯的利落感,玉珍珍下意识就会捻住两缕发梢在指尖搓揉,楼外月的审美异于常人,至少玉珍珍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发式,可仔细一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头发绞了的玉珍珍也没什么资格说楼外月。

玉珍珍放开颊边的发,任由它垂回去,青年漫不经心道:“应付别人很麻烦。”

其实是看出楼外月走火入魔的现状,不愿让他进一步恶化下去,玉珍珍才戴上了面具,但这话没必要让楼外月知道。

楼外月再次沉默。

玉珍珍解释完毕,刚要继续下楼,却感到肩膀被人从身后突兀环住,他偏过脸,看见楼外月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肩头。

玉珍珍顿了顿,抬头望向楼外月。

“走吧。”楼外月揽着他,侧脸神情冰白如雪,他平静地道,“你该饿了。”

一顿饭有惊无险,在玉珍珍戴上面具后,暗中偷窥的视线少了一半,剩下的自然全在楼外月那里,而楼外月自始至终都抱着玉珍珍,把青年当个瓷做的娃娃,坐下来后不再方便揽肩,男人就单手轻轻搭在人腰间,强势,却不带禁锢的意味,只要玉珍珍有心,随时都可以挣开。

玉珍珍垂眼吃着楼外月夹给他的包子,不动声色地坐在楼外月一时不刻往外释放的杀气中。

四方桌子,楼外月偏要和玉珍珍挤一把椅子,侍女可怜巴巴坐在二人对面,缩着脖子耷拉脑袋,即使楼外月的杀气不是冲着她去,她也被折腾得一口都吃不下了。

还是她贵人开口说了句“欣儿,怎么不动筷”,楼外月才像想起什么,稍微收敛了气势,给倒霉侍女腾出了用餐的余地。

整个大堂就只有他们这张桌子听得见筷尖的碰撞声。

侍女苦着脸,也不管楼外月听见了会如何作想,她小声朝玉珍珍道:“前辈怎么回事?”

玉珍珍面色自若:“不知道,心情不好吧,可能我哪里得罪他了。”

这下所有人都可以正常吃早饭了。

大堂的气氛有所松动,闲聊声再起,这种江湖客栈是传言辗转的好去处,侍女竖着耳朵,兴致勃勃听着各大门派的小道消息,从武当山多情场浪子到苗女凶猛可远观不可亵玩,再到峨眉派的尼姑们这个月又还俗了多少,她听得如痴如醉,以至于有人进来张贴榜单时她都没有第一时间留神。

“最新的排名这就出了?”

“算算时间不对啊,还有两月才到一年呢,今年百晓生竟这样心急……”

“还是说百晓生见到了能直接定乾坤的人物,所以无需等到两月后,这就可以出榜单了?”

“上一年榜首是谁来着?我记得是个男的?”

“你这记性……上年榜首可是江南沈氏的家主!那真算个角儿,年纪轻轻就坐上家主的位置,手腕出众不说,和朝廷都有联系呢。”

“不晓得今年会不会还是沈晚,唉,要我说,这美人榜当然得选姑娘,整些大老爷们儿看着就没劲透了!”

“哈哈哈,你忘了吗,为什么会有这美人榜,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纪念一个男人!……唉,但做到那份儿上,就算是个男的当榜首我也认了。”

沈晚的名字一出,侍女的心就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楼外月已在低声询问玉珍珍:“怎么了,怎么突然表情这么难看……”

玉珍珍任由楼外月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他紧紧攥着筷子,眼睛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一瞧这模样,侍女大感不安,立时恨恨地瞪了一眼那些好死不死提到沈晚的食客,她现在胆子也大了,才不在乎这样的举动算不算挑衅,万欣仰头,忧虑地看向那铺展开的榜单。

百晓生的名头在江湖上极响亮,无人得见其真容,百晓生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或一个组织亦无人得知,这样的存在,武学造诣亦或家世背景都无从比较,百晓生受到推崇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永远是江湖上最快得知某些绝密消息的人 。

以及,经由他口公布出来的消息,绝对正确可信。

这些年百晓生揭露出的秘辛,其中不少都是某些大门派拼死想要隐瞒的,他甚至一度发言直指当年的火烧天涯阁事件,话里的意思尽是讽刺门派的虚伪与薄情,这在江湖上引发了相当大的风波,不过很快就被武林盟主薛重涛想办法压下去了。

百晓生就像是江湖上的风向标,什么都可以更迭换代,但百晓生这杆旗帜一定要立在那里。

可再牢固粗壮的大树也有倒塌的那一日。

正如失踪多年,被确认死亡的霸主。

美人榜从最下方被展开,第十名,西域拜火教圣女赛雅。

一片哗然,不少食客当场愤怒质疑百晓生怎能让这等魔教妖女上榜,莫非是想重演苗疆凤仙屠杀武当派子弟的惨剧?这样的声音随着榜单不断呈现,也都低了下去。

第八名,将门世家徐家幺子,如今镇守北疆的大将军徐不留。

第七名……

第六名,曾经的美人榜榜首,云芳郡主谢思思。

“……这谢思思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居然还能上榜,可见确实貌美……”

“皇室之花呢,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第五名……

“玉珍珍,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若非玉珍珍抗拒,哪怕身处大堂,楼外月也能直接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玉珍珍扶着父亲的手臂,喘息连连,他心脏紧缩着,哪怕是听见沈晚这个人的名字,也能让他瞬间回到八年间的噩梦里,无法醒来,不能逃脱。

青年额上渗出密密冷汗,楼外月不住为其擦拭着,又倒了茶水给玉珍珍,那样的慈父作态落到他人眼中,却有了其他意味。

隔壁一桌的几人以手掩唇,眼色示意,互相间轻声道:“你说这人是谁……什么地方,居然能养出这种绝色……”

“就是上美人榜混个排名也不为过了。”

“什么叫混个排名,你说谢思思能及得上人家半分么……可惜又是个男人!还是个断袖!”

“这年头好看的怎么都是男的!沈晚也是!这个也是!”

正被食客愤愤不平提到的沈晚,很快也出现在了美人榜上。

第四名,江南盐商沈氏家主,沈晚。

侍女瞧着那张配图,眼神寸寸变凉,便直起脊背,高高仰着头颅,清秀面容上尽是嫌恶,万欣不轻不重地道:“什么恶心东西,也能称上一句美人。”

她这句话附近桌子的人都听见了,都笑起来,戏谑道:“小姑娘,你怕不是追求不得,反说葡萄酸吧?”

“姑奶奶我追求这种人?”万欣轻轻道,“真是恶心到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她不再搭理这些哄笑声,站起身,对楼外月冷漠地道:“前辈,我们走吧,赶路要紧,这种榜单没什么好看的。”

楼外月看她一眼,没说话,玉珍珍撑在楼外月怀里,勉力点点头,他哑声道:“走吧,我们——”

“这次的第三名居然是凤仙!她竟然还没死!”

“武当派不是说已经把人杀了吗?感情是说来唬咱们呢!”

“哈哈哈哈哈这次武当可丢大人了,凤仙杀了他们四十二人,连掌门小师叔韩凌云都毒死了,这都过去几年了,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这下再没谁注意方才万欣的厥词了,众人无不震惊地看着榜单,凤仙那张美艳的脸被百晓生寥寥几笔勾画,比之当年登上美人榜榜首那会儿,更显绝代风华。

凤仙还活着,这已是重磅消息,可百晓生又是如何得知这一事实呢,要知道武当山这几年必然在私下追杀凤仙,倾尽全力都未能找到人,却让百晓生抢了先。

美人榜看着只是江湖风云的点缀,但其中何不代表着各方的势力底蕴?

有人压着嗓子道:“谢思思,沈晚,凤仙,除去死了的韩凌云,这下几届榜首都已经在上面了……”

“还有两个名额……还能有谁在这几位上面?”

百晓生的排名通常是在江湖上同时公开,此刻大小茶馆客栈,这些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所有人都屏声敛息,看着那榜单展开最后的卷轴。

第二名,天涯阁少主,楼桦。

还在为凤仙而惊叹不已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隔壁桌一人终于憋出一句:“楼桦?楼外月那个儿子?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他不是在当年……大家都知道啊,不用我说,当年好几个门派围剿天涯阁,楼桦那会儿就应该没了啊……”

“……你们没听说吗?很多人私下都在讲,楼桦没有死,只是被关起来了……”

“谁关的他?鬼知道,毕竟是楼外月的儿子,对当年那帮人来说,杀了也可惜……”

“凤仙活着,楼桦也活着!今年的美人榜是真的有看头了!”

“快去传信,天涯阁的人知道他们少主还活着吗?快去给掌门传信,楼桦活着的消息一出,江湖必要生变!”

“别傻坐着了!要出大事了!”

先是凤仙,后是楼桦,这对在场的人来说几乎算得上见证历史了,楼桦的名字旁附有画像,青年容色忧愁,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腰下,哪怕不去想他身为楼外月独子这个名头,光是这张脸……也确实有资格位居几届榜首之上。

不用急着去向师门回禀的闲人才不在乎接下来的风浪,接着点评:

“楼外月可真会生啊,他自己就长那个样了,儿子还能这么漂亮?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吗?”

“唉,遥想楼外月还在那会儿,天下谁不羡慕他这个儿子,宠得跟什么似的,我记得楼桦有个小名,叫,叫什么来着……”

“玉珍珍。”楼外月垂首,轻轻贴了贴玉珍珍的额头,碍事的面具被取下放到一边,他忧虑地拂去青年颊边汗湿的发,“要是真的不舒服,我们就多歇息两日再出发,没什么可着急的……你看,你脸色都白了……”

“对!”那冥思苦想中的人大喊道,“就叫玉珍珍!我记起来了,我以前还笑话过楼外月给他儿子起个女人名,玉珍珍这几个字真是腻歪透了!”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不止是说话的这个人,客栈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张贴榜单的人毫无察觉,还在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一名,江湖霸主,楼外月。

人们看了看那榜单上的画像,再看向不远处正抱着青年悉心安慰的男人……反复对比,反复确认。

众目睽睽,万籁俱寂,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同白日见了鬼,掐着脖子哽着喉咙,想叫唤都做不到,偌大客栈,只听见那男人仍是在柔声道:“玉珍珍,我抱你上楼去休息吧?……能自己走吗?我牵着你好不好?”

说着,他抬起头,无所谓地扫了眼榜单,便半扶半抱,带着儿子回房去了。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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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仍在人世,这一事实曝光是迟早的事。

自那日楼外月为了问出与玉珍珍的关系,不惜在大庭广众下承认自己的身份,万欣便知道,他们平静的日子也该过到头了。

可那又怎样。小小的少女将头颅一仰,她满怀傲气地想,鬼鬼祟祟乃是鼠辈才有的行为,他们就是无所顾忌,就是要明目张胆——

风起云涌,江湖天下客,应知满月再临。

万欣瞧了眼隔壁桌方才讲小话最厉害的那几人,此刻都是战战兢兢,哆嗦得厉害,她轻哼一声,不和这些人计较,满堂皆是目瞪口呆,万欣提起裙角,扭身噔噔噔追着父子俩上楼了。

而无数话题所围绕的核心对象,楼外月他根本就对外界的惊撼毫无兴趣。回到厢房后,楼外月托着玉珍珍后腰,将人轻轻放在床榻边,自己则单膝跪在青年身前。

楼外月握着玉珍珍的手,道:“还想喝点水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玉珍珍疲惫地看着他,摇摇头,道:“我没事,比起这个,方才那个榜单……”

“可你脸色很不好,玉珍珍。”楼外月抬手探他额头温度,虽无发烧的迹象,男人依旧语气忧郁地道,“还是休息一日再出发吧,不然我没法放心。”

玉珍珍也没精力再解释什么,沈晚二字是纠缠他八年的梦魇,轻而易举就能吞噬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神。他被楼外月安置好躺下,楼外月还在床头陪他坐了会儿。

做父亲的简直不像样,明知儿子已经是独立的青年人了,还要唱着十五夜柔柔地哄对方,把大人当孩子看待,也亏得玉珍珍能忍受这么腻歪的一套。不知过了多时,玉珍珍蹙着眉睡了过去,楼外月歌声渐低,探手抚一抚那张苍白的脸,舒展开那打结的眉心,就这般留恋许久,男人方无声无息起身离开。

侍女就蹲在门口,以防有不知死活的好事者跟上来探听一二,楼外月一开门她便立刻站起来,刚要开口,这位新晋美人榜榜首一个眼神过去,她就自觉噤声,乖乖跟着男人去了楼道的拐角。

“是哪个。”

没有任何铺垫,楼外月开门见山:“方才那个榜单上,我要杀的是哪一个?”

即使说着这样可怕的话,他看起来依然是柔软的,温情的,玉珍珍此刻就睡在不远处,这让楼外月快要暴动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稳定,只见他乌发白肤,颤颤的眼睫,眉心一抹因怜惜独子而尚未消去的忧愁,百晓生要将楼外月列于榜首,确实是无可厚非之事。

万欣最近一段时间就是见惯了楼外月,也下意识侧目避开这逼人到恐怖的美貌。她攥起拳头,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回忆起在薛府时一幕幕画面,发抖的声音从喉头压抑地挤出来:“沈晚,排第四那个,他……欺负过贵人。”

“欺负过玉珍珍啊……”楼外月顿了顿,“怎么欺负的。”

万欣实在难以言述,想到沈晚对贵人做出的种种恶行,恨得咬牙切齿,竟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述。楼外月等了会儿,他垂眸,看着窗下正在奔走相告的人潮。

也不知今日过后,这平静许久的江湖,会掀起多少波涛。

半晌,他轻声叹道:“唉……”

他这一叹,倒让万欣浑身激灵,猛的从自己混乱的思绪里清醒过来,楼外月靠在墙边,侧首,男人无比专注地看着下面的人群,那一动不动的姿态,莫名叫侍女心生寒凉的惧意。

时间推移,环绕在楼外月身上,那独属于玉珍珍的爱意渐渐消退,慈父的皮囊纵向撕裂开,一颗猩红的眼珠藏身缝隙,正疯狂转动着窥探外界。

“可以吗,可以吧,他们吓到玉珍珍了……”男人神色些微迷离,就好像是被摆在眼前的丰盛大餐诱惑得快失去理智的饿殍,他死死咬着绯红的唇角,又很快放开,楼外月喃声说,“只要稍微轻一点,动作快一点,不会吵醒玉珍珍的……玉珍珍睡着了……”

痴言痴语,吐字黏腻,疯子其实从来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楼外月这个人。

侍女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在薛府都能杀出一条血路,却被楼外月这番作态吓得汗毛倒竖,她脊背尽是冷汗,心里直打鼓,几乎想拔腿从楼外月身边逃开,就在这时,侍女无意间瞧见,那摆在窗下木桌上插着花的瓷器,瓶身上正缓缓出现一道裂痕。

一道裂痕……两道裂痕……鲜活花茎也在慢慢扭曲折断,犹如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发誓要将一切事物碾碎在掌心。

侍女的呼吸停了,那花瓶亦于同一瞬间,轻巧地四分五裂。

薄脆的瓷片散在桌面。

“嗯。”于是最后一丝温情也从楼外月眼底消逝,他微笑道,“不会吵醒他。太好了。”

眼看着他就要下楼去,千钧一发之际,侍女大声道:“贵人会生气的!”

“贵人讨厌血腥味!他说闻了就想吐!”

“尸体堆在下面,贵人看见了肯定连门都不想出!”

“他会有好几日都不和前辈说话!”

“……”

楼外月突兀的停了下来!

无言的背影,比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还可怕。

侍女心惊胆战,也不晓得自己随口乱讲的话能不能唬住对方,楼外月回过头,一眼未扫过来,天不怕地不怕,敢和一大堂江湖客叫板的万女侠已呜呜着缩起脑袋,怂得非常从心,不忍直视。

“明日再出发。”

丢下这句话,楼外月便回房去了。

万欣抬起头,愣在原地:“……嗯?”

还真唬住了!

楼外月原意是让玉珍珍在这间客栈多休息一会儿,可玉珍珍很快就醒来,没听楼外月的再三劝阻,他直接拍板,要求立即出发。

“留下来给人当猴子看吗?”玉珍珍一改先前的憔悴之色,冷冷道,“现在全江湖都知道楼外月在这里,还不走,想什么呢?”

“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的。”

“我不管,欣儿,他爱留这里就让他留,我俩走。”

结局没有悬念,自然是楼外月认输,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快步追上自顾自走到前面的儿子,全程万欣都听见他在唠唠叨叨,抱怨玉珍珍不相信父亲,当爹的受伤了真的受伤了。

玉珍珍懒得跟他废话,很快就和万欣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客栈。大堂的人比之早饭那会儿还要更多,大约都是听见传言说死去多年的楼外月在此,大半个镇子的人哪怕日常生活远离江湖,也要赶来看热闹。

玉珍珍下楼时,便感到无数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好奇的,审慎的,恶意的,欣赏的……四面八方而来的洪流将他淹没,在那一双双眼睛不加掩饰的注视下,人自身的存在会被不断消耗,犹如被炼狱烈焰灼烧,弥漫开的水雾在空气里蒸发殆尽。

青年面色不变,任由一举一动收入他人眼底,只是顺着台阶不疾不徐往下走。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玉珍珍经历过更多赤裸裸的注视。

他走到那榜单下,仰起脸,看了眼自己的画像。

“真可惜。”玉珍珍道,“我现在已经是短发了。”


集思广益的时间到了,朋友们还记得之前写过的一位宴会上出现的女士吗,就是爱慕楼外月又把玉珍珍当替身,又把玉珍珍当儿子,夺走玉珍珍各种意义上第一次的这位女性——请问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

这篇文我的起名能力已经发挥到极致了,楼外月玉珍珍万欣方璧山巴拉巴拉,我实在起不出来像样的名字。

请帮我往蛇蝎美人,疯女人,可怜人,扭曲的母性,这几个关键词大方向起。拜托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知道你们一定可以的!

……那什么,每位帮我起名的朋友我都会给打赏,但我翻了下自己的库存发现自己穷得响叮当,可能只能每人五条咸鱼了骚瑞。

…………私密马赛打赏得太勤系统怀疑我要搞事情,直接禁止我连续打赏了(流泪)

………………可以了可以了姓名库饱和了,谢谢各位!感觉接下来女性人物的名字都不用我发愁了!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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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出没小剧场。

楼外月生楼桦的气了。

尽管很难想象,但他确实是生儿子的气了。

万欣:“原因是什么?”

玉珍珍:“可能是因为这几天晚上我都没跟他睡一起吧。”

万欣:“为什么不跟他睡一起?”

玉珍珍:“他太黏人了,有点烦。”

楼外月:“……”

万欣眼睁睁看着楼外月坐的那把椅子断了一条腿。

万欣:“那你……你不哄哄他?”

玉珍珍:“有什么好哄的,多大人了。走吧,我说过今天会陪你出去玩的。”

椅子,又断了一条腿。

万欣:所以为什么他看起来还坐得好端端的???

一日过去,楼外月还是那个姿势,背着身,不理人。

万欣:“我说真的,你去哄哄吧,不然我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玉珍珍:“他敢找你麻烦,他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四条腿的椅子,金鸡独立中。

玉珍珍:“……算了。”

玉珍珍走过去,直接坐到楼外月腿上。

楼外月:“……有事吗?”

玉珍珍:“没事,问问你心情好点没。”

楼外月:“不想和你说话,走开一点,我心情不好。”

玉珍珍:“哦。”

玉珍珍,仍然坐在楼外月腿上。

玉珍珍:“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楼外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坏东西。”

玉珍珍:“因为我有我爹呀,我爹很厉害的,你骂我坏东西,你完了。”

楼外月:“……”

楼外月喜笑颜开,高高兴兴揣起人回房了。

万欣,盯着那把在他起身后轰然倒塌的椅子。

万欣:“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坐稳当的???”


非常感谢上一章朋友们在评论区给出的帮助,我是真的不太会起名,每次都是闭眼随便选,像楼外月这个名字,就是我随便在诗里面挑了一个词组,至于玉珍珍,纯粹就是觉得叠词词大俗大雅,给人一种不明觉厉的错觉……都是乱取的!

我发现很多朋友跟我一样,都是绞尽脑汁挑一些美丽的字眼组合在一起,但其实说不出名字背后的门道,不过也有很多朋友那确实是很有文学底蕴,咱们种花人在古诗词里挑名字不鲜见,但能切实给予名字灵魂,使之与人物精神相契合却不容易,评论区真的有不少朋友让我惊讶到,因为他们给的答案真的很符合我想要的人设关键词,我这种只会起一点,什么千人斩,第一,大校这种缺德名的人,就只能拍着肚皮给你们鼓掌了。

然后就是打赏的事,废文已经禁止我连续打赏了()而且我觉得好奇怪哦,我很少关注这些打赏物,不过感觉应该都有不少,结果今天一去看,我是什么穷人啊,这段时间朋友们砸给我的咸鱼都去哪里了!为什么直接快归零了!可恶!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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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玉珍珍已以最快的速度打包楼外月离开此地,可到底有所耽误,接下来这一路,哪怕坐在马车里,玉珍珍也能无时无刻不察觉到被人尾随跟踪的异样感。

侍女同样能感受到,她初出茅庐,还不太能适应活在风暴中心,故车夫的职责再次落到楼外月肩上,侍女则坐到里面,在玉珍珍身边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以前也是这样吗……”她面色苍白,兜头伏在玉珍珍腿上,像一只不肯面对现实的鸵鸟,万欣虚弱地道,“这也太难受了……”

玉珍珍闻言淡淡笑着,他抚摸侍女在旅途中变得毛毛躁躁的头发,安慰道:“习惯就好,不会有人真的敢靠近,我爹他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用。”

其实在楼外月身份曝光前,因这二人出众的容貌,引发的大面积围观也是日日都有的,可那都和眼下的状况不一样。

若之前只是惊艳,那现在就是痴狂。

大大方方展露的欣赏好感,变成各方刻意压制后的强烈欲望。

楼外月死而复生,这一消息传播所带来的影响,比万欣想象中还要可怕。

而当千日红找上门,也不过在百晓生出榜后的第三日。

算起来,玉珍珍约摸有两年没见到千日红了,薛重涛将他带回府里关起来,他不再参加十五的宴会,自是不会再与这些宴会上的宾客有所交际。

最后一次见到千日红,就是在宴会上。

准确来说,是宴会结束后的那个深夜里。

他醒来时,看见女人独自坐在床边的小木凳,正在用一块柔软的帕子给他擦拭身体。

房门未关,雪白的幔纱倒映着月光,在地上蜿蜒,夜风徐徐,它们摇晃起来像一场迷幻的梦。

擦完了手臂胸口,女人重新打湿了手里的帕子,弯身去清理他深红腿心里积蓄的白浊。

被灌得太多了,堵在穴口的精液微微干涸,千日红只好将手指伸进去,一团团积挂在肠壁的精絮由她涂了蔻丹的指尖带出,洄洄不绝,过度使用的穴肉即使肿得不成样子,也还是会尽力吮吸,裹紧这纤细的侵入者。玉珍珍仿佛能听见淫秽的水声。

她是个爱漂亮的女人,长长的指甲既是装饰也是武器,过去玉珍珍的脊背被她挠伤过无数次,她咬着牙关,重重地骑他,几乎每一回起伏都要让玉珍珍的性器顶开她柔嫩的宫口,也许男人会乐意这么做,直接往藏在最深处的孕宫里打种是占有的证明,但女人被这样对待真的会觉得好受吗?

玉珍珍凝视这张在狂乱的情事里,变得扭曲的容颜,不由深深怀疑起这一点。

她又哭又叫,蹬着腿,在玉珍珍怀里迎接高潮,犹如一条被扔上岸的活鱼,抽搐着翕动嘴唇,那一抹赤色的口脂染在玉珍珍脖颈上。

既然觉得难受,吃了痛,为何不停下?

玉珍珍本想这么问她,又觉得还有心思想这个的自己,未免太可笑。

“……不疼吧?”

月夜寂静,风也无声,玉珍珍仰面躺在枕头上,睁着眼,没有回答她。

千日红的动作更细致了些,小心地屈着自己的手指,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穴道,方如释重负般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低声道:“这些人也太不客气了,牲口,种猪,断子绝孙的混账东西……”

“不疼吧?”她又来问他。

好一会儿,玉珍珍摇摇头,千日红就有点高兴地笑起来,哼着玉珍珍没听过的小曲儿,她继续清洗这具物尽其用的身体。

每位赴宴的宾客都能做到尽兴而归。正是因此,十五的宴会才广受欢迎。

有人爱品尝美食,有人爱制作美食。但没人爱洗碗。

千日红现在做的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工作。

“我帮你去看了,他们现在过的还不错呢,原来的住址不是被烧了么,这几个月又换了新地方,重新修了望月阁。”她语气轻快地道,“我本来还想上去看看的,可惜天涯阁的人看守得太严,都不准外人登楼……不过新楼和旧楼还是有区别,一眼便看得出不同,不让我上去就不让吧。”

无人应答。

千日红微笑着,伸手在玉珍珍腰间敏感的软肉上旋转着拧了一圈,她嘴里柔柔地道:“你都不问我,是什么区别吗?”

“……”玉珍珍闭上眼睛,“是什么区别。”

即使很勉强,好歹是有回复了,千日红刚要躁动的情绪又平静下来,她放下自己卷起的袖口,理所当然地道:“没有楼外月呀!”

“……”

“没有楼外月的望月阁算什么望月阁,你不这么觉得吗?”

又过了一会儿,玉珍珍沙哑的嗓音在床榻间响起:“啊,我也这么觉得。”

千日红一旦得到认可就会表现得很开心,她主动躺到玉珍珍身边,半靠在床头,千日红将青年搂到自己怀里,慢慢拍着他的肩膀,慈母哄孩子入睡似的耐心又温柔。

她轻声道:“你爹会给你唱歌,哄你睡觉吗?会这样抱着你吗?楼外月是不是很喜欢你……他一定很喜欢你,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嗯。”

“你们过去是不是经常去望月阁,都在上面做什么?”

“一般是十五的时候才去那里。”

千日红登时惊讶地低下头,看着他的面庞,道:“那不就是今日?”

玉珍珍模糊地笑了一下,说:“嗯,就是今日。”

“那你们都在上面做什么?楼外月会陪你做游戏吗?”

“不做什么,看月亮而已……会陪我做游戏,我们曾在望月阁捉迷藏,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我。”

千日红不相信他:“那是楼外月,他怎么会找不到你?肯定是让着你吧。”

“……也许吧。”玉珍珍道。

千日红也不再开口,她的脸颊紧紧贴着玉珍珍头顶,小女孩抱心爱的布娃娃也是她这个姿势。

只不过千日红是成熟丰腴的女人,玉珍珍也非纯洁可爱的布娃娃,而是长年饱尝爱欲的淫具。

一角月色投在门边,风里飘来几瓣桃花,发着光打着旋,坠落在门槛,千日红盯着那里,忽然说:“薛重涛要把你带走了。”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你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凭什么这么霸道。”

“宴会是他说要开的,现在好处他收了,就要把你抢回去,真是个土匪,就这样的货色,还有人说他心性高洁,是历代最受尊重的盟主……一个个的瞎了眼!高洁?受尊重?我呸!全都是烂货!”

在江湖上,千日红也算个人物,易容用毒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她出名却不是因自己一身本领,而是早年她曾在大庭广众下向楼外月求爱。

要知道在她之前没有人敢这样干,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而与他美貌齐名的不止有身为霸主的实力——无论是谁,只要主动招惹上门,楼外月从不手软。

可千日红她不但求爱,还求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她带着自己全部的家底,将那些收集来的武学秘籍奇珍异宝尽数奉上,隔江堆在天涯阁前,彼时千日红也不过双十年华,分明已羞得满面通红,她依然昂首挺胸,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用内力,向那望月阁上品酒的霸主喊道——

“娶我吧!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愿意给你生很多孩子,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

“我是庄皎!楼外月,你一定要记住我!庄皎会成为你的妻子!”

“庄皎,非你不嫁!”

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的婚嫁宣言了。

楼外月对此的回应是,没有回应。

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该喝酒喝酒,该赏花赏花,正是春日,天涯阁临江种了许多桃树,粉色的花雨倾满江面,浩浩荡荡,极为壮观。

他虽无应答,却也没有起身去杀了这个大放厥词的女郎,这对霸主而言已是罕见,一时围观者无不讶异地以为,天涯阁真要迎来一位霸道的女主人了。

千日红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直到她看见一个小小的头颅钻出来,趴在阑干上,正好奇地朝这边看。

春风清甜,孩子的眼睛极其明亮。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这便是传闻中,楼外月十三岁那年被人迷奸后生下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武林中人目力都极好,隔着滔滔江水,众人清楚地看见,那对女郎爱慕心置之不理的霸主,此刻正伸手拦在孩子胸前,将人从危险的阑干边抱了回来。

楼外月抱起玉珍珍,转身下楼离开了。

留下千日红,以及那一地的嫁妆。

“……要是楼外月还在,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到薛重涛来坐。”千日红在玉珍珍耳边颤声道,“薛重涛比不上你爹一根手指,你爹才不会用别人的身体去做交易,这些手段心机,楼外月连使用的必要都没有。”

“他到底为什么会失踪?他究竟去了哪里?他在哪里!回答我啊!”

玉珍珍随女人掐着自己的脖子,她下手是用了死力,没有丝毫留情,只见青年的脸慢慢变得紫红,眼珠也滑稽地鼓了起来,人为了求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可玉珍珍一动未动。

他没有任何挣扎,空洞地看着虚空,好像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千日红猝然放手,紧接着她扑过去,抱住了猛烈呛咳着的青年。

“我没有,我不会杀他的……他是你儿子……我会保护他,我会保护好孩子……”她语气极度狂乱,手指不断在玉珍珍后脑勺摸索,玉珍珍由她搂抱,只闭着酸热的眼睛,胸腔一下一下闷闷震咳着。

千日红抱得那样用力,密不可分,谁也无法将玉珍珍从她怀里拆解出来,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玉珍珍听见她道:“我真的很讨厌你,我当初第一次在楼外月身边看见你,就在想,往后我生的孩子,一定比你更能讨楼外月欢心。”

“我迟早会给楼外月生一个孩子,我会生很多很多个,我是他们的娘亲,不是你的!”

她疯得实在可笑,玉珍珍咧开唇角,哑声嘲讽道:“我也没说你是我娘啊。”

“……”千日红安静下来。

“他只有我一个孩子。”玉珍珍眼睛越发的亮,嗓子受损,他发出的声音如来自炼狱里受难的修罗,他一手艰难撑起上身,道,“你别再妄想了!楼外月只有我!从来都只有我一个!”

到最后,他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发出刺耳的气声。可他还是讲这句话说完了。

千日红不作声地听着,玉珍珍刚要继续讽刺下去,却蓦然停了下来。

女人灼热的眼泪流进他的颈窝里,最爱出风头的人哭起来却无声无息,若非玉珍珍感受到泪水的温度,都不会知道近在咫尺的人正在哭泣。

“……连你,连你也认为,他死了吗……”千日红哆嗦着道,“连你也认为,楼外月已经死了是吗……”

玉珍珍沉默。

“他没有死!楼外月没有死!”

她捂着脸,喘息了片刻,尖声叫起来:“他不会死的!”

她一边这么哭着骂着,一边发着抖爬到玉珍珍腰胯间,解开方才那正是被她亲手系上的腰带,千日红不管不顾,玉珍珍的性器没有一点勃起的迹象,她硬是要往自己的穴里塞,粗暴地撸了好几下,见玉珍珍不为所动,始终用那种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千日红伸手重重地就在玉珍珍脸上扇了一巴掌!

“装什么!你就是被人肏的婊子!别人用得,我用不得吗?!”她泪水满面,嘶声吼道,“很想肏女人吧?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他们都把你当淫具,把你当婊子,你这些年吃了多少精液——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男人!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不要我!”

每逢宴会,玉珍珍就会提前被人灌下苦涩的药汁,既能让他敏感多情,由人践踏,又能要他虚弱无力,插翅难飞。

千日红到底将他的性器吃了进去,她的穴道里起初亦是干涩的,多进出了几回才得出些润滑的液体,灵肉总是分离,心里有多悲伤,肉体该获得的快乐还是半点不会减少。

她调整角度,让青年去反复鞭笞自己体内最不经碰的软肉,哭得快要崩溃,还是咬牙要往肉棒上坐,千日红扶着玉珍珍的肩膀,指甲深深掐进血肉里,她目眦欲裂。

千日红道:“看着我!跟你上床的人是我!是我千日红!”

“楼外月不要庄皎,但你不能不要千日红!”

“我一定会有孩子的!楼外月的孩子!只属于我们的孩子!”

玉珍珍恨所有参加宴会的人,唯独不恨千日红。

他没办法去恨一个自己由衷可怜的人

玉珍珍不记得那夜是如何结束的,翌日等他睁开眼,就已经在去往薛府的马车上了。

接下来的两年,他再也没有见到千日红。


本章雷点众多,可以看文可以弃文,唯独不准骂我。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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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红到时,万欣正在客栈的后院里练剑。

如今她清晨早起扎马步,白日赶路,入夜后也不嫌着,找块儿能施展开拳脚的地方,便按照楼外月教她的剑法开始练习了。

楼外月身份未曝光前,她在客栈附近这般习武还会遭来一批自诩老手江湖客的嘲笑,笑她这个年龄了才入门是否太晚,笑她身为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实在不像样。

万欣起初还会恶狠狠挨个儿骂回去,后来就根本懒得搭理了,将这些声音当做耳边风,她心想,你们就等着瞧吧。

我会走得比谁都远,站得比谁都高。

我比你们都要强。

而今离美人榜公布已有三日,江湖上稍微有些门路的人都清楚,本该死去多年的楼外月,再次重现人间了。

百晓生向来不会弄虚作假,更何况一去打听,近来是有风言风语,说不知打哪里出现了一位武功格外高强,长得又格外貌美的神秘人。

只要敢去招惹他,他就能一票全带走,走到哪里,抢劫到哪里,作态之霸道,行事之猖狂,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那段时间连武林盟主都拜托剑神前去调查。

后来许是上门招惹的喽啰太多,神秘人挨个儿收拾也觉得乏了,便戴上一张无脸面具,有关他的传言很快就消失了。

回想起来,这位神秘人,很有可能就是楼外月。

一旦有了这样的猜测,这些江湖客的目光便放在了疑似有楼外月出现的客栈,至天涯阁这一段的路程中。

他们再来看待万欣,那态度就不一样了。

这哪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分明是那个楼外月唯一收下的徒弟,不出意外,铁板钉钉会成为又一代拨弄风云的灭绝师太!

头两日,万欣哼哼哈哈比划的时候,就老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一抬头,好家伙,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每个人都没说话,但仿佛每个人都说尽了千言万语。

——“继续啊,让我也学两招,毕竟是楼外月传授的剑法,哪怕是入门级别我也不能放过。”

——“啧,楼外月从来不收徒,怎么一出手就收个黄毛丫头,选我不是更强吗,我还会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什么的……”

——“你有人家小姑娘可爱吗?你有人家小姑娘嘴甜吗?你有人家小姑娘这般的好运气吗?”

——“你住脑。”

住脑可以,闭嘴不行。

许是仗着万欣不搭理他们,量来好欺负,这些人翘起脚丫子点评起来,从头到脚,将万欣说了个一无是处,最后得出结论,小姑娘趁你还年轻,老老实实回家生孩子吧,何必来江湖跟大家抢饭吃。

万欣擦了把下颔挂的汗珠,木然地搁下剑,她转身进了客栈。

一群人还在遗憾叹息,纷纷暗骂这姑娘也太怠惰太不像样了些,到底是女子,得了楼外月的指导也翻不出风浪……结果就看见万欣又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个懒洋洋的楼外月。

万欣手臂朝藏人最多的灌木丛里一指,超大声告状:“他们打扰到我了!”

楼外月说:“只是盯着你看而已,这点胆量都没有,还不如回家绣花。”

话是这么讲,他把剑重新递给万欣,随口指点了她几句,便径直向着灌木丛过去了。

江湖客们:“……”

楼外月笑道:“我家姑娘胆子太小,上不得台面,诸位别吓着她哦。”

“太耽误她的话……我这个当前辈的,会很苦恼的。”

万欣便可安安静静,独自练习了。

没成想才安静了不到一晚上,翌日,又有人来找茬儿了。

这次来找茬儿的格外胆大,上来就是一句:“傍晚你们刚到时我看见你了,你好漂亮!”

万欣竖起耳朵:……咦,不是找茬儿的?

对方接着道:“这么漂亮,何必去练武,身段都不好看了!”

万欣垮下表情:……哦,还是来找茬儿的。

“回家做我的媳妇儿吧!我不会嫌弃你出身草莽,只要你肯给我生四个……不,给我生五个大胖小子,我就——啊!!”

后面的话在一声痛呼中归于平静,万欣惊讶地看去,只见一个女人站在后院院门边,脚边正倒着方才口出妄言的男子。

入夜,后院借着楼上厢房的烛光方能视物,万欣难以辨别女子形貌,然对方甫一开口,万欣便知当是美人。

“小姑娘,对付这种货色呢,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一味沉默可不行。”那女子说着,就用脚尖轻巧地将晕倒男人的身体拨到门背后,“不然他们看你好欺负,会更不知收敛。”

万欣道:“多谢,以后我会这样做。”

“不谢不谢,你我同为女子,互相帮助是应当的。”

女子走近来,万欣短暂往人脸上一瞥,便收了剑静静立在原地,那女子见状又花枝乱颤笑起来,那涂了赤色口脂的嘴唇弯着,女子戏谑道:“我不漂亮吗,你怎么都不多看看我?”

“你很漂亮,但初次见面不应失礼。”

“哎哟,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真是甜心,你叫什么?师承何门?”

“……”

“瞧我,又害得你警惕了,我不会害人呀!你看,我马上要做娘亲了!有哪个做娘亲的会害人呢?”

女子腹部微微隆起,怀孕约摸有三四月,她扶着后腰,向万欣微笑,尽管通身气质极其妖娆,可那动作里又自然而然透着慈爱,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腹部,她看起来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满怀期待。

万欣稍微放下戒备,过去在家乡她也见过孕妇,都与这女子一般满脸的幸福,想来怀孕一事应不是作伪。

“小姑娘,你有情郎么?”

此言突兀一出,万欣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疯狂摇头,女子指尖蔻丹艳丽不可方物,她捂着唇,咯咯笑起来:“真的吗?我在你这么大时就有喜欢的人了,不到双十年华,正是知慕少艾……小姑娘,没有情郎,喜欢的人也没有么?”

“……”万欣脸烧得通红,好半晌才小声说,“有喜欢的人,但,但不是那种喜欢!”

“不是那种喜欢又是哪种喜欢?”

“我只是想保护他,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会觉得很满足。”

女子立刻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她吓唬万欣道:“那可不行,只是呆在原地守候,永远没有结果,你要主动出击才行,听过一句话吗,女追男隔层纱,你不主动,就眼巴巴等着别人来施舍你么?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她话说得泼辣直接,也全是好意,可万欣的兴致却于瞬息淡了下去,少女挠挠头,道:“我现在不太去考虑这些,我只想着怎么变强。”

女子便默了片刻,随后轻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

“这位——”

“唤我千日红便好。”

“这位千前辈……”

“花名是千日红!我又不姓千!硬要说的话,你可称我一声庄前辈。”

万欣苦笑着点头:“庄前辈,我要继续练剑了,您请自便。”

千日红讶异道:“哎哟,我打扰到你了,那你继续吧,继续继续,要变得很厉害,在江湖上才不会被臭男人欺负。”

可等万欣开始练剑后,千日红也没有离开,护着肚子,施施然在石磨边坐下,就这般扶着下颔,看看客栈楼上的烛光,又看看万欣的进度。

她冷不丁又道:“小姑娘,我看得出来,你对我那句女追男隔层纱不大喜欢,可事实就是如此,有时候比起一颗虔诚爱慕的心,用点强制手段,更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过去也如你一般,不服气,不认输,对周遭男人不屑一顾,最美的时节我不去打扮,反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一门心思都在学武上……直到我遇见我的情郎,看见他的第一眼,我便自惭形秽。”

“我变得再厉害又能如何,总归永远都追不上那个人,还不如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好去搏一搏机会,我那时也害羞,足足犹豫了三个月,才敢带着嫁妆去找那个人……”

万欣没有理睬她,千日红撑着脸,裙摆散在脚边,她望着楼上一盏烛火。

女子轻声道:“只是虔诚爱慕,不会有任何回报,我再漂亮,再厉害,换不来他……又有何意义。”

但变得漂亮,变得厉害,本来就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啊。

万欣眼观鼻鼻观心,抛除杂念,默念着楼外月教自己的口诀,直到听见那石磨边的女子在夜风里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边哭边骂,骂命运,骂老天爷,骂贱男人,万欣听不下去了,摸出自己的手帕,走过去递给对方,女子也不接。

千日红淌着满脸的泪水,美艳容貌湿淋淋的,显出几分令人心怜的脆弱,万欣叹口气,到底心软,说:“不要哭啦,娘亲太伤心,孩子也会跟着伤心的……你情郎呢?怎么怀着孕还一个人出来?”

“我是来找他的……”千日红闭目,一串泪珠顺势滚落,“他消失了很久……”

万欣登时火气就起来了:“你怀孕了,他把你一个人丢下?!什么垃圾玩……”她咬了咬牙,把更难听的话吞下去避免刺激孕妇,“他人在这客栈吗?!”

千日红点头,半晌,泣道:“小姑娘,我不敢去见他……”

“为什么不敢?做错事的是他又不是你,有什么不敢的!他敢做还不敢认了!”

“可我,我也做了错事……”

“你能有什么错?庄前辈,你怀孕了是吧,你情我愿的在一起后他把你丢下,这还能是你的错?”

提到怀孕,千日红又怯怯抱住自己的肚子,那样呵护的姿态让万欣更为火大,恨不得当场抄起剑结果了那负心汉的性命。她忍怒道:“除了识人不清看上个渣滓,你说你还做错什么了?”

此刻叉着腰的万欣倒像是前辈,瑟缩坐下的千日红成了那个不经事受人蒙骗的小姑娘,千日红擦了擦泪,无比憔悴地道:“他不喜欢我,其实我都明白……他是永远都不会看上我这种人的,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不喜欢我……”

“……”万欣道,“不管他喜不喜欢你,有孩子,就说明他有责任,这已经不关喜欢不喜欢的事了……等等,庄前辈,你应该不是……”

“是。”

千日红揩去最后一滴泪,她面上绽出一抹浅淡的笑:“这个孩子,是我强迫他得来的。”

万欣:“…………”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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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在这里放一只珍珍猫。

明天就会收获一只珍珍猫加一只月月豹。

让我把这只珍珍猫藏到背后去。

明天就会……没有明天,我直接人无了。

珍珍猫:“喵。”

月月豹:“喵。”

珍珍猫:“?”

珍珍猫:“喵?”

月月豹:“喵~”

珍珍猫:“豹子也能喵喵叫吗?”

月月豹:“可以呀,你听,喵~喵~”

豹豹蹭蹭。


怎么可能是玉珍珍的孩子,两年没见面了都,花粉传播授精吗?

你们这么好上当真的会让我感到担忧。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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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红的说辞,叫万欣确实无言以对。

好一会儿,她才语气复杂地道:“啊这。”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吧……”

千日红眼底泪光犹存,究竟没有滴落,她理一理耳后的发,自嘲地笑道:“不要脸,不知廉耻,不庄重不检点,无需你直言,我也明白你心里的想法。”

万欣道:“我还真没这么想。”

闻言,千日红仰起脸,夜色里她精致的妆容掩饰了面部所有的瑕疵,却无法盖住那抹诧异的神情。

“跟性别无关,任何时候,无论以何种方式,人都不应该剥削另一个人。”万欣平静地道,“庄前辈,你我素昧平生,言尽于此。”

说罢,万欣收了剑便要离去,千日红却一下子从石磨边站了起来,女人声音带着清晰的哭腔,在万欣身后喊道:“难道是我想这样的吗?我已经用尽了手段,可我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是一个女人!你知道在这江湖上女人要生存有多困难么?为了他,我什么名声都不顾了,这些年受了多少嘲笑,人人都说我痴心妄想,可他就是不愿为我回头,他眼里永远只有——”

“那是你自己的事。”

万欣回过头,冷冷道:“感情固然不由自主,你却更应为不由自主的感情负责。那不是你肆意践踏他人的理由。”

“住口!你根本就不懂!你算什么东西,你不懂我经历了什么,你不懂我付出了多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多绝望吗,最宝贵的年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值得被爱的时光一生就只有短短数年,全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什么都得不到,事到如今我难道就不能为自己挣来些什么吗?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已!这有什么错!我只是……只是想要一个证明……”

毫无疑问千日红是美人,一举一动风情万种,与万欣的清秀灵动有所不同,那是岁月才能打磨出的韵味,看见千日红,如看见一朵开到极致的花朵,触手便是馥郁馨香。

但这朵花却从根部开始腐烂,蕊心香甜的花蜜里,流淌着带毒的汁液。

她状如疯魔,仍在强调:“至少有一个孩子,这些年的苦还算没有白受……我没有办法……我这一生都被毁了……”

万欣感到由衷的厌恶。

也许是这种厌恶露骨地表现在了脸上,千日红在瞧见少女冰冷的神色后,终于渐渐止了声,那赤色的嘴唇颤抖着,干涸起皮,正如不断枯萎的花瓣。

她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彷徨不知所措。

“……我喜欢的那个人,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他受过的苦,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深刻,在遇见他之前,我无法想象老天爷会这样折磨一个人,他就像……”出于某种万欣也说不清的情绪,她额外多说了几句,万欣轻轻喘了口气,继续道,“就像一块美玉,濒临碎裂,不,换了其他人在他那个处境,早就崩溃了一万次,而他本来……本来也不是这么坚强的人,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事就是没有办法。”

“庄前辈,我无法与你共情。”

“我同情你,就是在贬损美玉的光辉。”

“玉……”千日红喃喃,“是啊,美玉,漂亮又温柔,我也见过这样的一块玉……”

万欣不愿再与对方有只言片语的交流,虽怜悯千日红腹中胎儿,到底人各有命,她转过身,要回客栈里去,就在这时,万欣的手臂被人狠狠拽住了!

“你也喜欢他是不是!你也喜欢他!一定是这样!!”

千日红双目睁大到极致,容颜扭曲似厉鬼,她尖利地道:“我就知道,你这小贱蹄子,满嘴的胡言乱语不安好心,你就是想要把我赶走,好一个人去独占他!没那么容易的事!他是我的!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一辈子,我都绝对不会把他让给其他人!!”

“你放手!你疯了吗?!”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东西……只有我爱他,只有我会给他温暖,这么多年他能依靠的对象只有我!我凭什么要把他让给你!!”

千日红将万欣扑倒在地,那上一刻还在抚摸小腹的柔夷恶狠狠地掐在了万欣的脖颈,千日红披头散发,嘴里赌咒发誓般:“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群贱货,我再也不要把他让给别人了,我受够了……我要把他带走,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他白白受你们侮辱了——人渣!畜生!!”

即使得到江湖霸主楼外月的教导,万欣正经学武也不过小半年,与千日红这样久经风浪的大前辈相比委实不够看,她徒劳地试图掰开女人的手指,那涂有鲜艳蔻丹的指甲已在万欣的皮肤上剜出数道血痕,时间流逝,万欣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万事万物都在离她远去,只有那张疯狂的脸悬在上方,一滴一滴不合时宜的泪落进万欣放大的瞳孔——

贵人……贵人……我,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贵人说……

我还没来得及变成江湖顶顶厉害的女侠,还没来得及……保护好他……

我……我……

“你在干什么!!!”

“——放开她!欣儿!……欣儿!!”

呼唤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从黄泉的另一岸尽力向她伸出的手,隔着重重曼珠沙华,隔着她这碌碌无为的人生……所有悔恨与不甘。

“不要死……不要死……万欣!欣儿!不要抛下我啊!!”

万欣重重咳嗽起来!

她倒在玉珍珍怀里,受损的喉咙剧痛,万欣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却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被青年紧紧地抱住了。

“没事了……”玉珍珍语调颤抖地道,“没事了,别害怕,我来了,我在这儿……”

不行啊,贵人,你得赶紧离开……

这个女人是疯子,你不能和她正面对抗,至少,至少要喊前辈来……

别这么窝囊地躺着不动,起来啊,万欣,起来!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贵人和这种疯婆娘周旋吗?!

“……楼桦?”

千日红轻声道:“是你吗,楼桦?”

自玉珍珍出现后,千日红就失去了方才那发狂的气势,她任由玉珍珍把自己从少女身上拨开推到一边,她不敢忤逆,甚至玉珍珍全心扑在万欣身上将她彻底无视,她也大气不敢出,就那样眼巴巴地呆在边上等待。

“我,我很久都没有看见你了,楼桦,玉珍珍,我真的很想你……”千日红语无伦次,“薛重涛把你带走了,我想找你,我想闯进去救出你,可我没有做到……玉珍珍,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你刚才在做什么?”

如是颠倒了姿态,千日红成了被掐住脖子强迫噤声的那一个,离她不远处,玉珍珍几乎是用仇恨的眼神看向她。

“你在做什么?”他一字一句道,“你是要杀了欣儿吗?”

“欣儿……欣儿……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比起这个,楼桦,你知道吗,你爹回来了,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

“闭嘴!!”

玉珍珍陡然暴怒,他抱着怀里虚弱的侍女,动作越是小心翼翼,他对千日红的态度就越是恶劣,玉珍珍道:“你来做什么!”

好半晌,千日红讷讷地道:“我,我当然是来见——”

“见谁?楼外月吗?!他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我,我是来,楼桦,我是来见你们,多少年了,薛重涛不许我来找你,所有人都把我丢在一边,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了!”

千日红凭借一身美貌皮囊,闲暇时也玩弄过不少人,情场里她从来游刃有余,这么长时间除开在楼外月身上栽了大跟斗,她无往不胜。

践踏他人,必将为人践踏。

她就像面对心上人方盘大乱的小女孩,在一声声严厉的诘问下,美人蛇该有的气度荡然无存,千日红无比瑟缩,又鼓起勇气,捧着自己的心焦急道:“薛重涛虐待你了吗?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楼外月呢……楼外月知道这些事吗?楼外月在哪里,我要见楼外月——”

“我的事与你有何干系,不要装得我们很熟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千日红焦虑地叫唤了一声,她忽想起了什么,膝行几步,献宝般向玉珍珍展示自己的腹部,“你看!楼桦,我是娘亲了!我可以做娘亲了!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快看啊……我是娘亲了!”

“……”

玉珍珍盯着千日红明显隆起的肚子,许久,望向她神态狂热的脸。

“庄皎。”他的语气陡然就冷静了下来,“你真疯了吗?”

千日红狂喜的笑容未散,只是茫然地回视他。

“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我暂时不清楚是你和何人有的,总归与我无关,我与你已有两年未见。两年。”

玉珍珍道:“疯也该有个度,起来,别跪地上,就像你说的,你是做娘亲的人了。”

“可玉珍珍,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期盼了很久,你是知道的……我和你那么努力……”

千日红絮絮解释着没有逻辑的话,这般疯言疯语,让人回想起那无数个血泪交加的夜晚,玉珍珍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女人不肯罢休,还在说:“你也很期待的,不是吗,我们都很想要楼外月的孩子……”

“楼外月只有我,只有我一个。”

玉珍珍扶着万欣站起来,青年居高临下,漠然地道:“这话,两年前我就告诉你了。”


开开心心贴了甲片,得意洋洋炫耀完毕,美美地准备码字……焯,这怎么打字,俺成一级残障了。

痛苦地撕掉大拇指的装饰,好留出敲字的余地。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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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逃避我!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准躲……看着我!看着我啊!!”

“千日红可真是个疯女人啊……”

“她真的明白面前的人是谁吗?……喂,你们谁去问问她,问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和谁上床吗?”

“哈哈哈,我才不要,我可不想被一个疯婆娘记仇。”

十五的宴会上,说话人并未刻意压低嗓音,玉珍珍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紧紧拥抱着他的千日红,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她置若罔闻。

只是低下头,盲目地,盲目而痴迷地与怀里遭到禁锢的青年接吻。

这淫靡荒唐的岁月,回想起来就仿佛在昨天。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玉珍珍道,“庄皎,我没有忘记你对我做过的事,从没有忘记,所以哪怕是为了你的孩子,也别再让我看见你。”

侍女浑身无力,不依靠着玉珍珍的力量就无法站稳,她靠在青年颈窝里,昏茫视线沉沉看向那近在咫尺的侧面。

贵人面目冰冷,有着令她忘记一切,怦然心动的魅力。

她晕乎乎地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有忘记千日红做过的事情。

啊,她懂了,万欣明白了……!

这是何等厚颜无耻,何等……恶心!!

千日红跪坐在地,发丝从脑后的髻中散落几缕垂在脸边,衬得她格外柔若无助,不多时,千日红就开始流泪。

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有泪水不断,千日红怔怔地道:“可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自言自语的诉说着,她神情渐渐染上狂热的色彩,千日红憎恨地看向玉珍珍单手抱着的少女,她用力指着万欣,尖声道:“这是谁!这又是谁!楼桦,这些人没有一个安好心,除了我,他们都不安好心!贱人,装什么柔弱,我千日红最恶心你这样虚伪的货色了,小小年龄就会勾引男人,就该把你拖去浸猪——”

玉珍珍眉心蹙得更紧,提声打断她:“庄皎!”

“——我告诉你,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天下谁都争不过我!楼外月最喜欢孩子了,玉珍珍多受宠,我的孩子也一样,我的孩子会受尽宠爱,是你永远都得不到的爱,我,我……”

“庄皎!口口声声孩子,你有为人娘亲的自觉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

女人双手抬起捂住脸,十指蔻丹在夜里隐约缀有荧光,她近乎崩溃地痛哭道:“为什么总是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玉珍珍刚要说话,却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看见楼外月正抱着胸,靠在院门边,不知旁听了多久。

玉珍珍是在楼外月洗漱的期间出来寻万欣的,本是打算再与万欣聊聊楼外月走火入魔的事,谁曾料到正好撞上千日红意图掐死人的一幕。

他知道楼外月在发现儿子不见后到处找人,但那起码得在沐浴完毕收拾打理好以后,玉珍珍没想过,楼外月会来得这么快。

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水珠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不见底的深潭,这样炎热的夏夜,楼外月像深潭里生长出的鬼怪,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不由自主发起寒颤。

在女人凄厉的哭嚎中,男人面无表情抬眉,与玉珍珍对上视线。

随后,那朱红的嘴唇轻轻一弯。

楼外月哂道:“也许是因为……玉珍珍不喜欢丑女人吧?”

千日红的哭声停了。

既被玉珍珍发现了,楼外月便不再沉默,他放下手臂,大步走到女人身边,在所有人没搞清局势的情况下,男人弯下腰,二话不说便去试探千日红的脉象。

“不仅丑,还会骗人,这更不好了。”他平静地笑着,“怎么能拿不存在的东西来吓唬玉珍珍呢?玉珍珍胆子小,最不经吓了,你真的不应该这么做。”

“楼,楼外月……”

“嗯,我是楼外月,你也有话要跟我讲么?”

千日红看起来完全痴傻了:“你真的还活着,你没有死……”

“是啊,还活着,没有死,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不等千日红回答,楼外月歪了歪头,好奇地道:“我才来,其实没太弄懂你们刚才在讲什么,能解释给我听听吗?你和我家玉珍珍做过什么,你……在欺负他吗?”

江湖上但凡见过楼外月的人都会说,那是绝世的美人,绝顶的高手。

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言笑盈盈,嗜人心魂的妖魔。

“欺负?”千日红思维混乱,越发茫然,她直勾勾盯着楼外月美丽的面容,喃声道,“我怎么会欺负玉珍珍,我只会保护他,他可是你的孩子啊……”

楼外月耐心地道:“是吗,那你是怎么保护他的?”

“我不让其他人欺负他,他们要抢走他,我就把他抱在怀里不给别人——”

“够了!”玉珍珍将万欣扶到院内一把木凳上坐下,转头就听见千日红这番话,他疾步上前,快速道,“以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庄皎,不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离开这里!”

他深恐千日红会将那些往事告诉楼外月,是,楼外月迟早会清楚发生了什么,迟早,总有一天……但那不是现在!男人受到秘籍反噬,随时都会走火入魔,要使他保持情绪稳定已经很不容易,在没彻底好起来之前,楼外月绝不能再受刺激……

可有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质问玉珍珍:

你只是为了楼外月,才选择隐瞒吗?

玉珍珍,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他心慌意乱,不能再细想下去,见千日红全无反应,便拉了父亲的手,想带人离开是非之地,然而楼外月纹丝不动,玉珍珍反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轻松地拖了过去,男人索性向后坐到水井边,他扣着玉珍珍的腰,让踉跄的人站稳,对玉珍珍的怒斥挣扎置之不理,楼外月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仍注视着千日红。

“继续说。”他道。

“薛重涛不是个好东西,底下的奴才也都见风使舵,不把楼桦当回事,他每次受伤,都是我去照顾才好起来的——”

楼外月的声调微妙地高了起来:“受伤?”

“没有的事!你别听她瞎讲!我跟她根本就无话可说!庄皎,闭嘴,你要是还想我原谅你,就不要再说下去!”

千日红彻底不知道该听谁的了,时隔多年,这对父子再次同时出现在她眼前,依旧是旁若无人的亲昵,可千日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也许是楼外月始终扣在儿子腰间的手,也许是玉珍珍面上异样的红晕,也许是……他们看起来太不像一对父子。

美这个字眼实在神奇。

它让一脉相承的容颜,成为彼此在世唯一的装点。

千日红曾挑剔地评点楼外月那些女性下属,固然各有风情,却无人能真正与霸主比肩,那一轮至高的满月,终究是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薛重涛等人起初厌弃楼桦,千日红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但……

“你们,你们……”千日红眼珠子鼓出,每说一个字都快要断气般剧烈喘息着,“你们竟然……”

多年前,隔着粉色的江流,那怀抱幼子的霸主是如此高高在上,让年少的庄皎为之不顾一切,倾尽所有。

满月至高,无人出其右,千日红从未得到过半分垂怜,一味在漫长的爱慕中耗尽了心血,时至今日,依然只有生辉的美玉,不会被那人夺走自身存在的意义。

不是相似,而是契合。

天生一对的契合。

这对父子,这对父子竟然——!!!

玉珍珍挣扎着想要从楼外月的桎梏下逃出去,忽然感到父亲站了起来,楼外月手掌穿过玉珍珍腋下,携着他连退九步。

“这就是她方才拿来哄你的孩子。”动作行云流水,楼外月说起话慢条斯理,只是略有叹息,“愚不可及啊。”

玉珍珍下意识要去看,楼外月却抬起另一手挡在他眼前,仍轻描淡写:“怪恶心的,别看了,她活不了多——”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千日红似泣似嚎:“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原谅你们的!我被你们给毁了!什么都被毁了!”

那些千日红至今无法辨清的情谊,在此刻也失去了意义,毒物啃噬着她的内脏,腐蚀了千日红本该光鲜亮丽的一生,变质的爱与恨,到头都成了他人口中的一场笑话。

“你没问题吧?”楼外月吃惊极了,“我都不认识你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做什么?”

“太恶心了,真是不知廉耻……我早就知道,楼桦,你已经回不去了!这些年下来,你早就没法再做回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了!”

“你会毁了楼外月的!你会毁了一切!只要你留在他身边,你就一定会——”

再难听的话,都于楼外月从玉珍珍眼前拿开手掌那一刻告终。

千日红的诅咒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唉。”

他听见楼外月不无遗憾地道:“本来还想多问两句的……算了。”

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开,玉珍珍瞳孔震颤着,没了手掌的阻隔,他心跳加快,指尖冰冷,终于看清了千日红此刻的形容。

“……呕!!!”

突如其来的干呕让玉珍珍深深躬下身,他喉头抽搐得厉害,眼前抑制不住浮起一阵水雾,楼外月对千日红的疯狂毫无想法,却在玉珍珍作呕时慌了手脚。他忙去拍抚玉珍珍的脊背,半带责备地道:“所以让你不要看,古往今来以身饲养蛊虫饲主没几个有好下场,她方才还是自己主动催发腹中蛊虫……好了好了,没事了,已经死了,都死了……”

女人眉心一个被石子击穿的小小洞眼,几乎是当场立毙,而真正骇人听闻的是她的下体,一大片暗色的血污打湿了裙子不提,两腿间,有乌黑的虫子正在奋力往外钻出,挥舞着钳爪撕裂了自己诞生造成了血污,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只要一眼,就能让见多识广的智者如坠噩梦!

可惜蛊虫还未发育完全,母体便死去了,玉珍珍耳边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孩子”在发出早夭的啼哭。

撕裂的裙摆,撕裂的肉体,虽非玉珍珍本意,可那通道……也曾将他纳入其中。

千日红的尸体靠在马厩边,脖子歪着,目眦欲裂。她至死不肯瞑目。

楼外月温柔地抱起玉珍珍,让濒临崩溃的青年好伏在自己肩头休息,他侧过头,微微眯起眼,注视着那死去的蛊虫。

“……想得美啊。”楼外月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语道。


剧情进展这么慢,楼外月杀人太快起码得背一半的锅。

多半下章楼外月就要开始来拷问儿子。

……但喇叭花已经封心锁爱了(闭眼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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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璧山死了,庄皎死了。

他们活着时带给玉珍珍的只有无尽屈辱,那样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蝼蚁一般,死得毫无尊严。

复仇一旦开始,在燃尽鲜血毁去所有之前,绝不会停止。

无数次,被人压在身下肆意享用时,玉珍珍心里想着毁灭。他的想法之恶毒,大约会令溺爱幼子的楼外月深觉震惊,震惊于那掌心脆弱的美玉,也有着如此不堪的一面。

事到临头,复仇的滋味却让玉珍珍感到无比困惑。

看见方璧山的尸体时,他内心一片空茫。

而庄皎死在他眼前,玉珍珍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种漫上肺腑的窒息感。

就在这一瞬间,玉珍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如何,他逝去的八年都回不来了。

杀再多人,哪怕用复仇二字贯穿余生,他都做不回楼桦了。

千日红说的没有错,他已经回不去了。

“……”

楼外月原本打算直接抱着玉珍珍回房去,没走出几步,玉珍珍在他肩膀上轻轻挣动起来,楼外月顿了顿便将他放下,落地时玉珍珍整个人不易察觉地摇晃了一下,可他无视了楼外月伸过来的手,拖着脚步,玉珍珍慢慢走向千日红。

生前骄傲的美人,死相凄惨到令人目不忍视,下体血肉模糊,难以想象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经受了多大的折磨。

既然觉得难受,吃了痛,为何不停下?

玉珍珍又想起自己当初的问题。

他弯下腰,与千日红那睁得极大的赤红双目相对视,半晌,用拇指揩去她嘴角的鲜血,玉珍珍全程一言不发,脱下外衫,盖在了千日红身上,为她保留了死后虚假的体面。

不知何时,楼外月已如鬼魅般贴在了玉珍珍身后,像难以忍受被儿子忽略的滋味一般,尽管他一眼未分给庄皎,更对女人背后的隐情全无兴趣,仍装模作样地询问:“她是谁?”

“你又杀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嗯,没关系吧,有关系吗?”

楼外月的嘴唇始终弯着,天塌地陷也不能叫他放弃此刻的从容,男人的手臂绕过玉珍珍肩膀,掌心托着那冰冷下颔,温和地使儿子侧过脸,使那双涣散无光的凤目,只能映出楼外月的面容。

“你好像很难过。”楼外月柔柔笑着,“是不是要哭了?爹又做错了吗?”

玉珍珍道:“我不清楚,应该没做错吧。”

“那玉珍珍为什么会难过?”

“……我不知道。”

玉珍珍闭上眼睛,头颅向后疲惫地倒进楼外月颈窝里,楼外月顺势搂住他的腰,亲昵地低下头,像两只可可爱爱的小动物,与儿子贴着脸蹭了蹭。

“玉珍珍总是很心软呢,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一个道理。”父亲在他耳边仅以气声道,“她其实是你很喜欢的人,所以即便伤害了你,你也舍不得对她苛责太多。是这样吗?”

“是吗……也许吧……”

青年哑声道:“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像疯了一样……”

“疯子都很可怕,玉珍珍,往后看见这样的人,记得要离远点,你看……真的很可怕,方才要是我不出手,谁知道她会用这蛊虫做出些什么事呢……”

楼外月又笑了起来,他呼出的气流灼热,语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毕竟没人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我是说万一哦,万一现在有人趁我不注意,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那就真的糟透了,太糟糕了……”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楼外月立时安静下来。

随后,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还是不要发生这种事比较好。”

玉珍珍没再说什么。

楼外月又道:“那么,这个疯子是你的什么人?”

玉珍珍兀自从尸体前走开,他扶起瘫在一边长椅上休憩的侍女,看着那脖颈上留下的青紫指痕,片刻后,玉珍珍唤道:“欣儿,没事吗?……能自己走吗,我去喊个大夫给你看看,好不好?”

“没事,就是喉咙好痛……”

“那就不要说话了,我记得这家客栈隔壁就有间药铺,我扶你去那里看大夫。”

就像是彻底遗忘了楼外月的提问,在楼外月无声的注视中,玉珍珍带着侍女从院门处离开了。

留下尸体,满院夏夜流香,以及……

以及……

“这可怎么办呢……”

楼外月抬手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对着庄皎被遮掩的尸身,自言自语:“孩子为什么……总是长得这么快呢……”

只是一眨眼。

就成了能对父亲隐藏秘密,心怀芥蒂的青年人了。

看着玉珍珍那消极抗拒的模样,有那么一刹那,楼外月真是想——

有说话声朝着这个方向来,楼外月如梦初醒,他目光幽沉,未干的长发仍在往下滴水,楼外月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面无表情将尸体踢至阴暗处,转身融进了夜色。

侍女并无大碍,只是接下来几日要暂时做个哑巴了。

她脖子上缠着白布,可怜巴巴地望着玉珍珍,玉珍珍叹了口气,摸摸侍女的脑袋,道:“怎么回事,好像自从遇见了我,你就总是在受伤。”

侍女拼命摇头。

“都不知道带着你离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玉珍珍说着,又轻轻笑了一下,“但欣儿很厉害啊,在我来之前,一定是独自周旋了很久的吧?真厉害,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

一边被摸头一边被夸夸,侍女尾巴登时翘得老高,把千日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喉咙也不疼了,浑身都有劲了,一路跟着玉珍珍得意洋洋回到客栈,在房门前告别。玉珍珍确定她是真的没事了,才回到自己和楼外月的房间。

在那夜雷雨后,他便和楼外月一间房了,起初是担心楼外月想不开,必须一刻不离地盯着才好,后来……就没有再换回去的必要了。

楼外月不在房间,玉珍珍也没有再去寻,先行洗漱完毕,坐在窗下看自药铺借来的一卷医术,心乱如麻,却是一页都翻不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烛火一阵晃动,玉珍珍抬起头,楼外月正若无其事反手关上门。

“你去哪里了?”

“去看看附近还有多少人。”

楼外月没多解释这句话是何意,玉珍珍也懒得再去关心,左右人也回来了,他合了书,就要去床上休息。

这时,楼外月唤他:“玉珍珍,我有话跟你说。”

蝉鸣断断续续,还不算恼人,玉珍珍平静地看着父亲,道:“要问刚才的事?”

“是。”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人已经被你杀了。”

楼外月微笑着,道:“我不关心死人,我只关心你。玉珍珍,你还没有回答我,她是你的什么人,你和她发生过什么吗?”

玉珍珍本想避而不答,短暂犹豫一会儿,他敷衍道:“只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而已,不熟。”

“不熟是吗,原来如此。”

楼外月道:“不熟,为何她会宣称怀了你的孩子。”

“……她没有怀我的孩子。”

“我知道,她肚子里是以邪术饲养的蛊虫,但玉珍珍,我的疑问是,为何,她会认为这样就能骗到你?”

玉珍珍抿了抿嘴唇。

楼外月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玉珍珍看的书,又搁了回去。

“你自己也说了,她是个疯子,我怎么会清楚疯子的想法。”青年口气越发冷淡,“总归你已经杀了她,即便我和她有什么往事,也都成为一抔黄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玉珍珍一直盯着楼外月的一举一动,肩背紧绷,已经做好了男人会走火入魔当场发难的准备。

可楼外月的神情并无多少改变,他就在玉珍珍适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来爹这里。”他笑道,“爹抱一下。”

“……”

玉珍珍迟疑了很久方走过去,立在楼外月面前,明明居高临下的那个是玉珍珍,他却像个受训的小孩子,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甚至不敢再和自己的父亲有视线接触。

楼外月柔声道:“怎么了,爹抱抱啊。”

“你……”玉珍珍艰难地道,“爹,你在生气吗?”

“嗯?没有哦,爹不可能会生玉珍珍的气吧。”

“那你为什么……”

玉珍珍吸了口气,到底坐到楼外月的腿上,楼外月迫不及待要搂着他,见玉珍珍不做任何反抗,他有点高兴地凑过去,在玉珍珍颊边亲了亲。

“爹只是在想,时间过得真快啊。”

楼外月指腹捻着玉珍珍的一缕头发,新修的发尾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扎人,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慨叹道:“总感觉,爹都还没有过够有玉珍珍在身边的日子,玉珍珍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离开了八年。

玉珍珍垂着眼,没将这句伤人的话说出口。

“你在心里说爹的坏话吗?”楼外月含笑道。

“没有。”

楼外月笑得更深,又奖励似的亲了亲他。

“可爹心里的话,却不能说给玉珍珍听。”紧接着,男人淡然地道,“很多时候,爹都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只不过怕吓到玉珍珍,所以就算了。”

玉珍珍放在膝头的手收紧成拳,他瑟缩着坐在楼外月怀里,男人扶在他腰间的手散发着不能忽视的热度,而在这样的夏夜,玉珍珍自己脊背上却浮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不问,那都是些什么话吗?”

楼外月低低笑出声,极度痴迷地道:“玉珍珍真是好聪明啊,真聪明,乖孩子,爹的……乖宝宝。”

咬字渐渐黏腻模糊,仿佛能借由每个发音,想象楼外月的唇舌是在怎样动作,哒,哒,玉珍珍咽了口唾沫,他战战兢兢地道:“我,我有点困了,爹,我想去睡觉……”

“那就在爹怀里睡吧。”楼外月坦然接上他的话,“爹给你唱歌听,在你醒来前,爹都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的。”

“可我……”

心跳如鼓,快蹦到嗓子眼,玉珍珍喉结上下滚动几遭,他忍着惧意道:“可我想去床上睡。”

“……”

“我是觉得,这样爹你也会休息不好,我们明日还要赶路,所以——”

“想要去床上睡是吧?那爹抱你过去就是。”

楼外月完全不在乎玉珍珍的拒绝一般,语气还是活泼泼的,他轻松地打横抱起青年,几步过去将人在柔软的床榻放下,玉珍珍不安地搂着楼外月的脖子,在后背接触到实处后刚要松手,楼外月却闪电般紧紧抓住了他退缩的手臂。

“……”

楼外月注视着那双惊惶的眼,一寸寸缓缓微笑起来,他偏过脸,视线一动不动凝在青年面上,在玉珍珍掌心无所谓地吻了吻,楼外月温和地说:“那就晚安,玉珍珍,做个好梦。”

湿润的吻痕麻麻酥酥,异样的感受蔓延到心尖,玉珍珍躺在枕头上,楼外月在给他盖被子后,又检查了窗户是否关好,便毫不犹豫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

“去转一圈。”

“去哪里?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转一圈?”

楼外月头也不回:“不用担心哦,玉珍珍,我保证,在你睁开眼前,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放心睡吧。”

楼外月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框上,可他并没有真的拉开这扇门。

青年浑身发抖,从榻上赤足奔来,自楼外月身后拼命抱住了他。

他脸颊贴着楼外月的背心,双手牢牢扣在男人小腹上,十根手指都呈现出某种努力的姿态。

“……玉珍珍。”楼外月轻轻说,“不要太任性,爹不想和你发脾气,乖乖去睡觉吧。”

“你要去哪里?”

半晌,楼外月语气没有起伏地道:“啊,我不是说了吗,之前去看了看周围有多少来监视的人,还不少呢,我一个一个问过去,总有人能告诉我,玉珍珍瞒着我的那些秘密是什么。”

“你疯了吗?!”

“这不叫疯,玉珍珍,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爹不想逼迫你什么,那就只好从别人身上找办法。”

楼外月说:“当然,爹是一点都不情愿离开你的,如果玉珍珍愿意自己告诉爹,方才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能睡个好觉。”

“爹可以保证这一点。”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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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期出没小剧场

有关吃霸王餐。

玉珍珍的场合。

发现没带钱,玉珍珍:“……”

青年面颊通红地去找掌柜,试图通过抵押随身物品来偿还饭钱。

掌柜:“……”

青年面若好女,身段纤长,一举一动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掌柜擦了擦鼻血:“免费!今天全场免费!”

楼外月的场合。

本来就没带钱,依然大大方方点了满桌的菜,酒足饭饱,楼外月伸了个懒腰,随后兴致缺缺地道:“谁买单?”

“我!”

“让我来!”

“你滚开我先说的!”

“掌柜的,今天的账全部记在我名下!”

当然,楼外月吃霸王餐还有另一种形态。

那就是把所有来搭讪招惹企图强抢民男的倒霉蛋捶进地里,再把他们的钱包施施然交给掌柜。

楼外月开心地:“那今天的账,就都记在这几位……朋友?就记在他们名下吧。”

珍珍猫:“你每天都吃什么呀?”

月月豹:“嗯……打猎打到什么吃什么。”

珍珍猫:“那打不到猎呢?”

月月豹:“是哦,我还没考虑过这个情况。”

珍珍猫:“那我把我的猫粮分——”

月月豹:“打不到猎,就吃你好了。”

珍珍猫:“?”

月月豹:“你这样可爱的小猫咪,生来就是要被我吃掉的哦~”

珍珍猫:“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月月豹:“因为我喜欢你呀~”

珍珍猫:“可我不喜欢你,你说你会吃掉我。”

月月豹:“喵~”

珍珍猫:“喵喵叫也没用,不准再跟着我了。”

月月豹:“喵……”

珍珍猫:“你都要吃我了,我还不能离你远点吗?!……不准哭!过来!以后我的猫粮分你一半!不准再咬我了哦!再咬我,我也会咬你的!”

被月月豹叼着后颈去打猎的珍珍猫如是强调。

怎么会打不到猎呢~

这座对小猫而言无比神秘危险的森林,是豹子的后花园。


他爹是深知自己美貌,所以会毫无顾忌利用美貌达成目的的屑。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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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

楼外月舍不得逼迫玉珍珍,那他就会转头去逼迫别人。至于逼迫手段……

“玉珍珍?”男人轻声道。

“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青年用尽全力抱住父亲的腰,难以忍耐般喘了口气,他加重语气:“你今天别想出这个门!”

楼外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握住了这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腕,分明是那样柔和的触碰,却让人联想起镣铐一类的事物,玉珍珍有些害怕地抖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咬着牙关不肯松开楼外月。

“你要是不听话,我就……”

“你就?”

身后,青年肺腑里又莫名发出了喘息,犹如溺水的猫崽,他哑声道:“我就不和你待在一起了!”

这不是陈述。这是威胁。

毫无力度,软绵绵的,极其可爱的……威胁。

玉珍珍皮肤很凉,凉得浸骨,腕骨精巧一掰就断,楼外月的拇指来回充满眷恋地抚摸着那上面浮起的青筋,就这样过了很久,楼外月淡淡地说:“那就这样办吧,你长大了,你当然有权利选择不和我这个做父亲的待在一起。”

“……”玉珍珍仰起脸,愣住了。

“不,这个说法还不够正确。”楼外月一改先前恨不得长在玉珍珍身上的腻歪态度,叹息道,“玉珍珍,你不应该再和我待在一起了,你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我虽然是你的父亲,也没有理由将你永远捆绑在身边。”

那环在腰上的手臂力度逐渐变小,可紧接着,玉珍珍再度不管不顾抱紧了他。

“所以呢?!”

玉珍珍厉声道:“所以你这就打算不要我了?这就——这么快就又要把我丢掉了?!”

在玉珍珍无法注视到的地方,楼外月面对那扇陈旧的木门,正在试图控制自己不规律的吐息,半晌,他才压着嗓子,尽力温和地表述:“我想,我刚才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

“因为你长大了,玉珍珍。”楼外月简单地道,“而我不想被你真的讨厌。”

玉珍珍松开手,楼外月依然没有转过身。

“可我……不会讨厌你啊。”

青年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的背影,迟疑着,徘徊着,到底伸手去小心翼翼拽他的衣服:“而且我们刚才说的不是这个话题吧,怎么就,就突然绕到这里了……爹,爹?我没有讨厌你啊……”

“那我们本来在说什么?”楼外月忽然问道。

“在说……在说……”

被毫无预兆地一问,玉珍珍支支吾吾,竟是答不上,见状,楼外月平和地笑了:“想起来了,我们在说,你不准我离开。”

父亲既主动递了梯子,玉珍珍忙道:“对,我们就是在说这个。你不准走,这都多晚了,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他想要从被楼外月搅得一团混乱的心情里寻回气势,慌乱间,玉珍珍声音不自主又高了起来:“说到底,就是因为你做事总是这样不计后果,才会招来那么多人的窥伺,你自己是不会有什么事,可总得替你身边的人想想!”

“……”

“总是这样!一有个什么不高兴便要立刻发泄,生怕招不来仇敌似的!没见过你这么莽撞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就这样出去了,后果会多严重,现在全江湖都盯着你,你能不能谨慎一点,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要大动干戈,你究竟在想什么!”

“任性妄为,自以为是,你从来都不会替人考虑,就只晓得大摇大摆做你自己,你是清楚了,那我呢?我怎么办?你有想过我吗!”

原本只是发泄的话,说到后面,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玉珍珍也再无法辨别,山呼海啸般的委屈袭上心头,他眼睛陡然热了,喉咙里堵塞着酸楚的异物,玉珍珍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青白指节抵在胸前,迫使里面躁动的心脏尽快冷静下来。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如从灰烬里爆发的一簇热烈火焰,足够耀眼,却在转瞬后光辉湮灭,重归黑暗的深渊。

他失去了所有倾诉的力气。

玉珍珍垮下肩,失魂落魄地道:“我说的这些话,反正你也一句都听不进去……算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便转身走开,玉珍珍想,随楼外月去吧,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如何如何,楼外月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能被管束,高傲得像满月,潇洒得像群风,而自己只是块随处可见的顽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楼外月的累赘。

就这样吧,楼外月想要知道真相,玉珍珍不拦着,桥归桥,路归路,楼外月说的没错,他已经没理由再将月亮般的父亲捆绑在自己身边了。

反正……这八年来,陪伴着玉珍珍的,就只有自己。

玉珍珍在很早以前,就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玉珍珍。”楼外月沉静地道,“我可以不去问别人——”

“去问吧,你想知道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了。”

玉珍喃声道:“你想当个好父亲,想要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你没错,你哪里有错呢?那就去吧——离我远点,我要休息了。”

“玉珍珍,你……你生气了?”

此言一出,青年顿时安静了下来,楼外月还要再问,却听他漫无目的地,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起其他的事。玉珍珍道:“我有时候会觉得奇怪。”

“……”楼外月便放弃自己的提问,顺着他道,“什么奇怪。”

青年实在清瘦,烛光下,那衣衫松松一裹,勒出削肩细腰的春意风光,谁都爱好美人,只有楼外月会考虑如何将美人喂成珠圆玉润的小胖墩。只见玉珍珍侧过头,纤长脖颈支在那里,他看着地上翘起的一角木板,许久,空空地说:“爹,你为什么会有我这种儿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都不像是父子吧,你这么厉害,而我……”

他吸了口气。

“而我,只是一件淫具。”

房间陷入了死寂。

玉珍珍没有去看父亲的神情,方才为了拦下楼外月,一时跑得太急忘了穿鞋,他懒得再去烧热水,用壶里大半的清茶打湿了一方毛巾,坐到榻边,弯下腰为自己清洗脏污了的足底。

阴影笼罩在他全身,玉珍珍也没有抬头。

“什么意思?”

男人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玉珍珍一言不发,他脚尖踩着柔软的地毯,高高踮起,绞过一道的帕子仍吸饱了水分,从凸起的踝骨沿着往下耐心地擦拭。玉珍珍的脚也很漂亮,以青年男子的身份来看稍显秀气,趾骨在雪白的肌肤上呈现清晰的走向,青色血管埋在里面,于足尖露出一点润泽的粉。

这是漂亮的脚,也是习武之人不会有的脚。

无需下床无需行走,囚于牢笼,此乃玉珍珍身为淫具的证明。

如此精致的部位,自然也是被无数人,以无数种方式细细品玩过了。

玉珍珍眼睫忽的一颤。

楼外月已半跪在他身前,握住了他踮起的那只脚,握着它,就如那真是什么名贵的摆件,将它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膝头,由着未干的冷茶在布料上染出一片深色的污渍。

“你方才说的淫具。”楼外月道,“是什么意思。”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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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具这个词,在楼桦的童年从未出现过,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口里说出来的。

虽是不认识,但他们却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大约新婚的丈夫,都不见得会这般迷恋自己的妻子。

那个不认识的人是头回参加宴会,原本不以为然,可一旦尝过天涯阁少主的滋味,哪怕是圣人也再回不了头。他掐着玉珍珍的腰,发了狂般耸动着下身,玉珍珍被他颠得直作呕,也不知道对方是哪里来的精力,每下进出都肏得又深又快,玉珍珍早就经历过几轮濒死的高潮,此刻躺在男人身下,他彻底昏了头,敞着大腿由人动作,湿漉漉的腿心被撞得深红一片,嘴里偶尔泄露出两声咿咿呀呀的哼叫。

这失去依靠,柔弱无助的美人实在可贵,看那潮红面颊,那含水凤眸,无一处不让人为之瞩目,玉珍珍发丝在颠簸间偶尔遮住了那张与楼外月相似的脸,男人便暂且停下享乐,耐心地将那垂发掖到玉珍珍耳后,随后,他拉过玉珍珍的手,按在了青年鼓起的小腹上。

“里面是什么?”陌生人嬉笑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玉珍珍坐在男人怀里,臀肉含着根粗长的阳物,他只是喘息,并不回答任何问题。

“剑归剑鞘,玉珍珍,你这里也是一样,非常软……非常——舒服!”

男人重重压着那纤细手腕,迫使玉珍珍抚摸小腹,隔着薄薄的皮肉,既能鞭笞那溃不成军的穴肉,又能使空闲的掌心尽到自己的使命。

这感觉太恐怖了,被强行入侵到最深处,玉珍珍下意识蹬起腿想要逃开,那样微乎其微的挣扎,男人轻而易举掌住他的腰,让那嫩穴再次把性具吃到了底。

“……!”

掌心被恐怖的力道连续顶弄,玉珍珍瞳孔顿时涣散开,烂红的舌尖也不自主吐出了一截,宴会过半,他根本受不了这样过激的情事,便要求饶:“轻一点……求你了,轻一点……好难受……”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难受吗?因为你还没有弄清楚,只有人会觉得难受,只有人才有资格感到难受,但玉珍珍……你是什么?”

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看着这个新人,完全没有要来阻拦的意思,对方展现出的品质很有潜力,假以时日,定能在宴会上为众人带来更多的乐趣。

陌生人充满诱惑地耳语道:“哪有剑鞘喊疼的?……玉珍珍,你是天生的淫具啊。”

“这样淫荡的身体,恐怕就是楼外月没有死,你也会走上这条路,看开一点,没人比你更适合当一件淫具,你看,你把我咬得多紧,你是舍不得我离开吗?玉珍珍,哈哈哈,你也喜欢上我了吗?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做你相公,对不对?”

“做相公还是免了,我家那个黄脸婆别的不行,至少还能给我生儿子,他能做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我若做了楼桦的相公,那楼外月……岂不是我的岳父了?哈哈哈,岳父!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楼外月要是知道你这样乱喊,非得从坟里爬出来杀了你不可!”

“怕什么,天涯阁都没找到他的尸体,就立了座衣冠冢,做做样子罢了!”

妙语连连,陌生人笑着与身边人颔首示意,他又低下头,注意到怀中人正在轻微发抖。

那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高潮而战栗,还是为自己无望的命运而悲伤,恐怕就连玉珍珍也分辨不清。

“我是为了你好,往后别再想着以前的事,就把自己当淫具吧,这种事情做起来很舒服,不是么?你流了这么多水,宴会上谁都没你享受……”

陌生人还要继续侃侃而谈,玉珍珍的嘴唇就在这时幅度很小地动了动。

“你说什么?”

陌生人装模作样凑过去,刻意抬高了声音吸引众人注意:“安静!玉珍珍好像有话要说!”

“这么喜欢……”

“什么?”

“既然这么喜欢,这么羡慕,你也可以去和人打商量。”

青年清楚地道:“让你躺着,好好享受一次。”

这次宴会后,淫具这个贴切的称呼就烙印在玉珍珍身上了。

怎么肏都不会坏掉的身体,无底深渊般不断下坠的人生,二者合在一起,才能成为酒池肉林里最上乘的淫具。

后来玉珍珍觉得,当初那个陌生人说的是对的。

将自己当成淫具后,便不会再觉得难受,一切不堪都变得豁然开朗。

就如楼外月这三个字是楼桦的港湾,淫具这个称呼,也是玉珍珍的良药。

“什么意思?”

坐在床榻边,玉珍珍唇边漫开一抹笑,他轻飘飘地道:“没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就算了。”

“……不对。”他又道,“你听不懂才是正常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爹。”

楼外月仍握着那截冰冷的脚腕,一动未动,玉珍珍瞧着他这副模样,感到难以言表的轻松。

不疼,不难受,没有牵绊,只要下定决心,不再把楼桦当做人看待,玉珍珍就会得到无上的解放。

他双手游刃有余捧起脸,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楼外月。

半晌,楼外月语气迷离地说:“应该不是……是我理解错了吗,应该不是……”

“对,不是的,你理解错了。”青年微笑着道。

“……”

楼外月好像有些虚脱,玉珍珍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摇晃了两下。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玉珍珍,是谁,到底……玉珍珍,等一下,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想……”

男人忽然发起哆嗦,单膝落地的姿势很容易重心不稳,楼外月另一条腿毫无征兆地砸在了地面,玉珍珍的脚本来就踩在他膝盖上,如此也只好跟着滑了下来。

“刚才那个人叫庄皎,不过她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千日红,过去,她曾向你求亲。”

楼外月没作声,不知不觉男人的肩膀也塌了下来,那样子看着很奇怪。

玉珍珍道:“就算你没有丧失记忆,你大概也不会记得她,但其实她没那么不起眼,人很漂亮,武功高强,家世也不错,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你,她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她对你,对你做了什么……”

“其实没做什么,她对我挺不错的。”玉珍珍回忆着与千日红相处的点滴,末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道,“嗯,她真的对我很不错,毕竟她很喜欢你啊。”

明明玉珍珍给出的是正面回馈,楼外月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当今以白为美,楼外月的皮肤犹如覆盖了淡淡的月辉,无论何时看去都自有一番朦胧的味道,而那耀眼到不似凡人的容颜也终因红尘所累,楼外月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他没有一颗永远自持的心。

天下第一美人的脸,如死灰般惨白,若玉珍珍伸手去刮一刮,大概会扑簌簌落下些七情六欲的残渣来。

玉珍珍移开了目光。

“对你不错……?一个疯婆娘,会拿蛊虫来哄骗你的疯婆娘,在你眼中,她对你不错?”

楼外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从藏在胸腔呼哧呼哧的风箱里破出来:“那什么才是对你坏?淫——什么,什么才是对你坏?!玉珍珍,你——”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楼外月狠狠皱紧了眉,猛的向一侧偏过了头!

可庄皎确实是这些年对他最好的人。

玉珍珍按照那个陌生人的建议,将自己当成一件不会觉得难受的淫具,在这一点上他或许做得还不够尽善尽美,但确实尽力了。

淫具不会难受,不会觉得疼痛,不会想要哭泣,人世多苦难,多无奈,淫具才是占到便宜的那一类存在。

他其实很享受,因为真的很舒服,那么多次的高潮绝非作伪。

……玉珍珍真的尽力了。

显然,他的功夫还是不够到家。

今夜非常有意思,先是玉珍珍在千日红的尸体前干呕,风水轮流转,现在又轮到楼外月了。


有针对宴会的描述。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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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期出没小剧场。

有关诈骗。

玉珍珍的场合。

开场三分钟后冷静指出对方言语中的漏洞,再花三十分钟的时间听对方跪地哭诉自己的不幸,全程温声细语地替人开导,最后成功把骗子扭回正途,顺便收获一个从此痴心不改的马仔。

万欣的场合。

先晕乎乎被人思路带偏,渐渐察觉不对劲后就露出了狗子式的警觉,趁着骗子不注意,果断拨打了110。

万欣双手叉腰:“想骗你姑奶奶我,你还嫩着呢!”

楼外月的场合。

对方张口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这是个骗局,仍然津津有味地听了下去,并非常配合地按照骗子的要求进行操作,花钱如流水到骗子怀疑他脑子有病。

楼外月笑道:“因为你那么努力想要我上当的样子,看着就很有趣啊——再说了……”

“偶尔吃吃亏,不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吗?”


提不起情绪,今无正文更新。

用小段子请假,我感觉自己还蛮有创意。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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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似乎没有失态的时候。

尽管这个男人对世间的一切都持轻慢,无所谓的态度,但他展现出来的姿态却总是兴趣盎然的,拙劣的骗术与一目了然的谎言落在他眼底,也是犹如饭后甜点般一出可圈可点的戏码。天涯阁的人敬畏他,却谈不上恐惧,因为楼外月很少真正发脾气。

他总是在笑,所有人都知道,楼外月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会让自己笑出来。

——但这其实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失态,何等失态。

这跪在脚边不断干呕,看上去懦弱至极的男人,会是那轮高傲的满月吗?

玉珍珍心想,大概只有我见过他这一面了。

但这一丝短暂而隐约的窃喜,正如被清风拂过的湖泊,死水永远不能泛起真正的涟漪,偶尔受到撩拨,也最终都会归于虚无的平静。

看着楼外月那抽搐般耸动的脊背,地摇山动也无法比拟的激烈,男人的头发柔顺地滑到两侧,白皙后颈上有一块凸出的骨头,玉珍珍盯着那里,半晌,缩回了原本打算去安抚对方的手。

“所以,所以你是被……”

“嗯。”

不知为何,玉珍珍在此刻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天涯阁的女人过去总在河边洗衣,她们会边聊天说笑,边用木棒捶打着布料,皂荚搓出大量的泡沫,楼桦那时躲在树后,看见那些轻飘飘的泡沫被风送到自己面前。

“……”小孩子好奇心重,想要试着去接住一个,可指尖还没来得及探出,楼桦就听见了啵的的一声。

啵,啵,啵啵啵。

草长莺飞,满天的泡沫五彩斑斓,透明的表面倒映着人间的梦,它们飞过山坡,一个接着一个在光束里破裂。

时隔多年,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啵,啵。

楼外月说出的每个字,都让人想起破裂的梦。

男人嗬着气,深深佝偻成一个不标准的半圆,额头快要贴着了地面,以至于他掌心不得不撑着自己的身体,避免真的瘫软下去。

“所以她才会说,有你的孩子……所以才会是这样……”

他喉咙里叽叽咕咕有着诡异的响动,血泡攀附在声带上,送出的话语也都带着浓重的腥气:“……是这样,所以是这样……”

“她很想要你的孩子,但你那段时间……”玉珍珍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有在,所以退而求其次找上我。”

“想要我的孩子……?那为什么要找你?”

楼外月仰起头,凤眼里全是惶恐,他忽然抓住了玉珍珍的小腿,仿佛那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楼外月的喉结上下用力地滚动,他发着抖,道:“我没听明白,她为什么要找你,想要孩子,为什么……”

玉珍珍安静片刻,笑了笑:“我也不太明白。”

“她怎么对你的……不对,她还做了什么,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的亲朋好友都有谁?她是哪里人,她父母还在世吗?!”

玉珍珍没有立刻做出回答,楼外月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心口的衣服,不多时,五点血痕就渗透了出来。

楼外月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言自语:“除了她,还有别人吗?薛重涛,对,他肯定是一个……还有,还有谁……那个沈晚?有他吗,没有他吧?”

男人脸上的神情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期待,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希冀的光。

玉珍珍笑道:“嗯,没有他。”

“之前那个,我不知道名字,被我杀了的那个……我不知道名字!他也是吗?他也——”

“不是,他也没有。”

轻言细语里,玉珍珍掌心覆盖在了楼外月的手背,如对待一只脆弱又悲伤的鸟儿,就那样轻轻拢着,他态度平和地拉开了男人的手腕,让那几乎快要剜出心脏的手指无法再进一步伤害自己。

“……真的吗?”

快要饿死的乞丐即将得到那一枚被施舍的铜币时,也会在心里反复祈求确认,然而下一瞬间,楼外月就看见玉珍珍弯起眼,青年笑容里有着近乎促狭的意味,古灵精怪极了,他举着楼外月十指相扣的手,歪了歪头,轻快道:“假的。他们都和我上过床。”

相扣的双手比任何镣铐都牢固,他笑着将跪倒在地的楼外月往身前一带,轻而易举就将父亲的上身搂进了怀里,玉珍珍不曾去看楼外月是何反应,只是垂首,脸颊挨着楼外月的发顶,依恋地蹭了蹭。

“还要吐吗?”他问道。

“不要吐啦。”玉珍珍又道,“你再吐,就只能吐到我身上了,大晚上的,再烧水沐浴很麻烦。”

楼外月的身体抖得那样厉害,玉珍珍深觉欢喜,他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楼外月的后脑勺,连同后颈与脊背,那份温热发涨的满足感让青年餍足地眯起眼,好比春夜微醺,玉珍珍忍不住捧起父亲的脸,欣赏着那无暇容颜上的每一丝裂痕,随后,玉珍珍在楼外月满是冷汗的额角吻了吻。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他们三个一起,他们的花样有很多,你想听吗,想听我就会告诉你。”

“不,我,玉珍珍,我……”

“你听我说嘛,爹,我先给你讲一讲他们会怎么分配,你看,上面下面,我有两个洞,所以最少也能一次性伺候——”

“不要说了!!!”

玉珍珍陡然噤声!

“你凶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什么……”许久,玉珍珍竟是哽咽起来,“凶我,都只会凶我,我不要再和你讲了,你凭什么凶我……”

一滴滴炽热泪水顺着楼外月的眉心滚落,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玉珍珍已用尽全力推开了男人!

“嫌我恶心,就离我远点,不要再来找我!你嫌我,我也嫌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不好!全都是你的错!”

青年尖锐地道:“我被欺负成那样了,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现在倒来嫌我恶心,你凭哪一点嫌我?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变成……变成一件……淫具……”

玉珍珍有多恨楼外月,只有上天才会明白。

是楼外月让他成为比美玉更加珍贵的玉珍珍,也是楼外月让他变作千人骑万人枕的淫具。

玉珍珍这个名字,是楼桦耻辱的半身,它象征着高高在上的天涯阁少主沦落风尘,只会由父亲亲昵唤出的小名,从此成为床笫间模糊的笑语。

谁都可以嫌他,谁都可以厌他,只有楼外月不能!

可若是楼外月真的——

“爹,你究竟为什么要和人生下我,为什么要养育我?”

双腿不自主交缠瑟缩,他茫然无措地问楼外月:“你养育我,就是为了看到今日吗?”

泪水不间断地冒出来,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明白,童年飘过那一阵泡沫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但玉珍珍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拥有它们。

美好的,梦一般的岁月,很快就在阳光下消融了。

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哪怕玉珍珍是他唯一的孩子,楼外月也不会为了玉珍珍停下脚步,他会带上还是小婴儿的玉珍珍四处游玩,会假装哭泣会刻意耍赖,他将所有爱都给怀里的人,但他决不止步。

正是因为满月遥不可及,才会有奔月的传说。

玉珍珍追逐的到底是阳光下很快就会不见的泡沫,还是那亘古不变,却终生高傲的月亮?

答案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毕竟这两者,他从未拥有其中之一。

玉珍珍抬手为自己擦眼泪。

“不是的……”楼外月喘着气,双眼已然呈现赤红,分明是走火入魔到疯狂,可他就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在未得到允许前,只会跪地到时间的尽头。

慢慢地,玉山倾斜,楼外月将脸埋在了玉珍珍大腿上。

“我养你……因为你好漂亮,又漂亮,又可爱,你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

“啊,沈晚也夸我漂亮,很多人都说我漂亮,你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玉珍珍用手指慢条斯理梳理着楼外月的长发,没什么兴趣地道:“不是这样,那又是哪样?”

“我喜欢又漂亮又可爱的玉珍珍,但你就是不漂亮也没关系……”

他喘息太频繁,叫人疑心他是不是在自己的眼泪里窒息。

楼外月哭道:“你永远都是可爱的,我养你,自然是因为我爱你——”

“在我眼里,世上原就只有一样名为玉珍珍的珍宝。”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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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付出代价吧。

这是最好的时机,全天下,也只有玉珍珍手握这样的权力。

让楼外月付出代价!让楼外月用尽手段偿还楼桦这八年所受的屈辱!榨干他的骨血,让楼外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告诉他,玉珍珍的入幕之宾,远远不止这几人,楼外月必须分毫不漏的清楚,他唯一的儿子玉珍珍,到底在他缺席的八年里经历了怎样的炼狱!

玉珍珍已咽下了由楼外月的桀骜跋扈造成的苦果,这其中百般滋味,没有理由不与楼外月分享!

“……我也爱你,爹。”

青年弯下身,掌心耐心地抚摸着自己父亲的长发,楼外月跪倒在地,脸伏在玉珍珍腿上,那样毫无防备敞开命门的姿态,光洁后颈与佝偻后背一览无遗,于是玉珍珍比谁都明白,楼外月的性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大约是玉珍珍此生头一次,得到了将那满月生生拖拽进人世的机会。

那根连接着他与月亮的风筝线,终于被玉珍珍紧紧握在了手心。

“我也爱你,爹。”他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微笑着道,“哪怕你丢下我不管,哪怕所有灾厄因你而起,我都不能不爱你,爹,你是……你是我活在人世,唯一的意义。”

楼外月似乎喃喃了句什么,玉珍珍没有听清,他便想捧起父亲的头颅,看一看那张脸上会有怎样的神情。

是会在哭吗,会哭得满脸泪水吗?不过也有可能在笑,毕竟他很少这样直接地向父亲表明心意,而按照过去在情事中的经验来看,无论真心假意,只要他愿意松口说一句喜爱,那些人都会很高兴。

他们争抢着淫具的认同,以此作为床榻间炫耀的资本。尽管玉珍珍不知道,自己的爱有什么值得珍贵之处。

月亮的倒影沉在深潭里,想要将其打捞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玉珍珍涉水到深处,已经摸到了那湿淋淋的边缘,只要稍一用力——

楼外月就不能再做回九天之上,寒潭深处,无人可触,无人可及的满月。

告诉他吧……告诉他,他的玉珍珍成为了公用的淫具,然后诚恳地问他,要不要也尝尝儿子的味道。楼外月对玉珍珍予取予求,玉珍珍没有理由不盛情回馈这份无私大方。

就用这具血脉相连的身体,尽他身为人子的孝道。

玉珍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报复方式了。

“…………”

他原本要捧起楼外月脸庞的手,沾满了不知来路的泪水,湿淋淋的指尖,却最终落在楼外月后颈那颗凸出的骨头上。

楼外月本能轻颤。

玉珍珍揉了揉那里敏感的皮肤,道:“你会杀了薛重涛和沈晚吗?”

“会……连同他们的家人,连同他们所有的亲朋好友,我会在他们的眼前,杀掉他们所有在乎的人。”

“那就有点可怕了,小孩子你也会杀吗?”

“……会,所有人,我一个都不放过。”

玉珍珍听完了这杀意深切的宣言,偏过脸,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所以……他们当初也不会放过我。”

楼外月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但玉珍珍能清楚感知到,男人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僵了。玉珍珍像抱着一块硬邦邦的寒铁。

这么容易受惊吓,实在很没有大人样。

半晌,楼外月方抬起头。

“我要杀了他们,老人,小孩,孕妇,只要他们曾对你的遭遇视若无睹,我就一定会杀了他们。”

男人脸上淌满泪水,他面无表情,双眼却异常的亮,泪光与烛火点燃了大片蔓延的血丝,他凝望着玉珍珍,轻声吐字,道:“不然,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些人的亲属家眷都能活得好好的,而我的孩子要受这些折磨?

这句话楼外月没说出来,玉珍珍也能明白。

还差一步了,看楼外月这形容,还差一步,就能将他变成见人就杀的嗜血狂魔……真的太简单了,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布满瑕疵的美玉,只会与坠落的满月相配。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

玉珍珍就能完完全全拥有楼外月,楼外月再也不能逃出他的掌控!

青年倏然闭上了眼!

“玉珍珍?”

楼外月略带迟疑地唤他,然而下一刻,他听见玉珍珍语气平静地道:“爹。”

“你喜欢我吗?”

楼外月怔住了,随后毫不犹豫地道:“我爱你。”

“你知道我被人奸淫过,你也不会嫌弃我吗?”

“我爱你。”

“我窝囊无能,软弱至极,你的荣耀一度断送在我手中,你会因此怨恨我吗?”

“我爱你!”楼外没有听他说完就一把握住玉珍珍的肩膀,始终佝偻的上身直了起来,他急促地道,“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最爱你!无论何时,你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玉珍珍!”

玉珍珍睁开眼。

他看着楼外月,面色寂然,像感知不到肩头传来的些微疼痛,许久,玉珍珍伸手揩去男人眼底的泪。

青年道:“好,我知道了。”

“那就去杀了薛重涛和沈晚吧。”他淡淡地说,“他们该死,但不必伤害他们的家属,失去了顶梁柱,这些人也会如同当初的我,惶惶不可终日。杀了他们,就都到此为止。”

“可是——”

“楼外月。”

玉珍珍把一手的泪水在父亲衣领上蹭干,他忽笑了笑,说:“我真是欠了你的。”

楼外月复活的消息经百晓生传出去后,全江湖的视线都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正如楼外月所言,这一家小小的客栈周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埋伏了各路势力无数双眼睛,他们畏于楼外月威严不敢过分靠近探听,但黑暗中,所有人都看得真切:

楼外月与其子宿在一间房,整夜不离。

不知内情者无不感慨,多年过去,楼外月宠爱儿子的作态还真是半点没变,无论孩子长多大,在楼外月心里,楼桦就是他永远的掌上珍宝。

然少数清楚楼桦遭遇的探子则由衷感到毛骨悚然。

特别是在他们目睹了千日红的死亡后。

千日红虽非江湖最顶尖的高手,但也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就算她因爱慕楼外月太甚失去理智,但何至于连男人的一招都走不过?

她死得越轻描淡写,越是给人敲响警钟。

——数年不见,楼外月在武学上的境界造诣,似乎已经抵达所有人都无法看穿的地步了。

必须立刻回禀盟主,事情生变,安插在天涯阁附近的人手绝不能再依照原计划轻举妄动,若楼外月高抬贵手,不计较他们对楼桦做的种种行径,也许江湖还能安然无恙,但若不是这样……

楼外月让人向往,让人憧憬,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那就是他已经成为一具无害的,任人高歌赞颂,鞭笞诋毁的尸体。

……真是该死!

分明坠落的满月,究竟为何还要回到夜空!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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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万欣试探性来敲他俩房门,她轻手轻脚的,经历了昨夜千日红的突然来袭,万欣原以为贵人会躲在自己父亲怀里哭一整夜,此刻多半还睡着,但给她开门的却正是玉珍珍本人。

青年面上带着浓浓的倦意,除此外倒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常,分明是白日,房间却放下了竹帘,晨光穿透后就变成了密林的颜色,斑斑点点地投在玉珍珍白皙的皮肤上,他撩起微红的眼皮,朝万欣笑,那瞳孔像是万花筒,倒映着不同层次不同浓淡的绿芒。

“嘘。”玉珍珍竖起食指,在唇边靠了靠,“动作轻点,你先进来。”

万欣踮起脚尖跟在他身后,被千日红弄伤了嗓子,她也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玉珍珍走到床边,将那支斜斜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一脸淡然地将被楼外月压在脸下的头发抽出来,重新铺好。

惊鸿一瞥,她竟然在楼外月眼角发现了干涸的泪痕。

前辈为什么还不醒?万欣手舞足蹈地比划。

“因为我给他喝了一点安眠的药。”玉珍珍笑了笑,道,“不信,你看。”

他凑到楼外月耳边,尽管声音很轻,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玉珍珍道:“爹,我要走了。”

楼外月一动不动。

万欣:“……”

贵人,你这药,真的只是用来安眠的吗?

等等,你哪里来的药?

她心惊胆战地立在一侧,只见玉珍珍伸手去捏楼外月的下巴,小孩子玩拨浪鼓似的左右晃了两下,楼外月软绵绵的任他摆弄,唯有眉心在睡梦中仍是深深蹙起,玉珍珍忽噗的笑出声,似嘲弄似无奈,他小声道:“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聪明。”

他一边抚平父亲眉心的褶皱,一边对万欣解释道:“昨夜陪你去药铺时我顺手配的,想着……不时之需。”

万欣满心腹诽无从说起,最后比了个哦的口型。

她从桌子上拖了一张纸一支墨笔,得益于幼时她在兄长习字时偷偷摸摸躲在一边,万欣是能写字的,只不过这样练习的机会太少,每一笔画都弯弯曲曲的,活像一页成了精的蝌蚪。

——你会支药?

“会一点,庄皎,就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她偶尔会教我一些常识。”

万欣冥思苦想许久,咬了咬笔头,继续写——什么是不时之须?

“就是随时都有可能用得上。”玉珍珍淡淡道,“昨夜,我若不让他立刻睡下来,这会儿外面大概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万欣:“……”

她略有恍然,直到笔尖墨汁滴落,在泛黄的纸上砸出一朵烟花的形状,万欣才咬咬牙,写到——那也挺好的,他门活该。

玉珍珍沉默,万欣看了眼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的楼外月,窸窸窣窣——他都知道了?

玉珍珍还是沉默。

他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在抚摸楼外月的头发,好半晌,玉珍珍道:“你看他。”

“?”

“很好看对不对?很好看,也很厉害,只要不犯蠢,就是特别聪明的一个人,哪怕再过一百年,江湖也不会再出现一个楼外月。”

他顿了顿,低声说:“我感觉不值。”

万欣忙低头去写是什么不值。

可没等她想起那个值字是什么偏旁结构,就听玉珍珍续道:“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搭上一个楼外月,我觉得不值。”

万欣又是一怔,随后,她用力皱起眉,满脸写着大大的不认同。

“但是……!”

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喉咙就痛得让她捂着脖子咳嗽起来,玉珍珍立刻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又替她顺背,万欣不顾自己喉咙深处传来的血腥味,一把反手紧紧抓住他,她抬起头,企图用严厉的目光传达自己的心绪。

不能逃避啊贵人,你将伤口牢牢地藏起来,那它就永远没有真正好起来的那一天,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战胜过往才能面对未来,而且说到底前辈也绝不希望在这种事情上被你照顾,你要是真的瞒着不说,他是会活活气疯的!!

……最让万欣感到不理解的是,在薛府最后那几日,玉珍珍分明有过要玉石俱焚的打算,拼上性命也要杀了自己的仇人,心智坚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何在与楼外月相认后,却表现得一派淡然安宁,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欲求。

你到底在想什么。万欣用眼睛询问。

玉珍珍起初想要避开万欣的视线,被少女拽着手臂固执地拉了拉后,他就放弃了。

玉珍珍叹口气,道:“欣儿,把他送回天涯阁后我就会离开,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万欣的眼睛登时睁大了,一旦下定决心开了头,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果然,玉珍珍又笑了,眼睫密密敛下,他说:“嗯,我已经想好了,江湖人为了保命,自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不必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尽可以做回高高在上的楼外月,但与之相对的……”

“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玉珍珍语气没有波动,十分平静地说,“不会再回来,不会与他再见,这人世何其广阔,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会穷尽一生,去寻找楼外月以外的风景。”

“……”

万欣深觉震撼。

像是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玉珍珍抚着少女瘦弱的肩头,又柔声说:“你不是想去看大漠孤烟,塞外飞雪么?我们可以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这样充满诱惑的提议,是她梦中都会一再浮现的场景,万欣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她就那样怔怔望着玉珍珍,出了很久的神,然后摇摇头。

“你……不愿意吗?”

万欣还是摇头。

她牵起玉珍珍,来到床榻边,在玉珍珍复杂的注视下,万欣将玉珍珍的掌心覆盖在了楼外月的手背上。

“你要我和他一起?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留在——”

下个瞬间,万欣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像在玩什么幼稚古怪的游戏,她鼓起脸颊,发泄般拍了拍青年的手背,才重重地将这父子二人的手都压在自己的掌心下。

她朝玉珍珍举起另一只手。

玉珍珍看着那高高竖起的三根手指,竟说不出任何话。

在喝下玉珍珍递过来的药汁后,楼外月就睡了过去。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若是毒药,就好了啊。

死在玉珍珍手下,或许是楼外月最圆满的结局。

药效很明显,楼外月记忆不全,潜意识仍以为一般的毒物是对自己的身体起不了作用,也不知道玉珍珍是哪里学来的手段,居然真的能在他身上见效。

玉珍珍明明白白当着他面调配药剂,楼外月也心甘情愿从青年手里接过,一饮而尽。

为什么不是毒药?

为什么不让他死?

在坠入那黑甜梦乡前,他努力地想要看儿子最后一眼,却瞧见青年背过身去,一步步离他远去。

青年似乎与他无话可说。

对,他还不能死。楼外月心想。在一个不剩地杀掉那些伤害玉珍珍的人之前,向上天发誓,楼外月绝不会死去。

他的孩子,他那如明月,如美玉,爱若珍宝的孩子。

都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梦里,楼外月恍然想起了什么,那是太有冲击力的事实,以至于他醒来后头疼欲裂。

他撑着上身,捂着后脑勺坐起来,玉珍珍与那个小姑娘都在房间,不约而同停下话头看向他。

还是玉珍珍先开口:“按照药剂的配量,我以为你能睡一整天,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醒。”

楼外月动作一顿,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倒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

“醒了就走吧,从这里出发,不用三日就能回天涯阁。”

他们回到了旅途,尽管旅途的终点就在不远的前方,楼外月依然希望这段旅途能永远延续下去。

这个想法没有来路,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喝了玉珍珍给的药,马车里,楼外月很快又睡下了。

万欣撩开帘子,探进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往里打量,楼外月的头枕在玉珍珍腿上,闭目沉睡时,眼角的泪贯穿高挺鼻梁,流进了鬓发里。

“贵人。”她用不了嗓子,以气声道,“刚才,你看见前辈的眼睛了吗?”

“看见了。”玉珍珍回答。

那是彻底失去眼白,从无边血海里打捞起来的眼珠,江湖上历代兴风作浪的魔头,都会有这样一双眼。

幸好,楼外月的眼泪还是透明的。

81

============

玉珍珍一心想着在将楼外月送到天涯阁后便离开,而楼外月心里有着同样的想法。

楼外月头疼欲裂。

他的人生始于从山洞中醒来,此后断断续续想起过往零星碎片,与玉珍珍相认,他苏醒的也只有对儿子的那一份爱,真正的记忆仍在沉睡。

楼外月知道,那本秘籍造成的恶劣影响依然存留在自己身上,可他并不太在乎, 就像他清醒后急于找回的是丢失的孩子,而非弄懂自己究竟是谁。

在山洞中,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男人格外精准地对自己下了定义:

真是冷漠无情啊。

见惯世间繁华,享尽上天宠爱,所以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若从始至终都独身一人,那么江湖就不可能会有能打败楼外月的存在。

但是——

“她就这么把孩子给你了?……算了,我看你也别找人麻烦了,好歹是你儿子他娘,哪怕看在他的面子上呢。”

“……我没杀她,她难产而亡,孩子是她托人送给我的。”

“那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带着孩子,继续四处闯荡么?”

“不行么。”

“不是不行,可你受得住这样的生活,你儿子呢?小孩子要有一个家啊!”

“我没爹没娘,没有家也活下来了。”

“那是你!!不要把你的标准套到你儿子身上!这样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会幸福的!”

“是吗……”

“哎,楼外月,我们这些人其实很早就有个想法了……”

梦境深处,一个浅棕头发,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挠挠侧脸一道新鲜的伤疤,朝他咧出虎牙。

那少年人身后,还有几个他看不清的影子,尽管看不清,但楼外月知道,他们都在朝他心无芥蒂地笑。

而他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姿态冷漠,那少年似乎早就习惯他的疏离,兀自高高兴兴凑过来,道:“反正你往后还会像现在一样,不断去救人,不断去做好事,那崇拜你跟随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我没想救你们,顺手而已。”

“好的,顺手而已,反正依照你的能力,你顺手救下的人,顺手给予的恩惠只会越来越多,你不在意这份人情,但我们需得谨记……”少年看了眼他怀里的婴儿,笑道,“楼外月,算是给我们这些人一个报恩的机会——”

“我不干。”

“你都没听我说完你怎么就不干了?!”

“无非是你们要成立一个组织,然后推我当老大,你们想做的事与我无关,总之,我不干就是了。”

“不是啊大哥,你听我跟你讲,我构思的这个组织呢,里面的核心就是你——”

“我不干。”

“你先听完啊……”

他已然不耐烦,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婴儿眼看着要醒来,他回过头,难得认真地看了眼这帮自被他救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楼外月道:“我不喜被束缚,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愿承担任何责任,我做的所有事都全凭喜好,你们不必对我心怀感恩,因为我不会回报你们任何期待。”

“但你确实救了我们,如果当时你没有出现,我此刻已成了具尸体,其他兄弟也不会有机会反杀自己的仇人。还有,虽然这是你儿子,可他也是硬塞到你手里的吧?你也接下来了。”

对楼外月比冰刀还刺人的言语毫不在意,少年竟是有些得意地扬起眉:“楼外月,你比你以为的还要容易与人产生牵绊。你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啊。”

“……随你怎么想吧。”

江湖偌大,前途茫茫,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都会感到不安,可楼外月心底全无波澜。

婴儿睁开水灵灵的一双眼,乌黑的瞳孔映出自己父亲精致却又寡情的侧脸。

随后,婴儿咯咯笑了起来,噗的吐出一个泡泡,他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拽楼外月的头发。

“……”

楼外月面无表情看着他。

遥遥的,那少年在他身后振臂大呼:“楼外月!”

“你迟早会登上这个江湖的顶点,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

“你可以不在乎,可以不承担责任,但我会成立一个属于你的组织!这个组织,会因你的名声而受到庇护!也必然会因你的名声而受到重重打击!”

“但那无所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楼外月!山高水阔天涯海角,无论你到了哪里,只要你想,你和你儿子,都永远能有一个能休息的家!”

“无论你承不承认!!”

“天涯阁,终将因你扬名天下!”

楼外月不记得那少年是谁,叫什么名字。

可那句“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却深深刻入了脑海。

顺手杀人,顺手救人,他回过头时,这江湖已然没有能被他称为对手的存在了。赞美他的声音里,不知何时也带上了恐惧,楼外月知道他们在恐惧什么。

要继续走下去吗,他还可以前进,他能做的事远不止于此,将高山夷平,将大泽填满,他的道路能无限延伸下去。

但若真是如此——

“……玉珍珍。”

他摸摸后脑勺,干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问儿子:“你想要一个家吗?”

正在纠结兜里铜板还有几枚的小孩子,闻言很吃惊,吃惊完了,明显就不高兴了:“爹,你要成亲了吗?我要有后娘了吗?”

“没有呀。”

“那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嗯……玉珍珍,有人告诉我,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成长起来的小孩子不会幸福,我以前不这么觉得,但现在回想起来,玉珍珍,我是不是太独断了一点?你会不会也想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有个家,不用每日跟着我到处奔波……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照顾好你,很多时候都是你反过来在照顾爹,玉珍珍,爹觉得很对不起你。”

这么长的一串话,玉珍珍听得头晕。

许久,孩子才说:“我有爹。”

“你是有我,但我觉得你还应该有个稳定的家……”

“我有爹!”玉珍珍气冲冲地道,“我有爹就够了!”

玉珍珍还小,或许不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楼外月也不大,彼时还不到二十。

但他是玉珍珍的父亲。

无论何时,父亲做出的决定,都应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玉珍珍又在闷闷的不高兴,伸手扯父亲的头发来发泄情绪,楼外月一边任由他胡来,一边思考。

再往前走,他就不是人人敬仰的剑神,就要从神,变为魔了。毕竟人在恐惧之下,是什么诋毁污蔑都做得出来的。

成神成魔都无所谓,楼外月也不介意让他们的恐惧变为现实,但发展到那一步,玉珍珍该怎么办呢?

当初那个嚣张少年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

他可以前进,可以将世间一切远远甩到脑后,只要楼外月是独身上路,救人无数的神与杀人无忌的魔都将是他。

“爹!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在听,在听……”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你晚上想吃天香楼的饺子,没问题,爹这就去路边卖艺换钱——”

“不对!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个!你都不听我说话!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被父亲这样缺乏技巧地敷衍,玉珍珍跺了跺脚,气得要跑开,却被楼外月从身后温柔地抱了起来。

青年低头在孩子额角亲了亲,轻描淡写做出了决定。

那就这样吧。

楼外月从此以天涯阁为界,再不理江湖事。

……所有生动有趣的记忆,在他难掩热爱冒险不顾后果的本性,走入那个石窟的一刻,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然后,都消失不见了。

楼外月睁开通红的眼睛,玉珍珍正好撩起轿厢那一卷帘,在朝外看。

黄昏的光线投在他的脸上,有别于幼童时期的可爱,这是一张……漂亮又可爱的脸。

窗外的天空窄小,茜红的云朵里钻出一只雪白的飞鸟,俯冲向人世,在不远处的湖面掠过,撩起的水雾一路追着它那纤长的羽翼。

玉珍珍放下帘子,一低头,便撞进楼外月沉默的视线中。

“到了。”玉珍珍淡淡道,“天涯阁的新址。”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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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阁依山而建,傍水而筑,直下飞流积蓄起的湖泊又化作数条溪流汇入大川,春天时两岸的桃花卡了一树又一树,有风经过,河川也变成了粉色,一叶扁舟连同天涯阁与外界,艄公需得撑着桨在这样的花雨中前行。

那样的美景已然夺人眼球,可最让人心向往之的却并非自然本身。

隔着满江轻云,望月阁上霸主在独自饮酒,只是一道侧影,就让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为之驻足,久久立在原地眺目远望。

望月阁只是普通的高楼,却因楼外月担了举世无双的名头。

许是所谓的德不配位,后来那一场围攻中,最先受难的也正是望月阁。

那划破天际,宛若流星般的箭雨,带着星星火焰,落在楼阁上,将那过去的幻影尽数化作了飞灰。

滔滔江水化作火海,望月阁坍塌,焚毁的梁柱坠入河流,随着远逝的桃花一起沉没。

那个夜晚究竟沉没了多少人,多少事?

玉珍珍看着湖心岛屿那新修的高楼,片刻后收回视线,他下了马车,走向码头,那里守着两个弟子,俱是玉珍珍没有见过的面孔。

“来者何人?”一人略带戒备地道。

玉珍珍平静地答道:“劳烦二位去通报戚阳天一声,就说——”

湖面盘旋的水鸟似乎找到了供它栖身的岩石,收拢翅膀停了下来,它伸着纤长的脖颈,与岸边的陌生青年对视。

陌生,此地的一切事物,对玉珍珍而言都很陌生。

如此安宁祥和的景色,与玉珍珍记忆里最后所看见的天涯阁,是两个模样。

“——就说。”玉珍珍续道,“楼桦来找他兑现当年的承诺,问他可还记得。”

在他身后不远处,楼外月也下了马车。

他朝来路只看了一眼,就抽出了剑,在万欣不解的注视下,楼外月提着剑,一手背在后腰,在地上画了一道丈余长短的横线。

万欣用手指戳了戳地,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楼外月语气毫无起伏地道:“过此线者死。”

万欣登时大惊失色,跟兔子似的忙往后跳了两步,她瞪着那道平平无奇的剑痕,紧接着少女猛的看向那看似风平浪静的官道。

而楼外月已是兴趣索然地转身,背对着那暗中的窥探者,站到玉珍珍身边去了。

下属来通报时,戚阳天正在看飞鸽传来的密信,那上面记载着近期各大门派内部的动向,其中武林盟更是占了主要篇幅。

戚阳天一字一字地看过去,眼也不眨,直到听见楼桦二字,他才抬起头。

下属面色镇定,面对从来不动声色不知喜怒的阁主,尽管知晓若无此人天涯阁也绝不可能支撑到今日,下属心里却依然直打抖。

戚阳天收起密信,慢慢地道:“确定是楼桦吗?”

“应当不会有错,码头的弟子虽资历尚浅,可来报时,属下观其神色……像是有些昏了头。”

听了这番描述,戚阳天突兀笑了一声,他展颜的次数屈指可数,下属一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见男人霍然起身,黑色劲装压得他那张俊美的脸死气沉沉,再加上也不知是有何毛病,竟是在三伏天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显得他病态十足的同时又多了丝难言的鬼魅之色。

“人在何处?”他高声道,“带我去见他!”

戚阳天身体不好,当年为了救出更多埋在废墟里的伤残者,他在浓烟滚滚的火场呆了太长时间,伤了肺不说,背上也燎走了好大一块皮肉,一度险些没挺过来。

在灾难之前,戚阳天并非是这个不苟言笑的作态,那时一众天涯阁的小孩子都喜爱和这个小哥哥玩耍,总是围在比他们年长四五岁的戚阳天身侧,要他陪着捉迷藏,放风筝。

不过这些会喊戚阳天“七哥”的孩子,几乎都死光了。

唯一活下来的那个,算算时间,也有五年不见。

行过回廊转角,大氅的边缘在戚阳天身后翻滚,他很久没有走这么快,以至于那破败不堪的肺又开始抽搐着发疼,呼吸成了最为艰难的事,但戚阳天没有停下步伐,穿过向他问候的人群,戚阳天来到访客等候的大堂。

他的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已迫不及耐往里看去。

“七哥。”那小少年故作轻松地道,“我听见他们是这么喊你的,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也可以喊你七哥吗?”

“七哥……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表现得再轻描淡写,话语深处的颤音却根本无法掩饰,为了避免目睹男子汉的眼泪,戚阳天只好别开眼,看着灰暗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戚阳天听见一句微弱的:“对不起。”

戚阳天正色道:“是我对不起你。”

得到这句话的人,只是笑了笑。

楼桦道:“往后,你我都会很辛苦啊。”

时光匆匆,一转眼,会被众多孩子包围喜爱的戚阳天,就成为了天涯阁上下无比信赖,也敬而远之的新阁主。

他的变化尚且如此显著,更何况深陷贼窝的楼桦。

“……”

屋内二男一女,那最年轻的少女手脚并用,正试图将一柄当作摆件的长剑从兰锜上取出来,而最年长的男人则盯着身边的人出神,像在看着对方,又像没有。

活泼者有,美丽者有,这二人都很吸引注意力,但戚阳天仍是在第一眼就看见了楼桦。

楼桦也看见了他。

就如八年前离别时那样,楼桦朝他笑了起来。

“阁主。”玉珍珍说,“很久不见,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

戚阳天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轻轻舒出一口气。

八年前,戚阳天没有遵守来自他叔父,也是天涯阁前任护法的遗言,他选择将楼桦交给薛重涛,以求得剩余教众的平安。

五年前,戚阳天易容变装进入了十五的宴会。

从那场宴会回来后,戚阳天再也没有穿过黑色以外的衣服。

“……是啊。”戚阳天说,“很久不见了。”

在宴会上,戚阳天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独自来到那饱受凌辱的少年身边。

令他吃惊的是,不等自己表明身份,楼桦就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楼桦很疲惫地喊了声七哥。

戚阳天很久没有再听见这个称呼。

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这里只有你,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戚阳天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按在楼桦的手背上,低声道:“我不能救你。”

“……”

“对不起,我不能救你,在确认万无一失前,我也不会救你。”

“我知道啊,七哥,所以当初我就说了,你和我,都会变得很辛苦……”

“但是我可以让你解脱。”戚阳天一边警惕着周边的情况,一边快速道,“只要你想,你就不用再受这种煎熬。”

掌心下,戚阳天感受到楼桦的皮肤冰冷至极,戚阳天自己如今就已经是阴寒体质,可楼桦就如一块如何也捂不热的玉石,经历了再多热烈情事,也无法回暖半分。

楼桦闭着眼,仰躺在酒池边。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痛苦,你也不用担心我该怎么逃出去,我做好了接应,只要你想,我便——”

“七哥,这样吧。”

接下来楼桦说的话,让戚阳天终生难忘。

“你不用来救我,不用再理会我,就当楼桦这个人已经死了,我呢……我就看看,走一步,算一步。”

“我会留在这里,按照当初和薛重涛的约定,只要我留在这里,他就会尽力压制各方以保全天涯阁,七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吧?让天涯阁修生养息的时间,重振实力的时间,这些时间,我来给你。”

戚阳天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异物堵住了,他以为在这几年已经磨炼得一副铁石心肠,但他究竟是太高看自己了。

“一年,两年,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作为交换,七哥……”

楼桦轻声说:“楼外月回来后,你要帮我好好教训他,打一顿,骂一顿,怎样都可以,总之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然后,楼外月的所有不是,就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偿还了,七哥,天涯阁是他的家,到那个时候,哪怕你再不情愿,也不要赶走他。”

那句“你到现在还觉得楼外月活着吗”,戚阳天没有问出口。

为了避免有心人发现端倪,戚阳天在酒食里下的药效力并不强,此刻已经有人醒转,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好。”戚阳天站起身,“我答应你,天涯阁永远对楼外月敞开大门。”

不能回头,不会回头,他抛下沉入泥沼的楼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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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阳天以为此生与楼桦绝无再见之日。

他偶尔会在梦中见到那些故人, 都是当年的模样,少男少女围在他身边,活泼泼地笑着,喊道——

“七哥!保护好少主!一定要保护好他!”

“这帮强盗!自诩正义的鼠辈!唐小爷我绝不会让他们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

“我们会扮作少主的模样多拖延一些时间,趁此机会,七哥,你们要逃出去!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回头!”

“七哥!”

“七哥!迟早有一日,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带上少主,这里的所有人,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翼尖缀着发光的磷粉,与戚阳天擦肩而过,最终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片滔天的火海。

戚阳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起昏死过去的楼桦,从天涯阁少有人知晓的密道逃离。

叔父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强撑着快要涣散的意识,近乎固执地嘱托道:“小阳,要保护好少主,天涯阁,原就是为了……为了守护而生……我答应过他……答应过楼外月……要给他一个能休息的……家……”

“叔父!你再坚持一下!叔父!叔父!来人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救救他啊!!”

满十岁后,戚阳天便不再哭泣,天涯阁有太多爱哭的小孩子,他身为这一辈最年长的大哥,必须要为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可在最后的亲人弥留之际,戚阳天却只能用眼泪来宣泄自己的悲痛与绝望。

他徒劳地在尸山血海里哭嚎,似乎只要这样做,就会引发一些神迹,就会获得上天的垂悯,可直到叔父死去,都没有任何人来让戚阳天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

楼外月失踪,各路势力趁机围攻,而天涯阁更是在动荡中内部大乱,分裂出的反贼投奔去了薛重涛手下,转头对付起自己过去的亲朋好友,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天涯阁犹如一只被生生拔去利爪獠牙的猛虎,失去了于丛林悠然独行的实力,却依然不肯投降,不肯依照那些人的要求,交出楼外月的独子。

“除非我死!否则你们别想接近少主半分!”

于是天涯阁护法力竭而亡。

这场战争也从这一刻起,正式变为了单方面的屠杀。

在楼外月堪称无底线的宠溺下,楼桦从来远离硝烟,却也在这样的腥风血雨前主动提起刀,要去面对贪婪的敌人,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打晕交给戚阳天,有实力抗敌的年长者尽数阵亡,剩下的,就是这帮初生牛犊。

敌人要求瓜分楼外月的遗产,天下皆知,楼桦乃楼外月掌中珍宝,自然也被算作遗产的一部分。

只要保住楼桦,那么天涯阁便不能算输!

沐浴着父辈未干的鲜血,天涯阁年轻一代纷纷拔出刀剑,凛然一振,衣角在扑面而来的剧烈热浪中翻滚不休,那样脆弱的金色翅膀,随时都会在火中燃烧殆尽,戚阳天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却无法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起码……起码换他去……致远……挽鸢……回来,让七哥去!……回来!都回来啊!

“我是楼桦!大名鼎鼎的楼外月就是我爹!你们要抓我回去领功不是吗?抓得住,就试试啊!”

“我才是楼桦!你们可别看错人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我娘说我还小,总要拦着不许我出去见世面,现在倒是送上门来叫我练手……年纪小又如何?莫欺少年穷!”

“唐致远你真是个大傻子!莫欺少年穷是你这么用的吗?!”

那被取笑的少年登时一愣,摸了摸后脑勺,他再次看向那正在登岸的敌人,随手挽了个剑花,唐致远朗声笑道:“……不管了!以后,让少主教我什么叫做莫欺少年穷!七哥教也可以!”

密道深而长,戚阳天抱着楼桦,在其中踉跄,身后的打杀声已不可辨,戚阳天却一直听见有人在惨叫。

惨叫,惨叫,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天涯阁绝不哀鸣求饶,会惨叫哭泣的,只有戚阳天自己。

他是哥哥,是保护者,他却只能将自己的弟妹留在血海中,只为了保护怀里这一块美玉不被破坏。

叔父的遗言在他脑海中响起:“天涯阁,是为了守护而生。”

戚阳天究竟要守护什么?

要守护某人,就不得不放弃更多的生命吗?

“……这是哪里?”

楼桦不知何时醒转,他茫然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戚阳天抱着他,脚下一刻不停,没有回答楼桦的问题。

渐渐地,楼桦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终于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齿关战栗着,眼里全是恐惧,楼桦道:“其他人呢?”

“还有很多人活着,他们在哪里?他们已经逃出去了吗?”

“火还在烧吗,火停了吗?活着的人有多少?为什么这里只有你我?!”

“闭嘴!!!”

戚阳天陡然暴喝!

半晌,他放下楼桦,握住小少年的肩膀,戚阳天弯下腰,好与楼桦平视。

戚阳天说:“只有你。”

“什么……”

“从这条道出去就是一片林子,等到天黑,借着月光,你会看见一条由会发光的花标记的小道,沿着它走下去,找到一棵大榕树,树下埋着足够你安身立命的钱财——”

“等等,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什么叫只有我!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

戚阳天看着这张与楼外月足有五成相似的脸,忽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我自然要回去,与天涯阁共存亡。”

楼桦呆住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走吧,少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活着,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

后半句话,戚阳天咬着牙,吞回了肚里。

他不愿再看楼桦,刚要转身,这时,楼桦道:“七哥。”

“……”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恨自己。”那被天涯阁上下当珍宝一样呵护的少主,正站在阴暗潮湿的密道里,正如一朵生错土地的花,可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楼桦道,“都到这一步了,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吗?”

戚阳天在喘息。

保护好少主!和少主一起活下去!将天涯阁守护的意志贯彻始终!戚阳天!你是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你不能放纵私情!

七哥!

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

七哥!七哥!

太多欢笑,太多哭嚎,它们一股脑塞进戚阳天的脑子,绞得他离彻底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让他们活下来……”

戚阳天双膝落地,掌根重重按在眼皮上,然热泪仍然打湿了面庞,他颤抖地道:“够了,都够了,我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什么是该贯彻的守护?

什么是该摒弃的私情?

戚阳天已无法分辨。

“好。”

楼桦展颜而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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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戚阳天从梦魇中清醒,他躺在床上出神,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拖着步子出了房门。

自从在火场伤了肺,戚阳天的身体就垮了大半,他曾是众望所归天之骄子,虽不如楼外月,也可称得上一句武学奇才,但那样的夸赞……都是过去式了。

在夏日披着厚重的大氅,戚阳天离开了卧房,两缕鬓发湿透了贴在额边,他捂着自己那缺乏血色的唇,时不时咳嗽两声。白日耗费了太多精力,这会儿只是稍微多走两步便感到体力不支,戚阳天扶着廊柱,不得不驻足平复气息。

他喘了片刻,低垂头颅,唇边露出近乎嘲讽的笑。

如今,戚阳天孱弱到了过去的他会难以想象的地步,不止是当年留下的创伤,多年的夜不能寐,劳心竭虑,几乎是大幅度缩短了戚阳天的寿命,若非世间还存在必须由他去完成的事,戚阳天或许活不到今日。

不,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

真正的戚阳天早已随着那场大火消弭,留下来的,只是空有其形体,内在却一片狼藉的行尸走肉罢了。

戚阳天想起白日里,楼桦对他的称呼。

他称戚阳天为——“阁主。”

阁主……而非七哥。

曾名扬天下的天涯阁,竟会沦落到任由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当上阁主,若是让戚阳天的叔父,过去天涯阁的护法知道了这一事实,又会做出什么表情呢。

“……”

寂静的夜里,戚阳天忽然听见了某种声音。

他登时止住难得放纵了的思绪,收敛起神情,戚阳天又轻轻咳了两声,沿着回廊,一步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转过拐角,庭院中,少女正在月下舞剑。

许是见到了阔别五年的楼桦,戚阳天看着那道陌生身影,透过少女,一时间,他仿佛看见了很多故人。

年轻的,骄傲的,天赋卓越的……那很多在强敌面前怀抱着信念慨然赴死,却被他们愚蠢的兄长剥夺了死亡意义的人。

“——七哥!一定要保护好少主!”

剑光月影,少女身着简练的衣衫,高高束起长发,心无旁骛练习的模样,与文静又固执的秦挽鸢很像,挽鸢也会趁着夜里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独自偷偷跑出来练剑,只为了在下次比赛中一举夺魁,赢得那只最大最漂亮的风筝。戚阳天无意间撞见她这样的行为后,便开始在院子里蹲点,三更半夜逮了秦挽鸢好几次。

“勤奋是好事,但不睡觉怎么行呢?”

秦挽鸢挨训似的耷拉着脑袋,她咬了咬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输给唐大傻!他老是笑话我!说我是女孩子,不适合舞剑弄枪……”

“嗯,挽鸢做什么都合适,但七哥觉得,致远不是在笑话你。”

“那白天,他为什么总要在我练剑的时候跑来捣乱?”

月下,年幼的小少女擦了擦眼泪,委屈极了。

戚阳天只好转头去找唐致远,让他不要再和秦挽鸢过不去了。

谁知一向懒洋洋的唐致远反应大得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唐致远叫道:“我,我才没和她过不去!”

戚阳天困惑地说:“挽鸢却说,每回她练剑,你都要在旁边拆台,闹得她练不下去。”

“……”

“致远?”

“啊啊啊!七哥!你不要管了!……总之我没有和她过不去!”

唐致远嘟囔道:“反正我能保护她,她想要的那个风筝我也能给她赢下来,练剑很辛苦的……真是傻子!总说我傻,到底谁傻啊!”

唐致远并非大放厥词,年轻一辈中,除戚阳天年长几岁无从比较,放眼其余人,唐致远的实力确实是数一数二,等他过了十八,能被允许离开天涯阁游行历练,想必江湖上又会多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

正因唐致远自负于实力出众,才会在灾难前,第一个冲了出去。

剑起剑落,飒飒风声,秦挽鸢的固执,唐致远的潇洒,还有更多模糊的影子,全都在那里头了。

屋檐薄薄积了层月华,戚阳天长久地凝望着少女。

直到少女停下动作,他才开口道:“很不错。”

“你的剑法是楼外月教的吧,我见过他出招。”戚阳天说,“楼外月的剑法讲求快,快之一字何其难求,不要一味的追逐他的步伐,先沉下心,专注于每一招每一式——心当静。”

那跟着楼桦来的少女并未开口,只是将剑背在身后,冷淡地瞧着他。

少女脖子上缠着白布,多是嗓子有损,不过白日里戚阳天也见到她与楼桦小声交谈,想来此刻一言不发,不过是不愿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也对,她身为楼桦的朋友,自然不会对戚阳天这个将楼桦弃之不顾的始作俑者有好脸色。

戚阳天表情不改,平静地道:“天涯阁内有禁令,三更后,非当日巡逻者,无许可不得持武器外出,你是外人,但既然住在这里,我便不会对你额外有什么照顾。下不为例。”

话音未落,就听那少女冷冷一哼。

“我就外出了,你能怎么着。”万欣道,“还下不为例,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戚阳天默了片刻,从屋檐下步出,月光从他头顶淋下,乌黑的发心也成了霜白。

“你是如何认识楼桦的?”

万欣充满戒备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戚阳天对她带刺的态度并不在意,只道:“楼桦最近还好吗?”

“你说呢?”万欣嗓门高了起来,眼里好像要往外喷出火,受制于未痊愈的喉咙,她声音又很快变哑,“明知故问!他过得好不好,你还能不清楚吗?!”

“嗯。”

这么爽快地承认,倒叫万欣无言以对。

戚阳天拢了拢大氅,道:“我清楚,我自然清楚他有多辛苦。”

“……晦气!”

万欣往地上粗鲁地一呸,就要立刻离开,刚走出几步,她又迟疑地回过头。

戚阳天与她对上视线。

万欣咬了咬嘴唇,道:“你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白天说了很多话,你指哪一句。”

“不要装傻!当然是指你会留下他们那句!现在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楼外月死而复生,闹出多大的动静,你……哼,不过这也是当然,天涯阁本来就是他父子的,你压根就没有资格赶走他们!你——”

“不对。”戚阳天打断了她。

万欣拧眉:“哪里不对?”

“天涯阁不属于那对父子,楼外月从一开始就只是挂名阁主,并不真正理事,楼桦虽是少主,却也没有依照少主该有的标准来进行培养,天涯阁对他只有爱,没有责。”

万欣冷笑道:“好一个只有爱没有责,说得像他占尽了便宜,苦头竟全让你吃了。”

戚阳天垂下眼,万欣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觉再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要再酝酿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戚阳天又开口说:“楼桦向你说过天涯阁的事吗?”

许久,万欣说:“没有,这样害得他受尽苦难的地方,他一次也未提起。”

言尽于此,万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像秦挽鸢,像唐致远,这样决绝无情的背影,也与将楼桦弃于苦难不顾的戚阳天一模一样。

戚阳天静静立在原地,仰头看那轮明月。

流云辗转,月色明灭,戚阳天轻声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庭院一角的暗色,在月光的照耀下,不动声色拉长出一道颀长人影。

楼外月从中走了出来,垂落的袖袍窸窸窣窣拂过脚边盛开的雪白花朵。

“本来,我是没打算让你活过今日,可仔细想了想,你的顺序倒可以再往后挪挪。”此时此刻,楼外月依然是语气轻悠悠地,他道,“那就按照这么来办好了,你放最后一个,其他人就挨个儿来解决——白日你不是有话要私下和我讲么?讲吧。”

与天涯阁绝大多数教众一般,过去,戚阳天也视楼外月为不可动摇的天,至高无上的满月,戚阳天从不怀疑,只要有楼外月在,天涯阁就能永远屹立在江湖的顶点。

楼外月此人,即权与力的化身。

然权力这种东西,本来就无所谓褒贬好坏。

能得到,也自然能失去。

叔父,您错了。戚阳天心想,天涯阁不需要一个名扬天下的楼外月,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天涯阁从一开始,就无需站上那最高的山巅。

天涯阁,只是为了守护而生。

但没有楼外月,一个会平等接纳妇孺病弱的组织,在这江湖又如何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其中的恩怨因果,事到如今,戚阳天也难再计算。

“楼外月。”戚阳天道,“八年了。”

“他们在杀光天涯阁的有生力量,瓜分完全部的财产后,终于想到要戴回悲天悯人的面具,他们将天涯阁打成邪教,又自命清高,向江湖不知内情的众人宣言,说既然铲除了邪教大半的势力,余下的人等不成气候,倒不如做件好事,允许天涯阁“重获新生”。”

楼外月哈哈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这江湖果然多是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戚阳天不作声咀嚼这几个字,好一会儿,忽的爆发式的咳嗽起来。

等他呼吸勉强平顺后,又沙哑地质问:“交纳贡赋,跪地称臣,长年受到监视,他们是名门正派,那天涯阁是什么?我们究竟算什么?!”

宛若对戚阳天话里深切的怨愤毫无感知,楼外月微笑着道:“你只有这些抱怨的话要讲么?”

“不。”戚阳天说。

然而,他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遍:“楼外月,八年了。”

这一回,楼外月不再笑了。

真正的戚阳天死在八年前。

留下来的,只有以复仇为动力的行尸走肉,地狱修罗。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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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薛府后,虽旅途疲惫,也不见得玉珍珍身体出何异状,却是在抵达天涯阁的当天夜里,他便无端生了场重病。

翌日他便没能起得了床,浑浑噩噩睡在那里,分明是炎炎夏日,却受了高烧不退的苦,嘴唇干裂,颊生潮红,又不敢掀开被子让他真正凉快,看着着实是可怜。

楼外月沉默地侧身坐在榻边,将他上半身轻轻抱起,俯下身与玉珍珍的额头相抵。

万欣立在一侧,焦虑地道:“烧得很严重吗?”

即使是在昏睡中,青年的眉心也是紧蹙的,像是在梦中也不得一刻安稳时光,那唇间呵出的气流滚烫,洒在楼外月面上。

楼外月看了他一会儿,便把他放回枕上,重新掖了掖被子。

玉珍珍模糊地察觉,身边来来去去有很多人,给他的尽是不熟悉之感,这让玉珍珍几乎误以为自己重回宴会,窒息感登时不容抗拒地抓牢了他,唯有当谁近身来给他换上冰冰凉凉的手帕垫在额头,他才会从高热中获得稍微的喘息。

玉珍珍勉力睁开烧得通红的眼,恍惚看见万欣正起身离去,似乎是要询问医师什么。

欣儿……

欣儿在这里,那便不会出什么差错,就是又要辛苦她了,为了自己这样的废人,欣儿真的被拖累了太多……

可楼外月在哪里?

楼外月去哪里了?

去哪里都行,总归已经将楼外月送到了天涯阁,玉珍珍使命尽了,往后与人世便再无纠葛,楼外月便……爱如何,就如何吧。

“贵人?”

万欣回过头,发现玉珍珍不知何时掀开了眼皮,怏怏的,她忙握紧了对方的手,凑过去问道:“要喝水么?有哪里不舒服?”

青年嘴唇嗫嚅了两下。

那声音细微,万欣只好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一字一字用心分辨,终于,她听见玉珍珍道:“他呢……”

“你是指前辈么?”万欣语塞,很快镇定地给出回答,“前辈好像有什么事,方才问了大夫几句,他先出门了。”

她抬起头,想观察玉珍珍神色,玉珍珍却已支撑不住精力,沉沉睡了过去。

天涯阁早已被焚毁,此处不过新址,算不得故地重游,可玉珍珍梦见的依然是往事。

他以为自己早该在八年里遗忘了那样快乐的时光。

再次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深夜。

水声响起,有人拧了帕子,给他额头换上了一块新的,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那寡淡月光,玉珍珍试图辨别床头那道正照顾着他的人影。

“欣儿?”

许久,人影摇摇头,玉珍珍向床边珍倒过脑袋,帕子顺势滑落,那人便又耐心地给他垫了回去。

“小阳告诉我们,少主早就死了,他亲眼去确认过了。”

低柔的女声听得出上了年龄,因着重病,玉珍珍耳道里总有嗡鸣,即是如此,他也觉得这个声音说不出的亲切。

女人又道:“我总是在后悔,当年就任由少主去和那些人做交易,我知道小阳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考虑,可连少主都能牺牲,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才死去,才活着?”

“等知道少主也死了,我就更不明白了,小阳他叔父,我外子,还有致远那孩子,我已经有五年没有梦见他们了……我想着,他们是在生气,气我啊,他们为了少主,为了天涯阁战死,我却躲在少主背后偷生……哪怕去上坟,我都点不燃那根香,这么多年了,一次都点不燃……”

她安静了半晌,又慢慢道:“致远以前跟我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少主交朋友,少主和其他人相比太文静了,身份又高贵,他不敢主动和少主说话……这孩子一根筋,傻得很,我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最会做风筝了吗,你做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去送给少主,然后你们一起去放,你们不就是朋友了吗?致远便又开始担心少主不会喜欢这样的游戏,瞻前顾后,又不爱直说心意,他总在这些小事上耽误时间……”

玉珍珍轻声道:“我喜欢的。”

泪水凝聚着微光,坠落时,让他想到一颗颗碎裂的珍珠。

唐致远的母亲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姿态温婉端庄,天涯阁其他孩子都羡慕唐致远,说真好啊,娘亲从来不会发脾气责打他,还会做甜甜的糖糕,他们都想和唐致远交换一下位置了。后来说这些话的人一个个被自己的娘脱了裤子打屁股,哭声震天响。

玉珍珍也吃过那糖糕,粘牙,表皮脆脆的,他吃了一块,不好意思再拿,女人笑着直接给他塞了满满一盘。

就和楼外月给他做的透花糍一般,他有很多年没吃到记忆里的那块点心了。

“……刚才我进来,我都不敢认,少主长好高,以前没这么高的,以前都没这么高……”

她垂下眼,泪盈于睫,却如当年般柔柔地笑了:“致远如果还活着,也会和少主一般高了吧,他以前吵着要去闯江湖,我没让,他还只到他爹肩膀那里呢……真好啊,都长这么高了……”

她探手抚摸玉珍珍的面庞,闻着那浅淡香息,玉珍珍一言不发闭上了眼。

门外,万欣蹲在窗座下,等屋内再无说话声,方起身离去。

她撞见从外回来的楼外月,男人提着剑缓步走过长廊,剑尖一路滴着血,那样重的腥气,万欣十步外便闻见了。

楼外月全身唯袖口与衣角染了些赤红,可等他不以为意地抬起头,万欣才注意到他脸颊上也溅了一串血。

她蓦然止住步伐。

直到楼外月发出声音,她才敢确认眼前是个活物,而非炼狱吸饱了血泪的修罗。楼外月道:“还在睡吗?”

万欣说:“醒了一会儿,才又睡了。”

“好点了吗?”

“大夫说没那么快,贵人忧思过重,一直都没能真正修养过,这次的病估计有的熬。”

男人顿了顿,说:“是吗。”

“前辈,你去哪里了?”万欣刻意让自己不去看楼外月的眼睛,只盯着他那高挺的鼻梁,道,“贵人醒来后有问起你。”

又过了片刻,楼外月漫不经心地道:“啊,外面有很多人,我不是画了线吗,所以出去看了看,顺便和他们多聊了会儿。”

“聊了会儿……”

“嗯,再确定一下人选和方向。”

万欣只是略一思索,便能断定天涯阁外守着的多是薛重涛沈晚他们的眼线,那二人虽是渣滓败类,却也到底在这武林位高权重,楼外月毫无顾忌大开杀戒,不知往后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玉珍珍在生病呢,我不好马上走,就先拿这些人解解瘾,反正戚阳天也这么拜托了——我眼睛怎么了吗?”

猝不及防被发问,万欣心尖狠狠一抖,楼外月抬起手摸了摸左眼,没等她回答,先无所谓地笑了笑。

“可能有血溅进去了。”这话像是在安慰万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楼外月道,“一会儿就好。”

他自顾自从万欣身边擦肩而过,拖地的剑尖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响,终于消失在庭院的另一段。

楼外月抵达卧房时,唐致远的母亲已默默离开,只有玉珍珍一人在床上睡着,他放下剑,脚下不发出一丝动静,楼外月来到那床头,去看玉珍珍的情况。

那无声落下的阴影犹如一条伺机而上的毒蛇,将重病的青年缠绕进爱欲的最深处,拖拽着那无力反抗的肢体共入无边血海。

留神到玉珍珍脸边的发有些乱了,楼外月就替他理了理。

“……晚了!楼外月!晚了!你儿子是我们盟主的战利品!你就是杀了这里所有人,你也来晚了!”

楼外月的眼角诡异地抽搐了一下。

今夜楼外月杀了这么多人,只有说这话的那个刀客,得到的待遇不是一剑毙命,他被楼外月不费吹灰之力夺走了刀,然后让自己的刀,捅开了自己的脖子。

喉咙里喷溅出的热血好比泼墨作画,在楼外月脸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楼外月本可以躲开,但他偶尔也不会太在意脏污的问题。

真是可笑,玉珍珍怎么会是谁的战利品,玉珍珍就是玉珍珍,最漂亮最可爱,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可当楼外月独身站在那一地死尸中央,他面对那被染红的湖泊,不受控制地去回想刀客的那句话。

玉珍珍,温柔的,贴心的,不求回报为他人奉献的玉珍珍,他如珠似宝般呵护的孩子,就是拿一座金山,一座银矿来,也不会换的青年。

长大的儿子,在他错失的时光中,遭到了多少觊觎,多少掠夺。

儿子,玉珍珍是楼外月唯一的儿子。

这样病重,毫无防备地躺在父亲……触手可及的地方。

月光中,楼外月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将脸虚虚埋在青年散发暖香的颈窝里,喉咙藏着血溅三尺的可能性,刀客已向他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了,楼外月只消一偏头,甚至无需太发狠,就能撕咬开那血肉,尽情啜饮里面的精气,用它来满足自己的缺憾。

——缺憾。

他是在遗憾什么?

牙根痒得作疼,迫切地想找个东西磨一磨,非得磨得满嘴腥气,使他饱尝鲜血的滋味,楼外月才能重新平静下来,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会因为谁的死亡而深感满足。

对父亲的挣扎困窘一无所觉,玉珍珍只是安静地睡着。

“……”

到底抵挡不住那嗜血的欲望,楼外月垂首,那扣在床头立柱的手不断用力缩紧,竟是生生碎裂了那里的木料,数片木屑扎进掌心,与此同时,楼外月朝玉珍珍张开了口——

他在那白皙纤长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个缺乏力度的咬痕。

又或者是,一个极力自持的吻。

86

============

也许他确实是疯了。

这段时间玉珍珍始终病重,即便楼外月想要立刻奔赴千里外杀掉薛重涛和沈晚,也无法放心将儿子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万般无奈之下,他便只好先将主菜往后推推,吃点其他小食解馋,聊胜于无。

当初围攻天涯阁的势力绝不止于薛沈二人,在楼外月以雷霆之势解决了一批监视天涯阁的人马后,薛重涛立即乖觉地收敛起动作,撤回自己的属下,倒是其他人等不知何为杀鸡儆猴,竟送菜般继续朝天涯阁门外安插眼线。

而在处理这些人的时间,楼外月偶尔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楼外月疯了!”

染血的语气里惊恐至极。

那时楼外月便想回答,不是疯哦,是走火入魔。可等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以楼外月为中心十丈之内,已经没有除他以外任何活人的存在了。

这个事实让楼外月略感寂寞。

那个叫万欣的小姑娘明里暗里提醒过他几次,让他一定要注意控制情绪,不高兴了要学会自我排解,总之就是不要冲动,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多做几次深呼吸……操心操得跟老妈子似的。

楼外月并非石头里蹦出的猴子那般天生地养,尽管从未对外人提起,连玉珍珍都不清楚,楼外月是有一对出身堪称高贵的父母的。

但很可惜,那对男女并没有教会他什么是亲情,也没有让楼外月学会,合格的父母又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子女。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好榜样,他才会在和玉珍珍的相处上步步出错,在真正深陷泥潭前往不自知,以至于等意识到时,楼外月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楼外月疯了!”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一遍一遍,几成魔障。

楼外月抬手,掌心按在眼上,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放下来。

“不用说了。”紧接着,他相当突兀地打断戚阳天的话,“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放手去做吧,没什么不行的。”

戚阳天便不再赘言,他打量着楼外月,似乎还有什么另外的话想说,却最后都被咽下去了。

戚阳天韬光养晦多年,时刻处于他人的冷眼中,为了天涯阁存活的众人,也为了不让自己当年的抉择彻底变成一个笑话,他背负着来自江湖的所有非议责难,大约是忍耐成习惯,戚阳天早就失去正常表达感情的能力了。

譬如现在,哪怕他心里对楼外月那双血红的眼睛有一万种思量,对玉珍珍的病情以及他与楼外月的未来有一万种担忧,戚阳天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口。

他起身送了楼外月,又回到自己无趣的书桌前,沉默片刻,用那再拿不起剑的手搅弄起筹谋了八年的风云。

三天过去了……五天……十天……一个月……玉珍珍的病情总不见好,也就白日会短暂清醒过来,坐在床上和人说会儿话,其余多数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睡在那里,可毕竟大夫说了,他的身体需要长期静养,故万欣还能勉强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是眼看着楼外月的表现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楼外月眼里的红几乎没有再退过,在杀人的夜里,宛若是有谁的血溅了进去,红到触目惊心的地步,那拖着剑从长廊下走过的身姿,让人想起只会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美艳,张扬,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这个时候天涯阁上下无不噤若寒蝉,除了戚阳天与万欣,没有人敢稍微靠近楼外月哪怕半步。

万欣猜测,他们不愿靠近楼外月,也许更多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曾经的阁主。

不过楼外月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他侧过头,自顾自地问万欣:“今天也还好吗?吃了什么?有出来走动吗?”

万欣训练有素到习以为常,答:“还好,比昨日要多醒了半个时辰。吃的是鸡丝粥,额外焯了些小菜,也吃了。没有出来走动,和我聊天,吃过饭,很快又睡了。”

“是吗。”

“前辈,贵人今天也有问起你,问你去哪里了。”

“啊,你没有告诉他,我就在天涯阁附近吗?”

万欣道:“说了,但他看起来依然不太放心的样子。”

楼外月沉吟着,不再答话,瞳孔深处的色泽在月光下犹如实质的血泪,倒映着人世的鬼影重重,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顺着石子路来到了玉珍珍房外,万欣推开门,先一步走进去,回过头,发现楼外月立在原地没有动。

男人仰着头,站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万欣小声说,“今天也不去看看他吗?”

过了片刻,楼外月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嗯,让他好好休息吧,我进去也是吵他,有你陪着就够了。”

留下这句不负责任的话,他竟真的就转身离开了。

万欣望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圆拱门外,方叹了口气,对着屋里的人道:“他走了。”

回答她的,是低低的咳嗽声。

万欣快步来到床边,只见室内最黑暗的角落,青年独自靠在床头,乌发垂到锁骨,整个人羸弱不胜风,那一双眼却在夜里格外明亮,甚至沾染了几丝堪称病态的狂气。

“他知道我醒着……但他不肯进来……”

说着,他捂着嘴唇又剧烈地咳起来,万欣忙去替他拍背顺气,玉珍珍缓过一阵,嘶哑地笑起来:“他只是不想见我而已……”

“怎么会,前辈他,前辈也有自己的考量……对了!他应该是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腥气熏到你吧?毕竟前辈——”

今夜,也杀了很多人。

尽管那些人死不足惜,万欣还是本能地噤声,不愿让这样的腌臜事污了贵人的耳。

即使她不说,玉珍珍也猜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牵起干枯唇角,笑容萧索,苍白得像一枝被暴力揉碎的花,分明是如此温润漂亮的人物,却总会在某个瞬间露出美玉断裂面狰狞的碎光,不经意间触手便要见血。

他现在的精力根本不能负荷过激的心绪,在万欣的劝说下,很快就只能疲惫地倒回枕头,若非胸膛偶有起伏,那模样真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万欣替他掖了掖被子,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离开了。

她心事重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经过下一个回廊转角时,蓦然停住了步伐。

早就离去的楼外月坐在对面屋檐上,手里提着一坛酒,对着月亮似乎在思考什么。

万欣只是稍微一愣,便快步走过去:“前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楼外月没有低头,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万欣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飞身上了屋檐,只是落地姿势不太优美,不留神踹了两块瓦片下去,砸到地面发出在夜里足以称得上扰民的音量。

她赧然地探脑袋瞧了眼下面,还没狡辩,楼外月叹息似的点评道:“还得练啊。”

“……我知道!我刚才是脚崴了!”

她不服气地挨着坐下,楼外月顺手把酒壶递给她,万欣盯着看了片刻,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也对,小姑娘不能喝酒。”他说着,自己又喝了一大口。

万欣撑着脸,百无聊赖,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沉默的时候,楼外月一口接一口喝着酒,光闻那味道就知是极品的烈酒,但他脸上却连一丝酡红的醉意都没有。

结果还是万欣先开口:“所以到底怎么了,你一直躲下去,事情可不会有任何好转。”

“我没有躲。”

“还没躲?这话骗谁呢!”

她登时激动地转身面对楼外月,要不是胆子还没大到那一步,就得拎着人衣领子拼命摇晃了:“换以前,一个时辰不见贵人你都受不了吧?!可你算算你都躲他多少天了,闹什么矛盾也不至于——”

“九天。”

“你听,都九天了,足足九天你躲着——”

“九天,再加上三个时辰。”

“哦,哦,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见楼外月始终平和而淡然,完全不见在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冷傲,万欣不好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她怕冷般抱着膝盖,也跟着抬眼看夜空。

又过了很久,她低声说:“贵人要气哭了哦,你不肯去见他,他会觉得自己又被父亲丢下了。”

楼外月也轻声道:“但你也知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他。”

“我知道没用啊,贵人本来就容易多想,特别是在面对你的时候,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打算,可你就一直躲着不肯见他啊。”

楼外月便不吭声了。

他其实真算得上能言善辩,但今夜不知为何,面对万欣的发言,只是一味地节节败退。

然后,他一扬手,将酒坛狠狠摔到了檐下的花丛里。

“我见他会出事的。”

就像做出这样夸张行为的是另一个人,楼外月的态度依然平静,除了语速稍微变快外,那音调里甚至还有几分隐晦的温柔:“你明白吗,会出事的,而且还是很不好的事情,我不希望这样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我暂时不能去见他。你明白吗。”

87

============

万欣不太明白。

万欣深感离谱。

万欣不可置信地想,不是吧不是吧,难道都到今天了,这位前辈都还没看出自己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吗?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而楼外月接着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玉珍珍的父亲,为他的考量始终该排在最前,与他相比,我个人的欲望根本无足轻重。”

“哦……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个想法……”

“玉珍珍还小,又信任我,哪怕不知道前方是何地,懵懵懂懂地便也会跟着我。”楼外月叹了口气,“可我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我虽然是他的父亲,却也不能捆绑他一辈子,玉珍珍是青年人了,他应该有更好的,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时隔多日,逻辑大师万欣的脑筋又开始飞速转动。

电光火石间,她略过看似体贴周到的虚词,直白指出了楼外月话语中的漏洞:“又是孩子还小,又是孩子长大了,哪有这么便利的说法,孩子还小,所以不需要过问他的意见你就能替他做安排,孩子长大了,所以不管他是什么想法你都要跟他分开。这一套又一套的标准可给你整明白了!”

楼外月身体极其轻微地一震。

万欣对此毫无所觉,只顾着无比犀利,一字一句地道:“假装尊重孩子意见的家长最讨人厌了!”

“……哈哈哈!”

毫无预料爆发的清朗笑声骇得万欣当即跳起来,一个不留神又蹬下去几块泥瓦,少女睁圆了眼睛,犹如小动物般充满戒备地看这个陡然发狂的男人,楼外月不仅笑,更是在猛拍自己大腿,连杀数十人也没让他如此狼狈,仿佛下一刻就要接不上气,那笑音里有着喘息的意味,断断续续地发出:“哈哈哈……有道理,是这个道理……这样怎么可能不讨人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乎对自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会不会吵醒人家这件事完全不以为意,左右玉珍珍的卧房离这里很远,病中又睡得很沉。那样洒脱到任性的姿态,就仿佛是在宣告,既然不会打扰到那病中的青年,便合该所有八年来装聋作哑的人,都出来瞧一瞧楼外月此刻的情态。

银河浩瀚,明月昭昭,他笑得难再言语。

万欣根本不清楚他在笑什么,只觉得莫名害臊,掐着掌心一个劲儿想要制止他:“小点声!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小声点呀!”

她看得出这对父子挣扎徘徊的情感,可看得出是看得出,要让她一个不沾风月的小少女也跟着陷进去理解,便是万万不能了。万欣急得脸都涨红了,于她而言,世上一等一要紧的事便是贵人是否幸福,那些压死人的所谓伦常也需要为此绕道,她能这样想,是因为她珍重那曾给予自己庇护的青年,可其他人又会作何表态?

楼外月在对待玉珍珍的事上慎之又慎,生怕那来自父亲的爱意会逼得青年无路可走,而玉珍珍一旦不在他跟前,竟像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值得他却步的价值,不引得所有人来见证都不肯罢休,楼外月的前后心态矛盾至此,他自己都察觉不到半分吗?

她糊涂地目睹今夜发生的一切,脚下如踩云端,只见楼外月笑过不肯作罢,长长地从肺腑里叹息一声,说是叹息,却又不似,他稍微放轻了声音,缠绵地哼一些古怪的曲调。尽管他只哼了很短的两段,万欣照样听明白了。

过去她也只听过一次,不妨碍她对此印象深刻。

那是楼外月还错认了自己与玉珍珍的关系,为了哄玉珍珍睡觉而唱的歌。

既是作给幼子的十五夜,也是唱给情人的山有木兮木有枝。

“……前辈。”

对上楼外月探过来的视线,万欣顶着那一腔怦怦作乱的心跳,也只说得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了。

但很快,她像不甘心,又像有什么不得不叮嘱的忧虑,刚要开口——

“欣儿。”

那比月色更耀目百倍的男子正微微笑着,用他惯常带有溺爱,更兼强迫的口吻道:“去睡吧。”

万欣仍是愣愣的,回不过神,瞧她呆头呆脑的模样,楼外月便又扩大了那个久违的舒缓笑容。

他自然是常笑的,可眼前这个笑容,也确实是久违了。

“我知道的。”他安抚一般,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他也站起身,从容地走到万欣面前,弯腰仔细看着那手足无措的少女。

楼外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便如飞鸟般跃下扬起的檐角,一步步踩着自己被月色拉长的影子,悠然离开了。

——他走的,是通往玉珍珍卧房的那条路。

浸满酒香的屋顶,转眼就只剩了万欣一人。

她张着口,那些没能吐出的字句停在唇齿间,要颤抖着发出音节。

“好好对贵人,不可以欺负他”“要多为贵人着想,时时陪伴在他身边”“贵人受了很多苦,当用更多的爱为他填平”“贵人真的是很好的人,值得被珍重一生”……

还有——

“就算是这样,就算贵人不再需要我,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理不清自己混乱的思绪,连深思的勇气都没有,但万欣确信,楼外月完全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

她忽捂着脸,肩膀抽搐着抽泣起来,万欣不明白自己又是哭什么,可还是那句话,楼外月全都明白。

万欣攥着那方楼外月留给她的丝帕,一边抖抖索索地哭,一边把眼泪擦干了。

她也跟着跳下屋檐,却没有跟上去,万欣想,去给当年天涯阁那些战死的人上炷香吧。

她先是走,然后小步跑了起来,一蹦一跳的,像只缺心眼的兔子。

楼外月老远都能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他没有回头去看,更遑论呵斥她的不守规矩,楼外月只深深弯着唇角。

脚下走的这条路,在这九日以来他徘徊过无数次,哪怕闭着眼,他也能分毫不差地来到那道朝思暮想的房门前,这段时间左右玉珍珍在病中,楼外月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便欣然依戚阳天所言,月出而去,日升而归,在来到天涯阁第一日由楼外月亲手划下的那道剑痕,如今血泥深深浸润其中。

他浑身血腥,隔着一扇聊胜于无的门,一堵一推就垮的墙,在玉珍珍的卧榻前焦躁地徘徊,犹如馋人肉馋得狠了的恶鬼,谁见了都要为此做一场噩梦。

而现在,他已推开了房门,迈出那无可挽回的第一步。

不,并非第一步。

深陷泥潭,才发现积重难返。

玉珍珍的头朝着门的方向轻轻歪着,他眉心蹙起皱痕,像在春风里没来得及绽放的一瓣花,最娇嫩的色彩堆在那蕊心深处,只消稍微用手指拨开,就能窥见其中的芳华。

楼外月高声道:“玉珍珍!”

青年眉心蹙得更深,似乎随时都会翻身不理人,楼外月却走上前,也不管难以安眠的儿子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更不在乎现下是三更半夜,坐到床边,又热切地唤了一遍:“玉珍珍,醒醒,玉珍珍!”

这样不停歇的呼唤中,玉珍珍从昏沉的梦里挣脱,他勉力抬起重若千钧的眼皮,看见一张可恨至极的脸。

几乎是刹那间,玉珍珍的表情变得十足漠然,青年用力咬紧了牙关,压下心头那些漫出的酸苦情绪,正打算不咸不淡来两句冷嘲热讽的话,结果那多日不见的父亲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抱起来了。

楼外月双手提在玉珍珍腋下,又拢住那一把细窄的腰,好使得虚弱无力的玉珍珍能稳稳当当坐在床上听自己说话。

玉珍珍的嘴因惊异张开了一点,浓黑发丝贴在颊边,他如同一只惯来亲人,就是发了大脾气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伸爪子的猫:“你做什么!”


万欣:假装民主的专制家长最讨厌了.jpg

楼外月:恍然大悟.jpg

楼外月:立刻去找玉珍珍说清楚,但具体要说清楚什么看临场发挥

玉珍珍:我在睡觉你来吵我,你有病是吧.jpg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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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开口,九天来被避而不见的委屈就翻涌而出,玉珍珍眼圈登时都红了,本来生病的人便格外脆弱,他伤心又委屈,分明想着在稍微能起身后就要立刻离开这里,去楼外月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了却残生,可当真的被父亲避开了,他又简直无法再多忍耐半刻。

所有压抑已久的情绪就在此刻爆发,而玉珍珍的身体,也根本承受不了他那奔腾不休的热血。

撞开心窍的洪流从不因人力停歇。

登时,他眼前天旋地转般一阵阵发黑,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倒下,就先急着要去推开楼外月:“放手!不是不想见我吗?不是一直躲着我吗?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放手,我要睡了,你出去!”

他那点推拒落在楼外月眼里什么都不是,楼外月敏捷地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便是在儿子脸颊上一吻,趁着玉珍珍好不容易发怔的间隙,楼外月不先去解释自己行为的意义,竟像是被这个短暂的亲密接触给冲昏了头脑。他瞳孔几乎要缩成一个尖锐的点,楼外月面色不改地舔过又开始发痒的齿列,就重新捏住了玉珍珍下巴,像父子是那摊头用于搅弄糖丝,两根需得日夜缠在一起的木棍,热气腾腾的甜藏在每一个吻里,他将人拉过来,嘴唇又在方才亲吻过的地方微微碰了碰。

“我没有不想见你。”

闹得人大半夜不清静,他说的第一句话偏是这样无足轻重。

直到楼外月放开他,玉珍珍才后知后觉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脸颊与耳垂瞬息染上明艳赤色,说不清是羞是怒,玉珍珍伸手在楼外月肩头重重一推,他是用尽了全力,可楼外月纹丝不动,某种程度这说得上是无言的羞辱。

大约是玉珍珍的眼神太可怕了,楼外月犹豫了一下,示弱般往后坐了坐,可没等玉珍珍平静下来,他就又搂着玉珍珍,如掐一株嫩生生的青竹,就那般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不肯多拉开一丝半点距离。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不可能不想见你。”他困住挣扎起来的儿子,不论玉珍珍要如何来打他,楼外月都只是将双手松松勒在人腰间,而玉珍珍也是糊涂了,只消掰开这双软弱无力的手便即刻解决的问题,他却一心顾着要让楼外月知道自己发难的厉害。

直到楼外月又将这句“没有不想见你”重复了几遍,他才突兀卸了力,垂着头颅靠在父亲的胸膛前,眼睫不知何时已变得湿漉漉的了。

这下,便是楼外月有再多要倾诉的话语,也都先成了无奈的叹息,男人今夜叹了很多次,唯独对玉珍珍这一次最是真切。楼外月捧着青年的后颈,让他在自己掌心避无可避地仰起脸来,那感觉就如同拾起一朵渴水枯萎的番红花,枝茎都软绵绵的没有力道。

正巧,玉珍珍还在发热,哪朵娇气的花经得住酷暑暴晒呢。

楼外月低下头,与玉珍珍眉心贴到一处去。

他小声道:“真的伤心了?”

玉珍珍不愿接触他那缠绵得可以牵丝的目光,干脆闭上了眼,一副“你随意,反正我不听”的抗拒态度。

“爹错了,爹不是不愿见你,是……”楼外月斟词酌句,从来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霸主也终于懂了搜肠刮肚的滋味,他挖空心思要找到最妥帖的词句去表明心意,这不多见的体贴却叫他儿子看了笑话。玉珍珍形容苍白,枯槁容颜上有着病态的红晕,他冷冷哼笑,抢先道:“你不是不愿见我,你只是有自己的考虑,而你的考虑,永远都是为了我好,所以就是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也不能说你什么,对不对?”

楼外月就咽下了那些足够华丽却略显造作的排比,他笑影里有着极其苦涩的意思,玉珍珍眼睛被刺痛了似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楼外月喃声道:“不对。”

“你总是这样。”玉珍珍说,“想什么做什么,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别人是怎么想,我是怎么想,你才不在乎,你从来都不在乎除你以外的人,你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

楼外月下意识张了嘴,见玉珍珍没有要立刻打断他,方轻轻替自己的心辩解道:“不是的,我自己高兴很好,你高兴却更重要。”

他想起不久前万欣说的话,假装尊重对方意见是最惹人厌的行为,对着玉珍珍,楼外月再度快速反省自己过往的行为,发现万欣实在是一语中的。

可他还是坚持道:“我想让你高兴,我在乎你,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你就把我丢在一边,足有九天都不肯来见我。”

终于说到了最让人芥蒂之处,青年撑开目,面无表情地瞧着不知所措的楼外月。

九天那两个字,又慢慢在他舌尖碾了一遭。

反正等我身体好了,我就会走,现在不由着性子胡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玉珍珍这样决绝地想着,反而生出了自残的快意,他不由仓皇微笑起来,而这个看似是和解前兆的笑意让楼外月生出了警惕,男人眉目一沉,当即解释道:“不是丢在一边,我每天都会来,你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我都——”

“是,每天都来,知道我没睡,就是不肯进来见我。”

玉珍珍凉飕飕地道:“九天都能过过来,那九十天,九个月,九年,想必也不在话下,既然如此,我看我还是尽早躲远些才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偏满怀小孩子闹矛盾的脾气,楼外月也不知其中几分可信,但哪怕只有一分是真,也能让做父亲的那颗总是轻飘飘藏在月色背后,由着天下人争抢的心,瞬间堵得慌。

楼外月很想端出长辈的脸孔,告诉玉珍珍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往外讲的,可一想到自己那些荒唐情意,就再也难站到那个轻松自在,居高临下的角度发号施令了。

哪怕要下达的命令,不过是请求那任性的孩子,请求他千万不要对父亲如此狠心。

好半晌,楼外月才由衷地说:“要真跟你分开这么久,那我的心,不知道得碎多少次了。”

这句话自然也是同样的造作,却莫名牵动了玉珍珍的愁肠,他牙关紧了紧,再开口时,楼外月竟从中听出了一星掩饰不住的哽咽:“那你还躲着我!”

“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

“你明明就知道我一个人呆着会害怕,你还把我丢在一边……你明明知道我不能一个人呆着!”

“是我错了,我不好,爹向你道歉,爹做的不好。”

楼外月入了魔般,说着些没有章法的致歉的话,那本就迷乱到极点的爱意让玉珍珍泫然欲泣的神情一激,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他去亲玉珍珍的眼睛,动作柔和,带着安抚与愧疚。

玉珍珍这回没有再躲开,父亲身上清淡微苦的气息将他整个儿包裹,因着要低头去亲吻孩子,楼外月那长长的发丝从耳边滑落,垂落至玉珍珍面颊,挠动时麻酥酥的,冰凉又柔软,青年的指尖都为着这奇异触觉而虚弱无力。

玉珍珍被笼罩在楼外月的影子里,丝丝缕缕的树藤从脚底往上爬,他如同置身密林,在那最深的夜仰望万里外的当空明月。

好一会儿玉珍珍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半是使性子,半是撒些当事人都没有察觉的娇,他含含糊糊地怪罪人:“哼,你嘴上说的好听,谁知道你哪天又会不会随着性子把我扔下……”

楼外月嗓音也压得极低,喉头细微的振动与心跳合二为一,他温柔道:“不会的,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下一个九天了。”

“不对。”他一眨不眨注视着怀里仿佛在发光的青年,又笑着否定了自己,“是九天,还要再加上三个时辰。”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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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半夜从床上薅起来,被这样不守规矩地折腾来折腾去,他还能因此消气,玉珍珍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好说话了些。

他撩起乌黑而纤长的眼睫,自以为小心地瞥了楼外月一眼。

……又或许是,他始终没有办法真的与楼外月置气,找到了一个台阶,就急匆匆要下来。

一直以来,他都不会真的生楼外月的气。

哪怕经历了那八年,玉珍珍想到的,也只是远离,而非将自己经历的苦楚百倍施加在楼外月身上。

坐在楼外月怀里,玉珍珍脑子里慢腾腾转着这样晦涩的心思,夜色深沉,他身体又长久的不适,那虚假的精力随着情绪的放松也渐渐消失。青年到底撑不住困意,十足散漫地地打了个哈欠,靠着父亲温暖坚实的胸膛,他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伸手去扯对方黑亮的头发玩。

楼外月不动声色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玉珍珍将楼外月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圈,然他又像那薄情寡义,对锦绣金玉都满不在乎的放荡纨绔,倏然松开了手,任由那顺滑至极的发在指间流逝。在最后一个指环也要如绸缎般抽离前,玉珍珍神情恍惚地将嘴唇凑过去,没什么特别意味,便在那上面贴了贴。

“我要睡了。”

他语调里揉着说不出的沙哑甜意,吃了太多透花糍齁着嗓子似的,这么说着,玉珍珍略直起腰身,刻意顺着楼外月的手臂就往枕头上倒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又被楼外月原样捞了回来。

玉珍珍的心跳很快,怦怦,怦怦,仿佛是高烧得太过,眼下气温也降下了,初秋的天气最是适宜,可没用,他全身都滚烫得不可思议,楼外月搂着他的手臂足以抵挡万千外敌,他却觉得自己是一块毫无出息,要自行融化得到处都是的雪酪。

然而他的态度仍是不急不迫的,甚至带有隐约厌倦的意味。玉珍珍又说了一遍:“我要睡了。”

“再坚持一下,爹还有话没说。”

楼外月充满安慰,又在他发顶吻一吻,自重逢来,这样亲昵却又与情爱无关的吻早就多到数不清,玉珍珍眼皮冷淡地垂着,对什么都不为所动般,只有那苍白面颊正缓缓浮出更多的,区别于高烧的红晕。

耳垂也渐渐染上那样的色泽,玉珍珍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一边装作浑不在意地抬手好挡住那里,一边用更浑不在意的口气道:“长话短说,这么晚了也不晓得你有什么急于一时非讲不可的要紧事,都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楼外月怔住了。

在那至今仍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是有无数人或笑或嗔地闹过他,说:“楼外月,我没见过比你更荒唐的人了。”

楼外月从不反驳这样的话。

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有何荒唐。

“嗯,是要紧事,是急于一时,非讲不可的要紧事。”

都说到这一步了,玉珍珍也没有再逃避下去的理由,他心跳快得要从喉头蹦出来,玉珍珍深恐被楼外月察觉出自己方寸已乱,刚想与父亲拉开一些距离,楼外月就于昏暗的夜色里抬手,那天生要紧握剑柄与权力的掌心,轻轻覆在了玉珍珍的心口。

“嘘。”

楼外月压着嗓音道,“现在要听我说。”

怦怦。

怦怦。

隔着脆弱的胸骨,玉珍珍只觉他的心都快要被父亲游刃有余地抓出来,捧在掌心细细观赏了。

他没有逃避的理由,也再不能强装淡然,玉珍珍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他战战兢兢,舌尖说出的话不成调,他道:“你要说的,也是荒唐话吗?”

楼外月回他:“我从不做荒唐事,说荒唐话。”

没等玉珍珍放下心,楼外月又平平淡淡地道:“但你也许不会这么认为,那么荒唐与否,就留给你来评判吧。”

“玉珍珍……楼桦。”楼外月说,“我——”

“够了!!”

玉珍珍陡然拔高了声音,那尖锐的尾音和天鹅临死的哀鸣没有区别,他手握成拳,下一刻就用力捶在了楼外月肩头,玉珍珍的语气几乎说得上是饱含深刻恨意:“滚出去,你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去找口井洗把脸,别来儿子这里发疯!”

楼外月只是才做了个口型,玉珍珍就撇下为了活命不得不为之的喘息,尖声要去打断:“丢下我足足八年,避了我整整九日,你不去反思你究竟是怎么当爹的,大半夜就只顾着要说这些荒唐话吗?你在想什么,你想的这些东西你自己觉得应该吗?!”

他再也顾不上自己那些矜持的尊严,急切地仰起头直视楼外月的眼睛,企图从里面看见一些不理智的情绪,这样玉珍珍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一切都推到楼外月的走火入魔上……对,这必然是走火入魔,若非如此,就毫无道理了!

即使万欣试图隐瞒,玉珍珍也很清楚,在他病重的这段时间,楼外月走火入魔的情况渐趋严重,到最近已经成了必须日日见血的地步,这样就很好理解了,受嗜血欲望的影响,楼外月弄混了自己对儿子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玉珍珍不会因此去责怪楼外月,毕竟楼外月本心也不想发展成这样。

……太糟糕了!

只有这一口浑浊的泥沼,玉珍珍死都不愿意拖楼外月下来。

他近乎乞求地抬起脸,哪怕那眼里有一丝血痕也是好,玉珍珍倒成了这世上最希望看见楼外月发疯的人了。

他的心愿注定是要落空的。八年前是如此,今日也一样。

楼外月不闪不避,眼底一片清明地回视他,唯朱红的唇抿得紧紧的,不见含情笑意,却有忡忡忧色。

“你为什么会这样……”

玉珍珍绝望地摇了摇头,这下他不是同向来溺爱自己的父亲耍花腔做样子,是那把脆弱的脊梁骨真的再支撑不住软泥般的身躯,他骤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坐也坐不稳,快要一头栽下去,楼外月再次及时搂住他,让玉珍珍不至于在床榻上将自己摔个眼冒金星。

“到底为什么……”

楼外月安静地将青年的头置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从上至下抚摸那嶙峋的脊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野猫尚且能因这样的温柔的呵护而变得柔顺驯服,玉珍珍比野猫更不易讨好,他喃喃重复了几次为什么后就咬紧了嘴唇不再言语,只是身体却越发抖得厉害了。

将他抱着,像抱僵死的冰,抱焚烧自己的烈焰。

“我什么都不说了。”楼外月静静道,“睡吧,是爹不谨慎了,不该在这时来吵你,爹什么话都不会再说,所以……睡觉吧,玉珍珍。”

玉珍珍闭着眼,虚弱地笑了一声,似嘲似泣:“不该在这时……”

楼外月本能要顺着他,改口成“何时都不该来吵你”,然那话猝不及防到了唇边,又在千回百转里化成了一个朦胧的微笑。

最后,楼外月还是从胸腔里滚出炽热的一声叹息,他也闭上了眼,开口时,自己也惊异于里面哀戚的瑟缩:“睡吧……不吵你了……”

楼外月将怀中消耗了太多精力的人放回床上,如同任何一个宠爱独子的父亲那样,细致又耐心地为玉珍珍盖好被子,却有意无意忘了,楼外月这个父亲,是会在告别前又要恋恋不舍去吻一吻自己的孩子的。

楼外月想,他大概永远当不好玉珍珍的父亲。

转过身,便要提步离去,手已按在门上那把腐朽小半的木锁上,就在这时,楼外月听见了身后的响动。

他一下子就不能动了,脚底生了根,那踉踉跄跄的脚步正慌慌张张向他奔来,要避开实在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哪怕是一支向他疾射而来的飞箭,楼外月也有信心在回头前,将其稳稳握在手中。

没有什么是他发自内心想,而力不能及的,既然如此,世间种种荒唐,对楼外月而言都不能算荒唐。

但他就这样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终于被那些追他不上的繁文末节给禁锢住了,又像是真正从世间对他那些美好却也虚妄的向往中逃脱,楼外月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你又是这样,又是随着自己的心思想来就来,想离开就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改,你又这样!我恨死你这样了!”

那个拥抱对楼外月而言,既代表了放浪形骸的千金之子所避之不及的责任与负担,也是承载了孤苦伶仃流浪者有生以来从不曾感受过的深情厚爱,那已经不止是一个拥抱,玉珍珍对楼外月而言,也从来不止于儿子这个身份。

那么小,那么绵软,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便是恨他的母亲恨出了血,楼外月也在婴儿懵懂握住自己手指的那一刻,选择做一个不成熟的父亲。

年仅十四的少年,如何甘愿被莫名其妙塞到手上的孩子束缚,哪怕那个孩子,千真万确是他自己的孩子。

“……都不认得我是谁,还朝我笑,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

少年楼外月说着也笑起来,他低下头,无比温柔地亲吻了婴儿的眉心。

“他们说,给你起名楼花,你长大后一定会生我的气,那就叫楼桦吧,念着也好听,至于小名呢……我想想,让爹想想……”

——像是被楼外月的反复无常随心所欲给逼疯了,玉珍珍竟恨恨跺了一下脚,他病得太重,从床上跑到门前,就是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便足够要他嗬嗬喘不过气。玉珍珍强捺着身体深处传来的无声尖叫,他用尽全力抱住那道看似无情的背影,哪怕他清楚自己永远追不上悬挂九天的明月,哪怕他心里脑里不断在拉锯似的重复荒唐荒唐荒唐两个字,他也还是义无反顾追到了这里。

他追过的距离又何止于此。

熬过了那样漫长的无望岁月,经历了那样多的侮辱折磨,身为淫具的玉珍珍,总算带着天涯阁少主楼桦来到了这一步。

好歹是走到了,又何必在意那一双鲜血淋漓的脚?

他将脸埋在父亲后背上,咽下大概一生也不会再言之于口的爱与恨,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玉珍珍。”

楼外月这次的声音颤抖得无论是谁都能听明白,他握住玉珍珍扣在他腰间的手,艰难地道:“玉珍珍,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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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责任随机出没小段子

一、

楼外月拍了拍万欣的头顶,以示对她这段时间努力练武的嘉奖认可。

玉珍珍:“……”

玉珍珍绷着脸走过去,把万欣抱……不,把万欣拖到了自己怀里。

万欣:“???”

楼外月:“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玉珍珍一言不发,把一脸茫然的万欣拖走了。

二、

路人:“啊,我从没见过像小姐一样自立自强美貌善良的姑娘!请务必,务必考虑一下我为你准备的聘礼……”

万欣:“啊这,咱俩今天第一次见面吧?”

玉珍珍:“……”

楼外月:“唉,要我拔剑吗。”

玉珍珍又一言不发地过去,把万欣拖走了。

三、

万欣,更茫然了。


虽然前后都是嫉妒吃味,但前后的嫉妒吃味是不一样的。

玉珍珍某种程度上还是小孩子啊。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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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荒唐。荒唐。

你是认真的吗,你疯了吗,你一个人活成这副烂样,老老实实呆在泥沼里倒也罢,凭何要拖着他人下水?

楼桦,你究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的心里喧嚣犹如当街闹市,涨满了诸如此类尖酸的质问,可与之相对应,耳边却安静得不可思议,只能听见风声,风从倒映着圆月的湖面掠过,那是略有些粗重,但又极力自持的呼吸。

楼外月倾身,在距离玉珍珍唇角寸许不到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吻。

他们之间有过的亲吻数不胜数,可唯独这一次,当楼外月靠近的时候,玉珍珍能感到某种可以称之为沉沦的情愫,从父亲那好似天上人的眉眼中流露,尤其是当楼外月的嘴唇,轻轻贴在玉珍珍肌肤上,男人本来就十分动摇的吐息,更是在刹那间静止了。

楼外月睁开了双目,定定注视着玉珍珍。

看那覆着病色的脸。

看那湿润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睛。

看那不住颤抖的唇。

长久的凝视,仿佛是在向谁确认什么。

楼外月说:“别怕。”

随后,楼外月用虎口抬起了玉珍珍的下颔,一手更勒在青年后腰直接断了对方挣扎的可能性,那姿态几乎可以说是压倒性的强制,所幸玉珍珍腿软得根本站不住,全靠楼外月撑住他,窝囊到了这个地步连逃跑的心思都不敢有。青年表现得这么乖,也就无法知道若他此刻打起退堂鼓,从父亲这里得到的会是什么待遇了。

荒唐那两个字,已经在玉珍珍心里尖叫了无数遍。

“别怕,看着我就好。”楼外月这么说着,拇指随意地在玉珍珍下唇一拨,还没等玉珍珍为这轻浮的举动而心悸,他就已快速低下头,含住了那发白发颤的唇瓣。

玉珍珍的腿也就在同一时间宣告残废,彻底失了力往下跌去,楼外月就像对此早有预料,猛的将他往上抱起,翻身把怀里的人困在了门板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一刻未分的唇好比快要融化的糖块,甜得让人神魂颠倒——神魂颠倒,谁来都是如此,可楼外月有多狠心天下皆知,他不去细细品尝青年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笑唇,只顾着掐着玉珍珍的脸颊逼迫其张开嘴,仿佛是一门心思要让本该柔情蜜意的吻变成最熟悉的战场,而楼外月于此道从来无往不胜。

分明做着最亲密过火的事情,男人一张脸上却乌云压顶似的,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冷漠,眸子里冷冷清清,烧着同样暗蓝的火焰。楼外月没有神色,没有言语,唯一能证明他此刻绝非无动于衷的,就只有那吃人般的吻了。

他吻得太凶,以至于玉珍珍心生了恐慌,勉强从那窒息的纠缠中扭过脸,青年大叫一声:“爹!你——”

然而他的话语被楼外月近乎自言自语的喃声给打断了。

“虽然我说别怕,但其实是应该让你怕的。”

顺着玉珍珍抗拒的动作,楼外月那湿滑的唇便带着暧昧水痕蹭在玉珍珍绯红面颊上。楼外月极为优美的脖颈低垂,霸主那滑落的冰凉发丝就贴在了二人之间,犹如半遮半掩的一道纱帘,半抱琵琶后尚未揭晓的旖旎,美色因朦胧而越发撩动心弦。

楼外月一边说着,一边拨开碍事的头发,食指耐心地将儿子闪躲的面容转过来,好正对着他自己。

“你该怕我,也只用怕我。至少今夜是如此。”

“什,什么意思……”玉珍珍慌乱道,“我听不懂!”

听出儿子话语里的无措,楼外月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就像将自己孩子抵在角落里接吻的是另一个人,楼外月捏着那只尖巧的下颔,目中极为冷静地看着玉珍珍。

半晌,他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出了无可辩驳的事实:“玉珍珍,你是我的孩子,而我,是你的父亲。”

语毕,他再度吻下来。

八年的磨难,好像不比这个吻漫长。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他们的父子关系游移在那一道底线之外,世间皆知楼外月宠爱独子无所顾忌,但再无所顾忌,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在玉珍珍与楼外月重逢不久的那日,怀揣着一腔的怨愤,玉珍珍恶意亲吻了对过往懵懂不知的父亲,就是那时,就是恨到失去理智,伤人伤己的地步,玉珍珍也不忍真将这乱伦的名头强加在楼外月身上。

在玉珍珍心里,楼外月永远是那一轮至高的满月,从不坠落,不可坠落。

是我不好。玉珍珍模糊地想到,沈晚说的没错,我就是会勾引人的淫具,就合该被锁在内室不见天日,爹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也是因为我,因为我就是天生的骚货,骨头缝里都浸满了精水的味道……

——但我不是为了将楼外月拉下泥沼,才祈祷着与他再见一面啊。

那些渗出眼皮的泪水,尚未来得及润湿眼睫,就被楼外月拂去了。

“玉珍珍,你在害怕。”

玉珍珍懦弱无能,窝囊至极,唯在事关楼外月时能心生一股没有依据的悍勇,他害怕天涯阁会覆灭,害怕前人的牺牲失去意义,害怕楼外月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他有万千难以言之于口的忧惧,玉珍珍却唯独不会害怕楼外月,无论楼外月对他做出什么事情。

“对,害怕我吧,没有关系。”耳语絮絮,来自在夜里施展诡计心术的妖魔,偏透着不属于妖魔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万丈豪气,“是我在强迫你,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违逆你的心愿,将你带上这条不归途,既然是我做了这个决定,那么死后,便是有谁要来审判你我的罪行,也该是我楼外月来担负。”

【“是我在亲你,和你没关系!”】

楼外月一愣。

那自被亲吻后便一直魂不守舍的青年忽笑了起来,苦等千年的昙花绽放也不比这个笑容更为惊艳,他边笑边流泪,便是楼外月打定主意要狠下心肠,也在目睹那泪水的第一时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我……”楼外月迅速从掌控全局的霸主,变成笨嘴拙舌的父亲,从无往不胜到一败涂地只需一眨眼的时光。男人抿了抿红润嘴唇,惶惶不安地问道,“我哪里弄痛你了吗?我,玉珍珍,爹不是——”

然而下一刻,玉珍珍毫不犹豫地探出双臂,搭上楼外月肩头,像是一株离不得大树的藤蔓那般,渴水到将近枯萎,玉珍珍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了楼外月。

他抱楼外月,如尾生抱柱,洪水滔天裹挟着人伦纲常过往伤痛,一并向他袭来,就是遭此灭顶之灾,玉珍珍也不会再放开对方。

尽管世人笑话,楼桦不配为楼外月之子,但天地可鉴,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相似的父子了。

——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宁愿写一万字的极限拉扯,也不愿写一千字的甜蜜吻戏,但真女人就是要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体悟牡丹花从未经历的恋心。

请为我的匠人(???)精神点赞留评,谢谢合作。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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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楼外月分别后,万欣去了天涯阁供奉在深处的祠堂。

来到天涯阁已有半月,万欣此前对这个养大了玉珍珍,又背叛了玉珍珍的门派无半点好感,本该如此,可自那夜,她躲在窗框下,听见了来自当年死在动乱里,某人母亲的自白后,所有怨恨之情都于女人凄凉的侧影里,化作了一声复杂的长叹。

玉珍珍自然无辜,万欣发自内心地尊敬着那愿为天涯阁愿为父亲的荣耀而牺牲一切的青年,可……那也不意味着因他牺牲苟活的天涯阁余众,就罪该万死。

真正牺牲了玉珍珍的,究竟是天涯阁,还是以薛重涛为首的那帮道貌岸然之辈?

我不明白。

她仰头,注视那些牌位,如同注视无言的死者。

月夜萧瑟,刺骨的冷风从敞开的大门边钻入,陷入沉思的少女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的回过身想要及时去关上那扇门,然整整一祠堂的烛火与立香,都于转瞬间,尽数在来势汹汹的风中熄灭了。

万欣:“……”

万欣:“这个……那个……我,我不是故意忘记关门……唉算了算了,我给你们挨个儿再点上……”

她整整点了一百六十七支蜡烛,牌位前的立香更是换了不知多少根,万欣起初还会在做些事的时候看一看牌位上的姓名,通过生卒年计算一下对方的年龄,再时不时跟牌位免费唠嗑个两句,可沿着祠堂这么整整走了一圈,万欣也渐渐安静下来。

火焰在少女拢起的掌心中燃烧,即便无风,也偶有颤动。

最后一个点上香的灵位,属于叫唐致远的陌生人,万欣看着那陈旧木牌上记录的年龄,略一加减,发现他死时才十五岁。

比现在的万欣还要再小个两岁。

不知为何,这副牌位,与旁边另一副属于秦挽鸢的牌位挨得特别近,乍一看上去,倒和百年夫妻没什么两样。

为自己的鲁莽收了尾,祠堂外已隐隐现出了微白的天光,万欣重新来到祠堂正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万欣:“晚辈万欣在贵派叨扰数日,承蒙诸位庇佑,虽非本意,然今夜多有冲撞,望前辈们……呃,能海涵就海涵吧,拜托了,我真不是故意忘了要关门……”

她扎耳挠腮半晌,最后无奈地长长吐了口气。

少女毛躁,做事又冲动易上头,可她此刻的目光让人想起一湖斑斓的波光,徐徐的涟漪最终归于心如止水。

万欣收敛了所有情绪,眸中不喜不怒,双手虚握成拳放在膝头,她挺直了瘦削脊背,缓声道:“善恶终有报,我和楼前辈会偿还这数年的因果,便是前尘往事难再追,也亦然。”

“若诸位有何怨恨,有何遗愿,尽可托梦给我,我万欣义不容辞。”她说,“或迟或早,我会带着那些贼人的头颅,祭拜在诸位牌位前,前辈们为守护天涯阁,守护楼桦而死,而楼桦于我可比日月,恩情与恩情累累相加,纵使有生之年无缘与诸位相见,这份情谊,万欣也不会忘记。”

说到这里,万欣自觉交代完毕,可想了想,她又跪回硬邦邦的蒲团上。万欣十分认真地说:“以下是我的混乱发言,你们听听就好——他们父子俩在一起了。”

话音刚落,冥冥中,万欣发了个寒战。

她搓着自己的双臂,再看向那些牌位时,眼神就变得不对劲了起来,仿佛这不是一屋子牌位,而是一屋子惊掉下巴, 八卦八到自己家的倒霉蛋。

于是万欣嘴角扩大无数倍,她从端正跪改为盘腿坐,少女看似和蔼地点点头,语气愉悦,坐实了倒霉蛋内心的不安揣测:“对,就是那个在一起,晚上一起困觉那个一起——啊,份子钱就不用随了,各位托梦的时候记得多说点好话——早生贵子就不用说了,他们没这个条件。”

牌位们:“……”

“贵人最近一直在生病呢,你们多看顾着点,吃了我的香火就要记得显灵……这样吧,等他病好了,我再给你们盘个大点的香回来!这——么大!比柱子还粗!怎么样,是不是很威风!”

仗着牌位没生手脚只会无能狂怒,这一路上香,把禁忌犯了个遍的万欣拍拍裙子上的灰,再叮嘱几句有的没的后,便背起手,施施然从祠堂出去了。

没往外走几步,万欣就在几丈外的藤架下看见了人影。

戚阳天身披大氅,平静地与她对视片刻,颔首,便转身远去了。

旁人也许就由他走人了,但万女侠不惯这种装神弄鬼的脾气,当场吸气提声:“来都来了,不进去拜拜?祖宗显灵呢!”

戚阳天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听那哒哒脚步声踩着晨曦一路靠近,戚阳天垂下眼睫,侧过脸,瞧见少女近乎挑衅的嚣张神情。

“我从不进去。”他简单道,“也不信祖宗显灵这种说法。”

万欣瞪大眼:“不会吧不会吧,竟然还真有人一本正经说自己不信祖宗显灵——正经人谁会信这个啊!气氛,是气氛使然你究竟懂不懂啊?气氛可是很重要的!”

戚阳天别开脸,自顾自朝前走去,谁料熬了个通宵的万欣此刻非但不困,更有种不拆家拆个痛,我等誓不罢休的狼王精神。她悠闲地跟在戚阳天脚边,挖苦道:“其实不是不信祖宗显灵,是你觉得自己没那个脸面对先烈吧?毕竟他们为了守护家园拼上一切,你呢,活生生一只坐享其成的缩头乌龟……”

“你说的没错。”

戚阳天猝然开口打断她,语气里却连一丝起伏都没有:“我确实是无颜面对,也确实是一只缩头乌龟。”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万欣为他这没脸没皮的坦率生生一哽,眼见着他又无事人般淡然地走出好几步,她咬紧牙关,道:“你知道那些死去的人里面有多少才十来岁么?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因为你,全都白白浪费掉了!你不保护好代表火苗的少主,也没有那个能力让天涯阁重回顶峰,你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对得起他们的牺牲吗?!”

“怎么称呼。”

“什么?”

万欣足足怔了好几息,才明白过来,戚阳天是在问她的名字。

都已经在天涯阁住了这么久,戚阳天这个管事人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万欣怒极反笑,双手叉腰,她昂首挺胸,傲然道:“那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叫万叶洛莉兰凝羽冰泪伊如冰落殇心樱语冰凌伊娜欣……”

“万姑娘。”戚阳天再度打断她,“我应该已经提醒过你,天涯阁有禁令,三更后,非当日巡逻者,无许可不得持武器外出。”

他视线往下轻飘飘一带,万欣下意识跟着低头,看见自己腰间这些日子习以为常挂着的佩剑。

“带刀剑这样的凶戾之物进祠堂。”他神色漠然,似有讥嘲,“你是怎么想的?”

若这话是玉珍珍来说,那万欣早就羞愧得满地找洞钻了,但现在在她眼前的不是世界上最最温柔可亲的贵人,而是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她简直出离愤怒了,口不择言一通乱嚷嚷:“凶戾之物?我的剑是用来守护贵人的!守护贵人,守护弱者,守护和过去的我一样力有不逮的无能之辈!就是沾了血,也没有比我的剑更雪亮的存在!”

她说这些话时,戚阳天就静静听着,直到她不服气地告一段落,他才说:“那很好。”

依然是四平八稳,无趣至极的口吻。

“……”万欣转了转眼珠子,想到这些日子听闻的,现任天涯阁阁主其实是个药不离口的病秧子,她这一刻下定决心,要给这个至今欠玉珍珍一句道歉的鼠辈,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太阳越升越高,苏醒的天涯阁内唯祠堂这一方天地仍是清幽,万欣拿捏着阴阳怪气的分寸,刻意要去激怒他:“听说楼外月在位时,天涯阁阁主未逢败绩,你这个继任者,虽说继任得略有些趁火打劫阴险狡诈没脸没皮不知羞耻……但也行,将就着能用,我呢,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学武不过半年的弱女子,阁主大人,今日能否向你讨教一二?”


万欣:不会吧不会吧,还有人打不过我这样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吗?

下死手.jpg

戚阳天:……

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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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责任出没天涯阁牌位小剧场

万欣:“巴拉巴拉他们父子俩在一起了……”

牌位们:?!?!!

牌位1:老夫年事已高,耳朵……耳朵似乎有些不灵便了……

牌位2:他三爷爷,你没听错,阁主和少主在一起了。

牌位3:苍天啊!我瞎了眼啊!当年怎么就跟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楼外月你不是人,你自己儿子也下得了手!

牌位4:楼外月你不是人!

牌位5:不是人!可这姑娘……她好可爱哦,跟我还没找到的媳妇儿特别像……

牌位6:谁去托梦,吓死这个禽兽,我这里有一套黑白无常送给我的完整阴间刑法……

牌位7:去试了,托不了梦。

牌位8:年轻人就是不行,连个把梦都不会托,让叔叔我啊,来教教你什么叫冤魂索命恶鬼还魂——

牌位9:咦,好像真托不了,阁主还没睡,少主也没睡。

牌位10:可惜,若是少主睡了,我还能在梦里举着牌子叫他快逃,离他爹那种禽兽有多远就多远……不过这眼看着都快天亮了,他俩为啥还不睡?

牌位11:……

牌位12:……

……

牌位167:……

牌位10:……楼外月你禽兽不如!


有朋友说想看这玩意儿,速码了一个。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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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在万欣挨个儿点亮牌位前的香火时,楼外月靠坐于床榻最深处,月色自窗缝散落,投映成一线狭窄的池塘,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承载着青年难得的安眠。

玉珍珍在父亲怀中蜷起双腿,被牢牢实实地裹在被子里,由于这份来自年长者的爱护太过满溢,以至于他几乎只有发顶,外加一个小小的鼻尖勉强拱了出来,玉珍珍枕在楼外月的颈窝中,酣然的呼吸声在夜里显得匀长恬静,楼外月听着,觉得这确实胜过世间一切仙乐。

哪怕屋内并未燃起一盏烛火,仅凭着明月隐约的轨迹,楼外月也能精准无误地将目光锁定在玉珍珍面容上,他目不转睛,盯着这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许久。

一弯下垂的眼睑勾着桃花的色韵,正如那泓在床尾流淌的光影,都是触手生香的世间至景,自然,江湖的刀光剑影中从不缺与之相称的国色天香,可楼外月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被任何人打动过哪怕一次心弦。

见惯风月,不沾风月,这位以美色与权力构筑而成的霸主,仿佛将所有属于凡人的正常感知能力,都尽数交付给了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青年。

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此刻拥抱着的,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

楼外月的心跳以平缓的速度在慢慢变快,慢慢变得激烈,奇妙的是他面色始终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楼外月收敛起所有属于猎食者的攻击性,只用自己最柔软无害的嘴唇,在那薄薄眼皮上很轻地碰了碰。

这样柔和的动作非但不能惊醒玉珍珍,还顺势将青年往那甜美的梦境深渊推了一把,在楼外月身前,玉珍珍向来欠缺一点对危险到来的敏锐性,他自顾自安睡着,偶尔还会兔子似的蹬一蹬腿,恃宠而骄踢在楼外月膝盖上。

他睡觉这样不老实,全赖幼时没有得到很好的管教,毕竟楼外月扮演不好传统意义上的父亲角色,而这些年辗转于其他男人的被窝里,竟然也没能把他这个毛病根治过来。当然,更可能是在那段时光里,玉珍珍几乎每个夜晚都是生生在床上晕过去,累得太厉害,也就没精力折腾人了。

楼外月慢吞吞地说:“爹被你踢痛了,乖一点,玉珍珍。”

等了片刻,见玉珍珍理所当然没动静,楼外月就试着把青年的手腕轻轻从被子里抽出来,捏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瞧,从透着点儿粉的指尖到那凸起的圆润腕骨,楼外月每一处都看得非常仔细,像是执了一柄名贵的玉如意,比绸缎还要柔滑的肌肤吸附在楼外月的掌心,勾着人要沿那骨肉流畅的走势,一路探进衣衫遮掩下的更隐秘,更不容侵犯的桃源深处。

楼外月没有这样做,他睁大凤目,充满好奇心地把玩了一阵玉珍珍的手指,在确保每个指节都被细细亲吻过一遍,染上了属于自己的缱绻气息后,就又把这条软绵绵的手臂果断塞回了被子里。

玉珍珍皱了皱眉,发出小猫打呼般轻微的鼾声,楼外月稍微捏住他的鼻尖,发现那并不是真的鼾声,而是单薄胸膛内传来的,空荡荡的震动。

抱一把躺在棺木里嶙峋的骨头,也不会比抱玉珍珍更轻,他是空心的,没有五脏六腑,在胸前敲一敲也许能听见回音,宰杀一头刚刚开膛剖腹的新生小鹿,也不会比将玉珍珍从头到尾生吞活剥,更能让楼外月感到深切的,从咽喉底部传来的焦灼食欲。

淡淡的血腥气,而比这存在感还要强烈的,是玉珍珍身上由内而外,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色香。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察觉到这股香气的,就是楼外月了。

比滴在白粥上的枫糖更甜,比刚喷涌而出的热血更腥,不明不白,隐隐约约,这与玉珍珍本人的意志无关,楼外月起初也想刻意逼迫自己忽略,可香气日渐变得馥郁浓厚,最终导致楼外月只要看玉珍珍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去思考一个问题:

我对他是有欲望的吗?

楼外月一直都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保护欲,他的关爱无微不至,事事亲手照料从不假借他人,当他低头去亲吻孩子时,好比一头心甘情愿匍匐在地的凶兽,用藏有獠牙的吻部谨慎却又亲密地去碰那朵柔嫩的花苞。

包括楼外月自己,没人能想得到,美玉的守护者会监守自盗。

欲望。楼外月将这两个字眼在舌尖一遍一遍地来回碾磨,直到他彻彻底底将其嚼碎咽下去,才深呼一口气,楼外月往后靠了靠,他仍是搂着玉珍珍,但尽可能地让玉珍珍离他腰胯下,那根支起来的热胀阴茎远了些。

夜深人静,此地能泄露楼外月心事的除了沉睡的玉珍珍,唯有不能言语的月光,世俗伦常或许能禁锢玉珍珍,对楼外月而言根本如同无物,温香软玉在怀,他踌躇不前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玉珍珍?”楼外月凑到玉珍珍耳边去,他的嗓音堪称抑扬顿挫地在夜里颤着,“你是不是太瘦了一点,这几日老是在生病,要好好吃饭啊。”

“……嗯……”

“爹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来,还有你的腰,太细了,不能这么细的。”

“嗯……嗯……不细……”

“你不要动,爹摸摸你的肚子……果然,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吧?坏东西,爹一时半会儿没有看着你,你就闹脾气,是这样吗?”

任由楼外月摸索着抚摸自己,玉珍珍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近乎逃避地将脸埋到楼外月肩膀上去,不听不听老爹念经几个大写的字,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腰又细,肚子扁扁的……身体还不好……”楼外月垂着眸子,轻声细语,“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生病。”

玉珍珍含糊地道:“你现在也不怎么生病……”

“所以爹有时候会不太清楚,究竟该怎么对待你才好……”

“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说着说着,玉珍珍眼皮子直往下坠,他梦呓般道,“我又不是玉打的……”

楼外月笑了笑,亲亲玉珍珍的鬓角,玉珍珍就又睡过去了。

有种说法,人面对弱小柔嫩的事物,在产生强烈喜爱的同时,总会生出些不知从何而来,灾难性的施虐欲。譬如想要掐死一只还不会走路的猫,撕掉雏鸟那对肉粉色的翅膀。

作为父亲,向上天发誓,楼外月永远不会伤害玉珍珍。

可当他头回以情人的身份自处,用那些他过去不曾在乎,风月场上才会有的目光去审视自己,去观察自己如珍似宝的孩子,他就会轻而易举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没有任何强制手段介入,他弱小柔嫩,可怜可爱的孩子,在床榻上,很有可能会被做父亲的活活给玩儿死。

不是很有可能,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不能因为闹脾气,就不吃饭,不睡觉……”

就在这些温情的嘱咐声中,楼外月的眼珠渐渐起了层诡谲的红,那是从剥落的心尖滴在池水,丝丝缕缕扩散开的赤血。

数不清次数,他再次去亲吻玉珍珍。楼外月长久贴着玉珍珍红润的唇角,无声地道:

但可以哭哦。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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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珍醒时,楼外月正抱着他左右为难,这种被什么问题难倒了的表情竟会出现在楼外月脸上,是一件极其稀罕,稀罕到全江湖没人会相信的事。

玉珍珍哑声道:“怎么了?”

“……我吵醒你了?”

“我本来就该醒了。怎么了?”

楼外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别开眼,吞吞吐吐地道:“我想着该去厨房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然后呢?”

“我又怕等会儿你一时找不到我,便会偷偷摸摸地哭。”楼外月的视线短短游移了一下,又迫不及待重新落回玉珍珍面颊。

他眉梢轻巧一扬,含笑道:“哎呀,这么说起来,玉珍珍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换平时碰上楼外月这么没皮没脸的说法,玉珍珍可能就要当场给嘲讽回去了,可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刚醒,还没精力去酝酿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辞,也许是因为,楼外月已经不再只是他永远宽和慈爱的父亲了。

面对男人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双眼,就像面对贯穿夜空的璀璨银河,任何愚蠢的荒谬的罔顾人伦的心愿,都会在亘古不变的银河前得到理解与原谅。

“对,我真的很喜欢你,爹,我对你的喜欢,比你对我的还要多得多。”玉珍珍目晕神眩,足下失重,几乎是不能自拔地跌进楼外月的笑容中,他指尖紧紧攥住袖口,轻声道,“你会觉得我很讨人厌吗?”

楼外月给出的回答是捧起玉珍珍的后脑勺,与青年额对额,鼻尖对着鼻尖,全心全意地蹭了蹭。

蹭了蹭还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张开手臂把玉珍珍整个人都拢到怀里,抱着他在床榻上,从左滚到右,从右滚到左。

这下玉珍珍不头晕目眩了,单纯给缺心眼的老父亲晃得想打人:“停下来!快放手!你烦不烦啊!”

“爹的心都要被你揉碎了。”楼外月停下来,他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会有玉珍珍这样可爱的人,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这句话当然只是调侃,甚至是很隐晦的调情。

但玉珍珍的脸瞬息变得极其惨白,他嘴唇嗫嚅着,瞳孔深处被漆黑的影子给生生擒住,他靠在楼外月胸前,近乎仓皇地道:“我,我当然是……”

“那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不然,怎么会轮到我有这样好的运气,来当玉珍珍的父亲?”楼外月把脸埋进玉珍珍颈窝里好好钻了钻,闷声闷气地说,“我这辈子也要多做点了不起的事才行。”

玉珍珍浑身僵直,好半晌,才从喉头勉强发声:“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有你会这么觉得,毕竟玉珍珍心肠很软嘛。”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楼外月惊讶地抬头看了玉珍珍一眼,然后反应过来:“啊,你说江湖上那些人,他们的想法不算什么。”

又压着嗓子同玉珍珍说小话,自顾自抱怨起来:“我好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我们以后也不要去凑那些热闹,就我跟你,我俩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呆着,不准其他人来打扰。”

“……你这什么口气,你是在和我撒娇吗?”

楼外月眨眨眼,倏然弯出一个又甜又乖巧的微笑:“玉珍珍不想让爹和你撒娇吗?”

玉珍珍被他接二连三打出的直球逼得不自在极了,连连想往后退,奈何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楼外月怀抱那么大,压根退无可退之地,到最后连耳尖都飘红了,也不肯接楼外月这句用心险恶的问话。

“随你的便。”他终于从唇舌里挤出几个没什么可信度的字,“我才不管你。”

一边这么说,一边强装镇定地抬起手,抱住父亲的脖子,他绷着脸在楼外月眼睑上亲了亲。

楼外月顿时更惊讶了:“只亲一下的吗?”

“……”

有时候,玉珍珍真心实意认为,江湖上多年来存在有对楼外月近乎疯魔的崇拜,定是众人没机会能了解到楼外月私底下的这一面。

大概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楼外月才算磨磨蹭蹭起了床,儿子就在眼皮子底下,他心情实在是好,嘴里甜言蜜语不断,脚前脚后绕着玉珍珍打转,腻乎到这个地步,然而竟神奇的不会把两人同时绊倒,玉珍珍对此已然心平气和,他洗漱完毕便推开楼外月又凑过来的脑袋,很是冷酷地道:“我饿了,去做吃的。”

“好哦。”

“那你怎么不动。”

“你要和我一起。”楼外月笑得温柔又无辜,“爹不想和你分开。”

玉珍珍:“……”

玉珍珍:“你给我变回去,好好说话,再这么烦人就不理你了。”

楼外月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方微微垂首,十足柔和地道:“但是玉珍珍,这就是爹对喜欢的人,会有的态度呀。”

“……”

“看来不是爹会觉得玉珍珍讨人厌,是玉珍珍开始嫌爹烦人了。”

“……”

楼外月叹了口气,目露忧郁:“好吧,我一个人去厨房,玉珍珍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了哦。”

他假模假样朝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走了几步,没听见玉珍珍来追的动静,就立刻站住脚,回过头瞪圆了眼睛:“爹真的走了!”

这回玉珍珍没给他留面子,只见这些年那无论何时都覆盖着阴霾的眉目间,到底舒展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走吧走吧。”他过去牵起楼外月的手,晃了晃,“一起走,唉,你真的好烦人。”

于是这对父子躲进小厨房,消消停停吃了个早饭,楼外月厨艺甚佳,只要玉珍珍敢开口报菜单,他就能原滋原味儿给人满桌摆上,可惜一来玉珍珍早饭吃得清淡,二来他病情未愈,即使精神好了胃口也还是很小,楼外月就是有心想要把天南地北的菜色堆到他面前,也得考虑儿子能不能吃得下。

玉珍珍喝粥的时候,楼外月就坐在桌对面,目不转睛盯着人看。

“还想爹给你做点什么吗。”他支着脸,喃喃地道,“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才行。”

“已经够了,你做太多了。”

“不多,你都吃的完。”

玉珍珍瞥了楼外月一眼,理直气壮把碗一推:“吃不下了,再吃胃就得难受了,剩下的归你。”

这是楼外月没法拒绝的说法。

天下第一美人,江湖霸主,老老实实接过儿子用了的勺子,开始替他解决起餐桌上的残局了。


当爹的时候还需要稳重点,当恋人的时候……

楼外月:“在吗玉珍珍醒了吗玉珍珍亲我一下好不好可以和你撒娇吗玉珍珍玉珍珍玉珍珍——”

滋儿哇。滋儿哇。滋儿哇。

没有把人当场赶出去,算得上玉珍珍涵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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