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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

所属系列:Dnax

《点燃》作者:dnax

简介

一个是最糟糕的毒贩,同性恋,

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

最大的愿望是不劳而获

一个是母亲在13岁的时候生下,

面对年轻的母亲不知道怎么相处,

从此不会应付女人

现代中国毒品贩子小攻和大学生小受

第一章

夜晚刚开始,通常这时1231会所的人流还不太大。

只要一打开厚重的彩色玻璃门,壮观的派对现场就出现在眼前。

不断变换的颜色,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像电光一样迅速移动,精确扫描着猎物。

熟识的人互相招呼、碰杯,女人居高临下抖动羽翼,男人在黑暗中蛰伏,伺机发动攻击。

对路唯一来说,这里是个与白天截然相反的癫狂世界,他不太能想起来为什么会混迹于这场疯狂的派对当中,只是不断从周围的人流身上闻到浓浓的情色味。

音乐像战场一样响,酒液像洪水一样流,光束从稀疏到密集,从冷光到白热,随着时间流逝直至全场沸腾。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场颓废、虚幻而又短暂的恋爱。整个晚上,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发生些什么。环形沙发上陌生男女混坐在一起,从容的、疲倦的、坚毅的、茫然的,各种各样的表情最后统一成一种简单强烈的快乐。

人们在舞池里疯狂跳跃,像蛇一样扭曲,互相摩擦身体,暗自微调荷尔蒙,直到面颊高烧、目光迷离。

有个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女孩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凌乱光滑的头发一下一下擦着他的脸颊。路唯一本能地抗拒,那种摩擦产生的瘙痒让身体的燃烧速度迅速提高,热分子运动不只在挑逗别人的情欲,也在同时和自己玩性游戏。

他往旁边闪了一下,但是那个女孩紧靠过来,眼中带着迷离的笑意,双手捧住他的脸用力接吻。

周围响起口哨和尖叫,女孩纤细的手臂像溺水求生的人一样紧抱着他不放,黑色蕾丝胸罩压着还不丰满的乳房一起贴上来。

这样的景色对男人来说也许比一个光裸的女人更有吸引力,更容易让人陷入情境的表演之中。

明明是乱七八糟猥亵不堪的场面,又突然开始变得罗曼蒂克,周围的人也受到鼓动,越发放肆起来。昏暗的灯光和酒精作用下,像药物中毒的病患一样拥挤在环形沙发上的男男女女开始无休止地展现出情色的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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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燃走进会所时,时间已接近午夜,激情起伏的峰值正达到顶点。

他扫视光线暧昧的舞池和迷宫一样曲折的包厢沙发,浓烈的烟酒味中混合着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潮热。

从那群堕落地享受飨宴的人当中,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脱颖而出,站到桌上开始脱衣服。

任燃看见她发红的脸和神志不清的眼睛,那绝不是单纯的酒精作用,而是神经性药物引起的不正常的兴奋。

“任燃。”

有熟人在人群中叫他,任燃掐灭了手里的烟挤过去。

一个脸颊瘦削的年轻人低声对他说:“我有朋友来玩,想要点糖。”

“多少。”

“他们都是第一次,我看10粒足够了。”

任燃背对舞池,和那个年轻人一起走到角落的阴影里,眼睛看着周围,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把一个小小的塑胶袋塞进对方手中。

“第一次别太猛,小心出事。”

“知道,我有分寸。”

对方给了钱,任燃接过来塞进口袋,目光又转向喧闹的舞池边,看着环形沙发正中的桌子上正在上演的那场肉欲饕餮盛宴。

“今天怎么这么High。”

年轻人嘻嘻笑着说:“不知道谁往酒里放了点料。”

任燃重新点了支。

1231会所是去年年底开张的,12月31日,数字这样排列隐约有种周而复始的轮回感。

来这里的人都具有相同寂寞的特质,沉迷于黑暗、有毒、疯狂、腐败的东西,只要有这些成分在就会立刻被吸引。这并不是引诱、教唆人犯罪,而是他们本身的喜好和追求同好的热切期望所引发的行为。

“要不要过去玩玩,有几个小妞还不错。”

任燃摇摇头说“我没兴趣”,然后就一直看着大呼小叫的人群独自抽烟。

没有人知道他对女人根本缺乏热情,26岁的成熟男人,长相好,身材也高大,如果不是性取向的问题,早就应该有不错的女人跟在身边。不过任燃真的从没有过要建立家庭的念头。

因为家庭和贩毒是非常不适合被联系在一起的。

这天晚上他在会所待了一会儿没什么生意。那群人玩得太疯狂,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任燃抽了几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刚才跳上桌子的女孩已经只剩下内衣,跪在桌面上和对面的人接吻。从这个角度看去,对象似乎是个很年轻的男人。

由于热烈接吻而被女孩用身体遮挡着,任燃似乎在那张忽隐忽现的脸上看到一种近乎痛苦的表情。那种紧蹙着眉的样子令他忽然间受到奇妙的倒错感的诱惑。女孩光滑的背部大片裸露在灯光下,从那双紧拥住她又不知该放在何处的手上来联想,任燃很微妙地透过女人的身体体会到那个男人的肌肤触感。

他不由自主地熄灭烟走过去,挤到人群中。

所有人都处在不正常的狂热状态,不分彼此互相抚摸接吻。

任燃坐到那个年轻人的身边时,立刻有个女人爬到他身上。周围令人惊讶的激烈喘息告诉他这些人因为药物作用距离神志清醒有多遥远。任燃推开压在身上的女人,和热汗混合在一起的香水浓烈得刺鼻,他把头转向一边,看着正在热吻中的人。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女人香汗淋漓,男人酒气冲天的环境下,他却从那个年轻人的身上闻到一股干净的洗发水的味道。

只穿着内衣的女孩在接吻间隙抬起头,像喘气一样低低发笑,脸上布满迷乱的表情。

任燃被某种欲望驱使,他知道吸引自己的对象绝不是这个漂亮精致又放荡得全不设防的女人,而是被这个小女人压在下面手足无措的男人。

他的身体干燥而滚烫,任燃的手伸过去,在他穿着牛仔裤的腿上轻轻触碰。他不想把这种行为归咎于迷幻药或是酒精,虽然整个会所里弥漫着令人产生幻觉、行为怪异的烟雾,但是大部分进入他肺部的只是闷热的空气而已。

没有人发觉他的举动,光是触摸就觉得不够了。任燃一边轻抚,一边凑到对方的喉咙边,手指无意碰到腿根时已经感到对方身体的变化。

会所的光线越接近午夜越昏暗,灯光把妖魔化的人们遮盖起来。任燃和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接吻,他们隔着一个娇小的女人互相挑逗对方的欲望,不同的只是任燃清醒着,对方则意识模糊,分不清眼前的人事。

任燃记得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带着种茫然的表情,灯光下显得深邃细长。当听到他在他耳边喷薄出灼热气息的时候,一串火把瞬间贯彻了全身。

他的脑子一下就全都空了,手伸进下面,摩擦着他敏感的东西。

隔在他们中间的女孩因为这个不舒服的姿势而转向了别人,到处都是可以展开性爱的对象,随便往哪里一靠就能得到抚慰。没有了这个阻碍,任燃和他的距离就更近了一步。

他感受到对方的脸颊传来温热的热度,鼻尖的汗水擦到他的脖子上。

有技巧的逗弄之下,很快就把自己的手弄脏了。任燃感到像吸食了迷幻药一样的沉醉,但就在他第二次把手放到对方腰上的时候,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掉出一张证件。

任燃靠着沙发,捡起看了看,是张学生证。

路唯一,M大的学生。

他转眼看看身边昏昏欲睡的人,空气里飘着黏腻的气氛。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汹涌的欲望一瞬间退潮变成了难以形容的倦怠。推开身旁的女人,替这个叫做路唯一的年轻人整理好乱七八糟的衣服,然后拖起他离开这梦境一样迷乱的飨宴场。

路唯一的额头还挂着汗,眼睛微睁,一直看着灯光变幻不定的天花板。

他是一个人来的,虽然会所经常有年轻学生进进出出通宵鬼混,但他们至少三五成群不会落单。

推开玻璃门,那个疯狂的世界立刻不见了。外面冷风吹来,路唯一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渐渐消退,变成一种疲倦的惨白。

任燃带他到路口,夜深人静的路上很少有车,无可奈何地走了一段之后,身边的人忽然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弯下腰来,连站都站不好,整个人倒在路灯下的人行道上。

任燃下意识地轻轻拍他的背,可是不管怎么难受,他还是没能吐出来。

在风里站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拦下一辆车,任燃把迷迷糊糊的人塞进去。

他摸了摸口袋,没有足够的零钱,只好把刚才收到的100元递给司机。

“麻烦送他去M大,多的钱不用找了。”

透过半开的车窗,任燃看到他把头靠在玻璃上,对面的马路有一辆卡车开过,轰然作响的声音使地面轻微震动。出租车的尾灯像一道红色的流星在眼前划过,瞬间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任燃点了支烟,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吸入的力量太猛,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接着就咳嗽起来。脸上好像浮起想笑的表情,但又很快消失。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巧合没有办法避免。

当他抽完最后一支烟,沿着马路闲逛到地铁站的时候,却意外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口看到刚被他送上出租车的人。

路唯一半梦半醒地靠在楼梯的扶手上,T恤的下摆湿了一片,有一股明显的酸味。

任燃站在没有一个人的地铁口骂了句粗话,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他吐在车上被司机丢在这里。对一个连目的地都说不清的人,谁还会在这种时候继续保持微笑服务尽心尽力。

他看着睡着的路唯一,慢慢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今天肯定是个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生意那么差,白白浪费了100块钱,眼前的大麻烦又坐着不肯起来,任燃只能半拖半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刚才在会所的时候,这个人的身体明明是滚烫的,有种烧灼似的热度,但是现在热情消退,就好像连体温也降低了。

末班车还有十分钟,候车的座椅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

任燃放下手上的累赘,让他好好坐在椅子上,自己就坐在旁边。

他用一只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身边的人。

路唯一的脸部轮廓很深,身高应该和他差不多,略显苍白的脸看起来有点像某个明星,但是那种相似的痕迹又不明显,在学校里应该会很受女生欢迎。任燃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动几下,但又没有睁开眼睛。

这个有待研究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是否需要送他到学校门口。

任燃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要是连毒贩都这么助人为乐,好人还怎么混下去。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到处找烟,可是最后一支烟刚才已经抽完了,空空的烟壳里只留下零星的几根烟丝和一股烟草味。

任燃不喜欢坐地铁,不管白天黑夜,车厢里总是亮着灯,车窗外看不到一点景色。他喜欢看流动的风景多过看挤在一起的人群,要是偶尔起了争执发生口角看看热闹倒还会有趣些,默默等着到站是最难受的。

末班车的车厢里空空荡荡,不知哪里来的风随着车厢的摇晃不断吹来。任燃把路唯一放到对面的座位上,他们隔着一睹看不见的墙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清醒着的人仗着头,听着车厢发出的哐哐声,转弯时车轮磨擦轨道的刺耳金属声。

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好像永远没有止境。

第二章

星期五早上,路唯一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

那是个一室的出租房,有一个小卫生间,窗户朝北,冬天很冷夏天很热。

虽然环境并不好,但是他更不喜欢住限制多又容易错过门禁时间的学校宿舍,所以宁可空着床位在外面租房。

早上醒来时,路唯一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房门关着,忘了上锁。

他从床上坐起来,有点头晕,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进入1231会所之后有一大段记忆好像连贯的日记被撕掉了一页,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内容,只记得在会所里疯狂地和什么人接吻,那种被鼻息刺激得痒痒的感觉却十分清晰真实。

跳过这段空白,断裂的记忆再次连接起来。他回想起有人把他送到学校附近,凌晨四五点钟自己才被冷风吹醒,迷迷糊糊地走回家。

闻着身上一股酸臭味,路唯一忍不住皱起眉。

床边的闹钟指着11点25分,上午的课都结束了,不过这些课注定过不了关,上不上也无所谓。

他慢吞吞地起床,把睡了一夜又脏又皱的T恤脱掉。走进狭小的浴室打开水龙,可是却一滴水也没有。自从半年前大楼更换水箱后,开始隔三差五地停水,请人维修了好几次也没解决问题,后来大家居然就习惯了。

路唯一在水池边站了一会儿,看来暂时不会有水,只能到学校去洗澡。关上龙头把牙刷牙膏和毛巾装进塑料袋,但是走到门口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学生证。

虽然这并不是他活到20岁最倒霉的一天,但是毫无疑问今天所有倒霉的事全都集中在一起。

花了半个多小时把小小的房间翻了个遍,除了几件没洗过的脏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找到。这下只能交押金去洗澡,要是学生证掉了还要申请补办,想起来就觉得心烦。

又磨蹭了一会儿,他才穿上拖鞋,套了件背心,锁好门出去。

学校的浴室12点刚开,很安静。路唯一交了钱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在更衣室脱掉背心和牛仔裤,看到内裤上干涸的液体就忍不住皱眉,昨天晚上玩得太疯,这种事怎么发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脱光了把内裤团成一团塞进更衣箱,淋浴室的热水终于让他恢复了一点年轻人应有的精神。温热的水蒸气浮起来,很快就把疲惫感全都带走了。

路唯一捧起水洗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热水顺着发稍滚落,从鼻尖下颌一直滴到地面。

很长一段时间,他站在花洒下一直没有动,水流的哗哗声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声音。抬头望排风的窗户,从那里射进来一束金色的阳光,远处红红的楼房露出窄小一角。

这样站着冲了一会儿水,发亮的阳光中有细小灰尘跳跃着,他伸手碰到脖子,那里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刺痛。

淤青后的疼痛让他想起些什么,但是稍纵即逝的记忆却仍然不能补足那段空白。他所能想起来的,最多也只有和他接吻的女孩娇小的身体和压得平平的胸部。

至于在那之后是谁送他回来的,却完全不记得了。

路唯一在闷热的浴室里盲目地搜寻、回忆,漫不经心地擦着肥皂。

泡沫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热,忽然间就感到一阵胸闷。

突如其来的闷热令他呼吸困难,氧气好像被看不见的玻璃隔离了。他伸手在一片雾气中胡乱摸索,找到冷水开关。洗发液和肥皂打翻在地上,拧开的冷水像一道冰冷的利剑一样刺进的身体,迅速把周围的热气驱散了。

路唯一跌坐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用手抹着脸上的水珠。

好像霉运还在继续,昨天晚上在那种空气混浊、烟酒混杂的酒吧里也安然无恙,今天好好洗个澡却差点闷死在浴室里。

路唯一是知道自己有哮喘的,但他一直认为那无关紧要,抽烟喝酒也不会发作,根本不用看病。

稍微坐了一会儿后,他站起来草草洗了头,把肥皂沫冲干净。

下午的公共课,讲师姓韩,是学校非常有名的老教授。

授课开始20分钟,路唯一才姗姗来迟,旁若无人地走到最后一排。

韩教授讲课干脆简洁、引人入胜,总能使枯燥乏味的内容变得形象、简明、生动,所以每次听课的人数都爆满。

路唯一走到为数不多的空位上,前面的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几句,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刚洗过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干净利落,因为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加上在学校门口着了凉,路唯一的脸色显得很苍白,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他一边用纸巾摁着鼻子一边打开书本,可是还不到10分钟,前排女生就听到从后面传来的轻微鼾声。

他在课堂上做了一个梦,确切的说甚至可算是一个春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婴儿,有个女人坐在浴缸边为他洗澡。

温热的水和柔软的毛巾摩擦着他的身体,一下一下。奇妙的是,在梦境里欲望却那么真实,他为自己还是个婴儿就受到性欲的撩拨而感到愤怒难堪,大声哭泣,明晃晃的水光极其刺眼。

那个为他洗澡的女人虽然看不清脸,但无论动作还是说话的声音都很熟悉。

她一边往他身上浇水轻轻抚摸一边说:“阿唯……”

路唯一忽然惊醒了。

周围的人在收拾东西,他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低下头时发现自己不但在课堂上睡着,而且勃起了。

“小路!”

兄弟洪洋在楼下几层的座位上叫他,迅速空旷的教室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还没睡醒,昨天晚上玩得这么猛?”

路唯一正用心应付着他那不听话的家伙,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谁叫你们放我鸽子,知道我失恋了还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等到半夜。”

“不好意思,临时有事。”洪洋理完东西上来,一脸无奈地说,“你知道的,我老姐生孩子,春少又被他女人叫去护花了。阿四出门的时候撞倒一个小师妹,把人家撞哭了,据说这一撞撞出一段奇缘,今天中午我看见他们一起在食堂里吃饭。”

洪洋一边说一边勾住路唯一的肩膀,忽然看到他脖子上的淤青。

“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撞到。”

洪洋没有深究,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怎么样?昨天晚上有什么奇遇?说出来听听。”

“倒了一晚上的霉。”

“怎么了?”

“学生证弄丢了。”

“你有没有搞错,去酒吧还带学生证,又不能打折。”

“放口袋里忘了拿出来。”

路唯一瞥了他一眼说:“你上次偷偷去机房看K姐打泡泡龙不是也弄丢过一次。”

洪洋低低笑了两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说:“下星期放长假,我们都和家里说好了不回去,一起到你那里打牌。”

“几个人?”

“老样子,加上你五个人。”

“好。”

“大战三天三夜,就这么说定了。”

洪洋开朗地笑起来,在路唯一的桌子上把书和笔记重新摆弄了一下才拿起来:“回去把你的狗窝打扫打扫,别等我们来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先走了,一节课叶子那女人发了三十条短消息给我,什么都没听懂,肯定又要被关。”

路唯一在座位上支着头,笑着看他唉声叹气地背着一摞书走出去。

洪洋和他不同,是个很有活力和朝气的年轻人。在20岁左右的年纪,脱离父母的管束开始大学生活,“男人”就很容易沾染上一些不是很好的生活习惯。洪洋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都是出名的喜欢打麻将,但是和这些好兄弟不同命的在于他有个漂亮会撒娇的女朋友。于是大多数空闲时间,洪洋都在回答来自叶子的“麻将和我,哪个更重要”的质问,虽然每次他都习惯性地用“当然是你”来搪塞过去,但这样的问题总是一次次永无止尽地重复着。

对于洪洋的小女朋友叶子,路唯一却和她相处得很好。有时聚会叶子就会开玩笑地对洪洋说你怎么比得上小路,每当这个时候洪洋非但不生气反而会说:“要是拿我和别人比我肯定翻脸,小路就算了,我们是好兄弟。”

路唯一在这群朋友中有相当好的人缘,一开始建立起这种友情的理由更简单,就是他常常会把刚到手的生活费拿出来请大家吃喝玩乐挥霍一空,哪怕后面还有大半个月的日子要过也满不在乎。

叶子一直说小路是个很奇怪的人。她第一次看到路唯一时以为他很难相处,可后来渐渐发现,这个平时不爱说话有点冷漠有点酷的男生,其实却十分细心。

经过细心的观察后,“你怎么比得上小路”这句话就变成了数落洪洋不够关心她的专用台词。

洪洋有时被逼急了也会生气,但这些都不影响友情,叶子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像路唯一这样的男生却到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据洪洋说他以前也有和几个女孩交往过,只不过最后的结果都是友好地分手了,最短的一个才只有几天。洪洋把这称为“积累经验”,男女在一起的理由除了相爱可以分为很多种,但是分手的理由却很单一,因为“不合适”。

路唯一“不合适”的经验一多,就被朋友半开玩笑地歪曲成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的情场高手。女生们虽然被他的外表吸引,但又被他冷漠的态度吓退,再加上“传闻”和“分手记录”,渐渐的主动接近的异性就越来越少。

就在昨天,路唯一才和交往了几个月的女孩分手,接下去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去接触“恋爱”。

坐在教室里回想昨晚在1231会所的事,不知为什么忽然体内涌起一股热流,血液直冲上头顶,路唯一连忙拿起书本走出阶梯教室。

外面冷风一吹,煽动情欲的因素也像是灰尘一样被吹散了。

他实在不知道那种欲望的起因,只是偶尔会从脑中闪过一点非常模糊的印象。

或者连印象都谈不上,仅仅只是一种错觉。

一种又厌恶又刺激的错觉,就像十几岁的时候,看到母亲晾在窗外的内衣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和罪恶感。

午后的空气充满了秋天特有的凉意,路唯一用手抓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校园里青春自然的气息很快让他回到现实中,忘记了昨晚那个迷离的梦以及梦中那双令他迷惑的手。

第三章

长假一到,整个校区就变得萧条起来。

能回家的都回去享受父母家人的亲情关爱,筹划了长时间旅游计划的也凑足人数结伴出发,剩下没地方去的人更懒得出门,不是在宿舍玩游戏就是整天睡觉。

相反的,路唯一那个一室的小窝反而显得热闹非凡。

第三天下午洪洋就把粮食都搬来了。他对叶子撒谎说去给人家当几天翻译,还答应拿了钱给她买礼物。春少和银子一边摆桌子一边嘲笑他“还没结婚就学会骗老婆了”。

“不过小红还是很有毅力的,都快两年了,不离不弃啊。”

洪洋得意洋洋地说:“有毅力是我们家的遗传,你不知道我老姐有多厉害,上个星期要生了,都已经阵痛了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一边看一边把东西理好放在沙发上说‘宝宝乖,等妈妈看完这一集就去医院‘。”

几个男生哈哈大笑,一起动手把东西全都搬到墙边,只空出一张桌子贴着路唯一的单人床。

房间终于还是没有整理干净,因为屋主知道再怎么打扫三天一过都会变成垃圾场加狗窝,所以干脆变本加厉堆得更乱了。

阿四放下窗帘,把天花板的灯打开,整个房间被25瓦的白炽灯照得黄黄的,像生了锈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洪洋他们就把这里当作了“男人的活动场所”,这场为了打破以往“连续最长时间”的麻将从休假第一天下午开始到第三天晚上仍然没有结束。四个人打一个人观战,哪个支持不住了就换人下去睡一会儿。直到最后终于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换下来的人就被大家推举着去附近超市采购。

一一记下每个人要的东西,路唯一穿着拖鞋出去。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走着走着忽然心血来潮去了比较远的一个超市。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收银台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看小说。

路唯一走进去,从货架上拿了几碗口味不同的方便面和一些面包零食,又去冰柜找啤酒。

就在他把最后一罐啤酒拿在手里的时候,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一包烟。”

那人用手指指柜台,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听起来却与众不同很特别。

路唯一抱着一堆东西去结账,拖鞋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店里响起,显得很突兀。

这种时候出来买东西的人,多半作息都不太正常。他看了那个买烟的人一眼,目光转过去时,对方也刚好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T恤,头发短短的很自然也不让人觉得燥热烦乱。他的长相不错,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俊,只是容易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路唯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那双在黑色睫毛下发亮的眼睛扫到他脸上时忽然就变成一种直直的逼视。

他们四目相对一会儿,很快对方就避开了,付了钱,一声不响地又推门出去。

路唯一在收银员慢吞吞地收钱找钱时,虽然心里有些疑惑,却又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人。

他离开超市,远远看到那人的背影在一盏接一盏的路灯下忽隐忽现。

和他走的是一个方向。

小路上没有人,从这里往远处看倒是能看到宽阔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

路唯一趿着拖鞋顺着路边走,前方的男人点燃了一支烟,一路走过去,空气里都是他留下的烟味。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慢慢走到一条岔道上。

路唯一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晃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了几个人。

那些人全都身材高大,动作迅速有力,三四个一起动手很快就把走在路灯下的男人拖进旁边的小巷,紧接着从黑暗的小巷里不断传出打斗的声音。

经过巷口时,路唯一忍不住站在转角往里看了一眼,后来不知有多少次,他都庆幸自己在当时停下来看了那一眼。

一盏灯都没有的小巷里,几个男人背对着他正对那人拳脚相加。路唯一看到他奋力抵抗,也毫不客气地把拳头送到打他的人脸上。

如果单打独斗,甚至一对二路唯一都觉得他不会落于下风。因为他是那种很具有危险性的动物,从刚才在超市里瞪着自己的眼睛里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

路唯一站在巷口,冷风吹来时,里面的人终究没能抵挡住四倍的拳脚,其中一个男人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就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

他痛得弯下腰去,下颌却立刻被对方的膝盖撞上,只听到一声钝响,头部往上扬起时被后面的人抓住头发。

身后的男人用力踢他的小腿,又踩在他背上强迫他跪下。另外两人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臂,后拽的力量和踩在背上的力量相互制约,令他不得不维持着一种相当困难的动作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任燃,你知道为什么揍你么?”

“我怎么知道狗为什么咬我。”

他的声音仍然带着那种轻微的沙哑,而且含着笑意,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周围的人。雄性总是要用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来为自己在同性中确立主导位置,为首的人在这个叫任燃的男人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举起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还嘴硬,昨天晚上你砸了我多少生意,我许飚说定的买卖也敢来明抢,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男人一把握住他的下巴,令他重新抬起头。任燃的头发全都被汗水湿透了,许飚拳头上的戒指划破他的眼角,从那里流下一条蜿蜒的血线。

“说话,从今天开始再敢抢我生意别怪我不让你在这行混,听到没有。”

任燃没开口,只是睁着因为流血有些黏湿的眼睛看着对方,似乎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狠话。

路唯一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冷漠,甚至有些不耐烦,反而让那只握着他下颌的手松开了。

许飚冷笑着说:“你不说话,今天就揍到你断手瘸腿。放心我绝不打死你,你要是有种就去报警,告诉他们你卖yaotouwan跟人抢生意被打残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了个好笑的笑话,许飚哈哈大笑,站在任燃身后的那几个也捧场地笑起来。

路唯一看到许飚从地上捡起一截生锈的水管,几个人一起动手把人强行按倒,扯住任燃的一条手臂摁在地上,许飚高举水管准备一下打断他的骨头。

任燃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被按紧的手臂,眼睛里也许有着害怕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难以理解的坚持。

水管即将落下的一瞬间,他那又长又黑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但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一声异样的巨响,许飚发出一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路唯一从转角冲出来,抡起手中装满东西的塑胶袋用力砸向他的头部。

五六罐冰冷的罐装啤酒狠狠砸中许飚的后脑,令他猝不及防身体一歪,惨叫着捂住头翻滚在地上。

旁边摁着任燃的人也全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半路突然会杀出一个人来。

趁着他们发愣的时候,路唯一很快捡起地上的水管挥舞着往这些人的脸上打去。任燃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他奋力挣扎,手臂脱离钳制扳住身旁的一条腿,将那人扳倒在地。

路唯一手里的水管打中什么人的脖子,对方发出惊怒的吼叫向他扑过来,混乱之中,有人抓住他的手叫了一句:“快跑。”

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路唯一扔掉水管跟着任燃跑出小巷。

马路两边的路灯飞快地往后倒退,他们拼命往前跑,后面追赶的声音不时传来,提醒他们并没有脱离危险。

任燃拉着路唯一跑了一会儿,忽然又重新钻进一条黑色的小巷。

那条小巷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任燃转了几个弯,把路唯一拖进一个角落。

黑暗中阴冷潮湿,不远处挡着一个黑漆漆的垃圾箱,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任燃把他堵在自己身后摒住呼吸,外面的脚步声乱了一阵,又听见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渐渐远去消失了。

在这错综复杂的小巷里找两个人,即使白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任燃知道许飚绝不会有这种耐心,他们宁愿留着下次再教训他。

只要同在干这一行,不怕找不到机会。

继续在那个黑漆漆的角落里躲了一会儿,任燃终于松了口气,把头靠向身后的墙壁。

他转过头来看看身边的人,路唯一没有说话,但是听得出他正在大口呼吸。

可能是刚才跑得太猛,任燃自己也感到浑身疼痛之余冷风灌进肺部隐隐作痛,他从口袋里摸出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烟,可是却找不到打火机。

“有火吗?”

身旁的人依然没有出声,只是坐在地上向用力呼吸吐气。

“谢谢你救我。”

“……”

任燃收起烟,把一只手放到路唯一的背上拍了拍:“怎么这么没用,跑一下就喘成这样……”

他的话没说完也渐渐发现有些不对,路唯一的喘息很奇怪,吸气短促呼气却很长,不像是正常剧烈运动过后的呼吸声。

任燃犹豫一下,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是冰凉的,好像没有生命的物品一样,手指指节突出,有一种男性特有的骨感。当任燃轻轻握住的时候,路唯一的指尖就骤然收紧,好像抓住了什么能够救他性命的东西似的。

任燃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路唯一说不出话,喘息声却越来越急促,手指也越收越紧。

他紧皱着眉,冷汗一连串地滴落在任燃的手背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你病了?”

任燃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手足无措地问:“药呢?”

可是用眼睛看也知道路唯一身上不可能带着药,谁知道晚上去超市买东西会遇到这种事?或者,他本来完全可以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不用多管闲事的。

任燃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背在背上,又安慰他:“没事的,我知道附近就有医院,坚持一下。”

从眼角流下的血凝结了,黏在皮肤上很难受,眼前模模糊糊,腿上被踢到的地方也持续传来疼痛。任燃额头的汗水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立刻干透,他背着路唯一往医院的方向跑,从背上传来的温度却又让他一下子热出了汗。

深夜的马路仍然很安静,除了很少有的车辆往来的声音,除了耳边传来的喘息,什么都听不到。

第四章

“谁让你把病人背来的。”

任燃被值班护士狠狠骂了一顿,担心地看着路唯一被送进急诊室。

“你知不知道这样背着病人会压迫他的胸腔阻碍呼吸,还好路不远,不然后果严重是会死人。”

“你别吓我,我又不是医生,一时着急就把他背来了。”任燃站在门口,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找到烟,可是却忘了没有火。

“这里不准抽烟。”

“噢。”

他答应一声,抽出一支比较完好的,把剩下不成样子的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他不会有事吧。”

护士把急诊卡递给他,看看他发白的脸说:“送的方法虽然不对,不过应该没什么事。”

任燃松了口气,拿起笔停在急诊卡的第一栏上。

值班护士一直看着他,很快又递了一张过来:“你的眼睛也看看,一起填了吧。”

任燃没出声,叼着那支没点燃的烟握笔想了很久,最后在姓名那一栏上写下了“路一维”三个字。

经过急诊治疗,路唯一基本上没什么大碍,等他吊完盐水出来的时候,看到任燃就坐在门外。

他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长椅上,灯光下以相当安静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影子,没有注意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路唯一走过去喊了声“喂”,任燃抬起头,不怎么惊讶地说:“吊完针了?”

他的眼角贴了纱布,袖子卷到肩膀,露出的手臂上有刚才被殴打时留下的淤痕。

“已经没事了吗?”

“嗯。”路唯一随口回答,虽然刚才一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殴斗,可是现在平静下来面对一个陌生人,反而觉得气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任燃提起身边的塑料袋交给他,表现得非常亲切,让他很自然地伸手接了下来。

“给你配的药,里面有说明书,医生说发病的时候直接喷进嘴里就会好。”

路唯一看了看塑料袋里的取药单,微微皱起眉。

“名字是你填的?”

任燃愣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写错了,我不叫路一维。”

“不是一维么?那么就应该倒一下,叫路唯一。”任燃黑色的眼睛在睫毛的阴影下闪动,露出明显的笑意。

路唯一紧紧攥着塑料袋,他的脸色很苍白,有一种大病过后的疲倦。任燃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他抬起头望着脸色难看的路唯一说:“上个星期在1231会所,我见过你,你的学生证掉了在我这里,不过今天没带着,有空过来拿吧。”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那双黑色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开口说:“脸色不要那么可怕,我又不是你的老师,而且你也不是高中生了,年轻人偶尔去一下酒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到他这么说,路唯一原本就紧绷着的脸更加僵硬起来。也许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又或者是因为生病和连续几天通宵的疲倦,他看了任燃一会儿,最后问:“你住在哪里?”

任燃不计较他的脸色,很快说了一个离这里不远的地址。

“我明天下午来拿。”

“好,白天我都在家。”

任燃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毫不避讳,也不在乎被人误解。路唯一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涨红了脸。他听到任燃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说:“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没什么。”

“不过你为什么要救我?”

任燃直直地逼视他:“一般人路过,应该都会躲开吧。”

路唯一避开他的目光,好像觉得他的问题又烦又多余,随口说:“我只是看他们那么多人打你一个不顺眼罢了。”

任燃“噢”了一声,但是很明显地在眼睛里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谢谢你。”

他又说了一次,然后补充:“我还是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有人出来帮我,我叫任燃,燃烧的燃,我们交个朋友吧。”他把那支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烟放到嘴边,然后伸出了右手。

和料想中一样,路唯一没有和他握手,可是任燃也没有感到尴尬,只是很自然地又把手收回来。他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写字的值班护士,压低声音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我真是得意忘形,你怎么可能和一个毒贩交朋友呢?”

他笑着说:“回去吧,天要亮了。”

路唯一点点头,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推开医院的门走出去。

任燃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又继续像刚才那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间身后的玻璃门又开了,他和值班护士同时抬起头来看着门外,路唯一站在门口把一个新的一次性打火机递给他。

任燃的表情很惊讶,甚至忘了伸手去接,一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粗糙简陋的塑料打火机,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轻轻摇晃,路唯一又把手伸过来一点。

“哦,谢谢。”任燃回过神,从那只苍白的手上拿走了打火机,微笑着说,“你也很细心嘛!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路唯一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说:“下午两点我来拿学生证。”

“好,我等你。”

看着他再一次推门出去,任燃捏着那个打火机,手指擦了一下齿轮,打火石迸出火星,一簇明亮的火焰跃入眼帘。

“不是跟你说过了,这里不能抽烟。”

年轻护士从急诊窗口那里瞪着他说:“到外面去抽。”

路唯一回到家的时候,围拢在麻将桌边的四个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烟灰缸里积满长长短短的烟蒂,各种各样的纸袋和垃圾堆在地上,连一块能站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垃圾山,走到储物柜前把塑料袋里的药塞进去,接着俯下身开始收拾房间。

打开窗户让满屋的烟味散出去增加新鲜空气,外面的天色渐渐有些发白,可以看到远处城市上空的粉红色朝霞。

坐在床上的洪洋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窗户正对着他,清晨的冷风有些刺骨。

路唯一从床上拿起一条毯子丢过去说:“这么睡着了也不怕着凉,你别害我被叶子骂。”

洪洋笑嘻嘻地眯着眼睛,把毯子裹在身上说:“她敢骂你,我就敢不要她。”

“算了,你继续做梦吧。”路唯一按了一下他的头,看看闹钟,又从床上的衣服口袋里摸了些钱出来说,“我去买早点,冷了就把窗户关上。”

“你昨天晚上出去那么久,没买东西回来?”

“弄丢了。”

洪洋睡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嘴里咕哝着说“被人抢劫了还是有艳遇啊”,说着说着又没了声音。

为期三天的“长假杯”马拉松麻将大赛终于在所有人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宣告圆满结束。

按照惯例,赢得最多的人请客吃饭以示庆祝,当天上午所有人都从路唯一的小窝里散去回自己的宿舍补觉,约定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唱歌。

快一点的时候,路唯一才总算把房间整理得可以坐下,他把一大袋垃圾拖到门外的垃圾箱,回来之后洗了澡,泡了杯速溶咖啡加上面包当午饭。

虽然经过足够时间的通风,房间里仍然残留着浓重的烟味,闻着闻着好像喉咙又哽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咬着面包走到柜子前面,伸手拽出那个装药的塑料袋。

没有开封的药剂和急诊卡取药单静静地躺在一起,路唯一把写着他名字的卡片取出来,上面的字体虽然并不算漂亮,但却有种倔强的硬挺,不像是个整天靠着贩毒卖摇 丸过日子的混混写出来的。

他把急诊卡放回去,又把袋子往里面推了推,觉得从外面看不出来了才放心地回到桌边。

草草吃完午饭,看时间已经是一点二十分,现在过去可能会迟到。不过想到对方是在家里等,即便迟到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又不是约会,只是去拿回学生证罢了。

虽然已经递交了补办申请,但是能够直接拿回来更好,他也不希望有自己照片和资料的证件留在陌生人手里。

路唯一在一点半的时候出门,结果两点不到就找对了地方。

那是一栋结构相当老式的房子,走道很黑,到处堆满纸箱和弃之不用的旧家具。从正门进去后有一道很宽的木楼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顺着楼梯一路往上到顶,路唯一不禁为难起来。每扇门都紧闭着,既没有门牌也没有任何可以分辨屋主的标志,他更不能冒冒失失地去一一敲门来确认自己要找的房间,只好不知所措地在门口徘徊。

过了一会儿,靠近窗户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扫帚正把一堆灰尘扫到门外的走廊上去。

她看到路唯一站在门口,脸上立刻露出警惕的表情。

“你找谁?”

“请问有个叫任燃的住在哪一间?”

女人皱了皱眉,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朝着尽头的那扇小门努了一下嘴。

“最里面那间。”

路唯一来不及说谢谢,这个略显肥胖的女人就“砰”的一声关上铁门,只听到她在门里喋喋不休地抱怨:“不知道房东在想什么,老是把房子借给不三不四的人,白天又不上班,一到晚上就出去,我们住在隔壁总有一天要出事……”

后面的话因为被好像是她丈夫的人拖走关上了房门,所以再也没有传过来。

路唯一想到昨天晚上任燃对他说的话,要是他的邻居知道隔壁住的是个毒贩,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走到走廊尽头,那扇和其他房门相比较更显得破旧的门上有一把松垮垮的铜锁。锁口开着,表示房门没有锁,也有人在里面。

轻轻敲了敲门,隔了一会儿就听到有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接近,一下子门就开了。

任燃站在门里,赤裸着上身,穿着条卡其色的短裤。大概是因为惊讶于路唯一的准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看乱七八糟的房间,竟然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说:“真准时,进来吧。”

他自己先退回房里把散落在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收起来。

凌乱的房间很快被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他示意路唯一过来坐,并且把烟灰缸中堆积如山的烟蒂倒进报纸包起来,扔在角落里。

任燃的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洗完澡回来,赤裸的肌肤上有一种即使用眼睛看也觉得舒服的干净光滑。

路唯一环顾四周。

这个应该算是小阁楼的房间除了光线好之外没有任何优点,平时就算想要站直也有些困难。房间里的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台旧式电视机和一个单门冰箱,靠窗的位置放着张褪色的木椅。

第五章

“你就住在这里?”

“你觉得我不应该住在这里?还是你觉得卖毒品就是有钱人。”

路唯一不说话,他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不想去关心眼前的人到底是好是坏。

看着在狭小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找东西的任燃,成年男子宽阔的背脊被天窗上漏下来的秋日阳光照射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有些刺眼。

他转开目光问:“我的学生证呢?”

“我正在找。”

任燃一边说着一边爬上床,在床头那一堆杂志里乱翻。

路唯一只好在他翻东西的时候到处看看。一看之下,却发现了一件和这个狼藉不堪的住所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个东西放在紧靠墙角的小椅子上,干净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是一个老式的咖啡壶。

对于从来只喝速溶咖啡的路唯一来说,咖啡壶是很陌生的东西,大概只在电视剧或者广告里才会看到,平时绝不会去用。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件精致的器具和这个凌乱不堪,狭小简陋的房间有什么关系?就算把它放在这个靠贩毒来混日子的男人面前,他也绝对不可能弄出一壶能喝的东西来。

“找到了。”

任燃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高兴地叫了一声,从堆着被子的床上挺起身,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学生证拿在手里拍了拍。当他发现路唯一正看着角落里的咖啡壶时,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平静柔和。

“你喜欢咖啡?”

路唯一听到他的问话就把目光转回来,他从任燃手上接过自己的学生证,然后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不是经常,临考前喝得比较多。”

“速溶咖啡不好。”

“我分不出好坏。”

任燃笑起来:“一包里面浓缩那么多东西,才只有一块多钱,不用想也知道好坏。”

他说完后好像心血来潮一样看着路唯一说:“坐一会儿,我煮咖啡给你喝?”

“你会吗?”

实在不相信这个昨天晚上还在小巷里被人打得狼狈不堪,生活环境又这么差的人能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是路唯一在很自然地质疑了一句之后反而好奇地想看看结果。

“嗯,我下午没事,学校在放假。”

他一边说话,任燃就又开始翻箱倒柜地忙碌起来。

房间里连水都没有,要烧水的话还要去外面接,然后把电热水壶插在电灯的插座上。

他们面对面坐着,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节目一样等水开。

任燃平时看起来是个有点粗鲁非常爽快的男人,但是他在做某些事的时候却又一丝不苟小心翼翼。他一边看着水壶一边说“可惜,这里的水质不好”,然后认真地解释研磨和烧煮的方法。

虽然他说得很细心,可是不管怎么看,这个赤裸着上身,嘴里叼着一支烟,盘腿坐在地上的男人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到品味这两个字。

路唯一感到迷惑,总觉得他分明是在耍他。

“好了,试试看是不是和速溶的不一样。”

任燃没有注意到他将信将疑的表情,反而显得很高兴。

路唯一捧着他递过来的热咖啡,浓郁的香味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阳光从屋顶的天窗洒下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暖洋洋的热意。

味道竟然出奇的好。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住在这里么?”

“租金便宜?”

“也是一个原因,还有我喜欢这里的天窗。”

任燃说着,抬起头看看那扇小天窗,从那里看到一方晴朗的天空,阳光笔直照射下来,在小阁楼的地板上划出一整块金色。

“在这样的太阳下面睡觉,一睡就醒不过来。”

路唯一放下杯子说了句“很好”,然后又问:“你是不是会很多东西?还是以前去过很多地方打工?”

任燃忽然笑了,否认说:“不是,我只会这一着,其他什么都不会。”

他微笑的样子很特别,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样眼睛里蕴满笑意,听到路唯一说“很好”的时候就露出满足的表情轻轻点头。

这样的他和昨天晚上那个被一群人堵在小巷里殴打,倔强得不肯低头的男人之间似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路唯一感到难以形容的恍惚,忽然好像精神错乱一样想起几天前的午夜,在那个烟雾缭绕的酒吧里发生的事。

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片段,潜藏在体内的欲望没有征兆地涌动起来。他无法分辨究竟是因为想起那个故作性感的女孩所散布出来的关于肉体和欲望的信息,还是因为后来身为男人所体会到的那种强劲、剧烈、鲜活的快感作祟,总之每次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就会无法控制地惊动了体内的烈马。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怎么了?”

任燃坐在对面,一只手支着头端详他发红的脸。

“没关系吧,是不是太热了?”

“我要走了。”

路唯一的脸就像被太阳晒伤了一样滚烫。

他快速站起来走到门边背对任燃,可是却听到身后的人用一种像逗弄小动物一样的声音笑着说:“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都是男人,这种事很正常。”

任燃又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慢慢地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

路唯一没有回答,而是飞速地拉开房门,像是在生气,又像是逃跑般地穿过外面的走廊冲下了楼梯。

任燃看着慢慢虚掩上的门,身体后仰躺在地板上,房间里的一切在瞬间颠倒,小天窗里漏下的阳光也变得凉凉的。

他用那只塑料打火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忽然露出自嘲的苦笑,腾出一只手按抚自己微微抬头的欲望。

路唯一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冷水洗澡,然后直接躺到床上去睡觉。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疲倦得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被稀奇古怪的东西填满了,像是小时候做过的傻事、少年时期一些意义不明的举动以及想起来就觉得尴尬的谈话。这些没有规律可言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越感到疲惫反而越睡不着。

他心烦意乱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让自己去想白天的事。

在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同性面前意淫勃起,而且还是在那种再正常不过的聊天当中。

实在无法解释究竟是哪个“字眼”让自己产生这种本能反应,最后只能一次次翻身来试图让自己忘掉当时的尴尬。

经过一番努力,即使在这样焦虑不安的情绪下,最后终于还是成功地睡着了,而且一直睡到隔天下午,足足二十个小时。

起来后烧开水,虽然肚子很饿,但是想到晚上要和洪洋他们一起去吃饭,也就把自己弄东西吃的念头打消了。

滚荡的开水把马克杯里的速溶咖啡冲开时,路唯一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的学生证上。

稍微有些磨损的证件里露出一小截纸片,他用手指捏住纸片的一角把它从里面抽出来。

那是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从构图上看不出照的究竟是什么,好像只是对着太阳拍的光晕,黑黑白白,相当古怪。

翻过来看,照片的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数字:91.6.30

路唯一看不出照片的含义,可能是任燃不小心夹到学生证里的。

四点时,洪洋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能到,他算算时间,碰头的地方离任燃的住所不算很远,顺路过去把照片还给他应该也不会迟到。

整理了一下东西,路唯一把照片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锁上门出去了。

坐车来到那栋老旧的建筑物前,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当他再一次走上那个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时,忽然觉得有些异常。楼下的几个房间都开着门,一些人站在门口议论纷纷,从楼顶上传来响亮的碰撞声,好像有人在摔东西。

路唯一走在楼梯上时也有人看着他,但只要目光和他碰到就立刻避开,生怕会惹麻烦似的。

他一路走上去,走到顶楼时忽然有一群人冲过来,一下就把他撞倒在地。

昏暗的灯光下,那些人也没有看清撞倒了谁,一拥而下,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嚣张地一直传到底楼。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楼面变得空无一人,路唯一从地上站起来,看到上次给他指方向的中年女人在铁门里向外张望了两眼,又“砰”地把门关上了。

路唯一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大步跨到走廊尽头的那扇小门前。

房门洞开着,从里面传来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虽然在路唯一的印象中,这个地方只有凌乱两个字可以形容,但是他从没有想到会乱成现在这样。

所有东西都不在原来的位置,电视机被砸出一个龟裂的洞,冰箱翻倒在地板上,椅子和床铺更是损坏得不成样子。

房间里没开灯,但是外面路灯的光芒照进来,依稀可以看清房内的景象。

黑暗中有人发出呻吟。

路唯一摸到墙边找了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灯泡摇晃着亮起来时,他看到任燃躺在满是碎玻璃的地板上。

他被打得很惨,浑身是血,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身上能够看得见的地方全都布满殴打造成的伤痕。

路唯一握着手,一瞬间热血上涌,几乎停止思考。

昨天还健康地在他面前说笑,现在忽然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一样软瘫在地上。路唯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即使伤得那么严重,任燃也没有失去意识,睁着眼睛看着路唯一用发抖的手指拨打急救电话,看着他好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不断看时间。

路唯一被这骇人的场面震住了,这样的场面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得到。他关上手机之后就不知道要再干些什么,只能在旁边陪着任燃,甚至不敢随便动他一下。

救护车是在十分钟后到的,医护人员把任燃抬上车的时候洪洋正打电话过来。

“小路,你什么时候到,我们人齐了就等你一个。”

“你们先去吧,我可能有事来不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会是因为上次我们集体放你鸽子就生气了,这次来报复吧。”

洪洋半开玩笑的话,路唯一听着却因为他轻松愉快的语气感到心烦,声音也变得大了些:“我说了有事,你管那么多。反正不能来,你们自己看着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洪洋有些犹豫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路唯一坐在救护车里看着浑身是血的任燃,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语气又缓和下来:“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事赶不过来,你们好好玩。”

“好吧,那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

他关掉手机,好像听到医生问了些什么话,但是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当时只记得任燃惨白的脸色,和睫毛下了无生气的两道黑影。

第六章

肢体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肋骨骨裂……

外科医生看多了车祸事故造成的血肉模糊的重伤病患,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有条不紊的态度。

虽然听起来很严重,但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路唯一身上只带了两三百块,想打电话给洪洋又觉得他们肯定凑不出几个钱,最后想想只能找叶子。

不到半小时,叶子就赶到了。

她匆匆忙忙地从车上下来,漂亮的脸被夜风吹得煞白,表情紧张地跑进来。

“小路……”

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叶子把装着钱的信封递过去说:“3000块,够不够?”

“够了,谢谢,我过两天就还你。”

“不急,我没等着用,不过到底谁病了?”

路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的一个朋友。”

叶子有点好奇地睁着眼睛,她是那种长相和个性不相称的女生,可能很少有人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会认为她好相处。叶子的身材很娇小,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高傲、难以亲近。可实际上,只要和她相处过的人都知道,虽然她在洪洋面前爱撒娇作怪,对待朋友却有一种女孩子中很少见的豪爽。

接到路唯一的电话后,叶子立刻就去银行把卡里的存款全都取出来。

这么做的理由简单纯粹,因为路唯一是洪洋最好的朋友,如果什么时候洪洋需要帮忙,他一定也会倾囊相助。在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当中,或许已经相当稀少,但却仍然存在一种理想的友情。

叶子站在医院门口有些担心地问:“要不要我帮忙?”

路唯一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时间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那我回去了。”

这天晚上,路唯一上上下下奔波了很多次,交费、办手续,最后还在病房里陪夜。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热心地去做这些事,如果是家人兄弟倒还好,朋友的话也说得过去。可就是那样一个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太过于奉献了。

任燃的情况还不错,住院观察一下,断了的骨头接上后只要好好静养应该就会痊愈。

因为白天睡足了二十个小时,路唯一的精神还很好。他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床上的病人。

窗外的街灯柔和了夜晚的黑暗,清冷的颜色把原来就是白色的室内染成一片灰。

任燃缠着厚厚的绷带安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可是却看不到痛苦的表情。

路唯一用双手撑着头,默默地看着那个被白色绷带埋没的人。时间好像是静止的,但又奇妙地产生漩涡,太安静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他坐在椅子上,意识到自己又在回想那件被自己强行忘记的事,于是粗暴地站起来开门,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了支烟。

重新回到病房,感觉就好些了,外面的天色还是很暗,看不出究竟几点的样子。

他把椅子拉近病床,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稍微省力一点的位置,双手枕着头趴在床沿睡着了。

这个晚上做的梦很凌乱。

有时候梦见大哭的孩子,有时候梦见人山人海的聚会,最后甚至梦见自己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阶梯教室上课。

所有画面都像是二三十年代的默片一样,被剪碎了的片断没有规则地拼凑在一起,相互之间毫无关联。这样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路唯一发现自己枕在任燃插着输液管的手背上。药用酒精的味道和手上温暖的温度同时刺激着嗅觉和触觉,使他一下清醒了,整个人在椅子上坐直。

任燃可能早就醒了,睁着眼睛一直看着他。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好像完全忘记自己是个重伤病人的温暖笑意,甚至有些歉意地点了点头。他用那种恰到好处的沙哑嗓音说:“又让你救了一次。”

“总不能见死不救。”

“是啊,可为什么你又想到去找我呢?”

“因为有东西夹在学生证里,我来还给你。”

路唯一渐渐摸到了说话的重点,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很快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

应该不是错觉,当任燃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的时候,路唯一很明显地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的执著。

他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把照片拿过来说:“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原来夹在你的学生证里了。”

“拍的是什么?”

“看不出来?”

“是太阳?”

“真聪明。”

“太阳有什么好拍的?”

任燃把照片翻过来看看后面的日期说:“是我十岁生日那天的太阳。”

路唯一看着他,好像为了尽量避免清早醒来的对话过于干涩,所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你一点也不像个卖药的。”

“那我像什么?”

“三流散文作家。”

任燃听到这句话后愣了很久,但是突然之间就笑出来,一开始还拼命忍住,后来就变得不可抑制,甚至笑得脸上都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肋骨受伤不应该这样大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越想克制越笑得厉害。最后路唯一不得不起来制止他,以免他真的“笑死”或是吵醒其他病人。

“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笑?”

“不知道。”

会觉得这件事好笑,本身就很莫名其妙。

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理由的。

任燃用完好的那只手按着胸口,没有受伤之前他的身体很健康,恢复能力很好,所以即使这么重的伤,却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已经能躺在床上谈笑风生。

“让我出院吧?”

他看着天花板忽然说:“我不想住在医院里,又贵又无聊。”

“你伤成这样怎么出院?”

“医生肯定说要住院观察长期静养,只要有张床,哪里都能养伤。”

路唯一也随着他的目光向上,抬头望着病房的天花板,那里干干净净的,看起来真的是又寂寞又无聊。

“那好,我去跟医生说。”

任燃这个人,对于现在的路唯一来说,简直就像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

他们的世界本来相互平行,永远不会有交点,不过现在由于一次偶然的邂逅,维持着平行的线条开始有了一点点倾斜。

路唯一对那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甚至觉得任燃的微笑、话语、动作、神态都那么不真实。

但是可以肯定,用自己原来的常识来对待他是不行的。

他也没办法想象任燃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和周围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一起聊天的样子。

就像飞蛾在灯火下,有些人就是游离于日常之外,危险、特别,随时准备扑火而亡。

路唯一在上午办完了出院手续,又向医生问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下午一点时,他们回到了任燃暂住的小屋。

好像早就有不好的预感,路唯一特地让任燃在楼下等他,自己先上去看了看。

不出所料,小阁楼的门被锁住了。他记得昨天叫救护车去医院的时候并没有锁门,因为房间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也就任由它开着。

新的挂锁折射着冰冷的光泽,路唯一下楼来告诉任燃,后者的脸上却一点都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问路唯一借电话,然后一个人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拨号码。

几分钟后,他又走回来,把手机还给路唯一。

“我被赶出来了。”

任燃用一种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是轻松自然的语气说:“房东把房子收回去,还要我赔被砸坏的东西。”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他走到路唯一的身边问他:“有烟吗?”

“你还能抽烟?”

被这么一问,任燃又好像想发笑一样用手捂住胸口,路唯一从口袋里取出最后两支烟,把其中一支递给他。

他们在马路上互相给对方点烟,任燃一只手围住火挡风,他的手指碰到路唯一的手背,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黑色的尾气污染着环境,灰尘弥漫在秋日干燥的空气里。

“不如这样吧。”

“能不能这样。”

几乎是同时开口,任燃和路唯一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

“你先说。”

任燃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的指根,看着慢慢腾起的烟雾说:“你不是住在学校里的吧,半夜还能跑出来,应该是自己租房住。能不能让我暂时住几天,房租我会付,等伤好了我就立刻去找房子。”

“我会不会被控告窝藏毒贩?”

“被抓住的话你记得说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任燃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促狭的表情,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路唯一的脸上。

被那样一种毫不回避的目光看着,在这样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路唯一忽然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错觉,像是小时候被不认识的成年女性拥抱着,脸贴在她们柔软的胸脯上的感觉。那种又想回避又想接近的情绪迅速袭来,他被冷风吹得发白的脸,一下子又热了起来。

“对了。”任燃继续那样看着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问:“你的朋友是怎么叫你的?”

路唯一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回答说:“小路。”

“蛮可爱的,不过有点像女孩的名字。”

他听到任燃在说:“唯一这两个字用来做名字会不会很自恋?”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浓浓的烟雾,彼此都看不清对方,可不管声音还是呼吸间的热气却都显得那么真实。

路唯一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阵发烫,下一瞬间却又变得冰冷。

任燃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冰冷的手指一下就让温度降了下来。

“怎么动不动就脸红?”他开玩笑地把手背贴在路唯一脸上,笑着说,“像小姑娘一样,以后我就叫你一维妹妹。”

第七章

后来曾有一次,路唯一问任燃为什么要那样叫他。

“因为想惹你生气。”

想惹他生气,就好像男生在学校里欺负女孩子,看她们生气,看她们哭,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们。

揪女孩的头发,并不是因为讨厌她,那是一种男孩懵懂地对异性感兴趣的表现罢了。

那个时候,路唯一只知道任燃的手指冰凉,指尖碰到他的脸颊,然后整个手背都靠上来。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好像头皮都发麻了,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但是那只冰凉的手只是轻轻地在他脸上蹭了一下,就像父母在为孩子测体温一样。任燃的手很干燥,一点也不湿,也没有颤抖,他的脸靠得很近,眼睛很温和地微笑。

“街上真冷,我们能不能回去再聊?”

任燃收回手,烟燃到了尽头,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街上并不冷,只是有点灰尘,汽油味呛人。

为了回避这令人不知所措的对峙,路唯一也只好灭掉烟,转身带路。

那间一室居的小屋,说实话并不适合两人合住。即使只有一个人,平时也会觉得狭窄,而且路唯一亲眼见过任燃的生活习惯,毫无疑问他会把原来就算不上干净的地方弄得更糟。

但是没有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觉的人,反而表现得很轻松,任燃在第一次踏进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就显得异常高兴地说:“很干净,住起来一定很舒服。”

路唯一的单人床靠着窗户,没有窗帘的玻璃窗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但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能躺在床上看到外面的天空。

“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一年。”

“学校的宿舍不好?”

“限制太多,像坐牢一样。”

路唯一一边收拾着房里随手摆放的东西一边说,任燃在他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没读过大学,不太清楚。”

“那种迂腐的学校,上不上有什么区别。”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却可以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些不求上进的学生常有的鄙夷。

任燃让自己靠在身后的墙上,他的胸口很痛,可表情却自然放松。

“是不是你的家人对你期望很高?”

“期望?什么意思?”

“就是希望你读书认真,毕业了能找份好工作?”

“没有,我妈不管我。”路唯一整理好了桌子就坐在桌边翻一本毫无内容全是广告的杂志,“就算回去也碰不到她,除了每个月拿生活费,平时我不回家。”

“和家里关系不好?”

“也不是,只不过不常见面罢了。”路唯一随手翻着手中的杂志,目光却都是一瞥而过,“上高中之后就是这样,经常回去了只看到留下的饭菜,她自己出去玩了,有时候几天也不回来。”

说着他忽然从无聊的杂志中抬起头来看着任燃,眼睛里有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

“你知道别人怎么叫她么?他们都叫她路十三娘。”

任燃靠着墙笑,大概是牵动了胸前的伤,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

“听起来好像是江湖中人。”

“我妈十三岁的时候生下我,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小时候她每次带我出去被人问起‘是不是你弟弟‘的时候就会大声回答‘是我儿子’。”

任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是路唯一的表情又很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后来她高考落榜在家里待了两年,有一次被外公大骂了一顿之后就赌气带着我奔出家门一个人找工作自力更生。”

任燃坐在床上,仔细地注视着路唯一的眼睛,他说到母亲的时候虽然故作冷淡,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认真的表情。也许对他来说,那个年龄差距非常微妙的母亲正是那种能够独立、很有生命力的女人。

任燃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窗户,因为朝向的关系,只有黄昏的时候偶尔会有夕阳在墙上画出窗棱的影子。

“听说明天好像要降温。”任燃喃喃说着,悉心地岔开话题,回避了关于他父亲的事。

“我有冬天的被子,铺在地上不会冷。”

路唯一说着站起来,把那份一点也不好看的杂志扔在桌子上,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被子。

并不是很大的储物柜里放满了一年四季要用的东西,他找出凉席铺在地上,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被子。因为没有多余的枕头,只能用衣服叠在一起暂时代替。

“就这样吧,明天再去买新的。”任燃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已经不再操心睡觉的问题,转而开始考虑起晚饭的事来。

“你平时都吃什么?”

“有时候在学校的食堂随便买几个菜,懒得去学校就吃方便面和面包。”

“我想尝尝你们学校的菜。”任燃躺在床上,像只懒惰的动物一样看着他,“伙食费和房租一起算吧。”

路唯一看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回绝他的要求,而是以一贯无所谓的态度问:“你想吃什么?”

“买你喜欢的就行了,我不挑食。”

任燃看着他磨磨蹭蹭地拿着饭盒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来。

路唯一走后,他一边欣赏慢慢消失在墙壁上的橘红光线一边耐心等待。

学校就在附近,半个小时后,路唯一提着装满的饭盒回来了。

分成两格的塑料饭盒里分别装着略微有些干糙的米饭和色味诱人的红烧肉。

晚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起初路唯一还有些担心,可是出人意料的却是任燃一直不停地说好吃。

“没想到你们学校的食堂还不错。”

“是么,我不觉得。”

任燃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小心夹菜,偶尔会掉在碗里,路唯一就去拿了个勺子给他。

“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总是感觉不到幸福。”

“你不去当散文作家真可惜。”

任燃好像要把碗也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拼命扒下肚,然后说:“我只读到高中就退学了。”

“为什么?”

路唯一并没有想要挖掘他人的隐私,他只是纯粹感到好奇,对任燃生活的那个世界有些疑问。

“没什么,你不看电视台的刑侦节目么?我和里面的人差不多,父母离婚,没人管,不去上学整天在外面鬼混,也许什么时候你也能在电视上看到我。”

他说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然后用一种责怪别人不肯捧场的目光望着路唯一。

“怎么不笑?”

“哪里好笑?”

任燃是很喜欢笑的,所以他总是奇怪为什么路唯一可以始终保持那种冷漠的无所谓的表情,或者他只是对特定的人展现笑容。

“算了,可能我们的距离相差太远,很难找到共鸣。”

任燃把最后的几口饭送进嘴里,然后就像心满意足了似的慢慢往后靠着墙。

他用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路唯一,看他埋头吃饭,又说:“大学生真好,既有自由又有朋友,而且不用担心怎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烦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烦恼?”

“你有么?说给我听听。”

“我有很多课没过,而且这个学期的出勤率不够,可能要留级。”

路唯一漫不经心地说,任燃却并不认为这就是他的“烦恼”。

他的烦恼应该是更深的东西,而不是什么因为出勤率不够而苦恼着,在最后几个月里拼命补回来。

任燃没有上过大学,所以不知道出勤率高的学生是不是更优秀,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逃课,遇到无聊的单元中途也会逃走。但是从路唯一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来看,他显然并没有把学习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对未来无所期待的态度,随随便便浪费时间消耗光阴,既没有去考虑过将来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订立什么人生目标。

任燃看着他,直到他吃完了饭,开始收拾起桌子的时候才开口。

他说:“喂,我们好好相处吧。”

路唯一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睛来看着坐在他床上的男人。

任燃以不能再诚实的脸向着他,好像把他整个全都看穿了似的说:“你没有追求,我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这段时间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当他这样认真地说了之后,看到路唯一的眉间轻轻隆起一块。那种表情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更喜欢任燃轻浮、粗鲁、玩世不恭的样子,因为如果把他当成一个不知道严肃和认真为何物的小混混,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不以为然地忽略他、否定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任燃看着他的眼睛那么诚恳,绝不是那种在地下酒吧里蛰伏着,过着糜烂生活的人会有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在博取谁的信任,反而更像是在安慰对方。

路唯一收回目光,继续收拾桌子:“你不说这种话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去,反正我白天不在,你可以随便用这里的东西,只要不弄坏就行了。晚上你睡床,其他等你伤好了再说。”

他把碗筷收拾好又抬起头来补了一句:“房租你付一半。”

路唯一对自己的说话方式感到奇怪,他很少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也很少会去计较钱的事。或许对他来说,为任燃提供一个栖身之处是理所当然的,但又不愿意让对方觉得这是种出于同情的施与。

晚饭后,任燃躺在床上看电视,路唯一就拿着衣服去洗澡。

电视里在播新闻,女主播中规中矩的标准嗓音隔着并不严密的浴室门传进来,但是淋浴的喷头一开,声音就就完全被淹没了。

接下去的一两个月,他可能要开始习惯家里时刻有另一个人的生活。

热水让被寂寞麻痹了的肌肤又恢复温度,在这个干燥的秋天里,路唯一第一次痛快而舒服地洗了澡,一遍一遍让水流过身体落在地面上。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电视机还亮着,也没有转台,可是原本在床上看电视的人却睡着了。

任燃躺在地铺上,头枕着路唯一的衣服,缠着绷带的胸膛轻轻起伏。

路唯一走过去,从床上把被子抱下来为他盖在身上,时间还很早,可是忽然间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除了睡觉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关掉电视机,关掉电灯,窗外临街的马路上有车开过,地面微微震动,高高的玻璃窗也随之摇晃起来。

一瞬间,路唯一浸淫在这片奇妙的黑暗中,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安稳的、恬静的感觉包围了。

第八章

那个晚上,任燃睡得不安稳。

一旦安静下来,胸口的疼痛反而越来越厉害,有时想动一下都会痛得直吸气。

他忍住没有出声,但却实在睡不着,只好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到了放在床边的烟,抽出一支点上火。

烟雾在小房间里弥漫开的时候,他好像想到什么,立刻又把点燃的烟在地上摁灭。

路唯一在床上翻身,睡梦中轻轻咳嗽了几声。

任燃叹了口气,床头的闹钟指着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他忍不住疼痛怕吵醒路唯一,就挣扎着爬起来,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小袋三zuo仑。

平时他不碰这些,精神药品长期使用会让人产生依赖。

任燃知道自己正在干的非法生意,也清楚地知道毒品和迷幻药的危害,但他一直认为即使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那些从他手中买药的人是自愿选择了这样的路,既然有人愿意沉迷于短暂虚妄的快乐中忘掉苦闷,他也乐于提供这样的快乐给他们。毒品是社会的毒瘤,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清除,任燃既不会强迫自己去思考那些社会问题,也不会轻易触碰那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绝望,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早上路唯一醒来时,任燃还在睡,好像睡得很好,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清晨的微光里有一种疲惫的透明感。

他穿好衣服出去买了早点放在桌上,今天最早的课是八点半,平时他决不会这么早起床。清早的太阳并不温暖,但是空气却意想不到的清新,附近的林梢有小鸟的叫声,树叶沙沙作响。

走进校区时,路唯一看到洪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往女生宿舍走,一见到他就匆匆地跑过来。

洪洋是女生公认的好男人,每天一早雷打不动地站在宿舍楼下叫叶子吃早饭,这份勇气和毅力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更何况为了巩固这个“好男人”的称号,他常常连和叶子同住的那几个室友的份也准备好。因为有这种“好处”,每逢叶子和他吵架生气,整个寝室的女人都会一面倒地为他说好话。

“小路。”

新时代的好男人一脸关心地凑到路唯一身边,脸色因为渐渐入冬的冷空气而显得有些发白,鼻尖却是红红的。

“前天晚上怎么了?叶子说你朋友病了,这两天又没见你,我们几个都很担心。”

“叶子跟你说了。”

“她又说不清楚,让我自己来问你。”

“我向她借了三千块钱,这个星期就还,你替我谢谢她。”

洪洋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一把抓住路唯一的肩膀说:“谁住院了,钱不够我们几个还能凑一点。”

路唯一笑了笑,好像终于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任燃所在的那个世界又变得不那么明显。

“你别把鼻涕擦在我身上,钱够了,没人住院。”他拍了一下洪洋的肩膀说,“快去送外卖吧,包子都凉了。”

洪洋这才想起手里的早点,叫了一声快步跑开了。

“要是有事就找我啊。”

“知道了。”

路唯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幸福。

也许日常本来就是很幸福的,只不过因为日复一日地重复,所以幸福的感觉就变得淡薄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八点半的课却在七点就出门,或者只是怕任燃醒了之后两个人又面面相觑地干坐一个小时。

路唯一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第一次在校园里看到了晴朗干净的天空。

这天,他破天荒地认真听了一上午的课,下午回家,看到任燃坐在桌边,只用一只左手在拼凑一大包玻璃碎片。

“你在干什么?”

听到路唯一的问话,任燃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叼着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把一片涂上胶水的玻璃粘到已经有些成型的底座上去。

直到把这片玻璃牢牢地粘好,任燃才像松了口气似的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去过原来住的阁楼,上次打电话给房东的时候让他别动房里的东西,等我看了之后才赔钱给他。”他把烟摁灭了,像是展示什么古董一样让路唯一看他拼凑好的东西,“怎么样,我拼得还不错吧。”

从形状来看,大概是那个咖啡壶的样子。

路唯一把午饭放在桌子下面的地板上,拉过一张椅子看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器皿。

“拼好了也不能用了。”

“那就放着当装饰品。”

路唯一默默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任燃只有一只手能动,虽然很不方便,可是他却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把每一块碎玻璃从桌子上拿起来比较,要是好不容易找对了形状就会很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

他从那罐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的胶管里挤出强力胶水,有时会不小心弄在手指上,很快就干透的胶水在他的指尖留下一层层白色的痕迹。

路唯一从他手里接过碎片,仔细地涂上胶水后替他粘上去。

“你来找,我帮你粘。”

任燃愣了一下,渐渐笑容又爬上嘴角,他低下头认真找起了下一块碎片。

“你好象很喜欢这个咖啡壶?”

“嗯,别人送给我的。”

“女人?”

路唯一问得很认真,可是任燃却低声笑起来。

“你怎么会想到女人?”

“一般来说值得让一个男人不舍得扔掉的,不都应该是一段恋情的纪念品么?”

“那也不一定非要是女人。”

“难道你是同性恋。”

任燃停了停,不动声色地又把话题重新转回去。

“这是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送给我的。”

他仍然维持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不过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女孩,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路唯一从他手里接过一块碎片继续问:“他为什么要送个咖啡壶给你,正常人都会送孩子玩具的吧。”

那时我父母为了一点小事经常吵架,无非是什么谁出去赚钱之类,每次他们开始吵我就会到隔壁去等他们吵完了再回来。“任燃的手指在一堆碎玻璃中移动,猛然间又缩回来,一滴红色的血出现在拇指上。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又接着说:“他是个很有钱的人,虽然年纪大了又独自住在那种老式街面房子里,可是只要一走上楼梯就会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干净的小洋房格局,又特地请了佣人打扫,木头地板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个小天台。”

每次只要他哭着跑去,老人就会把他带到那个小天台,让他坐在宽大的藤椅上,夏天装一杯冰凉的橘子水,冬天热一杯牛奶。

任燃一边回忆一边说,不由自主地又点起烟。

“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放着这个咖啡壶,但是他说你不能喝,等再长大一点。”

“那时候你几岁?”

“五六岁,忘了,反正那时很少有人喝咖啡,更不用提咖啡壶了。”任燃又找到一块碎片,就像考古学家找到了什么有价值的古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交给路唯一。

“每次他煮了咖啡就会和我面对面地坐着给我讲故事。”

“是他教你煮咖啡?”

“算是吧,我也没学到什么,当时也就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

任燃笑得不符合他的年纪,好像倒退回了那段并不怎么完美的童年时期。

玻璃壶越来越完整,光滑的表面虽然有了斑斑裂痕,但依稀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路唯一透过斑驳的容器看着任燃,他的脸因为龟裂的玻璃而显得有些扭曲。

“后来呢?”

“后来?”任燃用手支着头,似乎在考虑剩下的玻璃里面哪一块更适合先拿来拼凑。

他想了一会儿,拿起其中一块比了一下说:“后来有一天,我十岁生日没人管我,我就跑到他楼上去。”

夹在手指间的烟快要燃到尽头,任燃皱了皱眉,也许觉得有点可惜,但还是把它熄灭了。

“他反常地把我放在膝盖上不停摸我的头,还一直咳嗽。那天我第一次吃了蛋糕,可是他却说‘真可惜,最后一次了‘。等我要走的时候,他就说这个咖啡壶送给我了。”

“他搬家了?”

任燃摇摇头:“他死了。”

路唯一愣了一下,可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快就送去医院,一直到几个月后才有人到楼上来搬东西。大概是他的儿子,平时从没见过,可人一死就把东西全搬走了。”

任燃说着忽然笑起来:“活着真没意思,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是不是喜欢那种生活?”

“哪种?”

“有一个小天台,可以看到阳光,你以前住的阁楼也是。”

任燃看着他,想了想说:“也许吧,也许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现在做的事,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能过那种安逸的生活。”

他把最后几片碎片一起递过去说:“快点拼好,我饿了,等一下有课吗?没有的话一起出去吃东西吧。”

“下午没课。”

“我路过银行顺便拿了钱,上次去医院你垫了多少?我还给你。”

“两千四。”

任燃拽过自己的衣服从里面摸出一叠钱,数了三千块给他。

“多出来的就算房租。”

“少一块。”

“嗯?”

路唯一没有接钱,却把椅子移开看着地面。

拼凑起来的玻璃壶缺了一小块,三角形的,像一个可笑的嘴一样裂开着。

任燃也低下头去找,他不能弯腰有太大动作,所以只是用眼睛扫了一遍。

哪里也找不到类似玻璃的碎片,路唯一用扫帚把多年囤积的灰尘都扫了出来,最后不得不放弃。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用,就这样放着吧。”

任燃坐在椅子上看着忙忙碌碌的路唯一,那些一直藏在心里从没想过找人倾诉的话竟然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可奇怪的是非但不觉得后悔,反而沉醉了。

他用手指摸着那个残缺的咖啡壶,不知是对着谁说,路唯一只听到他喃喃自语:“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第九章

任燃的伤好得很慢,本来一个月可能痊愈的伤因为他整天动来动去又拖延了两个星期。

拆石膏的那天路唯一刚好没课,陪他一起去了医院。

手臂的骨头接得很好,不会有后遗症,任燃就显得很高兴,回来时拉着路唯一去超市买了一箱啤酒和很多熟菜,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天气本来很晴朗,到了下午忽然变得有点阴沉,黄昏后就开始下起小雨。

虽然迟迟没有入冬,但是冬天的气息却已经很浓烈,路唯一的小屋朝北,冬天一到就会特别冷。

任燃搬开桌子把菜都放在地上,也不用碗,直接装在原来的塑料袋里摊开着。

他把路唯一拉过来一起坐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背靠床沿一边看电视一边一瓶接一瓶地喝酒。

路唯一刚开始只是陪他喝两杯,可越到后来越控制不住,也一瓶一瓶地把手里的啤酒喝得一滴不剩。

电视机一直开着,声音很响,任燃不知道是不是醉了,有时候会一下子搂着路唯一的肩膀对他说:“一维妹妹,我知道你不想听,不过我还是要说……”

路唯一不喜欢任燃这样叫他,不过他也醉了,眼睛看着电视却不知道那里面动来动去的影像有什么意义,甚至于连声音都没办法分辨,更不知道任燃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不是不会喝酒,平时心情好也会和洪洋他们凑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只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喝醉。

但今天有些不同,他不太清楚究竟是任燃在灌醉他,还是他自己在抢酒喝。并不是借酒消愁,也没有一点难过,反而感到很快乐、很满足,有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和幸福。

任燃的酒量要比他好得多,只是明明很清醒却故意装成有些醉了的样子靠在他身上。

他穿着单薄的衣服,体温就像烧灼了似的隔着布料传过来。路唯一感到热得难受,用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厕所。那扇小门“砰”的一声关上,任燃就听到他在里面呕吐。

他们消耗了大量的酒,整个房间都是酒味。

任燃拿起一个空瓶看了看,还以为啤酒是喝不醉的,他放下瓶子,听着从洗手间里传来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停止了,可是路唯一却没有出来。任燃站起来到门口敲门,问他:“没事吧?”

没有回答,除了房里的电视机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又敲了敲门说:“我进来了。”

厕所的门没有上锁,轻轻一转就开了。

任燃走进去,里面没有开灯,路唯一坐在马桶旁边,一动也不动。一开始任燃还以为他睡着了,可是把灯打开后却发现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那双不太清醒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微弱的光。

“怎么了,不能喝就少喝点。”

任燃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失措,走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可是路唯一却赖在地上不肯出力。

这样的情景好像什么时候遇见过。任燃想起那天的地铁口,他吐得一身酸味,也是这样不肯出力地坐在地上,眼睛里带着迷茫,以一种近乎可怜的目光瞪着他。

路唯一喝醉的时候一点也不吵闹,不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会胡言乱语。

他很安静,甚至比清醒的时候更安静。

任燃的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拖到狭小的浴室里。先打开水喉试了试水温,然后才把路唯一扛进来仔细替他洗掉秽物。

即使在冲洗的过程中,他还在不停地吐,好像很难受地用力抓着任燃的手。

任燃被他吐了一身,他的手刚复原有些用不出力,只能让路唯一趴在他的肩膀上慢慢洗。

路唯一光裸的背脊弯曲着,有时会轻轻抽动,任燃把他翻过来,看着他被水蒸气迷蒙的眼睛。他洗得很干净,一点也没有酒味和秽物的酸臭,浴室里只有一种味道,就是由干净的肌肤散发出来的香味,潜藏在蒙蒙的雾气和呼吸之间。

任燃把他擦干净,用浴巾裹好,脱掉脏乱不堪的背心自己也冲了一遍。

他把路唯一送进床上的被窝里,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问:“醒了吗?没事吧。”

路唯一用手背擦着脸颊,眼角挂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的液体,一边说:“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他翻身向着墙,把背对着任燃,洗干净的皮肤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泽。

任燃握住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扳回来,看着那双意识不清的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薄薄的嘴唇因为失去紧张感而微张着,嘴角浮现着难得一见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任燃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控制力。

他按着路唯一肩膀的双手骤然用力,把他更深地压进柔软的枕头和被子里,然后迅速果断地低下头,吻住了那张毫不设防的、半开着的嘴。

那是带有侵略性的吻,任燃喘着气,狠狠地用力吻他,撬开他的双唇把温热潮湿的舌头伸进嘴里。

路唯一刚被吻住的时候好像感到窒息一样胡乱反抗起来,后来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醉酒,渐渐停止了挣扎。

任燃把一只手绕过他的脖子,让他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

他用那种亲密的、无处可逃的方式亲吻他,想要把他整个全都按进自己的胸怀里一样。

电视机的声音虽然响亮,但任燃还是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勃起的欲望让他浑身难受。

狭小的单人床似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而发出了难听的“吱嘎”声,他露出床外的腿碰到一只空了的玻璃瓶,深绿色的酒瓶就像被击中的保龄球瓶一样摇晃几下“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任燃被惊醒,他抬起身看着被自己压在下面的路唯一,那张因为酒精和闷热而变得潮红的脸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发红,冲淋后潮湿的头发因为热量很快干透了,但却在枕上留下一道道水渍。

任燃用那只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右手拨开路唯一的头发,发现在他的眼睛底下有点黑黑的痕迹,可是怎么也擦不掉。

也许那是根本就不存在的阴影吧,任燃慢慢低下头,用嘴唇压住那道黑黑的影子。周围明明有很多声音在响着,他却只能听见肌肤互相触碰的摩擦声。

就这样让自己停止了一会儿,任燃从那张单人床上翻身起来。

他用被子把路唯一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整个包住,自己跳下床时连续踢倒了好几个酒瓶,就那样跑进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

这天晚上,任燃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在林立着啤酒瓶的地铺上翻来覆去,再多酒精也没有办法让他睡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一寸寸地泛出青白的光。

和他的窘境相反,路唯一却是醉得不省人事,一觉睡到天亮。

七点时任燃起来把房间里东倒西歪的酒瓶和乱糟糟的剩菜全都整理了一遍,然后像叫孩子起床的父母一样到床边摇了摇路唯一的肩膀,问他是不是早上有课。

被叫醒的人还沉浸在极端的疲倦和宿醉的头痛之中,好像既没有听到也不想回答,挣开任燃的手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被窝里。

任燃当然不会真的像父母那样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叫了几声没反应也就任由他继续睡下去。

但是接下去要干些什么?

这么早,往常自己肯定比他睡得还熟。可以说任燃的一天是从晚上才开始的,一旦到了白天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和正常作息的人一样吃饭睡觉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规定必须要在白天做好的事。

他就像某种昼伏夜出的夜行性动物,白天一旦来临就意味着休憩、蛰伏和等待。

可是这一个多月来生物钟早就被打乱,没办法休息,也没办法为夜晚的到来作准备。

踌躇了一个多小时,任燃终于找到一件可以让自己打发时间的事。

他点了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在刷牙的杯子旁边开始洗衣服。

大部分衣服是路唯一的,他自己的也有一些。以前他从来不会认真做家务,衣服脏了最多是放在水里随便捏两下就算洗过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可至少晾干了还有一些干燥新鲜的味道。

今天他把衣服放进水槽里,一边洗一边回想昨天晚上的事。

他用心地搓揉着手里的湿衣服,笨拙地活动自己刚刚痊愈还有些麻木的右手,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像潮汐一样起落着。

对任燃来说,找一个合得来的同性伴侣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随便哪个酒吧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为什么偏要自寻烦恼地去喜欢一个异性恋者。

不管他做多少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回应,也许每次路唯一脸红的时候都只是和所有相同年纪的男孩一样想到了某个心仪的女性,反正他的自慰对象决不会是个男人。

这不是自虐是什么呢?

明明知道对方根本不可能领悟到这种非正常的,甚至被一些人说成是不健康的爱情,可是自己却偏偏要自愿地陷进去,想要窥探一下不见底的深渊,就算摔死了也是自找的。

任燃叹了口气,把洗了两个小时的衣服搬到窗台上去。

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一点了,中午的阳光有了一点温度,但是从这里的窗台把衣服晾出去也没办法晒到太阳。

路唯一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敞开着,但是并不冷。他被紧紧地裹在温暖的被子里,只能呼吸到清凉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有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忙碌着,来来回回,但是声音很轻微,一点也不会吵到他。

路唯一蜷在被窝里,他看到的景象令人费解。

任燃穿着条宽大的粗布裤子,上身却只穿着背心,正在把洗好的衣服拧干,一件一件地晾出去。

他的侧面在午间的光线下坚毅而挺拔,睫毛却出乎意料的长,眉间在抖开湿衣的时候总会先皱起一些,然后又慢慢舒展开。那支叼在嘴边的烟点燃着,偶尔会因为他的吸气而亮起来,青灰色的烟雾上升、消失,有毒的粒子就散布在空气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对路唯一来说,这是第一次连自己都明显的感觉到了,晨间勃起的欲望和平时不同,甚至根本不敢用手去安抚那斗志昂扬的东西。

同样的早晨、同样的房间和窗外风景,不同的是有一个人站在他的窗台前晾衣服。

路唯一不能把“家务”这两个字和任燃联系起来。

他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和那个在肮脏混乱的小阁楼里过着糜烂生活的毒贩作比较。而且很奇怪的,明明是那样单纯的一个画面,却因为自己的晨勃而变得色情起来。

他把自己埋在枕头里,头痛欲裂,宿醉的结果让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变得似是而非。

路唯一把手伸进被窝,但是到处也没有衣服,连内裤都找不到。

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尴尬,虽然尽可能不出声,可任燃还是听到了。

“睡醒了么?”他叼着烟,用一种含糊的声音说,“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

路唯一用被子裹着赤裸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想从床上起来找衣服穿。

任燃看着他说:“找什么?小心着凉,我拿给你。”

他知道路唯一要找什么,也知道他要的东西放在哪儿。这一个多月,任燃在这里的时间远比每天去学校上课的路唯一多,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恐怕他比这里真正的主人更清楚。

路唯一看着任燃从衣柜里找出内裤和背心,走到床边伸手递过来。

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水珠,有一股干净的肥皂的味道。当路唯一接到衣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手肘起了一阵颤栗,那是一种奇妙的刺激感,一点也不讨厌。

那个时候他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冲动,很想用手掌把任燃手臂上的水珠轻轻擦掉。

第十章

究竟要怎么形容那个早晨才好?

路唯一飞快地穿上干净的衣裤,掀开被子冲进厕所。

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是第一次。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身上却很干净没有一点酒气。

他在厕所里呆了很长时间,直到任燃在外面叫他时才开始刷牙洗脸。

“肚子饿了没有?一起出去吃东西?”

路唯一含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的黑影浓浓的,睡了十几个小时却还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吐掉漱口水和牙膏沫,听到任燃在外面问他:“今天没有课么?”

“有,不想上。”

路唯一打开门,看到任燃在换衣服。

“出去吃饭。”

任燃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很随便,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路唯一回头关上厕所的门,避开他的眼睛说:“不去了,我今天要回家。”

“回家?”

任燃显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很自然地把穿了一半的外套继续穿好。

“那我一个人去吃。”

虽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可说话的语调又不自觉地变得不那么热络。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很快吧。”

“很快”不是个明确的答复,任燃却好像已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我不带钥匙了。”

他不等路唯一答应就先打开门走出去,也许是因为他的态度过于自然,所以令人觉察不出有任何异样,好像是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亲人一样。

路唯一在那里呆了一会儿。他回想起自从租了这个小屋后究竟有多少人来过,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洪洋和他的朋友把这里当作公共寝室,年轻气盛、精力充沛的大男孩聚在一起通宵玩牌、用那台十次中有九次读不出的影碟机放A片。可是即使那么热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暖的感觉。也许朋友和亲人毕竟有区别,路唯一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自己真的还没清醒。任燃比起洪洋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最多只是个房客罢了。

他回到衣柜前,默默地找出外套和牛仔裤穿上,拿着钥匙也离开了小屋。

中午一过,阳光直射下来,走在路上空气有些干燥。

路唯一的家并不偏僻,靠近城市的中心,隔着几条马路就能进入繁华的商业街,可是被埋没在热闹之中的房屋却显得破败陈旧。

走进一条并不宽阔的小路,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起来,和外面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径庭。

路唯一走到尽头的一栋房子,两层楼房,二楼窗户正对着小小的十字路口。他走到门前用手推了一下,油漆剥落的大门紧闭,但是窗户开着。

因为路上很少有车开过,所以敲门的时候,声音就显得特别响亮。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锁声。

打开的门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件颜色相当抢眼的橘红背心,下面是缀满了亮片的牛仔裤,没有戴胸罩,小小的乳头在单薄的棉制衣料下若隐若现。

一看到站在门口的路唯一,路翎就像刚刚睡醒一样,用慵懒的声音说:“怎么会现在回来的?吃过饭了么?”

“没有。”

“哦。”一边猛打着哈欠一边把路唯一让进来,路翎用手背擦着眼角,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邻居很难理解他们的关系。对周围的人来说三十三岁的路翎看起来仍然保持着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姿态,不只是长相和身段,就连精神状态也像那种随时能在校园里看到的大学女生的样子。

和路唯一站在一起时,把他们当成姐弟、兄妹,甚至情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没有人能料到这个年轻得像小女生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路翎绝对是那种不把世俗的东西放在眼里的人,虽然路唯一很不喜欢和她并肩走在路上,但是只要有人看见或是问起,她还是会像少女时代那样口无遮拦地说出“这是我儿子”的话来。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浮现出一种很明显的得意表情,好像觉得让别人大吃一惊是件有趣的事,而对于这样奇特的母子关系,识趣的人都会有默契地避开丈夫和父亲的话题。

路唯一因为觉得尴尬,为了免却麻烦,上大学之后就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

现在的这个住所虽然不大,但是相当干净。二楼租给别人,两家共用一条狭窄的走廊,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经常能够听到从上层楼板传来的脚步声。

路翎穿着的牛仔裤稍稍卷起一点,露出雪白的脚踝,没有涂指甲油的脚趾露在色彩艳丽的泡沫塑料拖鞋外面,走动时就会沙沙作响。

“我昨天晚上烧了一大锅排骨汤,去热一下给你当午饭吃。”

路唯一点点头不说话,事实上他也真的很少和母亲交流。路翎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而且也不认为那是什么坏事,她具有相当典型的年轻女性的特质,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就会热衷到难以自拔,完全忽略周遭的一切。

排骨汤的味道很香,但是因为烧煮的时间太长,肉块被煮烂了,混在汤里变得有些浓稠。

路唯一低头吃饭,路翎就在旁边撑着头看着他。

“最近过得好么?”

“嗯。”

“钱够不够用?”

“嗯。”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路唯一最后连“嗯”这个回答都省略了,只是微微点头。他知道不出三句,路翎就会把话题转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果然,在嘱咐他多穿衣服之后路翎就说:“昨天看了很好看的电影。”

她一边看路唯一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解剧情,不仔细听也知道,让她感兴趣的多半是关于性爱、黑暗、情色的内容。路翎并不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避讳,换衣服也从来不刻意回避,内衣总是扔得到处都是。路唯一在经历男人最动荡的青春期时,身为母亲的路翎却仅仅只有二十几岁,正处于最具女性魅力的年纪。可以说在那个时候路翎的每一次拥抱都让她的儿子有一种自觉下流的罪恶感,路唯一从那时起就开始回避她,害怕她独具魅力的女性器官会让自己“站起来”。这些事身为母亲的路翎完全不知道,她强烈地吸引着周围的男人,但却在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一个完完全全的男性。

对路唯一来说,路翎究竟是母亲呢,还是仅仅拥有母亲身份的陌生女人。从小到大,这个只和他相差十三岁的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不管什么事都是抱着“喜欢就去做”的态度。这种随心所欲的个性在路翎自己的身上最为明显,而且她具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只要自己想做不管多困难都会继续做下去。当初离家出走后为了能够自己开一家店,不但拼命打工,四处找人借钱,而且把好不容易凑够的钱一下子全都投进去买店铺。那种人生的赌博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考验反而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她独立支撑这个家却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忧郁和孤独。这是路唯一从小看到大的母亲,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有时懒散,有时活跃,安静的时候会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高兴的时候会穿着像泳衣一样的背心和小短裤绕着桌子青蛙跳。

看到路唯一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埋在碗筷间,路翎用手支着头说:“最近好像瘦了,多吃一点。”

她把剩下的排骨全都从锅子里舀起来,满满地堆在路唯一的碗里。

“我等一下要出去,你有事吗?”

“没事,我回来拿衣服和书。”

“噢,我把生活费放在抽屉里,需要的话自己去拿。”

路翎抬起手在路唯一的头上摸了一下说:“能不能笑一笑,总是板着脸。”

路唯一下意识地把头一偏,躲开了她的手。路翎知道他不喜欢像小孩子一样被摸头,于是反而故意把手伸长,很快弄乱了他的头发。

“我出去了,碗筷放在水池里等我回来再洗。”她笑着进里面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换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妆。

路翎对着餐桌旁的路唯一说了声“再见”,可是走到门口又好像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做的汤怎么样?”

“味道很好。”

路翎满足地点点头说:“那要全部吃光。”

路唯一看到她的笑容,一下子愣住了,那个满足的笑容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路翎是个喜欢被夸奖的人,那样满足的表情绝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来,可是路唯一却从她的微笑中联想到了别人。

当他在某个脏乱不堪的小阁楼里喝着咖啡,同样是说出“味道很好”的时候,任燃的表情也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把母亲和那个毫无瓜葛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甚至重叠在一起,这种奇怪的想法自由自在地滋长着。比如在任燃替他配药的时候,餐桌上为他夹菜的时候,或是早上醒来叼着烟洗衣服的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任燃不会像路翎那样给他压力,不像路翎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他不自觉地排斥和回避。

真是奇怪,对自己的母亲保持距离,却对一个相处不到两个月的陌生人产生了亲近感。

路唯一又开始感到宿醉后的头痛。

他把空了的碗放进汤锅一起搬到厨房的水池里,洗完后稍稍理了一下房间。

路翎的房间很乱,专属于女性的“危险品”也总是随手乱放,但是路唯一已经不是十几岁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的小男孩了。

他把要拿的衣服和书整理一下,打开抽屉看到几封没拆过的信和装钱的纸袋放在一起。

光看信封也知道是学校寄来的成绩单,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路翎不关心他的学习,也许她从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得出了结论,让自己洒脱不拘地生活,享受生活,这些和读书、学历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

路唯一把钱收好,让成绩单继续躺在抽屉里。他想起出门时任燃说不带钥匙,忽然觉得已经离开很久,应该赶快回去。

草草地把要带走的东西塞进背包,又替粗心大意的母亲关上窗户。

走出门口的时候,路唯一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体内残余的酒精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从哪里出来,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家。

第十一章

但是这天晚上,任燃却没有回来。

路唯一迷迷糊糊地等到早上四五点钟才睡着,醒来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虽然任燃没有回来,但是路唯一也没有担心。他们心照不宣,不去干涉彼此的生活,即使他很清楚任燃晚上会去哪里。

因为养伤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会所,可能会有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处理。

任燃的伤痊愈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对路唯一来说,那个世界简直就像是外星人的。

超出他的认知范畴,根本不可能去了解和接触。

不过路唯一并不认为任燃是个坏人,但是正因为他对他的世界感到陌生,无法理解,反而产生了过度的好奇心。

默默地盥洗完毕,路唯一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他像条件反射一样立刻过去开门,结果看到任燃在门外靠着墙抽烟。

他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任燃没有防备门会突然打开,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捻灭手中的烟。

“刚回来,还没敲门你就来开了。”他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有超能力。”

路唯一不说话,却看到墙角边堆积了很多熄灭的烟头。想到可能因为自己睡死了没有听到敲门声,让他在外面久等,路唯一不高兴地说:“下次出去别忘了带钥匙,敲门的话用力一点。”

“知道了,遇到几个朋友,本来昨天晚上就能回来的。”

任燃的心情相当好,一点也不像是刚熬过夜的样子。

他提着塑料袋挤进来关上门,兴致勃勃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刚才你在睡觉我就去买了点吃的,你没吃过饭吧。”

塑料盒里装的是满满的红烧肉,肥瘦各半,浓油赤酱的颜色看起来美味诱人。

“试试看,和你们学校的比起来哪个比较好吃。”

任燃一边说一边自己去厨房拿碗筷,路唯一就坐在桌子旁边等着。

除了红烧肉,另外几个盒子里装着些日常炒菜,全部都是热的。

任燃把空碗放在路唯一面前,又摆了一双筷子,可是等他拿起自己的筷子时,却发现路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吃啊,看着我干什么?”

他一边忙着寻找一块最好的肉放到对面的碗里一边说:“这家店的红烧肉很有名,据说是招牌菜,你尝尝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路唯一夹起任燃放在他碗里的红烧肉,肉选得好,肥一分会很腻,瘦一分又会很柴,酱油的颜色红红的,光用眼睛看也会觉得好吃,放进嘴里像是会融化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任燃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充满期待,仿佛这肉不是他买的而是他做的一样。

“好吃。”路唯一微笑着说,“比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好吃多了。”

任燃看到他的笑容,一下子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吃吧,那就多吃一点。”

他说着打开一罐啤酒,看着路唯一说:“我找到房子了,过两天就搬过去,这段时间谢谢你。”

路唯一握着筷子的手停下来,筷尖夹着的肉也掉在碗里,但是他很快重新夹起来,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什么时候搬?”

“就这几天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

任燃喝了口啤酒说:“其实我很喜欢住在这里,虽然晒不到什么太阳,不过很安静,空气也好。”

他遗憾地转动着啤酒罐,看着低头吃菜的路唯一,眼睛里有着错综复杂的表情。

“可是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

路唯一没有忘记那几个穷凶极恶的男人,那是只存在于任燃世界里的怪物,面目狰狞、残忍冷血。他虽然无从探究那个世界,可是对蛰伏在黑暗中的噬人猛兽却心有余悸。

“你是说上次打你的那群人?”

“嗯,还好那天晚上光线暗,他们没有看清你,不然的话说不定也会找上门来。”

任燃说着忽然伸出手在路唯一的头顶摸了一下,笑着说:“一维妹妹,以后在家里要小心,晚上有陌生人敲门绝对不要开。”

路唯一的身体一下子僵直,那种感觉是不自然、硬邦邦的,可是他却没有像躲开自己的母亲那样躲开任燃的手。

“他们是什么人?”

“同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抢生意罢了。”他摆弄着手边的打火机,心不在焉地说,“摆地摊的抢生意最多吵几句、打两下就被人拉开了,可是我们这行就算杀人放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

“虽然危险,可是钱来得容易。等我存够钱就不干了。”

“不干了之后呢?”

“买一间有天台的房子,在上面种葡萄。”

“那么什么时候算是存够钱?”

“快了。”

任燃用手捏着啤酒罐,铝皮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的眼睛闪着光,轻轻地说:“很快。”

路唯一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午间的太阳从对面的楼房玻璃上折射过来,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光。

任燃的眼睛里也全都是亮光,他们四目相接,气氛又变得微妙。

“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还要出去?”

路唯一这样问,然后停了停,似乎在等任燃的反应。

“嗯,今天有说好了的生意,不过我会带钥匙,你放心睡吧。”任燃继续说,“最近都没看你去上课。”

路唯一忽略他后面的话,用一种认真的语调说:“我也想去。”

他记得那时任燃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你也去?去哪?”

“1231会所,上次你在那里捡到我的学生证,你经常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吧。”

任燃一动不动地端详着他,凝视着他的脸,最后开口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喝酒,交朋友。”

“那里有什么朋友可交的。”

“你不是也在那里么?”

任燃不说话,他当然不可能说出“我不是你朋友”这样的话,但又找不出其他理由不让路唯一跟着来,毕竟他不是第一次去会所,20岁虽然还在念书却已经是成年人了。

任燃既不是他的长辈也不是他的老师,更何况就算拒绝,路唯一也可以一个人去。

他用力捏着手里的啤酒罐说:“上次你一个人去会所是为什么?”

“我失恋了。”

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如此直白甚至咄咄逼人地说出这个以前根本不会说出口的理由,路唯一用平常的语调接下去:“那天和女朋友分手,所以几个兄弟约好了一起陪我去喝酒。”

“他们呢?”

“突然间全都有事。”

任燃笑起来:“你的朋友缘好像很差。”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差。”

路唯一看着面前的人,任燃毫不厌倦地摆弄着手里的啤酒罐,直到它最后空了,扭曲得不成样子。

“要去也可以,不过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喝太多酒,尤其不要喝别人给你的饮料。”

“我又不是小女孩。”

任燃没有笑,虽然他接下去说的很像笑话:“别以为自己是男人就很安全,那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是同性恋。”

一边这么说,任燃一边抱着不怀好意的心情观察路唯一。

这些话会起什么效果,他会觉得厌恶、尴尬,还是干脆放弃了跟去的念头?

但是不管怎么观察,路唯一的表情依然是那么淡然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同性恋”这三个字反感。任燃看到的是一个健康正常的年轻人,也许并不是那么积极向上,但却没有染上什么不可挽回的恶习。

虽然他很不情愿带他去会所那种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可同时又在心里产生了难以言喻的高兴和期待。

“好吧,那就一起去。”

任燃说着又问:“明天有没有课?”

“上午没有。”

路唯一知道自己在撒谎,明天上午有很重要的课,继续旷课下去这个学期的出勤率绝对没有办法再补回来。

但是那又怎么样?

这一两个月来,几乎都没有花时间和任燃以外的人相处,朋友间打招呼只是蜻蜓点水一样随便就应付过去。洪洋每次叫嚷着要一起出去玩也都被他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拒绝,即使勉强去上个课,结束后总是像有什么急事一样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如果在前几个星期,还可以把理由归结为任燃的生活起居不方便,需要人照顾。

可是现在他痊愈了,像个健康人一样行动自如,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上课?

路唯一觉得他是在一条直线上行走,本来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就行了,既简单又寂寞。

但是任燃从另一条直线上走来,闯入他的生活,在他的直线上制造了一个交点。

“一维妹妹。”

任燃这么叫他,虽然一开始只是个玩笑,可路唯一不禁要怀疑,那是不是一个暗示?

“喂,怎么了?”

有人摇他的肩膀,路唯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任燃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好好的吃饭也会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任燃的手掌好像有魔力一样,一下子把他唤醒,一下子又让他陷入更深的漩涡。

路唯一知道通过他冰凉的手指就能接触到另一端的世界。

一瞬间,那些在校园中的生活,和朋友在网吧上网,在火锅店里笑闹喧哗的景象都变得遥远而陌生,浮现在眼前的全部都是灯光、烟雾、酒和毒品,一个黑暗的、有毒的、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世界。

直到任燃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他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小屋中的现实。

原来人真的可以睁着眼睛做白日梦。

第十二章

第二次站在1231会所的门口,灯光似乎有些不一样。

临街的地面湿漉漉的,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反射出扭曲的光。

“我先进去,你就当不认识我。”

虽然这里是任燃熟悉的地方,但是他也不敢大意。有些事牵连范围太广,如果不小心谨慎,就很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路唯一从正门进去时,感觉又回到了那个迷幻的夜晚,也许他正是想要找回那时的感觉,找回那段空白的记忆。

酒吧里一片暗红,偶尔有几道白光闪过照亮腾空而起的浓重烟雾,让整个舞池和吧台都显得虚假混乱。

中央的环形沙发上照样集结着男男女女,不分亲疏地吃喝、聊天,大声嬉笑,玩着暧昧的游戏。

路唯一找最靠角落的位置坐,随便要了一瓶啤酒,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寻找任燃的身影。

虽然要找到他并不困难,但是不管怎么注意,只要目光稍微转开一下就会立刻失去目标。

任燃很少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停留,他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人交谈,谈妥了就一起消失在路唯一的视线中。昏暗的灯光是最好的保护色,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注意到这些危险的交易。

他看到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向任燃走过去,两人低头说了几句话立刻就埋没在吧台的阴影后面。

路唯一看不到那里,只好把头转过来看着手里的啤酒瓶。

小小的酒瓶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冰凉的,手掌覆上去就汇聚成一大片湿漉漉的水渍。

他觉得刚才那个男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差不多十分钟,任燃才和那人从吧台后面的洗手间出来,男人戴着眼镜,衬衫的领子松开着,领带也没有收紧。

他看起来不是那种到处惹事生非的混混,相貌英俊端正,穿着也很高档。

路唯一看着他走到一个女孩面前坐下,背对着他,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

他对那些随心所欲的交友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从任燃那里买了些什么。他之所以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好胜心,想要跨过某些障碍尽量靠近任燃的世界,和他站在同等的地位说话,而不是被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也许那些误入歧途的人也都是出于这种幼稚、愚昧的想法吧。

路唯一感到自己正被虚无的东西吸引着,就好像他的母亲总是被带有“性”暗示的东西吸引着一样。

他看着手中的酒瓶,又看了看时间。

已经过了午夜,可这里的所有人都好像精力没处发泄,尖叫声不断从舞池里传来,音乐也永无止歇地轰鸣。

他喝了口酒,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阿唯。”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有种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惊喜交加。

路唯一抬起头,看到刚才和任燃交易的那个男人走过他身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

“真的是你?”

光线很暗,他背对着灯,路唯一看不清他的长相。

可是虽然看不清,却不知为什么一听到那个称呼,就全身都起了一层难受的疙瘩。

除了路翎,谁还会这么叫他?

路唯一搜索记忆,试图让自己想起来,但那个记忆很遥远,是自己不愿意去回想的。

“是我,你不认识我了?”

男人的手里还搂着他的女伴,女孩子全身无力地靠在他身上,脸上表情暧昧,一直不停往地上滑。

“我是黎杰,还记得么?”

我是黎杰。

黎杰……

周围的音乐忽然变得高亢起来,低音重重敲打着路唯一的心脏,让他一下子感到胸口有说不出的烦闷。

叫做黎杰的男人却似乎很高兴,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孩,低声解释了一句说:“喝醉了。”

他不等路唯一同意,就在沙发上坐下,把不省人事的女伴放在旁边。

女孩露在黑色丝绸连衣裙外的手脚是雪白的,肩带随着侧卧的动作滑下来,隐约可以看到白皙丰满的乳房。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黎杰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香水味。他坐得离路唯一很近,那种味道应该是很有品位的,可路唯一却觉得刺鼻。

他不喜欢刺激的味道,闻久了会喘不过气,所以就往里面坐了一点。

黎杰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反感,反而当作是他让出地方给他坐,故意又往里面挤了挤。

他的身体挨着路唯一,眼睛在黑暗中泛出微光。

“怎么不说话?阿唯,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很短暂的沉默,路唯一说:“我记得,小时候你住在我外公家的隔壁。”

黎杰轻轻笑起来,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他很悠闲也不避讳地从桌上拿起路唯一喝过的啤酒看了两眼说:“你在这里坐了多久,酒都不冷了。”

“我在等我的朋友。”

“朋友?在哪?别这么冷淡,好不容易遇到,我请你喝酒。”

他举手招来穿着暴露工作服的女侍应生,要了两杯威士忌。

“啤酒不能算酒,来喝这个吧。”

黎杰用手扯了一下领带,大概感到有点热,眼睛看着路唯一的时候目光却像要贯穿他。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鼓起奇妙的笑容看着身边的人,路唯一被他的眼神看得难受,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

黎杰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但是很快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路唯一的手臂,趁他还没有站稳又一下子把他拉回了沙发。

“这么久不见了,不要那么急着走,来聊聊搬家之后的事。”黎杰笑着说,“小时候你不是总喜欢跟着我,什么都对我说的么?”

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头凑过去,在路唯一的耳边轻轻说:“我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喜欢你的小雀雀。”

一直面向桌子看着的路唯一猛然回头望着黎杰。

他不出声,但是脸色却接近苍白。

黎杰笑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又继续回过头来看着路唯一,唇边泛起故弄玄虚的笑意。

“阿唯,你在等谁?”

黎杰把手边的另一杯酒拿起来递过去,路唯一没有接。本来应该很尴尬的场面,可黎杰却露出了开朗的表情说:“怎么了?怕我会下毒?”

他笑嘻嘻地说:“你也是男人了,也知道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为什么还特地摆出一点都不高兴的表情。”

沙发上的女孩动了一下,涂着口红的嘴唇半开着,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

她像只行动迟缓的动物一样伸长手绕过黎杰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腿上。

黎杰用一只手玩弄着她的头发,眼睛却看着路唯一。

“好吧,既然你连话都不想和我说,我就不赖在这里了,喝完这一杯我就走。”

他举起酒杯示意干杯,路唯一看着他,只是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啤酒。

“到底是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骗。”

黎杰的唇边涌起几乎注意不到的笑意,他的杯口在路唯一的啤酒瓶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

路唯一也把酒瓶凑到嘴边,他并不是真的想喝酒,只不过不想和黎杰面对面,尤其不想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喝了几口啤酒之后,他的目光又开始往身后搜寻任燃的身影。四周的烟雾好像越来越浓,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黎杰搂着那个女孩的脖子,上身却靠过来。

路唯一看到任燃在和几个人说话,眼睛没有往他这边看,黎杰热量惊人的体温让他冒出了一身汗。

“怎么流这么多汗,要不要到外面去抽支烟吹吹风?”

路唯一没有理他,黎杰伸出手在他额头擦了一下。就好像触电一样,那么俗气形容,路唯一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子伸手把他的手打开。

黎杰也不生气,反而笑着把怀里的女孩子抱起来,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当着路唯一的面就把手伸进她的衣裙里抚摸着。

黑色的肩带彻底滑落下来,可怜地挂在女孩白皙的手臂上。她小巧的鼻尖挂着大颗透明的汗珠,黎杰的手掌握住她的乳房,手指一下就陷入了那团柔软的白色之中。他用指尖压着粉红色的乳头,不知道是因为摩擦还是因为冷空气,那小小的、柔软的乳头很快硬了起来。

路唯一全身像石头一样紧绷着,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色情的喘气声。

“阿唯,你喜欢吗?”

他听不清黎杰的话,只觉得眼前一片混乱,女人的肉体和周围的音乐混合成一幅抽象画,映入眼帘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扭曲的形状。

“阿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黎杰靠过来,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喜不喜欢她?”

路唯一用尽全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问他:“你给她喝了什么?”

“没有啊,她喝的不是和你手里的一样么?”

路唯一看着自己手里的啤酒瓶,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标签上的白底好像涌出一点一点橘红色的斑点,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没完没了。

“阿唯,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你看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忘了你的样子,搬走的时候你才只有七岁,你妈妈好不好?”

黎杰用手揽着路唯一的肩膀说:“还记得那次学校放假,你到我家玩的事么?”

他的手滑下来,像蛇一样伸进路唯一的衣服里游动。

“这里太吵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旧。”

路唯一不能动,手脚不听话,连握住手里的酒瓶都有点困难。

黎杰好像也生怕他把酒瓶摔在地上,伸手拿走那只还剩下小半瓶啤酒的瓶子,轻轻放回桌上。

他的声音低沉得快要听不见了。

路唯一的脑子里却只是反复地、像是录音机在不停回放一样传来任燃的声音。

“不要喝太多酒,尤其不要喝别人给你的饮料。”

可是他没有碰黎杰送过来的酒。

“阿唯,到我家里去坐坐好么。”

他感到那只手变得大胆,黎杰托着他的腰把他扶起来,那个女孩就被丢在沙发上,仰躺着,四肢以一种怪异的动作垂在沙发的边缘,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具被玩腻了的娃娃。

第十三章

黎杰用力扯下自己的领带,会所外的空气因为和里面的混浊不堪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呼吸起来就有种带着罪恶感的爽快。

他半扶半抱着路唯一,把他带到自己的车前。

迷幻药发作得很快,黎杰看了一眼手中的药丸,本来买这种东西是为了用在那个小女人身上增加点情趣的,想不到却凑巧起了别的作用。

深夜的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从会所内部传来有节奏的低音。

黎杰打开车门,把路唯一推到副驾驶座上,自己从另一边上车关门。

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黎杰就因为紧张和兴奋开始小小地喘气。

他为路唯一绑上安全带,看着后视镜慢慢倒车。

高档跑车转出小巷驶上宽阔的公路,飞快提升的速度一下子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黎杰现在的心情虽然复杂,但又相当简单容易理解。

一种对过去曾经拥有过的记忆所保持的执著回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他第一次感受到“快感”的时候,那种记忆总是特别难以忘怀。

不同的是其他少年也许会面对一幅无聊的色情画报自慰,黎杰却把对象换成了邻居家中刚上小学的男孩。

“阿唯,你看你的小雀雀,为什么这么小?”

一开始可能只不过是无聊的小游戏,可等到他自己用手搓揉时就升级成了暴力游戏。

黎杰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着昏昏欲睡的路唯一。

经过那么多年,他已经变成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成年人了。可是那种“第一次”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褪色,反而因为无数次的比较变得更清晰。

也许对一个男人来说,就算真的是一幅无聊的色情画报,长大了也会因为大扫除从抽屉的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着实地兴奋着怀念一番。

车窗外的冷风让黎杰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些,他关上窗玻璃,让车厢变成一个小小的密室。

车速慢下来,黎杰腾出一只手捏住路唯一的下巴,把他的头转过来对着自己。

车子继续开,公路的路面虽然平坦,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起伏。每到那种时候,因为惯性的缘故,路唯一扬起的头部就会无力地垂下。

黎杰把车开进高档住宅区,在一幢带花园的别墅前停下。

他下车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从车座上把路唯一拖出来。

本来这个夜晚应该是肤浅而随便的,找一个在色情场所不够谨慎检点的女人随便玩一玩,第二天或是用钱打发,或是用甜言蜜语哄骗,总之是无数个无聊夜晚中并不特别的一个。

黎杰之所以感到兴奋,是因为他让自己处于一种正在犯罪的情境中,而那种少年时期的回忆也迫切地等待着被唤回。双重刺激使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全身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好不容易才把和他差不多高的路唯一搬进房里,黎杰甚至顾不得洗澡就扯开自己的衬衣压倒在他身上。

还残存着一点意识的人开始挣扎,但并不是很有力。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有时候会很突然地从鼻腔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黎杰立刻被某种欲望驱使,伸手撕开他的衣服。

感觉到那双在身上游走的手所触摸到的不再是布料而是自己的皮肤,路唯一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仿佛想努力摆脱对方的手掌一样试图翻身,但是黎杰一下就把他制服了。

他摘掉眼镜,用膝盖支撑着身体,把手伸到路唯一的胸前轻轻抚摸。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一面动手一面咬他的喉咙。

黎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那么急促浓烈,他在女人面前永远游刃有余,充满自信有条不紊,可是现在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期,无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不确定感反而更激发了强烈的欲望。

他低头解开路唯一的牛仔裤,连同内裤一起褪到脚踝,然后重新爬到他身上,力度就像野兽一样强。

路唯一吃痛地蜷起身体,但很快又被他展开。

黎杰的头脑全都被欲望和儿时的回忆填满了。

“阿唯,我们来玩游戏。”

我们来玩打仗游戏。

阿唯,你被我抓住了,你是俘虏,什么都要听我的。

我们来比比谁的小雀雀大。

黎杰一边回想一边搓揉自己的下体。就像当时一样,他们团在小床上,把被子撕扯得乱七八糟。

他看到自己不同于少年的生殖器很快硬起来,甚至来不及用手开拓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

第一次注定了失败,越是急切越是不易成功。黎杰反省自己急功近利的错误,开始用手指试着探进对方的体内。明明只是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可是刺激的感觉却伴随着近乎罪恶的甜美一下子席卷而来。他忍不住加快动作减少过程和步骤,觉得大致可以的时候就抬起路唯一的腿,从后面顶了进去。

那次在自己家的小床上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撕坏被子,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阿唯不停地哭,可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挨了骂才哭的。连他的妈妈,那个刚满二十岁的漂亮姐姐也不知道。

这是我们共享的一个重大的秘密。

黎杰想到路翎时,忽然猛地胸口一紧,冲刺的力量又变得更大。

路唯一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在床单上扭曲着,像条离开河水的鱼一样翻腾,徒劳地挣扎,却连一丝空气都呼吸不到。

因为剧痛所以下意识地想逃开,黎杰压住他的身体,更用力地顶撞。

就在他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间身后响起一阵音乐。突兀的声音使黎杰猛烈的动作中断了一下,相当艰难地转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从路唯一的牛仔裤口袋里传来手机铃声。

正在兴致最浓烈的时候被打断,黎杰近乎恼火地加快自己的速度,对那个铃声充耳不闻。

可是不管他怎么忽略,音乐却始终执着地响着,一刻也没有安静过。

他最后忍无可忍地退出来,像是发泄一样提起地上的牛仔裤用力把手机倒在地上。

发亮的屏幕上跳跃着来电图示,下面显示的却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看起来不像什么特别熟识的人,连名字都没有输入。黎杰毫不在意地按下挂断,然后关了手机扔在角落里。

被人打断虽然很不愉快,但是一想到时间还很多,他的心情又好起来。

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路唯一,刚才的激战让双方都全身冒汗,黎杰干脆决定先进浴室洗个澡。

夜晚很长,可以做很多事。

聊天、歌舞、吃喝、交欢,白天不能做的事夜晚就变得自然。

任燃结束了最后一笔买卖,看到角落里的沙发上仰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衣衫凌乱、不省人事,原本坐在那里的路唯一却不见了。

他在会所里逛了一圈,也没有放过洗手间和走廊,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人。

任燃有些担心,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先回去了,只好找个稍微安静的地方打他的手机。

铃声一直响,但始终没有人接。

十几分钟后,连电话都开始发烫,任燃的双眉紧紧拧起,他宁愿相信是因为周围太吵,路唯一没有听到铃声,或者手机掉了也好。除去这两种可能,其他结果是他不愿猜想的。

最后一个电话只响了两次,他以为接通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嘟嘟”的忙音,再打过去就变成了“关机”状态。

任燃看着屏幕,忽然重新回到刚才路唯一坐过的沙发上。

穿着丝绸衣裙的女孩仍然蜷在沙发里,那个角落很偏僻,很少有人会注意。

任燃把她从沙发里拖起来,她的身体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擦着蓝紫色眼影的眼睛上睫毛长而卷曲,微微睁开着,像两朵蓝色的矢菊花。那双眼睛里有一片虚幻的迷蒙,绝不是正常的醉意。

任燃看看桌上的酒瓶和酒杯,两杯威士忌,一杯没有动过,另一杯喝了一半。

虽然伸手拿起酒杯,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迷幻药大多无色无味,用眼睛看不出什么。

他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脸颊,但无论怎么动她都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任燃记得她,刚才有人买三zuo仑,后来好像看到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她喝多了,笑声很大很引人注意。

但是那个买三zuo仑的人是谁?

他买迷幻药的目的不就是用在眼前这个女孩身上么?可为什么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周围的音乐让他头晕目眩,越是急着回忆越是想不起来。

“任燃。”端着盘子的女侍应生走过来,看到蜷在他怀里的女孩就笑了说:“怎么?吃起窝边草了?”

任燃看着她手里的酒杯忽然想起什么。

“May,你有没有给这桌的客人送过酒?”

“好像有,两杯威士忌。”

“谁叫你送的?”

“男客人。”May回忆,但是会所的人太多,也许她说得并不准确,“戴眼镜,嗯,好像又没戴,我记不清了,不过满帅的。”

任燃皱起眉,如果May不认识,那就不是常客。从他那里买药的客人也很少有生面孔,通常总是熟人介绍,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

May忽然说:“对了,后来他和一个喝醉的年轻人一起走了。”

任燃的心脏用力跳动,眼睛往周围扫了一圈,看到女孩缀满亮片的小皮包掉在沙发角落里,他连想都没想就把包抢过来翻开。

May瞪大眼睛看着他胡作非为。

任燃从里面翻出一堆没用的东西,手机、化妆品和钱包,最后在夹层的小口袋里找到一叠名片。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脑中卷起漩涡,他使自己冷静地思考和回忆,甚至需要一种大胆的联想。

那个女孩在喝醉的时候说过什么?她大笑、尖叫,叫的不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么?

她叫的是“Lee”?或者是“李”。

任燃的鼻尖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从一堆名片中寻找有相同发音的名字。

可是那个男人带走他的目的呢?听May的描述,似乎不像个缺钱到要去抢劫的人,而且劫财又怎么会连人一起带走。

那么,难道是他的仇家?

任燃忍不住骂自己,他以为路唯一是谁?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既不惹事生非也不像他那样做危险买卖,怎么会有仇家。

他知道自己着急得快要丧失思考能力,一张张翻着名片的时候,眼前看到的却好像是一片茫然的、杂草丛生的荒原。

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寻仇,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不让他去联想到最糟糕的事。

任燃用手擦掉鼻尖上的汗,手中的名片整理出了三张。前两张一个叫李菲菲、一个叫周离,后面一张全是英文,用漂亮精致的字体写着“Jason Lee”。

他排除女性,拿出手机先拨通那个叫周离的电话。

任燃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抖动,这是他妄想出来的线索,一旦破灭再也找不到头绪。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听,从那一头传来的声音充满怒气,好象睡着了又被吵醒。

“谁啊?”

任燃站起来迅速地走到门口,音乐声轻了,他就问:“周先生,您是不是刚才在1231会所掉了东西,现在找到了,请问您什么时候过来拿?”

“什么东西?什么1231会所?你是不是打错了。”

男人愈加愤怒,任燃听到有女人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问:“是谁?”

“我怎么知道,神经病,半夜三更打骚扰电话。”

线路一下就中断了。

任燃捏着那张名片,现在只剩最后一线希望。

他用力吸气,冷空气涌进肺里隐隐作痛。

第十四章

路唯一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

他可以听到心跳和呼吸,可声音却很遥远,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在黑暗中窥探他。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但他的身体失去活着的实在感,无法分辨那种声音代表什么。

他需要一种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量,告诉他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下一个动作也好。

现在的他除了僵硬地躺在床上,像没有知觉的植物人一样呼吸外什么也做不了。

路唯一不断提醒自己要动一动,虽然疲倦得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昏睡之前的事却让人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颤栗。

黎杰在哪里?

这个问题子弹一样贯穿他,不可思议地令他从床上弹跳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身体传来陌生的剧痛,就从双腿之间的地方,像利刀要把他整个剖开。

路唯一看到自己赤裸着,干涸的血液和精液混合在一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连愤怒的感觉都麻木了,只觉得可笑。

有个男人正在浴室里洗澡,他却像个无知少女一样躺在外面的床上,简直就是三流电视剧的情节。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床单擦干净下身。

路唯一知道自己不够清醒,还不足以拿出十成力气来狠凑黎杰一顿。他费尽全力穿上衣服,扶着墙来到浴室门口探听。黎杰洗得正尽兴,水喉开到最大,声音很响。

路唯一走到房门前,却发现门被锁住,没有钥匙走不出去。

他头脑昏昏沉沉,靠着门翻遍自己的口袋,却找不到手机。

从他想到电话的时候开始,整个脑子全都空了,只记得一个号码。

打电话给任燃。

仿佛置身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

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想到报警,反而无比清楚地想起任燃的号码。

因为那个号码不在通讯本中,每次任燃打给他,都只是看到一串数字在不断跳动。

路唯一跌跌撞撞地走回来,到处找电话。

房间里虽然有灯却不足以让他一下找到被丢在角落里的手机。

他跑到床头柜前抓起电话听筒,就在那时枕头边黎杰的手机却响了。

事后回想起来,路唯一觉得那并不是巧合。

因为巧合是不费力的,没有经过努力,只是一种运气。

就在他想要打电话给任燃的时候,在黎杰的手机屏幕上却出现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铃声响了七八秒,路唯一才醒悟过来,一把抓起放到耳边。

“任燃。”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冰冷,心跳加速。一边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回应一边注意浴室里的声音。

那边沉默了一下,任燃有些沙哑的声音传过来。

“一维……”

他总是叫不对。

“你在哪里?”

任燃的声音透着焦躁,听起来却反而令人安心。

路唯一吸了口气,希望能有足够氧气让他清醒一些。

“我不知道。”

“有没有事?”

“……没有,不过我出不来。”

路唯一环顾四周,房门紧锁着,走到窗边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一片。

“我来找你……”

任燃的话说了一半,路唯一手里的手机却被抽走了,他猛然回头,看到穿着浴袍的黎杰站在身后,可浴室的水声还在继续响着。

“是你朋友?”

黎杰看着通话记录上的最后几位号码,忽然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他还真是锲而不舍。”

路唯一看到的黎杰很模糊,他本来应该是个英俊而有魅力的男人,可是此时看在眼里却是从未见过的丑陋,甚至连他的声音和话语、每一个动作都是丑陋的。

“你报警了吗?”

那实在是很愚蠢的话,黎杰用一种对待智商低下的人才会用的语调说:“你应该先报警才去找朋友聊天。”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机关了扔在床上。

“阿唯,我今天很高兴。”

路唯一知道他很高兴,甚至连那个为什么高兴的令人恶心的理由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黎杰洗完了澡,看起来既干净又有精神。

他坐到床边点了一支烟,透过悠然上升的烟雾看着路唯一:“你过得好么?”

“我不想聊天,把门打开。”

“阿唯……我这么叫你,你听了不舒服是吧。”

黎杰依然用很开朗的笑容对着路唯一说:“既然这样,那我们换个话题,说说你妈妈,你越来越像她了,我刚才把你压在下面的时候甚至都差点搞错了……”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路唯一就抓起桌子上的台灯向他扔去。

黎杰没有防备,只是本能地往旁边偏了一下头。玻璃台灯擦过他的脖子,又继续往后撞在墙上。

碎片撒满一地,连着电线的插头松脱,台灯落地时声音响得惊人。

路唯一趁着黎杰躲避的空隙扑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黎杰回过神来,他的体力远比刚醒不久的路唯一好,被打到之后迅速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路唯一的手腕。

整个世界忽然颠倒了。

路唯一只知道自己重重摔在地毯上,右手被压在身下,左手则扭到背后。

黎杰坐在他的腰上,从后面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用力按住。

路唯一看不到他的脸,可是却听到他的声音里充满兴奋。

“你被我抓住了,你是俘虏,什么都要听我的。”

他用力压着他,兴奋地大叫。

“阿唯,我真喜欢你,小时候的玩具就算再找出来多半也全都坏了。可是你不一样,十三年,你从一件小玩具变成了新玩具,那么多年我对你的兴趣一点也没有减少。”

黎杰放开他的头发用手摸他的脖子,然后伏下身来用力咬他的后颈。

“让我探索一下新玩法。”

“变态。”

黎杰不以为意地把脸靠在他的脖子上,在他耳边轻轻说:“告诉我翎翎姐好么?我有时候做梦会分不清你们两个。”

“闭嘴,不准你叫她的名字。”

“为什么不准?你的恋母情结很严重。”黎杰笑着说,“那好,我不叫她,我叫你的名字。阿唯,我们来像小时候那样玩游戏,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绝对不告诉别人。”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扯过地上的台灯插头,把长长的电线绕过路唯一的手腕绑紧。

黎杰居高临下,压着他的腿,把他刚穿上的牛仔裤又脱下来。

受过伤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黎杰把手指伸进去,路唯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却被更有力地压制下去。

“你怎么不叫?你叫啊,阿唯,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哭,哭着喊痛。”

路唯一感到自己的背上都浮起了一层冷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听不见黎杰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被翻过来仰躺着,于是抬起腿用力踢向黎杰的胸口,虽然明明已经觉得用了全力,可踢到黎杰眼前却被轻而易举地捉住。

黎杰抓着他的脚踝,撩开自己的浴袍压在他身上。

和刚才意识模糊中受的侵犯不同,路唯一此刻清醒着,只是身体无法回应做出有效抵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随意摆弄,黎杰粗暴地玩弄他的身体,从后面进入时,剧痛令他全身都震起来。

无法形容那种疼痛,路唯一只是感到神经整个绷紧,脑中充血,可身体却是冰冷的。

他剧烈地扭曲试图摆脱那种痛楚,可是黎杰的手压住他的腰,让他像受刑一样牢牢固定无法动弹。

“阿唯,快叫啊。”

黎杰一边说一边喘气,低下头来咬他的脖子。

路唯一吃痛地哼了一声,一瞬间,疼痛、屈辱、轻蔑、愤怒、强烈的窒息和恶心感一齐涌上来,一直涌到喉咙口却又被什么哽住了。

黎杰不断在耳边叫他哭,并且用力制造各种疼痛来使自己达到目的。

路唯一被他顶撞得几尽昏迷,可是还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和污言秽语。

“阿唯,你感觉好不好?听说女人被强奸也能达到高潮,你的宝贝为什么还垂头丧气的?”

他说着一把抓住路唯一的性器用力搓揉,可是不管那里被怎么摆弄,路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痛而没有任何快感。

“你怎么不高兴。”

男人的确是欲望体,但对着自己厌恶的人根本也不可能享受到快感和喜悦。

不要说眼前的黎杰,即使面对曾经交往过的女孩,都可能因为无法全身心投入或是年轻人的露怯而退缩。

黎杰的动作那么生硬蛮横,除了痛还能有什么。

路唯一用后脑顶着地面,哽住的喉咙因为猛烈的撞击而被冲破了。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着那爬满了情欲的野兽无休止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眼睛里没有欲火,反而充满了像灰烬一样的东西。

第十五章

任燃没想到拨通最后那张名片上的电话会听到路唯一的声音。

他愣了半天才想起说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似乎没什么异常。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可是直到电话突兀地中断后才发现,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找到。

路唯一在哪里?那个叫Jason Lee的男人在哪里?

名片上印的是公司地址,这个时候就算打得通也不可能有人会把家庭住址随便告诉陌生人。

接下去怎么办?

他失去目标,站在一片看不到路的荒原上。

谁挂断了电话,为什么要挂断?

电话再打过去,就又变成了关机。

任燃紧紧握着那张名片,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

可是那上面的信息少得可怜,而且全是英文也没办法完全看懂。

那时任燃的心情不仅仅是焦虑和焦急,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恐惧。

他返身想回会所向熟识的人打听,可就在那时,身后的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刚才昏睡在角落沙发里的女孩迷迷糊糊地推开门,手里拽着小皮包,身上的黑绸连身裙看不出一点褶皱,肩带也好好地挂在肩膀上,走动起来露出美丽的臀部弧线,不管到哪里都吸引着男人好色的视线。

她走出来,有点分不清方向地左右看了看。

“车呢?”

女孩喃喃自语,一脸不高兴地说:“骗子。”

任燃看到她不清醒的眼睛,酒精和迷幻药的作用仍然明显。

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从他面前飘飘然地走过,似乎想到外面去叫车。

任燃一把拉住了她。

“小姐,刚才和你在一起喝酒的男人,你认不认识?”

“什么男人?”女孩笑着说,“我刚才和很多男人一起喝酒,你说的是哪一个?”

任燃握住她的手臂,把名片送到她眼前。她像不识字一样歪着头看了很久,最后却像傻瓜一样笑起来:“我不认识他,他是个骗子,他说开车带我去兜风。”

“他有没有告诉你住在哪里?”

任燃用力握着她,女孩痛得皱起眉,挣扎着说:“我怎么知道。”

她挣开任燃的手,忽然又露出得意的表情,像朵枯萎的花一样把头靠在任燃的肩膀上。

“不过我能找到他,你吻我一下,我悄悄告诉你。”

她咯咯地笑,笑过之后却又显得相当寂寞地直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任燃第二次把她拉回来时,女孩没什么精神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对不起,我只想问这个叫Jason Lee的男人住在哪里,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

女孩看着他,动作迟钝地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只跟我提过紫苜蓿花园……”

她说着忽然又笑起来:“你是侦探?来查他的私生活?他有老婆么?我和他只是玩玩,偷偷告诉你,他的车是白色的,我记得车牌,最后两个数字都是8,有什么奖励?”

任燃听完立刻就从她身边走过,往外面的马路跑去。

女孩继续在原地抽着烟,闭上眼睛嘴唇微开,头部微微上扬,看起来一副沉醉的样子。

扭曲迷醉的世界被任燃抛在身后。

他跑到宽阔的大路拦下一辆出租车,可是上车之后司机也不知道紫苜蓿花园在哪,只能一边走一边打查询电话。

幸好那是个有名的高档住宅区,车子开了将近半小时才看到彻夜灯火辉煌的大门。

任燃知道自己在赌运气,也许那个男人并没有回家,也许他带着路唯一去了别处。可是这个时候不靠运气还能靠什么。

阻碍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却被警卫拦下来,无论如何不肯放他进去。

时间浪费得让人心烦,任燃看着远处的别墅,现在是凌晨两点,只有少数几个窗户还亮着灯。就在警卫伸手拉他的时候,任燃一下甩开他的手,向着亮灯的地方跑。

身后传来叫喊声,脚步声,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顺着漂亮的路灯一直跑,无法解释自己选择的路线,总之一直跑,快到尽头时看到不远处有一辆白色跑车停在花园里。一眼扫过车牌就像是起什么连锁反应,他忽然停下来。

从电话被中断的那一刻开始,任燃就无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明明是那么不理智的行动,抱着薄弱的侥幸和希望,却奇迹般地达到了目的。他看清车牌末尾的数字,看到楼上亮着的灯,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后面追赶的警卫就看到他站到一楼的窗边一脚踢碎了玻璃。

也许是被这一幕惊呆了,巨响让他身后的人全都震了一下。

任燃把手伸进去打开窗,就这么毫不犹豫地闯进室内。

他不顾一切,穿过黑暗的客厅上楼,一边跑一边叫路唯一的名字。

任燃没想过如果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找错方向结果会怎样,脑子里只有一直顺着楼梯向上的念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最后在尽头上了锁的门外站住。

他用力敲门,用脚踢门,身后的警卫跟上来抓住他,阻止他疯狂的举动。

房门好像因此裂开了一条缝,几个忠于职守的警卫一边按耐着还在狂跳的心脏一边把任燃从门边拖开,其中一个敲了敲门说:“黎先生你没事吧。”

发出这么大的声响,要是睡在里面的人还没有反应就太不正常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从里面打开,黎杰穿着睡衣从开了一线的门内往外看。

“发生什么事,这么吵?”

他显得很不高兴,表情也极其自然。

“这个人发疯一样闯进来,大概精神有问题,您认识他么?”

黎杰用目光扫了任燃一眼,平静地说:“我不认识。”

“那我们报警送他去警察局。”

任燃被那几个人抓着,他停止反抗也看着黎杰。

眼前这个男人很镇定,太冷静,为什么半夜有人那么大肆喧闹,敲碎窗玻璃闯进他的家,他还能表现得这么自然。

任燃从他的脸回想起来,在1231会所的吧台边上,这个人向他买三zuo仑药丸。那时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和现在不太一样。

当任燃想到这里时,所有事情都好像一堆乱麻理出了一个头绪。他猛然挺身向半开着的房门撞去,身后的警卫因为他早已停止反抗而松懈下来,任燃意想不到的猛扑居然成功了。

他整个人撞进了房内,把黎杰也撞得踉跄后退。

警卫们在身后惊怒地大叫,可是很意外的,黎杰却在这个时候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他看起来虽然有些恼怒,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只有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慌乱。

“我想起来了,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我们有点私事要解决,你们下去吧。”

“可是黎先生……”其中一个警卫为难地问,“要不要报警?”

“不要。”黎杰一边说一边关门,“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我们自己会解决。”

房门“嘭”的一声关上,带起一阵微风。

门外的男人们互相看了一眼,说了些闲话,摇着头下楼去了。

黎杰刚关上门,就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疾风。他下意识地把头往旁边一偏,任燃的拳头重重打在门板上。

任燃的眼睛里布满激烈的怒火,抽回手用力扯住黎杰的睡衣。

“干什么?”黎杰刚开始的确有些惊慌失措,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但是当他真正看清楚任燃的时候,却反而镇定下来,露出极为厌烦的表情。

任燃举起拳头往他脸上打去,黎杰用手臂挡了一下,抬起腿猛踢他的小腹。

两人扭打在一起,房间里的摆设像遇上地震一样纷纷摔落下来。

混乱之中,任燃的右手撞在电视柜上,刚痊愈不久的骨头好像又传来要裂开的钝痛。

他不顾一切压在那个男人身上,一言不发地狠揍他的脸。

黎杰的鼻子开始流血,眼睛也肿起来。他渐渐不再反抗,而是像在看什么无聊的笑话一样笑着。

任燃一拳把他打得侧过头去,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也浑身是伤,汗水像雨水打在玻璃上一样顺着脸颊滑落。

从闯进房间的那刻起,任燃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漂亮的卧室里随处可见斑驳的血迹和一地玻璃碎片,台灯支离破碎地只剩下一个底座,连着的电线像条蜿蜒的蛇一样直游到床的另一头。

任燃顺着电线来到从门口看不见的角落,浑身赤裸的路唯一蜷缩在那里,一瞬间怒火就像浇了汽油一样炽烈地燃烧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狠狠地揍了黎杰一顿,可是不管怎么用力殴打泄愤,黎杰却始终是一副平板嘲弄的表情。

“不错嘛,你还挺聪明,居然被你找到这里。”

黎杰用手摸着鼻子里流出的血,像是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眼睛里全都是讥讽刺人的笑意。

任燃不理他,弯下腰去解路唯一手腕上的电线。

勒得太紧的疼痛让身下的人恢复了一点意识,路唯一慢慢睁开眼睛,但好像记忆产生了一小段空白,只是眼珠稍稍转动几下,看到任燃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身上布满瘀痕和抓伤,下面更是一片狼藉。

任燃感到自己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全身激烈地颤抖,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又忍不住要回头殴打黎杰。

但是当他的拳头快要碰到那个男人令人生厌的脸颊时,对方却更加不屑地笑了。

“你和阿唯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我们是两小无猜的好朋友。”黎杰一边笑一边说,“我认识你,你在会所卖毒品,你也喜欢他?一会儿不见就不停打电话给他。”

鼻子里的血止不住,可能刚才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弄断了鼻梁,鲜血流到微笑的嘴边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黎杰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用那份开朗的笑容对着任燃,歪着头说:“动手啊,是他自己求我操他的。你生什么气?又不是第一次,他七岁的时候我就上过他了。”

任燃一个耳光打过去,鼻血飞溅在地毯上,留下一团难看的污渍。

黎杰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笑着,回过头来看看任燃:“你要么打死我出气,要么去报警。你放心,我不会抵赖,警察问我的话我都会老实说,比如他们问我三zuo仑哪里来的,我会如实告诉他们是从你那里买的。”

他好像觉得好笑,一边笑一边说:“我能把阿唯带回来,还要感谢你的药,发作得真快,真有效,才放了两粒,一下子就倒了。”

任燃握拳的手掌中渗出红色的血丝,黎杰的话像尖刀一样切割着他。

周围静悄悄的,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任燃举起流血的拳头,用力击向他的额头。

黎杰发出一声惨叫,眼珠看着地面又向上转动了一下,就那样失去了知觉。

第十六章

任燃默默地替赤身裸体的路唯一穿上牛仔裤,上衣被撕破了,散乱在一边。

他把自己的外套穿在他身上,又尽量裹紧,好让他稍微暖和一点。

路唯一看着他的头顶,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任燃的手是生硬的,靠过来碰了碰他的脖子,像是安慰一样摸了一下。路唯一低着头,灯光下以相当可怕的苍白脸色朝他看过来。

“回去吧。”

路唯一点点头,从床边站起来,但是膝盖发着抖,始终站不稳。

任燃也不说话,转过身来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

他的态度平静,和刚才殴打黎杰时判若两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既看不出脸色发白也没有情绪激动,只不过显出一种很少见的坚持,不容拒绝。

路唯一也并没有拒绝,非常有默契,任燃转过身,他就把身体靠上去。

“怎么找到这里的?”

任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反而说:“你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害我担心了半天。”

路唯一知道他是想尽办法才找来的,所以不再追问,疲惫地把重量压在他身上。

任燃背着他下楼,离开黎杰的别墅一直往大门走。

值班的警卫看到他,又看看趴在他背上的路唯一,后者惨白的脸色让他把本来想说的话全都缩了回去。

既然是“私事”,能不管就不用去管。

任燃走到路中间叫车,他听到路唯一喘气的声音又变得奇怪,虽然努力克制,听起来却更不正常。

他忽然想起那次送他去医院时值班护士说过的话,立刻停住,把背上的人放下来。

凌晨的空气冰冷,最容易发病。

路唯一的脸上布满冷汗,鼻翼颤动着,像是要努力把空气吸进去。

任燃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忽然想到外套在路唯一身上,就伸手去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哮喘喷剂。

路唯一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任燃朝他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

吸入的瞬间,他感到自己身体僵硬,任燃的体温和他相差太远,以至于光是碰到手背就被灼烫到了。

他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即将发作的病症慢慢减轻,消失不见。

“……你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任燃愣了一下,摇头说:“我看你一直放在柜子里没用,酒吧空气不好,带着以防万一。”

他把喷剂塞到路唯一的手心里,少见地皱着眉,目光转向马路。

“真倒霉,连车都叫不到……你能走吗?”

“嗯。”

任燃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一起慢慢往大路上走。

空气明明很冷,任燃的鼻尖却浮着汗珠,带着烟味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一片淡淡的白雾。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恐怕那是路唯一第一次意识到,他在依靠着身边的人。虽然浑身伤痛,但是只要碰到任燃温暖的臂膀就会有一种真正的放心和感动,不自禁地胸口热起来。

他们一直走,终于在路口拦下一辆空车。

任燃对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细问,也没有特地说什么安慰的话,一直到家门口他都只是在车上聊些轻松的话题,或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

回到那间小小的房间,任燃让路唯一坐到床上去,自己去浴室倒了热水,拧干毛巾出来递给他。

开水浸过的毛巾散发着热气,路唯一接过来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像是醉酒一样把它捂在额头,整个脸都埋在里面。

任燃坐在他身边说:“去洗澡吧,洗完了早点休息。”

路唯一一直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浴室里关上门,从里面传出淋浴的声音。

水声响起时,任燃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支,只是水声停了的时候,地上的烟灰缸里挤满烟蒂,像一座危险的小山。

路唯一一出来,他就把手指间刚点燃不久的烟熄灭,并用手赶了赶空气中的烟雾。

路唯一看到他从床边让开,被子已经铺好,又温暖又舒服。

他走过去钻进被窝,任燃就关上灯,躺在床边的地铺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路唯一轻轻翻身,身体和被子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又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像是正对着他似的问了一句:“你睡得着么?”

“多睡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不着起来喝酒。”

任燃沉默着,用手肘枕着头。

路唯一说:“天快亮了,我睡不着,你陪我喝酒。”任燃就起来,打开灯,去冰箱里拿啤酒。

昨天晚上剩下的菜不多,红烧肉上结了一层白色的油。

他拿去热了一下,再拿出来时看到路唯一坐在地上,拿着打开的啤酒罐发呆。

“冷不冷?”

任燃看着他冻得发白的手指,冰冷的啤酒罐外结了一层小水珠,正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铺的被单上。

“很冷。”路唯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捏着啤酒罐,可却是稳定的,没有一丝颤抖。

任燃也拉开一罐啤酒,坐在他旁边。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之后,路唯一忽然把头转过来问:“任燃,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

任燃感到很突然地放下啤酒罐,也看着他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

“我不记得了。”任燃说,“长相也没印象,反正是个说话声音很大的女人,吵架从没有输过。”

因为从小没得到什么正常的家庭之爱,所以对父母的感情也很淡薄,任燃拿了支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点燃。路唯一就说“抽吧,没关系”,随后自己也点了一支。

他们都像是被什么奇妙虚幻的东西吸引了一样沉默着,直到空气里都是烟味。

“我七岁的时候,我妈二十岁。”

路唯一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说:“她喜欢穿漂亮衣服,袒胸露背的那种,外公就经常因此骂她。可是不管怎么骂,骂得越凶她越具有反抗精神,反而更变本加厉。”

任燃听他开始讲母亲的事,就不再打断他,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听。

不管他是故意避开刚发生的事还是有其他原因,但是不去想也许是好事。

“二十岁的女人自己都还是孩子,所以她从来不管教我。”

任燃以为他的母亲对他疏离冷淡,可路唯一却说:“她虽然不管教我,但是对我很好。”

只不过那种很好,并不是属于母亲和孩子的。

不管是牵着他的手上街,还是搂着他一起睡觉,都那么不正常。也许自己的出生本来就不是正常的,所以正常生活始终与他无缘。

“因为她不懂得怎么照顾孩子,所以从开始上小学,我都跟着邻居家的大孩子一起去。”

“你外公呢?”

“他怕领我去上学被人问起尴尬的问题,所以从来不和我一起出门。我一直是和黎杰一起上学的。”

任燃忽然很唐突地问了一句:“他比你大多少?”

“七岁,那时他念中学,而我读的附属小学就在他学校附近。”

路唯一平板的语调让任燃觉得有些可怕,但是又希望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所以装作没什么大不了地继续抽烟。

“有一天学校放假家里又没人,我就去了黎杰家。他家里也没有人,我们玩打仗游戏。”

阿唯,我们来玩打仗游戏。

阿唯,你被我抓住了,你是俘虏,什么都要听我的。

路唯一回想着,露出了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苦笑。

凌晨安静的空中响起飞机的轰鸣声,他忽然想如果现在地震会怎么样?楼房着火了,墙壁和屋顶坍塌下来。

他通俗而平庸地设想着这样的景象,可是任燃却在这个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还是和以前一样干燥温暖,但路唯一却感觉到他在尽量避免这样做,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而已。

“怎么了?发什么呆?”

路唯一抬起头看着他,看到他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忽然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报复地说:“就在那天,他上了我。”

透过烟雾缭绕的空气观察任燃的反应。

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是惊讶、不可理解、鄙夷、难以置信还是根本就没有反应?

路唯一看不透,任燃的眼睛是深黑的,灯光下像夜晚的湖水,没有一点波动,但又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毫无反应。路唯一感觉到在他的眼睛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只是被那一层黑色遮挡住了。他的睫毛在烟雾中动了一下,路唯一就继续说下去。

“是不是很变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会对小男孩有性冲动,而那个被鸡奸的男孩长大之后居然真的就变成没办法喜欢上异性的同性恋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神情语调显出露骨的嘲讽和幼稚,但是很快又随着烟雾消逝不见。

任燃看着他,目光被打破,眼睛像不听使唤地盯视着他的脸。

路唯一的脸色依然苍白得毫无生气,他吸了口烟说:“虽然之前也交过女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碰到她们的身体就会反射性地避开,不管接吻还是拥抱,连牵手都没有办法做到。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变态。”

因为一碰到女孩的身体就会想到路翎,想到小时候母亲抱着他躺在被窝里,想到她柔软的胸脯和女性独特的器官,只要想到这些就会产生罪恶感,即使和喜欢的女孩上床也没办法正常勃起,就那样败下阵来。

路唯一抽着烟,喉咙像是哽住了,一边咳嗽一边说着这些对男人而言失却尊严极其丢脸的事。

因为童年时代被强暴,加上对异性的恐惧,大概已经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长长的烟灰掉在被单上,灯光透出昏黄的光照着路唯一的侧脸。过了一阵长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已经不期待能听到什么回答了。

反正任燃过两天就要搬走,到时候一切恢复平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当是被那只叫黎杰的狗咬了一口,有什么关系。小时候已经被咬过一次,不是应该免疫了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考试和上课早就不放在心上,学校的情况也一无所知,没有追求一样可以活下去。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感到任燃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动了一下。

他惊诧地抬起头看着他,那温热的手掌却改成搂住他的脖子。

任燃熄灭燃尽的烟,另一只手也攀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白炽灯的灯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路唯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抱紧了。

“傻瓜,你为什么不早说?”

任燃用脸颊摩擦着他的脖子,依旧是那种干燥温热的触感,刚刮不久的胡茬还没有长出来,但是却刺刺的。

脖子上的瘀痕很痛,摩擦加重了痛感,可不知道为什么,任燃的肌肤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不是属于女性柔软的拥抱,而是强硬的、有力的男人的怀抱。路唯一从没想到过会被这样包围,任燃和黎杰不一样,他的拥抱不是暴力而具有破坏性的,但是会不会只不过是一种义务性的安慰呢?

这个念头一下子闪现,但又比来时更快地消失了。

任燃从他的颈边抬起头,温热的嘴唇吻住了他。

第十七章

路唯一没有惊讶得失去思考能力,也没有下意识地推开任燃,但是他失去了声音。

不只是说话,连简单的发音都不能。

就这样坐在地上,手指还夹着点燃的烟,身体却一点都不能动地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任燃的吻是温柔的,一点一点深入。到了这样的地步,路唯一也不会再认为那是义务性地在安慰他。

这反常的表现为什么会出现?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又随时随地会恢复正常呢?

没有人可以解释,但是不管怎么大惑不解,任燃的吻却不是虚假的。

他用手托起路唯一的下颌,深吻后又轻轻吻他的嘴角。

奇特的烟草味像会传染一样,从那支点燃的烟上燃烧起来。

烧到尽头,化成灰落在地上。

路唯一伸手搂住任燃的背,他转身时脚踝碰倒啤酒罐,满是泡沫的液体流出来被床单吸收了。

任燃的呼吸那么灼热,手掌从他的脖子移到了背部。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同性恋么?”

他蹭了蹭路唯一的额头,用手抓住他的后颈摩擦了几下说:“没关系,会好的。”

任燃第二次把他抱紧的时候,路唯一忘记了伤痛和耻辱,忘记了不久之前黎杰对他的凌辱。

家人、朋友、同学、仇敌,反正什么都忘却了,只剩下醉意和渴望。

但任燃只是拥抱他,和他接吻,把床上的被子扯下来裹住彼此的身体。

他们互相靠着对方的肩膀,一起抽烟,在被子里说无聊的笑话,有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喝同一罐啤酒,互相取暖。

本来那对路唯一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才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就把噩梦完全忘记。

他发现自己和任燃之间没有冷场,就算不说话也会因为互相依靠着而懒得去想其他事。

没关系,都会好的。

任燃说:“明天别去上课了,好好在家里休息一天。”

路唯一看着被单上的啤酒渍,忽然问他:“你还要搬出去?”

“嗯,不过不会搬得很远。”

“你说过我没有追求,你没有希望,不如好好相处。”

任燃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柜子上放的那个咖啡壶,支离破碎的玻璃壶反射着毫无规则的碎光,那是他所向往的生活的象征物,甚至是他的人生目标。

那个目标那么遥远,而遥远的并不是物质和金钱,反而是心。

任燃觉得自己不可能过上平静安逸的生活,即使存够了钱也无法营造出那样的人生。

也许应该换个目标。

他叼着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身边的人说:“好啊,那就好好相处。”

天渐渐亮起来,下面的空地开始有了人声,远处的马路上也传来更多车辆的声音。

道路、楼房、还有前面公园的林木都沐浴着秋日的晨光。

路唯一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很温暖。

任燃不在房里,可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烟蒂和啤酒罐都不见了,脏了的被单也早已经洗过晾出去。

路唯一裹着被子从床上起来,赤着脚站在房间里。虽然地板是冰冷的,但他却好像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燃烧着。

任燃在桌上留了纸条:“我出去一会儿,起来得早记得吃早饭,晚了就等我一起吃午饭。”

本来是很平淡的字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充满期待。

路唯一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因为他对着一张并不好笑的纸条露出久违的笑容。

现在这样很好,不必理会教条和世俗的眼光,只用心珍重眼前拥有的一切。

也许表面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重复着以前颓废不求上进的生活,可至少现在他热爱生活。不只是对那个给予他温暖的人,对自己也一样。

这微妙的转变,是不是还应该感谢黎杰那条发情的疯狗?

路唯一决定忘记那个人,他有更多事要去想。

十点时有人敲门,开门后洪洋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

“小路,你还活着。”

路唯一愣了一下说:“什么叫我还活着。”

“你这家伙都已经多久没音讯了,不来上课,手机关机,昨天上门找你又没人。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在外面避风头。”

路唯一推开他,洪洋是个想象力太过丰富的人,但是他就像一道和所有灰暗世界无关的光亮,和他在一起能够体验到的只有毫无阴影的日常生活。

洪洋被推开后又一次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

“小路,到底有什么麻烦,还是家里出了事?”

“没事。”

“那为什么不来上课?”

“反正课补不回来,不想上。”

洪洋抓着他的肩膀,忽然看到他脸颊和脖子上的红印。

“这是什么?”

他伸手去碰,却被路唯一打开了,洪洋低声笑着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谈恋爱啊,谈得都忘了上课了。”

他用手勾住路唯一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没事,都是叶子他们不放心,非要我来找你。还好没有撞进来煞风景,小路,下次记得带出来让我们看看。”

洪洋显然误会了,但路唯一非但不否认,反而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暖和愉悦。

他随便答应了两声,洪洋就用力拍他的肩膀说:“我下午还有课,有时间出来玩,手机开着,别再人间蒸发了。”

路唯一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洪洋一走,房间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没有新鲜阳光但一点也不冷。

他坐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任燃回来。

因为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坐了一会儿又觉得疲惫,忍不住打瞌睡。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又摇了摇头,脸上被黎杰打过的地方还在痛,好像手掌印仍然留在那里,身上的伤也是一样。

昨天晚上因为有任燃在身边不停和他说话,所以肉体的感觉就变得比较迟钝,现在一个人坐在床上,身体一动才感到腰部以下的半身都在痛。

面颊和腹部被打,手腕糟捆绑,身体的各个关节一直痛,但这些都只是皮外伤和强拖硬拽造成的肌肉损伤,过几天就会痊愈。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伤痛是怎么造成的,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时发现任燃已经回来了。

桌子上摆满了菜肴,看到他醒来,任燃很高兴地笑着说:“怎么样?给点意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所以多买了一点。”

“这么多,一个星期都吃不完。”

路唯一过来坐在桌边,眼睛看着满满一桌的菜。

那是任何挑食的人都能找到符合自己口味的一桌菜,有鱼和肉也有蔬菜。

虽然所有菜肴都用一次性餐盒装着,看起来却比任何酒店里的餐桌都诱人。

路唯一捡起桌上的筷子说:“我不挑食,都喜欢吃。”

任燃笑了,拿起筷子给他夹菜。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不是任燃第一次夹菜给他,但今天的感觉和往常完全不同。

一边吃着热菜一边听任燃说话,曾经极度虚弱,状态不佳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恢复生机。

下午的时候路唯一说犯困想喝咖啡,任燃就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简易的咖啡壶。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可是煮出来的咖啡却特别香浓。

任燃用手碰了碰路唯一脖子上的伤口说:“听说喝咖啡会留疤,少喝点。”

路唯一捧着杯子笑他,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不管吃饭还是喝咖啡,任燃好像都喜欢在旁边看着他。

“味道不错,你要是不当毒贩,以后可以去咖啡馆当调配师。”

任燃笑了笑,叼着烟说:“是啊,要是我以后从良了,就靠这个赚钱。”

路唯一不去管他的用词不当,只是捧着马克杯暖手。

“你今天晚上还要去会所?”

“今天不去了。”任燃看着他说,“这一个星期都不去,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路唯一喝了口咖啡,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冲向身体的最深处。滚烫的,温暖的,呛得他直咳嗽。

任燃吓了一跳,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一边用手拍他的背一边说:“小心烫,干什么这么急。”

深褐色的咖啡渍溅到了手上,他就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抬头时看到路唯一正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带着奇妙的好笑表情,好像在笑他为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那种被凌辱的事情都挺过来了,难道还会被一杯小小的咖啡呛死么?

任燃停下手里的动作,忽然说:“你故意的。”

“什么?”

“过来。”

他拉起他,把他带到床边。

任燃用手捏住他的下颌,好像在确认他嘴角的笑容似的,然后用手指拿走自己叼在嘴边的烟,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虽然是干燥的,但一点也不粗糙,轻柔的唇的感觉从嘴边向脸颊耳垂和颈边扩散。有一阵子,两个人就那样拥抱着,像是感觉着彼此的体温一样一动不动。

路唯一觉得自己很平静,没有不安的感觉。也许从小他就渴望着能有人这样拥抱他,但那个人不是他年轻不拘小节的母亲,当然更不可能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曾经被当成朋友和兄长的人又做出那种事。路唯一把头靠在任燃的肩膀上,全身放松、毫无造作。

任燃动作轻柔地吻他的耳廓,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从胸口到腹部,甚至到四肢。可是任燃只是亲吻,没有接着做任何事。

“快点好起来,多吃饭,不要到处乱跑。”

他像哄孩子一样拍他的头:“一维妹妹,我等你一个星期,不好起来我就要搬走了。”

路唯一在他背后笑:“我又不是你,骨折了要一两个月才好。”

“不管什么伤,总要好透了才行。”

“还是决定要搬走?”

“不搬走会惹麻烦,而且你朋友来找你也不方便。放心吧,不会搬很远,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五分钟内肯定到。”

任燃勾着他的脖子坐到床上,抬头看着头顶窗户外的天空。路唯一也随着他的眼睛往那里看去,晴朗的天空中一丝云都没有。

“任燃。”

“嗯?”

“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任燃看着天空笑起来,“不劳而获算不算是梦想。”

第十八章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任燃没有食言,整整七天都陪着路唯一。

白天他会准备好最可口的饭菜,心情很好地洗衣服整理房间,偶尔心血来潮就跑到路唯一的学校和他一起听那完全不知所云的公共课。路唯一也重拾心情,尽管出勤率不够还是恢复了正常的校园生活。

晚上他们就挤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搂着一起睡觉。天气越来越冷,盖上被子之后就只能在被窝里聊天,像小孩子一样笑,然后安静睡着。

路唯一的伤早就痊愈,任燃却还是加倍小心,悉心照料。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叫他“一维妹妹”,路唯一从刚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默认,现在已经随他去了。反正只要和别人叫得不一样就行。路翎和黎杰叫他阿唯,洪洋和叶子叫他小路,只有任燃会别出心裁地一路错下去叫他“一维”。

不知道为什么,路唯一反而喜欢那样将错就错的称呼。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那个称呼别有深意,就像一条直线,简单、平凡、没有曲折、没有烦恼。

星期一晚上,他又向任燃提出一起去酒吧。

任燃踌躇了很久,虽然不想让他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但是却又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去。那是路唯一向他表示已经摆脱了黎杰的阴影,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并不是他的错。

任燃不想拒绝,不希望任何一个地方成为他们之间的禁忌。

那一天的1231正碰上主题派对,热闹非凡,整个会所响彻着与以往不一样的疯狂摇滚。

任燃把路唯一拉到吧台边,用一种吼叫的声音说:“在这里等我。”

“好。”

会所充斥着寻欢作乐的男女,没有压力地在夜晚谈情说爱,一旦黑夜消逝,所有人就像幽灵一样各自消散不见踪影。

路唯一看着人头涌动的舞池,身旁的人们喝酒聊天,然后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忽然涌过来。

带头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外国人,漂亮的蓝眼睛,金发,兴奋地一边跳着一边像喝醉一样趴到吧台上要了一杯Bacardi。他高举堆砌着冰块的酒杯和舞伴大跳性感热舞,酒液随着动作洒出来,灯光下晶莹剔透。

“Hey! Chinese boy.”

路唯一看他跳了一会儿冲过来,蓝色的眼睛里有着狂热的兴奋和恶作剧般的笑意,忽然伸手拉开自己牛仔裤的拉链。周围的人开始起哄,音乐依然那么响,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只把拉链打开了一点,然后趁他惊讶之际突如其来地凑过来,抱着他的头在嘴唇上吻了一下。

一瞬间四周响起各种各样的啸声、口哨声和掌声。路唯一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笑着松开手,抱着身边的女孩又热吻起来。

吧台周围一片沸腾,整个会所的重心都转移了。

任燃听到那里的喧闹,有点担心地挤过来。

人群像蜜蜂一样早就涌向了新地点,路唯一还好好地坐在吧台边。

任燃挤过去松了口气问:“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

路唯一看他一眼说:“被外国帅哥强吻。”

任燃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吻哪里?”

“嘴对嘴,秒杀我。”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任燃的反应,可是过了一会儿任燃却笑了出来,而且笑得停不住。

“笑什么?”

“没什么。”任燃压低声音克制自己的笑声,肩膀不住抖动。

“不知道会不会有病毒?”

任燃一边笑一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说:“我来给你消毒。”

他薄而温柔的嘴唇压上来,在那带着啤酒冰凉清香的唇齿间细细亲吻。

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竟然会在公开场合做出这样的举动,任燃闭上眼睛不再去细想。

也许是音乐太震耳,也许是情绪太激动。

他们在所有人面前宣告拥有彼此,没有猜疑、互相伤害,只有彼此的爱和信任。

路唯一也没有避开他的吻,堕落的灯光音乐变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在这个世界里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当成怪物看待。路唯一不禁要感谢这种没头没尾永远弥漫着幻觉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任燃松开手结束那个还有些意犹未尽的长吻,拿起路唯一的酒杯,一口喝干了里面的酒。

路唯一再次仔细地看他,灯光下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任燃,怎么看都不像个品行败坏的人,很难想象他一离开座位就会去和什么不认识的瘾君子做非法买卖。

任燃碰掉手上的烟灰,大概感觉到路唯一在看着他,所以把头转了过来。

“怎么了?”

“音乐太吵。”

路唯一说着看到任燃摁灭烧了一半的烟靠过来,他忽然感到有了精神,也伸手去拿任燃面前的酒杯。杯子里的酒很呛人,是他从没有喝过的。一口下去好像烧灼一样直通到胃里,让他忍不住皱起眉。

任燃就像在家里那样用手拍他的背。

“要喝水么?”

“不用。”

任燃伸手将他拢过去,碰碰他的头发,又开始抚弄起他的耳垂。

他的动作非常轻,额头抵着路唯一的脸颊,热气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们回去吧。”

离开会所的那一刻,两人都陶醉在一种忘我的甜蜜中,所以根本不会去注意周围的人,当然就更不会注意到隐藏在黑暗中的目光。

他们回到虽然简陋,但却亲切温馨的小窝。

一看到那张单人小床,任燃就忍不住把路唯一拖过来,他的动作虽然不粗暴,却又不给对方任何逃跑的机会。

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床上。

“让我检查一下伤都好了没有。”

现在已经不必去担心会触碰到路唯一的伤痛,不管肉体还是精神。全身心投入,不用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人某些事,甚至某些词汇会让他想起不愉快的东西。

任燃压住他的身体,轻轻吻他,把舌头伸进他的口中。

路唯一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回应那个试探性的吻。任燃就腾出手掀起他的衣服,冰冷的手钻进来,顺着结实细致的肌肉向上。

路唯一从鼻腔中发出声音,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放松……”

任燃小声安慰他,努力消除他身体上的戒备和紧张。

他的呼吸虽然粗重,可是动作却很柔软。

任燃慢慢脱去他的衣服,然后跪在床上开始脱自己身上的外套和衣裤。

路唯一看着他慢慢变得光裸的身体,像被催眠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过来。”

任燃向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从耳朵开始一直吻到胸前。

房间里没有亮灯,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床沿上,使这个狭小简陋的小室显得安逸恬静。

路唯一的身上只剩下内裤,任燃的嘴唇从他颈边移开,右手就伸向他的下体。

一瞬间赤裸的感觉让他瑟缩了一下,但是任燃很快抱住他,紧贴在一起。路唯一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健壮有力的身体压过来,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违和,也没有和女孩交往的局促和心怯,反而像电流奔窜而过一样兴奋起来。

任燃用手揉着他,不紧不慢,但是却不停。一阵阵快感上涌,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刺激。路唯一喘息着,任凭他摆布。

任燃抚慰他的前面,又抬起他的腿,手指沾着冰凉的东西轻轻探进他的身体,路唯一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兴奋起来的,只知道他在任燃的身下完全放松但又全身紧绷着,身体像在浪尖漂流一样摇晃。温暖的手指松弛润滑着他的后方,疼痛却像麻木的毒品一样让人忘却烦恼。

任燃放开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他:“痛么?”

“别说话。”

“痛的话就告诉我。”

路唯一抓住他的肩膀,呼吸蔓延到对方身上,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后面贯穿了他。

那是很奇妙,难以形容的痛苦。像是身体被撕裂了,连灵魂也被撕裂了,世界裂成了两半,什么都不存在。一种被毁灭了的、令人窒息的痛苦缠绕着他,让他不能思考,失去理智,只能主动去配合那股贯穿的力量。

路唯一发出呻吟,可是明明那么痛苦,却隐隐又有一种甜美。他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扳住,任燃吻着他微张的唇,他立刻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搂住对方,品味着那种痛苦和欢愉交织的感觉。

任燃的手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颊附近,始终像安慰孩子一样抚摸他,有时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刚洗过不久的头发就传来一阵清爽的洗发水的味道。

直到最后一刻高潮过后,路唯一才重新感受到任燃的体重。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互相抚平对方的心跳。

路唯一的体温总是偏低,却因为如此激烈的过程而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任燃用被单替他擦掉脸上的汗水,手臂从他颈下穿过,一遍一遍地顺着他沾满汗水的头发。

“还痛么?”

亲吻着他的嘴角,却发现他的嘴唇是冰冷的。

任燃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太用力了?”

路唯一闭着眼睛,任燃就把手伸进被窝,一直往下想看他是不是在流血。可是只动了一下,路唯一就靠过来,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任燃听到他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谢谢你……”

任燃一下子僵住了,可是很快的,他的双手又更用力地拥抱住身边的人。

“谢什么?”

路唯一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但是没有回答。

他感到有如火焰燃烧后消沉宁静之时的安心,任燃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个人就那样搂在一起沉沉地睡着。

第十九章

秋天终于结束了。

初冬的寒风带走林荫树上的最后几片树叶,天气一下就冷起来。

任燃找到的住处因为一些小问题又没办法租下来,只好重新再找,可合适的房子总是很难找到,不是距离太远就是房租太高。路唯一本来也不希望他搬走,所以就继续这样维持下去。

有时路唯一的朋友同学吵着要过来聚餐,任燃就会提前出去避开他们,等聚会结束了才回来。对任燃而言,路唯一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和人际交往是一件好事,一方面他不想干涉妨碍他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自己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在外面惹麻烦,以免被人找上门来。

12月圣诞节的前一天,洪洋和春少他们要过来通宵,任燃就像平时那样去了1231。

节日气氛浓烈的酒吧人山人海,一走进去就好像完全被热潮淹没了。

任燃挤到角落里,很快有两个男人向他走过来。

两个人都很年轻,可能刚成年,还没过20岁,其中一个开口要买“冰”。任燃不想和陌生人做生意,所以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有没有啊?有就拿出来,多少钱我们都给。”

年轻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初次尝试的兴奋和狂热,任燃刚想开口,头顶的射灯一转从远处的角落扫过,他的目光被吸引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灯光下闪现了一下。

任燃不自觉地动了动,等他回想起那张脸的时候就像最灵敏的猎犬一样嗅到危险的气息。

两个年轻人还在那里一脸不高兴地嘟囔着说介绍人是不是耍他们。

任燃忽然站起来,甩开两人冲进洗手间。

他的身体才一动,从舞池边的人群里立刻挤出四五个人,紧跟着他跑过去。

关上门的一瞬间,外面的音乐骤然减轻了。

任燃跑到马桶边,从口袋里摸出几包药丸,连塑料袋一起扔进去。当他按下冲水键的时候,门外传来撞击声。

看着水流冲进下水道,连一分钟都不到,门就被一股猛力撞开了。

撞门的人闯进来,声音响得惊人。两个人动作迅速地扭住他的手臂,另一个从口袋里掏出手铐把他已经被扭住的双手反铐在背后。

任燃没有反抗,但是不管他是否反抗,对方的动作都一样粗暴,生怕他会逃走一样。最后进来的男人吩咐周围的人让开,并叫人把半跪在地上的任燃拉起来。

“我们接到举报这里有人吸毒贩毒,现在麻烦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我是缉毒队的队长林扬。”

任燃被拖起来,脸正对着那个叫林扬的男人。他的目光一偏,被推搡着走出去时,看到黎杰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对着他微笑。

从这这里看去,黎杰脸上的笑容就像一张惨白的面具,画着扭曲的表情,鼻梁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笑容就显得更怪异。

人流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一边笑一边用愉快的眼神瞪着任燃。

任燃想站住,却被身后的警察推了一把,按住肩膀送出去。

这是个不愉快的夜晚。

洪洋和叶子还有一群好友聚在路唯一的小窝里吃火锅,晚上八九点时忽然整个房间灯光一暗,所有电器同时罢工了。

叶子在一片漆黑中紧紧抓住洪洋的手,电热锅刚才还沸腾着滚烫的锅底,一下子就安静得像时间停止了一样。

路唯一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说:“邻居都没出声,大概是我们自己这一间的保险丝断了,我去看看。”

“要不要帮忙?”

“不用。”

他打开门走出去,房间里断断续续有人开始说话、开玩笑活跃气氛。走出门,迎面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路唯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即使没有被风吹到的皮肤也一下子颤栗起来。

他打开电表箱找到自己那一间的保险丝盒,拔出盖子检查了一下。

果然是保险丝断了,幸好家里有备用。

路唯一抬起头看着走廊的窗户,眼睛习惯了黑暗,窗外高楼的灯光和远处的街灯就变得清晰可辨。他记得自己在那个时候全身骤然僵硬,忽然想知道任燃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叶子说爱情和友情的区别在于,你和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在一起会觉得很快乐,但是分开之后却不会特别想念他。爱情是让人不管能否在一起都心意相通,始终想着对方。

突如其来的停电好像是什么不吉利的征兆,路唯一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洪洋忍不住出来找他才想起要做的事。

拿出备用保险丝换上,小小的房间又立刻亮起来。所有人欢呼雀跃,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举起杯子互相干杯。香气四溢的电热锅重新开始工作,一切恢复如常。

晚上十一点,任燃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他被铐在拘留所的小房间里,没有人过问。

房间里空空荡荡,很冷,椅子更是又冷又硬,坐久了连腰都开始酸痛。

虽然境遇很坏,但他却并不担心。

今天晚上还没来得及做成一笔生意,如果不是偶然看见黎杰倒真有可能人赃并获,那样就一点都无法抵赖了。

他做好了接受审讯的准备,却反而像被遗忘了一样丢在这里,又冷又饿。

接近午夜时,审讯室的门打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进来,却没有看到带队的林扬。

其中一个把一叠记录纸扔在桌子上,台灯被拉高了一点,光线刺眼。

“叫什么名字?”

“任燃。”

“年龄。”

“26。”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

进审讯室之前已经有人把他摁在墙角搜了一遍身,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警察用笔点着桌子说:“有人举报你在1231会所贩毒,是不是?”

“没有。”

好像早就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坐在对面的人站起来走到任燃身旁。受审者和审问者的距离缩短了,连一张桌子的保护也被剥夺,负责审讯的警察在他面前说:“我们有可靠的线人和证人,现在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任燃看着他说:“有证据可以直接送我去监狱,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

“刚才你在酒吧的厕所里干什么?”

“厕所里还能干什么?”

看似没有杀伤力的问题连续不断,几小时过去,审问的人换了班,问题也一直乏味地重复,任燃困得只想睡觉。但是每次只要稍微有些迟疑地回答问题,对方就会厉声叫醒他,继续无休止的提问。

两三点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林扬从门外进来,看到室内的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非常冷漠地对同僚点点头。

“刘斐,问出什么没有?”

“还没,不过有时间,慢慢来。”

“你们出去,我来问。”

任燃看着他们换班,眼睛不自觉地合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倦袭来,几乎立刻就要睡着。

那种疲倦也许并不是缺乏睡眠,只是心理上的烦躁厌倦。

反反复复问同样的问题,直到他承认为止,压力犹如重石,承受不了就只有被压死。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无力,但是对抗的精神却没有溃散。

“怎么?哪里不舒服?”

林扬关上门,看着桌子对面脸色发白的嫌犯。

任燃强忍着瞌睡,却没有回答。

他抬头看着林扬回到桌边,于是开口问:“有烟么?”

“想抽烟?”

“不行就算了。”

眼前的缉毒队长是个很有气魄的男人,不说话时很威严,甚至会让人有一种个性严厉暴躁的印象。

可是出乎任燃的意料,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却没有像其他审讯的警察那样粗暴地对待他,反而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从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送到他嘴边。

点燃烟的时候,任燃立刻觉得全身都松弛下来,只是坐得太久腰腿很不舒服。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把头往后靠,一直望着天花板发呆。

路唯一现在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还在和同学一起吃饭、打牌?

明天要是不能回去,他会不会有点担心?

烟雾整个弥漫开了,被手铐铐着的手腕也暂时失去知觉。

“你叫任燃?”

“嗯,26岁,刚才问过了,能不能问点新的。”

他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现实感在心中苏醒,林扬的声音就又清晰起来。

“林警官?”

“你有什么要说的?”

任燃仰头看着他,用含糊的声音问:“报案的人,是不是叫黎杰?”

林扬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必要知道这些,现在是我在问你。”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任燃以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目光看着对方,虽然他的态度平静淡漠,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林扬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棘手的对手,只不过那些人有同样的特质,不管保持沉默还是拼命为自己开脱都难以掩饰眼中的狡黠。

任燃和他们不同,虽然他也有着相似的不安和焦虑,但又很奇怪地显得心不在焉。林扬感觉到他担心的并不是眼前的困境,而是更长远更深入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个人的确做过违法的事,但是他曾经为此焦躁、后悔过么?

林扬沉思着,没有立刻采取更为激烈的方法展开询问,而是静静地等待那支点燃的烟慢慢减少,烧到尽头。

对方的精神尚未达到临界点,一切只是刚开始而已。

任燃把吸完的的烟头熄灭,灯光下抬起头,振作起精神继续接受考验。

第二十章

审讯持续到早上八点,任燃知道只要坚持过了24小时就会没事,虽然有证人举报,可缺少物证也没办法定罪。

林扬是个彻底的工作狂,一个晚上下来脸上几乎看不到疲惫的影子。

连续几轮的审讯虽然让任燃困顿不堪,但他始终不承认贩毒的事,供货人和交易方式就更无从谈起,审讯一直处于僵局。

八点一过,任燃忽然开始显得有些焦虑,有时会皱起眉发呆,对迎面而来的问题充耳不闻,有时又会很不耐烦地说“不知道”,眼睛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天亮了很久,这个时候路唯一和同学的聚会应该早就结束了。

散场之后,他一定会打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可是自己却被困在这里无法接听。

林扬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烦躁,像是在怕什么人担心似的,可是昨天问他有没有亲属朋友却又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没有。

任燃黑色的眼睛里隐藏了太多秘密,那也许是突破口,只是一时还无从入手。

林扬在那一刻,甚至觉得眼前的人在受着比审讯更加痛苦的煎熬。

“你担心什么?”他忽然开口。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审问者会问出来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柔软,毫无杀伤力,甚至可算是一种安抚。

任燃抬起头,他看着林扬,听到这样一个温和的询问,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涌起了比焦虑更加强烈的情绪。

在自己如此惶惶不安的时候,听到一直不断对他施加压力的人问出这句话,任燃当时的感觉不仅仅是烦躁,而是愤怒。他宁可林扬继续毫不留情地用严厉的语气问他昨晚到底干了些什么,宁可他用更加苛刻的方式逼自己承认罪行,也不愿意接受这种探究他内心的怀柔策略。

“林警官。”

任燃看着林扬,眼睛里带着冰冷的表情说,“我累了,你可以继续问,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回答。”

林扬也看着他,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快十个小时了,我们暂停一下。”

他整理资料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人送盒饭进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饭菜,任燃飞快地吃完后抓紧时间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但是刚合上眼睛又被推醒,林扬没来,换了昨天晚上负责审讯的刘斐和另一个警察。

任燃抬起身,用手揉了揉眼睛。

从下午开始,也许是因为时间越来越紧,所以审讯开始变成真正的精神折磨。

刘斐远不如林扬那么沉得住气,对待嫌犯的态度也更粗暴。

任燃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说,因此遭到一些暴力对待也依然保持沉默。

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在酒吧的厕所里冲掉了身上带的毒品,却又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刘斐不禁感到胸闷难耐。他一次次发问如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实在忍无可忍了就会站起来动手打人。

刘斐用随手从资料室带过来的书,打在身上既痛又不会留伤,据说是从什么电影上看来的。

他并没有虐待嫌犯的癖好,只是年轻加上个性火爆缺乏耐性,连续几小时连一个字都没问出来,不免心烦。

任燃越不说话他越暴躁,最后连旁边的同事都不得不上来阻止才算结束一顿殴打。

到了晚上九点,离24小时的拘留只剩不到两小时,不只是任燃觉得快要崩溃了,审问的人也一样筋疲力尽。要是没有惦记着路唯一在电话里说等他回去,要是没有抱着这点希望还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底。

不眠不休地这么坐了一天一夜,等有人进来通知可以走的时候,他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结果不出所料,有人证没物证,时间一到只能放人。

任燃走出拘留所时只觉得全身酸痛,又累又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往哪边走。

磨磨蹭蹭地到路口车站,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末班车早就开走了。他摸遍全身发现身无分文,钱包早在会所的时候掉了,口袋里只有几个硬币没法叫车。

任燃站在十字路口露出苦笑,人一旦倒霉起来怎么躲也没用。

幸好林扬把打火机和烟还给他。

从被挤得不成样子的烟盒里挑出完整的来点着,然后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抬头看天。

太冷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任燃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背靠着身后的金属栏杆,让有毒的烟雾填满胸肺再慢慢吐出来。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就像一场恶梦,即使现在梦醒了仍然心有余悸。

他把外套拉紧,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觉得自己在不停发抖。

如果昨天没有及时把东西冲掉,现在他一定是被关在看守所里。黎杰恶毒的笑容和鼻梁上诡异的伤一直在眼前晃,他烦躁地吸着烟试图忘掉那个可恨的男人。要是现在还是一个人的话就不可怕,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比较无畏,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

人真是可怜的动物,只因为握住了一点点幸福就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他抽完最后一支烟,觉得越来越冷,时间却一点都没有过去。天空还是那么黑,看不到一点要亮起来的样子。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一旦放松就睡意上涌,迷迷糊糊地靠着冰冷的座椅睡着了。

醒来时天蒙蒙亮,第一班车停在站头上,放眼望去四面都是白色的浓雾。

任燃在长椅上动了一下,手脚被冻得麻木,身上一阵阵发冷。

眼前的地面还堆着昨晚留下的一地烟头,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让快要没有知觉的身体活动一下,然后才上车靠着车窗继续睡。

车厢里是暖和的,任燃像失去知觉一样一直睡到终点站才被司机推醒,发现坐过了头,只好再坐回来。

等他回到家,路唯一已经上课去了。

自己也许是故意的也说不定,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所以故意在外面消磨时间。

任燃摸出钥匙开门,发现桌上放着早饭,摸上去还是温热的,盖着透明的碗盖。

他一进门先脱掉衣服,进浴室打开淋浴洗澡,照镜子时发现眼睛下的黑影浓得可怕。任燃用力擦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然后整理浴室把脏衣服放进水池里慢慢洗。

桌上的早餐凉了,可是他饿了很久却一点也吃不下。

衣服洗了一半时,忽然外面有敲门声传来。

任燃精神一振,跑着出去开门,一边开一边说:“怎么不带钥匙,你又忘了拿什么东西?”

门一打开,他却愣住了。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外。

她穿着胸前有可爱蓝色图案的短T恤和缀亮片的薄牛仔裤,套着件白外套,头发随便扎在一起,看到任燃的时候也是很意外地一愣,又抬头看了看门房号。

“我找路唯一,他是住这里么?”

“噢,是。”任燃连忙点头。

她的眉目很漂亮,眼睛和路唯一很像,脸型也像。

看了一会儿之后,任燃忽然说:“你是他的妈妈?”

对方又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又高兴又意外的笑容说:“你怎么知道,是阿唯说的?你是阿唯的朋友么?”

任燃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回答道:“应该算房客吧。”

路翎往里面看看:“就住那么小的房间?”

“我正在找房子,暂时住两天。”任燃把她让进来,想着应该倒茶,可是路翎却很自然地在桌边坐下,掀起桌子上的碗盖看了看。

“还满像样的嘛,以前在家里从来都不吃早饭。”

“喝水吗?”

“不用了,我刚好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最近天气冷,不小心的话容易着凉。”

任燃看着她,面前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留下的标记,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刚看到的时候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多岁,仔细看又觉得应该更成熟,可是一旦她脸上露出笑容却会令人怀疑也许比最初的估计还要更年轻。

这个十三岁就生下孩子的女人活在岁月的断层里,难以分辨、不可捉摸。

路翎丝毫不在意任燃的目光,独自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说:“很干净,上一次来的时候还乱得不成样子。”

她笑得开朗,吹散了因为过于陌生而漂浮在房内的冷空气。

“现在的房客还会帮忙打扫房间和洗衣服么?”

任燃怔了怔,发现路翎正看着水池里的湿衣服,有他自己的也有路唯一的。

“……我正好洗衣服,顺便就一起洗了。”

“连内裤都替他洗?”

任燃一下子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路翎却轻快地笑起来自我介绍:“我叫路翎,你呢?”

“任燃。”

“很特别的名字。”路翎看着他说,“谢谢你帮我照顾阿唯,既然他不在,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不用了。”

任燃只能苦笑,虽然从路唯一的口中知道他的母亲是个过于开放又特立独行的女人,可是对于这种三句话一过立刻确立朋友关系的态度,不知道应该说是单纯呢还是应该说世故。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见他不说话,路翎就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是没睡好还是生病了?”

“可能是没睡好吧。”

任燃说着用手胡乱擦了一下脸颊,本来明明是对谁都不会感到拘谨的个性,现在对着这样一个女人,却不知因为辈分还是其他原因,总觉得有点乱七八糟不知所措。

他意识到这样呆呆地站下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刚想有点什么动作的时候,路翎却先开口了。

“不吃饭也行,陪我出去买点东西,本来想叫阿唯帮我搬,谁知道今天居然乖乖上课去了。”

路翎用一种很自然的,像对着相处了很久的朋友那样的神态看着任燃,语调轻松地问:“真不好意思,你有空吗?”

第二十一章

“当然有空,我白天没什么事。”

“上晚班?”

“……算是吧。”

任燃擦干手,拿了外套跟路翎一起出门。

虽然只是绕到住宅区车站前的大超市陪她买东西,可一路逛下来还是花去一个下午。

路翎买了新被子和日用品,又把任燃当衣架来回试衣服。

“你和阿唯差不多高,试试看。”

虽然不管怎么看,这个年轻女人也不像路唯一的母亲,可不管说话还是行动,任燃都能从中看出她对路唯一的关心。

那是一种微妙的,区别于正常母子关系的感情。

时而疏远时而亲近,任燃觉得那很可能是因为年龄和精神面貌所产生的隔阂。

明明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母亲,可在一起的时候却又始终感觉不到母爱,这样的关系实在难以理解,即使想要解释也会觉得无从入手。

从超市出来,因为买的东西太多,两个人只好分担提着慢慢走回家。

一路上的话题几乎全都是和路唯一有关的。

“喂,任燃。”

路翎走到人行天桥时,忽然停了下来。

冬日的夕阳正从对面林立的大厦缺口间落下去,红红的光线笔直透过来。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面色灰败的男人,任燃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累了或者东西很重之类的话,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很差,也没什么精神,开口问他是不是生病,他却又一直笑着否认。

路翎提着东西走到人行桥的中间,把袋子放在地上双手抓住栏杆往远处看。

任燃只好跟着过去,她拿出烟点火,又问他要不要。任燃没有拒绝,两人点着烟,一起往前面看着落下去的夕阳。

这样的关系太诡异,诡异到任燃都无法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的病了,头痛得厉害,喉咙也痛,四肢酸软,没有风却一直发冷发抖。

路翎不看他,抬头望着远处的红光,桥下车辆川流不息,有稍微重型的卡车开过时,桥面就会轻轻摇晃。

“在动。”

路翎喃喃自语地吐着烟,任燃则把头靠在搭着栏杆的手臂上。

“这桥是钢筋铁铸的,遇到强风却摇摇晃晃。”

任燃“嗯”了一声,显然只是随口的敷衍。

路翎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把身体探出栏杆往下看。

“阿唯全都告诉你了吧?我的事。”

“什么?”

“我十三岁就生他的事。”

“嗯。”

“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这件事,我也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大概还是觉得丢脸吧。不过真意外,竟然会对你说,我一直担心他交不到朋友。”

“不会,他的朋友很多,而且关系也都很好。”

“是么,这我就不知道了。”

路翎用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看着脚下的车来车往。

“有了孩子的那段时间,我只要走在高的地方,就会立刻产生一种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自杀。只是因为身材一天天变得古怪,对高度、速度和那种轻盈的感觉总是有着奇怪的憧憬。”

任燃保持沉默,路翎则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小小动了一下鼻子。

“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检查出怀孕就已经没办法药流了。二十年前的人有多封建,我爸爸一直反对我把孩子生下来,不过他越是反对,我越是要和他作对。”

路翎一边说一边放开抓着栏杆的双手,在胸前比了小小一段的距离说:“阿唯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点,像只小猫一样缩在护士的手里。”

任燃看着她双手间的距离,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滋生着,非常感谢眼前这个娇小年轻的女人。那种奇妙的感激之情在心中汹涌澎湃不可断绝,甚至鼻翼酸涩,要流出泪来。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身旁的这个女人和那些沉溺于灯光酒色里的小女孩完全不同,虽然她们同样鲜活地享受着生命,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路翎没有注意到任燃脸上的表情,她继续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在那里蠕动,感到非常恐怖,忽然间就大哭起来。”

为什么哭呢?

路翎吸着烟回想:“大概是因为被那样一个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小动物吓坏了,怎么也忍不住。医生对还未成年就生孩子的我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那时却还是板着脸夸奖我身体很好,精神更好。”

她抖着肩膀笑起来,忽然说:“任燃,你和阿唯很像。”

任燃一愣:“哪里像?”

“沉默寡言、装冷漠,明明在认真听却装作心不在焉,有什么话要说也不会马上说出口。”路翎像在给他打分一样认真地说,“连皱眉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任燃不由地伸手在自己眉间揉了一下,好像被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逗笑了,路翎伸出双手抓住面前的栏杆,身体向后倾斜着拉直手臂。

她笑着说:“阿唯很少和我说话,连碰都不让我碰,上学之后就不再要我帮他洗衣服了。我有时候也会想他是不是讨厌我,不过我知道其实他只是害羞。”

任燃知道路唯一是个多么内向害羞的人,也许真的就像路翎所说的那样,他和路唯一有着相似的个性,所以才能互相理解,不含杂质、单纯融洽地相处。

“你知道他有哮喘么?”

任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路翎说:“虽然很少发作,不过还是要注意,你代我多照顾他吧。”

“当然,我会注意的。”

谁都会把这种应允当作随口的敷衍,可是路翎仔细观察着说话的人,任燃的语气中有他人模仿不来的真挚。

她笑了笑说:“你真是个好人。”

任燃不安地转过头去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好人?他能算是个好人么?游手好闲、贩毒、人际关系混乱、经常会被卷入危险的殴斗,甚至刚从拘留所被释放。他用双手搓着脸颊,皮肤滚烫、脑子里乱七八糟,一阵恐怖感油然而生。他想,自己就这么继续下去么?随时可能被拘捕、判刑、坐牢,或是在哪条阴暗的小巷里被打死。烧灼着的头脑中迅速闪过各种画面,打碎的咖啡壶、阁楼的天窗、白天一到就会铺满房间的阳光,还有寒冷的夜晚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的被窝、被厕所水流冲走的药丸……所有好和不好的画面全都挤压在一起,一瞬间让他感觉在摇晃的不是人行桥而是他自己。

“真可怕。”路翎看着自己的脚下说,“还在摇。”

任燃强打起精神,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中。

他听到路翎在身旁说:“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好。”

“不知道阿唯回来了没有,我晚上还约了朋友去唱歌。”

路翎提起脚边的购物袋,慢慢走到人行桥的中央,夕阳把任燃苍白的脸也映出了一点红红的血色。她忽然笑了,在这火一样燃烧的阳光下微笑着说:“没关系吧,虽然桥会摇摇晃晃,但是这样反而更坚固,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任燃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那应该是无心的一句话。不知道路翎是自我安慰,还是在安慰别人,任燃想着刚才那句话中隐含的道理,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清晰起来。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路唯一会不自觉地避开母亲。

路翎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能随意释放出魅力的女人。时而慵懒、时而奔放,对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也能立刻亲近得好像多年相交的好友。不会故作客气、不会掩饰自己,即使步入三十岁的年纪依然率性而为,像小女孩一样尽情玩乐。任燃可以轻易想象出几年前路翎的样子,那时正在青春期的路唯一又怎么能坦然地把睡梦中弄脏的内裤交给这样年轻的母亲去洗,躲在她怀里撒娇就更不可能了。

任燃很想问她关于黎杰的事,可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地跟上去,把逛了一下午买的东西搬回小屋。

快五点时到家,路唯一还没有回来,路翎说朋友在等着,把东西放下之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临走时她看着任燃的脸说:“我走了,阿唯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行了,还有……你的脸色真的很差,生病了一定要马上去看医生。”

脸色究竟差到什么地步?

路翎走了以后,任燃昏昏沉沉地走进浴室照镜子。

边缘略微有些斑驳的镜子里映照出一张疲惫憔悴的脸,枯黄的脸色、干裂的嘴唇。伸手摸摸额头,可是手心也是滚烫的,他打开冷水,双手掬了一把泼在脸上。冰凉的刺激让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稍微清醒了些。

一定是昨天晚上着了凉,最近因为降温,早晚温度相差那么大,整晚坐在风口,想不生病都不可能。

擦干脸上的水珠,剧烈的晕眩忽然袭来。

自己什么时候离开浴室的也不清楚,反正等到晕眩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人已经爬到了床上。

刚才明明热得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又忽然发起抖,冷得难以控制。

他把被子抖开全都裹在身上,可还是冷。

今天的温度又降到冰点了么?为什么这么冷?

任燃把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墙面冰凉,和他僵硬的身体一样,但是他的呼吸却是灼热的。

身体激烈地发着抖,脑中浑浑噩噩,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一个清晰的镜头不断地、无意识地重复出现。

路翎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脚下说:“真可怕,摇摇晃晃的。”

站在高处的人总是要做好随时会摔下去的准备。

突然生起病来觉得难受得想死,和突然绝望袭来想纵身跳下悬崖,也许两者的区别并不是很大。

就在这全无意识的昏睡中,任燃听到开门的声音。

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插进锁眼,转动,打开的门缝间漏进一条细细的金黄。

他听到期待已久的声音说:“任燃,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他在被窝里动了一下,想探出头说句“好累,我先睡一觉”之类的话作掩饰,可最后却只能象征性地动了动,并没能坐起来。

桥虽然在摇晃,但因为是钢筋铁铸的,所以稍稍摇晃也许比纹丝不动更坚强牢固。

任燃放弃了,不再逞强,全身放松躺回狭小的单人床里,晕眩再次袭来,无心思考。

第二十二章

路唯一本来想下课后立刻回家的,却忽然被洪洋拖着一起跑到商场去买东西。

两天后是叶子生日,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大男生也开始一脸为难地为买什么礼物而发愁。

“小路,你比较细心,总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吧。”

路唯一的确知道,从小看着路翎摆弄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连她的那些朋友同学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也全都听在耳中。哪些东西会让女孩子发出惊喜的叫声,哪些则会遭来白眼,他知道得就算不是最清楚,至少也比洪洋了解得多。

陪着好友逛了几小时,总算完成任务。洪洋还想请他吃饭,路唯一却急着要回去,最后只能散了。

任燃一整天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路唯一虽然不想干涉他的自由,却又担心会出事。经过住所楼下时,他看到房间的灯暗着,心情一下郁闷起来。

慢吞吞地上楼,开门后才发现有人躺在床上。

路唯一松了口气,问他为什么不开灯,床上的人却没有反应。

他开了灯,有点担心地过去看看任燃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房里的地上堆着很多东西,有些已经拿出来放好,有些还装在购物袋里。

新的被子和床单,新衣服、吃的东西、日常用品,好像大减价时从超市抢购回来的一样。

路唯一越过那些大包小包的袋子来到床边。

任燃背对着他,整个人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肯露出来。路唯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睡觉,于是担心地伸手去摸了一下。

手心碰到额头时,明显感到他在被窝里动了一下,但是滚烫的触感却让路唯一吃惊。

“怎么发烧了,这么烫。”

他放下书包把任燃从被窝里拖出一点,轻轻拍他的脸颊。

“烧得这么厉害,起来去看医生。”

任燃睁开眼睛看看他,然后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好像看不清似的茫然,因汗而黏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生病的任燃面容苍白脆弱,让人惊讶的是看起来那么无助,和平时的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已经在出汗了,多睡一会儿就会退烧,没什么大不了。”

路唯一皱着眉,转身去浴室里盛了一大盆热水出来给他擦汗,然后换上冷水,拧干毛巾敷着额头降温。

“我去买药,你先睡一会儿。”

叫他起来去医院看病是不可能了,只好趁现在药店没有关门去买退烧药。

路唯一自己很少生病,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病人。

他穿上外套关上门,也没有搞清楚附近哪里有药房,只能顺路再问别人。

听到关门的声音,任燃才稍微放松了一下,刚才努力保持清醒,好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病得很严重,现在那个手忙脚乱的人一走,强打着的精神就立刻萎顿下来。

正睡得迷迷糊时,忽然又听到敲门。

一开始以为是幻听,但是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想到有可能是路唯一急匆匆跑出去忘了带钥匙,任燃就掀开被子起来开门。

被窝外很冷,站起来的一瞬间,皮肤就起了一层颤栗。他烧得头昏脑胀,也没有去想可能敲门的不是路唯一而是别人,手扶上门把转动一下就打开了。

黎杰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在开门的一瞬间显得有点意外,但很快变成了嘲讽的微笑。

他不等任燃反应过来就一把将他推进房里,自己进来往后掩上房门。

“你们真的住在一起。”

任燃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阿唯,我知道他住在这里,人呢?”

“滚出去。”

“这是你的房子?不是吧,你凭什么叫我滚出去?”

黎杰冷笑,鼻梁上的石膏让他原本斯文俊俏的脸变得奇怪而丑陋,他用手摸了一下说:“你上次打得我那么用力,骨头都碎了。”

他慢慢走过去,看到床边放着的水盆和毛巾,又看了看任燃憔悴不堪的脸。

“怎么,生病了?昨天在拘留所里过得不好么?”

黎杰显得很平静,但那是因为异常兴奋而造成的平静,任燃甚至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友善的笑容。

他越走越近,好像要伸手帮助眼前的病人一样,露出关怀的神情。

任燃看出那种表情后面隐藏的恶意和暴戾,他往后退了几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下午路翎刚买来的玻璃花瓶,女人一开始购物就停不住,结果没用的东西买了一大堆。

黎杰逼近的时候,任燃出其不意地抄起花瓶向他砸去。黎杰吃了一惊,虽然侧身躲开,但下一瞬间就感到自己的腹部被用力踢了一下,虽然力量不是很大,但也让他踉跄后退,差一点摔倒在地。

任燃扑过去用尽全力把他推倒,手臂往下压着他的喉咙。黎杰立刻感到了可怕的窒息,拼命挣扎,没料到眼前的男人病成这样还有如此大的力气。他用力猛撞任燃的肋下,但是对方就是不肯松手。任燃知道只要自己松手,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在这场争斗中获得优势和主动权。

腰肋间传来的钝痛令他流下一身冷汗,黎杰扭曲的脸就在眼前,可是模模糊糊一点也看不清楚。忽然间眼前晃过一道影子,脸颊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本能地往后一仰,黎杰的手上握着一块玻璃碎片。碎片的尖端划破脸颊,趁他躲闪的瞬间,黎杰挣脱钳制,抬起脚踢中他的胸口。

任燃向后摔倒,黎杰跟着反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他的身体,左手掐着他的脖子,右手抬起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黎杰用锐利的眼光盯着他,鼻梁上的石膏随着他的动作在眼前来回晃动,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怕。

他反手又掴了一掌,然后抓着任燃的头发让他看着自己。

“一个毒贩,还装什么好人。你跟阿唯上过床了吧,以为自己有多干净,做的事还不是和我一样。”

连续不断的耳光很快在任燃苍白的脸上留下重重叠叠的红印。黎杰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床边,任燃抬起手抓住他的手腕,却被重重摔在墙角。

黎杰疯了一样猛踢他的胸腹,任燃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全身都蜷缩起来。

一边缩紧身体减轻痛苦,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人,任燃的眼睛被汗水模糊,可是却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杀意。

黎杰会杀了他,而且这个男人不是那种会拿凶器杀人的人。也许会勒死他,把他从阳台推下去,或者溺死在浴缸里。可是就算想到这一点,任燃也没有感到可怕,反而在因为忍受痛苦而紧抿着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容。

“你笑什么?”

黎杰身体僵硬地看着他,又抓住他的头发和他对视。

“很好笑么?”

他用恢复了平静的声音对任燃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你还没有疯,只是嫉妒得快疯了。”

任燃仰头看着他,声音是嘶哑的,却又相当冷静。

因为刚才的一阵殴斗,房间里已经乱作一团。地上都是花瓶的残骸,冰冷的碎片散落四处。

黎杰被任燃那虽然虚弱,但却轻蔑的目光刺痛,抬起手一掌掴去,抓住他的头发往身后的墙上撞。

任燃只觉得眼前一黑,听到了很响的声音。

黎杰还想再撞第二下的时候,身后的门一下打开了,有不少人围在门外。路唯一开门后飞快地跑过来,从后面抓住黎杰的肩膀,把他从任燃身上拖开。

邻居们大概也吓坏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报警。

路唯一用尽全力才把黎杰拖开,这个男人却抓住任燃的头发不肯松手。

“放开他,黎杰,你疯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扳黎杰的手指,一根根地扳开,甚至能够听到骨节磨擦发出的格格声。

手指一扳开,路唯一就拖着黎杰到门边,一手拉着门框一手拼命将他拖到门外去。

黎杰睁大眼睛瞪着蜷在墙角的任燃,还有房间里凌乱的一切,那是他因为嫉妒而乱闹一通造成的场面。

路唯一不管他怎么赖在地上,手臂一用力把他拖出门口推向对面的墙壁。黎杰一瞬间又扑上来,围观的人因为怕被波及全都散开了。路唯一用手臂挡了一下,再一次把他推倒后直接回到房里关上了门。

“阿唯,你开门。”

黎杰用力踢着房门,在外面大吼大叫。路唯一知道他并不是想得到些什么,只不过处于某种激烈的情绪,不去破坏点什么就是不行。

他听着黎杰在外面敲门,无所顾忌地喊着任燃是个毒贩,又怂恿周围的人去报警。路唯一没有理睬他的胡闹,他回过头来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任燃弯曲着身体,双腿在地面上挣了几下,勉强使自己靠着墙壁坐起来。

他的额头布满汗水,脸颊红肿着,用一种极为可怜的目光望着路唯一。

那是毫不适合他的卑屈姿态,不只是肉体上的伤痛,还有高热带来的虚弱,路唯一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更多的无奈和难过。他不再是那个在小巷里独自面对四五个人也不肯服输的任燃,勇气和骄傲不复存在,只剩下痛。

“阿唯,你出来。你和一个毒贩住在一起……”

黎杰的声音透过门板叫嚣着传进来。

任燃笑了一下,脸颊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早已干涸,血变成了红黑的凝固状。

他勉强维持着笑容,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下想不搬走也不行了。”

忽然间,悲伤涌上心头,路唯一快步走过去,跪在他面前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肩膀。

他从前面紧紧拥住任燃,把脸压在他的颈窝里。

“不准搬。”

路唯一贴着那滚烫的颈项,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一样在他耳边说:“哪里都不准去,也不准再去1231,不准再去卖毒品了。”

他的语气凶得可怕,一反常态,生气地用力摇着任燃的肩膀:“快说好。”

任燃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任由路唯一拥抱着摇晃着,听他在耳边任性粗暴的声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任燃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找不到答案,可是却忽然鼻腔发热,泪眼模糊起来。

“哪里都不准我去么?”

“哪里都不准,不说好的话,就把你剥光了每天关在家里。”

从开始交往到现在,路唯一还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严厉任性的话,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任燃忍不住笑出来说:“是啊,剥光了不就哪儿也去不了了么。”

他忘了伤痛,举起手摸摸路唯一的头发。

“可我除了不劳而获干些非法勾当,什么也不会。”

任燃那时觉得自己算是相当冷静的,刚才和黎杰打了一架反而让他出了一身汗,似乎变清醒了。

虽然被撞到的后脑还在痛着,身体却不像之前那么冷得可怕了。

“我以前是没有追求,但现在有了,我会去打工赚钱,我会好好读到毕业。”

路唯一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不用去卖毒品,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养你。”

任燃在他背上抽动起来,好像在笑。

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忽然间涌上来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只是把路唯一的上半身紧紧压在胸前,喃喃地说:“刚才我真想和那个人同归于尽,想杀了他。一想到他小时候对你做的事就忍不住想让他死,可是又舍不得为这种人抵命……我不想离开你。”

他像窒息一样更用力地收紧双臂,路唯一听到了他压抑着的啜泣声。

第二十三章

敲门声渐渐停了。

黎杰闹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路唯一不太可能把门打开让他进去,所以狠狠踢了几下之后就走了。

门外还有些走动的脚步声和隔壁房间的关门声,邻居们也渐渐散去,最后一切恢复平静。

路唯一让任燃重新躺回床上去,虽然说了好几次带他去医院看看,可是不管怎么劝说,任燃就是不肯答应。

“既然不去医院,那就吃药吧。”

路唯一用热水擦掉他脸上的血污,又小心地用酒精消毒,贴上纱布。

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那里肿起一大块但是没有流血。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刚才开门看到黎杰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时,路唯一的心都紧缩起来,简直要停跳,即使现在碰到那个地方,也仍然心有余悸。

他盛来热粥喂他,然后又倒了热水逼他吃药,任燃却固执地转开头像孩子一样拒绝。

路唯一小声劝说:“是退烧药,吃下去睡一觉会好的。”

任燃就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布满因为高热而迷茫的表情。

“不想吃。”

“为什么?”

“吃下去就会睡着。”

路唯一愣了一下:“那不是很好么?”

任燃不看他,拉起被子翻身躺下去面对着墙。

路唯一拿着茶杯和药,坐在床边很久都没动,床上的人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任燃不想睡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变化快得让他难以应对。他很怕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样,宁愿清醒着忍受身上的疼痛,以此证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身后传来细琐的声音,路唯一在房间里忙碌,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把塑料袋都堆放到角落里去。过了一会儿,任燃听到他走过来站在床前脱衣服,然后被子被掀开,一个温暖的身体挤进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路唯一双手绕过任燃的手臂,紧紧靠过去,把脸埋在他的后颈上。

灼热的呼吸有节奏地喷薄着,温暖的嘴唇贴上来,弄得他有些痒。

任燃的身体一下僵硬了,路唯一的手穿过他的腋下,轻轻抱住那伤痕累累的身体。

肉体的痛苦达到最高时,会变得麻木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而精神紧绷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出奇平静。任燃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月光,肌肤的摩擦和爱抚降低了血压,让他感到安心。

数着身后的呼吸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他是真的憎恨着黎杰这个人,但又并不仅仅只是憎恨。当黎杰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有很多次想着“这样也好”,杀了这个人或是被杀,或是同归于尽,反正有种想要毁灭的欲望。

一想到这不正常的念头,就又忍不住全身发冷畏缩。

可是他才轻轻一动,路唯一就用力抱住他,好像睡着了说梦话一样在他耳边问:“哪里不舒服?”

任燃叹了口气,停止了动作。

他从路唯一轻微的话语中感受到爱意和温暖,虽然只是那样一句看似无心的问话,却有着难以形容的亲密感。

路唯一抱着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向着那一头?”

“我在发烧,会传染给你。”

背后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路唯一忽然捉住他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任燃没有防备,一下就被扳过去。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路唯一已经把脸靠上来,双手捧着他的头用力吻他的嘴唇。

任燃一把推开他,皱着眉说:“你想生病是不是?”

“明天不想上课,我请病假。”

他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发亮,一直看到任燃的眼睛里去。

“把病毒分一点给我。”他低下头轻轻吻着任燃干裂的嘴角,那是任燃从没有见过的路唯一,轻轻碰他的唇,主动摩挲他的脸颊,然后深入热烈的吻漫长持久。

“以后你所有的东西都分给我一半。”

路唯一认真地看着他,或者应该说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任燃听着他的话语,感受他呼吸的热气,忽然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上来,让他不敢再继续看他,只是伸出手把他按倒在自己胸前。

“你真傻,我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

任燃紧皱着眉,生怕一旦松开就会忍不住落泪,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笑。

“你要是也生病了怎么办?”

路唯一说:“那就一起睡到饿死。”

任燃用手指拨弄他的头发,然后把被子拉上来,两个人裹在一起。

“睡吧,我累了。”

“嗯。”

“……”

“任燃。”

“什么?”

“……没什么。”

路唯一挪到他身旁,和他相拥在一起,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早上,任燃的热度非但没有退下去,反而烧得更厉害。

路唯一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套上衣服背他下楼叫车送医院。

经过楼道时有不太熟识的邻居看着他们,大概是昨天晚上出来看过热闹的关系,目光都充满了探询。

路唯一在车上一直抱着任燃,问他冷不冷?

任燃全身都是热的,心脏象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冬日的早晨,阳光冰凉,树枝干枯地在灰暗的天空中伸展,看起来一片凄凉。

路唯一每次问他冷不冷,他都摇头。

怎么会冷?明明已经把体温分给了自己,感到冷才奇怪。

远处的工地在造房子,吊车高高耸立着,颇有气势。距离完工已经不久了,有些事是可以预料的,只要按照设想一步步顺利发展就会获得成功。路唯一说他有了追求,要努力打工赚钱、去学校上课。

这是不是表示自己也会有希望?

或者这就是他们互相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东西。

任燃不再顾忌地靠在路唯一身上,享受从另一个身体上传来的热量。

这种温暖,是自从那位邻居家的老人死去后再也没有得到过的,渐渐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的感觉。

被人关心和爱着的感觉。

医院检查的过程很简单,量体温、开药单、打针、吊盐水。任燃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发烧而去医院看病了。

虽然想要他连外伤也一起检查,可最后还是被固执地拒绝,就那样不了了之。

晚上洗澡时,路唯一看到他身上都是和黎杰打架留下的伤痕,一大片青紫,好像很严重,问他痛不痛,却被他一把拉过去抱了个满怀。

治疗发烧的方法似乎永远都是打针比吃药有效。才一个下午,任燃的精神就好多了,也有了力气,只是脸色依然苍白,长出来的胡茬没有刮更显得憔悴。

但是他的脆弱已经过去了,重新变回了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任燃。会对着路唯一笑,调侃他,而不再以那种卑屈的可怜姿态求助,也不再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蜷缩在床的角落里等着被拥抱了。

任燃想要忘掉这几十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如果人生是起起落落的,那么有了如此糟糕可怕的经历之后,接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

那天下午,任然觉得自己像只死猫一样躺了那么久,又是汗又是伤,简直臭得无法忍受,于是想起来洗澡。

路唯一要帮他,两个人就在浴室里闹了一个多小时。

“穿衣服吧,病还没好,不要又着凉了。”

浴室里那么温暖,好像和冬天完全无关,任燃起来穿上衣服,又在浴室里磨蹭了一会儿才乖乖躺回床上去。路唯一把路翎买来的新被子和枕头全都堆在床上,任燃一躺下去就连人都找不到了。

等他躺好之后,路唯一又接着把吃的东西都堆在床边,倒好热水,开着电视机给他解闷。

“我对我妈都没这么好。”

“你妈倒是个很好的人。”

路唯一呆了一下:“你见过她?”

“你说呢,这些东西是谁买的。”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任燃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她说你生下来就像只小猫那么小那么可怜。”

路唯一的脸红起来,他想象得出路翎那种口没遮拦的个性会用什么样的表情语调和任燃说话,把他小时候的傻事都拿出来说一遍也不是没可能的。

“她还叫我好好照顾你。”

“什么?”

“真没面子,她才刚说完,就变成要你来照顾我了。”

任燃看着他说:“对不起,昨天我太激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还是搬走比较好。”

路唯一皱起了眉:“不是答应不搬了么。”

任燃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很没有真实感,但还是很认真地说:“我们一起搬走吧,黎杰知道你住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很麻烦。”

“搬去哪里?”

“我家。”

第二十四章

任燃的家。

会是什么样子。

路唯一想象不出,因为任燃对他说过离异的父母等于不存在,家也等于是不存在的。

那么是借住的房子?可那个有天窗的狭小阁楼已经被收回去,再也不可能去住。

他一边削苹果一边用眼睛瞟着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男人,自从决定搬家后任燃就没有再提过“家”这个字,而且每天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都说病去如抽丝,从来不生病的人一下子病倒总要比别人严重几分。任燃的小病断断续续有一个星期才算痊愈,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后脑上的肿块也早就消退,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路唯一除了白天上课和照顾他之外,很少和朋友出去聚会玩乐,但却明显比以前开朗。任燃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不断催着他整理东西。

“要是没什么想带走,就都留在这里吧,过去再买新的。”

路唯一不知道他究竟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不想扫了他的兴,乖乖地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整理一遍打了包。

本来以为会搬去差不多大小的出租房,所以最初听到是两室一厅带装修的房子时,还以为任燃在和他开玩笑。

“这里好不好?”

“好。”

虽然房型很旧,面积也不大,但是带阳台的房间朝南,和路唯一原来住的地方有着天壤之别。

即使是冬天,只要天气晴朗,阳光就会一直照射进来,一点也不冷。

“是你的房子?”

“嗯,不过是二手房,我以前看中的新楼还没存够钱,可是现在等不及了。这里小了点,但也算不错,上面还有个天台。”

路唯一没有去问他究竟存了多少钱,因为那是种很没意思的问法,而且问题本身也没有意义。他只看到任燃眼睛里的兴奋,那种久违了的纯粹的高兴是不能被破坏的。

他们拉着手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个房间,连洗手间都没有错过。最后只剩下天台,两人就一起爬上去,躺在没有打扫过的屋顶上看天空。

“我要在这里种很多花,那里放两张藤椅……”

任燃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阳光无遮无碍地照射下来,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在那个充满花香和绿叶清香的小天台里,温热的牛奶味和咖啡苦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他怔怔地看着刺眼的阳光,一动也不动,直到路唯一叫他的时候才眨了一下眼睛。

刺痛让眼睛流下泪来,刚才的光亮在眼皮底下变成一片橘红色的圆点,很痛,也很痛快。

他坐起来,看着远处的楼房说:“我很难过。”

“怎么了?”

“过来,让我抱一下。”

路唯一想了想,却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怕会摔下去,不能在高的地方和你亲嘴。”

任燃像是喘气一样低声笑,用手把他捞过来压在胸前:“可我想亲你。”

他低下头去找他的嘴唇,贪婪地绞缠着的感觉很奇妙,耳边全都是高楼上呼呼的风声。

明明那么冷,却像被烧着了一样,全身发热。

“一维妹妹……”

任燃咬着他的嘴唇发出含糊的声音。但是他没有通俗地说“我爱你”、“我喜欢你”,也许是觉得那些话太长了。他们互相纠缠着对方的舌头,任燃说:“下楼。”

重新回到楼下的卧室,迫不及待地迅速脱光身上的衣物,没多久就在床上缠绵起来。

路唯一还是不能习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冲击,双手紧紧抓着任燃的背,整个颈部都绷直了,下颚高高扬起,皱着眉,汗水顺着眉间的褶皱一道道流下来。

很痛,但是他喜欢那种痛。不管任燃做什么,他都会从那些细致入微的动作中感受到像是共犯者之间才会有的隐秘和亲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甜美的罪恶感。

“你在流汗。”

任燃撬开他的嘴唇,把温暖湿润的舌头伸进来,细细辗转吮吸。路唯一感到自己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就变得柔软,疼痛成了极具诱惑力的酥麻,火热的男人器官插入到深处来,任燃蹭了蹭他的额头,温暖的触感那么细腻美妙。

直到最后一刻,任燃的舌头也没有离开他的舌尖。

也许是刺激太过强烈,路唯一感到自己的舌头微微一痛,有种咸涩的味道传来。

任燃放开他的唇,把脸埋在他颈边。好久好久,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动作,谁都不舍得带走高潮后甜蜜的余韵。

“感觉怎么样?痛么?”

路唯一闭着眼睛,手指漫无目的地玩着任燃湿漉漉的头发,他的胸口骤然起伏了一下,发出闷闷的笑声。

“怎么不痛?就像上刑一样。”

任燃抬起头看着他,路唯一的身体一动,像是要躲开什么。任燃的一只手正在探索他的小腹下方,另一只手按着他说:“别动。”

路唯一躲了几下,呼吸忽然间又浓重起来。

任燃问:“好不好?”

“不要了。”他身体往后撤,任燃却不让他动,低头用温热的嘴含住了他。

路唯一全身颤抖了一下,也低下头看着任燃的头顶,刚才还停留在额头没有干透的汗水又再一次流了下来。

“任燃……”明明想说什么话,可是话一到嘴边就哽住,转眼间又完全忘记。

被爱抚和拥抱时那种心旌摇荡的充实感把他填满了,什么都想不出,什么都说不出,从头到尾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最后,下半身的轻轻震颤像涌浪一样传遍了全身。

任燃也感到他身体剧烈地一颤,热流涌进嘴里。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路唯一用手挡着自己的眼睛,身体不住发抖。

他用手捂着脸,小声呻吟,抽动的肩膀宣示着年轻人的敏感和无助。

“怎么了?不舒服吗?”

“……”

任燃扳开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路唯一的眼角还带着湿润,慢慢摇了摇头。

“那哭什么?”任燃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像安慰一个大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路唯一忽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嘴唇凑上来吻他还湿润着的嘴角。

他们静静地坐在床上,赤裸着一动不动,也没有拥抱在一起。明明应该是色情的画面却因为那个透明无色的亲吻而变得纯洁起来,没有一点猥亵。

“会觉得难过吗?”

结束后任燃趴着问他。

“不是难过。”

路唯一枕着他的肩膀,把床上的被子拉起来盖着小腹说:“只是以前没有过,所以……”

他的肩膀微微抖动。

被垫在下面的人因为那种奇怪的频率而抬起头,想要转过身来看着他。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行。” 路唯一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但并不是沮丧或是难过。

任燃听到他说话,就不再转身,安安静静地趴在枕头上。

“噢,是因为女孩的关系?”

路唯一仰躺着,伸直了四肢,却又忽然间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任燃的脖子。

任燃也不动,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平时都是那么冷淡冷漠,忽然变得温驯黏人反而更可爱,一下又亲近起来。

他转过身把路唯一揽在怀里,伸手碰碰他的脸说:“不喜欢女人就不喜欢,有什么好多想的。正常男人对着不喜欢的女人也一样不行的。”

“我又没难过。”

路唯一用手肘撑着床看着任燃,原本在他眼中的犹豫、迷茫、困惑、烦扰不堪,甚至心存畏惧的情绪全都不见了,露出年轻人特有的纯真。

他低下头,慢慢吻住任燃的嘴唇。

“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任燃就着他的动作点了点头,他喜欢这样主动的路唯一,也喜欢以前那样腼腆、故作冷漠的路唯一,可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主动吻过来自己就会僵硬得手足无措。

真是物极必反,太幸福了让人害怕,太激动了不知该怎么表达,结果说了出去吃饭,两个人却在床上窝了半天,谁也没有先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饿得不行了,想叫外卖才想起对周围一点都不熟悉,一个外送电话都不知道,最后只能起床,准备到外面去吃东西。

任燃从带过来的行李中找出替换衣服,就在抖开外套时有一小包东西掉在地上。

他愣了愣,仔细看才发现是小包的摇头丸,大概有十几粒。

因为前段时间被拘留审问,最近已经不去1231也不去上家那里拿货了,这包是以前留下来忘记的。

连这种东西都能忘得一干二净随手乱丢,任燃不禁苦笑,趁路唯一没有发现就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口袋。

“好了么?”

“好了。”

“走吧。”

路唯一匆匆忙忙,头发有些乱,但却反而显得干净。

任燃勾着他的脖子把他从门里拽出来,关上门。

“去吃火锅怎么样?”

“好。”

“我们应该先把周围逛一遍,否则连超市都找不到,以后要买东西也不方便。”

“没关系,反正有很多时间。”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越快乐越短暂,越短暂又越长久。

明明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但是对任燃和路唯一来说却像是经过了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有时甚至不需要语言,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也能够了解到对方的心意。

那个不可置信的幸福延续着,即使周末高峰时段,饥肠辘辘地逛了半天找不到一个有空位的地方吃饭,也丝毫没有给这种异常的喜悦和兴奋打上半点折扣。

“不如吃大排档吧。”

“嗯。”

在街边的长凳上坐下来,夜风冰凉地吹着,可是感觉却一点都不冷。

空气里飘散着各种香味,点好的菜色一起端上来,把整张桌子都放满了。

任燃掰开筷子,像以前一样不停地往路唯一的碗里夹菜:“你这么瘦,要多吃一点。”

路翎也一直这么说,可听起来的感觉却不一样,路唯一埋头在碗筷间若无其事地接受任燃的服务。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洗干净的贝类炒得香气四溢火辣入味,吃到尽兴就干脆连筷子都不用,那种满足的味道真是令人难忘。

任燃一边剥着虾一边笑,吃完了再叫一盘,好像饿了很久没吃东西一样,吃不完也硬塞进肚子里。

要是那个时候没有人叫他,也许他们会一直吃到天亮。

就在他正要把最后一个剥了壳的虾放进路唯一碗里时,忽然有个很陌生,但确实在哪里听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任燃。”

他回过头,看到穿着便服的林扬站在后面。

第二十五章

“任燃。”

林警官还是和以前一样,脸上看不到什么笑容,所以也就让人无从揣测他的心情。

令任燃难以置信的是,林扬居然能从背影上就认出他来,不知道是记忆力惊人,还是对他有着特别的关注。

一时间,任燃捏着虾的手指也僵硬了。

路唯一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朋友么?”

“……”

怎么说?是警察。

僵在半空的手不知道该收回去还是放下来,任燃猛然间想起了刚才塞进口袋里的那一小袋摇头丸。

一想到这点,身体就像是不受控制的一样,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

他丢下手中的食物,甚至没能来得及细想就把指尖还沾着油腻的手伸进了口袋。

薄薄的塑料袋传来奇怪的触感,像毒蛇的皮肤一样。

他触电了似的把手指收回,但又不敢拿出来,生怕不堵住那个袋口就会被别人的手探入。

林扬好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笔直走过来站在他们的桌前。

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任燃脸上,然后又转过去看了看旁边的路唯一。

“这么巧,出来吃东西?”

林扬看着路唯一,他看到的只是个普通正常的年轻人,既没有染夸张的头发,也没有奇装异服,应该不是个小混混。

本来以为以任燃的人际关系,交的朋友一定也是那种没有正当职业,整天骗吃骗喝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安静稳重、没有敌意,只是有点迷惑地看着他。

“林警官。”

任燃的声音有些哑,甚至连第一个字都没能说完整。林扬回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有种特别的紧张和惊慌。

这样的表情和上次在审讯室里完全判若两人。

林扬仔细观察他的反应,隐约感觉到他的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反应有些可怜,令人不禁产生了安抚的心情。

“干吗这么紧张,怕我盘问你?”

可能是觉得刚才那种弥漫着幸福和快乐的餐桌气氛被打破,林扬也略微有些遗憾,所以特地在后面加了一句:“我已经下班了。”

那一瞬间很明显从任燃的脸上看到略微松弛的表情,林扬相信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从没有在一个人身上看到那么截然相反的两面,面对审讯时明明从头到尾都满不在乎,无论怎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也不肯说一个字,现在只不过因为自己走过来随便说了两句话就露出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

人不可能一下子改变那么多,林扬的目光在任燃和路唯一之间游移,两人射向对方的眼神都是真情流露充满了关切。

他咳嗽一声说:“我路过刚好看到你,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没有。”

接下去就是沉默,林扬从这奇特的对峙中看到了微妙的东西,任燃显然很不希望让身边的人知道那次被拘留审问的事。

他低头看着桌上还没有吃完的菜。

“有些事想问问你,我们过去那边说,很快的。”

“你不是已经下班了么?”

“那就算我私下问你,要不要过去?”

任燃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收缩着,看了一眼身边的路唯一。

“你先吃,我很快就过来。”他努力自然地挤出一个笑容,路唯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和林扬并肩走到不远处的路灯下,从这里还能看到那张摆满了碗碟的桌子,烧菜的油烟热腾腾地冒起,路唯一埋着头,并没有看过来。

“有什么事要问,快问吧。”

任燃又恢复了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看着街上的行人。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超哥‘的人?”

“不认识。”

“真的?”

“为什么我一定认识他?”

“你不认识么?我们得到消息近期有大量毒品从这个叫‘超哥‘的人手里流向各个下家。”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上次问得还不够清楚?”

林扬不管他的辩白继续说:“我们查这个案子几个月,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进展。”

“那缉毒组的效率真是不怎么样?林警官,你好好加油。”

“你从他那里进过货。”

“我没有,你要是有证据就告我,别在这里纠缠不清。”

“证据?”

林扬看了他一眼说:“证据不就在你的口袋里么?”

任燃一下觉得血液都被抽干了,浑身上下一片冰凉。虽然现在被查到那种东西最多是非法藏毒,并不能成为贩毒的证据,但是幸福才刚开始,自己已经决定不再做违法的事,却偏偏在这种时候遇到林扬。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为什么刚才那么随便地把东西塞进口袋,路唯一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贩毒,就算让他看到丢在家里也没关系不是么。

手指紧缩成一团,好像想把那包药丸捏成灰烬,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对,却没有办法控制。

林扬并不是真的看穿他,只不过用了点心理战术。当他说出“证据就在你口袋里”的时候,任燃的变化明显得让人惊讶。但是林扬没有当场揭穿他,而是很快把话题转回了那个叫“超哥”的人身上。

“你应该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他,通常都在什么地方交易。”

“我不知道。”热闹的街市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审讯室。

“任燃,这段时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你……”

林扬的目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厉无情,反而有些坦诚。不管这种目光是真是假,至少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没有再去1231会所。”林扬看着他似乎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实话,我还真的有点失望。”

“林扬,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的上家是谁。”

“如果我没办法告诉你呢?”

“怎么会没办法?”林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或者你可以带着口袋里的东西跟我回去慢慢说。”

任燃闭着嘴不出声,林扬又接着说:“如果身上带得不多,非法持毒也坐不了几年牢。”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转向对面灯火通明的夜市,路唯一正远远地看着这边。

“你朋友好像很关心你。”

听到这句话,任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

他心烦意乱地皱着眉,眼睛却盯着地面。

林扬看着他眉间的褶皱,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能看出他正在和心中涌起的不安情绪苦斗。林扬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卑鄙,抓着对方的弱点不放,用各种方法把他逼进死路来取得有用的线索。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用手围着火点燃了。

“没关系。”林扬吸着烟,忽然说,“如果一时想不起来,回去再想。”

任燃稍稍扬起嘴角,想要说些什么,林扬却拿出纸笔写了个号码给他。

“要是想起来了,打电话给我。”

任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没有伸手去接。他无法理解林扬的行为,明明再逼近一步自己就有可能缴械投降,把什么都说出来。可是到了这种地步他却又忽然退缩了,拉开了紧迫得令人窒息的距离。

林扬捏着纸条的手在空中晃了一下,看到任燃没有动静,就把纸条塞进他的口袋里。

他塞的是另一个口袋,可任燃还是在那一瞬间全身都绷紧了,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那我不妨碍你们吃东西了。”

林扬没什么表情的对他点点头,直到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后,任燃才能够顺畅地呼吸。

他猜不透林扬的心思,所以反而更加不安。

“林警官。”

林扬在前面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冷峻但是并没有给他压力。

“真的让我走?”

“你还不走?”

林扬目光一转,手上的烟闪着红色的亮点。

“回去吧,小鱼抓得多了,也不少你这一条。我等你电话,最好别想太久。”

任燃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面无表情地走开,非但不安没有烟消云散,反而又升起了隐隐的愧疚。

他的确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超哥”,而且就像林扬说的,非法藏毒,再被拘留就不只是关上24小时那么简单。警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让他说出上家的联系方式,不管他这条鱼有多小,也不应该轻易放过。

然而林扬占足赢面却忽然放过他,说什么回去慢慢想也可以,而且留下电话,走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虽然有逃过一劫的感觉,但同时又惴惴不安,想起来就会感到心烦。

他穿过街回到路边摊的桌旁,路唯一抬头看他,嘴角向上笑着说:“谈完了?”

“谈完了。”

任燃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恢复了几分原来的心情,把桌上微微有些凉了的蛤贝夹到碗里。

可是那冷了的东西很明显有些腥味,杯子里啤酒的泡沫也消失了,安安静静地从最底下冒出些小小的气泡。

路唯一好像觉察出他的沮丧,从桌子底下伸出手。

他在下面捏着任燃的手指,有时轻轻摩挲,任燃就抬起头看着他。

“吃饱了,我们回去吧。”

“不吃了么?”

任燃好像觉得有点奇怪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想要挥去自己带来的不愉快,有点尴尬地看着眼前的碗盏盘碟。

“回去吧。”路唯一勾着他的手指,指尖轻轻刮着他的骨节。夜色中望去,这个刚满20岁的年轻人那么英俊漂亮,用自己含蓄的方式安慰着情人。任燃忽然想,干脆什么都不要管了吧,就算对林扬的宽大视而不见也不要紧,没有必要为了对方一点小小宽纵就抱着急于将功赎罪的心情去趟浑水。一想到这里,他就像解放了一样,精神完全松懈,也屈起手指和路唯一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

第二十六章

虽然白天还是照常去学校上课,但是路唯一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新住处。

洪洋问了几次没结果,最后只好认命地放弃了。

“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不把女朋友带出来见人也就算了,现在突然搬了家都不告诉我们,是不是嫌弃我们这群狐朋狗友了。”

对于洪洋摇着肩膀的质问,路唯一只能笑着蒙混过去。

想起任燃每次开玩笑地叫他“一维妹妹”,也不知道谁才是谁的女朋友。

洪洋掐着他的肩膀仔细看他,忽然说:“小路,你最近好像变英俊了。”

“什么话,小路本来就很英俊。”叶子用手指点了洪洋的后脑勺一下,指出他的矛盾之处。

“我知道啊,可是没想到恋爱中的男人也会变化这么大。”

洪洋扳着路唯一的肩膀左看右看翻来覆去地看,路唯一以前也交过女朋友,可是像现在这样一天比一天健康开朗、不自觉地流露出愉快会心的笑容,实在让洪洋和他的一干兄弟们大跌眼镜。

那个整天摆着一张酷脸的路唯一哪里去了,总是旷课、上课睡觉、通宵玩牌的路唯一又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就像个最最正常的好学生,每天按时坐在课堂里听课,对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冷漠,变得热情起来。

洪洋他们一直很想搞清楚那个让路唯一成功转性的神秘女友究竟是谁,可是不管怎么威逼利诱,这个秘密却始终没能揭开。

虽然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但并不影响彼此间的友情。叶子说,开始恋爱的第一年是消失期,几乎所有时间都只想和恋人在一起,一分钟不见就急着打电话,说上几句没重点的废话也会感到莫大的甜蜜和幸福。

洪洋和叶子已经过了这段时间,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已经老夫老妻了,再接下去爱情会变成亲情。

路唯一不知道他和任燃的感情可以维持多久,但是和所有坠入爱河的情侣一样,刚开始谁都有信心把它维持到永远。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恋爱中如此狂热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不知不觉都变得可爱起来。

下课后赶回新家,他们的空中花园已经有了些小小的规模。

虽然不是夏天,但是适合四季生长开放的花草长满了浓郁的叶子,被风吹得摇曳生姿,几乎把整个天台都染成绿色。任燃对于养花种草并没有什么心得,有时路唯一从学校回来也会看到他坐在凳子上,用相当笨拙的动作修剪枝叶。虽然有些奇怪,但是那样认真专注的表情却是路唯一所喜爱的。

1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天有点阴沉,越是接近新年天气反而越糟,时阴时雨,路面也总是湿漉漉的让人难受。

路唯一回到家时,门半开着,推门进去听到有人叫“阿唯”。他抬起头,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路翎像是许久未见的好朋友那样向他摇手说:“回来了,外面有没有下雨?”

路唯一尴尬地看着她缩起小腿蜷在沙发里,任燃端着刚煮好的咖啡过来,放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虽然并没有特别惊讶,可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我到你原来住的地方去,发现你搬走了,所以打电话给任燃。”

路翎笑眯眯地看着他,等他过来坐下之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最近好像有点肉了嘛。”

路唯一头一偏本能地躲开,脸上顿时红了一片,抬起头发现任燃也看着他低低发笑。

“你脸红了,害什么羞,又不是没捏过你的脸。”

房间里很暖和,路翎脱掉外套,只穿着件橘色的短袖T恤,胸前绷得紧紧的,不算太丰满的胸部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她捧着咖啡杯,眼睛四处张望。

“环境很不错,又干净又宽敞。不过这么一来,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就颠倒了。”

“你来有什么事?”

路唯一打断她,语气生硬一点也不像是母子间的对话,可是路翎却像早就习惯了一样毫不在意。

“过来看看你的新家,而且上次任燃说了要请我喝咖啡的。”

任燃笑着说:“既然来了,一起吃晚饭吧。”

“好啊,难得今天晚上什么约会都没有。”

怎么看都像是这两个人要合力来捉弄他,路唯一僵硬地坐在沙发里,路翎和任燃却像相识已久的朋友一样,大声说笑,相谈甚欢。

晚餐是从附近饭店叫来的外卖,本来直接去餐馆也可以,但是路翎却坚持要在家里吃。

任燃忙着把菜肴摆上桌,天已经完全黑了,从窗户往外面看,虽然并不是很高,却能够看到很远的楼房错落着各色灯光。

路翎站在暖气下,眼睛贴着窗户,鼻尖微微冒出一点细细的汗来。

“阿唯,你快过来看。”

“什么?”

“过来。”不断地向路唯一招手,路翎指着面前的一片漆黑说,“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花园。”

“这么黑,看不清。”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叫这么久,才半个多月。”

路翎转过头看着他,眼睛眯起来,轻轻地皱着鼻子。

她忽然伸出手拉住路唯一的手臂挽上自己的手,头靠在他肩上。

路唯一的肩膀动了一下,但是这次没有躲开。他听到路翎隔着肩膀说:“有我这样的妈妈是不是很丢脸?”

年轻女人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幽幽地吐气。

路唯一愣了愣说:“没有。”

“我知道很丢脸,小时候你一定是被大家嘲笑,所以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路翎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擦,眼睛下面好像是潮湿的。

路唯一僵硬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像以前那样躲开,还是继续这样僵硬下去,或是伸出手来安慰这个年轻的女人。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路翎伤心难过,更不用说流泪哭泣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庆幸路翎的坚强,如果换成一个整日以泪洗面的女人,自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不是讨厌我?”

路唯一摇了摇头。

“那么是恨我了?”

路翎看着玻璃窗上的人影,那一片漆黑夜色中映照出来的两人完全不像母子。

“不过,恨我也没有用了。”路翎靠着自己高大的儿子说,“我已经把你生下来,而且养得这么大了。”

“我没有恨你。”路唯一看着远处的灯光说。

非但不恨,而且很感激。要是路翎在那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动荡的少女时期有一丝精神上的动摇,那么自己就绝不会诞生在这个世上,也绝不会遇到任燃。

缘分和命运都是这么奇妙、微妙,所以即使小时候受过嘲笑和欺负,甚至算上黎杰的那件事,也不会让他对路翎有任何恨意。

路翎的开放、不拘小节、性生活混乱,都只不过是嗜好问题。她不喜欢按照平常人所规定的规则来生活,但是却活得很快乐。

路唯一看着她的头顶,想到小时候被抱在怀里的感觉,自己现在却已经这么高了。

“阿唯,今天你没有躲开啊。”

路翎抬起头,眼睛下哪有什么湿润,干干柔柔,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路唯一原本有些酸涩的鼻腔立刻恢复了正常。

“任燃,你来看,阿唯的鼻子湿湿的,像只小猫一样。”

路翎笑着用手捏住路唯一的脸转向在餐桌边摆碗筷的任燃,就好像展示什么稀奇的宝贝一样。

路唯一扯着她的手腕让自己躲开,记得幼儿园的时候也是,总是像玩具一样在路翎的朋友间被捏来捏去。虽然这是她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可是刚刚气氛明明那么温馨感人,一下子变成闹剧还是很尴尬。路唯一实在摸不透母亲的心思,不过只要她高兴就好,反正任燃也不是外人。

这是第一次,他虽然躲开了,可是却在嘴角挂上了一个微笑。

路翎抓了几次也没有捏到他的脸,最后只能放弃。

“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怎么捏都不会反抗,只能不停哭。”

任燃布置好了桌子,心情相当好地看着这边说:“你要不是一维的妈妈,我会吃醋。”

他说的很轻松,像是在开一个随意的玩笑。

路翎饶有趣味地笑起来:“既然这样,那我就把阿唯交给你照顾了。”

一瞬间,餐桌边的两个男人都愣了一下。

路翎看着她腼腆的儿子不动,嘴角静静浮出笑意。过了好一会儿又回过头去看着任燃,发现他也正用和自己相同的目光看着路唯一。

那是看着这世上唯一喜爱的东西时的表情,对于父母来说,喜爱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来自于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喜爱又怎么解释呢。

聪明如路翎也不过暂且把那当成是比普通友情更深厚的情意,但即使她想象不到路唯一和任燃的关系,也没有真的想去一探究竟。

只要路唯一能过得快乐,很多事情不是知道得那么清楚反而更好,即使知道了也没必要说穿来表明自己有多开明。睁只眼闭只眼有时也许是维持亲情友情的最好方法,这恰恰是路翎的父亲做不到的。

“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

路翎笑了笑,看着面前的两人举起筷子。

“不吃的话很快就冷掉了。”

她夹菜给路唯一,也同样夹给任燃,比两个男人更放松更洒脱,毫不拘束地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晚餐气氛很好地继续着,开了好几瓶酒,菜冷了会立刻有人拿去重新热过再端出来,夜晚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刚开始显得有些微妙的气氛经过酒精作用变得意想不到的好,谈天内容也是千奇百怪,丝毫没有逻辑和规矩可言。

直到实在什么也吃不下,餐桌上差不多全都空了的时候,三个人才一起倒在沙发里开始看午夜场电影。

路唯一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怎么会说了那么多话。他在路翎面前一直都冷淡漠然,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是只要有任燃在,隔阂就变得不那么明显。

像这样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以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

路翎的精神相当好,但是由于暖气开得太舒适,酒精又开始起作用,所以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任燃从卧室里拿来毯子替她盖上,回过头挤在路唯一的身边。

他把耳朵贴过去,从地上扯起另一条毯子把自己和路唯一都裹在里面。全身都是热的,像烧起来了一样,又温暖又舒服,空气里全都是葡萄酒的香味。

电视机依然亮着,但是已经没有了画面和声音。

他在毯子下抱着路唯一的身体,就这样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第二十七章

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幸福持续着。

路翎一早就离开了,被搬到床上去睡的路唯一也没有起来和母亲告别,反正她是那种随时随地都会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无踪的人,挥个手道别也没什么特别重要。

送走了路翎,任燃跑去卧室看看路唯一醒了没有。

昨天晚上玩得太晚,早上起不来也很正常。任燃替他把被子裹好,用手理了一下他贴在额头的头发。

“醒了吗?”

路唯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起不来就多睡一会儿,我要去上班了。”

“……上班。”

“我找到工作,忘了告诉你。”

路唯一睁着眼睛,有点难以理解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昨天晚上太高兴,就忘了说。”任燃忽然露出一种很少见的腼腆,“既然不做以前那行,总不能一直闲在家里,要找份工作才行。”

“是什么工作?”

“放心,一点危险都没有,像咖啡馆的侍应,端端盘子什么,很简单的。”

路唯一抬起上半身继续一动不动地看他,任燃被看得有些不安。

“有的工作要资格证,所以暂时先打工没问题。我上班白天的班,六点回来,就是日班的钱少一点。”他习惯地用手拍拍路唯一的头。明明是个20岁的成年人了,却被当作小女孩一样细致入微地照顾,任燃用那种宠爱的语调说话时,好像自己也受到了鼓舞和安慰,伸手捏着路唯一的脸颊说,“上大学真不错,有大把时间可以睡觉,继续睡吧,我走了。”

“……等你回来吃饭。”

任燃招招手在门外向他道别,等他闭上眼睛门却又开了,去而复返的人从门外探出头问:“一维妹妹,晚上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路唯一钻进被窝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吃什么……我请你吃我们学校食堂的五花肉好不好?”

任燃笑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深冬的气温又降低不少,路边树上的树叶已经完全掉了,光秃秃地伸展着枝丫。

这样清冷的早晨,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里不情愿地爬出来,为生计奔走忙碌。有时候想想,虽然觉得这样很辛苦,但也不失为一种日常的温馨,而对任燃来说,更是一种安心的保障。不会有危险,不会受伤害,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规规矩矩地去工作,不过真的做了也觉得并没有那么不可想象和难以理解。

他的心情很好,冷空气也变得爽快,这种愉快的心情维持到经过M大的校门前。如果没有看到对面小巷里停着的那辆车,也许这种好心情会一直持续下去。

黎杰的跑车停在校门外。

任燃看到车窗开着,黎杰的脸映在后视镜里。他的鼻梁似乎痊愈了,和以前一样挺直漂亮。虽然黎杰有性格方面的缺陷,精神也不太正常,但他毫无疑问是个英俊的男人。任燃知道这个时候他把车停在校门口,肯定是等着路唯一经过和他纠缠不清。

搬了家,黎杰就没办法去原来的小屋找路唯一,可是学校是不会变的。任燃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不用工作而乐此不疲地把时间全都浪费在调查这种事情上。

他慢慢地走过去,车里的人大概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一瞬间脸色变得很奇怪。

“任燃。”

黎杰打开车门下来拦住他,眼睛死盯着他,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语调说:“是这个名字吧。”

“干什么?”

“你把阿唯藏到哪里去了?”

任燃黑色的眼睛冰冷,好像完全没有看到眼前这个人,绕开他的车子往前走。

“等一下。”

黎杰又拦住他,不怀好意地笑:“你们在同居?”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阿唯是我的,你捡我吃剩下的,难道我问问都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笑得很大声。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任燃却并没有生气发怒,也没有直接挥拳揍他,反而用一种平静得叫人吃惊的表情看过来,好像瞧不起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似的。

黎杰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轻蔑和嘲笑,让他产生一种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的感觉。

虽然那种自觉只维持了几秒,但已经足够对他造成影响,拦着对方的手缩了回来。

黎杰所看到的任燃不只是有着蔑视他的目光,而且从那双眼睛里更流露出一种信心。那种自然流露的信心使得任何诋毁都变得毫无攻击力,甚至不需要再用什么语言来反击。

“不管你说什么,错的只是你。”任燃看他一眼说,“属于谁不是你我来决定,你做过的那些脏事你喜欢挂在嘴边没关系,你觉得那样有意思尽管去做。”

黎杰不出声,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任燃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如果他能够看一眼,也许会了解到黎杰当时的心情。

一种说不出的忿怒,没有好好控制的情绪爬满了那张英俊的脸,让每一条肌肉都扭曲着。

对黎杰来说,任燃如果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他都只会让他更兴奋更得意,这表示他触痛并激怒了对方。可是现在任燃改变以往激烈的方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被轻视了的感觉令他一瞬间热血上涌,忿恨、嫉妒、焦躁……各种各样的情绪也随之一齐涌上来。

“任燃……”

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古怪声音,令听到的人不由自主地回头。

就在那一刻,黎杰向他贴近,还没来得及反应,任燃就感到颈边传来一阵剧痛,触电的痉挛让他的身体小小弹跳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黎杰挡住他要滑下去的身体,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立刻把手中的电击器放回口袋里。

他像抱着一个喝醉的人一样,打开车门,把任燃摔进后车座,自己到前面发动了车子。

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一路上黎杰并不是没有想过杀人。

把车开到郊外的山上去,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这个让他饱尝嫉妒、丧失感和无法满足的独占欲的男人就彻底消失了。

可是这么一来痛苦也不过一下就完结,那么短暂,连报复的快感都没有享受到。

他一边驾着车,一边盘算心中的计划。

车子绕回了热闹繁华的城市中心。

任燃醒来时,周围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声,灯光像雷电一样不断在眼前闪过。

他一下子惊醒,想要坐起来才感到剧痛袭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抬头看看周围,人群在疯狂地跳舞、寻欢作乐,环境很熟悉,像是1231会所。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他始终没有想明白,而且只要一想就会感到头痛欲裂。

好不容易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忽然有个女人坐在他身边。

“燃哥。”稚气未脱的声音叫得很亲热。任燃抬起眼睛看了看,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不认识我了?”酒吧里很热,她只穿着件浅蓝色的细肩带连衣裙,露出纤细柔软的四肢。

“我们上次在这里见过的,你还向我打听Lee的住址。我叫……”

任燃被音乐吵得什么都听不见,那个女孩把头凑到他耳边:“听说你这里有卖药丸的,多少钱一粒?”

任燃全身一震,一把推开了她。

女孩不甘心地继续扑上来,手伸进他的口袋,任燃抓住她的手,可是她的力量却出乎意料的强。虽然抓在手里像是立刻要折断的手腕,一下子却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乱动。

柔软的肢体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冰冷湿滑,贴着他的手掌摸进了口袋。

女孩白皙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不顾手腕还被任燃捏着,一下又探出来,手掌中紧紧攥着一包彩色药丸。

“这不是很多么,还骗人说没有。”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叠钱塞过去。

这实在很荒谬,就像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他抓着女孩的手,指甲的颜色刺眼,任燃只看到她手指一用力,刺破了小小的塑胶袋。药丸一下散开,落满了他们的身体和沙发。

有人站在面前。

任燃抬起头,立刻看到了林扬。

这是梦吧。

如果不是梦,怎么会变成这样?

刚才还沉浸在那种暖流般的幸福和满足之中,一下子就仿佛跌进冰谷。现实怎么可能转变得这么快。

他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脑子里却浑浑噩噩,一片虚浮着的感觉,怎么样也抓不住实体。就连眼前的林扬看起来也都是模糊的,有重重叠影,毫不真实。他想干脆当是在做梦也好,梦醒了又会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温暖的被窝、心爱的人,一个大好的早晨在等着他。

手腕被抓住的时候,任燃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却很遥远。

“这次是人赃并获,没什么好说了吧。”

被人用力从沙发中拖起来,身边的那个女孩似乎也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一起走了。

任燃迷迷糊糊,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推上车,那种厌恶的感觉让他想吐。

“怎么样?这次能不能合作一点自己交待。”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灯光,连负责审讯的人也没有调换过。

任燃用手捂着脸颊,他现在清醒了,知道一切不是梦。可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却绝对没有办法用“清醒”来逃避。

林扬把搜集来的摇头丸丢在桌子上,拖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从你体内检测出毒品成分,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以贩养吸,而且向未成年人贩毒。特别是后面那一条,绝对要重判。”

林扬看着他,眼睛里布满冷冽的碎光。

“你可不可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任燃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脸色和唇色都不好,像是在寒风中度过了整夜一样毫无血色,不论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正在为突然降至的厄运所苦,精神恍惚。

“那么这药丸是你的么?”

任燃摇了摇头。

“那个女孩呢?”

“我不认识她。”

林扬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误会?”

任燃也看着他,灯光下用一种无力的笑容对着他说:“不是误会,是被人陷害。”

第二十八章

“是被人陷害。”

任燃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嘴角却挂着莫名的笑。

林扬好像觉得无话可说,只是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举报的人是谁?黎杰?”

“我们有义务保护举报者,不能向你透露名字。不过可以告诉你,不是黎杰。”

任燃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说:“不是本人也有可能。”

“你和他有仇么?”

林扬丝毫不受他的情绪影响,用很平常的语气说:“你和那个叫黎杰的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每次都问是不是他举报你。”

也许毒品的效力还没过去,任燃的反应总是慢一拍,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回答问题。

他在灯光下给人一种虚弱的印象,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和他没关系。”

即使对林扬而言,这也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他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人,但是说这句话的任燃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林扬静静地望着他说:“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做过什么?”

“你的脖子。”

林扬向他使了个眼色,任燃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传来的疼痛是电击造成的后果。

“任燃,其实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接说出来。”林扬用平淡的语调说,“没人会那么大胆坐在视野开阔的大厅里做交易,还正对着门口。”

林扬的目光始终是稳定而严厉的,让人无所遁形。但此时此刻从那双锐利的眼中却十分意外地露出一种令人安心的表情。

“不管什么理由,说出来听听。连试都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我会不相信?”

这些话听在任燃的耳中,是附有很浓重而复杂含义的。

想起上一次在路边的偶遇,林扬向他打听毒品上家的消息。当时也是这样,明明可以直接把他关进监狱,后来却放了他一马。

任燃不敢期望还有像那次一样的好运气,如果受照顾的次数太多,难免不让他怀疑起林扬的动机。他是对所有人都这么欲擒故纵,还是只对他一个人网开一面?

上次林扬塞给他的电话号码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在那种幸福满足的生活中,谁也不会傻瓜一样跑去替警方卖命。林扬应该早对他死心了,何必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说话,怎么不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么?谁陷害你,为什么要陷害你。”

任燃动了一下嘴,可是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轻轻咳嗽一下,沉默被打破了一个缺口。

凡事有了缺口要堵住就不那么容易。

奇怪的是,有些经过在叙述过程中本来是很尴尬的,可是对着林扬就完全没有那种遮遮掩掩的必要。

就好像在看医生,病人是没什么好羞涩的。

他只有在提到路唯一时会小心避开只说是交往中的朋友,虽然因此自然会流露出破绽,但是林扬却没有打断他发起猛攻,只是一直静静听他说完。

等任燃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全部说完,他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直到这个时候,林扬也没有在记录本上写半个字,甚至连笔都没有碰一下。

他听完经过,出人意料地站起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八点了,要不要去吃饭?”他边说边低头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不用。”

任燃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林扬看他一眼,拉开门说:“我去吃饭了,你走吧。”

“去哪里?”

“随便你去哪里,你不回家么?”

任燃一愣,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怎么,要我送你出去?”

“……为什么?”

“走不走?不走我锁门了。”

任燃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快步走到门边,刚好从门口经过的刘斐看到他也愣了一下。

“林队,怎么放了他?”

林扬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脸上不动声色:“问清楚了,是误会。这案子我在办,别到处说,出了事我会负责。对了,那个小姑娘的家长来了没有?”

“来了,人已经领回去了。”

刘斐看了任燃一眼,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叫。

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半跪在地上大哭,旁边有人劝解,可是丝毫不见效果。

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林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她儿子磕药过量,直接死在酒吧里了,才只有17岁。”

刘斐很麻木地用一种冷淡的声音说着,又故意看了任燃一眼。

“要怪就怪那些卖药的畜牲,小孩子也不放过。”

任燃因为这句话退光了脸上的血色,但是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对于充斥着哭闹声的走廊,那实在是相当可怕的沉默。

女人被搀扶着走过去,头发有点凄凉地夹杂着灰白,让人不禁要怀疑那是瞬间长出来的白发。

17岁孩子的母亲是那么苍老的么?

任燃想到了路翎。

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年轻漂亮、精力充沛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受了打击而佝偻着,站都站不稳的女人,哪一个才是母亲应有的姿态呢?

想到后来,他觉得可笑至极。

为了逃避心中的罪恶感,一厢情愿地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想着如果是路翎的话应该不会这么伤心。他凭什么就能这么自信地认为丧子之痛也是因人而异的。

以前他从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存愧疚,会去吸毒的本身就不是好人,所以根本不必自责,他们早在付钱的时候就应该对生命和健康负责。有人需要,所以他就提供给他们所需的。即使他不做,也有别人继续下去。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女人哭泣的声音不再凄厉,变成了像要断气似的抽泣,一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只要目光碰到什么实体的东西,就会立刻露出难过得让人心痛的表情。

“喂,走吧,看什么看。”

刘斐在旁边故意推了他一下,任燃错过了女人下一轮悲痛的目光。

“看人家伤心,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难过?”

刘斐冷笑着说:“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还真是个伪君子,要不是的话,那就根本没人性。”

任燃的肩膀抖了一下,但是林扬的手掌在这个时候拍了拍他。

“走吧。”

到了门口,两人谁也没有出声,很默契地各自向一个方向走,甚至没有道别。

林扬越是不说什么,任燃越觉得有东西郁结在胸口,怎么样都赶不走,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路边停着的一辆旧面包车,积灰的车窗上被人用手指歪歪扭扭地写了“某某是傻瓜”之类的字。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走过那辆车的时候,他忽然抬起脚,用力踢了一下车子的轮胎。

忽然间,烦躁、难过、悔恨、自责,激烈的复杂的感情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立刻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傻瓜。

他还以为能快快乐乐地过平常人的生活。

拿那种害人的钱买房子,心安理得地认为那是自己赚来的。还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用去吃喝嫖赌,他拿去存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同?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是不劳而获。

他用力一拳敲在车门上。

真是个好梦想。

那么理直气壮与众不同,实现起来也一点都不困难。

路灯下,车窗上的灰尘雪一样洒落下来,上面扭曲的字体却仍然清晰可辨。

不可救药的是,明明知道错了,可是眼前的幸福却不舍得放弃。那么可贵的东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想轻易放手。

路唯一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一下,任燃就像受伤了一样倒在他身上。

重量那么惊人,几乎是撞进门来的感觉,路唯一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他,用脚勾住门关上。

“怎么了?”

摸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异常,只是喝醉了。

“你去喝酒了?”

任燃不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他怀里不肯抬起来。两人拖拖拉拉地来到客厅,坐倒在沙发里。

“任燃。”

路唯一开口叫他,试图让他抬起头。

任燃一脸疲倦,眼睛里全是血丝,说着“没事”就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工作不顺利么?”

任燃摇摇头,把整个人都埋在沙发里,身体动也不动,连话都不愿意说。路唯一起来想去弄点热水过来,任燃却又一把拉住他,把他重新拖回身边。

干燥的嘴唇吻上来,但那是毫无热情的、寻求安慰的吻。既不挑逗也不亲密,仅仅只是一种紧绷的、神经质的下意识举动。

路唯一没有避开,虽然心中的疑惑一点一滴地在增加,但是他感受到任燃的畏缩和难过,宁愿把想问的话暂时压在心底。

有时候语言是没有意义的。

任燃有一种极端的疲劳,不只是身体,这种疲乏感更多地反映在他的精神状态上。

路唯一闻到他身上那种烈酒的味道。虽然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可是毫无疑问,酒精已经让他失去正常的思维和语言能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白天出门时还是那么高兴,回来却烂醉如泥。

路唯一捧起他的脸,身下的沙发传来摩擦着布料的声音。只要他们的目光一碰上,任燃就会本能地避开。他好像有点厌烦,别扭地把头转开,或是干脆直接靠在路唯一的胸前。

路唯一不让他逃走,一次次摆正他的脸,和他四目相对。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

任燃被捉住了无处可逃,突然之间就抱紧他,像小孩子撒娇一样额头顶着他的肩膀。

路唯一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仔细一看,他的表情却认真得可怕。

“一维妹妹……”

任燃不停地低声嗫嚅,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反复抚摸。那种冰凉的手指的触感袭来,和往常完全不同。

“究竟发生什么事?说出来,什么事不高兴说给我听。”

路唯一拉住他的手,但是任燃的力量却很强,喝醉了更是力大无穷。

“好吧,不说的话就去洗澡,早点睡觉。”

任燃死死攥住他的衣服不肯松手,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个时候,几乎是毫无征兆的,路唯一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涌出透明的液体,但是因为任燃抬着头,所以眼泪就没有不争气地掉下来。

他看起来很消瘦,精神萎顿,有种自我折磨的样子。

“你不会离开我吧。”

任燃用一种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即使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也不会离开我么?”

第二十九章

早晨到来后,一切恢复了原状。

任燃不像个喝得烂醉的酒鬼那样一边抱怨头痛,一边把自己卷在被窝里赖床。但是他也没有再去上班,七点多开始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路唯一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任燃用一种非常阳光健康的笑容对着他说“早上好”。

昨天晚上那个不断想要藏进他怀里寻求安慰的人不见了,又重新变回精神焕发、快乐自在的任燃。

路唯一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想起昨晚这个男人红着眼睛问他是不是会离开他时那种寂寞无助的表情,早晨和他告别到晚上回来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始终没有能够问出来。因为后来任燃一直反反复复地说一些自我激励的话,什么一定会有办法的,再多等一段时间,或是只要每天在一起就好了,把房子卖了到别的城市去。

整个晚上都是语无伦次的,说到后来就变成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激烈,像发疯一样掀起狂潮,忽然间把脸压在路唯一的肩膀上哭着说“我爱你”。

在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说这三个字的,可是一旦喝醉了就好象火山喷涌一样止都止不住,怎么说都说不完。

“一维妹妹,你看我做的煎蛋是不是很可爱。”

任燃把做好的早餐放在他面前,微笑的样子那么自然,除了眼睛还有些微红,一点也看不出昨晚的异常。

嫩嫩的煎蛋,轻轻一戳就会有蛋黄流出来,以前两人谁都做不好,不是焦了就是蛋黄流得一塌糊涂,后来经过路翎指点,总算有了小小进步。

路唯一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戳破的煎蛋,任燃坐在一旁嗤嗤地发出笑声。

大概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种不可抑制的悲伤和忽然感到寂寞的情绪,只不过是一时的,日常生活压抑出来的伤感,一点也不用担心。

“你昨天晚上哭了。”

“没有。”

任燃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哭了。”

“没有。”

“为什么哭?”

“没有哭。”

任燃笑着,坚定不移地否认。路唯一就点点头说:“好吧,你没哭,我骗你的。”

一只手抬起来放在他的头顶上,任燃揉着他的头发说:“我等一下要出去,你去学校吃饭吧,回来也不用等我。”

“噢。”

路唯一没有问他去哪里,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听到了。

早餐后又磨蹭了一会儿,路唯一赶着去上课,任燃嘱咐他路上小心,可能黎杰还会在什么地方等着,最好走侧门。

关上门,任燃走到窗户前,趴在窗台上向下等着看他从楼里出来。

这个干燥的冬天天气很好,阳光淡淡的,背景是灰色的小路,四周都看不到有什么人。

任燃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等待,过了一会儿,路唯一就从大门走出去。

一直看到他走远了,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才像梦醒一样从窗台边上走开。

他打开抽屉,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条。

用手把纸条压平,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任燃感到自己非常冷静,在那种极度的冷静中,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

他拨了电话,铃声响了好几下才接通。

“喂……”

听到那个声音,任燃像是忽然镇定了,松了口气。

“林警官,是我。”

“任燃?”

“有时间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电话那头似乎意料之外的轻松自在,问道:“什么时候?”

“就现在。”

“好……上次在夜市碰到你的时候对面有个茶室,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任燃把早上留下的碗碟洗了,看看没什么事可做,就穿上外套出门。

想到林扬可能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到,他就一个人走到街上的书店买了份报纸。

工作日的上午,茶室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任燃走进去找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狭小的转角,坐着一点也不舒服,可是从外面无论如何都看不到。

坐了一会儿之后,大概是怕林扬来了找不到他,所以把椅子拉开稍稍往门外侧了一些。

报纸上什么内容都没有。或者应该说能让他感兴趣的内容一点都没有,社会新闻毫不关心,体育也不怎么爱看,完全只是像小学生认字一样把上面的内容默念出来,但究竟说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大约坐了半小时,年轻的女服务生把林扬带到他面前。

“等了很久么?”

“也不是很久。”

任燃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态度看着林扬在对面坐下,要了杯咖啡。

“你看起来好像精神不太好,昨晚没有睡好?”

“闲聊的话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开门见山。”

林扬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说吧。”

“上次你问我认不认识‘超哥’。”

“你认识么?”

“如果我合作,你保证我没事?”

“那要看你合作到什么程度。”林扬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紧闭着唇,但这一次嘴角并没有生硬地绷紧,而是微微有一些弧度。

“如果钓到大鱼,那漏网的小鱼我也不会追着不放。”

完全就是一场交易。

任燃看着林扬失去威胁感的嘴角,从以前那两次有意无意地放他一马就能看出来,林扬并不是那种铁面无私丝毫不知变通的人。

也许是他的外表给人一种从不徇私冷酷无情的感觉,所以每次被他逼到尽头却又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就会感到被彻底耍了一次。

那种感觉虽然令人讨厌,可也证明了林扬的为人。尤其当他说出“连试都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我会不相信”的时候,那种掺杂着畏惧和反感的情绪就淡薄了很多。

不过与其相信他的“善心”,还不如相信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我对小鱼没有兴趣”的话。任燃想要摆脱过去生活的阴影,用通俗的方法说是为以前的行为“赎罪”,与林扬合作大概就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好方法。

“‘超哥’的真名叫郑超,为人谨慎小心,一般很难找到他。”

“你能找得到?”

“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了。”

任燃说这些话时,表情有些不自然,好像生怕林扬当场翻脸,取出手铐把他送进监狱似的。这些话要说出口,本身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我们追了他几个月,始终找不到证据。”

任燃点点头:“郑超很少和陌生人交易,就算有也不会亲自拿货,一般是先找中间人,谈妥了价钱和数量再和他见面。”

“平时都在什么地方交易?”

“不一定,会临时通知地点,有时候甚至会换好几个地方。”

“那你认识的中间人是谁?”

“一个叫K的人,不过他不接陌生人的电话,没有熟人介绍也不会轻易接生意。”任燃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做这一行,都知道抓住了就重判,小心点不是坏事。”

“这么说如果我们要安排人假装和他交易,没有人介绍也是不可能的了?”

“否则为什么你们追了那么久都没抓住他。”

任燃动了动眼睛看着林扬,身体往后靠:“我可以替你找到K,不过他上不上你们的钩我就不能保证了。”

“什么叫‘你们’?”林扬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咖啡杯,“你来找我,难道只是提供线索。”

“我还能怎么样?”

任燃很不耐烦地看着他,但是林扬却毫不在意。

“你可以和K联系,然后找到郑超,直接和他交易。”

“我不行。”

任燃一口回绝,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林扬。

“我还不想死。”

“你只要把郑超引出来,接下去的事我会负责。我的人都脸熟了,怕被认出来,而且生客也很难引他们上钩。”

林扬一边说,一边看着任燃的眼睛。

他从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很深的担忧,但又并非只在为自己担心,而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患得患失的恐惧。

“你在怕什么?”

林扬那样看着他说:“你只要像以前那样正常地问郑超要货就行了,谁也不会知道你出卖他。”

“你以为他是傻瓜。”

“不管他是聪明还是傻,抓住他拿到证据就够了,少说也能判无期。”

“我呢?”

任燃冷静地问:“这件事结束了,你能保证再也不找我的麻烦?”

“只要你不做违法的事,我当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林扬看他一眼,任燃就在他对面陷入沉思。他瘦削的身形静静坐在椅子里,似乎并非在思考什么,而只是像来酒吧买醉的客人那样寂寞地低着头。背景虽然是阳光明媚的冬日街道,却不知为什么让人感到一种冰冷的灰色。林扬忽然有些愧疚,昨天也许是故意让他看到那个死了儿子悲痛欲绝的女人,也许是故意没有阻止刘斐说那些泄愤的话。简单地描绘一个圈套,让他自己走进来,只要他还有一点良知就没有办法拒绝。

林扬知道自己达到目的,任燃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该不该去做,而是如何去做这件事了。

“你好好想一想,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噢,好。”

“你住哪里?”

任燃说了住址,他过分冷静地接受现实,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林扬在喝咖啡。

“味道怎么样?”

“啊?”

“咖啡。”

林扬望着手里的杯子,显得有点意外,过了半天才说:“唔,差不多,我没什么研究。”

任燃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反应让林扬愣了半天。

不管怎么看,眼前的人都不像不法之徒,如果时间倒退回去重新来过,他是不是有可能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这种假设当然是毫无根据,根本不成立的,可是林扬在那个时候忽然感到好奇,开口问:“为什么要贩毒?”

任燃好像醒过来一样,有点惊奇地看向他,嘴唇动了动。

外面的街上有车开过,林扬没能听清楚他的回答,不过也有可能他根本没有回答。只是林扬觉得那个答案已经不是很重要,他听过千千万万个不成理由的理由,任燃的这一个也未必会与众不同,未必会有什么特别。

他把杯子放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要是想好接头的方法就早点告诉我,我好着手研究行动计划。”

“林警官。”

林扬站起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问:“还有什么事?”

“昨天你放了我,算不算违法?”

“算。”林扬面无表情地说,“而且执法人员知法犯法,追究起来更应该重罚。”

任燃不说话,林扬等了一会儿走出去,忽然听到他在背后说:“那谢谢你了,林警官。”

第三十章

从没有对一句感谢的话感到如此别扭。

林扬走出茶室,走上阳光耀眼的街道,又回头看了一眼。

任燃还坐在那里,从门外看去,只能看到他的肩膀。

那倒不是什么单纯的同情或是伤感,只不过觉得有点古怪。

为什么会忽然生出这样的感觉,林扬自己也说不清。

他慢慢走着,迎面过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穿着十分单薄的衣服和外套,即使在冬天也显出苗条的曲线,走在路上引人注目。

林扬本来没有特地去注意她,如果不是擦肩而过之后从身后传来的那句话,大概就这样各走各的罢了。

“黎杰。”女性特有的轻快嗓音,带着一点惊讶,“真的是你?”

林扬回头看了看,坐在高档跑车里的男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毫不虚伪的笑。

“真不敢相信,居然在这里碰到你,好多年没见。”

“有十多年了吧。”

“你在这附近上班么?”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对了,阿唯也住在这里,要不要一起过去找他?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

“好啊,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

林扬听她说出那个刚才任燃对他说过的地址时,不禁皱了皱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如果任燃没有说谎,那么黎杰应该就是故意陷害他的人。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叫黎杰的男人都不应该随随便便跑到他家里去做客。

林扬直觉地感到这件事有问题,所以更细心地观察那两个人。

黎杰表现得很正常,是个社会精英的样子,那个女人则有些眼熟,可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只是一晃,眼前的人影就消失在车门里,因为要转弯,所以车子在拐角处停了一下,右转灯亮着。

林扬站在路边,正考虑要不要告诉任燃。

回到茶室门口的时候,任燃不在那里,可能已经回去了。那样碰上黎杰也许会因为上次被他陷害的事而大打出手。

林扬有种职业性的敏感,因为任燃对接下去的计划关系重大,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发生意外,就算因为打架被带去警局也是很麻烦的事。

自己简直变成他的保护伞。

林扬露出难得的苦笑,免却了这种颠倒的怪异感,快步走去和黎杰相同的方向。

“翎翎姐。”

黎杰从反光镜里看着路翎,表情很自然。

“你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是么?你倒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邋遢的小男生,每天脏兮兮地拖着阿唯一起玩。”

黎杰压着声音笑:“十几年了,我还不长大怎么行。”

“十几年,时间过得真快。”

“没压力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快。我妈说刚生下我的时候总觉得度日如年,整天吵着小孩子怎么长不大。读书的时候我也觉得时间慢,现在就不一样了。”

“你今年几岁?”

“我比阿唯大七岁。”

“噢,到底是几岁?”

黎杰诧异地笑着说:“你不会连自己儿子的年纪都忘了吧。”

“我把自己的年纪忘了,怎么可能记得住别人的。”路翎微笑,眼睛看着前面,“笔直走,十字路口往右转第二幢楼就是。”

“阿唯住在你朋友家里么?”

“那是阿唯的朋友,我们是后来才认识的,人很好……不知道这个时候阿唯在不在,平时应该都不会按时去上课。”

黎杰把车停在外面,和路翎一起走到门口。

一边走一边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那种愉快不需要拼命掩饰,直接转换成故人相见的高兴就行了。

路翎对他毫无防备,亲自带他来见路唯一,但这并不是最令他兴奋的原因。

重要的是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推动他的力量,一切想要的东西全都出现在眼前唾手可得,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轻而易举。

路翎在楼下摁门铃,但是并没有人回应。

“都出去了。”她有点遗憾地看了看黎杰,“怎么办?只好下次再来。”

“阿唯没有给你钥匙?”

“我有钥匙,不过阿唯不在,这样上去不太好吧。”

“既然给了钥匙,就是随时可以进去的意思,这么多年没见,我很想给他一个惊喜。”

黎杰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直直地看着路翎说:“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有一瞬间,路翎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奇怪的潜在欲望。虽然黎杰很自然很迅速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但是那种稍纵即逝的欲望却没有逃过路翎的眼睛。

“你结婚了么?”

路翎一边开门一边问,她是那种对情爱和性十分敏锐的女人,只从男人的目光中就能感觉到对方由欲望而发出的信号,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来自于男性的倾慕之情,而且对黎杰这个“故人”也没有任何防范之心。

“我还没有结婚,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你呢?”

像是很自然的反问,黎杰微微挑起眉毛说:“翎翎姐你这么年轻,应该很容易找到好归宿吧。”

“我觉得没必要,这样自由自在反而更好。”

黎杰从背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点也看不出她生过孩子,完全符合童年时留下的那种活力充沛的少女印象。

“这样也好。”他用一种别有所指的口吻说,“我一直觉得没有一个男人适合长久和你在一起,一个人的话心态也会比较年轻不是么。”

那一刻,路翎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心,有点后悔把他带来这里。

“我看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也不知道阿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没关系,我上午都不用准时去公司,都已经上来了,进去坐坐吧。”

黎杰的手很自然但又毫不客气地接过路翎手里的钥匙开门,好像那是他的房子,是他在邀请客人进去坐坐一样。

路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黎杰却视若无睹,一面开门一面打量起室内的摆设来。

“还不错嘛!没想到他还挺有钱的。”

“他是谁?”

“阿唯的朋友。”

“你认识他?”

黎杰笑着说:“我怎么会认识,他不是你们的朋友么?”

路翎站在门口不动,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大概是黎杰的长驱直入让她产生了不安情绪,在路边偶然邂逅的那种亲切和愉快一下荡然无存,就像被一个陌生人闯进家里一样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黎杰旁若无人地走到窗户边往下面看,不知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景象,一边笑一边说:“我很喜欢这房子。”

“是么。”

路翎有点不自在,眼睛往黎杰站着的窗口看了一眼。

“不过真难找。”

“什么?”

“我找了很久,每天上午都在阿唯的学校附近等着,他是上M大吧,真奇怪,一直都碰不到,我想他大概是在躲着我。”黎杰不紧不慢地说着,完全不顾路翎脸上诧异的表情,忽然间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他和你长得真像,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路翎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好像被冷风吹过一样。

她一扫以往的开朗和热情,冷冷地敷衍说:“是么,你见过他了?刚才还装作没见过,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啊。”黎杰保持着那种毫无恶意的微笑,“我从小就觉得他和你长得很像,眼睛、鼻子,笑起来的样子,所以一看到你就能想象到他的长相了。”

路翎伸手去拉门的把手。

“我们出去吧,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喝的东西放在哪儿,我们找个环境好的地方慢慢聊。”

就在她转开把手时,忽然有一只手越过头顶,顶住了前面的房门。

黎杰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嘴唇就凑在她耳边:“我就喜欢在这里,不是说好在这里等阿唯回来么,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楼梯上了。”

路翎一下子推开他,眼睛像是做恶梦一样看过来,黎杰反而高兴地笑了,手一直用力地顶着门板。

“怎么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们去客厅里聊天。”

他用另一只手去拉路翎的手臂,但是和想象中不同,并没有遭来反抗和恶言。路翎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目光冷静,嘴角浮现出的倔强让黎杰产生了以下犯上的冒渎感。

他显得很生气,用力把她拉过来搂住肩膀。

“你不想聊天?翎翎姐,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么?大灰狼躺在床上吃掉小红帽,再讲一次来听听。”

“啪”的一声,路翎的手掌挥过来,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掌印。

黎杰没有动,只是慢慢地眨眼睛:“我说错了什么?”

“放手。”

黎杰仍然没有动,反而笑起来说:“奇怪,是因为我什么都没说么?是不是真的说出来就不会挨打了?我喜欢你,小时候就喜欢你,我跟阿唯一起玩,全都是为了让你高兴。他没有朋友,我和他一起玩你就高兴了不是么?如果我说我喜欢你,想抱你,是不是就不会挨打?”

路翎又是一掌挥过来,比上一次还用力。

黎杰看着她,把她拖到房里去,手指掐着她的肩膀好像要把那里捏碎。

接下去谁也没有说话,一切反抗和搏斗都在诡异的沉默中有默契地进行着。

路翎被他压倒在床上,但是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尖叫。她和所有黎杰拥有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只是很安静地挣扎,不让他得逞。

不过到最后力气用尽了,路翎就干脆放弃反抗,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过去一点,我自己来。”

黎杰一愣,往旁边靠了一下。

路翎半坐起来,靠着枕头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一边解一边瞪着他。穿着衣服的路翎总是很消瘦很苗条,可是不穿衣服却显得丰满。

黎杰看着眼前近乎赤裸的女人。这是他一直以来做梦都会梦见的景象,不知曾经多少次地在脑海里描绘出路翎赤身裸体的样子。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摸了一下,自己挤出笑容,竟然像个拘谨的男孩一样笑了。

“你是我的……”

路翎没有动,笔直地看着黎杰,眼睛里没有表情。什么憎恨、厌恶、恶心、愤怒、不安、恐惧,全都没有,只是超乎寻常地,冷静地说:“你来试试看,我不相信你会比别人做得好。”

第三十一章

黎杰那时的心情可说是五味杂陈。

他连手指都紧张得有些发抖,哑着声音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尽管试,我想看看你和别的男人比起来有什么值得自傲的特别之处。”

“你有过多少男人?”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怕什么,说不定你怕比不上他们。”

黎杰一个耳光扇过去,用力扯她的内衣。

路翎还是没有反抗,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黎杰咬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说:“你就不怕阿唯回来看到。”

“你搞错了吧。”路翎冷笑,“怕的人应该是你。”

“我不怕。”

“那我更不怕。我告诉你,我十三岁就被人强奸了,你不是第一个。”

“你真贱。”

黎杰一把扯下她的内裤,右手撸动自己的性器。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没办法硬起来。越是心急越是难以成功,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他急出一身汗,抬起头却看到路翎嘲弄的眼睛。

一瞬间,眼前好像浮现出无数个模糊不清的男人的脸。黎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今天不在状态。身下躺着的明明是自己每次手淫都会幻想到的女人,甚至从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把她的儿子作为替代品,幻想着拥抱她和她做爱的景象。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自己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干不了。

“怎么了?不行吗?”

路翎的声音听起来很刻薄,冰冷而尖锐,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胸口:“刚才不是很着急想进来么?”

“闭嘴。”

黎杰放弃手上的动作,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咬下去,路翎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他的头发。

“黎杰,你不是男人。”

一个耳光掴在路翎的脸上,但她不生气也不叫痛。黎杰看着她笑,但在路翎眼中看来,那实在是很凄惨的笑,有一种受了屈辱和自惭形秽的愤怒。

“我不是男人?”黎杰冷笑着低下头,“我干不了你,不过我可以干你的儿子。”

路翎一下瞪大了眼睛,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吃惊么?翎翎姐,你十三岁才被强奸,知道阿唯几岁?”他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炫耀似的说,“七岁,真是青出于蓝,他比你听话多了,还会哭着喊疼……”

路翎一语不发,说到后来黎杰也觉得奇怪,低下头看着她。

路翎的眼睛和路唯一很像,那种倔强的、轻蔑的眼神总是毫不留情地贯穿他。黎杰前所未有地被刺痛,比起同样身为男性的路唯一,这种来自于女性的控诉更让他感到受挫和难堪。

“不准看。”

黎杰一巴掌打过去,然后双手扼着路翎的喉咙一起用力。

“你们母子两个一样贱,都离不开男人。”

“……”

“姓任的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贩毒的人渣,迟早死在监狱里。他们每天晚上就睡在这里么?他们都干什么好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让他们在一起?”

路翎挣扎得脸色发青,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是半阖的眼睛却流露出不肯服输的光。黎杰总算知道路唯一那倔强的个性来自于何处。如果路翎不是这样一个不服输的人,也许她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更不可能活得如此潇洒自在。

他用力掐她的喉咙,虽然生命受到威胁,但她仍然不失骄傲与尊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来。黎杰正处于一种疯狂忘我的状态,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路翎因为呼吸不畅,挣扎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杯子,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响。

悦耳的铃声停下来,忽然变成一下爆裂的踹门声。

林扬踢开门,听到里面的挣扎和搏斗声就直接闯进来。

卧室里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没有多想立刻上前去拉开黎杰。他本以为黎杰在强奸那个女人,可是一拉开才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几乎快被他掐死了。

黎杰被拖住后,身体在床上弹了一下,好象没有防备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就在这一愣的瞬间,林扬抓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拽,顺势把他拖到了地上。

“警察。”

林扬边说边把黎杰押到角落里铐着,捡起地上的衣服扔过去。

“你没事吧?”

路翎在床上咳嗽,右手摸索着床单想把自己盖起来,林扬一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被单下面慢慢穿衣服。

“没事。”

路翎的声音是沙哑的,好像说不出话来,但又并不显得难过,很平稳很镇定。

她穿好衣服自己从床上起来,看了看靠在角落里的黎杰和站在他面前的林扬说:“我好像没有报警。”

“……我正好路过。”

路翎完全不像个受害者一样惊讶地说:“你巡逻巡得这么仔细。”

林扬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反而愣了一下:“我来找任燃。”

“找他干什么?”

林扬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是那个……就是和任燃在一起的那个男孩的姐姐?”

路翎说:“你也见过阿唯?我们像么?”

“很像。”

“我不是他姐姐,是他妈妈。”

林扬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路翎却说得很认真,她的脸上带着红肿的伤,却还能微笑。

“我叫路翎,路唯一是我的儿子。”

“……缉毒队队长,我叫林扬。”

“缉毒队?我还以为你是扫黄队的。”

可能这是第一次,林扬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路翎有条不紊的举止,说不定会觉得她的精神有问题,至少他没见过哪个差点被奸杀的人能够这么快就恢复精神和警察开玩笑。

“我带他回警察局,你也一起去。”

路翎看看黎杰,后者好像置身事外地和她四目相对,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了很多。

她刚要开口,忽然门外一响,有人进来。

任燃离开茶室后去附近超市买了点熟菜,准备等路唯一回来后当晚饭。

刚走到自家门口却看见大门敞开着,他心中一紧,冲进来看到室内的景象后愣住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看角落里的黎杰,却好像忽然明白了,猛然冲到他面前,伸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总是一次次闯入他的生活,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一层不祥污秽的颜色。

如果光靠思想也能够杀人,黎杰已经在他的想象中死去无数次了。

林扬拦住任燃即将爆发的怒火,低声说:“冷静点,我带他走。”

那时他以为任燃在和路翎交往,因为任燃说过黎杰是出于感情方面的嫉妒才一直缠着他不放,他们相互望向对方的目光也那么明显地充满敌意。

黎杰毫不畏缩,看着任燃,嘴边带着揶揄的笑:“被我找到了,你把他藏到哪里都没用。”

他偏着头说:“怎么你被捉进去多少次都没事,还是因为这位林警官也和你有关系?”

任燃很想冲上去揍他一顿,路翎却说:“是我带他来的。”

那是路翎第一次用和他人同样歉疚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任燃回头看她脸上的伤,仿佛有种错觉,眼前站着的不是路翎,而是路唯一。

林扬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他说没事。黎杰的穿着不是很整齐,虽然狼狈,却一直挂着笑。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句话和以往的威胁没什么不同,可是听在任燃耳中却有一种反胃的酸痛。

看着所有人走出去,那种酸痛就在心里慢慢扩大了不知多少倍。

他并不是怕黎杰,只是被他搅乱了一切,那本来是他豁出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幸福,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破,渐渐觉得很累。

他在床边坐了一下午,努力想让自己摆脱那种虚无的不安和烦躁。

快一点解决答应林扬的事,然后把房子卖掉,搬到更难找的地方去。只要事情解决了,应该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和林扬分手后,任燃发了消息给K。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复。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想起一天没有吃东西,可是饿过了头反而更没胃口。

他重新整理好床铺,换了床单,在客厅里看着刚住没多久的房子。一想到很快又要易手,忽然有点害怕,担心自己渴望着的稳定的幸福终究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

七点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开门声,路唯一还没找到灯的开关,忽然看到有人坐在沙发上,不免吃了一惊。

“任燃?怎么不开灯。”

“刚回来,有点累。”任燃温和地微笑,客厅的灯一下亮起来,他笑着说,“吃过饭了么?还以为你会晚点回来。”

“洪洋他们要去和女生唱歌,我没兴趣,所以就回来了。”

“一维。”

“什么事?”

“你这几天暂时住到学校去好么?”

路唯一愣了一下,过来坐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房子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任燃不说话,好像在端详什么似的向下凝视他的脸。

“……没问题。”他忽然又否认,然后笑着说,“如果不喜欢住在学校里,就在附近租一间,房租贵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是暂时的。”

路唯一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那双眼睛下的阴影好像加深了。

“任燃,有什么事直截了当告诉我。”

任燃和他认真的目光相撞,忽然眨了一下眼睛。

“最近有没有碰到黎杰?”

路唯一摇头,眉间微微皱了皱:“没有,为什么忽然提起他。”

“今天他来过了。”

“什么?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知道。”任燃说了小小的谎言,“还有没多久学校就放假了吧,能不能暂时去和同学住几天宿舍,等你放假了,我们一起去旅游。”

路唯一看着他坦然自若的脸说:“真的没事吗?黎杰来说了什么?”

“和以前一样的那些话,我怕他再来找你的麻烦。房子刚买不久,卖出去应该也不难,这两天我带人来看看。”

“难道就一直躲着他?”路唯一冷冷地说,“就算搬走,他再找来怎么办?难道像通缉犯一样到处跑?”

任燃把他抱过去,两手抱紧,在他耳边说:“一维妹妹,你知道的,如果是以前我什么都不怕,打架斗殴,都是家常便饭。以前的话我说不定会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再来找麻烦,可是现在我不能犯罪,不能被抓起来坐牢,一分钟也不能离开。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一切问题都解决的。”

路唯一埋在他的衣服里,的确感受到了坚定和温暖。

第三十二章

手机忽然响了。

就在那种默默无语的温暖的拥抱之中,在安静得没有一点杂音的客厅里,骤然响起的铃声那么突兀惊人。

任燃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伸手推开路唯一。

他看着跳动在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脸色稍微有些古怪,站起来走到很远的窗口去接。

电话是K打来的,打招呼的时候对方的语调很轻松很熟稔的样子。

“阿燃,你很久没打来了,怎么从良了,不准备干了?”

任燃咳嗽一声,似乎是想把堵住喉咙的东西咳出来,好让他能够清楚地说出话。

“最近有点事,而且生意也不太好。”

“不好?你他妈的是不是短斤缺两把招牌做烂了。”电话那头很嘈杂,是洗牌的声音。

“我想换点东西卖。”

“什么?”K大声问,“说响一点,听不见。”

任燃回头看了看客厅,路唯一不在沙发上,浴室的灯亮着。

他提高嗓音,但还是相当小心地说:“我想要点白货,你替我问超哥手里有多少。”

“你要多少?”

“一百。”

K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迸发出一声大叫:“手拿开,老子要碰。”

麻将被拍在桌上的声音,紧跟着又听到他兴高采烈地说:“行啊,你什么时候要?”

“后天,在什么地方?”

“到时候告诉你,手机开着。”

“价钱呢?”

“你先带三万……我不跟你说了,明天晚上等我电话。”

“好。”

电话那一头的喧闹声不断传来,一挂断就忽然静得可怕。

任燃握着发烫的手机,忽然好像感到了什么,转头看见路唯一就站在他身后。

“没有去洗澡么?”他神色不变地走过去,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有点冷了。”路唯一说。

“把暖气打开吧。”

“任燃。”

他说:“别做了。”

“什么别做了?”

“不要再贩毒了。”

任燃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显得有些僵硬,忽然说:“以前你不会管的。”

“那是以前,以前我觉得无所谓,因为和我没关系。”

任燃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才你说不想犯罪,不想坐牢,不想离开,全都是假的?”

“不是。”

“那么是真的?”

“真的。”

任燃走过去,抓住他的脖子,拇指轻轻摩擦着他的耳廓。

“全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瞒你。我不要你误会,也不让你怀疑,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以前发货给我的上家,我要买海洛因。”

路唯一听着,好像在和他分享着某个秘密。

“但是你放心,我不是在犯罪,只是协助警方缉毒。如果能顺利牵出毒贩头目,一切就都解决了。”

听起来也许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一定要相信。

“有没有危险?”

“不会有危险……别谈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你只要相信就好。”

路唯一相信。

灯光洒在任燃的肩膀上,映着他略微有些发白的脸。那双黑色的眼睛看过来,睫毛一动也不动,只有薄薄的嘴唇向上弯着,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

对路唯一来说,他从任燃那里得到的东西比什么都珍贵,任燃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他的朋友和情人,是转换着各种角色,永远不失魅力的恋人。

虽然已经不再是少年,可是从小就失去的感情,却越来越不知足地想要弥补回来。

“洗澡吗?”

“轮流洗太麻烦,一起吧。”

“到时候又把水弄得一地都是。”

“不要乱动就不会了。”

路唯一没有乱动,但水还是满出来了。

只要全身投入,有很多东西都会很快盈满。

任燃吻着他的嘴唇,湿润的雾气中有种暖洋洋的触感。

他们被温暖的水包围,被彼此包围,互相亲吻爱抚。但是很奇怪,这个晚上之后,路唯一很难回想起来当时做了些什么,只是回想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任燃好像说了无聊的笑话,两人就一直笑。后来到了床上,关了灯,路唯一依稀记得任燃背对着他偷偷戴保险套的样子,后来压上来故意装出凶恶的样子,再后来被他反扑成功压在身下的样子。这些他都记得,可是之后又说了什么却全部忘记了。

那天晚上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任燃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脸上带着熟悉而温暖的微笑。就像第一次在那个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里看到他一样,穿着一身黑色,静静地望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一个梦却让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任燃仍然睡在他身边,没有像那些苦情的电视剧一样半夜醒来情人已不见踪影,而是双手紧紧环绕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呼吸安详。

感到梦境可怕是因为在梦里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和任燃始终保持着那样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能够从梦中醒来的欣喜,以及可以触碰到对方的真实感抚平了刚才的恐惧。路唯一伸手抱住任燃,把自己埋进温暖之中。

次日醒来,是一个阴冷的雨天,气温下降了五六度,一下跌到冰点。

灰蒙蒙的天空让人产生一种时间上的错觉,身体自然而然地适应这种错觉,到了时间也不想起来。

过了九点,谁也没有动。路唯一有时会抬头看一眼时间,只要他一动,任燃就会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再睡一会儿”。

最后这种宁静被手机铃声打破了。

反反复复响了很多次,任燃不耐烦地伸手出去接。

“喂……”

“怎么?还在睡觉?”

是林扬的声音,任燃清醒了一点,开始认真听电话。

“郑超的事怎么样?”

“昨天K打过电话给我,今天晚上会再打来,接下去怎么办你决定。”

“好,你出来,我们详细谈。”

“几点?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在上次碰头的地方。”

林扬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忘了告诉你,黎杰涉嫌强奸未遂和故意伤人,警方正起诉他。”

“强奸……”

任燃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忽然转眼看了看身旁又陷入熟睡的路唯一。他整个人都钻进被窝,手臂还压着他的腰。

“我知道了。”

大概是他的语调太冷淡,林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女朋友昨天自己走的,不过她没什么事。”

任燃一愣:“我女朋友?”

“路翎。”

一瞬间,任燃简直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直到他反应过来,原本应该心事重重的一天,却笑出了声。

林扬听到他的笑声,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任燃压着声音,“那等会儿见。”

“……好。”

挂了电话,任燃感到路唯一在被窝里动了一下,探出半个头来看着他。

“你要出去?”

“和缉毒组的林警官约好了。”

“下午呢?”

“可能不回来。”

任燃伸出手抱着他,像在安慰小孩一样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警方已经盯了那些人好几个月,全都计划得好好的。”

路唯一安心地睡着,忽然说:“真想把你剥光了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任燃袒露着胸膛把他压在自己怀里,路唯一听到他怦然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进耳朵。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有一个强盗……”

路唯一趴在他的身上笑,任燃就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头继续说:“那个强盗做了很多坏事,所以很怕会被人用枪打死。有一天强盗遇到一个女鬼,那个女鬼告诉他,在某条河的河岸边,长着三朵半夜里才开的羊齿花,只要拿到那三朵花,他就不会被子弹打死。”

“……”

“女鬼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要把花摘下来。”任燃的手指曲起,轻轻摩擦着路唯一光裸的背部,好像在回想故事情节一样微微皱着眉。

“强盗找到了那条河。他不管狂风暴雨、毒蛇猛兽,顺利等到两朵花开放,并且摘了下来。可是就在他充满信心等着最后一朵花开的时候,山坡上出现了一队宪兵,手里拿着枪对准他。”

路唯一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强盗想:“宪兵已经发现了我,可是第三朵花还没开,到时候,我仍会被子弹打死。”

于是他跳起来一边跑一边向宪兵开枪。

“就在那一瞬间宪兵消失了,最后一朵花也不见了,而且再没有开过。强盗没能拿到三朵羊齿花,所以总有一天会被子弹打死。”

“完了吗?”

“完了。”

路唯一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这是童话?”

“是啊,你怎么不捧场?”

“这种故事不适合讲给孩子听吧。”

“因为是意大利童话。”任燃大剌剌地靠着枕头,一边笑一边说:“不愧是黑手党的故乡,所以童话故事也离不开强盗和枪。”

“是你那位邻居老伯讲的?”

“嗯。”

任燃说着忽然停下来,用一种少见的认真表情对着他。

那时,路唯一好像感到有一团火焰燃烧过来,贯彻了全身。任燃把嘴凑到他的颈侧,慢慢地说:“他说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凡事要坚持到底,所以我一定会坚持,不能坚持到底的人就得不到幸福。”

那时候路唯一觉得不只是任燃的身体,连自己的身体本身也是滚烫的。

究竟是谁把谁燃烧成什么样了?

第三十三章

林扬是带着刘斐和其他几个同事一起来的。

刘斐对任燃的印象并不好,看他的时候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爱理不理的样子。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答应和警方合作,可毕竟曾经是个毒贩。他绝不承认任燃是林扬口中所说的“得力助手”,也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地“改邪归正”。

林扬介绍了几个同事,很快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

包厢里很清静,没有干扰。

任燃把目前知道的线索提供给林扬,并且听取他们的意见。

郑超坐过十三年牢,K和他一个监狱,刑满释放后经常混在一起。

因为以前的不谨慎而使自己身陷囹圄十几年,出狱后的郑超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任燃能认识他也是极偶然的。

刚开始几乎见不到郑超的面,每次交易都由K负责给货,后来时间长了,数量大些的买卖,郑超也会自己出面。

下午三点,任燃的手机响,K打电话过来说这两天风声紧,交易可能有危险,百般推托。任燃照林扬的暗示,把毒品数量翻倍,并答应给现金。K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好,那你等着,明天上午十点……”

他选了个颇为热闹的地点,任燃答应下来。

K笑着说:“怎么,豁出去了?这个数量可不小。”

“好不容易有一笔大买卖,这票做完总能过段好日子。”

连林扬都没有料到,他们备货这么快,而且声称要多少有多少。

任燃坐在沙发里,眼睛看着正讨论收网计划的缉毒人员,林扬有时会问他一些问题,或是交代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他总是认真配合点头答应。

“紧张么?”

讨论暂告段落时,林扬递了一支烟给他。任燃说声谢谢,但没有点燃。

“还好,你也说了不是第一次,只是以前没碰过白粉,也没有一次拿那么多。”

林扬看着他忽然问:“路翎真的不是你女朋友?”

任燃反问:“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们是男女朋友?”

“没什么,觉得你们很般配。”

“是么?”任燃笑了笑说,“可我喜欢的是她儿子。”

林扬一愣,大概想起了什么:“是上次在夜市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

“嗯,是。”

任燃特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奇怪的是,林扬却没有流露出反感和排斥的表情。一个靠卖摇头丸过日子的毒贩,还是同性恋,对警察来说,不是应该最容易厌恶的么?可是林扬非但没有丝毫鄙夷,反而点了点头。

除了任务,他似乎对什么额外的事都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关心或排斥,能够在任燃面前提起路翎,已经算相当罕见了。

当天,任燃没有回去,而是在林扬订好的酒店里睡了一晚。

躺在床上时,他开始想路唯一现在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吃过饭,是不是和平常一样喜欢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看电视,或是一个人在洗澡。如果洗澡的话会不会因为太闷热而发病,他知不知道药都放在哪个抽屉。

很奇怪,肉体牵扯得越深,精神也一起加深,而感到精神的深入后,肉体的需要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

以前或许还会因为一想到他就有一股热流窜过,现在所能感到的却只是满满的关心。

任燃翻身起来打了个电话,路唯一在那一头笑。

“怎么了?我还活着,没有生病,我知道药放在哪。”

“那……不要太晚睡。”

“知道了。”路唯一说,“明天回来么?”

“回来,上午十点钟的事,不出意外,下午就能回来。”

“那一起吃晚饭。”

“好。”

“小心一点。”

“好。”

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不知不觉聊了一会儿,挂电话时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清早,天气有点阴沉但没有下雨,风很大,阳光也毫无热意。

按照计划,行动组分成三队,潜伏在交易地点的主要道路上守株待兔。

任燃是按时到达的,休息日的上午,闹市中人潮涌动,过了半小时K也没有出现。

又耐心地等了二十多分钟,就在他准备打电话的时候,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

“钱带来没有。”

身后的人穿着件黑色夹克,戴着帽子,从帽沿下露出的双眼有些混浊,大约三十岁左右,脸色泛黄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任燃点了点头:“带了,怎么这么晚。”

“临时有点事,跟我来。”

K的表情很自然,也没有鬼鬼祟祟,甚至伸出手勾住了任燃的肩膀。

“最近怎么样?”

“还好,只不过上次碰到临检,害我损失了一大笔。”

“没事,这次做成大买卖,一下就赚回来了。”

K一边说一边带路,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旅店。

房间像是早就订好的,一进去K就直接带他上楼。

任燃不知道跟踪的人有没有跟丢,但是想到林扬连夜开会部署的计划,应该很周密不会这么轻易出差错。

旅店的房间狭小昏暗,只有一个窄窄的窗户。

K开起灯,把夹克脱了扔在床上。

“我拿货给你看。”

任燃看到他把一小袋白粉丢到床上。

K分明只是探雷,要想抓大鱼就必须继续演下去。

任燃拿起袋子打开,K笑着说:“放心,都是好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不用看了,我信得过你,什么时候能拿到全部。”

K看了一眼时间说:“都十二点了,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说。”

虽然想快一点解决,但K执意要去吃饭,又不能反对。

任燃边走边说:“最近风声紧么?干吗小心成这样。”

“小心点有什么不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想被抓住坐几十年牢吧。”

任燃的心脏猛烈一跳,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如常。

K就像交往多年的老友一样,勾着他的肩膀一起出去找了个小饭馆。任燃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外面,远处停着一辆白色的车。

酒菜很快上桌,盘子有点脏,菜的色味也很普通。

K打开啤酒给任燃倒了一杯。他泛黄的脸上带着病态,眼睛布满血丝,只有从帽沿下露出的头发还有些生气。

任燃知道他是瘾君子,只不过比一般吸毒者要好过些罢了。

看着K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干瘦的手指握着筷子的样子让他浑身难受。奇怪的是,以前他从不觉得毒品是那么危险可怕的东西,现在却对此深恶痛绝,坚定地要摆脱它所带来的阴霾。

午饭用了一小时,K看起来瘦弱不堪,胃口却相当好,啤酒也喝了好几瓶。

在外面监视的队员应该没有时间吃饭,任燃不经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终于听到K叫了一声“结帐”。

“你吃得不多么。”

K用牙签剔着牙,拍拍任燃的肩膀说:“有心事?”

“没有。”任燃说,“最近没什么食欲,吃的东西连看都不想看。”

“怎么像女人一样,生孩子啊。”

“这笔生意不做定,怎么样都不安心。”

“怕什么,东西验过了,数数钱,我带你去拿货。”

K悠哉地重新带着他回旅店,任燃拿钱出来看着他点,K点完了又还给他。

这样小心翼翼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任燃想着昨天晚上答应路唯一一起吃晚饭的事,K却拉着他说:“走,超哥差不多该到了。”

不知道是以前的货量小,还是因为最近真的风声紧,任燃感觉到K前所未有的小心。

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儿,还要担心林扬他们跟丢了,虽然行动组分成好几队,可是目标这么狡猾,稍有不注意立刻就被他甩掉跟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今天前功尽弃,那就必定还有下一次。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把郑超抓到。

K带着他拐了一个弯,街角的小巷边停着辆货车,刚走过去车门就开了一半。K抓住任燃的手叫他上车。

车门关上后,车厢里显得有点暗。

任燃抬头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后车座上。

郑超四十出头,长相平凡,看起来不太像是个坐过十几年牢的人。任燃坐过去叫了声“超哥”,郑超点点头“嗯”了一声说:“生意做大了?”

“运气好,碰到个大买主。”

“别是水鸭子。”

“不会,我试过,以前也做过几次生意,不是生客。”

K叫着司机开车,任燃就在后面和郑超随便聊了两句。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开得不快,郑超却没有拿出什么东西来。

“超哥。”任燃看一眼后视镜,后面已经没有林扬的车跟着。他有点焦虑地问:“什么时候能拿到东西?”

“急什么?”K在副驾驶座上说,“总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行。”

他的话刚说完,车子慢慢停下来,可是从车窗往外看,仍然还在公路上。

“怎么了?”

司机把车窗打开,有警察站在外面:“临检。”

任燃看了看郑超,可是却很难从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看到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很少见的笑容。任燃不清楚这是林扬临时安排的,还是恰巧碰上,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顺利放行了。

他有点意外地看着郑超,郑超却看着窗外。

任燃看到他那双并没有什么光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第三十四章

货车毫无可疑之处,司机的证件也没问题。

K在前面怪笑,脚跷到挡风玻璃上。

“阿燃,最近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闻。”

K虽然和他的关系并不亲近,可却是谁都能够搭讪的自来熟。

他一边笑一边说:“而且传闻都很奇怪。”

“奇怪?”

“听力哥的马仔说,你被许飚那几个小家伙打断了手,后来又被雷子折进去了,是不是真的?”

任燃看着他靠在椅背上露出的帽子,郑超坐在旁边没有说话。

他点点头说:“是真的,害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你抢他生意了?”

“不算吧,就是在他地盘上遇到熟客,一定要跟我买,我就卖给他了。”

“进去那次呢?”

“被一个神经病告了。”

K嗤嗤地笑,回头丢了支烟给他。

“为什么告你啊?为了钱还是为了女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吧。”

任燃避开郑超的目光,叼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子转弯停在一幢不起眼的招待所外。

虽然来来往往还有车辆,可是已经看不见城市的影子,天色也渐渐变暗。

任燃跟着K和郑超下车。

他小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这不是第一次和郑超打交道,可要说熟稔却也没有多大交情,万一被觉察出什么可疑之处,对方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

顺着陈旧的楼梯上楼,K找到尽头的一个房间,靠着走廊的窗户,很僻静。

郑超慢吞吞地走进去,房间很暗,东西又脏又旧,K等任燃一起进去又往外看了两眼才关上门。

“来之前看过货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

“钱呢?”

K接口说:“钱也没问题。”

郑超坐在床上说:“那拿东西吧。”

任燃每次和他交易,过程都不同,所以他也无法想象下一次会有什么样的经历。

郑超提起床边的电话往楼下拨内线,他的脸色在只有一线天光射进来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森。

“服务台,206房送瓶热水上来。”

K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任燃知道他只负责牵头,接下去的事不会管。

他一声不响地在郑超对面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门。

“送热水。”

郑超说:“进来。”

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个暖水瓶。

“放地上吧。”

“哦。”

年轻人把水瓶往角落里一放,很快走出去关上门。

郑超从床边站起来,把暖水瓶的外壳拆了,里面却没有内胆,而是用纸包着的一个包裹。

“东西都在这儿。”

任燃把钱拿出来,又接过郑超手里的包裹。他的手有些僵硬,没想到这个招待所也暗藏玄机。

抑制住内心的狂跳,任燃不知道这意外的收获究竟是好是坏。

“看清楚了,省得事后麻烦。”

任燃点点头,撕开包裹的封纸。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显得很轻松,但是又带着点兴奋,郑超看在眼里倒觉得那是买卖成功的正常反应。

五万块钱的现金K已经见过,郑超只是随便点了一下。

任燃装作仔细验货,把东西放在床沿上,手伸进口袋按下手机中早就存好的速拨号码。

那是和林扬约定的信号。

虽然来的路上并没看到有人跟踪,但是任燃相信林扬有足够把握应付突发状况。

发出收网信号后,任燃又重新把床上的东西包好,这时忽然房门被人撞开。

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破门而入,可更令人意外的是撞进来的不是缉毒的警察,而是刚走不久的K。

那个面色蜡黄,身材干瘦的男人一进来就大叫:“超哥,有雷子,快走……”

任燃不知道K是如何发现异常的,但是他的话没说完,郑超就立刻站起来冲到门口。

K说:“外面不行,人已经上来了,走窗户。”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任燃一眼,“砰”的关上门,用墙边的桌子顶住。

“怎么会有雷子。”

郑超镇定的脸上隐约显出惊疑的神色,快步跨到窗口。

楼下停着车,车上的人已经上楼来,可以听到并不隔音的房外传来脚步声和楼下的呵斥声。

郑超打开窗户一脚跨上了窗台,K在后面顶着门。撞门声响起时,郑超忽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房里倒。

任燃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拖回来。

“你他妈的出卖我。”

郑超一扫之前的神闲气定,突然之间破口大骂,抬起手肘往后猛击任燃的脸颊。

只要拖住郑超,人赃并获一切就都结束了。

任燃知道一旦郑超离开这个房间就有可能逃脱,所以不管他如何挣扎,无论如何不放手。

K拽起一把椅子从后面砸下来,任燃听到声音立刻躲开,椅子只砸到他的肩膀,郑超却趁此机会扑向了窗台。

房门在屡次撞击下终于洞开,刘斐带着几个队员举枪对着室内。

“警察,别动。”

郑超头也不回,从窗台上往外一跳,落到下面的草丛里。

刘斐骂了一句粗口,上来拉开正和任燃扭打成一团的K。

K瘦骨嶙峋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好几个人都拉不住他。

刘斐把K的手扭到背后铐起来,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用手背擦着脸颊的任燃。

他的右手不能动,可能刚才被椅子砸到脱臼了,脸上还有小小的伤痕。

刘斐本来还想按一般程序暂时把他也当作嫌犯拘押,可是K却在这时狠狠瞪了任燃一眼,目光阴森脱口而出:“你等着。”

任燃想站起来,却听到楼下传来几下枪响。

“林队在下面,郑超跑不了。”

刘斐让几个同事押着K,收集床上堆着的钱和毒品,自己跑下楼去。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郑超没有被抓获,负责看守楼下的小岑一头热汗地过来说:“被他跑了。”

“什么?怎么会跑了?”

“他从楼上跳下来,我就上去截他,谁知道……”

小岑刚从警校毕业,没出过几次任务,经验尚浅,这个时候脸涨得通红说:“谁知道忽然闯过来一辆车,车上的人朝我开了一枪。”

刘斐一惊,又皱眉问:“什么车?”

“一辆黑色的微型车,我们都没料到,它会突然从半路撞过来。车里不止一个人,而且好像都有枪,我已经通知周边道口拦截了。”

“没受伤吧?”

“我没有,不过……林队受伤了。”

林扬的腿上中了一枪,如果不是他及时推开小岑,可能这次行动就不只是有人受伤那么轻松。

虽然缴获大量毒品,抓获K和招待所中的几名毒贩,可是主犯郑超却没有落网。

直到过了十几个小时,也没有传来任何嫌疑车辆被截获的消息,所有参与缉毒行动的人都明白,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白费了。

任燃在医院里看到林扬,他的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并不好,可看到他进来却还是像平常那样打招呼。

“手怎么样?”

“脱臼了,没什么,就是有点痛。”

“回过家么?”

“还没有。”

林扬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善于表达自我情绪的男人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歉疚来。

“竟然让郑超跑了,小岑年轻气盛,急着想立功,我不会怪他,把他安排在那个位置是我的错。”

任燃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从开始撒网到现在,不过两天一夜,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三十多个小时却像一个长梦,醒来了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次没能抓到郑超,要再想引他上钩又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

“接下去有得忙了。”

林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任燃说话,眼睛看着前方忽然歪了一下头,这次用的居然是安慰的语气:“没关系,也不算彻底失败,至少端了他一个窝点,只要他还敢出来活动,迟早会被我们抓到。”

“如果他躲起来呢?”

“我会找。”

林扬说:“警察和贼,有时候就像在捉迷藏,没有耐心会玩不下去,太有耐心又会失去机会。其实不只是捉贼,做什么都一样的。已经等了那么久,多几个月,多几年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任燃瞪着病房内的黑暗轻轻点头。

林扬却说:“我有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把你卷进来。”

“没关系。”

“那次在夜市遇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再干了吧。虽然以我的立场不能说你无辜,但是明明知道你已经洗手不干还把你拖下水,似乎有失厚道。”

“现在才说这些话,不会觉得太过分了么。”

林扬点点头,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你走吧,别再重操旧业,以后不会找你了。”

任燃转身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在背后跟了一句:“小心点。”

第三十五章

对K的审问结果令人沮丧。

并非他拒不认罪,反而是因为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质问,K都供认不讳,承认那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虽然经验老道的审讯者多次尖锐而激烈地挑出他的破绽,但是K却以一种令办案人员束手无策的合作态度,一口咬定和别人无关。

案件很快结束,不论在审讯室、监狱还是在法庭上,K始终坚持自己的供词。林扬和缉毒组的同事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郁闷,却又无计可施,最后K被判无期徒刑。

但是任燃对这件事的结果没有任何关心,行动结束那天,他回家看见卧室的灯亮着,忽然间什么缉毒计划,什么郑超和K一下子全都失去意义被抛诸脑后。

他跑着上楼,开门后大声喊:“一维,一维。”

路唯一匆匆忙忙地从浴室里跑出来,头发还是湿的,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任燃一把抱住他,把他整个压进自己怀里。

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从脸颊边湿漉漉的头发间飘来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怎么才回来?”路唯一也抱住他说,“刚才还想打电话给你。”

“我想你了。”

任燃把脸深埋在他的发间,喃喃地说:“路唯一我想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本来很生疏,可是又觉得比什么时候都亲切。

“想我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要是能回来我早就回来了,两天连澡都没洗过。”

“那还不快去洗,抱着我干什么。”

“我想你。”

路唯一抬起头,任燃吻上去,但那不是灼热的吻,而是温柔的满怀思念的亲吻。

任燃从前面揽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

那个干净的吻结束任燃继续抱着他不放,路唯一想哄他,就用手抚摸他的脖子。

“去洗澡吧。”

“嗯。”

没事了。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天可以按时回家吃饭,一起洗澡、看电视、吃饭、喝酒,一起打牌、玩游戏。

郑超逃到哪里去了?

任燃被这个猛然间跳出来的问题吓了一跳,路唯一已经把他推进了浴室。

不管郑超逃到哪里去,现在都不是他的问题。

他从浴室里探出头问:“要不要一起洗?”

“我刚洗完。”

“再洗一次。”

“洗不动了。”

“那来帮我擦背。”

“要收服务费。”

“……”

任燃抓住他,一下子把他拖进来按在水里。

那天晚上没有做爱,只是紧靠在一起。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出那种要求,反正真的做了就会比什么人都热情奔放,像要从体内燃烧起来一样,安安静静地相拥着入睡又好像超越了某些东西反而变得更加纯情。

任燃回来后,几乎忘了贴过卖房启示的事情,不时有人打电话来要求看房子。每当接到这样的电话,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绝说还是不卖了。

黎杰因为上次的事情被拘留,意外的是司法鉴定结果说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只是犯罪时并没有丧失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仍然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1年徒刑。

所有会带来麻烦的人好像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黎杰坐牢,林扬在腿伤痊愈后真的信守承诺没有再找来,郑超更是蒸发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路翎依然那么快乐,黎杰的事没给她造成什么阴影,偶尔过来看路唯一也是谈笑风生,然后亲自下厨做菜,大家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又不见了踪影。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美好,把坏事全忘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自在。

任燃和路唯一趁着学校的暑假去海滨城市旅游了一次,在随时可以闻到夏天海浪味的旅店阳台上,有时会一起看夕阳,有时到了晚上还不想休息,就一直沿着海岸散步。

这些事,就算夏天结束回到原来的城市也依然那么鲜明。

任燃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咖啡师助理,负责帮助出品咖啡,另外也学习做简餐。

下班之后的时间几乎都在一起度过,任燃把刚学来的手艺逐一尝试着做给路唯一吃,即使偶尔失手做出口味奇怪的失败品,两人也会一边笑着一边吃得干干净净。

要想不沉溺于这种日常大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生活渐入佳境,正是努力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

入秋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忽然变得有点阴沉。

路唯一在准备一篇论文,前所未有的认真。任燃回来得晚了,家里没什么剩余的菜可以当作晚饭。

他看了看冰箱,想找一点能弄成一顿饭的东西,最后发现有一袋面就下锅煮了。

把青菜和一点点火腿切好,和煮好的面加上酱油炒在一起,勉强可以混一顿。弄好后又拿了两罐啤酒叫路唯一一起出来吃。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任燃放下啤酒过去接电话,可是听筒里却一片安静。

他“喂”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挂了电话之后看到路唯一已经坐在厨房的桌边开始吃炒面。

晚饭后任燃下楼去扔垃圾,秋天一到,天就黑得快起来,七点不到已经亮起了路灯。

住宅区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灯全都暗着,好像没有人。

任燃觉得奇怪,这里是不能停车的,如果有人在车里暂时停一下倒还说得过去。

他把手里的袋子送进垃圾桶,往回走时忽然听到很轻微的开门声。

差不多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当任燃觉察到有人从后面跟上来并立刻想回头看的时候,几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从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虽强,但并没有强到让他失去反抗力的地步。

任燃抬起胳臂甩开钳制,拼命往前跑。

后面的人追上来,有人一下从背后扑倒他。

任燃撑起身把他掀翻在地,又和另外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当他摔倒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从顶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

有人把他拉起来推到墙边,任燃抬起脚踢中那人的小腹,对方发出一声闷哼,旁边的同伙就上来用膝盖同样回了他一下。

疼痛从胃部升腾上来,迅速占据头脑,令他一时什么也想不到,眼前那一点亮光失去稳定变得飘忽起来。

恍惚间只觉得有人抓住他,令他抬起头。

好像确认没有找错人,抓住他的那只手很快放松了。

任燃忍着腹部的疼痛,勉强看清眼前的人,可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虽然希望是个误会,但对方开口说的话却扫去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找你很久了,我们本想上楼去找你,谁知道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从额头流下的汗水妨碍了视线,任燃睁大眼睛望着说话的人。

“是郑超?”

“你还记得超哥,那就好,我们正好要带你去见他。”

说话的人抓住他的手臂,剩下的几个推搡着把他塞进停在一边的车里。

身旁的人握着自制手枪,任燃找不到逃脱的机会,只要稍作反抗立刻就会遭来威胁和殴打。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远处亮着灯光的窗户,但是车门一关上一切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车子往郊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可以看到起伏的山,道路两旁长满不知名的野草。

簇拥着他坐在车里的男人全都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只能听到汽车引擎开动着的轰鸣声,轮胎碾过不知什么缘故有些湿漉漉的泥地,沉闷得就像碾过他的心底一样难受。

车子开过公路,途中转了弯,停在一栋废弃的民宅外。

砖墙已经剥落的旧宅看起来荒凉阴森,里面也没有光。

任燃被拽下车,进去时才发现空旷的房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有人在背后推他一把,黑暗中看不清,只感到右手忽然被拉起绕过一个金属物,接着冰冷的锁链绕了两圈,牢牢锁在一起。

“乖乖在这里等着,要是敢跑就打断你的腿。”

任燃试着摸了一下那个固定住他手腕的金属物,是生锈的水龙头。

“害怕么?”

对方戏谑的声音传来,又伸腿踢了他一脚。

任燃知道处境险恶,他要担心的却远远不止自己的安危。

对方搜走了他的手机,如果郑超要毁掉他的一切,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身边的人。

现在只希望路唯一认真写他的论文,这段时间里不要打电话给他。

看守的人都到另一间房去了,外面亮起微弱的灯光,有浓重的烟味飘进来。

很长一段时间,任燃都没有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的声音。

他动了动手腕,那样粗的铁链显然是不可能挣断的。

朦胧的月光从破陋的屋顶上洒下来,任燃环顾四周,寻找可以帮他逃脱拘禁的工具。

这些人正等着他们的老大过来行刑,如果现在不能逃走,那就必死无疑。

破屋里什么都没有,结网的蜘蛛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借着月光也不能完全看清房间的全貌。

任燃努力向前望,靠近门边的地方堆着废弃的桌椅,榫眼松脱的木条散落在四周。他移动了一下身体,但是左手够不到那么远,换成用脚去勾,才好不容易把一条椅腿勾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拿起木条从龙头和水管之间的空隙穿过,然后用力向外撬。

要松开锁链似乎没什么可能,只好从固定物上想办法,希望这生锈的金属不要太顽固,稍微松动一下也能带来点继续下去的信心。

坚固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磨擦着水喉生锈的表面掉下一层碎屑。

他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在这已入深秋的季节里冒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不管怎么用力,牢牢锈在一起的水管还是纹丝不动,任燃沮丧地停下,外面忽然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第三十六章

郑超低头看着被锁在角落里的人。

任燃被突然而至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抬起左手挡着自己的视线。

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微微蜷缩在那里。

郑超的目光停留在他脚边的木条上,从那斑驳的刻痕上也能够猜到他刚用这个做过些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以为能跑得掉。”

任燃不说话,只是习惯光线后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任燃,我和你的交情不是很深,不过也不能算浅。”郑超冷冷地看他,背着光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出来混一旦失手就没什么好结果,所以小心驶得万年船,信不过的人我不会和他做买卖。”

郑超的声音本来是平淡的,说到后来忽然变得有点阴森。

“没想到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你竟然跑去给警察做水鸭子出卖我。”

“可惜被你逃走了。”

郑超冷笑:“你是不是很失望,要是当时再抓紧一点,今天你就不会在这里。”

任燃是很后悔,如果他没有被K绊住,再多坚持一会儿就能逮住郑超让他坐牢。

“K仔在戒毒所里自杀了。”

郑超冷冷地说:“他熬不过去,这样也好。”

“你也说过,做这一行随时可能坐牢。”

“没错,可要不是你去告密,他怎么会被抓,怎么会死得那么惨。”

郑超说:“K仔是替我扛罪死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要替他报这个仇。”

任燃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疲倦的笑容。

“超哥。”他说,“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啪”的一声,郑超捡起地上的木棍朝他脸颊打去,任燃闷哼一声,头侧向一边,脸上立刻浮起一条红印。

“打到他求饶为止。”

郑超的话一说完,立刻有人上来按住任燃的肩膀,抬起穿着皮鞋的右脚往他小腹猛踢。任燃的身体向后摔倒,但又立刻被右手上的锁链拽回来。

扭曲的疼痛传遍全身,任燃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缩着身体试图减轻痛苦,但是立刻有人上来阻止他的动作。

无处可逃的拳打脚踢。即使用还可以活动的左手抵挡一下也立刻会被人拉开,就这样全无防备地承受毒打。

郑超冷眼旁观,但是任燃只有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才发出一两下呻吟和痛呼,却一直没有开口求饶。

他被打得抬不起头,不知谁一脚踢到他的喉咙,后来就连声音都变得不成样子。

“好了,别打死了。”

郑超捻灭手里的烟,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这么死便宜他。”

看着像刚从水池里捞出来,在墙脚边蜷成一团的人,郑超丝毫不觉得同情,反而变得更冷酷。

他问身边的人:“小闻的货什么时候到?”

“明天早上4点,路线都看好了,没事。”

郑超问完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任燃。

他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抓了一把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

那张因为过度疼痛而布满冷汗的脸上,视线似乎无法聚焦起来,黑色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不知在看着哪里。

郑超捏着他的脸颊,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你不是喜欢逞英雄,喜欢做好人么?发什么疯,以前还不是一次次从我这里拿货,你以为自己害死的人还少?”他冷笑着说,“想抓我的把柄,没问题,我给你机会。明天早上就有一笔交易,就在这里,你好好看着,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再去当警察的狗。”

郑超一下松开手,任燃就像失去支柱一样倒下去,但是右手被绑在水管上,所以只能半靠着墙。

破屋里的人退出去,四周也再看不到亮光。他听到外面的车子发动,很快又熄掉了引擎,大概是把车停在不易被发现的草丛里。

任燃用手捂着喉咙,那里像火烧一样痛。

郑超的人都离开了,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明天早上还有一场交易的话,他们是暂时躲起来还是离开了再回来?

搞清楚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他们离开,那自己脱逃的机会就会变大。

任燃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受的打击太大,越想清醒越觉得头晕,好像血液在身体里阻塞了,氧气也渐渐稀薄。他只保持了极短暂的清醒,之后就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一阵音乐声。

熟悉的音乐,以前每次听到都会有难以抑制的高兴和满足。

是什么音乐?

任燃猛然间睁开眼睛,是他的手机在响。

一时间他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声音那么近,简直像伸手就可以拿到一样。

当他抬起头时,看到那个熟悉的屏幕清楚地在眼前亮着,上面跳动着一维妹妹几个字。

“好像有人很担心你。”

冰片一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冷冷地洒满他全身。

“一个晚上打了那么多电话过来,这个叫一维的是你妹妹?”

任燃紧闭着嘴,他不希望被对方看出自己的担心和恐惧。

郑超的手下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挂断了电话后开始翻他的短信。

“你要看么?发了好多信息过来,都快存不下了。”

男人叼着烟,好像无所事事特地过来逗弄他一下,打开一条短信把手机送到他眼前。

21:19,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对方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大概发现任燃半阖着眼睛,以为他看不清。

他把手机拿回来,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念:“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边读一边觉得好笑地哼了一声,又翻出一条。

“出了什么事?”

“已经十一点了,你在什么地方?”

“……”

那人读着读着忽然嗤嗤地笑起来,忽然间电话铃又响了。

“她真是锲而不舍,你要听么?”

任燃看着那跳动的屏幕,恨不得立刻抓过来听,可一旦他那么做,后果会怎样谁也不能预料。

“我不要听,你快拿开。”

“为什么不听,难得有人这么关心你。”

男人说着把手机送到他耳边说:“不过你只准听,敢说一句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按了一下接听键,几乎是同时,里面就传来路唯一急切的声音。

“任燃!你在什么地方?”

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任燃忍不住要说话,可是那个男人警告的目光又让他沉默。

“任燃,你说话,出了什么事?”

电话里的声音几乎可以从外面听到,任燃看了看眼前的人,对方好像有些诧异打电话的竟然是个男人。

任燃忽然把脸转开,躲开了贴在他耳边的手机。

路唯一焦急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任燃却不想再听,他装作很累,慢慢闭上眼睛。

可能觉得他的没反应实在很无趣,男人挂断了电话站起来,随手把手机扔在那堆破木头里。

音乐一直响,可是再没有人去接通它。

凌晨到来的时候,周围是安静的。响了很久的手机也累了,不再发出响声。

任燃不清楚时间,外面的天空仍然一片漆黑。

他动了一下,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几乎立刻把他击溃,可是等到稍微可以忍受的时候反而比之前更清醒。

要是能够打电话出去的话……

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可却马上和刚才被扔在一边的手机联系起来。

不远处的角落,被遗弃的手机露出小小的一角,可那点距离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的,比刚才勾到木条更困难得多。

任燃摸着被捆住的右手,锁链在手腕上勒出一道深红的印记。

他贴着墙壁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抬起脚踩住水管双手一起用力。

手腕好像要断了一样,可是任燃却不敢放弃,他知道一旦自己放弃,就没有勇气重新再来一次。

水管和生锈的龙头发出轻微生涩的磨擦声,慢慢有了一点活动的迹象。

任燃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腿上猛然用力,一下把水龙扳动了。

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转动着龙头,把它从水管上拧下来。极轻微的金属声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听起来那么惊心动魄。

把固定住手部的金属头卸下来,铁链却延伸到墙角地面的铁钩上,一端锁着铁锁,也是锈迹斑斑,很久都没有打开过。

虽然还是无法逃出去,可是能够扩大活动的范围就已经足够了。

任燃活动一下被勒得发紫的右手,提起链条不让它掉在地上发出声响,然后轻轻走到木堆旁。

他几乎站不稳,脚踩在地上随时会摔倒。

走到门边时,铁链绷直了,他伸出左手去够木堆里的手机,指尖只差一点就能碰到。

任燃挣扎得满头是汗,又把右手上的铁链往手掌上压了一下,手臂上青筋叠现,回过头来才好不容易捡到想要的东西。

他如获至宝地把手机攥在手里,跪在地上先换到无声。

从这一刻开始的每分每秒都是靠着仅有的一点运气,任燃用几乎麻木的手指发抖地打报警电话,但是手机电量低,只怕打到一半还来不及说清情况就断了。他想了想最后按着按键拨通了林扬的电话。

凌晨三点,大概那人还在睡梦中,可是没想到铃声只响了一下就立刻停了,从那一边传来林扬清醒的声音。

“喂,任燃?”

任燃用手握着喉咙,努力想让自己能说出足够清晰的话来,可是从喉咙里传出的声音还是让他自己吃了一惊:“……林警官,救我。”

“你在哪里?”

任燃用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说了地点,在近郊的某个工业区附近。

“一个小时后郑超有一笔交易……你来……”

林扬没说什么,也没有立刻问他详细的问题,只说:“好,你当心,我马上过来。”

任燃立刻挂断电话,无声的手机忽然发出一阵颤动,屏幕上出现一个小小的信封。

他按下阅读,是路唯一发来的。

但是他来不及看清内容,屏幕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第三十七章

手机没有电了。

响了一个晚上,没电是必然的。

不幸中的大幸是终于替主人完成最后一项使命,带来最后一线希望。

任燃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的潮湿,退回到原来捆绑他的地方。

重新将锁链绕过水管,又象征性地把生锈的龙头拧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蜷缩在角落里。

真冷。

不过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

他把耳朵贴在手臂上,从脉搏传来的跳动声令他安下心来。

静静地数着心跳,凝神倾听周围的动静。

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人走过来。

任燃身体一僵,听到郑超冰冷而带着讽刺的笑声由上至下地落到地面。

“打完电话了?”

地面上升起的寒意立刻贯穿全身,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任燃一动不动地蜷伏着,郑超继续说:“给你的好主人通风报信过了?回去是不是赏根骨头给你?”

话音刚落,下一秒钟就迎来了一次重击。

郑超的脚踢在他的胸口,随之而来的剧痛让他倒吸了口冷气不停咳嗽。

“你以为我这么蠢?被你卖了一次还等着第二次,什么交易全都是骗你的,你等那些条子来给你收尸吧。”

任燃说不出话,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刺痛的。

郑超用脚尖抬起他的头,看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你真有本事,把水管都拆了,不看好你倒怕被你跑了,你去下面去给K仔磕头吧。”

他挪开脚,让身后的两个马仔过来重新绑好铁链,这次连左手也一起锁紧,再也没办法轻易活动。

任燃靠着墙看着他。郑超好像想起了什么,过来说了一句:“那个一直打电话的小朋友,我很有兴趣见见他。”

任燃的眉间一皱,痛苦消散,转而浮起一丝焦躁。虽然他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但是那转瞬即逝的眼神还是被郑超看在眼里。

眼前那张始终只有冷漠嘲弄、又显得平凡普通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

郑超用两根手指捏住任燃的下颌,抬起来又放下,仔细地看了看说:“喜欢搞男人啊?真他妈的恶心。”

任燃挣开他的手指朝那张充满鄙夷的脸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液,郑超也不客气地回他一个耳光。

在那被汗水和泥污弄脏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指,郑超抹着脸站起来对旁边的人说:“手脚干净点……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知道了超哥,你放心。”

郑超点点头,往外面走。门外仍然看不到一点曙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扬什么时候来?

他要是来了,是不是真的只能替自己收尸。

任燃默默地看着几个人提着汽油桶进来,从墙角开始泼洒。

浓烈的汽油味飘散开,冲进鼻腔就有一种置人晕眩的效果。

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平静起来。

前所未有的平静,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想着这个时候有谁会像电影里那样突然闯进来救他,可是谁都不可能。

现实本来就比任何悲剧故事都要残酷。

以前无聊的时候,他也推敲过自己的生死观,认为死亡只不过是消失,没什么好难过的。每个人都会消失,特别是自己本来没有牵挂,有时心情低谷甚至会想死了也好。

但那纯粹只是一种把自己置身事外或是无病呻吟的观点,真正死亡来临仍然会有无法克制的恐惧。

“慢慢享受,一时半会儿还烧不死你,运气好说不定能活,只不过像不像人我们就不敢保证了。”

任燃看着他们走出去关上破败的门,从窗户看去可以看到他们互相点了烟,然后把烧着的打火机从窗口扔进来。

一维妹妹。

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总是去邻居爷爷家的天台晒太阳。

冬天那里一点也不冷,所有盆栽都是绿色的,也有粉红的月季花。

我就坐在那张大藤椅上,一坐上去腿就碰不到地面。

牛奶是热的,咖啡很苦,可是闻起来很香。

一维妹妹,那个时候你几岁?你在什么地方?

我有时候会想,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相距那么远出生,最后却能碰在一起。

所以说这种事是冥冥中神灵在显灵。

还有几天,我们就认识一年了。

本来想好到处玩的,可是太热了。

对不起,真的很热。

……

任燃低着头,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好像失控的水喉一样无法抑制。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痛哭流涕,甚至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

火焰一下升腾起来,灼热的墙壁散发着滚烫的热量。

最先感觉到这股温度的是被铁链捆住的手腕,也许是不想他死得太快,他所在的这面墙并没有浇到汽油,但是猛烈的火苗窜起来却还是立刻把他包围了。

虽然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但火焰燃烧带来的浓烟散布在周围,空气几乎消失。

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任燃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这大概是幻觉。

羊齿草要是开花了,一切全都会消失不见。

不能坚持到底的人就得不到幸福。

这个想法一瞬间给了他新的勇气,忽然又奋力挣扎起来。

温度越来越高,每次挣扎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可是求生的本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了疼痛的感觉。

不知道是水管太坚固,还是自己早已失去撼动它的力量,不管怎么挣扎就是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任燃隐约听到外面好像传来什么声音,不过火烧得太大,听不清。

林扬本来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对地方,任燃说的地点范围太大,找起来不容易。

可是他刚到附近就看到夜色中的火光,赶到时不免大吃一惊。现场一片火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有没有人?”

“好像有……”刘斐关上车门从窗户往里看,之后又跟了一句,“有也烧死了,这帮毒贩真是丧心病狂。”

林扬一愣说:“打119,车上有工具么?”

“要什么?”

“有什么要什么……真服了那群混蛋。”

刘斐从后面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扳手。

林扬抓在手里飞快地跳进旁边的水塘,出来后一脚踢开已烧成焦木的门板,刘斐在背后大叫,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湿漉漉的外套在扑进火场时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林扬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飞快地环视四周。室内烟雾浓重,视野不佳,但幸好是砖造结构,还不至于立刻烧成一堆灰烬。

林扬捂着口鼻往前走了几步,依稀看到有人靠着墙,再往前走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任燃半靠着墙,双手被锁在水管上,林扬也不管他究竟是死是活,上去用扳手撬动沿着墙壁固定的水管。

用力撬了几下,似乎有点松动,但是剧烈的动作消耗了大量氧气,一下子让林扬也觉得胸口闷痛,脑子一片空白。

他摒住呼吸又奋力撬了几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上来,双手抓住他手里的扳手,一齐往下撬。

“……你怎么进来了。”

刘斐皱着眉,一脚踏在墙上借力,闷声说:“你他妈的也不说一声就进来送死,我还不想换上司呢。”

两人一起呛着浓烟,固定水管的卡子发出断裂声一下从墙上被撬开了。

林扬伸手去把水管从任燃的双手中穿出来,手掌一碰上去就传来一阵灼烫。

“妈的,还连着一头,全都是疯子。”刘斐看看锁链的另一端,拉着林扬说,“出去吧,救不了,早死了也说不定。”

他的话一说完忽然感到有人拉着他的衣服。

任燃早已失去意识,可是手刚从水管上松脱,立刻抓住了身边的人。

从那紧紧抓着的手上,好像能够感受到强烈的求生欲,刘斐一愣,一把甩开他,从窗户冲出去。

“几分钟了?怎么消防车还不来。”

他跑到自己的车边,从工具箱里找了一把断线钳。

虽然感觉以铁链的粗细,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可是不试一下又觉得不行。

再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刘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拼命,他刚结婚不久,为了追查毒品案常常一两个星期不回家,要是今天死在这里真是不值得。

“死毒贩,全烧死了才好。”

他刚要冲进去,忽然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凌晨道路通畅,训练有素的消防员赶到现场,刘斐立刻上去说:“里面有两个人,一个被铁链锁着,先救人。”

周围的草丛是湿的,旁边还有大小不一的水塘,火势蔓延得不快,迅速就被扑灭了。

从火场中被救出来的两个人,任燃昏迷不醒,林扬则是手掌烫伤。刘斐看到任燃手腕上留下的伤痕,不自觉地感到背后一阵发冷。

这么久以来,他当然知道自己从事着什么样危险的工作,深陷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就会感受到毒贩的凶残狡诈。虽然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危,但是每次亲眼看到上演的一幕幕惨剧就会浑身发冷。

林扬向他走过来,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说:“发什么呆,收队了。”

“没事吧,你的手。”

“不知道,看起来好像蛮严重的。”

“他呢?”

“还活着,通知他家人到医院去。”

林扬说着忽然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说:“算了,我去通知,你们回去吧。”

第三十八章

“醒了吗?”

有人打开窗帘。

外面是一片晴朗的蓝天。

他动了一下眼珠,但是视线有点模糊,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不要动,你受了重伤。”

有多重?残废了,还是干脆瘫痪。

他想试试看动一下手脚,但立刻就被人阻止了。

“都说了不能动……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连医生都惊讶说‘这样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坐在床边的人用手碰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声音慢慢变轻:“你不痛么?”

“任燃,你痛不痛?”

路唯一看着他,忽然间又转开视线。

他沉默了半天才又抬起头,眼眶微红,脸色苍白,显得很憔悴。

“要是痛的话,眨一下眼睛给我看。”

任燃闭上眼睛,眉间微微皱起,又再睁开。

这个轻微的动作好像让路唯一高兴起来,说:“知道痛就好。”

是啊,又不是死了,怎么会不痛。

他感到全身都痛,像烧着了一样痛。

不过很好,只要没死就好。

还活着,又看到路唯一坐在他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任燃动了一下手指,但是手僵硬着,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转过来看着路唯一,要是能够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说句没事让他放心就好了。

虽然他故作轻松地和自己说话,可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沮丧担心的样子。

当路唯一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又一次问他到底痛不痛的时候,任燃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

路唯一看到他流泪,眼眶更红,可是却装着没事一样用手背替他擦掉眼泪。

“哭什么,又没什么事,痊愈了还和以前一样的,别哭了。”

擦干他的眼泪,路唯一慢慢地说:“难道你还怕残废了我不要你?”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窜,但仅仅是很短的时间,路唯一就后悔了,手指温柔地拨开他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任燃看着他,他微笑。

“我随便说说的,不会残废。”他动作很轻地凑过来,在任燃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吻了一下又坐回去,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

这几天他既睡不好又没胃口,脸也明显地消瘦下去。

任燃看着他落在日光阴影下的脸,忽然哼了一声,微微动了一下头示意他过来。

路唯一立刻用手肘支撑着床沿,探身向前,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任燃苍白的嘴唇微张着,在阳光照不到的灰暗中特别明显,路唯一听到从那里传来轻微而嘶哑的声音。

“……你说过养我的……残废了,也要养。”

路唯一呆了半晌,那段时间他几乎忘记任燃的伤势,直接笑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又想哭。

“好了,我说过的话,绝不会赖。”

他伸手把被子拉上来一点问:“要喝水么?”

任燃点点头,路唯一站起来去倒水,不过病房里的水已经放了好几天,杯子也不干净。

“我去外面倒,马上回来。”

他开门出去时,看到林扬坐在外面。

“林警官?”

“你好。”

林扬用裹着纱布的手指指里面:“他怎么样?”

“醒了。”路唯一抬眼看了看他,但是又很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林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说:“你讨厌警察?”

“没有。”自己可能只是习惯性地站在和任燃同样的立场上,总觉得林扬一出现就是有麻烦的事要发生。路唯一这样自我安慰,他对林扬本人倒没有太大的反感,甚至还抱有着非常深的感激之情。

“听说是你冲进火场救了他。”路唯一握着杯子说,“谢谢你。”

“不用谢,也不是我一个人救得了的。”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扬靠着墙说:“他替警方当诱饵,假装和毒贩交易,结果任务失败,被主犯逃走了。这次,大概是那些人回来报复。”

路唯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子的把手上来回摩擦,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么说,他还会有危险?”

林扬点点头:“不只是他,恐怕连你都有危险。”

“我?”

“看过武侠片么?”林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像在开玩笑,“有些人报复起来,是鸡犬不留的。”

“你没有说笑话的天赋,林警官。”路唯一的声音有点冷,但是却继续问,“你们什么时候能抓到那些人?”

“很难说。我手边还有很多悬而未决的案子……”

“是你把他拖下水的,是不是每个悬而未决的案子都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受害者?还是因为做诱饵太危险,你们自己人都不肯干?”

路唯一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激动的情绪,但他还是经过克制,尽量用不怎么激烈的语调说出来。

林扬看看他,忽然说:“我本来以为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做法,他想赎罪,我想破案。”

“他赎什么罪?”

“贩毒。”

路唯一说不出话来,林扬说的都对,有道理,也是事实。他是警察,义正严词是应该的。

“可他早就不做了。”

“现在不做,不代表以前没做过。”

“那你要他怎么样?”

“没怎么样。”

林扬看了看紧闭着门的病房说:“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

“帮我开开门,我手不能用。”

路唯一看着那裹得厚厚的双手,默默地替他拧开门把。

林扬说了声“谢谢”,刚要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路唯一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林警官,他上次去的时候对我说,没有危险,你们都安排得好好的。”

林扬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说不出话还是不想说,只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任燃躺在病床上,眼睛本来望着打开的窗外,一听到开门声就立刻转回来,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微笑。

林扬本来以为受了重伤的人总该有一点愁苦和忍痛的表情,所以和任燃的目光碰到,反而愣了一下。

他用脚推过床边的椅子坐下,缠着纱布的手放在腿上。

任燃看到他也有点意外,所以收起了只对特定的人有的放矢的笑容。

对他来说,林扬或许算是个很特别的人,而且特别难以揣测。刚开始时,他以一个绝对刚正的执法者形象出现在任燃面前,凡事都没有转圜商量的余地,后来却又变得善解人意起来,连黎杰故意栽赃陷害也只是听了任燃的一面之词就全盘接受,还做出知法犯法的事。

任燃有时候不太明白,林扬究竟是在逼他,还是在帮他。

“能说话么?”

任燃点头,声音很轻:“一点点……”

林扬没有立刻接上去,反而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躺在病床上的人几乎被绷带埋没了,除了烫伤和烧伤,更多的是殴打造成的内外伤,能活着的确不容易,甚至说奇迹也不过分。

但是林扬知道只要再晚几分钟,奇迹就不会有了。

他看了半天,忽然说:“你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太好?”

任燃一怔,随后很艰难地笑了。

“……有可能。”

“郑超干的?”

“嗯。”

“他想烧死你。”

任燃点了点头,让林杨坐近一点,以便能够听清他的话。

“你……怎么来得那么快?”

“来得不快,你不是就被烧死了么?”林扬弯着腰问,“郑超说了些什么?”

“……他说有交易,不过是假的。”任燃问,“报假案……不要紧吧……”

林扬侧着头,望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光线下灰尘像活的一样不停跳动。

“郑超是骗了你,但不是骗你报假案,而是他本来的确在那里有一宗交易,后来货主临时取消了。这是我们事先得到的线索,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那附近,只不过被郑超的车甩掉了。”

“真巧。”

“嗯,真巧。”

“……手怎么样?”

“没事,起了点泡。”

“林扬……”

任燃吸了口气,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话,而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我算不算帮过你?”

“算。”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一次?”

“什么事?”

“你替我打电话给路翎,让路唯一搬回去和她一起住,暂时不要回来。”

忍着干燥疼痛的喉咙努力发声说话,任燃用黑色的眼睛直盯着林扬。

“你怕郑超对付他?”

任燃轻微地点了下头。

“自己对他说不行么?”

“那他说不定要让我和他一起搬过去。”

“不搬过去,你还准备住在原来的地方?”

“只要郑超知道我没死,一定还会找来,K自杀的事好像刺激得他很深。”

“这次不是我逼你,你还要继续玩下去?”

“玩?”任燃嘶哑着声音说,“怎么是玩?我只是为了以后能够安心活下去,才准备把这件事彻底了断的。”

林扬看着浑身是伤的他,他也看着林杨连手指形状都看不出的双手,忽然间任燃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林警官,你玩了那么多年的捉迷藏游戏,不介意多一个人当鬼吧。”

第三十九章

路翎来的这天,任燃已经换了病房。

虽然外面下着冷冽的秋雨,她却依然只在夏天穿的蓝色纯棉连衣裙外罩了一件单薄的小外套。

林扬看到她时,刚好有个急着下楼配药的年轻人撞了他一下,所以来不及打招呼反倒被路翎抢了先。

“林扬。”

路翎显得很高兴,脸色表情和医院里愁眉苦脸的家属相比,就像刚从外星球来的一样与众不同。

“真巧,你也在?”

“我来换药。”

“任燃在哪个病房?”

“302,我带你去。”

并肩走着,路翎忽然问:“你最近在干什么?”

林扬也不看她,随口回答:“我最近工伤,正在修养。”

“真的?我还以为你是工作狂,缉毒队里少了你这个队长,不会手忙脚乱吗?”

林扬当然没有因为手伤停止工作,只是有些事不适合闲聊,所以就随便敷衍了事。

路翎很聪明,聪明的人总是比较擅长察言观色,容易揣测到别人内心的想法。可是这次,明知道林扬不想谈论工作的事,她却依然饶有兴趣地问下去。

“你们缉毒队是不是经常会让自己人去卧底,或者假扮成买毒品的当诱饵?”

“会。不过卧底太危险,临时扮成的买货人又难取得信任。”

“像电影里那样?”

林扬看看她,问:“你喜欢看那种电影?”

“喜欢啊。”路翎笑笑说,“只要是危险的、刺激的、有毒的东西,我都喜欢。”

“不要对着我说有毒。”

路翎毫不在意地继续微笑,眼睛里似乎还闪着微光。

“你的职业病?不过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而且还是缉毒这么危险的类型。”

她完全忽略了林扬的反应,就像找到同好一样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起来。

“一般来说,你们找卧底都是找什么样的呢?”

“机灵的吧。”

路翎抿着嘴笑,忽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

“我扮女毒枭会不会有点像?”

林扬一愣,看着她含笑的眼睛说:“脸色再黄一点,别穿得那么干净漂亮,戴点首饰就像了。”

“为什么要脸色黄一点,电影里的女毒枭不都是时髦性感的美女么?”

“电影演员不漂亮怎么会有人去看?”

路翎对着他笑,又说:“那我来试试看。”

“试什么?”

“演卧底,对了,别搞错了。”

路翎看他一眼,忽然放低声音说:“五哥让我来找你。”

林扬也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买点东西,五哥说你这里有。”

“有什么?”

“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

两人忽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却同时笑起来。

林扬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微笑说:“暴露了。”

路翎一边笑一边说:“我不会说黑话。”

“不会说就是死,毒贩都生性多疑、凶残狡诈,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林扬对着她说,“看看电影就好,没那么惨,多少有点希望。我以前的同事,被毒贩注射海洛因,成了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路翎一愣,医院走廊外的窗户被风吹开,外面是一片灰色的雨幕。

突然而来的风把她单薄的衣裙吹得动了一下。

本来很热络的交谈一下又趋于平淡,可是路翎并没有在意,目光越过林扬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门。

“就是这里吗?”

“……噢,就是。”

“那我进去看他,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了,我排队等着换药,差不多该轮到了。”

林扬向她点点头告别,忽然又说:“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和任燃有太多接触,我担心那些人还会回来报复。”

“真的这么严重?”

“有准备总比没准备要好。”

“那任燃怎么办?”

“他和你们不一样。”林扬恢复了刻板的脸,慢慢地说,“你们都是观众,他是戏中人。”

“你呢?”

“我?”

路翎目光灼灼,看着林扬刀削般严峻的轮廓,听到他说:“我和他一样也在戏里,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已。”

角色和演员的区别在于,角色的生死是真正的生死,死了就不会再活。

林扬没有说他和任燃是演员,只说是戏中人。

大概从这句隐喻中听出了危险的气息,路翎看着他说:“那我希望这出戏是个好结局。”

“女人不是都喜欢看悲剧么?”

“我不喜欢悲剧。”路翎微微一笑,“就算要哭,我也希望是幸福得让人想哭。”

林扬看着她走到门边,路翎浅蓝色的裙摆在眼前一晃,他忽然觉得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刚才和她聊了些什么。

病房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路唯一抬头看到站在走廊里的两个人,一瞬间脸上露出颇为奇怪的表情,好像想不出路翎和林扬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看起来还很熟稔的样子。

“阿唯,你还在啊。”

“嗯。”

“任燃呢?”

“睡着了。”

“伤得很严重么?”

路唯一看了一眼林扬,又转过视线看着路翎。

“还好。”

“阿唯,我有话跟你说,出去走走。”

“什么话,这里不能说?”

“也好,外面在下雨……那你到窗口来一下。”

林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路翎和路唯一是母子,就连说起话来也听不出有任何长辈和晚辈的区别,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走开了。

路翎拉着路唯一走到窗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又有点严肃。

“阿唯,你要不要搬回来跟我一起住?”

“为什么?”

路翎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任燃在贩毒?”

路唯一抬起头,看到路翎认真得让他惊讶的脸。

印象中自己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板着脸和他说过话,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一样。

路翎是那种看到刚上小学的儿子把浴室弄得水漫金山非但不生气,反而会一边拖地一边打一场水仗的人。

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却摆出一张正经得叫人害怕的脸。

路唯一不禁感到惊讶,但同时也变得冷静起来,开口问:“是林扬说的?”

“发生那么大的事,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

“你想说什么?”

“说你和任燃在一起会有危险,要不要回来住段时间。”

“那他怎么办?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路翎看着自己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在面前用含混的声音说:“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你朋友,难道你还要一辈子照顾他。”

一阵沉默,虽然隔着玻璃窗,但是窗外的雨声却响得令人吃惊。

路唯一看着楼下的花坛,有辆急救车停在那里,不知道又有什么人陷入了生死之间。

“我们不是朋友……”

他忽然想也不想毅然地说:“怎么了,以前你从来不管我的。我和任燃不是朋友,不只是朋友……”

“那是什么?”

路翎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生怕错过重要的东西。

“是……”

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答案,她一下又笑出来。

“这么激动却还是说不出那两个字,你啊,一点都不像我。”

路翎从不觉得谈恋爱是什么要腼腆地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出来的事,就算路唯一对她说爱上一个男人,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爱上什么人,或是被什么人爱上,手到擒来地谈一场小恋爱,对路翎来说简直太轻易,没有任何压力。所以她无法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爱得那么痛苦,明明相爱却还要考虑一大堆琐碎的事。

她是干脆的女人,也许处于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非正常状态,可是她对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却没有任何怀疑。

路翎笑着转开视线看看窗外的雨幕说:“林警官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蛮惊讶的。看来任燃真的不够了解你,或者说他还不够了解我。”

路唯一也和她一样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路翎好像在想些什么,双手抱着手臂。

“他为什么会以为只要我开口,你就会乖乖跟我走呢?难道他觉得我知道了他的事,知道了你们的关系会大发雷霆,会像肥皂剧里那样尖叫着说‘谁都好,就是他不行’么?阿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行的,你如果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不行的事只会越来越多。揣测别人心里的想法很累,所以不妨换种方法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你不想回去住,就去和任燃说清楚,告诉他你的想法。任燃和你一样凡事喜欢藏在心里,说不定把你赶走之后又会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

路唯一更为惊讶地看着说出这番话的路翎。

“……你讲大道理给我听?”

“不喜欢听么?”

路翎放下双手,半侧过身来抓住路唯一的脸:“我第一次讲道理给你听,麻烦你点点头,就算听不懂也不要一副这么惊讶的样子,好像我从来就不讲道理一样。”

她说着说着忽然靠过来抱了路唯一一下,用手摸摸他的头。

“阿唯,我几乎忘了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你是男人,要做什么事自己决定吧。”

第四十章

在医院里拥抱,总有点不吉利的感觉。

生离死别什么的,因为一下子就会把人击倒,所以往往需要有足够依靠的支柱。

任燃靠在枕头上,眼睛一直看着拉起窗帘的窗户。

听声音,外面好像在下雨。

路唯一推门时,病房里另一个重伤病人惨叫起来,医生护士很快赶来替他检查。

任燃看着眼前一片混乱,忽然转过头去看看路唯一。

窗外阴沉的天空亮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在这深秋季节罕见地响起雷声。

“刚才有人来过么?”

路唯一点点头:“有,林扬来过。还有,我妈也来了。”

任燃笑了笑说:“怎么不让她进来。”

眼看着对面病床上的病人伤口恶化被推出病房急救,路唯一过来拉起任燃的手放回被子里。

“她走了?”

“嗯。”路唯一说,“有人打电话来找她逛街,一挂电话就走了。”

“下这么大的雨,还去逛街。”任燃不自然地苦笑,“她没说什么吗?”

“她说让我搬回去住,还问我你是不是在贩毒。”

任燃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里映着雨天室内的暗淡,变成一种更寂静平稳的黑。

“然后呢?”

“我拒绝了。”

任燃深呼了一口气,好象觉得头晕一样皱起眉,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住回学校去吧,出来租房前,原来的床位不是空着么,而且还有个和你关系不错的同学叫洪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英勇?”

路唯一打断他,用率直的视线盯着他说:“怕连累我就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你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会怎么对付你,说出来我好有准备。”

任燃被那种死盯着的视线看得有些不安:“很危险的,我不想让你和他们有任何关系。”

“那么黎杰呢?”

路唯一继续看着他说:“黎杰是我的麻烦,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头和他打架?”

任燃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又从被窝里伸出的手。

手腕有很严重的烫伤,换药时伤口看起来十分可怕,即使将来痊愈了,皮肤也失去记忆无法再愈合到原来的样子。

任燃害怕的不是自己会怎么样,或是会不会因此遭到嫌弃。他害怕最珍爱的东西也遭到同样伤害,连续好几天做梦都会在耳边响起郑超说“我对你的朋友很有兴趣”的声音。

这句话不仅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提示。

如果自己那时烧死了,也许别人就不会再有危险,可现在郑超仍然在逃,他又受了重伤,事情反而正往最麻烦的方向发展。

任燃紧皱着眉,眉间那小小的褶皱聚集了很多烦恼。

“你担心什么?”

路唯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他缠着纱布的手腕。

“任燃,我说过你所有的东西都分一半给我,你答应了就不要反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用力,任燃只感到疼痛,可又不是无法忍受的痛,反而在那种疼痛中获得一丝安慰。

路唯一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又松开手,眼睛朝他看过去。

“不是说不坚持到底的人,就得不到幸福么?”

任燃摇摇头说:“那是童话故事。”

“不管什么故事总是有它的道理。”

“要是受伤怎么办?还有比受伤更可怕的事发生怎么办?”

路唯一用手指摩挲着那干燥的纱布表面说:“对手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没那么绝望的。”

他一边说一边握着那只手不愿放开,任燃手指一动,也同样握紧了他。

“一维妹妹,你后悔过么?”

“从来没有。”

任燃在听到那个毅然的回答时,嘴边浮起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他说:“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

路唯一第二次替他把手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手指在他耳边轻轻碰一下。

“我去上课了,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受不了医院里的味道了。”

任燃点点头,合拢的眼睛下睫毛颤动着,很快又转过头去对着另一边。

路唯一看了看空旷的病房,对面的病床空着,被褥凌乱,不知道病人什么时候会被送回来,又或者已经回不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外面的雨收敛了些,原本豆大的雨点变得细长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看着被秋风吹动的树枝,路唯一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中有着异常阴冷的泥土味,直冲进肺部,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生机。

不管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既然已经打开了禁忌的门,那么无论走进怎样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也绝不会后悔。

就在刚才,路唯一感到了着魔一样的满足感和快乐,因为他终于可以走进任燃的世界,平行被打破,剩下的只有交错、融合,勇往直前地并肩同行。

第二天下午,路翎又来了,带了很多卧床养伤的人还不能直接拿来吃的东西。

她看到任燃裹在绷带里不能动弹也没有惊讶,更是毫不掩饰自己愉快的心情,说了句“怎么弄得那么惨”,又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就走了。

临走时路翎好像想到什么,回头说了句:“一定要是好结局。”

任燃愣了一下,但是看着她笑容满面,放心地走出去也就没有追问。

路唯一来的时候,切好的苹果已经氧化了,黄黄地堆成一堆,很没有生气的样子。

不用想也知道谁来过,对于自己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母亲,他向来是束手无策的。

任燃恢复得很好,不需要再陪夜。路唯一连续好几个晚上在医院里度过,白天的课断断续续,即使去上了也是心不在焉,等到任燃伤势稳定,连日的疲惫就一齐涌了上来。

“最近瘦得很厉害,一定要好好吃饭,要注意安全。”

任燃摸摸他的下巴,路唯一点头,说晚上会回宿舍去睡,学校里很安全没问题,反倒是他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按铃找医生。

又说了一会儿话,到了吃饭时间,路唯一拿着勺子一点点喂他,看着他吃完才走。

一切都归于平静,也没有人来找麻烦,也许那些人早以为任燃被火烧死了,不会再来报复。路唯一沿着街道走去车站,快到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但是校门口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热闹。看着那熟悉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活力和快乐。

他慢慢走进去,就在进门时,忽然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人影。

虽然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不清楚,但是无论从身影还是侧面的轮廓,都像极了一个熟人。

路唯一的心情骤然沉重起来,他无法想像在这种情况下又遇到黎杰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那么一愣之际,那人就从他眼前消失,混在人群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学校的大门前依旧热闹,路唯一站在门口,暗暗自我安慰。

一定是这两天缺乏睡眠,眼睛看错了。一年刑期还没有到,黎杰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而且就算他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人们遇到一个更大的麻烦之后,原来的麻烦就会变得微不足道。黎杰虽然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变态,可是和郑超那些真正干着杀人放火勾当的毒贩相比总要好得多,倒也不至于对他畏惧害怕。

想到再过不久任燃就能恢复到可以出院,路唯一紧绷着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走过一片小树林,快看到宿舍楼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他刚要回头,脚步声却骤然加快,一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他的腰上。

“别动。”

路唯一身体一僵,冰冷的金属物似乎透过外套贴近了皮肤。

“乖乖往前走。”

那人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沙哑,像是生锈了一样,有难听的丝丝声。

路唯一没有反抗,只是在校园里发生这种事,始终有不真实的感觉。

他在那人的指示下往偏僻的边门走,脑中思索着逃走的方法。

这个人会是任燃的仇家么?这么多天,如果他一直在学校里等自己,那未免有点太空闲也太小题大作了。

路唯一始终觉得任燃会害怕他被人寻仇报复都是出于对他的过度保护,可是现在看来,那些人的确是不报复到彻底绝不罢休。

自己会怎么样根本无暇去想象,奇怪的是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走到边门外有车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人抽着烟,身后那人拿开刀,手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随后跟着一起上车。

车厢里弥漫着奇怪的烟味,路唯一不禁感到胸闷,想伸手开窗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拽回来。

“别乱动,小心你的小命。”

“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不回答,反而瞪着眼睛说:“让你说话了吗?阿七开车。”

车子缓缓开动,紧挨路唯一坐着的男人从身边摸出手机丢给他说:“打电话。”

“打给谁?”

“别装傻,知道你是任燃的朋友,打电话让他马上出来。”

路唯一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至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他住院了,接不到电话。”

“住院了?他就算坐牢了你也得把他找出来,告诉他要是他不来就等着给你收尸吧。”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冷笑着说,“这里的一下,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路唯一想起他是谁了。

他对这个男人瞪着眼睛说话的样子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在第一次遇见任燃的小巷里,那群围着任燃殴打的男人中他是为首的那个,叫许飚,曾经被自己用啤酒罐狠狠砸了一下。

这么说他也是个毒贩,只是不知道是否和烧伤任燃的人是同一伙。

车子继续往前,路唯一拿着许飚丢过来的手机,心中盘算着脱身的方法。

他答应了任燃,不让自己受伤。

既然走进另一个世界,现在要做的不只是角色转换,更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保护自己等待机会。

路唯一打开手机,拇指轻轻按了几个键,忽然一低头,手捂着嘴弯下身来。

“干什么?”

许飚一把抓起他,手里的匕首顶着他的脖子。

“……晕车。”

路唯一说着,做出要呕吐的样子。许飚吓了一跳,生怕吐到自己身上手一松又把他推到窗口。

“他妈的给我吐到外面去。”

路唯一捂着嘴,把车窗打开了一线。

第四十一章

窗外冷风猎猎作响,空气中布满了汽油味。

本来还是装出来的难受,可是难闻的油味倒真是让路唯一感到胸口一阵烦闷。许飚的匕首一直顶在他的腰上,稍微有点异动恐怕就会不客气地穿刺进来。路唯一不敢动,只是用眼睛搜索着能够求救的对象。

车子正转弯时有个交警站在路边,开车的阿七看到红灯停下来,路唯一正想趁这个机会做个暗示,谁知警察却直接向他们走了过来。

许飚从反光镜里看到,立刻一把抓住路唯一的脖子把他拖进车厢。

“你他妈的干了什么?想找人救你?”

“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鬼才相信,阿七快开车。”

驾驶座的男人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说:“红灯。”

“管他红灯绿灯,往小路上开。”

阿七“噢”了一声,脚踩油门一下子闯过红灯转弯进一条小巷。

许飚掐着路唯一的脖子,把他摁在座位上,从反光镜中往后看,警察并没有追上来。

路唯一的确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许飚却杯弓蛇影地以为他向警察求救。

关上车窗后车厢里闷热无比,路唯一扳着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只觉得呼吸困难,脸色也难看起来。

大概发现了他的变化,许飚手一松,恶狠狠地说:“不准吐,想吐也给我忍着。”

路唯一咳嗽着靠向座位,眼睛看着手持匕首的男人。

为什么许飚会这么紧张?他一直都在后面,应该也看得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引人注意的动作。虽然可以归咎为他本来心中有鬼,所以行动格外谨慎,但是听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似乎又完全不知道任燃受伤的事,应该不会是放火的那伙人。那么他是单纯想找找任燃的麻烦?

正仔细推敲各种可能性,车子忽然一下子刹住,惯性作用让他往前面撞。

许飚大骂了两句,看到小巷出口有两个警察正把车子拦下来。

“真他妈烦人。”

阿七放下车窗往外看,穿着反光服的交警走过来。

“什么事?”他故作轻松,一只手臂攀着车窗问。

交警看了他一眼说:“罚款。”

路唯一看着他拿出罚单,忍不住着急起来。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不能轻易放弃。

许飚的刀一直顶着他,只要稍稍一动,刀尖就会传来危险的刺痛。

交警慢悠悠地写单据,忽然又慢慢转到车后去。

许飚和阿七都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路唯一听到他转回来说:“尾灯为什么不开?”

阿七一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愕然但还是保持平常口吻说:“坏了。”

“坏了还开,驾驶证。”

“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可能刚坏。”

交警不理他的辩解,伸手要驾驶证,阿七慢吞吞地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出来。路唯一看到身旁的许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本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现在更焦躁得恨不得立刻让车子直闯过去。

路唯一放松身体,极其配合地一言不发,许飚本来担心他大声呼救,后来注意力就全都转移到了前方。

阿七找出驾驶证正要递过去的时候,路唯一忽然出其不意地抓住身旁许飚的手腕,手肘猛撞他的胸口。许飚又惊又怒,手中的匕首往前挺,“嗤”的一声划破了路唯一的外套,差一点刺进他的腰。路唯一死死抓住他的手,两人就在小小的车厢里搏斗起来。剧烈的动作让车子一阵摇晃,站在外面的交警一愣,把头伸过来往里看。

“你们干什么?”

驾驶座的阿七一慌,拿着驾驶证的手握成拳往他脸上揍去,那个交警倒也机灵,身体一侧就避开,回头把他的同事叫来。

小巷狭窄无处可逃,阿七只好往后倒车。

许飚的力气比路唯一大,手上又有刀,慌乱之间更不留情。

路唯一被压倒在车门上,一只手勉强架着许飚的刀,另一只手向后摸索着车门把。

车门被锁住了,许飚的肩膀压上来,刀刃几乎碰到他的喉咙。

路唯一抬脚踢他,阿七倒车时一刹,两个人同时从座位上滚下来。

车子大概带倒了什么人,但没有停,从原来的路上倒出去又开上马路。

路唯一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刚才那一下翻滚反而帮他翻身制住了许飚,把他压在下面。

但是这样的优势坚持不了多久,许飚毕竟习惯打架斗殴,有着路唯一所没有的凶狠蛮力,缓过来后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

路唯一往后一仰,许飚踢翻他,膝盖压着他的腰把他的手扭到背后。

就在这个时候,阿七突如其来的刹车又让后面的两人失去平衡,许飚怒吼:“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

他的话没说完,前面的车门就打开,阿七被人从驾驶座上拖下来,后面的车门也解了锁。

几个警察上前看到许飚手中的刀一起动手把他从车里拽出来摁在地上。

路唯一也被命令面向车子站好,三个人被铐上手铐送进警车。

接到交警报案后几分钟,警车就赶到拦下了“袭警肇事逃逸”的车辆。事情的整个经过非但让路唯一感到意外幸运,连许飚自己都难以置信。因为没有开尾灯和闯红灯,结果却被带回警局,更不走运的是从车座下的暗格里搜出十几包摇头丸和冰毒片。

路唯一见到林扬时,许飚和阿七已经被带去审讯。林扬的手还缠着绷带,但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么厚重,也可以自己拿东西。

“没事吧?”

路唯一的脸颊有点伤,却很镇定,抬起眼睛来看着面前问他话的人。

林扬倒了杯热水给他,拉过椅子坐下。

“这么快就找上你了?”

路唯一摇摇头:“好像是另一伙人。”

林扬笑起来:“他的仇敌还真不少。”

“很好笑吗?”路唯一不客气地反问,“还是你觉得惹上这种麻烦全都是自找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林扬收起笑容,用一种稳定的声音说:“虽然是巧合,不过这次你也算是帮了大忙,我该谢谢你。”

路唯一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但是仍和以前一样保持着距离。

他对林扬的印象是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工作,没有一点人情可讲的刻板男人,如果不是他,也许自己和任燃早就过上安稳的生活,不会有郑超的威胁,也不会有人受伤。

他不自觉地随着茶水的热气眨了下眼睛,开口问:“那两个人说了什么没有?”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们有时间。”林扬靠着椅子,他的眼睛里有些血丝,看起来总是相当疲倦,可是谁都知道他隐藏着用不完的精力,可以不眠不休地为一个案子日夜加班。

“他们为什么抓你。”

“我不知道,但是当时那个叫许飚的说过,要我打电话给任燃,叫他出来。”

林扬皱了皱眉,和郑超不同,许飚和任燃一样是在整个毒品交易链中最底下的那一层。

十几包摇头丸和冰毒片,数量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大案。让林扬感到好奇的是,许飚为什么要在学校绑架路唯一,他想以此威胁任燃做什么?

路唯一在对面看着他,目光平静,那双眼睛很漂亮,和路翎几乎一模一样。

林扬微微一愣,在工作时走神,这是极少有的,而且还是面对案件的受害人想这么无聊的事。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盒烟,抽出其中一支放到嘴边。

虽然也找出了打火机,可是缠着绷带的手失去原有的灵活,试了几次也没办法点燃。

路唯一从他手中接过打火机,凑上去替他点着了。

林扬刚想说声谢谢,却听到他说:“林警官,我能帮什么忙?”

“嗯?”

林扬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

路唯一把打火机还给他,又重复了一遍。

“要是有人当诱饵引蛇出洞的话,就能快一点抓住他们了吧。”

林扬不出声,只是猛然吸了口烟,又慢慢吐出来。

“你行吗?”

他透过浓重的烟雾仔细打量眼前的人,路唯一反问:“你说呢?”

“我说不行,而且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林扬看着他说:“责任太大,我负不起。”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以前怎么说?”

“你说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做法。”

“对任燃来说是的,我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帮我抓住那群毒枭。对你就不是,我是警察,不是孤胆英雄,也不是私人侦探,不可能因为什么人出于感情因素的毛遂自荐就把他拖下水一起闯龙潭。”林扬一边说一边看着手中的烟落下一片烟灰。他忽然抬起头,用一种颇为可惜的眼光望着路唯一说,“如果你是警察,我一定早就用你了,可惜你不是,所以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打消那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路唯一没有立刻反驳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对立不满的情绪。他出乎林扬的意料,更具有一种成熟的耐力和冷静。

那个时候,林扬几乎以为自己无法让他改变主意,可是最后路唯一却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也许我真的有点异想天开急于求成,不过虽然你拒绝了我的要求,我还是希望你一旦改变主意能立刻通知我。”

林扬看看他,烟以极快的速度燃到尽头,只剩下一点红光还亮着。

青灰色的烟雾迷漫在两人之间,路唯一忽然用力咳嗽起来。

林扬记起路翎也说过相似的话,问他如果自己扮成毒贩会不会有点像。

也许这是一种遗传的冒险精神。

林扬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总有其道理和动机,当初任燃不情愿地答应他当诱饵,目的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一起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而现在路唯一以截然相反的积极态度也要求去做同样的事。

目的呢?

林扬手指一抖,最后的烟灰掉在地上时,刘斐从外面进来。

他看到室内坐着的两个人,慢慢走到林扬面前,把一叠整理好的东西交到他手中。

林扬翻了翻,刘斐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四十二章

路唯一放下手中的杯子。

茶水凉了,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他刚想站起来告别,林扬却在后面叫住他。

“等一下。”他说,“你刚才说的话,时效没有过吧。”

路唯一本来已经放弃了,听林扬这么一说反而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意思。

“当然。”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明朗的笑意,“我说过只要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通知我。”

“那我现在通知你,有任务。”

路唯一的眉间极轻微地一动,仿佛有什么在瞬间舒展开,那种坚定的态度即使看在林扬眼中,也觉得并不是草率地为了达到目的而装出来的。

他了解到路唯一并非一时冲动才提出那样的要求,也没有飞蛾扑火的英勇和悲壮,只是很坚定很慎重地去做一件事。

“许飚刚才已经全都交待了。”

林扬看看时间,嘴角现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才几个小时就撑不住,不过也难怪,有物证怎么抵赖也没用。”

他保持着那个笑容说:“相比起来任燃就聪明得多了。”

路唯一点点头,好象表示同意,可之后却说:“林警官,我说过你没有说笑话的天赋,能不能先告诉我许飚说了些什么。”

“他最近运气不好,原来的销货地点被抄了几次做不下去,已经很久没有买卖进出。这两天联系到一个买主,要接2000克海洛因,他第一次做,手上也没那么多货,所以就去找上家要。”

林扬停了一下,目光中现出嘲讽的笑意。

“他当然说是第一次,为了减轻罪名,恨不得立刻就把毒源揪出来给我们看,多拖一个人下水,他的刑期也能减少。”

“所以呢?”

路唯一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林扬说:“所以他很合作地供出正在联系的上家,和我们掌握的线索一致,那个人是郑超。”

林扬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桌上抽出一张白纸,用裹着纱布的粗手指夹住一支笔。

“许飚是最小的鱼,小鱼一口吃不下那么大的鱼饵,所以在许飚上头还有几层关系,然后才到郑超。不过因为最近运气差,亏了本,他急于赚钱翻身,就自己跳过熟悉的上线,想直接找郑超。”

林扬在纸上画了个潦草的树型。

“简单说,比如4号海洛因在金三角那边批卖22元一克,货到内地边城的毒贩手上就翻十倍卖到200元,进东部大城市批发600,包装好单卖800到1000。如果许飚从以前的上家手里入货,同样风险赚得少不说,想一下翻本发财也不可能。但是如果直接从郑超那里拿,转手利润就不止翻一倍。”

“你说的这些我懂,只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许飚去和谁做交易都没问题,为什么要找上我,还要把任燃也拖下水。”

“其中的关系不是很简单么?”林扬移动笔尖划了一条直线,并在指向郑超的名字时标了个箭头,“因为郑超不相信他。做这一行,还有像我们这样整天追着他们跑的警察都知道,做生不如做熟,如果没有熟人介绍,郑超不可能和他说话。”

“你是说许飚这么做,是为了取得郑超的信任?”

“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说的。既然不是我的猜测,可信程度也比较高。”

“你怎么确定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

“经验。”林扬夹着铅笔,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纸上的线条。

“经验只能作参考。”

“但你必须承认有时候它起重要作用。”

林扬把写满了字的纸团成一团,好像觉得手指很痛似的丢掉了铅笔。

“K被判无期徒刑的事,你应该也知道,新闻里有播,报纸上也登了,得到消息的人不会少。郑超和K曾经是狱友,出狱后一起干过事,两人关系很好。这次K替他顶罪,又死在里面,郑超为他报仇那么大的动静,只要稍微和这行沾点边的都听得到风声。毒贩最怕的就是被身边的人出卖,最恨的也是。人一旦变成亡命之徒,自己没了后路,当然也不会给别人留后路。”

林扬说着又抽出一支烟,这次自己把打火机点着了。

他的烟瘾好像很大,遇到难题就会不停抽。

有那么一瞬间,路唯一甚至觉得他和一个正在吸食毒品的瘾君子也没有多大差别,目光和神情都有种沉溺于什么之中的专注。

“林警官……”

路唯一叫了他一声,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时间表情显得有些木然。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那些毒贩决不会放过出卖他们的人。”

“哦。”林扬点了点头,“要是卧底就更惨。”

路唯一心念一动,忽然问:“你也当过卧底么?”

“当然当过,而且不只一次,都是刚进缉毒队不久的时候。”林扬笑笑,有点自嘲,“刚进来的时候新面孔,做卧底混得开不容易被发现,那个时候差不多每次都是我去和毒贩头子讨价还价,和他们称兄道弟,现在脸混熟了,这种事只好交给别人去做。”

“遇到过危险么?”

“危险?”林扬笑了,但不是以往那种平稳中带着轻微嘲讽的笑,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感慨,“就好像他们贩毒,我当缉毒警,一旦决定做下去就是踏入生死门,危险这两个字太轻巧,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一下摁灭手中的烟,更像是要摆脱什么纠缠似的在椅子里动了一下,眼睛看着路唯一。

“我们好像说岔了,应该说说你的事。”

“刚才你说有任务,是指什么?”

林扬盯视着他的眼睛说:“想不想抓住郑超?”

“想。”

“当诱饵很危险。”

“我知道。”

“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诱饵,既然许飚能通过任燃的关系找到你,想必郑超也一定调查过你的情况。这样的话冒险去交易是不行的。”

路唯一等着他的下文。

林扬以异常冷静的口吻说:“还是让许飚去交易,让他按照原来的计划做,一旦交易成立,马上进行抓捕。”

“他的计划是什么?”

“拿任燃换郑超的信任。”

路唯一紧抿着嘴唇,却没有立刻说什么反对的话。

“是不是后悔了?”林扬问。

“不是后悔,只是想听听你究竟要怎么做。”

“假如今天许飚开了尾灯也没有被警察拦下来,接下去他会做什么?让你打电话给任燃,医院里毕竟不方便,能引他自己出来最好。然后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郑超答应和他做买卖,照许飚的计划本来应该这样,他打的如意算盘也不算太差,我们不妨帮他一把。”

“许飚肯合作么?”

“这是求之不得的减刑机会,许飚表面喜欢好勇斗狠,实际上却没什么底气,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坦白,连自己的上线下家一个不漏都说出来。”林扬说,“我看的不会错,你信不信我?”

“我信,但是我不想让任燃卷进来,他的伤还没好,必须静养,这样计划是不是就不行了?”

“那也未必,稍微修改一下剧本,即使重要演员缺席也照样可以演下去。”

“怎么改?”

“改成先交易再交人。”

路唯一露出诧异的表情:“郑超又不是傻瓜,这种条件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

“只要你配合,他就会接受。”

“我该怎么做?”

“让许飚和郑超交涉,你只要做个配合听话的人质就够了。”

“如果他要我打电话给任燃……”

“郑超要你做什么你都照做,任燃那里我会想办法,我可以向他保证你的安全。”

“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需要一段时间准备,仔细研究一下步骤,确定没有控制不住的局面时才能开始行动。不过这些都不难,难的是让你加入要等上级批准,要保证不让你有任何危险,整个行动过程也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

“大约要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

林扬说:“我尽量缩短时间,这段日子不要去学校,我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你住。暂时也不要去看任燃了,我申请让警方保护他,这样他比较安全,郑超也没办法接近他,奇货可居,许飚的筹码就值钱了。”

路唯一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准备好就立刻告诉我,还有,这件事不要让我妈知道。”

听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林扬微微一愣,像是有什么鲜明的记忆迸发出来,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动作十分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说:“不告诉她么?”

“嗯,虽然告诉她也没关系,因为她让我自己做决定,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

“既然这样,你想清楚就好,不想干随时可以对我说,绝不会勉强你。”

路唯一坐了一会儿,眼睛看着桌上静静摆放着的水杯。

未来的事总是很难预料,虽然林扬向他保证安全,自己也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可是最坏的事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会面面俱到地想到每一种突发状况。

他有一瞬间出神,然后听到林扬问:“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路唯一回过神来,忽然又说:“以前遇到困难,我总是很郁闷,或是后悔要是当时不那么做就好了。如果我不遇到任燃也不会遇到你,也不会遇到许飚,更不会和郑超扯上关系。要是那样的话,生活本身就是平稳的,没有一点危险。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也许我就是因为要遇到这些人和事才在这里,所以没什么后悔,否则活着就毫无意义。林警官,任燃相信过你一次,我也相信你一次,他说过,他的一半分给我。”

林扬在那一刻,不禁要佩服他的勇气。那不仅仅是面对危险的勇气,更是勇于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勇气。

“你知道么?”

林扬忽然说:“我一直觉得家庭对人的影响很重要,虽然你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显得冷漠,但是有可能你有和你母亲一样的热情。”

路唯一回过头来,虽然并没有笑,但是眼睛里却有着笑意。

他问:“明天还能不能去医院?”

林扬很自然地回以微笑说:“可以,让刘斐陪你一起去。”

第四十三章

刘斐是个冲动的人。

至少大部分时间是如此。他扮演的角色通常是“严刑逼供”的审讯者,面对嫌犯不管多么粗俗的话都骂得出口,稍微胆小一点的人被他瞪一下立刻就什么都坦白了。

许飚虽然看起来强硬,几个小时交锋下来还是败在了刘警官的“威逼利诱”之下。

这些事路唯一不知道,去医院的途中他只是偶尔和刘斐交谈几句,总觉得坐在身边的人是个比林扬更像缉毒队长的干警,就连说话的时候嘴角都带着严肃的刻痕。

任燃看到刘斐时显得有点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起来。

“林队怕郑超的人找来,所以叫我跟着以免出意外。”

“那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工作。”

“做保镖不是缉毒队的工作吧。”

刘斐不愿说话地转头看看周围,路唯一坐在床边说:“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已经好了,晚上也睡得着,没事就不用来看我了,还麻烦刘警官跑一趟。”

路唯一点头说:“以后不会了,这段时间林警官说警方会派人保护你,要我也住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最近都不会来医院。”

任燃没有显得特别惊讶,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很礼貌地对刘斐点了点头。

“能让我单独和他说会儿话么?”

刘斐似乎有点轻视的目光,或者不愿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病房里还是没有人,但对面的床铺被收拾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等着新来的病人使用。

路唯一坐到床边,眼睛里是外人都看不到的温柔笑意。

任燃不禁想起第一次在1231见到他的时候,那种颓废虚无的目光,以及后来一起住在小窝里连日常交谈都少得可怜的冷淡态度。和那些时候比起来,现在的路唯一似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脸怎么了?这里有点青。”

任燃用手碰了碰他昨天被许飚打伤留下的痕迹,眉间轻微地皱起来。

“打篮球的时候被砸了一下。”

“这么逊。”

“不过我们赢了。”

“下次我也去看。”

“光看有什么意思,下次我们一对一。”

任燃笑起来,声音又慢慢减弱,最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路唯一说:“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林警官说只要半个月,就可以抓到郑超。”

“他总是这么说,我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相信他。”

“那就等半个月试试看,半个月,你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路唯一一边说一边玩着任燃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互相握着手,任燃失去血色显得十分苍白的手指露在纱布外,指尖冰凉。

“指甲好像长了,帮你剪短一点。”

路唯一找到钥匙扣上的指甲钳,把任燃的手拉过来,认真替他剪指甲。

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折断了,有凝结的血块变成紫红色留在断裂的指甲和肉里。

“这个是怎么弄的?”

任燃想起当时为了拿丢在角落里的手机,几乎在地面上抓碎石块,可那时由强烈的求生欲望产生的专注,却令他完全忘记疼痛。

“没什么关系,又不痛,半个月能长回来。”

他忽然想起因为手机没电而错过的那条短消息,可想着想着又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路唯一正低头仔细地剪着他的指甲,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流逝,空荡荡的病房里有一种异常的宁静,反而显得不真实。

任燃沉醉于这种不真实的宁静,等路唯一剪完了,让他换一只手的时候,他却忽然说:“别剪了,陪我说话吧。”

“说什么?”

“以前总是我说笑话给你听,这次换你来说。”

“我不会说笑话,说出来不好笑怎么办。”

“不好笑就再讲一个,讲到我笑为止。”

路唯一想了想,做出认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要开始说笑话的样子:“有个男人被食人族抓到了,族长说真可惜,今天是我们的斋戒日,只能吃素。男人很高兴以为可以活命,谁知族长却说,来人,把他打成植物人再吃……”

他还没说完,任燃就笑起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路唯一低下头,笑声就不见了。

任燃的嘴唇很干燥,有种奇妙的药水味。

“再说一个,如果哪天我忘记了微笑,只要想起这些笑话也不会太难过。”

路唯一离开他的唇,目光有一瞬间显得担忧,但很快又变成了自信和温情。

“干吗说得像遗言一样,只不过是两个星期,让护士姐姐给你讲笑话。”

任燃低低地笑,像以前一样说:“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

“你也是。”

“我有时候会后悔,要是没有卖毒品就好了。不过那样的话就没办法在会所见到你,也不会因为被人打而认识你,这么想下去可能还会沾沾自喜。”

他伸手抱住路唯一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做了很多坏事,所以要比别人更困难才能得到幸福,能不能和我一起坚持下去。”

“不是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么?你发烧了?”

路唯一用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任燃笑着躲开了。

他们在病房里笑了一会儿,门外的刘斐只听到偶尔发出的笑声,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等到路唯一出来时,刘斐用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揣测他们的关系。

“抱歉让你一直等着,可以走了。”

“唔,好。”

刘斐和他一起下楼,走到下面停着的车边。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直到上了车,刘斐才闷闷地问了一句:“他怎么样?”

路唯一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说:“好多了,很快就能痊愈。”

“真不知道林队为什么那么护着他,上次抓到现行也自己顶着,瞒天过海放了他一马。”

“现行?”

刘斐冷冷地笑了一声,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发动车子。

“他没有对你说么?我们请他到缉毒大队去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没有证据只关了24小时,第二次可是林队亲自抓的现行,人证物证齐全,想不判刑都难,谁知道林队用了什么办法编出的理由,最后居然就变成一场误会不了了之。”刘斐开着车,嘴角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林队最恨毒贩,以前就有个和他一起办案的同事因为被那些人渣强行打了海洛因变成植物人,我就是不明白那个任燃有哪里与众不同,值得一次次给他改过的机会。”

路唯一不说话,这些事任燃的确没有说过,他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说毒品的事,至于怎么会认识林扬也只是很含糊地随口带过。

他经常会避免自己去思考那些事,比如什么是正确的,谁又是正确的。很多事想得越多,反而越会感到茫然和害怕。

路唯一对林扬似乎又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林扬对贩毒者的憎恨是尖锐而激烈的,刘斐却是日积月累的。尖锐激烈的感情平复下来之后会让人变得比较冷静,可以用理智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而积累的东西则是随着时间越来越强烈,很容易因为某些事的刺激而爆发出来。

路唯一可以理解刘斐那种冷淡中带着憎恨的语调,也没有办法去反驳他的话,所以只是一直默默地坐着,眼睛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

十天。

并不是特别漫长的十天时间,林扬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反复递交申请给市公安厅缉毒处,不分昼夜地研究行动计划,又专程到市厅请示汇报。

因为由非警员亦非涉案人直接参与破案的情况前所未有,所以连上级都非常慎重,屡次修改方案之后,才予以批准。即使如此,一旦任务失败,或者参与者遇到危险,作为提出计划的人,林扬也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为了不出错,近半个月的时间,林扬都很少回家,连睡觉也是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几个小时又起来继续工作。

十天后的上午,路唯一接到他的电话。

照样是刘斐开车来接他,一路上还和以前一样沉默。

到了缉毒队,许飚也在。这种情况下,他反而看起来相当紧张,正在听林扬对他说话。

路唯一坐在一旁等他们说完,过了一会儿林扬才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朝他走来。

“你来了,我给你介绍,这是市公安厅的干警张弛飞,协助我们一起侦破这个案子。”

林扬一边介绍一边向他点头,路唯一看到他比十天前更削瘦,长出的胡茬也没有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是无论说话的态度还是行为举止都没有疲惫感。

叫做张弛飞的男人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理着很精干的短发,不笑时表情显得严肃,笑起来又会有点痞气,怎么看都不像警察,反而像个黑道打手。

“小张负责你的安全,他扮演许飚的马仔,一旦觉得你有什么危险立刻就会终止行动,保证让你先离开。”

张弛飞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希望这次能大获全胜,当然安全第一。”

路唯一和他握了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有点发抖,可又完全不是害怕。

林扬详细对他解释了计划的步骤,反复提醒他每个细节的重要性。

“见到郑超之后一定不要冲动,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和他起冲突,所有事情都由许飚出面和他谈。小张会负责看着你,虽然安全没问题但毕竟会有预料不到的突发状况,要小心。”

“这么说,我要做的事只不过是站在一边看?”

林扬点了一支烟,他的手有所好转,渐渐恢复灵活。

“看也是有讲究的,虽然我们计划得很周详,但是演员上了舞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他看了看背靠墙角坐着的许飚、正在和同事说话的张弛飞,最后目光又转回来看着路唯一。

“演员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和观众看到的是不同的。”林扬说,“从现在开始,好好演你自己,郑超能不能相信,会不会上钩,全看你的演技。”

他腾出夹着烟的手。

有一瞬间,路唯一感到奇怪的气氛,好像林扬有什么话要说却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也慢慢伸出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林扬终于说了一句。

“小心一点,要是出了事,对上级倒还好,就是没办法向你妈交待。”

“我会的。”路唯一回答。

不过这到底是例行的关照,还是有着什么特殊含义呢?

路唯一跟着许飚和张弛飞走出缉毒队,外面下着小雨,有一点微凉的寒意。

第四十四章

任燃再一次见到林扬,就是在和路唯一分别后的第十天下午。

连续在病床上躺了近一个月,身体好像失去原来的活络,手脚都没有力气。

他慢慢地扶着墙走到走廊尽头,想打个电话给路唯一,刚好看到林扬从楼梯上来。

两个人在走廊上碰面,似乎都有些意外。

任燃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说:“手还没好,来换药?”

“不是。”

林扬走过去问:“能走了?”

“腿又没断,只是躺得时间太长,有点腿软。”

“要干什么?”

“我想打个电话。”

“打给路唯一?”

任燃含糊地应了一声,林扬却说:“要打给他就算了,他没带着手机。”

“连打电话都不行么?警方保护得这么严密?”

林扬指指走廊上的长椅说:“过去坐一会儿。”

他伸出手扶着任燃的胳膊,慢慢移到椅子边上去。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郑超的消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嗯,我的确有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你说,我随时可以出院。”

林扬看着他,任燃的眼睛里有着相当迫切的期望,和以前勉为其难答应出力的态度完全不同。

“不用出院,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在这里等电话就行。”

“电话?”

任燃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地问:“什么电话?”

“要是路唯一打电话给你,向你求救,你就立刻答应,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

林扬的话一说完,任燃眼中的光泽像退潮一样消失,很快浮起了强烈的不安。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我救他?你让他去做什么?”

“他做诱饵,引郑超出来。”

“……你开玩笑的?”

“没有,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们经过商量之后采纳了他的提议。不过你放心,没有危……”

这次林扬还没说完,脸上就被重重揍了一拳。他没有躲开,或者根本没有想过要躲开。

任燃抓住他,把他按在墙上,走廊里鲜少有几个病人和忙碌的家属经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了一大跳。

“你让他去当诱饵,你是不是疯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刚刚明明连走路都很困难,现在却好像完全恢复了,骨骼发出惊人的格格声。

“林扬,你还是不是警察,我是贩过毒,你让我去当水鸭子我没意见,那是我活该。可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卖命?”

林扬抓住他的手腕,感到从纱布里传来的温热后又放开了。

任燃不觉得痛,眼睛像刀尖一样要刺穿他,可是面对始终不出声的男人,最后反而鼻腔一酸,轻轻松开了手。

“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不用找了,这个时候他和许飚已经出了市区。”

任燃一下抬起头看着林扬,刚开口的声音好像被卡在喉咙里,干涩得让人难受。

“你让他和许飚在一起?”

“许飚负责把他送到郑超那里。”

任燃刚松开的手又握紧,手腕上的纱布渗出了一点奇怪的颜色。

“你把他找回来。”

“我办不到。”

“你他妈的给我把他找回来。”

他有点控制不住地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林扬,喷涌的激烈情感目前还压抑着,也许下一瞬间就立刻会爆发。

林扬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回视着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行动已经开始,所有办案人员都全力以赴跟踪追击,我们有很大把握能抓住郑超,你现在不可能要我停止。”

“你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

“早点说,你就是这个计划的最大阻碍,我很忙,不想花时间在对你的说服工作上。”

任燃看着他,听到他有条不紊地说出冷淡的理由,忽然又用力一拳揍了过去。

林扬闻到从他手上传来的药味,护士在走廊里叫了一声,马上有人过来抓住任燃。

他抬起脚踢在椅子上,目光像是受了刺激的野兽一样。

“林扬,你不是人,他还是个孩子,你让他去送死。”

“我不会让他死,你要是不想让他有事就好好配合,不要刺激郑超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你告诉我他们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你不准去。”

“为什么,郑超要找的人是我,我不去他怎么肯露面。”

“这个不用你操心。”

林扬也没有去摸自己脸上的伤,看着护士和几个男医生作势要把他送回病房去。

“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他对其中一个医生示意:“我是警察,有个案子要请他协查。”

医生的目光有点犹疑,但是看到林扬的证件后还是松开了手。

任燃扶着墙,林扬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来。

“我不告你袭警,想问什么就冷静地坐下慢慢说。”

任燃瞪着他,眼睛里有明显的恨意,嘴唇紧抿着,似乎比平时更薄了一点。

他慢慢地走过来,僵硬地在林扬身旁的椅子里坐下。

“我该怎么办?”

“等电话。”

“为什么到这种时候你才来告诉我,计划得那么周详,不怕我这个环节出问题么?”

“不怕。”林扬看着墙上的禁烟标志说,“跟你不肯合作比起来,我反而怕行动还没开始就被你否决。”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让我去的么?把我交给郑超,什么都更容易谈不是么?”

“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如此,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行。”

林扬说:“要是让你去,郑超有可能当场就杀了你。路唯一就不一样,中间增加了环节,等于增加了我们的反应时间,让许飚可以按预先定好的计划和他谈交易条件。”

“那至少让我一起去,我受不了在这里干等消息。”

“不准去。”

林扬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丝毫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行动计划没安排你出场,有公安厅的干警保护路唯一,你去了他一个人要照顾你们两个的安全很难控制住局面。不过你放心,我们所有人,都把路唯一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出了事谁都要负责任。一旦发现有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宁可放弃行动也要让他先撤走。”

林扬的话诚恳有理,任燃无法反驳。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要等多久?”

“不知道。一切全要看许飚多久能和郑超联系上。”

任燃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说:“好,我等着。”

林扬好像不太相信他能够这么轻易地答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不相信我?”

“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不要现在答应了,冲动起来又去蛮干。”

“我知道,我不会乱来。”

林扬摸了一支烟放到嘴边,又看了看墙上的禁烟标志,才从长椅中站起来。

“我还有任务,先走了。”

任燃没有出声,眼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扬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一直等他走到楼梯口,任燃也没有动。

可能让他在医院里等待真的是件相当痛苦的事。

看着任燃一动不动的侧影,林扬不禁又想到那次在茶室里第一次和他谈起当卧底的事,那个时候分明感觉到了周围的一片灰色。像现在这样明明是干净整洁的医院走廊,却也因为某种原因而显得灰暗起来。

这个人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无法脱身,虽然他很想要摆脱那种阴霾,可是现实总不如人意。

下楼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林扬接了电话,是刘斐打来的,说许飚他们已经在城区外的一个酒店住下,正和中间人联系。

“好,我马上会过来,你们小心一点。”

“知道了。”

挂断电话时,有人正从楼下上来,一抹蓝色擦肩而过,林扬一愣,听到对方高兴的声音说:“呀,是你。”

路翎在楼梯上叫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却很引人注意。

她穿着件白色的小羽绒背心,围着条相当有民族风情的蓝色麻布围巾,头发用夹子夹住,发梢轻轻擦着肩膀边缘。

“真巧。”

她笑脸相迎,林扬反而因为她的洒脱而显得有点拘谨。

“是啊,真巧。”

“你急着走么?”

“有点急事。”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行动都必须保密,不向任何无关的人扩散。可是路翎再洒脱满不在乎,对于自己的儿子多少总有些关心吧。林扬草草地打了个招呼就立刻往下走,路翎也不介意,心情很好地一直上楼,直到看见任燃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林扬回过头去看看那个景象,蓝色的围巾像冬日里窗角偶尔露出的一抹天空。她一坐在任燃的身边,周围那种灰暗的气息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怎么坐在外面,我刚好路过,顺便上来看看你……”

林扬顺着楼梯下去,拐过转角再也看不到长椅边的景象。

他站在楼下的门口点燃烟,阴霾的天空有一点零星的雨丝飘落下来。

几年前他也曾经站在某个医院的门口一支接着一支抽烟。

想起那个从警六年的同事,每次出任务都会笑着说:“我去,我是单身汉,万一出事也不用别人跟着痛苦。”

林扬至今还记得那次出发前收到的喜帖,那个兴高采烈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林队,这么一来,整个缉毒队只剩下你一个单身的了。”

烟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林扬冒着细雨走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旅店的房间狭小简陋,两张单人床,被褥也很陈旧。

阴雨天的光线把整个室内调和成一种奇怪的灰,少得可怜的几样摆设也全然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环境虽差,但是吃住却很方便,而且只有一个出入的大门,容易控制也便于监视。

许飚和张弛飞一起下楼吃饭,再带吃的回来给路唯一。

当天晚上,许飚通过一个和郑超做过几次交易的“中间人”联系货源。

为了掩人耳目,窗户始终关得紧紧的,连窗帘也一并拉上从不打开。

路唯一看着房间的四壁,忽然觉得很微妙。

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一个警察、一个毒贩还有一个充当人质的自己。

虽然看起来格格不入,却又相处得很“和平”。

张弛飞虽然是警察,却经常会露出吊儿郎当的匪气,只有在谈到重要细节时才会微微皱眉,语调也变得认真严谨。许飚的变化更让路唯一意外,那个恶狠狠地扬言要打断任燃的手臂或是用刀顶着他威胁要杀人的恶棍变得服服帖帖,好像生怕没有机会立功似的。

“中间人”答应许飚的要求,许飚也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他的好处。

张弛飞打电话把结果告诉林扬,然后又对路唯一嘱咐了一番。

接头的日子暂定在两天后,地点是一处废料工场。

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虽然郊外的夜晚一片漆黑,但路唯一知道外围驻守的林扬他们一定通宵忙碌着。

要怎样才能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掌控全局,取得对方的信任,适当调整计划步骤,以最快的速度反馈给张弛飞。

所有这些电话联系的过程中,路唯一都是最清闲的。许飚有时会朝他看一眼,大概因为自己在警方面前过分配合,以至于想起以前在路唯一面前横眉竖目的情景自己也感到难堪,每次都是用力瞪他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开视线。

现在只要回想到以前的事,路唯一也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出来只有一天,却好象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晚上睡觉时,张弛飞在他的床边整理了一个地铺睡下,许飚也不客气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闻着房间里的霉味,路唯一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小租屋。

一年前的现在,正是任燃被许飚打伤,在他的住处静养的时候。

每天晚上,从单人床边的地铺上都能够听到他忍着疼痛翻身的声音,还有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想起每次自己都装作先睡着,半夜听着他起来吃止痛片的心情。任燃总是那么温柔体贴,生怕吵到他,连热水都不愿去倒。

路唯一翻了个身,面对着密不透风的窗户。

虽然第一次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经历不知所措的等待,可是却忽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围了。

第二天早上5点,所有人都被电话铃声吵醒。

许飚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不耐烦。张弛飞比他更快地抓过手机,上面是一个陌生电话。

“你接,要是郑超打来的就按原来计划的答复他。”

许飚醒了醒,没反应地接过电话,又打了个哈欠。

“喂,谁啊。”

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笑着说:“许老板,我们昨天说好的事要改改。”

“改什么?”

“地点改在3号公路口旁的田地里,时间就1个小时之后吧。”

许飚一愣,好像忘了自己在戴罪立功执行任务,像真的在和对方做买卖一样大叫起来。

“你他妈的耍我,现在才几点,1个小时后让我过来,老子早饭还没吃呢。”

对方听到他破口大骂,竟然也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是是,许老板别发火,早饭一定要吃,你过来我们摆好桌子做东请你。”

许飚抬头,看到张弛飞对他摇了摇头,于是稍微放低声音说:“1个小时不行,太急了。”

“那你要多久,我们做生意事情多,最近风声也紧,不得不防,许老板要是没空那就算了。”

许飚毕竟在这一行混过,听对方这么说,知道他不过是个马仔,随便探探口风。

“3小时吧,我路不熟,开车也要找一会儿,而且还带着个人。”

那边犹豫了一下说:“那好,3小时,许老板生意人肯定不会迟到。”

对方挂了电话,许飚就把经过说给张弛飞听,再由他通知林扬。

原本已经把队员都配置在废料工场附近,现在立刻要改地点,所有计划都要打乱重新安排。

“不能被他们牵着走,这次碰头就你和许飚两个人过去。”

林扬在电话里对张弛飞说:“郑超不出现绝不让他们看人,只和他们谈交货的方式和价格。”

张弛飞答应了,又嘱咐路唯一不要出去,不要接电话,谁来敲门也不要开。

一切的确就像林扬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把他的安危放在首位。许飚跟着张弛飞出去了,一旦到了外面,许飚是老大,张弛飞只是他的手下。

一整天,两人也没有消息。

时间就一点一滴地在这种束手无策的等待中流走。

到了晚上十点,张弛飞和许飚才回来。

郑超果然没有露面,而且上午车开了一半又接到电话,仍然把地点换回了废料工场。

要是林扬经验尚浅,一定早就因为这么频繁的更换地点而疲于奔命打草惊蛇。他沉着冷静地分析情报,筛选故布疑阵的花招,到目前为止,一切尚在控制之中。

虽然真正的目标因为上次失手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但是这一天的周旋却已经有了很大收获。

郑超的手下传话,答应许飚的要求,价钱也谈得差不多,这两天正在四处备货。

“下次交易的时候,你就要和我们一起去了。”

复仇心切,这也是让郑超这么快有回应的原因。

路唯一想起在医院里看到浑身是伤的任燃时,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

究竟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是谁也猜不到的。

晚上张弛飞和林扬通电话,确认之后的收网计划。到了这个时候,许飚反而不那么紧张,一边跷着脚一边在床上看电视。

张弛飞倒了杯水过来给路唯一,懒懒散散的样子看上去不怎么可靠,可是却又很奇怪地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谢谢。”

路唯一接过来,眼睛瞟着模模糊糊不知在演什么的电视机。

张弛飞在他身边的床铺上坐下问:“紧张么?”

“还好,就好像坐过山车。”

“过山车?”

“刚坐上去有点紧张,不过心里想着不会有危险,只是很刺激而已。”

“哈哈。”

张弛飞笑起来,自己也喝了口水。

他看起来很普通很平凡,可是又有种经历过很多事的沧桑感,眼角蕴含着世故的刻痕。

“过山车好玩么?以前带我儿子去过游乐园,他太小不能坐,我说过等他长大了再去。”

“你儿子多大?”

“上中学,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身边的男人笑了笑,像喝啤酒一样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别紧张,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平安无事么。”

他拍拍路唯一的肩膀,脸上又露出探究似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从来没有人会自告奋勇要求当诱饵,如果是记者为了写专题报道深入毒窟倒还情有可原,你是为什么?”

“为我自己。”

路唯一笑了笑:“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权衡了一下,觉得天天提心吊胆,还不如彻底了结。为了自己好过一点,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不是么。”

“但是听说惹了麻烦的是你的朋友。”

“嗯。”

“这也算是为了自己?”

路唯一点头,眼睛含着笑。

“他包括在我的快乐之中,而且是很大一部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笑声,路唯一回头看,许飚正对着电视中的搞笑剧发笑。

他转过头来,张弛飞说:“睡觉吧,这几天好好休息,最关键最紧张的一场戏,往往只有几分钟。”

电视机的声音变小了,不知道许飚是想借此来舒缓紧绷如琴弦的神经还是真的被剧情吸引,一直到很晚都没有把电视关掉,意外的是张弛飞也没有让他关。

忽明忽暗的光线为寂静的夜晚增加了一点活力。

第二天,谁都没出门,等着郑超的电话。

可是从早到晚,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到了傍晚正要出去吃饭时,许飚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打电话的是上次和他联系的那个人。

“许老板,我们货备齐了,你带好票子到旅馆对面的加油站等着,有人会来带路。”

“现在?”

“怎么,没空?”

许飚瞟了张弛飞一眼说:“有啊,不过别耍我,我可不是随便让人耍的。”

对方大声笑着说:“那就等会儿见了,超哥吩咐了,让许老板带着人一起来让他看看。”

“好。”

许飚挂断电话,说了经过。

不知道对方又要搞什么鬼,张弛飞立刻通知林扬和随行的侦查小组。

“来真的?”

林扬在电话那边皱起眉,晚上对郑超太有利,而对跟踪的己方太不利。

他一边揣摩郑超的用意一边安排跟踪人员。

“要不要带钱?”

“先不要,郑超不看到人质不会轻易给你们看货,多半是探探虚实。你小心一点,谈的时候绝不要让步。”

张弛飞笑了笑:“我知道,几十万公款,不会轻易给他的。”

林扬沉默了一会儿:“钱是次要,注意安全。”

第四十六章

“准备好了么?”

路唯一点点头。

张弛飞检查了一下他捆在背后的双手,问他感觉是否合适。

许飚正在角落里穿衣服,眼睛看着这边,路唯一看他的时候他却立刻转开了去看墙上细小的蛛网。

张弛飞一边为路唯一披上一件外套一边问:“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

“别紧张,不会有事。”

他像昨天一样安慰他,手上撕下一块胶布封住他的嘴。

“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张弛飞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似地笑了笑,替他戴上口罩。

许飚打开门,三个人一起下楼。

小旅店很少有客人,接待台正对的门口也看不到有人出入。

张弛飞用手揽着路唯一,走到门边时,柜台后面正在看小说的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是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来翻着手里的书。

上了门外的车,张弛飞开车,许飚坐副驾驶座,路唯一则睡在后座上。

车子发动的声音随着轻微的颠簸传来,路唯一忽然觉得心跳加快。

说不害怕不紧张是自欺欺人,像郑超那样杀人放火什么都干的人,真的能那么顺利地按计划把他一网成擒么。

这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路唯一却很奇怪地想起了任燃的话。

大概是在某一天自己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正赤裸着上身,仔细拼凑一个粉碎了的咖啡壶。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个咖啡壶放到哪里去了?

加油站灯火通明,但是没有人。

本来就少有人路过的郊外,生意清淡,现在更是吃饭的时候,路上几乎看不见有车辆开动。

张弛飞把车停在一处不显眼的阴影里,对方没有约定时间,所以只能随时注意周围的状况,等着带路的人来。

尽管原本就没有期望立刻有人出现,可是这一等却还是等了近两个小时。

许飚忍不住在车里骂起来,抱怨应该带点吃的东西。

张弛飞不说话,他不是那种在执行任务中会对身边的人发火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

晚上气温下降,车里没有暖气,而且没人说话连气氛也是冰冷的。

将近12点时,一辆黑色的小货车驰进加油站,车门打开后有人摇摇晃晃地下来加油。张弛飞在驾驶座上挺起身,等那人加完油把车开到路上的时候,他不免有些失望,可就在这时许飚的手机响了。

“许老板,真不好意思。”电话里的声音懒洋洋,带着戏谑,“有点小事处理,耽误了你的时间,你跟着前面那辆小货车走。”

许飚哼了一声说:“超哥做大买卖的,当然什么小事都比我的重要。”

对方笑了笑,也不生气:“晚上路黑,小心点。”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从前面开来一辆白色跑车。

那辆车似乎要开进加油站,张弛飞正全神贯注地紧跟着前面的小货车,一下子来不及刹车,保险杠碰到了对方的车门。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跑车主人下车走过来,一脸气势汹汹地拍着车门。

谁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张弛飞看到小货车在前面不远的树影下停着,如果不立刻跟上去,很可能对方就会因为有麻烦而再次失去消息。

幸运的是这种偏僻的郊外,既不可能招来围观也没有交警会及时处理纠纷。

张弛飞踩了一下油门,直接绕过那辆跑车往前开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有人拍着车门叫了一声:“阿唯……”

前面的小货车看到他发动,也很有默契地动起来。

从后视镜中看到被抛在后面的白色跑车,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车前,加油站的白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柏油路上。

路唯一感到自己剧烈的心跳,黎杰这个人好象总有种神秘的观察力,哪怕数年没见也能在昏暗的酒吧里一下子认出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刑期没到他就已经被放出来,也不知道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但是只要一见到这个人,路唯一心中的不安就会无限扩大。

为了尽快把刚才的意外抛诸脑后,张弛飞把车子开得很快,好几次都几乎要超过前面的货车。

对方大概把这看作一种心急的表现,渐渐也加快了速度。

差不多行驶了一个小时,张弛飞跟着前面的货车进了一条更为荒凉的小路。

转弯进去时,一扇生锈的铁门挡住去路。

前面的车打了几下车灯,立刻有人过来开门,寂静的夜空中偶尔会传来犬吠。

铁门后一片漆黑,仔细看才发现是个颇大的鱼塘。

小货车缓缓经过狭窄的小路驶向一栋二层楼房,停在门口。

张弛飞跟着停下,看到对方下车向他示意。

“下去吧,按我们原来说好的来,不要急。”

许飚听话地点头,眼睛看着前面似乎也很紧张。

张弛飞松开安全带,自己到后面把路唯一带出来。

“忍一会儿。”

他低声嘱咐安慰,又解开路唯一的口罩用黑布蒙住眼睛,半扶半抱地把他从车里拖出来。

这个看似平静的鱼塘,也许本身就是郑超的窝点之一。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中,不知有多少危险潜伏着。

二层楼房像怪物一样矗立在黑暗中,静静等待自动送上门来的猎物。

路唯一什么也看不见,所以黑暗没有带来多大影响,反而是张弛飞上楼时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差点摔倒。

“小心点,新盖的楼,还没有通电。”

带路的人拿着维修照明灯,有个年轻女人坐在楼下,像是看管鱼塘的女主人。

二楼的确刚造好不久,没有家具,墙壁都是毛坯的,看得到排列整齐的砖块。

一个陌生男人坐在离窗口不远的旧沙发上,旁边摆着张桌子,没有灯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超哥,许老板来了。”

那个带路的人把手上的维修灯放在桌上,光线正对着张弛飞和许飚。

一下子,两人都睁不开眼睛,只好用手挡住。

“超哥。”许飚想起自己的角色,故作镇定地笑道,“超哥真是大忙人,小弟我要见你一面真难。”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大致可以看出对面的人影。

郑超削瘦的脸在光线下有点阴沉,眼睛细长闪烁着难以揣测的光。

“许老板,我们第一次做生意,是好是坏谁都不知道,总要小心为上。”

这是路唯一第一次听到郑超的声音,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可以用这种冷漠的声音下令纵火,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他就不自觉地全身发冷。

“我知道超哥做事小心谨慎,不过我有诚意来做生意,被你的手下耍得团团转,总是不太痛快。”许飚说,“不如我们开门见山,直接验验货。”

“不急。”郑超悠悠地说,“许老板既然有诚意做生意,就先让我看看诚意在哪里。我的货肯定是最好价钱也最公道的。”

许飚看了看身边的张弛飞,后者往前站了一步,手上轻轻用力,把路唯一推到郑超面前。

即使隔着一层黑布,那刺眼的光芒还是毫不留情地射过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打量自己,路唯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头部。很快,许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听说有个吃里爬外的杂种出卖超哥,这次特地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郑超用手捏着路唯一的下颌让他抬起头。

“我要这份礼有什么用?”

许飚笑着说:“用处当然是超哥你自己看着办,要赎金还是要命,让那个姓任的跪下来求你,随便怎么玩都行。”

“他值么?”

“值不值试试不就知道了。”

郑超手上一用力,路唯一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张弛飞在旁边动了一下,许飚接着说:“超哥既然不相信,不妨让他打个电话给姓任的,你估个价,然后我们再接着谈。”

郑超不说话,张弛飞就从身边摸出手机,一把将路唯一拖过来。

一切按剧本上演,路唯一脱离了郑超的掌握,下颌仍然残留着些许酸痛,封在嘴上的胶带被撕开,只留着眼睛上的黑布没有除去。

“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路唯一不出声,但是很快就有人从后面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地上。

“电话号码。”

张弛飞手上没有留情,现在是整场戏的高潮,深入郑超的巢穴演得不逼真,只有死路一条。

自从上次被出卖后,郑超行事更加小心,反正抓到了也是死刑,杀几个人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地板上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路唯一咳嗽了几下,听到张弛飞厉声道:“你他妈的说不说。”路唯一感到自己被拖起来,张弛飞的手抓着他。

“说啊。”

郑超冷眼旁观着,他知道任燃的电话,但却一言不发只在旁边看。

路唯一犹豫了一下,似乎感到害怕,断断续续地报了个数字。

张弛飞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飞快地按着键。

为了让郑超相信,手机接了免提扩音,即使不放在耳边也能够听到对话内容。难耐的铃声响了一会儿,从那边传来年轻男子的嗓音。

“喂……”

任燃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有些低沉沙哑,听起来却很温暖。

“是谁?”

路唯一不说话。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演戏,那一瞬间,装着装着,积累的情绪席卷而来,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电话那边还在不断询问,声音响彻在安静空洞的楼房内。

任燃忽然安静下来,轻轻地说:“一维?”

“是不是你?”

疑问的声音很快变得急切,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焦躁不安。

按计划,自己这个时候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害怕和胆怯,央求任燃来救他就行了。

只要让郑超觉得已经有足够筹码折磨他所恨的人就能促成接下去的那场“非法交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路唯一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演戏也不想让任燃因为自己而担惊受怕。

“一维,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告诉我。”

张弛飞在一旁着急,他不想把时间拖得太长,时间越长越容易被看出破绽。

他用力一推路唯一,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倒是说话。”

响亮的声音在室内扩散,路唯一清醒过来,立刻配合着张弛飞的手掌发出一声忍痛的哼声。

四周安静了一下,很快从手机中传出愤怒而激烈的声音。

“郑超,你放了他,你要找的是我。在哪?我马上过来。”

张弛飞抬头看了看郑超,光线下对方的脸色是苍白的,但是眼睛里却含着享受的表情。

他享受由电话那头传来的激动情绪,那种无法渲泄的焦躁就像猫爪下垂死挣扎的老鼠一样令人心满意足。

这是个好机会,但不能任由郑超的满足感继续扩大。

张弛飞手指一动,迅速挂断了电话。

郑超的目光往这边一转,他却面无表情地把手机交给了许飚。

“超哥,怎么样?你满意了么?”

许飚笑着说:“这是小小的见面礼,只要货好,我不会压你的价钱,现在我们能不能先看货。”

郑超看看他,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路唯一。

“好,人留下,明天我叫人带你去看货。”

第四十七章

“明天?”

许飚冷笑,故意点了支烟,往黑暗中踱了几步。

他的目光转向张弛飞,对方显然要他拒绝。

“超哥,这就是你不够道义了。”许飚吸了口烟说,“你要我给你看诚意我给了,你的手下一而再地耍我,我也忍了,怎么你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我今天没有货。”

许飚大概也被他这样坦然的态度惹恼,大声说:“超哥你是不是太霸道了,你提的要求我全答应,我想看看货难道就不行?”

郑超冷笑:“我要是现在给你看,你能拿得下?你身边也没带那么多票子吧。”

“有没有票子是一回事,我只想看看,多少不论,东西好不好你总该让我知道。”

“你会知道的。”郑超的冷笑变成了微笑,“今天没货,你想看也看不了,明天这个时候你带好钱,地点到时派人通知你。”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再信你一次,我们走。”

“等一下。”

郑超向站在门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就故意挡在门口不让他们下去。

“我刚才说了,人留下。”

张弛飞正抓着地上的路唯一想带他起来,听到郑超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许飚也转过身,被郑超这样吃得死死的心里总是不痛快,脸上也变得生硬。

“超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退一步是看你在这行的威望,话说回来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货?这次一来想交个朋友,二来也是给超哥你出气。我们做这一行讲究道义,谁出卖了谁都没好下场,超哥要是不相信我,这生意就不用谈了。”

郑超听着他的话,倒也不生气,反而说:“我只是想你带着一个人也麻烦,就把他留在这儿,当甩了一个包袱何乐不为,货明天肯定到,价钱方面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说着忽然笑了笑,站起来和许飚握手:“小弟,合作愉快。”

许飚看了看张弛飞,他们事先商量好,万一郑超不肯放路唯一,无论如何也要让张弛飞一起留下。

“这样也好,不过超哥生意忙,手下的事情也多得很,我让我兄弟留下来替你看着他。”

郑超知道许飚这么做是交易没成不放心,于是大度地点点头。

“好,这房子是刚盖的,租给人家养鱼,很安全,就让你兄弟留下看着吧。”

许飚也故作大方,笑着说:“那我明天等超哥的好消息。”

两人一扫之前的冷漠,互相握手。

下楼后,一路跟踪的侦查组接应许飚,再回去商量次日的交易。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门外张弛飞和郑超的几个手下喝酒玩牌,路唯一不禁感到铅重的疲惫。

短短的一天一夜,在很多人漫长的一生中也许只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

某一个休息日,某一个不想去上课的日子,可能倒头一睡就过去,现在他身处险地却每分钟都像在受煎熬。

被捆住的手有点痒,稍微一动又变成了轻微的疼。

因为看不见,所以光线变化也感觉不到,时间像凝固了一样。

刚才被张弛飞掴到的脸颊还发着烫,那个人现在正在外面嬉笑着,忘记了自己刚上中学的儿子,像个真正的亡命之徒那样和一群毒贩在一起玩闹。

比起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危险,长年累月在毒枭之间周旋的张弛飞似乎已经把危险当作家常便饭。

路唯一隔着黑布闭起眼睛,也许可以先睡一觉。

最关键最紧张的戏已经结束,接下去的事交给林扬去做就好。

窗外夜色弥漫,看不到一点光。

任燃靠着窗,隔着病房的窗帘往外看。

三楼似乎有些高,但是如果不能从窗户出去,就必须向门外负责保护他的人解释究竟要去什么地方,而且结果肯定是不准外出。

那天林扬走了之后,很快有人送来一些日用品,其中包括重新申请回号码的手机。

就在刚才,他接到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就立刻和林扬联系。那个永远有条不紊的男人依然用冷静的声音警告他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我保证过他没有事就一定做到,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你也保证他不挨打?”

“他挨打了么?”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声音……”

“任燃,我很忙,没时间向你解释,能不能等到明天,不管成不成功,明天我会把他送回来。”

好不容易才能从自己的嘴里听到“好”这个字。

挂断电话的任燃甚至知道自己不是相信林扬,而是害怕失去他的承诺。

他不安地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徘徊,忘记身上至今还残留着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

他攥在手里,有点犹豫地放到耳边。

“喂。”

不管林扬也好,路唯一也好,现在只需要有谁给他带来一点消息。

那边的人可能对他急切的语气感到意外,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低低的笑声。

“你的号码没变。”

男人的声音一边笑一边说:“好久不见了,任燃,你还好么?”

任燃一阵僵硬,他强迫自己冷静,慢慢地问:“黎杰,为什么会是你?”

“不行吗?我表现好提前出狱,你不该为我感到高兴?”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想问问你最近又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什么意思?”

“没人通知你啊?”黎杰笑着说,“我刚才看到阿唯被人绑架了,难道没有人通知你付赎金?阿唯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所以会惹麻烦的肯定是你,是不是你的生意做得太好,惹得同行嫉妒了?”

“你看到他?”

任燃叫了一声,但是立刻看着门口,压低声音说:“你在哪里看到他?”

“想知道?出来,我告诉你。”

“你在什么地方?”

“西郊公路,我在收费站附近等你,要是找不到就打电话给我。”

黎杰一贯的戏谑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任燃也不相信他在这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能彻底改过自新变成一个正常的好人。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说的是事实。

虽然林扬屡次警告过自己不要插手这件事,任燃却无法按他的要求一味等待。

就算不插手,不出现在郑超面前,只要远远看着,知道他还是安全的也就够了。

有一段时间,任燃非常讨厌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以前做过的傻事,如果一遇到路唯一就不再干贩毒的勾当就好了。

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门外尽忠职守的警察还在,只有窗户是开着的,往下可以看到黑漆漆的花坛。

他换了衣服,关上灯,把窗开到最大,爬上窗台攀着角落里的水管往下滑。

本来很轻易就能办到的事,却因为长时间休养反而用不出力。

幸运的是下面的花坛铺着厚厚的泥土,落地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虽然是半夜,医院门口仍然有车经过。任燃拦了好几辆,可司机一听要去郊外都拒绝了,站了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上车。

车子一路飞驰,到达郊外时,已经是凌晨2点。

任燃四处找黎杰的影子,刚想打电话,就看到一辆白色跑车停在收费站附近的路边。

他让司机掉头转过去,黎杰刚好从车里出来。

“替我付车费。”

黎杰看着他,好像觉得他说了什么笑话一样:“为什么?”

“我从医院出来没有钱。”

“你住院?”黎杰上下看他,“有没有哪里残废了,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钱以后还你,先带我去见一维。”

黎杰慢吞吞地从身边摸出钱替他付了车费,说:“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加倍还我。”

“他在哪?”

“我带你去。”

任燃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好心,可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你到底是哪里好?”

黎杰忽然一边倒车一边说:“又是个毒贩,又没钱,长得也没我好,阿唯为什么会喜欢你?”

任燃担心着路唯一的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瞬间不说话。

“怎么了?回答不出来?”

任燃看着前面的黑路,他知道黎杰是那种精神上很空虚,急于从极度的虚无中逃脱出来的人。虽然他会因为这种虚无感而变得疯狂,同时却又很聪明。

不时地冷嘲热讽让对方感到畏缩,或是愤世嫉俗地用暴力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对黎杰来说爱、喜欢之类的字眼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不需要伪善的东西为自己掩饰,无论想要什么都只是出于一种绝对的自信和原始的欲望。

有可能他现在笑着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如何破坏和摧毁。任燃没有心情和他对话,也没有时间思考他的问题。

为什么喜欢?

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

黎杰看到他不说话,反而笑起来:“你怕我抢走他?”

“你抢不走,他是成年人,要做什么事不用别人来控制。”

这个男人根本算不上情敌,不管黎杰做多少事来打击他,让他心烦意乱,只有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没有感情,所以还在以为感情是像电视里演得那样可以随便掠夺争抢的。麻烦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快一点开车。”

黎杰毫不生气,十个月的牢狱生活虽然没有令他改变偏执的精神状态,但多少改变了一点行为习惯。

他微笑着说:“你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为什么你会以为我真的要带你去见阿唯呢?我半夜把你从医院里叫出来,到这种荒郊野外,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我的企图?”

任燃的确没有考虑这些,他只想尽快知道路唯一的下落。

“那你告诉我,你准备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还没有想好。”

黎杰用充满游戏意味的声音说:“开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同归于尽也不是没可能的。”

任燃懒得再和他对话,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黑暗。

“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就这么恨我么?我只不过是小时候和阿唯玩过一次,长大了叙叙旧而已……”

这次黎杰的话才说到一半,任燃就从旁边一把抓住他。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像要把人往前面抛出去似的停了下来。

第四十八章

“你究竟知不知道一维在什么地方?”

猛烈的刹车使勒紧的安全带造成一种近乎窒息的疼痛。

任燃抓着黎杰胸前的衣服看着他,眼睛里有相当可怕的冷酷。

“如果我说不知道呢?”

黎杰以玩弄般的表情回视他。

“你最好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我只在加油站看到他在别人车上,不过我没跟上去,打电话叫你来不过是想看看你着急又没办法的样子。你放心,我不是同性恋,和阿唯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任燃握紧的拳头发出轻微声响,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一下推开他去扯安全带。

车门被锁住了。

“你想去哪里?”

黎杰抚平自己的衣服,慢吞吞地说:“这里离公路很远,不可能叫到车。”

任燃用力踢门,黎杰也不阻止,好像很欣赏他的暴躁。

“是你害他的。”

他火上浇油,轻巧地说:“因为你惹上了麻烦,所以才害他被人绑架,是不是?我早就说过,他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迟早会发生这种事。”

任燃发怒一样敲着窗玻璃,虽然丝毫也没有破坏它的完整,却因为黎杰的一句话而整个背部僵硬起来。

“我是不是说中了?”

“闭嘴。”

“你以为我精神有问题,一直想要破坏你们,可实际上错不是全都在你么?”黎杰说,“他会遇到我也是因为你带他去1231会所,归根到底都是你在不停害他。”

任燃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看着他,黎杰想打击他的神情语调那么露骨,好像一切真的全都是他的错。

对于这样失去理智陷入困境的自己,任燃实在无法涌起同情可怜的情绪,面对着眼前的男人一下子反而又冷静下来。

他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对方,那一瞬间,黎杰的眼中很明显地露出意外的表情。

任燃说:“开车。”

“去哪里?”

“哪里都行,既然你不知道一维在什么地方,随便开到有人的路上把我放下来。如果觉得不满意,现在要我下去也可以。”

黎杰说“就这样”,然后轻笑起来。

“像你这样的人,不叫薄情叫什么?只会在没事的时候装好人博取同情,阿唯一定也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吧。”

他说得毫不留情,任燃却不为所动。

“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请你开车或者开门。”

不管怎么样,路唯一因为他而卷入这次的事件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

黎杰依然维持着那种不屑的轻笑,虽然言语上的伤害效果不是很明显,但他乐于享受细微刺伤对方的感觉。

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任燃的手机忽然响了。

一时间,本来针锋相对的车内,气氛瞬间冷却下来。黎杰也没有说话,任燃看到屏幕上的号码表情立刻绷紧。

大概感觉到他的紧张,黎杰熄了火,四周马上陷入一片寂静。

任燃拿起电话接通,放在耳边说“喂”,什么都听不到。他又再一次大声说“喂”,加上“我是任燃”,然后听到一下低沉的冷笑。

电话那头虽然一句话也没有,但他知道肯定是郑超。

“你还没死吗?”

“你想干什么?”

郑超收起笑声,用毫无感情的嗓音说:“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活得怎么样?这么大的火也能逃得出去,你的命真大,K仔的运气就不如你好。”

任燃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发抖,但说话的声音却很稳定。

“你想干什么直接告诉我,不要拐弯抹角。”他忍住想要冲口而出的话,以冷漠的姿态试探对方。

郑超很快说:“我想要你过来谈谈,你不来,我就很难保证他的死活。”

任燃当然知道郑超说的“他”是谁,所以急切地问:“在哪里?你不要乱来。”

“老地方,你知道在哪里吧。”冰冷的声音传过来,好像毒虫一样爬满他的全身,“就是上次你大难不死的地方,我等你。”

“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谁?”

“你知道是谁,别动他郑超。”

“他不在我身边,而且就算我要动他,也一定会让你亲眼看到。放心,你赶来的这半小时里,我什么都不做。”

声音一下中断了,紧接着传来“嘟嘟”的忙音。

林扬预测过这样的情况,万一郑超打电话来,他要做的只是表面答应,然后尽量拖延时间,再把情况回报给警方。

可问题是现在郑超根本不给他找借口的机会。

任燃维持着接听的动作,过了一会儿看了黎杰一眼说:“调头,送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黎杰发动车子,嘴角仍然满含幸灾乐祸的笑:“黑帮谈判?”

任燃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径自说了要去的地点,然后就像十分疲惫似的一直沉默着。

“我为什么要帮你?”黎杰不再笑,反而露出静静的、冷淡的,甚至可说很严厉的表情。

“算我求你。”

车子的确在往任燃说的方向行驶,虽然开车的人毫不犹豫也不体谅地说着刻薄的话,但还是帮了忙。

任燃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和黎杰这样的人有任何良性交流,他所做过的事足够令人避而远之心生憎恶,要好好坐在一起说话更是不可能的。从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他专注开车的侧面,脸上带着不友善的笑,可是这个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毕竟没有袖手旁观。

“不好意思,我想帮的人是阿唯不是你,毕竟我们也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你不认为我才是他的初恋。”

“那也叫初恋。”

任燃冷冷地哼了一声,和黎杰的恬不知耻相比他反而感到一种屈辱感。

接下去不管黎杰如何挑衅,任燃也不再说话,只是不停看时间,偶尔会显得很焦躁,仰头看看外面的景物。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车窗外的景色虽然没有变化,任燃却在坐椅上动了一下,明显地直起身说:“停车。”

黎杰把车停下,任燃就解开安全带推门出去。

他紧抿着嘴唇,眼睛看着前方有些难以分辨的道路。

黎杰没有动,只是看他消失在黑暗中,同时熄了车灯和引擎。

道路两边是荒凉的田地,有风吹过时会听到杂草丛中传来的可疑声音。

任燃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把黎杰的跑车抛在身后,那个男人没有跟上来,或许本身也很乐意看到他去冒险送死。

越往前走越觉得阴冷,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荒瘠的废墟。

被烧焦的砖瓦仍然堆砌着,残垣断壁因为下过雨而变得泥泞,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污臭味。

看着这肮脏凄惨的景象和造成这种结果的火灾,一下子好像噩梦又复苏了,连身体都回想起当时的恐怖,手腕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抽痛。

“郑超!”

他大叫:“你出来。”

空旷的四周只有风声在响,没有回应。但是任燃知道郑超肯定在附近,在什么安全的地方悄悄看着他,看看他焦虑害怕的样子,然后才继续玩他的游戏。

任燃看着那片焦黑的废墟,忽然又听到手机响。

他接起来说:“我到了。”

“不要停,往前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站在左边等着。”

只是这么说了之后,电话就断了。

任燃往前直走,虽然林扬不让他介入这件事,可这次是郑超找上来,不算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小的十字路口很安静,两边没有路灯,从这里抬头可以看到城市里看不见的满天繁星。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他等了一会儿,又冷又累,明知郑超是故意让他干等却毫无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辆车从前面过来,停在和他相反的方向。

任燃看着一片漆黑的车内,车门打开郑超从车上下来。

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跟着下车,一下就把他围在了中间。

“你真的来了。”

郑超看着他,低头点了支烟。

“带我去见他。”

“你搞错了。”郑超吸着烟说,“我是要你死,不是要看戏。”

任燃的心脏猛烈一跳,抬起头看着他。

“你们演的好戏。”

郑超皱着眉,被隐约火光映亮的脸上有种狰狞感。

火光熄灭的时候,他忽然抬手,狠狠给了任燃一个耳光。

毫无防备地被掴到,任燃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立刻被两旁的人抓住肩膀。

“你是不是做水鸭子做上瘾了?上次没烧死你是你命大,乖乖躲起来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居然还敢再来。”

他用手拍了拍任燃的脸颊说:“许飚是什么人?贪生怕死,做不了大生意的蠢货,敢跟我要几十万的货,他哪来的钱?”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也不用知道,雷子知道就行了。”郑超看了看他说,“任燃,你也算跟过我。现在的人都喜欢溜冰不喜欢海鲜,你不碰黑货白货只做冰和彩子,说实话这种小生意我不想接。可你和K仔是朋友,他相信你,否则你那点钱连话都说不上。他这么对你,你倒出卖他,让他死在牢里?”

郑超说着一把抓住任燃的头发,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跟我郑超的人,我不求他对我有功,但绝不能对我有过。你也知道我们干这行要么鱼死要么网破,想回头过好日子,先让自己蜕层皮再说。”

任燃望着他,不知道郑超究竟看穿了多少。也许他只是因为生性多疑在做试探,并没有知道全部,可一旦自己露出破绽他就立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林扬苦心安排的计划再次全盘落空。

捉迷藏的游戏不但要有耐心还要有辨别真伪的智慧。

郑超冷眼看着他,手中的烟腾起灰色的烟雾,任燃仰起头说:“超哥,你放了我朋友,他和我们的事没关系。是我害死K仔我替他偿命,但这次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许飚恨我抢他生意怎么可能和我联手来陷害你。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超哥,只求你放了无关的人,我就在这里给K仔抵命。”

郑超冷笑:“你倒是对他有情有义,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机会?是生是死都由我来决定,放不放人那要看我高兴。”

他向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按着任燃肩膀的男人心领神会手上用力,把他推向停在一边的车子。

“碰”的一声,像故意重重撞上去似的,任燃整个人都被压在车窗玻璃上。

他感到全身都要被压碎似的重力,根本无法动弹。

郑超走到他身后,有人伸手撩起他的衣服。

肌肤接触到冷空气时起了一阵瑟缩。

“每人砍一刀,就算给K仔出气。要是你还能命大不死,我就相信天不让你死,就放了你和你的朋友。”

第四十九章

郑超的声音冰冷,落下时气氛却比之前更冷。

任燃看到有人从车厢里抽出一把锋利的户撒刀,刀锋在车灯下闪闪发光。

身后加上郑超一共五个人,即使不是致命伤,五刀下去肯定也凶多吉少。

任燃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么好运,在死亡线上徘徊一阵又活着回来,他感到肌肉紧绷着,手脚冰冷。

什么地方正在流血,但并不是来自肉体上。

一个男人站到他身后举起刀,从玻璃的反光上可以看到对方上扬的嘴角。

任燃看着如同恐怖片镜头的画面,又转向旁边说:“郑超,你说话要算话,不管我是生是死,你都要放人。”

“好。”郑超笑,“算我以德报怨,你只要挨过这几刀,我就放了他。”

任燃不再挣扎,任由他们按住自己的肩膀,他知道只要自己挨了刀,郑超就不会再怀疑许飚和他的交易。利用路唯一来威胁任燃,如果这是警方的策略,必然要让当事人知道并且予以配合,最终目的是拿到他贩毒的证据。但是现在任燃的做法显然并不关心能否让他伏法,只把重点放在如何保证路唯一的安全上。

如果他与警方合作,就应该有更加妥善的方法,不用冒这么大的险,甚至宁可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在郑超看来,如果是圈套就太不合理,任燃这么做更像在打乱警方的计划。

他看着被压在车边的任燃,从那张苍白的侧脸上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甚至连恐惧都隐藏起来。郑超让开,让自己的手下开始行刑。

第一刀并不重,只是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大概不想一开始就让他流太多血,所以对方下手比较轻,但又足够痛。

任燃忍着没有叫出来,但是被抓住的双手却握得更紧,骨节发出“格”的一声。

身后的人换了一个,有移动脚步的声音,但没有人说话。

等到第二个人接过带血的刀准备下手时,郑超才忽然开口问:“任燃,你痛不痛?”

熟悉的问话,却从截然相反的人口中问出来,任燃只觉得浑身发冷,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在操纵一切。

他紧皱着眉,慢慢点了点头说:“痛。”

“才只有第一刀,慢慢来……”

任燃咬紧牙,等着后面的刀。

好像有谁说过,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想死就一定可以活下去。

最后的羊齿草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开?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白色跑车从后面以极快的速度飞驰而来,没有开着车灯在漆黑一片的道路上无视危险横冲直撞,直到几乎要撞上货车时才打了方向盘猛然刹车。

原本按住任燃的几个男人因为怕被撞到纷纷让开了,只留下任燃一个人无力地趴在车窗边。

跑车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叫:“上来。”

任燃清醒了一下,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本能地听从他的话,坐进了副驾驶座。

郑超手下的马仔还没回过神,车子就已经发动,性能良好的跑车瞬间提速开出了很远的距离。

站得离货车最近的人醒悟过来,准备上车追赶,却被郑超叫住。

“别追了。”

他的目光追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跑车,细长的眼睛含着某种深意。

“就这么放他跑了?”一个马仔在旁边说,“那不是便宜这小子,K哥的仇不报了么?”

另一个说:“肯定是雷子把他救走了,超哥,要不要通知货主那边取消交易?”

“几十万生意,你不想做?”郑超冷冷地说,“放心,那不是雷子。用那么高档的车出任务的雷子,你见过么?打电话让他们把货准备好,叫小武去拿,明天晚上和许飚在公路边的小树林里交易。”

“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冒险怎么能做大事,郑超是这么想的。虽然他已经做到足够小心,但是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究竟是坐牢掉头还是涉险赚大钱终生受益,对郑超而言前者是必须承担的风险,后者是不可能放手的利益。权衡利弊,以最安全的方式进行交易,一旦觉得可疑,宁可干掉接货人也不让警方有任何拿到证据的机会。

郑超已经准备好一切,剩下要做的只是让人看好路唯一。有人在,不管任燃跑得多远,最后还是会乖乖回到他眼前。他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来送死,但是爱、温情什么的字眼对他来说又是那么苍白不值一提。

四周死一样寂静。

黎杰专注地开着车,脸上带着奇妙的笑意。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没有人追来。

“你怎么样?”

车轮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地面,剧烈震荡了一下。任燃在座位上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哼声,有点困难地把外套脱掉,对着车窗的反光检查背后的伤口。

“死不了。”

伤口不深,但血流下来看着却很吓人。

“这里附近没医院。”

“我知道。”

“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救你?”

“你究竟要干什么?”

黎杰用奇怪而兴奋的声音笑着,带着点恶作剧地说:“这下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任燃把衣服团成一团垫在椅背上,一靠上去就感到摩擦产生的痛。

“我没有求你救我。”

“既然这样,那我把车开回去了。

“随你的便。”

“如果你死了,阿唯一定会很伤心吧。不知道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黎杰的脸上浮现出好像在嘲笑别人的笑意说:“一定会很有趣吧。”

任燃忽然安静了,看着他问:“你要什么?”

“我要他……”

“神经病。”

黎杰做出十分开朗的表情,看了身边脸色苍白的男人一眼:“我是神经病,那个姓林的警察没告诉你么,所以不要随便刺激我……急什么,我还没说完。我要阿唯活着,如果他死了,我也要你死。”

任燃一愣,一时间好像没有听清黎杰究竟在说什么。

监狱是不是真的能够把人改好,还有别人说的是不是都是真心话,他连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会做。”

“说得很好听,不过我看你大概还没见到他就已经死了。”

黎杰看了看前方的黑暗,车子里有很重的血腥味,任燃的血把衣服都染红了。

“前面有幢房子,花点钱就说被人抢劫了,把血止一下,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医疗站。”

“不用了,这里是郑超的地盘,说不定有他的人在附近,你到前面的路边停一下。”

车子停下,任燃下车时感到眼前发黑,但还是很快拨通了林扬的电话。

“是我。”

林扬好像并不意外,反而问他:“你在哪?刚才医院的同事打电话来说你不见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西郊公路附近,我刚和郑超见过面。”

“不是叫你不要去么?”

“他打电话给我,如果我不出现,他会起疑心。”

“怎么不通知我。”

“没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林扬知道他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加入行动计划,所以才故意不通知自己,他很快接着问:“怎么样?”

“郑超好像有点怀疑,你们约定什么时候交易?”

“明天。”

“恐怕他会耍花样,不过他虽然怀疑,但并没有摸清全部情况,明天最好还是小心点。”

“我知道,我追他的时间比你长。”林扬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语调也听不出有什么变化,“他要是想‘黑吃黑’,我也有办法应付。”

“我要去找路唯一。”

“明天你就能见到他。”

“我现在要去。”任燃吸了口气,背后的伤口传来难受的粘稠感,但却让他清醒了一点,“刚才见郑超,挨了他一刀,所以他至少相信我是不知情的。”

“你想干什么?”

“我去演戏。你不懂捉迷藏的规则么,多一个人当鬼,胜算就多一分,郑超的习惯是做大笔生意时从来不自己带货,就算出了事也容易逃脱,明天如果想人赃并获,你就相信我这一次。”

林扬又沉默,过了半晌才开口:“说说看你的计划?”

伤口传来疼痛,任燃用手扶着路边的树干,夜风带着一股清新的草叶香味。

“你叫许飚想办法把交易地点改在视野开阔的地方。”

“视野太开阔不方便埋伏。”

“没关系,郑超既然不会亲自拿货,肯定会在附近隐蔽的地方看着交易过程,把埋伏的范围扩大一点,太近了反而容易被发现。”

任燃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到时候交货人会给你信号。”

“交货人……是谁?”

“我。”

林扬显然又愣住了:“你开什么玩笑?”

他听到任燃说:“林警官,你要替我证明是被迫胁从犯罪,我不想被判刑。”

为郑超充当“探雷器”,不但可能被当成共犯,更有生命危险。

“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任燃看了一眼浮动着清香的田野说:“我很累了,林扬,不想再继续下去。我以前做错事的时候没想过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赎罪,本来以为只要收手就能忘掉一切,可是原来没这么容易。我真的很累,而且不想再看到周围的人遇到危险受伤流血。是生是死,能不能结束就赌一次吧,值不值得这种事,现在实在没办法回答你。”

电话里很久没有出声,任燃“喂”了一下,问他“有没有在听”。

林扬说:“我知道了。”

“如果失败的话,请你偶尔去照顾一下他们母子。”

“等你死了再说。”

任燃笑笑:“好,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你会在场吧?”

“我在。”

“不管能不能抓到郑超,只要我还活着,你要为我作证。”

“我会的。”

“那就这样,我挂了……”任燃说了一半,又自嘲地笑起来,“真不吉利。”

第五十章

回到车上,黎杰听说他要调头回去,本来一直带着戏谑笑容的脸上也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到底谁是神经病?”

任燃不理他,继续拨通郑超的电话。

“超哥……”

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朋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才会冲过来帮我,你在刚才的地方等,我马上回来。”

郑超冷笑:“你还有胆子回来?”

“我要是回来挨剩下四刀,你答应过的事要做到,既然出来混,这点信用要讲。”

“我当然不会反悔,你有种回来我就一定说到做到。”

电话中断,黎杰看着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时间觉得有点可怕。

再回去一定会死。

不管是疯了还是有什么目的,任燃在做的事他既无法理解也不可能去做。

为一个人舍生忘死地拼命,黎杰从没想过。

由自身出发去观看别人的世界,却始终无法看透对方,无法了解对方,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难受。

黎杰对假象中的“情敌”没有丝毫探索内在的兴趣,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只是单纯地按自己的好恶去做事。

他慢慢在嘴角牵起一个无所谓的笑说:“随便你去哪里,反正我只要阿唯活着,你死了正好。”

他掉转车头,往来的方向回去。

回到原地时,四周却又没有了人,任燃下了车,不管黎杰径自走到十字路口。

泥泞的地面上还残留着血迹,车轮碾过后和泥土混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这次郑超没有亲自出现,而是叫了一个马仔看看情况。发现没有警察跟着,而载他过来的车也很快开走之后,一个年轻人才从路边的草丛里出来。

顺着半人高的杂草往深处走,一边走一边觉得疲乏无力,脚踩在地上都是虚浮的。任燃集中精神,手臂被对方抓着,一直走出很远才上车。

他不记得究竟开了多久,后来从车窗望去,远远的似乎看到有灯亮着。

带路的人下了车,伸手把他也拉下来。

眼前是个巨大的鱼塘,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守塘人住的房子里亮着一盏维修用照明灯。

不知为什么,看到那盏灯的时候,任燃的心脏没来由地剧烈跳动起来。

那是深入匪穴的紧张感造成的心跳。

身后的人推了他一把,手指正好碰在他的伤口上。

疼痛唤回思绪,他回到现实中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上去。”那人不耐烦地催促他,摸黑上楼。

照明灯用绳子挂在房梁上,白光落下照亮了一小块区域。简陋的房间里摆着张桌子,几个男人正坐在桌边喝酒打牌。听到上楼的声音,所有人都把头抬了起来看着门外。

“黑子,回来了?”

身后的男人答应一声,手一推,任燃就被他推倒在地上。

“等了半天,冷死我了。”叫黑子的人很不高兴地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说,“来支烟。”

有人丢了支烟给他,然后笑嘻嘻地说:“这小子真有种,还敢再回来。超哥在里面等着呢,要不要带他进去?”

“你带他去,我先玩会儿。”

黑子坐下来,原本坐在那个位置的男人往旁边让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地上的人。

张弛飞心中的惊讶实在难以形容,他并没有见过任燃,只是听林扬说起过,问题是无论如何他不应该在这里出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和郑超的手下混在一起,也没时间和林扬通话,张弛飞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继续控制整个行动的步骤。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被推倒在地上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毫无意义的对视,那双隐含痛苦的眼睛里却没有慌乱。

张弛飞一愣,旁边有人推他:“兄弟,出牌啊。”

“噢……超哥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黑子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吃里爬外的杂种出卖超哥,还是那个……两个男人搞在一起,真他妈的恶心。”

他的话语虽然含混,声音却不小,张弛飞看了看任燃,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目光从刚才的漫无目的变成一种了然。

张弛飞很快把目光转开,丢了张牌在桌上。

一个男人离开桌边,穿着牛仔裤的胯骨处凸出一块,显然藏着枪。

任燃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押进隔壁的房间。张弛飞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是听到一声响亮的碰撞声。

他放下手里的牌,不动声色地起身问:“厕所在哪?”

郑超的手下笑道:“楼下鱼塘随便放。”

另外几个也嘻嘻哈哈地跟着笑,只是声音很低,好像生怕吵到里面的人。

郑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但是令他感兴趣的并不是任燃苍白虚弱的脸色,也不是因为受伤失血而有些无力支撑的身体。他感到享受的只是任燃的目光看向墙角时一瞬间露出的表情。

本来任燃进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充分准备,不管看到什么都必须保持冷静。可是走进这个房间,一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立刻就像被针刺了一下,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郑超说的话一句也听不到,奇怪的是外间低微的嬉笑声却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路唯一靠在墙角,手被绑着,蒙着眼睛,不知道究竟醒着还是在昏睡。

任燃感到喉咙打结,好像一瞬间无法呼吸。

他无心地瞪着那个画面,就膝盖一曲跪了下来。

“超哥,我们继续。”

角落里的人听到声音,上身动了一下却没出声,任燃心中一紧倒宁愿他失去知觉昏睡过去。

郑超嘴角往下弯,眉毛却挑起来。

“凭什么?我现在又不想杀你了。”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那又怎么样。”郑超说,“任燃,我是拿你没办法,不怕死也敢挨刀,杀了你也不会有什么痛快。不过你为这小子自己来送死,现在居然还跪下来求我。不错,我喜欢你这么跪着,你就跪着想想你怎么出卖我,怎么害死K仔还害我摔断了一条腿休养了好久。我郑超向来有仇报仇,你要是不痛苦不害怕,我也会觉得没意思。”

任燃跪在冰冷的地上,背后的伤口像要裂开一样痛。他知道自己的疼痛对郑超来说带来的是泄愤一样痛快的感觉,所以没有掩饰自己的痛苦,一动不动地跪着。

“超哥,只要你放人,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无论什么事?”

任燃看了看蜷在墙角的路唯一,他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很快被站在一边的马仔踢了一脚,身体向后撞在墙上。

郑超不看他,只盯着任燃:“你真的能做么?”

“有什么难出手的货让我去。”

郑超看着他冷笑一声:“你去探雷?你出卖过我一次,难道我还会再信你?”

“上次是我的错,我有证据在雷子手里,怕坐牢才做出那种事,求你原谅我。”

任燃看着地面低声恳求,郑超却没有出声。

过了很长时间,任燃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听到他说:“既然这样,你就试试看。阿雄,你去把东西拿过来,让他现在给我验货。”

手下答应一声走出去,这时候张弛飞刚好从楼下“上厕所”回来,他悄悄联系了林扬,而林扬说已经知道情况,让他暂时不要有行动,静观其变。

看到阿雄回来后手里拿的东西,张弛飞不禁微微皱起眉。

小袋白粉,注射器、胶管和勺子,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房间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够看穿的了。

张弛飞感到不安,可眼下所有人都没有睡意兴致高涨地喝酒打牌,他想有什么动作也不可能,只能按林扬说的静观其变,实在到无法控制的时候,只有出奇不意打灭照明灯来救人。

埋伏在附近的队员一旦听到枪声也会立刻赶来救援,张弛飞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嘴里叫道:“发牌。”

阿雄回到房里,把手中的东西扔在任燃面前。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任燃当然知道郑超要他做什么,所谓“验货”不过是试试他是不是真的肯豁出去继续干贩毒这行。控制一个染上毒瘾的人显然比正常人容易得多,如果任燃拒绝,那么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就都是谎言,当场被拆穿的结果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郑超别有深意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任燃却看着被禁锢在墙角的路唯一。

他不说话,不能动,甚至看不见,可是却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任燃看到他努力挣扎,试图阻止自己。但是走到这一步,停下的话不但前功尽弃,更有可能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

他慢慢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小小的针筒,站在一旁的阿雄笑嘻嘻地说:“放心吧,新的,没用过。”

郑超在看着。

任燃收紧手指,一次的话应该没有关系。

“怎么了?你为什么一直发抖。”

“我没碰过4号。”

“那阿雄你去帮他一下。”

阿雄应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胶袋撕开,把白色粉末倾倒在小勺里。

他动作熟练,好像自己经常在做,很快稀释了吸进针管。任燃由他拉起手臂,手指摸索着寻找静脉。

那粗糙的手指摸上来,有种惊悚可怕的感觉,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阿雄牵着嘴角笑,针尖一下刺进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沿着手臂蔓延到全身。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错觉,任燃还是无法控制地发抖。

“感觉怎么样?这是最好的货,许飚那家伙还没拿到手,就让你先享受了。”

“谢谢超哥。”

任燃丝毫也感觉不到享受,那种瘾君子超然陶醉的姿态偶尔会在脑海里出现,但是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舒畅,反而眼前一片模糊、头晕、胸闷,忍不住想吐。

“第一次是这样的,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郑超冷冷地看着他的反应,仿佛觉得有趣,对身旁的阿雄说:“叫人给他止止血,好好在门口看着,我明天早上再来。”

“知道了超哥。”

房内的光源消失,四周变成一片可怕的黑暗。

第五十一章

晕眩、烦闷、恶心、伤痛和恐慌。

其中最强烈的是虚弱感,好像全身力量都被抽走,站起来都觉得困难。

任燃在黑暗中往前爬,手指碰到冰冷的墙,再往旁边摸索,听到了挣扎的声音。

“你在哪?”

虽然明知路唯一就在附近,却又总觉得那声音很遥远,远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的距离。

任燃慌张地继续向前摸索,并不宽敞的房间很快到头,当他碰到路唯一的身体时,一阵剧烈的颤抖顺着手指往上,以致传遍全身。

“怎么了……”

“……”

慌乱地摸到他的脸,胶带绕了几圈一时找不到头。任燃极力稳定发抖的手指,虽然脑中一片混乱,想立刻睡去,却又用力咬紧牙关使自己保持清醒。

好不容易撕开胶带,除去眼罩,可是黑暗中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绳子。

冷汗顺着鼻尖一直滴下来落在地上,任燃紧抿着嘴唇忽然听到他的喘息。

短短的吸气和不成对比的吐气,空气无法吸入似的焦虑感油然而生。

仿佛又回到某个夜晚,甩掉追赶者一起躲在小巷垃圾箱后面的时候。任燃明白这样的喘息意味着什么,一瞬间比刚才被注射毒品更强烈百倍的恐慌袭来,令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药呢?”

路唯一回答不出,他拼命吸收空气,想让自己从可怕的窒息中恢复过来。

与其说是痼疾发作不如说这种病态更多源于他焦虑不安的情绪。

没有药,什么都没有。

任燃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站起来跑到门口。

外间烟雾缭绕,喝酒打牌的人都没料到他会跑出来,立刻有两个人上前把他拖回去。

“拿出来。”他大叫。

阿雄冲过来推了他一把,吼道:“发什么疯,拿什么出来?”

“他的药呢。”

“什么药?你磕药磕上瘾了。”

“哮喘药,他平时都会带在身上,你们搜走了快还给我。”

黑子鄙夷地笑起来,嘴角弯成难看的弧度。

“我们可没有搜过他的身,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变态喜欢摸男人。”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任燃被他们押进房里,再次想冲出来的时候却被阿雄推倒在地上,背部碰到地面整个身体都蜷缩着。

黑子还想再上去补一脚,却听到身边有人说:“是不是这个?”

张弛飞抛着手里喷剂,叼着烟笑着说:“还以为是什么好货,原来是哮喘药。”

任燃一下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给我。”

张弛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旁边的黑子一把挡住:“你说给就给?”

他冷笑着,一只脚放在凳子上对周围的人说,“我们兄弟打牌累了,来玩个游戏,你在这里爬一圈,我们就把药给你。”

旁边的人都笑着起哄,张弛飞没有出声。

任燃和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目光一动,黑子抓着他手中的喷剂说:“怎么了,不想爬,那我把它扔到下面的鱼塘里去了。”

任燃挣开架着他的人,双腿一弯跪在地上。起哄声更大,在红砖的房间里来回撞击嗡嗡作响。

路唯一听得很清楚,虽然那声音很远,但却像特地要传进他耳中一样清晰。

“快爬,真是条好狗。”

“我真佩服你,为了那小子情愿当狗,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

污言秽语蜂拥而至,路唯一感到快窒息了,他从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的病症。

焦虑、恐慌、愤怒,各种激烈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突然发病。

可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

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去阻止门外的闹剧,想获得更多足以支撑自己的氧气,可是越挣扎越无力,好像要沉入冰冷的湖底那样的寒意包围过来,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任燃爬到张弛飞的脚边,他抬起头来,在满是疲倦冷汗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让他钻过去。”黑子在旁边大笑,头顶的照明灯被他碰得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随之扭曲。

张弛飞握着那个喷剂,过了一会儿就丢在地上。

“算了,别弄死了,你们超哥留着他们还有用呢。”

黑子有点扫兴地哼了一声,但毕竟同意张弛飞的话,拉开椅子坐下来继续喝酒抽烟。

好像在回味刚才的余兴节目,几个男人笑闹着,满嘴粗话不断。

任燃一把抓起地上的喷剂,以最快速度回到路唯一身边。

“一维妹妹,没事了,吸气。”

用力抱紧他,感到那急促呼吸带来的死亡气息,任燃像被追赶到尽头的猎物一样,全身都紧张得僵硬起来。

他凝视着那张即使在黑暗中看来也显得苍白可怕的脸,和他分担痛苦,嘴唇激烈颤抖,拼命忍住泪。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生命,还有比那更可怕的东西在吞噬着坚持下去的信心。

路唯一的呼吸趋于平缓,渐渐恢复正常。

那短短的几分钟简直就像无限伸展的直线,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延长。

“……我没事。”

相隔了那么久,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么令人心酸。

任燃点点头,一瞬间放松下来就又感到头晕目眩,浑身难受。

“没事了。”

互相依靠着对方,任燃感到身心俱疲的乏力感,想去替他解开绳子,手指却不听使唤。

他记得自己当时有一种胸膛燃烧起来的感觉,昏昏沉沉地想睡去,可是身边的人微微发抖的身体却又把他的神志唤回来。

任燃下意识地用手臂抱住他,路唯一没有出声。说了那句“没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话,无论什么安慰鼓励都会加重这种绝境中的惨痛,制造出更加无法控制的极端情绪。

他用力吸气,任燃听着那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以及从脸颊传来的摩擦触感。

路唯一忽然转过头,吻了他的唇。

很轻,非常轻的吻,轻轻一碰就离开,轻到任燃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也许是海洛因产生的效果,刚才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忽然间感到安心起来。

那是一次两次就会上瘾的东西,不现实的、麻木的、单纯的安心和快乐。

他闭上眼睛,浑然忘我地和身边的人相靠。

外面的吵闹声已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寂静,小飞蛾在外间悬吊着的照明灯旁盘旋,扑楞着翅膀散发出寂寞的光。

醒来时天亮了,阳光从屋顶的窗户射下来,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扬起的灰尘味。

“醒了?”

阿雄蹲在他面前看他:“舒服么?好东西,再来一点。”

任燃看着他手里握着的针筒,目光一下子收紧。

阿雄用手拍拍他的脸,然后说:“晚上你要替超哥去交货,怕你这个样子撑不住,给你来点刺激的。这么好的东西,我自己都不舍得用。”

他把任燃的手臂拉过来,像昨天晚上一样摸到静脉的位置。

“他人呢?”任燃嘶哑着声音问。

“你问谁?”

“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虽然伤口被随便包扎了一下,可是身边却不见路唯一的踪影。

阿雄一边给他注射一边弯着嘴角笑:“你们昨天不是已经搂了一个晚上,还不够?”

任燃的手臂一动,似乎想抓住眼前的人质问,注射器的针尖在他的皮肤下一歪,划出一条血线。

阿雄冷笑一声,虽然没有全注射进去,但他懒得再弄,把针筒扔到一边,一把推开了他。

晕眩很快袭来,和昨天不一样,不是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反而像解脱了一样舒畅。

奇怪的幻觉又来了,仿佛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全都是虚假的。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路唯一,没有那个安慰似的轻吻,什么都没有。

他享受这种一切只不过是梦的感觉,只要醒过来就会回到种满了花草的天台,或是转角的夜市小摊。什么都没有改变,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踢醒他。

天空已经转为暮色,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反而显得黯淡。

阿雄用脚踢踢他的胸口,身后有人说:“超哥,就是他?怎么看起来这么惨,让他去行不行?”

郑超冰冷的声音却是向着任燃的:“你行不行?”

“……行。”

给货、拿钱,危险只是在交易的一瞬间,如果没有警察出现,郑超既可以顺利地把钱拿到手,又随时可以杀了任燃。

两全其美的方法,即使运气不好被伏击了,自己也可以顺利逃脱,无论如何不会有危险。

“给他擦擦脸,换件衣服。”郑超说,“许飚那边有消息么?”

“打过两次电话来催,我告诉他在小山后面的玉米地里等,他却不肯,说带着钱太危险,非要去个开阔点的地方。”

“我早知道他是个没胆的废物,随便他喜欢在哪儿都行,反正有探雷的。”

任燃瞪着他,郑超就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适时开口:“你放心,交货之后证明你没有再骗我,我保证让你们见面。”

“怎么证明他没事?”

“你要怎么证明?”

“让我和他说话。”

郑超冷冷地拒绝:“不行。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在和我做生意,一切条件都必须听我的。阿雄,把货给他。”

一大包用大号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东西交到任燃手里,沉的好像铅块一样。

“晚上11点的事,别耍花招,随时有人看着你,要你的命也很容易。”

任燃看看周围,郑超身边只有三个人,阿雄和黑子,还有一个年纪大一些没见过,可能是负责备货的。

昨天晚上的人,包括张弛飞在内都不见踪影。任燃既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现在只能集中精神进行接下去的交易,毫无疑问,郑超说“随时可以要你的命”,那证明他能够看到整个交易的过程。

只要这样就行了。

阿雄正在对郑超讲刚才和许飚联络的结果,任燃拿着重要的“货品”,手指在信封底部轻轻戳了一下,刺破了一小块牛皮纸。那里面隔着塑胶包装,摸到的是成块的4号海洛因。

他深吸了口气,满布灰尘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好像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

第五十二章

车辆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时间已经是11点15分。

郑超故意让阿雄推迟出发时间,一路上许飚不断打电话来催。

“许老板,不要着急嘛!你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

阿雄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看后视镜,后面既没有人也没有车辆。任燃坐在后座,黑子在他身边摆弄着手里的自制手枪。

从电话那头传来响亮的骂声:“你们他妈的到底有没有诚意做这趟生意,我带着几十万在空地上等,你们倒有心情玩花样。”

“许老板别生气,我们已经尽快赶过来,主要是货源那里慢了点。”

“我不管,最多十分钟必须到,还是那句老话,有钱不怕买不到好货。”

对方一下子挂断,阿雄把手机扔到一边骂了一句:“撞鬼了,今天怎么这么横。”

任燃看着车窗外,傍晚还是晴朗的天气,入夜后却下起了小雨。

气温骤然降低,冷风吹来像刀割一样。

“把窗关上,冷死了。”

黑子在旁边叫了一声,任燃默默地把车窗升上去,隔着一层茶色玻璃,外面的景象就看得不那么清晰了。

郑超没有和他们同行,而是在出发时坐另一辆车走了。11点30分,许飚又打电话来,气急败坏的声音连任燃听了都觉得聒噪心烦,阿雄却低声说路上出了点小事,保证10分钟内一定到。

车子总算加快了点速度,看到晒谷场的时候,任燃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偌大的晒谷场空荡荡的,绝对看不到有任何人在埋伏的样子,而且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连刚才一直打电话催人的许飚也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

黑子趴到副驾驶的椅背上,从前面的车窗往外看,虽然是黑暗中,晒谷场的情况却一目了然。

“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不可能。”阿雄在车座上摸到手机打给郑超。

“超哥,我们到了,不过没人。”

电话里传来回应:“我知道,他刚才在,大概等不及走开了,你再打电话给他。”

阿雄按照郑超说的打给许飚,接通后只听到对方慢吞吞的声音说:“……到了?我还以为你们耍我,现在怎么办?我的车已经开出2公里了,这样吧,我现在停车,你顺着公路往南开,我就在路边等。”

“许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们可以叫我等来等去,我就不能让你们多跑几步?废话少说,要钱的话就立刻过来,否则一拍两散。”

断了线,阿雄气急败坏地向郑超报告。

任燃听着,心里却佩服林扬的安排。不能一直让郑超牵着鼻子走,之前不管他如何强硬嚣张都乖乖顺从,让他失去警戒心,只要在这最后的一步占据主动,成功就近在眼前了。

虽然林扬听取任燃的意见,但在执行过程中还是进行了小小的修改。空旷的晒谷场根本没有人埋伏,因为当晚就要交易,约定地附近的卡点都不能撤,也不方便撤,一旦被毒贩们发现就容易前功尽弃。林扬特地把交易地点往前挪了两公里,追了郑超这么久,多少了解到一些他做事的习性。交易从不会准时出现,一方面察看周围的情况,一方面也给对方施加压力。

林扬想到让许飚以“取消交易”作为威吓,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们一起引入事先设好的伏击圈中,更重要的是,郑超只要开始移动,就容易被发现。

请君入瓮,现在在那条平静的公路边,所有人都经历着一场漫长艰苦的等待。

车子往南开出两公里有余,仍然没有看见什么人在路边。按照郑超的指示,阿雄开车沿着公路慢慢前行,直到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路边。

因为天空下着小雨,视野不够开阔,车上的人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不是许飚的车。

黑子打电话给许飚问“在哪里”,前面的车就打开门,有人从里面下来,手里似乎提着个密码箱。

“你下去,给完货收了钱之后立刻回来,小心我就在你后面,敢耍花样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黑子扬了扬手中的自制手枪,用枪柄砸了任燃的肩膀一下。

车门打开时,外面有一阵极寒的冷风吹来,任燃浑身一颤,几乎支持不住。

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加上受伤流血和吸毒,体力早已透支,被冰冷的细雨一淋非但没有清醒些,反而全身都发起抖来。

他离开阿雄的车,慢慢往公路对面走。

空荡荡的公路上除了他和许飚,什么人也看不见。

郑超在哪里?林扬又在哪里?

每走一步都在缩短反应时间,当初对林扬说会知道郑超的位置,其实根本没有确实的把握,那只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如此黑暗的雨夜,郑超在什么地方窥视他,暗中操纵手下杀人灭口,这些只能凭观察和直觉去发现。

又走了几步,离许飚更近了,对方把手中的密码箱放在车后备箱的盖子上。

雨水顺着脸颊落下,有点冷。任燃伸手抹去那让他视线模糊的水迹,终于走到了许飚面前。

虽然明知这个男人现在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极力想讨好警方,可是两人目光相对还是互相感到了敌意。

许飚看着他,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却不说话,公事公办地开始拨弄密码。

如果是正常情况,这个时候是收网的最佳时机,人赃并获罪证确凿。

可真正的主犯藏在暗处不知所踪,蛰伏中的警员也没有得到行动的指示。

任燃知道林扬绝不可能眼看着几十万公款白白流失,交易接近尾声无论如何也会采取行动,但是抓不住郑超就等于又一次失败。

任燃拆开信封,从里面摸出一块纯4。许飚接过去看了看,也把箱子打开让他验。

四周静悄悄的,公路旁的草丛里也没有声音,林扬也许在更大的范围内设置埋伏。但是郑超对这里的地形显然比他们都熟悉。

任燃飞快地思考着,时间不多,再拖下去肯定会有人起疑。不管怎么样,以郑超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一定会占据最方便退却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点,公路两端看不到尽头,也不可能停留,两边的荒地杂草高耸虽然可以躲人但不能及时退避。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远处小山的轮廓若隐若现,有一条河经过,小桥边的民宅没有灯,只看得到屋顶的形状。

许飚“啪”的一声把箱子盖起来说:“没问题,可惜见不到你的老大。”

他声音响亮,好像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似的说:“这次虽然累了点,不过第一次也难怪,小心些总比过河拆桥好,货不错,回去告诉超哥说我们下次再合作。”

有好一会儿,任燃看着远处一动不动,但是许飚的话忽然间在他的脑中卷起漩涡。

“桥……”

他不禁想到为什么在之前的交涉中始终不肯让步的郑超会这么轻易答应许飚临时更改交易地点,毫不反对地往南再行两公里。

就像玩游戏时解开了一个谜题,出现豁然开朗的局面。

郑超是因为本来不满意许飚挑的那个晒谷场,并且在那时想起往南的捷径,一座架在小河上的石桥。

虽然只是供人步行的桥梁,但只要不是重型车辆一样可以通过。

过桥后往前500多米就能上公路,那一段是唯一没有护栏的。因为人手有限,警方最多只在交易点的公路两端以及附近的草丛中设卡,有河水阻隔的石桥是个盲点。

要说明这一点很困难,任燃没有多余时间可以去思考究竟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和许飚分开林扬就会收网,这么一来最多只能抓到阿雄和黑子这两个喽罗。

如果让郑超的车上公路,一切就又回到原点。任燃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忍受每天提心吊担心神不宁的生活,不只为自己还有路唯一,那些是支持他一直坚持到现在的东西。

许飚等了一会儿,脸上出现古怪的神色。这个时候交易已经完成,林扬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也许是还想等着看看情况如何。按理说没有警方出现,郑超的人应该感到放心,可就在那个时候,许飚却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车里,有人从车窗探出身,手上握着一把漆黑的枪。

任燃背对着阿雄和黑子,看不到身后的景象,但他从许飚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急于躲避的慌张。一时间来不及转身就听到一下枪声。

空旷的公路扩散开一阵硝烟味,任燃的身体一震,子弹擦过肩膀令他往前扑倒在许飚身上。

第二声枪响时却听到许飚一声怪叫,推开任燃连滚带爬地躲到自己的车后去了。

任燃被他推了一下,伤口撞到湿漉漉的地面。可是比起疼痛,更让他恐慌的是原来郑超还是不相信他和许飚,早就决定不管交易成不成功,事后把他们一起杀了灭口。

既然不管怎样都要杀他,为什么在他问起路唯一的时候会回答说“事成之后保证让你们见面”。

他不敢想,甚至希望郑超骗了他。

耳边又传来一下枪声,子弹射中他脚边的地面,他的神经整个绷紧、脑中充血、沸腾。

“……在石桥上。”

那个随时可以安然逃脱的地方,郑超正冷眼旁观别人的生死。

任燃冲口而出,如果可能,他也想在那个男人身上打上一百发两百发子弹,让他尝试死亡的滋味。

骤然响起的枪声显然也出乎林扬的意料,和专案组埋伏了近六小时,直到刚才交易结束,他都在找郑超的位置并且等任燃的信号,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可是谁也没料到郑超居然想黑吃黑,走了这么出人意料的一步。

他听到任燃的话,立刻把目光转向黑暗中。

只是短短一瞬,石桥边似乎有黑影移动了一下,他看得清楚,是一辆黑色的微型车。

这个时候再不动手就晚了。

“收网。”

所有人都收到命令,从附近的杂草丛中冲向公路上停着的车辆。阿雄和黑子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收起手枪准备逃走。

林扬驾车去追郑超,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而且从未有过的冷静沉着。

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郑超伏法。

虽然前面的路口安排了卡点堵截,林扬还是不放心,如果郑超硬闯,未必就一定能拦住他。

以最快的速度追赶,能够在郑超的车上公路前拦截最好,不行的话也要尽量缩短距离。

身后枪声不断,林扬无暇顾及。

车子行到那段没有护栏的路上,刚开始四周仍然一片宁静,什么都没有。可是猛然间,从旁边的草堆里飞出一辆黑色的微型车。林扬措手不及,一下撞上去。车头擦出火花,对方却没有停,继续往前撞。

只是短短一下愣神,郑超的车就已经冲上公路。林扬暗骂了一句,也立刻调转方向追赶。

深夜无人的公路上,林扬驾车紧追不舍,因为刚才的撞击而稍微有些疼痛的胸腔中,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只要再往前一点路,就能够看到设下的卡点。

捉迷藏的游戏终于快到结束的时候。

第五十三章

任燃靠在车门上,雨水混着汗水泥污一起滑下脸颊,眼前模糊一片。

他看到许飚抱着一大包毒品,眼睛却盯着他手中的密码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驾车逃走的阿雄和黑子身上,任燃耳边听到的全是呼喊和枪声。

他感到许飚看向他的目光很古怪,有一种失去方向感的犹豫和烦躁。等许飚伸手来抓他手中的密码箱时,任燃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你跑不掉的,郑超都跑不掉,你更不可能……”

许飚用力抢他手里的箱子,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

“放手,我跑不跑得掉不用你操心,老子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许飚不可能逃走,但毒品就是证据。

任燃不敢保证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男人是否还有冷静思考的能力,是否还能保住证据的完好。

他紧紧抱着手里的箱子,反而伸手去抢许飚手中的海洛因。

被这个举动激怒的男人抬起脚,任燃顺手抱住他的脚踝,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任燃的脑中和胸中好像被一大堆碎屑填满了,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许飚一时鬼迷心窍,心存侥幸想趁乱逃走,他失去冷静变得狂躁暴力,任燃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是凭感觉拖着许飚不放。

等到视觉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有人在拉他的手臂把他和许飚分开。

“是他要逃,和我没关系……”许飚大叫。

任燃完全没去想究竟发生什么事,应该放手还是继续拖住他,耳中听到的是手铐的声音,自己的手臂也被扭到背后铐起来,结束了。

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就失去知觉。

光亮、温暖、窗外的风景、呼啸的风,林扬也完全丧失了对周遭一切的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透过挡风玻璃,郑超的车正往前通过一段狭窄的路口。

那里是他贩毒生涯的终点,路障拦在面前,可是郑超却完全没有减速的征兆。

林扬皱了皱眉,放慢一点速度,那时的气温应该已接近零度,可他却感到全身都是火热的,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微型车以一种自杀式的速度撞在路障上,把旁边负责拦截的警员带倒,一下拖出去很远。

被血覆盖的地面在雨水中显得狰狞可怕,林扬瞬间全身冰冷,脚尖、手指全都冷得发抖。

他看到几个人上来为伤者检查伤势打电话急救,于是没有停,继续往前追。

前面的车已经撞得惨不忍睹,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林扬紧踩着油门很快追上去。

他靠近郑超的车身把他挤向公路旁边的护栏,想迫使车子停下。

本来担心是声东击西的花招,自己也有些怀疑车里究竟是不是郑超本人,可凑近一看,开车的男人很年轻,大概是个马仔,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郑超握着一把枪对准他。

林扬一惊,连忙低头,方向盘往外打了一下。

一声枪响过后,子弹打碎窗玻璃,林扬的车速减慢,对方的车就脱离了他的控制。

“妈的。”

林扬抖了抖身上的碎玻璃,又用力踩住油门。

雨越下越大,刚才还是绵绵细雨,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亮着的车灯前布满密集的水幕。

在可视度奇差的黑夜里如此高速行驶,实在冒了很大的险,但是林扬完全把危险抛在脑后,追逐的目标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郑超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向他开枪,挡风玻璃碎了之后冷风和雨水就发疯似地蜂拥而入。林扬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卡车。

一下近乎惨烈的撞击声,前方的微型车被撞到护栏外,卡车来不及刹车继续向林扬的车撞来。

这时的车速即使一点小失误也会致命,更何况是这么严重的冲撞。

林扬用力扳着方向盘,几乎感到自己的手臂快要折断,车身从卡车的轮边擦过撞在护栏上停下来,好像被巨大的铁锤击中,肋骨和胸部产生压迫般的剧痛。

噩梦一样,林扬抬起头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他松开安全带,按着胸口从车上下来。郑超的车翻倒在远处的草丛里,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林扬拔出手枪,跌跌撞撞地想去查看状况,可就在那时,草丛里发出剧烈的爆炸声,骤然腾起一丛耀眼的火焰。

灼热的火光和爆炸产生的热流让他几乎摔倒,过了好一会儿,林扬才放下手臂,看着眼前的火堆久久不能移动。

结束了。

即使在雨中,火焰依然炽烈地燃烧着。

伤者被送进医院救治,嫌犯拘押待审。

经过那么漫长艰苦的追逐和争斗,最后的结果却如此出人意料。

天亮后清理现场,仿佛扫尽所有阴霾,凌晨时分,连续下了一个晚上的暴雨停止,天空呈现出一片澄净通透的蓝色。

林扬因为受到冲撞而肋骨骨折。被郑超的车带倒的年轻警员虽然伤势沉重,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任燃却一直没有清醒,肩膀和背后的伤势不轻,身体状况又差,加之染上毒瘾,手术后始终昏睡着。

没有正式审讯前,他仍是嫌犯,一段时间内将像真正的毒贩一样受到拘禁。

行动前唯一知道他是卧底的只有林扬。

郑超身亡,加上罪证确凿,当场被捕的阿雄和黑子没必要再隐瞒,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尽可能把自己所知的毒源和销货流程供出来。许飚最后一念之差鬼迷心窍起了贪念,虽然事后反复为自己辩解把罪行推在别人身上,但是被刘斐指出后,自知无法圆谎,态度变得顺从,很快更正了自己“记忆上的错误”。

任燃在重症监护室一个星期后转到普通病房。其间因为毒瘾发作,伤势好转后又被送到戒毒所,始终没能见到林扬。本来第一次直接注射海洛因,很可能立刻就会丧命,但替他注射的阿雄有经验,份量控制得好,只是迅速让他染上毒瘾而没有致命。

在戒毒所的日子就像地狱一样可怕,眼中看到的全是吸毒成瘾的人恐怖而疯狂的痴态。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认识到毒品的可怕,亲身体验和亲眼所见。因为任燃以前只是接触摇头丸和冰毒片,往往只是一杯饮料,放了药片而已,少了犯罪的表象,就连不吸烟的孩子也能方便服用,罪恶感就不像注射海洛因那么明显。

虽然曾经在拘留所看到那个因为毒品丧子,痛不欲生的女人后就开始了解自己的行为,但是当他融入到这个被毒品扭曲的世界之后,罪恶感就成倍地汹涌而来。

任燃想尽各种办法打听路唯一的事,但显然周围不会有人知道,林扬没有出现,什么消息也没有。

越来越强烈的焦躁不安,即使毒瘾不发作也没法安心入睡,每晚都像躲避噩耗般地蜷缩在床上,眼睁睁等着天亮。

郑超的案子了结,任燃是受暴力威胁而参与犯罪的胁从犯,但鉴于其犯罪行为出于胁迫并在案件侦破中贡献突出,所以最后免于刑事处罚。

从戒毒所出来的那天,久违的冬日阳光照射下,一切都那么刺眼而温暖。

任燃站在门口,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安静,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鸟鸣,什么都没有。

他茫然地站着,以极度顺从的态度度过了痛苦的戒毒生活,获得自由之后原本的目标反而变得模糊不清。

任燃不敢相信站在这片阳光下的自己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不只是身体上,也包括精神上的自由。

现在应该去哪里?

恐惧感忽然滋生出来,他甚至害怕去找林扬,去找路翎,去找所有认识路唯一的人打听消息。

习惯光芒后,他有一段时间都搞不清方向,但是走到路口时却看到一辆白色的跑车停在那里。

任燃的心脏像被撞击了一样剧烈跳动起来。开着的车窗里,黎杰带着戏谑的笑容望着他。

“上车。”

他表现得像个很久不见的朋友,友好而不会让人心存戒心。

任燃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因为某种因缘际会,这个男人反倒是他获得新生之后第一个见到的“熟人”。

上了车,感觉时间又倒退回去。黎杰很高兴,仿佛坐在身边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一个能让他心情愉快的好朋友。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打听来的。”黎杰微笑,“怎么,觉得意外?”

“没有。”

任燃望着窗外,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侧面轮廓更显得消瘦,脸色苍白不复以前的强硬。

“怎么了?事情摆平了反而不高兴么?还是……”

那个拖长了的尾音让任燃一瞬间胆怯起来,想阻止,但已经太晚了。

黎杰慢吞吞地接着说:“还是你担心阿唯的事,想问又害怕是坏消息?”

任燃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好么?”

这么问了一句又觉得后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胆小懦弱,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其实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郑超杀了路唯一,所有新闻报道都没有提起路唯一这个人,理论上如果被杀的话反而应该有消息才对。问题是郑超说过让他们见面,却在交易之后命令黑子下杀手,这个所谓的见面难道不是另有所指?

任燃注视着黎杰嘴角的微笑,像得了什么怪病的人一样患得患失惊疑不定。

“我说过阿唯是我的,如果他和我在一起就不会被卷进那种乱七八糟的事件里去。”黎杰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

“他怎么了?”任燃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而对方的声音却强硬起来。

“他死了。”

再也没有比这三个字更加锐利的凶器,可以一瞬间就把他刺得鲜血淋漓。任燃只觉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四肢冰冷,呼吸几乎停止,眼前明明阳光灿烂却忽然变成一片漆黑。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

黎杰平静得有点异常,但却让任燃感到害怕,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用他的死来骗你,这种事,你只要回去证实一下就能分出真假。”

任燃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支撑自己继续听。

“他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我碰到你的第二天晚上被人送回来,而且还……”

“……还怎么样?”

任燃嘶哑着声音问,脑中反复告诉自己那是黎杰的谎话。实在是很愚蠢的谎话,就像吓唬小孩子的把戏,郑超的手下没人有那种爱好,甚至也当面骂过他恶心、变态。更何况有警方的人在保护,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一定是假的。

可是所有理智的反驳在看到黎杰猛然掉落的眼泪时瞬间崩溃,支离破碎,消失于无形。

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第五十四章

“阿唯死了,是你害死的。”

任燃用手捂住嘴,飞快的车速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伸手抓住了窗边的把手。

“停车。”

车子猛然停下来,黎杰也看着车窗外。突然而来的静默加深了对现实冷酷的描绘,任燃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阳光照在身上也是冰冷的,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被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袭击,失却自我,丧失信心。

虽然还抱着一线希望,但是被黎杰出人意料的反应打破,反而变成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慢慢往前走,身无分文,但却完全没有想过坐车,只是很自然地向着熟悉的方向走。

黎杰没有追上来,他好像是特地来告诉他这个噩耗,和他一起分享痛苦。

痛苦在增加,比那更快增长的却是恐慌。

任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记得回来的路。

才只有一个多月,住所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房间里空无一人。

所有东西都被掀翻,乱成一团,摔得粉碎残破没有完好的。窗帘被割破,墙上乱七八糟地涂满了不知是什么的颜料。

好像台风席卷过一样,一地残骸,看起来凄惨可怜。

任燃走进去,床上的被单也被撕破了,他坐下来,从身边抓起一块碎裂的白布。

毫无疑问,这是他和路唯一离开这里之后,郑超的人来找过的证明。

既然他们可以在楼下等着他,当然也能找到楼上来。

但是让任燃深受打击的并不是整个房间的凌乱破败,而是在那之后没有任何人来过的样子。

路唯一没有来过。

黎杰说的是真的。

床单上有灰尘的味道,任燃把它压在自己的脸上,眼泪一瞬间流下来浸湿了布料。

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埋没在那脏乱破旧的白布里,直到眼睛都承受不住摩擦而开始变得疼痛。

那些寂寞的夜晚一起喝酒的事,失落的时候互相安慰的事,热烈的做爱,温柔的亲吻都还那么清晰,好像昨天才发生过。好像只要抬起头,就又能看到他站在面前微笑,或是说出什么不好笑的笑话来一样。

再说一个,如果哪一天我忘记了微笑,只要想起这些笑话也不会太难过。

外面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但那一定是幻觉。

郑超死了,他的手下和许飚在监狱里,有谁会继续对这个一片狼藉的地方感兴趣。

“任燃……”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门口,然后用力伸手擦眼睛。

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任燃用手掌拼命擦着,却无法阻止液体涌出。

“任燃……”

眼泪越擦越多,妨碍了他的视线,但是那熟悉的声音却更清晰。

有人走近,越过重重障碍来到他身边,用力抱住他的肩膀。

“你回来了。”

紧紧的拥抱已经让他无法再举手擦拭自己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放弃了,把脸压在对方的肩膀上畅快地哭出了声。

不想控制,不想擦干眼泪,就那样痛快地哭着。

任燃感到背后的手轻轻拍着他,安慰似的动作,没有打扰他,没有说话,非常安静。

他用力地抓住对方,好像生怕他会消失,过了一会儿哽咽着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维妹妹……”

“嗯,我在这里。”

路唯一轻轻地说:“我去戒毒所接你,可是那里的人说你已经走了。”

“我以为你……”

“以为我怎么样?”

任燃不说话,手指压着他的脖子抱紧。

“不要动。”

他把脸颊埋入他的颈窝,然后在那里又一次忍不住发出哭泣声。

“我以为郑超杀了你。”

“怎么会。那天晚上之后,郑超想把我转到别的地方去,张警官和上级商量后,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决定让我退出行动,于是制服了郑超的两个手下,把我送回来。”

路唯一抓住任燃的肩膀,从正面仔细地看着他。

眼前的人比以前消瘦得多,眼睛因为流泪而红肿起来,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伸手摸到他的骨骼,很明显地瘦了一圈。

“我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是你受了重伤,而且还被送去戒毒。我去过医院和戒毒所,但是那个时候郑超的案子还在审,未经允许不准探视。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先回到这里来,所以就顺路过来看看。林警官说案子没结束最好不要来这里,以免有漏网的找上门。”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任燃,眼睛开始湿润,但是却带着微笑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忘了。”

路唯一笑起来,伸手按住他的颈项,轻轻吻了他的嘴唇。

任燃感到自己干涩的嘴唇一下湿润,眼泪又不争气地滴落弄湿了对方的脸颊。

在那段痛苦焦虑的日子里,他无所适从,所想的事也毫无脉络,时常陷入无以名状的恐怖之中。

路唯一感到他身体微微颤抖,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他。

“都过去了,下一次换你来体验我的生活,我有很多朋友介绍给你认识,洪洋、叶子、春少……都是很好的人。”

“……你怎么介绍我。”

“就说是比他们都重要的人。”

阳光铺洒在凌乱的房间内,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门铃声。

突如其来的铃声响彻整个房间。

任燃一下抬起头,看着路唯一。

“我去开门。”

路唯一松开手,但任燃却不肯放,他猜不出这个时候谁会来造访,更不想让路唯一离开身边。

门铃一直响,大概感到他的担心,路唯一回过身来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爱得太过小心翼翼,反而感觉不到应有的快乐。

他拉起任燃的手,邀他一起去开门。

路翎出现在门的那一端,她没有化妆,看起来清爽自然。

一看到站在门里的路唯一和任燃,路翎的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你看,我就知道他们在这里。”

她向着身旁说话,表情柔和,展现出相当吸引人的谜样笑容。

站在房内无法看到的门边,林扬略显严肃的脸刚好与之形成微妙的对比。

“林警官……”

“嗯。”

林扬很少见的显得有些拘谨,问:“能进来坐么?”

“当然,只是里面很乱。”

“没关系,我们来帮忙整理。”路翎比任何人都高兴,伸手拉了林扬一把,手指绕在一起。

“真是的,怎么乱成这样。”

刚才还弥漫在房间里的悲伤和紧张,因为路翎的进入而迅速烟消云散。

她就像现实中最真实最幸福的写照,从不会带来阴霾。和林扬握着的手虽然松开了,可是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却温柔地交错着。

就连任燃也看出了他们之间与以往不同的关联,即使没有更露骨的表现,也能从那种眼神交流看出些许端倪。

可能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充满探究,路翎反而相当洒脱地笑了。

她看着任燃的时候眼中的笑意更明显。

“是个好结局。”

任燃一愣,鼻腔顿时又一阵酸涩。

“今天晚上我来做菜吧,这里太乱了,到我家去,就当庆祝一下。我和林扬正在恋爱,以后可能会住在一起,将来就是一家人了。”

被她这么热情直白地说出口,林扬反而不那么拘谨。

路唯一看着任燃笑,大家一起开始动手整理房间。

大多被破坏的东西都不能再用,任燃越过储藏室,看到那个曾经用胶水粘好的咖啡壶滚落在地上,碎片像一堆晶莹的宝石闪烁着微光。

他伸手到旁边捡起一张老旧的照片,泛黄的照片上黑白的阳光已经变得模糊,窗外的冬日却有着新鲜热烈的光芒。任燃打开打火机,把照片点燃看着它烧成一团焦黑。

“你在烧什么?”林扬从隔壁房间出来看着他脚下的灰烬。

“过去。”

“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而且我发现根本已经记不清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这样更好。”

“那就重新开始。”

任燃笑:“你和路翎,怎么会在一起?”

“郑超的案子了结后,她到医院来看我。”

林扬露出似乎有些无奈的笑:“有一天她忽然问我,你对我有没有感觉?我说有一点。她就立刻回答,那我们谈谈吧。”

任燃哑然失笑:“就这样?”

“就这样。”林扬说,“我很佩服她,因为有很多时候,幸福总是更多地留给主动的人。”

“我也很佩服她。”

“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把房子卖掉,凡是和过去有关的东西,我都不想再要。至于钱,你替我捐给禁毒基金会吧。”任燃伸出手给林扬,“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任燃看着正在房间里和路翎说话的路唯一,轻轻地回答:“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而已。”

窗外的微风吹来,吹散了地上的灰烬,但是这个房间里却有什么东西依然炽烈地燃烧着。

在某幢高尚人士从业的大楼里,黎杰从28层的窗户往下看。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身后的人有着强烈倾诉的欲望,心理医生合上记录本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说:“黎先生,今天的时间到了。”

黎杰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对着玻璃微笑。

“我真不甘心,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情,只有我不行呢?”

他不等对方回答,忽然转过头,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

“医生,你知道你长得像谁?”

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大,黎杰咧着嘴说:“你长得像古代一个很伟大的人,可惜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没有那个人的野心和耐性,所以到头来只能一事无成。”

——全文完——

By dnax

2007.6.3

【后记】

珍惜生命,远离毒品…… ̄口 ̄)

好吧,其实我只是想在最后谢谢大家这一个月来的支持和鼓励。

这不是个轻松愉快的故事,但幸好它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希望结局能够扫除之前的郁闷带来一点好心情。

谢谢每天给我那么多回贴的朋友,故事写得太猛,后记反而写不出来了。

好结局让人满足,那么遗憾留给别人,圆满留给我们。

万分感谢各位容忍bug陪我坚持到最后,要主动去寻找幸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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