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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旋律

所属系列:Dnax

 死亡旋律bydnax

新年好。

想在开头说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故事的完成本身很偶然,因为整理硬盘时发现了一个坑,总想着有始有终,所以就慢慢填下去。题材很俗,故事不好,bug很多,问题不少。我只是需要有个新角色来挑战铁人三项:重伤、流血还有H,没有别的意思。

既然已经写完了,不耗时间,一次发完算是送大家的新年礼物,并向喜欢追文的各位道歉,最近实在精力不足,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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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岸救生员】

吉米一直看着海浪。

蓝色的海浪前端带着白色泡沫,一层接一层地涌上岸来。

长条形的沙滩被雪白的沙粒覆盖着,人们来回走动的脚印把沙子弄乱,看起来就显得不那么新鲜干净。

吉米抱着他的蓝色条纹冲浪板,悄悄往海水里挪动了几步。

他回头看看本该照顾他的大人在遮阳伞下亲吻,沙滩椅并排放着,就像一张大床。

吉米抬起小小的腿,海水漫过他的小膝盖,有点凉,但是并不冷。

小勇士想要尝试一下在海里冲浪的刺激,可父母一直告诫他不能单独行动。

他的小腿更深地被海水淹没时,身边忽然出现了一条狗。

白色的拉布拉多犬。

吉米吓了一跳,但很快又被那双温顺的眼睛打动了,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它。

“我叫吉米,你呢?”

那只狗被碰到头顶,轻轻侧了一下脑袋。

“它叫Agro,你也可以叫它飞线先生。”

一个穿沙滩裤的年轻男人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哨子。

“Agro告诉你不要独自靠近海,那里很危险。”

年轻的救生员拍了拍爱犬的脑袋。

“它会捕鱼吗?”吉米问。

“当然,棒极了。”救生员拉起Agro的前腿放到他手里,小男孩因为那柔软的触感而笑起来。

“和我们交个朋友。”

“你好,飞线先生。”

“你叫吉米是么?我叫尼克。”

救生员搂着他那机灵的大狗搭档自我介绍,他擦着四号古铜色护肤脂的肌肤在太阳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它能听懂我说话么?”吉米问。

“你可以试试看。”

吉米小声对着乳白色的大狗说:“坐下。”

尼克轻轻按了一下Agro的头,救生犬立刻听话地坐下来。

吉米受到鼓舞,开始说更复杂的命令:跳跃、转圈。在尼克的帮忙之下,所有动作都完成得非常好。

“很高兴能认识你吉米先生,现在让Agro为你表演一个小节目。”

尼克站起来,他看了看周围:“来说一件你想要的东西。”

“光剑。”

“不,简单点。”

“我想要我的红桶和小铲子。”

“很好,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在我爸妈的沙滩椅下面,在那儿。”

尼克拍了拍Agro的头:“去把吉米船长的红桶和小铲子拿来好么。”

Agro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去,很快把指定的东西衔回来,它钻进沙滩椅下面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那对热吻中的夫妇。

“干得好,小家伙。”尼克跪下来在他的爱犬额头亲吻了一下,把红桶和小铲子交给身后的吉米,“来吧,现在送我们的小勇士回去,他可能需要建一个新的城堡。”

吉米拿着他的沙滩玩具没有动。

“怎么了?”

孩子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他忽然举起一只手指着远处的海面。

“瞧,那里有个人。”

尼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蓝色的海面上有个黑影正随着海浪漂流。

那一定是个溺水的人,尼克的视力很好,这是救生员必须具备的素质。

“呆在这儿别动,吉米。”

年轻的救生员脱掉沙滩裤,以最快速度踩过滚烫的沙子和有着少许凉意的浅滩,一下子跃入了海水中。

Agro跟着跑了一会儿,海水漫过它的身体,训练有素的救生犬很快也浮出水面。

海岸上的游客因为救生员的举动都停止了闲聊和嬉戏,遮阳伞下有不少人支起身体看着这边。

艾勒•海德曼是另一位海岸救生员,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用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幕。

“你又捞过界了,老弟。”

他从高处落到沙地上,这个区域是他管辖的,虽然尼克总是热情地一个人包揽两个区,但真的出了事他自己就得承担更多责任。

艾勒下到沙滩时看到尼克差不多已经回来了,Agro正帮忙把那个溺水的人拖上岸来。

“快去拿你的用具,艾勒。”

尼克朝他大叫,他那干净利落的金色短发不停滴着水,艾勒跑回辽望椅边拿起急救箱又跑回来。

他回来时人们群围成了圈,把里面的情况全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请让一下。”

艾勒推开人群,把急救箱放在地上。

“做点什么。”

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外套和黑背心的男人躺在沙滩上。

尼克正脱掉他的外套并试图撕开紧贴在他身上的背心,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上帝,难道这是芳纶织的么,艾勒,给我剪刀。”

剪开那层衣服后获救者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胸膛没有起伏,嘴巴微张着,没有呼吸,没有声音。

尼克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从那里还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心跳。

这是个年轻男人,有一头黑色短发,脸部轮廓清晰冷峻,尼克察看了他的呼吸道,没有东西堵在里面,艾勒帮忙把遇难者翻过来压在膝盖上。

他们试图让他吐出水来,实际上也的确倒出一些,但他没有恢复意识。

“艾勒,去找医生。”

“你一个人行吗?”

“是的,我们会救活他的。”

“好,我马上回来。”

尼克把毫无知觉的男人放下,自己跪在他身旁,托起他的下颌并捏住鼻子。

男人发白的嘴唇安静地敞开着,没有呼吸的洞口,背对着生命。

尼克把自己的嘴唇覆上去,轻轻往里吹气,并且用手按着他的胸口。

围观者们都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吉米从人群的小缝隙间向里面张望,Agro乖乖地待在主人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场争分夺秒的急救。

十分钟,尼克的嘴唇再一次碰到那毫无生气,沾满了咸涩海水又冷冰冰的嘴唇时,忽然感到了微弱的反应。

溺水者的胸膛慢慢有了起伏,他开始喘息着吐出唾液,眉间紧紧皱起,显得非常痛苦。

围观的人群中开始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

“救护车马上就来,请散开一下,这里需要新鲜空气。”

尼克把刚从死亡之国回来的人扶起来,因为他看起来像要呕吐。

“别担心,你会好的。”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但是扶在对方腰肋上的手却传来了奇怪的触感。

那里有一个伤口。

在靠近背部的位置,一个小小的圆形伤口。

尼克把手收回来,因为经过海水的浸泡,伤口的血没那么浓稠,而是一种浅红色。

艾勒带着救护队赶回来,医疗小组把还未彻底清醒的溺水者安顿到担架上。

“喔噢,你救活了他。”

艾勒拍着好友的肩膀,他试着表扬他,但又提出了疑问。

“这位先生看起来可不像这里的游客。”

“我想也是。”

尼克望着自己的手指,上面的似乎还残留着血丝,Agro用湿漉漉的鼻子闻了闻,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艾勒……”

“怎么了?”

“你叫警察了么?”

“没有,你只让我叫医生,为什么要叫警察?”

艾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很累。”

“也许是太紧张的关系,只差一点他就没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是溺水的是个漂亮妞就好了。我刚才看到玛丽苏在沙滩上跳肚皮舞,有兴趣么?”

“饶了我吧。”

尼克跪在沙子里伸手摸了摸Agro的脖子。

“我今天只想早点回去睡觉。”

“一个人?”

“还能有谁?”

“要是凯西•温斯顿小姐不来陪你,那让我来抚慰你寂寞的心。”

“我有好几个月没和凯西见面了,你要是想来就睡客厅,我和Agro睡床。”

“真难以想象会有女人能忍受你这样的人,我可以带女伴么?”

“你到底是来抚慰我寂寞的心还是想找旅店?”

艾勒无所谓地笑着说:“一举两得,我的房子在除虫,要找个地方混两天。”

“好吧,但只能一个人,而且睡客厅。”

尼克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吉米还抱着冲浪板站在海岸上,尼克对他招招手并露出一个微笑。

吉米跑过来问他:“那个人会死吗?”

“不会。”

“他是被淹死的吗?”

“他不会死。”尼克弯下腰说,“但你得记住不要一个人靠近海,海浪比你高,我们都有可能被淹没,要是你被卷进去了,那是非常可怕的。”

他拍了拍小男孩的头说:“所以不要在大人把眼睛转开的时候偷偷去,明天我来教你游泳。”

【2.伤者】

尼克第二天失约了。

整个上午他都在接受玛丽•苏•斯班塞小姐的照看。

前一天晚上他遭到一次不友好的袭击,那个被送去急救的溺水者在接受治疗时中途逃跑,打伤了两个医护人员。

尼克下班经过诊所时,想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可看到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房间。

乔治医生和他的助手葛列格被揍晕了,一个倒在急救床上另一个坐在角落里。尼克推门时有人像发射的炮弹一样从里面撞出来,他看不清人影,只觉得比钢管还硬的拳头一下子砸在小腹上。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剧痛影响了视觉,他还记得失去意识前残留在自己身上那种混合着汗水和氧化锌防晒液的味道……

玛丽•苏•斯班塞小姐是个神奇的女人,她就像个女超人一样无所不能。整个夏天尼克都能看到她在沙滩上大摇大摆地卖弄每天一件从不重复的泳装。

即使过了三十五岁,女人依然可以通过各种方法来保存自己的魅力。

斯班塞小姐的沙滩椅永远是最大最舒适的,遮阳伞永远干净艳丽,她夸耀自己细致紧凑的身体永远是男人们关注的焦点,她还必须时刻提防他们从各个角度窥视她的小隐私。

“连艾勒也有好几次从高高的辽望椅往下看过我的胸部。”她曾悄悄对尼克说过这件事,但艾勒否认了,他对她的小乳沟没兴趣。

即使如此,斯班塞小姐仍然充满自信。她随时准备献身,又随时用看不见的盔甲把自己保护起来。

尼克睁开眼睛时看到这朵美丽的海岸之花正用装了隐形镜片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就像一道发光的霓虹棒一样复杂而绚丽。

“……我看到了彩虹。”

“亲爱的尼克,可怜的孩子。”斯班塞小姐用一种成熟女人的口吻叹气,“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点小意外。”

“小意外,乔治医生报警了,他早就想那么干,在那个可怕的男人昏迷不醒的时候。”

斯班塞小姐一边照看身边的病人一边说:“你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一个弹孔。”

“尼克,你就像我弟弟。”她转开视线望着天花板说,“我弟弟是个巫师,他能预知未来。”

“他真不幸。”

“十岁那年他告诉我别去参加学校的舞会,可我没听他的,结果我看到布鲁克,当时的学生会长,我男朋友,他和我最好的朋友搂在一起接吻,他的手还伸进她的裙子里去了。”

“噢。”

“不过我很庆幸能看透这一点,他们两个去年结婚,今年也许会生个孩子,真可怕……噢,我们是否说岔了,那个危险分子还在这附近。”

尼克想从斯班塞小姐的腿上挺起身来,可是他的胃还有些痛,而且女人的手一下就把他按倒了。

“别动亲爱的,你今年几岁了?”

“23岁。”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才20岁,那时Agro还是只没睁开眼睛的小狗。”

尼克又一次试图起来但还是失败了,他只好继续听下去。

“自从我对爱情失望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这里,你知道,海岸永远是疗伤胜地。”

“是的。”

尼克轻轻咳嗽了一声,斯班塞小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忧郁的表情,她所希望的是全世界的男人都默默地爱着她,他们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随时从黑暗中走出来送上一把艳丽的玫瑰花。

“斯班塞小姐。”

“叫我玛丽。”

“我得去工作了。”

“你生病了亲爱的,谁都想休息,艾勒会让强尼给你代班,所以别担心,好好休养。你就像被一头大象撞了,差点就醒不过来。”

斯班塞小姐说完就不再说了,她丰满的胸部在代替她说,尼克只好妥协。

他当然没有被撞得那么严重,但确实很疼。

“好的,我会好好休息。”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再见。”

尼克闭上眼睛时产生了在水中的感觉,斯班塞小姐涂抹着润肤露的光滑肌肤像冰凉的河水一样摩擦着流过他的身体,在那里留下一股清凉的味道。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城市里,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

城市陷进沙土,楼房像积木一样东倒西歪。

他看到海水涌上来,水面和岸边接触的地方有个孩子背对着他一直在挖沙坑。

然后一瞬间,那里就空了。

海浪卷走了他,留下一片空白。

尼克梦见自己拼命奔跑,往海浪的方向跑,海面上涌起的泡沫就像新鲜啤酒一样,城市发出痛苦的哀号呼叫,一遍一遍地盘旋着,整个倾倒下来。

最后他被惊醒了,在床上不停喘息。

尼克翻了个身,让自己蜷缩在床的某个角落。

梦的长度和睡眠时间总是不成比例,他睡了一下午,可却只记得几分钟的梦境。

现在窗外一片漆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Agro趴在双人床上,主人稍稍一动,它就立刻抬起了头。

尼克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搂住Agro的脖子,他的爱犬像一只高档抱枕一样柔软温暖。

他在自己的噩梦中倏忽来去,忽然想起那个他从海中救起的男人。

他现在会在哪儿?

尼克再一次翻身,不让自己去想那些心烦的事,这时电话响了。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找听筒,从电话那头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尼克,很高兴听见你,这么久才接电话,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很好,亲爱的。”他缩在被窝里闭着眼睛。

“……我现在能过来么?”

“现在?今晚艾勒要来借住。”尼克看了一眼挂钟,六点三十分,那家伙可能已经出门了。

“我有话对你说。”

“我在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凯西•温斯顿冷静地说:“我要结婚了。”

尼克突然清醒,他一下子坐起身靠着床栏,开始认真讲他的电话。

“你在开玩笑,你要和谁结婚?”

“凯文•约翰森,你见过,我的大学同学。”

“好极了,那个性格有问题的麻烦鬼。”

“你不该这么说,凯文是个好人。”

“那么告诉我,他好在哪儿?”

“他每天都能陪着我,我生病了他能照顾我,我妈妈也喜欢他。”

“这些我也能做到。”

“但你为什么不早点做?”

尼克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凯西,我希望你能想清楚……”

“我想过了,很遗憾。”尼克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声音要哭了,但又坚定地说,“我们交往了两年,但是你吻Agro的次数远比吻我多,我不希望自己的情敌是一条狗,而且还是公的。你每个周末都在海滩上,我知道那是你的工作,但是任何人连续两年在海边约会都会厌烦,我偶尔也希望有人能陪我去游乐园去逛街或是去电影院,什么都好。”

“可我们还年轻,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我妈妈37岁的时候才有了我,她一直担心我会有什么她不想要的缺陷,她希望我能在30岁之前生孩子。尼克,我怀孕了,是凯文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尼克在电话这头揉着自己的头发,他感到胃部一阵抽痛。

“可你才只有22岁,你要结婚了,你怀孕了,我到现在才知道。”

“这就是我们的问题,你关心过我么?还记得我们有三四个月没在一起了么?你从来不问我发生什么事,每次都是我打电话给你。我本想当面和你谈,可你刚才又说艾勒要来,好像这世上谁都比我重要。”

“对不起凯西,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知道刚才我说的一切都不成理由,那些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我们之所以分开,只是因为我们不适合在一起。”凯西停了一下,她说,“我要挂断了……”

尼克没有说话,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听到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糟透了,他想,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更糟的事。

他浑身乏力,胃部痉挛变得更加严重了。

Agro依偎在身旁,温暖的身体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

尼克没法确定自己抚摸爱犬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脑子全被各种无意义的符号和线条填满了。

糟糕的事情总爱集中在一起,刚开始是救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接着又被莫名其妙地殴打,然后是噩梦和失恋。

现在天黑了,他知道今晚一定会失眠,因为白天睡得太多,而且发生了太多事。

艾勒本来说好七点到,但他每次总要比说好的时间晚上一小时。

尼克从床上起来走到楼下,坐在黑暗的客厅里,Agro很习惯地占据了沙发的角落。这一个小时似乎过得特别慢,尼克不知道自己是在等着为老友开门还是在寻思找一些可以让自己消磨时间的事做。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他听到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下可疑的碰撞声。

某种东西在响,有点像什么人正试图轻轻推开窗户。

“艾勒?是你么?”尼克打开门,海风从远处吹来的凉意让他浑身起了一阵战栗,但是艾勒没有在门外。

虽然他的好朋友总是喜欢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捉迷藏却不是他的风格。

尼克走出去,仍然没有看到人。

Agro跟着他的主人来到门外,这只温顺听话不会狂吠的救生犬从门打开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发出低低的吼叫。

尼克来到发出响动的窗户边,那里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他想要回去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金属声。

“别动。”

那里有个人说道。

【3.杀手】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有一瞬间尼克全身都僵硬了,海风刺激着脑神经,他在压抑不住的惊恐中控制自己的呼吸。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他说话的声音让尼克感到陌生而冷酷,想必不会是个能带来好事的人。

显然他也绝不是个偶然闯入的抢劫犯,他早有预谋,目标明确。

Agro在这个男人举枪的那刻就要扑上去,但是尼克叫住了它。

一条训练有素的救生犬也并不会比人类的身体更有效率地抵挡住子弹,尼克相信自己是对的,他明白这个危险的家伙随时会开枪。

他把爱犬赶回房里去,不速之客的手腕动了一下,示意他也进去。

尼克看到他从黑暗中走出来,也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上次见到时好多了,不再苍白得毫无血色,脸部表情也多了一种残酷的冷漠。

尼克从未想到自己在海中救起一个人会给他带来大麻烦,也许只是他估计得太乐观,早在发现那个弹孔的时候他就该让艾勒报警。

身后的枪口在他略微迟疑时往前顶了一下。

“进去,关上门。”

他的命令简单明了。

尼克听他的话回到房里,等他进来后再把门锁上。

男人环顾四周,他对控制局面有足够自信和经验。

尼克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再过一会儿艾勒就到了,他必须想办法让那个总喜欢大声敲门的家伙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那人问。

尼克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自己也在寻求答案。

“我在想……你想干什么。”

Agro警惕地瞪着这个危险的陌生人,机灵的救生犬在空气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我在海岸工作,不是有钱人。”

男人看着他,目光冷静。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从海里救起他的时候,尼克摸到他的伤口。那是个新的、子弹造成的伤口,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又在海水里浸了一段时间,所以流血不那么明显。

从伤口的位置来判断,虽然不至于致命但也可能伤到了内脏。

要是他已经撑不了多久,或许就有机会改变目前不利的局面。

尼克不禁跃跃欲试,海岸救生员要求接受严格的专业训练,他每天锻炼身体,努力使自己足够灵巧有力。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Agro,又很快转开视线。

“你不想要钱,那么想要什么?”

“我想问几个问题。”他有条不紊,黑色的眼睛里反射着窗外的微光。

“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用过多的威胁,就像在和朋友聊天。

“你是救生员?”

“是的。”

“听那个叫乔治的医生说,是你把我从海里救起来的?”

“我救了个大麻烦。”

“也许那天不是你的幸运日。”

“显然今天也不是。”

男人看着他说:“我丢了些东西。”

“是什么?”

“我醒来时发现外套不见了,医生说他没见过,也许你能告诉我一点有用的线索。”

“……我需要想一想。”

尼克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他想不出来,他只记得剪开他的背心,为她做人工呼吸的事了。

上帝知道那件黑色的外套在哪儿,尼克低下头,目光越过对方的手望着Agro。

他的爱犬身体一动,就像得到了什么精确的指令,忽然间毫不犹豫地向不速之客飞扑过去。

男人举枪的手因为突然而至的碰撞偏了一下,尼克用力撞去,企图夺走他的枪。

他原本以为在这夹击之下会听到几声猝不及防的枪声,那样也许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结果却只听到Agro的惨叫。

男人动作迅速地踢开将要咬住他手臂的狗,犬类惊人的咬合力尚未产生作用,漆黑的枪口就已对准了它的头部。

“不!”

尼克大叫,双手抱住那个人的腰往对面墙上撞去。

墙角边的衣架倒了,他们一起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尼克似乎听到从头顶传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他知道自己撞对了地方。

他的双手紧扣在对方身后,手腕压着那个伤口的位置再一次猛撞,一股热流从那里冒出来弄湿了手背。

这个温热的触感很快被后颈传来的剧痛代替。

尼克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顾不得钝器砸在颈部的疼痛,只是拼命往墙上撞。

他被人抓住了头发,紧接着从腹部传来钝痛,尼克弯下腰,巨大的撞击力让他不得不放开手保护自己。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不堪一击,那个男人给予他的打击无论力量还是角度都巧妙完美,既不会令他失去意识,又能造成足够疼痛的伤害。

那人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又猛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尼克无力反抗,目前他只能注意到肚子传来的疼痛。他感到自己又被拖到沙发上,右手被扭到背后。

尼克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脸埋进厚厚的垫子里,冰冷的枪口对准他的后脑。

他不停喘息,可身后的人却镇定如常,好象刚才令他伤口崩裂、流血不止完全是尼克的幻觉。

这仅仅是个开端,噩梦刚开始。

“你有一条听话的好狗。”

“别伤害它。”

“我不会和四肢着地走路的动物计较。”

男人用膝盖压着他的腰,这让他的胃更难受。

这是第二次重击,尼克怀疑自己的胃部是否能承受如此频繁剧烈的伤害。他想蜷成一团来缓解伤痛,但冰冷的枪口禁止他乱动。

“我想不起来了。”

“再想一想。”

“是真的。”

“你有足够时间,我暂时不会开枪。”

“我真的不知道。”尼克用喘气来缓解疼痛,紧皱着眉,冷汗淌过鼻梁一滴滴落在沙发罩上。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那张痛苦的脸上他看出尼克并没有撒谎。

他没有撒谎的理由。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突然而至的声响让已平静下来的室内重新变得危机四伏。

“尼克,快开门,我带了一个大旅行袋,来帮帮我。”

枪口在后脑上动了一下,男人问:“外面是谁?”

“我的朋友,他今晚要住在这里。”

“那可不行,去告诉他今晚的节目取消了,如果你不希望把你的朋友也卷进来。”

他移开了枪。

尼克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起来,周围到处是打斗留下的痕迹,Agro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尼克慢慢走到门边,男人就躲进墙壁的阴影里,他的意图变得明晰起来。

他一定是个职业杀手。

至少是个习惯杀人,活在血腥世界的人。

尼克伸手擦掉脸上的冷汗,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一副脸色苍白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打开门,看到艾勒活力十足精力充沛的笑脸。

“嗨,老弟,你睡过头了。”

艾勒拖着一个特大的旅行袋站在外面,他把右臂靠在门框上,像个花花公子一样对尼克打招呼。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我的胃。”

“噢,我忘了,被那个疯子撞伤的地方?”艾勒拖着他的行李准备挤进来,但是尼克把门挡住了。

“很抱歉,艾勒,今晚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买了六罐一捆的啤酒,我们可以通宵看球赛……”

“今晚不行。”

“为什么不行?”艾勒很奇怪,尼克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差,很疲惫并且没精神。

“你生病了?”他问。

“没有。”

“那么是凯西来了?要是她来了我肯定得走。”艾勒耸了下肩,目光越过尼克的肩膀往里面看,“所有女人都不喜欢她们的男朋友和狐朋狗友鬼混,我很理解这一点……呃,我们的飞线先生没出来迎接我,这个见利忘义的小家伙也开始对未来的女主人摇尾巴了?凯西在里面么?”

“艾勒,凯西和我分手了。”

“什么?”

“是她提出来的。”

艾勒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地抓了一下头发:“这个笑话不怎么样,换个别的,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们分手了,凯西怀了别人的孩子,三个月我却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得很对,我不关心她。艾勒,今天我心情不好,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么?”

——快走伙计,不然你就危险了。

“……好吧。”艾勒从旅行袋中拿出一捆啤酒,“失恋男人的必备品,别难过。”

他拍了一下尼克的肩膀,而尼克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总能让我在最糟糕的时候感觉好起来,我没事,明天见。”

“再见……”

艾勒在关闭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对他来说失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们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伴侣,分手只不过是在筛选对象。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今晚到哪里去混一夜。艾勒把行李扛在肩上,打开手机拨了个号码。

“琼妮宝贝,是我……我想你了,今晚能过来么……”

【4.背叛者】

电视机开着,正忽明忽暗地不断转换频道。

尼克送走艾勒后回到房里,那个男人命令他自己从厨房搬一张椅子,然后坐上去把手放在背后。

他用胶带把尼克的手脚缠紧,但是没有剥夺他的声音。他知道尼克不会蠢到大喊大叫。

“说点什么,你想到什么了么?”

“还没有。”

“这个你可以慢慢想,先告诉我药箱在哪儿。”

“储物柜最上面那层。”

尼克看到他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到药箱后又回到客厅的沙发边。

他脱掉上衣,露出健康精悍的身体。

腰部的血已经把衣服弄湿了,他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照了一下,刚才的撞击把伤口撞裂,血正不断地涌出来。

尼克终于看清了那个伤口,是子弹离去造成的伤口,边缘不规则。这么说来,他身上应该还有一个洞。

尼克看着他紧皱眉,捡起一团纱布按住伤口,又用绷带紧紧缠起来。

“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可不想他们给我打完麻药就去打911。”

“失血过多会让你没命。”

“那正是你的希望,这样你的麻烦就消失了。”

男人手脚利落地处理完伤口,把身体靠在沙发上开始盯着电视机不断换台。

他搜索每一个频道,最后看到了一段新闻。

“……时间是下午4点37分,在休维特海岸附近,一艘小型邮轮起火,原因不明,警方正介入调查。”

休维特海岸。

尼克的心怦怦直跳,胃部灼热了一下但立刻又变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人也知道。

“……”尼克小心地看着他,视线却和他相撞。

“利奥•德维特,你可以叫我利奥,但这不是我的真名。”

“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也帮不了你,现在放开我然后离开这里,我不会报警。”

“天亮之前你就这样待着,我现在要睡一觉,你和你的狗最好都安静一点。”

利奥•德维特站起来,他走到Agro身边,救生犬的肚子起伏着,但是没有动静。

他用胶带把狗的四肢绑在一起,又缠住它的嘴。

“别碰它。”

“我不会伤害它,只是让它不妨碍我休息,你也一样。”利奥走过来看着他,“睡前最后问一次,你想起来了没有。”

“你不能要求我去回忆不知道的事,我没有故意藏起你的外套,而且我也不知道那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利奥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没有表情。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需要说话了,如果你想起来,可以用力弄出点声音叫醒我。”

他撕开胶带封住尼克的嘴,然后把圆筒扔在一边。

客厅的灯熄灭,尼克听到他在沙发上躺下的声音。

黑暗把他整个包围,窗户好像还开着一条缝,有丝丝冷风吹进来。

尼克缩了一下,他想起那个梦的细节。倾倒下来的城市里,玩水桶的孩子像一个黑色的剪纸一样贴在沙滩背景上。他伸着长长的黑紫色舌头,沙子里长出无数双柔软黑色的手,把他围拢抓获,拖进深不见底的海中,最后化成一片红色的泡沫。

尼克用力挣扎,但是没有可以逃脱的迹象。

他有些不理智地觉得就像有条蛇在自己身上爬过,或者黑暗中刚跑过一只老鼠。

要是能在这个自称利奥•德维特的男人熟睡时获得自由,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尼克也没有办法把手上的胶带撕开。那是一种非常简单有效的禁锢方法,而且只要他发出的声音稍微响一些,沙发上就会适时响起翻身的声音。

即使在睡梦中,那个人也在头脑中的某处保留了一份警觉。

无数次失败之后,尼克终于放弃了挣扎,他感到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睡。只能清醒地看着天慢慢发亮。

可即使天亮了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境遇,艾勒一定会找人替他代班,为了他刚受的伤和失恋综合症,尼克甚至可以肯定至少三天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玛丽•苏•斯班塞小姐的探望,如果她没有艳遇或是心血来潮,也许会想到来这里坐一会儿,顺便让尼克为她擦防晒油。

清晨到来时,利奥很悠闲地起床,用保鲜膜把伤口包起来去浴室洗了澡。

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整个上午都光着上身。

早餐是有些焦黄的烤面包,一碗杂牌麦片粥。那是凯西大减价时买回来的,尼克一直觉得味道很糟,所以放在储藏柜里很久,也许已经快过了保质期。利奥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对口味倒不怎么挑剔。

尼克看着他把食物搬到客厅里,一边看早间脱口秀一边吃,而且顺便还去院子里拣回报纸看了一会儿。

早餐结束后,利奥把桌子上的面包屑扫在一起,甚至洗了碗。最后他来到尼克面前看着他。

尼克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带着黑晕,看起来非常疲倦。

利奥撕开他嘴上的胶带,他反应迟钝,像块石头一样看着眼前的人。

“想吃东西么?”

他不等尼克回答,从厨房里找来剪刀剪开他手上的胶带。

“麦片粥的味道不错,不过你可能更喜欢牛奶。”

“Agro喜欢牛奶。”

利奥撕开一袋新的狗食,用勺子往外拨到盘子里。

尼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个受了伤的冷血杀手突然闯进他的家,有一把枪,还用胶带把他捆了一夜,早上却若无其事地在客厅里摆弄起宠物的早餐来。

他哪来的枪?

“想了一个晚上的结果怎么样?”

尼克甩掉手上的胶带,自己动手弄开脚上的,利奥正背对着他把狗食盆放到Agro面前的地板上。

他看起来毫无防备,伤口也暴露在外,隐约可以从层层纱布上看到红色的血迹。

如果朝那个伤口踢一脚会怎么样?

他准会痛得失去知觉。

尼克飞快地盘算,必须快点解决这个麻烦。当他抬起脚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接下去要疼的是自己。可下一瞬间,他的脚踝就被死死抓住了。

利奥好像背后也长着眼睛,就在尼克要抬腿踢他的时候忽然转身,右手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倒在地。

“这是你第二次瞄准我的弱点。”利奥用手碰了碰自己的伤口,手指沾上一点血,他微微皱眉说,“如果你希望我早点离开,最好祈祷这伤快一点痊愈。”

他的力量惊人,尼克发誓并没有停止过反抗,甚至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踢中了。他不认为自己有多柔弱,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却全无还手之力。

一片混乱中,他看到利奥赤裸的手臂上有一个黑色的纹身,小小的翅膀和镰刀交叉在一起。

利奥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喉咙,要求他在近乎窒息的状态下仔细听话。

“你打不过我,而且不要天真地以为我不会杀人,如果你敢通知你的朋友或者报警,我不介意多杀几个,我的工作就是杀人,这没什么难的。”

尼克抓住他的手腕,眼前是一种模糊的影像,就像白噪音,毫无意义。

那个神秘的纹身在眼前晃动,最后忽然变成一片黑暗。

克洛诺斯背叛了他的父亲。

尼克醒来时,看到Agro在他身边。

他昏迷了一会儿。

爱犬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触碰着他的脸颊,他想抬起上身,但立刻发出头痛的呻吟。

“我该说什么好。”

发现自己被捆在床上之后,尼克感到无比沮丧。

他的麻烦显然尚未结束。

楼下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音量很大,但邻居们住得很远,所以不会有人来投诉。

尼克开始想念早餐的麦片粥,那个奇怪的味道也许并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电视机里爆发出笑声,那家伙正在楼下看“蠢货电影”节目,也许手里还抱着一盒爆米花。

“利奥•德维特!”

尼克大声叫他,下面的人肯定听到了,但还是一直等到插播广告才上楼来。

“有什么事?”

“放开我。”

“你要上厕所?”

利奥走过来看着他。

“我要你立刻解开这该死的绳子。”

“为什么?”

“因为我饿了,我想吃东西,我还想喝水,你不能一直把我捆在这儿。”

利奥说:“除非你决定合作。”

“还能怎样,我不会再去碰你的伤口。”

“不错。”

“不报警也不告诉朋友。”尼克想,他应该暂时妥协,这样就能获得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

“你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利奥替他解开绳子,尼克没有动,他第一次了解到光有力量是不行的。

年轻杀手有一双灵巧的手,他打了个相当复杂的绳结,通常人们需要用刀割断,可他熟练地绕了两圈就解开了。

这双手随时能够致命,但有时又值得期待。

“要是还有下一次,我会直接开枪,而且保证让你的狗陪你一起去天堂。”

尼克活动着手腕,胃部的灼热很明显,他需要立刻吃点东西。

楼下又传来爆笑声,广告时间结束了。

利奥转身下楼,他听到尼克说:“把声音关小一点,你以为这是谁的家?”

“不是我的,我没有家。顺便告诉你冰箱里没有吃的东西了。”

“你可以试试看吃狗食。”

尼克从床上坐起来,有一会儿他好像在嘈杂的笑声中听到门铃在响。

“有人来了。”

利奥也在听,但是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像暴力电影里的杀手那样立刻拔出枪冲到门口。

“也许是警察。”尼克提醒他,或者说试探他。

“去开门。”他镇定自若地说,“我叫了外卖,你付钱。”

【5.暴力先生】

12寸的玛格丽塔披萨和海员沙司。

尼克付了钱回到客厅,电视里还在继续上演愚蠢的闹剧,利奥边吃边看,可是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

他像个最正经的评审,看得很认真,但要求很严格。

尼克不知道他究竟看进去多少,现在重要的是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去厨房倒了杯热水暖暖自己的胃,利奥看到后说:“给我一杯。”

尼克不想和他争执,也许他本身带着逆反情绪,总是不时要找些麻烦。

热水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时,门铃又响了。

“这次是谁?”

“也许是送曲奇饼的。”

“你到底打了多少外送电话。”

“很多,我需要吃东西恢复体力。”

“上帝保佑你早日痊愈。”

尼克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戴着红色鸭舌帽的旺妲快餐店送货员。

“您的烤火腿、翅果酸橙汁和乳酪三明治……”

嘈杂的音乐把一切都淹没了,尼克回到客厅,电视屏幕上终于打出片尾字幕。

利奥嚼着披萨说:“我喜欢这家店的披萨,不是冷冻面圈,他们会自己做,抛起来然后接住,我有一次看到店员们这么做。”

“你经常在这附近走动?”

“不,只来过一次,是工作。”

好极了。工作。

尼克开始回想有什么谋杀案曾在附近发生过。他把外卖扔到利奥身边的沙发上,自己坐下来拿起一块有圣马折诺番茄和水牛乳干酪的披萨。利奥打开烤火腿的包装,用吸管吸酸橙汁,他开始换台。

“那是朱丽亚•杰蒂吗?”尼克看着电视说。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

“她换了发型,她的卖点在于贴着腿根的小短裙和完美的沙漏型身材,但我更喜欢她的眼睛,似曾相识。”

利奥现在看起来不太凶恶,尼克希望他放松戒备,所以尽量和他和平共处。这样不但能让自己好过一些,不至于忽然被揍晕,醒来后又发现被绑在床上,而且说不定会有报警或逃走的机会。

和一个冷血杀手共处一室,听起来很荒诞,但是有什么害处呢?什么害处也没有。

问题在于尼克不能真的让他一直待到伤口痊愈,昨天一个晚上他就要崩溃了。

Agro不安地用棕色的眼睛注意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它通常温顺乖巧不会对陌生人产生畏惧和羞涩,但是对着利奥就充满敌意,从不走近他的身边。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利奥喝着橙汁,他的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是随口问问。

“Agro。”

“听起来不坏,是我喜欢的狗。”

尼克安静地吃着自己手中的披萨,眼睛盯着电视机。

他们同时有默契地不说话,好像忽然被施了魔法。

电视里的朱丽亚•杰蒂继续扭动着像上了发条似的胯骨,她的魔鬼身材让所有男人着迷发狂。

尼克有些心不在焉。

他吃完了手中的食物,再一次听到了门铃声。

“这次是什么?甜甜圈?还是汉堡面条蒸饼?”

利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或者他只是因为完全没有表情,所以才让人有古怪的感觉。

“从门缝里看一眼。”他说,“看看是谁,先不要开门。”

尼克站起来走到门边,他用手指拨开门上的帘子,从那里往外面看。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表情有些严肃,胳膊底下紧紧夹着一叠纸。

也许是推销员。

尼克心想,这里有不少推销员,他们总能让他从一开始就插不上嘴,不过他并不介意听对方说上二十分钟,再客气地回绝。

也许这是个机会,要是推销员先生足够机灵。

当尼克把手放到门把上准备转动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巨力撞开了。

利奥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尼克身后。他就像某种拉紧了弹簧的发射器一样迅速有力。

尼克被他撞向一边,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撞击。像一颗没头没脑的炮弹。

房门没来得及打开,但是已经不需要动手了。

外面的人已经踢开了门,并从夹着纸的胳膊下抽出枪来。那种一丝不苟的装束妨碍他收藏枪械,但是夹在胳膊下反而更便捷。

装了消音器的枪对准室内,门外的人显然很意外自己瞄准了空气。他的反应已经相当灵敏,只从尼克转动门把的声音就判断出该如何行动。但是利奥却比他更快一步掌控了局面。

这个刚才还在沙发上边喝酸橙汁边麻木地看性感女歌手跳舞的人,此刻像一部战斗机器。他推开挡在门口的尼克,把自己的身体放低躲在墙边,门被踢开后,利奥一下站起来。他算准了高度,手指扣住扳机阻止对方开枪。尼克回过神来时,看到他正把那个人拖进房里来。

“你想干吗?”

“把门关上。”

尼克关上门,他背对着利奥,但是知道那两个人纠缠着,说不定枪口正对准他的脊梁。

利奥一只手抓着那个人,另一只手握拳狠揍他的头部。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么看来刚才他用来对付尼克的方法实在不值一提。

Agro警觉地挺直了身体,利奥的暴行结束得也很快。

他松开手走到沙发边,拿起桌上的酸橙汁吸了一口,然后打开盖子把里面的冰块倒进嘴里。

“你打算把他怎么办?别把他丢在这里。”

尼克的怦怦直跳:“他是谁?他刚才差点杀了我。”

“他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杀光这个房子里所有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你、我、你的狗、电视机……”利奥说到这里,厨房的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响。他做了个“就是这样”的表情说:“还有热水壶。”

“主要是你。”

利奥看着他,最后说:“没错,主要是我。”

“够了。”尼克说,“请出去,到外面去打,带上你的外卖。”

“不行。”

利奥干脆地拒绝他,伸手把地上的人抱起来扛在肩膀上。

“有地下室么?”

“没有,别把尸体放在我家里。”

“他还活着,我要借用你的浴室。”

“不。”

利奥不顾他的反对,上楼找到了浴室。

尼克跟上去,他的浴室很小。利奥把昏迷不醒的人拖进隔着毛玻璃的冲淋房,找来绳子把他的双手捆在毛巾架上。尼克上来时听到浴室里传来一声惨叫,他想去看个究竟,但是门被锁住了。里面有水流声,没人知道利奥在干些什么。

从那惨叫声中尼克大致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利奥在逼问那个人,就像他几天前逼问自己一样。区别只在于他对手无寸铁的人比较温柔。

温柔?

尼克往后退,一直退到楼梯口,再迅速下楼。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可以寻求帮助,打个电话,几分钟后警察就到,而他自己可以先躲到外面去。多疏忽大意的人,那两个不速之客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现在给了他从容逃跑的机会。

噩梦应该结束了,尼克要快点让自己恢复状态,回到他的工作中去,斯班塞小姐说得对,海岸永远是疗伤胜地。

他回到客厅提起电话,但是没有拨号音。利奥刚用那个电话叫过外卖,可现在已经打不出去了。尼克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手机,他不想停留,打开门放Agro出去,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可以从那里监视自己的家门,至少在警察到来之前说清发生了些什么。

他站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四周没人,只能靠自己。

尼克听到耳边仿佛响起担心又恐惧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快跑。

跑得远一点。

可就在他要往转角的电话亭跑的时候,楼上的窗户掉下来一样东西。

就落在他的面前,刚修剪过的草坪上。

一条沾满了血的浴巾。

尼克感到自己被冻结了,海岸的阳光和风变成冰雪。他抬起头看着楼上,利奥正拿着那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往下看着他。

“把它捡起来。”他说,枪口对着他,声音并不响亮,但不可违逆。

尼克把地上的浴巾捡起来,粘稠的血让人反胃。他可以挑战一下继续往前跑,如果他的速度够快,也许能躲过子弹。

但是这个念头才只不过尝试了一个开头就宣告失败。尼克甚至没能移动脚尖,利奥只看到他肌肉的动作就开了一枪。子弹没入他脚边的泥土里,小小的野荨麻花溅起了粉红色的碎屑。

尼克只好回到房里,Agro一直跟着他。

他看到利奥从楼上下来,一只手握枪,另一只手拿着他的电话。

“我想你不需要它了,如果要打电话可以把这里的电话线接上,你的朋友也会想来问候你,但是不要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悄悄打,那会让我神经紧张。”

尼克恢复了平静,虽然他胸膛起伏着,感觉很不适。

“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只是晕过去了,把你的浴室弄脏,用水冲洗一下会好的。”

浴室的确弄脏了,这在尼克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这么可怕的场面。

那个男人面目不清地躺在冲淋房里,整个浴室都是血。玻璃上的血是飞溅上去的,而不是不小心沾到。尼克看见溅出来的血迹落在布满水蒸气的毛玻璃上,然后又顺着玻璃往下滑,聚集在排水口附近。

那人奄奄一息,像死了一样。他的脑袋左侧凹陷进去一块,花洒掉在地上,喷头部分有一大片血迹。

这里像个杀人现场,红得发黑的血凝固在昏迷不醒的人脸上,一条条就像土著人打仗时画的脸谱。

“你杀了他?”

“没有。”

“可他这样迟早会死。”尼克用毛巾按住那人的伤口,把他从架子上解下来。

利奥忽然问:“你想干吗?”

“去找医生,或者送他去医院。”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去的。”

“利奥•德维特先生。”尼克看着他,他知道有人要死了,就在刚才看到冲淋房里的景象时他就知道。这个被逼供的人从头骨这里流出血和黄脓色的东西,脖子几乎被折断。就算他暂时还活着,迟早总是会死的。

“把电话接上,去叫救护车。”

利奥慢慢走过去。他抬起手,下一瞬间,尼克感到自己被震了一下。

几乎没有声音,但是鲜血和脑浆在他面前飞射而出。

“现在他不需要救护车了。”

利奥的眼睛像冰刀一样危险,他握枪的手一动不动,尼克听到血从头骨里涌出来的汩汩声,他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6.告死】

死者的眼睛睁开着。

眼珠是浅灰色,虹膜边上全是血。

在他头部附近的毯子变成了肮脏的紫红,他的脑液已经不再往外流了。

尼克脸色发白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很难受,惊恐异常、心里发紧。

利奥似乎对这件事不怎么关心,眼睛始终望着窗帘。

白色的窗帘是去年夏天凯西买的,上面有她亲手画的图案。十字和星星,然后是简单的人形图案,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她如何来区分性别呢?男孩是光头,女孩留着长发。

尼克一直觉得这样的窗帘并不适合他,但是凯西很喜欢,她喜欢的东西总和他不合拍。

现在他们的爱情结束了,窗帘却每次洗完了照样使用,事实证明很多东西都要比爱情持久。

利奥一动不动地望着窗户,眼神奇怪,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发呆。

尼克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一度感到眼前发黑。他意识到自己要晕倒,于是把头靠在膝盖上,用力掐自己的腮部。

过了一会儿,世界又清晰起来。

他重新看到仰躺在自己面前的尸体,那双睁开的眼睛就像两颗灰色的玻璃珠。

尼克是救生员,他珍惜一切生命,利奥则刚好相反,以夺取他人性命为乐。

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Agro跳上沙发,安静地蜷在尼克身边,它的热量有着意想不到的镇定效果。

“去拿条毯子。”利奥忽然说。

他说话时眼睛仍然望着窗帘,好像那里停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尼克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

“你的房间里应该有毯子,把它拿过来,再找一卷胶带。”

尼克不想去,但是还能怎么样呢?

毛毯拿来了,胶带几乎是新的。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利奥的时候对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要胶带,毯子留给你。”他说,“你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

尼克早就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但是他并没有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

利奥开始处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

他像对付货物一样乱用胶带,把四肢都捆紧。当他抬起尸体的时候,尼克甚至听到颈骨发出断裂声,白色的骨头支棱出来,让他感到一阵作呕。

“你来开车,我们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们?”

尼克的嗓子里有种想笑的感觉,刺激得他有点痒,不过他还是把它压下去了。

“凭什么是我们?”他安静地说,“这都是你造成的,我只是从海里救了你,不管你是谁,请别再搞乱我的生活。够了,杀手先生,请从我的家里出去。”

利奥好像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尼克激动的情绪并没有感染他。

“拿好车钥匙,还是你愿意我把他放在你的冰箱里?”

尼克相信他会那么做的,反正他吃的东西全都是外卖,根本不需要冰箱。

利奥转身去开门,尼克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他刚才上楼拿毯子的时候顺便找了一把刀,就在放胶带的工具箱里。让他去拿东西是个大失误。

尼克把刀对准了利奥的肩膀,他不想杀人,只想让那家伙的手失去力量。尼克有结实的游泳者的身材,只要夺下利奥的枪他相信自己至少在体力上不会输给对方。

门已经打开了,利奥并不在乎会被人看到。他侧过身,以便让尸体先通过门框。

尼克的刀子在那一刻几乎就插进他的肩膀,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刺中了。利奥扛着尸体行动不如以前灵活,但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躲开了。他的头往旁边一侧,刀尖从他的脸颊边划过,留下一道小伤口。

利奥抬起腿往下面踢了尼克一下,把他绊倒了。刀子从尼克的手里飞出去,在草地上打了个转就不见了。利奥把尸体扔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他似乎有点生气,但是脸上仍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一尊古板的雕像。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加快速度,力量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他完全可以用枪,可枪不过瘾。

尼克再次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纹身,小小的翅膀,月亮形状的镰刀。

利奥和他扭打在一起,伤口大概又流血了,他用身体压着尼克,让他无计可施。这种屈于下风的感觉令人沮丧,尼克觉得他大概想要了自己的命。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利奥的拳头击中了他。

“既然你不想和平共处,那就换一种方法。”

他几乎打晕他,尼克以为自己也像那个死去的人一样,头颅的一边被砸开一个洞,有温热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

头颅是很神奇的东西,宙斯就是从头颅里生出孩子的。

尼克的脑子开始混乱起来,每次他失去反抗之力就会想起一些奇怪的故事。

利奥用剩下的胶带把他双手捆紧,再把他弄进房里塞入储藏室的柜子。尼克听到Agro叫了一声很快就没有了声音。他想让自己动一动,但是头部的疼痛立刻加重了晕眩。

“我说过再有一次就会杀了你,但是你曾经救过我,所以我会再多给你几次机会。”利奥把Agro也塞进来,关上柜门说,“在这里等着,我扔了尸体立刻回来。”

简直就像在说去转角扔袋垃圾一样。

尼克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又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怀疑如果亲眼看到这个男人把尸体抛进海里,也许以后游泳都会有心理障碍。这种噩梦般的日子开始才只有一天,可却像过了一年或者更久。尼克有种绝望的预感,在海滩上自由活动的好日子结束了。他在黑暗中怀念那些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和沙滩椅、两人一组的排球赛,就连玛丽•苏•斯班塞小姐那拙劣的、初学乍练的肚皮舞也变得可爱起来。

尼克不断想着解救自己的方法。等他的头晕好一些的时候,他开始用力挣扎,猛踢储物柜的门。但是利奥对捆人很在行,使他几乎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力。

尼克试着直起身,却碰到柜顶并发出砰的一声。

那时他很确定是自己的头碰到柜子发出的声音,可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些更可疑的撞击声。

他控制呼吸,有人正踢开门,闯进他的家。

尼克透过储物柜的缝隙看到五六个男人出现在他的客厅里。他们穿着和那个被利奥杀死的人一样的衣服,只是没有在胳膊下面夹纸。

这些人也许刚搜索过他的院子,因为有人的鞋底下沾着粉红色的野荨麻花。那些带刺的小花种植的很少,没什么人会特地去碰它们。

不速之客们四处观望搜查,尼克看到有人正朝他走来。

为了把他塞进这个柜子,利奥拿走了原本放在柜子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堆于角落,在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十分突兀刺眼。

这些人在找东西,或是找人。什么都好,尼克想,反正他要糟糕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梦里的纸片孩子,被突然而来的海浪卷走了。就像溺水一样,直到大海把出现了海水颜色的尸体送回岸上,一切才算结束。

他紧张地望着外面,那个人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缺了口的马克杯,上面用黑色油性笔画着一颗心。

最好他不要好奇地打开储物柜,看看里面到底是空的还是装了别的东西。他不会以为里面有洞可以通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吧。

那人把杯子放回去,手指捻了一下,弄掉上面的灰尘。他只能用一只手干,因为另一只手得握着枪。

他空着的手伸出来,手指碰到储物柜的把手。

尼克听到“咔”的一声,柜子被打开了。

“这里有人,他被捆着。”

尼克先是如预想的那样听到了叫声,接下去是一些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抓住了他,把他从储物柜里拖出来。

“还有一条狗。”

那人的枪对着他的额头。

“噢,糟了。”他用手指拉了拉尼克手上的胶带,“捆得不太紧,对不对?”

“不。”尼克说,然后他该说什么呢?一群人闯进他的家,用枪对准他。接下去还要发生什么更戏剧性的情节?

握枪的男人等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同伴。

“看来这位先生遇到一点小麻烦。”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照片,送到尼克眼前。

“见过他么?”

尼克看了那张照片,主角是利奥。

他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来,照片里的男人穿着黑背心,手臂上画着些令人费解的图案。

照片可能是一段时间之前拍的,那时他的头发比现在要短一些。

尼克转开视线,他感到胃很不舒服。

照片里的利奥浑身是血,大量血液涂满了他的身体。他正侧着头在为手枪上弹,黑眼睛看着地面,那里有几具尸体。

在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些尸体被挂在吊钩上,捆着双手,蒙着白布口袋,像一排稻草人。

“照片拍得的确不太清晰,但是没办法,没有更好的了。”

“他是谁?”

尼克感到那些白布口袋下的轮廓好像隐隐约约在蠕动,就像活的一样。

“他是个刽子手,不够明显?他在处刑。”

男人把照片晃了一下又收回去,然后说:“你最好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这是个可怕的杀人狂,他刚才还在这里是么?”

“是的。”

尼克回答了。

他没有理由为那个人隐瞒,虽然这些人看起来并不像警察,可他为什么要隐瞒呢?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在这儿做了些什么?”

“他杀了一个人。”

男人抬高身体,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同伴说:“他杀了伯格,那个狗娘养的畜牲。”

说完他又回过头来问尼克:“那么他现在去哪儿了?”

“他开车去海边。”

“去干嘛?”

“去扔尸体。”

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他的枪离开了尼克的额头,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不可思议,杀人不眨眼的‘叛逆’竟然会想到毁尸灭迹,难道他怕弄脏你的客厅?”

尼克想说话,但是腹部的疼痛扼杀了他的声音。那个男人的枪柄撞上了他的肚子。

“我们要为他准备一场欢迎会,你来扮演礼物。”

漆黑的枪口再次对准了尼克的额头,他剧烈吸气,死亡像一层透明的黑纱向他扑面而来。

“砰”的一声枪响,硝烟在空气中扩散,鲜血飞溅。

【7.欢迎光临地狱】

黑色是一种诡谲的颜色。

它不止代表邪恶、死亡、死神的裹尸布,也代表神圣、肃然、牧师的法衣。

尼克听到枪响时,滚烫的液体溅到脸上,视线立刻模糊起来。

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生死,他的脑子转不过来。

实际上,他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很茫然,只能远远听到一些枪声和惨叫声。除此之外身体就像一台轮子未上足油的机器,难以开动也难以运动。

他跌落在地板上,脸朝着地面,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进鼻子。不知过了多久,等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尼克看到一双沾满了血的脚走到他跟前。

但是这双脚的主人并没有做什么,而是忽然又转身走开了。

他的脚步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尼克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想抬起身看一眼。

刚才那场可怕的混战开始后,尼克就分不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最近他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做梦,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叛逆’……”

尼克艰难地翻了个身,听到附近有人在呻吟。

他还没能坐起来,但是已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地上到处是被放倒的人,那些人被放倒,而不是躺着。

放倒是个被动的词。

利奥正在往自己的手枪里填子弹,他的动作很慢,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但他的眼睛却又很专注。

倒在他脚下的男人刚才还居高临下用枪对准尼克的头部,那时他笑容自信、语调轻浮,现在却只能开口求饶。

“不,别杀我……”

他的手脚和腰部中枪不能再站起来,也不能对谁造成威胁,他此时的表现完美无缺,就像个小人质。

利奥将填满子弹的枪举到他眼前,他被吓住了,在对枪的恐惧这方面谁都一样。

尼克被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动,眨了一下眼睛,一瞬间接连响起了射击声。

所有子弹全都射进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头部,一大团白色和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

脑液和血溅到地板、桌子以及墙面上,尼克靠着身后的柜子坐起来,利奥在最后一发子弹射完后抬脚踢开了那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像从地狱来的恶魔,浑身浴血,目光冷酷。

尼克靠着储物柜喘息,他被空气和恐惧感呛住,几乎要窒息了。

利奥重现了照片中的地狱,除了那些摇晃着、蒙上白色口袋的死尸之外一样也不缺。

“别动。”

尼克大叫。

利奥不为所动,他把空了的手枪丢到一边,径直走向他。

“别过来。”

他走动时脸上的血顺着脸颊汇聚到下颌,一路滴落在脚边的地板上。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利奥弯下腰,尼克一动不动,也许他以为利奥会重新变出一支枪崩掉他的后脑勺。

“我们?”他问。

“如果你想留下也行,警车很快就来,我不想花时间说服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说:“但我会开走你的车。”

“你在和我商量?”

“我只是告诉你接下去我要做的事,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尼克笑起来,他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声。

——快停下。他对自己说,可是没用。

“是的,不关我的事,你把这里弄得到处是血,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们想杀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你是否也要杀了我?”

“我们扯平了。”利奥说,“你救了我一次,刚才我也救了你,现在你可以回去做你的救生员,还有你的狗。”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身后传来枪声,不是很响,但刺耳清脆,像燃烧的干柴噼啪作响。

尼克听到一个声音说“趴下”,但奇怪的是他确定利奥并没有出声。

那难道是他的想象,或者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声音没有经过尼克的大脑思考就直接蹦出来,利奥往前扑倒,一下将他摁在地上,整个人压着他,严严实实地将他捂住。

“别动。”

他警告,脸上的鲜血还在滴落,从他的下颌一直滴到尼克的脸上。

尼克忽然安静了,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感觉,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就像夜深人静时有人忽然重重敲门。

利奥翻身起来,从地上的尸堆中捡了一支枪。

尼克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只看到了火光和血。

子弹准确地射进偷袭者的头部和心脏,饱含温度的鲜血向热汤一样从伤口喷涌而出,沾满他的脸和身体。

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忽然凝固成了一个静止的画面。

尼克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阻止利奥把他的家变成一个地狱,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员。

Agro的腹部轻轻颤动着,它被捆绑得无法动弹。

尼克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想跑出去离开这个噩梦,却连动一下都无法做到。

外面传来了警笛声,这使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下。

有人听到枪声报了警,利奥估计得不错,时间刚好。

他是故意的,他算计好了一切。

枪声在警笛声传来的那一刻就停止了,如果不是满地尸体谁也不敢相信这里刚才还在进行一场可怕的枪战。

利奥回到尼克身旁,他像一团刚出生的血块,过来捏住尼克的肩膀,看着他说:“你的脸色白得像张纸。”

这正是尼克的感觉:苍白、紧张、单薄无力。好像自己变成了透明人,只要被这个男人看一眼就被看穿了一切。

尼克很害怕。

他已经忘记真正的害怕是什么感觉,现在忽然全想起来了。

“你害怕了。”

利奥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脸颊上的血迹,他的有条不紊令人不安。

“你瞧,如果刚才我们果断离开,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现在你需要睡一会儿,我可能会弄疼你,你是个勇敢的救生员,这点疼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他湿漉漉的手指抓住尼克的脖子说:“我会瞄得很准。”

尼克双手直抖,他不知自己为何怕成这样,也许令他恐惧的只是利奥的手。

他的眼睛动了一下,睫毛留下一道阴影,他只听到一声很轻微的枪声,就像什么东西破了。

尼克的脖子被利奥紧紧搂住,他感到自己的腿部传来一阵剧痛,但就在那一刻,利奥抱紧他,把他整个压进自己怀里。

他的手臂压迫着尼克的颈动脉,尼克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极短的时间,痛苦就骤然离他远去。他失去了知觉。

利奥把他放倒在地上,警笛声已经固定了。他捡起自己的枪在身上擦了擦,然后环顾四周。

血腥味让他感到很安心,这表示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警察踢开门时,利奥已经没法离开这栋房子了,他找到一个适合藏身的好地方。

他把自己好好地隐藏起来,甚至还能够观察进入这个血池的警员。

谨慎勇敢的警官们被眼前的场面吓住了,当先的一个驻足不前,另外一个则被告知请求支援。

“这里就像个屠宰场。”

他皱紧了眉,不敢贸然前进。

“究竟出了什么事?”

利奥看着他走过来,他有年轻敏感的触角,倘若感觉到危险,立刻就会退回去保护自己。但他毕竟是在仿佛黑暗的迷途中盲目前行,在他探索地狱的时候,利奥则在黑暗中把一切看得分分明明。

那个年轻警员壮着胆子穿过整个客厅,最后在储物柜附近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失去知觉的尼克。

“上帝,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很快过来,一条腿跪在地上查看尼克的状况。看来他并不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员,在没有确定房内是否还有歹徒的情况下就轻易放松了警惕,这对他不是件好事。

可至少他是个好人。

“博尼,有人还活着,去叫救护车。”

门外的搭档答应了一声。

警官撕开了尼克手上的胶带,又试图唤醒他。

“你还好么?没事了,我们会救你的。你只受了一点轻伤。”

尼克发出了一下小小的呻吟,他的意识并没有恢复。

医护人员和支援者们很快赶到,这所浸满了血的房子不久就会被控制,禁止任何人出入。

尼克被抬出去的时候似乎清醒了一点,他的腿中了一枪,但子弹并没有穿过肌肉,只是从旁边擦了过去,所有人都认为他很幸运。

Agro也被送走,它和他的主人一样,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房外被车辆围堵得水泄不通,玛丽•苏•斯班塞小姐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她在救护车旁冲着尼克大叫。

“尼克,可怜的孩子,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安慰鼓励别人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满怀希望。她是个乐观主义者,乐观过头。

尼克转头去看自己的房子。他躺在担架上受人照顾,那熟悉的建筑物在他眼中是颠倒的。

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被颠覆。

“欢迎光临地狱。”他听到耳语的声音,手指抖动了一下。身边的医护人员发现了,于是上来安慰他。

“一切都会好的。”

尼克比上眼睛,他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但现实并不是他想出来的。

【8.独行警官】

“唔,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尼克躺在床上,一位警官坐在床边看着他。

警官先生穿着件黑色皮夹克,看上去就像个在街头找工作的游民,随便、放松,但又待人亲切,好像随时在等待机会。

他有一双浅灰色偏蓝的眼睛,当他专注地看着别人时,虹膜的颜色会显得很漂亮。

这是个个性粗犷的男人,他来见当事人的时候甚至没有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只穿着牛仔裤、蓝衬衫,抗拒潮流、头发简短,而且没有刮胡子。

他为尼克垫好枕头,然后坐下来自我介绍。

“我叫奥斯卡•塞缪尔,负责调查这次的案件,你愿意和我谈谈么?”

“是的,当然,塞缪尔警官先生。我叫尼克•科尔文,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相互握了手,事实上奥斯卡•塞缪尔警官的到来令尼克倍感安全,这主要归功于他的随便,而不是公事公办的全副武装,坐下时挺直着腰。

“听说你的腿中枪了?”

“我也以为是中枪,可实际上并没有,只是被子弹擦了一下,我一直在要求出院。”

“警方调查期间你的房子被封锁了,你的家人怎么样?”

“我的父母死于一次海难。”

“真抱歉。”奥斯卡说,“那么最好能去朋友那儿住一段时间。”

“需要多久?”

“很难说,你知道,现场很乱。”

“哦。”尼克动了一下眉毛,有些心不在焉,并开始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发呆。

“我们开始好么?”奥斯卡把座位拉近了一点,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可能会很长。

“好的。”

“是谁把你绑起来的?”奥斯卡问,他不爱按部就班,喜欢从简单直接的问题开始。

“一个自称利奥•德维特的男人,但我想这不是他的真名。”

“是他告诉你的么?他为什么会告诉你名字?”

“也许他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他要求你叫他了?你们曾见过面?”

“只见过一次,而且没有交谈。”

“在哪儿?”

“海岸边,我从海里救了他。”

奥斯卡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然后他很快很突然地问:“想不想要一份奶酪百吉饼?你大概还没吃过东西。”

尼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样盯着他看,奥斯卡说:“我忽然想念奶酪味了,以前我的搭档总是告诫我不要吃太多奶酪的东西,但一块不碍事的,就吃一块,你想要么?”

“再加一杯原味果汁。”

“好极了,我也喜欢这种。”奥斯卡一边说一边开门,从口袋里找出一张钞票塞给门口的同事:“两份奶酪百吉饼加原味果汁。”

“奥斯卡,我可不是外卖。”

“三份,我请你。”

奥斯卡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室内的拘谨的气氛有所改善。

尼克说:“看起来你的工作很愉快。”

“大多数时候并不愉快,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你从海里救了一个人,然后那人闯进你的家把你绑起来,他想干什么?”

“他在找东西,他以为我知道。”

“什么?”

尼克说:“他的外套。”

“外套?”奥斯卡不解地问,“是很昂贵的名牌货?”

这只是个玩笑,可他很快又想到别的,只不过有些关键问题现在问还为时过早。

“他可能惹上了麻烦,我看到新闻,那天在休维特海岸附近有一艘小型邮轮失火烧毁,可能和他有点关系。”尼克回想起利奥在客厅里看的新闻。

奥斯卡问:“这是个有用的线索。那么你知道死的那些人是谁么?”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是来找利奥•德维特的,他们搜索了我的住所,并问我他在哪儿。”

奥斯卡想了想,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他并不怀疑尼克的话,他没有说漏嘴的地方。

“那个叫利奥•德维特的男人干得很漂亮,他单枪匹马解决了十几个对手。”

“是的,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

尼克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真实,但那的确就是事实。

“看来我们遇到了很棘手的难题。”

奥斯卡用手捏了一下鼻梁,他抬起头时,表情就变得有些凝重。

“我相信你并没有说谎。”

“谢谢,他会是个职业杀手么?”

“这样的人并不多,但我知道他们确实存在。”奥斯卡说,“有些人是天生的杀手,我们暂时无法理解,就象灵异事件,但不能立刻予以否定。”

他微微一笑,接着又皱眉:“实际上,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也许细节方面很不同,但他们有非常相似的特点。”

“你是说杀人的方法?”

“不,我是说果断,对一个杀手而言,好身手加上果断的决定是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们有时候看起来会显得心不在焉,但需要做决定时既不会犹豫也不会留情。”

奥斯卡问尼克:“他杀人时是否果断?”

“他不用瞄准。”

利奥杀人时就像在玩射击游戏,站在安全的屏幕前,什么都不用担心,果断地开枪,然后等着计分。

尼克回想起他换弹夹的样子,侧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从额头流下来汇聚到下颌,那些枪战大片真该请他去当替身。

“一场激烈的枪战,但是你几乎毫发无伤。看来他并不想伤害你。”

“也许他认为我最终还是能够回想起他想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可能那对他很重要。”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尼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抬头看着奥斯卡:“你们抓到他了?”

“显然没有。”

“可我在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警笛声,他应该来不及逃走。”

“难道他不是个超人么?”奥斯卡轻巧地说,“这个叫利奥•德维特的男人并非杜撰,当时满地都是武器,而进入房间的只有两个经验不足的新人警官,他有足够的时间射杀他们,然后从容离开,他为什么不那么做?我们都知道他根本不必计较多杀一两个人。”

“我想他并不想杀害无关的人。”

“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火并,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事,因为这会让警方无从入手。”

“他是怎么逃走的?”

“一个很老套的花招,但他运用得倒是挺自如的。”

奥斯卡的蓝灰眼睛缄默沉静,有点玩世不恭,可又太明显。

尼克听到他说:“当时现场有些混乱,救护人员忙着查看是否有人还活着,事实是没有人,除了你和你的狗。这段时间不算很长,但事后我的同事发现有一位救护员晕倒在墙角,他的外套和口罩不见了,也许当时就是他把你从房里抬出来的。”

奥斯卡说得太多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作为警官,他要做的应该是调查和询问,并不需要过多透露关于案件的细节。但是就在他随口说的这些话中,尼克却感到了压力,这种压力很微妙,让他不禁在心中猜想这位警官先生真正的用意,他接下去会说些什么?他在怀疑他么?虽然这些话和奥斯卡的神情语调都是毫无恶意的,很可能他的作风向来如此,但尼克却不得不采取更积极的方式来争取他的信任。

“我需要做些什么?”

奥斯卡好像思考被打断了,抬起头说:“你记得他的样子么?”

“当然记得。”

“我需要你描述一下他的样子,这样便于我们更快地找到他。”

“需要我跟你回警局?”

“不需要,在这里就可以。”

奥斯卡听到了敲门声,他说“请进”,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纸袋。

“你要的百吉饼和原味果汁,我本来想再要点别的,可钱不够,所以我要求他们多放了些奶酪。”

“彼得,你真聪明。”

尼克接过奥斯卡递给他的纸袋并道谢,他微笑着说:“你以前的搭档显然要严格得多。”

奥斯卡一言不发地拆开纸袋,把吸管插进纸杯的盖子里。

“现在我没有搭档,彼得是嫌犯肖像重现专家,你可以把能想得起来的细节告诉他。”

喝着果汁的警官用手拍了拍同事的肩膀说:“他比电脑可好用多了,电脑总是缺乏想象力。”

“但是人类也有缺点。”彼得露出一个简洁的笑容说,“人类缺乏的是耐心。”

“没错,可在电脑被发明出来之前,人类还是很有耐心的。”

奥斯卡给彼得让了座,这位绘画高手并非不擅长使用电脑作画,但他似乎更喜欢纸笔。

“好了,你可以开始了,边吃边想,咀嚼有助于集中注意力。”

尼克让自己坐得更高些,也做好了叙述的准备。

他对利奥的印象很深刻,好像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张轮廓清晰的脸。

利奥的脸上总是没有表情,不管他在做什么,好像根本不肯以任何方式承认他人的存在,即使明知有人就在身边,他也可以视若无睹。

“怎么了?”

奥斯卡注视着忽然陷入停顿的尼克,他忽然听到叹息声。

尼克说:“他的脸型很瘦削,但是脸颊没有凹陷……”他一边说一边思索着应该如何来形容那个男人,那就像个脸谱,很英俊但又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鼻子很高,像希腊人,但是没那么明显。我觉得他可能有点混血,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大约二十岁出头,眼睛……再深一点,没那么大,嘴唇很薄……”

彼得的画板上出现了一张未尽修饰的年轻男子的肖像,尼克细心地指出不足之处进行修正。

最终画像完成后几乎像一张相片,彼得很尊重尼克的意见,他的理解能力对于完成肖像不无助益。

“好极了。”奥斯卡捏扁了手中的纸杯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内。

“他有多高?”

“六英尺左右。”

“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奥斯卡说,“比如伤疤,纹身之类。”

他的蓝灰眼睛眨动了一下,尼克有种像是被刺探到隐私似的感觉。

【9.翅与镰】

画好的肖像放在彼得的膝盖上。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英俊清晰的脸。它使人想起某些存放在专门地方的展示品,完美、冰冷、坚硬、一成不变。

“有多像?”奥斯卡看着画像问。

“非常像,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

“很难说,不会有多少人关注通缉令,他们总认为这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不放在心上。除非这个人有很明显的特征,比如一条丑陋的疤痕,一只坏损的眼睛,这样或许还有点希望。”奥斯卡拿起那幅肖像说,“你永远别指望通缉令能像当红明星的广告那样受欢迎,虽然他长得还不错。这东西其实是给熟人看的,面对巨额赏金,也许他的亲友会出卖他。当然,最好他是有亲友的。”

尼克表示同意,他自己就经常对那些通缉令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很少会记住他们的长相。

“他的左边手臂上有一个纹身。”

“是什么样的图案?”

“翅膀和镰刀,像这样。”

尼克从彼得的手中接过铅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

“先是镰刀,像死神使用的那种,然后加上翅膀,交叉在一起。大小就这样,翅膀是黑色的,也许细节会有些不同,但大致如此。”

“好极了,我会拿去鉴别,看看有什么含义。谢谢你的合作,科尔文先生。”

“也谢谢你,塞缪尔警官。”尼克想了想问,“Agro好么?”

“什么?”

“我的狗。”

“噢,它很好,没问题。你的朋友艾勒•海德曼把它接走了。”

彼得也站起来和尼克握手,他们出门时,尼克听到彼得说:“我很满意这幅画,我们应该尽量多发一些。”

奥斯卡搂着他的肩膀说:“是啊,好伙计,我们装满一架军用飞机,去阿富汗空投。”

“我喜欢空投通缉令这个主意。”

“好主意总是受欢迎……”

亲爱的,我好寂寞。

亲爱的,我好寂寞。

玛丽•苏•斯班塞小姐自哼自唱着一首格调并不高雅的歌,她没什么唱歌的天赋,却有足够自信,从不会胆怯走调和高音。

天气有些炎热,虽然透过窗帘,不乏少许气流和微风进出,但周围的空气却是停滞的。

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太过窄小的裙子,长度在膝盖之上,高跟鞋细细的带子攀着脚踝,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性感十足。

“可怜的尼克,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走运。”

“也许他得罪了幸运女神。”

艾勒正在为Agro刷毛,尼克的腿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暂时不能碰水,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是这么说的。

现在他只能暂时住在艾勒家里,一栋到处都是啤酒罐和性感美女杂志的小房子。

艾勒始终认为自己不需要有个干净的家,他从不带女孩回来,而是喜欢带她们到处兜风,在车里就把什么都解决了。他总说自己是个牛仔,随波逐流、居无定所。

斯班塞小姐把这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幸好前几天除过虫,否着说不定能看到蟑螂在楼道里飞行的踪迹。

“绝不要让那种事发生,我讨厌虫子。”

“多多生养,大量繁殖,遍布整个世界。”

艾勒念了句创世纪中的句子,然后把Agro的前肢提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亲爱的,你寂寞么?”

“艾勒,别逗它,它不喜欢这样。”

“是啊,你不喜欢同性,我们的飞线先生需要一条漂亮性感的小母狗,昂着头晃着尾巴,脖子上挂着小铃铛,叫起来像一只漏气的救生圈。”

斯班塞小姐回过头来瞪着他,每次他们针锋相对,尼克总是忍不住想笑。

但是今天他却笑不出来,他感到很累,以至于听到窗帘的挂钩发出磨擦声都好像是一种疲倦的呻吟。

女人轻慢的哼唱并不能影响他,他心有旁属,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

尼克想起那个小小的刺青,黑色的翅膀和镰刀,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而且也曾经想起过。

似曾相识的记忆让他有些迷惑难受,而且还有更多不耐烦的成分在内,当人们想不起某些东西的时候总会感到浑身不适。

于是他静静地坐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回忆。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男人说的话,他说“杀人不眨眼的‘叛逆’竟然会想到毁尸灭迹”。为什么他要说“叛逆”?这和整个句子的指向没有任何可供关联的地方。利奥做过什么“叛逆”的事,还是说他具有谋反、叛乱、反抗和不服从的精神,他看起来倒的确有这种倾向。

尼克感到有些头晕,也许他想得太多了,他忽然又想起那次自己企图用脚踢利奥伤口的事,后来他差点他掐死。

“尼克?”

艾勒大概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事。”尼克回答,“只是头晕。”

“那就去睡一会儿。”斯班塞小姐大惊小怪地说,她总是这样,好像不夸张就无法表达她的心情,“尼克,你的脸色就像一张纸。”

是的,一张纸,一个扁平的世界,没有纵深和立体感。

尼克揉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看起来大概非常疲倦憔悴。

他又想到利奥掐住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渴望。渴望什么?

斯班塞小姐唱“我寂寞难耐生不如死”。

也许他并不是渴望,只是失望。尼克摇摇头赶走了这荒唐古怪的念头,那样一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难道会因为自己攻击他的伤口而感到失望难过?

他听从了斯班塞小姐屡次温柔强硬的意见,打算到艾勒的大床上躺一会儿。艾勒下午还要去海岸上班,斯班塞小姐也照样要去沙滩上炫耀她迷人的身材和两段式性感泳装。

Agro干净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宠物香波的味道,皮毛柔软光滑。

尼克捡起一本被丢在枕边的杂志。

从封面上看像一本流行杂志,有光纸上是一位著名的女模特儿,金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串银项链,唇色光亮柔和,睫毛浓密修长,身体前倾着,低胸的领口露出小小乳沟。

艾勒就喜欢看这样的杂志,光在床上就能找到两三本,别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尼克有时也看这类书,但并不多,他宁愿带着Agro去海边跑一圈,然后回来看看综艺节目。

那本书上的首饰都标着天价,他随手翻了两页,忽然紧盯着一条项链不放。

尼克从艾勒的床上弹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腿抽痛了一下,但那毫无意义。

一条昂贵的项链,凯西总是抱怨他从不买东西给她,因为他很少留意时尚。

项链的坠子是一把精致的银色镰刀,刀刃上有一串小钻石。

取名为“REBELLION”的首饰,设计师的灵感来源于古老的希腊传说,克洛诺斯受母亲该亚唆使,用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并取而代之。

“适合性感叛逆的美女们。”这款项链的最后写到。

也许只是巧合。

有时候刺青只是为了玩,很多人都觉得伤害自己的身体很好玩,他们在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打洞穿孔,刺上毫无美感的图案。尼克放下杂志,他决定给奥斯卡打个电话。

现在距离他们的谈话才不过一天,但有可能奥斯卡已有了线索。

他说过随时可以打电话过去。

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可以想象这几天奥斯卡•塞缪尔警官正在忘我地工作。

尼克听到他在那头喊:“亲爱的,给我一杯咖啡。”

不知道他有没有立刻拿到想要的咖啡,尼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塞缪尔警官。”

“是我。”

“我是尼克•科尔文。”

“噢,你好,我刚要来找你。”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了一些关于死者的信息,你可能会有点小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奥斯卡的声音平和低沉、含而不露:“也许还会有人找上你,像上次那样,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尼克忽然心怀侥幸地反问:“是么?”

“是的。不过别担心,我会申请人手来保护你,直到这事有个结果。”

他并没有说直到事情结束,而说有个结果,看来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得多,警方也没有把握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它牵涉到一个庞大的组织还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尼克站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做了几下深呼吸,给自己补充氧气。

“我今天想到了一件事,是关于那个纹身的图案。”

“翅膀和镰刀。”

“那是叛逆的意思,克洛诺斯背叛了他的父亲,那些死去的黑衣人称他为‘叛逆’,也许是这个意思。”

“你是怎么想到的?”

“一个偶然的巧合。”

尼克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摔在草堆里。

他的耳朵离开了听筒,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朵红色的花。

【10.怒气罐】

红色的血花溅在玻璃窗上。

尼克忘了他的电话,鲜艳的红色像一场看不见的大火一样朝着他燃烧过来。

鲜血如同一朵郁金香,尚未展开它的花瓣,但在玻璃上慢慢变形。

红色顺着窗户往下流,很快变成了意义不明的抽象图案。

尼克的手指在发抖,人们往往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但幸好大多数时候还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样最好。

他走过去,把手贴在那团扭曲变形了的血花上。

玻璃窗冰冷的温度让他吓了一跳。

窗外没有人,只有草地上沾了些血。

尼克打开门时,外面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利奥•德维特。”

他大声喊:“我知道是你,你没走远,你就在这附近。”

那个男人准在这儿,他无处可逃,而且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

“你在哪?”尼克重复道。

“在这里。”

他猛然回过头,看到利奥站在身后,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疲倦透顶,但是又丝毫没有失去警觉和注意力。

“你还打算杀多少人?”

“我杀人从不数数。”

利奥停顿了一下,眼睛斜视着尼克。

“他什么时候来?”

“谁?”

“警察,他会来找你,你告诉他我的样子了?”

“你也可以杀了我,就像杀别人,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他们想杀我,我就杀了他们,你并不想杀我。”

他用脚踢了一下草丛里的尸体,并拿走他的枪,这个人刚死不久,尼克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奇怪的人出现在他周围。

“你被盯上了。”利奥说,“他们以为东西在你这里。”

“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会认为在我这儿?”

利奥居然露出了笑容,他是真的在微笑,带着几分戏谑。

“因为我没有杀你,这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尼克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他才屡次逃过一死。

这算不算一件好事?一件幸事?

至少对利奥来说是好事,他转移了目标,可对尼克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了。

“这是你朋友的家。”

利奥说:“我不喜欢它的结构。”

“别进去。”尼克拦住他,他相信拖延几分钟也好,时间长了总有人会路过。

“你已经毁了我的房子,不能再毁别人的。”

“你不害怕么?”

利奥的声音变冷,尼克好像被剪断了钢缆的电梯一样一直往下坠,不知什么时候会砸到地面。

“害怕什么?”他问。

“站在外面,随时会中枪。”

尼克把头转向窗户,看着那一团血迹,血的颜色已经很淡了,玻璃光滑的反光上能够看到利奥的侧脸。

这是尼克第一次不慌不忙地注视利奥的眼睛,而不是一扫而过。

透过那鲜血淋漓的窗玻璃他们得以互相注视,利奥迎着尼克在玻璃中凝视他的目光,眼神沉着冷静,一时让尼克无法掉开视线。

这样的对视中含有一种探寻,让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危机四伏。

终于利奥又再一次开口了。

“我想洗个澡。”

他的声音很低,就像在重述一件重要的事。

尼克感到自己不无宽慰地舒了口气,这种反应也很奇特,他本以为自己会失去理智。

“你该离这里远远的,否则随时会被发现。”

“你以为我喜欢留在这里?”利奥轻轻说,但双眼却盯着他,目不转睛,闪闪发亮。

他好像在追忆少年时光,倾吐内心秘密,终于有个人能和他对视,听他说话。

“我知道那些人并不无辜,但你毕竟杀了人……”尼克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不同了,他感到自己似乎掌握了他的秘密。

“你都对警察说了?”利奥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会说的,我不在乎这些。但接下去最好别再那么干,否则不只是你的朋友,那位警官也会惹上麻烦,他还不知道要对付的人是谁。”

他还是那种轻松的语调,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即使我离开这里。”他说,“你也不能立刻摆脱麻烦,一切只会变得更糟。”

“我该怎么办?”

“把东西找回来交给我,他们就不会再缠着你。”

这个秘密揭开时会像一个咒语,让那些地狱的恐怖场面全都消失无踪,这的确有吸引力,值得让人竭力思考。

尼克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试试。”

他可以试着去找找利奥的外套,那应该不会凭空消失,肯定还在什么地方。

他想说服自己是因为受到胁迫才会让步妥协,但又在心里存了别的想法。如果找到利奥想要的东西,那么也许他就能立刻远走高飞。

警方肯定不会把通缉令撒到阿富汗去,而且他应该没有亲友,能够暗地里逃出生天。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尼克心想,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奥斯卡说过,案件牵涉到某些家族火并,警方就会陷入艰难的境地。

利奥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除了尼克,周围的一切都是空白。他本身也活在一片空白之中,杀人时会变成鲜红,血流得太多就变成黑色。

“我会去问乔治医生或是其他人,但你不要出现,不要乱来。”

“我可以保证不让你看见我,但我得时刻注意那些人,他们是有杀伤力的爬虫,遍布整个世界。”

尼克本应对他产生厌恶之情,他知道自己应该有这种感觉,但忽然之间他又感觉到并非如此。那种感觉比厌恶要复杂得多,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毫无疑问,利奥正在被人追赶,从海上追到这里仍然不肯罢休。他曾经受了几乎致命的伤,虽然他毫不留情地反击了,但那根本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孤身一人,正在被遍布整个世界的敌人追赶。

尼克觉得自己又在发抖,他用替换的方法将自己置身于那种可怕的追讨中,情况是这样的,他感到绝望得浑身发冷。

“这两天你在哪儿?”

“路边,有时在树林里。”

难怪他看起来那么苍白疲倦,但是只要盯着他的眼睛,就不会觉得他有多累了。

他是一架从内部燃烧来产生动力的机器,只要没把自己烧尽就能一直活动下去。

“如果有消息,我怎么找你?”

“你不用找我,我就在你身边。”

利奥回答得肯定之极,尼克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在他内心深处一直相信利奥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而且他预料到自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奥斯卡,尽管在这之前他还表现得足够积极。

别去告密,别去报警,别去惹麻烦。这就是利奥对他潜意识的催眠,他知道如果不听取这些暗示,将会有更多人被卷入麻烦之中。

尼克把Agro从艾勒的房子里放出来,他得走着去乔治医生的诊所,那段路不长,但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项挑战。

“你的腿怎么样?”

“不怎么样。”

尼克泄气地回答:“多亏了你,我现在可以一直休假。”

“我并没有伤到你的要害。”

“这么说我还应该要感谢你。”

利奥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假如他准备让什么人去跑腿,最好还是友善些。可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忽然一声不吭?

尼克牵着Agro转身离开,他不想再去揣测这个男人的心思,这件事可能永远都猜不透,就像他坐在沙发里看喜剧片却从来不笑,看到性感美女也没有兴奋,谁知道他的心思放在哪里。

“等一下。”

就在尼克将要走出院子时,利奥忽然叫住了他。

他停下来,转过头,看到利奥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然后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来。

是在笑吗?尼克不禁想,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他很快明白那笑容背后的用意。

就在公寓的门外,一位警官举枪对准了他。

尼克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头,他看到了窗户上的血。

“别动,把手放到头上。”

尼克马上转头去看利奥,他还拿着枪,面孔紧绷,毫无表情,对命令置若罔闻。

“我说了别动。”

利奥往前移动了一步,然后紧跟着又是一步。他走得很慢又很不稳定,他大概在酝酿什么,有时会摇摇晃晃。

Agro动了一下,鼻子翕动,嗅吸着死亡的气息。

忽然间,利奥猛地朝前冲去,刚才的脚步不稳全都不见了,就像汽水罐被摇晃了一阵忽然打开,强大的气体急不可待地冲出来。空气中充满了刺激,尼克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就看到利奥一只手抓住那个警官的枪,另一只手把他的头は蛱炜铡

利奥的肩膀中了一枪,但他根本没感觉,手臂用力,随着鲜血标出,对方已经被他推翻在地。

他压在他身上,举起拳头揍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尼克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试图把他们分开。

“够了,控制一下自己。”

利奥一言不发,像在发泄怒气一样,对方已经昏厥过去,但是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尼克抓紧他,把他拖开,利奥的肩膀在流血,但是当尼克看他伤口的时候,他却像被惹怒了一样甩掉抢来的枪,把自己的手指捅进伤口去挖出弹头,紧接着就也不看地扔进了草丛。

他的手指上血迹斑斑,目光冷酷无情,但是却第一次微微有了喘息。

尼克的手紧紧抓着他,感到他的背脊在他胸前抽动摩擦。

他何故如此愤怒,他应该杀人不眨眼,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正常的。

可这一切又怎么能称之为正常?

尼克的手指碰到了他的纹身,那个镰刀和黑色的翅膀也被血浸透了,温热而潮湿。

【11.好国王文西斯劳斯】

艾勒今晚不回来。

他找到一个好去处,一个“高尚”的内衣派对。

听起来就像某些家用塑料制品聚会,在家庭主妇们之间推销,只是这次内容更直接。比如带花边的小内裤、蕾丝吊袜带,或是能让乳沟看起来更诱人的胸罩。

玛丽•苏•斯班塞小姐是这次活动的发起人,她可能觉得只有一个人炫耀这些东西太自私,现在要让更多人开开眼界。据说这样的聚会在别处很流行,斯班塞小姐总是时尚的代名词。

尼克听完了艾勒打来的电话,并且告诉他自己很好,什么事都没有,然后又打给奥斯卡。

他解释了刚才突然中断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也说了一部分事实——在利奥的注视下。

隔着电话人们总能更顺畅地掩饰自己的谎言。

他对奥斯卡说,利奥逃走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在艾勒的沙发上躺着,眼睛瞪着尼克,身体一动不动,活像一具塑像。

尼克也接受了警方的例行询问,救护车和警车走了之后,他又回到房里穿上外套出门。

他去了一趟诊所,但是乔治医生出去了,只有他的助手葛列格在。

葛列格是个年轻小伙子,皮肤苍白但不太平整,有些像疥痂下的嫩肉,为了掩饰这种青春期的特征,他为自己留了些髭须。

尼克随口问了一些当天救起利奥时可能会被忽略掉的细节,葛列格显得有些困惑,他的记性并不太好,而且缺乏想象力。

“黑色的外套?我好像见过。”

葛列格说:“当时乔治医生让我把他的外套脱掉,最好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除掉,我们必须检查一下他是否有什么外伤。结果我们找到了两个弹孔,有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真可怕。”

“那么外套放在哪儿了?”

“我记得放在那边的桌子上,随手一放,后来它就不见了。”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否则利奥醒来自己就能找到他想要的。

这样就结束了,尼克已尽了力。

他向葛列格告别,然后去超级市场买了些吃的东西,往回走时他想利奥可能已经不在床上了,现在他们两个全成了怪人,利奥既不担心他独自外出会找来警察,尼克也放弃了向他人求助。

这的确不正常,但他们却以惊人的速度习以为常。

尼克回到家时,利奥正在给Agro放牛奶,他似乎想去碰碰狗的脑袋,但是Agro对他心怀戒意,所以最后他只是在一旁看着,目光专注,十分仔细。

“你的狗很干净。”

看到尼克回来,他忽然这样说。

“它早上洗过澡。”尼克回答。

他们之前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时间,他正在努力回忆。

尼克甚至觉得只要他不碰枪,应该会是个很平常的人。

利奥的肩膀看起来有点恐怖,红褐色的伤口颜色发暗,周围肿了起来,凹凸不平。看上去那不像是一个人的肌肉,倒像是一小块被挖掉了植物的土地。

即使隔得那么远,尼克也能够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身上好像老有血腥味,多半这也是Agro对他充满敌意的原因。

利奥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喜怒无常,但并未失去条理。

院子里的尸体已经被警方抬走了,他会被归到某个案件的档案中去,不过凶手不在乎数量的增减。要是在以前,尼克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经过几次屠杀后,他对数字已经没有概念了。不过到目前为止,利奥干掉的都是想杀他的人,可要称之为“正当防卫”却有些过分。

“我去了乔治医生的诊所。”

“结果怎么样?”

“没结果,葛列格随手一放,后来就不见了,他不会说谎,也没必要。”

利奥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显然无法令他满意,但他并没有发火。

“你打算怎么办?那对你很重要么?警方很快会找到你,这里很小,人们相互之间都很熟悉,除非你永远呆在储藏室里不出来,或是像野人一样躲进树林,否则总会被发现。还是你坚持认为警方拿你没办法,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我,是他们……这和你没关系,而且那不正是你的期望么?杀人狂终于被缉拿归,这肯定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利奥面无表情,他不再看着Agro,而是看着地板。那里有一滴血。

尼克没出声,他走过去抓住了利奥的胳膊。

“让我看看伤口。”

“别装好人。”

利奥把他的手打开了,有点厌烦,难以置信。

“我宁愿你去门外大喊‘他在这儿’,但别对我献殷勤,现在我没有控制你,你爱怎样就怎样。”

这和尼克的想法一致,但是他们究竟要怎样?

“今晚他不回来是么?”

“是的。”尼克回答。

“今晚我住在这里,明天早上就走。”

“这样最好。”

利奥需要好好睡一觉,尼克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是否还保持警觉,这样他的睡眠就会不足,他失血过多,体力消耗太大,可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对一个杀人狂产生同情心已经够不可思议了,现在别让人牵着鼻子走,他怀疑自己大概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有利奥在,至少他不必担心会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暗中杀掉。他几乎忘了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不要让别人控制你,无论是行动上还是心理上。

他从这句话中受益无穷。

利奥挺着身子坐在沙发里开始料理他的伤口。他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是血肉之躯,尼克准备了一些绷带和止血药,还有消毒水。利奥更像是在对自己生气,把消毒水大量地洒在伤口上,再用布擦掉,如果他的伤口刚才像被挖空的土地,现在他所做的就是要把这片土地犁平。

尼克对他粗暴的举动感到胆战心惊。

他像一台四周没有封闭的电梯,让人头晕目眩,害怕不已。

尼克希望他离开后不要再出现,他打消了帮助他的念头,对他能躲就躲,只要能做到,总是尽量不靠近他,不和他说话。反正只有一个晚上,天亮之后尼克可以去海岸,去人多的地方,下午警方就会派人来保护他。

利奥弄好了伤口,一声不吭地躺进沙发里。大概他对现状感到失望,也有可能他正在为明天以后的事情担心。但这些都只是尼克的想象,他什么都不怕,杀人像游戏,怎么可能会有失望和担心这样普通的情绪。

尼克把晚餐带进卧室,并给利奥留下一块看起来很不错的鸡腿,一些烤土豆、青豆和沙拉,还有些作为甜品的罐头水果,都是些营养充足的食物。这些是下午去超级市场买来的,艾勒的冰箱里也从来不会放多余的东西。

尼克一边开始享用他的晚餐一边留意客厅里的响动,希望这个晚上能过得平安,不要发生凶杀案。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刀子和瓷器相碰的清脆声,然后是电视机的声音。

尼克停下自己的动作以便听得更清楚些,看来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心情不好,至少他还没有放弃娱乐。

利奥在不停换台,似乎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他把电视频道一一按遍,最后停在一档宗教音乐节目上,女高音带着点颤音,曲调哀婉忧郁。

“法力神奇的祷告,那声音何其美妙”

“曾经迷途的灵魂,如今重新被找到”

“……”

尼克听了一会儿,一首结束了接着换另一首。

晚餐在赞美诗中结束,很幸运没有人打扰,没有枪声、流血,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

尼克把自己的盘子端出去,他不明白一个杀手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爱好。利奥有时爱看蠢到家的喜剧片,有时爱看做作的电视广告,一分钟能说600个单词的快嘴女人背诵名著片断也能让他看上半天。

这些都不稀奇,可是宗教,他不觉得可笑么?

利奥还坐在沙发里,他的盘子已经空了,像一份快餐,不必洗碗。

他维持着一种并不舒适的姿势专心地看着电视屏幕,仿佛那里正在上演精彩剧目。尼克过去把餐盘从他手里拿走,他仍然不动。

电视里的播音员神态如老父般慈祥,头发花白,目光坦诚,眼睛周围布满皱纹。接下去是平安夜会用到的曲目,他们打算把一年的赞美全唱完。

尼克洗了盘子,跟着哼了两句“小男孩降临人间”,当他洗完转身出来的时候,利奥已经换了个姿势。

他好像想用胳膊把自己裹起来,又像是个好学生在仔细聆听教诲,侧着头,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向前,目光一动不动。

尼克发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歌,但没有声音。

那里在唱《好国王文西斯莱斯》,尼克小时候学过,他记得歌词。

利奥的口型完全对得上。

“那晚明月当空,虽然严寒霜冻,过来一个穷汉,正在捡木炭过冬……”

这是一首关于饥饿的歌。

尼克看着洗干净的盘子,他忽然被掏空了。

【12.不可弯曲】

这个夜晚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平静。

尼克辗转难眠,Agro也受他影响有些浮躁。

利奥依然习惯占据客厅的沙发,也许他觉得那里比较安全。

开始的几小时里,尼克一直在等着门铃响,因为他相信当他想到某些事并且预料到它会发生时,这些事通常就能避免,因为上帝不会让你料中。

他睡不着,只希望这个晚上快点过去。

尼克记得小时候遇到过一次微震,房子摇动一阵之后又停下来,那个晚上他通宵未眠。

这种恐惧就像孤身一人面对强敌,难以抵挡,不可战胜。

尼克朝窗外的暮色望去,月色迷蒙。

他感觉也许会有一道绿光闪过,飘来一阵烟雾,一双黑蝙蝠的翅膀扑闪而至,只存在于恶毒童话中的妖魔出现了。

他觉得自己疯了,他听到了门铃声。

门铃“叮咚”响起来,一切照样发生,现在是半夜,谁会来敲门。

尼克从床上跳起来,Agro也警觉地抬高身体。

他飞快下楼,看到利奥已经把手放在了门把上,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枪。

“等等。”尼克低声说,这场闹剧已令他厌倦,“把枪放下,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缺少警惕感,这么晚了,你会以为站在外面摁门铃的是雅芳小姐?”

“是啊,我打开门她看到开门的是个男人也会很热情地说‘雅芳为您服务’,够了利奥•德维特先生,别再杀人了,我最近看到的尸体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利奥没再说什么,他们的低声交谈似乎让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尼克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喊:“你睡着了么,尼克,把链子打开。是我,艾勒,我提前回来了。”

利奥收起枪退了回去,尼克等他在储藏室躲好之后才去开门,艾勒一脸无奈地推进来,用手拍了拍尼克的肩膀。

“抱歉,吵醒你了。”

“你说过今晚不回来,你们要闹到天亮的。”

“本来是这样安排,你没去真遗憾,那些姑娘们漂亮极了。当然,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真的。”

艾勒猛地弯下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说:“难道你有朋友要在这里过夜?”

“这是你的一贯作风,不是我的。”

“有什么可害羞的,这最正常不过。”

尼克用手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艾勒似乎在鼓励他,难道他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必须安抚的对象?

“聚会怎么了?为什么提前结束。”

“我们才开始没多久,格雷太太的丈夫突然回来了。你知道他是个老古板,我们不该把派对安排在他家,他快气炸了,把这称为色情交易会,然后我们就被赶出来了。”

“那场面一定精彩得不得了。”尼克说,“现在你该去睡觉了。”

“我们可以睡一张床,记得读书的时候,我们那时就是这样生活的。”

“要是你觉得寂寞就让Agro陪你。我想看会儿电视,不会影响你,我被你吵醒了现在睡不着。”

尼克把艾勒赶到卧室去,但他又挤出来了。

“我还没洗澡,瞧我这一身都是玛丽苏小姐的香水味,我快被她熏晕了。”

“你最好多洗一会儿,洗干净点,Agro不喜欢这味道,你会让它也失眠的。”

“它不会的,因为我们都同样充满了雄性气息,津津有味,我们都是大马……”

尼克关上了浴室的门,直到听见艾勒在里面唱歌并且传来水流声才离开。

他先去客厅打开电视,然后再进储藏室。

利奥正在那里摆弄手枪,他看起来很冷漠,好像什么事都和他无关。

他的冷漠和艾勒的热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至于尼克从起居室走到储藏室的时候就像在两个世界里穿越。

“你得立刻离开这里,艾勒回来了,他会发现的。”

“他发现了又怎么样,他能对我做什么?”

“他会报警,难道你也要杀了他?”

“有可能。”

利奥一边说一边抬起头,这一次的对视含有一种惊愕的成分,就像撞破了别人的秘密,一时间空气又变得紧张起来。

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并太响,还能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尼克抓住利奥的手肘,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你该走了,我不想麻烦越来越多。”

“如果你不想。”利奥说,“当初你就不该救我。”

“救人是我的工作。”

“高尚的工作,救人的感觉一定不错,你还打算救多少人?你是个忠实的信徒?”

“那么你呢,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帝派来的夺命天使?”

“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非要是什么才行,这是谁规定的?”

“没有人规定,但你要习惯约定成俗,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现在出去,离开这儿,我不希望你把艾勒也卷进来。”

“他不会发现,只要你不告诉他。”

利奥的语调令人恼火,好像在故意给他添麻烦,尼克对此束手无策。

“我们的约定到明天早上,天亮了我才会走。”

“是的,我答应过你,但是现在情况有变化。”

“没什么变化,你不会以为那些人就这样放过你吧。”利奥说。

“他们要找的人是你,你说过这一切和我无关。”

“我说过,但得等到明天早上。”

他面无表情,可话语中却带着轻佻:“你为什么要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傻瓜。”

尼克举起了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气愤。

当他的拳头落到利奥脸上的时候,这个冷血的男人一动也不动,没反应。尼克知道他是一个罐头,装满危险气体随时会炸裂。他在防备着他的反击。

“到此为止,我帮不了你,也不需要你对我的安全负责。”

利奥看着他,黑色的眼睛犹如夜空,却并不是单纯的黑色,有缕缕光线在其间增强、闪动、迸发、黯淡、捉摸不透。

“来不及了。”他忽然说。

“为什么?”

利奥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似乎其中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尼克回过头,他看到艾勒围着浴巾站在他身后。艾勒的表情很古怪,尼克觉得他大概要喊些什么,可最后他却说:“浴液用完了,我刚才叫你,你没有听见。尼克,你在干嘛?”

他认出了利奥,尼克无法解释,甚至连让自己的语气带几分理直气壮都提不起劲来。

“离他远点。”

艾勒忽然喊,他看到利奥手里的枪,大概感觉情况万分危急大难临头。尼克必须立刻阻止他,这并不是在帮利奥的忙,而是在挽救艾勒的性命。但他迟了一步,艾勒抓住利奥的手腕,似乎想去抢他的枪。尼克猛地刹住前倾的动作,冷气袭遍全身。利奥不在乎有没有枪,他的身体比什么武器都好用,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艾勒就被抓着手臂,整个人摔向身后的柜子,他大概撞到了头,很快就像布袋一样瘫倒在地。

“住手。”尼克大喊。

利奥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手臂一直往下流,但他的目光充满仇视。

当他再次把艾勒从地上抓起来时,忽然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晕眩袭来,眼前到处是一片黑色。

尼克丢下手中的棒球棍,把倒在地上的艾勒从利奥身边拖开。

“我看到你的行为了。”

利奥用手按着后脑,那里传来一阵剧痛,但他仍然维持一贯的没表情。

尼克同样惊愕、气愤,甚至恶心,眼前的人简直野蛮透顶。

“你为什么要那么干?我原以为你不会伤害无关的人……”

“是他先动的手,你看见的。”利奥说,“我不管。”

尼克感到愤怒,他憋得太久连肋骨都开始阵阵发痛。

“我也揍了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这个问题并不容易,而且充满愤怒和责难,尼克已经不想去管结果了,就算他立刻会被枪杀也无所谓。

可是利奥的回答却令他始料不及。

“除了你。”

他说话时,脸上又恢复了冷漠,好像疼痛已经消失,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总是失去控制,但又不是失去理智,他的野蛮和暴力还分得清对象。

艾勒只是晕过去,并没有伤到要害。

“听着,现在你已经没法继续呆在这里,我受不了这样,你该离开了。”

尼克没有问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得到免于伤害的特权,在这之前他也曾经受过教训。

利奥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段时间可能很短暂,但在尼克的感觉中却漫长得足够让人生根发芽。

他在黑暗中站起来,并让开了一条路。接着他听到什么东西被打破、裂开,一定是的。

什么东西撞上了墙,一阵剧烈的摇晃,其势汹汹、突如其来,让人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那种感觉好像地震来临,又像火山爆发,整个房顶都摇晃起来,尼克觉得自己像一颗铝罐里的糖果一样被使劲摇晃。

一次强烈而可怕的爆炸。声音把安静的夜晚撕碎了。

尼克没有站稳,一下摔向了仍然靠着橱柜的利奥,周围的东西纷纷倾倒在他们身上。

灾难总是一个接一个。

只要他不消失,噩梦就会像面对面摆在一起的两面镜子,里面的映像总是不断扩展延伸,永无止尽。

爆炸声响起的一瞬间,尼克感到利奥的身体似乎忽然僵硬起来,他就像一块厚厚的铁块,冰冷、沉重、不可弯曲。

【13.永怀希望】

“从窗户出去。”

利奥果断地做出决定,抓住尼克的手臂把他推出窗户。

“还有艾勒。”尼克冲他大喊,利奥从窗边把昏迷不醒的艾勒交给他时,又是一下猛烈的爆炸。一大片灰尘从半空落下,火焰燃烧起来。

Agro跳出窗外之后,整幢房子已变成了火窖。

熊熊火焰从天而降,带来可怕的毁灭和灾难。

利奥还在里面,他似乎想从中找些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什么。

尼克叫了他两声,但他并没有出来,他正对着窗,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尼克眼中。火焰把他整个包围了,虽然还没有烧到他,尼克却觉得他已经被火燎伤,因为他有一双烧伤的眼睛。

“快出来。”

利奥看了他一眼,他的黑发折射着火焰的光,眼睛也一样,就像火焰卷过似的。

尼克看到他从地上捡起刚才丢掉的枪,然后转身消失在客厅里。

“他想干嘛?”尼克弯下腰,抓住他的爱犬说,“我把艾勒交给你了,照顾好他。”

Agro发出低呜,在艾勒身边卧下。

“好孩子。”尼克说,“我很快回来。”

艾勒的房子被烧毁了,起居室的门敞开着,热得像个火炉,屋里空空不见人影。

尼克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何必去找?他应该守在艾勒身边,打电话报警、叫消防车、叫救护车。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顺着楼梯上楼,炸弹大概设置在外墙角,所以有一部分墙体坍塌了,四处都在起火。

当他来到楼上时,有个人面朝下躺在走道上,尼克看到了他身上的枪眼,在这之前他并没有听到枪声,但是很难说没有两三下枪响过,因为爆炸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足以掩盖这微不足道的射击。

尼克绕过去,那人的脸上伤痕累累、皮肤红肿着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狠狠殴打了一顿。

“他犯了一个错。”利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不应该用炸弹。”

“他死了么?”

“不知道,也许死了。”

“他是谁?不,你们是谁?”尼克问,声音越来越高。

“是我的兄弟,我们曾经是一家人,至少有人这么说。”利奥声音平淡,眼睛里没有光,只有深沉的黑色。

兄弟。尼克心想,听起来难以置信。

“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父亲’喜欢我们亲如兄弟,他总是说我们是一家人。”

他似乎开始说一些实话,死亡令他敞开心扉,也许是因为他得到了满足,然后又被掏空了。

尼克沉默不语,他本以为利奥是个封闭的物体,对人不予理会,完全视若无人,与外界隔绝。可是他忽然又产生了倾诉欲,注视着这个男人的身影,尼克忍不住在心里想:什么都别说。他说服自己不要对此感到好奇,虽然他本该有求知欲。尼克感到愤怒,但和之前纯粹的愤怒又有所不同,暗地里的愤怒,事实上更多的是恐慌。

“‘叛逆’是你的名字么?”

利奥似乎有些意外,这少见的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平淡,脸上毫不动容,讳莫如深。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问。

“那个被你杀死的男人,他说了。”

“没有人会叫那样的名字。”

尼克看着他:“你知道有的,克罗诺斯背叛了他的父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有权为我和我的朋友找回自己的生活。”

“你一定觉得奇怪。”利奥说。

“是的,我奇怪极了,难道不是么?”

“听起来会很可笑。”真是精彩的轻描淡写,利奥说:“因为我觉得心烦。”

尼克想笑,这就是他的理由。

“你觉得好笑么?”利奥又说,“如果你觉得好笑,大可以笑出声来。杀人是件让人心烦的事。很久以前,‘父亲’曾经想让我对它产生兴趣,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我和别人一样,看到流血会大吃一惊,就像个傻瓜。”

他继续说:“现在当然不不同了,现在我习惯做这件事,现在这游戏连危险都谈不上,更不用说恐惧,习惯了杀人之后任何事都不会令我渴求神往。你知道,这种状况最容易让人生厌心烦。”

然后他就以不断杀人来结束自己的屠杀生涯?

尼克让自己保持站立的姿态,他从利奥的眼中看到的是不以为然,可实际上呢?一切真的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么?

杀人对他来说就像消遣,一种穷极无聊的时候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

“我从‘父亲’那里带走了一些东西,那可能让他不太好过,所以不断有人出现。他想告诉我不早了,该回家了。”利奥笑了笑,这是他第二次露出笑容,然后又严肃地说:“那确实是他会使用的字眼:回家。”

他看着尼克,忽然问:“你敢一个人走夜路么?”

尼克没有回答,于是他接着又说:“好吧,我希望你能陪我走一段。”

“就像串通合谋?”

“也可以这么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去哪儿?”

“去找个帮手。”

“帮手?”

“我需要一些钱,然后找人帮我的忙。”

“我以为你一个人就足以对付他们全部。”

“但我分身乏术。”

尼克也看着他:“如果我拒绝呢?”

“没有用,他们可以找到你,可以毁掉你的朋友。救我的人是你,我第一个找的人也是你,所以你除了帮助我没有别的选择。”

利奥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但他却似尼克初次见面的陌路人。

“我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

“这事结束后你会回去的,我会让所有人包括那位警官先生相信,你只是受了胁迫,你并不想这样。”

“我的确不想这样。”

“那就好。”利奥说:“我也希望如此,那至少比你说心甘情愿可靠得多。”

有时候一个共同目标就像一艘船,需要一起努力才能驾驭,但那又并非代表同心协力。

“我们先得离开这里,我需要钱,你有多少钱?”

“不多,我说过我不是有钱人。”

“去开你的车,快去,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艾勒怎么办,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

“他不会有事,你不去照看他反而会让他得救。”

这也是事实,或者说是利奥灌输给他的事实,在一个令人晕眩的封闭空间中指给他的唯一出口。

尼克去开车时,警车和消防车已经赶来了。他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看到奥斯卡•塞缪尔警官正站在那里。那一刻,尼克甚至担心利奥没办法顺利出来,他无法再把希望寄托于警方,因为他们的动作远不如那些危险分子来得快,总要等事情发生了才会赶来。

这不能责怪他们,因为谁也不是先知。

尼克等了几分钟,就在他几乎想放弃的时候,车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人影挤进来,顺手把一个手提袋扔在后车座上。

“开车。”

利奥关上车门,黑色的头发在他的前额晃动了一下,有些湿漉漉的。

尼克说:“等等。”

“还等什么?”

尼克松开安全带开了车门,门外蹲着一条乳白色的大狗。

“Agro。”尼克走过去,抱住Agro的脖子,“艾勒得救了么?”

他刚才看到救护车,想必那个家伙已经安全了。

“干得好。”

“你要带它一块儿走?”

利奥看了他一眼,又望望窗外,似乎有人往这边而来。

“快上车,还有你的狗。”

尼克把后车门打开,让他的爱犬上了车,随后自己坐进驾驶座。

车子在一片黑暗中发动,离开了浓烟滚滚的是非之地。

“现在去哪儿?”

尼克的手在方向盘上动不了,一动就好像会发抖,他没法确定自己是否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往前开,我会给你指路。”

利奥的身上依然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车窗外则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趁着尼克拐弯的时候抓住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尼克愣了一下,发现那是一张海岸假日活动的代价券,时间已经过期了,是去年的,但是上面有不少人的签名,也有艾勒和尼克自己的,甚至还有玛丽•苏•斯班塞小姐的唇印。

“留个纪念。”

利奥看着前方说:“我只找到这个,其他都烧毁了,幸好那不是你的家。”

他说:“就当作这次短途旅行的纪念,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回来。”

尼克停止了颤抖,他的手指好像忽然被魔法定住了。

车子经过一座幽深的教堂,附近的墓碑被车灯照亮,墓石上刻着“这里安息着鲍勃•布莱克,愿他的灵魂前往天国”。

墓园的上方有一行字“永怀希望”。

【14.盲眼的贝蒂】

空气冷飕飕的。

车窗敞开着,风从窗外灌进来,现在还是夏季,晚风并不算太冷。

他们沿着小公路一直往前,最后停在了一个交叉路口的小旅店。

这里距离海岸很远,而且很冷,不是季节的关系,总之就是很冷。

尼克不喜欢利奥选择的这个临时歇脚处,狭小阴暗的房间,锈住的窗户无法打开,里面充斥着一股多日抽烟留下的恶臭,墙角的淋浴房又小又脏。他们简直就像在逃亡,实际也的确如此,虽然尼克至今仍然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何会变成这样,可事实就是事实。

他们把为数极少的行李搬下车来,Agro乖乖地跟在尼克身后,这地方的旮旯污秽不堪,有野猫留下的骚味,呕吐物的恶臭,甚至有粪便。

他们要了一间房,利奥用尼克的钱付帐,他不能用信用卡也不能去提款,这样很快就会被找到。现金虽然不多,但足够在这样的小旅店住几个星期。

这个房间位于三楼,后面的窗户外有一条独立的通道,可以直接通向公路边的小路。这对利奥来说最好不过。

他关上门就去那个狭小的镀锌淋浴房洗了个澡。橡胶浴帘年代久远肮脏不堪,淋浴器用胶管挂在墙上,带着一个金属的莲蓬,冷水顺着喷头滴在地板上。当然这还比在另一边布满了陈年尿渍和锈斑的马桶好得多,尼克简直不知道这样的旅店为什么还能够经营得下去,也许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玄机。

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床,两个人睡似乎有点拥挤,但还不算小,靠墙的柜子上放着一台收视不良的老旧电视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尼克坐在床边,Agro安静地卧在地上,浴室里的水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利奥不管身处何地都能够把一些日常的事做得有条不紊,他就不行。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做得很不错,他救过不少人,得到过不少赞赏。他还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对他赞赏有加,但这一切现在全部破灭了,就像凯西•温斯顿的一通分手电话。

尼克站起来走到窗边,并向外看了一下。外面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路灯坏了,旅店的招牌也不够亮。

“该你了。”

身后传来利奥的声音,他光着上身,正在用毛巾擦头发。

现在他看起来干净了,不再满身血腥味。他有迷人的黑眼睛,还有完美的喉部曲线,皮肤光滑肌肉结实,可尼克知道他有着更为复杂和不干净的一面。

“洗澡的感觉真好。”利奥说:“自从离开你家之后,我还没能好好洗过澡。”

“你早就把我的浴室弄脏了。”

利奥把手放下,睁开眼睛。他注意到尼克的表情,皱着眉,然后他自己先掉开了视线说:“抱歉。”

这是他第一次表示歉意,尼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于是情况又回到了原先那种惯常的、单调的秩序之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约定,他们彼此不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利奥对夜晚仍然意犹未尽,等尼克洗完澡出来,发现他正在来回地按电视频道。

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显然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很多频道里都只有跳动的波纹,彩色的交叉线条和混乱不清的杂音。但是利奥并不死心,他比想象中更有耐性,连着几个空白频道后,终于出现了画面,是深夜电影。正是他要找的。

他往后靠了一下,仿佛松了口气。尼克为Agro安顿好一个舒适的窝,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睡?只有一张床。”

“但足够大。”利奥说,“你愿意和你的狗一起睡我不会反对。”

尼克掀开被子睡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上。

刚开始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出声。

他们躺在闻起来有些发霉的被子里,上面还盖着衣服。尼克好像能感觉到利奥的肋骨,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碰到,可却能感觉到肋骨间的肌肤。

电视里的对白断断续续,不过这并不重要,也许没有对白更好。情节正发展到最激情的高潮部分,女主角是个长着一头金发和肥嘟嘟嘴唇的姑娘,男主角有着执拗的个性,赤裸的手臂似乎能够聚光。这一切令人激动,带着点潜意识、负罪感和赤裸裸的欲望,但同时又很含蓄。人们知道什么时候必须要含蓄。比如高尚的小说就从来不提乳房和屁股,也不提鸡巴,总是说胸脯和臀部还有那物儿,这样就好了,除了没知识的流氓,所有人都会很满意,而且还不会被封掉。

尼克把自己放在床的边缘,电视机一闪一闪让他睡不着,但是利奥看得很入神。实际上他看什么都很入神,好像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一样。

“说点什么。你睡着了?”利奥忽然开口。

“我想睡觉,不想说话。”

“你喜欢这部电影么?”

“不喜欢,女主角太胖,男主角像苏格兰人。”

“原来你在看,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苏格兰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他还很英俊。”

“我没在看,但我知道这片子。”

尼克用一种不愿开口的声音说:“《盲眼的贝蒂》,90年代末的电影,够大胆的,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这场床戏打手枪。”

“你也试过?”

“别烦我,我要睡觉了。”

“尼克。”

“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陪我玩一会儿。”

尼克在被窝里笑了一声:“你可以一个人玩,这种事一个人也可以做,不需要相互。”

“但是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玩。”

利奥在他身边动了一下,然后发出纸张磨擦的声音。

“瞧,你刚才洗澡的时候我在柜子的抽屉里找到的。”

尼克把头探出来往身后看了一眼,利奥拿着一张旧报纸,发黄的纸页卷着边,看来已经有些历史了。

“我想你能陪我一起玩上面的填字游戏。”利奥说,他很认真。

尼克脱口而出问:“为什么?”

“因为上面空着,而你又睡不着。”

“听着。”尼克拼命让自己保持注视他的动作,脸上毫不动容,“现在已经2点了,如果你不想看电视就把它关掉,这样我就能睡上几小时。谁知道你的‘兄弟’们什么时候会追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变成一个火窖,我想睡觉了,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利奥没有出声,尼克躺下去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电视机被关掉,喘息声、挣扎声和肉体摩擦床单的声音一下就听不见了。旅店的小房间忽然变得安静异常,就像一个坟墓,而且还有坟墓里特有的气味——一种刺鼻的霉味,浴室里的水滴声一直都没有停下。

利奥也躺下来,但他并没有睡着,尼克听见他翻了个身,然后他自己也睡不着了。他本来的确想睡觉的,可忽然之间睡意全消。

尼克从被子里伸出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壁灯的开关。他把灯打开然后起来说:“好吧,是12乘12的格子么?”

“不,是10乘10。”

尼克在灯光下看着利奥的黑眼睛:“只玩半小时,不管能不能做完都必须睡觉。”

“就这样。”

“好,找铅笔。”

利奥从旅店的抽屉里翻出一支半截的铅笔,就好像店主早就为客人们准备好了这项不适于半夜消遣的游戏。

一位英国诗人,出生于1809年,作品有《悼念集》、《国王叙事诗》。

“你知道么?反正我不知道,下一个。”

“是Tennyson,瞧,交叉的那个问题是‘救难信号’六个格子应该填Mayday,有个y是正确的。”

尼克用铅笔把单词填上去。

灯光很暗,他们凑得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尼克能填完大部分单词,但是偶尔利奥也会把笔抢过去写上几笔。

Tail(尾巴),Quince(温柏树),Sculpins(杜夫鱼)……

利奥的字很工整,他在写字时眼睛总是一动不动,他的手臂就搁在床沿,膝盖跪在地板上,像个小学生。

你怎么能相信和一个杀人狂一起玩填字游戏?他早该在练习瞄准射击和摆弄杀人工具时就对这类游戏感到厌烦和不屑一顾了,

尼克悄悄注意他的眼睛,实际上他从没有看清过他。

空格里的字渐渐被填满了,只剩下最后一行。

尼克似乎还没有哪次能够完整地把空格都填满,通常不是搜肠刮肚找不到答案,就是中途放弃,这个游戏的动机和要求总是很模糊,它还尚未上升到能激发出强烈求胜欲的层面。

利奥紧皱着眉,他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反复阅读那条注解。

“只差一点了。”

可赢了又怎么样?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填字游戏。

尼克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此时他的样子毫无危险性,和杀人、流血、暴力无关。

利奥动了一下,他从一个虚幻的影像变得生动起来。

“是Gorge,瞧,完美了。”

“很好,你终于想出来了,我可以睡觉了么,现在几点了?”

“2点40分。”

“我们超过了10分钟。”

“超过了10分钟,但是赢得了一次胜利。”

尼克躺下去背对着他说:“是的,一次胜利。”

“和你探讨这些很有意思。”

“谢谢你这么说。”

利奥把铅笔丢进抽屉里,他似乎得到了满足,但是上床之后又把电视打开了。

“噢,天哪,该睡觉了。”

“我知道,但我想看那个电影的结局。贝蒂和她的情夫怎么样了,他们最终在一起了么?他们一边做爱一边逃亡结果如何?”

电影已经结束了,他们错过了大结局。

“别去想了,那是个你喜欢的好结局。”尼克说,“贝蒂爱约翰,但是约翰不爱贝蒂,至少不像她爱他那样爱。他抛弃了这个痴情的情妇,因为她爱穿高跟鞋而且走不快,她总是拖他后腿,娇滴滴的像一把棉花糖,轻轻一拧就变成糖水。你喜欢这样的结局是么?女人杀了男人然后自杀,两败俱伤,流血、性和互相伤害,我知道你是喜欢这些的。”

利奥把遥控器丢在一边,他看起来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这个结局糟透了。”

他说:“编剧只够得上业余水准。”

【15.杀戮者俱乐部】

尼克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下了床,走过房间,然后出门。他赤着脚,穿着沙滩裤站在海岸边。

海的颜色很深,粉红色的泡沫翻上来,冲刷着沙滩。沿着海岸,无数尸体被冲到岸边,层层叠叠的死尸堆积如山。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他,好像他就是凶手。

尼克知道自己仍在睡梦中,他最后看见利奥站在那一堆尸体之间,正悠然自得地为手中的枪械上弹,一颗、两颗、三颗,咔嗒一声。他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透着一抹死人才会有的灰白。

做了一连串这样的梦后,尼克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水锈渍清晰可见。

灰白的光透过肮脏不堪的窗帘,外面似乎不太亮,看来今天的天气并不好。

利奥已经起床了,洗漱完毕开始整理东西。

“快点。”他说,“我们要走了。”

尼克起来匆匆洗脸刷牙,水池里的水渍也够脏的。他在漱口时,耳边忽然传来警报器的声音,先是在很远的地方,接着似乎穿过了公路,由远而近。这声音让他心跳加速,忍不住要冲到窗边往下看一看。

利奥也听到了这声音,但是他手上没有停,只是说:“快一点,从后面下去。”

尼克刚从厕所里出来,他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后面的通道走,沿着长长的铁梯下楼,然后钻进一条小路。利奥昨天把车停在那里,好像早知道会遇上这种事。他总是把一切都设想周到。

“我们要换一辆车,把你的车卖了,换一辆旧车。”

“我能反对么?”

“不能,现在我来做决定。”

“那你就做决定,不必告诉我下一步干什么。”

利奥恢复了他惯有的面无表情,仿佛昨晚的游戏和对话都是幻觉。

他将车开得飞快,瞬间就把警笛声抛在了脑后。

尼克坐在副驾驶座上,气氛有些紧张。利奥顺手打开了收音机,他像按电视频道一样不断换台。尼克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按照利奥的说法,他们正在逃亡,就像昨晚那个电影一样,区别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爱,也不会做爱。利奥在扮演约翰这个角色,他不希望身边的人心怀恐惧,这样会拖他的后腿。和他想象的一样,尼克确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全身肌肉紧绷,牵拉着他的脊椎。今天晚上恐怕连汽车旅馆也不能过夜,直接在车上睡觉是最安全的。

利奥把电台频道停在一首慢歌上,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唱着:“我爱琳达我真爱……”

开车的人神情自然,从从容容,就像去超市。他们上了公路,路上车流不多,经过检查站时他们交换位置,尼克仅仅被要求察看了一下驾驶证。利奥随时能够从车座底下抽出枪,只要对方有一点怀疑就会遭来杀身之祸,幸运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如果他们拦住你,你会不会开枪?”

利奥说:“也许会,但我可以不杀他们,除非他们想杀我。”

这是一项原则,尼克似乎松了口气,至少他还有原则。

车子一路向北开,然后离开公路开进了一个简陋的地下修车场。那里似乎荒废了很久,到处都是废铜烂铁,有的卷帘门上涂满了色情涂鸦,大张着腿的交际花和肌肉男。

利奥下了车,独自去和车场的老板交谈,他们同时看着这边,似乎谈妥了。

“快下来,我们有一辆新车了。”

尼克对此不抱任何希望,“新”车看起来就像一堆废品,但至少还能开得动。

“别看它样子差,但性能很好,会让你大吃一惊。”这是那个奸商说的,他看起来就是一副要榨干别人的样子,因为他自己已经被榨干了,双颊就像掏空了的动物乳房。

“接着去哪儿?这辆破车能坚持多久。”

“不用太久。”利奥说,“很快就到,你的车为我们换得了路费,下一个超市去买些吃的。”

尼克转头去看窗外,外面是一片灰蒙蒙的烟尘,还有阴云密布。

等到装满食物的牛皮纸袋放进后车座后,利奥的神情看起来愉快多了,吃的东西总能令人精神振奋,但尼克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从小就得到过告诫,无论是在海中还是在陆地上,永远不要放松警惕。

傍晚时分,他们停在一个小镇的酒吧门外,男人们在外面聚成一堆,利奥把车停在阴暗的小巷里,尼克觉得他大概不打算要它了,因为他们下车时并没有锁门。那锁能有什么用呢,只要用力摇几下谁都能打开,这车令人大吃一惊的地方肯定不包括防盗,而是根本提不起让人偷盗的欲望。

Agro跟着尼克下车,它刚吃饱,利奥为它买了狗粮,至少这点没有让尼克操心。不过他们被拦在了酒吧门口。

“狗可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利奥看着门外的男人,他们的眼睛盯着他,横眉怒视着他的脸,好像要把他剥光,抢光他所有的钱。

“这里没有关于狗的娱乐活动,除非你会和它一起表演性游戏。”

他们哈哈大笑,目光肮脏,他们一定认为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带着一条宠物狗来找乐子。

“我说,让它进去。”

利奥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用自己挡住了男人们的视线和身体让尼克和Agro进门。

“你究竟来这儿干嘛?”一个男人抓住他的肩膀,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欠揍,需要有人把他拖到角落里去揍一顿。

利奥躲开了他的手,并看着他。

“你不是个好看门人,强尼去哪儿了,他比你懂得看人说话。你的胸膛太挺,下巴昂得太高,脸上没有让人看轻的表情,这样很容易遭到敌视。”利奥提醒他,“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有人在校园里尚且卑躬屈膝,唯恐遭到枪击,你应该穿好防弹衣,带上几支枪站到角落里去,这样你能干得长久些。如果强尼是在这里被枪杀的,你接替这工作更该小心谨慎。”

他说完后经过这些人的身边走进酒吧,没有人再跟他说话,他们只是盯着他看,利奥偶尔还能听到他们在小声嘀咕。他们在喉咙里发出对他的愤恨,可又不敢说得太过火。

他们准是吓坏了。

尼克也感觉到利奥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仿佛夜晚给了他某种神奇力量。

酒吧的内部并非想象中那样浓烟滚滚颓废诡异,而是充满了怀旧气息,有一架半新的钢琴,有漂亮的女招待。可以想象某个特别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互相举杯对彼此说:让我们来倒数,三、二、一,二十世纪到此为止了。

利奥把尼克带到角落的座位里说:“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记得么,我说过要找帮手。”利奥一只手撑着座椅看着尼克说,“我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必须找帮手。可是我们的钱不够。”

“你要找什么帮手?”

“当然是杀手。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尼克看看他身后的吧台。

“为什么来这儿找?”他问。

“因为这是我们这样的人爱来的地方,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实际上是个巢穴。当那些职业杀手没有任务时,他们都会来这儿,闲聊、分赃、吹嘘战绩,其中不乏高手。”

“你也是?”就像吸食迷幻药,尼克对这一切陌生得仿佛误入魔幻世界。

“我也是。”利奥说,“但我只是偶尔来,因为我和他们不同。”

他做了个令人费解的表情,仿佛有些忧伤又有些嘲讽,但很快就过去了,他的表情总是稍有起伏就立刻恢复平静,就像没有风的湖面。

“我很快回来,这里的规矩是你不去惹事,就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这个规矩很好,像小学生行为守则。

利奥走后,尼克观察着四周。知道这是个杀人犯聚集的场所后,他就总觉得一切都蒙着种骨灰色。气氛沉甸甸的,犹如一整块吸足了水的海绵,让人感到烦闷、压抑、潮湿和冷漠。每个人看起来都十分阴沉诡异,好像在灌木丛中窥视一般。当然,按照规则,他们是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可谁知道呢,有时候驯养的狮子也会在表演中途咬掉驯兽师的头颅,狂暴和嗜血是不会遵守规定的。

利奥绕过几张桌子,他似乎漫无目的,尼克看到他来到吧台前,向酒保要了一杯酒。

男人们总是需要一杯酒才能够顺利地开始交谈,而女人只要互相说“你好”或者“你的裙子真漂亮”就能立刻兴致勃勃地聊上半天。

他们在聊什么呢?

尼克有种预感,好像那不会是一次令人愉快的交谈,说不定下一刻就演变成枪战。这里的酒客每个人都可能带着大量武器,随时能上演一场星球大战。

他感到好笑,难道不是么?他是这里唯一的观众,其他人不是主角就是配角,连走来走去的侍者和有着沧桑眼神性感嘴唇的歌女也算得上群众演员。

而他呢?他除了观摩还能做什么?

尼克用手摸了摸Agro的头顶,他们的世界不在这里,那些沙滩、阳光和海水都太遥远了。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除了等死什么也干不了。

真糟糕。

就在这时有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吧台走去。他穿着件白色的T恤,灰色牛仔裤,他被灯光照得通亮,仿佛有一道光从天而降,让他十分显眼。

这个人走到利奥身边,向忙碌着的酒保要了两杯酒。

尼克看到他玻璃珠般的蓝眼睛,嘴角向上扬起,他长得倒很英俊。

“艾伦。”

利奥转头叫了他一声,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刚要离开又立刻停了下来,酒在杯子里摇晃一下,但没有洒到外面。

叫做“艾伦”的男人露出微笑,但是他问利奥:“你是谁?”

【16.白猎鹰III】

“你在叫我?”年轻人回过头去问。

“是的。”利奥的声音并不高,但很肯定,“艾伦•斯科特。”

“我还以为听错了。”

艾伦走回来,把酒杯放在吧台上。他的眼睛带着笑,忽然又皱起眉:“你现在叫什么?”

“利奥•德维特。”

“噢,利奥•德维特。让我多念两遍,我很快就能熟练的,利奥……利奥•德维特。真是个好名字,听起来像某个电影明星。”

“你一个人么?”

“不,我有朋友在那儿,你呢?”

“我也是。”

“谢天谢地,你总算有朋友了,我还以为在你丧失性欲前你的家族禁止你交朋友。”

“现在依然还禁止,但我不想遵守这个规定。”

“你的朋友在哪儿?”

利奥用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往后指了一下。

“你的朋友是一条狗?”

“不是,旁边那个。”

艾伦回过头来说:“他看起来很正直,我喜欢正直的男人,正义凛然,你在他面前总得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想请你帮个忙。”利奥打断他说,“但是我没有钱。”

“真不幸。”艾伦说,“去找露比谈,他现在不让我接私活……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

“我不知道,我可以找别人,但既然遇上你,当然还是你最好。”

“可找我也没用,我的搭档现在也完全被露比收买了,我势单力薄。”

“这不像你。”利奥说,“你真的是WhiteFalcon?”

艾伦不置可否地喝了口酒,似乎感觉良好。

“是什么事?我以为你一个人能解决一整个军队。”

“还能有谁。”

艾伦看了看他的眼睛,忽然问:“你喜欢墨西哥么?”

“什么?”

“去那里喝龙舌酒,去堕落,再堕落,最终成为亡命之徒。”

“不把他们解决,我哪儿也别想去,就像一个游戏,中途不能存档,你只能坚持到底。”

“这就是我喜欢射击游戏的地方,只要你懂得享受就能体验其中乐趣。”艾伦说,“对你而言杀人是什么?”

“不是什么,工作,我已经厌烦了这件事,难道你还没有厌烦?”

“和你相反,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而且往往能够出人意料。”

他举杯和利奥的杯子碰撞一下,然后笑着说:“享受生活,别总是闷闷不乐的,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失恋了。”

“失恋?”

“难道不是么?你忘了刮胡子,看起来有点憔悴,在吧台边上买醉,就像刚被女人甩了。”

艾伦把手放在台上,他的蓝眼睛闪闪发亮。

“你该找个情人了。”

“这个说法不错。”利奥有点心不在焉,他说,“很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称呼。”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

“当然,我们差点互相杀了对方。”

艾伦说:“正面开枪向来是我的杀手锏,你是个例外。”

“你也一样。”

“瞧。”艾伦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从生死之间获得友情,但是爱情就不一样,爱情需要努力和技巧。”

“我一点也不知道,真的,我对谈情说爱也没兴趣。”

“别这么说,迟早有一天你会迷恋上什么人的。”

“迷恋是个可怕的词,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迷恋?”

“我当然知道。”

艾伦用愉快地语气说:“虽然我现在没办法帮你解决难题,但可以教会你一点生活的常识。你在家族的时间太长了,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牢狱生涯,这会对你的未来造成障碍。让我来教教你,如果你遇上了让你着迷的人,你一定要表现得足够主动但又不令人讨厌。”

“你应该改行去当教授。”

“教授可不会教这些。而且如果你对杀人厌倦了,不妨换一种方式,我认为你应该从猛攻型改为技巧型,这样你就能体会到乐趣了。”

“什么?”利奥问,“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在说杀人,除了开枪、小刀,其实还有很多乐趣可寻。”

“我认为杀人不需要乐趣。”利奥看着艾伦,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如果我有枪,我就开枪。这就是我的方式,直截了当。”

“好吧,我不和你讨论如何杀人。如果你去找露比,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行得通。”艾伦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某个地方,他叫了一声,“麦克,到这儿来。”

另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他的个子和艾伦差不多高,头发剪得短短的,绿色的眼睛温柔漂亮。

“怎么了?”他问,他在灯光下非常英俊,但和艾伦不同,似乎有些东方血统。

“我遇到个老朋友,他想请我们帮忙,可你知道,露比是不会提供免费服务的,即使干活的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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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笑起来,他看起来比艾伦更年轻,利奥猜不出他的年纪,也许是他那东方血统在起作用,东方人看起来总是比较年轻。

“我们怎么做?”

艾伦说:“你去对露比说,他会听你的。我不在的那段时间,他连50万的活儿都接,他总是迁就你,却从不迁就我。”

“露比并不是不迁就你,只是他知道对你严格些有好处。”

“别说这个了。”艾伦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你总不能要求世上一切都公平合理,而且我很高兴他至少还能迁就你,这就足够了。”

“谢谢。”

“不客气,有你在我就能安心睡觉了,就这点而言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公平。”

“说得不错。”

艾伦举杯和麦克互碰说:“接下去,我们来想想该怎么帮助我的朋友。”

“艾伦,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朋友。”

“我没有介绍过么?”

“没有。”

“好吧,我来介绍。”艾伦用拇指指着利奥说,“嗯……利奥,利奥•德维特,他有个更酷的名字,这个等说睡前故事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利奥,这是麦克,我的搭档。”

麦克冲着利奥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德维特先生。”

“我听说WhiteFalcon是独行杀手,你从不需要搭档。”利奥盯着艾伦的眼睛说。

“有一次杀完人后,我发现自己被困在院子里,必须绕一条很远的路才能出去。那条路险恶异常,路上的狗都不穿衣服,真可怕。那时我忽然觉得有个搭档会很不错,他可以在某处接应我,但很遗憾,我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直到麦克出现。”艾伦说,“而且露比也不反对,他找合伙人比找结婚对象严格,恨不得每一寸都检查彻底。让他满意可不容易。”

“这就是问题所在。”麦克说,“你的话太多,所以会显得轻浮。”

艾伦扬了一下眉毛。

利奥喝完酒,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也许他对别人的对话并不感兴趣。他看看时间,又晚了,又是一个晚上,今天没有填字游戏了。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尼克所在的位置看去,尼克和Agro还在那里等他,他看出他的拘谨,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正感到浑身别扭。

“不管怎么样,我和麦克都会帮你的,我们曾在同一个地狱里出生入死过,尽管当时立场不同,但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如果你惹了什么麻烦,就直接告诉我,如果这里不方便,去我家也行。”

“不,那会让你的房子变成一堆废墟。你知道,他喜欢把所有障碍都铲平。”

艾伦点了点头:“一点也不错,他是个怪人。笃信宗教但不喜欢上帝,也不赞同上帝,他总是这样,认为摧毁比什么都有效。”

麦克问:“你们在说谁?”

“你大概听说过。让你猜个谜语,比上帝强大,比魔鬼可怕,穷人有、富人缺,吃下去会死,是什么?”

“是什么?”

“猜猜看,我知道你能猜出来的。”

麦克摇了摇头,又露出微笑,利奥看着他忽然说:“是一无所有。”

他的黑眼睛像个深渊,他说:“永远不要惹上雷根•锡德,他会让你一无所有。”

“锡德?是那个锡德?”

“是的,是你唯一知道的那个锡德家族。”艾伦点了点头。

“事情比我想象得严重。你是怎么惹上他的?”

“是离家出走。”利奥说,“我现在无法解释,这里眼目太多,给我个电话,我会打过来。”

“要露比的电话么?”艾伦问。

“如果你确定他会帮我。”

“麦克去说的话他会帮的,因为他还不想同时和我们两个闹翻。”

“你真懂得他的弱点。”麦克拿起吧台边的纸杯垫,在上面写了几个号码。

“这是艾伦的,这是我的,如果打不通说明我们在工作,你可以找露比,他并不像艾伦说得那么不讲情理。”

“我知道,我从不相信他的话。”利奥回答,好像他并不是求助者。

“还有什么问题么?”艾伦说,“你打算怎么安顿你的朋友,他看起来不像个好帮手。”

“他不是,他救过我,但帮不了我的忙。我也不能告诉他这样下去他也有危险,而且危险更大。我不可能每次都带着他走进一个拥挤的酒吧,然后再从后门逃出去。”

这一切听起来太戏剧化。

艾伦问:“那干吗要带着他,你一个人会方便得多。”

“我最近在想,如果他被抓住,不到天亮就会背叛我。他也曾经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警方,但这没什么,正常人都会这么做,而且是我把他卷入这场灾难,我应该负责到底。”

“不可思议。”艾伦笑起来,他对着麦克说,“你听到了么?”

“是的,我听得很清楚。”

“那么。”艾伦说,“这样的话你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你用什么来付?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利奥看着他的蓝眼睛说:“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连唯一的底牌也丢了。”

“我还以为你的底牌是我。”艾伦张开手,他微笑动人,麦克也看着他微笑。

“好吧。”年轻的职业杀手揽着搭档的肩膀说,“我把我自己发给你了,附带一张王牌。”

艾伦说着忽然凑到利奥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坚持之前的看法,你应该找个情人。有时这能让你目标明确,所向无敌。”

“‘父亲’一直说感情是软化剂。”

“他显然错了。”

艾伦伸手抓着他的脖子说:“如果你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人,你一定要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希望你能吻我一下’。”

【17.疲惫的子弹】

“你不该开那种玩笑,这不能解决问题。”

车子行使在公路上,麦克希望他们不要遇上临检,他肯定艾伦的酒精超标了,虽然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违反规则总是很麻烦。

“我没有开玩笑,你难道不觉得他需要有个人支持他?”

“但是你不应该误导他。”麦克说,“‘我希望你能吻我一下’,听起来就像不入流的电影。”

“麦克,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

“我知道,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你能吻我一下,表示你也爱我。”

麦克笑了笑,他轻柔地将艾伦揽进怀里,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小心驾驶。”

“好的。”艾伦说,“你看,这很自然,比不入流的电影动人得多。”

“是的,可昨晚你还说这样的情节已经让你麻木了,就在我们一起看《盲眼的贝蒂》时。”

“那故事的确让人苦闷,男主角是头猪,穷光蛋、躲躲闪闪、爱享乐而且不会赚钱。但是有一点我喜欢,他在贝蒂朝他开枪的时候笑了,他说‘开枪后再吻我一下’,他生平第一次发了善心,这和他吃喝玩乐的初衷相比,发生了多大的转变。”

“所以这不是一个悲剧,至少最后那一刻他们是相爱的。”

艾伦看了一眼后视镜说:“锡德家族的势力庞大,至少比电影里演的大很多。他们要逃走可不那么容易。”

“你该和我说说那位利奥•德维特先生的事迹,他究竟是谁?他的眼睛充满杀机。”

“为雷根•锡德本人,一位和蔼又霸道的大人物,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你见过他,上次的公益活动他出现过几分钟,还抱过一个聋哑女孩。”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够不可思议的了。”

艾伦说:“生意归生意,接着就是勾当。雷根•锡德有一个杀手集团,他的家族事业分很多种,军火、毒品、色情交易还有暗杀。”

“这么说他还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不,有点不一样,性质上的。他什么人都杀,露比至少还懂得挑挑拣拣。”

“这算是夸奖?”

“难道不是?只不过他挑选的工作都是我不想要的。”

“这么说,这位德维特先生也杀过很多无辜的人?”

“由于他的任务和别人不同,我相信他几乎没有机会遇上无辜的人。”

“什么意思?”

“他专门用来暗杀与家族为敌的对手,比如那些出尔反尔的军火商,想独吞钱货的毒枭,破坏家族财路的一切对象都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总去干最危险的事。要是普通的任务,雷根•锡德不会让他去,杀手集团也有等级制度,这样便于管理。”

“雷根•锡德有多少杀手?”

“不知道,反正他能把所有人都变成工具,我只知道利奥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有个外号叫‘叛逆’,据说他七岁的时候就把他的亲生父亲给阉割了,他的同伴常叫他‘克洛诺斯’。他是个天生的杀手。”

麦克直视着前方,他说:“没有人天生是杀手,你也一样。”

艾伦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我也一样。”

利奥拿回了他的车,那辆破车居然还在原地,连尼克都觉得意外。

车子虽然还在,但是被人涂得乱七八糟,后玻璃上画了一个潦草的女人下半身,大腿张开着,露出中间的洞,旁边还写着一句“You

areatyrant!Haw-Haw!”

“今晚我们只能睡在车里,明天再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旅店。”

尼克看着外面的天空,他们驾车来到荒郊野外,这里的星星似乎比城市中亮得多。这是否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不得而知。

事情的开始往往很突然,可在暗中却已不知不觉酝酿了很久。

尼克并不知道利奥刚才和那些人谈了些什么,虽然那两个人看起来很友好没有什么危险性,但是一无所知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

他们互相不说话,然后吃了一顿冷冰冰的即食晚餐,利奥听了一会儿电台节目,后来他好像先睡着了,脸冲着窗外。尼克毫无睡意,外面暮色苍茫,渐渐开始下雨。

细小的雨丝落在窗玻璃上,发出接吻般的声音。人们都知道夜晚的小雨后接踵而来的是什么:泥泞、黑暗、感冒、脏水、寒风,还有一整天的坏心情。

尼克不明白为什么只差几十公里,天气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他放下撩起的长袖,又往外看了一眼。远处有一点亮光,在漆黑的树林里看起来很神奇,就像一点希望,又像黑色苍穹中有人满怀恶意的目光。

就是这样,就像上帝在观察世人对他的不信任,以便将来施以惩罚。

尼克伸手推开车门,他感到车里很闷,有种货物腐烂的臭味。外面的空气好多了,清新凉快,有植物的香味。

他深呼吸,努力恢复自己的开朗,找回面对大海的勇气和信心。

就在这时,身后的车子忽然动了一下,他的身体随之一晃。

尼克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什么东西在身边擦出火花,并像爆炸一样响起来,他立刻本能地弯下腰。

利奥醒得很快,好像刚才都在装睡,如果他没有及时发现异常并发动车子,那一枪一定已经打中了尼克。

“你干嘛到外面去?”

他把他拖进来,气势汹汹地问:“难道你不知道那会要了你的命?”

“我当然不知道。”尼克回答,“我只是出去站一会儿,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样做也有危险。”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离开我的视线你就会有危险,你迟早会没命。”

“那就试试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尼克的梦从成堆的尸体变成了追捕和逃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个人和他一起逃亡。可结局是一样的,谁也逃不掉,从着火的房子到布满荆棘的丛林,还有崎岖的高山和黑暗的洞穴。一直逃,醒来后疲惫不堪。

利奥不再说话,不采纳他的提议,仿佛这根本没什么值得尝试的。

他怒气冲冲地发动汽车,接着附近传来爆裂声,车子往前冲了一下又停了。

尼克以为是爆胎声,后来才发觉是另外一下枪响,他们争辩的时间太长,耽搁得太久了,半自动狙击枪足够瞄准进行第二次射击。

利奥再次发动车子,忽然用力抓住尼克的肩膀,把他压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们又要开始逃亡了,这不是尼克的梦,不是他一个人的。

车子闯进了更黑暗的树林深处,在一片灌木中横冲直撞。狙击手躲在哪里?有多少人?他们肯定带着夜视设备。那辆廉价的破车无法帮助他们在野地行进,仅仅开出很短的距离就陷入了泥潭。

利奥踢开车门走到外面,尼克把后座的Agro也放下来。

“跟着我。”利奥说。

雨开始变大了,他们浑身湿透。

逃亡一时把他们两个前所未有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对未来的不安和死亡逼近的紧张感使他们终于能够一起去完成一件事。

那并不是依靠和帮助,只是必须这么做。不管是谁,他们必须同心协力去完成这项艰巨的考验。

黑暗的树林危机四伏,到处都布满了白天不存在的陷阱。一段树根、一块岩石都可能会把人绊倒使其受伤。

利奥像一只灵巧的夜行生物,动作迅速从不碰壁,走了一段之后又忽然停下,转身抓住了尼克的手臂。

“这边。”

他的声音充满怒气。他总是这样,好像不发火就不能解决问题。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布满了杂草的路,这时细细的雨丝变成暴雨倾盆而下。利奥很有方向感,他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出了树林,外面是一条小路,没有路灯。

公路上视野太开阔,他们已经没有了车,如果有人追上来,是不可能逃得掉的。

利奥沿着漆黑一片的公路边缘走,Agro的毛色太明显,黑暗中容易成为目标,但它在泥泞中打了好几个滚,早就变得肮脏不堪。

路边出现过一个可以避雨的旧仓库,但利奥没有进去,他是对的。他们逃过一劫,但不代表就此安全,现在必须不停走,直到那些人找不到为止。

尽管两边没有灯光,尼克却还是感觉自己暴露了,好像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利奥在前面带路,大雨让晨曦来得比平时更晚,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冰冷而不真实。

天开始变亮时,尼克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走了一整夜。

他全身酸疼,又冷又饿。一切就像是惊险电影里经常发生的事,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只会发生在故事里。

早晨时他们找到了一家汽车旅店,虽然旅店老板对于徒步沿着公路走来的客人感到吃惊,但是谁也没有规定必须要有汽车才行。

尼克开始庆幸他们还把钱带在身上,他还担心要是有人看过通缉令,那么利奥就会原形毕露。

他们一起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利奥的脸色不太好,似乎还在生气。他把自己湿漉漉地摔在床上就不再动了。

这次的旅店比上次好多了,窗帘很干净,漂亮的婴儿蓝。床单也很干净,虽然立刻就被利奥弄脏了。尼克想让他起来,他可不希望晚上睡觉的时候闻到一股墓地才有的泥土和杂草味。

“你想先睡觉的话,就去洗个澡,别穿着湿衣服,你会着凉的。”

这个时候要是生病准会坏事。

利奥也明白这点,但是他没有动,湿漉漉的黑发覆盖在他的额头,他的脸色被窗帘映得有些发蓝。

“我想躺一会儿。”

“我还要为Agro洗,时间会很长。”

“它真是只幸运的狗。”

尼克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浴室,然后又转过头来,他看到利奥用手挡着眼睛,对他报以一笑。那笑容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又意味深长,他的牙齿边缘闪着青光,像一头狼。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头狼,他具有狼的天赋,敏锐、残忍、孤独、食人而肥。

“快去,你的狗一直在发抖。”

尼克没有再推辞,他用最快的速度替自己和Agro清洗完毕,走出浴室。

利奥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他肩膀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手臂搁在床头柜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闻起来有一股奇怪的焦味,被子上到处都是水渍,但只有他自己的那一半,另一半床是干净的。

“我洗完了,轮到你。”

利奥没有动,只是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尼克钻进被子,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件东西。

一个小金属,下面汇聚着一滩血水。

一枚狙击枪子弹的弹头。

“你又受伤了?”

利奥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一点也不痛苦。

他像冰块雕成,伤痛不能侵袭他的身体。

“什么时候的事?是在树林里么?”

“我已经止血了。”

“可伤口得消炎。”

“我烧过了,不会发炎。”

难怪他一身焦味,尼克伸手去掀他的衣服,却被他阻止了。

“子弹进入得不深,所以很容易就拿出来。”他看了看尼克的表情说,“子弹累了,所以在伤到要害之前停下来,有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疲倦了停下来,结果什么都成不了。”

【18.吻】

新伤挨着第一次中枪的位置。

尼克确实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击中的,在树林中逃亡时利奥也有好几次帮助过他,代替他的眼睛成为向导,但是他并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不管怎么样,至少利奥为救他而尽了力,他不该左顾右盼。

尼克用手指擦掉伤口附近的脏东西,他曾亲眼看过利奥徒手把子弹从肩膀上挖出来,所以对这一次的情况也没有意外。

被火药烧灼过的地方一片焦黑,和原来的伤口混在一起。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有些交叠着,他早就习惯了受伤害。

“我去找瓶酒,还要一些干净的绷带。这附近好像没有商店。”

“别去,你找不到人帮你,反而会遭来怀疑。”

利奥说:“把电视机打开。”

“你要干什么?你该休息了。”

“打开。”

尼克想把遥控器丢给他,但最后还是为他打开了电视。里面传出墨西哥三重唱,利奥说“就这样”,然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像一块色泽暗淡的宝石,偶尔会闪出一点令人惊叹的光。

尼克轻轻地把遥控器放在他的手边,说:“我去找找有没有酒。”

应该会有的,他知道,旅行者们总是希望在休息的时候能够和朋友共度良宵:喝威士忌、杜松子酒、伏特加。什么都好。他从老板那儿得到了酒和一卷纱布,他们转移得匆匆忙忙,不得不丢下许多东西。尼克说他的朋友在树林里弄伤了脚,雨下得太大,附近又没有医院。

旅店的主人在他的大抽屉里翻了半天,他很热情,尼克猜他在抽屉里放了枪,可他翻箱倒柜说:“我这儿有止血剂、阿司匹林……剃须刀、安全套,你要什么?”

血已经止住了,尼克请求他再找一下,最后终于从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一卷发黄的纱布,稍后他买了一瓶伏特加酒。

“还有别的。来吧,看看我这儿。”

店主打开柜子,尼克不想耽搁,把利奥一个人丢在房间里让人有点害怕。

他觉得可怕的事正排队等着出现。

楼梯很狭窄,木头刚漆过,两英尺高的扶手,楼梯底下是水泥地面的停车库。

尼克跑上楼,想看看利奥的气色怎样,他是否支撑不下去,有没有发烧,他必须立刻把自己擦干。尼克不想让他生病,他需要更多东西,尼克甚至想着应该去为他弄一些来,即使没有钱,偷一些也可以。

他为什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利奥没有生病,尼克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靠在床上举枪对准他。

“是我。”

伤患收起枪,塞进枕头底下。他已经把自己弄干了,只是脸色不太好。

“我找到些东西,对你有好处。”

“谢谢。”

尼克替他把衣服卷上去,用酒为伤口消毒,顺便把肩膀上的伤也重新包扎一次。

他学过紧急救护,从某方面而言这是他应该做的。

利奥并没有拒绝帮助,任由他处理那些受伤的部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尼克说:“没事了。”

尼克跪在床上,查看还有哪里没做好。

他忽然听见利奥轻声说:“我有两个选择。”

“你说什么?”

“对,通常就是这两个选择。”利奥说,“我可以杀了你,或者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可以保护自己。”

“你不能,连我也不能,你永远无法想象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我的或者你的,都一样。”

“我说过那是你的问题。”

“但你已经脱不了身,就从你救我那刻开始。”

“别说了。”尼克打断他,他不想旧事重提,因为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那好吧。”利奥说,“现在我要选择了。”

“为什么是你来选?”尼克说,“这也是我的问题,我也有决定权。”

利奥看着他的眼睛,他用惯常冷淡的语调问:“你决定怎么做?”

尼克开始沉默。

他隐隐能够猜测出一些关于利奥的事迹。他抛弃了同伴,不告而别,而且带走重要东西。曾经的同伴把他当作背叛者,他们把他列为危险人物,必须马上铲除消灭。虽然总是不断有人出现,不断有人死亡,但他们锲而不舍,没人在乎这些牺牲。

“我不想死,也不想受人保护,我可以和你说再见,我还可以向警方寻求帮助。一开始我就这样考虑过,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对我们都有好处的做法。”

“你不明白。”利奥用一种类似轻微鸣响的声音说,尼克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发出这个声音的。

“你不明白,你站在阳光下太久了,一走进黑暗就成了瞎子。你和那个叫贝蒂的傻女人一样,只知道相信未来。”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给尼克任何希望。

尼克感到自己被打破,但是他很意外地在利奥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碎片。

这个冷血的杀手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疲惫和脆弱,他的杀戮形象瞬间淡化,看起来更像个普通人。

“你到底要怎么办?你会一直呆在黑暗中,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瞎子。”

“你错了。”利奥说,“我不会变成瞎子,我习惯黑暗,在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可你不是蝙蝠,你总有一天要走出黑暗的。如果有人讨厌光、憎恨光,甚至害怕光,那么他即使看得见,也已和盲人无异。”

利奥笑起来,最近他经常会露出微笑,但又不是愉快的笑,总是充满复杂微妙的情绪。

“我们说话好像在演电影。”他说。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说话?”尼克说,“你除了用枪和暴力解决问题,还能如何与我沟通?我说的一切都被你粗暴地否决,我该怎么办?有人愿意听听我的想法么?”

“你已经说了很多你的想法,我并没有用枪对着你。”

“那么,现在告诉我一切。”

“你真的想知道?”利奥看了他一眼,“千万别犯浑,不要一时冲动,我以前告诫过你不要知道得太多。”

尼克的脑子里翻腾起来,像姜汽水一样泛起泡沫,血液在沸腾,他忍不住发火。

“现在就说,要么就永远闭嘴。”

“好吧,这就是你的选择。”

利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一眨眼他就会不见。

“我想你应该猜出了几分,我不是什么好市民,我在为某个家族服务,杀过不少人,以此来为家族赚钱,再由他们养活我。就像豢养一条狗,需要时放出去咬人,事后会有丰盛的一餐以示鼓励。”

他上身赤裸着,呼吸令胸膛慢慢起伏,他的外套扔在一边,其实那也是尼克的外套,他自己的早就找不到了。

尼克很想翻翻他的口袋,想知道他的秘密。他想知道他在身上藏了多少杀人的凶器,还想知道他把他的车卖了多少钱。如有可能,如果他有能力让他束手就缚,他一定会把他全身都翻一遍,把他像个抽屉一样倒个底朝天。

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总是一无所知像个傻瓜。

“还有呢?”尼克问,“那天我从海里救了你,你为什么会中枪,为什么会掉进海里。”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的眼睛开始游移,很快又转回来。

“那天是家族派对,但只有少数大人物参加,一个典型的小聚会。”

无风之日,海浪十分平静。

利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经过甲板下的小房间时,有个人从里面摔出来。他的脸上被砍得伤痕累累,伤口往外翻出。我见过不少垂死的人,但还是头一次遇上这么凄惨的。他倒在我身上,味道就像呕吐物。”

“我想推开他,他却抓住我的衣服,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喉咙也受了伤。”

“他是谁?”

“按照你的说法,他是我的同伙,我们有一段时间曾经还合作过,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利奥说,“等我站稳脚跟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站在我身后,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脸上带着微笑。”

利奥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些什么,他将那人推翻在地,抬起脚凶猛无情地狠狠踢他的头,好几下之后,地上泛起一阵红潮。雷根•锡德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行为真让人恶心。”尼克吃惊地看着他,“你杀了他。”

“别傻了。”利奥面无表情地说,“谁都知道他活不了了,我这么做,只是让他不再受苦,第一下我就让他失去了知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么?”

尼克忽然听到一下轻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直到第二下响起时才发现,那是利奥的骨节。

“他给了我一张微型卡,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什么?”

“罪证。”利奥说,“其中也许还牵涉到政府高官,要一下子搞垮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忽然靠过来看着尼克绿色的眼睛:“要是当时我把它交出去,他就不会向我开枪。我是故意的,这是让我脱身的好机会,可要是没有你,我准会死在海里。”

尼克震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他拉开距离,看着利奥黑色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安静,但是看不到一丝光。

“你想要什么?”他问。

“能吻我一下么。”利奥的语调听起来像开玩笑,可他的脸色又不像,他总能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一种孩子气,比如那些无趣的电视节目,比如填字游戏。

尼克觉得自己大概被催眠了,俯身想在他额头吻一下,就像安慰一个真正孩子,为他的死里逃生和刚才的故事。他做了很多错事,但更多迹象表明,他在自我心中仍然还是个孩子。

可就在那时,利奥却一把推开了他。脸上泛起复杂而微妙的笑。

“不是这样。”他说,“要像真的一样。”

他伤心透顶。

【19.克洛诺斯】

他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他有时冷得像冰块,坚硬得也像冰块。但是他融化起来却很快,他的身上总有一股点着了的火柴味。

有时他会一个人走神,有时又能全神贯注。

他懂的事情很少,叫不出性感女歌手的名字,常常拼错单词,但他有一项专长,他能把所有东西变成凶器。

另外他还有一项专长:忍痛。

他就像是被橱窗里薄如蝉翼的纱包围着的模特,完美、坚硬、冰冷、不需要感情,充满梦幻色彩和不真实。

利奥在用那瓶伏特加酒灌醉自己。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尼克忽然发觉自己对他的看法是错的,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干杯。”

利奥对他举着酒瓶,然后问:“你有没有情人?”

“你说什么?”

“情人,像西瓜瓤一样,甜脆多汁,可你又舍不得吃。”

“有过一个。”尼克说。

“她漂亮么?她像不像贝蒂?”

“一点也不像,她的嘴唇很薄,头发也不是金色。”

“她现在在哪儿?你不在家,她会哭的。”

“她不会,当一个女人快要成为母亲时,她就会收起所有眼泪。”

利奥弯起一边的嘴角,带着揶揄的神情,透着一丝隐约笑意。

“你们在筹办婚礼了么?你得快点,不然新娘就穿不上缎子的连衣裙了,那得有玲珑婀娜的身材。”

“我想她的婚礼应该已经举办过了。”

“你想?”

“是的。”尼克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心虚地斜睨着,“我想是。”

“你不在里面么?”

“我不在。”

“连集体照里都没有?”

“没有。”

利奥说:“抱歉。”

“没什么,你喝醉了。很多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也许她说得对,我们确实不适合在一起。”

“她用什么理由拒绝你?”

尼克看着床单笑起来,然后又转头看着睡着的Agro。

“她说我吻狗的次数比吻她多。”

利奥说:“还是条公狗。”

这玩笑并不好,但至少算是个玩笑,打破了令人难受的尴尬。

“是的,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尼克弓着身子坐在床上,利奥仰躺着,赤裸着上身。片刻之后,这个小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想起刚才利奥说的话,尼克感到不安。

是他误解了那些话的意思么?利奥索要的并不是安慰,也不是夸奖或感谢。

他不是一条狗。

这是个变态的想法。

尼克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利奥的身体没有碰到他,手指也没有,但是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他。他问:“你为什么要去当救生员?”

“为什么……”尼克说,“我喜欢海水,喜欢从海里救人。”

“救人的感觉怎么样?”

“像一颗糖。”尼克说,“酸橙糖,开始能让你流泪,然后甜得好吃极了。”

利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救我的时候也一样么?”

“谁都一样。”

他笑起来,这次是纯粹的笑,但他自己也不习惯,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尼克喜欢他这样的笑,尽管它稍纵即逝,但至少真诚。

“那艘邮轮失火又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不幸的家伙干的,我们叫他‘投弹手肯特’,也许他的血管里都装满火药。他们大概觉得已经把他剥得够干净了,实际上远远不够。”

“他是怎么做到的?”尼克问。

“不知道,和我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得小心些,就算撒尿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还以为那是你干的。你看新闻时就像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不会那么做。”利奥说,“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尼克很难从他的话中找出不真实,从开始到现在,他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说真话。

有时候叙述也是一种描写真实的方法,但大多数人总会在叙述过程中原谅自己。让尼克感到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在利奥身上发现这种现象。他从不为自己辩解,总是陈述事实。

“那么你通常做什么?”

“给你一支枪,一些子弹,把你扔进人群中。”利奥说,“我要做的只是开枪。”

他有一双深沉的黑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落在额头上。

“他们是争先恐后的鬣狗,闻到肉味就会兴奋的豺狼,连尸体都不会放过的苍蝇,而我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喝醉了,酒精把他的冷静和冷漠都一齐挥发到空中,房间里充满了酒的味道。

“你还指望我干什么?你真的以为我有多大本事?”他大声对尼克说,“我已经厌烦了。”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如果你不厌烦,迟早会被他们当早餐吃掉。”

尼克拿走他手里的酒瓶。

“你不是丧家之犬,至少你还会玩填字游戏。”

“你要留神。”利奥看着他说。

“为什么要留神?”

“因为你喜欢救人,你想要拯救世界。”

“我从没这么想过。”

“有时候救人不是好事,就像现在,你不得不远离自己的生活和我一起逃亡,否则就会死于非命。‘父亲’是个需要留神的人,他们都怕他,因为他太随心所欲。”

“那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真正的父亲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

尼克刚想为此道歉,却看到利奥摇了摇头。

“不用道歉,我不会为他难过。”

尼克犹豫了一下:“他怎么了?”

利奥忽然笑起来,然后又仿佛一阵剧痛袭过全身似的皱眉:“他是个枪械爱好者,他收藏了很多枪。按照州法,他可以每月买一支枪,因为他没有犯罪记录,是个守法公民,所以他可以合法买枪,法律给他合法杀人的权利。”

“他杀了什么人?”

“我的母亲,他的妻子。”利奥像酒鬼一样发泄不满,“他不爱她了么?根本不是,他只是喜欢折磨她,因为她总是高高在上。他每个月出去买枪,然后进行不光彩的漫游,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喝酒聊天接吻做爱,用慢性方式谋杀我的母亲。即使她对他忠贞不二,也永远别想进入他的内心。他们俩就像喝了某种致命毒药,发作起来谁也救不了。”

“他们为什么不分开?”

“他们为什么要分开?”利奥说,“他们不能分开,他们必须在一起,否则的话,我是什么……我是谁?”

“你就是你,你喝醉了现在该睡觉去。”

“‘该睡觉了’她每晚都这么说,高兴的时候、发火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有一次她洗了被单,晚上回来却发现有个女人躺在铺了新被单的床上,她的丈夫正卖力地把那物儿捅进去抽出来捅进去抽出来。结果她就尖叫起来,怎么样也停不住。她拼命地叫啊叫啊,我知道完了,她一定是疯了。父亲总说母亲不知道自己的份量,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吓人,她不知道自己发起疯来多可怕,那个时候她准是把他也吓到了。他开始到处找枪,他有很多枪,抽屉里,书桌上,枕头底下,只要随手抓一把就是了。他想用那冰冷危险的东西代替自己因为惊吓而萎了的器官。”利奥想了想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对了,枪声响了。他在床上弹了一下,整张床都变成红色,就像开了一朵花。这是他自己的错,他不该把枪到处乱放,他不该喝醉了酒就教他的小儿子开枪。他的嘴里总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喝完酒就说粗话,我已经习惯在门外偷听了。”

鉴于当时的情况,有谁会去指责他呢?

他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岁,枪械对他来说只是危险的玩具,如果没有那些后续,人们的态度完全会顺理成章,认为这是一次意外。

“母亲开始发抖,后来我没注意到她昏过去了,变成床上的那个女人在尖叫。她的身上也到处是血。她赤身裸体脸色煞白,身上散发出牛奶的气味,还有一股生腥味,父亲就躺在她身上,下体丑陋地张开着。每次他做这件事我都感到恶心,虽然我知道他也和母亲做。我看得出他快死了,我为此怨恨他。他在以这种方式背叛我,逃避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

“你做了什么?”尼克感到浑身发冷,紧盯着利奥的眼睛。

“我跳上床去,朝他那里开了一枪。”

浆洗过的床单散发出淡蓝色薰衣草的气味和一股肥皂味。父亲的身体紧缩起来,身子底下却是一种热热的铁锈味。

两天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去世了。他失血过多,已没有回天之力。母亲醒来后不再说一句话。

“他们分开了,母亲的魂不在这里,而在另外某个地方,她一天天离我远去,我们犹如陌生人。我就当她死了。”

尼克的目光盯着他手臂上的图案。

“这是你自己刺的么?”

“是我现在的父亲,不,现在也不是了,父亲的构造何等奇妙,他可以给你生命也可以随时要回去。他说记住这个图案,记住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这样就不会犹豫和动摇。但是他忘记了,我曾经放弃过自己的父亲,同样也可以背叛他,他们喜欢叫我克洛诺斯。”

尼克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利奥,但是却再也看不到他坚毅的神情。那种坚定、冷漠、冷静、冷酷的神情不复存在,他看起来摇摆不定,站立不稳。

尼克肯定地说:“你的名字不叫‘叛逆’,也不叫克洛诺斯,你叫利奥•德维特。”

【20.约翰】

他们又换了一个住处。

一家五金店楼上的小房间。

尼克不明白利奥为什么要花光身上的钱租下这地方,他又不像是要在这里长住。

这个叫奥克塔维尔的小五金店生意似乎不太好,大概是这里环境不佳,到处都是灰尘的缘故。虽然只是偶尔有些客人光顾,但也有人费力地提着大包小包回去。

尼克见过店主,就在利奥付房租的时候。他难得走出店里,是个身材高大、强壮健康,像健美运动员一样的男人,看到尼克时也报以开朗的一笑。

那个雨夜之后,利奥变得更沉默,尼克能够从他的目光中看到回避。

他大概在后悔匆匆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他究竟是怎么了?

尼克有好几次试图抓住他,让他不能回避自己,但利奥总能顺利逃脱。虽然他极力把自己封闭起来,尼克也照样发现了他的变化。他不认为他是魔鬼,相反,在那样的经历之后,他还保留着天真,不乏可爱之处。

比如他喜欢看卡通节目,喜欢巧克力糖,最近他开始亲昵地呼唤Agro的名字,用小块生肉逗它站起来。他似乎忘了正在逃亡的事,也没有人去过问。他们装作共同租房的室友,店主为他们加了一张需要很用力才能拉直的弹簧床。

他像一个大孩子。

尼克有时候会这么觉得。

他杀人时不会眨眼,面无表情,但是晚上会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尼克偶尔也会安慰他一下,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他是否好得过头了?

利奥因此显得比以前轻松,但他并没有真正放松,他们会轮流出去买东西,每次总是小心翼翼。有时尼克在楼下遇到五金店的老板,他有个娇小火辣的妻子,夫妻俩白天常常吵架,晚上却没命做爱。

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利奥趁着尼克去超级市场时向店主借用电话。

五金店的柜台上有一台闲置的电话,似乎平时从未响过,安东尼•阿姆斯特朗先生用手指了一下说:“你可以随便用,虽然他只是偶尔光顾,但也算老主顾。记得他的号码么?”

“不记得。”利奥从口袋里找出那晚麦克抄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杯垫,上面的字迹已经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模糊不清,他从来就不知道应该如何保存好东西,而且最近总在和水打交道,把自己搞得湿漉漉的。

“那可不好办。”安东尼说,“我向来记不住主顾的电话,只记得竞争对手的,你要么?”

“谁都好。”利奥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外面依然灰尘滚滚,像个垃圾场。

安东尼替他拨了个号码,利奥把听筒凑在耳边,里面响了几下,然后是女人的声音。

“你好,康斯坦丝模型店。”

“我找露比•特罗西。”

“没这个人。”

“那么WhiteFalcon呢?是艾伦•斯科特让我打过来的。”

声音中断了一下,然后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音,再后来利奥听到一个动听的声音传来:“你好,是我。艾伦让你打来的?他又有什么新花样?”

利奥没见过露比本人,但对于这个传奇式杀手的中介人,多少还有些耳闻。

露比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干脆简短,就像艾伦说的,他对工作要求很严格,并不是有钱就能照单全收,在开始谈价钱之前把所有令人不快的细节去除,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你是谁?”露比问,“如果你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恐怕我们无法为你提供服务。White

Falcon可能是本世纪最出色的清洁工,但你指望我和一个陌生人合作,这是不可能的。艾伦只是个执行者,我告诉过他不要随便接私活,所以即使你说是他让你打来的,没有打动我的理由,也就不会有什么‘项目’。”

“我叫利奥•德维特。”

“是真名?”

“不。”利奥说,“真名叫‘叛逆’。”

“锡德家族的‘叛逆’?”

“是不是所有人的名字你都听过?”

“有可能。”

“但我现在已不是家族的人。”

“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先例,世上没有‘曾经’是锡德家族的人存在,所有叛逃家族的人都死于非命。你是开玩笑,还是正在为此烦恼。”

“我不会开玩笑。”

“那么你有多少钱?”

“身无分文。”

“打算用什么来打动我呢?”

“艾伦说除了钱,没什么能打动你。”

“他对这样的胡言乱语感到满足么?事实上,还是有些事可以打动我的。”露比说,“比如好奇心。你知道有不少人都对锡德家族感兴趣,他们很想挖掘一下那个大矿山,看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财宝。几年来雷根•锡德先生的饥不择食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我不反对竞争,但讨厌无原则。”

“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我知道你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否则就不会在身无分文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你在哪里遇上艾伦的?”

“在天堂俱乐部。”

“他又去那里鬼混了,我告诫过他不要去那种骗子成群,恶棍遍地的地方,他不是三流杀手需要到那里去找活干,还是说最近他太闲了。你现在能过来么?我可以空出时间和你当面谈,一个小时后怎么样?”

“好。”

利奥挂了电话,安东尼看着他把听筒放好,然后问:“他说什么?”

“我能借用你的车么?我不会去很久。”

“你要去找他?”安东尼在柜台里找钥匙,“我相信你不会去很久,对露比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他冲着利奥挤了下眼睛,压低声音说:“和妓女没什么两样,按时计费,不准磨磨蹭蹭,打一炮完事。”

他做了个粗暴的手势,就像那些粗暴的嫖客们常干的那样。

利奥并不为这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所动,现在他要做的是赶在尼克回来之前出门。最近他总是尽量避免和尼克接触,好像怕他从窥孔中看到自己的内心。按理说,他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可事实证明还是有许多无形的障碍。他可以坦然面对枪口,却无法面对某种接近理解的目光。他讨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车子该加油了,不要开得太快,不要在车里抽烟,艾丽讨厌烟味。”

利奥发动了车子,他得快去快回,安东尼拍了拍车门,示意他放下玻璃。

“我注意到你的枪损伤得很厉害,准星也有些问题,我可以替你修好它,只要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利奥摇了摇头:“准星没问题,而且我又不一定非要用这枪,如果是免费的话倒可以考虑。”

安东尼放开了车门,用拇指指了一下路口。

利奥开车离开了奥克塔维尔小店。从小路向左拐,经过一个街区,再经过几幢房子就能够上公路,利奥没去过康斯坦丝模型店,但他在天堂俱乐部打听过,有不少人知道那地方,熟知内幕的人称那里为“精品店”,只要有钱,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和奥克塔维尔五金店不同,虽然都是暗中买卖军火,安东尼接待的平常客人中也有和平的DIY爱好者。他曾经卖出过好几个中国产的树篱剪和钉枪,还有滚筒和油漆刷,相反光顾模型店的本身都是暴力拥护者,他们总对枪械和刀感兴趣。

朱蒂看到有车停在门外时,一个客人正在试枪。

利奥进来的时候,那人的枪口对着他,很轻的声响,一枚小小的BB弹从利奥的脸颊边擦过,击中了对面的墙壁。

“很好,我喜欢这一把,可以用信用卡么?”

“可以。”朱蒂把枪放好,然后从柜台边的盒子里抽了一张卡片,“售后服务打这个电话,我想你的妈妈一定教过你,不要用枪对准别人,即使是玩具。”

“我妈妈总对我说,快滚,你这个臭小子。”

客人付了钱,从利奥身边走过出了门,朱蒂看看镜子,今天她尝试了一款新唇膏。

“欢迎光临康斯坦丝模型店,你想要什么?”

“我刚才打过电话,露比让我来和他谈谈。”

朱蒂看了他一眼说:“昆汀,带这位先生去见露比,可以让他自己走着去。”

“跟我来。”大个子黑人带着利奥往下走,地下室的通道相当复杂,可能附近有好几个出口和暗室。这样的格局足以让一个聪明人应付任何迎面而来的危险。

露比穿着件白色长裙,这件长裙的设计灵感大概来自古希腊,胸部下面用一根金带勒着,裙摆打着褶。说这长裙是件漂亮的睡衣也不为过,有时候女人的衣服都很像睡衣,仿佛在暗示男人该睡觉了。

露比的样子超出了利奥的预想,他看起来像一个玲珑婀娜的模特儿,脸上带着拒人千里的表情。

“利奥•德维特先生?”

利奥点点头,他不喜欢先开口。

“我们谈正事,时间很紧,我还有很多预约,幸好你来得准时。”露比把原本放在腿上的书本放回书架,他看着利奥说,“艾伦要给你介绍工作?好吧,不开玩笑,你要对付多少人?”

“整个锡德家族,就是这个数量。”

“你干了什么?还是你的父亲过于钟爱你,需要动用整个家族的人来找你。”

“没什么,这不是值得挂心的事。”

“噢,挂心?”露比含蓄地笑起来,“挂心是个老派的词。”

他低头看着利奥的黑眼睛:“我们的宗旨是‘为人们解除烦恼’,相信你听说过。你从锡德家族出来,杀过很多人。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不过好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浓烈,你最近遇上什么愉快的事了?”

利奥的目光动了一下,试图靠脸上的计谋冒险。他的冷漠总能掩盖很多东西,他可以不动声色,也可以无动于衷。

可露比已经看穿了他,他的盔甲上有了裂缝。

利奥不知道这算不算愉快的事,他忘了自己是谁,只想自我献身,哪怕是短暂的献身。

他忽然想起电影里的台词,约翰对贝蒂说:“我一无所有。”

然后贝蒂说:“你错了,因为你还有我。”

【21.选择】

“我可以帮助你,至于报酬,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再取。我喜欢偶尔有人欠我人情,因为总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你从家族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么?”

利奥说:“我弄丢了。”

露比看着他,那种坦诚的目光只有双重间谍能装出来,他的表情平静如水。

“说真的,我觉得你的处境很危险。假如这是一次轻率的行动,你会为此后悔么?当他们发现你已经一无所有,不再指望从你身上获得什么,你还能有什么胜算?”

“是的,我知道这很麻烦,否则不会来找你。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别人也相信这种所谓的危险,我只想解除它,这样即使我没有胜算也无所谓。”

“你没有胜算的意思是什么?是指你会死?你要解除这个危险,但并没有把自己算在内?”露比说,“这自我牺牲是你一时兴起还是善心发作?你要保护谁?”

“我并没有要保护谁,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当然需要,否则就无法帮你。”

露比继续看着他,他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这样就不会错过细节。

“你的经验还不够,也许杀人足够了,但很多事并不简单。我只能说献身的想法浪漫过头,不要只顾着发挥个人英雄主义。现在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干嘛?逃亡的路上谈情说爱,还是打算一起到蛮荒的树林里躲起来做一对无忧无虑的猩猩?”

“他是个救生员。”

“他?”

“他是个海岸救生员,他有一条狗,我被雷根•锡德开枪射中后跳进海里,他救了我。把他卷进来是个意外,家族的人以为我们是一伙的,我们把东西藏起来,和他们捉迷藏。他们不在乎杀了谁,当然可能会留下一个问问东西在哪儿,有没有交给别的人。家族有很多逼人开口的方法,这不是第一次。”

“故事听起来很耳熟。”露比说,“你可以不管他。”

“但我不想让他死。”

这是利奥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他对着顶尖杀手的中介人,第一次想去挽救他人的性命。

尼克说救人的感觉好极了,像酸橙糖,他似乎体验到了那种让人流泪的酸味。

“好吧。”露比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想想办法。假设你找回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做?警方管不了这事,很多黑道家族的幕后都有一大笔来历不明的脏钱花在贿赂政府要员上,锡德家族肯定也不例外。”

“还有另外一种方案。”

“是的。”露比说,“你还可以提供,不,应该是把它卖给家族的对手,他们肯定会很有兴趣,这样你就能够支付给我一笔委托金,然后还得到一支势均力敌的友军。”

他显得很高兴,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时间快到了,你可以先回去,你住在哪儿?我会打电话给你,先要把那两个家伙叫回来,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不见踪影。”

“我住在奥克塔维尔五金店的楼上。”

“难怪你会身无分文。”露比说,“我最近很讨厌一个词——‘蜜月’。有人的蜜月总是没完没了,给我的感觉无非就是忧虑。今天有人看到你来这儿吗?”

“没有。”

“你最好小心点。”露比看了看时间,“到点了,别磨蹭。”

利奥站起来,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想了很久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叫蜜月?”

露比的反应不像微笑而像吃惊,他的手指头擦过身上冰凉柔滑的料子,然后说:“典故不重要,因为很多源远流长的东西最后都会化成简洁的固定形式,你可以把那理解为相爱的人一起旅行。”

利奥回到奥克塔维尔小店的时候特意往后视镜里看了看,没人跟踪他。

路边有几个孩子追着一条黑色的小狗,对面公寓的草坪上有个肥胖的男人正在浇水,除此之外并无可疑之处。

他转身往回走,忽然感到异常。安东尼没有出来,至少他应该关心自己的车。

尽管周围一切平静,利奥还是心生警惕。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走进店内推开柜台后的小门,往下有条狭窄的小楼梯。

利奥顺着楼梯往下走,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阴森的火药味。一个地下军火店,到处摆放着枪械和弹药。

这是尼克不知道的真相,奥克塔维尔五金店的真面目。安东尼并不在柜台里,他的妻子艾瑞莎也不在。利奥往里走了走,忽然踩到了水。

他停下来,看看脚下。鞋子上沾了什么,而且从他的脚边传来很轻微的啪嗒声。地上到处都是水,还散发着海草的味道,几条热带鱼在冰凉的地板上徒劳地跳动。

利奥立刻转身上楼。

尼克可能不在那里了——有个声音轻轻说。如果他还在,那必定是个大危机。

利奥站在楼上那个小房间的门口,他停下来,抬起手腕,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枪。

枪的准星的确出了点问题,但还不至于惹麻烦,他曾开过一枪,已经可以适应这样的手感。利奥紧握住枪把,这里很暗,几乎没有光。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推开门,看到只有极少摆设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

天气在这个季节不该这么寒冷,唯一的窗户打开着,太阳却黯淡无力。

“欢迎回来——”

一个声音说,但他没说完,利奥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脑袋。

说话的人似乎有些吃惊,但并不慌张。因为他知道利奥也同样感到有东西刺在他的背上。

他们准备得比他周全。

“你真是一个勇敢的人。”男人说。

“霍里斯。”

“你还记得我?”

房间很小,一切尽收眼底。利奥知道自己处于劣势,至少有十个人,从概率来说,他是不可能在一场毫无遮碍的枪战中胜出的。

Agro像一团白色的兽皮地毯一样被扔在角落里,希望它并没有受伤。利奥知道那个叫“霍里斯”的男人不会手下留情,他一贯恶名昭著。

透过那个巨大的鱼缸,他看到尼克被绑在暖气炉的后面,有一些布条塞进他的嘴,再用一根布条把嘴绑上封住。他们还用一根绳子从身后绕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绑着脚。

“你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霍里斯说,“你知道,我们可以杀掉他,也可以把他打得面目全非,或者弄瞎他的眼睛。我们之所以没有动手,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利奥感觉到刺在自己背上的并不是枪,而是尖锐的物体。

他们对尼克总算不是太狠,毕竟他们还无法估计对于利奥来说这个人质有多少份量。

“我们刚来时真是大吃一惊。”霍里斯说,“一个外行,也许连枪都不会用,最多只是体能好,他能干什么?”

“至少他会救人,这是你不会的。”

“说得好极了,可你也一样不会,我们是同类。”

霍里斯是个可怕的人,他做过的事可能经常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只是没人知道是他做的。

某个树林或是出租屋里发现尸体的报道,男人女人孩子都有,偶尔也有老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于非命,有些可能还遭到虐待。他不满足于单纯杀人。

利奥的目光落在地板上,那里有一串水滴的痕迹,还有几个脚印。

他说:“是的,我也不会救人。”

这个词曾让他感到迷惑,它听起来那样美妙动人,但又那么虚无,他到底该怎么做?

“父亲最近脾气不好,你的行为让他很生气,但是他说你仍然是他最不愿失去的孩子,只要把错误更正过来,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什么样子?”利奥说,“你的想法就像一条狗。”

“这种说法不错。”霍里斯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的嘴角扬起,牙齿似乎泛着光,“我们来玩一些狗喜欢的游戏。”

他并不在意利奥对准他的枪口,用眼神示意了身边的同伴。

那些人解开尼克脖子上的绳子,把他从暖气管那里拖过来。他的绿眼睛紧盯着利奥,然后难以察觉地挺直了脊背。

“我记得你是个救生员,应该很会游泳,你能在水里呆多久?”

他们抓住尼克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

“我以前见过几个孩子把一条狗丢进水里,想看看它多长时间才会被淹死,我们也来试一次,你应该能比那条狗撑得久一些。”

利奥的手指一动,但霍里斯用目光警告了他。

“别乱动,你知道这样做救不了他。”

是的,他毫无胜算,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大可以中几枪,和他们厮杀,最后可能两败俱伤,但至少不会惨败。

尼克被扔进鱼缸的时候有一大片水从里面溢出来弄湿了地面。

“你有几分钟可以做决定?”

那些人抓住尼克的头发把他紧紧摁在水里。

他不是一条鱼,他撑不了几分钟。利奥看到他的金发在水中变得更加柔软,那使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她早已离开人世,但实际上她还活着,在某个地方。

有一次她为他洗头发,因为她说他总是洗不干净,其实那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到处都是致命有毒的物质。那是父亲带回来的,从某些不干净的女人身上,那些灰尘和细菌将置她于死地。

母亲的手冰冷僵硬,用力把他按在水中。她走路的时候像风一样飘来飘去,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小。那一次的经历让利奥感到可怕,觉得她还不如死了好。

一串气泡从水缸里冒出来,霍里斯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嗤笑,没时间了,他们很快会榨干他最后一点氧气。

利奥看到尼克挣扎起来,虽然动作并不大,但是让人感到难受,好像自己也窒息了。

主持这场游戏的人并未宣布游戏进行到何种地步,他只是一味地微笑着,眨着眼睛,仿佛沉浸在无比的乐趣之中。

“好了。”利奥说,“你赢了。”

他移开枪,枪口向上,他作出了妥协和让步,这是没办法的事。

霍里斯维持着笑容,神态慷慨宽厚,就像要给予别人些什么东西。可就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利奥的枪口又迅速下滑,“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射中了鱼缸,一大片玻璃粉碎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刹那间,整个房间都响起了枪声。利奥感到背后尖锐的东西刺进了身体,他往前一跃,腰部传来一阵剧痛。

一种急不可待的心情像大浪一般将他淹没。一枪,两枪,三枪,既准又狠。一声巨大的尖叫从某个地方传来,就像野兽受惊时的嗥叫。

利奥不知道尼克有没有受伤,他躲到那张被推翻了的弹簧床后面时,看到流了一地的水中有鲜红的颜色。他只希望碎玻璃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你弄伤我了!”霍里斯在门背后大叫,声音气急败坏,他很少受伤,但每次受伤都会激发他的杀人欲望。

利奥的位置还算安全,但是子弹不够了,

他忽然举手示意,然后丢掉空枪,从藏身之处出来,霍里斯朝他的头部挥了一拳。

“你知道自己不会有胜算的。”

“我知道。”利奥回答,“我只是讨厌那个玻璃缸,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杀他,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胜负很难说。”

“很好。”霍里斯点点头,他的额头受伤了,子弹擦过左额角,他血流满面。

“你的脑筋动得不错,但你忘了一点,为了让胜负的结果更加明朗,我可以先对付你的手脚,让你没办法走路,没办法开枪,这样就安全了。”

他们才不在乎会把他弄成什么样,即使留下终生残疾。

“想想看,当你的手脚都不能用的时候,他就只是件多余的物品了。这也是你头脑里正在想的么?”

尼克维持着从玻璃缸中摔落的姿势,没有人去注意他,反正他不能动弹。

所有人都留神着利奥的一举一动,好像他能凭空变出一把机枪朝他们扫射。

霍里斯朝他走过去,看来他似乎想亲自动手。不过现在还没必要把他弄残,对初犯者先用一些柔和的手段,比如用两头磨尖的钢条,让他一两个星期没法走路。有人交待过先不要太过火。

就在霍里斯抓住利奥的头发时,他忽然像头猛兽一样整个撞过来。

这大胆的行为完全出乎意料,他们原本以为他放弃了,他丢掉枪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宣告了自己的投降。但是他们忘了他并不是英雄,为了活下去杀人,他常常诡计多端。

利奥一下就撞倒了霍里斯,然后是头部一阵剧痛,霍里斯的手紧抓着他的头发不放。

他们竟然也沦落到使用这种不高级的手段翻滚在一起。谁也不敢开枪,利奥抓住霍里斯的枪把,结果在抢夺中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枪。

还剩下两三个人能够完好地站着,利奥抓着霍里斯的肩膀,他的嘴唇紧闭,冷酷残忍。

霍里斯一瞬间感到颤栗,紧接着就被拖起来,整个人摔向他的同伙。

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利奥对子弹毫不畏惧,他有过很多中枪的经验。他把一个朝他开枪的男人摁在门框上,再用力关门。他的身体中了两三枪,但是顷刻间就把所有人都击倒了。

他站着时摇摇欲坠,就像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烛光。

尼克咳出了一口水,鼻腔酸涩得好像有东西正要钻进脑子里。

他听到的枪声不止一下,但都是瞬间发生的事,如同“砰”的一声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利奥走到他跟前,这个情景似曾相识,但是他没能替他解开绳子。

他像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墟一样轰然倒塌。

【22.谢意】

他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哪里也动不了,一动就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感到口渴,到处都像在火烤。

“他好像醒了。”有人说。

“他不可能醒,看看他中了多少枪,他就像个靶子。”另一个人说,他的声音有点耳熟,“我不喜欢拼命的人,野蛮、任性、没技巧。”

“但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怎么办?”

“你不会动脑子么?”

“我想象不出来,换作我的话,我会统统招供的,我会说东西在你那儿,而且我会亲自带他们来找你。”

“太好了,你是天才。艾伦,我不想看到你,转过身去。”

“他醒了。”

利奥睁开眼睛,他被一团气味包围着,是酒精的味道,还有他自己的味道。

“我说过他会醒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对很多事都深信不疑,以前你还相信过上帝会躲在衣橱里,因为教会的神父说他无处不在,只要你内心想见他。”

说话的人走过来,低头看看他。

“你像个睁着眼睛梦游的人。”露比望着他说,“医疗费我会和你算的,你得感谢麦克,他输了血给你。还有,你打坏安东尼最喜欢的鱼缸,他和艾瑞莎购物回来发现地下室都是死鱼,而楼上全是死人。”

艾伦拿了一杯咖啡说:“但是你不用担心,露比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托尼早该换个门锁了。”

利奥闭了一会儿眼睛,他像刚从某个隐秘的地下藏身处出来,目光迟钝,畏惧光亮。

“感觉怎么样?”

“只要不动就好。”

只要不动就不会痛,以前他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有时甚至更糟。

“他呢?”

“谁?”艾伦想了想,然后说,“你是说尼克?他很好,哪儿都没伤着。”

“还有……”

“Agro也很好,受伤的只有你。他们和麦克一起去买药和替换的纱布,我们需要很多东西才能让你快点好起来。这里缺少养伤的必需品。”

“那是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受伤。”露比说,“我们才分开几小时,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别这么说,露比,我觉得他干得很好。”

“你也想这样是么?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了。”

“想怎样?”

“我怎么知道?”露比冷淡地说,“我在和别人说话时你最好不要插嘴。”

“好的。”艾伦表示同意,然后退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地下诊所的医疗费很昂贵,不过看来效果不错。”

利奥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的房东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就好心地接收了你。我们算是合作关系,总不能丢下你不管。现在暂时不谈家族的事,这不利于恢复,医生说你需要保持健康愉快的心情静养,这里很安全,有什么问题艾伦会负责解决。”露比看着他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会去做。”

利奥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他忽然说:“别让人牵着你的鼻子走。”

“什么?”露比奇怪地问。

利奥说:“否则你就会死。”

“这个话题不错,我了解规则,我们可以来谈谈。”

“可我不想谈。”

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安静躺一会儿。

那应该不算什么,只是一种责任罢了,他感觉不到救人的美好,只觉得难过。就像一只垂死的鸽子在心中哀鸣。

露比好像在思考什么,表情很严肃。

“我先离开一会儿,工作总是做不完。你可以和艾伦聊聊,不想聊就睡觉。这个房间暂时免费借给你,但是不要弄坏东西。”

艾伦把椅子挪过来一点,现在总算轮到他说话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露比说免费这个词,你是怎么做到的?”

利奥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感觉不一样?”

“指哪一方面?”

“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我究竟忽略了什么东西?”

艾伦沉默了一会儿,利奥躺在单人床上,闭起眼睛,他看起来憔悴而寂寞。

“也许是爱。”艾伦正经地说,“就是这样。”

“谈情说爱?”利奥带着厌恶的口气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爱有很多种。”艾伦望着他,目光如孩子般直率坦荡,“我们常常会觉得自己很坚强,什么都不需要,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实际上我们只是觉得高不可攀。因为美满遥不可及,所以就用不需要来保护自己,维护自尊。”

他说:“当你拥有了它,你就会知道我为何如此推崇它。别那么垂头丧气,你还好好地活着,而且即将开始一段新生活。你可以试着害害相思病,或是想想那些六月新娘的美事。”

利奥对此不置可否,他的黑眼睛下有两道阴影,即使全身裹满纱布也无法改变他本身的颜色。他将永远身着黑色,在地狱里长大,永远保持沉默。

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要他忘记过去可不容易。他的两个父亲都是灾厄的象征,身上总是有种巫师般的魔力,某种神秘莫测、令人恐惧的东西。

雷根•锡德认为他有天赋,他对痛苦麻木,是成为杀人者的好条件。他面对尸体总是面无表情,不管受多少枪伤、鞭痕累累,单独监禁多长时间,那副神情依然故我。

虽然和他在一起很难做到轻松愉快,但却为杀人提供了无上便利。

他们都需要一台不易损坏,功能强大的杀戮机器,就像一台平板单调的金属打印机,一遍遍没完没了地执行任务。

“你认为上帝会允许我这样的人幻想爱么?”

艾伦“嗤”地一声笑出来。

“谁知道呢?每个人对上帝都有独到见解,就是撒旦也会照自己的意图引用圣经。别去听教会的神父乱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照本宣读。”

“但他们至少懂得爱。”利奥说,“我原以为你是个信徒,因为你至少还会去教堂。”

“杀人者里没有信徒,但那并不妨碍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上帝。他有时责怪我们背叛性别,有时又教导我们说谎,我们无从分辨他的真伪,这个谜团想必连忠实的信徒也从未解开过。”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没有烦恼。

“先把身体治好,然后再治疗迷惑症,我自己就花了不少时间,但事实证明效果不错。”

他驾轻就熟地把咖啡和牛奶混在一起,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从门的缝隙间探进一个乳白色的脑袋。艾伦放下杯子说:“看谁来了,一只大狗。”

利奥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他刻意淡化自己的形象,用一种自我隐蔽的方式使自己退居有利位置。很幸运,现在他可以装做虚弱昏迷。

“怎么样?他醒了么?”麦克放下手中的纸袋,里面是一些外伤药和抗生素,还有替换的纱布、药用棉。

“他醒过,现在又睡着了。”艾伦说,“我们出去一会儿,有人需要进一步互相了解。”

“好的。”麦克说,“你终于掌握了谈话的窍门,而且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距离。”

“一点也不错。”

他伸手揽住麦克的肩膀说:“我们去喝一杯,露比的下午茶又苦又浓,像沼泽里的水,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时候来。”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都不喜欢来,你只喜欢到处跑。”

“最好是两个人一起跑。”

“……”

麦克关上门,把声音隔断了。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实际上露比把每个房间都弄得像密室,适合密谈和做不为人知的事。这里有一个大衣橱和几张椅子,虽然东西不多,但看起来相当古朴。露比懂得一些别人不懂的东西,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暂且不说,他很懂得人们的身体需要,他本人也喜欢享乐。

尼克在床边坐下,他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伸手搂住了Agro的脖子,他的爱犬正用鼻子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好像在确认事实的真相。

尼克漫无目的地用手一下下抚摸着Agro的背脊,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呆呆地在那里坐着,然后忽然醒悟过来,抓住利奥的肩膀,好像要把他摇醒。

利奥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目光中没有表情,声音却有些恼怒。

“我还活着。”

他说:“这点小伤不会要了我的命。”

“你觉得这是你的优势?”

“难道不是?”

利奥的脸在尼克的影子里,看起来却是一种苍白的色调。尼克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刚从雪地里回来,像一个雪人,两块漆黑的煤块,一些树枝。他在室内立刻会融化,会消失。

尼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他是个快淹死的人。

这种下意识的安慰对利奥来说就像受了侮辱。四肢无力、伤痛、虚弱,这些是他不愿承认的。

“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就像你看到的,如果你想找个可靠的伴,就去养只宠物。”他说到宠物时,嘴角泛着一丝微笑,“难道你不喜欢么?你已经有一只宠物了。”

尼克紧皱着眉,利奥把手抽走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说,“我并不是喜欢受伤。”

“我知道,没有人喜欢受伤。”

“那就不要摆出责难的表情,好像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么?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的性命,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人是你救不了的,你从海里捞人,一旦离开了海就不关你的事。没有人能把一切都做到完美。”

“是的,没有人能把一切做到完美。”尼克说,“我帮不了你,既然你知道,就不应该对自己要求过高。”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口。

“你觉得冷么?”

“不,但我觉得憋气,这地方像个储藏室。”

“谢谢你,利奥。”

尼克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那里一片冰凉。

他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不止这一次。”

【23.就刑的衣橱】

他为何要道谢?

他根本不需要道谢,这一切都只是附加的结果,他甚至不应该叫他“利奥”,因为那似乎太亲密了。毕竟他是个杀手,他从未认同过自己可以获取一个心灵上的朋友,他就像湖底的硫磺,随时会爆发一场灾难,谁也不能离他太近。

利奥拨开了尼克放在他额头的手,如果没有亲昵的接触,他就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没人能够分析他了解他,也没人能剖析他的内部。就像一种人类尚未知晓的金属,做好防护措施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去碰。

尼克不出声,又轻轻搂住Agro的脖子,那温柔的触感令人安心。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如果你要找个伴,不妨去养只宠物,至少它们是单纯率直的朋友。

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傍晚时艾伦来叫他吃晚饭。

这是个安全的地方。

尼克感到自己似乎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人们都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那个金发美女总和柜台前的辣妹手挽着手,如同一对夫妻幸福地笑着,温情脉脉。尼克有时觉得他们大概搞错了,或者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有一次他看见艾伦在和他的搭档接吻。

当然,他知道并不存在什么误解,对于别人的生活方式谁也不应该指手画脚。

“你看,这是一种背叛,还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艾伦注意到他的目光,并直言不讳地问。

尼克感到窘迫,最近能让他感到轻松自如的地方实在不多。

“也许两者都是。”他看着自己的盘子回答,“背叛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行为。”

“这是个好答案。”艾伦很高兴地说,“勇敢地背叛,然后寻找新生,这是我喜欢的题材。”

“可我记得你喜欢沧桑的眼睛和销魂的嘴。”麦克喝着苏打水,朱蒂有时也是个好主妇,她会把胡萝卜雕成玫瑰花。

“其实这没什么差别,因为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喜欢很多东西,兴趣所至,但我们爱得专一。”

“别忘了世上还有博爱的人。”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亲爱的。”艾伦把一块胡萝卜玫瑰挑出来放在一边,他说,“上帝就很博爱,可上帝也不吃胡萝卜,我们没必要为每件事都找个参照物。”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

尼克想到了凯西,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他现在还爱着她么?是否想到她在新郎的注视下往后抛花球的样子就心痛?

他们曾经一起努力过,互相迷恋上对方,也曾经有过一段好日子。

人们相信如果两个人未能长相厮守,那一定是其中一个的观念出了问题。他们之间的确有问题,尼克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现在想起凯西,就像想起一幅画,有点不可思议,反正没什么感情可言。

现在占据他头脑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种感觉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痴迷。坠落的感觉有时就是这样,像飞,又可怕,因为注定要灭亡。

艾伦给出了一个具体的例子,他和麦克正在热恋中,陷在情网里。

晚餐结束后,尼克回到那个小房间。利奥仍在熟睡,他需要更多睡眠,需要安静和休息,还需要一些关心。

这里没有窗户,所以不会有午夜梦回时月光透过窗子的好事。灯光落在利奥熟睡的脸上,阴影使他的眼窝更深。

谁能说出他的真面目?

尼克忽然起身把灯关上了。

他在黑暗中静静坐着,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因为白天让他喘不过气,所以晚上总是睡不好。

他梦见一场战争,他的梦已经不再是海洋,不再是泡沫和沙砾,而是战场、壕沟、到处都是尸体。城市里没有人,全城的人想必都死了,沟渠里流淌着血水,浸泡着各种赤裸的身体,男人和女人的,猫和狗的,被奸淫和被虐杀的。他们的眼睛一起望着天空,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尼克被惊醒,不停流汗,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下碰撞声。

“Agro?”

不是Agro,它从不会半夜弄出奇怪的声音。

尼克想去开灯,但是当他伸出手时却听到了呼吸声。

“别开灯。”

利奥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还有一些发抖。

“你怎么了?”

“我有点冷。”

“你发烧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冷。”

尼克听到他打开橱柜,他记得那里有个衣橱,但里面很可能是空的。

他上去帮他,幸好这个房间不大,只要稍稍往前走几步就能摸到橱门。

他们的运气很好,衣橱里是过冬的衣服,现在还用不上。有几件裘皮大衣,摸上去毛茸茸的,还有些羊毛织物,对这个季节来说确实热了一点。

“回床上去,我会替你拿的。”

尼克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固执地一动不动,他光是站着就够费力的了。

“你应该好好躺着。”

黑暗中似乎没有声音了,如果不是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臂,尼克几乎以为他消失了。他想迫使他往回走,但下一刻利奥的身体忽然往前倒。他支撑不了自己,尼克没站稳,顺着他的方向倒了下去。

他想用手撑一下,但衣橱比想象得要深,他没能摸到橱壁。

他们一起摔下去了。

尼克还试图不让自己压到他,避免把他的伤口弄坏,可忽然间一切全都变样了。

他感到利奥紧紧抓住他,衣橱里到处都是皮草和樟脑的味道。利奥身上只有纱布,感觉是干燥的,在屋里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味。

他受了伤,可力量还是一样强。

就像一道闪电,紧接着是炸雷。

利奥脱掉他的衣服,一个用黑暗做成的男人,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尼克几乎喘不上气来,利奥的嘴贴在他嘴上,还有他的双手,把他牢牢按在衣橱里。

尼克很想推开他,但却无从下手,因为他浑身是伤。

“别动。”利奥说。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种奇怪的鼻音,听起来让人心酸。

“别动尼克,别动。”他恐怕不怎么清醒,否则就不会如此低声说话、伤感多情。现在尼克终于明白伤痛的用处了,肉体上的痛苦可以得到宽容,可以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利奥抱住他,动作称得上粗暴。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被填满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拥抱更让人痴迷,它是那样美妙动人,可又让人害怕。

究竟害怕什么呢?

尼克只要把眼睛睁开一线,似乎就能看到利奥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正专心致志地寻找某些东西,那些在他一无所知的年纪里丧失的东西。时光并未静止不动,它像河水一样将眼前的人冲刷得一干二净,如今什么也不剩了。他想不起父亲的样子,忘了母亲还活着,过去就像河里的沙子一样被冲走。

他需要有个人紧紧拥抱他。这对普通人来说唾手可得,可对他却是妄想。他对女人敬畏有加又嗤之以鼻,异性在他眼中分裂成两个极端。一个代表母亲,严谨、认真、高不可攀;另一个代表父亲的女人,放荡、肮脏,张开腿就能交媾。

尼克忽然涌上一种奇怪而熟悉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大海,波涛汹涌,他必须把这个人捞上岸去。

利奥紧紧搂住他,肌肤的热度惊人。他完全迷失了自己,把下颌靠在尼克的肩膀上,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源源不断,就像一块挤不干的海绵。一切都消失了,不可能再来,猛然间他痛哭失声。

尼克伸手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就那么托着他。

皮草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往日的味道,好像时光倒流。

他们混迹其中,四周一片摇晃的黑影,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擦着了身体。皮毛意味着野性,织物意味着取暖。半途时,他们忽然又站起来,尼克感到自己的背脊贴上了衣橱后壁,一种粗糙的摩擦感油然而生。

利奥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并在他耳边亲吻。

尼克也不知道为何会允许他这么做,有可能那些并非真实情形。

真实情形究竟是怎样的?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了对方,好像在黑暗中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尼克恍惚地想起艾伦说过的话。

他说,没有必要为每件事都找个参照物。上帝对摩西说,人若与男人苟合,像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但是在哪里呢?

他们好像不在这个世界,而在一个奇怪的空间里。一个衣橱,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大衣,又像在人群中,熙熙攘攘。

尼克感到全身都热起来,衣柜里热不可耐,他们像码头工人一样汗流浃背。

利奥的手抓住了他,让他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倒吸了口气。

其实那是他编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雷电,这样想只是为了掩盖他弄出的声音。

他们全都神志不清。

当利奥进入时,尼克发出了一下惊呼,奇怪的是他忽然感到饥饿,然后才是疼痛。

衣橱里全是樟脑味,他把头埋在那些皮毛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他渴望做爱,立刻就做。他把这件事忘记很久了,现在终于想起来。

利奥的动作很猛烈,他的皮肤有种奇怪的热量,尼克的脑中只有一个词:Mayday。

一个求救信号。刹那间他浑身烧灼,热意如水一样渗进皮肤,他恨不得全身都蜷缩起来,拼命用脸摩擦厚厚的皮草。

好像整个都要被压进橱壁中了,利奥的脸颊紧贴着他,呼吸喷薄在他的背上。他从后面抱紧他,一只手让他快活,另一只手承受重量,尼克能听到他的手指在木板上蜷曲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不再空洞无物,因为怀中已被另一个人填满,这种感觉的确销魂。

尼克试着让自己清醒些,试着唤回自己,把神志从一片白光中唤醒。他在黑暗中听到啜泣声,可他也不明白那代表什么,仿佛有人在为他们忏悔,因为这是他们犯下的滔天大罪,现在到了该就刑的时候了。

【24.复苏】

“干得好。”

露比的声音如水一样冷淡,他把整个衣橱都翻了个底朝天。

“你看,我早该给他们准备一个麦纳麦式的寝宫,而不是一个小衣橱。”

他用两根手指挑起一件弄脏的羊绒大衣,艾伦在椅子里笑成一团。

“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安排得好极了,我就想不到这样的方法。衣橱,多好的主意,要是换成我,我准会快活得抽泣起来。”

“你不会的,因为你永远欲求不满,永远不会快活得抽泣。他们真浪费,应该射在瓶子里捐给需要它的人。”

“别这么粗暴,只是几件衣服,你又不会穿,你从来不穿动物的皮毛。”

“没错,但我也从没说过可以把它们弄脏。”

“这是好事。”

“你昏头了艾伦,还是你认为医生会推荐一个浑身是枪眼的重伤患者在衣柜里做爱。你以为他们会说‘听着,小子,那东西还能竖起来表示你很健康’,他们会这样么?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皮条客?”

艾伦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但我们至少确定他不会死。”

“不会死并不代表能活得好。”露比说,“也许他忘了自己的处境,万一被逮着就别想活命。”

“他当然知道,而且从未忘记。”

“你怎么会想当然地自以为了解他?”

“就为了一点精液,你发了一个早上的牢骚了。”艾伦从桌上抱起一大堆皮毛外套说,“这些都不适合你,会让你看起来像个暴发户。这衣服是你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有可能。”露比看着他,“你最近太悠闲了,我该替你找点事做。”

“你已经接了一笔很不错的生意,不是么?”

“可我们不能因为交情就把别的工作推迟,有几个急需处理的你可以和麦克分工。”露比拍了拍手说,“要注意,稍有闪失你们就完了。”

艾伦说:“和你合伙简直就是活受罪。”

“但一定也不错。”

利奥被换到另一个房间,朱蒂替他拿来了更暖和的被子。

这个房间在楼上,房里的一切都那么柔和精致。窗帘是一层轻纱和一层玫瑰色的天鹅绒,地板上有一小块绣着牡丹的中国植绒地毯。从窗帘的缝隙间透出一线微弱的阳光,今天的天气似乎比前几天好,至少没有下雨。

对面桌上放着一面鹅蛋形的镜子,正对着他,从那里他能看到自己。

利奥忽然很好奇,他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嘴里带着甜味,嘴唇有些干裂,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两眼瞪着镜子,呼吸,苍白的手摸着自己的伤口,脑中一片茫然。

他开始回忆昨天晚上的事。

他想起了那个巨大的衣橱,就像一个大空洞,把他,不,是把他们整个儿都吸进去。

他忽然感到沮丧,感到空无一物。他真想找些东西握在手中,这样就能稍微有一些充实感。可现在他手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伤口隐隐作痛,混合着药水和血的味道。

利奥用手按了一下腹部的伤,心想尼克大概不会来了。于是他静静躺着,感受身上的疼痛。

一瞬间,寂寞涌来,他回想起海中的经历。冰冷的水将他包围了,脚下碰不到实地,不断地沉下去沉下去。

他本以为谁也救不了他,可最后却得救了。

在沙滩上时,利奥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清醒。他能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个人从海里把他捞上来,用力抱紧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会救活他。

利奥知道他只是在行使职责,不管掉进海里的是谁,恶棍或是杀人犯,他都会去捞上来。

假如自己不是杀手,尼克会对他多一点兴趣么?他是否会经常微笑着对他说话,就像微笑着对他的朋友那样。

他在海岸边把耳朵贴着他的胸口,他听到心跳声了么?他会喜欢一个杀手更胜他的爱犬么?

喜欢?

他得出一个结论,不必谈论爱,喜欢这个词已经够奢侈了。

利奥收紧双腿,在床上继续躺着,两眼瞪着窗户,身体僵直生硬,活像一具雕像。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摩擦声,就像什么东西在蹭着门板。然后门打开了一线,但没有人进来。

利奥的目光转动了一下,看到Agro从门缝中钻进来,栗子般的眼睛似乎充满好奇。

尼克没有跟在身后,这个情景有些滑稽。

利奥伸出手,Agro歪着头看着他。

“过来,小东西。”他说,“你迷路了么?”

这段时间,Agro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习惯了他用“小东西”、“小狗”来叫它,也不再对他手中的食物不屑一顾。它乖乖地走过来,低垂着头,温顺地靠近利奥的手掌。

“你的主人怎么了?他不要你了?”

Agro发出一声低呜,利奥抬起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和背脊。

“他是怎么摸你的?像这样么?”利奥的手指慢慢滑动,一下一下,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团浓雾,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什么也没有。

他对这点感到胆战心惊,因为他早已忘了自由的滋味,现在重获自由反而头晕目眩。

Agro的皮毛柔软而温暖,他在给予其轻抚时也获得了回报。

“小东西。”利奥说,“你喜欢这样?瞧你多享受。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我也享受过这样的爱抚。他曾经是我挚爱的人,他有时会把我抱到膝盖上去摸我的头。就像这样。我该为他的死哀悼多久呢?他毁了我的家、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童年。可我还是……我还是……就这样,你这个蠢蛋,难道连这几个字都记不住么?”

他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把Agro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

人们都相信,新的总是胜过旧的。他在丢弃了斑驳残破的童年之后,彻底修正自己,找到一个新的家园。但这个新家园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也许更糟,令他身陷泥沼无法自拔。

“你觉得我应该再找一个新去处么?”

利奥抓住Agro的皮毛爱抚把玩,他记得以前自己有一个大狗形状的枕头,长满绒毛,温暖舒适。现在那只大狗在哪里?如果它不在垃圾桶,多半是在哪个孤儿院的孩子怀里吧。

这些细节难免令人伤心,可他又忍不住要去想它们。

他还想起暗无天日的监禁室,想起和同伴们抢东西吃,想起圣诞节时会和信奉上帝的“父亲”一起听圣歌。他的“父亲”们一直在伤害他,赠送他有毒的礼物,试图在他心中种植一棵毒芽。他不想让他们得逞,所以他必须逃走。

“好孩子。”他对Agro说,用一种摹仿的语气,就像长辈在对孩子说话,就像他父亲在对他说话。

“我们都得到过鼓励,只要去做,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Agro抬起头,把一条前腿放在床沿,利奥往里面挪了一点,让出一小块空地,它就跳上来,趴在他身边。

利奥伸手搂住它。

尼克在门外看着他们,轻轻关上门。

他依然还能感受到昨晚遗留下的疼痛,而且也为露比无所不知的目光而窘迫不已。他对疼痛很敏感,所以每次利奥受伤,他也能感受到疼痛。这种感受甚至比自己受伤更强烈,按理说利奥应该记得中枪的痛楚,记得即将面临怎样的煎熬,可他却总是显得平静异常。疼痛一旦过去,谁又能记在心里?

这么说起来,只要时间足够长久,谁都能够恢复如常。

他关上门后感到双膝发抖,于是在门边靠了一会儿。有人从楼梯上经过,看到他就停下了。

“需要帮忙么?”

“不。”尼克回答。

麦克正拿着替换衣物上来。

“他睡着了?”

“我想是的,最好等一会儿再进去。”

麦克说,“我刚好有事要出门,你一个人行么?”

“没问题。”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心烦。”

“我没有心烦。”尼克一边说,一边吸气,“只是有点担心。”

“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

尼克说,“也许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可救药,有一次吃披萨,他对着奶酪微笑,像个孩子。”

“每个人都有可爱的一面。我以前的搭档也喜欢奶酪,可他的胃不太好,我总得提醒他。”

“我好像在那儿听过类似的话。”尼克望着窗户说,“有位警官先生也这么说过。”

“警官?”

“是的,当时他正要我向他提供利奥的肖像,他待人很亲切。”

“他叫什么名字?”

“奥斯卡•塞缪尔。”

麦克哑然失笑:“奥斯卡?他好么?”

“看起来不错,你认识他?”

“我以前的搭档。”

尼克感到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搞错……”

“我曾是警察。不过这是个孤立事件,并不违背原则。人的一生可以发生很多转变,难以预料,要是你再见到奥斯卡,替我向他问好。”

“我该怎么说?”

“就说是一位内心深处的老朋友。”

【25.重返海岸】

接下去忽然有了一段闲暇。

这是尼克先前毫无准备的,他忘了以前的休假是如何度过,无所事事的大把时间,毫无内容的大段空白。而且他似乎已经有些不习惯这样没有危险的日子,没有械斗,没有追杀,也没有流血。

利奥的伤势很快痊愈,他像有什么神秘特殊的技艺,能够让身体迅速复原,不留痕迹。

他们同时对那晚的事闭口不谈,有时互相看到随即就把目光掉开,他们已学会怎么做才比较安全。

虽然感觉更疏远,但是Agro成了他们共同的宠爱目标。尼克叫它“好孩子”,利奥则叫它“小狗”,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无法带它出去散步,他们只能在露比的地下室里逗逗它,玩玩抛球游戏。

最近艾伦和麦克都不见踪影,露比也忙得不可开交,柜台里只有朱蒂一个人。利奥越来越焦躁,尼克知道只要他能活动就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躺在床上。他急着要把自己受的伤讨回来,显然他忘了那些弄伤他的人早已去了地狱。

也许他还想要回更多东西,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反正他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尼克开始注意他的行动,好像怕他凭空消失。

可他终于还是低估了利奥的行动力。有一天的傍晚时分,尼克看到Agro独自趴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却到处都找不到利奥。他刚才还在那里用勺子拨弄狗食,一瞬间就不见了。

那段时间露比在和委托人谈话,朱蒂和昆汀都说从未见有人离开。

他就这样消失了,就像海上的泡沫。尼克只能想到这些,从这里一直往公路走,大桥飞架两岸,下面是人们沐浴阳光的地方。沿着河道开车,经过几小时就到海边,那里能看到海浪和翻卷而上的泡沫。

“他走了。我知道这件事。”

露比把一支细长的彩色铅笔丢回桌上,目光正视前方。他的面孔如石膏一般光滑,蓝眼睛美丽动人。

“他去哪儿了?”

“他去解决问题,有人在休维特海岸等他,他没告诉你么?”露比抱着自己的手臂说,“不过我建议你留在这里,等事情解决了就能安全回家。”

“他为什么会去?他一直在逃亡,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主意?”

露比说:“我怎么知道,也许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也许他想当个英雄。”

尼克不懂他的规则,露比本来就对此事缺乏兴趣,这纯属白工,是收益远不及付出的活儿。尼克想弄清楚这位神秘莫测的中介人究竟需要什么,当然,露比是不可能让他看出端倪的。

也许他们都把他排除在外,因为他是个门外汉,除了游泳比别人更有一套,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但那又怎样?他必须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必须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尼克回到刚才的房间把Agro带出来,露比看到他穿着外套但什么也不说。在尼克眼中,露比•特罗西本来就是个怪人,他从不按牌理出牌。他有一张大书桌,书桌上有各种通讯工具,他还有一套小沙发和电视机,环绕四壁的全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书,各种各样的书,铺天盖地,显眼夺目。他给人的感觉是个全知全能者,随你说出哪句话,他都能立刻找到出处。

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害怕,因为他随时能从你身上找出裂缝,如果他把眼睛贴近裂缝,就能把你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

尼克牵着Agro,露比说:“你需要一些路费,或是一辆车。你要哪一个?不用担心,这些费用会记在帐上,到时总得有个人来偿还。”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尼克不能拒绝,他总不能走着回去,最后他接受了露比的车。

“小心驾驶。”

Agro爬上后座,那里还放着一个忘了拿走的野餐篓,看起来他们就像准备去野餐。

野餐是个好主意,虽然此时提起有些奢侈。

尼克开着车,夕阳通红,天空泛紫。路边经过的房子外表舒适平常,一座座一闪而过,不复再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因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知道自己将有一个漫长的夜晚在路上度过,当初和利奥来到此地花了好几天,那是因为他们走走停停,而且故意绕远路。

尼克记得当时的情形,他们各怀心思,车速有些太快了,气氛很糟糕。

他们还经过了检查站,经过几个汽车旅馆和一片树林。

回想起来,这些事都变得那么遥远陌生。如今他要重返海岸,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他们一定会热情地欢迎他归来。

这本来是件好事不是么?

可是他为什么感觉怪异无比,就像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

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尼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尽情回想。

他想起利奥进入他的身体。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渐渐黑了,尼克在心中默默祈祷,至少这段时间不要发生意外,不要有临检,不要出事。Agro趴在窗边,它总是充满好奇,精力旺盛无忧无虑。

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一切很顺利,清晨的朝阳让他全身发抖,前方已能看到海岸线的影子,空气中也充满海水特有的气味。

尼克想知道他是否赶上了利奥,还是他们错过了,他根本就没有回来。

休维特海岸是事件的发源地,也是尼克热爱的家园。当他下车时,沙滩上已经有不少游客,他们正在欣赏一场艳丽的日出,整个天空都是令人心醉的浅蓝和粉红。

尼克曾对这美景笃信不疑,相信它能驱散一切烦恼。自然的力量总让人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但是今天就不同,他只感到迷茫。

“尼克!”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似乎感到有些陌生地转过头去。玛丽•苏•斯班塞小姐吃惊地看着他。

“是你么?尼克,上帝,真的是你。”

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均匀的古铜色,两段式泳装使她的小腹露在外面,绷紧得让人感到发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担心得要命,艾勒快急疯了。上帝啊上帝啊,你究竟去哪儿了?”

斯班塞小姐弯下腰去摸摸Agro,后者亲昵地舔了她的脖子。

“这事说来话长。”尼克含糊其辞,“昨天到现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么?”

“什么事?”斯班塞小姐说,“昨晚有一场焰火表演,美极了,可惜你没能赶上。”

她伸出双手拥抱尼克,身上有一股防晒油的味道。

这味道如此熟悉,噢,她喊,噢,上帝。语气中充满了惊叹和欣喜,她兴奋得连说话都不连贯了。这样的热情让尼克感到难受,他离开太久,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艾勒在哪儿?他好么?”

“他好极了,我保证你都无法想象他有多好,一切顺利,安吉拉已经把他改造成一个好男人了。”

“安吉拉?”

“瞧我,忘了告诉你。乔治医生找了个新助手,葛列格走了,新来的安吉拉•米勒是个漂亮姑娘,她真是太棒了。”

“是啊,太棒了,我还以为艾勒会一直当个牛仔。”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竟然为此感到失望。

“我想去诊所看看。”

“要我陪你去么?”斯班塞小姐转开目光,她在看着海岸边的某位男士,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片。尼克说:“不,不用,也许我还是先回家一趟。”

“这是个好主意。你最好给奥斯卡•塞缪尔警官打个电话,他来过几次,我们都很担心你。”

“好的,我会的。”尼克说,“他在等你,你该过去了。”

斯班塞小姐吻了他一下,她的手指柔软灵巧,拇指充满渴求神往,总像是要抓住些什么。

她的微笑充满自信,目光热情奔放,她说:“他叫斯蒂文,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带着满意和倾慕的笑意看着那位男士,好像所有人都过得不错,也许尼克的危机感仅仅只是他的错觉他的想象,他神经错乱了。

离开沙滩后,尼克先回了趟家,周围禁止入内的条幅已经撤走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他还等待着自己能触景生情,然而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接着他又去了趟诊所,乔治医生对他的归来同样感到惊讶和高兴,那个叫安吉拉的女助手朝他看了两眼。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笑亲切迷人。

“昨天?没人来过,一切都很好。”

又是这句话,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大惊小怪。然后艾勒来了,从斯班塞小姐那儿得到消息后,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冲进来,张开胳膊把尼克搂在怀中。

“伙计,你去哪儿了?”

这个动作对尼克来说再熟悉不过,艾勒只会这一招,男女通用。

“我没事,瞧我不是好好的么?”

“别这么说,我们到处都没你的消息,电话也不通,我以为你被那家伙绑架了。”

艾勒还记得利奥,尼克对自己说,这证明他没有做梦,也不是精神有问题,他确实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旅程,现在又回到了家。

“艾勒,你正在上班。”

“是的,我立刻就得回去。”艾勒对安吉拉笑了笑,他最近收敛了不少,不再吊儿郎当的。

“我马上就去,尼克,你不在我几乎乱了手脚,我已经好久没有假期,幸好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尼克说,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回到家后,他打电话给露比,但是没用,露比什么也不肯说。尼克不禁怀疑自己被骗了,他被从他们之中赶出来了,这就是目的。

晚上斯班塞小姐邀请他和艾勒共进晚餐,当然还要带上那位斯蒂文先生和安吉拉。

他们在露天花园里搞了一个晚餐会,吹海风,一直闹到很晚。

散席后尼克为Agro洗了澡。沉沉黑夜中,他在干爽洁白的床单下辗转难眠。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压在床垫上跳动的声音,忽然感到口渴,一股热意从腹部上升。在这张床上他大可以自慰,用最简单的方法满足自己。可他越来越觉得心灰意冷。

恢复以往的生活本该是他一心想要的结果,他本该心满意足松一口气,他本该高兴才对。

可是“本该”是个无用的词,它与没发生的事有关,属于一个平行世界,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空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26.Fish】

敲门声惊心动魄,Agro警觉地抬起身体。

尼克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但是没有开灯。

当他下楼时,敲门声就停了,嘎然而止。台阶上没有人影,尼克把手放在门把上,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知道这事迟早要发生。

但是门外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墙角边的石瓮里都是枯萎的花,因为他很久都没有浇水了。在这些干枯的花朵上,放着一封折叠起来的信。

尼克捡起那封信,信纸有些湿,也许是海岸潮湿的空气所致。但是当他把信纸抽出后才发现,纸上有一片尚未干透的血迹,没沾到血的地方写着一行字:到海边来。

尼克忽然浑身发冷,仿佛有人在窥探他。

他抬起头,远处是漆黑一片的海岸。这些字很陌生,不是利奥写的,但是谁会把一封带血的信放在他的门口?

他转身回去穿上外套,Agro围着他转圈,似乎想告诉它的主人,它不想独自呆在家里。

尼克关上门,但他走得太匆忙,忘了拿走门上的钥匙。

现在还不到半夜,海岸虽然关闭了,但还有人在享受海风和夜晚的静谧,为了避免危险发生,海岸管理员的巡逻也尚未结束。

尼克来到海边时,遇上了艾勒和安吉拉。他们躲在一棵树下吃蘸着枫树糖浆的奶油薄饼,艾勒津津有味,好像刚才的晚餐没能填饱他,他馋得从她手指上舔吮。

尼克从他们身边经过,艾勒被吓了一跳,两人立刻反射般地分开了。

“嘿,怎么了?”艾勒擦掉手上的糖浆,安吉拉纸杯里的咖啡差点倒在他身上。

“尼克,你在干吗?”

艾勒吃惊地站起来,他顺着尼克的目光看到远处的海中有一团火。

“尼克!”艾勒大叫,安吉拉抓住他的手,但是他甩开了,“去打电话叫救援队。”

奶油薄饼掉在沙地上,艾勒一脚踩上去,安吉拉似乎听到了破裂声,随后倒抽了一口气。

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跑开了。

尼克跳进海里,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身体,他感到全身血液冻结,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那一刻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朝那团火游去,水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烧着的是一艘小救生艇,火燃烧得很快,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尼克浮上来,他听到一阵轰鸣,海面上空不知什么时候逗留着一架直升机。

火光照亮了天空,尼克看到有人从直升机上探出身体向他打招呼。

那人的嘴角带着挑衅的笑意,额头上有一道伤疤。

霍里斯本该死在奥克塔维尔五金店的楼上,可此时招手微笑的又绝不是鬼魂。

尼克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燃烧的热气让人头晕,尼克吸了口气,再次把自己埋进水里。

轰鸣的引擎声被水隔绝了,但是霍里斯的话却像电码一样不断传进他的耳中,他确实只听到几个词。

来不及,死了,救不了他。

尼克在水中晃了一下头,他为什么会觉得利奥就在这片海水中?他依稀还记得第一次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他以求生的本能紧紧抓住自己,他们一起艰难地上岸。

尼克相信霍里斯并没有故弄玄虚,他大概等着看他从水里捞起一具尸体的情景。

那情形一定会让他满意的,他在为利奥弄伤他的事耿耿于怀,虽然那只是个小伤疤,但他肯定怀恨在心,并为自己的伤口加深了痛苦。

尼克感到越来越冷,他的手指碰到一根绳索,拴在燃烧的救生艇上。顺着那条绳索他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体。

那人被反绑着,沉在水中。尼克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因为他没有挣扎求生。

尼克的氧气不够了,肺部差点在重压下崩溃。当他用尽全力把人托出水面时,半空中的引擎轰鸣声已经消失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尼克。”

是艾勒的声音,他坐在另一艘救生艇上,Agro湿漉漉地晃着脑袋。

“快上来。”艾勒把手伸给他。

“找把刀子。”尼克把怀里的人送上救生艇,但是他们没法解开绳子。

艾勒用手扯了几下说:“不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尼克已经跳上来撕开了溺水者的衣服。艾勒在黑暗中看清了他,他还记得利奥的长相,记得这个曾经揍过他的人。

“尼克?你到底被卷进什么事里了?他是个通缉犯。”

“闭嘴。”

尼克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他看起来很冷又好像害怕,不停地发抖。

他把利奥翻过来,手压住他的胸膛为他做心肺复苏。

利奥敞开的身上布满伤痕,他们才分开不久,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几乎认不出他了。

利奥像被抽空了一样。紫色的毛细血管在脸上清晰可辨,左边额头上还有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身上也是。尼克无从知晓它们从何而来,但至少额头上的那道是霍里斯弄的,一定是。

尼克用力按他的胸口,他感到自己的嘴唇瑟瑟发抖,牙齿打着冷战。当他碰到利奥的嘴唇时,眼前的脸孔变得模糊起来。

醒一醒。

利奥没有呼吸,就像上次一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醒一醒,利奥。你不会死的。”

尼克对此深信不疑。他一直相信利奥拥有不死之身,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能好好活下去。他见过他在地狱中独立的样子,所以不用担心,他是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快醒过来,听见没有。”

“尼克,尼克!”艾勒从后面拉住他,他们差点把救生艇弄翻。

“够了尼克,你尽力了。”

“不,还没有。”尼克挣开他的手,重新扑到利奥冰冷的身体上,但是他没有哭。

艾勒本想把他拖回来,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但是后来他也放弃了,他觉得这件事谁也阻止不了,除非那个人死透、腐烂,否则尼克就不肯放弃。

肉体总是如此轻易受到伤害,如此轻易任人宰割,它不过是水和化学物质的混合体,却要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

尼克一直在重复急救的动作,但是没有效果。到后来艾勒发现他的动作改变了,不再用手去按溺水者的胸口,而是把他的上半身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不断重复喊他的名字,想把他沉睡的灵魂从某个角落挤压回来。

——你妈妈好干净。

尼克想起有一次利奥在他的卧室里看到他和父母的合照,那时利奥的目光似乎充满了探究和渴求,他需要一个拥他入怀的人。

尼克的手指摸到了他脖子上的刮痕,一道一道,刀口肯定足够锋利。

这个揪心的细节令尼克猛地收紧了手臂,他忽然感到一下震动。起先他以为是船在摇晃,然后才意识到是怀中的人在动,他听到了令人欣喜的咳嗽声。

利奥吐出一大口海水,尼克被吐了一身,但他却笑了,旁若无人地把他搂进怀里。

他心里太激动,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还是用手轻轻拍打利奥的背脊,让他吐个干净。

“用力吐出来。”尼克说,他好想大笑,大喊,紧紧拥抱他。

利奥还说不出话,他被自己呛到了,眉间皱成一团。他像被上了麻药,神志不清,咳嗽时眼睛紧紧闭起,虚弱地靠在尼克身上。

艾勒看着他们,他的目光起初是惊讶,然后变得难以置信。

“尼克……”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多么无力,尼克根本不想听,他已经浑然忘我地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之中。艾勒当然不会认为他的好友有任何问题,但是一个念头却泛上脑海,也许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和以往的援救截然不同。他迟疑不定,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现。

最后艾勒只好说:“救援队来了,我们还有事要做,他需要恢复体温。”

尼克忽然醒悟过来,他浑身颤抖的毛病尚未治愈,心情也没有平复,但他还能克制自己。

他想起了他们的处境。

“不,我不能让人发现他,帮帮我艾勒。”

“为什么不能?”艾勒抓住他的肩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是个杀人犯,你这样迟早会毁了自己。我们应该把他交给警方,他们会处理好的。”

“你不明白艾勒。”

“是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愿你能让我明白过来。你失踪了那么久,回来后就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你干嘛要救他?难道你忘了你家里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别问个没完。”

“尼克,我只是想知道,我关心你,我想……”

“别说了。”尼克打断他,“如果你还是我的好友,就帮帮我。”

“你说真的么?”

艾勒动摇了一下,他看到尼克坚定的目光。他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我拒绝……”

“我一样会感谢你,艾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忘记你。”

“我不想听你说遗言,永远不要。”

艾勒开始摸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找出一串钥匙。

钥匙扣上挂着把小号的瑞士军刀,他早该拿出来,但他起初不想那么做。

“你向我保证不会让自己受伤害,我相信你尼克,只要你看着我说你没事,你还会回到海岸。”

“我会的。”尼克说,“我也相信斯班塞小姐的名言。”

“什么?”

“海岸永远是疗伤胜地。”

艾勒割断了利奥手腕上的绳子,尼克把那具虚弱的身躯抱在怀里。

“谢谢你。”他伸手推了艾勒一下,就像他们平时打闹那样,然后他往后倒去,落进海水里。

Agro忽然站起来,低头看着水面,艾勒轻轻摸了它几下,然后拍着它的背说:“好好照顾他,飞线先生,你才是最棒的。”

救生犬舔了一下他的手指,艾勒抱抱它,然后它也纵身跳进了海里。

艾勒一个人望着黑暗的大海,他忽然抬起手,闻闻袖口上的枫树糖浆味,定了定神。他看到不远处有救援队正在接近,海面上的火焰已经快熄灭了。

【27.永无乡】

他们在一块避风的礁石边上。

尼克把利奥拖上岸,他们浑身湿透,寒冷得发抖。虽然现在并不是冬天,但夜晚还是很冷。四周的岩石散发出潮湿的味道,有些刺鼻,还有些提神。

尼克看了看周围,他应该把他放在哪儿?

哪儿都不安全,而且他需要恢复体温,需要干燥的衣服和温暖的食物,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尼克觉得他应该先回去一趟,至少得拿些钱和干净衣服,露比的车也还停在那里。

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和利奥在一起,除了艾勒,尼克相信他不会说出去,他们现在还是安全的。他脱下衣服拧掉水,先把利奥弄干,然后再擦Agro。

他用双手捧住Agro的脑袋说:“好孩子,在这儿看着他,我马上就回来。”

Agro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尼克吻了它的额头:“一步也不要离开。”

他走出去,海风扑面,他的手脚冰凉,眼前的海岸无穷无尽地伸向远方。

尼克明白他不能再找到回去的路,生命的轨迹永远都是这样,当你踏出一步,之前的脚印就会完全消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抚平沙子,不留痕迹。

有时停下来思考,这确实是件让人沮丧的事,可只要你还年轻,这样的沮丧就不会停留太久。

回到那栋熟悉的建筑,尼克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最近有种奇怪而敏锐的预感。也许是和利奥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也变得谨小慎微,凡事总是留有余地,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

他在家门口看到一辆车,那车很陌生,但是尼克认出了开车的人。

奥斯卡•塞缪尔警官站在他的院子里,似乎刚去敲过门,尼克忽然想起自己插在门上的钥匙,这暗示他并没有走远,随时会回来。奥斯卡可能会在门外等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等到他。

他确实关心尼克的安危,说不定他每天给附近的人打电话打听他的消息,有时是艾勒,有时是斯班塞小姐,或者乔治医生。

那些出于善意的人们,现在都变成了尼克的障碍。他不知道奥斯卡究竟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冒险,他需要很多东西,但他不想被人发现。

尼克绕过自己的房子,走向一条街道,最后他来到一幢小别墅门口。

他站在斯班塞小姐家的门廊上。

二楼的灯还亮着,尼克开始敲门,他希望那个叫斯蒂文的男人不在,如果是他来开门,他就立刻跑开。很幸运,开门的是玛丽•苏•斯班塞小姐本人。

她终于下楼来,穿着件白玫瑰色的睡袍,镶着鸽灰的花边。她还穿着一双缎面拖鞋,鞋边上有彩色的天鹅绒,完全是一派成熟女人晚上穿的行头。

斯班塞小姐把门打开一线,金属门钩不停晃荡。

“尼克,是你。”她有些吃惊,而且做出了吃惊的表情。她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漂亮,但她自信满满,这让她看起来多了一层耀眼的光辉。她喜欢别人叫她玛丽,听起来像个女学生,她也喜欢故意制造一点风流韵事,学习一些不会让她大汗淋漓有失常态的运动游戏,她还喜欢把眉毛弄成性感的弧形,擦最流行的口红。

尼克对她的印象不多,但也不少,她善于虚张声势,但不失为一个好人。

斯班塞小姐先关上门把链子拿开,然后又开了门。

“你在这里干什么?瞧你,全身都湿透了。”

尼克问:“你一个人在家么?”

“一个人。快进来,你需要洗个澡……你干吗不回家?”

“我怕被人发现。”尼克支支吾吾地说。

“出了什么事?”

斯班塞小姐伸手拉住他,把他让进房里来。

“我想……能不能替我找些干净衣服。”他很难开口,但最后还是说出来,“我想借一些钱。”

这些原本是应该对艾勒说的,但尼克知道不能要求太多,他还记得艾勒失望的样子。

斯班塞小姐这次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用目光探究着。她的眼睛十分机灵,而且大得出奇。

尼克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他觉得他们的交情到了足够谈论金钱的地步了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斯班塞小姐忽然说:“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虽然我不愿这么做。”

“你还会回来么?”

“也许。”

“尼克,我们都爱你。”

她说:“你是个好男孩,我们都喜欢你。”

斯班塞小姐用了“男孩”这个词。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尽量帮你的。”

她的声音低低的,近乎深沉,又带着一丝麂皮般的柔软。

“我遇到了一个人。”尼克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他是谁?我认识他么?”

“不,你不认识他,最好不要认识他。”

“他很危险?”

“是的。”尼克觉得鼻子发酸,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了。

“我曾有个男朋友。”斯班塞小姐说,“不是那个学生会长,是另一个,他也是个危险分子。”

“他做了什么?”

“他喜欢走极端,总是和人相反,他爱看有大屠杀的电影,还喜欢吃烤焦的东西。”

斯班塞小姐皱着眉,恨恨地但又不无钦佩地说:“他还喜欢探险,有一次他独自一个人穿越了一片丛林,还给我带了一罐子活的蜜蜂。他有时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但却有个优点。猜猜是什么?”

尼克摇了摇头。

“他冲澡时会大声唱歌。”

“就这样?”

“就这样。”

“这并不是优点。”尼克说,“这只是习惯。”

“也许。”斯班塞小姐看着他,然后说,“不管它是什么,但是心会为之融化。”

尼克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被重重击打了一下,然后整个扭曲起来。

没有人问过他是否爱他,他是否关心他。连利奥自己也没有问过,他只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向他索要一个吻。

他说“要像真的一样”,可什么才是真的?

在那副坚硬坚强的外表下,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他迫切需要有人来爱他,什么样的爱都行,虽然他表面上总是表现得对此嗤之以鼻。

尼克想起他睡觉的样子,他做恶梦会大汗淋漓。尼克想立刻回到他身边,他会拥抱他给他温暖。

斯班塞小姐从沙发上站起来,客厅里没有开灯,他们枯坐在黑暗中,现在有一个人离开了,尼克才感到难受。

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感觉真可怕。

他听到斯班塞小姐上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下来了,手里抱着一些男人的衣服。

“不要问这些从哪儿来,它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主人,希望你能合身,我是按着标准买的,各种风格。高兴点亲爱的,我喜欢活力四射的男孩子。”

她忽然走近他,拉他靠近自己,并且用她的胳膊搂住他的肩膀。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发液和香脂的味道,并不是艾勒猜测的那种刺鼻香水。

那可能是尼克头一次体验到在女人臂弯里该有的感觉,是女人,像母亲一样,温柔温暖,和凯西的怀抱不一样,和女孩们的热情拥抱也不一样。

真想让利奥也感受一下。

尼克低下目光,他感到自己脸红起来。

然后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眼泪淌在了脸上。

在这个实际上对他而言什么人都不算的女人家里,在她的怀抱里,他垂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哭。

他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人还躺在冰冷的礁石上,但是他好像能够感同身受。

“也许我真的没有长大。”

斯班塞小姐放开他,尼克只觉得他能在那个臂膀中躲避即将面临的挑战。

“长不大是让人羡慕的事,我二十岁的时候也不想再长大,可是过了三十岁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她微笑。

“老化的只是肉体,灵魂是没有年龄的。当然,我的肉体也没有年龄。想做就去做,这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态度。”

斯班塞小姐把一叠崭新的钱夹在几件衣服中间,然后再把它们一起装进一个小旅行袋里。她还拿了一些罐头和其他吃的东西,就像为即将远行的孩子准备行李的母亲。

最终,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满意。

尼克看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细心涂着的玫瓣粉色指甲油,他得到了最无私最珍贵的礼物。

斯班塞小姐送他出门,尼克知道只要走出那道门,他就又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了。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彷徨犹豫,但是现在他却有些急切。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回到这里来,不管多久。”

这个成熟的女人微笑着,看着尼克走到门廊上,她没有跟出来,只是站在阴影里微笑。

她说:“再见,彼得。”

尼克愣了一下。

他注视着那个微笑,斯班塞小姐的笑容和小时候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如出一辙,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梦幻色彩。

于是他也露出微笑。

他说:“谢谢你。再见,温蒂。”

【28.香蕉蜘蛛】

尼克回到了那片礁石上,黑暗中只有海浪的声音清晰可辨。

当他接近那里时,似乎听到一阵摩擦声,礁石的表面有些凹凸不平,看上去像一个原始祭坛。

起先他没有看见利奥,这让他心里一阵慌张,后来他看到了Agro,还有利奥的一只脚。

“没事。”尼克轻声说,“是我。”

他走过去,看到利奥仰躺着,他正努力使自己坐起来。

他的脸色很差,Agro依偎在他身边,这使他看起来暖和了一些。

利奥躺在那块冰冷潮湿的礁石上,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不该铤而走险,不该去找他的“父亲”以身试法。家族肯定有其自创的法规,谁要是违反,就等着受罪。

尼克走过去看着利奥的双脚。

利奥没有穿鞋,那是一双溺水者的双足,肿胀、无骨,颜色发紫,他没有出声,好像神志还未清醒。尼克走过去,替他穿上厚衣服,把他包裹起来,尽量让他感觉不太冷。他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他。

“你觉得怎么样?”尼克问。

“我很好。”他回答。

“我们得离开这里,能走么?”

“是的,我能走。”

他走路很困难的样子,尼克不忍心看。可就在那时,利奥忽然伸出手,似乎想拥抱他,又似乎希望他能拉他一把。总之他肯定是想做些什么。

尼克没有经过思考,同样向他伸出了双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利奥的左手握着尼克的右手,他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

那时,尼克忽然想到,他将再也不会像此时想要利奥伸出的双手那样想去得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了,如果此时利奥忽然松开手,就这样从眼前消失,他一定会陷入无尽的绝望。

“你又救了我一次。”

利奥在他耳边说话,气息微弱,呼吸却是热的。

“我希望能救你无数次,只要你在海里,我都会把你捞上来。”

尼克冲他开玩笑:“你为什么老在海里?”

“也许我只想更接近你。”

“可你却趁我不注意远远离开我,醒醒利奥,别睡着,回到这儿。”尼克喊,“回到这里来,你不能呆在那里,你不再属于那里了,一切都过去了。”

“还没有。”利奥像是感到寒冷一样倒抽了口气,“除非家族瓦解,否则就没有过去。”

“你把家族神话了。”尼克抓住他的肩膀晃了几下,“既然你对付不了他们,为什么不远远躲开?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么?他们会杀了你,我不想有一天再收到血淋淋的信和邮包。看着我,这里是休维特海岸,我们从这里出发,可以去很多地方,你看看我。”

利奥的目光开始集中到眼前。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什么地方都行。”

“你是说我们两个?”

尼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突然露出笑容:“再加一个怎么样?我们不能丢下Agro。”

“当然,我们不能丢下它。”利奥的黑眼睛在夜色中发亮,但是很快又黯淡下来,尼克希望他能高兴点,至少抱有希望,可他同时也知道利奥并未灰心,只是恢复了冷静。

他总是这样,也许一直有人对他灌输此类告诫,凡事不可喜形于色。

尼克扶他起来,肩膀承受他的重量。不远处有几个孩子走在白色的沙滩上,他们准是偷跑出来的,而且刚游过泳,全身湿透。他们应该多加小心,若是平时,尼克准得把他们赶回父母身边,但现在他只有羡慕地注视着他们,抑或带着怀旧。

利奥发现了他的目光,他在想什么呢?小时候赤条条地在海滩上到处跑,看着海浪漫过膝盖,再尖叫着跑回来。利奥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是活在阴霾和黄昏里的生物,他忽然又觉得沮丧,肩膀往下一沉。

尼克回过头来看看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别的海岸。”他说,“那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们,完全可以放心,我们可以去游泳,晒日光浴。随便什么都好,人总需要有一段这样的时光,在太阳底下。”

利奥目光迟钝地看着他,又抬起头,眼睛扫视了一下漆黑一片的地平线。

大海像一块黑色的、冰凉的金属,相比之下,天空的颜色要浅一些,好像洗过后有些退色的牛仔布,月亮在上面模糊不清地高挂着。一切都那么安静。水、沙滩、天空、礁石,过去的一切,流逝的和诞生的,存在与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稍微热了一点。

“尼克。”他觉得自己在哽咽,声音发抖,他说,“我杀了他。”

“他?他是谁?”

尼克反问,但很快又明白过来了,露比骗了他,利奥并不是回海岸,他回家去了。

如果那还能算他的“家”。

“我又杀了他。”利奥说,咸咸的水渍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喘着粗气,仿佛一只巨手正攫住他的胸口——抓住,放开,再抓住,周而复始。

“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不,这是最后一次了。”尼克把手掌放在他的后脑上,手指插进他湿漉漉的头发。他把他的头转过来,不让他看夜晚的大海,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看看他的眼睛。

“你刚才还说家族并未倾倒,现在事情不是正往好的方向发展么?没有了‘父亲’,你就自由了。”尼克开始扶着他走路,他们得去叫辆车,中途还得再换一辆。他相信露比的车子不会有问题,那个人所出借的所有东西都好像是由魔法凭空变幻出来的,也许午夜时那辆车会变成一个大南瓜,警官们可以留着它过万圣节。

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段,靠近一条小路。尼克很担心利奥的脚,那些家伙大概用了磨尖的钢条给他上刑,也许就像那些老片子和声名狼藉的网站上描述的那样,先是电刑,然后挨棍子,被烧红的钢条钉起来。尼克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也许事实要比他想象的好一些,但更有可能比这还糟。

利奥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拒绝尼克负担他的重量,一边走,他一边说:“那个小姑娘就是这么走路的。”

“什么小姑娘?”

“她还没有名字。”利奥说,“她住在海里,本来挺快活,有很多朋友,有家人,可她从海里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结果她就完了。她注定要走路一瘸一拐。”

尼克沉默了一会儿,利奥又说:“我只记得这个故事,这是我妈妈唯一给我讲过的故事,她会一边说一边哭,然后她会搂住我,或是给我一个耳光。她说‘没指望了,考验的日子又多了一天,又是一天’,她会全身发抖一直抽泣不止。我总想做点什么,我想拍拍她的肩膀,想像父亲那样吻她的额头,我还想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又让她哭了,她的眼泪流个没完。尼克,真高兴你的脚没事,听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走在刀尖上的人不是那个小姑娘,她什么都没做错,救人的人不该受罪。”

“别再说了。”尼克打断他,禁止他回忆过去,因为他好像又有点神志不清了。

实际上他一直都很害怕利奥的胡言乱语。

“我朝他开了一枪,射中了他的腿。他向我跪下来。”利奥没有停,他又换了个话题,“我没想到这么容易。整个家族好像空了一样,一路上都没有人。他看到我的时候也同样吃惊,甚至看了一下门,也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站在他跟前。”

这的确反常,好像有人在帮他。尼克想到了露比,也想到了艾伦和麦克,但他们还没那么神通广大。想必是的,大屠杀很容易,不动声色地清场就难了。更何况如果他们帮了忙,那干吗不帮到底?干吗还要让他受那些罪。

“那是个陷阱。”利奥说,他汗出得很厉害,他们已经站在公路上了,路边有时会有车,但尼克不知道他们是否肯停下,这里是不会有出租车的。

“枪声一响,他们就都出现了。”

“你为什么不一枪射中他的头。”尼克对自己的发言感到心惊肉跳。

“我不知道。”利奥回答,他怀疑自己心软了,至少曾经怀疑过,但实际上他只是想看他流更多的血。因为他曾经“教育”过他,只有流血才能加深痛苦。

“父亲”总是喜欢用正面的词汇,比如说教育、指导、练习,而从来不说教唆、强迫、虐待。他曾把他的“孩子们”关进一个巨大的黑笼子里,用红外线监视器观察他们,不准他们睡觉,一分钟也不准,谁要是睡着了,就会被拖出来毒打一顿。利奥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只是后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厌恶这些回放镜头,但他没办法关掉它们,因为不去回想并不代表他没有过去。

“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二枪我射中了他的额头,然后我就被包围了。”

他没有设法逃走,为什么?在这之前,他已经逃亡很久了,难道他不是为了逃走才去做这一切的么?难道他忽然又放弃了?

尼克的眉间拧了起来,他没想到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去送死?”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逃。”

尼克从没有听过如此柔软的话,它像一团散开的蒲公英,轻轻吹口气就会消失无踪。

“我尤其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样。你应该生活在海里,那才是你的世界,你的宫殿和爱人都在那里。我错了,我不该寻求帮助的,我不该掉进海里,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你的确错了,错得厉害。特别是对‘应该’和‘不该’这两个词的用法。”

他们看到一辆货车,尼克站到路中央求它停下,他忘了问为什么霍里斯会把利奥送回海岸,一辆车就像希望一样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

司机有些敌意地从高处望着他们,他的一只手按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不知所踪,可能他在暗中拿捏着枪,他可不想在半路上被人抢劫或是枪杀。

“能带我们一程么?”

“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们遇上了点麻烦,最好能带我们去下一个小镇。”

这不是个好理由,司机完全可以拒绝这两个可疑的陌生人,可他看到Agro正用栗子般的眼睛看着他。

最后他说:“你们可以去后面坐,不过那里的味道有点不好闻。”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是啊,我老婆也这么说,结果她就和一个骗子跑了。别拍马屁,快去坐好,我在赶时间。”

货车的车厢里有一股子酸味,是葡萄柚烂掉的味道。

尼克先让利奥上车,自己再上去。Agro正绕着几个空了的果篮转圈。

地面上有些潮湿,味道确实不好闻,特别是关上门之后,四周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尼克坐下来的一瞬间,车子就发动了,他晃了一下,手指碰到一个篮筐。那时他有些担心这里会有毛毛虫或是蜘蛛。

他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了利奥的手,他的手有些肿胀,指尖冰凉。

尼克忽然松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擦了下鼻尖,然后听到利奥说:“我记得一个新闻,有人搭便车,也是货车,运送的是香蕉。第二天早上他被车主发现死在车厢里。”

“他被闷死了?”

“他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香蕉蜘蛛。”

“噢,不。”

“你很怕虫子?”

“有一点。”尼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声音加大,虽然还是刻意压低着,他说,“香蕉蜘蛛他妈的到底是什么蜘蛛?是你编出来的吧。”

利奥笑起来,这是尼克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笑,他笑得停不下来。

“你说粗话了。”

那是个难忘的日子,利奥把头靠在动荡的车厢上,他忽然感到尼克把手臂伸过来,垫在他的脖子后面。

这样他感觉好多了,他不再头痛,不再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摇散了似的。

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也不需要舒适的环境。但是尼克改变了这一切。

需要的。他对自己说,真的很需要。

黑暗中,他忽然感到有人温柔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29.葡萄柚】

刚开始只有一点,不像一个吻,而像某种古老的礼节。

利奥试图回忆一下,他曾在什么时候有过相似的经历。也许是在他的童年(不是现在的他,是另一个他的童年),星期天早上,他会光着脚悄悄跑去客厅一个人看电视。

把电视机打开,声音调到最小,然后一个一个频道按过去。通常他总是看卡通片,但有时也会看重播的电视剧。当时他大概有八岁,也许更大一点,他不确定。

只要时间凑巧,他就能从电视上看到一次接吻,并不局限于年轻男女,也有些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的孩子正在那么做,他们也一样做,他们对此事乐此不疲。

利奥忽然想起,他是上过学的,他也有过几年在校园里的好日子。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字叫琳达还是叫艾达?她有一双蓝眼睛,像洋娃娃一样的金色卷发,还有不对称的微笑。有时他想用手指去碰碰她的嘴唇,但是又不敢。这件事和他父母的事一样让他心乱如麻。后来他想到,如果他在学校的时间再长一些,等到毕业,他是否可以在学校的舞会上碰碰她的手指?

不过后来已经没机会了,后来他开始对此类事件敬而远之。就像被强酸灼伤了,没有人告诉过他强酸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被灼伤,会被烧得体无完肤,就像一团红色的肉块。

女人本身就是一种性质多变的液体,有时是水,有时是酒,还有一些时候就是强酸。

他对她们如此蔑视,但内心知道那是错误的,他只是不想看到她们的裸体,也不想看到她们的眼泪。尼克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舌头柔软温和,轻轻抵住他的上颚。他感到一阵麻痒,然后全身紧绷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接吻,但他一样紧张,后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是“正式的”,不存在谁迁就谁,不存在谁神志不清。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们在做“正式”的、“正经”的事情时,总会比“排练”的、“随便”的时候要紧张得多。

这个一本正经的、温柔的吻。

利奥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的贪婪,他想把什么东西从尼克身体里弄出来,甚至想自己钻进去看个究竟。可他到底想要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个吻把他们都弄得神魂颠倒,几乎要断气。他忽然希望这片黑暗永远持续下去,又希望能有点光让他看看尼克的样子。

他们分开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喘气,在黑暗中看着对方。

起初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是说错了,一定会把气氛搞得很糟。

空气里的酸味越来越浓。

尼克忽然说:“让我们一起走。”

“你会走在刀尖上。”

“那样也行。”尼克说,“我总比小姑娘强些,她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行?”

“你会变成泡沫。”

“不会的,因为我们机会多多。”

尼克闭上眼睛,把一只手握成拳压在上面。他深呼吸了一次,酸空气钻进肺里,这让他浑身都打了个颤。

“两个人总比一个强。”

“是三个。”

利奥伸手抱住Agro,它正亲热地靠近他,嗅着他的手指,柔软的身体慢悠悠地钻来钻去。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刻总还是美好的。希望就像潮汐,有时高涨有时低落,但至少它存在,这点谁也无法否认。或者说,希望其实是一种由人的自我意识创造出来的符咒,人们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常拿出来看看,只要知道它还在那里,日子就不会太难熬。

利奥想必是同意了尼克的建议,他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们有一条勇敢可爱的好狗,他们还拥有彼此——心和身体,他们甚至还有希望。仔细想想,他们既然如此富有,为何不一起四处旅行?

利奥缩起脚,他一点也不冷。尼克的手臂就在他身后,Agro的肚子贴着他的脚背,他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它的肚子很暖和。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安稳的一夜,虽然车厢一直摇晃,但他没有做梦,一个梦也没有做。

早晨来临时,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那是个有着果树气味的小地方,镇口处的挂牌镶着弯弯曲曲的铁花纹——“萨提镇”。

尼克不太确定这里的人是否对利奥的通缉令还记忆犹新,他们得小心些,不只是家族,还有警方也同样需要防范。

车主替他们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阳光刺痛了尼克的眼睛,他闭上眼,过一会儿才睁开。太阳高过了地平线,正持续不停地向上升,这在城市里可不多见,在它的周围是静止不动的云,一层层叠起,上面是粉红和浅紫,下面透着金黄。利奥也下了车,他的脚沾地时并无异常,看来他擅于忍痛的特长又发挥了作用。

“快看。”尼克说,“云层真漂亮。”

“我看到了,像棉花糖。”

利奥对晨间的自然礼物做出了理性的评价,尼克笑起来,他把一顶棒球帽戴在利奥头上,那是斯班塞小姐的爱好,她总想找个运动员的男朋友。

“你还需要一双鞋子。”尼克本想把自己的鞋给他穿,但是不合适。

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压在利奥帽沿下的黑发说:“你该去理发了。”

他的头发确实有些长,但他们还是先找了个小旅店。

尼克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些药品和消毒棉,然后在一家水果店门口停下,买了三个新鲜的葡萄柚,味道和货车厢里的完全不同,清香,没有酸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但他觉得颜色很漂亮,好像甜嫩多汁,他需要带点出乎意料的礼物回去。店主从他手里取回一个,指了指上面的伤疤,给他换了一个好的。

他们的暂时落脚点是个非常有风味的小旅店,柜台充满魔幻色彩,大多数摆设都是仿古董设计,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尼克拿到了房间钥匙,钥匙坠是一个长条形的仿制水晶,尾端镶嵌着银色金属花纹,水晶内部刻着房间号码。

看来店主可花了不少心思,这让尼克想起了他们曾经住过的一些地方——那些肮脏的、臭烘烘的地下旅馆。

好了,“父亲”死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他自我催眠,然后用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给你捎来几个柚子。”

利奥坐在床上,用浴巾擦头发,赤裸的身体布满伤口。他有长期锻炼的好身材,柔韧性一流,但是他从来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尼克就曾经把自己照管得很好,跑步、去健身房,每天有足够的动物蛋白摄入,海岸的女孩们有时会用手摸摸他,故作惊叹地说“多漂亮的肌肉”,或是“真性感”。他至今还完好无损。

尼克放下东西,来到床边看着利奥的伤口。大部分是枪伤,也有刀伤和最近被毒打的痕迹。这些还不足以让他难过,只是利奥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生气。

他怎么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体,尼克想像他的母亲那样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把他搂在怀里。但是他不会那么做,就像他永远不会像艾勒那样往海里扔石头,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所以他只是跪在床上拥抱了利奥一下,尼克觉得自己比他大一些,他觉得利奥大概只有二十岁,或者出头一点。即使他们同龄,他也应该年长几个月。

对于这一点,他有时很确定,有时又不太确定。所以他没有认真地去获取答案,这样他就能够保持年长这个概念,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看护他,虽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刚好相反。

尼克知道自己只能在生活上照看他,逃亡这方面他是外行。

利奥的脚比想象中要好,至少其中一只还比较好,已经不再流血,也没有化脓。另一只稍微严重些,尼克替他把脓血弄干净,场面有点可怕,但还好利奥没有出声。尼克记得以前给一个女孩子拔过脚上的碎玻璃,她在海滩上被一个有破口的酒瓶扎了一下,他握着她的脚还没有开始拔,她就大声尖叫起来。

他对此有了心理障碍。

“别叫唤,亲爱的,等你好了,你照样可以在海滩上又跑又跳。”

他洗干净伤口,擦完药,仔细地把纱布裹好。尼克轻轻拍了他的病人一下,好像想试试他还痛不痛。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利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要感谢我么?”

“不。”利奥伸手阻止他,“千万别来抱我,你手上都是药水味。”

“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什么,我生来讨厌药水,这都是因为你。”尼克用手去擦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味道很难闻,“先生,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救护车马上就来。”

他在利奥的脑袋底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利奥躲开他的手,黑眼睛充满笑意。

“好了,深呼吸。我是救生员尼克,你呢?”

“利奥。”

“很好,利奥,你需要人工呼吸。”

尼克低头吻了他一下,他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正在向一个男人调情,可他就想这样。也许他当初冷落凯西也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是个藏头露尾的同性恋。

好吧,不要这样。他想,这感觉并不坏。他又把自己吻得喘不过气来。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

利奥说:“没有,好像更糟了,你可以再试试人工呼吸。”

尼克笑起来,双手插进他的头和枕头之间的空隙:“血压怎么样?”

“现在增高了。”

“我们来治好它。”

尼克把手抽出来又穿过他的胳膊,他们在床上闹成一团。尼克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因为他的伤口太多了,可利奥丝毫不觉得痛。后来他一翻身就把尼克压在下面。

这是他的特长,一直都是。他擅长在自己处于劣势时突然反击,对手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立于不败之地。

“尼克,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他咬了他的嘴唇后问的话,尼克觉得自己出血了。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就不光是他一个人受伤了,他们最好都伤痕累累,这样就平等了。

这样就找不出不同行的理由了。

“因为我是个施虐狂。”尼克想了想说,“我喜欢看你受罪。”

“那就好。”利奥认真地回答,“这一点想必不会令你失望。”

他们把床单搞得一团糟,差点把床头柜上的台灯都踢翻在地。

尼克买来的三个葡萄柚一直放在那里,时时散发着清香,其中一只滚落到地上,一直滚,直到撞上门。

“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利奥把自己摊开在床上,这样他感觉开阔了很多,一个狭隘的世界忽然之间宽广起来,天花板上有一个几组铃兰造型组合在一起的吊灯,白色的灯罩上镶着佛青色的花纹。

“我说了什么?”

“不管你说了什么都是故意的。”利奥说,“因为你想帮我,因为我是个病人。”

“接着说。”

“后面的我忘了。”

尼克越过他的身体,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拿来新鲜的葡萄柚。

他把其中一个塞在利奥手中,另一个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闻。

尼克说,“其实我是为了自己,我喜欢有人与我分享。水果、食物、阳光,还有生活。”

利奥用拇指摸了摸柚子的表皮,他说:“还有一个呢?”

他们同时去看门口,Agro用前肢把小小的葡萄柚拨到自己跟前。它像个列队的小士兵,一本正经地站好,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30.抹去】

“我需要一把枪。”

第二天利奥对尼克说,他的表情很认真,而且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他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小镇,虽然还没来得及观光,但这毕竟不是徒步旅行。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不错,一些伪造的证件,不会引人生疑的装扮。尼克甚至还准备了一张地图,他们把旅行袋换成背包,看起来就像两个无忧无虑的游客。

可是利奥还需要一把枪。

“你不愿意去是么?”

“也没有特别不愿意。”尼克说,“只是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弄一把。”

当然,正规枪店是不行的,利奥也没想过要去那种地方。

但他有办法,除了生活常识,他的歪脑筋总是动得不错。于是他在傍晚时闯进了一幢小别墅,用一根捡来的高尔夫球棒砸碎了楼下的玻璃。

别墅主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他的枪下楼,尼克不得不庆幸他们运气不错,下来的是个男人,脾气不好,没有报警想自己解决。他一直在外面祈祷不要出事,按照他的预想可能需要经历好几次失败,可是利奥一次就成功了。

他们得到了一把自动手枪,不是左轮,子弹充足。

这是一次真正的犯罪。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利奥说,这是一种曲径。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跳过很多障碍。他的道德观念尚未完善,尼克心想,慢慢来。

最近他陆陆续续地挖掘出了利奥的过去,在他周围有关道德和教育的废土越来越高,他知道没办法在短期内把利奥的空洞填满,因为他失去得太多。那些从家族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坏习惯、忽然而至的惊悸、无处不在的提防,还有永无止境的暴力解决一切。他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其中、跋涉其中、深陷其中。他被错误地塑造了一次,然后又被错误地改造了一次,要纠正过来可真不容易。

但是尼克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是已确定的,他想与其改变别人,不如先改变自己。首先他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害,这样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不会让他犯更多错误。

尼克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部电影——《盲眼的贝蒂》。情形有些相似,但要好一些,至少他不穿高跟鞋,跑起来也很快。

他们离开萨提小镇,又搭了一辆便车。这次是敞开式的货车。

利奥说他们必须不断转移,最好不要和熟人联络。

“连露比都不行?”

“他们知道康斯坦丝模型店,所以你一回休维特海岸,霍里斯就得到消息。要是他们发现我还活着,我们又得回到以前那种艰难的境地。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电话。”

一路上烟尘弥漫,“父亲”已经死了,但是家族仍然存在。这暗示着一件事,家族早已改朝换代,雷根•锡德已经不是领头人。

“要小心领头人。”利奥说,“‘父亲’是这么说的,一个集团只能有一个领头人,决不允许出现第二个,任何人有这样的念头都必须立刻打消。”

“打消的意思是?”

“杀了他。我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利奥摆弄着枪,尼克希望他能把抢收起来,他可不希望被人看见。

“二号人物的出现意味着一场政变、大屠杀,历来如此。”

“看来他隐藏得很好。”

不但隐藏得好,而且导演了一出好戏,若是拍成电影肯定卖座。

“他利用你干掉了‘父亲’,这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尼克不禁怀疑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骗局,从刚开始的邮船家族聚会,不,更早一些的话,应该从那个叫“投弹手肯特”的人开始。

“你没有想过么?”他问利奥,“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罪证,那张磁盘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我想过,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

“有结论了?”

“是假的,但我知道有真的存在。”

他一点也不笨,如果他显得被欺骗了,那也是装出来的。那是一个曲径,他必须借助这个曲径来达到其他目的。

利奥说:“他们以为我上了当,我就该让他们如愿不是么?他们假装一直追杀我,每次又不尽全力。”

“这么说,我也被算计在内了?”

“你是个大意外。”利奥说,“这个计划没有固定规则,他们可以毁掉一切我关注过的东西。所以你要留神,他们可能怀疑过我发现了整个计划,以为你是我的同伙。”

所有人都在玩一种游戏,这个游戏规则不明,重点是谁能活到最后。

“如果‘父亲’死了,家族会改头换面,但是本质并不会有变化。只是从一个领头人换成另一个,从一种风格换成另一种。”

“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利奥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知道么?他无法确定。

他们从未放弃过对他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家族的眼线。他们可能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等到一切都成熟了才把他推出去,让他暴露在空气中,让他像苹果一样氧化掉。那时他可以是个叛徒,可以是个告密者,他还可以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总之一切都是他的错。这样就完美了,一个新的家族破壳而出,就像一个剥干净的煮鸡蛋,光滑洁白,毫无瑕疵。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继续醉心于慈善事业了,可以继续暗中倒卖军火毒品。至于暗杀——穷乡僻壤的地方有的是聪明孩子,培养一个杀手不需要多大代价,只要他能撑到长大,就会是个令人满意的杀人机器。

但是那个领头人是谁?

尼克想到了霍里斯,利奥却说不可能。

“霍里斯是个变态,他对付同类有一套,总能想出办法不让人安生,但他动别的脑子就不够好了。”

利奥说:“他的注意广度不够。”

“你还会用这种新鲜词。”尼克意外地看着他。

“是啊,新鲜词。”利奥笑起来,“‘父亲’是这么说的,说他注意广度不够,持久性也不够,他对什么事都三心二意。”

“看来他并不得宠。”尼克说,“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人么?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你有没有什么印象?至少有个焦点,这样我们也好有防备。”

“防备什么?”

“他的风格,他的行为习惯,他的爱好,总有点什么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常和他们在一起。只要‘父亲’不谈论他们,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雷根•锡德有时会谈论他的“孩子们”,但那种时候很少,通常是有谁闯了祸。可要是真有人闯了祸,那也最多是一个仪式。

利奥对尼克说:“仪式就是处刑,但是不会有辩解的机会,就是单纯的处刑。每人上去给他一枪,但不能打中要害,如果把他打死了,我们也一样要受罚。这说明我们疏于练习,或是手抖了、心软了,这些都是错误,要被狠狠纠正过来。”

尼克皱起眉,他问:“最后他会被杀?”

“不知道。”利奥把目光转开,他说,“没人知道。”

其实他们都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说罢了。

利奥靠着货车的挡板,仿佛在侧耳倾听。现在他们暂时安全,而且敞开了心扉。他们算是无话不谈了。

可他为什么还那么情绪低落,还觉得如此孤寂呢?他在担心什么?

尼克拍拍Agro的脑袋,让它代替自己去安慰那个时常会陷入泥沼中的人。

Agro用后腿直立起来,前肢搭在利奥的肩膀上。它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脸颊,舌头温热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鼻息。

利奥笑起来,似乎想躲开它的亲热。

“开心一点。”尼克说,“想想好的一面。”

“我在想……好了,小狗,你的口水都沾到我脸上了。”利奥一只手勾着Agro的脖子,用目光威胁它别再乱来。

“尼克。”他一边摸着Agro的皮毛一边问,“你怕我么?”

“什么?”

“你会害怕和一个杀手朝夕相处么?”

“也许会。”尼克说,“拜托别再提这个,想得越多就越糟。”

“可又不能不想。”利奥说,“过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但我不在乎。”尼克发现自己的道德观念也不怎么样,虽然以前他总对艾勒说得头头是道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挖掘,他还想知道利奥更多的事,他的真心、他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它们埋得有多深,但总有一天会被挖掘到的。

他们并肩坐在晃荡的卡车上,天空一片纯蓝。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

“能帮个忙么?”尼克问。

“当然,乐意效劳。”

“教教我。”

尼克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枪,有时他也能接触到枪械,但是这类东西在利奥的生活中显然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他可能同时在和很多武器打交道。

利奥用手指擦了一下枪柄上的三支箭标志,那是枪械公司的一种暗示:易瞄准、弹道平直、命中目标。

他又开始侧耳倾听,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

周围总是潜伏着很多危险,他们时刻在偷听这些谈话,想知道下一步这两个四处逃窜的人要做些什么,他们总是在暗地里狡猾地看着这一切。

利奥忽然意识到他的敌人远不止家族和警方,如果他大胆设想,这个名单还必须包括那群收了家族贿赂的政府要员。

想想这个消息多么让人惊慌失措,一直和他们保持友好的领头人突然遇害,紧接着罪证被一份接一份地传真到联邦调查局和检察机关,到时候那些一说到性丑闻就会眉飞色舞的新闻播音员又会找到新乐趣了,能公开数落站在自己头顶上的人总会让人激动莫名。

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要是真的有那些罪证,他就有足够筹码反败为胜了。关于这一点,他连对露比也没有说真话,不过有可能露比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表现得兴趣缺缺,不再为他提供庇护和帮助。他对报酬一向看得很重。

“我该怎么瞄准?”尼克还在问他,用他独特的温柔。

利奥把枪举起来,然后又放下,耳边好像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鼓励他,轻声说“哦,干得不错啊”。并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雷根•锡德。

“你不需要瞄准。”利奥说,“你只要看着目标,心里想着杀了他,子弹会遵从你的意愿。你一定会射中的。”

他从来就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31.三支箭】

一小时后,利奥和尼克在一条宽阔的公路边上被放下来。他们沿着公路向前走,骄阳直射而下,到处都是灰尘。虽然偶尔会有车辆经过,但大多不会再停下了。

他们得步行至下一个城镇,在那里呆个两三天,最好是等利奥的身体恢复如初。

“我听说过一些事。”尼克说,用询问的语气,“你要听么?”

“关于什么?”

“超能力。”

利奥又笑起来,似乎这世上只有尼克能让他笑,而且还能让他痛快地哭,他煽情的功夫总让人措手不及。

“说说看。”虽然利奥自己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他仍然抱有好奇心,这是他错失的童年的某一部分,找回来的感觉其实也不错。

“在秘鲁南部……可能是南部,一个南部村庄,那里的人都有很强的自我治愈能力。”

“他们都是不死身?”

“不,但是他们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快于常人。”尼克说,“据说是因为地磁效应和水质的关系。”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利奥,人们对于“超能力”寡廉鲜耻的杜撰总是层出不穷,虽然相信的人不少,但抱持怀疑态度的人更多。好像社会发展得越快全世界的人就越是陷入一种不信任的漩涡,人们渐渐开始对什么事都心存疑虑,包括爱和亲情。

这是件可怕的事,最好永远不要发生。

“你也是从那个南部小村落里来的么?”

“什么?”利奥看了他一眼。

“你的伤也总是好得很快。”

有时不注意,利奥已经能够跟得上他们逃亡的步伐了,从表面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痛,与常人无异。

可是难道真的毫无感觉?

伤口在行动中被摩擦着,血液运行局部中断,溃烂,增生细胞留下的疤痕,这些都不是常人能够忽视的。

尼克有时不禁会怀疑,他是否在年幼时就已被注射了某种奇怪的药物,导致神经麻木。这想法当然毫无根据,更好的解释是他喜欢把自己置于肉体痛苦的境地,喜欢制造各种血淋淋的裂缝,这样也许就有人能够过来一窥究竟,就可以看穿他的内心。他害怕并期望着有人能来探索他。

尼克把背包往肩膀上提了一下,伸手勾住利奥的脖子。他摸到那几道刮痕时发现早已经结痂了。

“你怎么办呢?”他说,“既然你不是从那个南部小村落来的,也没有主角必备的不死身,你要怎样才能活得更长久?”

“你知道,我并不是在演戏。”

“是的。”尼克忽然停下来说,“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到底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像你想得一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你被剥夺了不死身后,现在又学会了读心术。”尼克开玩笑地问他,“那么你能知道我到底是谁么?”

利奥用黑眼睛看着他,他的目光高深莫测,他的确需要集中精神,最近他走神走得越来越厉害。

他们凑得很近,烈日下的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时候最好来点冰水,要是没有也没关系,可就在他们的嘴唇要互相碰上时,尼克却一下把他推开了。他正经地说:“不,不能这样,你还没说答案,我是谁?”

利奥转开目光看着灰尘弥漫的公路,阳光太炽热了,他只穿着背心,手臂裸露在外,那个惹人注意的纹身被纱布裹住,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嗯……你是一个,把别人摸硬了却不让干的混蛋。”

尼克往前走,他的声音带着笑:“别人是谁?”

利奥皱着眉,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但下一刻他就像只蓄势而发的猛兽一样向尼克扑去。

尼克往前跑了一段,转身向Agro拍了拍手,就像他在沙滩上常干的那样,他大笑:“快过来,亲爱的,别让别人追上你。”

“别人”在利奥的生活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他们没有具体面目也没有具体数目,有时是单个,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一伙。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锲而不舍。

“别人”的存在时刻提醒利奥,不要放松警惕,不要大意,不要得意忘形,否则他就会失去一切。

太阳爬得更高了,不断加强其射线的力度。

他们沿着公路一直走,沿途的风景始终没有变化。黄色——和海岸相差甚远。

按照上一趟车的车主描述,离这不远就有一个小镇,那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享受。

“各种各样的享受到底指什么?”

尼克走在前面回答:“享受总是差不多,酒和女人,也许还有赌博。”

“我只希望有冰水和面包圈。”

“刚好也是我要的,前面有一家餐馆。”

一家叫做“奥丽可丝”的小餐馆,来往的游客都会在这里享用一顿午餐。餐厅提供的饭食相当棒,真正的虾和鸡肉。门外的广告牌上贴着厚厚的巧克力甜点照片,咖啡也很诱人。

当尼克想推门进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路边有一个警察正从警车上下来往这边走。

利奥动作迅速地躲到转角的阴影中,他不能心存侥幸。

尼克若无其事地在餐馆门口的自动售货机边站了一会儿,那位警官经过他身旁时看了他一眼,但并无异常,很快就径直走进了店里。

“我们得换个地方。”

利奥没有反应,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的脖子后面有些痒痒,那是伤口结痂的缘故,他不能让人看到他的伤口,否则就会加重嫌疑。人们会想起来,想起曾经在哪儿见过他的样子,然后就有大麻烦了。

——宝贝儿,你倒霉了。

尼克用手臂搂住他,慢慢从门口走过去。没有人追来,也没有人大喊。

阳光虽然温热,但是走在路上却忽然有股凉意,刚开始尼克还以为是店内的冷气,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门关得紧紧的。他不禁责怪自己的疑神疑鬼,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觉四周隐藏着一双双眼睛,正在暗处闪闪发亮。那些假想中的嘴正咧开着微笑。

大概这就是逃亡的感觉,心惊肉跳。

幸运的是,他们又拦下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个热情健谈的小伙子。

“你们要去哪儿?”

“哪儿都行。”

“我正要去天堂镇,如果顺路,可以带你们一程。”

“这小镇的名字可真不错。”

“我们喜欢这么叫它,去了你就会知道。”

尼克上了车,可利奥却一直看着身后飞扬的尘土。

“怎么了?快上来。”

利奥最后望了一眼在视野中已变成一个黑点的路边餐馆,然后拉住了尼克伸向他的手。

他们从未去过这个被称之为“天堂”的小镇。不过尼克也许在什么明信片或图册上看到过类似的风景。置身其中的感觉令人很兴奋,只是尼克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这么近地挨在一起走路、说笑、大声欢呼、匆匆忙忙地找同伴。

似乎他们遇上了一个热闹的庆祝活动,尼克想起今天是休息日。

庆祝会办得很周到,有仪仗乐队,自制的彩旗飘舞,还有气球放飞以及没有危险又很愚蠢的小镇招牌活动——套袋赛跑、接力跑、宠物比赛和游行,甚至还有吃热狗大赛。

食物都是免费的,大多是主妇们的拿手项目,有玉米棒、土豆沙拉、甜饼、蛋糕,男人们则带自装和瓶装的威士忌。到处都充满了喊叫和喧闹的笑声,热闹的气氛让尼克放松下来,开始享受这一切。

“小心不要走散了。”利奥说,他的眉间并没有放松。

尼克握住他的手,他们来到一张小桌附近,上面摆着各种玻璃罐头,还有标签写着“什锦”或“李子”蜜饯。茶巾和蜡纸盖着食物以防苍蝇叮咬,盘子里放的是馅饼,包着黏黏的柔软的馅儿。

尼克尝了一块。

“味道不错。”

某位年轻的女士对他抱以一笑。

“你要来一块么?”他问利奥,但是利奥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黑眼睛让人觉得心不在焉。

一声哄笑和欢呼从河边传来,尼克抬头望去,有个年轻男人被大伙儿合力扔进河里。这种天气下水并不冷,很快,另一个也被扔下去,接着也有人自己跳下去,又湿漉漉地爬上来。看来这是另外一项招牌活动。

“你们是来观光的么?”年轻姑娘好客地问,她递过来一个漂亮的手绘瓷盘,盘子上铺了一张装饰纸垫,中间放着几块稍微有些烤焦的薄饼。

“嗯……是的,我们正在旅行。”

“你的朋友要尝尝么?这块不太焦,我总是掌握不好火候。”

尼克回头看了看利奥,然后和那热情的姑娘道了别。他拉住利奥问:“怎么了?”

“人太多了。”利奥说,“有十几个人。”

“什么?”

“别到处看,他们会发现的。跟我来。”

他们来了。

尼克只想到这个,虽然他什么都没察觉。等他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跟着利奥踉踉跄跄地走着,速度很快。虽然勉力想使脚步稳当些,但根本没用,他一直撞到迎面而来的人。

利奥越跑越快,险些撞翻一个举着酒杯的女孩。尼克回头时,发现有几个男人正盯着他们,这些人一开始还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现在已经开始小跑了。

他们有的从口袋里掏出了枪,挤过人群一直向这边接近。

尼克看见前面有另一群人,正穿越喧闹的人群冲过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利奥的手又握得更紧,但是忽然之间,他们被冲散了。抛人游戏进行到了高潮,一个男人被他的同伴们抬起来穿过人流往河边去,他们不得不松开手以避免被撞翻。等人群过去之后,利奥就找不到尼克了。

他在阳光下浮起一层冷汗。

他想大喊尼克的名字,但是不能那么做,只能往回走,逆流而上。

利奥摸到了枪,他的手指又一次触碰到那个三支箭的标志。

“当然。”

他莫名奇妙地想,他只会做这件事,这本来就是他的专长。

利奥伸手推开挡住他的人群,他忽然又冷静下来。

【32.天堂镇】

尼克焦急万分。

他以为自己可以找到利奥,他们只是分开了一下,彼此应该离得不远。可是更多陌生的面孔穿透了他的视野。

这是一种危难,隐现着杀机。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危险就在利奥体内,这个男人本身就是危险,但他却很乐意接近。因为利奥的危险并不是诱饵或陷阱,而是一座悬崖,只要有胆量接近就能看到前所未有的美景。

尼克决定先保护自己,他发现有人朝他挤过来,几个他毫无印象的脸孔,像上了浆一样没有表情。他可不能让人逮住,否则利奥就会处于劣势,他还没忘记上次的鱼缸事件。

尼克挤出人群,Agro紧跟着他。

他穿过草坪拼命往前跑,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些人也立刻行动起来——快跑。

他跑进一条小路,全镇的人好像都去参加狂欢了,一些住宅区的路上空荡荡。尼克迅速穿越无人地带,跑进一间小工厂,一家木制工艺品的手工作坊。尼克确信他躲过了追踪者们的视线,他对自己的体力还是相当有信心的。现在他闪身躲进到处堆着雕刻工具的房间里,把生锈的门拉紧,接着又动手把一张堆放木料和刻刀的工作台推过来顶住门,并从门缝中往外张望。

他们来了,但是好像失去目标,有两三个人,带着枪。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问自己。

现在利奥不在身边,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

尼克蹲下身,这样就能低于窗台的高度,避免被外面的视线扫到。他在墙角摸到一根铁管,虽然他没有把握能用这个和手枪抗衡,但有总比没有好。现在他很需要拥有一些东西,什么都好,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他挪到另一个工作台后面,把自己藏得更好。

外面传来推门声,好像有人并排用肩撞击着。但是门把手卡住了,他们需要多用点力才行。

Agro静静地蛰伏在墙角,尼克对它作了个安静的手势。

地面上那一大块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尼克摒住呼吸,忽然听到一大片玻璃碎裂的巨响,窗户被打破了。

有人跳进来,紧接着又有一个。

尼克的心脏跳得很剧烈,他艰于呼吸,可还不能动,现在不是好时机。

人影慢慢接近,尼克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铁管上,那个人的小腿出现在眼前时,他用尽全力举起铁管砸向对方的膝盖。

一种令人惊讶的骨折声,接着是惨叫。Agro扑倒了另一个,并勇敢地咬住那人的手腕。

尼克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手枪又在倒地惨叫的人额头上补踢了一脚,立刻让他停止哀号。

没想到自己也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对手,可他丝毫不敢怠慢。

Agro松开了停止挣扎的对手,男人的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脖子上也有血,但并没有被咬断喉管,他是被吓晕过去的。

“干得好……”

就在尼克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时,他的额头忽然遭到一下重击。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凭空爆裂,眼前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感到自己的背部撞上了工作台,把上面的东西全都摔在地上。接着有扣动扳机的声音,但是枪声响起却没有射中他的身体,等他的视线稍微恢复一些,看到Agro被一脚踢开。

他的爱犬发出一声哀鸣,凶手抬起手臂朝它开了一枪。

“不!”

尼克一跃而起,全力向那人撞去,他记得自己开了枪,但他不记得是几枪。

那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是利奥说的,他说“你不需要瞄准。只要看着目标,心里想着杀了他,子弹会遵从你的意愿。你一定会射中的。”

他确实射中了,鲜血溅得满身都是。那种激射而出力度令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手枪发出奇怪的声音,“克”的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在扣动扳机。一下接着一下。他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从另一方面说,何必太在意呢?反正又没人看见。

他喘着粗气,好像生怕那个人还会站起来朝他开枪,但是他很快醒悟,这个人死了。

尼克往后退,丢掉空枪跑到Agro身边。

地上都是血,它被射中了腹部,仍在不断喘息,褐色的眼睛一直望着尼克。

“你不会有事的,好孩子……”尼克听到了呜咽声,就像印在连环漫画气泡中的那些字,发音古怪。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泪水顺颊而下。

他一直把它照顾得很好,从未使它受伤,他们可算得上亲密无间的伙伴。

尼克从背包里翻出利奥用剩下的绷带,他得立刻找个地方安顿Agro。

——别让血流光,别停止聊天。因为失血和沉默都象征死亡。

他把伤口堵住,Agro湿漉漉的眼睛仍然望着他,不是错觉,他觉得那里充满信任。

“我会治好你的……”可他并没有把握。

就在那时,一支枪顶住了他的后脑。

他僵直起来,但不是因为恐惧。当然也有恐惧的成分在内,可光说害怕又不确切,更多的是愤怒。他抱着Agro不动,全身抖个不停。

尼克忽然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开玩笑的!别要我的命噢!

“砰”的一声,枪声响了。他全身一震,声音就消失了。

身后的人摔倒在地,手枪被甩得很远。

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肩膀。

“尼克!”利奥的声音惊慌失措,一点也不像他,他应该镇定自若杀人如麻。

“我没事。”尼克说,“帮帮我。”

他回过头,利奥就站在他身后,从后面搂住他,嘴唇擦着他的脖子。

“我们得去找医生。”尼克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利奥说:“我们不能找医生,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他们还会来的,警察也要来了,你刚才开了很多枪。”

他已经看到了墙角边的男人,身上布满枪眼,血流如注。

“你做得很好。”

“不,不好。”尼克说。

一阵风从打破的玻璃窗外吹进来,远处响起警笛声,有人报了警。

利奥伸手接过Agro,他的手也一样在发抖,他的伤还没有痊愈,摆脱那群追兵消耗了他太多体力。

“先离开这里。”他拉住尼克,两人一起越过窗户。

尼克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的,他只是跟着利奥走,他们穿过了很多草丛和高矮不一的房屋,天堂镇的庆祝活动因为警车的到来嘎然而止,那个血淋淋的手工工厂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镇上人们的心头阴霾。

利奥带着尼克来到一片即将被拆除的旧屋区,这里将来要造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废弃的房屋四周到处是未修剪的灌木,盛开着红色和紫色的花,杂草已经当茂密。

利奥选了一间中等大小的屋子,前门是锁住的,但窗户都被打碎了。

这个位置很好,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杂草灌木挡住了一切。

利奥用脚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尼克从背包里找出几件衣服垫在下面,他们小心翼翼地把Agro安置其上。

利奥检查了它的伤口,没有打中要害。

“会有点疼,尼克,来压住它。”

“你想干嘛?”尼克吃惊地说,“你不能这样做,它和你不一样。”

“我可以忍受,它也一样。”利奥说,“我们都知道,动物比人坚强。”

“你会弄死它。”尼克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厌恶他,然而又是他的同谋,因为他知道别无他法。利奥明白那厌恶的眼神只是一种单纯的发泄,可他仍然轻易就被击中了,他害怕尼克眼中的责备,他开始默不作声。

尼克把浸湿的纱布拿下来,红黑色的血仍然不断涌出来。

利奥沉默地进行着他的“手术”,尼克想称其为“虐待”,但他帮不上忙,他的急救措施无用武之地。

Agro挣扎得很厉害,让人想起那些纪实节目中关于野兽捕猎的残酷画面,它像被咬住要害的羚羊那样挣扎求生,发出可怜的求救声。

尼克用力抱住它,抚摸它的皮毛,它在他怀里低声呜咽。利奥满手是血,经过一番苦战,他终于把那颗子弹找出来。背包里有一盒火柴,是从上一个小镇的魔幻旅店里带来的,现在派上了用场。火柴盒上画着一堆奇怪的图案,像玫瑰,又像一团被揉乱的绒线。

利奥用纱布擦了擦手,从盒子里抽出几根火柴。他把它们并排捏在手里,轻轻一划就燃起了一丛火焰。Agro猛然跳动了一下,发出凄惨的悲鸣。伤口的皮毛间传来烧焦的味道,尼克几乎压不住它。

他慌张地抬头看了利奥一眼,他的注意力原本全都在Agro身上,但那一刻他还是看到了利奥的眼睛。目光从血淋淋的画面中直刺出来:漆黑的眼神,直率的、忍耐的、受到伤害的,然而没有动摇,仿佛忽然间松了口气。他用低哑的声音说“好了,没事了。”他还说“我爱你,尼克。”

毫无疑问,他的话让尼克震惊。因为他从不说这样的话,他从不说爱,甚至从不会说喜爱。

当尼克抱紧萎顿于地的爱犬时,他忽然清楚地醒悟到,自己在这场艰辛的逃亡中为眼前的人增加了多大的重担。本来他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还以为自己和那个爱穿高跟鞋的女人有所不同。

他还以为自己敞开的怀抱能够给予他足够的信心和希望。

然而最坏的想象在现实面前也会黯然失色,他现在需要的是一面让他反躬自省的镜子。

“好小狗,你会好的,你现在是英雄了。”

利奥低下头,他避开了尼克注视自己的目光,从地上捡起干净的纱布为Agro扎起伤口。

他的动作谨小慎微,就像认真动手术的医生。他在为自己处理伤口时那么粗暴,仿佛心怀怨恨,可此时却小心翼翼地为一条狗细心包扎。

尼克伸出手,把他连同Agro一起揽在怀中。

“对不起。”

他说:“是我太大声了。”

“那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

利奥不出声,尼克吻了他的耳垂和头发。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利奥忽然在他耳边说,声音像某种动物用以疗伤的呼噜,“这是常有的事。”

以前就是常有的事。

那时他完全没有犯错,有时只不过在吃饭、看电视,或者只是坐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激怒那个悲伤的女人,让她发疯一样开始乱扔东西。

她有和他一样的黑眼睛,还有无止境的绝望和悲哀。

“妈妈……”

利奥动了动嘴唇,脸颊碰到尼克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发出声音。

【33.黎明】

“得找个地方安顿它。”

尼克用厚衣服把Agro包起来,他们沿着废弃的建筑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旧车。利奥从地上捡起石头打碎了窗玻璃,他弓身坐进去弄开车锁。

这一次尼克并未阻止他,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天空从佛青转为靛青。

这些颜色本身就奇迹,自然的奇迹,无视人们的存在自由发挥。

利奥专注地开着车,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尼克知道他在想办法,他在很多方面都很聪明。

几小时后,他们停在一个路边的电话亭旁,利奥开门出去打了个电话。他的动作很快,丝毫不耽搁时间,打完就又重新回到车上。

“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草丛里,一阵冷风吹来,尼克打了个寒噤。四周一点光也没有,在这条荒凉的公路上。

“你会觉得冷么?”

利奥问,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也听不出他话中的含义。

“有一点。”尼克回答,他命令自己快点入睡,可是没有效果。这样的晚上谁也不可能睡着。

忽然间,一件厚厚的衣服盖在了他的身上。还带着体温,有一股火柴味。

“我想念玛格丽塔披萨和海员沙司了。”

尼克笑了一声:“你会越想越饿的。”

“但是我有办法应付。”利奥说,“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尼克无法理解这样的习以为常,至少他还很不习惯饥饿、寒冷和提心吊胆。虽然他了解了不少关于利奥的过往事迹,但还远远不够,他渴求能更多地揭示他生活核心处的隐秘之物。

他渴望知晓那些东西,也许在他内心一直觉得不能让他独守着过去的日子。

“说说你是怎么离开家的?怎么会遇上雷根•锡德?”

利奥看着窗外,好像这些问题不值一提,微不足道。

“我忘了。”

“你没有忘。”尼克说,“你记得很清楚,我知道你记得。”

“你为什么总想要知道这些?那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因为你总是提起,每次提起这些事的细枝末节,你就会难过。”尼克说,“你为什么要一个人难过?”

“我没有难过。”利奥一边说,一边放低了声音。他说话就像叹气。

“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那个变态的老混蛋是怎么强迫你杀人的,那时候你几岁。”

“我说过了。”利奥回答,“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十三岁,或者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很好,尼克心想,十四岁是定型期,家族的人教育有方。

“还记得那首歌么?”尼克问,“好国王文西斯劳斯?你会唱的。”

利奥有些意外,好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唱过这首歌。尼克哼了两句,又停下来问他:“你唱过的,在艾勒家里。”

“尼克。”利奥说,“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干嘛要为此发愁?我已经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难道这样不好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去想。”

“因为你要是不回想出来就会一直胡思乱想,你并没有真的忘记,这点你比谁都清楚。”

“是的……”利奥看着外面的黑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忘。”

他目光游移:“只是关于那四五年里的事情,我确实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是个很乱的城市。”

“哪个城市?”

“这很重要么?一个很乱的城市,我靠偷窃维生。”利奥说,“就是我杀了自己的父亲,又遇到下一个‘父亲’之间的那段时间。”

“可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你应该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利奥笑起来,他的笑容掩饰了一种他觉得好笑的轻蔑:“什么地方?像我妈妈那样?她去了疯人院,你觉得那是个好地方?”

尼克对他的笑容感到害怕,他已经很久没有见他露出这种冰冷的笑容了,就像结了冰的湖面,脆弱而危险。

“既然你想知道,我不妨回忆一下。这就是你要的。”

利奥说,他在那个城市经历了从儿童向少年转变的过渡期,那时他的身手已经相当灵巧。他比那些流浪汉过得好,虽然难免被人抓住一两次,有时候会被狠揍一顿,但他毕竟活下来了。

有一天,他又被抓个正着。这次是个高大的白人,强壮有力。

“他的阴茎长而多毛。”利奥忽然提到这个,尼克吃惊地望向他,可他平淡如常。

那男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推进一个小房间。

“他要求我跪在他面前,这样他的宝贝就和我的脸一样高了。”

尼克也转头去看外面的黑暗,利奥说:“怎么了,你不想听么?”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又没有真做,他还没来得及挤出奶油,我就把它咬断了。他难免落得和我父亲一个下场。”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惨叫,只是不记得他的长相了,不过那根长而多毛的阴茎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从那间小屋跑出来的时候撞到了亚利克斯•麦斯。”

“我没听你提到过这个人。”

“是的,要是你不叫我回忆,连我自己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利奥说,“亚利克斯是‘父亲’的好帮手,他是个机灵的男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瞧我发现了什么。

亚利克斯•麦斯用手抓着他的两颊,他的嘴里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气味,嘴唇两边不断冒出血浆。

他意识到自己有多骇人,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吓住了。

但他没有意识到他正用一双想杀人的眼睛瞪着眼前这个体面的男人。

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目光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在恐惧和仇恨中失去了观看未来的眼睛。这正是亚利克斯在寻觅的,他翻山越岭,走过很多穷乡僻壤,他还花过钱去买那些可能会拥有这样目光的孩子。亚利克斯的要求不高,如果没有这种想杀人的劲头,光有健康的身体也行。

利奥记得自己被一把抱起来,那时他的个子已经不矮,那个男人却能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孩子。

亚利克斯说,你该洗澡了。

“我是好孩子么?”利奥发出了一声嗤笑,把自己埋在阴影里。他喜欢黑暗,不喜欢发光发亮。

总的来说,家族的人对他还算不错。除了没完没了的各种训练和测试,他比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时吃得好,也有衣服穿。他甚至还能听圣歌,因为雷根•锡德是个虔诚的信徒。

每当他做得比其他人好的时候,或者是亚利克斯,或者是雷根•锡德本人都会说同样一句话。

“干得好,你是个天生的杀手。”

这是对他的最高评价,好像他出生于此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断前进。

有时候他会受到某种催眠,让他笃信确有其事,他的确是个天生杀手,如同空中的猛禽,地上的野兽。

“他们对你不错?”尼克气愤得用力捶了一下车门。

“至少表面不错,他们还挺喜欢我的。”

“他们不是喜欢你,是喜欢钱。”

“不管什么,那时我就当他们是喜欢我的。”

“包括那些酷刑?”

“什么酷刑?”

“他们毒打你,不让你们睡觉,他们毁掉了一个孩子的一生。”

“别人我不知道,可我不算被毁掉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毁了。”

毁得够彻底的,没什么遗憾可言。

尼克伸出手,把他的脸转过来,他要改掉他喜欢凝视黑暗的坏习惯。

“你还没有被毁掉。”尼克说,“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责怪你,这是我们两人共同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

“没什么,Agro受了伤,这是我的错。”利奥说,“我总是没办法保护好别人。”

“不,你做得很好。”

不管怎样,他已经在尽力做个称职的保护者,这让他的旅途充满艰辛。

尼克搂住他的肩膀,车厢里冷得要命,要是有暖气就好了。

利奥一动也不动,他在黑暗中大可以表露自己的沮丧而不为人知。

尼克把手伸过去,从下面伸进他的衣服里,他的手冰凉。

他们只有过一次互相探索的经历,还是在利奥神志不清的时候。确切地说,当时尼克自己也不太清醒,那些皮草中大概有人类尚未知晓的催情成份,让人化成野兽癫狂发情。

但这次不一样,冷空气使得他们全都清醒异常,仿佛能够看透彼此的灵魂。

利奥呆坐了片刻,似乎在适应尼克指尖上的凉意,他的体温慢慢把手指煨热了。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尼克弓着背慢慢接近他:“你本该留点什么给我的,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团成一团弃置路边,即使他想抛弃过去也应该留下点什么才对。

利奥好像感到窒息一样用力深呼吸,给自己补充氧气,鼻翼不断翕动。尼克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地把舌尖探入。这样他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利奥用双臂抱住他,他已经退无可退,但是这样的被动状态反而让他感到鲜活生动。他已不需要去争取什么,不需要去讨好谁。

他们开始互相脱对方的衣服,但是没有全脱掉,还留着一部分。

尼克的嘴唇贴在他的胸口,然后忽然抬起头。

他的绿眼睛充满笑意,利奥低下头,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行吻。

这是久违的感觉,他感到连自己的肌肤也重新获得了生命,他孜孜以求的东西就在对方体内。

寒冷的车厢里忽然热起来,尼克拥他入怀,向他揭示最本质的自我。

“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也没有被毁掉。”

“如果你坚持这么说,我会信以为真的。”

尼克嗯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个箱子,在利奥的动作中被打开,他愿意与他分享所有的宝藏。

“慢一点。”尼克说,双手抓着利奥的头发。他们互相抱紧对方,缩小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越来越紧密,直到剧烈地震颤,直到无法动弹。

尼克的手指离开那片湿漉漉的黑发,用掌心抚摸着利奥后颈上的新痂。

他想剥落它们,让那里重新变回一片平整柔嫩,但是他又不想伤害他。伤口恢复如初需要有一个漫长而耐心的过程。尼克对自己说,不要操之过急。

他浸满汗水的眉间松开,抬头仰望着车窗外的黑夜。他忽然发现夜晚充满魅力,因为黎明必将到来,光明来临之前的黑暗并非代表绝望。

他们都应该享受这样漆黑的安详,放松、睡眠、做梦。

尼克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抚摸着利奥的脖子。

“你做梦了么?”

利奥“嗯”了一声。

“我梦见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变成了一条鱼,他们一起回海里去了。”

尼克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34.刺客】

黎明到来时,空气变得比夜晚更冷。

尼克和利奥靠在一起,身上盖着两人的外套。

他们仅有的几件衣服都给了Agro,自己就只能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幸好,谁也没有冻出病来。

尼克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以抵挡朝阳的刺激。远处的云层像一层薄纱,阳光从中透出粉红的微光。

他让自己坐起来一点,利奥也醒了,伸手放下车窗。

“早上好。”

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车窗外。

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微笑亲切动人。

“需要早间服务么?”艾伦笑着说,“今天天气不错。”

利奥穿起外套,尼克从另一边推开车门。

艾伦从后面把受伤的Agro抱出来,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可怜的大狗,你们带它去参加野战了?”

利奥刚想说话,尼克就开口说:“只是一次意外。”

“不错,人生到处是意外。”艾伦抱着Agro走向自己的车,驾驶座上的人伸出手,他们相互拍了一下手掌。

“有没有好好说早安?”

“我说了。”艾伦把Agro交给尼克,让他们先坐进车里,然后又从后备箱中找出一条毛毯。

麦克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他的目光停留在利奥的脸上。

“很高兴,至少你还信任我们。”

信任这个词对利奥来说并不轻松,至少有十几年他未曾把自己交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手上。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尼克握住了他的手掌。

“谢谢。”他代替他说道。

“不用客气,就当是荒野旅行。”

艾伦打开前车门,坐在麦克身边。他系上安全带,然后对着邻座微微一笑。

“我喜欢这种旅途,想想看,当初你多有意思。”

“哦,当初,听起来挺不对劲儿。”

麦克不置可否地发动了汽车,艾伦把手臂伸到他的椅背上说:“当初你还揍过我,记得么?”

“要是你现在想重温旧梦,我还是可以效劳的。”

艾伦笑起来:“开玩笑的,你比当初有意思多了……”他忽然又回过头问利奥,“听说你杀了雷根•锡德?”

“有这种可能。”

“你为什么不能肯定?”

“我有一种直觉。”利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他并没有死。”

这种感觉日渐强烈,“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年幼时的种种经历而神化,即使他亲手向他射出子弹,也无法肯定(或者说是相信)他已经死了。

艾伦找出一副墨镜戴上,深色的镜片遮住了他的蓝眼睛。

“很有潜力。”他说,“你和露比一定能谈得来,他也怀疑雷根•锡德没有死。”

“你不应该说他怀疑。”麦克指出他的漏洞,“这是事实,他已经确认了。”

“说实话,我真想看他出一次错,只要一次就行了。”

“所以你就一直故意给他制造麻烦。”

“我并没有给他制造麻烦。”艾伦说,“只是给他增加一点乐趣,战无不胜的人总是很寂寞。”

麦克扬了一下眉毛,开始专心开车。

“不过假设一下,只是假设。如果雷根•锡德死了,家族必定有一番大动作,清除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收买人心,新领袖会很乐于给你一个逃亡的机会。”

利奥看着车窗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麦克说:“但也有可能,他会用为前任领袖复仇作为借口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有可能。”艾伦说,“似乎什么都有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有时我很庆幸自己是人类。”

“难道你还有想做动物的时候?”

“偶尔会想想。懒得动脑子的时候就会想,动物界只靠蛮力和技巧取胜,我一定能过得很好。”

“不妨去试试看当一只银背大猩猩。艾伦,你的话未免太多了,而且毫无重点。”麦克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后视镜,后座上的人一直默不作声。他很希望利奥或尼克能说点什么,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开玩笑,车里的气氛始终是死气沉沉的。

车子经过一阵颠簸,躺在尼克怀里Agro忽然发出一声低鸣,从毯子底下探出了头。

尼克伸手摸摸它:“感觉怎么样?好孩子。”

Agro抬起头,用友爱的目光望着他。尼克握着利奥的手,把他的手放在Agro的脑袋上。

“好好躺着。”他说,然后让利奥的手在自己的爱犬头部轻轻摩挲,“别跟自己过不去。”

利奥的手指勾住了他,他们同时轻抚着那柔软的皮毛,相视一笑。

艾伦露出微笑,用手指往鼻梁上推了一下墨镜,很自然地掩饰了自己的笑容。

“你为什么戴墨镜?”麦克问。

“宝贝儿,你会明白的。”

他们又回到了康斯坦丝模型店。

最近店面的生意有点清淡,不过露比很高兴他所经营的杀手行业没有淡季。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他用一根黑丝带把头发全扎起来,让所有人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首先,杀人不是生产性的。该行为本身不产出商品,因而不能赚钱。”

艾伦点头:“同意,虽然你在这上面赚了不少钱。”

“那是因为杀人为其他活动提供了便利,现在我们来假设如果你是家族的领头人,为了能够通过杀人这一手段达到赢利目的,你必须减少实行这一行为的障碍,那么你会怎么做?”

“如果没有我这样的专家,就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杀手集团,更多的武器,更多的人。”

“你总是不忘自吹自擂。”露比说,“接下来呢?”

“需要一些潜规则。”麦克说,“虽然我不想这么假设,但是至少有一股暗中给予扶携的力量。”

“它来自何方?”

“好吧,它最好来自公认正义的一方,有足够的说服力和掩盖真相的手段,至少表面上要像真的一样。”

“很好。”露比看着利奥问,“那么要如何来取悦公认正义的一方呢?”

“你要听我的真实经历?”

“我只是假设,可如果你要用自己举例也未尝不可。”

“为他们铲除异己,扫除仕途上的障碍,金钱贿赂,让他们获得更高的权利和更多的钱。”

“然后他们就会大开方便之门,对于杀人行为点头默许。这种暗中进行的活动循环重复,以获得更多幕后支撑并维持平衡。”

露比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铅笔,他的习惯动作无处不在。

“这样一来,一个无坚不摧的杀手集团就初具雏形,和我们的运作方式不太一样。”

“你想说什么?”艾伦一边喝啤酒一边问。

“区别。”露比说,“把啤酒沫擦干净。虽然他们能够量产尸体,但我们以质取胜。这就是工匠和艺术家的区别。”

“好极了,你绕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也不过是在自吹自擂。”

“你错了。这个游戏的目的是让你思考。因为能让你思考的时间总是不够多。”

露比说:“理想状态下,为政界要员当清道夫,收取有形或无形的报酬,附加一份足以威胁对方的证据。这是种十分精细的计算,最后也不要忘了做些善事来树立自己的正面形象。”

“久而久之,这正面形象就变成了真的。”艾伦放下啤酒罐,现在连尼克也开始注意听了,起初他确实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下面是冲突。”露比说,“我们不能假定一个反派因为做了几件好事就必然会上瘾而变成好人,实际上背地里家族一直在进行非法活动,只是这些活动被加上了一些良性规则。这么一来,必然就会有无法适应规则的人出现。”

“是你想象出来的?”艾伦问。

“不,我不喜欢想象。”露比转而望向利奥,“你对‘刺客’这个名字有印象么?”

“有。”利奥说,他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家族的杀手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像“叛逆”、“投弹手”,霍里斯也有一个,他叫“陷阱”。雷根•锡德的审美观,他喜欢意有所指的词汇,所以常常亲自给他的孩子们取名字,就像真正的父亲那样。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刺客”,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以一个模糊的影子形象出现在各人的头脑中,人人都在心里给他留出一块需要防范的空地。

“我一直觉得‘刺客’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告诫和威慑力的象征。”利奥说,“他所负责的事是处刑,处罚家族的叛徒。”

“也就是说,‘刺客’只对自己人出手,是么?”

“是的。‘父亲’认为有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只能在他允许的范围内自由发挥,他有的是王牌,而且不允许底线受到威胁。他对别人的挑战总是采取彻底打压的态度,如果有人要背叛他最好能藏得深些,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尼克觉得一股凉气从背脊升了上来。

艾伦说:“对家族而言,‘刺客’是督战部队,要压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其中不乏精英。要是我,一定先从‘刺客’入手,有他的支持事情就容易多了。”

露比做了个赞同的动作,他说:“说到点子上了,有谁能轻而易举地接近‘刺客’,还有谁能够煽动他‘临阵变节’?”

他看了看利奥。

“我不知道。”利奥回答,他对这些事关心得不多。

“好吧,这个问题暂时跳过。”露比往后靠了一下说,“假设那个人已经已经大权在握,接下去呢?”

艾伦嗤笑了一声说:“接下去他该征服宇宙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认真点。”

“接下去,他就该对付‘刺客’了。”尼克忽然开口,“是这样么?”

所有人都看着他,其实没什么好想的,艾伦和麦克都知道,露比早已有了一个答案,他并不是个喜欢提出问题任人讨论的人,这样的过程只是让问题和答案深入人心。

“你说得不错。”露比说,“有人和你有同样想法,事情就是这样。起因是一次拙劣的叛变,休维特海岸事件拉开序幕,然后‘叛逆’出逃,‘刺客’展开追杀。如果不是‘刺客’先生手下留情,利奥,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利奥无法回答,他一个人也许能活久一些,可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们任由你回到家族去发现那里只是一个空巢,‘父亲’孤立无援。但是‘父亲’并没有死,只是个替身。也许幕后主使者还需要从真正的‘父亲’那里得到点什么,只不过现在还未得逞,但这并不妨碍他实行‘篡位’计划,从你杀死替身的那时起,你们遇上的才是真正的追杀,是要演示给所有人看的一场追猎游戏,一场复仇好戏。”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奥问。

露比说:“我清洗了某位重要人士的电脑,检查了他的存档和邮件。”

他从桌上拿起两份文件。

“另外,这是来自同一位委托人的两份委托,其一的目标是‘刺客’,其二是那位被我清洗了电脑的重要人士——一位大有来头的国会议员。要是我们完成了这两份委托,他就算把所有知情人都清理干净了,无后顾之忧。”露比微微一笑,“这也是White

Falcon历来的宗旨。”

【35.到家族去】

“你就答应了?”

“我为什么不答应?”露比说,“我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

“我以为你是正义的。”艾伦又开了一罐啤酒说。

“正义的化身也需要钱,我们可不是蜘蛛侠,没人会免费给你提供紧身衣。”

“我不需要紧身衣,而且那衣服看起来就是廉价货,每次都破破烂烂。”

“即使我不接受也没用。”露比说,“我们和家族之间也有平衡关系,拒绝会毁掉我们长久以来的和平共处。这不是普通的委托,而是一个信号。”

他说:“一个危险信号,我们也被盯上了,家族迟早知道利奥和你我的关系,如果我装作若无其事他们也乐得继续演戏。可要是利奥栽了我们一样倒霉。”

“所以你制定了一个新计划是么?说出来听听。”

“你是好演员么?”

“当然,麦克可以证明。”艾伦把目光投向他的好搭档。

麦克用手指捏了一下眉间说:“不错,我不得不承认,他演戏确实有一套,特别是那些没有赚钱技能的角色,硬着头皮去做男妓,或是变卖财产为生的混混。”

“我喜欢这些角色,因为能让人掉以轻心。”

露比说:“很好,但这次你只需要演你自己。‘刺客’就交给你了艾伦,而这位……查理•泰伦议员先生让麦克来处理。”

“你真要杀了他们?”

“没错,这是工作,关乎信誉,答应了就要完成到底。”

“那我干什么?”利奥问。

“你要回去。”露比说,“回到家族去。”

“为什么?”尼克说,“他不能再回那种地方。”

利奥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狱中逃出来,他们一起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旅程,尼克无法接受一切再倒退回起点。

“说下去。”利奥看着露比的眼睛,他看到了他的别有深意。

“你曾经说过,你从家族带来了一份罪证。”

“我说谎了。”

“我知道。”露比说,“现在我想要那份罪证,金钱往来的记录、私人信件、暗杀任务的存档,这些在查理•泰勒先生的电脑里虽有蛛丝马迹,但太过隐晦,不足以当作证据。主谋者相当谨慎细心,这些文件并未存入电脑,而是通过手写方式记录。如果想彻底毁掉家族,就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来揭露整个阴谋。”

“我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儿。”

“你会知道的。”露比说,“因为幕后先生也想知道。要不是他的秘密被窥探,他也许还能蛰伏一段时间。利奥,对于家族,你比我们熟悉得多,你知道他们会把人藏在哪儿。”

利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露比,他忽然转而望向地面说:“我累了。”

“我和艾伦麦克还有别的话要谈,你们可以先去睡一觉,晚饭时昆汀会来叫你们。”

利奥站起来,他转头去看尼克,于是尼克也跟着站起来。

“这是否太冒险了?”麦克等他们走了之后问。

“没有冒险就没有新生。”露比用手支着自己的下颌说,“你们都知道,而且经历过了。”

“可这样一来他的性命便处于危险之中。”

“问题是迟早有一天他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我们都清楚这点。”

艾伦笑起来,他说:“别这样,干嘛去担心这些事,他可不是柔弱的小女孩,他有的是办法致人死命。”

露比的眼睛朝天花板上望了望,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然后他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只担心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劝那位勇敢的救生员留下来。”

“真难得,你也会遇上棘手的问题。”

“通常来说不会太难,可你应该深有体会,要让一对刚开始热恋的情侣分开,哪怕是一分钟也难如登天。你们要看看委托书么?”

“我还以为那两份委托书是你编出来的。”

艾伦接过露比递给他的文件夹,和麦克手中厚厚的一叠不同,他的那份只有一页内容,照片空缺,细节不明。

“这位‘刺客’先生真有趣。他像冒险漫画中的隐藏人物。”艾伦举起那张近乎空白的纸说,“就这样?你指望我怎么杀了他?”

“这不用你操心,因为幕后先生会替你制造机会。他是这么说的,他为你伪造一个家族叛徒的身份,然后‘刺客’会找上门,这样就免去了你四处奔波的麻烦。”

露比又对翻着文件的麦克说:“至于议员先生,先监视他,当作前期准备工作,保持随时可动手的状态,到时我会通知你的。”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恐怖分子。”麦克说。

“恐怖分子是个微妙的词,谁会觉得恐怖,这一点需要好好研究。这位先生可做了不少叫人恐怖的事,但必须等利奥拿到证据之后才动手,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我不喜欢和政府打交道,可没办法,偶尔也会有这种麻烦。是谁说的,生活就是不断解决难题。”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个工作狂。”艾伦把委托书扔还给露比,“我也累了。”

露比说,“珍惜时间,你们已经不是初恋,但我体谅所有相爱的人对时间的斤斤计较。”

“要我感谢你么?”

“感谢我吧,我会欣然接受的。”

麦克笑出声来。

Agro已经好多了。

它得到了最好的照料,现在饱餐一顿躺在朱蒂为它精心准备的小窝里睡觉。

尼克替它盖好毯子,他看到利奥正在沉思。

就算他是在沉思吧,虽然看起来他不过是在发呆。

尼克叫了他一声,他花了一分钟才缓过神来:“噢,怎么了?你叫我。”

“你在想什么?”

“没想,为什么我非得要在想什么?”

“可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尼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真的要回家族去?”

利奥没有立刻回答,他还在考虑,但他是否想得太多了?他是否就该像以前一样冲锋陷阵,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地为自己而战。

尼克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床上问:“你相信露比的话么?”

“我只相信一半。”

“你全都知道。”

“至少知道一部分。”

尼克瞪着他:“那么上次你去家族暗杀‘父亲’,也知道是个陷阱么?”

“有可能是个陷阱。”

“你差一点就死了。”尼克说,他想起那天在海里摸到他冰冷的身体,他的头发缠绕着自己的手指,一切历历在目。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总是很笨。”利奥忽然说,“可我很高兴还有这个方法,这是一种试探,我必须去试一试。”

他伸手搂住尼克的脖子问:“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也从不和他们联络。”

尼克叹了口气。

“有很多原因。”他说,“他们不在了,因为一次意外。当时我们在游艇上,结果遇上了飓风。他们把我送上救生篮,救生员下海去捞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

他看着利奥,然后问:“你站在海边时看到了什么?”

“海浪。”

“还有呢?”

“沙子。”

尼克摩擦着自己的手指,目光转向地面,他说:“我总是看到他们。他们并肩站在海里,告诫我不可大意,鼓励我从海里救更多人。”

他忽然又抬起头,望着利奥黑色的眼睛:“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利奥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四目相对,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尼克那些关于大海的描述打动了他,和利益无关,宽广的、自由的海仿佛就在眼前。这片大海曾经夺去了尼克最重要的双亲,可是他并没有憎恨它,因为它孕育了大量的爱。

“也许只需要一些信任。”利奥说,“只要你相信,我就能做好。”

“至少你得活着回来。”尼克继续望着他,他也有他自己的烦恼。

“我会的。”利奥承诺,“不然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逃跑,在这里,没有痛苦地死去也不是件难事。”

“什么时候出发?”

“我看最好明天就走。”

尼克说:“那今晚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小小的暗示:“你不给我留点什么吗?你要去几天?一两天还是一两个星期?我会想你的。”

这是第一次,尼克主动说这样的话。也许这正是他吸引利奥的地方,因为他总是会在某些小细节处坦然说出自己的感受。

“其实你心肠很好。”尼克说,他突破了某道防线,利奥抬头看着他。

“想要我答应你么?”

“是的。”他想进入他、改造他,让他变得焕然一新,也让自己留下拥有过的余韵。

“好吧,我答应了。”利奥说,“就今晚。”

过了今晚,他将面临巨大考验。可他并不害怕,相反有些跃跃欲试,这也是第一次,因为这次他不再为任务而杀人。艾伦曾经说过,如果对杀人厌倦了,不妨换一种方式。

【36.同行者】

晚餐很丰盛。

至少对这几天来辛苦跋涉的尼克而言已经算得上丰盛了。

他尝到了正宗的蔬菜浓汤和家乡鸡,还有意想不到的烤奶酪丸子。虽然利奥一直认为进餐只不过是羊群之于牧草,只要能够填饱肚子,他决不会在意口味,但是面对这样一张虽然简洁却毫不粗糙的餐桌谁都会感到心情愉快。

利奥用手指蘸了一点白糖放进嘴里吮吸,他喜欢甜的东西。

晚餐后尼克在走廊上抓住他,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一颗锡纸包裹着的巧克力糖。

利奥笑着问:“从哪来的?”

“背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可能很久了。”

尼克知道他并不需要糖果,但那是他现在唯一能给予的东西。就像拥抱和安慰,其他的事他一概帮不上忙。

他们一起回到房里,利奥感到手心里的巧克力糖已经变形了,它早就融化过,后来又变硬,现在不过是再一次融化而已。

利奥把锡纸剥开,椭圆形的糖果表面印着两个字母,中间用爱字相连。这是个讨人喜欢的牌子,似乎还未入口就让人品尝到甜蜜。现在这行字因为融化而显得有些扭曲模糊,利奥用手指捏起来,放进嘴里。

——别用不干净的手去拿糖,你会把手上的细菌吃进肚子里。

然后你就会生病,就会死掉。

他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站在很远的地方怒目瞪视他,因为他违反了她定的规则。

利奥紧缩着鼻子,巧克力的味道消失了,中间的夹心是一种酸梅味。

为什么这声音总是挥之不去?难道他并不想忘记,是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记住她,以一种固执的、儿童特有的、哀婉动人的力量来挽留住自己诞生的证据。至少他曾经在这世上存活过,他还想要继续活下去。

尼克把他的脸转过来,轻轻吻着他的嘴唇。

他尝到了甜味,也尝到了酸味。这样刚好,他喜欢这种值得回味的味道。

回想起过去的想法,真有点不可思议。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像不断被揉捏重塑的面团,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容易破裂。他已经不需要那些理性思考,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大概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如此频繁地做爱。

尼克望着这个男人,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自己为什么竟会做了这样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可这种感觉又让他觉得无限安慰。

他得到允许,在考验之前留下一段值得回味的记忆。

“准备好了么?”

“是的。”利奥说。仿佛他是一片沙地,平静地展开在他眼前。

尼克压在他身上,手臂穿过他的腋下轻轻托住他的头部。利奥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们立刻紧缠在一起。

——嗨,你们好。

——怎么办呢?

——你知道的,贝蒂,我爱你。

利奥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他,他的脸颊上有一道阴影,随着尼克的动作来回移动。他面带微笑,眼神涣散。

尼克吻了他一下,在额头,然后小心进入他的体内。

一瞬间,利奥的笑容扭曲起来,尼克感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放松。”他低头说。

“我活着么?”利奥问。

“是的。”

“我活着。”

“是的。”

利奥感到他在冲刷着他,就像一片海浪,每一次涌来就把他身上凌乱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第一次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许这正是尼克想看到的。他希望看到他的痛苦,以免因为他有意掩饰而使自己忽略了这种痛苦。

利奥的右手紧紧抓着什么,是那张揉皱了的锡纸。尼克把他的手指掰开,把食指放进自己嘴里。利奥的手指上还留着巧克力的味道,不是血腥味,是甜味。

尼克让那股味道久久地在舌头上停留,然后他闭上眼睛,情欲像巨浪一样涌来,把他们一起淹没。

——我梦见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变成了一条鱼,他们一起回海里去了。

“我的美人鱼。”

利奥低声说,他的黑眼睛遥远而深邃,带着绝处逢生的表情。

尼克在他的眉间吻了一下,接着是鼻尖。他们赤裸裸像两条鱼,喘息着,汲取氧气。

“我还活着。”利奥说,他感到如释重负,“我还以为自己会死。”

“要是会死,我已经死过两次,你才一次。”

“别这么斤斤计较。”利奥弓着背,用手肘撑起自己,他吻了尼克的嘴角,心怀感激。

“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时候?”

“就刚才,你要听么?”尼克问。

“说说看。”

“我要和你一起去。”

利奥有些不解:“去哪儿?”

“家族,你要去的地方。”

“不。”

“只要一点点信任。”尼克说,“只要你相信,我就能做好。”

“不行。”

“为什么不行?”尼克用手指拨开他的黑发,他的额头沾满了汗水,“除了不会后空翻,我什么都能做到。”

利奥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也不会后空翻,干嘛要会那个?”

他们同时大笑起来。

出发的时间推迟了一天,露比对此并无反对意见,即使他听说尼克要一起去也丝毫不觉惊讶,甚至还免费让他们使用地下射击场。

“我不喜欢控制别人的行动,因为若不是心甘情愿,迟早会出事。”

“这想法很好,值得推广。”艾伦说。

“他打算让他干嘛?背着急救箱等着给他包扎伤口?”

“一定比这个强。”

“好吧。”露比说,“至少他愿意干,不管是什么活儿。”

“我要走了。刺客先生正到处找我呢,代我祝他们好运。”

“我会的。”

露比望着正往手枪里填子弹的利奥说:“祝他们好运。”

靶子上布满了弹孔,但是距离中心还很远。

“很不错。”利奥说,“至少你还能找得到目标。”

尼克放下枪说:“我对自己的视力很有信心,也许还需要一点……嗯,节奏感。”

“是的,节奏感。”利奥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抬起手臂随便往靶子上开了一枪,正中靶心。

“喔,你是怎么做到的?”

“让射击变成一种习惯,而枪械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利奥说,“但是你不用把这放在心上。”

“什么意思?”

“我们去掉杀人这一环节,因为你不会杀人。给你枪只是要求你保护好自己,尼克,我要你仔细听清楚。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要把活命放在首位。不要冒险,不要反对他们,一直等到我来为止。”

“你不会是要我去观光的吧。”

“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不是。”尼克检查着手里的枪,现在他也搞得自己一身硝烟味。

他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被困在荒岛上,剩下的食物还够做最后一次探险,你会怎么办?你会冒险去找出路,还是继续消耗食物枯坐等死?”

“我会去找出路。”

“我也会。”尼克换上新的弹夹,听到卡榫发出“咔”的一声。他抬头望着利奥,然后又抬起手臂,举枪对着远处的枪靶。一连串子弹射击的声音响起,在整个射击场中回荡。

“二十发子弹,总有一枪能命中的。”

利奥用手指抚着额头,看着尼克放下枪走出去。他不擅长安慰别人,也许他伤了他的自尊心。露比说不定会拍拍他的背,对他说不必介意,这种事常有发生。这番对话会在那里进行?在露比的办公室,或在朱蒂精心布置的餐桌旁?

都有可能,尼克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和谁都谈得来,可利奥没想到他们会在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地下军火库里。

那里透露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火药味浓重,金属和防锈油的味道也很刺鼻。

“怎么回事?”利奥望着露比,他是唯一能做出解释的人。

“没什么?尼克说要找些东西。”

“你要找什么?”

尼克说:“你看到了,我在找枪。”

“你已经有一支枪了。”

“你平时带几支?”

露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尼克说你们马上要出发,我觉得不错,越迟越危险,家族的人找不到你们会起疑,防备也会更严密。挑好了武器来找我,我会替你们准备车的。”

他关门出去了。

利奥走过去,从尼克手上拿走枪,然后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折刀。

“你准备干什么?去拍电影么?”

他用双手捧住尼克的脸,看着他的绿眼睛:“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再等下去我又会动摇。”尼克叹了口气说,“我开始怀疑自己根本帮不了你。”

这不是他的专长,他难免心存疑虑。

“这可不是好事。”利奥忽然说,“‘父亲’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担心害怕,他总有说对的时候。”

“别提你的‘父亲’,他把你害得还不够么?现在你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残骸和有毒物,就像核战后的废墟。”

利奥捧着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

“不错。”他说,“你是我想要的同伴,‘父亲’还说过同伴是一种危险的关系,最好不要对此寄予希望。可别人的狗屁话我们都听了不少,没必要什么都放在心上。”

他贴着尼克的鼻尖看着他的眼睛:“去他妈的‘父亲’,我相信你,你也该对自己有信心,二十发子弹,总有一枪能命中目标。”

“那我到底命中了多少枪?”

“别管了。”

【37.家族•上】

尼克在黑色的芳纶背心外加上外套,再穿上同样黑色的防弹衣。

利奥为他扣上背后的肩带,也许他并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搭档,但利奥依然感激他。想想看,如果不是尼克,有些东西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甚至无法一个人把填字游戏玩到底。想想那些词:英国诗人,救援信号。

“感觉怎么样?”

“很好,就像SWAT。”

利奥微微一笑,开始往自己口袋里塞弹夹,然后把枪插进右腿的装备带中。

他忽然变得沉默不语,目光专注。他被某种东西攫住了。是什么?尼克心想,他是个自诩的杀人狂,他靠这个词来自我催眠,以满足某些人的利益欲望。此刻,利奥弓着背,细心而又熟练地做着这些他习以为常的准备工作,尼克忽然感到难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希望再影响到利奥的情绪。

露比为他们准备了车,一辆不起眼的旧车,他还为他们规划了一条没有阻碍的近路。只要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行驶,天黑就能抵达目的地。

现在他们该知道为什么White

Falcon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委托任务,露比不只是中介人,他所做的大量前期工作对艾伦和麦克的成功不无助益。

车子停在偏僻的小巷里,倒车后右转就能进入一条小路,从那之后畅通无阻,没有检查站,也没有巡警。

他们再一次经历了天空由湛蓝转为橙黄,尼克不敢打开窗户,他担心路上有人看见他们这样的装备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知道那些休假中的特警在接到临时任务时是否会像他们一样全副武装地自己开车赶路。也许吧,他想,电影里都这么演,他们好像几分钟就能从地球的这一头赶到那一头。真不错,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以前他最怕利奥不着边际的走神,现在他也染上了这种毛病。

不过还挺好的。天空很美,云层很高。

利奥一直不说话,尼克觉得也许他比自己更紧张。

这种说法不正确,他对自己说,重来。事实上他自己就紧张得发抖,感觉像某次学校考试,一点准备也没有,也许在考官分发试卷之前,他应该再把题目看一遍。

再看一遍。尼克用手指摸着枪身。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橙黄混合着靛青,渐渐变成紫色,夜晚降临了。

利奥把车停在一片荒草从生的路边,他们一起下车,接下去必须步行。

令尼克意外的是,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也不是高耸的现代建筑。

庞大而豪华的别墅矗立在空地上,仿都铎风格,厚重的木石结构,长排窗户。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尼克低声问。

“我不记得了,也许十年,或者更长。”利奥用手按着地面,看起来整幢别墅安安静静,毫无防备。

“跟紧我。”

尼克不知道什么叫跟紧,要有多近才算得上跟紧。他还不习惯黑暗,利奥虽然近在咫尺,可一旦融入黑暗就好像整个消失了一样。

他们穿过茂盛的草丛,在一堵死气沉沉的围墙下停住。

利奥抬头看了看,对尼克说:“借你的肩膀用一下。”

“我希望你不太重。”

“我的体重一向标准,你知道的。”

尼克把双手贴在墙面上,面对围墙蹲下来,等利奥踩上他的肩膀才慢慢站直。

“……我想知道如果你一个人来该怎么办?”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办法,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利奥轻轻地攀上墙头,弓着背伏身从那里往下看了一眼。院子里有一群狗,正悠闲地四处张望着。“父亲”的习惯是放养这些凶猛的宠物,随它们喜欢地在院子里闲逛,看来即使“父亲”势力不再,有些习惯却依然保留着。

这也是一种假象,一种暗示。这表示并没有人推翻“父亲”,一切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延续,雷根•锡德已是个老人,现在是时候把权力交付于他人了。

利奥把头缩回来,他不想让那些野蛮的猎犬看见他、知道他就在上面。

“一二三……四,那里还有一只。”他从绑在腰间的装备袋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麻醉枪,如果最近没有新朋友加入,这个院子里至少有六只黑色的纽波利顿,四只公的,两只母的。利奥甚至还叫得出它们的名字,虽然他从不亲近它们,但他看过它们一边吃食一边流口水的样子,也看过它们聚在一起撕咬尸体。他可不想变成那样。

新型麻醉枪是露比推荐的,弹头是装有绝缘线的金属针,一旦射中会放出五万伏电流。利奥抬起手臂,把枪口对准离他最近的一只纽波利顿犬,它的脖子上扣着有蓝宝石的项圈,名字叫“阿萨辛”。

利奥迅速准确地向它射出一枚金属针,阿萨辛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哀鸣便摔倒在草丛里。剩下的三只也被依次解决,还有两只去向不明。

他转身向尼克伸出手,把他拉上来,然后自己先跳下去。

“要我接住你么?”利奥低声说,向他张开双手,尼克轻轻地跳下来,落在他身边。

“谢谢,幸好围墙并不高。”尼克看了看周围,几只失去知觉的大狗倒在地上,周围布满了它们凌乱的足迹。这些畜牲聪明能干,要不是利奥对此了若指掌,也许他们走在半途就会遇上一只潜伏在拐角。

它们会把不速之客掀翻在地,用利爪和獠牙给他们开膛破肚,并津津有味地吃掉五脏六腑。

“这些狗看起来真恶心。”

“哪只都不如你的Agro可爱。”利奥说,“我讨厌会流口水的狗。”

“你真会说话。”

利奥沿着围墙往前走,他的脚步很轻,大概走出几十米,渐渐接近了巨大的别墅。就在这时另一只黑狗从灌木背后转出来,尼克还没反应,利奥就射出了麻醉弹,看着那只狗全身痉挛地在灌木中抽搐,尼克简直想不出还有谁能干得比他更利落。

利奥一分钟也不停留,跨过失去战斗力的猎犬继续往前走,他忽然听到尼克在身后低声叫:“后面!”

利奥转身时,一道巨大的黑影从他和尼克之间的空隙窜出来,似乎它早在那里等了很久,发亮的獠牙在一片漆黑中明显而刺眼。“伊万”脖子上的项圈镶嵌着有六颗钻石,是狗群中最凶残最诡计多端的一只,也是它们的首领。它不同于其余同伴,有时甚至会向陌生人示好,然后再伺机咬断对方的脖子。

尼克以为利奥会被咬到手腕,但他毕竟还是快了一步。利奥感到伊万的牙齿已经碰到了他的手,他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让他抢到射击的时间。

轻微的电击声响过,抽搐声却还在继续。

“刚好六发。”

利奥把麻醉枪塞回去,他没有多余的地方放更多装备,只要够用就好。

他回头看看尼克说:“我们要进去了。”

“我会跟着你的,别担心。”

利奥点点头,同时看了看脚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他不愿踩到的东西。

他对家族的一切很熟悉,十年中他几乎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父亲”对他钟爱有加,给他大量时间留在别墅,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分散各处。

按理说,他早该察觉到幕后有人心怀不轨,可事实却是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呢?

——哦,亲爱的,你不需要知道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只要去做就行了。

他们一起穿过灌木,利奥边走边想着这些事,他试图让自己回忆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可这些话毕竟只是他的想象,他并未真的听到耳语。

当他们走出灌木丛时,别墅就已近在眼前了。利奥抬头向上看了看,整整一排窗户都是锁住的,但其中有一扇的锁曾经被替换过。当他还算是个孩子的时候,即使在这里,他也曾有过一两个“朋友”。利奥在计算窗户的高度,微型射钩枪的力量有限,现在不容有失。

可就在他专心致志时,忽然一股巨力从背后撞来。他本能地闪身避开,后背却撞上了墙面。

一条白色的狗扑倒在尼克身上,本来他会扑倒利奥的,但是尼克把他推开了。

一条小狗。比起那几条黑色纽波利顿的庞大身躯,这条狗算得上体态娇小了。

它用四肢按住尼克,嗅着他的气味,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嘟哝声。利奥看到它的牙齿露在外面,它闻出了他们的味道,它想吃东西了。

利奥没有再耽搁,他已经没有麻醉枪了,在这只凶猛的畜牲咬断尼克的喉咙之前得立刻采取行动。

他伸手一把扼住狗的脖子,把它从尼克身上拖开,右手拔出身边的匕首。

那只狗盯着他,尼克的手抓住它的上颚,让它只能发出低低的嘟哝。利奥看到它细长锐利的眼睛,耳朵向前支楞着。它似乎打好了主意,表情就像在狞笑。如果它是人类,那一定就是在狞笑。

尼克认得出它的品种,虽然体型不大,但它能在几分钟内咬死一条德国黑背,它向来是善于暗中行刺的凶手。这些凶猛的宠物,要是它们再聪明一点,人类就完了。

利奥一刀刺进了狗的脖子,它哀叫一声,尼克则拼命抓住它的嘴,它下颚的咬合力有多强谁也不知道。利奥死死压着它,任由它的四肢在泥地里挣扎,划出一道道可怕的爪印。

他的手背被抓破了,流了不少血,但并没有失去力道。

曾几何时,他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搏斗,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蛮荒时期,在血池里打滚,不动声色地制造尸体。

终于,身下没有动静了。利奥站起来,把狗的尸体扔进花坛里。它的白色皮毛太显眼,很容易被人发现。尼克坐在地上看着他,利奥就向他伸出手问:“怎么样?”

“我很好。”他说,然后自己站起来,“你流血了。”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利奥把射钩装好,对着一扇小窗的边缘射击,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也许下一分钟还会有更多品种的狗从黑暗中窜出来,并排横冲直撞,它们懂得团队合作,而且有的是肌肉和利爪。

利奥往下拉了拉绳子,回头看着尼克。

“我会跟上的,不用每次都这么看着我。”尼克气喘吁吁,用手背擦了擦鼻尖,他在冒汗。

利奥没有说话,他先抓着绳索爬上去。尼克学着他的样子往上爬,等他低头往下看时,忍不住在心中祈祷了一声。利奥在上面打开窗户,进去后又转身把尼克拉上来,再把绳子卷起来收好。

这是一间储藏室,到处堆放着纸箱和杂物。

看来至少有一段时间这里没有任何人光顾过。尼克不禁在心中激动地想,现在他已经在这里,在这个传奇式的“家族”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离利奥又近了一步,但现实也提醒他,不管怎样,这房子不会给他多少好处。现在他们更要加倍小心。

利奥轻巧地把门打开一线,往外面看了看。走廊上没有人,安安静静,也没有亮光。

他若无其事地推开门,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尼克本以为他会更小心,他会考虑该如何避开监视器,这些东西的普及和进化程度早已让人无所遁形,他该有所觉察的。

但是利奥站在门外对他说:“没关系,‘父亲’不喜欢这些。”

因为太过全能的设备会让人失去警惕,他更喜欢让手下在黑暗中蛰伏巡走,去发现潜在的威胁。就像那些在院子里四处游荡的狗。

这多有趣?像捉迷藏。

【38.家族•下】

走路对尼克来说已成了一种训练。他必须非常小心,特别是脚步声。

不能让任何人听见脚步声。

这种感觉使他全身紧绷,心跳加剧。现在他走在一条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上,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利奥紧贴着墙,尼克听到心跳声,他知道利奥一定在计算对方的距离,可他自己又在想些什么?他想到了那个叫吉米的孩子,海边的红桶和小铲子,他还想到玛丽•苏•斯班塞小姐的男朋友,还有女护士安吉拉。

他需要回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人,以证实自己并没有在梦游。

那个巡视的男人正要转身往回走,利奥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让他发不出声音,利奥托住那人,把他拖进附近的一个小房间藏起来。可就在这时,走廊里又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危险无处不在,或者危险就在他们周围,像一只尖牙利齿的怪物从黑暗幽深的洞穴往外张望。

利奥重新拔出匕首。

不要杀人。

他在脑子里提醒自己,但如有必要,他仍然会用最擅长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和尼克。

可当他转身时,忽然发现尼克并没有跟上来,他不在他身后了。

突然而来的恐怖感让他浑身发冷,几乎忍不住要冲出这黑暗的走道。

接着外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然后是摩擦,走廊里的脚步声消失了。

“帮个忙。”

是尼克的声音,在黑暗中出现,他还在喘着粗气,把一个失去知觉的男人交到利奥手中。

他们相互沉默了一会儿,利奥不自然地笑起来,那是因为之前太过紧张的缘故。

“你从哪儿学来的?”

“……救生员讲座上,是一种……错误的方法。”

“你确定那不是杀手讲座?”

利奥松了口气,他不免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好笑。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个相加永远不会等于二,因为他们并不是艾伦和麦克。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答应让尼克参与其中呢?与其这样担心,不如让他留在康斯坦丝模型店,那里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他自己也能放手大干一场。但是另一方面利奥又是知道其中原因的,即使他们不能互换,不能相加,他们仍然无时无刻不需要彼此。

他带着尼克来到一个大房间门口,用工具和一点蛮力打开了门锁。

那是个干净整洁的书房,放着一张书桌,一些高高的书柜。

利奥说:“有件事要让你去做。”

“什么事?”

“我们得分开行动,我去找雷根•锡德,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

“我怕我赶不上,没人知道证据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安全时间,很快院子里的死狗就会被发现,然后所有睡着的人都会醒来。给我十分钟,在这里等我的电话,十分钟后我打给你。”

“你呢?”

“我会走另一条路。”利奥捧着他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这是你能帮到我的地方,很重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听到枪声或是别的声音都不要停留。”

尼克也看着他,他们相互对视,现在没有时间可耽搁。

“你的电话开着么?”

“是的。”利奥回答,他们来时买了带卡的新电话。除了对方,还有谁能打给他们呢?

“好的,我等着。”尼克说,“十分钟,要是你不打来,我会去找你。”

“我会打来的,现在就可以开始计时。”

“利奥。”

尼克叫住正要离开的人,他要去冒险也不是第一次了,似乎利奥总有数不过来的麻烦要处理,他总是一个人包揽了全部重任,即使尼克在他身边也提供不了多少帮助。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早就被烦死了。可我想那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尼克说,“小心点。”

利奥露出微笑,尼克知道他在笑,尽管他看不清他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努力记住你。”

“待会儿见。”利奥说。

每天晚上,尼克都会想,清晨醒来时他会不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长梦。

他发现自己在沙滩上睡着了,海风照看了他一晚,等他醒来后利奥•德维特就完全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没错,只要你醒来不立刻去回想梦境,多半你是不会记得梦见了些什么的。

每天睁开眼睛,尼克都会庆幸这不是梦。他们有时在地下旅店,有时在动荡的货车车厢,有时也会在租来或偷来的车里相互依偎取暖。他有时甚至会想,要是自己不记得了,Agro一定会提醒他,它不会忘了利奥的气味,他的火柴味,他把自己烧着了的味道。

上帝,这不是开玩笑的。

尼克在黑暗中默念,你得让他活下来,要不然我也完了。

可上帝怎会听他的祈祷,怎会去庇佑背叛性别的人,一切只能靠自己。

利奥穿过长长的走道,沿途尽量解决掉守卫和保镖,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同样也会增加被发现的可能性,可比起正面冲突,总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而且也为尼克减少危险和麻烦。

他本可更肆无忌惮一点,但如今他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至少有一点还令他感到安心,今天“家族”并不是空无一人。再往前不远有他的目的地——最高一层的阁楼。那是从未有人上去过的地方,从不亮灯,有一道楼梯通向那里,楼梯几近垂直,走在上面得备加小心。那是“父亲”独处的地方,是他设置的禁区,若是他要思考什么重要问题,他也会去那里。

没有人爬过那道陡峭的楼梯,那里并没有人看守,没有什么可怕的陷阱,可就是没人敢去挑战“父亲”的禁区。他们看不见他独自在阁楼的样子,但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要是他被人囚禁在那里,一定也不会有人怀疑那是囚禁,他们会以为他又遇上了难题。

不错,这本来就是难题,大家心照不宣。

利奥本以为他需要暗中干掉几个棘手的新派来的守门人,至少在楼梯边或者门边会有人看守。可实际上这些地方仍然和以前一样保持宽松自在。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当你要改变什么的时候记住不要一下改得太多,除非你有足够的自信让所有人接受改变,或是有足够的力量请他们闭嘴。

利奥从腿边抽出手枪,左脚踏出一步,踩上通向阁楼的楼梯,木板陈旧的程度比想象的更严重,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令他大吃一惊。

可他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时间不多了。

来到这里多么不容易?他可不能轻易放弃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楼梯尽头是一扇刻着菱形图案的木门。利奥转动门把,并没有上锁,他深吸了口气,一下推开门,举枪对准室内。

阁楼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没有光。这是间挺不错的房间,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因为光线太暗,利奥看不清画面,只能隐约看出是几个女人,波浪般的金发,面目模糊暧昧。

他又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他碰到了桌子,桌上有一盏小台灯。

利奥拧亮了那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是一本翻开的书。

那一页上印着这样的句子:一条出路,一个得到拯救的途径。

他忽然吃了一惊,转身面向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那里有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那双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足以显示出稀薄和暗淡,不能反射光线,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膜。

“父亲”已经苍老了。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多么不幸的事。不管他年轻时如何强大残忍,如何随心所欲,可面对时间这狡猾无情的敌人,谁也无法立于不败之地。或许正是因为没人能战胜时间,所以人们对永生就充满自欺欺人的忧虑。无穷无尽的寂寞和空虚,美丽的女人和腐朽的房屋。这类电影总能让人热泪盈眶,可这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相信,即使他们都流泪了。

利奥从未见过“父亲”流泪,他的两个父亲都不流泪,因为他们不相信眼泪。

雷根•锡德在黑暗中看着他,像一具干枯的尸体。他前所未有的苍老,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影。利奥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以为他死了,但他并没有死,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以一种孤独的,毫无热意的目光望着他。

利奥举枪对准他的额头。不久之前,他就朝那里开过一枪,可现在他又复活了。“父亲”就像一个影子,一种象征符号。他无处不在,永恒不灭,在过去那段漫长的岁月,雷根•锡德也死过几次,可每次事件过后他又活着回到这里。他究竟有多少个替身?真奇怪,利奥心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活着只为了做别人的替身?说实话,他并不觉得那些替身有多像,有些甚至颠覆了雷根•锡德本人的形象。可不管怎样,还是不断有人上当,不断有人自以为终结了这位了不起的黑道教父的性命,就连他自己也被欺骗了一次。

现在,谁能确定眼前这个苍老的老人就是真正的雷根•锡德,而不是另一个替身呢?

一个替身,一个引诱他上钩的陷阱。

这一切听起来太戏剧化,他不得不找些真实感来巩固自己。

“我看见你了。”坐在椅子里的老人忽然说,声音就像磨擦着铁器,他已经生锈很久了。

利奥不出声,只是看着他,还一直提防着门口。

“我知道迟早你会找到这儿来。”雷根•锡德说,“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抚摸头顶,需要母亲温柔拥抱的孩子,早就不是了。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父亲说,“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

“我没有时间。现在就告诉我,谁安排了这场好戏。”

以前他从没去想过那个“投弹手肯特”为何要背叛家族,没有理由也没有同伙,一个人是怎样获得足以毁灭家族的罪证的?

“肯特和你不同,他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被人利用结果送了性命,直到被人剥光毒打,他依然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报酬。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一个通过网络卖淫的娼妓。不聪明的孩子总是这样,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女人,但他还不是最蠢的。”

雷根•锡德用昏暗的眼睛看着利奥,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吐字却异常清晰。

“还有更愚蠢的人为了自由,这种无聊的理由而背叛我。”

【39.捕风】

“父亲”的名字是杜撰的。

在他建立锡德家族之前,他编造了不少谎言,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一切。

但是有了家族之后,这个姓名就顺理成章了,谁也不会去深究他的过去。

就像一件翻新过的物品,如果仅仅只是放在架子上观赏,谁又会在乎他本来是什么样子。

他已足够让人敬畏。

“你错了,我并不是因为自由才离开家族。”利奥说。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另一个我。”

“哦,对。”雷根•锡德点点头,他苍老黯淡的目光转向台灯能照射到的墙面,那幅被黑暗遮盖着的壁画显出了全貌。

一幅美人鱼的壁画,背景是浩瀚的海,快活的少女们坐在礁石上,金发像阳光一样耀眼。她们都有一双刚刚发育成熟的乳房,羞涩的、纯洁的双臂略作遮掩,缀满亮片的尾巴轻轻探入水中。

利奥也看着这幅画,他又想起了那个变成泡沫的小姑娘的故事了。

“过来,‘叛逆’,到我身边来。”雷根•锡德一动不动地说,“我很高兴你在这儿。在此之前,我多么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利奥转过头来,他看了一眼时间,过了五分钟了。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忽然惊讶地发现“父亲”萎缩了,只剩下一副干瘪的骨架,那些丰腴的少女作为人类完美基准的尺度,现在拿来和眼前的人相比,他小得只剩下这么点了。为什么还要怕他呢?

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不把他的一切都夺走呢?

利奥慢慢走过去,他对父亲仍然心存畏惧,这和体型无关,和健康也无关,是一种本能的畏惧。

这一点,雷根•锡德也看出来了。

“你在害怕。”他说,“你为什么害怕,我已不能对你做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手背上布满苍老斑痕,瘦骨嶙峋。

“过来。”他再次说。

利奥反而在他面前停下,枪口离他的额头更近了。

雷根•锡德的脸上泛出笑容,灯光加深了阴影,使他如同一具骷髅。

“我喜欢你。”他说,“你是所有孩子中最特别的一个,我喜欢你不苟言笑的样子,就像一只忠于职守的小狗,时刻竖着耳朵。”

他微笑着,此刻如同老父一般慈祥。他望着利奥的目光不无慈蔼,同时又充满期盼,似乎眼前的人是一团希望之光,让他重新燃起斗志。

“其实你早知道是谁在搞鬼。”

“是亚利克斯。”利奥说。听到自己说出这个名字,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雷根•锡德又笑了。他看上去却毫不吃惊,也许他想听的就是这个。

“哦?”他说,“为什么是他?”

“除了他,谁还能让肯特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他们都知道,家族的杀手全是由亚利克斯•麦斯挑选出来的。他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给他们父母足以活命的钱。他们被双亲用温情和恋恋不舍的目光送走,或是像利奥一样,从一个可怕的地狱中被救活,亚利克斯把他放在肩膀上,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都对他心存感激。

也许吧。利奥心想,有多少人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往好呢?他们把“好”的标准定得太低了。

“亚利克斯夺走了你的一切,你为何还要替他隐瞒?”

“你是从哪儿看出来我在替他隐瞒呢?”雷根•锡德说,“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亚利克斯也不行,他想要的东西永远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如果他得到了,我就要毁掉它。还记得家族聚会之前的事么?有一天我的房间发生了爆炸。”

“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在房里。”

“当然,要是我在,他们就不会这么干了。”父亲说,“他们找不到可以拿来威胁我的证据,所以干脆毁了那里,这是迟早要做的事,亚利克斯可不希望这些东西流传出去,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族,而不是一推废墟。他利用肯特那个蠢货暗示我东西已经被取走,要是不想让罪证公诸于世,我就得集中精力应付。”

这么一来,亚利克斯的小动作就不会被关注了,他可以尽情地继续他的计划,一步步达到自己的目标。

“他逼你跳海逃走,让我怀疑你背叛家族,派‘刺客’追杀你,再故意放过你让你回来杀了我。纠正一下,是杀了我的替身。”

雷根•锡德的话语中不无欣赏,亚利克斯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

可聪明的家伙还不足以用来形容他,利奥说:“‘刺客’也早就被收买了,他也是亚利克斯挑选出来的杀手。”

“不。”雷根•锡德说,“‘刺客’是我挑选出来的,也是我最大的错误。”

他昏暗的双眼中忽然闪现出微弱的光,带着种难测的笑意。利奥觉得他是在考验他,故意出了个难题。

“可‘刺客’还是背叛了你。”

“是啊。”他说。

利奥又看了一眼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

“但是亚利克斯也犯了个错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他以为我会把那些攸关家族存亡的东西藏在自己房里呢?是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也包括他在内么?”

炸毁了“父亲”的房间,让“投弹手肯特”当替罪羊,之后还有多少牺牲者?多少人因此丧了性命,那个在网络上出卖肉体给窥淫癖者的可怜女人呢?

“我并不需要留下那些大人物的罪证,如果我想毁掉他们只要让你去就行了,我们不需要依靠法律来扳倒他们,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这么简单。亚利克斯本想拿来威胁我的罪证,实际上是我准备用来制约他的,用来制约想从我手中夺走家族的人。”雷根•锡德在黑暗中望着利奥,“我要结束这一切,你来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墙桓和栅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之所以保存那些证据并不是要抵抗外力,而是要把身边的人关起来。我们都需要一种不会让自己轰然倒塌的屏障。”

“东西在哪儿?”

“在亚利克斯的书房,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保险柜的最下一层,密码是三个3,三个4,一个3。”雷根•锡德目光狡黠,仿佛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黑道教父,他不再缺乏行动力,毁掉的双腿也充满力量。他微笑着问利奥:“你还来得及么?不惊动任何人把东西带走?别犹豫,去杀光他们,去屠杀,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他们就快上来了,我听到脚步声了。”

利奥从身边取出手机,用一只手翻开输入号码。

“尼克,你现在在的这个房间,靠墙的书柜后面有一个保险柜,密码是3334443,东西在最下一层。”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望着雷根•锡德隐藏在黑暗中枯瘦的脸。

“拿到后立刻离开。”

利奥关了电话,“父亲”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你有了新朋友。”

“是的。”

雷根•锡德有些难以置信,他看着利奥,以一种直视的、没有笑容的目光。

“我以为你不会再有新朋友,他们都怕你。”

“我也这么以为过,可我现在有了一个。”利奥说,“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年轻时我也曾有过朋友,可是朋友又有什么用,凡事都是虚空捕风。”

“并不是这样。”利奥冷漠地望着他说,“传道者撒谎了,上帝也撒谎了。他欺骗过以色列王亚哈,只要有过一次,就难保会有第二次,谁还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这是“父亲”给他们灌输过的圣经故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他有足够的力量来挑战父亲的信仰,他对这些故事也有自己的理解。

雷根•锡德无声地笑起来,他看起来挺高兴,笑了一会儿又停住。

他说:“全靠你了。”

利奥抬手对准亮着的台灯开了一枪,整个阁楼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父亲”说,全靠你了。他并不是个肯轻易交出信任的人,他一直认为不轻信任何事情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基本防线。

这样才能好好保护自己,这样才能活下去。他也同样把这一点传授给他的“孩子们”。

利奥朝着黑暗中开枪,让弹夹中只剩下一颗子弹。

这支枪最后被放在雷根•锡德那双毫无知觉的膝盖上,亚利克斯夺走了他的一切,让他失去支撑自己的力量,但他仍然是“父亲”。他腐朽的身体里仍然积聚着骄傲与自负的能量,他还能为自己的一生写上句号。

雷根•锡德在黑暗中大笑,恐怕他一生都从未如此高兴过。

利奥替他关上门,拔出备用手枪。

刚才的枪声已经引起了骚动,他要尽量引人注意,把那些尚未清除的,正在四处游荡的保镖们聚到一处。他得尽量为尼克争取更多安全时间。

【40.第二方案】

尼克打量着这个房间。

很干净,也很柔和,第一眼的印象甚至是朴素。可细心观察,就可以看到金钱在其间流淌而过的痕迹。一些细小摆设,不起眼的某件物品,甚至是一本早已绝版的旧书。

书桌后放置着一张柔软光滑的真皮椅子,货真价实的克什米尔手工地毯编织着繁复精美的图案。整个书房散发出一种厚重的冰冷,和室外那些冒充的旧时代风格装饰感觉大相径庭,显得格格不入。房间主人的品位呈现出十分奇怪的组合:要求简洁现代,但又无法排除怀旧的伤感。也许他对此深感愤怒惹火,不免将那些仿古摆设安置在不起眼的角落中。

虽然还不到十分钟,但在尼克的感觉中却已有几小时甚至更长,他感到自己被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后来他几乎乱了方寸。

两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一分钟、五十秒、三十秒。

终于手中的电话发出了令他大吃一惊的震动,他几乎整个跳起来。

是利奥。

“你在哪?”他忍不住问,“回这儿来。”

尼克心急如焚,没有一刻不在担心,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留在这里等待。

利奥说得很简单,可东西在哪儿、密码是多少、接着该怎么办全说得一清二楚。他的冷静果断也给了尼克一剂强心针。

尼克转头看着那个书柜,然后安慰自己。

“别担心。”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连串枪声。

“他会照顾好自己,现在该完成你的工作了。”

尼克努力使自己平静。

他来到那个书柜前,双手抓住架子用力推到一边,那里有个嵌在墙内的保险柜。他跪在地上,用利奥告诉他的密码打开柜子,里面是些厚厚的档案,还有一把沙特左轮。

尼克翻起那些陈旧的档案,拆掉最下面那层挡板,从里面找出一个大号牛皮纸做的纸袋。

他抽出信封里的东西看了几眼,看到查理•泰伦议员的名字以及惊人的金钱数额。再往下是被暗杀的政府官员名单,大多都是查理•泰伦的对手和政敌。

他喘着气,紧张得几乎冒汗了,急着把这些东西塞回纸袋然后再塞进自己的防弹衣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有人正试图从外面闯进来。

尼克被吓了一跳,他来到窗边往下看,下面也有人在走动。

推门声变成了撞击,尼克转身把靠近门边的书柜推过去顶住门。

虽然这些东西让他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可他要怎么离开这里,要怎么保存好罪证?

如果那些人撞开门,他很可能连一分钟都无法顶住,他们会把他扫成蜂窝,然后轻而易举地拿走他们想要的。

他是否应该准备好求饶?还是应该勇敢地来一次冒险?

尼克知道不能心存侥幸,那可能是几倍于他的敌人,而且身经百战。如果他们不想让他活命,他便控制不了局面。

尼克深呼吸了一次给自己鼓气,回头看看书桌,然后拨通了康斯坦丝模型店的电话。

他想出了第二方案。

“咔”的一声,最后一颗子弹射完,手枪空仓挂机。

利奥卸下用完的弹夹换上新的,他又一次拨通了尼克的手机。

黑暗中已不知有多少人倒下,他们在玩一场大型的捉迷藏游戏,不禁止暴力行为,直到你动弹不得为止。

这本是他习以为常的游戏,他对规则了如指掌,可不知为何,此时他却心跳得很快,因为焦急或害怕,或两样的混合。利奥不知道尼克是否已经拿到东西安全离去,要是那样最好,可如果不是呢?

电话一直忙音,然后咔嗒一声就什么都没有了。

尼克在给谁打电话?要是他已到了安全地,这是不太会发生的事,利奥把手机塞回去,手指有些发麻。他在黑暗中紧皱着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把一个太过艰难的任务留给尼克,他估计得太乐观,也许就像上次返回家族一样,这里早已设置了陷阱,等他自以为得逞后猎人就会全副武装地出现,欣赏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利奥站起来,忽然一发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击中身后墙上的一幅油画,画框掉落于地摔得支离破碎。

他从装备袋中摸出一枚微型手雷,拇指挑开撞针往黑暗中扔去。紧接着爆炸的巨响和火光就充满了整个楼层,其间不乏惨叫和各种碎裂声。

利奥趁着浓烟冲出重围,越过楼梯的扶手来到下层。

他的脸上在流血,伤口很浅并不疼痛,可他还是用手擦了一下抹去血渍,因为尼克不喜欢看到他流血,即使那不过是个小伤口。

利奥转身回到刚才来时的走廊,闪身躲在角落里往外看。

书房外聚集着几个男人,他们看来已经过了一番努力,房门被踢开大半。

利奥原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他们本该有更多地方要巡查。他在黑暗中也看得分明,实际上,现在他比任何时候看得更清楚。

黑暗像一块石头挤压着他,让他呼吸困难。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他们都像剪纸,被贴在某个画面之上。只有身形,没有影子。

是亚利克斯。利奥确定了。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缺乏个性的黑衣服。现在这种状况,他本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可他暗中改变了很多却没能改变自己。

利奥用手指触摸着枪柄上的防滑纹,他可以一枪杀了他么?

他准备得并不好,他在等待,他害怕。

他可以选择静观其变,可尼克在里面。

“砰”的一声,厚重的门被撞开了,利奥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时间。

他对自己说,该动身了。

尼克知道那些书柜撑不了多久,他已尽力把有份量的东西移到门口拖延时间,可是随着撞击越来越剧烈,书架上的书像雪崩一样纷纷摔落下来。

这些书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分门别类,现在却像废纸一样倒得满地都是。

令尼克很惊讶的是,其中大部分是应用逻辑学、修辞学、应用语义学、相对论和心理学之类的书籍,若不是陷入眼前的危机,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一个恶名昭著的黑道家族之中。

如果这里的主人并非爱好幼稚的虚荣修饰,那多半是个可怕至极的家伙。

他该怎么办呢?

尼克再一次看了看书桌,那里的传真机已传到最后两页,他从来没抱怨过传真机的速度,因为他很少使用它们。现在有人在门外虎视眈眈有备而来,专等着抓住他杀了他。当你确认危险近在眼前,一切等待都会变成难熬的折磨,就像在一台顶端钢缆被人砍断的电梯里,不断下坠、下坠,不知何时会跌得粉身碎骨。

尼克检查了手枪的弹夹,按照利奥教他的方法确认无误。

“你要我怎么做?”

他对着即将毁于一旦的房门喃喃低语,手指不停发抖。

“蠢货,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么?冷静点!”

虽然有所准备,可他还是被那突然而至的巨响吓了一跳,尼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汗水流过皮肤时带来了一阵刺痛,幽闭恐惧和体力消耗不断在压迫他。空气密度很大,似乎惊慌在这里经过了压缩,还没来得及弥漫开。

“别动。”他喊。

门外的人停了一下,但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他们手中同样有枪,而且数量悬殊。

“我说了别动。”

尼克握紧枪,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他站稳脚跟,一直往后倒退,直退到书桌边的时候,传真机发出“嘀”的一声,文件最后一页传送完毕。

他忽然松了口气,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他毕竟在这项危险的任务中起了作用。

尼克把目光转回来,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霍里斯悠闲地从被破坏的房门外走进来,伸手打开了房内的吊灯。

他看着尼克说:“你好。”

他说你好。

这句简单的问候让尼克反胃,他还没有忘记那天霍里斯在直升机上说的只字片语,他说来不及,死了,救不了他。这些话和他可憎的嘴脸一样让人浑身不适,尼克觉得自己想吐,但不得不拼命忍住。这个男人的外号叫“陷阱”,他总有名副其实的时候。

尼克不得不承认有些害怕,他知道被他们逮到了会有什么下场。虽然了解得不详细,但他确实知道一些,从利奥所受的伤就能推测出来。

也许是他紧张的表情让霍里感到愉快,那个男人微笑起来。

“又是你,你不应该在里面搅和。”他说,“谁也不会愿意被牵扯进去,到头来你会变得很惨。”

“站住。”

尼克警告他,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安全距离。

“你干了什么?”

霍里斯的目光投向尼克身后的书桌,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尼克想,他的级别不够高,知道的就不会太多。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点幸灾乐祸。

霍里斯走过来,他似乎看穿了尼克,要是他真聪明就不敢开枪,否则下一秒钟就会变成一具不成人形的死尸。他应该有一些概率学的基础,现在能活命的几率几乎为零。

霍里斯如果看到那些文件,他会有什么反应?

尼克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要是他开枪,这么紧的距离准能立刻要了霍里斯的命,可那之后呢?他自己又会怎样。

就在霍里斯快要走到他面前时,忽然有人说:“站住。”

这句话不是尼克说的,而是别人。那声音听起来很有威慑力,但又不暴力。如果在别处听到,多半会让人以为说话的是个正派的好人。

霍里斯立刻就停下了,就像被施了暂停的魔法。

尼克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

霍里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但他不敢违抗这个命令,就像尼克想的那样,他的级别不够高。

那个男人有一双很浅的灰绿色眼睛,细长锐利。他迎着尼克凝视的目光,眼神镇定沉着,一时间尼克就像被他抓住了似的无法掉开视线。这种对视中含有一种不无惊愕的成分,尼克忽然觉得他见过这个人。

【41.爱】

尼克试着在脑海中回忆。

把他认识的人们从各自的栖身之处唤醒。

他需要回想他们的样子,否则这一刻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头疼不已。

尼克很想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他看起来那么陌生,但又好像曾经无比深刻地烙印在他脑中,在那里留下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这个男人的目光扫过凌乱的书架和墙边被打开的保险柜,接着又回到尼克身后的传真机上。

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尼克脑中思考了不下百遍,他从未遇到过此类事件,有可能在电影上见过,但没有人告诉过他该怎么应付。利奥是对的,他高估了自己的应变能力。该去怪谁呢?那些个人英雄主义的电影么?

他看到那个男人从霍里斯手中接过手枪,没有说任何话就朝他开了一枪。

疼痛很剧烈,虽然起初只不过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可随之而来的疼痛却犹如巨浪,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尼克往后摔倒,他在散乱一地的书本上翻滚了一阵,发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惨叫。他想控制自己的叫喊声,却一点用也没有,最后只能拼命呼吸,勉强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只有一只脚能用了,对方的枪口又对准了他的另一条腿。

霍里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目光带着愉悦和享受。他准是想着要是让他开抢就好了。

尼克止住了自己的声音,他用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瞪视着眼前的人,等待着下一轮的剧痛。

真不明白,为什么利奥能够忍受这种剧痛而一声不吭。

他忽然感到欣慰,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他总算体验过利奥的感受,不但了解他的灵魂更了解他的肉体,还有他的一切,细微到神经末梢。

又是“砰”的一声,子弹钻进他的另一条腿。

尼克呜咽着撑住自己,他永远也没办法习惯这种疼痛。

水从他脸上向下滴落,落在地面上,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那些书,那些句子。

在他的两腿之间有一本拼装版的苏非派格言集,被血染红的书页上只有几行字仍依稀可辨:“心为真正麦斯只”“克服任何你所可能面对的痛苦,因为要付与你的痛苦尚未满额……”

这些话倒可以刻在他的墓碑上,标新立异,一定会受到好评。

尼克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想法从哪儿来,但他忽然明白利奥为什么可以忍受这彻骨的疼痛,他站得笔直永远不会弯曲,因为他清楚痛苦所包含的精神价值,痛苦能够帮助他洗涤心灵。

当尼克把模糊不清的视线从书本转移到眼前的人时,仿佛被触动了某一处的机关,就像对电脑输入了一道指令,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亚利克斯……”

利奥曾经提起过他。

他和尼克印象中的样子惊人一致,是利奥描述得太完整么?可他只不过说了他很高,强壮有力。可为何这种形象能够具体化到这种地步,就好像他亲眼看过一样。

就好像他获取了利奥的回忆。

亚利克斯似乎对于尼克能喊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意外,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移动枪口,对准他的手臂。

尼克穿着防弹衣,所以他并不朝他的要害开枪,当然,他也能一枪打爆他的头,可显然现在他还不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等什么呢?

尼克几乎不敢看那漆黑的枪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得下去。他的手依然握着枪,可利奥说对了,枪对他来说没用,他没办法让它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它根本就不听使唤。

当亚利克斯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时,尼克的目光抖动了一下,他闭起眼睛,咬紧牙关准备承受这一下难忍的剧痛,可是过了很久,枪声也没有响起来。

尼克听到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当他睁开眼睛时,那些黑衣人已全都围绕在亚利克斯周围,原本对着他的枪口转向了门外。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猜测。

“看谁来了?”霍里斯低声说,他对亚利克斯也心存畏惧,他只想让尼克听到这句话。

可即使他不说,尼克也猜得到是谁,他看到了利奥的鞋子。

奇怪的是,当他看到那双黑色的军用靴时,却忽然想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

她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就像她的血在往外流。

利奥的枪口对准亚利克斯的后脑。

他有没有受伤?刚才响了很久的枪声,和他有关么?

尼克感到滚烫的血液迅速从体内流走,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利奥的脸色有些苍白,黑眼睛此刻更深得叫人吃惊,他的脸上有一种被冰雪冻伤了似的冰冷,没有表情,紧闭的嘴唇显示出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可即便如此,他的手臂仍然稳定如常。

“你终于回来了。”亚利克斯说。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恨,抑或是意有所指。

“别像个白痴似的拿枪对着我。”他说,“你应该很清楚枪的作用。”

说完,没有任何预兆,亚利克斯的手指再次扣动了扳机。子弹射进尼克的肩膀,巨大的冲击让尼克往后摔倒,重重撞上后面的书柜。大量书籍翻落下来,几乎把他整个都埋住。

“住手,亚利克斯。”

“你输了。”亚利斯克的枪口继续转移,他的目光冷淡毫无感情,尼克靠着高低不平的书柜,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们赢不了,他们输了。

亚利克斯所说的输赢甚至不包括自己的死活,他并不是尼克原先设想的那样——一个人口贩子,若只是那样,他做不到这些。

利奥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嘴唇紧闭,脸色苍白。即使处于这样的劣势,也没有人敢掉以轻心。父亲说他们都怕他,不但怕全副武装的他,也怕手无寸铁的他。他们对他的麻木和拼命有着无法诉诸言表的敬畏和恐惧。

“要是以前,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所以你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亚利克斯说着忽然笑起来,利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手的动作,于是他也扣下了扳机。

他不想再让尼克受伤,不想看到他流血痛苦。

利奥开了枪,但他并没有射穿亚利克斯的脑袋,而是枪口下移,击穿了他的肩膀。

亚利克斯握枪的手一颤,但他的手指并未因此松开。

枪声骤然响起,在尼克周围不断溅出细小的火花,他不得不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护住头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刹那间浑身发冷,寒意如水一般渗进皮肤。枪声让他感到心惊肉跳,他再也见不到利奥,再也见不到海岸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们就没办法再拿他威胁利奥了,他不希望利奥做这种选择,他自己也会受不了。

要是那样,他宁愿死。

枪声停止了,尼克动了动手指,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的呼吸,并未停止。

他试着放下护住头部的手臂,还活着,子弹全都打在地板和墙上。

利奥用枪顶着亚利克斯的伤口,他呼吸浓重,仿佛在极力忍受痛苦,又好像愤怒难当。

他说:“这样,我们是否有足够时间说话?”

“是么?”亚利克斯声音不大,口气也无动于衷,“虽然我没有直接射穿他的头颅,可他流了很多血,你居然还能继续在这里和我对话。你应该尽力……”他停顿了一下,“想办法带他出去……”他又停顿了一下,“找个好牧师。”

一瞬间,利奥似乎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希望没有人看出来,可至少亚利克斯已经感觉到了。接着亚利克斯又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扔掉枪,对周围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全都退到门外去。

他转身面对利奥,凑得很近。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像在俯视他。利奥看到他锐利的灰绿色眼珠近在眼前,还有双颊上细细的纹路。他的声音又轻又低,细微得几乎不可听闻。

“你想说什么?即使你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你拿什么来和我谈判。”

“我并不想谈判。”利奥说,他没有筹码,只想等待机会。

“你没有机会。”

“我想试试。”

亚利克斯轻松地笑起来,他一点也不老,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他和十年前的变化并不大,可那时他还不敢表现出太大的野心,他甚至很少说“我”而总是说“我们”,他了解把他人包括在内的重要性。

可现在一切全变了。

他的手常常会不经意地去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无视利奥威胁他的枪口,那些他根本不会喜欢的古董摆设,与这个简洁的房间格格不入的装饰物。他的手指一一碰过那些东西,有时候利奥会觉得他想狠狠把这些东西打碎,就在他眼前。亚利克斯不喜欢多话,他觉得语言对某些人而言纯属多余,但是他的手在代替他说。那只手说“我的,我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亚利克斯忽然问,好像他全然不关心那些已被传真出去的罪证。

可利奥没法不关心尼克的情况,他血流得太多,即使离得那么远,也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开始我只是有些怀疑,但就在刚才,我确定了。”

“刚才?”

“那条狗。”利奥说,“那条白色的牛头梗犬,它本来不该在这儿的,‘父亲’不喜欢白色的狗,所以你从不把它带回来。还记得么?你把它寄养在那个叫珍妮的小女孩家里。”

利奥仍然用枪对准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他离尼克更近些了,这样他就能看到尼克的眼睛。

那双绿眼睛里的痛苦很明显,可又没有失去希望。

利奥从那里得到了鼓舞。

“这里从没有过白色的狗,为什么Hate会在这里?‘父亲’不会轻易改变他的喜好,可你却把它带回来了。”利奥说,“我看到那条狗的时候,才确定是你。”

“你把它怎么了?”亚利克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杀了它。”利奥说,“它已经不再是一条可爱的小狗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为它取这样的名字么?”

“为什么?”

亚利克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因为我希望它足够凶猛,能撕碎一切爱。”

【42.次弹片】

“我可以养一只狗么?”

“不可以。”

“那么猫呢?”

“也不行。”

“那么我可以养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可以,除非你能养活自己,否则就别想。”

她的脸上浮现出“我可不会答应”的冷笑,继续着毫无意义的家务活。

他不作声了,虽然他很想要一只狗,或是猫,或是其他什么小动物。

不是小动物也行,他降低了标准,退而求其次。于是在生日的那天,他得到了一只大狗形状的枕头。

“这是最好的,你不必照顾它,不必担心它随处大小便,而且不高兴的时候你还可以打它。”

这些都不是重点,他心想。重点是它不会主动离开他,他拥有它并且能够完全控制它。

他叫它“Love”,搂着它睡觉,要是弄脏了就放进洗衣机里,洗干净后晾在窗台上。

“落水狗。”他说,然后用手指去戳它的鼻子。

“Love”是一只好狗,又大又软,不会流口水,而且没有跳蚤。

他很喜欢它,可他还是想要一只真狗。

亚利克斯看着他,提起了以前的事,他存心想让尼克的血流光。

“还记得给Hate取名字的事么?”

利奥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的牛头梗犬很可爱,它应该有一个属于它的可爱名字。

“我想叫它‘Love’。”

但这个名字被亚利克斯否决了,他说,这个名字太柔软太危险。

为什么会危险?

“因为这样每次你呼唤它的时候都会充满柔情蜜意,它将要成为一条咬人的狗,温柔和爱会要了它的命。”

可事实证明亚利克斯也错了,即使它不叫“爱”也照样会送命,爱和憎恨是一样危险的。

他们瞒着“父亲”把Hate寄养在邻近小镇的一个农场主家里。

那时亚利克斯对他的态度与众不同,他们白天常出去玩——想在那些他妈的可怕的小镇上找点事做做。现在回想起来,亚利克斯从那个时候就已开始播种,那条白色的牛头梗犬是从他体内分离出来的憎恨和欲望的实体,他慢慢将它养大,等待着它能食人而肥的一天。

利奥又往前移了一步,亚利克斯的肩膀在流血,但他并没有失去控制力,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他稳操胜券之时会大意失防。

尼克努力维持着清醒,他不希望利奥对他有所暗示时被错过。他们还要一起回海岸治好利奥的恐水症,一起回康斯坦丝模型店接回Agro。

可是利奥没有看他。好像他们并不认识,他的生死与他无关。他想让亚利克斯掉以轻心,或是让他明白尼克并不是自己所关心的重点。

——你太不老练了。

这样能骗得了谁?你应该更投入一点,不要流露出你的想法,也不要刻意掩饰。

“我给你一个机会。”亚利克斯调整了谈话的控制键,他用左手按了一下肩膀上的伤口,双眉皱紧。他的手指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子弹没有留在他体内,而是穿过肌肉射到了对面的墙上给他的肩膀来了个对穿。

“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亚利克斯说,“作为对你的感谢,你可以从这里离开,接着进行我们之间的追杀游戏直到分出胜负,或者现在,就和你的朋友一起死在这里。”

“我还可以杀了你。”

“没错,但它包含在第二选择之中。”亚利克斯把手指上的血擦在一个古董花瓶上,白色的瓷器表面留下一道鲜红的指痕。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给出这样的难题,他知道利奥两样都不会选,他太了解他,就像第一次为他洗澡一样。他为他洗掉了身上的泥垢和嘴里的脏血,洗掉了他的过去,让他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好装更多他们需要的东西。这些事本应该让别人去做,把买来的孩子们关进浴室用水冲洗,就像一群小猪,可他却亲自动手。

来啊,小猪们,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这么看来亚利克斯对他确实与众不同。

“我会变成一只鸭子么?”有一天利奥问,他很罕见地表现出一点早就应该被挤干净的忧虑,就像往伤口外挤脓血一样,经过让人尖叫的痛楚之后,就只留下一道泛白的口子。

他已经好久不忧虑了,也好久不欣喜、不微笑、不皱眉、不对着淋浴器发脾气了。他成了一颗史密斯维森产的子弹,冰冷、沉默,迟早会要了什么人的命。

亚利克斯说:“什么鸭子?”他大概误解了利奥的意思。

“像厕所清洁剂那样。”

洁厕剂的开口就像只鸭子的嘴,可整个形状又更像一支射击手枪。

他很怕自己变成能杀死一切的人渣。

“你可不是什么鸭子。”亚利克斯说,“你就是你。”

可以想见这句话多么让人震惊。

于是在之后的数年,他一直不断地想起这句话,“你就是你,你永远是你”。他对着心里的种子喊,这句话长成了一棵树。

这就是亚利克斯希望的么?他让他不那么忠于“父亲”,让他保留了一份“自我”。亚利克斯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份“自我”会醒过来,会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工作。

“我甚至还为你安排了一个女人。”亚利克斯望着那道鲜红的指痕说,“一个可怜的女人,演过流行小电影,她演那种年轻而受过伤害的人最绝妙,可我没想到她还来不及登场,你就自己找到了一个。”

亚利克斯的目光转向靠在墙上喘息的尼克,忽然问:“你不喜欢女人么?”

利奥说:“我不喜欢被欺骗。”

“好吧,那就选择。”亚利克斯点头,利奥紧盯着他,霍里斯从他身后走过来,拉下手枪的保险拴对准了尼克的头部。

“不,别对准头。”亚利克斯说,“往下一点,对准心脏。”

霍里斯照办,枪口下移,对准了尼克穿着防弹背心的胸口。

“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让你的爱人保留一张完整的脸,我会允许你吻他,这是谢礼的赠品。”

利奥没法选择,尼克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即使霍里斯对准的是他有所保护的心脏。

“听说他是救生员?”亚利克斯说,“也许你可以赌一下,霍里斯只开一枪,说不定不会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当不了救生员了。

子弹没法打穿防弹衣,只会打断他的第五或第六根肋骨。

利奥知道这些碎骨最容易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锐利的骨头变成二次弹片,穿过他的肺叶,切断脉间神经、静脉甚至动脉血管。他会死得比头部中枪更痛苦,即使不死,他也不能再回海里了。利奥不敢想象他残缺不全的样子,不敢把他从阳光海岸的背景上撕下来。

他慢慢放下手,不再用枪对着亚利克斯。

他认输了,他弯下腰,仿佛试图求饶。

“不。”尼克说,“别这样。”

他哭起来,脑子开了小差,有一瞬间精神进入了恍惚状态。等回过神来,他发现他已经抬手把枪管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了。

在这之前,尼克从来都没有如此蓄意地接近自杀。谁都有过低落的时刻,谁都可能会想到不如死了好,可大多时候都只有冲动没有付诸实施的手段。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接近过死亡,死神贴着他的鼻尖,骷髅般空洞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灵魂。

如果还有需要做出决定的最后一刻,那就是这一刻了。

“砰”,枪声比他料想的要安静得多,也温和得多。

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撞击,有人把他推倒了。手脚上的伤口一起传来剧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尼克能够看清楚的时候,他看到了无法解释的场面,利奥一只手抓着他,把他拖到窗口。亚利克斯倒在对面的书堆里,霍里斯挡在他身前,胸口被血浸湿。一切全乱套了。

利奥抓紧他,从窗口跳下去。

刚开始是抓紧,然后变成用双手抱着他。他们正遭到树枝的行刑,横七竖八的枝丫变成了防不胜防的凶器。利奥用手臂护住自己和尼克的头部,从手臂间的缝隙,尼克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抛向了半空。血像羽毛般向后甩去,有利奥的也有他自己的。

当他们快要着地时,下面亮起了一片闪光。利奥带着尼克在灌木丛中滚了几圈,他抬起手对准尼克的脸颊就是一拳,然后又把他拖起来,在闪光弹尚未失去作用时逃离了那里。

尼克的脚不能走,他知道利奥为什么生气。

他想道歉,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应该说话么?还是保持沉默最好。

他已成了他的累赘,不能再让他更生气、更受伤、更担心、更爱、更恨。他只能假装一点也不疼,尽量减轻他的负担。

亚利克斯没有追来,追来的是一群狗。

一群白色的牛头梗犬,就像一群白色的幽灵在黑暗的灌木中穿梭。

那种伴随着喘息的脚步声令人觳觫不已。

利奥亲眼见到了亚利克斯的壮大,他获得了一切,暗中孕育了如此多的“憎恨”。

尼克感到自己摔倒在地上,他听到利奥在摆弄什么。

一枚微型手雷扔向飞奔而来的狗群,利奥抬起手瞄准即将落地的手雷射击,轰然巨响中混合着惨叫和悲鸣。

他紧闭着嘴,火光映在苍白的脸上。躲过爆炸的狗群继续往前飞奔,子弹射中它们白色的身躯,鲜血飞溅。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

别开玩笑,狗和子弹一样,给它们戴上金色的项圈,就像弹头,真货。

你要懂得运用。

“他妈的。”利奥说。

他开始一遍遍地说这句粗话,直到那些狗不再上来,爆炸的火焰把灌木烧着了。

利奥卸去空了的弹夹,转身从尼克手中拿走了他的枪。

他低头看着他,仿佛想再给他一拳。他的眼睛怒火重重地燃烧起来。

“你干了什么?”

利奥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一只手绕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握枪。

“你很久没有这么粗暴地对我了。”

“我还能怎样?”他大吼,“我给了你枪,可你却想用它来干掉自己。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嘛?”

尼克看着他的侧脸,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我真该把你绑在床上,就像以前那样,该死,为什么我要答应让你一起来。”

恐惧像电波一样在他的声音中炸响。

“别再那么干了,听到了么?”

“听到了。”

尼克乖乖回答,他听得很清楚。

【43.亚利克斯】

为了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利奥想尽了办法。

出路被封死,只要靠近围墙就会遇上家族的杀手。

他尽量将自己藏在黑暗中悄然行动,黑暗给了他久违的安全感,仿佛光线是会让他消弭于无形的致命武器。

尼克失血有两品脱,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得让利奥心惊肉跳。

利奥把他放在墙角的草堆里,拨开草丛,露出一个竖着铁栅的下水道口。

他用力踢开铁栅,从装备袋中找出绳子绑住尼克的腰,然后又绕过他完好的另一只手。

“抓紧。”

尼克照他说的做了,并为自己感到难过。

“对不起。”他说。

利奥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用沾血的手捧住他的脸。

尼克感到那黏稠的液体弄湿了他的面颊,利奥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手指依依不舍。

“不,别道歉。”他说,“道歉只会让你再犯。知道么?当你准备对自己开枪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那儿有个人,我有义务把他杀死。”

“那儿有个什么人?”

“不知道。”

“也包括你自己么?”

“不知道。”利奥说,他确实不知道,可就连“义务”这种词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将会退化成一个不分敌我的杀人狂。

“你给了我很多爱。”利奥继续望着他,“如果你不在了,这些爱全都会消失,到那个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当他没有那么多爱的时候,他至少还有杀戮和憎恨,那些劣等填充物如今已被去除干净,若失去了爱,他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脆弱、透明、没有生命。

利奥吻了他一下,将他拥入怀中。

“你能办到,给露比打电话,求他救你。”

“为什么要给露比打,你要去干嘛?”

“以防万一。”

“会有什么万一?”

“再见,尼克。”

利奥把他塞进下水道的入口,尼克感到脚下一空,几乎要摔下去。利奥抓住绳子,慢慢地往下放。

人太过分了,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喜欢为他人决定命运。

尼克想爬上来问清楚,可只有一只手办不到。

忽然间他心如刀割。

利奥为什么要说“再见,尼克”?

下水道的气味让他头晕目眩。

“利奥•德维特。”他冲上面大叫,“我等着,要是你不把我拉上去,我会一直等下去。”

他的脚碰到了地面,绳子一下就松了,从上面掉落下来,四周一片漆黑。

尼克坐在地上,仰望着头顶的黑暗,几只受到惊吓的老鼠从他身边跑过,似乎有水滴的声音。他泪流满面。

他想跳进那不知在什么地方的地下污水里,他想用盐酸把自己冲个体无完肤。

如果没有刚才那种下意识的自杀举动,也许利奥不会把他赶走。他们说好要一起行动的,可他把利奥吓坏了,不敢再和他冒险。他后悔莫及。

尼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肩膀和左腿的还不太严重,主要是右腿,这样一来他行动不便。也许亚利克斯打得就是这个主意,要是利奥执意带着他这个累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去。

他用没受伤的手取出手机,白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中惊人的耀眼。

尼克愣了一下,仿佛不习惯这样的光线,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拨号码。

电话铃响了两次,是露比本人接的。

“喂,尼克。”他一下就猜对了,“东西我收到了,干得好,你还活着么?”

尼克过了好久才能说话:“利奥让我打电话给你。”

“他也活着?”露比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就像在聊一个有趣的话题。

“我受了伤,利奥不在我身边。”他的声音却有些发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

“噢。”露比说,他故意延宕,“他为什么让你打电话给我?既然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应该赶快离开,有了这些证据,家族迟早会覆灭。”

尼克试图说话,但他的声音被自己的手掌捂起来,他被自己搞懵了。

“喂?尼克,你在听么?”

“是的,我在听。”尼克说,他爬不上去,他想知道利奥在干嘛,后来他听到自己断断续续地在说话。

“我帮不上忙,我他妈的什么都干不了。”

尼克双脚分开坐着,肘部撑在膝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直接对着肮脏不堪的地面讲话。

露比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气声。

“够了吧。”露比说,“我一直奉行想做就做的原则,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就算失败了也不要后悔。”

“我还能做什么?”

“你现在在哪儿?”

“下水道,我不知道能通向哪儿,他让我在这里等着,可又说再见。他为什么要说再见?”

“是啊。为什么?真不像他的风格。”露比说,“他希望你好好想想这句话。”

尼克想起父母对他说再见时的情景,在暴风雨的海里,妈妈里已经撑不住了,陷入半昏迷。爸爸托着他的背,他记得妈妈无意识地一遍遍吻他的脸和额头,后来就沉下去了。

“再见,尼克。”

后面好像还有一句,但是风浪太大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没听到。

从那时起,他对“再见”这个词感到讳莫如深,他猜不透这个词要表达的意思。

“别担心。”露比又说,“利奥不会出什么大事。”

按照露比以往的习惯,他大可以到最终才公布答案,可是他忽然心软了。

“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如何,但利奥并不是一个人。”

“还有谁?”

“尼克,我只有两只手,还能有谁?你应该相信我也相信利奥,你相信他么?”

“我相信。”

“那就好。”他挂断了电话。

尼克听着忙音,过了一会儿才试图让自己站起来。他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身体,子弹在他体内像悠游的鱼一样摇头晃脑往更深处钻。感到疼痛是件很自然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种疼痛中继续走下去,沿着漆黑一片的下水道缓慢行走,用手机照明。

他决定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利奥握着重新填满子弹的手枪,他的腿边还装着另一把。那是尼克的,尚未开过一枪。

尼克最初很排斥枪械这类武器,他对暴力总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是现在,他已被利奥改造,对此觉得理所当然。

利奥曾希望他理解他,可现在,他顺着枪筒看去,黑暗中泛着冷光的武器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他重新回到别墅内。荒谬的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混乱,他反而感到更安全了。

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霍利斯要向尼克射击的一瞬间,一枚5.8mm口径的子弹破窗而入,击中了他心脏。

霍利斯是唯一明确地站在亚利克斯这一边的人,他毫不在意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不忠诚,他对“父亲”并无敬意。

利奥知道那个狙击手是谁,而且也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而了解了更多内幕。

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都在扮演工具,按照亚利克斯最初的设想,他会输得一干二净。如果此时在利奥身边的是那个扮演年轻而又受过伤害的角色的女人,想必最后的结局会令亚利克斯满意。可他毕竟还是错误估计了尼克的存在,他不是女人,所以和亚利克斯的剧本有了严重出入。

事态发展似乎事与愿违,只是结局尚不明朗。

大概是因为没人料到利奥会回来,大多数人手都往各个出入口而去,别墅内部反而显得空旷安静。利奥穿过走廊,直接回到亚利克斯的书房。

亚利克斯也许不在那儿了,但除此之外利奥想不出他还能去哪里找。亚利克斯对他而言至今是一个谜团,他所看到的全部是假象,是亚利克斯要灌输给他的自己的形象。他的微笑和语言都是虚假的,这些幻影让利奥一下子混乱起来。

他推开了亚利克斯的房门。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团死光。

室内没有灯,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凌乱。

亚利克斯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宽大的皮质椅子里。

利奥几乎以为他死了,整个房间没有一点暖意和活人的气息。

他抬起手臂,枪口对准亚利克斯的后脑。

“哦,是你。”

亚利克斯说,仿佛他在等待一个老朋友。

“我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不放心我还活着。”他的声音透露出笑意,“你从以前就这样,小心谨慎,从不放过一丝隐患。”

“转过身来。”利奥命令他,他本可立于不败之地,却又故意给出这个破绽。利奥难以确定他在打什么主意,不管什么主意,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亚利克斯听从了他的命令,慢慢转动椅子,直至他们面对面。

利奥看到他的眼睛。灰绿色的眼睛,周围的纹路似乎比刚才更深,仿佛岁月忽然在他身上加诸了十年的时光。在他胸前的白色衬衣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一种夸张的浸透感,就像被红色的颜料泼洒过。

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死人。一个捉弄人的死人。

亚利克斯带着微笑,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在利奥眼前不断放大,使他觉得应该制定一项法律来加以禁止,把这种死亡式的微笑赶走才好。

“你看上去很好。”

“你却不太好。”利奥说。

不管他胸前的血是谁的,至少肩膀上的伤口货真价实。利奥虽然也受了点伤,但都很轻微,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喜欢你穿这类衣服。”亚利克斯看着他,眼中不再是刚才面对尼克时的冷漠。

他说:“防弹衣、军用短靴、黑色芳纶织物、伯莱塔92型枪。”

这些装备有何关系呢?他穿上这身衣服,仿佛就更接近了亚利克斯的标准。

“你全副武装时,是否感到一种力量,因为杀戮而使自己性感起来。”

“没有。”利奥一口否认。

“你在说谎。”亚利克斯说,“如果不是那样,你会一直沉溺于无法自救的深渊,你永远无法保护自己。是我给予你这样的力量。”

“你错了。”

“我那里错了?”

利奥看着他说:“我并不需要这种力量,我没有选择权,这一切只是你强加给我的。”

他的手指微微曲张了一下,仿佛想使自己摆脱僵硬。

利奥说:“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你是‘刺客’,你接受这一切比我更早,更痛苦。”

【44.消亡】

“那就告诉我一件事。”

亚利克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一枪。”利奥说,“那一枪本来是应该射向你的。你不但错误估计了尼克,也错估了你雇用的杀手。如果不是为了阻止霍里斯,那一枪应该会准确无误地射入你的心脏。据我所知,这是他第一次狙击失败,足可作为纪念,艾伦不会杀和委托无关的人,所以你就是‘刺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早就追着那个不存在的‘刺客’去了外地。”

“你故意想把他调开,因为你知道我和WhiteFalcon的事,如果白猎鹰插手,你的麻烦会更多,可惜事与愿违。”

“的确可惜。”亚利克斯说。

他等着,沿着利奥的目光一直看到他的深处。

这几个月来,眼前的人已完全变了个样,仿佛找到了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所经历的一切使他本已归于死寂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亚利克斯不得不承认,他对于利奥的改造是失败的。他对未来预料不足,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枚深埋在利奥体内的关于自我的种子已生长得如此生机勃勃。

“真奇怪。”他说,“究竟是谁改变了你?”

“没有谁。”利奥回答,“这是我自己想要的样子,你也曾经想过,但是你失败了,你变得比以前更糟。”

亚利克斯并未反驳他,因为他觉得利奥说得没错。

“人人都应该有一个为自己的失败辩解的对象,你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父亲’,经过这么久之后,你毁掉了他的一切,夺走他的全部,但这并不表示你成功了,你将永远是个失败者。”

亚利克斯看着他,以及那黑洞洞的枪口。他说:“我讨厌对人过于残忍,你是因为那样而被我救的,霍利斯也一样。我遇见他时,他正被人开膛破肚。现在少年期的经历全被他回想起来并学了个十足,他忘记了那些残忍的施与者,以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有这种能力。但他唯一没有忘记的是我为他缝伤口,到处都是血。他受益比你多。”

“但他活得并不比我好多少,至少在家族存活期间是如此,而且他死得也并不值得夸耀。”

“那你认为什么才是好呢?”

“我不知道。”利奥说,“我只觉得现在很好,非常好。如果你一定要我解释什么是好,我只能说,就是离开你,离开‘父亲’还有家族。”

亚利克斯笑起来,灰绿色的眼睛带着微光。

他离开了椅子。

利奥漠然地看着他,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如今他已有足够和亚利克斯匹敌的能力,但他仍然会感到紧张。面对再强的对手也能保持镇定,唯有眼前这个男人会让他胆怯。他曾经像他的家人,像他的父亲或兄弟,甚至于像一个家。若不是有亚利克斯,他何必去忍受那些痛苦,他可以像其他不听话的孩子一样逃走,侥幸的话或许能逃出去,不幸的话死了也不错。亚利克斯一直是他的支柱。

“现在你已得到了家族,但我不会让你使用它。”

“别把话说得那么高尚,你是为了自己。”亚利克斯说,“我活着,你就永远不能安心和你的情人共浴爱河,瞧他中枪时那张忍耐痛苦的脸。他要是不当救生员,倒可以去当个小明星。想知道为什么我能捉到他么?我确实没想到雷根•锡德会把东西藏在我的房间里,我漏了这一点,他的确了解我,你也一样,否则就不会让你的朋友在那里等着。你知道家族没有安装监控设备,的确,在‘父亲’执事期间是如此,但你忘了他已不是家族的首领,我为什么不能改变这老旧的习惯?”

他当然可以,他已能光明正大地在花园里养白色牛头梗犬,那么理所当然可以安装监视器。

利奥和尼克踏进这座别墅之时,亚利克斯就已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分分明明。

“可我还是疏忽了一点。”亚利克斯不无遗憾地说。

他故意对利奥去见“父亲”不加阻拦,因为他知道雷根•锡德一定会把秘密说出来。

既然他弄断了“父亲”的腿也无法问出来,能由别人代劳当然最好。他监视了所有通道,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闯进来,就像一场拍摄绝佳的电影,真实、刺激、出乎意料。

亚利克斯唯一的失误是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安装监控器。他需要保留自己的隐私,这是底线。作为补救,他安排了众多手下把守逃生的出路,包括窗户下的庭院。可他忘了桌上的传真机。

“你的朋友很聪明,通常人们处于这种状态总会惊慌失措乱了方寸,可他还能记得自己的任务。就这一点,我不能再说他是个外行。”

“我也认为他做得好,虽然他总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利奥说,“他帮了大忙,要不是这样,我们几乎就是惨败。”

“那么现在。”亚利克斯问,“你还想做什么?”

利奥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亚利克斯把他放在肩膀上说“好孩子,你该洗澡了”。

他的确把他洗干净,但是干净过头了。

“再见,亚利克斯。”

他说,然后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由手指的震动传来了麻木感。

亚利克斯侧身躲过了子弹。利奥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拼命至今从未用过这样的方法。通常为了活命,他总是先咬牙挨一枪。他的拼命和疯狂总是让人因为震惊和害怕而忘了行动,如今却有人做了比他更为惊人的事。

亚利克斯躲过了子弹,从利奥说“再见”之时起他就已有了准备。利奥被他猛地一撞,整个人往后摔去。

他忘了亚利克斯的真正身份,他是“刺客”,对于杀人他比谁都在行。尽管利奥知道亚利克是“刺客”时感到惊讶并加以警惕,但是他对于“刺客”缺乏认知。亚利克斯从来不亲自动手杀人,他总是西装革履,头发纹丝不乱。他长久以来带给利奥的印象只有不动声色的睿智。

利奥用手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倒,但是腹部立刻重重挨了一下。亚利克斯膝盖的力道也让他吃惊,利奥蜷起身体以减轻伤害。亚利克斯的手掌迎面而来击中了他的额头,并且借着向下的力量把他的头紧紧按在地面上。利奥听到耳边传来左轮枪转轮的声音。亚利克斯的手掌压着他的双眼和鼻梁,冰冷的枪管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这是利奥第一次明白他们之间的悬殊,在此之前,亚利克斯从未展现过自己的身手。

“这是我们的‘父亲’给我的枪。”

那把收藏在保险柜中的沙特左轮,漆黑的枪身散发着冷光。黑色也是“父亲”的喜好,他总是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别人。

这是亚利克斯第一次杀人时用过的枪,他曾把它遗落在杀人现场。雷根•锡德把它捡回来,亲手擦去上面的血污和泥泞。这把型号老旧的左轮手枪第二次交给他是在监狱里。那可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进行交易的场合,“父亲”买通了一个狱警,交给他一个袋子。

他在厕所里把袋子拉开,把它小心翼翼地搁在膝盖上,不让它碰到沾满尿迹的地板。

亚利克斯忽然陷入了回忆,他想起那时虔诚地取出枪来,黑色的枪身,散发着冷硬光芒的转轮。他用双手捧着,小巧、沉重、美丽、致命。他好像获得了新生。

“但是这不能改变我的看法。”亚利克斯对着身下的利奥说,“你也曾经亲手杀过人,应该知道救你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我当然知道。”利奥看不见他的样子,“否则我就不会来找你。”

他感觉到亚利克斯的枪口,闻到枪械防锈油的味道。这种嗅觉和触觉的综合效应真让人受不了,要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就失去理智。

亚利克斯忽然松开了按住利奥头部的手,一瞬间,利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亚利克斯直视着他黑色的眼睛,枪口纹丝不动,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

在亚利克斯的眼中,那双敌视的警惕的眼睛正是他所喜爱的地方。或者换一种说法,复仇本身就是一件性感的事。

利奥用力呼吸,现在他已无反击之力。

亚利克斯笑起来,利奥的手枪已摔向一边。他用左手拨开利奥的黑发,就像在确认他的安危。

——感觉怎么样?

你还好么?

他受的苦比他更多,为了预防屠杀带来的不良反应,他为自己注射麻药。

他曾经站在尸堆中翻检幸存者,然后再逐个加以杀害。

亚利克斯看着利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这个影子不够悲惨,不足以引起他的共鸣。

“我还要毁掉你的什么才能让你显得更痛苦些?是那个救生员么?”

他用枪口碰了碰利奥的嘴唇,并用手擦掉他脸上的污物。

他忘了自己的手上沾着血,所以在利奥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一条红痕,就像留在那个白瓷古董花瓶上的一样。

“你爱他么?”

利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亚利克斯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们换个说法,你操过他么?”

他的手顺着利奥的身体摸到了他的腿根。利奥浑身一颤,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少年时亚利克斯也曾检查过他全身,看看他有什么疾病或是无法成为顶级杀手的缺陷。他曾和很多孩子一起赤身露体地接受体检,他未曾想过有一天亚利克斯用手触碰他的身体,也会让他感到难堪和羞辱。

不只是这种色情的抚摸,包括亚利克斯直视他的目光,也同样让他感到惊讶。

“你操过他么?”

亚利克斯追问,他极度想知道这件事。

利奥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你是故意的。”他说,“你并不想得到家族,你只想毁掉它。”

他从亚利克斯的眼中看到了消亡的痕迹。

即使亚利克斯不做这些事,家族迟早将由他来控制。

他不但是雷根•锡德最得力的和信任的手下,同时也是他唯一的养子。

“我等不到那天。”亚利克斯说,“等到他死了之后才慢慢让家族毁损。”

他不断地看着利奥的双眼:“我要在他还能看到的时候毁掉这一切,在他眼前,把所有东西付之一炬。”

也包括他自己。

利奥吸着气,亚利克斯吻了他的额头。

只是额头。

“叛逆小狗,我不会放过你,但我保证不会很疼的。”

他的手指扣下了扳机,利奥在他身下弹跳了一下,全身绷紧,鲜血开始从他嘴里涌出来。

【45.重生之地】

“不会很疼的,我保证。”

“可是已经很疼了。”

尼克紧紧捏住自己的腿,艾伦正熟练地替他把子弹挖出来。

他随身带着这类工具,安全卫生。

“你看,自从我受过一次伤之后,就再也不需要医生了。我学会了怎么用最快速的方法解决问题。”

“可你干得不见得有多好。”

“那是因为我缺乏临床经验,谢谢配合。好了,没问题,你不会残废的。”

“我想也是。”

“他显然不想要你的命,而且也替你保住了工作。”

“这么说,我还得要感谢他。”

尼克泄气地说。本来他以为在地下已经走了挺长一段路,可是直到头顶的有光亮起来才发现,他只不过从花园里走到了围墙外。距离真不能算长,平时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受的是那种无聊的好莱坞式的枪伤,一种擦边球式的肉伤,子弹穿过手臂和腿部时精确地避开了肱骨。这种伤正是观众们最喜欢的,可以令英雄浑身浴血继续战斗,令他们承受痛苦但绝不低头。

也许他的确得感谢那个开枪的人,至少对他的枪法予以肯定。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尼克问。

“露比给我打电话了。”艾伦卷起手中的纱布说,“这件事必须加钱,我的任务并不是救人。”

“可你也没有完成任务。”尼克说,“利奥去找那个家伙了,他没死。”

“我知道,所以我还得去一次。”艾伦说,“这也是钱,一次又一次,不过我总是很难和露比算清帐务。一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枪,然后看了尼克一眼。

“你的枪呢?”

“被利奥拿走了。”

“哦。你没事吧。”艾伦忽然问。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很没精神。”

“也许是失血的关系。”尼克用手捂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悲伤,难以抑制的悲伤。他不知道还要忍受多少次这样的悲伤,每次想起利奥说“再见”,他就会感到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艾伦让他藏身在树丛里。

“我进去找他,在我们出来之前别乱动。”

“好的。”他习惯了,他在这个领域毫无作用,身边的人总是不断对他说“别动,别这么干”。现在他终于不再尝试了。

艾伦和利奥的作风完全不同,他是即兴式的。尼克看着他越过围墙消失在花园里,没有枪声也没有出人意料的动静,艾伦没有心理负担,只是把这当成一个任务一项工作。

尼克放松了身体,但是无法放松精神,现在他只剩下祈祷这件事可做了。

“亚利克斯•麦斯就是‘刺客’。”

露比给了艾伦一份新资料。就在他即将出门的时候。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赶,我才刚准备好一切。”

“这是对你的考验。”

艾伦对目标人物“刺客”有着极大兴趣,可是从委托来看,这位“刺客”先生又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艾伦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直到最后一刻,露比才说了真话。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亚利克斯•麦斯曾因为武装抢劫被判了三年牢狱,在那期间他的境遇十分糟糕。”露比说,“监狱总是很糟糕,特别是对孤僻的人来说,哦,我应该说,特别是对不‘合群’的人。”

“他怎么了?”

“他遭到了虐待。精神和肉体双重的虐待,这还是在头一年的前三个月,要是他坐足三年,一定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了。”

露比说:“他在监狱里杀人,于是又加刑,他是个可怕的杀人犯。”

“我还以为他是个——”

“什么?”

艾伦说:“我还以为他只不过是个诱拐贩,一个人口贩子,或是专负责想坏主意的人。”

“你真可爱,艾伦。他不但是个杀人犯,而且还是那些杀手的老师。利奥就是他的得意门徒,他们对他的态度敬畏有加,同时又感激他。和雷根•锡德不同,他扮演‘慈父’的角色,倾听他们的心声,悄悄地安慰他们。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他获得了一大批忠诚的死士。真正的‘父亲’被蒙在鼓里,他的部下们表面忠于他,心底却恨他入骨。雷根•锡德太信任亚利克斯,他对别人都有所防范,唯独对这个养子信任有加。”

亚利克斯是“刺客”,他有甄选杀手的权利,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不听话的人除掉,留下听话的,不断壮大自己的队伍。

艾伦小心地穿过庭院,院子里的灌木在燃烧,地上凌乱地布满了死狗的尸体。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虽然偶尔会遇上受了伤半躺在角落里的保镖和守卫,但没有人足以威胁到他的行动。

他不禁感到奇怪,放慢了脚步。

不只是庭院,连别墅内部也空空如也,仿佛经历了一张大灾难,所有人都撤离了似的。

艾伦来到刚才亚利克斯所在的房间。那里一片狼藉,满地书籍和血迹。他跨过书堆小心防备着室内,慢慢走近了那张巨大的书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了过来。

艾伦收回枪,他看见利奥躺在那里,浑身是血,红色的血液从他嘴里冒出来,身边的地上血量更多。

他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重新举枪转身向着后面。亚利克斯的枪口对准他,他的枪口也同样对准了亚利克斯。

“他怎么了?”艾伦问。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无关。”亚利克斯浑身浴血,他原本英俊体面,现在却像个血人。

“好吧。”艾伦说,“那么说说和我有关的内容,‘刺客’先生。”

他轻松地微笑:“我们该谈谈,如果我杀了你,那么委托的余款由谁来支付?”

“你真的有把握,能拿到那笔钱么?”

“为什么没有?”

“我喜欢自信的人,他就是因为不自信,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谁?”

艾伦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有点担心利奥的情况。他死了么?还是重伤。不管怎么样,对于亚利克斯最好速战速决。

“他中了两枪。”亚利克斯说,“不过都不在要害,而且我相信他还有意识,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这是你的专业看法?”艾伦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让他看清楚,用心地看,不要想着其他事。”

亚利克斯望着艾伦,手中仍然握着那把沙特左轮。

“你要他看清楚什么?”

“我做的一切。”

他的目光转而望向地上的利奥,手指扣动了扳机。

艾伦有一瞬间全身绷紧,他知道这是他最关键的一刻,他和亚利克斯的机会相当,但是这一枪是无法躲过的。

“看来我又得打破中枪的记录了,希望这不会成为习惯。”

那一瞬间是极短的,艾伦听到自己手中的枪发出巨响的时候,亚利克斯的左轮枪却只发出“咔”的一声。第一颗子弹穿过亚利克斯的身体,击碎他身后的玻璃,他的手枪没有子弹。

艾伦知道已经结束了。

第二颗子弹击中亚利克斯的头部,他的头骨被揭开,血像活的一样向后泼溅。但他仍然没有失去视觉,那一刻,艾伦十分肯定他还能看得清楚。

亚利克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利奥身上,尽管他的眼睛已经移动了位置。

他的身体一下子软瘫了。

他用那种不可理喻的,执著的目光一直望着利奥,直至死亡。

艾伦放下枪,他慢慢走过去,从亚利克斯手中拿走那把沙特左轮。推出转轮,里面还有三发子弹,但是不在击锤的位置。

艾伦把枪放了回去。

“你觉得怎么样?”他检查了一下利奥的情况,还好并不是太糟,他断了两根肋骨,另外一枪在左下腹。他已说不出话来。

艾伦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忽然从楼上传来一下枪声。

单调的枪声从阁楼上传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艾伦跨过地上的废墟,走到门外。

“要是你痊愈了,你就会有一个新生。听起来不坏。”

他感到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一眼亚利克斯的尸体。

那具惨不忍睹的死尸失去了一半头骨,但是嘴角却奇异地带着弧度。那是因为肌肉失去控制而产生的痉挛,还是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艾伦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可以连续发射的左轮手枪会产生空弹。

“再见。”

他说。

【46.母亲】

利奥在医院里待了九个多月,这是他有史以来所受的最周到的一次照料。当然,其中不乏露比的功劳。

这并不是利奥最重的一次受伤,但他似乎失去了自愈能力。大面积外伤,还有脑震荡,他在手术台上死亡大约半分钟。

他失去了目标。

尼克用了三个月治好手脚上的枪伤,医生说利奥可能只能活个半年,但尼克拒绝相信。他每天花好几小时对利奥说话,告诉他自己有多重视他,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实在不知道利奥失去了什么,他没法在一片茫然中重新为他找到活下去的目标。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艾伦无法回答,亚利克斯的死状对利奥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他应该目睹过更可怕的死亡。

“他看到了亚利克斯的死。”艾伦说,他隐瞒了一个细节,因为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看错了,他看到亚利克斯的头骨开花时利奥露出了微笑。

九个月后,利奥可以起床,他开始在理疗师的帮助下慢慢行走。

他假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和尼克愉快地对话,他活过了医生预期的半年,他可以活得更长了。

尼克无从知晓亚利克斯的死对于利奥的影响,他挖掘出来的过去还不够多。

家族事件之后,警方清理了整个别墅。他们从阁楼中找到雷根•锡德的尸体,他在那里用枪对准自己的喉咙开枪,斜行的子弹从他的颈部背后蹦出,皮肤向外牵拉,紧紧贴住椅子具有阻力的坚实表面。鲜血溅满了整个墙壁,他的头往后仰去,好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在那幅巨大的血色背景下,如同一位受刑就死的圣徒。

“父亲”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以他所喜爱的方式结束一生。虽然在亚利克斯面前,他曾一败涂地,但结局却让他非常满意。家族在他死亡之后彻底分崩瓦解,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

亚利克斯也达到了目的,就某方面来说。

露比是这么认为的,他将那份有效罪证的复印本寄给了查理•泰勒议员。

“为什么要寄给查理•泰勒?”艾伦说,“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他的犯罪记录。”

“所以我只是选择性地寄了一部分。”露比说,“在他能力范围内能够处理的那些。要是他足够聪明,他会让那些人渣不能说话。”

“然后呢?”

“然后就轮到麦克。”露比说,“我们是杀手,没办法对付政治腐败,但可以对付个人腐败。”

他总是说,子弹可不是免费的,要合理运用,尽量节俭。

“这样一来,只要暗杀一个人就足够了。亚利克斯先生可没有给多余的钱。”

“你可以直接寄给联邦调查局,这样连一颗子弹都免了。”

“不错,但我不放心,即使他们坐牢,也有机会重见天日。我相信泰勒议员的方法要简单得多,他和家族打交道不是一两天,应该早就学会了该如何除掉知情人来自保。要是他忘了,我还会提醒他。”

“你真是只狐狸。”

“谢谢。”

“麦克去哪儿了?”

“他说有个老朋友要见。”

“我认识么?”艾伦问。

“想必认识。”露比说,“但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这是一个聪明的伴侣应该做到的事,别去干涉他的私事,除非你不自信。”

“当然,我干嘛要不自信。”

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奥斯卡•塞缪尔警官忘了这是第几次来休维特海岸,但今天他不是来工作的。

他从驾驶座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从里面抱出他最近疯狂宠爱的小家伙。

一个可爱的,金发小婴儿。

“嗨,小姑娘,看到海了么?”

他把小女儿举起来架在肩膀上,沿着海岸慢慢散步。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早该带你来的。”

他总算有了一个长假,家族覆灭后,上头撤销了对家族成员“叛逆”的通缉令,并确认其死亡。奥斯卡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他认为那个自称“利奥•德维特”的男人仍然活着。在这个案件中一定有什么人动了手脚,杜撰出他已死亡的结论。

这样的结果令他沮丧,但他并不想放弃调查,即使答应了艾许莉度假的要求,可地点却故意选择了休维特海岸。

也许在这里他能找到点什么。

晚餐过后,他和妻子一起去海岸看烟火。奥斯卡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度假了,他拒绝搭档一个人承担双份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忘了假期这回事。

“亲爱的,抱着莉莉,我去买冰激淋。”艾许莉把孩子交给他,并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你该刮胡子了。”

“它扎到你了?”

“它刺中了我的心。”

奥斯卡看着远处的烟火,周围不断有人走动,忽然有个影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沙滩椅上抬起头,看到一位快餐店的外卖派送员。

“先生,您的晚餐。”

奥斯卡说:“我没有叫过,你准是弄错了。”

“奥斯卡•塞缪尔先生?”派送员看了看送货单。

“是的。”

“没错,也许是您的朋友叫的,钱已经付过了,请在这里签字。”

奥斯卡签了字把温热的纸袋接过来。他想可能是艾许莉叫的,她生了孩子之后总是吃不饱。打开袋子,里面装着刚出炉的奶酪迷你百吉饼。

奥斯卡取出一个,还不能确定是否可以食用。

“噢,是百吉饼。”艾许莉不会买有奶酪的东西,她得照顾好奥斯卡的胃。

以前他们在同一个警局时艾许莉就常提醒他注意。

麦克也会。

奥斯卡的怀念嘎然而止,他站起来,环顾着四周。

莉莉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的父亲,艾许莉捧着两个冰激淋回到他身边时,他离沙滩椅已经很远了。

“奥斯卡,你在干嘛?你把莉莉一个人丢在沙滩上。”

“是麦克。”

“什么?”

“是麦克,麦克在这儿。”

“在哪儿?”

奥斯卡一下子把她抱起来,香草和巧克力的冰激淋球掉在艾许莉雪白的胸脯上。

他大笑,抱着她转圈。

“我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但是别忘了洗我的泳衣。”

“他一定过得挺好。”

“我想也是。”艾许莉捧住他刚长出胡茬的脸,“我们都爱他,但要是你每天剃须,我会更爱你。”

他们在沙滩上接了一个长吻,差点把莉莉给忘了。

关于人处于低落时的状态,你几乎无话可说。

虽然利奥已从那种身体上的疾病中恢复过来,但他继续游离在一种梦境里。

有时尼克对他说话,他总会慢一拍才反应过来,有时从睡梦中苏醒,他的全身会不可理喻地泛青,仿佛在熟睡时窒息了。

利奥的双腿在卧床期间有一些萎缩,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已能正常行走。

尼克有时也会试探着问他关于亚利克斯的事,想知道现在他在思考些什么。

“亚利克斯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不肯说。

“他肯定说了什么,不然你不会变成这样。”

“我变成了什么样?”

“变得我不认识了。”尼克握住他的手,从指尖传来了冰凉的触感,“也许你不想告诉我,但我知道你在难过。亚利克斯死了你很难过,而且他不是被你杀死的。”

“这是一场闹剧么?他杀了自己。”利奥说,“我一直在想,亚利克斯是否比我活得更好。他有时就像一个幽灵,我害怕他,但又想抓住他。他曾说我像一颗子弹,而不是枪。他说要是你按照规定的轨迹走你准会让人致命。哦,尼克……”

他把头埋在尼克的手掌里。

“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要是他不说这些话,我就不会去思考那些事,我不会去想如果不按规定的轨迹走,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更幸福么?我就不会致命了么?他在利用我毁掉他痛恨的家族,但是我却不能恨他,因为他也毁了自己。”

尼克感到手掌中的温度:“他一直想杀了你,那么你恨他么?”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你说实话。”尼克说,“你恨你的父亲么,还有你的母亲?还有我。”

“不。”

尼克用双手捧着他沮丧的脸,他已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浑身是伤地从荒野中出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

“我在想,现在是时候重新开始了。”尼克边说边用拇指在他脸上画了一个小圆圈,“跟我来。”

他们开车去了一个郊外的疗养院。

仿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建筑,菱形的窗户,院子里有一个莲花池形状的喷泉,中央坐着一位端庄的仙女,一只脚探入水中。大理石的颜色已经有些脏了。

“这是哪儿?”利奥问,“为什么带我来?”

“这个地方并不坏。”

的确算不上坏,除了有些偏僻,院子里的花草修剪得不太好。

几个老人正在花园里散步。

尼克带着他走上木板的楼梯,走廊上阳光充足,温暖明亮。

他们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有一位老妇人坐在靠窗的轮椅上。她背对着窗户,利奥看不清她的脸。护士刚离开,房里没有其他人。

老妇倚在轮椅中,厚厚的眼睑。她穿了好几件衣服,这让她看起来相当臃肿,皮肤褶皱着,手臂浮肿,没什么力气。

她和利奥记忆中的形象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有高高的、洁白的额头,她不会再用挑剔的目光看着他对他发号施令。她不认识他了。

“你是谁?”老妇人望着利奥,她并没有疯,也没有患上帕金森氏病,她的脑子很清楚,但她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始终带着警惕和怀疑,还有苦苦思索。

“抱歉。”利奥说。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是想尽力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说:“我走错了房间。”

【47.海、杀手、泡沫】

“你来看望什么人?”老妇问。

“一位……长辈。”

“也许在隔壁,你可以问问劳拉,她是这里的护士长,她什么都知道。”

“我会的。”利奥直视着她,现在不会再有人对他说“该去睡觉了,你洗手的时间太短,别再弄坏东西了,真糟糕,我们爱你。”

非常爱你。

在他们维持那段不美满的婚姻期间,他们会轮流这么说。但现在已经不说了。

利奥望着眼前的老妇人,她那么老了,她不该这么老的。

她是他的母亲。

利奥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应该走过去么?他该怎么说?

“你在这里觉得好么?”

“什么?”老妇说,“你是指福利?我已经忘记好的标准了。”

她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我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全都捣碎了,好像我没有牙齿或是不会用刀。他们肯定不会给我刀,因为我的手还能动。主要就是这个。”

“有人来看望你么?”

“没有。”她说,“看望是一种折磨,没人愿意来。要是他们来了,我会把他们赶走。”

“是什么人呢?”

“都是些慈善机构的人。”她忽然觉得奇怪,也许她想起了什么。

“你是来看望我的么?”她问。

“是的。”利奥说,“就算是,我该走了。祝你健康。”

他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害怕极了。

他逃回了车里,仿佛外面的一切都消融了,他从内里曝露在死光之下。

尼克跟在他身后上了车,他们在车里拥抱。

“尼克,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是露比帮我查到的,你知道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希望你能回到现实中来。”尼克看着他的眼睛说,“亚利克斯死了,‘父亲’也死了,那只是个噩梦。我也常会做梦,你的母亲还活着,她才你真实世界的证明。”

利奥知道尼克并没有骗他,毫无疑问,那的确是他的母亲。回想起她苍老的面容和以前的作对比,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除了你的母亲,还有我,你想和我一起回家么?”尼克问。

“想极了。”

“我们这就回去。”尼克说,“Agro一定等急了,要是我们不立刻回去,他会被艾勒折磨死的。”

“艾勒可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尼克说,“何必去管他呢?”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最爱的人。”

他在利奥的嘴边吻了一下。

Agro在黎明前醒了。

它从床上跳下来,倾听着门外的声音。

窗外是一片鼠灰色的光。

尼克翻了个身,今天他还有工作,但是他没有设定好闹钟。

利奥就躺在他身边,他悄悄起床,为Agro装好狗食,然后淋浴准备早餐。

当他做完这些事的时候,发现利奥已经醒了,站在楼梯上看着他。

“睡得好么?”

“不太好。”利奥回答。

“怎么了?”

他走到尼克身旁,黑色的眼睛望着他。

尼克吻了他的嘴唇。

“这样感觉好些么?”

“好一点。”

尼克用手抓住他的黑发:“这样呢?”

“很好。”

利奥含糊地说,等这个吻结束,他对尼克说:“我想起亚利克斯最后说的话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利奥望着他,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柔软,不再冷硬得像坚冰,但是他的目光中却带着刚硬。

尼克知道那是必备品,他喜欢利奥的刚硬,这是吸引他最多的地方。

“好吧。”尼克说,“老实说,我很喜欢这个答案,想去见见我的父母么?”

利奥愣了一下,尼克说:“过来吃早餐,我们到海边去。”

“对你来说,海是什么?”

利奥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朝阳尚未升起,一切都还是灰色的。

“海是最好的清洗剂。”尼克回答,沙滩上已经有游客等着看日出,他松开Agro的牵绳,伸手摸它柔软的皮毛。

“亲爱的,要跑一圈么?”

Agro伸出舌头舔着尼克的鼻尖,他开怀大笑:“好孩子。”

利奥仍然在思考他的回答,尼克站起来,拉着他往前走一些。

海浪漫过他们的脚,又退回去。冰凉的。

尼克用脚在地上写了一个“PAIN”,海浪涌来,退去时把沙子抚平了。

“这是我常做的事,每当我想念他们的时候。”尼克转过头来望着利奥,“怎么样?你看见他们了么?”

利奥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他想起了那些消逝的时光碎片。

“是的。”他说,“我看见了。”

天海交接之处露出一条金色的细线。

“他们真漂亮。”

“还有更好的。”尼克也望着那条渐渐变宽变广的金色说,“我们没有变成泡沫。”

利奥笑起来,忽然间惊讶地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太阳高过了地平线,正持续不停地向上升,透着让人惊叹的金黄色,周围则是粉红和紫色。

尼克弯下腰摸了摸Agro的头。

“过来,小家伙。”

他跑起来,Agro追上他,把他扑倒在沙滩上。

尼克按住它的脑袋,在它的鼻子上吻了一下。

人们正在举行晨间仪式,日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美景。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们参加了一个海岸婚礼。

玛丽•苏•斯班塞小姐和她新男朋友的闪电结婚并没有让谁感到吃惊,艾勒说她迟早会干出这种事来。

“爱情就是这么回事。”艾勒总结。

从某方面来说,他对利奥仍有戒心,即使人们早就忘了这个曾经被通缉过的人确切的长相,他却总是有种想去告密的欲望。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明天尼克就要和他的亲密爱人进行一次漫长的旅行。

艾勒被Agro说服了。

现在Agro喜欢待在利奥身边,对他则敬而远之。

“好了,我相信你的选择。当初你不是不喜欢凯西•温斯顿那小妞么?”艾勒拍了拍Agro的头,它正叼着斯班塞小姐的花球。

“我会帮你找条可爱的小公狗,就像你的主人那样。”

斯班塞小姐过来拥抱了尼克:“欢迎回来,小彼得,海岸永远是疗伤胜地。”

这是她的经典名言。

“谢谢。”尼克吻了她的脸颊,她在他耳边悄悄说,“噢,尼克,你知道,他看起来真性感。”

“我也这么觉得。”

斯班塞小姐笑起来:“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么?”艾伦摘掉了自己的太阳镜,远远地看着沙滩上的婚礼仪式。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深奥的问题?”麦克反问。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

“说说看。”

“我们应该养一条狗。”

“一条狗?”

“没错。”

“你给它洗澡。”麦克说,“还有喂它吃的,还有清理排泄物。”

“噢,我有经验,我养过邻居的狗。”

“你只是照看了它几小时,那不算养。你为什么会想要养一条狗?”

“并不是非要狗不可。”艾伦说,“孩子也行,总之养点什么。”

“别开玩笑了。”麦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想想雷根•锡德的下场,还有亚利克斯的下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艾伦点了点头:“我看还是狗比较好。”

麦克笑起来。

海风穿过车窗,带来了大海特有的气息。

—FIN—

Bydnax

2008.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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