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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所属系列:Ashitaka

野红莓

作者:Ashitaka

第一章

青弋是古城,被道天然水路柔柔横割,分了青南青北,很有些人文历史。但因占地面积狭小,又有玉带似的乌南江横贯市中而过,故季风气候特征明显,夏天尤其濡潮湿滞,常连绵数日阴雨不歇。

天际厚薄不匀的一叠叠雨云来了又走,走了又嘤嘤啜泣,极不舍似地频频回头流连。但凡此季晾出去的背心内裤,收回来就没难有一件是干干燥燥带着太阳香的;家里墩布上生几棵灰溜溜的菌子也是常有,要一惊一乍地拍照发朋友圈,就显得人忒没见识。

青弋这个地方,慵懒宜居。发展滞后不假,却出了名的悠哉太平,很有点儿“从前车马很慢”的味道。去年莫名奇妙入选了的全国最幸福城市排行,位居第九,短暂火了一把之后,依旧名不见经传。

李鸢胳膊肘支着下巴,伸长小臂,用指去接回廊檐上滴答而下,清亮的雨水珠子。一会儿是密匝的一连串,有时就那么三两滴。青弋的雨水里,常有苔绿的腥咸苦味。

背后合门的一声动静,伴句恭敬小声的“老师再见”。

李鸢转过头,歪头透过手肘与腋间的缝隙去看彭小满;窥伺的小动作做的不理所当然,就显人猥琐,撇开这个迷之刁诡的姿势,李鸢目及到的内容却很完全:彭小满从头至足。

他挺素净,挺纤瘦,夏季的薄削校服总是撑不太起来。

衬衣肩线一路塌到上臂,布料和胸膛间隔着大块落阔的空隙,以致于他走动的时候,看不清躯干摆动的线条与走势;裤腰也大,人造革制的裤腰带也过长,于是一垂小象鼻似的,无所适从地丢在臀线边一大截儿。于是乎走廊最惯常见到的景趣,就是老班托塔天王似的端着钢杯,边掸着一肩一领的粉笔灰,边指使他前头搬着作业,边在后头出声儿逗他:“哎,踩裤脚摔着脸咯!”

老班真姓班,耳顺的年纪,花镜不离手,非不要老脸的说自己是班超后代,祖上光耀。是实打实的青弋本土人,说话总带点儿地方口音,一个“咯”字也念得囫囵滚圆,像腮帮子里含了颗酸味的话梅糖,下巴得时刻预备着向前兜。万幸是只教数学,阿花背他嘎马,大差不差听明白就行。

“腿短我就忘给绞裤边了。”彭小满一面四平八稳端着小山似的练习册,胳膊上薄薄的一层肌肉骤然发力,绷出流畅柔韧的一笔直线;一面回头,驴崽尥蹶子似的向后翘脚,试图把裤脚翻踢上去,一面流星大步改作莲花碎步,“没事,我提一提就行!”

游凯风私下里和李鸢碎过两句嘴,说彭小满这名儿吧,咋形容呢——听起来特女里女气不说还特黏糊幼齿。你说你风华正茂青春年少,叫这名倒还挺俏皮,改明四五六十了,熬的都鬓染白霜带孙子了,路上逢人还得被喊一句——哎!小满啊!

不难受得慌么?

游凯风一不读书二不看报,咸吃萝卜淡操心倒比谁都勤快。李鸢损他说你知道“小满”什么意思么,就跟这儿瞎七个三八个四的?所谓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既是节气,也是愿人澄心畅怀,有容乃大的意思,是顶好的祝颂。懂?

“走呗。”

打了个小雷,兜在厚厚的云里发出声闷响。彭小满扯了下背包带,伸手出围栏接了一把零碎的小雨,“又下大了靠蔼—嘶。”

彭小满嘴这么一张大,就扯着裂了的嘴角,一阵钻心的刺痛过后,忙把五官面团一般揉皱成一气,弹回手按上斑驳的伤处。

“吃面呢?”听他酸倒了牙似的在后头吸溜吸溜,李鸢戏谑的跟着一齐皱眉倒抽冷气,又凑近低头抬他的下巴颏,“我看。”

人是瘦,单这么抬他的下巴就能觉出来。摆手里,像端着一个钢骨制的模具,刚硬之外,只在表层护了张削薄的青白皮质,好在是人温热的,光洁的,触手也是些微柔腻的。一团淤紫浮在他嘴角像飘过去的一朵乌云,和昏昧的蒙蒙天色押韵。

“特明显吧,看着?”彭小满仰头问他。

他瞳珠褐黄,眼皮上一层单薄的新月形的细褶。眼睛整个儿是杏仁似的形状,当中饱满,两头尖尖。

“废话。”李鸢拿指关节一触,“比你嘴都大那么大一块儿。”他自顾自盯着他的伤处,继续笑着嘀咕,“那两个下手挺黑埃”

“黑显然是我黑。”彭小满眼皮盖子向上一抬,那一层细褶瞬时又翻没了,是很东方的小内双。眼型一弯,道:“趁人不备一脚下去踹哪儿算哪儿,那个飞机头,瘸着走路的那个见了么?小爷我踩的。”

竹竿似的一短节,张口就是“小爷我”。

李鸢一手食指拇指并在一起碾,一手插兜,听完笑开:“就一末流损招可把你给牛逼坏了,双眼皮都*没了。”

“招不在损,管用就行。”彭小满佻挞地弹了下舌根,挑了下眉,刚吃了一通噼里啪啦的狠批,也没显得有多懊丧,依旧半开玩笑道:“下次见着那俩我还踩!反正梁子结都结了,有本事一次废了我,要不踩死他俩才算完。”

李鸢见他收敛着嘴角伤疤拘谨着说话,凶狠有余气势不足,没来由得想笑,忍者嘴角不扬抬手往办公室门口一指,“别跟我这装大头,向后转齐步走,有本事一个字别落当教主任面说去。”

“那不能。”彭小满用手顶了下鼻尖,“主任给我做工作,我得给他点薄面。”

李鸢没好意思冲他嗤笑出声,抬手勾了下肩上的背包带,“没事了就回。”他率先转身,顺着教学楼长长窄窄的回廊往楼梯口走,迈了两步又脚步一停,转身看着彭小满的发顶:“没骑车,烦您送我一程去水坝街。”

彭小满和李鸢不熟。

按说彭小满跟二年二班的谁都不该太熟。他是高二寒假将将结束,才从外校转来鹭洲高中的插班生,和他们相处的时日,左右不过三两月。连班里同学的名都没记全呢。但净一票十七八的少男少女,迎来往送轻易能掏心掏肺,本来也就不愿意留心眼玩儿城府,因之速速打成一片容易得很;何况二班“班风”向来开通,彭小满其人,也足够明朗爱笑,清爽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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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人又都能觉出这小子身上藏着掖着了点儿什么。像给自己划了道避魔圈儿,砌了面洁净通透的玻璃墙,隐隐的与己不同。看不大出,可往前多迈一步,又确实体察的到。若成心问他怎么了,人就笑眯眯地竖着根嫩笋似的指头在嘴边,比了个禁声之后,又搞怪似的摇头晃肩来一句语焉不详的遁词。

“你猜呗。”

闲得蛋疼管别人破事儿。爱谁猜谁猜,李鸢不猜。

彭小满骑的是辆黑色的捷安特,通体黑色漆面,总擦得雪亮到能投反出像来,干净的一点儿泥点子不见。可人特有本事地给车安了个后座儿,前头添了个竹编的车筐,原先挺酷炫的一台代步工具,生能给拗出股岁月静好的味儿,特适合往筐里插一捧森系小雏菊。

李鸢很服。

彭小满把车撑一踢,扯着藏蓝色的雨衣帽往头上一兜,抽紧了帽里串着的一圈尼龙绳,罩稳了整张脸。雨衣帽子后头支出去一只尖尖的小圆锥,掸眼一看,像纪念碑谷里那个小小的艾达公主。他把宽大的雨衣下摆掀出一个敞口冲着李鸢,“来钻进来坐吧,我骑车可稳了你放一百个心。”

李鸢看着一愣——钻雨衣啊?

可得了吧。他上了小学就再没钻过爹妈的雨衣,更别说旁的不熟的人了,什么羞耻的姿势埃李鸢摸了摸鼻梁,又摆摆手,假正经着推辞道:“没事,我在后头打桑”

“歇吧,你在我后头打伞那么大阻力,非给你风筝似的掀出去不可。”

李鸢收了三叠伞继续摸鼻梁,扶着车座往上抬长腿一跨,“那算了我不打了,你就这么骑吧。”

彭小满不死心地左脚尖往积着水洼的地上一支,单薄的身子顶起两人的重量,一点儿也不颤巍。“哎你这人怎么那么嫌弃我啊?”他歪头笑,快速拨拉了下颇长的头帘儿,顿了一下听了两响噼里啪啦,俯上龙头,满面正经地冷肃问:“你,知道虱子么?”

“什么?”李鸢挑眉。

“就是那种小小的,黑黑的小昆虫,人总淋雨脑袋上有细菌又潮湿就会长,会寄生在人的头皮上,靠吸食人头皮上的血液为生,还会在头发里产卵繁殖生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快,长了虱子的人呢就会头皮巨痒而且是越痒越挠然后越挠越痒的那种,那如果挠破了虱子呢就会带来病原体,一旦病原体进入到血管里就——”

“哎你打祝”李鸢一挥手,嘴角抽搐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科普,“我钻,嘴疼少说话,打住行么?”

我草这人切开是黑的吧?

他妈的说的我腿肚子都打软了。

李鸢一手猛掀开雨衣,一手把缀满雨珠子的三叠伞往裆里一卡,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去。藏蓝的雨布窸窸窣窣兜头蒙下,好似骤然天黑。李鸢握住椅座贴近上去,没留神挨上了对方的背。彭小满衣服浆洗的极干净,背上几根竖褶像分泾出的细长支流,带有浅淡的肥皂清香。衣上被雨水沾湿了几团带毛边儿的水印子,晕成淡色的一串葡萄。

没忍住谑笑。彭小满小腿施力稳稳地撑起车身,抬背弓腰,轻快地顺着惯性踩下踏板,“扶稳了啊?走着1

鹭洲一高里的学生走了个干净。车子骑出正大门,隔步碾上一列湿滑又平整的青石长桥,桥下则是汨汨流淌着的,墨青色的狭长乌南江,流向远目可及的天际。

是南宋的时候,青弋还叫青州。

彼时一位林姓的青州知军上表朝堂,着手于乌南江江心的鹭洲洲头,精心建了一座面积宽绰,楼阁错落有致的书院。院内立有清风院,白术堂,文星台等匠心独运的木构小筑,斜雨微风,于对岸隔乌南江遥望,美不胜收的一景。

雷劈火烧风雨打磨,鹭洲书院此后横跨青弋百年,此间历任青州知府多次主持重修,扩建宅舍,反复修葺;后以此地“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扬名,育了青史里的诸多妇孺皆识的文豪墨客。丰厚的书院史被拓印上了一樽石碑,宝贝似的存于白术堂,旧址遗留至今,就是青弋城南现下的鹭洲高中,青弋市里为数不多的省级重点之一,常年与青弋八中龙争虎斗,一夺一二。

又因有这么个优雅绮丽的前身,鹭高在外地人嘴里,总是带着股旧制的古朴深致,又因坐落于江心,则更像一个掩进林中,寻不到踪迹的高深隐处。校里环境秀美也的确不是信口胡吹,四季交替青黄往复,门口几位保安哪天都得拦一帮长枪短炮预备着偷摸溜进来拍婚纱照的。

可其实本校的学生心里比谁都门清,这个所谓的底蕴极丰厚的省重点,该什么样儿什么样儿——一样的学人教版教材,一样的个个说白话,一样的揪着年年不提的升学率揪得心急火燎,抓耳挠腮。

沾了点文人的雅光,一样是重理轻文。

李鸢青弋生,青弋长,顺顺利利一路升了高中,因脑袋瓜子分外好使,中途潇洒跳了一级初三,甩了同龄人小小一步。可任他个十七八的高中生再怎么高高蹦跶,也是圈里,也是原地,青弋这一幕朗净的天,他暂且跳不出去。

李鸢在雨衣里摸了摸自己后颈新理的一丛细碎发茬,刺手,盯着自己在后座半蜷着的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怎么挪怎么觉得变扭不自在。雨珠四散噼里啪啦溅上鞋面,他正琢磨着要不干脆翘上来得了时,彭小满他老人家左手掀高雨衣,右手捻着只白色耳机摸摸索索神叨叨地探到了李鸢胸前。

“哎,听不听?”

车身一时轻微地左右摇摆晃荡,车轮在柏油路上碾出个S型的水渍。

李鸢忙伸手揪住椅座上的铁杠子维稳,“大马路上放把你六啊,后头还坐着一个呢哎。”说罢接过了耳机轻轻往怀扯了一扯细线,凑近塞进了自己的右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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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我的技术,杠杠的。”边说,边故意展开两手放给他看。

“来劲了你还。”耳机里的旋律盈盈入耳,音量特别刚好。李鸢摸了摸耳垂,不信:“你这东西又不考驾照,没个凭据”

“校门口!你下回早读就走廊上站着看,你看我哪天压着铃进校门,那生死时速一百八十迈,车轱辘都蹿火星子了,看完你就信了。”

李鸢忍不住手贴他削薄的脊背,额头靠上手背低低地笑。

彭小满速度挺慢,近似龟速。他随手拨了下脆响的车铃,拐进了两侧植满高大香樟的明溪路支巷,顶冠在高处交集,恍然是顶常绿的雨棚。一路的铺面小而零散,多是几平见方,私营的小吃小食摊位,偶然混进去两家极其隐蔽的成人用品点。砂锅粉丝混着牛杂汤底的喷香,一不小心就扑了一整条街,往过客的一对儿鼻子孔里钻,勾着肚子里的小馋虫。

“哎真的,你别不信。”彭小满不住回头瞅,回头也瞅不到人,人在雨衣里。

今儿下午是彭小满和一班俩嘴欠的学生误起了冲突口角打了场小架,一路撕扯着搡到了二楼男厕。李鸢是碰巧洗手出来,掸眼见了,稍作了逗留观看后登时皱眉不爽——草,二打一欺负我们班人像话么?路见不平一声吼。

顺手帮他撂了对方一人一老拳,极标准的乌眼青。

闹得动静挺大,围观众多,乌泱泱挤了回廊满满一排,鼓掌叫好吹流氓哨就差往上扔钱了,弄得比街头耍猴儿卖艺的还热闹。结果预料之内,事儿层层上报闹得不小,下学皆被一一请去了教主任办公室听训,还美其名曰教育辅导。

教主任,班主任,外班班主任横坐成一排挨个儿疾首蹙额,正颜厉色,愤慨的不行,手指头恨不能把办公桌当当当戳出个窟窿眼儿来。

不像话。

都是学生么还?

什么时候了打架?!别忘了你们有些还是重点班的!

高二了下半学期了还不收心?

我替你去考高考?

你为我考的大学?!

打不打架跟读不读书重不重点班有个半毛钱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也能转圈儿绕回到高考上来。李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漫不经心地搔搔脑袋,低低头看看窗外。

任理由翻出花儿来,搁学生嘴里也是诡辩,摆手不听,非得按流程走一遭:道歉,赔礼,警告处分;检查,三千字,一早交齐,一个字儿都不能少;班主任各自领回去好好圈着,班会上要及时且重点批评教育。

杀人放火也就这老三篇了,没叫家长算给你条活路。

李鸢不怵打架也不怵检讨,可想想既冤,又觉得可乐。和彭小满这小子前后桌快仨月也没说过这么些话,都不知道这白斩鸡似的小个子爆发力还挺强,挺倔,还他妈挺逗挺能打。

彭小满听的是首日文歌,平成歌姬滨崎步早些年的神级金曲《myall》,节奏颇强,李鸢忍不住跟着簌簌抖腿了一路,到了地方,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哼哼了。

※※※※※※※※※※※※※※※※※※※※

英格玛.伯格曼的一部代表电影叫《野草莓》,影片中,野草莓象征着已逝去的青春岁月,美好之物。这样的植物野外常有,小小一颗,但艳丽饱满,酸涩中有甜,我觉得是非常标准的可用以象征青春校园的东西。所以以《野红莓》作为文题。“青春是持续的陶醉,理智的狂热”,虽然我自己的高中泛善可陈,但希望能把别人的故事讲好,能让人有一丢丢的小共鸣就满足了~如果说的不好,也请包涵。

感谢每一位阅读到这里的你们。

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章

水坝街的“疾风”隐秘地挨着筑家塘后头,那个脏啦吧唧的明光路农贸小菜常“疾风”家门脸儿小,但电脑配置高,拉了光纤,位居周边一水儿网吧之要津。三块钱一小时是真不叫便宜,可光冲那迅疾如风的网速,咬牙得来。别的不说,网管都尽职尽责手脚麻利些,开机切网泡泡面,随喊随到兼着通风报讯。

吧里鱼龙混杂,熟脸也多,本班的外班的全有。从门口上二楼拢共百步远,一路上去能停下来假模假式地寒暄个七八句“哎哟你小子也在啊巧了这不是,哎卧槽你上路都快崩了你还去打野!”

李鸢在门口掸了掸发梢上缀着雨珠,把披下额前的一绺黑发捋到顶上。顺手顶了下被打湿而塌下的上眼睫。他睫毛黑长,还姑娘似的密而卷翘,侧看很漂亮。

老板娘搁前台磕着包奶油瓜子,手边的壳子堆了个小山丘。李鸢冲她打了个响指,“麻烦楼上开一台,就还是那胖子边上那个。”

“C57呗。”老板娘抬头捻去嘴边粘着的半片壳儿,无名指上箍着的祖母绿,弹珠那么大个儿,“行知道了先上去吧。”

“伞我就搁下头了啊?”

“搁搁搁,就扔那筐儿里。”老板娘提着钥匙顺着他脚边一指那口泡脚盆,“拿不错丢不了,我坐下头全给你们看着在。”

二楼面积不大,黑窟窿东,两盏快断了钨丝了的挂扣灯,地上一层灰黑的污水渍,不提着口真气儿走,分分钟出溜出去扯裆劈个横叉;屋里抽烟的抠脚的吃泡面的骂人的,一应俱全齐聚一堂,还拢共就开了鼻孔大的两扇飘窗。潮气铺天,五味杂陈,真要不是能打撸爽,李鸢他多一秒都不愿待。

吧里鱼龙混杂,熟脸也多,本班的外班的全有。从门口上二楼拢共百步远,一路上去能停下来假模假式地寒暄个七八句“哎哟你小子也在啊巧了这不是,哎卧槽你上路都快崩了你还去打野!”

李鸢在门口掸了掸发梢上缀着雨珠,把披下额前的一绺黑发捋到顶上。顺手顶了下被打湿而塌下的上眼睫。他眼睫颇浓,还姑娘似的微翘,侧看很漂亮。

老板娘搁前台磕着包奶油瓜子,手边的壳子堆了个小山丘。李鸢冲她打个响指:“麻烦楼上开一台,就还是那胖子边上那个。”

“C57呗。”老板娘抬头捻去嘴边粘着的半片瓜子壳儿,无名指上箍着的祖母绿,弹珠那么大个儿,“行知道了,先上去吧。”

“伞我就先搁下头了?”

“搁搁搁,就扔那筐里。”老板娘提着钥匙顺着他脚边一指那口泡脚盆,“拿不错也丢不了,我坐下头全给你们看着在。”

二楼面积不大,黑窟窿东,两盏快断了钨丝了的挂扣灯,地上一层灰黑的污水渍,不提着口真气儿走,分分钟要出溜出去,劈个标标准准的大横叉;屋里抽烟的抠脚的吃泡面的骂人的,一应俱全,齐聚一堂。潮气铺天,五味杂陈,还拢共就开了鼻孔大的两扇飘窗。其实真要不是能打撸打的爽,李鸢他多一秒都不愿待。

他手里拎了俩塑料袋,熟门熟路地上楼,找着了窝在拐角位置里打撸打的正忘乎所以的游凯风。

“我草对面都推家了你们他妈在干什么呢?!防御塔都快掉了还打个几把的大龙啊傻`逼!”

走近,眼瞅着两粒晶亮的唾沫星子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落进键盘缝里,忍不住偏头皱眉,不待见地“啧”了声嘴。游凯风手里的键盘被他按得噼啪直响,弹钢琴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俩肥白的爪子上下翻飞舞的这么顺溜。嘴也顺溜:“我草剑圣你丫这会儿偷几把个家,还他妈不快回来守塔1游凯风哐哐凿鼠标。

骂得欢,脏字翻着跟头往嘴皮子外蹦。李鸢撂下肩上的书包,撑只着胳膊弓腰低头去看他面前的显示屏,盯了两眼操作,跟着一齐嗤笑,“上路这几个崩成狗了还跟你抢人头。”

“水逼一群!他妈的都不知道他们是抢人头还是送人头,没他们老子四打五说不定都能赢。”

“外头风大。”李鸢往他肩上一敲,“别张嘴闪舌头。”

游凯风揉着五官一迳盯着电脑,乐:“跟你个钻石段跟前我是不敢胡吹,跟他们我妥绰绰有余。”

一局战毕,堪堪闭嘴。游凯风拧开手边儿一瓶矿泉水仰脖咕咚咕咚往嘴里灌。闷了半瓶,去拿李鸢拎上来的两袋面夫子。搁在膝上解了活扣敞开口,里头卧了四只滚圆雪白的热包子。

“什么馅?”游凯风伸手,捻个膨软火烫的。

“梅菜。”李鸢坐回靠背椅里,一腿支高,登了账号打起排位。

“哎你没有买带荤腥的么,没酱肉啊?”游凯风嘴里叼着半拉包子,还不死心地伸手去翻剩下三个的,结果一个梅菜两个豆沙,全素。“我去,我不是告你他们家梅菜半点肉星子也没有了么,那哪好意思叫扣肉啊,叫他妈梅菜扣菜差不多。”

李鸢敲键盘都好看,斜也不带斜他一眼,“爱吃不吃啊少逼逼。”

游凯风馋荤腥,单凭体型也能猜出个大概齐,只是架不住他和李鸢都是个头一米八朝上走,人单看着倒不大显得多臃肿,还胖的挺显结实匀称,难得。人也会打扮,走“嘻哈有我”那一路的。

他小子算是个二代系,爹是交行分行副行,听着官不至顶也没多了不起,实则是富得深藏功与名。主业之外,摆弄点儿股票外汇,早年光在青弋就买了四套学区房,听说利南那好地段还一套大平米的高层住宅正忙着装修,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客厅大的能跑马,家具还都是一水儿不显山不露水的高级红木。

按游凯风讽他爸的话说——外头兢兢业业装得一文不名,成天骑个电摩上班,呸咧,内里头恨不能把“财大气粗,就是有钱”八个字刻天灵盖上。升迁下野的隔墙有耳,搞公职的就忌讳这个,李鸢提醒他别逢人就叭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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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凯风就笑笑不搭腔。

真说起来,他这名字取得也确实好。“顺凯风以从游兮”,寓指一缕悠然而来的和暖南风,随耳一听,就能觉出是文化人给择定的两个好字。人也算一身文艺细菌,会点儿摄影会点儿钢琴,唱起歌来五音这东西表过不提,好歹是一副浑雄好嗓。

只可惜在特定的年龄里,有些玩意儿,注定会被人贬成舍本逐末,不务正业的无用功。兴趣理想,自诩明白人过来人,自诩太会知人论世的群体眼里,不能糊口,没有价值,趁早舍弃,才是所谓通往罗马的明路。

所以老班专好逮着他啰里吧嗦地教育,也无非是车轱辘话,劝他别无头苍蝇似的松着懈着当个烂泥一摊成天就知道游戏游戏。又提溜李鸢出来当出头鸟来类比教育——是,人李鸢是也打,但人学习也一并抓成绩从来也不见往下掉啊!哦你小子倒好,一屁股坐谷底还真就安营扎寨不打算往上爬啦?!高二啦,也学着人发发奋,用用功,不争馒头争口气,别以后到社会上让人指着脊梁骨说,你就是个靠老子混的小二流子,屁东西不会!

游凯风他老人家听了一通耳提面命,见惯不惊,既不气急败坏也不幡然顿悟,回来笑眯眯学给李鸢听不说,还末了指指自己鼻尖,“我还就是个靠老子的二流子,怎么地?旁人有的靠?”

腆着张胖脸,欠抽的一逼。

游凯风从屁兜里掏了台直板机出按着——还真不是他用不起iphone,是真架不住被校里老师一台复一台的没收上缴,一点儿情面不留。

鹭洲一高校规森严,是明令不让学生带手机进校的,校里安排教主任课间背着手亲自逮,神出鬼没,一抓一个准,逮着了就甭想要回来。再半月一周期,择个诸事皆宜的吉日良辰,亲备一大桶冒着腾腾热汽儿的滚白开,由副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儿,亲自手把满满一提袋手机一气儿全丢进去泡大澡。

公开处刑,手段变态至极不提,泡完了还让全体鼓掌,哪个班拍不响还不让走。等下了课间操,如茵操场上保准一地稀碎的翡翠琉璃心,拾都拾不起。

“你那手没事儿吧。”游凯风指指李鸢虎口上的一块绯色的红印,“老大一块。”

李鸢发大招儿的手不停,眼神跟着屏幕上的角色上下飞快游走,“我这是倒霉催的,就给了那傻`逼飞了一拳,还磕他兔板牙上了。”

“寸的吧。”游凯风乐歪在椅子山,翘起条二郎腿,“搁你,回去不得把手泡脱皮。”

“没你那么夸张”李鸢走中路,随手让了个蓝buff,“也就打算洗个一二十遍。”

“怎么你今天红牛喝多顶着了?”游凯风把胳膊枕在后脑勺下,盯着李鸢侧面高拔出的一截鼻梁,“怎么想起来去管别人闲事了,不像你啊?”

李鸢眼皮抬也不带抬,“是,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靠!上路零杀零辅修**爸爸十二个人头!”李鸢心平气静默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眉毛一凛顺口就骂。

打撸就没有不骂人的,国际惯例。

“哎,我不是说你这个人,我是说你跟彭小满吧…….也没瞧见你俩多熟啊。”游凯风想起来个事儿,直起身推他一把,“哎他妈我回回给老卫提溜上去罚写罚站,那怎么没见你出声儿帮个忙啊?”

“活大该,记不住公式你自己作的。”李鸢抹了把显示屏,“你没瞧见,打架那俩孙子今儿眼都打红了,我要不伸手帮一把,我看他俩就要揪着小满脑袋往墙上磕了,挺大岁数,打架他妈连分寸都没有。”

说着,回想起彭小满下午被人二堵一的模样。头发给搔乱了,校服也给扯歪了领口,一截细溜溜的锁骨往外戳着,细溜溜的下巴与绷紧的下颚线一并抬高;彭小满瞪眼,涂歪了口红似的嘴角通红,挑衅似的边笑边喘,还能顺嘴回骂不休。分明是个地处下风,眼瞅着over的姿态,可又比他往日三个月的每一个模样,看起来都要鲜明、活泛。李鸢想得跳脱。

他看游凯风听了耸肩极夸张似的打了个颤。

“抽风?”

“不是,我就想说…….你一口一小满叫的,跟你女朋友似的亲热。”

“滚。”

“我说真的。”游凯风手掌往下按按,“但这是他名字的问题,不是你叫的问题,你息怒你息怒,你打你的中路。”

李鸢先没说话,搁心里仔细琢磨了下——好像还真是。“斜这个字做名取在当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念着都显得亲昵逾距。

还是得喊全名。

游凯风不死心地继续刨根问底:“怎么就打起来了就,他不瞅着挺文静一人么?”

“管那么多呢你。“李鸢瞧了他一眼,才乐:“不一口一个不熟么?”

“你就当我是狗行不?我就狗拿耗子了,我就多管闲事儿了,你就跟我说说呗。”游凯风一迳嬉笑着往他跟前凑。

“离远点儿别碍着我操作。”李鸢拇指一挪,迅疾间狠戳R键发完一技大招,侧身往边上躲,“因为那俩孙子嘴欠。”

“欠什么了?”

“欠……”李鸢顿了顿,腾出只手抹了把唇下,顶出下巴的几处青色的须根,“说他什么,爹不见娘不疼成天跟小脚老太太屁股后头讨饭吃巴拉巴拉……”不想提似的,话尾囫囵在嘴里含糊着不吐。

游凯风听不清,皱眉抬手搡他肩:“什么什么什么爹娘?”

“啧。”李鸢不耐地咂嘴,“几个男的打个架哪儿那么多理由?蛋上长毛了就当自己是个男人了不得了呗,成天看不起这那的呲事讨打。咱们学校里这些傻`逼还少么?”

顶着一下巴胡子茬就当自己真是个什么龙太子了,也不去挂个皮肤科治治那一脸的闷痘。李鸢嘴上不愿说,但他毕生其实最看不惯那些古惑仔偷着看太多,成天正事儿不干净拿抽烟打架当多大本事的校痞二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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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凯风听罢,冲他比了下拇指:“你这独善其身的独的,一句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境界都跟我们不一样儿了,牛`逼。”

“不错,我们小风风都还会活用成语了。”

游凯风咧嘴:“谢谢啊,李弋鸟。”

练了俩小时排位,才从“疾风”里出来。雨依旧窸窸窣窣不停,濛濛一帐。水坝街的夜色已经浓重了,瓦青里揉着雪青色,窄路上一色霓虹,使地上积雨折射出一地斑斓的颜色。像一处拥有独立世界观的平行空间。游凯风说要请李鸢吃碗云吞面再回,李鸢摆手没干。

派出所最近整理案宗林以雄忙的脚不沾地,家里没人照应,他得赶紧回去给努努添碗猫粮吃。

游凯风路边冒雨招了辆交班的晚出租,司机左躲右闪着提速明摆着不愿带,是游凯风一猛子扎路中央好险没英勇就义了才给活拦下来。走前往李鸢口袋里塞了包苏烟软金砂。

“不是什么特高级的,我爸柜子里拿的,分你一盒。”

李鸢瞄他,“拿人手软。”

“别软。”游凯风手背往他胯下一弹,慧黠一笑,“明天早上把数学卷子带来给我抄就**。”

买卖不亏,李鸢当即和他击掌,“成交。”

说完游凯风钻进车里,把车门“砰”的施力一合。隔着扇车窗,李鸢都能听见那烫了头泰迪小卷的女师傅操着口地道的青弋话,极不耐地吱哇叫唤起来,“哎哟喂我这新车诶小伙子你手轻点好吧?”

李鸢拆了烟盒上的塑料封皮儿,抽了一根含嘴里。苏烟仅能算是烟草里的中高档,烟丝香气素来调的南方且偏女性。但只这么叼着去闻,也能嗅出它轻柔而不失饱满的味道,抽完也不会觉得唇齿留浊,总体而言既薄又淡,跟寥寥无牵挂似的。李鸢一手举伞,一手上下左右自摸了一通。日,没火。

想起刚才被彭小满专车相送,分开前他在路口问自己要创可贴遮伤,自己也是当他面儿这么不自知地一通搔首弄姿。彭小满按着嘴角淤青,半张着嘴瞅他摸完,“你这……给我跳Nobody呢么?”

“我这……给你掏创可贴呢我。”

“掏着了么?”

“没有。”

“行吧。”彭小满抬手摸眉骨,侧头乐:“白摸。”

没来由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发笑,好险没一低头把烟喷出去,落进路牙子上的排水槽里。

回到筑家塘,在巷口前的一株**树下稍作停留收了折伞,李鸢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巷里深处。一楼几家含混在一起的灯火连成昏黄一片,他在楼栋里顿了顿脚步,才甩了甩上的雨珠,咳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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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筑家塘的弄堂里,常年不大见阳光。楼上私搭的违规房层峦叠嶂,把太阳遮了个严实。偶然出太阳吧,楼上晒被子,啪啪一通乱掸,能落一楼人锅子里一打子鸭绒一打子灰。水泥地铺的更叫不好,坑坑洼洼总这么积着水,一不留神就踩雷,溅脏了满一鞋面。另阴测测的,积年累日泛着股糟朽的霉味儿。不算好住处。

可架不住人房价不高,又紧挨着青弋的一票老牌高中,算得上是热手的学区房源。因而巷内一楼,拥挤扰攘地住了血多租户。

彭小满是走读,和奶奶租的就是这儿的房子。

李鸢原先一直深感自己的后知后觉,竟然到入了夏,才察觉出家门口搬来个同班同学,居然还和自己个是前后桌。这是得多两耳不闻窗外事才能没发现?俩其实又根本都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

其实也不能怪李鸢迟钝。彭小满向来起得晚走的迟,好打校规校纪的擦边球,有时候这边牙刷迷迷糊糊还没捅进嘴呢,那边李鸢已经疾如闪电地到校啃起煎饼果子了。物理生理上都有时差,说出去都没人信,俩人早上从来没搁里巷里正脸打过照面。

巧在老班那次漫长留堂过后的下学。

林以雄早班,李鸢难得一次没瞎几把溜达,车棚拿了车径直回家。没成想和彭小满在初上的夜色里极尴尬且不言不语地并行了一路,都以为是对方尾随,便脑子一抽,互相较着劲儿地不断提速,生搁大马路上骑出了一场伪环法自行车赛。等齐齐拨铃把自行车拐进了狭窄的巷内,李鸢才猛一按手闸,挑高眉,和彭小满微喘着大眼对着小眼,才说上这学期的第三句话:“所、所以,你住这是吧?”

第一句是彭小满插班转来的第一日,李鸢尽副班长之义务主动敲他桌提醒:“领书领练习本上教务处,行政楼二楼第一个办公室。”,彭小满仰头笑着礼貌道谢,李鸢回了第二句:“客气。”

“算吧,我们家租这里。”彭小满登时不太明白眼下状况该做如何形容,拨了下刘海儿有点气短,腿肚子发酸打软,想跪,“其实也就刚搬来不久……怎么你——是我邻居?”

“半个。”李鸢啼笑皆非地伸出根食指比了比四楼,“这栋402,我家,我这儿住了十多年了。”

“嗐。”彭小满尴尬地侧头,侧边一截翘又乌油的短睫毛。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李鸢从墙橱里摸了个方钢轮打火机出来,林以雄的,点着了嘴里含软了烟嘴的苏烟。里屋黢黑,单按开走廊的一盏掌大的壁灯供以照明。灯罩下扩出淡黄色的一小团暖光,外加嘴边明灭不定的一星橙红。他体热,夏季尤其易发汗,游凯风总说瞅着他特性感。这会儿的功夫,校服里衬湿透,正软塌塌地垂挂在身上,下摆就着层薄汗黏在腰际处贴紧。

索性就这么脱了上衣丢进了洗衣机里,赤着上身去拉开了房里的半扇纱窗。屋外的车水噪音陡然增大,蕴满水汽的湿润凉风透过缝隙探进屋内,拂了陈旧。

努努是只橘色的梨花猫,最不精贵的中华土猫。软绒绒的的大脸盘子大写额团圆,嵌着对儿湛亮的琥珀色的眼珠子,澄澈的像一潭水;不太认生,冲人瑟缩着抬脸张嘴“喵呜”一嗓,萌得人戳心戳肺恨不能交命出去。且难得的又乖又粘人,一点儿不高冷,性子倒像只小狗。

李鸢抬手取了冰箱上的大袋儿猫粮下来,哗啦啦地往墙根下的粉色的小塑料盆里倒满。

努努“嗷嗷”地小声叫唤,抬头,拿温热的粉肉垫儿去一下一下按着李鸢牛仔裤的裤脚。听网上说,这是个标准的按奶的姿势,是本能地想亲近的意思。李鸢受用的很。

他的裤脚被他刻意绞短去一段,显得腿更老长不算,一圈灰白的毛边下,还有意露出一截精瘦的踝腕。踝上挂着条串了铜板的暗红的绳环。裤边上溅上了积雨,浸出一圈儿暗色的水渍。

“饿了?”

家里就一人一猫,没谁能给回句话。

真回了才活见鬼呢。

李鸢把烟夹在指头缝儿里,蹲下去呼噜它柔软的脑袋,“这回挺老实了,没敢再给我跳上去挠袋子,打怕了?”

“……”

“明儿给你开个罐头吧要不?”

“……”

“乖埃”

努努闷头吃饭不抬脸,只一味伸着粉舌卷一颗颗猫粮进嘴咀嚼。李鸢伸手去捋它细长的米黄须子,笑,看它一边儿摇晃着圆润的脑袋,一边儿不停嘴下的活计,嘎吱嘎吱嚼出阵阵脆响。

家里通常都是这么安静又没人气儿的。

自打李小杏走了以后,家里大多数物件儿都是闲置,俩大老爷们住庙似的住着,青灯古佛超凡脱俗的,连煤气灶也都不常开了,以致使手一抹,才发现落了一罩子的灰。

李鸢的大半时间耗在学校和来回的路上;林以雄那儿的管制辖区则地小人多,万户常驻人口,今儿你家丢了辆电动车,明儿他家门锁打不开,鸡毛蒜皮的张家长李家短大小不断,一轮班就难着家,一派出所小片警闹的比FBI的国际间谍都还他妈神龙见首不见尾。

努努多半是出去溜门缝儿靠吃“百家饭”为生,只到了晚上才知道踱步回来吃顿按时按点儿的正餐。李鸢也挺心疼舍不得,又没辙可想。时常得闲,才一边把它揽在膝上,帮它解着又不知被哪家好心人系上的名牌项圈,边替它慢吞吞掏着耳里的油垢,搁它圆润的脑袋边不住地絮絮念叨。

“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吧李努努?我告诉你,我允许你爱上别人家的饭,但我绝不允许你爱上别人家的人,你是我的,烦请你记住,你的铲屎官只能有一个,就是我,坐在你面前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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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跟猫面前了,真真切切,滢滢然,是个断根弦儿的傻缺,是个少年。

有人来“笃笃”敲门的时候,李鸢的烟正烧到一半,烟灰没来得及掸,颤颤巍巍在火星子处多探出去一大截,间或絮絮落下去淡灰色的两点,掉在膝盖上。李鸢应声翻了下眼皮,眼窝深,便一下子拗出个欧式大双。他清了清含混的嗓子,从沉寂思绪里抽脱出身,撑了把身后白墙站起身来,“来了等一下。”

以为是曙宏新村送奶的宋叔上楼收牛奶瓶子,想也没想,咬着烟嘴就拉开了里头的一扇木门,“我去给您拿瓶子,稍——”

话说了半截儿就停在嘴里了。门口不是宋叔,而站了个齐耳短发微佝背,眯眼正温柔笑着的小老太太。

“是李鸢吧?哎哟,好高啊。”老太太说。

筑家塘的房子九几年建成,坐落的紧密采光差,且旧败,左邻右舍听风来雨,总说要拆要拆,都巴巴儿翘首枯盼着市政盼了几多年,也没动静。老房子格局陈旧,都不大装防盗门,一般安两扇,一扇木的,一扇纱的。隔着灰黢黢的蓝色纱门,李鸢把烟头咬紧,伸手摸了摸裸着的锁骨,看着老太太眨了下眼。

谁啊这。

人像是前脚刚从厨房里出来,腰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摘,墨蓝底白碎花,紧紧绕了两圈儿箍在窄瘦的腰上;头发打理的很整齐,白多黑少,密密梳出光滑的纹路,一并用黑色的头箍熨帖地齐齐抿到顶上。老太太精瘦,但面庞白润,鼻梁像卧进双眼中央的一块儿和田玉,能映光似的光洁透亮。

像隐约打过照面,又眼生的不行:“……您是?”

楼梯口有徐徐呼吸和踢动阶梯的轻微脚步,李鸢顺手开了纱门,视线下意识循声游移过去:彭小满嘴上贴了花里胡哨的两片绷带,脱了校服衫,套了件印着怪兽大学里大眼仔的宽大黑T,踩着双热带风凉拖;他搭着一截打锈的铁扶手,正站在楼道里轻喘,先看了一眼李鸢,才微瞪着褐黄的眼珠,看门口的小老太太:“…….您腿真快,一点儿都不像七十岁的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也在微喘。

老太太在围裙边上搭着手,努个下嘴冲他眯眼:“就数你慢,一点儿都不像十七八的小伙子。”

李鸢懵逼。脸朝彭小满:“你……她?”

彭小满挺太好意思的,摸下后脑,解释道:“这我奶奶,非……说要来问你点儿……情况。”

说完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比了比自己的嘴角。

李鸢了然,继而才猛反应过来什么,猛扎扎蹦着向后大大退了一步,光着的腰脊咣当撞上了鞋柜,吧唧晃掉出一只四十多码的黑皮鞋,“您您您您等我一下,我、我进去穿个衣服先。”

一把揪下了嘴里的烟头,在掌心里胡乱地掐熄了。

彭小满探头,看他提着裤腰去遮露出来的一截内裤边,一边慌不择路地往里屋跑,就忍不住偏头按着嘴角生憋着笑。

老太太两手揉搓,冲里头喊,“我小老太太一个不忌讳这个哟,你不着急哦,你慢慢的啊1

还莫名有点儿调戏的意思。

李鸢胡乱拽了条林以雄的跨栏背心,套上后低头飞快看了眼****,遮着没露。经过卫生间还钻进去光速漱了个口,用力啐干净了一嘴的烟味儿——有屁用,该看的都看清楚了。

“有事您就问,知道的我都跟您说。”李鸢抹了把下巴上挂着的晶亮水迹,侧身让开了地方,“要不您俩进来说吧?家没人。”

“哎不用客气不用不用,没大事,门口说就行,进去把你家踩脏了。”老太太说话是青北口音,单只大段去听没什么关系,但个别发音还是比较特殊的,诸如“然”会读“兰”,“搞”会念成“苟”,整体听着平缓温软,语调结尾处会稍俏皮地向上走。

彭小满背着手直直站在老太太身后,听楼道里回响着细幽幽的雨声,抿嘴,转着眼珠子低头看脚,不出声儿。

“我啊,没大事情,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家这个小满呀,脸上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啊?”老太太皱上点儿眉头,指指身后,低声:“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呀?哦我的乖,他一回来我看就在脸上搞了那么大一块伤!问他呢,小兔崽子也不跟我说实话他。”

李鸢听完,把视线不动神色地落向彭小满,见对方冲自己利索且不着痕迹地挤了下右眼——别说实话啊壮士!抱拳.jpg。

喜闻乐见。李鸢抬手顶了下鼻尖——行吧。

“没,奶奶您放心,他没打架,我坐他后座这我知道。”嘴一张就是句好言好语,谎撒的一点儿也不怵。

彭小满这才一脚迈前一步摊手,明显是充足了底气,“您看吧您看吧!我说我没打架您非不信这回您信——”

“你别说话!”老太太回头,伸手在他腰上虚怼了一胳膊肘,回头道:“那小鸢啊。”

李鸢听了一愣,随后一笑。

“哎哟人叫李鸢你非管人叫小鸢人跟您熟么就?”彭小满继续蹿进来插嘴道。

“哎呀呀呀呀就你嘚啵嘚啵屁话多,问你你不说现在嘴溜,有你事儿么?边上待着别出声紧着我先问!”老太太回头一摆手,张嘴训罢,又转过头冲着李鸢弯起眼睛眯眯笑:“管你叫小鸢没关系吧?”

李鸢摇摇头:“随您高兴。”

“既然不是打架……那就麻烦小鸢你告诉告诉我,我们家小满是怎么把嘴弄成那熊样儿的?你是副班长吧,小满说你在班里学习好,又有责任心,老师也信任,你肯定知道实情吧?”

“他…….”

彭小满刚要冲他虚比个口型,就见老太太飞快回了头看他,对着彭小满鼻尖抿嘴虚点了点指头。

“不管他,小鸢你说。”

李鸢看老太太目光灼灼,一时窘促,摔磕砸打踢掼碰在脑子里绕圈儿打转,电光石火三下五除二,随口抓阄抓了一个:“磕了,他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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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当即在背后撑了下额。

“磕的?!”老太太登时挺惊诧,半信半疑。

看她老人家一皱眉,李鸢登时便暗道不好:失算了,不准确。

“告我磕哪儿啦?”老太太狐疑地回头问彭小满。

“磕嘴了。”彭小满悻悻,比了比创可贴,标准假笑。

“我问你嘴磕哪儿了!”

彭小满眨巴眨巴了眼,顺势又望了一眼李鸢,磕绊道:“是磕、磕那个……门上了……?”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老太太伸手把彭小满往李鸢跟前轻轻一扯,往门骨上抬了抬下巴,“来,门框在这儿摆着呢,也长不了腿跑不了,再磕一个给奶奶开开眼,就照嘴巴角那儿磕,别给我磕歪了啊,来你磕。”

李鸢想笑,抬头忍。

彭小满偏头朝他瞪了一眼,锅瓢一甩——蒙不住啊靠!你干嘛非说磕啊这怎么看也不像啊!

李鸢垂了下眼皮复又往上一抬,眉头一耸——废他妈话你又没给我打预防针,你告她磕门上你怎么不说呢?

彭小满轻轻咳了一嗓,扯了下宽松的衣领——能圆的上么我?

李鸢摸了摸鼻梁——试试呗。

“奶奶,您听我说。”

李鸢张口就是句《红灯记》,提了把跨栏背心,伸手勾住彭小满的肩,施力把他原地翻了个面儿:“我们呢,今儿下午不是上老班数学课么?您家彭小满老班特喜欢,还是数学课代表呢,然后,他不就被叫去帮忙着搬着把《名师课堂》送去办公室么……”

彭小满没说话,极配合地摆了个虚托书的动作,俨然一堂无实物表演课。李鸢伸出只颀长的胳膊往他颈上一勾,彭小满顿时就觉出对方身上的一股极和软的柔顺剂味,萦上鼻端。

“我当时就这么勾着他商、商量…….商量中午吃什么!我说吃食堂炒粉,你们家彭小满不乐意啊,说要吃馄饨,我说馄饨吃不饱,还是得吃炒粉,他又嫌炒粉油重…….然后我们就这么走啊说啊,就、就走呗!”

两人在楼道里勾肩搭背地原地绕着老太太转圈,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彭小满紧跟步调,怀里虚托着的一沓练习册,也极“敬业”的没舍得撂下。

“走着走着。”

李鸢步子猛一顿,彭小满不设防,差点儿左脚绊上右脚没跟上他一猛子的节奏。

“奶奶您想啊,下课人多多啊,我俩就看回廊前面有几个隔壁班的,正巧在走廊里追逐打闹,噼里啪啦两三个人,迎面跑着就冲过来了。”

李鸢竖起手掌,“我就说‘哎小心让着点儿’,然后就勾着他脖子一把扣着他往边上靠。”,李鸢的手顺势越过彭小满的颈子勾上了他的左肩,扣上了锁骨。

彭小满觉着领口一紧,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后退着趔趄了一小步,被李鸢胳膊一扽给原地抡到了一边儿。

“我就这么劲儿一使使猛了,就看您家彭小满原地被我带的打转了两圈。”

李鸢飞快地使个眼色——转。

靠!

彭小满脑门上青筋一跳,托着书跳芭蕾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然、然后…….他没留神就脚下一歪。”

彭小满应声配合地虚崴了下踝。

“接着就脸冲门框,‘梆当”一声!磕隔壁班后门儿上了。”

彭小满稳了稳转圈儿走歪的身形,找回重心往前猛大跨一步,脸贴着李鸢家龙骨一仰一磕,自己还”咣叽”配了个拟声词。最后胳膊一撂,哗啦,以书洒一地利索地结束收梢。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完美。

“那嘴吧,反正当时我看就肿了,没出血倒是。”

彭小满磕罢,强捂着半张脸,背对着他奶奶憋笑憋得肩膀微颤,很欠。

李鸢看彭小满笑,他自己一下子也憋不太住,忙凛起眉目,牵制着抽颤着的嘴角,继续满脸正色极端敬业地圆:“真的奶奶,他是赶了巧了正好磕嘴巴上了,一辈子也八成就能磕上那么一回,跟中***一样,您、您其实别指望还能原景重现了,他自己肯定也纳闷,怎么能磕这么准呢。”

彭小满到了没忍住,听完“噗嗤”一声破了功,蹲在地上笑得全身不住窸窸窣窣地抖。他脊背弓起的线条流畅和缓,像速写本上顺势而下的潇洒一笔。

骚话功夫真是强一比。李鸢巴拉完也偏头遮着嘴,挣扎着强撑最后的防线。

“完啦?”

老太太像一气儿听完了场黄梅戏似的静静立在一边,末了往耳后挽了把头发叹了口气:“俩小子就拿我个小老太太当四五六不通的傻猴儿耍吧是吧?哎哟喂这一通演哟——”老太太摇头,稍往里瘪的小嘴直撇:“你说,你们两个要早生个十几年,现在还有他郭德纲于谦什么事儿啊?啊?小满你跟奶奶说是不是?”

彭小满转头冲她乐,鼻尖笑出了层淡绯色:“我们没演!”

“你再说?你再说?你摸着你狗啃的小良心再说一个我听听?”扬手想打。

良心不值钱,彭小满无所谓地依言手扣上左胸腔,朗声:“我彭小满摸着良心说,我要是——”话尾突然戛然而止,顿了顿后急转话锋,耸了耸鼻子:“您、您灶上的绿豆汤快噗锅了吧?”

“哎哟。”老太太听完了一怔,继而手往大腿根上一拍,“哎哟哎哟哎哟1

“您看谁让您急吼吼出门不记得关煤气灶!行了快回吧别把家烧了!”彭小满嚷嚷。

李鸢偏头看她着急忙慌地手擦着围裙,两脚开合咯噔咯噔就掉头下了楼。一面小跑起来一面念叨:“你小兔崽子不说我都忘了1

“奶奶您慢点!”李鸢低头嘱咐了一嗓,转头又问彭小满:“哎没拿伞吧?外头还下着呢。”

“没事儿,楼上外挂机遮阳棚暖气管子挡那么齐全,她属黄花鱼的,溜着边边回去一点都沾不湿她。”

“你一句话就给弄回去了你早怎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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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蹲在地上仰脸冲他乐,裸着一口白牙:“刚想起来。”

两人这么一对视,皆没忍住,同时偏过头撑着额头傻乐了五分钟没停。

“说真的。”彭小满揉脸:“说真的你那口才和临场发挥啊,拿上个惊堂木,还真没就单田芳什么事了。”

“何止,祖师爷赏饭吃。”臭不要脸,李鸢面不改色地顺杆爬,说完又道:“麻烦你下回来这么一出之前能不能提前跟我串个供啊?这还没蒙住呢,你当她真信了啊?”。

“爱信不信她。反正也舍不得多骂我,蒙过这阵儿就行。”彭小满弯着眼睛低头,去抠凉拖里冒出的一截青白瘦长的脚趾头,“也怪我非多一句欠嘴,跟他说你要不信问我们班级前三去,就住边儿上四楼,那我哪儿知道她脚一撂还真来啊。”

李鸢倚上墙,挑眉:“对,然后么直接甩锅给我了。”

“那、那你不是副班长嘛。”

“我副班长我活该帮你兜着臭篓子?”李鸢接着乐:“亏我临危不乱。”

“你脑瓜子转的也很快。”

“谢谢你。”

彭小满抱拳:“客气了。”

努努听了门外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墙根小步踱着小巧的步子出来。走到彭小满面前,它抬起左爪胡撸了两下面盘子,继而两手一并往他膝上一按,下巴往上轻轻一搭。

“吓我一跳。”彭小满被蹭了个冷不丁,先一愣,接着低头一瞧,登时眼睛就咵嚓亮了,“这原来你家的不是野的啊?我草巨——可爱,我奶奶还总给它喂点饭呢。”

李鸢往前走,挺不乐意地抬脚搡了它屁股一下,“跟谁都亲热,都跟生它养它的似的。”

努努去伸着温热的小舌够他的指头尖儿,彭小满便一点儿也不嫌地伸手任他一下一下地舔,给弄得痒了,手一缩一颤,嘻嘻直笑:“有名字么?”

“努努,努力的那个努。”

彭小满听了抬起头:“努努?打撸吧副班长?”

“你也撸?钻石还是白银?”李鸢环臂倚墙,“你还别跟我强调副班长,学生会主席也天天dota。”

“偶尔来两把排位。”彭小满一手撸猫,一边儿抬头给他比了个拇指,“我就一送人头的菜逼青铜,玩两把给人骂的找不着北的那种。”

李鸢看他褐黄的瞳孔在昏黄的声控灯下,明亮而色浅,像稀释上了一层透明的甲油。是介于琉璃色与琥珀色之间,瞳色稀罕,很不东方的审美,却又给人以能一眼勘透至内里的错觉。

“你抽烟啊?”

彭小满突然似笑非笑地发问。话里不带情绪,既不显出优越的嫌恶,也不显出对这些秩序之外举动的无名向往,就像一句“你多大啊”似的。惯常,自然,不冒犯,居然听着很舒服。

李鸢摸了把脖子:“也够寸的…….没来得及掐呢就给你看见了。”

“我又不说你怕个鬼。”

李鸢刚想说废他妈话,瞧见的又不止你一个。

“我奶奶也不会说的你放心,你知道她为什么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七十多岁么?”

“因为她从来不多管闲事儿是么?”李鸢把段子补全,勾起嘴巴倚墙笑:“有这么说自己亲奶奶的么?还说她属黄花鱼。”

彭小满晃了晃脑袋:“她早习惯了你放心,她要真撒开了比我还能胡侃八倍,我们家最会拐着弯儿骂人就是她,八毛钱烂青椒都能跟人唠半小时愣给杀价杀到六毛,我靠说的人卖菜的都快给她老人家跪下唱征服了。”

李鸢听罢,靠墙又笑得不能自已。

一蹲一站,隔着三两步的间距,俩人你来我往地又多说了好些,弄得倒像真有多熟似的。临下楼回家,彭小满为了以示感谢,说明儿早要给李鸢带早饭。李鸢心说就您那到校时间,等来了我特么饿得两眼昏花只能偷着在课上吃,真要谢我不如替我写了那一千字检讨。想想也没拂他一番好意,点头应了:“行吧,给你留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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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天放晴,天色朗净,水静风停。早起天色蒙蒙,天际连绵至方窗外的香樟树梢,像青弋市立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那顶完整而成色极佳的天青色汝窑莲花瓷碗。

连通鹭洲的青石长桥叫作晚桥。据说是早年书院育出来的一名明末的苏姓举人,一日黄昏在桥头目睹红霞落满汨汨乌南江,当下有所感触,提笔而就,给它择定了一个“晚”字。

鹭高学生都挺琢磨不出这个名儿妙在哪儿的。明明既很普通又没什么创意,听起来还很丧埃去糟粕留精华,真没必要非把古人留下的文墨遗迹都当个宝贝似的一迳捧。兴许那个姓苏的当时也就是个学渣,兴许顺嘴吟咏一句“晚桥”,就跟游凯风在大作文里生憋硬凑一句“啊,这绿油油的美丽校园氨,差不不多意思。

天没亮净,且还在天际东头抹了一道铅灰,桥上就已经停了不少卖早点的流动摊位。桥头一路至桥位,十七八家不带重样儿的。包子油条豆腐脑,山南水北,一应俱全。鹭高其实明令门口不让摆,常叫老师挂着胸牌儿出来恩威并施地驱赶,可小贩们什么人物啊,身经百战斗智斗勇啊,深谙毛主席《论持久战》那套十六字箴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挡我财路者,咱看谁耗得过谁。

李鸢惯买桥尾那对儿夫妻俩家的山东杂粮煎饼,山不山东杂不杂粮不清楚,好吃管饱是真。李鸢多数是让加火腿加果篦加鸡蛋,不放辣子不放葱,花五块钱买上卷成脸那么大的一个,再拎一杯不加糖的杂豆浆齐活。买多都熟了,小夫妻俩上初中的小皮儿子期末考年纪第几都聊清楚了。

李鸢蹬着车子扯了把衣领,老远就见小夫妻俩起身,正目光灼灼地冲他微笑。他今儿不买煎饼,顿觉窘促,于是车蹬快了些。等老板娘伸手舀了一勺面糊子悬在饼铛上晃了晃,正要出声儿问句“还是老样子来一套不搁辣子和葱花是吧”,他老人家已经踩着山地车一溜烟,呼啦就蹿没了影。

操我心虚个屁,也不是我不买他家就得倒闭。朝门口看报窸窸窣窣半小时不翻页儿的何大爷点了下头,李鸢提了提衣领。把车推进车棚,弓腰把锁头往前轮上“咔哒”一按。再抬头四顾,左右没瞧见彭小满那辆岁月静好的捷安特。

等着吧。

游凯风拎着袋包子嘬着盒酸奶进了高二二班,在李鸢身后的位子上坐下。伸脖子见李鸢人正腿翘桌上横着只老人机在按俄罗斯方块儿。

“煎饼果子侠你煎饼果子呢?”游凯风带着一身室外浸润的潮气,抹了把濡湿的头发,挠了挠头。

“你猜猜。”李鸢不抬头,俩脚揣进抽屉肚里,一迳盯着老人机小蓝屏上越落越快的四方体,拇指跟着节奏在软键上左右挪动:“不擦干小心长虱子。”

“湿什么?你这第几关了?”游凯风放下书包,看他玩的认真执着满脸冷肃,眉心正蹙成纠结的一个“川”字,“玩儿的真够明目张胆,欺负教导主任起的没咱们早是吧?”

“四百二十四。”

“我操多少?”游凯风先是惊,再是更惊:“我操俄罗斯方块儿有四百多关么我操?1

“是,凭你那基本告别自行车的智商,三十关就歇菜了。”李鸢目不转睛。

“滚。”游凯风笑着把练习卷裹成一卷儿往李鸢肩上一搡。

“靠。”手机响起阵吱哇乱叫的滑稽提示音。李鸢脚一撂地,手下的动作戛然一顿,紧接着“啪”把直板机往桌面上翻面儿一扣,屎盆子劈面丢向游凯风:“就给你推死的。”

“哎对,你他妈数学考不上一百四都怪我坐你后头影响你风水,你个臭不要脸的。”他手往前一伸,往李鸢下巴上逗狗似的一挠:“来兄dei说好的作业啊快点儿!老班今儿来看早自习晚了来不及了。”

李鸢拍他手心儿:“包子分我一个先。”

“你没吃啊?”游凯风解开塑料袋儿,拣了个酱肉的递过去,滚烫,“我看您一尊大佛似的坐这儿我当你都消化完了呢。”

吃个屁。

山迢迢水长长的,彭小满那孙子起没起还没准儿呢。

我就不该应他。

李鸢把包子吹凉,咬了两口才尝着了指甲盖大点的肉馅儿,抽出屉肚里的一沓白花花的试卷往后一扔:“我也不定都对,答也没写,你自己记得补上。”

“哟喂,你还打算都做对?学神脑子想的东西和我等凡人的就是不一样啊,我啊,能让老班瞧出来我这卷儿是碰过的就成。”

“那你在地上踩两脚交上去多方便?”李鸢趴倒嗤笑。

游凯风抽空,冲他比了个溜肥肠似的中指,再利索地使手把卷子横铺,手掌拂过摊平,水性笔在右手里转了一圈儿落下,瞬入无我之境,抄的笔下生风眼都不带眨,隔了两秒抬头冷静叮嘱:“带帮我看着点儿门外。”

等彭小满腋下夹着雨衣,提了个审美成迷的碎花布的小手提袋进了教室门的时候,二班人稀稀拉拉到了一小半儿。他老人家不慌不忙,哼着首不成名堂的小曲拉开椅座,后边李鸢已经一早饿的开始背起了元素周期表,胃里咕噜咕噜打着鼓点节奏。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李鸢盯着他的后脑勺,抬脚背往他椅子腿上“当啷”一碰:“哥?我这边饿的脑袋上全是金星,眼瞅着就发财了。”

就差没上嘴啃桌子了。

“别啊。”彭小满顿了一下,放下书包回头冲他笑:“哦,你说那个blingbling的金星啊?我以为你说橙汁的那个呢。”

“……”

“我错了我的锅!我给你拿我给你拿。”

三四节有体育课,按规定可以不穿校服校裤。彭小满穿了件白色的薄T,前摆短,后摆长,肩上彩绘了一块儿披肩似的图案,像在身上扎了一条针织的黑色长衫。嘴巴上的创可贴昨儿见是黄的,今天换了俩粉的,也不知道谁给他买的,上头印了一水儿花里胡哨不成体统的什锦卡通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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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游凯风的试卷正抄到压轴的一道等差数列,李鸢这种化繁求简的高级学霸,难得密密麻麻列了步骤,认真推倒了满满当当一整页纸的公式。游凯风琢磨自己个儿这水平多半也做不出来,随手瞎誊了俩似是而非的公式上去,齐活。

听前面俩人絮絮叨叨有动静,笔一撂,抬头看。

一眼就愣了,“我——去。”

彭小满正漫不经心地把小提包里的保鲜盒子一样样儿拿出来,端端正正摆了李鸢满满一课桌。李鸢直直盯着盒子里花色繁多的小点心,吓坏,半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游凯风一嗓子把四下的老实坐着各干各的学生都给招起来了,三俩探过头来一瞧,盯着李鸢的桌子“我去”出声。

“我说你怎么生挺着怎么不吃早饭呢,是有人把御膳都送你嘴跟前了靠!”游凯风伸了脖子去瞧,“你们家别是开点心铺子的吧?”

一边儿的缑钟齐把手里的一摞单词卡一合,瞧见桌上那金澄澄的一小盒,推了下黑框镜道,“哟,这不挞稞么?青北那边儿的名吃,做这玩意儿特别费功夫了。”

“是么?”李鸢伸手拿了个小的掰成两半,没留神掉了一手心酥脆的饼渣,背过去找游凯风要纸。

“有眼力。”彭小满冲缑钟齐打了个利索的响指,“一半槐树花馅儿,一半时竹笋鲜肉馅儿的。”说罢又去指另外的几盒,“还有这个,绿豆兜,甜的,里头有红豆泥,那个是绩溪饼,咸的,里面是梅菜馅的有点儿辣,还有这个青团,豆沙的,那个是粉果,糯米皮里头有肉和虾米。”

彭小满报菜名儿似的介绍完一通,冲李鸢拱手,戏精附体:“谢李少侠昨日仗义相助之恩!”

李鸢挺尬,虚抱拳回礼:“…….彭少侠客气。不是你也太实诚了?”抬着眼睛挑起了眉:“你家真是开点心铺子的?”

“我们家祖上数十代就没做生意的。”彭小满摇头,“我们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李鸢继续挑眉,看他眼皮上的那道细褶,“全是你奶奶现做的?”

“动点脑子啊钻石大神,全现做那她一晚上别睡了。除了挞稞是昨晚炕的其余全是速冻的…….哦对了对了!”转头又去掏抽屉肚的保温瓶,“绿豆汤!昨天真糊锅成干煸绿豆了,后来又添了一瓢水,可能有点儿糊味儿您凑合喝吧。”

说完冲李鸢抬了抬下巴,意思说,请吧少侠。

“…….你这么富丽堂皇地摆一桌我害怕。”

“那我……我还得找人给您试个毒呗?”彭小满忍不住逗乐,“要吃不掉那就分啊!”彭小满两腿跨在椅子两边,撑着椅背站起身,朝后头几个同学招招手,“吃了的没吃的都过来尝点儿呗,那什么,苏起,周以庆!都过来随便拿吧,给李鸢留点儿够他吃就行。”

李鸢一听他要把苏起招过来,太阳穴一抽,“啧”了一句来不及出声拦,便忙低头摸了摸脖子往里不自在地侧了侧身。

缑钟齐拿了个槐树花的挞稞,用手接着掉下来的饼渣,“我就尝尝这一个就行。”

周以庆扯着苏起的胳膊跨过拥挤的桌椅板凳过来,弓腰去瞧绿豆兜,挽了把耳边的头发对彭小满笑:“真给随便拿呀?”

她见彭小满笃定地点头首肯,便回头拽苏起上前,把她往李鸢眼跟前搡,“拿呗。”

苏起个儿矮,杏仁眼尖下颌,乌云云的黑发披散则过腰,扎成韧又柔顺的一条马尾则刚好撇在胸前,衬的身上的校服干净雪亮。她扯了扯周以庆的胳膊摇头,顶了下鼻梁上的椭圆镜片:“你别了,人家那是给李鸢的…….”

周以庆听了转头去看李鸢,问他:“你吃的完么?”

李鸢摇头。

周以庆一拍手,“你看看!你男神都没说个不字你还矜持了。”

话音一落,除了苏起和李鸢本人,周遭一众包括彭小满在内,全心照不宣地嗤笑出了声儿,紧接着装模作样地抵着鼻尖,起哄着清起了嗓子。

“你你瞎说什么呢1苏起生了颗小痣的鼻尖霎时扫上绯色,绕了把发尾,瞪着眼睛去掐周以庆腰上的**。

“哎哎哎哎错错错我错了我错了姐!我嘴欠,你别掐我痒痒肉行不?”周以庆后退着讨饶,缑钟齐顺势伸用手腕儿撑了一把她的腰:“小心。”

“你僵什么,还不好意思啦?”游凯风一脸戏谑的在李鸢脑袋后头小声言语,点了点桌子,“哎来那粉果儿分我两个尝尝!”

李鸢回头,拿起盒子转身往他桌子上一放:“我僵你大爷僵。”

苏起喜欢李鸢,贼拉喜欢。

还据说打高一报道那时候就动了一颗少女芳心,但凡脸上长了俩肉眼不是鸡眼的,都看的一清二白,连老班和课任老师都私下里把来龙去脉打听得门清。搁旁的学生,那是要“调座位请喝茶叫家长”一条龙服务到底的,可架不住俩当事人学习成绩优秀,品学兼佳,怎么看怎么金童玉女,怎么瞅怎么郎才女貌。佳话啊,绝配埃

早谈晚谈都得谈,只要不影响学习那就睁只眼睛闭只眼呗,青春无悔嘛。既然连老班都抱着开通不掺手的态度,那班里人就更把这俩当成了理应当的一对儿。但凡各科老师堂上点名连点着俩人,底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嬉笑着打流氓哨起哄的是一个跟一个。

续铭正班长身兼劳动委员,宠辱不惊出了名,闲心操碎,每天加起来拢共没一袋的垃圾,徇私安排俩人共同倒了一学期——你说一人提着垃圾袋一角,迎风沐阳,并肩而行,简直是大写加粗的校园纯爱啊,一拍即合分分钟的事儿!

按说就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奈何李鸢这张破纸下面还挡了层毛玻璃,愣是众人皇帝不急太监急地一齐做媒拉纤儿捅了半年,手指头都快捅折了,就是不破。俩就这么互相不尴不尬,特没劲地不说不应着。

游凯风倒不止一次私下里问李鸢——哎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你纵看鹭洲一高有几个比得过苏起的?净端着个心如止水六根清净的清高架子跟谁呢你。你还别拿影响学习那套蒙我,你我不知道,天天打撸都没给你跌出年级前五去。

李鸢通常不怼,只弓腰凑近游凯风鼻尖儿直笑。

跟你。

我就是有毛病,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眼里教科书般的一汪柔情蜜意,演的真真儿的。我其实喜欢的是你,特别喜欢,都两年了你都没看出来么,恩?

膈应得游凯风自此不提,闷头听了半个月《盛夏光年》。听陈信宏在耳机那头动情直吼,我不转弯,我不转弯,我不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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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蝉虫未鸣,但热的比往年早些。方入夏的太阳也不仁慈,恣睢随心地把地表映射的光亮滚烫。阴雨摇曳过境,回馈的一层稀薄的湿润水汽,顷刻也烘的了无踪迹。小姑娘们怕晒黑,躲进田径场东角一径香樟的荫里;男生被一记亮哨催下来跑一千二,躲不开推不掉,只能T恤兜头怕日头晃瞎了眼。

游凯风身上是件极骚包的Bape正版黑T,略收腰的样式裹的肚囊突出,胸口当间还设计了一个十分对称的圆形印花图案,生把自己打扮成了个靶子,看的人手痒,想拿他对准狙击。李鸢立在红胶跑道上,扯着领口前后扇风,一手在额上支了一顶简陋的“遮阳棚”,阴影里的眉眼更显起棱深重。他上下瞅了游凯风一眼:“你一穿这件我就特想射你。”

游凯风正低头系鞋,好险没踉跄着一口热风呛顶了肺。满脸挂着难言的惶然,他赫然抬头瞪着李鸢:“你好好说话把话说全1

“你一穿这件,我,就特想拿枪射你。”

“哎。”松了口气儿。

“我下面那杆枪。”深藏功与名。

一臂的疙瘩顿时乍起,猛从地上蹦起来笑骂:“我靠苏起知不知道你就是这么个四不着六人模狗样的臭流氓?”

本来吧,鹭洲一高年年要和青弋八中抢那几个不多的重本上线名额。俩学校明面儿上摆个“明理笃学,合作共赢”的笑模样,私底下却一贯较劲儿着达线率。头几十年前就牵着根剪不断理还乱,犹如命中宿敌似的羁绊。私立高中遍地开花的这几年则势头更盛,用愈战愈勇相杀相爱形容,不为过。

年前,教务科一耳朵听说青八停了高二至高三全部的音体美辅课,集中全部精力备战高考,尤怕跟不上趟儿,便也大手一挥紧随革命步伐,把辅科一一从鹭高的年级课表里摘了个干净,且美其名曰:实验性微调。

也不知道是遭人举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校里上月收了省委教育部下达的一纸通告。里头字句委婉,有理有据:二十一世纪的教育是全方面的教育,应当以培养创新思维为重点,关注个体,学生也理当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其中体质教育密切联系学生身心健康,则更是一项不应该被忽视乃至私自省略的关键重点。巴拉巴拉巴拉。

删繁就简一句白话——

想抓升学率?行啊,先让学生统统过了体质测试再说,别他妈自己个儿想一出是一出,这边先给你个警告。上头又马不停蹄安排了了一波省级领导下来巡查参观,吓得鹭一忙装模作样地栽了一排小白杨,一校学生也被硬逼着强制打了半拉月的领结领带,紧抓仪容仪表。好处在鱼虾万年难遇吝啬如校食堂,也猛放了一次大血,免费发放了半个月酸奶苹果。

于是名不正言不顺,平素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体育课一下被背后撑腰,简直翻身农奴把歌唱。学生们一个个眼瞅着体育老师头回直着腰板儿进教室,被杀了记猝不及防的回马枪。

上个星期其实刚跑的一千二。常年伏案不抬腿的半个班绕着操场跑得拼死拼活,两片肺叶子破风箱似的哼哧得快蹿了火,生喘出了一曲人声合奏的R&B。等残花败柳们一个个儿苟延残喘地捱到了终点,荫下的体育老师幽幽掐表一看,瞪眼——哎哟,怎么不显示了?

敲敲打打再看,了然——哦可能太久没用了接触不良了,不好意思。

全班没分儿。

李鸢游凯风还他妈就奇了怪了,这算积怨已久一朝得逞吧?这老师怎么没给一人一口活咬死呢?可咬死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没辙想,拾掇好想杀人的滔天怨气,下周老老实实重跑。

游凯风煞有介事地挽高了裤脚,一副秧农打扮地压挣着两桩肥腿,荧光绿的限量气垫鞋骚的辣眼。他一迳盯着前方树下,一指,咂嘴不满:“凭什么彭小满他回回不跑啊靠。”

李鸢转动颈椎,往那棵两人合抱的香樟下瞄了眼,看彭小满悠哉地歪坐在一截温凉的仿古石凳上,正分外小心地撕着嘴边的创可贴,约摸感到了细微的牵痛,正龇牙撇眉。“你有本事也去医院弄张假证明,说你支气管炎加哮喘,一跑就得少半条命。”

“老班要信那还真是这五十多年的大米饭都吃狗嘴里了。”

“那你废话。”李鸢弓腰,掌根抵着膝盖,“没人娇弱招人疼就别想着歪门邪道,跑两圈你也减减肉,要不你以后找个女朋友,看准的也是你家家财。”

游凯风给他怼惯了,波澜不惊,自动筛掉这夹枪带棒的一句:“那你说他那个医院证明真的还是假的啊?”

李鸢乐:“我怎么知道。”

筑家塘里找家门诊开个后门,给个江湖郎中好言好语多塞包烟,一天能开出一百张。管那么多。

“那你信?”游凯风冲树下抬了抬下巴。

李鸢说:“我信不信不重要,老班信。”

彭小满确实是一次正经体育课也没上过。回回和零星几个生理期的姑娘们,混坐在香樟树下的石凳上。一边不嫌丢人地翘着条细溜溜的二郎腿,手撑着下巴,一边笑眯眯地望着班里的同学惺忪散漫地举胳膊抬腿,哼哼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像尊老佛入定。

这小子笑起来,其实给人以云销雨霁,骤然天亮之意,胜在他眼角眉梢的天然弧度,嘴角又翘翘的。只是又感觉,他这天色只是晴一刻的,眼中雨云,始终没有全然散去。

倘若体育老师偶然想出个幺蛾子,搬来软垫排球坐位体前屈器搁地上一放,班里必定跟听见“明儿要理综小测”似的哀嚎遍野,再来几个好事儿的男生老远指着他大声笑骂——你少在那儿装虚扮林黛玉啊,赶紧给我过来跟我们一道受着!

哄笑一团。彭小满便隔得老远吹个流氓哨,晃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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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ay。

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哮喘还是假哮喘。

体育老师皮黑如碳,险凛凛的发际线衬的脑门卤蛋似的光瓦锃亮。人正拿着粉笔撅腚,在跑道上画了条蚯蚓似的蜿蜒斜线,紧接着把钢哨叼烟一般抿在嘴边,“来全部靠线准备啊,以我哨声为准,不许抢跑,这次全部争取及格,你好我好大家好啊。好!全体都有!准备——”

一干人霎时心弦一绷,腿肚子缩紧。游凯风趁机一戳李鸢蝴蝶骨:“朋友一千一起走,谁先跑远谁是狗。”

“……你怎么还连说带唱带单押的?”李鸢把短袖翻折到肩上,小臂和上臂晒出分明两色。他皱眉回头:“等你我就挂了。”

游凯风把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抿了抿,神容猥琐:“稍微,我说稍微。”

“好,稍微。”

体育老师后退两步撤出两边白线,一没留神崴了一脚排水沟。紧接着慌忙正色,在一阵极低地小声哄笑里稳身定神儿,支高黢黑精壮的左臂,依势挥下,猛一吹钢哨,“走1

应声出发,游凯风眼瞅着周遭的几个身影“嗖嗖嗖”就破风“发射”了出去,蹿的一个不留,剩的身边空空荡荡毛都没一根。

游凯风吃力摆臂,在后头冲着众人愈远的背影怒极高喊,“草说好的稍微呢!又让我跟着吃灰!都是骗子!没一个仗义的1

“说话岔气了更跑不了!闭上你的嘴跑!”体育老师冲他一吹哨:“用鼻子呼吸!”

缑钟齐在一水儿嗤笑声里推了下黑框镜:“傻的天真。”

“别理他。”李鸢侧头乐,拿胳膊肘顶缑钟齐,“他命中注定就是要战死操场的,看着吧。”

彭小满被晒得惬意,扯了根香樟上将抽的青芽叼进嘴里,用齿面嘬着根茎处一点甜涩,略微又带着尘土的一点涩。他一边跟着男生并进的步伐打着利索的响指,一边儿絮絮哼歌。降了音调,比原曲拖沓些,也温柔收敛些。

“第一缑钟齐,三分零六秒八七。”

体测结束,彭小满端着手里换新的秒表,弓腰看着老师趴在石凳上誊分,被一圈儿好奇着探视成绩的女生牢牢包围祝

“第二李鸢,三分零七秒一一,我次……天,都这么老快?”彭小满挑了下眉,忍不住咋舌,“属火箭的吧都……”

老师抖了抖纸上落下的一片叶,抬着黢黑的脸直乐:“嚯,那你俩这等于同时撞线啊,就差了一秒不到1

这边儿李鸢没说话,倚树喘得胸口起伏,鼻尖浮汗。濡湿地额发贴着他清隽的眉峰,背上浸湿出一大块儿蜿蜒的省地图。倒是缑钟齐摘了眼镜,横躺块油绿的地上,一只胳膊横在眼前,一只手指着李鸢:“最后一圈他给陆清远不小心绊了一下,要不他能快我个两三秒。”

彭小满顶了下鼻尖瞄了眼李鸢,小声笑:“那真冤哭了。”

周以庆一旁听了,也抬头生冷不拘地继续侃,“哎陆清远呢!你怎么回事呢你违章变道?”胳膊肘子一抵苏起笑道:“耽误我们家男神问鼎折桂了啊!”

一干人顿时笑得不言而喻,苏起又是默不作声扯过来一记拧,“就你话多1

陆清远扬眉黑如墨,太平洋肩宽,也高。他一旁叉腰,拿了瓶农夫山泉往嘴里“敦敦敦”地灌,末了剩点根底,自诩潇洒地当头一浇,抹了把缀在嘴上的水珠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你们男神实力有目共睹不差这一两次行不行?”

游凯风和缑钟齐并躺在一块儿,远看胸膛连缀着肚囊,起伏出饱满的连绵三迭。他半玩笑半讥讽,气喘的话不成句,活像个重症病患,临终戚戚托孤:“可…….可不么……他……他老人家多牛逼啊,屁……屁股后头安了个喷气式……也就学校操场宽度不够耽误他了,我**要死了…….要不早起飞给你们看了!”

李鸢顺手从背后抠了块枯朽的樟树皮下来,往他半张着的嘴里一丢,三分加空心,准哭了,“滚蛋啊你。”

游凯风好险没咽,偏头猛啐,“呸!什么东西你就往我嘴里扔?!”

“哇你这口腔爆发力。”缑钟齐跟着一个鲤鱼打挺支起上身,抹脸:“喷我一脸的水。”

李鸢侧过头低笑,肩膀一颤颤地解释:“樟树皮杀菌杀虫,吃点没坏处。”

长跑熬人,苦夏易乏,一班一半儿横七竖八地歪在香樟树下闲聊小息。树影微风,高二尖子班难得惬意。八卦可以讲,荤笑话也可以背着老师小声地说。彭小满不好意思也掺进去干躺着不干事儿,刚给缑钟齐递了包纸巾,就被体育老师叫去收好了仰卧起坐的软垫,掸了掸满手的灰,又抱起来叠好的一摞送回了教学楼下的体育器械储藏间。

路过贩售机买了瓶冰酸奶,拿手遮着太阳一路慢吞吞地小口嘬着回来集合,老远看班里众人正在树下围坐一团,像絮絮叨叨商量着什么。碍于以游凯风为首的几个男生面目过于狡黠,尤显贼眉鼠眼,以致他们看起来活像个不干好事儿的电信诈骗团伙。

彭小满其实想挺凑上前听个一二的,可看着那完满的一个圈儿,又突然觉出区隔,和谁也不够熟,硬挤进去很奇怪。想着便“滋溜”猛吸了一大口酸奶,退两步一屁股坐回了石凳,翘腿躺倒。望天,放空。

李鸢拐一肘游凯风,给了个眼神比了比身后。

“先暂停。”游凯风了然,出声叫停,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草木屑,转身朝彭小满径直走。

彭小满掸眼看高大如一堵人墙似的游凯风过来,撑着石凳支起刚躺下去的上半身:“怎、怎么?”

游凯风伸手一把提溜住他瘦削的肩膀,两步上前,施力把人往人圈儿里猛一扯,嘿嘿道:“商量坏事儿呢,不能落你一个留着叛国叛党1

“我靠?!”

彭小满被一把按坐在了草地上,身形一歪,没留神仰靠在了李鸢肩上。对方用胳膊将他的腰一抵,扶稳,头顶上方低低一笑:“二班这一票的历来宗旨,就是有锅一起背,贼船一起上。”

周以庆朝他丢了根草木屑,慧黠挑眉,“就问你仗不仗义?”

“你……你们别是要去偷期末考试卷吧?”彭小满环视众人一圈儿,问。

正班长续铭看**似的,居高临下地给了彭小满一记帝王之蔑视。“开玩笑,咱尖子班能干这没品的事儿么?”游凯风挤他边上复又一屁股坐下,晃了晃手指头,眼珠子利索一转故作高深莫测:“我们去偷……哎不是,呸,摘,摘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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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青弋靠南,入伏酷热,所以市里人嗜甜贪凉。青弋人消夏,除了西瓜脆桃外,更爱吃樱桃。往来花客摘玲珑,摧窈窕,偷珠宝。这诗写得诙谐清隽,比喻生动,说的就是清甜貌美,状如红珠的早夏樱桃。但说到底,市价贵了点儿,不如枇杷,气味和软,不经意就是一棵,酸甜平易。

鹭洲一高在鹭洲洲头,因临江而土壤潮湿丰沛,最适宜种树,香樟白杨钱榆树丰茂常见,果树少,偶然一两棵混种,结的果子也大多苦涩难入口,唯独听风苑后头挨着教工楼的那棵枇杷树,是年年必被众学生垂涎觊觎的好去处。枇杷果期也就这么一俩月,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谁手快胆大牛`逼谁尝个鲜,谁手慢心虚谁王八蛋。

诱惑太大,游凯风几个男生倒还真不是第一次撺掇着班里几个一道去偷摸着摘,奈何去年实在是碍于高一刚进校,都是毛头小子愣头青,净给高二高三的打压着低头做人,谁也不敢做出头鸟抢那独一份儿。可高二就不一样了,半拉老油条怕个鬼啊还!要么烂树上暴殄天珍,要么你不抢就给别人抢,谁摘不是摘?

“要不算了吧,这会儿肯定好多人在那儿够呢。.”苏起摘了眼镜并腿坐着,挺为难似的温言软语,把马尾撇到身后,竖起手掌在耳边扇着纤纤小风,拂的耳边两绺黑发一扬一扬,一小缕被汗浸潮,贴细溜溜的下巴颏上。眼里跟嵌了GPS似的,眼神儿即算绕了个二环路,最后也得幽幽柔柔,落李鸢身上去:“要和一班的碰上了,多尴尬啊。”

鹭高唯二两朵并蒂而生的理科尖子班,一班二班磁场互斥,只相杀不相爱,那必须是亘古不变的万年老规矩。某校运会,曾一个以“一班一班不是二班,不要搞错我是一班”为口号明目张胆地戏谑讽刺,一个则当即以“二班二班我是二班,谁是一班神特么一班”毫不客气地加以回敬之。

毫无文采气度,全无“友谊长久”的奥林匹克精神,俩班学生还犹如庆贺苗栗山歌节,个个儿扯嗓喊得脸红脖子粗。满操场震天嗡嗡响,就差上脸盆儿擂鼓助威不说,旁的年级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纷纷拊掌叫好,把好好的开幕式闹成了猴戏。结果两班仙葩荣幸之至,成了校领导一年的磨牙谈资,在贴吧上火了半拉月没下热门贴,差点儿给送上了实时热搜。

妥妥的鹭高之耻。

俩班梁子算是莫名就有,过后更是火在捻上,一触即发。

“怕屁。”陆清远挺不屑地一撩被水打湿的头发,虚晃了晃胳膊,“咱正面肛他们1

“是啊。”缑钟齐顶了下黑框镜,难得跟着头脑发热的一块儿起哄:“一班放眼望过去跟刚割的韭菜田似的,我们身高碾压怕什么?你们女生就在后头躲着就行。”

彭小满嘬着酸奶不言语——合着长得矮就活该被恚肤浅,谬论。

“哎哟我天咧。”周以庆摸了摸着鼻子笑起来:“太苏了吧你们,都是未来的理工男程序员么还?”

游凯风打了个响指:“回头摘来的枇杷紧着你们女生先挑,给我们男的留点儿尝鲜就行怎么样?哎这个季节的枇杷最甜,过了这村没这店了1

姑娘们闻言伸脖子互相看了眼,笑起来不言语了。

李鸢嫌他们半天说不上正题,棍儿似的两腿一伸,把手掌撑在背后,懒散合了眼皮猛地往后仰,腰椎骨节嘎巴嘎巴响了两声:“别净商量些没用的,赶紧分配任务。”收回下巴耷拉着眼皮,举了个手:“我先说好啊,我不上树,其他都行。”

“你不上?”游凯风特有本事,蹙眉的同时加上挑眉撇嘴,一脸的便秘:“你特么腿脚那么好你不上树?你不上我上啊?敢让我上么你们?”

续铭咽了口矿泉水,一旁冷不丁的幽幽插嘴:“那树可就永垂了,还是当中腰斩,往后甭管哪个班,谁也别肖想了。”

众人附议,促狭地笑起来抚掌称是。

“废特么话。”李鸢一脸“你特么傻呀”地去瞥游凯风,“我身高走路找平衡都费劲,上树腰我都直不了。物理你是白学了。”

“所以。”缑钟齐点头打响指,附议:“我们最好安排个个头小的上树,一拨下头护法,一拨上头望风,一拨腿快的外联,一拨心细地整理战果。”渡江战役都没他嘴里说的精彩。

“其他的好说,首先是这个上树的……”

陆清远朝游凯风拼命地耸眉弄眼,往他边上努嘴,像只长了蜡笔小新眉毛的可达鸭。

彭小满边漫不经心地听,边低头忙着把酸奶盒的四个拐角拆开,挺费劲儿地展开按平,挤着里头残余的福底儿,片霎觉着周遭霎时沉静出奇,抬头,见游凯风正搁眼前灼灼端望着他,偏头再看周围人,都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瞅。狼盯羊僧盯粥,差不多这么个意思。

“干嘛……哦,让我上啊?!”彭小满惊诧地一指自己的鼻尖,“哎我没同意呢!你们别一副大势已定地模样看我行么我害怕。”

“就你最玲珑,您这身段儿不上树都说不过去1游凯风揶揄谄媚,挪臀靠近:“琢磨一圈儿了,属你看着最合适。”

“nonononono!”彭小满头摇出残影,猛退,猛得恨不能退李鸢怀里,“我真不会我没上过!”

“不会可以教啊1审时度势,游凯风当即转交决定权,“那举手表决,呐,同意彭小满同志上树的请举手1

一圈人应声唰唰唰举手,一个不落,全票通过。

“认命吧,少数服从多数。”李鸢伸着胳膊,开口活像电视剧里不设防便冒出来的旁白:“这是当今国情之下,最趋公平合理的民主制度了。”

“那为什不抓阄?1更他妈公平呢还匿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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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懒得拿纸。”

“我草这特么叫理由?申诉!”

“申诉无效,休庭。”续铭虚挥了一记法官锤,淡定道:“诸位走起。”

日。

听风苑几近鹭洲边缘,在鹭高校内西角,是两栋老旧红楼之间形成的一道幽深的天然回廊,廊上后筑有木制顶棚,植了丰茂的紫藤萝。倘若花期,小气流横贯悠长回廊而过,拂起深浅浓淡不一,串串响铃似的花蕊,引一阵簌簌声响,像凝刻且具象化了风的清雅模样。

故前前前老校长九十岁那年住拄着拐棍故园重游,大手一挥,随口而就“听风苑”,且引用了顾宪成的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上墙,用以劝勉鹭高芸芸学子,要博闻强识,要体察入微。

枇杷树就在回廊外的一堵矮墙内,挨着株耄耋的老银杏,密密匝匝,结了一挂挂澄黄滚圆的果子。竟意外地并不矮,原地拔出去几米高,顶冠巨大犹如一把展开的森绿折扇。按说,是校宝,是棵德高望重有象征意义的老树——

德你妈,再活一百岁也逃不过给人摘了果子吃的妻离子散命。

一众兵马趁着自由活动时间浩浩荡荡地“杀”过来时,树下有人。虽抢了头阵来回举着长棍正忙活着,但好歹不是宿敌一班的,好解决。陆清远眯眼,辨人雷达上下扫了不远处的男女一通,回头肯定道:高一的。紧接着犹有信心,拍了拍游凯风的肩:是杂碎,出马吧兄dei。

游凯风得令,暂辞众人,一马当先地上前“外联”。从后头看他摇头尾巴晃的欠嗖嗖贱样儿,添把折扇就像极了XL版西门庆。

“嘶,奇了怪了,树上刻了你们名儿还是围圈儿撒尿做记号了?”毛寸男看了眼身边提溜着袋子不做声的姑娘,许是不想在小女朋友面前丢面儿,抹了下鼻尖往前大剌剌地站了一步,特不服气地歪脑袋扬眉,然,发觉自己比游凯风矮了大半截儿,软了三分:“凭什么我们走?”

“凭我们高二,你们高一。”对方话说的不大中听,粗,轴,游凯风依旧一脸笑眯眯。

“就凭你们比我们高一年级?”男生忍不住嗤笑了一记,尾音上扬,不吃这套四五六不通的谬论逻辑,“合着违反校规校纪还看资历怎么的?”

“不啊,还凭我们人多。”

游凯风回头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续铭见了手一挥,低声起头:“一二三,预备——走。”

按原先商量好的,众人应声朝远处男女整齐挥手示军威,且同时报以礼貌自矜,不卑不亢的标准微笑。那几对儿男女明显一愣,个个儿一脸的wtf——还真他妈带了一群人。

欺负人,分分明明的以多欺少倚老卖老。彭小满一面憋笑着特无语地跟着一齐摆,一面凑到唯独他环臂站着装逼如风的李鸢耳边,压着嗓子问道,“……咱班儿一直这么臭不要脸么?”

“不,就游凯风他一个不要脸。”李鸢转过头,“他一个人不要脸够我们一个班使。”

彭小满冲他比了个拇指,侧过头直乐。

彭小满是小个儿,是瘦,是看着身手矫健大概能跟个峨眉山的猴儿似的漫野乱蹿。可长得矫健不代表他真矫健啊,徒生一副上山下海逮鱼摸虾的好身子,实则是个弱柳扶风小官人的命。上树完完全全是生命里未点亮技能,一头懵。几个个头超一米八的男生过来把他原地一围,彭小满虚撸了把压根儿没有的袖子,登时觉得天都暗了,乌云蔽日的。

“你等等踩着我和李鸢的肩,我们俩把你架上去成吧?”缑钟齐摘了黑框镜往前襟的兜里一塞,狭长挑高的凤眼乍现,“陆清远和游凯风在底下扶着你,你小心上,没事儿的。”

彭小满舔舔嘴巴,不置可否。

李鸢转了转肩膀,“摘下面的就够了,速战速决,再上面的地方太高你别上。”

彭小满心虚依旧:“我可能上去就不敢动了…….”

“哎哟你别心里头七上八下磨磨唧唧的了!真的,有谱。”游凯风一拍树干:“我就这么跟你说,上树不比你上床费劲儿,保你上一次就爱上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都是朕的。”彭小满听了挑眉一乐,“这种感觉是么?”

“那必须,我们底下这么多茶水小弟供你指使呢,要不是超重我能让你登这个基?”游凯风一挥手,“行别耽误时间啊,等等打铃了人就多了,快快快上上上1

赶鸭子上架,一点人权都没有。

枇杷树细枝末叶不多,如盖的顶冠下,是根光溜溜,差不多游凯风腰粗的主干。彭小满轻如小鸡崽儿,李鸢和缑钟齐半蹲把他驮在两人的分别的左肩与右肩中间,再直腰往上一抬,觉得还没扛了个书包沉。彭小满像坐了台人肉观光机,底下的两座垫脚石刚直起身,他就几乎伸手能触到树上的枇杷果了。颤颤巍巍地小心往下一瞥,就是众人乌黑干净的发顶,和一点儿星白的头皮——心说君临天下不假,游凯风诚不欺我。

“左边那个枝子,粗的那个,你手勾住。”陆清远手扶着彭小满的脚腕,在底下仰头做着场面调度,喉结一上一下地升降:“脚蹬树,别拿前脚掌,用脚心。”

彭小满不跑步,则穿的是双用以拗造型的白色板鞋,好看则矣,就是摩擦阻力太小,不怎么抓地。自然,也不怎么抓树。

“我去出溜滑!”本以为简单,可彭小满一蹬便往下一蹿,一蹬便往下一蹿,原地攀着死活使不上力气,“不行不行不行。”

“你使劲儿啊,用力蹬!频率快一点不就上去了?”

“我使了啊!”彭小满低头冲游凯风费力道,“我游哥!真的我连我牙花子和汗毛孔都在使劲儿了!”

“噗。”李鸢一声破功,额贴着树干笑得肩膀直颤,彭小满当即身形不稳,眼瞅要落地,连忙松开抓树的右手下意识把李鸢下巴牢牢一勾,“我草吓死我了,李少侠你是天下根基敬业点儿成不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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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说话,认真爬。”李鸢一边忍住不笑,一边抬手托着彭小满屁股往上举高一抬,“别一会儿抖一个包袱的。”

“哎你别他——”打算说你别掐我屁股。

“闭嘴往上蹬,我举到这份上你再上不去就是没小脑了。”

“那你再再再再稍微高一点点儿……”

“来。”李鸢侧头冲缑钟齐使了个眼色,“搭把手。”

“一二三,走你。”

“我——槽1

彭小满觉得自己压根儿就不是爬上去的,是生给人当小鸡仔儿抡圆了给撂上去的。抛石机么。

枇杷树上果子生的密了,竟一时给了人丹桂的错觉。果子攒成串儿,就像桂树上星星点点的花蕊聚集成的精致一团。枇杷叶宽,且边缘圆钝,给人泰和敦厚的好印象。彭小满跪在高处的枝上,抿嘴定气,小心揪了一把近的:“扔了啊1

设备齐全。周以庆和一帮女生在底下展开几张过期校报,在地上铺平一圈儿后仰头,俱是清灵灵的小细嗓子:“你丢吧!小心点儿别摔啦!”

噼里啪啦抛一地澄黄的果子,生着细绒绒的小白毛,抖一抖,就精灵似的浮漾在鹭洲湿润的空气里,叶子也窸窸窣窣地被风吹响。苏起弓腰拣了个小的,剥了果皮送往嘴里矜持一嘬,咽了一口便弯着眼睛笑起来道,特别甜。

那还算这波不亏。彭小满稍敞开了胆儿,一面摘果子往下丢,一面屏息凝神,猫腰踱步往更高处的枝丫上小心地攀。李鸢怕他真摔,在底下仰头看着,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无意,看得清他宽大T恤里的平坦近乎凹陷的肚子,和隐约的,整饬分明的肋骨。

李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他觉得每一个男孩子,其实总要经历这么一个特别“瘦”的阶段。

身量只是一说。单薄的骨架身板,瘦长纤细的四肢,偶然夜里关节还会生长得痛痒难捱。伏案念书过久而有些微佝的背,掐不出二两的肉,像页能随风上青云的风筝,灵魂不重,感觉哪儿都能去。像终日下肚的能量和卡路里一点儿不剩,全孵成了脑子里的不拘无束,天马行空。直至天色微变,风吹雨淋,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破灭了,沉淀了,人才破土的笋似的逐日拔高,结实,且如噎的被动沉默,被动收敛地暗自吞咽起来。

李鸢觉得自己是跳过“瘦”这个阶段的,一早东西就被杵破了,稀碎;可吞咽这个动作又有限于阅历与眼界,无法自控纯熟。混沌无知已经不算了,世故也不是,更多的,该是特别矫糅的无限怅惘。

“梆。”

打断思绪,李鸢一拂额头,朝上头翻飞个瞥,“妈的你故意的吧?”一手接住掉在衣服里的那颗滚圆的枇杷。

“对不起对不起。”

彭小满牢牢攀着树枝笑。枇杷叶笼在脸旁,把他的面庞分隔出阴的一片,亮的一片;眼睛一弯,他新月形的眼皮褶子则一齐弯成一勾精致的下弦月,嘴边淤青未散,视线不由自主地落上去,发现他甚至还有枚不大明显的小小虎牙,“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李鸢看他双手合十佯装诚恳道歉的模样,叹气,啧嘴:“怕还不扶稳,能别胆子一大就干悬事儿行么?”

“兄弟们!1

戛然,老远处传来一声着急忙慌的高喊,仿若吹响嘹亮的革命号角:“撤撤撤!那几对儿傻`逼他妈绝了去把门卫室保安招来了!赶紧下来走!”

游凯风蹲地上,嘴里含着一个,手里剥着一个,撇眉歪嘴笑嘻嘻地递了一个新鲜的给来人道:“何大爷啊?何大爷来怕什么?抽烟我都分他一根抽呢。哎来尝一个,甜。”

周以庆抖了抖沉甸甸一满袋的枇杷,摘出了里头的两片叶子丢掉,“他来了咱们分何大爷点儿呗,他小孙女儿不常来玩儿么?”

“甜你妹甜。”报信儿的拿起果子往游凯风脑门上一丢:“姓胡的那个!上回阴你和李鸢的那个1

姓胡的名牌上写着胡八一,八成也是建军节出生,和某知名盗墓小说男主角同名同姓。人高马大圆寸头不提,更是八字眉重汗毛,一脸凶煞门神相,是个吃硬不吃软,贼拉爱在学生背后搞小动作的主。从老城工业园那边儿辞了工作聘上了鹭高门卫,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老人家一把烈烈三味真火直接燎到了眉毛上,碰上个衣装笔挺拎公文包的就点头趋奉,恨不能替人把车舔干净了再给送出校门去。碰上学生就不给好脸净拿鼻孔看人。

他没来之前,门卫室校规违反考勤表不过寥寥几页,他来了半月就给记的密密麻麻不算,还又另印了一本崭新的,什么迟到早退骂人吃东西踩草坪不穿校服,该管的不该管的他老人家全包了。成天瞪着俩电子眼紧盯着学生不放,净想抓个大的。

李鸢和游凯风那次被老班逮着抽烟,着实是人在教室坐,锅从天上来,手都没敢往兜里摸过,下课就被老班提溜起来一头雾水地老实站着,当全班面儿翻出了烟盒火机。往桌面上一撂,证据确凿。所谓抓贼拿脏捉奸在床,俩人好歹不是嘴里叼着给逮了个正着,外加李鸢尖子生自带光环护体,都没给多罚,也没告诉家长。、

可游凯风就想不明白了,谁他妈嘴那么欠呢搁外头吧吧地说?

做人怎么这么不厚道呢?

隔天缑钟齐在食堂打了饭,坐对面,冲俩人比了个檐帽,撇眉撇成了一个八字,推了把眼镜似笑非笑道,“听人说是在校门口看见你俩裤兜里的烟盒形状了,直接告诉教导主任了,主任又来告诉老班了。”

哎我操你大爷。一天天儿手伸那么老长是能让你当副校长怎么的?就是把鹭高学生一个个查个底儿掉你一个月也就只能拿两千五。游凯风当时就把勺子一丢,差点儿掀了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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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还正愁着找不到机会肛他呢!”游凯风把嘴里硕大地枇杷核“噗嗤”一啐,勾着来人脖子佯装大头地往前走:“走!陪哥会会他去。”

“肛你个叼啊1陆清远飞过去在他屁股上顶了一脚,拽着他衣领子往回扯:“赶紧收拾1

游凯风侧身一闪,看人纷纷捡起了一地纷乱,点货销赃,收拾犯罪现场,眼瞅着下一秒就要脚底抹油撒丫子跑了,“哎你们这就怕啦?!”

“你少装大头。”李鸢把一袋挺轻的枇杷匆匆挂在周以庆的胳膊上,“学校里明令不让碰老树,你上哪儿说都不占理还正面肛,肛你个大过不给你发毕业证你信不信?”

“哎你们干嘛呢?!”又来了个通风报信走地下工作的,一路小炮弹似的发射过来,按着被吹成了中分的齐刘海儿咋呼道:“人都快来了!教主任跟着一起呢还不快跑等着找死啊!”

“我——靠?1

众人惊诧,说好就一条哮天犬,怎么连带着二郎神也给请过来了?

彭小满在树上吓得毛竖了一胳膊白毛。

“快快快先撤先撤!”李鸢把周以庆手里的塑料袋接过来推给陆清远:“都先走,从白术堂那儿绕回去,别跟人撞个正着。”

续铭把地上的报纸和矿泉水瓶往怀里一抱,镇静道:“都先跟我走走里头,小点声儿别吵。”他一挥手,闭嘴带着人飞快地闪进了红楼的走廊里。游凯风还哼哼唧唧地不愿躲,被缑钟齐周以庆揪着衣摆连拖带拽地一路拉扯走:“别骚了你就属你目标大1

一时树倒猢狲散,溜得贼拉快。

“你也先走。”李鸢望了望身后徘徊,慢吞吞不动的苏起,又抬头望树:“干嘛呢蹲着不动?赶紧蹦下来跑路啊1

彭小满勾着树,心里的一个大白眼儿能飞出去一里地,京骂——近三米高还冲着水泥地呢,丫你上来试试,腿给你蹦折。

“你——”苏起挺忧心地看了看彭小满,又望着李鸢欲言又止:“你俩……”

李鸢回头冲她笑了一下,“真没事,抓三抓两都是抓,能跑一个是一个你别傻,我等他一起。”

“我是怕你们——”

“我们没事儿1彭小满背过身子努着嘴,小心翼翼地试图采用传统的下树体位,高撅着屁股正一点点往下挪,“我俩打架检查还没交呢,不怕再多写一份儿。”没留神一滑,被树杈子冷不丁刮了下脸:“哦嘶疼疼疼…….”

立马抱着树又不动了。

李鸢想推苏起的后背,想了想又收手没做,朝她打了个摆手向前的手势:“赶紧走,听我的别耽误。”

苏起心里失落担忧五五半掺,犹豫再三,到了还是那句“听我的”,一步三回头地小步走远了。

“成不成啊你?”李鸢看苏起的长马尾在背上一摇一摆地离开,紧接着再抬头对着彭小满高处的腚不满:“小爷?少侠?蹦下来就一秒钟的事你怂不怂?我接着你呢你怕什么?”在树下展了展双臂。

“我怂,我怂。”彭小满毫无傲骨,点头承认。

教导主任跟着胡八一气势汹汹地拐了弯,一眼就瞅见了树上蹲一个,树下站一个。登时脑门儿拱火挥手朝两人喊道:“哎!说你俩呢干嘛呢!还不下来?!哪个班儿的这么不像话?!”

姓胡的帮腔抢答,一抬檐帽:“高二理二的!我认识1

“就你他妈有嘴。”李鸢蹙眉腹诽,抬头:“人都来了你还不跳?!”

“我不跳1树杈子直晃直摇,彭小满犹豫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符合人体工学的自由落体姿势,“那要不你赶紧先走要逮逮我一个你也不亏行不行?1

李鸢草了——他妈跟你就没好事。

“赶紧下来!像什么话!说了不让摘不让摘都听不懂人话么?!都下来老实站着不许跑!我看看都是些谁这么不守规矩1教主任点着指头,好险没搁不远处喊劈了一把好嗓子。

李鸢见来人怒火滔天俨然逼到了眼前,电光石火,面色不善地咂了句嘴,转过身抢篮板似的伸手蹦高,用力钳住彭小满高处的脚腕儿。彭小满吓了一跳,下意识失脚一蹬好险没迎面怼上李鸢面门。“哎你别——”

李鸢飞快侧头躲过正面一击:“别你大爷别。”

李鸢偏头攥着他施力往下用劲一扯,摘苞谷似的把人从树上生生掰下。彭小满下意识勾紧了根树杈子不放,却抵不过重力加速度,听“嘎嘣”一声脆响,连人带杈倏然仰面,一下子坍倒进了李鸢的怀里。李鸢也脚下不稳,护着彭小满脑袋一屁股滚坐在了教导主任脚边,一仰脖,稳准狠,正对着对方写着一脸“简直大逆不道”的怒容。

往后李鸢一直觉得自己当时有玻

彼时他自上而下俯视着怀里的彭小满,看他攥着根枇杷枝,满眼的惊魂未定大难不死,脸上还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绯红色的印子。他第一刻想的竟不是“这把完了”,而居然是,“真的好轻。”

你灵魂的重量呢。

“很好。”大势已去,李鸢肩膀一懈,低头,小声凑在彭小满耳边自嘲:“咱俩扑街。”

彭小满仰脖看了他一眼,头一歪,握着枇杷枝抵着额头突然笑得不行,满眼说不出的逍遥。

“当啷”老班把黑板擦重重拍在了讲桌上,霎时四下腾起一阵雪白的粉尘。前排的女生忙捂着口鼻,低头小心翼翼地拿本王后雄扇起了风,眨了眨眼。

教室里的电扇吱呀呀地在顶上旋转,底下禁声,静如死水,没一个人敢吱声。为引用名人警句,校里贴了毕达哥斯拉等人的肖像上墙,金发高鼻的学霸洋人脸,此刻显得异常嘲讽地正睥睨着座下一众。

“都给我站着!”

老班陡然一声高喝如同平地惊雷起,吓得人一哆嗦。紧跟着两声桌椅板凳拖拉的动响,李鸢和彭小满低着头,一前一后立在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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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的花镜挂在鼻尖,摸着一口锅倒扣似的啤酒肚子,伸手朝他俩比了个圆敦敦的大拇指,有点儿无语:“行,真行,你俩真行,哎——鹭高就数你们有通天的本事了!这大错小错一摞接着一摞的犯,怎么?放飞自我啊?和谁过不去呢?”

李鸢低头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动了下舌头,彭小满则摸了摸鼻子。

“心都野掉了是吧?啊?时间很多高考跟你没关是吧?”老班在讲台上左右踱步,食指往下一戳,眉一挑慢悠悠道:“来来来还有谁都站起来站起来,都自觉点儿啊不要让我一个个问,来自己犯事自己门清该站都站起来不要耽误下堂课时间1

缑钟齐率先顶了下眼镜,推开椅子立正站好,一点儿不犹豫。

老班摸着下巴:“好,仗义,来还有。”

苏起和陆清远随后同时起身,偏过头摸了摸脖子。

“还有。”

周以庆跟着抿嘴站直,回头看续铭绷着嘴角端着张勘破红尘的脸也立了起来,模样凛然得像是要被押菜市口断头赴死,活脱脱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老班也没想到连续铭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挑眉一愣,随后忍不住拔了分贝道:“还班长呢还我迟早给你撤了!来还有!一起站!别挤药膏儿似的我说一个站一个!”

李鸢听身后不响,便手抵住鼻尖假意一咳,装模作样地无意往后一顶,撞得游凯风水杯笔盒登时噼里啪啦地响。

“我日……”游凯风惯劣迹斑斑,老班面前素来夹着尾巴低头做人,给李鸢这么故意一闹,忙伸手按着欲倒不倒的保温瓶,瞪了他一眼,才跟着另外几个一起,清着嗓子佯装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地从板凳上站起。方才豪言壮语胸脯拍得劈啪响,这把彻底怂成了个沉默的球儿。

一口气站起来小半个班儿,望过去跟片白杨林似的。个顶个的挺拔精神有朝气,个顶个的不省心!眼皮子一翻,气的要回转升天。

必须得爆发一下。

“不像话!都不像话!学校规定都当耳旁风!说了不让摘不让摘还摘!馋成虫了你们我看是!你们知道那棵树有多少历史么?!你们知道是谁种的么?!树下够两个尝尝得了还小半个班都上!那么爱上树我下堂课不上!我们全去校门口找树上去!我给你们看着!有爬不上的咱不下课!我让你们爬个够要不要?1

老班矛头一转,遥遥一指第一嫌疑人彭小满:“你那么爱上树你毕业了就去海南摘椰子好吧?!神舟系列以后就指望着你上了吧!”

李鸢笑点其实奇低,动辄一句话能兀自笑个不能停。彭小满听他极不适宜地从嘴里“嗤”了一声,回头看,人正抿嘴憋得肩膀直颤。不看还好一看不行,彭小满一边心里头叫冤,一边捂嘴也想跟着乐。除了普通话欠点儿,班主任这包袱抖啪啪响,应聘去德云社训练两年,妥妥也是个台柱子。

“笑?哎有脸笑!来你再笑一个我看看!摘也就算了我睁只眼闭只眼还说的过去!好你两个倒挺大方啊!直接把人树杈子给掰下来一大根!干什么?拿回去当柴烧啊?!”

老班跟变魔术似的把讲台底下的树杈子掏上来,往讲桌上“咵嚓”一撂,眼皮一耷,愈发气结:“人家老树在那儿风吹雨淋的时候都还没你们呢!那都是有情怀、有人文历史的,不是长在那儿让你解馋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么?!”

不知哪头“小麻雀”在底下啾啾,埋头小声谑了句“破坏文物”,极短的一刹嗡嗡骚动后,众人憋得都很辛苦。

“谁说的?!谁说的站起来讲台上说!我看谁有嘴一天到晚的就你会说!我看你考语文能考几大分?!”

“小麻雀”吃了噼里啪啦一通枪子,迫于淫威咬了舌根,自行了断了。

老牛似的大喘气儿了一阵,花白的胡茬子下巴上直颤,抬手顺了顺起伏的胸脯。年纪大了不好吼,容易脑溢血。“别以为我平常管你们管的不严我就真由着你们胡天胡地了。最后一届,哎,送你们进了大学我也就功成身退回去带孙子养老了,最后一学年,烦请你们一个个儿都给我老实点做人别让我高血压高血脂的小老头,还成天跟你们后头擦屁股,落晚节不保。”

拧开杯盖喝了口水,抬手比了个六:“六月份,六月份高三的就高考了,你们期末考试,我倒要看看你们学的怎么样,我要看平均分要比一班低那么一点儿,你们就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看我怎么好好整你们,其他话我不多说。”

看向李鸢:“你,和续铭还有缑钟齐这几个,拿不下年纪前五就等着试试,弦儿跟皮都给我绷紧点儿。”

再看向抠着指头的彭小满,犹豫再三欲言又止,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到底没多说。

“你俩怎么罚等周一升旗仪式上说,顺便再把你俩打架的反思一道给读了,旗也别升了回头一校就光听骂你俩吧,真给我长脸。”老班不耐地掸了掸书本上的笔灰,临出门前又折回来猛一拍门板,“梆当”一声响:“这堂课都给我站着上!我看谁敢坐!”

卫一筌在外头把一场大戏听了个大概全。

老班走到门口便忙换了副赔笑脸,眉心川字一散,朝卫一筌点头致歉,漾了眼边一把鱼尾似的细褶儿,“不好意思卫老师搞了个批斗,耽误时间了,赶紧,赶紧上课吧啊。这一帮不省油的小孩儿没招儿想,真没招儿想。”

“行啦,您老也别多生气了。”

鹭高一水儿的啤酒肚地中海里,卫一筌是难得的青年教师,博士刚读完不久,年轻儒雅,爽朗通达,课上的也风趣,“我想和老师谈恋爱”系列之男主;他使手往老班背上安抚似的拍了一拍,推了推细框眼镜:“您班学生都聪明着呢,心里有数,您别担心,小孩子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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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站起来一米七一米八的个子还小孩子心性呢!狗屁。”老班摇头不认同地直短叹,“都站着,卫老师别心软,别让他们坐下。”

看老班端着茶杯三角板背着手在回廊处走远,卫一筌才拿着物理书笑模笑样儿地进门,挑眉看了一眼讲台上的树杈子,和底下学生们大眼对小眼。送走西天如来,一众小仙儿才稍稍缓和了冷肃气氛,松快下眉眼来。动脖子的动脖子,侧头讲小话的讲小话。陆清远腿酸,屁股沾了下板凳,又怂包地站了起来。

“开追悼会啊?”卫一筌一副故意逗你玩儿的口气,指了指讲桌上恹恹横躺着的树枝子,翻了页物理书,“派个代表来两句悼词呗?”

冤有头债有主,众人皆侧头去看彭小满。彭小满低头摸后脑勺乐了一下:“就…….永垂不朽吧。”

还是那个没什么心肝,又隔着一层似的样子。

傍晚下学,教室里分赃。虽出师不利被杀个铩羽而归,但战果好歹也算累累。缑钟齐是组织里的狗头军师,帮着名义上的意见领袖续铭把三大袋枇杷果均分给了班里同学,帽子衣兜也行,书包饭盒也行,都各装点回去尝个意思。除了几个素来心思清净从来不跟游凯风这一挂人鬼混的,个个眉开眼笑。按李鸢后来话说,场面活像二战难民营里领救济粮。

彭小满和李鸢作为身赴前线且背了大锅的两员立功猛将,受了缑钟齐好一通宽慰曲说,又一人拎了一大兜枇杷回去。两人走去停车棚取车,难得一道回。趁人弓腰解车锁的功夫,李鸢顺手把塑料袋往对方岁月静好的车筐里一放。

“你不要啊?”彭小满扒拉了一下袋子,抬眼看他。

李鸢骑的是辆骚包红的山地车,还是太阳底下能闪瞎人狗眼的漆面,极不低调,极易被偷——这是他高中的第三辆,先头丢的两辆,一个骚黄一个骚蓝,骚就对了,甭问为什么。

丢的林以雄后来都没脾气了,一抖肩上的警章插腰笑着问他,哎,你说你小子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后代,没侦查反侦察这根弦也就算了,被小蟊贼惦记到这份上,你就不觉得是在往你祖坟上倒粪桶,如蒙大辱戳脊梁骨么?李鸢从来也懒得跟他正面犟,心说您就一片警您得意什么,辖区里丢了电动车的去派出所报案你们给人找着过几回?上次丢一小孩儿,全城调了监控也半天没找着,到了还不是人自己从火车站跑回去的。

他踢了一脚车撑,“家里没人爱吃水果,都给你了。”

原来李小杏倒挺爱买,这会子带回去,放烂了也未必有人动它。

彭小满想说你他妈不爱吃水果儿你出主意的时候跟着瞎起什么热哄,琢磨了一下又没说,换了句开玩笑的:“怪不得我瞅着你不水灵。”

“哎是,就彭少侠你漂亮。”

“一般一般。”彭小满打蛇随棍上,跨上自行车,回头冲他吐了下舌头:“也就比你白点儿。”

“我当你要说世界第三呢。”

“没那么大脸。”

李鸢看着他脸上那道新挂的彩,笑了笑没做声。

出校门上晚桥,乌南江面熠熠有光,并行骑过,挡了后方来车的路。彭小满拨了记车铃往李鸢方向靠去,偏头一看,来车是辆锃光瓦亮的奔驰S6。路遇这种几近百万级别的好车,彭小满一向是绕弯躲着走的,像他这种成日里骑车生死时速好赖没准儿的穷学生,给人一不小心刮了蹭了,人当猪肉价上称卖完了都赔不起。却没成想S6不提速,缓慢行到李鸢手边,摇下了车窗。

卫一筌两手扶稳方向盘,镜片上沾上了晚霞的茜素红,分外儒雅好看地冲着俩人笑:“挺难得见你俩一道埃”

彭小满心里扑腾翻了一个小跟头——现在的高中老师都这么挣钱么?!

“我们这不赶着回去写检讨,左一个三千字右一个三千字。”李鸢侧头看他:“我看升旗仪式得加时啊,卫老师。”

“要不你俩十六倍速,词练熟点儿。”卫一筌不摆老师架子,玩笑对着学生也是照开不误,笑完了又转脸儿正经:“特意过来提醒你一句,七月底的机器人大赛华南决赛,你得跟着去。”

“别。”李鸢听罢,当即皱眉推辞道:“我都功成身退您还拽着我不放,不去我没工夫。”

“少了你,机器人社没人挑大梁。”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大梁了我。”李鸢乐了一记,顿了两三秒,“我怕耽误复习时间,高二不敢散漫过分了。”

校里机器人社的事儿彭小满一概不懂,也不知道李鸢还是骨干社员之一,但还是听了忍不住想欠嗖嗖地插嘴——好意思说这场面话么你,前天还骑车送您老人家去网吧打游戏呢。

“这么跟你说吧。”卫一筌默默了一刻,索性桥上稍停,踩死离合,“教育资源不平衡你知道,高考移民你也懂,你在青弋顶天,全国排名未必能进上前多少。你如果想报利大或者里上电子科技大这类理工科的重本,想修他们医科或者电子、土木这类的王牌专业,竞赛的A档加分和证书百利而无一害,即算你想走他们的自主招生,有面试有推荐,这是你不二的敲门砖。”

彭小满有点儿不知等还是不等。

等,没铁到那份上;不等,好赖一起出的校门。他蹬了两脚踏板,错开两人两三米的距离,伸脚触地,将车撑稳在桥头,回头看车边低头说话的李鸢。

气质是要时间来酿的,高中生难谈气质。可好看与不好看,还是能分辨的。有得人好看,眼耳口鼻,皆是花鸟工笔里一笔一笔的着墨勾线,合规矩且有章法;而李鸢的好看,是山石似的写意而难描模在于给旁观人的情绪,而不只在视觉上的单纯感受。

彭小满忍不住饶有兴味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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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骨未免太过高耸了些,有了点外国人的味道,倘若不是山根够高得以符合眉目间的意境,险些就要不伦不类了;脸稍显窄长,两侧颊肌扫了侧影似的有些凹陷,好在下颚角够深,清减怅然的感觉则中和成了冷峻;嘴唇也薄,但胜在上唇唇峰二迭,棱角分明得削弱了些薄幸的味道。

恕彭小满直言,长得怪显老。可这种类似凛然的成熟感,落他身上居然毫不违和,且魅力值up,相当地耐人寻味。校服在他身上一穿,倒像儿戏,像娱乐圈里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老鲜肉,还非要去演青春剧了。彭小满倚住龙头,没来由望着李鸢一瞬不瞬,不自觉的就散焦了。视界含混,茜素红的底色。

李鸢在彭小满眼前摆了摆手:“走吧。”

“哎!”李鸢骑行过晚桥桥头一迳向前,彭小满撑起车身,出声叫住他。

“怎么?”李鸢转头,“有什么要请教的?”

“……我就想问卫老师为什么这么有钱。”彭小满踩着踏板挪前凑近,低声:“咱老班这种德高望重的还骑电驴呢,他怎么就开上S6了?”

“你不知道?”

彭小满摇头。

“蜀月楼知道么,那个全国连锁的火锅店。”

“啊。”彭小满点头,“排队都排不到。”

“那是卫老师他爸妈开的。腰缠万贯的命教书育人的心,他是妥妥小说男主光环,书教不好就只能回去继承亿万家产了。”李鸢看他险掉了下巴,忍笑继续道:“你还别说老班,他儿子是老美研究所回来的高知人才,平常开的也是百万级别的好车,老班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彭小满感到脸上一点温热,回神才发觉李鸢半身已经倏然靠近,把拇指贴上自己一侧脸颊了。对方自然地按下一抹,指腹上便沾了一道淡色血印。自己被树枝划出的那道浅口子,渗了血。

“你奶奶不会又领着你来讨说法,得再给她演出二人转吧?”李鸢把拇指比给他看,即使漫不经心地笑,也几乎像山的背面一样,其中固定含有沉默内敛的那一部分。

“放心。”彭小满先愣了一下,随后笑:“我就说蚊子叮了,手重给挠破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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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林以雄周末调休,前一晚闹到前半夜才回来,叮咣五四一阵开锁低咳脱皮鞋的大小动静,扰醒了里屋将将熄灯睡下的李鸢。他侧身转了个方向,把滑下肚皮的夏凉被,连同松软成饼的努努一起,往胸口揽了揽。末了又睁眼,在昏暗里兀自眨了眨,起身去了林以雄的房间。

林以雄少年时养下拔烟喝酒的臭毛病,四十大几,不免有几样险不致死的中年慢性玻一是慢性支气管炎,冬夏受罪,吹不了空调上不了高原;二是轻度缺血性脑卒中,左手常年麻胀滞涩不够灵便,稳定之后,拜阿司匹林和硫酸氢氯吡格雷片得长期吃。

一盏昏黄的小壁灯,林以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棕丝床上,地板上的制服帽子乱丢一气,袜子也没脱,俩大脚片子跟对臭咸鱼在燠热的被窝里捂了三天的味道差不多,酸嗖嗖的。粗硬的胡茬长得也是满山漫野,再等等,便像朵儿钢丝球。

李鸢弓腰把一地纷乱拾起,伸手把人跟锅贴似的翻了个个儿,把毛巾被铺盖往他背上一盖,“您抬抬头,我怕忘了您长啥样了。”

林以雄侧头闭眼,含含混混一阵哼哼,手插进枕头里:“半宿没合眼,饶过你亲老子。.”

“药吃了么?”

林以雄不答。

“我问你药。”

林以雄动了动虚浮的眼皮。李鸢转身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颇不大耐烦地拉开抽屉,把药盒药罐子拿出往床头柜上一撂:“吃了药再睡,中风了鬼养。”

林以雄眉骨山根和李鸢一样高耸,西化的特征外加休息不好,睁眼也轻易翻出两道欧式大双。他自下而上,盯着李鸢仰看了一刻,松懈的眼盖倏然一耷,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小声:“你亲老子你不养谁养。”

李鸢听完,把手里的水杯搁在了床头柜上,用力不小,“噔”一声脆响。

李鸢眠浅,读书虽说到不了囊萤映雪或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地步,但熬夜刷题也是惯常。六分超然的天赋里加满分的勤勉用功,在青弋已然够他甩人一众爬到年级一等一的名次上。可也正如卫一筌所说,教育资源优劣不等,所谓鸡头凤尾,在全国,他未必排得上名列前茅的那几号。李鸢想走,想离开青弋这个斗绝一隅似的拘囿的小地方;他又不确定,自己最终、到底、究竟,能不能行。

且个中关键在于,迷惘而不知所谓的年纪里:躲什么,要什么,都像悬浮搁摆似的,仅有轮廓,尚在半空。

这天林以雄和李鸢都没想到李小杏傍晚会来。李鸢起身去开铁门,林以雄捧着一锡锅素挂面从方桌边站起来,圾拉着拖鞋,稀里糊涂地大口咀嚼。两人见纱门外立正李小杏,林以雄咬断面条,李鸢则抿了下嘴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李小杏穿着打扮俨然入时了不少,她曾经到腰的黑发原先便剪到了肩,如今全然剪短,染了个时新的板栗色。没和林以雄离时,她也是不戴首饰的,嫌碍着做家务,嫌珠光宝气,如今耳坠戒指挂的一样不少,至于原先说的那些推辞,倒真像不得已的违心话了。

“妈。”李鸢隔着纱门叫了她一声,李小杏冲他温柔地笑。

她来拿李鸢的独身子女证明。大概是一段时间的不联系,母女还好,母子碰面,则窘促无言多过想念。李鸢在客厅抽了纸杯给她倒水,慌乱似的翻找了两三个剥漆的泡桐角柜,拿了林以雄藏的祁门红袍便要打开,被他放下面碗,真意假意不辨的低声一咳,提醒得停住动作。林以雄不愿对李小杏做类似低头示好的举动,计较到连一杯好茶也不愿分。李鸢不顾,照泡不误。

“牛牛高了埃”

李小杏立在李鸢的房里,李鸢看她侧过来的半脸粉底不匀,颧骨处腮红扫得过分,眼睫毛粗粗翘起状如蝇腿,不知道对着镜子刷了多少遍。她把精致的正红牛皮手包搁在李鸢的书桌台上,金属链的包带懈在玻璃台面上,激一阵脆响。

李鸢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不单是对方招呼不打,冷不丁就亲昵似的叫了他的小名,更是玻璃桌面下压了张李小杏抱小时候的他去公园坐碰碰车的彩照。好在照片上压了一摞砖似的五三,遮住了。

“没有高吧。”李鸢顿了一下,“一直一米八五,你走了之后从来没长过。”

“是么。”听他这么说,李小杏多少有点儿尴尬,“可、可能你瘦了吧,显的。”

说孩子看着高了,像国际惯例,像没话找话,一半是拘谨客套,一半是打破尴尬,是随嘴拾掇起的一个起首语,认真就没意思了。好在李鸢没继续有意为之一般地说:没有瘦吧,一百三十八斤,你走了以后从来没瘦过。

李小杏环顾老旧的天花板一周,无所适从似的眼光落在李鸢的落地扇上,想了想又笑:“怎么,还没预备着开空调啊,你那么怕热一小子。”

“再等等吧,天还没入伏。”李鸢垂眼发现她指甲也做了,没贴样式,单涂了淡粉的甲油,看起来一副气色十足的红润模样,像几片淡彩的鱼鳞,漂亮里仿佛又淡淡腥气。乌青蜿蜒的经络凸浮在她雪白的手背上,到了年纪的体貌特征,“开早了电表受不住。”

“我看啊……你和你爸就吃个面条呢,怎么不烧菜呢?”李小杏心里默数他桌案上的练习册数目,各科皆有,共十八本,页脚翻卷,分别码做三摞,“现在学习压力这么重,不吃好点怎么行呢,营养怎么能跟上呢?”

“就,懒得烧了,偶尔点一两次。”

“这样啊。”

李小杏鼻翼翕动了一下,抬眼一眨,看清李鸢上唇上冒了一枚鲜红凸起的小火疮。李小杏那笑意与眼神不可名状,陡然的心疼担忧里掺了点儿凉白开稀释,李鸢更多看懂的居然是惊喜。惊喜什么呢?惊喜自己寻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契机,能理所应当地把话题顺遂地进行下去,且又能自然而然亲近到李鸢的契机。李小杏两步上前,高跟鞋嗒嗒两声细响,轻松似的笑着超前伸手抬高,“你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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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要触到那枚小火疮前,李鸢分明闻到了她手腕间扑鼻而来的香水芬香。和自己原先记忆里的母亲的味道,迥然不同。

李鸢眼皮一抬,下意识环臂在前胸,防备似的;抿了嘴,也就连同火疮一齐抿进去了——没让她碰。李小杏看清他显然的不愿意,便烫了似的往回一缩手,两个人就像彼此弹开了。

“……你看你嘴巴,熬夜熬得太凶了,火气上来了吧?”看看他的高鼻梁,又看看他的头发顶,指了指。

“没有。”拒绝的姿态太明显,感觉伤着人了,李鸢在心里感觉出了抱歉与微不可察地负罪,语气便补偿一般地倏而和缓地松散下来,稍微笑了一下。像放进微波炉里,叮了二十秒:“我就是……水喝少了。”

“好好休息。”

“嗯。”

“这个季节要多吃素菜。”

李鸢想从容点头答应,倏而又跳脱地想深想远——她究竟还记得不记得,自己不吃香菜芹菜,偏爱笋和黄芽白呢?

林以雄翻找独身子女证明的动静,叮咣五四的,大到李鸢以为他在破拆一台洗衣机。家里原先有个荣事达的半自动洗衣机,果绿色,还是林李两人新婚时买的。后来越使越旧动静越大,一拧开关满屋子嗡嗡响,四条腿癫痫似的乱颤。林以雄彼时还曾打趣过李小杏——就你挑的这玩意儿,插个方向盘坐上头,我能开着它带你娘俩去新光天地。

那时候一家三口,小破房小电瓶,每天都还挺有滋有味地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盘散沙似的攥不紧了,风一刮过飘摇而去,连给李鸢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喏1林以雄把手里一本枣红的独身子女证从房门外甩给李小杏,李小杏伸手没接住,掉高跟鞋边上了。李鸢蹲下帮她去捡。

“还有这个取暖器。”林以雄虚用左手扶着一个齐膝高的纸箱子,“这你也拿走,当年你小姐妹给你从日本带回来冬天取暖的破玩意儿,搁家招灰又占地方,你也一起拿走!”

李鸢和李小杏一并看着林以雄片时毫不遮掩的不耐。

林以雄最不喜欢他们母子二人用这样相似,一眼便知有浓厚难割舍的血缘联系的目光看他。就好像这两个人才是同声共气,志趣相合的亲密血亲,自己如油触水交融不进,于是就被无言而抱歉地推拒开了。自己倒成了这场家庭悲剧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一百分的不爽里有八成的不甘不服。

“林以雄。”李小杏接过李鸢手里的一册老旧红本,错开一步站立,换了个前后脚,“有意思么?你就学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低头笑了笑了一下,又气定神闲地抬头看他:“我哪次和你说话你不这样?我跟你离婚不代表我就欠你的,该你的,不代表就给你本事一直给我甩脸子。”

林以雄活像吞了个笑话下肚,高耸眉峰故意地大幅度抬高继而下落,抬手抹过嘴角两侧捋过下巴,偏过头去一乐:“你这话逗啊,水不平要流理不平要说,哎,怎么我就给你甩脸子了?”

“不与傻瓜论短长。”李小杏眼盖一耷一抬,耸肩一叹后敞亮道:“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吧。”

“你们女人就他妈会这样!”林以雄扶门站直,眼窝处凹进两道颇深的沟壑,扫去一层沧桑的病态,与李鸢的眉眼无二,“话到最后是理不是理都他妈在你们嘴里了?!拿腔拿调你的跟谁?”

先动怒的先输一局,李小杏自矜里带颇锐利的得意与不屑,上下扫视对方,腰倚上李鸢的的书桌,胸脯微微抬高一顶:“怎么林以雄,脏字不离嘴在你这叫甩脸子?你够开放埃”

气急便有些败坏,林以雄环臂昂起下巴,“老子一直这么说话你不知道?怎么跟了马周平听他给了酸几句亲啊爱的肉麻话,受不了我大老粗狗嘴不吐象牙啦?你原先不一直听得惯么?啊?”

李小杏嘴角微僵,短暂吐了口气后正色:“说你说我,你少提他。”

“虚啊?”

李小杏乍然不响。

林以雄“乘胜追击”似的紧接着跟上:“早你怎么不虚?早怎么不见你跟那姓马的不是东西眼皮子底下张牙舞爪人五人六的?你上赶着给马煜平当后妈,人不搭理给你脸色说你贱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能说会道?!”

林以雄话毕捶了下门框个,李小杏胸前两下起伏,站直几欲上前:“你——”

“啪。”

床边的李鸢抬脚踢翻了书桌边的小方凳。

早夏黄昏,不均等的昼夜分割。李鸢送李小杏出门,热油汀很重,她高跟鞋,不方便拿。筑家塘傍晚金亮发橘的天光照进一半,将晦暗的楼洞分成旧败与崭新的两半。李小杏小心踩着高跟下楼,先头沐进了光里,人登时雾化柔焦,转过头来看李鸢,拘谨又赧然地一笑:“牛牛不送了,妈妈走了。”

李鸢大半身子在暗处,只有鼻尖人中到下巴被照亮了,“你提不动,一头死猪似的沉。”

李小杏被逗笑了,抖了下腰,沉默片刻说:“你马叔叔马上来路口接我。”

李鸢一顿,继而向左略略偏了下头,于是鼻尖也不亮了,“嗯。”

“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嗯。”

“别小小年纪苦大仇深的,活泼点。”

李鸢笑:“行,知道了。”

“别跟你爸似的。”

关系复杂,李鸢心情也复杂,一点儿没有了欢度周末,喜大普奔个共襄盛举的好好情绪,吃进了了口苍蝇似的不让吐只让咽堵。在家在外李鸢是两个样,身是天蝎更似双子,他佯装老成、敞亮爱笑的样子全给外人看了,给自家人的,全是默不作声地漠视与抵抗。这里头又有执拗偏激孩子气的一部分,整个人拧巴着似的矛盾,就好比他绷起下巴,刻意横平竖直地回应李小杏那句:

像不像他其实跟您都没关系了,您顾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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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蔓草杂乱无章的快速丛生着,黏人的藻似的漫上足踝手腕,剪不断理还乱。幸好下楼时在裤兜里装进了烟盒火机,李鸢拐进筑家塘的巷里深处,惶惑又烦躁不悦地点上一支,夹在指缝里往嘴递,不知其味似的囫囵地吸进吐出。

燃的只剩烟屁股了,李鸢背过身低头,把烟头抵上红砖墙的水泥缝上。几乎有点泄愤的意思,用力地一按一碾一按一碾,要戳通个窟窿眼才能心里舒畅般。

彭小满有意放轻脚步,提起鼓起平板似的清瘦前胸,提前回身大幅度挑眉,对奶奶比了个禁声的小动作,老太太配合地弯了下眼,很给面子地抿紧了有点瘪的嘴。李鸢无知无觉地持续着按碾,低头无言。筑家塘里的野猫子个个肥美油润,摆着长尾常在人脚边踱来蹿去,一楼出租房公用两处老旧的龙头,常不记得被人拧紧,任水一滴滴往下淌。

滴答,滴答,细若规律的声响在阴凉逼仄的塘内清晰可辨。

彭小满趁其不备,在李鸢背后飞快地抬手一搡:“嘿!”

李鸢不出意外的一个扑身趔趄,乍然干脆利落的额头碰墙,“梆”一声响。

“我操你——”李鸢登时怒从脚底平地起,对象不明的情况下不由分说地在心里把背后那人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撂飞烟头揉揉额心,将两道眉一高一矮地蹙起转身。

彭小满没谱,也不知道怎么就使了这么大劲儿,见人转过来一脸的乌云蔽日煞气冲天,忒没出息地吓一跳,先刷拉鞠了个九十度大躬,紧跟着双掌合十连珠炮似的提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手重了手重了我该死我真不是故意的1

李鸢见下黑手居然是他妈彭小满,啧声,外加一个无语至极的合眼,“那么欠呢你。”

“何况你也太…….”彭小满抬头看他额头一块椭圆的淡淡红印,像学校里午休,趴桌上压出来的一小朵娇艳的睡痕。心里抱歉万分,又是忍不住地嘴角抽颤地一迳拍腿直乐,憋得一句话三字儿走了音:“身娇体软易推倒……”

插科打诨这小子是一绝,李鸢这会儿算是知道了点。

他看彭小满毛茸茸的短发簇在头顶,正巧站在唯一的亮处,一半的轮廓在天光里模糊掉了。干净雪亮的短打T恤,露着青白脚踝的水洗七分裤,噼啪作响的人字拖鞋板儿。差不多是刚从农贸菜场回来,吃了一路的热浪,脸上挂着清亮的汗水,整个面庞看起来都是晶亮亮。

“回么?”李鸢举高手里捧着的切开一半,蒙着保鲜膜的油绿皮水红壤儿的大西瓜,扬了扬:“要不,上我家吃口西瓜去?”

李鸢没说话。

彭小满指指他额心,露出虎牙嘻嘻笑了一下:“来吧,给您请罪的。”

彭小满的奶奶背手拎了个鼓鼓囊囊的碎花小布袋,也慢吞吞走近上前,李鸢朝她礼貌点了下头。她笑起来朝李鸢招了招松弛又雪白的手,温温柔柔开口,一点也不像彭小满说的似的犀利:“是啊,小鸢来家坐坐啊,过来给你点好东西。”

一老一少两个人并排,都是笑着,且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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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筑家塘是青弋犄角旮旯里的一小截盲肠。外巷与里巷的结构布局有很大不同,外巷笔直,稍开阔,里巷则像挛缩纠结着似的窄而蜿蜒,傍晚走起来,类似旧沪弄堂。湿乎乎,黑洞洞,闻起来像乌南江的腥咸味道。李鸢在这地界撒野长大,其实也很少往里巷走,里外隔半堵水泥剥脱裸了红砖的矮墙,界碑似的分了你我。里巷租户居多,多是外来自比青弋更为狭小的地级乡镇,嘴里方言也五湖四处,对本地人常有不可名状的躲避与讨好。

本地人矫情自矜,多的是一文钱不值的优越。

电箱裸着,助力车瓦楞纸箱随意摆放。巷内左右拉紧的一道道晾衣线,红外线似的横向交错,挂的不高,李鸢一没留神就被勒了脑袋顶,“啧”了一声后迅速低头。彭小满怀抱西瓜略略回头,见绳上几条巨型碎花平角裤上下晃悠就忍不住咧开嘴,李鸢一挑眉,他便强忍着没“哈哈”。

“小满的拖鞋,你穿着不会小吧?”小满奶奶涤纶长裤里掏出个碎花手绢裹成的小卷儿,拿零碎票子里夹着的钥匙出来开纱门。彭小满往地上甩了两双人字拖,一个史迪仔一个兔八哥,全是跟他脚上那双一样的热带夏威夷地痞二流子风:“选一个。”

李鸢一双都不想穿。

“那就这双。”彭小满替他做主,兔八哥留牌,史迪仔遣返鞋架,“我其实有一套,还有双唐老鸭的我没带过来,迪士尼正版。”

彭小满家在筑家塘最靠里的深处,左右中三户紧挨,另外两家都是做小生意的,贩售推车把本就不大的地界堆得满当当。是一楼,里屋难免昏暗,湿气也大,李鸢闻着,似乎还有点儿淡淡的中草药香。市政这几年把青弋拆的七零八落,格局老旧的房子几乎已经很少了,像彭小满家这样,主卧侧卧为先,与厨房与盥洗室相隔一个狭小天井的房子则更为稀少,绝版。

因是租户,布置得很简单,家里的东西成双成对,墙上有一处小小的神龛,摆了一张黑白的遗像。遗像上是个老先生,彭小满鼻尖以上和他像,李鸢猜他俩是祖孙的关系。

小满奶奶抬手抄起把半米的不锈钢西瓜刀,茶水桌上一刀竖劈****地分了两半,一半再分成薄薄十几牙,一半裹回保鲜膜送进了厨房。连瓢带碗地端给李鸢,李鸢忙笑了一下,接过对她说谢谢。

“客气什么,和小满都吃了,一搁就倒壤吃不了了。”又眯了眯弯起来的月牙眼,点了点李鸢身上的那件白T,“不要滴身上了啊,西瓜汁难洗可,尤其你这雪白的衣服。”

李鸢愣了一下。

李小杏已经几乎不再对她说这样的话了。自从她和林以雄分道扬镳,自从她不惮参与重组的复合家庭,选择追随另一个她认为好过林以雄且心仪的男人,淡出自己的薄物细故以后。这话旁人说其实有点儿亲过了头,小满奶奶却说得丝毫不违和,没有任何可考的目的性,让李鸢乍然感到熟悉的陌生,又并不会不自在。

彭小满蹲佝背蹲在纱门口,门没关严,露了道蚊蝇能明火执仗地钻进来觅食的大缝。小满奶奶指指彭小满,转过头冲李鸢小声嘱咐:“小鸢去帮忙把门带严,再给那小子屁股来一脚,说了关门关门就记不祝”

李鸢不能真踹,站出来合门,假模假式抬腿顶了他屁股一下。

位置顶的太刚好,随脚一抬,脚尖儿就勾过去碰到了彭小满蛋那儿,软乎乎的。不设防就给人耍了流氓,彭小满夹裆,转头立马转过头冲他龇牙:“你他妈……变态啊。”

“我那是故意的么?”李鸢见他在浇花,墙根下一小盆种的满当茂盛的景天三七。彭小满手里拿了个水壶,又是个不着四六的卡通造型,粉色的长鼻象。

“哦。”彭小满眯眼,“你不故意我故意的,我扶着蛋往你脚上讹的。”

“……是你奶奶说那什么。”

“我奶奶让你踢我的蛋啊?”

“我说你能别一口一个蛋的么。”李鸢挺为难地瞅着他。

“我奶奶让你踢我的睾`丸啊?”

还不如蛋呢,没法聊儿。李鸢特识相的阖了阖眼闭嘴不接话了,把手里切好的西瓜递上去。俩人跟俩老大爷马路牙边等公交似的往地上并排一蹲,慢吞吞吃着蘸着夕阳的西瓜。李鸢脑子里一个大写的“蛋”字儿还在魔性地打转,彭小满也是,往盆了噗噗吐籽儿的时候,俩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就跟被隔空打了笑穴似的颠颠儿笑了起来,莫名其妙的。

笑得西瓜瓤呛了嗓子,彭小满才顶着鼻尖咳了两声收梢,“你笑点很低我发现。”

李鸢西瓜皮往盆里一撂,抹了把下巴上的汁水:“说的就跟你比我高到哪儿去似的。”

“我低,最多是个吐鲁番盆地,你是马里亚纳大海沟。”彭小满接着乐,“哎,你是不是那种一个人看《猫和老鼠》都能对着电脑哈哈笑出声儿的人啊?”

说的不假,但李鸢不想承认,承认就显得他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傻`逼低幼,一点儿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对外维持的装逼如风的草级形象,他自诩自己有背负,有故事,不是很想点头说是地享受着自己与他人不同的迷之优越,中二的不得了的自命不凡。

彭小满见他不说话,又拈了片西瓜,“你今天……不高兴啊?”

“这你都看出来了?咱俩不不熟么?”李鸢似笑非笑地侧过头看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我很明显么?”

李鸢觉得自己很矛盾。

家庭关系而已,他既害怕聪明人看穿,又怕不聪明的人看不穿。不聪明的人看不穿,他就少了一次把故事变相地说给别人听,把痛苦给别人看,与人不同沾沾自喜的机会;聪明人看穿更可怕,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底儿,看透他的中二矫情,不过就是个毛没长齐还想学别人耍酷装深沉的事儿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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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看不出彭小满是什么人,明面儿,是大写加粗的没心肝,外加乐天到蠢,可能体察觉到的他藏着的另一面呢?也许深不可测呢。反正李鸢觉得他和别人挺不一样的。

“逗啊,这还有什么明显不明显的。”两滴水红的西瓜汁欲坠地挂在彭小满的下巴上,被云影天光穿透,有一个高亮的小点,“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怎么?”彭小满眼盖一抬,“你还能弄出个既高兴又不高兴吗?那都是人装的,不是本我,假死了。”

突然就拔高到了哲学思辨的高度,不明觉厉的。李鸢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地低头一笑,又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不讲对,也不讲不对。

小满奶奶后来给李鸢的好东西,是一只晶亮玻璃的密封罐,里头是自己熬得川贝枇杷膏,原料就是上回他们几个从学校里费尽周折采回来的枇杷。留了一部分尝鲜,剩下地便全加川贝熬了,口味好也易保存。小满奶奶分了他一罐,还顺嘴嘱咐李鸢少抽烟,小小年纪不要搞坏了肺。

彭小满在他后头逼叨叨——老颜控,看你长得好看真拿当孙子疼了还。

学生生涯,大喜有三:晚读突停电,大考巧延期,早操遇大雨。

张潮在《幽梦影》里写,秋雨如挽歌,夏雨如赦书,周一大清早上的大雨太他妈给面子了,何止赦,简直大赦天下,下的颠黑倒白,倾盆哗啦啦。李鸢齐整穿戴一身雨衣蹬车出狭窄逼仄的筑家塘,入了一帘骤雨,宛然涛中浮萍,风中枯叶,雨衣帽登时被风灌满得上下翻飞,屁用没有,雨水顺着缝往衣服里成串儿地淌。

李鸢索性摘了帽子,骑到校,浇出了一个分外不羁狂放且性`感撩人的湿发,一并捋到顶上。彭小满继续堪堪压点人肉漂移进了教室,看着倒是一身干爽,除却鞋湿了,额前的头发被浸潮了,一绺绺乌黑正贴在光洁发亮的额头上。

游凯风滋溜嘬了一大口甜豆浆,一双肥手游走在狼藉的抽屉肚里摸索着第一堂课要讲评的两张数学练习卷儿,隔着李鸢冲彭小满嘻嘻笑着喊:“哎哎哎1

窗外天色灰蒙,教室里嗡嗡扰扰,亮着灯,潮滋滋;王后雄薛金星荣德基,教辅三巨头在课桌上上堆成了座座连绵起伏,不怒自威,险凛凛的高耸之峰。彭小满应声回头,先对上李鸢,诧异了一秒他湿透的一身,再对上他身后的那颗圆硕的脑袋:“什么?”

心里话:你不会念我名儿里的三个字是怎么的?

“我想扫你。”

扫我?

听起来有点儿黄。彭小满没明白,李鸢便福至心灵地替游凯风轻轻补全:“他是说,你刘海像条形码。”彭小满听了撇嘴眯眼,示威性地猛搔乱刘海给他俩看:真绝,骂人还带同声翻译的。

开胃菜似的两堂语文课毕,大雨伴着响雷依旧簌簌下的不停。老班端个水杯从回廊那头慢悠悠地走过来,刚现了半边圆润的人形,就给班里靠窗坐着的一个同学眼明手慧地瞧见了踪迹,抬手噘嘴一嘘打了信号,闹哄哄的班里片刻间便此地无银地一迳安静了下来,陆清远长腿迅疾一迈,丢了篮球横跨两组一屁股坐回了座位。转笔翻书的转笔翻书,低头喝水的喝水,个个帝后级演技。

“再给我装来,八百米开外就听我们班吵,人来了你们给我装。”老班抬高着一边的眉毛,拍拍门板抖抖手里的一沓纸卷,冲着续铭一扬:“大课间下雨自习,班长上来把卷子发一下,上课之前交上来。”

学生们一听就犯了怂,忒苦大仇深地蹙起了眉,一听写卷子就丧的没边儿,一肚子“哎哟”不敢当着老班的面儿撒。哼哼唧唧地耷拉着眼皮往后慢吞吞地传,折了边角的不要,多了的白卷递回讲台。低头快速浏览一遍密匝乏味试题,倦的恨不能一头擂桌上厥过去。

升了高二,这些东西成日就跟不要钱不要命似的往下发,语数外理化生一套一套地轮着来,趴桌子上眯一觉起来的功夫,能被发下来的崭新报纸练习卷生活埋。一天二十四小时,十六个小时里弦都得绷的铁紧,准高三生的宿命。

李鸢关于写试卷,和缑钟齐续铭那俩是一挂,属于“遇神杀神遇佛斩佛”,压根没有题不上手这么一说的,大写加粗的高级学霸。这类人答题思维流利缜密到自入其境,目中无人,写卷儿素来推崇走极简风,在保证答题过程删繁就简到最大程度之外,压根不屑码公式写答,看着闲闲散散漫不经心誊几个步骤,比游凯风彭小满瞎几把写满的,得分高得多。

人比人气死人,智商不一档,没法儿说。

李鸢卷子横铺,一抬眼皮,看彭小满笑嘻嘻地举着个手掌正望着他。李鸢不明所以,歪头,彭小满便冲他搞怪地耸了耸眉:“givemefive吧,老天爷让咱俩逃过批斗一劫。”

“你说检查?”李鸢搁下水性笔,挺勉为其难凑过去跟他轻轻击了一掌,忒没点儿情商地认真打击他道:“你没听人说老话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我们学校。”

故意似的冷笑了一记。

好的不灵坏的巨灵,没来得及等彭小满表示不服说“你就不能想得乐观点儿”,十五就来了。

校委学生会挂胸牌的实习干部,高一的几个男女,三三两两端着个牛皮记录本站定在了二班门口,抬头望了望班级门牌,又望了望讲台上站着老班。出于矮二班一个年级,一姑娘便礼貌又显得拘谨地敲了敲门框小声问道:“请问,李——啥啊这…….”盯着手里的本子嘀咕了一句,边上一扎马尾的立马侧头压着嗓子提醒:“鸢,依乌安鸢。”

“呃……鸢。”顶了下鼻尖继续问:“请问李鸢和彭小满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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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同学停了手里的笔,饶有兴趣地把视线纷纷投向最里靠墙那组的前后桌两人。彭小满冲门外举了个手,尤怕把李鸢拉下自己落了单似的,冲着姑娘指指身后。

“有什么事儿么?”老班问。

“就是,那个,学校里安排他俩现在大课间去白术堂那儿大扫除,以作、以作违反校规章程的的处分,让我们几个喊他俩过去呢……”

“怎么?”老班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边说边笑:“大个扫除跟上刑场枪毙似的呢怎么,教主任还怕他俩跑了派你们来押送埃”班里同学听老班这么一侃,哧哧几声,都没忍住笑。

“不是不是。”小姑娘挺不好意思地拜拜手,指了指身后一男身脖子上挂的那台小单反,笑起来解释:“教、教主任是让我们来跟着拍照做记录,回头写了稿子得登在下个月校报上…….”末了又嫌不够官方有威信力似的,合了本子一挽头发,掷地有声:“麻烦请老师让他俩配合我们工作。”

“配合配合,肯定配合1老班眼睛眯起来一弯了成了朵蟹爪菊,开口便要搂不住似的要笑场,抿嘴憋了半天也没憋住,干脆利落地“噗嗤”一声,引得班里一众紧跟着也哄作一团儿,当属游凯风大鹅似的,幸灾乐祸地嘎嘎笑得最响。老班拍把肚子,抬手指指下头一脸wtf的李鸢彭小满,半真半假地打趣:“长不长脸?快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你们爸妈吧,上校报了你俩要!”

彭小满想骂人,李鸢也想。

这他妈是得多跟学生过不去,关小黑屋里多少天才能想出这等损招儿?

李鸢站起来朝背后的游凯风默不作声竖了个中指,一手插兜跟着彭小满老大不情愿地起身。学生会的几个扶着门框个指了指教室里的卫生角,慢吞吞地小言小语:“教导主任还说,麻烦你们自己带扫帚和抹布,还有小水桶…….和拖把。”

草。

讲台下众人登时笑得更是不怀好意,此起彼伏,陆清远趁机在底下吹了个幸灾乐祸的流氓哨。连苏起都忍不住停笔不看题,将视线围着李鸢来回往复绕了好几周,看他和彭小满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猪八戒扛耙似的肩架着扫帚,被一路“押送”出了回廊,侧头看了眼神色搞怪努着嘴的周以庆,推下眼镜,与她同时抿嘴笑开。

笑完了又忍不住落向窗外,看李鸢离开的那个楼梯口。

他不在教室,不始终把他那副颀长微弓的脊背对着她,她总神思飘摇,喜欢他到了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个人崇拜。于是又万分纠结,又忍不住懊丧地悄悄想,想自己究竟要再变得多优秀,多好,才能吸引他特殊于他人地多看自己一眼。

李鸢聪明好看,又酷酷的;李鸢是苏起的一眼初恋。很俗,很廉价,很时机不对,可突然破土兀自打芽抽长,连从小到大被揉搓打磨到没了那根反骨的苏起都控制不了。而暗恋里比“不敢说”更难过的一处在于,看不明白对方心仪的模样与方向,连可供努力的目标也没有。

窗外夏雨汤汤,空气里浮着一层泥土浸润的青涩的腥味,和簇新的卷子上的密匝排符号数字混做湿滞不分明的一团。就像她柔柔初醒,且还打着哈欠的青春一样。

白术堂紧挨着那棵被他们摧残了的老枇杷树,飞檐高翘,出檐则更加低远,四角如轻盈活泼的飞鸟展翅,是典型的纤巧秀丽的的宋代木制建筑风格,茂密的绿林树影掩了轮廓,则更加古朴静谧。

堂内因为存了校史碑与高考英雄榜,堂门正前处又立了鹭高第一任校长的青铜铸像,所以这块地界算是鹭高最威严肃穆有底蕴的地方,不论哪个学生,不管犯了什么样的大过小错,都得按例被捉过来溜一趟腿,整一整文气,定一定心神,就跟民国剧里的大家闺秀犯了点芝麻大点的破烂事儿,都得被家族长辈长吁短叹地拖去祠堂跪一宿祖宗,生怕造了祖上的孽似的。

彭小满低头扫着堂下回廊的打湿的落叶,屋檐下的水滴隔着短短间距排列着形成下坠的细小水流,像挂在檐下的一排透明的珠帘。雨滴落地飞溅,拍打在立柱与供以小息的回廊石凳,和他扫帚触地的“刷啦”声巧妙应和。

李鸢见他特牛逼的一点儿也不怵眼前男生的单反镜头,任对方跟个照相馆上蹿下跳的艺术总监Tony似的,端着相机变换角度连按快门,自然而然做着手里的处分。抬手,踱步,转身,弓腰,漫不经心得就像一次提前做好了充分准备的街头伪抓拍。李鸢怀疑贴上校报的得是这小子的个人写真。

李鸢在一边折了块小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本就干净如新的一根木制立柱,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细小的一声“哧”,说笑也不算笑,自然得就像一个下意识地反应。

彭小满听见了,挑眉看他:“劳改呢,还高兴啊?”

李鸢骨子里就是爱装逼的主,笑点低到地心成不了苦大仇深愁眉不展的那一挂,也依旧深深渴望做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类人,于是便敛下嘴角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就比昨天高兴。”彭小满道了个陈述句。

李鸢望着他淡褐色的眼珠,新月形的双眼皮褶,过度解读似的在他眼里看出了深意。像有一个圆融又容自若的外壳,把所有尖锐的情绪都包裹住了,美好而虚假。惹人想戳破。

高兴还是不高兴,李鸢都有点老气横秋的说不清其中的区别了。不是装逼也不是后知后觉,是真的单纯的说不清。学校家里,生活乏味得二点一线,都是鸟笼,只有个体与集体的区别。每天只有早起或不早起,熬夜或不熬夜,累或感觉不到累。应试体制下高中生,情绪是无用的累赘。累就睡一睡,不累就写一写,不存在高兴就加分就能考的更好的状况。高兴什么又不高兴什么,不必浪费时间想。

李鸢觉得至少得高考完了,他有一条可以选择的分岔路口了,才能在保留有余地的情况下,说得清心里缴绕成一团的子丑寅卯。

彭小满在回廊抬手,拿扫帚把指着李鸢的发顶。李鸢抬头看了看,又低回来问他:“怎么了?”

“蜘蛛。”比划了个弹球大小,“看你头上有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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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李鸢挺怵节肢类昆虫。这是彭小满知道关于他的第一个小秘密。于是对他的印象,在“早熟学霸长得老爱装逼能打架游戏之王者”之外,多了一条:挺色厉内荏。按说也是个景儿了,一米八的个头楞个给小虫唬的不敢动,稀奇得不行。

彭小满忍着笑替他伸手一弹,海拔落差颇大,得踮着点脚;李鸢给他笑得不爽心虚又确实不大好意思,竭力端着张神色如常的脸,一手扶立柱,一手垂在腿边,微微低头僵着脖子,怕惊动了头上那位老先生再顺着脖子溜进他的衣领里。

两人彼时都听见了几声清晰的快门响。

可惜,这俩人往后再久都不知道,这张照片被贴在了那篇够羞耻一辈子的,关于违纪违规的校报文稿的初版上。初版撰稿人想得倒是很简单,这张照片一切很恰好,无论取景,光线,构图还是意境,有点说不清的观感,像从明净的水流里捞出来的一样,有天然的奇珍纹路。

结果首当其中地被校稿的老师给无情枪毙,理由也简单——这什么?违纪违规了这么不认真不严肃?与主题不符。

结果李鸢和彭小满一生中,第一张凑巧的珍贵合影,便长久地躺在了鹭高校内电脑的资料储存库里,湮没成千千万万里相当不起眼的一张,等着被格式化。

老班是个言出必行的老头,说铁腕必铁腕,说你要完必你要完,陡然加强了二班的监管力度,缩短了晚饭时长,拉长了晚自习时长,且强制要求晚自习做且只做当堂发下去的练习卷,不许偷摸着写作业省晚上开夜车的时间。可问题在于老班人懒还好拔个烟,班里蹲不住,要么续铭要么李鸢,轮流着就给叫上讲桌看堂。

今晚一把手续铭调休,换二把手李鸢上。

李鸢其实都不知道这班里的这些个班干部是按什么刁诡的选法儿给选出来的。管理层典型的阳盛阴衰,叫得上名号的什么正副班长,团支部书记,各色委员和各科课代表,一水儿心眼碗大和心细二字沾不上两毛钱关系的男生。就连游凯风那个成绩烂得掉渣的角色,也能是个收作业的小组长,唯独班里那些个文静性子好,看着有责任心的女孩子们,半个官职都没捞着。

按说大清都亡多久了,老班还能重男轻女?后来有谁闲着没事儿问了一问才明白。高中的干部纯粹跑腿意义不大,老班嫌自己是个男的,和女同学之间不大能拿捏得好亲疏关系,近也不好远也不对,干脆就全用男生,指使起来顺手顺嘴的,挺好。

续铭看堂是属于压根不管的那种,下面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了,他老人家在讲台上做题,依然神色不改,巍然如山。游凯风一直觉得续铭这人家里必须有点儿佛学背景,坐那儿看他,定如青松,大写的禅意,整个儿都勘颇红尘佛光普照了似的。李鸢比他强点儿,好歹听着动静大了,还知道抬头敲敲讲台,装个模子做个样子。

晚自习属游凯风最不老实,卷子里十题,五题不会写三题看不懂两题全靠蒙,两笔糊完了任务就东摸摸西摸摸,琢磨着找点什么杂事儿做。其次就是陆清远,体育特招,篮球不离身,和游凯风一并都属于戏精大学话痨专业保送的,写个卷子也长吁短叹上蹿下跳的。

李鸢正趴讲台上解着道立体几何,已知条件还没读通,就听陆清远在最后一排高高举手道:“副班长,我举报1

“报。”李鸢从试卷里挪开视线,抬了抬下巴。

“报你座位后头这头活猪吃独食不分我们点。”陆清远一皱眉,揉了个废纸团冲游凯风甩手扔过去,没中,砸在了墙上,“我们这儿饥肠辘辘写卷子呢,他那儿也太他妈香了吧草1

不说不知道,一说都闻见了——教室里正飘着一股若浮若无的牛油味,还是川辣红油的那种。顺着一嗅就能轻易顺藤摸瓜地寻到发源地——游凯风这逼货的抽屉肚子里。

李鸢把书往讲台上吧唧一盖,反手从粉笔槽里拾了个粉笔头,不动声色地一甩手扔下去,正中红心掷低着头的游凯风脑顶中央,见粉笔头俏皮地弹了一下,吧嗒落进了抽屉肚里。

“哎我**——”游凯风低头叫骂,眼睁睁见粉笔头好死不死掉他饭碗里了,咕咚一下子没进了红油汤,那叫一个精准无误不偏不倚。

“你日。”李鸢站往讲台上一拍卷子,“练什么九阳神功呢,就看你那个位子往上冒汽。”

“我没——”游凯风抬头打哈哈。

“彭小满。”李鸢能信他简直是白和他“相好”一年多,转脸去看正咬着笔头,神思一瞅就知道没在卷子里的彭小满,挺把自己自己当人物似的分配了个任务:“麻烦你,替我看看我后头那个在抽屉肚里干什么勾当。”

“yessir.”也是戏精专业爱好者,TVB刑警上身,站起来朝后伸展不咋长的上半身,弯腰再直身,抬手轻轻地虚贴右眉骨:“报告李sir,抽屉肚是个自热的方便小火锅,鸡尖毛肚豆腐皮什么的。”

“——哦吼1

话音刚落,就听班里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都撂下笔抬头嗖嗖射眼刀过去——晚自习偷偷吃东西是最骚的,真鸡儿的不要脸!

李鸢撑着讲台起身一脸“你他妈真行”地下去巡查,“可给你牛`逼坏了啊游凯风,这么有本事下次怎么不在抽屉肚里弄个韩式烤肉回转寿司呢?”

“……你别那么夸张。”游凯风摸摸鼻子,拿书把抽屉肚一挡,掩鼻偷香:“这空间,我给你搞个石锅拌饭不得了了。”

李鸢捉着卷子抬手一扬:“我骂你还当送你呢?少废话记黑板。”老师不在的情况下,晚自习违纪记黑板,恐怕是全中国所有学校都约定俗成的传统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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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别啊你怎么那么不仗义你这人!我俩分还不行么?”

李鸢摆手。

“叫你哥还不行么1游凯风把自热火锅从抽屉肚里端出来,看李鸢走回讲台折了根粉笔往黑板上落了个三点水,一猜就是他名字没跑,抬手朝他背上扔了卷儿粘错的胶带,“哎你这么刚正不阿的有劲没劲啊?”

胶带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讲桌下,李鸢在讲台下一片密集的低笑里,动了动右脚尖儿把胶带利索地踢到更远的课桌下深处,恶意地在黑板上留了一排碗大的粉笔字:本晚,游凯风自习吃偷东西遭举报被发现,态度恶劣,拒不认错。最后又补了个愤慨的感叹号。

“靠我什么时候态度恶劣了我1游凯风指着黑板上的一排添油加醋地字,“我**写还起因经过结果呢,当你写作文呢!”

李鸢在讲台上抬了下眼盖,把粉笔扔回笔槽倚着黑板冲游凯风歪头,怎么地吧?

“你应该再加一句。”缑钟齐把水笔翻转点点黑板,帮着李鸢出损游凯风的主意,“加一个‘偷吃东西情节恶劣,群众公愤,望组织严惩。’”

李鸢颇认同地打了个响指,又去拿粉笔,“你这个可以。”

游凯风又把手边的修正液连盖子一并往忍不住笑的缑钟齐头上丢,缑钟齐眼疾手快地挡回去,他又揉了纸团不依不饶地丢,“你妈!”

缑钟齐是典型的情商满分四平八稳里,又带点出其不意的好学生。家里三代从医,为人处事总给人春风之意,哪里都妥帖而滴水不漏。李鸢不太能做到这样,有时候也会想,他这样的人,是可以毫无阻碍地越过迷惘,直接滑入复杂社会而融入其中的吧。会是受欢迎的。

无奈在十七八岁的人想得太多见得太少,总有个别人要去恶意揣测他滴水不漏背后的心机城府,再看,就愈发觉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有所企图,都在私下进行过无数次利弊的揣摩。

好比他礼貌拒绝了老班丢来的副班长的担子,说分不开精力,这才强拉硬拽扔给了李鸢。就有人要说——装逼遭雷劈啊,摆什么谱啊清高那样儿。好比他有自己的底线原则,当面私下,决不喊老师的外号,旁人都在拿老班的本土口音球状形体生冷不忌地打哈哈,即便已经忍不住跟着笑了,开口的时候也必尊称一句“班老师”。就有人又说——搞得跟人不一样,显得就他有素质?

就连擦眼镜不习惯用衣摆而一定要用随身携带的眼镜布,这种纯粹和卫生习惯挂钩的东西,也能被强行解读出不寻常的深意——假干净。

这事儿说起来有恶意,但其实解释起来又无比简单,嫉妒,闲得蛋疼,看你优秀我特么不爽,忍不住我就要拟些莫须有的东西聊以慰安。

被游凯风惹起的一阵的小小喧闹里,便响了一声突兀又不合时宜的嗤笑,嘲讽居多不怎么善意,“好学生不学讲话就不管了是吧?”三开的大白卷,被在他桌子上翻得稀里哗啦响。

话有所指说的也不怎么客气,缑钟齐听了,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便依他意思地闭了嘴,摆手投降和游凯风休战,转过身子继续去看卷子。倒是游凯风听了别扭,左右扭着下巴,兼着右眉一耸,朝声源望过去,“哎,你这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跟谁呢?”

说话的是个理科全能,唯独语文英语次点儿,两项短板合力拍得他眼冒金星,咕噜咕噜滚下了年级前二十;问题问得倒勤,开夜车开的也苦,奈何挣扎再三,也蹿不上前茅的名次。满脑袋不成熟的通红闷痘,唇上缀着刮不净的两抹淡灰色的小胡子,镜腿在太阳穴边留下两道油腻的白印子。

这人就好穿高贵色,淡紫深紫黛紫,说远看过去是一坨葡萄,葡萄得说,别他妈拿我类比,哪个东西被当做形容他的喻体都得甩锅翻脸。于是便形容不清了,简单粗暴点儿吧,一坨含含糊糊的紫。

含糊紫推了推眼镜:“有你什么事儿?”

一句话迎了游凯风面门怼了他老人家G点,他还就是个好狗拿耗子的人,乐不颠颠地歪着头反问:“那我跟他说话,又有你几毛钱的事儿?”

“晚自习不是你一个人的。”含糊紫聪明,开口就站在官方立场说话,拿腔拿调,头朝闷头听戏不言语的众人一抬,“你不嫌吵我们嫌吵,你不想学别人要学。”

“我就我啊。”含糊紫说话没错,晚自习打闹哪能占理,可就他那个梗着脖子端着,那副“我卷子写不出来考试考不上年级前五全是因为你们营造的学习氛围不好我明明很有责任心很刻苦班主任怎么看不见不让我当班长副班长简直屈才”的做派让人不爽,陆清远在后排转着篮球出声:“别我们,谁跟你我们。”

含糊紫转头,笑起来总是不温和的,讥诮的,“我说你了么?没你,你不算其中。”话里的意思分分明明,就你那破烂成绩,当我多意跟你划成一挂似的。

“哎我也不是。”周以庆刚趁乱嘎吱嘎吱啃完根米老头垫肚子,抹干净嘴边沾着的米渣滓,特挺陆清远游凯风地早早站队,“我也不是你那个‘们’,我挺乐意听他俩闹的。”苏起抬脚顶了下她的桌脚,示意她别话多做出头鸟。

缑钟齐听了也略略回了下头,看着她笑了普通的一下。

游凯风嘴又属于特欠的那种,一占了上风就乐得没边没沿,咯咯直笑道:“我什么话没说啊,他俩自己说的啊,你自己人格魅力不行人不愿跟你物以类聚。”

含糊紫接连跌了两回相,心理上登时就失了平衡。猛然才想起世上有脏话这么个好东西,极精悍地将五花八门的亲属关系与各色男女生器官做了完美嵌合,得出的句子形式短小而情绪淋漓,撕逼打撸之必备良品。事出突然想不来太复杂的,随嘴捡了个最经典不朽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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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糊紫微抬下巴,仰头拿溜圆的乌黑鼻孔对着游凯风嗤了声鼻息,瞄了瞄缑钟齐,又似是而非地望了望讲台上坐着不言语的李鸢,“你妈逼。”胆子也忒小,三个字里就“逼”出了声,像煮沸汤水里的蒸腾水汽,急不可耐地顶出了锅盖上的圆孔。

“你再说一遍?”游凯风眯眼看他。

哪能再说,见好就收谁不知道。含糊紫看游凯风俨然是要急眼了,登时就觉得挑`逗的目的到了了,顷刻就通体舒畅,肝是肝肺是肺了。把笔帽按回笔身,还迎合他神色得意似的转了一下,带着点笑意地耸肩撇嘴,不说话了。

游凯风转身抄了卷子往他那个方向砸,李鸢和彭小满同时站起来“哎”了一声,比不上游凯风眼疾手快,“我他妈让你再说呢!谁妈逼?!”

游凯风的卷子整洁雪白,一只扑腾着的信鸽似的越过三组稳稳地盖在了含糊紫脸上。总不能坐等着被拍不做反应,含糊紫等卷子拍了面门才来得及抬手一掸。众人视线跟着卷子走,见哗啦啦散开的三大张“啪”地一声被掸破了个大洞,看含糊紫尤嫌动作不够利落潇洒似的又踩了一脚,雪白的纸张上登时一个四十码的篮球鞋樱

“来你有本事你再说。”

缑钟齐和彭小满站起来扯游凯风的衣领,把他往座位上按,“算算算,你别把班主任招来。”

含糊紫被拍了脸,扶了扶镜框依旧怂的不敢说第二句脏。佯装着傲骨一身是我不屑与你多费口舌的样子瞪了瞪游凯风,兀自拿了桌上的水杯,拧开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是。”陆清远似笑非笑地劝,依旧转着篮球倚着椅背,凳子的半只椅脚摇摇欲落地悬空着,“你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苏起回头往他桌上小力一按,示意他可别看热闹不嫌事儿地火上浇油了,敢情你不劝和就算了还非蹿腾着俩人来一架是怎么的?

游凯风充充门脸还行,是来不了强的硬的,可对付个站起来才是他横一半竖一半的小鸡杂,还绰绰有余。游凯风不怵,李鸢就更不怵了,游凯风要动手他帮,且第一个帮。一面在于他确实看那人顶不爽,一面又在于,打架是个挺简单纯粹的事儿。打能怎么样,反正打不死。

情绪和手段都是当下的,再难听的话再下三滥的手段也是短暂而容易三思后有所悔过的,打完算完不留后手,不搞些阴不阴阳不阳的东西让人不舒服,哪怕落了伤,留了口子,那个东西的疼痛也是坦荡的。李鸢时常隐隐畏惧自己这潜意识里深藏的暴戾,又确实不爽于生活里的人事种种,无法挽回似的,毫无预兆地漫长积累。

到了还是续铭面不改色端着张藏狐脸站起来安抚住了游凯风,一句就拧紧了众人的皮:“不怕死你俩就把老班招来,招来都得死,全班玩蛋谁敢谁试试。”

彭小满似乎对班里的人总是知之甚少,就算看,也只看得出浅浅的一层表面。诸如这个人好看,是个班花级;又再或者谁谁谁干净端正,一瞅就得是个学霸。最近莫名其妙地和李鸢一路下学了,只是总是骑的慢吞吞,要甩在李鸢背后一截。彭小满被间隔排布的青弋路灯照的面孔忽明忽暗,开口迎着湿暖的晚风问李鸢:“男生有的时候会这样么?”

“少见么?”李鸢听他说得新鲜,就跟从来没碰上过这等子事儿似的,于是反问,“总会有平白无故我就是看你不爽要找你结梁子的时候,不然你以为那俩上次为什么跟你打?”

一提似乎就想起嘴角刚好的淤青,那处一按就酸胀地疼痛似的,下意识地撒了抓着龙头的一只手去挠嘴角,又搓了搓,“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

“我说。”彭小满顿了顿,“我是说,凯爷扔卷子过去差点飞起来揍他的时候,我看你在讲台上一脸兴奋,比喻形象点就跟看了张新A片似的。”

“就感觉你吧。”彭小满骑到了路灯下,笑起来的面庞清晰地成呈在李鸢的视界里。他褐黄的眼珠叠了一层路灯的人工的黄,增加了视觉上的膨胀感,湛亮得像猫的眼瞳一般。满眼说不出的敏与透,李鸢有一种被看出深意的洞贯感。

“特兴奋,巴不得他俩闹起来似的。”不明白他那个神色是为什么,于是问:“是因为你俩都瞧他不爽么?”

不是。

那为什么?李鸢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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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端午节法定假一天,但通常都连着周六周日,凑在一起能攒一个小长假。鹭高不,得抓紧非法补课,三天?想都不要想。一方面,碍于大考将至转眼就在来年,成败在此一役,时间确实紧迫;另一方面,鹭高位于乌南江江心,适逢年年雨季,水平面陡然上涨没上洲头,则有涝灾的隐患。因而在梅雨的日子总要放一周“水假”。事关学生人身安全,鹭高不敢糊弄。

如此一来,绞尽脑汁地压榨学生业余时间的事儿,学校就更是习以为常心安理得了。劝你不要有情绪,翻三覆四也就老师那几句车轱辘句话——补课为谁?我累给我多少钱花?不为天不为地不为我不为他,学也是你不学也是你。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拼的是今天,博的是未来!你吃得今日苦,你明天九八五!你考过高富帅,你战胜官二代!

游凯风:mmp。

想毛领袖当年吟一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也不过这个气吞万里如虎的胸怀意境了。所以纵眼全国之内,最大、内部建制最严密的高度中央集权的传销组织,得是公立高中。拉拢人心发展下线混上黄金会员,全靠老师那一张唾沫横飞,叭叭忽悠的嘴。以致于听久了,那句全国通用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都尤嫌不够力透纸背兼有千钧之势了,得改成“学好数理化,保你上能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1

靠不靠谱不提,老师让你学你就学,别那么多废话。

果不其然,校里准端午只放一天意思一下,又想着佳节同庆送粽子太俗,迂回一下,就烦请各位老师各发学生几套全真卷聊表心意吧。成叠成捆地搬来教室,四下一散,学生们皆忍不住纷纷竖起中指,深感宽慰地慨叹:瞧我这无处安放的满嘴fuck啊。

林家有端午小聚的习惯,李鸢极其极其地不愿意去。林以雄轮休一天,把工作服扔吱哇乱颤的洗衣机里随便绞了,换了身洗旧脱色的文化衫,背面荒腔走板地印了一句“自在人心”。“你奶奶特意嘱咐你去,说想你了。”脱了裤衩,抖了抖床上的那条涤纶裤,又举到鼻尖闻了闻因长久搁置酿出的霉味:“夏青和周文都去,你不去我怎么讲?”

“您就说我死了。”李鸢刚刷完两套真题,仰倘床上打了局穿越火线,林以雄在隔壁房,和他说话,隔了堵不怎么吸音的墙。

林以雄从隔壁两步蹿进来一蹦,把手里换下的格子裤衩往李鸢脸上扔过去一蒙,“嘿!大过节的瞎几把说什么狗屁话呢?1

李鸢的奶奶住在老爷子留下的那套老机关宿舍的房子里,八十多平的大小。老爷子走之前是拿血拿肉堵过日本人抢眼的老革命,五零年又横跨鸭绿江去了抗美援朝的朝鲜战场。福大命大,平安归来,分配去了龙河水库做了小半辈子的处级干部。临了退休,才回了青弋。

老爷子二男二女,事业有成,按说是标准的人生赢家。奈何很多事情不遂人愿,旁人的“我以为”也仅仅只是他以为。先是林以雄脑卒中,紧跟着婚变,带着李鸢做了无所依的老光棍。再是二女儿,也就是李鸢的二姑,四十多岁的年纪,意外得知了自己是在当年行军路上被抱养的真相,情绪平白地崩溃,万般地接受不能;再是小儿子,林以雄亲弟李鸢的四叔,三十大几查出了大病,胰腺癌转了食道癌,近乎掏光了自家积蓄也无力回天,前两年才走。

密集的一连串有关人情而非物质的打击,敲打的一身铜筋铁骨的老革命心力交瘁,起夜喝水的不小心的跪地一摔而已,心力衰竭,人就没了。李鸢第二次去殡仪馆参加追悼,林以雄捧遗像,他是嫡孙,按青弋的规矩,就得负责过顶摔碎那个火烫的烧纸盆。

生死其实就是这么没有定数,诸事都混乱无章,拢在盆里,像才刚刚笼统地收稍。可李鸢彼时视界一片水雾蒙着似的模糊,始终觉得那烧纸盆触地一破,看着瞬时间四下飞溅开的滚烫陶片与火星纸烬,含混地觉得,这才是开始。

李鸢跟着林以雄刚进了房门,就扑鼻闻了一阵粽叶的飘香。家在四楼也不免潮湿,不临阳,近乎有些阴测测了。林虹晚了一步出来开门,撂下了筷子在围裙上擦手,伏在厨房的门上瞄了他俩一眼,顶了顶鼻梁上的圆片眼镜:“叫了早来早来,搞这么晚还。”转过头冲着厨房:“妈,毛子和牛牛到了。”

林以雄大小五官就深,体毛也重,外号一个“毛子”一个“小地主”,随机抽选着喊。李鸢倒很固定,就一个“牛牛”,到了万事开窍又阻而不发的年纪了,谁喊他都别扭。林虹喊,他更别扭。

“大姑。”他脱鞋叫人,林虹点了点头。

“粽子刚煮好的来个啊?”李鸢奶奶褐黄的脸色衬着满头的灰白枯发,七十三也不算顶顶衰败的年纪,把自己弄得无比憔悴,瘦的嶙峋精怪,总气若游丝得像她全靠提着的一口真气过活,嘴角下撇的过深过重,像是从此往后,已经不会笑了。她勉强着地抿了抿嘴看了看林以雄再看李鸢,眼光一闪,还是疼爱,“牛牛几天假啊,累吧现在,压力大?”

“还好,不太累。”李鸢轻轻对她笑了一下。焦点不论放在哪儿,余光总能囊括进客厅墙上那两张并排挂着的两张遗像。遗像画的好,一点在于逝者表情的从容与柔和,一点在于,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逝者仿佛都是在面对面地看着你。李鸢爷爷和四叔的遗像都画得很好,眉目清晰地谛视着这个家里所有人,所有的复杂。

李鸢走近壁橱,从香盒里取了两束香要点,一时没多想,顺手就从口袋里摸出了总随身带着的打火机。按下了搓火轮,才觉着有点暴露,飞快点着熄灭了火头装回口袋,偏头才发现一直坐在沙发里低头按手机的林娜,在挑起眉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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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人五官都深,都长着一副石膏模特似山根眉骨,林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更是,眉目冷峻,怪是看着怪了点,常被人说成混血种,可也算潇洒倜傥得妙不可言。唯独林娜,李鸢这个二姑和他们都不像,弯眉细眼,塌肩窄腰,典型东方式的扁平文弱。这点截然不同得以在知道自己是抱养后辅证,再看,谁都心照不宣地越发觉得她迥异,她疏离。

“二姑。”正脸相迎了,李鸢得礼貌地喊人。

“嗯。”她意味深长似的地在李鸢身上瞟,抬了抬柳叶的眉毛点点头,笑得假,又精明古怪:“我不说。”

李鸢没办法地笑着打哈哈:“您要说什么?”

林娜嘴角一敛,抿作一线,仰进沙发里盯着自己一步裙下的膝盖,掐了掐大拇指甲,神色原本就是假晴,登时变得真阴了:“我要说的多了去了。”

李鸢和她对视了几秒,舔了舔嘴巴就不看了,把香插进了一小桌上的小坛里。林娜的话她没法接也不能接。那里头的深意超过了晚辈可以了解甚至插手其中范畴。进而言之,就是大人嘴里常挂着一句口头禅: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不要管。李鸢又不知道“小孩儿”能如何定义,心理还是生理,成年还是成家,独立还是相对,单一还是复合。

中午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有虾蟹,夏青过敏不吃,就调转了座次被李鸢奶奶怂恿去坐了主座。她是李鸢这辈的长姐,文静勤勉的重本高材生,刘海一并与头发捋到后头扎成个高马尾,额头光洁饱满,和善的眉目,一说什么就扬着嘴巴眯眼微,十足的温柔的长相。但她,她妈林虹,她爸夏志苗,她们一家,对李鸢和林以雄,是百分百的轻视,甚至是排斥而厌弃的。精于掩饰,便没那么明显,似有若无。但李鸢却始终察觉得到,那股子仿佛被玷污了尊贵血统似的轻慢。

真要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就是自己总是冷言冷语的样子,对他们并不热情,因而惹得她们也不乐意做过多的情感回馈;又或是林以雄这人市侩计较,本事没有臭毛病一箩,话也总说的难听,即使是手足也是让人一眼看着就不悦的那一挂。言而总之,俩政府官员外加个重本高材生凑成的一家三口,高人一等,轻视是日常习惯,理由不重要。

李鸢奶奶喜欢夏青喜欢的飞起,因为她总好言好语,真真假假地常凑过来讨好。老太太耿直,对一个子孙好的失了偏颇,也从来不觉得不妥。开局沉默,她嫌冷肃,就伸筷子夹了那盘鲈鱼里最精华的一块雪白肚肉,沾了姜汁递进夏青碗里。

“多吃这个,上大学累啊。”老太太把筷子收回嘴边无意识地嘬了一下。李鸢瞥见夏青极快速而嫌恶地蹙了下眉,又去看林虹,林虹眯眼冲她微不可察地“啧”了句嘴。夏青便又大大方方笑起来:“谢谢姥姥,也不累,就听听课自自习而已。”

“大学累个几把累,您逗呢。”周文他老人家一开口就撂了句生器,“梆当”一声在桌面上砸了个脆响,“上上小课谈谈小爱做做小爱的,累个屁。”李鸢夹了颗枣进嘴,听了一哽,枣核好险没顺着食道呛进肺里。

夏青脸色陡然由白转红,继而隐者一层淡淡地黄瓜绿。李鸢端碗咽了口鱼汤带了带嗓子眼里的红枣,林以雄仰脖灌了口哈啤,抬手拂掉胡渣上的酒沫。

“你……”老太太把筷子往桌上颤巍巍一拍。

“张嘴瞎你妈说什么呢1林娜柳叶眉一凛,横过胳膊肘往周文肚子上出劲儿一恚周文哪能坐着任怼,砂金的粗硬头发向后一拨捋出乌黑的发根,挺起懒散歪着的上半身向前一凑,腾出了空间让林娜怼了了个空。

“您骂人别骂自己行不?”周文乐不颠颠地趴着桌子笑起来,“我他妈,我他妈不是你么?”越说越乐,神经质似的笑,笑出了颈子上的几段凸浮的血管青筋。人还真倒是敞亮,他那个类似左青龙右白虎的狗屎纹身,就那么无所顾忌大剌剌地袒露在T恤口子那儿。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1周建忠推了把框镜,警告意味地假咳一声。推了推周文面前一筷子没夹着吃的饭碗。

“我跟我妈说话,跟你他妈的有个毛的关系?”周文撇过头冷声哼哼,尤其不待见他这个怂一辈子逼事儿还多的爸。

“你小子——”

“你想干什么。”林虹半卷鬓发朝耳后一挽,朝碗边低头,噘了噘抹着点玫瑰红的两片嘴巴,啐干净了嘴里的一口肉渣混着细小的鱼刺:“大过节的吃个饭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大姨,真的。”周文又换上笑嘻嘻的面孔,下巴搁在手掌上,杵着歪在一边的脑袋,伸舌头尖舔了舔原本是穿唇环的那一枚**眼,“没睡好,瞎说呢。”

“你一直就是这样。”林虹一教训起人,就要挺直脊背,下意识环臂胸前,即算话是好话,句句不假,也让人十足十不爽她那个高屋建瓴居高俯斜地做派。半辈子坐办公室的主儿能没人给说过么?说你这样不好,官僚做派似的,不好,招人恨哦。可愣不改,那做派反倒逐年驾驭地愈发流利纯熟。

就跟个大写的“傲”上长了个人似的。

“你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你现在知道废字怎么写么?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么?”低头复又一抬,不愿听他多一句反驳似的按了按手掌。周文不恼不怒,笑模笑样地眯眼晃着脑袋,听她煞有介事地训:“嗯,对,接着说。”

“你不要觉得自己技校出来刚有口饭吃就不得了了,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决定你以后是人模狗样地坐办公室,还是继续工地上搬砖我告诉你周文。你妈你爸不会教育孩子,我跟她说了多少遍要从小严管严管,就腻着你惯着你把你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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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那么多给谁听,我们惯的?我惯谁了我?”

林娜把擦过嘴的纸巾揉成一团捏紧在掌心,在桌下换了个翘腿的上下次序,高跟鞋磕出两声脆响。她伸着细溜溜的雪白手指往前一点,腕上的一条细银链子上下直晃:“我告诉你林虹,你们林家最会多管闲事打马后炮的,就是你们一家。”

夏青很不符合初始人设地嗤笑出了声,白眼翻得丝毫不做掩饰。夏志苗还是端着,咽净了嘴里的白米饭抿了抿嘴。

“你们林家?”林虹眯眼:“还想着往外摘?”

林娜不说话。

林虹突然就笑了:“今天端午是妈和我求着你们一家子来的?你们林家?我真是听了大笑话要笑掉牙了,你要觉得委屈。”掸手指了指门外,“你大可不来,没人逼着你在这里受委屈,真的林娜。”

“你不要这样讲……”老太太局促地上来打圆场,掉过头又见林娜隔着一桌子菜色瞪着林虹,腮角咬紧跟着一突一跳。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越过周文周建忠,要去摸林娜搭在膝盖上紧紧交叠的手:“娜儿,娜儿,不是你大姐这么讲的…….”

“您还没听清呢么?”周文漫不经心地嘬着杯子里的果汁儿,“人这个地方就不欢迎我们,就您还一大早化妆换衣服地上赶着热恋来贴冷屁股呢,显您多贱呐……”

林以雄到底听不大下去了,拿手里的易拉罐敲了敲桌面。没几个人看得起他,就代表着周文更看不起他,挑眉瞄了林以雄不悦的神容一眼,从鼻子里哧了短短一声。

“说句良心话。”林虹坐的更加板直,俨然眼皮底下的不是饭菜,好比是份顶重要的境外合资的商业合同:“爸在的时候,最疼的女儿就是你,小四毛子跟我都不如你,我就搞清楚你到底在不舒服什么东西?林家不欠你的,林家对得起起你的,你忍到现在不就为了爸的那点钱和这套房。”

“林家林家。”

林娜吸了口气,挣开老太太捉着她手腕的那只枯瘦的手,“你一口林家一口一你,林虹,你知道我是抱养的时候就没把我当过林家人。小四生病你一天都没陪过全是我在医院,爸住院你就送了两回汤你也一次都没住过,你忙?希拉里都没你忙。”用力咽了一口,挺艰涩地再道:“我没要过要什么房子钱,倒是你林虹,你自私自利到一种境地了,我这辈子,真的开了眼了。”

“我自私自利?你儿子的技校不是他姨夫找人你看他那个样子你觉得他能进的去?我自私自利周建忠那年无证驾驶拘留后来他自己出来的?我自私自利你当年生孩子没钱住院谁借你的?我自私自己我把那套空房子让给你住一个月,三百水电费我替你交了半年?”

“我该你的钱,我一分不差的都算清楚还给你了。”

“钱清了人情呢?”

林娜半天不响,过会儿才小声带笑地来了一句:“林虹,你那叫施舍,你开心就给不开心就不给,你给我你觉得你高我一等,你那叫他妈狗屁的人情。”

老太太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盛汤的小碗倒在了桌上,奶白的鱼汤顺着台面面扑到了桌下,淋在了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李鸢的手上裤子上。

“爱吃不吃,不吃都滚!”老太太压着哭腔说完,抬手把饭碗一扣,站起身掉头回了卧室,“砰”地一声带上了房门。众人都不说话,盯着桌面,林以雄捏扁了手里的易拉罐。倒是周文又特么地懒洋洋欠嗖嗖地开口,指指李鸢的裆,“不去厕所哇?尿一身鱼汤?”

李鸢立在水龙头边搓着胯下,面无表情,姿势却猥琐下流,怎么看,怎像是吊痒得不行在背着人抠。

“哎。”周文不吭声地钻进了厕所和他一并站着,递了根烟上去。

“不要。”李鸢摇头继续抠。

“装你妈逼。”

李鸢窝火,低头盯着他一字一句:“装你妈逼。”重音在“你”字儿上。

“那不能叫‘装你妈逼’啊,改。”周文箍着牙套,白牙上嵌着一排金属色,一张嘴就看着森冷,可说话又着三不着两:“改叫‘装我二姑逼’”

李鸢顿了半天,才慢吞吞一笑:“你生下来她怎么没给你打死呢?”

“造孽呗,该养我个混世魔头在她命里耗她磨她,折腾她,我有什么招儿呢,他生我也没跟我打过报告啊。”周文说的满嘴轻松:“我跟她不定谁先死呢,她且活呢,我就是哪天脚手架里一根钢筋一块板砖的事儿。”

“你每天这么说话,膈应别人舒服自己么?”李鸢便搓扁问,见他那根烟一直举着,便接了,没点,揣进裤兜里。

“膈不膈应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也不舒服,可爷乐意啊,爷我爱他妈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帮货,就是不爱听个大实话呗,装那样子,嘁。”

周文盯着他笑:“就看你我还舒坦点儿。”

李鸢看他可不舒坦。

周文从小就不那么好相处,被父母含在嘴里长大,牛`逼精贵的不可一世,林虹一点儿假话没有,就是惯坏。李鸢知道有他这么个不学无术鼻孔朝天的混世堂哥也就是了。稍吃惊掉下巴地再被迫见他,是在初中,这小子和男同学在校外撩着衣服在巷子里激吻,被打卡下班的林虹撞了个正着。刚正如林虹,第一时间揪他去了班主任那儿,转头就叫来了林娜周建忠,恨不得人尽皆知似的告诫着这帮当事人:年纪小小不得了了!这事儿谁敢不管?!

周文始终怨恨林虹无法消解,情由在此。

他那时候惯常被周建忠拿鞋底抽了个鼻青脸肿,林娜怨怒与心疼交加,骤雨似的一阵打骂过后,又抱着他哭。周建忠再使脚踹下来,她就挺着背替他挨,挨了又痛,痛得受不了便又哭闹着抬手去扇身下的人。如此反复,周文觉得自己是跟她得一起疯了。林娜推他出了家门,红着眼眶堵着鼻腔,从门缝仍一百块让他去三舅家躲躲。鼻尖一抹,背过身便和周建忠又吱哇乱叫、打砸摔抢地掐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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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记得他是从来不肯进自己家门的,一身褴褛鼻青脸肿狼狈得很,还贼几把嘴贱嫌屋子又小又破还一股子迷之霉味,愣是坐在走道的台阶上不动。哭哭又笑笑,笑完了接着哭。彼时筑家塘的街坊四邻,老觉得林以雄家有个神经病亲戚。

李小杏其实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总打盆水,替他擦着脸上打翻了画板似的,五彩缤纷的斑驳。她毛巾凑上去,周文就拧着脖子躲,有时候实在不耐了,就使手搡一把李小杏叫一句“滚”。李小杏不怒,写光了作业一旁看着的李鸢气的扎心,老想着要不要飞过去照他心窝给一脚,叫他别你妈给脸不要脸。

一来二回的多了,他也就不躲李小杏的毛巾了,老实坐着任她细细地擦,李小杏偶然问他句什么,也会时不时应上两句了。见或者抬抬头,瞪着那双雪亮的眼睛和李鸢对视,李鸢彼时就装逼如风技术纯属,环臂一倚门框,气定神闲地挑眉望回去。

周文唯独尊敬李小杏,她说些什么他会或多或少地听听,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后来李小杏怀孕,家里不同意引产的除了李鸢只有他,而李鸢奶奶催她手术催得几乎是急不可耐。可惜的在于,小孩说话做什么数?大人的事,是永远不许僭越插嘴的。于是那个李鸢其实也并不怎么期待的小妹妹,就没了。这个林家的乱和冷,李鸢知道了。怎么装成熟装的像个大人,李鸢也一直在不厌其烦地模仿尝试。

“小杏舅妈真的挺惨的。”周文笑眯眯地凑过去,拨了拨砂金的刘海,“再嫁了个不逼着她打胎好人家,就可惜你了,没妈了。”

李鸢一拳擂他肚子上的时候,快得自己也是没什么感觉。周文弹在墙上仰面冲着天花板不说话,抿嘴忍了片刻,“嗯哼”一声,啐了一口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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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哎”

李鸢拿着老肥皂往裤子上打沫儿,不吭声,周文疼完了,就仰在墙上一直地哎来哎去,到底听多了让人觉被冒犯了,不爽,李鸢再转过头看他:“你不喊堂弟,也知道我名字怎么念吧?”

“你别说,就你那偏门的字儿我还真差点儿不知道怎么念。”周文耷拉着眼皮瞅他的裤子,“再说话讲的就跟你喊过我堂哥一样。”

“……”

真别说叫一声堂哥了,连句哎都没有。

“不过你爱叫毛叫毛,我无所谓。”周文使手按着被李鸢锤痛的地方,站直身子,蹭了肩胛骨上一片米黄的墙灰:“刚听他们说了你两嘴,你知道他们在叨逼叨你什么么?”

李鸢猜周文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没事儿操事儿,他一个人心里不舒坦不行,非得拉着旁的人跟他一块不舒坦。那心情越是超过他的,他越是能释怀点儿。怕不是有什么心里缺陷。李鸢一边这么想,一边又不拦着他继续说。看着他眨了下,意思是:你继续,我随意。

“跟你爸说,别让你考到省外去,就留青弋考院大要么电大,出来考个好找工作的编制成家齐活。”周文语气轻松,幸灾乐祸的笑意里又带了点儿怜悯,手往嘴边上一搭,闹得就跟着计划多不能让人听见似的,小家子兮兮,凑近带着股头发上沾着陈旧烟味。

“还说然你改名字,老太太提的,说林家的孙子老姓李像什么话,离都离了,得改林,林鸢。”说到这儿嘴巴一扬突然乐了:“你说林鸢多难听啊,还羡鱼呢还林个屁鸢,哎我说的这是个成语吧?临渊羡鱼。”

裤裆那块一大团尴尬的水印子,裤筒凉飕飕地贴在肉上。李鸢想说,我上哪儿去他们管不着,我考哪儿,我姓什么,我自己决定。再一想,这话说给他听有用么?说给这个脑仁子不知道有没有粒花生米大的二流子听有意义么?没必要说。

——又极其想说。想把这些话掷地有声撂他们脚面上,砸他们个狠的,疼的跳起来叫骂最好,省的一个个张着张大嘴,只知道逼逼别人自己的事儿。

可到底怂,只能把这些话一遍一遍,涂完答题卡反复确认检查似的说给自己听。

我不留这儿。

我得出去。

出了青弋出了这帮人,哪里都行。

李鸢刚换了裤衩,把努努刚揽紧怀里,林以雄的电话叽里呱啦地就来了。李鸢打算着没接,手特么一抖按了接听键,手机搭在膝盖上就听扬声器那头的林以雄的一把亮嗓子。就他这分贝和浑厚度,半夜里逮贼才是绝杀,一句“你他妈有种别跑”猛扎扎亮出来,犹如一剑当喉,蟊贼得吓得原地翻跟头。在KTV飙歌,《天路》那调子分分钟吊上去还带拐个弯,不服不行。

“您喊那么大不扰民么?”李鸢不得已把手机端上来贴耳,揪了把努努的猫须,“片警被报警你们怎么算?”

“你少跟我来这个啊。”林以雄在那头一昂下巴,“没问你还,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也不跟你奶奶姑姑打个招呼?”

“您不知道汤洒我一身啊?”

“洒你裆上也没烫你嘴上,你就掉油锅里也能喊个救命吧,过来说句‘我先回了’没工夫?”

李鸢顿了两秒,低头撸了把猫尾,索性直说了:“懒得打招呼。”

“嘿你——”

“我回都回了您还打电话过来,准备让我折回去给他们鞠躬道歉是怎么的?”李鸢打断他,“不继续讨论非要我改姓的事儿了?”

李鸢这话说的赌气了,因而讲完,自己也后悔提了。

林以雄的鼻息在扬声器那头均匀响了两三声,最后一声显得深重:“我又没同意。”

您没同意。

“没同意,奶奶跟大姑逼着我妈拿小孩儿的时候您不也不同意么?结果呢?”

“我那是——”

“您别说了。”

林以雄跟李鸢说话得气得心脏病发作,这世上最欠捶的行为莫过憋着股劲儿想要你个解释可又非不听你解释,这作劲儿也莫过在两类人身上,一,情商为负的恋爱期智障少男少女,二,熊儿子李鸢。

“滚蛋1

林以雄嘟嘟挂了电话,李鸢听他急眼了,登时就像一层薄纸使指头咵嚓戳破了个窟窿眼儿,爽了点。李鸢仰躺在床上,漫想夏青原先并不怎么受奶奶的喜欢,老太太一惯把亲孙与外孙分得很清楚,大姑为此相当的不悦,且懊丧,和她母女关系冷而生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从不带夏青来热脸贴冷屁股。夏青对林家人惯常地冷而漠视,李鸢其实也很可以理解。是自己,恐怕更冷,恐怕更要嗤笑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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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小时候的自己,典型的林家样貌,机敏开朗,很讨长辈的喜欢。明治的进口巧克力或是海南带回的新鲜芭乐,除了自己谁都没有。只是老太太在宠他的同时,每每都要还不无遗憾地加那么小声一句:好好林家种,非要跟他李家姓,什么东西。

问过李小杏,初中的时候,问她,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和妈妈姓不和爸爸姓,好怪啊。彼时李小杏答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神色却恬静甜蜜,说没什么,谈恋爱的时候就和你爸商量好了,小执念而已。

这话搁谁听都显得证据不足,谁信埃又正巧赶上那几年狗血伦理大行其道,出轨私生有情人终成兄妹,李鸢有一搭没一搭跟着李小杏看两眼,分分钟顿悟了精髓,往自己身上把模板这么一套,有大半年都在私底下默默咂么,心想——我特么不会是我妈私生,我爸是个接盘的吧?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得亏是李鸢没求证似的问出来,要不得给李小杏林以雄俩人混合双打活揍死在床上。

但只为这个姓,李鸢几乎就怨不了林以雄窝囊,懦弱,是个不做丝毫争取只会指责他人而全然不看自己的无能软蛋。因为这个姓,他笃信他爸爸曾经真的很爱他妈,曾经勇敢地扛下了林家的目光环伺与高压,坚持让自己姓李,只为了他俩恋爱时的一个随口约定。只是如今再提,物是人非事事休似的,该妥协的都妥协了,都是《故事会》后头印着的那几则不痛不痒的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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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凯风电话来的时候,李鸢几乎已经仰在床上要睡熟了。游凯风的铃在李鸢备用直板机上设置的是特别提醒,铃声和旁人的来电铃声不同,是断眉唱的那首《seeyouagain》。李鸢一开始忒不愿意设,心说我俩男的设恁娘的特别提醒啊,gay么?

游凯风不理,先说:我撺掇着你追苏起的时候你说你就喜欢我一人装的真真儿的,怎么这会子又不承认自己是gay了?挺作死地挑逗完他,再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设这个是为保命,为了我老子哪天把我揍的只剩一口气儿了,你能给我打个120,再不济,我给他一脚踹出游家大门了,你能上火车站给我送口吃的来。

“蔼—咳1李鸢嗓子发痒,刚接了电话就捂上了嘴巴,侧过头去咳了两嗓。

“下楼开开你们家这大铁门。”

“开毛…….”

“我特么在你家楼下,两大盒粽子我就这么给你提来了你还不知好歹草。”顿了一会儿还是锱铢必较地怼回去了:“开你的毛1

“什么馅?”

“什——你等会儿我看一下。”游凯风把滑溜溜的小iphone夹在肩膀头和下巴之间的缝里,两手抬高,左右看了看手里的两盒包装过度华而不实的五芳斋,“一盒紫薯蜜豆,一盒什么……水晶棕,什锦水果的。”

李鸢翻身,掸开醒了就来伸舌头舔他鼻梁骨的努努:“我不吃甜馅儿的不好意思,门我就不开了。”

“哎我日?”游凯风挑眉。

李鸢没忍住笑,“底下那门锁一千六百年前就坏到底了,用劲儿一拽就开,畅通无阻。”

“是么。”游凯风走过去使手一拽,咔哒一声拉开了锁,沾了一手猩红的铁锈渣滓,“真的,你家这神特么防盗门,聪明点儿的狗都防不住…….解放前质量吧?”

“别不服。”李鸢翻身,脸埋进枕头里,“这儿还真没进过贼。”

游凯风进门换鞋,一眼就瞧见了他脚上的那双新的安德玛,浅灰鞋面果绿鞋底,沾的全是黄泥点子。胸前挎了三叶草的双肩包,一摸鼓鼓囊囊的,这阵仗,得是把小半个书桌给搬空背来了。李鸢把鞋柜里自己的一双泡沫凉拖拖出来往地板上一甩,啪啪蹦跶两下,像丢上岸的两尾活鲤。

“你抄作业来的吧?”一语中的了。

游凯风皱眉撇嘴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我鸢老厉害了!什么都知道不说学习还特别好!”

“继续吹。”李鸢环臂,“再吹三句不带重样的,我就给你抄。”

“学习特别好不说人还帅,人帅不说运动细胞还强,运动细胞强不说,心肠还好!”游凯风毫无傲骨,谄媚地如同位肥肠满脑贪了大财的公公,就是太监。

李鸢耷拉下眼皮,想吐。

游凯风刚跟李鸢混熟那会儿,一看人成绩名列前茅,一看自个儿门门飘红,云壤之别,也的的确确是痛定思痛过一阵子的。心说大好的资源就在身边呐,和学霸做朋友啊,大腿不抱白不抱啊!于是死乞白赖地求过李鸢给他讲评数理化错题。那时候李鸢没现在似的,跟他这么生冷不忌荤素不拘,虽然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嘘嘘,但没到互骂互怼脏字不离嘴的程度。

那时候李鸢人就看着深沉稳当,装的一手如风好逼。游凯风心说你怎么地也得帮我提上个一二十分,让我从末流里脱困吧?因而打足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听他勉为其难地给自己开课后小灶。头两天讲的数学,一张卷子十题错九的概率,李鸢他老人家半小时讲完了两张。全程基本以“你看这很简单”、“你口算一下就能得出来”、“这里基本可以省略不写也行”、“这个基础不提了说多了没意思”、“然后就能得出”贯穿,游凯风已知条件还没捋顺,流程就已经cue到下一题了,屁没听懂一个。

如果李鸢的思路能留下印子,那就是潇洒悠游的笔走龙蛇,那就是电光火石的流星追月,他不是快,他是风。游凯风自此重新定义了学霸的概念,也自此掂清了自己几斤几两。

还补个几把啊补,直接抄吧!

“你明天带给我不就行了。”李鸢从冰箱里给游凯风拿了罐菠萝啤,“啪嗞”一声抠开了拉环,雪白的清酒沫子沾在了指甲上。他把易拉罐推倒游凯风面前,吮净了手指,“我要不在家你不白跑。”

游凯风指指卷子上的一团涂改痕迹,“这什么玩意儿?”

“π。”

“我爸回来了。”游凯风抄的头也不抬,字儿丑的像团密匝匝的摩斯代码,“懒得听他跟那儿罗里吧嗦,嘁,连咱们学校门朝哪儿都特么不知道我看他,一回来恨不能把八百年的大错小错补齐了骂我个痛快的…..待家就烦。”

“然后你就拿你爸带回来粽子来贿赂我?”李鸢略略歪头,见努努凑过去拿温热的小肉垫去颇亲昵地勾扯游凯风的裤腿,人尽可夫,有点儿不爽,便抬脚搡开它。

“我这不顺手么,反正搁我们家也没人吃…….主要老头子这回没拿烟回来,要不我就带烟来了。”五分钟抄完了张三角函数的,铺开了一张立体几何的继续埋头疾书。抄李鸢的证明过程是最爽的,一切均删繁就简,一句“由此可得”,可概括天地人伦宇宙洪荒。

“你们家不还有个小阿姨么?”

“偷我妈施华洛世奇发卡,早开了。”

“……那我们家也吃不了。”林以雄血脂偏高不大吃甜,李鸢纯粹是对黏了吧唧的玩意儿不感冒。

“彭小满。”

“啊?”

游凯风从卷子里抽出视线开了眼李鸢:“啊屁,你上次不跟我说他巧的要死住你家楼下么,给他家送一盒呗。”

李鸢反应了一刻便笑:“你不总说不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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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熟!是因为我原先摸不清他是个哪门哪派什么路数的人,万一要是个玩儿阴的呢?逼叨叨我和老缑那逼似的。”

这话是实话,彭小满这个人,喜乐的情绪始终是一个悬浮游离的状态。摸不清哪门哪派,就怕是个下损招玩阴的魔道。

“你摸清了?”

“……还没。”

“那你说个屁。”李鸢啧了句嘴。

“我是说…….他这个人,应该还可以。”游凯风拿笔尖在卷子上点点,“人傻嘴欠跟我挺像,上次摘枇杷算是我的锅也二话不说也替我背了一大半儿…….就,我搞不清他什么状况,但人是好人,能交。”

李鸢不置可否。

过会儿站起来抱着努努往厨房走:“赶紧抄,抄完了带你去无事献殷勤。”顺便把上次装枇杷膏的罐子还给他。枇杷膏基本上是给林以雄喝完的,他常年抽烟支气管差,这玩意儿下火清肺,多喝有益,隔会儿一勺隔会儿一勺,几天挖了个干净,问李鸢哪儿弄得好有没有,李鸢回他:别想,绝版。

李鸢只用指头沾了一点抿过一口,粘稠而淡淡清甜,混着股辛涩回甘的药香。

往后饭桌上就着酒再谈起来,李鸢游凯风彭小满,都还把那天傍晚记得很清楚。

道理是这样:从不发火的人,一但被出了底线,怒火是遮天蔽日,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同理,总是笑的人,哭起来同样是给人一种莫名的震慑的。震慑在于,你相信了那悲伤的程度,即便开朗如这个人,也会因此而悒郁寡欢。你下意识无比认同他悲伤的缘由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被气氛霎时渲染,哪怕丝毫不清楚其中的因由。

李鸢和游凯风去找彭小满得时候,见他正蹲在自家门口。傍晚的黄光勾出他砂金色的轮廓。他正对着隔壁家的一株不知其名的盆栽出神。重点在于那满脸灰白的泪痕,粉而发亮的鼻头,和啮咬在嘴里的半截雪白手指头。

“我…….”游凯风愣了,粽子换了手提,指指彭小满,看向李鸢,“他、他这个…….”

虽然有时候夸人挺羞耻的,但李鸢承认,他的眼睛顾盼神飞。俨然不神飞了,全是细小的委屈与零碎的哀愁了,几乎是本能一般的,李鸢的心跟着飞快抽了那么微不可察地一下校

继而,是莫大的却又不能言说的好奇与窥私欲。

你难过什么,你为什么哭呢?

这么一想才发觉,其实端午节,本来就他妈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甚至庆祝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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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彭小满这几天见李鸢特尴尬,事出端午,被他跟游凯风撞见自己背着人哭兮兮的傻样儿。

其实那天李鸢压根儿就没想撞见,琢磨了一阵,心说我看破不说破吧,权当没瞧见,悄没声儿地掉头走了算了。哪成想他忘了手边还一游凯风这猪队友呢,跟他打了个眼神示意离开,看对方了然点头从容比了OK,原地,扭脸就撞人码着煤球杂志啤酒瓶的杂物堆上了。稀里哗啦一阵动响陡然响在巷里,掉下来的一只哈啤酒瓶,碎成了一地翠绿剔透的小块儿拼图。

彭小满活像我党特工,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警觉机敏犹如黑猫警长,登时朝着二人方向偏头:“谁?”

“次奥……”游凯风跺脚一翻眼盖,衣领一竖,耸肩入戏,转身压着嗓子小心谨慎道:“洞妖洞妖,我是洞拐。”

洞你妈。李鸢一巴掌盖他后脑勺上。又觉得彭小满那个鼻音浓浓的黏重的声音,有点儿可爱。

对于相当的人而言,高中的美妙之处,不仅在于情感萌芽,校服操场篮球笔记,晴空与雨季皆有,什么话都可说,但什么话都还没说的那样好。更在于目标纯粹方向单一,利益冲突细小稚拙。若无意外,只看大的概率,更始终都能保持一份不必时刻明说的荣誉感与归属感,大于家而小于国,给人以刚好的保护与安抚。

相仿年纪,做相同作业,听相同课程,挨相同批斗,吐槽相同老师,或是好死不死,喜欢上相同的那个眉清目朗的小同学;害怕的东西也相同,怕体测长跑,怕老班一句“从某某开始来上黑板”,怕试卷家长签字,害怕万恶腐朽挂羊头卖狗肉的——

家长会。

鹭高还真就要和别人不一样,旁的学校,就拿青弋八中说,那次次家长会都是得开在期末考试后头。成绩一出,一张年级排名做成张得翻两次才看得到底的excel,开诚布公往投影上一亮,家长就跟股市的股民抬头盯着大盘似的,心悬在扁桃体,看自己家熊玩意儿的那列,涨停还是跌停,清晰明了。班主任就是高级操盘手,一己之身,负众家之股,碰上甩手不管把小孩儿全权托付给学校的,那就成了个游戏代练,得操卖白粉的心。

鹭高非就要开在期末考试之前。这就很尴尬了。首先是班主任尴尬,筹码空空没得开场了,惯常都是“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这次期末考试成绩”,生给拐个弯,改成,“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平时作业情况”。

好比枪口当胸,以为能见血封喉,等呲出水来才发现是个玩具枪,气势陡然削半,肃杀范儿全无。

家长也尴尬,回去抄皮带操扫帚也没个说法儿了,惯常是“臭小子过来看看你这次考的1开场,得改成,“臭小子过来你听听你老师说的1。没实锤,训人都虚,边呵斥边琢磨边强装冷肃地打着磕绊。捡便宜的是学生,再怎么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最后都能以个直捣黄龙且怼得家长无言可对的理由有力收梢——这次我期末考试一定能考好,不信您等着看吧。

牛皮先吹,保命要紧。

家长会办在傍晚,好些私家车小电驴鱼贯涌上了晚桥。本就逼仄狭窄的双车道不适宜行车,这会儿更堵,鸣笛混响。鹭高内车辆往来还事儿事儿的非需要办理登记,长龙逶迤,更是纹丝不动。游凯风家是游妈妈来,一趟出租的事儿,偏开奥迪,堵桥心进退两难,七八个电话不间断地打来强催游凯风走过去接她。

李鸢和续铭没法走儿,他俩这会儿就是阎王身边的牛头马面,包黑子身边的的王朝马汉,发卷子记名单引家长落座这等脏活累活他俩得义无反顾不说,捎带手还得兼顾着答疑解惑安抚家长情绪。

——噢哟我家小孩怎么坐靠后的位置!个大近视眼怎么看的见啊他?!

阿姨是这样,座位我们每周都会轮流调换,呈A字型,别担心。

——哎小伙子啊,咱们班有几个小同学报马老师说的那个辅导班啊,哎呀费用太高啦我们家不太想报…….但就怕都报我们不报成绩跟不上!

其实还是看个人情况吧,反正我没报。

——小帅哥啊问你哦,这个班副班长今天可在啊,你能指给我看看啊?有人告诉我说我家女儿喜欢他噢哟喜欢不行哦,我滴乖诶,这种关键时候搞什么早恋嘛真的是不想好了我看她!

他……他不在。

连续铭都逼着自己强行敛了普度众生的佛光,摆着接地气的笑脸了。李鸢觉得他俩就像个西装革履,坐在常年恒温的银行里的柜员小哥。隔着层防弹玻璃按下叫号铃,动动下巴皱一把五官继而假笑道:“您好请问需要办什么业务?”深感服务行业艰辛之余,也能借机察人。

李鸢就特么爱察人。

譬如翻山越岭终于一路龟爬到了教室的游凯风妈妈。抬气色的奶茶色套裙,柔和得体,港星范儿。齐肩的披发油润乌黑烫成微微内扣垂坠在两侧。眉目泰和,皮肉虽呈整体向下的走势,却白的几乎莹莹发亮。坐下的时候会谨慎注意着凳子上的灰,手包搭膝不离手,身边的家长分贝过大,会不动声色地不悦皱眉。衰老得洒脱释然,大气里有养尊处优的懵懂纯然,优越骄矜。

再或是缑钟齐的爸爸。眼尾上翘的凤眼近乎和他儿子一模一样。高得微佝,却不像他儿子那么活泛而周全。落座开始便显得局促而无所适从,手里拿到的一张全托辅导班海报,被他折开了又叠,叠齐了又展开阅读,间或抬头四下望一望相互谈论着的家长,默默推下框镜。人格缺失的特征很明显。

再是陆清远的妈妈,矮小健谈的小生意人,把店面里的为人处世那一套技巧套用在人情交际上,同样适用,且得心应手,很讨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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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彭小满的奶奶,亲切得一如往常。

李鸢有点搞不明白,老班几乎是在通知上开通名义地表示了,这次家长会是高三总复习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尤其重要,烦请不要再让什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来凑数。彭小满还挺敢,硬肛。

“小鸢1李鸢见小满奶奶穿过走廊人群,径直进了教室,探寻视线落了满身也不做察觉,笑起来摆手冲李鸢打着招呼。

“嗯。”李鸢上前引她落座,指指最后一组的倒数第四排,“您坐那儿。”

再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越过老太太落到她背后的彭小满脸上。泪痕没了,粉红发亮的鼻头也没了,像那天哭兮兮心伤样儿的那个就根本不是他,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和谁说笑着,只在收到李鸢的视线后飞快地滞了一刻,似是而非偏头躲了一下,继而再是不做防备,搞怪地冲李鸢挑眉。

林以雄家长会迟到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那个派出所,加班不断下班没准儿,得卡着点打卡才算你一天没白去,好歹是个编制内的事业单位,也刁钻计较得要命。只是李鸢今天没料到,来的不是林以雄,是李小杏。

她俨然又是精心打扮过的,手包换了个黑色亮皮穿在小臂上挎着的,鱼嘴高跟,鞋头前段冒出两根青白细瘦的脚趾头,也涂了一层水红的甲油。再到上身,垂坠感颇好的修身长裙,V领口的设计显得李小杏脖子端正颀长,围一根晶亮的银链子。真要一比,仪态和气质几乎不输游凯风的妈妈,装的。所以她一出现在吵闹哄哄的教室门口冲李鸢招手,众人的视线就如同嗅到了一般游移过去,那些个神色,探寻里有质疑的,质疑里有艳羡的。

李小杏这份“精心”让李鸢莫名奇妙的不舒服。就好像,她这“精心”是摆脱束缚后的肆意,他和林以雄是她原来的牵绊。就好像原来朝夕相对的那个形象不是她乐意,这个才是。李鸢平白地迟疑了半天没动,握着卷子,一手撑着讲桌。

“哎哪位家长,来了怎么不进去?”老班腋下夹着沓资料从办公室过来,两腮一凹抿掉了最后一口烟,捏下那截濡湿的烟蒂捻灭在瓷砖上,踮脚在李小杏身后探头。李小杏听了动静,忙局促地侧身让开空隙。

“嘛呢愣着。”游凯风在背后戳了把李鸢腰窝,“不是你妈么?”抬头冲李小杏咧嘴笑:“阿姨好1

李小杏回一个笑,继而求助般地望向李鸢。她把挎包往胳膊上又提了提,看了看四下近乎全部落座了的四下的陌生家长,不由自主地去扯裙摆,扯了两下,又去看李鸢。眼里陡然就多了点儿无所依的弱势了,李鸢心一下就软了,觉得抱歉。

“我坐那儿。”李鸢走过去低头,指指小满奶奶背后那个座,“坐倒数第三排的那个位置,妈。”

李小杏抿嘴笑了一下,轻轻在底下握了握李鸢的手。

傍晚天色很好,从回廊高处一眼俯瞰过去,掺金的淡红,云霞浮漾,昭示着明儿又是个艳阳高照热死个人的鬼天儿。鹭高很几把烦,年级越高班级楼层越高,高二的在五楼,课间休息去二楼上个厕所得连追带跑的掐着表。相比之下高三的更惨,顶层,夏天活像个笼屉蒸的人半熟不说,每天还都得背个几十来斤“炸药包”爬楼爬得狗喘,进了教室汗淌如瀑近乎垂死。

没处说理,学校有理——顶楼怎么了?安静!爬爬楼怎么了?锻炼身体!

拐着弯也能给圆上。

李鸢,彭小满,缑钟齐,陆清远。四人横站回廊一排,一人叼了根老冰棍嘬,书包搁在脚边,等着家长会结束。缑钟齐和李鸢是属于毫无心理压力的那挂,学霸金钟罩护体,不存在因为成绩不好被留下来单独喝茶这么个概念。陆清远则算是大彻大悟爱你妈谁谁的那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挨一顿剽悍的毒打,但凡打不死,隔天他就还是条鹭高好汉。

游凯风和他一比,档次登时就low了,把他妈安排好了之后,脚底一抹油背上书包就溜之大吉。比跑八百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招呼也不打,陆清远拽都没拽住。怂球,既怂又是个球,这词儿简直为他度身定制。

回廊上无意停了三两只偷窥的尖嘴的朱赫色小鸟,对嘴啾鸣,静中取动,语文老师周玉梅嘴里总说的:意境。彭小满是陡然矮下去的那个,夹站在缑钟齐与李鸢中间,像被大力按下去的一块儿凹陷。彭小满发觉李鸢吃冰棒的方法异于常人,不嗦不舔不吸溜,大口地咬下去咀嚼,在鼓出的腮帮子里发出冰体碾碎的嚓嚓细响。这大刀阔斧的直男吃法,彭小满一看,就觉得脑仁子冻得抽抽。

李鸢侧脸低头和他对视上了,挑眉。

彭小满看他的下颚在嚼东西时,线条更加分明深刻。腮边那块儿三角似的肌肉,好像是愤怒隐忍地咬着后槽牙般,一突一跳。吞咽下嘴里的冰渣,梭型的凸起喉结跟着上下一滚,搁浮回原位。彭小满冲他比了个拇指:“少侠牙口真好。”

李鸢笑了一下没说话,看他手里的半截老冰棍被他嘬的将化未化,穿在棍上像枚油润的白玉。清亮的糖水像他额上滚出的汗,晶亮的一道迹子蜿蜒绕在半截雪白的指头上,糖水最终凝挂上了指甲盖。那指甲看起来薄得剔透不够健康,一点月牙白也没有。彭小满抬手含冰棍,顺道翘起食指,张嘴裹住把它吮了。

冰棒太凉,把他的嘴唇,冰成了带点水光的深粉色。

他那天到底。

李鸢把冰棒棍子咬进嘴里。他那天到底为什么会哭呢,不可思议。

“哎彭小满?”陆清远展臂,一手搭着缑钟齐的左肩,一手穿过围栏间隙,仰躺。宽松的T恤下摆蹿到了肚脐以上,露出的小腹平坦,有若隐若现的肌理的轮廓。长的高有时候真不代表身材就好,缑钟齐和李鸢是典型:肢体不够柔韧,脊椎不够直挺,颀长有,余耐力不足,显得沉重。反观陆清远的形体才称得上优秀,在比例合宜肌肉得当,更在他躯干有蓄势待发的矫健之意,有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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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彭小满应了一声。

“你不是本地人吧?”陆清远用了个刁诡的姿势侧头问他:“我记得你是云古的吧?”

“你怎么知道?”彭小满听了不否认,先问,再笑起来点头:“是,是云古的。”

“云古?”缑钟齐把棍子丢进包装袋,拧了两把攥进掌心,“别称水都,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之一,华北环海地区南翼经济中心,历史文化名城,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素有‘奇峰环月,满城春柳’的美誉。”

陆清远张嘴一愣,反应过来抬脚往他屁股上一顶,乐道:“怎么什么逼都能给你装上呢,有点文化瞧给你能耐的。”缑钟齐笑起来不理,跟着问彭小满:“华北到华南,为什么千里迢迢转到这儿来了?”

李鸢侧了一下`身,低头看彭小满伸手扯了扯衣领。

“多方因素吧,不好说。”

一听就是敷衍,还有那么点儿慷慨深沉的意思,让李鸢想起倚天屠龙里的峨眉彭莹玉,被丁敏君剑指左眼,鲜血横流,荆榛满目,依旧凛然道的那句:“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可话在彭小满这么个高中生嘴里,特显违和。于是李鸢盯着他的头顶发旋没忍住笑,轻轻“哧”了一声,好歹没什么尖锐的恶意。

彭小满听见了也没吱声。

“云古要是一线,咱们青弋就是一百八十线。”陆清远顶了下鼻尖,伸腿往前一翘,做了个膝盖点球的动作,“特有落差吧?”

“还成。”彭小满稍稍停顿做了片刻思考,歪了下头,“原来的学校吧,压力山大,牛`逼的学生太多,没这里自在,当然我不是说你们不厉害。云古其实也……也没这里漂亮空气好,没这里住的舒服,什么奇峰抱月满城春柳,听他吹呢。”

李鸢跟漏了气儿似的,侧过头又是一声哧。

“嘶——”彭小满这就很不高兴了,装着把他的反应往心里去的模样,手搭上围栏对着他似笑非笑:“李少侠你今天看我很不爽啊,有意见直说,别在一边水开了似的嘶来嘶去行不行?”

李鸢咬着棍子不看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缑钟齐冲他一指,“他不是看你不爽你放心,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他是不平衡了。”

“不平衡?”彭小满追问。

缑钟齐聪明地点到即止,推了下眼镜,不再作答了。李鸢转过头,隔着彭小满去看他,眼睛一眯,他那副颇有角色可塑性的五官,顿时就显得忠奸难辨,像色戒里的梁朝伟似的,充分好看,也有别样的危险与深意:“你又知道了?”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在缑钟齐总拿捏有度气定神闲,他回望着李鸢点了下头:“我知道,你觉得我不知道。”

听得彭小满和陆清远脑子里云烟雾绕的,觉着他俩之间的对话,像《无间道》里陈永仁刘建明的那场天台博弈。现在我想做个好人。好啊,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个好人。什么跟什么呀。

“高考在青弋考,还是回云古?”缑钟齐问彭小满。

“学籍还保留在那边,这里只是借读一年半,考的话。”彭小满翘了下脚尖,“还是得回云古。”

“大市线低好考好吧?”陆清远颇忿忿地一拱眉毛,“搁他们那儿上一本的分放我们青弋,文理学院都进不了,要么就移民去大西北,总之就属我们这种鬼地方不上不下,操。”

彭小满不服,冲他笑:“你这是地域歧视。”

“毛咧。”陆清远伸过只掌来掰着指头算,“云古那边的大城市教材内容就少些,文言文少,数学模块少,英语听力免除,爽飞起不说硬件设施普遍高我们这种地级市好几个段位;你再说他们的升学体系,铁打似的完善根本不愁,我们这儿还得求爷爷告奶奶交这个赞助费那个择校费的;再最后别说分数线了,考卷就他妈根本不一样,他们全国卷我们地方卷,能比么?”

“你怎么算那么清楚?”李鸢听完乐了:“下一届青弋人大代表就是你了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是得投机取巧钻空子拿分么儿。”陆清远撸了把后脑勺,“亏我是个体育生但求过线就行,不像你们文化生啊,任重道远道阻且长的,博吧。”攥拳嬉皮笑脸地往下一扽,特欠揍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说及这儿,其实谁都想抱头。学习啊,就那好比在茫茫深夜,千里迢迢地摸着黑赶路,路上人影形如拥挤的鱼群,密密匝匝且方向一致。走十多年,打更的大爷就拿着破锣在你耳边锤了十多年,嘶声说你往前走,你就快到头了。是一件单纯,又乏味的事儿。

谁也没说你走这条路就是对的,只是你生就生在这条不宽不窄的路上,别人都走,你逆行不了。从懵然无知清澈见底,到有了“需稍作努力”的丁点儿察觉,再到被迫着,有了咬牙也要博出个一二的野心。像驴眼前挂着的那根胡萝卜。

身前一拨,身后一拨,你以身前为鉴,身后以你为鉴。要路遇形色各异的不同的奔跑的人,有的人快,穿的是溜冰鞋,你扯了胯的两大步不如人家轻飘飘的一出溜;有的人慢,瘸了条腿,老大不情愿地勉强跟着蹦;有的人欢天喜地蹿进草丛里寻摸到了条蜿蜒小路,未必好走,但也乌泱泱地嬉闹着分流出一支;有的人实在是力竭又不知所谓了,一屁股坐上路牙,坦然地冲仍做努力的人招手,像说:目送你,**。

但心里最好始终都要有自觉,自觉地知道,等真的天亮到了终点,不要不平衡。因为自然会发现,有的人是坐高铁飞机去的,而有的人,就生在终点。何况更没谁说这个终点就是唯一终点,醒醒吧朋友,喝口水,跑下趟。

续铭居委会主任似的,拿着自己的一只全钢保温杯从教室里推门出来,一走到回廊,就见四个人端着张苦大仇深的脸端视着自己。初夏昼长夜短,晚霞愈浓,把他们四个染成了张艺谋《红高粱》里的粗糙血色。吓得续铭歪了脚,差点人设全崩地踩进回廊边上的排水槽。“什么表情。”佛光普照地踱过去和他们并成一列:“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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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追悼呢。”陆清远伸手过去勾搭他的肩,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叹:“追悼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续铭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绕开陆清远缠上来的胳膊:“青春不急,先紧着追悼你们即将逝去的篮球和游戏。”

彭小满伸头问:“怎么说?”

“意思就是说。”续铭点点陆清远脚边的篮球,“老班要求下周开始,家长配合学校严格监察学生在家的一切行为,手机电视游戏篮球一切杜绝,及时反溃听班主任的意思,学校希望各班主任能私下和家长们建个微信群聊。”

“我去!”陆清远惊道:“偷摸建群最不道德了,学校怎么不上我们家安监控呢?!”

续铭听罢冷笑:“在升学率面前讲道德?”抿了下嘴凑近三人,低声,“知道今年本科达线率破九十的班级,学校放话给班主任什么奖励么?”

“什么奖励?”齐声问道。

“五万年终,十月份欧洲组团七国游,血本。”

陆清远彭小满半晌不做声,极默契地比了个讥诮的拇指;李鸢低头笑,脑子里大写的“腐败”俩字儿金光闪闪。

天黑散场,走廊里鱼贯涌出喜怒各异的家长。等着的学生神色自然也迥然不同。小满去了趟厕所,李鸢前脚后脚地跟着一起。真不是故意,是冰棒下肚真有几分酸胀的尿意。

鹭高的厕所其实设置的很变态,便利老师为难学生,不顾臭味袅袅地把地方安在了年级办公室对面儿。尿池半扇门,站定一排,倘若办公室的门也不关,常要和班主任或是任课教师脸对脸提裤子,男的还好,女的则尴尬爆炸。偶然对视上了,手下一抖,不留神就得拉锁夹鸟,痛到泪流。

李鸢看彭小满掏鸟,彭小满被他盯的掏不出来,反击地望回去,神色灼灼。于是看得真入了神了,便自顾自做了规格的比较。自己皮白,李鸢则肤色稍深,于是鸟也同样;自己的很直,李鸢的顶端则有小小的弯曲弧度;自己毛少李鸢毛多;自己凹陷的洞眼一周肉粉而有些肌理松弛,李鸢则头部浅棕,饱满,紧致,光亮。日了,完败。

李鸢毫无心理挂碍地开了尿管儿,淅淅沥沥地释放了一肚子甜水,徒留彭小满一个人扶鸟,要张不张,要缩不缩。于是怕他搞坏了膀胱,故意低头用口哨吹了半首《东风破》。在他那九曲十八弯的调子里,彭小满到底没忍住,淋出的一道细溜溜水柱投进便池,空心球。

“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哭么。”彭小满扣上裤扣:“老看着我欲言又止的。”

“想知道不奇怪吧?”李鸢瞥他。毕竟,是你,高二二班瞅着最没心肝的一位,少侠。

彭小满水池子底下冲手,十指交叠在一起揉搓,摇头笑道:“不奇怪。”

李鸢不响,等他继续。

“《牡丹亭》,知道吧?”

“汤显祖的南曲剧本,杜丽娘柳梦梅。所以呢?考文常?”

彭小满抬手打响指,手上湿淋淋,于是溅了李鸢一脸的水,“对,就是这个,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道么?”

“所以?”李鸢睚眦必报地在水龙头下淋湿了双手,诸葛亮潇洒拨琴似的往他脸上弹去,飞出去无数星亮的水点儿。

“草1彭小满抬袖子抹脸,干脆就接了一捧往李鸢身上兜头一泼,“所以突然想哭了,情不知所起了,但我因为的不是爱情,剩下还有什么情,劳烦你做排除法了。”

“你他妈。”李鸢将龙头拧至最大,一手负责来往接撒,一手负责严守防御,一级备战兼攻略模式全开,丝毫不手下留情。恨只恨手边没有个水瓢,把这学人说话兜圈绕二环路,手还贼欠的小子浇个湿透,淋他满头满脸。

天下武功为快不破,在李鸢的密集攻击与铁壁防御之下,彭小满丝毫寻不到进攻敌方头脸的破绽,脑子一转便要耍诈,剑走偏锋,接了一捧往李鸢胯下稳准一泼。水花四溅,登时在他胯下洇出一团惹人遐思的水迹。

休战,彭小满攥着湿漉漉的刘海咯咯笑,得逞似的开怀,一无愁绪,那两筒窄窄的肩膀在半透了的宽大白T下隐现,匀称漂亮。那颗虎牙就跟嵌了钻似的,雪白明亮三角形的小小一枚,几乎晃了李鸢的眼。

不是因为爱情?高中时代悲伤的母题,亲情?李鸢漫无目的地猜测,思及这俩个字,像是找了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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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散了会,正是青弋夜市起摊,明溪路一条美食街,依次支起尼龙的户外帐篷,点上一盏昏黄的挂口灯。卖麻辣小龙虾的居多,红艳艳地堆成隆起的山包,一盆盆地摆着,扑鼻的香气与乌南江的水汽混杂在一起。

放课学生三三俩俩,有的并排,有的一前一后。彭小满一脚荡着自行车跟在奶奶后头,小满奶奶紧着步子速度倒快,彭小满倘若分心踢一脚石子儿或被谁叫下扯两句骚话,再抬头,就得落下一大步。李鸢则推着自己的骚包红山地车,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与李小杏并排。

燠热的晚风,转眼便把他的裤裆吹的干燥。

李鸢不是一个有很多事情可以被家长拿来诘问,或是质疑的孩子,想给你知道的事儿,有章有法条理清晰;不想给你知道的事儿,一点儿也不透露,少有把柄。李小杏常没有看他逐日成长进步的成就感,质疑自己心智和世俗经验,还能否教导得了李鸢的同时,又觉得情谊寡淡,血不浓于水。往常还好,离婚之后,这样的区隔愈发明显。

有时候想解释,或是维护,又不懂得如何去做,看到一丁点儿李鸢的抗拒,她就会惶然懊丧。她始终认为离婚不会是不可原谅的错,对于孩子,有伤害;但对她自己,她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拘囿在一段千疮百孔的关系里。林以雄的家庭是她毕生噩梦,不逃不行。

她来开家长会,当然可以说是对李鸢的一种变相讨好。

“陪妈妈吃个饭吧,你看有没有想吃的?”

李鸢停在一棵法国梧桐下,看三米外的彭小满行远,有点儿犹豫,盯着李小杏玫红色的嘴巴,说:“我爸今天恐怕不加班吧,可能在家等我呢。”

还是敷衍。李小杏有时会有点恼恨,恼恨这个年纪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对家长的简单要求,痛痛快快地说句“好”呢。她踟蹰一阵,想说“我给他打电话报备一下”,转念又不想和林以雄说话,便央求似的对李鸢笑:“和你爸爸打电话说一下嘛,妈妈又不留你久,啊?”

李鸢抿嘴颔首,低头把车支在了马路牙子边。

帐篷里,挂口灯下,有几只硕大的扑棱蛾子四下飞舞,撞在衣服上居然会一痛,继而留下一个磷粉迹子,亮晶晶的。李小杏接了油腻的一簿菜单,翻开两眼后问李鸢要吃什么,李鸢随口说了句“随便”,见她极快地皱了下眉,才无奈地沉吟一阵,点了个干锅花菜,和一盘青弋有名的醉花蟹。

李鸢看得出李小杏对这样油腻腻,大厨颠勺油点子几乎溅到鼻尖上的地方的不适应。以前她不是这样,没这些穷毛病。所以李鸢便颇好笑地在心里想,何必呢?他低头喝着排档准备的免费的涩嘴陈茶,憋不住地倏然乐了,喷出一声轻快的鼻息。李小杏疑惑地朝他望过去,他也不说话。

李小杏拆了包纸巾执着地擦拭着方桌上一块陈年污迹,先快后慢,再后来成了机械地动作,她笑着说:“你坐的那个位置,我看,有点离黑板太远吧?”

“我看得清的,上次体检,一只5.1一只5.2。”

“那……那个,你们班主任说你一直稳定,很看好你,就是个性有点随性不拘了,小节上要注意,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你学习。”

“嗯,知道了。”

“你们班主任还说。”李小杏把餐纸攥在手心,从左手团到右手,“学校八月份暑假,会有补课班儿,好生号召尽量都报,后进生视自身情况而定,妈妈觉得,你得报一个。”

“这我的得回去跟我爸说一声儿。”

“……”

李鸢剥着不锈钢盆里的五香花生米,剥光的花生壳迅疾地在手边堆成一座小山。

“你的那个前桌。”李小杏闲聊似的又找出个话头。

“他怎么?”

她惊喜非常地发现,李鸢停下了手里地动作抬起头注视着自己,如同在电视新闻里掸耳听见了一个在意过的名字。她有点押中宝似的欣喜,便提起精神继续顺着话题进行下去:“我是和他奶奶,另几个家长被单独留了几分钟,有一搭没一搭听了那老婆婆几句,不知道你们班里还有这么特殊个孩子。”

游凯风以前说过一句还挺鞭辟入里的话,这么说——你且装吧,我还就告诉你,但凡是人都有点儿好奇心,看谁装的像。你没兴趣无非这人这事儿你不在乎,真要把什么东西挂心上了,吃喝拉撒你恨不能让他做张excel出来发给你看看。什么事儿都得看对象。

彭小满可不在李鸢心上,想知道,也无非是因为,他是普通里的特殊,他貌似是秩序里的无秩序。李鸢这么想。

“你前桌你也不知道啊?”李小杏捏着纸杯不喝,冲着李鸢笑,见服务员上了一盘海带丝,抬手往李鸢方向推了推盘沿,“动筷子吧,搞这么晚才吃。”

“我又跟他——”李鸢把卫生筷从当中“啪”地一声一分为二,掐去了上头的两根木屑,“不熟。”

“前后桌都不熟,那还有熟的么?”李小杏没忍住笑。

一筷子海带丝进嘴,打死了买盐似的齁咸:“住一户都不定熟呢。”

李小杏神色一滞,僵了片刻,低头将手包链往腕子上缠了两道。

“您继续说吧。”李鸢见了,便把筷子头叼进嘴里,神色和缓看着她。李小杏眯了下眼,过长的上下假睫交缠在了一起,视界便显得有些模糊。她恍然会觉得李鸢的那眼神,内敛而镇静的出常,就好像坐高了一阶俯身看她,有一种怪异的温柔怜惜。她怔了一下,摸了摸桌沿,捻了捻指间,“听说,那个男孩子妈妈一直生着病呢,还不是本地的,老远转过来读书的。”

李鸢抬手托着下巴,将筷子含深了一截。

“苦得很啊,听那阿婆悄悄讲那意思。”李小杏像是怕被人听去她在背后道人私事儿的压低了嗓子,抬着手背往嘴角一贴一遮,朝李鸢的方向倾了倾身,“先天病和尿毒症,大把大把往里撒钱保命,还好爸爸工作不错,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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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李鸢笑得有点不信,他惯常地佩服这个年纪的女人,添油加醋篡改是非的本事。进耳朵里的是十,嘴里说出来能成百。他顶了下鼻尖,又夹了口海带进嘴,咸得抿嘴。

“妈妈骗你有钱花呀?”李小杏收敛着白他一眼,仍是在笑,“不然你以为人家干嘛大老远从云古大城市转来咱们这小地方啊,不就是家里照顾不过来,托付给奶奶照看着嘛。唉,孩子也可怜呐,高考高考了,父母不在身边家里又这情况。”抬手指指李鸢:“像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

李鸢用了一刻消化了这个事实,惊又不惊。旁人的家事儿,于他总是隔了不薄的一层,欠缺实感。他抬眼望着头顶的挂扣灯,又翻出对欧式外双,很细小的一声喟叹:“他真的不像,看不出来。”

“那是人家早当家,那是人家不愿让你知道。”

“可——”

“牛牛啊。”李小杏仁济而柔情地望他,教诲似的开口,一下子用力过猛了,让李鸢分外的不舒服,便偏过脸去皱眉,“你年纪小,你才觉得很多事情不如你意你难过,但没有人痛快就留你一个难过,都难,但比你难捱的人比你坚强,你要学学他们。”

“您说我娇气呗?”李鸢轻笑。

“妈妈有这么说么?”李小杏眉心一凛,“其实什么时候开始?妈妈说什么话你总是要偷换概念阴阳怪气,我是在就事论事教你一些道理,结果你又要反转它的意思明着暗着来指责我呢?”

“我没。”

“你不要说你没有,你不要学你爸爸那一套什么事上来只会否认推责任!”李小杏突然抬高了分贝:“永远跟你好好说话要挂相装样子,我是你妈妈,你要尊重我。”

李鸢搁下筷子不说话了。

许久一阵沉默,李鸢才继续问她:“我其实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李小杏一怔,随即一声失笑,“你问就是。”

“我就想问,您还没和我爸离婚的时候。”李鸢抬头看着她,没什么苛责诘问的意思,撩了把额发,把花生壳拨向一旁,“就和马叔叔在一起了吧?”

怔了。

“其实我没觉得您跟别人好有什么不对,我就是觉得,爱不能发电,不是所有的东西您都可以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李小杏神色僵滞地瞅了他一刻,“你这是在问我么?你不是确定了么?”

“所以呢。”李鸢眉头凑近,“您承认么?”

李小杏低了下头,拨开了眼边的一绺头发。

“只要您当年没和我爸离婚,您和马叔叔哪怕只是精神出轨,那都叫出轨。这一点您永远欠我爸,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被您蒙在鼓里还无知无觉的那种人,他从来不点破,您该谢谢他。”李鸢顿了一下,笑起来:“所以有的时候,您觉得我是在躲避您,其实没有,我只是有点儿不知道怎么面对您。”

“牛牛,我——”

“我其实想想也觉得没必要,您俩到底也离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用,可那个疙瘩真的去不掉,有时候见到您就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李鸢几乎是有些腼腆地冲她笑,“想着想着,就会觉得很恶心。”

李小杏的神色尽数凋败,眨了眨眼,亮闪闪的一层水光。

李鸢片时舒畅,尤其是将“恶心”二字说出时。脱口之前,他在脑子里做了短但周全的思考,想着要不要换一个说法呢,把“恶心”改成“膈应”或是“不舒服”也好,“恶心”到底尖锐直白了太多了,总有恶言相向的意思。可到底没改,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希望家长也要直截地痛一痛,痛过才可明了,是是非非,子女不是全然懵然,不是全然不懂,不说,当然也是因为在忍。

“对不起,妈妈。”

而后李鸢还是温柔地向她道歉,作以不知何意的弥补。

不知隔壁哪桌点了红烧肥肠,老板娘端着满当当的盘子从李鸢这桌侧身掠过,混杂着油烟,迎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油脂的异味。李鸢见李小杏突然神色痛苦难耐地蹙起了眉心,佝背,一手捂上了胃部一手贴上了嘴边。

“妈?”

李鸢站起来凑近她,刚想问她怎么了。

李小杏猛然抓起了桌上的一直余裕纸杯,低头俯身到桌下,对嘴过去一声压抑的干呕。

筑家塘,月光隐涩,晚风倒凉。小满奶奶拿只散了滚边的旧蒲扇,搬了两只藤条凉凳,和彭小满对坐在房门口,颇正经且煞有介事的开着批斗大会。努努突然地又来溜门,彭小满脚一伸挡了它踱向水盆的去路,拦腰一抱,把一团毛茸茸圈在了膝上揉抚。努努身上有淡淡肥皂气味,归功于李鸢勤洗,干净喷香。

小满奶奶把蒲扇往彭小满头上一拍:“好好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

“猫放下。”

“您说呗又不妨碍您批斗。”

“啧!”

彭小满“啪”一巴掌拍死小臂上的一只大花蚊子,冲她笑开。

“一学期迟到七次,早退两次,晚自习缺勤一次,数学小测给我考五十多分就顶人一零头两次,抄个作业给班主任逮着一次,校园违纪两次。”小满奶奶十根手指头不够掰,索性攥拳往他脑门心出劲儿一敲:“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啊1老太太打人忒疼,彭小满眉心登时浮出一块粉红的迹子,“您记忆力也太好了点儿吧,一条条记那么清楚。”

“废话,我坐下头丢人,我臊得慌,我想记不住都难。”

“那让您别去您非去。”彭小满挑眉,话里听不出一点包袱。

“哦,你爸把你托我这儿照看我管你吃喝拉撒合着其他就不管啦?”小满奶奶见花蚊子围着他鼻尖儿打转,摇着蒲扇拂开,漾起的一阵凉风吹翻了彭小满的刘海,露出一块月亮色的光洁额头,眉梢一颗红色的闭口,“当我稀得去,一七十多老太太两头跑,人都看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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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的那颗虎牙在嘴边隐现,没说话,低头一下下抚着努努光滑油润的脊背。听奶奶这么一说,许久不曾有过的沮丧与怀恋涌生。继而突然感到了一刹稍纵即逝的细微鼻酸。就好像乍然闻到了谁家炖的糖醋小排一般。抬头看了眼星子,比云古的多许多,也亮许多。

小满奶奶陡然一声短叹。她这年纪有此一声,只觉得其中充满了驳杂的内容,好比一叹叹出了一个过往十年。

“你不能混啊小满。”

小满奶奶笑起来,双眼宛如一对下弦月,眼梢延伸出蜿蜒细密的层叠纹路,和煦,总让人一眼就觉得她性子好,想亲近,“你要走的路,总要比你爸爸妈妈长,你现在就不敢出劲儿,以后怎么办?”

彭小满回望她,一时懵然不清明,思索了几秒后才了然,笑意才重新挂上嘴边,“我每天都很认真的好吧。”

“鬼扯,认真数学还能给我考五十多1佯装着又要拿蒲扇抽他,“人小鸢我看动辄一百四,你就人一零头你害不害臊还前后桌呢1

“哎呀我数学少弦儿您又不是不知道。”彭小满抬手挡,往后一缩脖子,“我没说我学习,我是说……我是说我在认真地生活,争取着每天高高兴兴,尽量没有负担。”

小满奶奶只看他,不接话。

“我觉咱们家特怪。”彭小满笑开,同样眼梢弯弯,“感觉谁都有可能先走一步,就跟做游戏似的。”

所以我一直有所积累有所预兆,不为那天悄然到来,太过措手不及太过狼狈,或者说,太过遗憾,遗憾连发自肺腑地喜悦与无尚自由与肆意都没有过,那简直白活一回。彭小满这剩下半句太嫌感伤有别离的意味,又自己觉得很造作,所以没说。

“胡说。”小满奶奶瞪他,朝外呸呸啐了三声,还抬脚过去碾了碾,“说谁走?咒我,谁都不走!”

彭小满侧过头笑的咯咯直响,在静悄悄的巷弄里有轻微反响,“非往自己身上摘。”

按阴历算节气,即是小满已过即将芒种,青弋百花零落,田野地头的中稻已进入返青的阶段,秧苗青绿,生意盎然。有失有得,在一些事物消弭之际,一些事物又正交替着肆意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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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过后几天,李鸢情绪持续着低压。一是天气越来越热,灼得人懈怠的心思压垮了斗志,偏偏这松散劲儿愈是明显,班主任看在眼里过后愈是要严上加严,一方施压,一方“遇强则强”,瞅着更散。按他老班话说,一人带个镜子来好好照照自己个一点儿不着急不知道发奋的那个样子,茄子遭霜打了我看都比你们精神些!

二是卫一筌二话不说在机器人大赛人员申请表上填了他的姓名,任了个团队副组长代表华南区鹭洲高中参赛,等于是强买强卖赶鸭子上架,意思你不去也得去。

三是李小杏,怀孕了。

李鸢记得他当时几乎是有点儿蒙的,在他眼里,李小杏彼时的神色,窘促里带着些微自得,干呕的生理反应让她眼中又蒙上了层水光,衬着淡淡发红的两道眼睑。她抬头看了看李鸢却许久不言,神异的凛然无畏惧。李鸢歪头动了动下巴,由愕然到不可置信。消化了之后才是皱眉,全身心地投进了厌恶里。低头看那张油腻腻的方桌,片霎收拾不住,恐怕就要伸手掀了。

就好比给谁兜头浇了盆油,顺手丢了个zippo,星星之火陡然就燎原了。愤懑里有心酸和委屈,可心酸委屈够女儿家家的了,有也就罢了,居然还惊惧。惊惧什么呢?不知道。

其实李小杏选择怀孕没错,一点儿错没有,有什么错?再婚了要个夫家的孩子没毛病啊,多合情合理埃李鸢也觉得他心里这股子铺天盖地的变扭劲儿来的蹊跷。他倒是很想为自己纾解出这纠结苦恼的因果,更想找一个主题宏大的论断去解释他的心思,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挺坦然地跟自己说,我真不是嫉妒,没吃醋,没害怕被两头抛弃,真不是拘泥于这些儿女情长,真不是。

李鸢笃信自个儿是酷boy,标榜无挂碍,从来都无所谓。

糟心事一垒,结果就是李鸢挂相挂了一整天。游凯风人蠢,但从来不是没心眼儿的人,和李鸢食堂打饭,问他情由。李鸢单只侧头回问:“很明显么?”

“废特么话,你早上不照镜子的啊,俩乌青眼cos个国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游凯风把手里的铁勺照过来对准李鸢的眼鼻,“你这一天气场全开不怒自威的,方圆百八米我看都没人敢靠近了,我跟你坐一桌吃饭算我当你是兄弟。失恋?”

李鸢给他逗的一乐,伸手掸开他沾着饭粒的勺,“你换个丢钱包都比说我失恋靠谱。”

“放屁,你又不是道济还能不动凡心是怎么的?”游凯风很不满意今天食堂的白灼基围虾,按他讲,水沟里捞上来的小河虾都比饭盘里这几个显个头点儿,“你没见你今早走神给老班连点了两次,苏起在你后头瞅你那样儿。”

游凯风五官一皱活像吃酸吃倒了后槽牙,嘶溜一声倒抽了口口水,“哎哟我天,百炼钢能给腻歪成绕指柔,那叫一个着急心切啊,讲真全中国也就你了李弋鸟了,妙龄少女捧一颗放心就摆你眼皮子底下你抬眼都不带抬,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

李鸢把手边的一碗白灼虾“啪”扣在了游凯风的饭盘里。

“来都给你。”

真让李鸢说,他从来没觉得苏起不好。他也从来没有玩弄她,吊着她,牵绊着她的意思。普遍意义上,李鸢相信苏起的存在对于诸多男生来说,都是个美好而有灵的东西。轮廓袅娜,犹抱琵琶,宛然语文课本里李清照的那一小页工笔插画。单只从欣赏的角度看,苏起是瓶清丽,且绝不空泛无物的花,不需要什么质疑。

然而一瓶花的劣点,就在易折易碎,不可**。交际时,需要淘神费力地去拿捏尺度,考量着言语间的重量,或是顾虑情绪传达的火候,思考什么该又什么不该。像是没办法毫无顾忌,彼此精光似的席地,荒腔走板插科打诨,或是毫不尴尬地缄默着,并彼此注视着。

有前车之鉴,故李鸢受够了如履薄冰的人情,于是极端排斥开启一段缺乏安全感的关系。少了那点儿企图亲近的欲`望,李鸢就像个中年阳痿无法晨勃的男人,闪烁,推辞,继而忽视。

不掰开揉粉的讲清楚,也无非就是一次下学,苏起说的那句话——喜欢你是我的事,我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最多也就这三年。

李鸢又问她:被起哄也不觉得窘么?

苏起的回答更让李鸢笃定她是个奇妙女孩儿的想法,她忽然笑起来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享受这种被别人和喜欢的人放在一起谈论的牵绊,你会觉得我很古怪或者贱贱的人么?

这个问题李鸢做不了细想,作为男生,必须立即拍板否定,没有。

苏起听完就笑了,跟你说完啦,这是一极机密。

于是两人共同守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李鸢依然端着,依然沉默,依然被起哄之后做着无奈的轻微排斥与抵触。苏起他到不确定,也许真的是在享受,又或许是在自欺的享受之下,抚平着那点儿毛刺儿似的不示人的失落。

这么神游一天,李鸢破天荒地落下了抽屉肚里发下的一沓练习卷外加三本理化生的《名师讲堂》。拿了车骑半路想起来了,着实懒得掉头,心下一横,想着千年等一回的不写也就不写了吧,爱谁谁。可这边脚蹬子还没踩上呢,那边活雷锋破风就追来了。

“哎少侠!”

李鸢被叫的很尴尬,不应吧,忒不礼貌;应吧,多他妈中二埃琢磨了片刻后,还是撂下了长腿,脚尖点地,上身略略侧过,看他细如剪影的身形被淡淡发黄的路灯依次温柔地传递过来,舔了舔嘴巴说:“你慢点儿,我不走。”

今儿没等他,是李鸢见他下了自习被老班单独叫去了办公室茗茶,指不定嘚啵多久呢,先走了一步。他俩现在正怪着呢,不等也不是等更不是,介于熟与不熟之间,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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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爷说你作业落了!”彭小满鼻尖上有汗,清亮的密密几颗皮肤上挂着,脸颊的皮肤灯下一层细腻油润的水光和粉红。角质恐怕没那么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和几处红线似的血丝。

他手伸进自行车前筐,扬了扬手里的卷子,骑车驶近,看清了李鸢当下的神色,戛然按前闸,眯眼鄙夷地调笑:“你不是故意的吧?”

李鸢看着他点头:“是,我就是这么个下三滥的垃圾。”

“那我好心给你送作业你还一脸挂相?”彭小满把卷子往他手里一塞,“不想写你给我,我不揭穿你。”说完挑了个眉,拨了下发梢湿润的额发,慧黠的样子。

“傻`逼吧你。”李鸢把书包滑至胸前,拉开拉链把东西丢进去,边说边笑,顶了下鼻尖,“我挂像不是因为你。”

“挂一天了吧?”

“哟。”

“我不暗恋你。”彭小满摇摇食指,“求你可不要有什么想法。”

青弋的星空还是美的,穹顶是蓝紫而非普遍意义上的黛蓝,像是晚霞褪的不够干净,混进了点浣紫红颜料的洗笔水,不交融,两者一上一下彼此贴近地浮漾着。星星就像是撒进去的,财大气粗的那种撒法儿,满眼尽是,PM2.5?不存在的。

憾在气候湿热,拂面的晚风也是潮的暖的,仿佛被大狗当头舔了一口。李鸢和彭小满的额发俱被吹成了一个标准的五五分,一个丑法儿,故而谁也不好意思说谁。

“我觉得吧。”彭小满拨了下车铃。

李鸢目视着前方路况,正经过香海大道的银河公园,人少车少,李鸢便放慢了车速侧过头看他,拨了拨头发,“嗯?”

“我怎么觉得你拨头发的动作都特装逼呢?”

“你滚。”

“行不打岔,我重说。”彭小满安抚性地点头,“我觉得吧,人不开心的时候,你想是没有用的,就算真的要想,你也最好说给别人听,让别人替你想。”

李鸢眯着眼瞧他,嘴唇扬起来:“啊?”

“就……”彭小满的眼皮往下耷了一下,睫毛低垂着片刻又翻卷而上,很漂亮的一瞬,好比拍卖会上璀璨地稀世物件,在瞩目之下被揭开了遮挡的厚重帷幔。李鸢觉得他这话题调转的过快,俨然是盘上公路上的一个急转弯,有点跟不上他老司机的节奏。

“你知道黑格尔吧?高一政治书学过的那个。”

“有点儿…..印象。”李鸢先是摇头再是点头,侧头像那边迎风哧了一声,龙头一时把的不够稳当,车身便微醺似的在晚风里摇摇晃晃,“黑格尔都出来了,哲学思辨啊。”

“就是他,他说法律道德宗教的情绪,这种情绪也是一种经验。”

“啊?”

“你别老啊,你思考我这句话。”

“啊?”

“哎哟。”彭小满吸了口气,“意思就是说,有一些情感方面的东西,价值观念上的东西,会影响甚至能左右我们的情绪,其实不论是开心或是不开心,都和我们心里好坏的信息观念有关,你在意什么,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取决于它怎么做,而是你怎么看。”

彭小满的话里的目的,在李鸢明白的差多了——行吧是事儿妈,明摆着在拐着弯开解他呢。可看他日常种种,又觉得他不会是这种人,太过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事情看待。何况他自己也那样狼狈的哭过,他话里想传达给李鸢的豁达,就有点证据不足,偷穿不合身的外套的意思。思及这些就觉得他可乐,又有点稚拙的可爱,于是和他莫名对视了几秒,才没忍住问他:“你政治会考什么水平?”

“政治。”彭小满回忆了一下,竖了个食指,“考了A吧好像?”

李鸢拉长前音颇难理解地追问:“那你干嘛不学文?”

“因为理科好找工作。”彭小满笃定地一眨眼,“还因为文科写字太多,我嫌累手。”

“可惜了,要不下一版人教政治书主编就是你了。”

“……”

两人向右转弯骑进了平舟路,路宽缩减大半,两人绕过路口的三色堇花坛进了非机动车道,也窄。李鸢说话的时候习惯要看着对方,免不了频繁的回头,彭小满心说您这么个小帅哥儿可别摔个狗啃,站起来用了蹬了蹬踏板,加速和他并行。

龙头一歪,彭小满的右手手背稳稳准准磕上了李鸢的左手手背,俩人俱不设防,猛然被这么一下子疼得牙根一跳,“啊”了一声后同时龇牙咧嘴地弹开甩手,倒抽着凉气。

彭小满皱眉,示意自己万分抱歉,李鸢手指点地,示意他先跪下再说。抬起手腕,眼见着手骨筋上浮起一块淡紫青的菱形印子,差不多大小形状,左右相对的位置,就跟缔结了个什么“合则生分则死”的契约似的。

“那照你这么说,不高兴了要怎么办,哭?”

李鸢算是开玩笑,张嘴冲手上的印子哈了口热汽。

“嗯,哭可以,好法子。”彭小满却居然还认真回答,眼里有笑。

李鸢目光却突然严峻,过会儿又柔和肆意下来,看彭小满像看一个心智稚嫩的孩子,眼里有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优越,“我怎么可能哭。”

“哭怎么了?”彭小满反诘,表情其实不那么正经严肃,却也有一股子执着:“哭了才舒服,比你闷着强啊。”

“有的东西不适合哭,说了你也不懂。”

听他这么说,彭小满还是笑得很开,云销雨霁能感染人的那种,但中途眯了下眼睛,突然就变得小轻蔑,小偏执。

李鸢看得很清楚。

他偶然会觉得就是这样,他们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和很多成年人一样的始终相信着自己是背景特殊的那一个,自己的痛苦别人不懂,不切身,所有的好意纾解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成分。其实很多事情一一列出来用放大镜看,屁点儿的事儿,哪儿叫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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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己就是看不穿也不信,不信别人能懂,不信别人说得对,不甘心别人的轻视,被任何人用高屋建瓴的语气说教。十七八岁人都是倨傲矫健的独居动物,彼此较劲着似的以为,不好的经历越多,越是叫自己别人刮目,越是无上荣耀的王者,越是气质别样,是个闭嘴着也不会被忽视的,深沉有故事的人。

筑家塘夏天常有一股小玉兰花的香气,可就他妈没路灯,三来年前就全瘪了,社居委到现在也没派人来修。这种事儿,和自己的关系可深可浅,换了自家煤气灶坏了,住户夺命连环call能一上午把燃气公司的电话给打爆;换成了路灯这事儿,高高挂起,谁爱管谁管吧。

李鸢和彭小满不知怎么的,各自泥陷进了私人的心思里,一路都没怎么再说话。巷口黢黑,几团窗户里透出的漫漶昏黄的灯火。十字路口处零星两个小食摊位,一个买馄饨水饺的,一个卖红糖冰粉水果捞的。

几个老头老太搬了藤椅在巷口的电线杆子下坐着,头顶着几张尖锐湿疣的小广告,面朝着西面的路口乘凉。老头老太和彭小满不熟,眼不带眨地看他骑车掠过,但是看李鸢打小长大的,特热情地摇着蒲扇拦他下来说话。

彭小满回头看他按了手闸停下来脚撑地,低头冲老太太随便笑了一笑算是招呼,“哎”了一嗓子。李鸢挪开视线来看他,彭小满便伸手指指弄堂里头,示意自己先走。

“明见。”

李鸢点点头,看嘴巴是又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

彭小满脚点着地,往回荡着自行车往弄堂深处走,抬头看两侧屋檐将天空挤成一条狭长的矩形,偶然还有纵横的挂绳与横杆。他心中懊悔今晚姿态放高了,心思一动,居然要去对别人说教。

李鸢看上去能是那种两三句鸡汤就灌得倒的人么?自己是搭弦闲瓦特了脑子才跟他饶着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为什么呢?

彭小满想起他今天下了大课间,随着人流进了教室,乍见的李鸢的那个侧脸。天光白灿灿的,冒在窗外的一截榆树的青绿顶冠上,他怠慢地盯着窗外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单纯地放着空呢。眼皮一耷眼睫一眨,目光便收线,落回了凌乱摆着教辅的课桌。

好像就那么一下下,心里某处就像原先早搏一样猛然停跳了一下,不是觉得他帅,而是彭小满灵光一闪地有了归属与认同感。

这种同忧相救的共通,中彩票似的难得。

巷里愈里愈黑上加黑,突然扑面而来一股子混合着药水味的腥臊气。彭小满忍不住皱眉,看前面不远处有个电驴与中年男人的影影绰绰的轮廓,车上有两三个缠着绿网的脏笼和火钳,那人嘴边一个橙红的火点一明一灭。彭小满拨了下车铃,示意他稍微避让点,结果那男人倒像是受了他多大的惊吓,短促地“噢唷”了一句动了动脚步,手里噼啪掉下了个淡黄色的尿素蛇皮袋,落在脚边闷闷一声。

“操`他妈。”男人咬紧烟嘴啐了一口,似乎也飞快地看了彭小满一眼。

彭小满心说招你惹你了怎么就张嘴骂人呢,还没能给这欠货一个中指大白眼,就看地上的蛇皮袋子古怪地蠕动着,“蹭”一下子蹿出个橙黄色的东西“唔”了一嗓便往巷里跑,彭小满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个什么,男人已经动作迅猛地蹲下,扑向前伸出一手,稳准狠的钳住那东西,往蛇皮袋敞口里粗鲁一塞,绕圈扎紧。

拦住李鸢的是五楼的顾奶奶,人很和善,智力不太行,见着他必问今年几年级,告诉她一次她就得惊讶一回——哦哟都这么大了啊我以为你还念初二咧。老太太絮叨叨地仰头和他扯着两三闲篇,正说到林以雄呢,巷里突然一阵响亮的电驴鸣笛和一束淡黄的车头灯。李鸢应声探头看了一眼,见辆脏兮兮溅着泥点,坐个个光头男人的电驴加速驶了出来,找急忙慌,好险没一车头怼上李鸢的车。

李鸢下意识跟着看过去,没看出个名堂呢,又听耳边一声特健气又愤慨的高喊。

“别跑草1彭小满背着书包从弄堂里跑出来,抬手指着李鸢:“李鸢追!追那光头!你猫在他手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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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努努这猫,刚出生才小拳头那么大个儿,一粉团,就被母猫老娘弃在了筑家塘小菜场后头的五金店门口,硬要生拗,也算是和李鸢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努努最惹李鸢怜的,在它明明被弃过,却总是对别人的亲近很懵然不设防,对威胁偶尔会浑然不觉。安心放它白天出去散逛,是自己和林以雄时间不允许,信筑家塘没坏心眼儿的人,信努努长这么大总能分清楚点好歹。

李鸢后头才想抽自己个大嘴巴:都是条命,养不好当初就别逞能要养。

“哎哎小鸢啊1顾奶奶颤巍巍支起身,指指手边一门洞,门洞里一辆燃油助力车,“骑我家老三那个追,没上锁呢一拧就跑1

旁边一跟着乘凉的络腮胡子老头愤慨地直拍大腿,眼瞅着大腿根上浮出个漂亮的掌印,“唉呀现在人心都黑掉了,这还没夜里睡觉呢,就出来偷猫偷狗的,净干这些个损阴德的事儿!”

“是说啊!猖狂的不得了,逮着不给他手打断1另一个跟着附和,嘴巴直撇,皱着眉毛看李鸢撂下自行车,两步过去一脚跨上那台燃油助力,试了试高度,拧了拧了离合加油,“嗡”荡出一声响,“别追啦,这些人都跟耗子似的一溜烟就没影了,精着呢1

“报警,不报警有什么用啊?”

老头不服:“报警有狗屁用,你看谁管0

李鸢没理,回头看了看站着喘着的彭小满,抬下巴比了比后座。

彭小满站着没动。

“那你帮我把车推回去。”耽误不起功夫,见他没说话,李鸢转回身:“谢了,等我回来再找你拿车。”

他这话很普通,但没来由得有了诀别的意思,彭小满相当戏多的在里头听出一股子FLAG的味道,就跟抗日神剧里“等仗打完了我就回老家结婚”似的,预示此行必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彭小满站在原地被自己脑补得后脊梁一凉,书包一撂想也没想,两步蹿上前拽住了李鸢的衣服,抬脚也跨上了车。李鸢油门加满正要撒手,锁喉似的,觉着衣领被猛扯着一紧,重心跟着往后一沉好险没撑住,“你——”

“帮你啊1

“我——”

“快快快那男的前面左拐你先走起来再说1

说着像拍马屁股似的拍了把车屁股,就差没喊声“驾”。

彭小满和他挤在块儿,骑猛了往前一冲,人自然就往李鸢的背上贴。高是有高的好处的,能把人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必要的挂在腰上维稳的两只手,其余的一点风也吹不到,看前面的东西,还要尽力抬一下屁股。李鸢是头回骑这飞车党的玩意儿,速度提不上多快不说,噪音还大,外加车体死沉,左右不稳就觉着要倒。彭小满在后头跟着一并悬心吊胆,李鸢猛一不熟练地急拧了刹车,就忍不往李鸢腰肉上掐。他人精瘦,没什么赘肉,便就连着肋巴骨一起被彭小满掐。

被等红灯的私家车们逼停,到了没忍住,李鸢“嗯”一声闷闷地叫唤,目视前方紧紧锁定着着五六十米开外那个男人红绿灯下五彩斑驳的光头,“你……抠你自己行不行?”

“哦对不起。”彭小满反应过来,撒手举高叠声道歉,坐直了身子越过李鸢左肩伸头看了看,凑回去问:“就……就这么生追能追上么?”

“目测不行,回民路和银河公园交界那儿二十四小时二十小时堵,他走我们前面肯定追不上,堵上一小会儿就不见了。”

“那!”

“绕路。”前面的私家车动了,李鸢连忙跟上,生怕落下一毫一厘,“我看这人是猫狗市边上的,他衣服上那文化衫上印着御座兰亭,八成是工地上的人晚上歇班出来搞私活的,从银河公园里绕在清河路那堵他。”

“边追你都能边看见?!”确认似的又看了看那愈发小的背影一眼,隐隐约约觉着那人背上是印了几个字:“你这侦查能力不去公安学校多亏啊。”

“长了眼就能看出来。”李鸢向左调转方向,预算着沿湖周小路穿过银河公园。说完冷不丁回头看了他一眼,这节骨眼上,还能牛`逼坏了的睨了彭小满一眼。

所以这话彭小满没接,接了就是自打脸。

晚风凉月,银河公园不大,但历史有些,南宋一不甚出名的文人衣冠冢,就立在这里。这里一年四季都静,不挨着大马路,鸣响被消解阻隔,狭窄的小径一侧挨着丰盛稠密的草木,一侧挨着一方正长着田田荷叶的芙蕖塘。这个点儿散步的人最多,三两并排阻着道路,逼得李鸢黄花鱼似的溜边,侧着点身体重心飞快地骑。引擎声儿甩在后头,累赘一般被利落地抛下了,仿佛跟不上车。

彭小满被环境染,心弦倏然松了一寸,水光树影。李鸢身上的有股味道,肯定不是难闻的味道,是和软的香,嗅进鼻腔里还有些微微的发凉,像薄荷脑。彭小满忍不住去分辨,这股气味究竟是来源于李鸢的发间,还是李鸢的衣间,想着反正对方也看不见,索性凑近嗅了嗅。

晚风拂过两侧耳垂,招来一阵清淡的芙蕖气味,在混淆的条件里,彭小满闻出李鸢发间的香味偏甜美且有一种果实类的微酸,恐怕买东西不太会挑,很没常识地随便拿了个女士香波就回去用。

再去轻轻闻他的衣领,鼻尖蹭过李鸢后颈挂汗的皮肤。

衣领里有汗味,发凉的香味也明显。彭小满单纯得好奇,似乎也意识不到这样的举动有多暧昧逾矩含混不清。也正因为无知无觉不做出未雨绸缪的意料与防范,等到发现某些东西意外地柔柔滋生了,后来才无法消解。

一对儿老夫妻走在前头突然横挪,李鸢猛然按了刹车,一个急停。

彭小满一头擂上。

“人行横道上骑这个瞎闯什么?1老先生被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吓得原地一蹦,活像死里逃生躲了大劫,牵着老伴藕节似的肥嘟嘟的手肘子忙不迭地加快着步伐走远,“年轻人骑车都不看路是吧,不知道公园里人多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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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深知理亏,点头道歉又重新拧满了离合,回头看彭小满:“你没事儿吧?”

彭小满捧着下巴说不上来话,疼得嘴里正汹涌地分泌着口水。

“你是不是啃了我一口?”李鸢背手到身后摸了摸脖子,“…….怎么那么疼?”

“没有1彭小满抬头,捂着嘴巴含含糊糊地瞪眼,断然否认:“我没啃你。”

“摸到牙印了我都。”李鸢歪头,搓了搓后颈。

“你、你赶紧追行不行?”彭小满咽了一口,闪烁其辞,手往前一指:“再不追人就溜没了哥1

李鸢看着他不做声,右手拧满了离合,脚收回踏板支起了重心。再次发动前,才眼盖一耷笑了下:“你是狗么?”

话里有笑,所以不合时宜,但声音很小融进了风声市声里,所以一点儿也不突兀。

也不知道是李鸢他人品好还是天生空间思维高度发达,点儿掐得特别准。他这辆助力刚嗡嗡叫唤着爬了一截石子小坡上了清河路,偷猫那光头骑着电驴正巧就在四岔路口那儿拐了弯。清河路是支路,狭窄车辆稀少,那人正亮着夜灯迎面冲李鸢骑来。

“怎、怎么个行动?”李鸢停车蓄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前方,彭小满就像个帮派火拼前没接到任务通知的傻白马仔,他抬手扶着李鸢的肩膀,清了清嗓,低声问:“我该干什么?”

“你扶着车。”

“你呢?”

“我他妈揍死他。”

骑车那光头心里正虚着呢,远远就看一大高个坐在辆燃油助力上虎虎生威地瞪着他,要是有个左青龙右白虎,宛然就一斧头帮帮主。光头本想我一低头一加油门蹿过去当没这茬算了,就算这小子知道自己干这个偷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到底也和他没一毛钱的关系,横不能活雷锋上身把自己扭送派出所吧?横不能是个便衣吧?

可还没等拧紧油门,就瞧见了李鸢背后坐着的彭小满,俩人照面这么一打,光头立马就明白前因后果了。反射速度快到离谱,差着两三米地间距猛按了急刹,马路上原地调转车头一百八十度,响亮地操了句带口音的脏话,撒丫子就溜。

“妈的还跑1李鸢那哪叫跳下车啊,根本就是飞下车,车龙头一撂冲着彭小满嘱咐:“看好了1

“哎你——”

不带个称手家伙事儿么?!肉搏?!

李鸢好歹一千五百米的体侧能跑三分零六,谦虚点说也是个半职业水平,加上手脚又长,逮个慌不择路龙头都扶不利索的偷猫贼,简直玩儿似的。彭小满猝不及防地重心一歪,好险没连人带车横躺上马路,于是连忙撑住车身,看李鸢没跑多远的功夫,伸手一勾拽住了车上的脏笼,施力,神乎其神地把人和车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原地。

脏笼上腥臭的味道很重,纱网上还团着一块块淡褐色的印记,像血又不像。李鸢忍不住更怒,抬手一胳膊肘猛怼在男人锃亮的后脑勺上,疼得他撒手放把,低头捂住脑袋嗷嗷呼痛。

李鸢扯他腿间夹着的尼龙袋,男人死活攥紧着不撒。

“撒手。”

男人被扯得身子直歪,正险凛凛地挂在车上,黢黑的两手也紧拽着袋口不放,活像是护着他家祖传的宝贝命根子。

“我让你撒手1李鸢瞪着他说得一字一顿,一想着努努正在里头憋屈地嗷嗷叫唤,就恨不能一把开山刀上去竖着劈了这大光瓢,“别给脸不要脸。”

“嘁。”光头逞能耍狠似的歪嘴笑,满口灿黄,比苞谷地看着还丰收热闹,“毛没长齐的小逼崽子学人——唔!”

李鸢抬腿蹬上去,一脚给他踹了个五谷丰登。

光头倒不是不怕揍,是没成想李鸢这小子下手能这么干脆利索不打招呼,不设防地一下仰面翻下了电驴。尼龙袋脱手滚上了柏油马路,挡得一辆路过的私家车方向打得猝不及防,走远不算,摇下车窗响亮地草了句脏。

彭小满一旁看了,眼疾手快地撑停了助力车,趁光头捂着肋骨痛呼来不及站起身反应,小跑过去将尼龙袋抱在了怀里。彭小满一摸,才发觉袋口扎得特别紧,唯独在袋身上扎了三俩透气的小孔,作用不大,觉出袋里的货物明显在里头正极不安分地上下扑腾。

彭小满赶紧手忙脚乱地解开扎口,手拙得飞起,二话不说上了嘴,一并用上了后槽牙才生给拽开,啐了两口展开袋子一看内容——两只中华土狗,一只精贵的布偶,外加橙黄肥润的努努。崽子们一见着天光,皆仰头冲着彭小满嗷嗷叫唤了起来。

李鸢趁人爬起来地功夫,泄私愤似的,闷声上去又补了一拳一脚外加扬手呼过去的一巴掌。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那一掌落在了男人瓦亮的光瓢上,噼啪,肉贴肉地激出一声爽得人鸡皮疙瘩乍起的脆响。好比敲响了一樽罩在头顶的金钟。一波未平一迭又起,给光头疼得一时不知顾着哪头是好。

彭小满捉着袋子,被走过来李鸢扯着胳膊往助力车旁带:“上车,袋子拿好。”

“哎那这人?”彭小满转过身子指指身后:“就完了?”

你也办事儿也太雷厉风行四平八稳了要不怎么是班干部领导层呢!

“嫌不过瘾,少侠你可以留下和他再战三百回。”李鸢瞥那光头一眼,嫌恶地轻轻皱眉,“撂这儿吧,反正死不了,不信他爬不回窝。”

“你可真……”彭小满啼笑皆非地翻上了后座,把蠕动着的尼龙袋放着在了自己与李鸢中间,搭上对方的双肩扶稳。

“真?”李鸢问。

“真牛逼。”

“过奖。”李鸢抬脚,一拧离合蹿了出去。

布偶猫真是美得炸裂啊!彭小满坐在助力车后,额发被风吹的一并向后飞扬,挂着满脸痴慕地紧盯着袋口探头,眼里有星辰大海的美猫。努努也萌,到底和气质清贵的名种猫比不了,太粘人了也显得不够骄矜,满足不了人类就是下作的癖性。彭小满伸手揪住了布偶吐出来的一截粉红小舌,猫儿觉着动不了了,倨傲地抬着肉垫推搡彭小满得手掌,彭小满这才心满意足,防着被挠,识时务地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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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听他背后莫名地咯咯傻笑,冲后视镜望了一眼,盯了片刻,也跟着扬了下嘴角。

李鸢掉头走的是原路,没再赶着投胎似的那么开得生死时速,一是努努找回手了,有功夫去思考着交通安全这么回事儿了;二是暂且放了心,量那帮偷鸡摸狗的玩意儿也不至于正追上来和他拼打拼杀。结果是一口毒奶,就听背后一阵嗡嗡作响的引擎轰鸣。

“卧槽槽槽槽!”彭小满转头探查完敌情,回过身猛烈地拍打李鸢的脊背:“四五辆!妈的那光头叫人叫的也太快了!”

背后一水电驴横向并行仿若电音飞车党,光头远远垫后朝前一指手里的家伙事,李鸢加速:“日。”

“有东西吧他们手里?那是——”

“甩棍。”

“甩—!”彭小满半张着嘴巴下意识把尼龙袋揽紧,防着李鸢突然转弯摆尾,抓紧了他的肩膀,“不是,至于么拿回他几只阿猫阿狗的至于这么拼么?!”

“他们八成是怕我们报警。”

“那,那你要不告诉他,告诉他我来不报警,天这么热赶紧让他们回去吧要不?!”

李鸢迎风略略侧了个头,满脸的关爱智障从我做起:“想死他们的。”

“不是,你这么生死关头还一身傲骨个毛啊!”彭小满糟心地拍打李鸢的背部,“我们很被动好吧我们现在是被追杀的状态保命要紧啊先!”

“你以为这帮四五六十老大爷追上你真能把你怎么地呢也就摆个飞车党架子唬你呢你闭嘴坐稳了1

“你废话追上你一人给咱俩一巴掌也够受的了!”

“你再废话我就给你甩下去。”

“你他妈——哎!”努努很黏李鸢,嗅到了自家主子的味儿了,抬着肉垫就要往李鸢背上攀。彭小满扯他尾巴没扯住,被努努出劲一抽,呲溜一下就跟条活泥鳅似的滑跑了,紧跟着没等右爪勾上李鸢左肩,一个身形不稳,嗷呜一嗓翻下了助力车,“靠!”

彭小满伸手没兜祝李鸢余光看着一抹橙黄滚下了车边,连忙拧了龙头侧转方向避让,还没来得及回神分辨落下去的那团儿是个什么,就又感受到了背后那人一阵急促的拍打。

“停停停放我下去!”

“不你自己说逃命呢么?1

“你猫掉了你停不停?!”

彭小满觉着和他说话特费嗓子,李鸢嘎吱按了刹车,这不比他命根子掉了事儿校

彭小满二话没说地飞身翻下后座冲着原路折返而去,弄得李鸢回身连句“你等等”和“你小心”都没来得及说。光头一行看这俩小子停了,三三俩俩劲儿使猛了跟着一按闸门,在马路上摩擦出一阵锐利的刮擦声。心说这是要停下来正面硬肛啊还耍是什么阴招啊。硬肛不怕,四五个一起做工的兄弟能怵这俩小毛孩子么?要是阴招,还真得犹豫着要不要上。现在的小孩子,精明上天了都。

光头紧了紧手里握着的甩棍,遥遥看后座上一跃而下的彭小满冲着柏油路上攒着一团橙黄小跑过去。眯缝着眼缩头一瞧,才恍然——好小子,断人财路不说,给追到这份上还敢腾功夫下来拾一个落下的,真当哥几个儿吃素跟你过家家呢!

“就那个!”光头一呲满嘴黄牙冲彭小满一指:“就逮下来的那个,就那嘴欠的小子叫的人!逮他,逮一个算一个!”

手边马仔似的几个岁数相当的弟兄一声应和,径直冲着彭小满就去了,努努精明得耳朵一竖,听了动静忙拔起四腿往迎过来的彭小满怀里一撞,爪子紧勾着他襟前薄薄的一层T恤,生疼。

“彭小满1李鸢猛鸣着笛,“动作快1

“我他妈赶公交也就这速度了!”彭小满闲的就是张嘴,疼得五官皱起宛如颗纸皮核桃,朝前一望惊了一跳,倒着蹦了一步,立刻转身抱着努努往李鸢方向蹿,“救你猫命,欠我人情,期末借我抄数学!”

李鸢心说我俩座位号不定差着几个考场呢。

但俩人俱没想到光头一行里,有一位老兄深藏不露骑的居然是燃油摩托,马力十足的那种,其余几个看着目标近了忙分开敞口给这杀手锏让道,听“嗡”一声发动机响,那人带着股腥臊的味道迎面破风疾驶了过来,不消一刻就抢先了彭小满一步,凑近他身后,伸手猛扯了一把彭小满得衣领,把他带的转圈一趔趄。

“操——咳1

彭小满紧搂着努努不撒手,看燃油摩托上跳下的老兄不比那光头强到哪去,地方支援中央,那瓢秃的也很是凄惨。见那人扬手一抬手里甩棍,眼瞅着要顺势落下,直指彭小满的肩胛骨。

彭小满顺势往地上一滚,审时度势地来了个飞速的闪避。

那人非但不依势上脚攻彭小满下盘,仍轴劲儿直犯地扬着甩棍,企图瞄准时机一击来个疼还打不死人的。他们这行,谋财第一,害命不行。可惜到底岁数到了,捧着个肉墩墩的啤酒肚不便行动,没等落下,甩棍便被身后的李鸢紧握进手里攥着了。

抽不动,那人回头,见李鸢站起来高他起码一头半,黑压压一堵,头皮简直一炸——谁特么非让老子当这个出头鸟的啊?!现在的臭小子营养都这么好么?!

“下来干嘛等着他打呀!”援兵一到,彭小满立刻机敏地猫着腰躲去李鸢背后,直身一抬脚,着急着往助力车上跨,“撤啊老司机!”

“想跑!得爷爷我让1

光头不知从哪儿天降,提着甩棍张牙舞爪地就冲彭小满和助力车去了,啤酒肚人怂,李鸢这边正和他极尴尬地胶着着,余光瞥见光头趁机蹿过身旁,预备着中途抬脚一击,没成想时机不对,想拦却没拦住,给他过了。

看人来了,做好了硬扛打算的彭小满护紧了努努,挺直了腰杆缩了下脖子闭眼,心说这棍子就当我送你了。没等来一甩棍,睁眼,看光头极其猥琐地飞快扯下了助力车上尚还捅着的钥匙,洋洋得意地眯眼冲彭小满摇了摇,而后抡圆了胳膊一气儿扔去了马路对面,“跑啊,不跑么?来我看你俩再跑啊!跑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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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1李鸢脑门上青筋一跳。

**大爷借的车!

光头一招下三滥躺赢了半局,底气登时一足,忙招呼着一旁三两停着的弟兄下车,扬手一挥,“来堵上他们,审审,我看看这俩可还学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今儿就代你们老师教教你们1

突然就很有点黑帮火并的架势了。很可惜彭小满头脑清晰,分明知道此时形式相当不利——五对二不说,车骑不走就一废铜烂铁,外带护着一袋子动物,李鸢再牛`逼,和他一块儿也就是个学校里勉强拔尖儿野路子,对面一行实打实算社会上摸爬滚打上来的,钱比天大,真要动手比谁都狠都不怕犯事儿不说,手无寸铁的拿生肉扛铁,指不定给打成什么熊样儿呢。

不一人断俩肋骨怕不解这几个人心里的破财之恨。

正面肛才是蠢中之蠢,先躲再说。

“要不咱两先——”

“东西拿着。”

没等彭小满开口劝他先带着东西趁机跑路,就被李鸢猛一挽胳膊扽过了他身边,侧身擂上他的肩,被闷闷撞得一阵懵。只感觉李鸢的右手顺着自己的胳膊一路滑了下去,螺口似的扣住了左手的虎口,被他猛钳着大拇指,跑。

听声后反应过来的光头见状不依,“哎还跑!追追追1

俩人钻的是柏油马路旁的灌木小路,前阵子阴雨,草坪上湿滑积水很是不便跑,彭小满觉着,要不是被李鸢这么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地死死钳着,他早一个大叉竖着就劈出去了。

“报警快,报了他们大概就吓跑了你赶紧1彭小满不忘提着尼龙袋,冲李鸢说。

“……”

扽他胳膊一下:“你别光跑啊你——你不是没带手机——吧?!”

“你不也没带么?”

“我又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彭小满听身后一阵动静紧粘着不放,眉尾一撇忍不住边甩手边道:“那还跑个屁啊站着给他们揍完算了!”

李鸢钳的更紧:“前阵子你跟别人打架那傲骨呢?”

“我有个屁的傲骨那情况又不一样!”彭小满哭笑不得,完全没了斗志一迳丧到了底,“我俩这是拍港片呢么?!”

彭小满特想跟他说,少侠你撒手,我不跑,我真的不能跑,我宁愿你丢我下来先走,我去替你挨了那顿甩棍算完。可这话他没法说,时机不对,该解释的解释不了也没必要,听解释的人未必想听,也未必能信。

光觉得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这样迈开过步子了,即使不是有目的或是有着明确终点的那种,这种忍不住喘,忍不住淌汗,忍不住踉跄又连忙站稳的迫促与波迭,都让自己觉得指端涨麻,太久违了。

李鸢其实还是觉得今天这事儿不算个事儿,跑不掉就打呗,自己其实可以撒手了,又特么不是野鸳鸯私奔,分开跑还快些也未必。可平白里,他又无端地觉出了彭小满和常人不同的惰与无所谓。莫名地感觉他这样的人,不带着他,他就一定会放弃。

换句话说,李鸢突然想明白了这人最让他觉得奇怪与特殊的一个点——没终点,这不叫随遇而安,而应该叫漫无目的。藏在随性的表象里的游离怠慢。

更新速度最快。

第十七章

游凯风这货,在家在外两幅面孔。熟人前,话多的让人觉着他妈最先生出来的是他那张嘴;熟人后,闷葫芦一个,画个圈儿站进去能半小时不动,聊靠“嗯”“啊”交流,大写的烂泥一滩,加粗的混吃等死。

家里,他和他妈关系不错,倒真不是什么血浓于水母子情深,而是在心里,一并对游健怀有一种思念与怨愤牵连交织着的共鸣,从而在思想上有一致性,恨他,爱他,很他妈的琼瑶。

可他今儿和他妈闹了个不痛快,不为游健,不为家长会,为的也就是那几件鸡毛蒜皮,离不开“以后”二字的小事儿。

游凯风坚持想要走表演专业,坚持高三上半学期要休课两月去参加艺考集训,坚持要考里上电影学院表演系。游凯风妈妈晚饭席间听他这么笃定一说,立马咯咯直乐起来,抬着筷子冲他鼻尖一点:“别说你爸训你,叫别走下九流的戏子的道儿,就是他让,我看你倒贴,人里影也不收你吧?”当爹妈的,恶意讥讽不自知,当玩笑子女开得起。

新聘的小阿姨擦着围裙来收桌上的吃光的菜盘,抹布搁桌上一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得一喷,转脸飞快地瞄了游凯风上下两眼,抿嘴猫腰钻厨房里了。

游凯风心眼儿碗口大,从来不装事儿跟谁都没有隔夜仇的一人,一句无意的“坏话”这么一听,也难免心思往胃里坠坠一沉,喉咙里堵得难受,当即拍了筷子黑脸。全世界都能讽他骂他,京骂说你丫头皮进水痴人说梦呢吧?就唯独爹妈不行,没理由。

“不吃啦?特意煮了虾子给你还剩这么多啊?”

游凯风妈妈看他推开餐桌椅,耷拉着眼皮踢踏着拖鞋径自上了二楼,回头问他话,换来一声震天响的合门声。

还吃恁娘了个腿。

游凯风仰倘进他一团糟的褥子里,往下一陷。

左脸边是他昨天换了没洗的一对儿条纹臭袜,右脸边是包拆了没吃完的原味乐事,觉着什么东西硌着腰在,手探下去一摸,是半颗愣是没给咬开的山核桃。他的房间通常不让小阿姨进,没人管,所以才总这么没处落脚的脏乱差着。他自己呆着倒还觉得挺自在。

墙上也还干净,工工整整一左一右,对联似的贴着两张海报,一张科比,他男神;一张娜塔莉.波特曼,他女神。彼时他上初中,照例不爱读书,就常不切实际地假设,想自己以后要么去美国打NBA,要么去外国演电影。后头上了高中,体侧频繁,就此认清了自己肢体协调能力低下的生理缺陷,身形又激素吃多了似的胖了起来,NBA算是没戏了,可演戏,还是梦。

胖怎么了?人郑则仕还影帝呢。他翻身。

下九流戏子?我呸,大清都亡多久了?又翻了个身。

其实被人否定的感觉他常有。游凯风,你成绩不行,没那个脑子,你不是学习的料。游凯风,减减肥吧,要不咋找女朋友。游凯风,你咋啥本事没有就那嘴会说呢?游凯风,行不行啊你。之所以能当耳旁风一听而过,是因为那些方面,他不在乎;而自己真正相信的有才能的地方,仍被人嗤之以鼻,标准变了,能承受的底线也另当别论了。可以说脆弱不堪了。

手边的iPhone叽里呱啦响起来的时候,游凯风还闷着口气儿呢,拿起来见屏幕上显示着陌生号码,立马按了接听键:“没钱不买房不需要谢谢。”

那头一愣,呼呼两声吐纳后一声轻快的鼻息,彭小满没辙地一笑,“没房,不推荐流量套餐,不卖保险。”

游凯风撑着胳膊坐直,听了个八分意思,乐了:“小满君?”

“……凯风君?”

“怎么?”聊人生埃

“你小鸢爷不太好。”彭小满话里带笑,像说着件很轻松普通的事儿,“委托我请您来趟小门诊,带着钱。”

“啥?”游凯风诧异,“怎么个意思,你说清楚倒是。”

“意思就是…….你们家李鸢今天有血光之灾,在附近门诊缝针呢,就想说,你能不能过来一趟送个医药费什么的?”

“啊?!缝针?谁、谁打的你打的?”

听筒里呼呼响了一阵,明显是手机被拿去交由了第二人之手。游凯风一愣,正要发问,就听那头响起了李鸢的声音,端是一幅没事儿人的口气:“就他那个个子能给我打个流血缝针送医院,我就算他练过了。”

游凯风听彭小满一旁“呸”了一嗓子。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游凯风反应过来,忙跳下床四处找鞋,边说边去摸桌上的钱包,“那你跟谁打架了,怎么还缝针呢?严重么?你怎么也这么不知道轻重啊我草?没敢给你爸说呢吧还?我卡里还五千够吧?不够我在找我妈要点儿?行吧什么位置给我发过来我马上打的过去你和彭小满别急马上到!”

李鸢听他“嘟嘟”挂了电话,才按掉了手机免提,低头按了两下键盘发了个地址过去,把手机递还给了正帮他清创的小护士,“谢谢你埃”

“我觉得吧,虽然凯爷明显低估了你的战斗力,在潜意识里认为你一定是被人揍成这逼样的。”彭小满闷闷咳了一声,在旁边笑,眼看着小护士把半瓶生理盐水倒上了李鸢的掌心,看他指缝里登着滴滴答答流下缕缕淡红的血水,“但他是真的爱你。”说完冲李鸢比了个心,“多的不说了,祝99。”

李鸢疼得一皱眉头,顶了顶鼻尖,读书十几年培养出来的素质不允许自己呸他一口。

李鸢这手还真不是揍的,被一脚踩的,准确说,是被彭小满一脚踩的。

彭小满觉得今晚那帮偷鸡摸狗的老男人就是冲着打断他俩肋巴骨去的,追的那叫个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都已经跑得狗喘满脑袋金花儿了,都已经出了清河路绕到供电公司了还不离不弃地屁股后头跟着,彭小满心说你们有这毅力干点什么正事儿,现在不坐办公室当老板,最次也是个包工头吧,至于跟我俩高中生拼打拼杀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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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怕助力车搁在大马路牙子边上回头再给人推跑了,拉顿架不说搞不好还得赔一笔,亏大发了那就,就也不敢撒丫子跑远,拉着彭小满绕圈,躲进了附近的回民巷,可惜路况没勘察好,一头被逼进了条死胡同。手无寸铁,出出不去,跑跑不了,李鸢二话不说扭过头就抱起一旁半条命狗喘的彭小满往墙上送:“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体测了彭黛玉小姐。”

“哎哎哎!”彭小满冷不丁就离地了,“你想干嘛?!”

“翻进去敲这户人窗子,搞醒他们帮忙报警,不要说打架偷狗说聚众赌博,你抬脚1

“哎不是!”彭小满苦笑不得地抠着墙,“不是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啊!那、那这户要没人你一个人在下面不给那几个揍死啊?!”

“不定谁死呢。”李鸢垫脚,推搡着彭小满窄窄的后腰,用肩向上顶他的屁股,“揍死一个总比揍死俩强,你现在就一累赘。”

“我——”

“你就不能动动脚么?1李鸢抬手拍了一下彭小满的脚踝骨。

“我不会爬树你又不是不知道?!”

“爬墙也不行?”

“爬啥都不行!”

李鸢一句“你活着干嘛”堵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蹿过来的光头猛拽了把衣服领,手上一颤,也没摔了彭小满。

勉强算他个电光石火,彭小满半身重心越过了墙头眼看要滚进了安全区,被啤酒肚从旁一扯又滑下了大半的身子。李鸢就草了,先抬手往彭小满脚下撑了一把,又一拳抡去身后拂开了光头,余下的一只手扬高在半空划弧,一巴掌上去往啤酒肚头脸上响亮一盖,“要动手跟我,你再他妈拽他一下试试?!”转身抡起墙根下的一物什就上了。

苏,大写的苏,掷地有声的一句偶像剧的词儿。彭小满头皮一麻,觉得《流星花园》要是翻拍华南本土版,言承旭的角色换李鸢来演恐怕也行。

彭小满脚下一顿,脚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有力一撑,凝神闭气,很不优雅的一骨碌翻进了围墙。哪能料到这门这户是喜欢囤货的主儿,报纸杂志啤酒易拉罐险凛凛地垒在墙下。彭小满连拍带卷地一屁股砸了上去,齐德龙东强,惊得巷里登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狗吠。

好歹有人,以为是个不开眼的小蟊贼,亮灯,惊叫,户主领着女朋友出来隔着扇阳台的玻璃门喊:“卧槽你谁啊我报警了啊1

正中下怀!彭小满一听,恨不能跪下高呼万岁,“好好!报警赶紧报警!有人追杀!”

李鸢以一敌五,横着随手抄的高粱扫帚严阵以待伺机团杀,隔着堵围墙听彭小满一句追杀,好险没一个脚下踉跄——得亏没一身血,要不非招来票武警。

小护士拉下盖着口鼻的一次性口罩,拿着块白棉纱紧按着李鸢的掌心,抬头朝彭小满招了招手,“同伴来一下。”

彭小满走过去蹲下,低头看那块儿瞬间浸得殷红的棉纱,“止不住么?”

“穿刺伤,没有残留物在伤口里,口子也不是很大,几厘米。”护士拿食指拇指比了个并不算短的长度,“但是有点深,肉已经有点往外翻了。”

“卧槽,嘶——”彭小满听完就皱起了五官,抬头苦大仇深地望着李鸢。

李鸢没忍住笑了一下:“就跟疼你身了上似的。”

“止肯定是能止住的。”护士见医生来了,起身让开了半人的空隙,“但我们这儿现在暂时没法儿给你上麻药,也没有天然吸收性的缝线,只有尼龙线,你还得来拆线。你看是在我们这儿止了血之后去附属医院缝呢,还是就在我们这儿缝?”

“后期会有什么问题么?”李鸢看着端着搪瓷盘边走边忙活的医生。

“清创消毒缝针打破伤风开药,我们也是按流程走啊能有什么问题。”医生推了推脸上的框镜,瞥了眼彭小满,“不就怕你们不放心我们小门诊么,怕你们觉着我们这人黑心还不干净么。”

“我那么说了么?”李鸢挑眉一乐,转了转手腕子,“缝呗。”

彭小满眨了眨眼,“生缝啊?”

“不然呢?”李鸢瞅着他笑,见护士捻开了白棉纱,手心儿朝上,把一朵花似的伤口袒露在彭小满鼻尖下给他看:“那彭少侠你来?”

彭小满翻了下眼皮侧头躲开那一手艳丽的火红,忒嫌弃地撇了撇嘴:“我不是怕你忍不了疼么,不识好歹还。”

“怕什么疼啊还怕疼!”医生剪开块儿水蓝色的一次性垫布,拆了袋医用乳胶手套,“三四针的事儿眼一闭不就过去了。”

“过是过去了。”彭小满皱眉看着李鸢,侧头小声逼叨叨:“过哪儿去了还不一定呢……”

李鸢冲他一指,“你少给我立flag啊。”

小护士听了捂嘴直乐,弯出对笑眼,“男孩子哪儿有那么虚的,这样。”指指彭小满,“要真怕疼,等等缝的时候你跟他一直说着话,别让他分神,你看是给他唱个歌还说俩笑话,总之,转移注意力就没事儿,很快的。”

彭小满“哈”了一句,“哎想死他了我还给他唱歌咧!他自己背个《岳阳楼记》转移下注意力就得了呗,权当记重点了。”

“怎么着?”李鸢一听他这口气还就来劲儿了,“你老人家一脚下去给我踩成这衰样儿的,没让你赔钱算我行善积德了,给我唱个曲儿哪儿不合情合理了,嗯?”

嗯你妹嗯。

“那、那我也没想到那墙上嵌着玻璃碴呢。”彭小满半讨好半商量,“我给你想笑话吧要不,你看你要听国内的还是国外的,知音上的还是故事会上的?”

“别。”李鸢歪头笑着看他,“就歌。”

“我不。”

“那你等着我去找你奶奶要赔款去吧。”李鸢眨一眨眼。

“哎嘿1彭小满眯眼。威胁我。

“放心我不点歌。”李鸢笑得搂不住,瞅着没有一星半点儿手疼得不行的样子,“你挑你拿手的唱,华语的就行,要不然我听不懂入不了戏你也白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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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华——”瞧给你厉害的。彭小满啼笑皆非,顶了顶鼻尖。

彭小满其实喜欢唱歌,打小就是。记得那时候,一次幼儿园儿童节汇演,排了个《采蘑菇的小姑娘》。按说彭小满这样儿长着小辣椒的男娃娃,理应抹个红嘴唇,排在队末当个活动背景,奈何天资太好,一嗓惊四座,属于开口跪的那种。故而幼儿园园长想着法儿也要彭小满领唱,愣是给他按了俩假小辫,套了个小肚兜,把雌雄莫辩的他推上了舞台C位。

再到小学初中,没人的时候瞎哼哼是个人习惯了,人只要一闲,或是沮丧失落不够畅爽的时候,旋律会自然而然从嗓子里泻出来,应心情而做随机却恰当的挑眩彼时同学还在研究者三叶草的哪一款板鞋更值得买,彭小满就已经勒裤腰带攒钱入齐了ipod祖孙三代;彼时同学还在琢磨着怎么和家长提p3换p4,彭小满就已经用起了没几个人认识的AKG。

那并不是一种显摆,而是一种不别人不懂索性就不说的个人情趣。彭小满始终以为,森罗万象,其中音乐是一种最别样的表述与抚慰。

李鸢纯粹是在逗他玩儿。心里不爽,利落一拳砸上席梦思似的绵绵无力,无计可施。被困囿的感觉愈发明显。彭小满则是个很敞亮不沉闷的人,和他说话有时候像在和siri说话,会让人隐隐期待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是荒腔走板插科打诨包袱抖得啪啪响,还是跳起来炸毛满嘴脏字儿乱飞,又或是陡然深沉下去,一刻思考后,吐出一串儿不得了的哲学思辨。

彭小满没有攻击性,笑或者骂,都有温和宽恕的底色。

李鸢做了他“士可杀不可辱”的充分准备,似笑非笑地依医生言,把胳膊搭上垫布,看碘伏团在掌心抹开一团褐黄,预备着挨下那第一针时,彭小满哼出的一阵旋律小小地吓了他一跳。

“原谅我这一首,不为谁而做的歌。”

李鸢略略诧异地挑眉看他,感觉到针尖不犹疑地顶进了皮肉,又仿佛瞬息之间,在心上抿了飞快的一下。

彭小满边唱边回瞪——不是你死乞白赖让我唱的么看个屁。

“感觉上仿佛窗外的夜色,曾经有那一刻,回头竟然认不得,需要从记忆再摸索的人…….”彭小满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瞥着飘下操作台的那截水蓝的垫布,“和他们关心的地方,和那些走过的地方,请等一等……”

林俊杰的《不为谁而作的歌》,李鸢偶然听过两次,难度高,好听,他喜欢。他觉得这是只有林俊杰一个人才能唱好的歌,太有他的个人风格了。也的确,彭小满的嗓音,听上去不如林俊杰婉转清越,闷闷的,底气略略不足的,有一种类似磨砂的质地,仿佛一种天然的,带着粒子与金属质感低声混响。

李鸢盯着他垂下去不看人的眼睛,看不见瞳仁,就只能看他那一排黑亮的眼睫。

彭小满的调子拿捏的非常精准,林俊杰原曲中,每一次精致上扬的转音,当下的环境里,竟都被他细腻的照顾到了,且从容不迫,很是流畅轻易。这首歌有点儿自我对话自话,自我审视的意味,已经非华语歌曲里惯常要带的情爱主题了,意象朦胧,超然,不适合配合很拖沓的情绪。故而彭小满咬字利落,仔细听,甚至会觉得有点儿含的太紧,过于的字正腔圆了。

但合适,一词一句,分分明明是他自己的唱腔与风格。

李鸢当然不是不痛了。彭小满的歌声自然也不是蛊惑人心的海妖的歌声,他仍然能觉出尼龙线穿过肉里,而后打结抽紧的钻心揪痛。可他情绪的传达,情感的解读,是到位的,十中七八成的内容,柔波拂岸,由他嘴里的每一个词句与旋律,交由进了李鸢的耳里,流至心里,好比一种需要经年累月,才会产生质变的细微安抚。

护士一旁坐着,本来是调侃得歪头笑着,而后就不由自主的静静听他唱了;李鸢则撑着下巴,忍不住点着左脚,跟着轻轻打起了节拍。

梦为努力浇了水爱在背后往前推

当我抬起头才发觉我是不是忘了谁

累到整夜不能睡夜色哪里都是美

一定有个人他躲过避过闪过瞒过

他是谁

他是谁

游凯风推门,疾走如风地一头扎进了小门诊,绊了下门槛,好险没一头怼翻了那张医用屏风。

“卧槽你们这门槛也太.——”高了。游凯风骂了一嗓急刹定神,一抬挂满热汗的胖脸,见彭小满惊得双肩一耸,戛然停止了歌声回头,“……不是,你、你俩……到底缝针啊还开个唱啊?”

怎么还唱了我去。

医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头瞟了眼他,护士小姐起身扶稳屏风,很是敞亮的皱眉“啧”了句嘴,意思不言而喻——哪儿来的一不开眼小胖子瞎闯扰我听歌。李鸢虽然不想承认,但又很想抬脚踢一下彭小满,跟他说。

——哎,别停啊,挺好听的,真的。

“一打五?!”游凯风递过来瓶冰矿泉水,“哎你可以啊,这都没给你揍成脑震荡?”

李鸢拎着袋药立在门诊门口的灯牌下,冲游凯风晃了晃裹着纱布的右手,“你很希望我横躺在医院里是么?”

“我是那个意思么我?”游凯风伸手拧开了矿泉水瓶盖,扶着瓶身就往李鸢嘴边递过去,“来仰头。”

“行行不用不用。”李鸢接过瓶身掸开他手,“受不起,我自己来。”

游凯风松手,转过头直乐。

两百块的清创缝合,二十块钱的破伤风,一百二十八的口服与静脉注射抗生素,加起来拢共小四百块,真要一算,比公立三甲医院还贵些。

“明儿把钱带给你。”李鸢把矿泉水递回给游凯风,看他拧上,抬手拂开下巴上的一串水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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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毛,我又不差这点儿。”游凯风哧了一嗓,“你好好琢磨怎么给你爸交代吧,期末期末了手给剌了,我看你咋考试吧,你打算嘴里叼着还是胳肢窝里夹着?”

李鸢挑眉,不置可否。

都说片儿警不作为,今晚挺不然。那对小情侣一报了案没一会儿,一辆警车亮着红蓝乱闪的警示灯叽里呱啦着来的飞快。下来了三俩大檐帽,没林以雄。偷猫偷狗那一行早听了报警的动静,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撒丫子溜走了四个,极其不仗义的徒留光头一支独苗,被李鸢一脚踢中了肋巴骨,双手反剪按在了墙上不得动弹。等解释清了来龙去脉,看他们带走了光头外加余下的两猫一狗,李鸢才舒口大气按了按眉心。

结果被彭小满看见了淌了一胳膊的血。

李鸢缝过针后又吊了一小瓶阿奇霉素,本来这药就得慢慢得滴,努努又不满足于小护士给他装的半小碗牛奶,在门诊后头的小天井里饿的嗷嗷叫唤。李鸢没辙,想着彭小满奶奶恐怕也正搁家急的飞起呢,就让彭小满带着努努骑着助力车,提前先回了筑家塘。

他那首歌唱完,似乎用净了他一圈远途奔跑后,残余的那点底气,再和李鸢开口说话时,有轻微的嘶嘶的声响,就像漏了细小缺口的风箱一般。李鸢看他竭力地鼓了下胸膛,久久才叹,顶着鼻尖清嗓,才抱起努努打了个响指:“那我先回,努努你明天再来接也行。”

“你最近是不是和小满君命里犯冲啊?”游凯风夹着根烟,笑嘻嘻地跟在李鸢后头,送他回筑家塘,“我觉得你俩在一块儿就准没好事儿,八字相克吧我看。”

“今天是赶巧了。”李鸢回头瞥他盯他嘴边的烟,“毛主席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废话,哪回不是赶巧?那巧一次叫巧,巧两次你知道叫什么?”游凯风掏兜,又拈了根白沙出来,佯装点头哈腰地递上去,“来小鸢爷请,瞧我这眼力见。”

李鸢很不给面子的摆手没接,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词,却还是追问了:“叫什么?”

游凯风眯眼,咧嘴笑开,“叫缘,妙不可言~”

李鸢看着他一哆嗦,随后破功,笑得不停。里上的车水掠过他身畔,破开湿滞晚风,甩下他,驶向乌南江的方向,驶向道路远处金黄色的明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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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林以雄的那次脑梗,毫无征兆,就是早起抬脚在床上穿个袜子而已。一刹之间,陡然天昏地暗,一声巨大的咚响后,人仰面倒在了地板上。

李鸢还以为他就那么直挺挺的死了,倏而觉得两耳轰鸣如同失重,头脑空白地奔进房间,失神一绊,踉跄跪倒在昏迷过去的林以雄的身边,嘴边的牙膏沫子尚还没来得及揩去。急救,报警,喊人,拿钱,心肺复苏术,统统狗屁。脑子里那时只横躺着一个硕大绕不开的问题,会死么?眼泪一下子就掉满脸。

死的森然要转化成一种可见的具象化的表达,大概就是救护车的声音。急促尖锐,搅人神智,告诉你什么叫生死当前命悬一线。走起路来带着细微的风,都会有那是至亲灵魂穿过身体的妄诞的想象。

也就是那时候,李鸢知道除了自己,林以雄目前为止,是他与这世界最密切不可分的联系。没什么特别的因由,只是因为是父子而已。

李鸢在梦里又想起那一个兵荒马乱,如同走在薄冰上悬心的早上,又在梦里听到了救护车的声响。彼时两膝重重磕在地板上的疼痛,在梦里仍然毫不人道的保留着,而后随着意识模糊,时空混淆,痛觉转移,迁徙到了右手手心。

李鸢张开眼盖完全清醒,是因为被房间窗外的那点闪烁的光亮,与一些克制着的复杂人声给扰到了。醒了就手痛,愈发得痛,床上翻滚不休想拿手掐一掐的痛。

李鸢口渴下床,看了一眼表,凌晨两点二十五。避着睡熟成一团的努努,围床绕了一圈找着了拖鞋,端着杯子拐进厨房,一眯眼看林以雄背心裤衩鸡窝头,伸脖,半身探在窗外向下猥琐地张望。不定加班到几点才回来的,也不他妈开个灯,鬼气森森不吱一声,李鸢好险没把水杯失手砸他后脑勺上。

“您干嘛呢?”李鸢先问。

“哎我操1林以雄吓得差点没蹦起来就着窗子跳下去,一转转过来张漆黑似铁蛋儿的脸,“你个臭小子大半夜站人背后他妈不吱声啊怎么回事儿?1

李鸢耷拉着眼盖看他,想到个笑话:非洲爸爸跳绳——黑老子一跳。

“……我半夜起来倒个水还得敲锣打鼓是吧?”李鸢拎起个不透明的塑料冷水壶,晃了晃,触到了手心的伤口,倒吸了口凉气。

“手!手怎么了?”林以雄眼尖的飞起,瞧见李鸢手上裹着白纱,忙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过去,要抓过来瞧,“谁给你打的?快,我看看怎么搞的。”

日。

李鸢就纳了闷了,他打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注定被人海k一顿的脸么?还知子莫若父呢,鬼扯。

“别碰,疼,没谁打。”李鸢往后一撤,躲开甩了甩,“努努今儿差点儿给人偷了,几个蟊贼,追了几站打了一架,给不小心剌了个口,没事儿。”没提彭小满。

“哦!”林以雄一挑眉,撇深嘴边的两道法令纹,“合着今晚小赵小刘掐回来那光头是你报的逮的啊?那男的惯犯呢还有团伙我听说。”

“英勇么?继承您衣钵没?”李鸢张嘴打哈哈,边喝着水边绕过他往窗边走,“吵得很,楼下怎么了?”往外一瞟,隔着一幕深蓝的夜色,发觉对面楼也有几个被扰醒了,披着衣服来到窗边探头的。

“哪晓得呢。”林以雄拨了拨头发,抠着下巴上顶出一层细密的胡茬,“路口开来了辆救护车,巷子窄进不来,抬担架的,好像出了点事儿。”

“哪户?”李鸢回头问他。

“巷你顶头那户吧我猜是,亮着灯呢我远远看。”林以雄皱眉琢磨了一阵儿,“是一老太太带着跟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哎,是不是跟你一个学校啊他?”

李鸢一顿,而后向外猛探出大半个身子。

“哎你再掉下去!”林以雄往过去他背上一拍,看李鸢撂下水杯转身就出了厨房,一齐跟着出去,又看他蹲在玄关处匆忙换起了运动鞋,“干嘛去啊凑热闹啊?!”

“等等上来1开门合门,“很快。”

救护车去的是彭小满家。李鸢快步下楼,奔出了门洞的时候,两个医护抬着医用担架刚巧经过眼前,冲他嚷了句,“来小心让一下。”

担架上躺的是彭小满。他那个身段儿,居然横不满一个窄溜溜的架子,单薄的一副骨肉,陡然就没了站起来蹦跳的生命力。李鸢张了张嘴,惊异而无法置一词,他看彭小满胸前的领口大敞,汗水津津,左手横在嘴边,向左略略侧着头,被人扼着咽喉似的艰涩的大口呼吸,胸膛起高低伏。那声响与困难的模样,就像丢上岸的一尾狼狈的活鲤。

李鸢心里一紧,又迟疑,想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又觉得时机不对,问了他也未必能顺畅开口。而彭小满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感知到了他的注视,强自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天漆黑,少数的星子,李鸢从门洞向前走了几步,因为下楼太急所以同样在喘,他见彭小满眼眶湿润又平静如常,那没有波澜的样子,弱化了急救普遍意义上的急迫与凶险。仿佛是很习惯了。

彭小满对着他眨了下眼,说不上什么,而后紧紧闭上,一顿,挪下遮住嘴巴的手把盖在肚子上的医用被单扯到脸上完全盖住,幼稚且任性地躲避似的。

彭小满的奶奶衣服齐整,头发一丝不苟,拎着小包紧步跟在医护身后,满面忧心的愁容。等到李鸢伸手轻轻拦了她一下,她才仿佛从中抽身,恍惚地转过头来,“……哎,小、小鸢啊。”那柔软的手也极其自然地往李鸢左手腕子上一攀,紧紧地一把攥住,握了握。

“奶奶。”李鸢低头看她的手,有点凉,却发现她坚定地施着不大的力气,没有一点儿他以为的慌乱与颤抖,“彭小满他……”

“小毛病,小毛病。”小满奶奶侧过脸望着医护将担架娴熟地抬上了救护车,钻进去扳动控制面板上的氧气切换阀,便撒了手冲他轻轻摆了一摆,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大半夜的,你赶紧上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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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上车!”另一个医护也钻进车内,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点火鸣笛后道:“那个谁,小赵儿!下去扶老人家一把呀!”

“哎哎哎。”飞身蹦下来个短袖制服的女医护,搀住小满奶奶的胳膊,将她往救护车内引,“小心,老人家扶着那框子一蹬就行,我给您撑着,放心。”说完又越过小满奶奶佝着的肩背,偏过头来问李鸢:“你这边也是陪同家属么?但我们救护车上只能跟一个家属,这个先跟你说清楚哦。”

“他不是,他不是。”小满奶奶挨着担架在车内坐下,冲女医护摆手,“就我一个,赶紧吧。”低头去扯彭小满盖在脸上的被单,扯下了一半儿,抬头又冲车外的李鸢笑笑,“别站着啦孩子,上去吧,后天他就回学校上学去了,叫同学都别挂心啊!”

李鸢看了那担架片刻,抿嘴点了点头。医护上车合门,引擎发动,熄了的120警示灯又在昏暗的巷内亮了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一种无可厚非的市井文化,是分割精神高度的槛。直至车子开走,楼上半夜起来趴阳台的几个,才话里带笑地遥遥喊楼下立着的李鸢:“哎,怎么回事儿小伙子?”

李鸢环臂扯了扯衣领,抬眼瞄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门洞,没理他。拐进楼梯口,迎面碰上穿个拖鞋板跟下来的林以雄。林以雄弓腰朝外望望,发觉救护车已经开走了,巷内又恢复了岑寂,“怎么回事儿啊到底?”

李鸢耸了耸肩,越过他上楼往回走。

“不知道。”

李鸢半宿脑子里都是那救护车的响儿,加上手也疼,翻来覆去,滚到了天色既白,也没睡。第二天揣着口袋进了教室,顶了一脸“一宿没睡识相的别靠近”的滔天煞气。可偏偏游凯风就是个不识相的,腆着张胖脸凑过来嘘寒问暖:“手疼吧我看你这脸色?早上药吃了?你爸回去问你了没?你小子可爽了操,名正言顺写不了作业了。”

“别喊行么,我左手也能写。”李鸢转过身,把四张一百折成一叠,越过彭小满空着的座位,递给游凯风。结果彭小满果真缺勤,二年二班今早少了看追风少年人肉漂移压点进教室的轶趣。

开首就是两节令人闻风散胆生无可恋的数学连堂,立体几何学到一半儿,课堂进度正好到了空间平行与垂直关系。老班左手端着保温杯腋下夹着三角板,进教室前丢掉了嘴边的烟屁股,侧头啐了一口,眉目间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想必是是心情分外不爽,胸中郁结。

不想死,得装乖。

四下审时度势,闻风戛然噤声,收作业的小组长捧着一摞本子拔腿瞬移回座位坐好,低头抄作业的忙撂下手里疾飞的水性笔佯装着早读,个个儿低头装乖,很是有眼力见儿。

就不知道谁贼拉胆儿肥的顶风作案,老班进门的瞬息一刹,趁机从第二组扔了两本王后雄学案去第四组,两本薄册子半空之中哗啦啦地展翅划弧,冲着续铭后脑勺就去了。被他面不改色地抬手,轻易地稳稳接住,其动作之精准利落,有如藏龙卧虎之隐姓高人,云淡风轻地抬指一点,隔空灭了只豆大的蚊蝇。

牛逼得让人想站起来给他扔钱鼓掌。

“陆清远!再让我看到你抄续铭的作业你就搬着你的桌子滚去挨着卫生角坐!”老班一开口就一股子烟味,朝第一排同学泼面而去,他一抬下巴,折断根新粉笔,“要么下周你带着铺盖卷儿坐讲台边上来,跟游凯风一起,一边一个,明教光明左右使,好不好?”

游凯风躺枪,耸肩挑眉,一脸的妈卖批;底下跟着一阵哄笑,伴着翻书的细琐声响。

李鸢还没来得及掏出他抽屉肚里没写的空白试卷,就听老班口吻不善地又转了话头,念了他的名字。抬头,看他老人家径直就冲自己来了。

“手来。”那股子陈年烟味儿又随即飘飘然袭上了李鸢的面门,“怎么回事儿啊你又?跟谁啊弄成这样的?啊?不是又跟谁干架了吧?”

李鸢本想不说呢,哪料到老班这老头消息这么灵通,给他张嘴一句话泄露了个底儿掉。他低头叹了一口,挺无奈地把裹着纱布的右手往桌上一摆,特特转了转手腕儿,示意自己毛病不大,“就不小心的,划了一下。”

班里登时哗然,除了揣着明白当糊涂的游凯风,都在底下纷纷议论起来,其中属苏起的脸色当下变得最着紧,忍不住一迳往李鸢这边望。

“不小心?”老班握着他手腕子冷哼一声,压根不信,手往他肩上一拍,“不小心能裹得跟个肉粽子似的?你这手是不小心滚刀上了还是不小心滚人车轱辘底下去了?缝针啦?”

您真聪明。李鸢没忍住笑,而后收住,微微点头。

“几针呐?”老班眉头一皱。

李鸢慢吞吞地抬手,比了三根指头。

“真不像话!”老班响亮地咂了句嘴,突然拍桌,好险一掌撂翻了李鸢的水杯,“这都什么关键时候了还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关键时候呢多耽误你功夫!都当自己年轻瞎闹得起是吧?”

老班转身走回了讲台,捉起三角板往下一指:“我今天不是在讲李鸢一个!我在说你们,说咱们全班儿1

底下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喘一嗓。

“不是说要高考才叫你注意保护自己搞好自己的身体,这种问题你们时时刻刻都该谨记着。讲句难听话命就一条你到这世上就一趟往返,不要年纪轻轻头脑一热搞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白活这一辈子,现在都是独身子女,不为自己,为你爹妈,你们也要好好惜命。”

小小手伤,一下子跳到了生死的命题,都觉得有点儿太沉重,又有点儿莫名其妙。就好比非要去跟个毛孩子去探讨假如你明天就死去会怎么样,扫兴,懵然,无法体会,不能理解。老班自然能明白,底下不是每个学生都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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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长叹,往讲台上一撑:“你们这些孩子啊,就是一点经历都没有,顺风顺水的惯了,不晓得平平安安的好。你看看现在学生,你看看现在新闻上说的都什么,啊?打架,操事儿,给人活就揍死在路上了。来!喝酒,一帮人学生拉帮结派喝醉醺醺的一脚踩湖里就那么给淹死了,捞上来都泡发了!要么就瞎吃,乱吃,看什么都吃,那小龙虾那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管不顾的碰上了海吃,腰子吃坏了搞个急性肾衰竭去抢救。”

一说到“腰子吃坏”,底下应声响了几声儿“噗嗤”。

“笑!看戏呢?那都是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学生,就躺急救科到现在没出来呢!”老班往门外一指,也不知道在指谁,“十七八的大好年纪,身体健健康康的是你们福气你不要搞错了!好好珍惜是真!你们班主任我可从来没有要求你们开夜车熬半宿不睡搞坏身体吧?”

老班顿了约摸十秒,摸了摸鼻子,“刚开完家长抓你们学习,我作为你们班主任现在讲这话不合适,但我这老头撇开这个身份,还是想跟你们讲讲……高考这个东西啊,我说句实在话,你和你们家长现在看得比天大,但等十年二十年——哎也别是十年二十年,四五年吧,四五年一过,你在回头看,随缘,狗屁不是,就一小岔路,你以后机会多的是。”

“青春无悔年少疏狂那话是狗屁,不要听网络上那些傻小子为你们的头脑一热讲的漂亮话。”老班抿嘴一歪头,食指叩起往黑板上一敲:“随心不随性,遵纪守法,谨言慎行,惜命,这是你人生的本钱,这才是真的,可懂?”

随心不随性,惜命,李鸢盯着桌子握了握右手。老班这番话着实大刀阔斧,论断粗糙,语言潦草,半点儿精致委婉地文学加工也没有,但少了酸腔滥调,有如一段诚恳的陈情。底下听完,倒真安静地默默了一阵。众人的心思自然迥异,这话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不屑到底,认定他刻板迂腐,泥古不化,老班无从得知。

“还有数学作业呢?1占用了十五分钟一番说教,老班又以一个藤原拓海式的大幅漂移讲话题绕回了眼下课堂,“说好了早自习结束之前送我办公室去呢怎么没人记着呢?”

续铭在底下举手,沉着嗓子不卑不亢:“课代表今天没来,没交的名单还没统计出来。”

“哦……那什么。”老班了然地敲了敲眉心儿,啧了一声,“彭小满今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李鸢帮忙——哎算了你手不行!那谁,续铭,帮忙整理下数学作业下课送我办公室来,行了上课!把书打开。”

老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标题,学生闻言,不禁纷纷往彭小满空着的座位的方向一望,李鸢也回头,见他桌上铺满了凌乱的数学作业册,和组长们写着迟交名单的小纸条。

课毕,苏起生拖硬拽着周以庆过来问长问短,几乎是急不可耐。又着实不好意思开口,索性周以庆侠肝义胆地帮她问了。

“手没事儿吧?”周以庆兜里装了一小包枣夹核桃,一人两颗,分给了游凯风和陆清远,转身又扔了两个给缑钟齐和续铭,“不是真打架了吧?”

李鸢正补着昨晚没来得及写的练习卷,接了周以庆的东西没拆,装进了笔袋,“谢了。打是打了,但严格意义上说,我无责。”

“这话怎么说的。”陆清远骑大马似的往缑钟齐大腿上一坐,把枣儿往嘴里一丢,鼓在左腮,听了一乐,“还无责。”缑钟齐推了下眼镜,伸手拿去掐陆清远的痒痒肉:“你一米八几的个子好意思往我腿上这么一坐么?”

“我可好意思了。”陆清远被他挠的乱躲,转身反击,掐缑钟齐T恤下的胸口两点,“抓奶龙爪手!”

“嗐,他是见义勇为不成,一不小心被猪队友拖了后腿。”游凯风看得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参与其中,“快快快陆清远!坐直坐直!我也坐上来1

“我可去你娘的吧!”陆清远撑着桌子抬脚题他,“你一屁股坐上来我得截肢!”边说边笑,一脸的欲拒还迎,“我们老缑同志就直接推火葬场了,你躲远点儿!”

“滚蛋,老子哪有那么重1游凯风张牙舞爪过去和陆清远掐作一团。

“卧槽!”周以庆回头,活像见了屎一样冲着三人皱鼻子撇嘴,“3p!艾西吧简直污到飞起啧啧啧啧。”

“什么见义勇为?”苏起一旁趁机问道,谨慎小心,温言软语,耷拉着眼睛看着李鸢,“凯爷说的那个。”

李鸢左手也能转笔,还他妈和右手一样玩儿的溜,一会儿翻一个装逼如风的花样,眼花缭乱。李鸢虚右手虚撑着太阳穴:“就是几个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的,偷我头上了。”

“这样埃”苏起略略皱眉,不好意思问深,便看看他手上的纱布,又看看他乌黑的头发,“那猪队友……”

李鸢低头在几何图上做了一道利落的辅助线,抬头看着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游凯风一番骚扰,如愿坐上了陆清远的大腿,可怜了缑钟齐成了食物链最底端的人肉垫板,想着自己就是那花果山下那只被压了五百年的猴儿,隐隐觉着自己那胯下弟兄都快被身上这俩死沉的骚货给挤爆了。

属游凯风最不老实,弄了个怀中抱月的经典体位,gay气冲天的和陆清远抱作一团颠上颠下嗯啊不休不算,犹嫌不够似的招呼着一旁的续铭,“快来大班长!”顺手把枣儿里的核桃抠出来往他头上丢,一脸激爽,“这玩意儿比阿鲁巴好玩儿!”

续铭正尊奉老班之命替彭小满整理数学作业呢,能理他才有鬼。续铭端着张脸把落桌面上的核桃仁精准无比地丢回去,扬了扬手里的名单:“有功夫,就赶紧把陆清远的海绵体从你的***里抽出来,再把数学作业交上来。”续铭瞥他一眼,拿腔拿调,“我不是小满君,本人刚正不阿,休想本人替你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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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沃**大爷!”陆清远听完猛推开了身上的游凯风,佯装嫌恶地侧过头抚胸假呕,宛然一钢铁直男,“续铭你他娘的太能膈应了……”

“日。”游凯风不设防,被他一猛子推了大趔趄,“门牙差点儿给你推磕掉了!哎续铭你不提我还忘了。”游凯风一屁股坐会自己的座位,抬手在李鸢儿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哎彭小满昨天我看不好好好儿的么?咋了他?”

“不太清楚。”

“哎你好冷淡啊1游凯风凑前戳他的肩胛骨,“哎人家昨天在门诊怕你痛还给蹲地上你唱歌咧,你他妈就这反应啊1

“哟~”周以庆挑眉翘了个二郎腿,和苏起对视了一眼,慧黠地弯起眼睛笑,“彭小满还会唱歌啊?”

“你还别说。”游凯风满脸真诚,“真鸡儿的好听,林俊杰那种一个调儿里拐个山路十八弯的歌,听到现在也就他小满君唱得好了。”边说边比了个赞。

李鸢始终察觉得到彭小满的特殊和隐瞒,但又不能确定昨晚的那场急救,是否是他隐瞒的一部分。如果是,如果连老班也不对班里同学做明确的解释,那他也不能说,他也必须是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他和游凯风的心理很不一样,他对世俗常情总有很深的顾虑。表现在他对彭小满这个人身上,就是他强自按住了自己对这个人的探视与好奇。

李鸢压根没想到他顺手抓个偷猫贼而已,还特么要上报了。

晚自习开始前,老班喊他去年级办公室,本以为是叫自己过去问彭小满的事儿。揣着兜慢吞吞地过去了,才发觉办公室里做着年级主任和一扛摄像机的,外加一拿着话筒的长发筒裙的知性美女,话筒上贴着“青弋早知道”。

李鸢多聪明呐,当下合了门就想掉头跑,教导主任站起来冲他哎哎哎哎哎半天没个卵用,还是老班一嗓子给他喝住了。

“个大男孩羞什么东西!”教导主任一脸慈祥好比观音附体,踩着祥云就飘过来了,勾着李鸢的胳膊把他往办公室里扯:“做了好事儿还怕人说呀!”

李鸢直躲,揣着口袋侧开一步。

“来周记者,就是这孩子,你们找的李鸢,还一个孩子没来。”转头又笑眯眯地冲着李鸢,“这是咱们民生台的周记者,这是李摄像。哎是你吧?是你昨天抓着了个偷猫偷狗的惯犯吧?”

李鸢回头看了眼老班,见他一摊老泥似的仰在办公椅里喝茶,耸肩。李鸢转回头,咳了一嗓,点头。

教主任笃定地拍手,一抬下巴,也不知到在瞎牛逼个什么鬼,颇自得地一挑眉,“你看!咱们鹭高的学生准没错!就访他就对了,这孩子这年级谁不知道,一脚迈重本门儿里的,学习顶呱呱的优等生。”

李鸢忍着没喷,特想指着自己脸问他——大佬,您还记得我当年和一小矮个儿折了你心爱的枇杷树,就差没个我俩下个劝退处分了么?

民生记者可以说是相当民生了,坐下来连访了四十分钟,把事件起因经过结果,包括手伤问了个一字不漏,转译一遍就能写篇一万字短篇小说不提,李鸢觉着自己家祖孙三代都要被他挖出来了,一提自己个儿爷爷是个抗战老兵,自己个儿老爸是个街道派出所片儿警,记者那俩贴着大美瞳的眼登时就爆了灯,低头忙在笔记本上唰唰地疾书。

李鸢不用猜,用肛门想都知道,明儿这美女记者就肯定得把他写成根正苗红,一心向党,就差脑门上刻着“为人民服务”的红三代。

也问到了彭小满,李鸢没多提。

临结束了采访,周记者又从包里翻出台佳能5D3,对着李鸢咔嚓咔嚓来了十好几张全身照,外加三四张脸部与手伤手部特写。过后又挺热情地问老班要不要也来访一段儿,老班人低调,拿书挡脸,拨浪鼓似摇头死活没干。

也就教导主任有那乡镇企业家皇甫铁牛的王者范儿了,给老班撂下句“明天让你们班孩子准时回去看电视”,就引着那两位去鹭高最能装逼的白术堂了。

老班手往后脑勺下一垫,露出半截脂肪堆积的肥肚腩,就差没俩大白眼当着李鸢面儿翻教导主任脸上了:“给牛逼的嘿哟喂,不知道以为是他姓孟的给捐了栋楼呢。”

李鸢在一旁笑,老板便冲他一竖食指,“听了就算了,别瞎说埃”

“您放心。”李鸢冲他比了个OK。

“你也是,早上问你也不说是逮贼逮的。”老班给他接了杯水,“我还真当你又和谁干了一架呢,差点儿就想着给你爸打电话了。”

“说了显得我太装逼。”李鸢接过水杯,“我跟您一路数的,走低调的偶像路线。”

老班听了咯咯直乐。

“老班——咳,班主任。”李鸢急刹。

老班挑眉:“老班主任?1

“对不起。”李鸢忍笑顶了下鼻尖,沉吟片刻,问:“彭小满他……”

老班歪头看着他:“怎么?”

“他昨天晚上,我正好在。”李鸢话总不说全,缺胳膊少腿,像强自兜圈打着哑谜,“您知道么?”

老班默默片刻,动了动肩,坐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我当班主任,所以知道我是肯定知道,我就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

“那小满他怎么跟你们说的。”老班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他不上体育课的事儿,怎么跟你们编的?”

“他说哮喘。”李鸢喝了口水,“还是祖传哮喘,传男不传女,一跑就要旋转升天。”

老班喷饭,狗不理包子似的,笑出一脸褶儿,“行,还是一段子手。”老班拉开抽屉,拿出里头塞着的公文包,捉起来桌上的电动车钥匙,“去,拿上你书包,跟我走。”

“走哪儿?”李鸢问他。

“你说走哪儿?”老班站起来掸掸肩上的粉笔灰,看看窗外的黄昏天色,“省委二院,代表咱班,带你去看看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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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二院在青弋城北,要越过乌南江大桥,算是华南一流的公立三甲,其中当属心内科与神经内科牛逼,光一个科室就收揽了十一位经验老道资历丰富的坐诊专家。

老班那小电驴骑半道就他妈没电了,李鸢到底没好意思看他一老头在前头蹬的满头大汗,心说别再给您骑出个好歹来,赶忙跳下车,接下了掌舵权。老班没拿班费,个人出资买了个大果篮儿,外加一箱特仑苏,还说这牛奶算李鸢的,由他拎病房去;李鸢这装逼酷boy哪儿愿意担他这个情,愣不要,边上花店买了束扶郎花捧上。

李鸢跟着老班进了新住院大楼B楼,上了六楼心内科。床号702,双人间,李鸢和老班敲门进去的时候,房里就彭小满一个,正光着脚丫子盘腿坐在床上,边看着墙上电视,边吸溜着碗一点油星子不见的绿豆粥。

李鸢在后,发觉他脸色不好,一层瓷器似的隐隐青白,双眼却如常明亮,富有神采。

“我去!”彭小满一看就蒙了,做学生做了十多年,一看见数学老师就心里犯怵,这毛病改不了。彭小满恨不能赶忙飞下床找鞋穿上立正站好。满脑子飞着,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我数学作业写了的吧?卧槽上周迟到名单还没到他手上呢吧?哎卧槽卧槽卧槽我上次数学小测不及格来着妈的完了完了完了,天要亡我!

老班看他那副倏然正襟危坐起来的紧张样子,走进来直乐:“瞧给你吓的,我是平常多雷厉风行啊,给你留这么深心理阴影啊?”

“不是……”彭小满眨了眨眼,“我没反应过来呢还……”

彭小满侧过头去看李鸢,发现他老人家站在老班身后正一脸憋得辛苦,挑眉望着他,他便抬手指指自己的左脸。彭小满便顺着他给的位置摸上自己的左侧脸颊,捻下来一粒不小心黏上去的绿豆。

草,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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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小满奶奶拿着出院通知单,低头拎着保温桶,跟着责任医生进了病房,瞥见医生步子一停,指着前方转过头来问她:“这两位是?”

小满奶奶身子瘦小又是微微佝偻,得特别可爱地歪出半个身子,才能看得见前方,她手往前一指,对着李鸢和老班一笑,“诶?”

“医生是吧?你好你好。”老班正了正衣服领,伸手过去,“我啊,姓班,是鹭高的老师,这孩子学校的班主任。”又指指李鸢:“这是这孩子的同班同学,副班长,我俩这不代表咱们班来看看小满的情况么,要不大家心里也不放心啊?”

医生和他握手,朝小满奶奶确认:“是么?”

“是是是!哎,这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小满奶奶忙不迭点头,小跑到床头柜边拿杯子倒水,顺手往彭小满头上盖了一巴掌,“跟个乐山大佛似的傻呵呵跟床上坐着,也不知道给人倒水!”

“嘶埃”彭小满被一掌拍了个哭笑不得,缩头垮着张脸,“我是病号诶,医生让我少动。”

“哎不麻烦不麻烦!”老班冲她摆手,“您别那么客气,真的!”

“我那是让你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医生走到床边,翻了页手里的彩超诊断,重音放在剧烈二字上,笑着幽彭小满一默,“避免过度劳累,注意饮食清淡,美洛托尔不能停,我可从来没让你懒着不动吧?成年人了,不能偷换概念乱传医嘱啊,小伙子。”

小满奶奶端着两杯茶叶水递上,老班连忙迎上去接,李鸢双手捧过其中一杯,忙点头说谢谢。过后,他看小满奶奶叠握着一双柴柴的手,在温和地盯着自己看,就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问怎么了。小满奶奶拿食指点点自己眼袋的位置,“昨晚没睡好吧?是不是让小满给吓到了?”又指指李鸢的右手,“手怎么了?”

“埃”李鸢一愣,继而摇头,“没吓到,没关系,不小心划了一下。”

彭小满居然今晚就要出院了,短的让李鸢不可置信。医生送来了诊断彩超和出院通知单,吩咐医嘱的时候,把小满奶奶请出了病房。这举动就跟国产电视剧里演的似的,医生配合家属给病号一个问题不大配合治疗就好的积极心态,事实不然,院方早私下告知家属,要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李鸢看老班冲彭小满点了点头,跟出了病房,于是只留下他和自己。

彭小满猫似的爬向了床头,探头往门外精明地瞥了一眼,转过头笑,冲李鸢招手,“吃晚饭了没?”

李鸢这儿正酝酿呢,正琢磨着要怎么迂回的问他什么病呢,既不让他感到唐突,也不会暴露自己过多的目的性。被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反应不及,挑眉:“哈?”

“哈个头。”彭小满眼里带光,亮闪闪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我问你,吃了没?”

“没。”

“哎正好1彭小满打了个响指,一个江湖艺人似鲤鱼打挺,利索地蹦下床找鞋,“医院后面有条街,有家砂锅粉丝好吃到飞起,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走走走1

李鸢觉得彭小满是个外星人。

青弋这几年一直在修修建建,饶有目的,似乎正想极力撇开古城故里这样一个稍显陈旧,又进程缓慢,不够张扬,不够有当下性的名头。古都,好像是一个转念,就会被世人所遗忘了。对于拥有抱负与野心年轻人而言,青弋是滋生惰性而无法上进的温床,而对于有些人,生活在青弋,日子却是好比密匝缝纳的针脚一样,砥实,温存,有积累,无包袱。

彭小满逐日习惯这样的车程缓慢,山水皆有,日落城头;而李鸢,焦郁,难耐,岌岌可危,早厌倦了这里太过包容的变相拘囿。

彭小满穿着双拖鞋板儿就溜出了二院的住院大楼,领李鸢走了条通往二院后门的捷径。那儿种着瘦松与香樟,背后隔了一排铁艺围栏,李鸢想说你不是不会爬墙么,还没开口,就见彭小满猫腰找到了一处极不显眼的“狗洞”,被人扳断了三根铁杆,大剌剌地敞着口。

彭小满钻的倒溜,低头一弓腰就过去了,徒留李鸢蹲也不是拧也不是,姿势换了个遍。彭小满在外头乐得颠儿颠儿:“让你长那么大个子。”

“你那叫矮子的阿Q精神。”李鸢侧身,尝试着探出左肩,没成想卡住了锁骨。无奈重来,先探出了无比颀长的右腿。说来也寸,好死不死穿了条水洗牛仔裤,一迈,扯胯。

“要不你翻吧。”彭小满看热闹不嫌事儿地瞎出主意,笑嘻嘻地抬手往上一指,“少侠飞檐走壁,这高度,不就你这个大长腿迈一脚的事儿么?”

李鸢往上一面,杆杆铁质尖端在围栏上方凛然指天耸立,那意思就是说,来吧好小子,看爷不戳你个鸡飞蛋打断子绝孙。李鸢扶着围栏瞥他一眼:“你是不是恨我?”

“天地良心1彭小满抬手比天,又是嘻嘻笑的,似假似真。

好容易成功脱困,一抬眼,天色已经陡然深沉下去了。二院后头的小吃街,其实有名有姓,一姓苏的南宋文人曾客居此地,留下他传世的几笔文墨,为纪念他,就叫这里苏旅巷。本来建筑都是有南宋遗风的,可惜后头政府扩建,拆去了很多古旧的景趣,如今商业气息愈来愈浓,往昔的影子,其实近乎要淡而不见了。

李鸢和彭小满一路溜达过来,见彭小满买了一手,一份铁板鱿鱼一份香辣花甲一份福鼎肉片外加一根苹果糖。等走到了那家李记砂锅的露天棚下落座,彭小满几乎已经捉不下了。李鸢替他扶正了屁股下的塑料凳,防着他仰面翻车,“……你是从难民营刚放出来么?”

彭小满拿了串儿鱿鱼递给他,“我怀疑我出院以后得被我奶24小时盯着忌口,你捉下面这头小心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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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捏着鱿鱼低头笑:“末日狂欢?”

“是。”彭小满叼着签子,“是她给我的自由过了火。”

彭小满说的这家苍蝇馆子,李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青弋人,还真没听说过。门脸掸眼看过去还没别人家排气扇大,破锣嗓子的胖老板娘在窗口单露个头,套一个脏了吧唧看不清布眼子的尼龙围裙,面前一左一右摆了两个大灶,一个灶上各有八个火力极旺的灶头,颇红火地全部燃着,热气腾腾地咕嘟着圆形小砂锅。千张页和粉丝做底,鸭血浇头和红烧牛肉浇头任选,葱蒜另加,沸了再泼一瓢秘制红油。香到窒息。

“这家要再晚点儿来,队得从这儿排到省人大,这顿我请。”彭小满要的砂锅鸭血,多放辣子,不要香菜葱蒜。他喝口桌上摆着的陈茶,吐了下舌头,“……嘬了一天的医院食堂的绿豆粥,脸都绿了。”

“我算看出来了,饭量不可貌相,食欲不可斗量。”李鸢要的红烧牛肉,辣子适量不要葱蒜,但要求多放香菜,猛放,大胆放,肆意地放,以致彭小满像看个异端教徒一样满脸惶惑地看着他。李鸢劈开一双卫生筷,不小心手滑,蹦出去一根,正巧弹对面人下巴上。

“哎草。”彭小满没躲掉,被弹了个猝不及防,低头吐掉嘴里的花甲壳子,一抹下巴,“说就说,不带你还发暗器的。”

李鸢听了没绷住,道了个歉,手撑在桌子上笑了半天没停。

胖老板娘是个实诚人,两碗滚着的砂锅端上桌的时候,李鸢那份里的香菜堆成了一个翠绿的小山,那股彭小满始终觉得吊诡的奇异气味泼面而来,熏得他恨不能翻白眼。

“你这个表情。”李鸢手提着筷子滞在半空,挑眉无奈,“很容易让人觉得我是在吃翔,好么?”

“跟吃翔也差不了多少。”彭小满抬屁股挪了塑料凳的位置,换到了下风口,“哎西巴,这个迷之味道。”

李鸢伤了右手,没法儿拿筷,于是用了左手。按常理而言,人是要么习惯用左要么习惯用右,像李鸢这种打小就能左右开弓的神人,真不多见。李鸢奶奶自打发觉了自家孙子有这等技能,就总意气扬扬,一直逢人就说:我林家长孙子神异,绝顶聪明。李鸢为此不爽,一面膈应自己成了她嘴里自满的资本,一面觉得这是个FLAG,自己搞不好会被她说得中年谢顶,地方支援中央。

结果想到了,真的就去看彭小满低头咬粉丝,而露出的乌黑发顶。彭小满竟有两个发旋,并排生着,一左一右。青弋的老人间惯有句民间的俗话,说“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翻译一遭改成白话,意思就是说,两个发旋儿的小孩儿,性格容易太过耿直,只知进而不知退,但异常的聪明。

这话靠谱?显然是不靠谱。先不说发旋儿这玩意儿,李鸢觉得就和命理阴阳压根不搭嘎,纯属于封建迷信要不得的迂腐唯心主义,何况彭小满的“进”,他哪只眼睛也没瞧见。至于聪明,可得了吧,就那不会写跳过,结果从头跳到尾的惨不忍睹数学卷儿,体育老师教都不至于那水平。

光线慢慢更加黯淡,霓虹与灯火依次点亮排开,成为连缀起街头街尾的蜿蜒一线,苏旅巷的行人也渐密,闲来逛晚市的情侣居多,老大不卫生且瞎狗眼地分吃着一份冰淇淋或鸡蛋仔,甜甜蜜蜜地互挽着手。彭小满吃东西倒很有章法,食量如水牛,食速如蜗牛,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吞咽,吐东西的时候,也要竭力把头低下去,同时还要拿手遮一下。文明得要死。

彭小满诚不欺李鸢,这家苍蝇馆子的砂锅当真物美价廉,好吃得飞起。可辣子也是真够实在的,也不知道老板那边儿是不是有川渝血统,辣口辣喉不说,过后还隐隐烧胃,跟吞了块煤球似的。赶上肠胃功能不好的,第二天小肛门怕得变脉冲喷气式。李鸢吃了半锅实在他妈扛不住了,从小超市拿回来两瓶冰牛奶,拧开一个,敦敦敦灌下去一半儿。过后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敲着桌子,边欣赏彭小满大家闺秀似的文雅吃相,边很不体面地直嘶溜。

彭小满也不知道是吃辣真牛逼还是硬撑着假牛逼,声儿都不带喘地连汤带水吃个精光,等把筷子一撂抹嘴抬头,李鸢一愣,见他琼瑶女主似的蓦然两行清泪,顺着苹果肌就滚下来了。

好比他吃的不是李记,是碗给状元郎践行的离别苦酒。

乌南江夜晚涨潮了,白天从乌南江大桥上往下看,还能看清在靠近水岸的地方,裸露着几处狭小而不规则的水中洼地,像飘落进水中的几盏黄叶。而斯时斯刻,就只能看清茫茫一片的静肃江面,与浸在水中,摇摆浮漾的青弋灯火了。江心是鹭洲高中,被外围的一圈绿丛拥覆,恐怕是临近高考,有些祈愿想求,有人在中央放着孔明灯。

鹭高本来是禁了孔明灯的,说是有火灾的隐患。其实索性放宽倒还好,反倒是往往牵连到了侥幸的问题,就偏有人去赌那把小概率。说白了,就总觉得小小违规不伤大雅,随性就好。就像遇到一棵古银杏,就要把彼此名字悄悄刻上去,求一生一世;就像遇到了一尊佛,说了不让不让,也非去摸摸脚,求平安顺遂。

彭小满走在前,手里捉着那个实在咽不下的苹果糖和牛奶瓶;李鸢在后,看他身上的宽大T恤被车水驶过身侧的气流与晚风,共同吹得鼓起,强行假胖,实则是真瘦。两人一同嘶溜,如同迎风协奏。

彭小满猛停下脚步回头,眼眶还是淡淡带红的,两人对视一刻,他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根拆了封的绿箭:“兄弟,嘶——交个朋友。”

李鸢第N次没绷住,侧头乐出声,抬手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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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那个学校,云古那边儿,我说过吧?是云古一高。”彭小满吹了个泡泡,闲闲倚靠着大桥上的一排围栏,手指着鹭洲,亦是指着鹭高,“也是有水,但不是江,是喷泉,天然的那种。学校特别有钱,还从外地买了樱花回来种在种在中央草坪装逼,被我们叫成情人坡,不谈恋爱简直对不起那个景儿。”

李鸢把口香糖吐进包装纸里,熟门熟路地翻出火机和烟,看着彭小满抬了下眉,意思是问他可不可以。彭小满手撑着下巴,慢吞吞地点了头,他才点上,站到了下风口。

“但你知道我们那个学校,有个别称叫什么?”

“云古第四人民监狱?”

“我去。”彭小满很惊喜,“你怎么知道?”

“全中国第二大的高考工厂超级中学,云古一高,都出纪录片了,你觉得现在有哪个高中生不知道?”李鸢看着他笑,补充说:“每天五点半早集合晨跑,边跑边看书,中午一小时吃饭休息时间,晚自习到十一点,上课睡觉劝退,抄作业劝退,玩手机劝退,男女非正常接触直接开除,二十四小时教室监控,每年发下去的学案练习卷儿能养活周遭一片造纸厂。”李鸢比了个拇指,“臭名昭著,但升学率牛逼到爆炸。”

“啧啧。”彭小满皱着鼻子乐,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这么有名。”

“你说的这个名,全是骂名。”李鸢提醒他,烟灰絮絮飘洒进脚下的江里。

“我知道啊。”彭小满耸肩,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谁都知道,老师也知道,主任也知道,辅导员也知道,校长也知道。但是呢?”彭小满顿了一下,“每年还是与很多生源滚滚不断要进来,有些简直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家长什么都不为,孩子死了也可以,就为那个接近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死在课桌前,那也是光荣的。学校那意思就是,爱来不来,老子这儿有得是人来。”

“那倒是得承认,你们那儿人不是总说,要身边不认识三两个清华北大的,都不算云古一高的人么?”李鸢话里有点儿微不可察地嘲讽,“怎么,你算是激流勇退了?史上最牛逼的逆行?”

彭小满改作双手捧脸,眼瞳被大桥上明亮的排灯,映照成浅棕色,眨眼,眼盖上那两道新月形的细褶,就时有时无。

“你可以抨击制度,但我就是单纯地想活命而已。”

知识改变命运。彭小满他老子彭俊松是典型的凤凰男,就是靠着一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拼劲儿,才考出祖籍青弋去了云古的石油大学,本硕连读七年,拿着重本文凭又去伊拉克呆了两年,后回国结婚生子,高校谋职,顺遂安稳。为此彭家上下对这句话表示深信不疑,便连带着彭小满,也按要求把这句话熟背胸中,宛如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宛如党员心里的八荣八耻。

过高的期望肩负在身,目的其实就已经不单纯了。没有继承自家老子那副顶聪明的智商,却又被千难万险地推进了云古一高,套句过气的网络金句,彭小满彼时内心是拒绝的,连鼻毛都在表示拒绝。该怎么说呢,就好比挤地铁,这压根就不是你要上的这趟儿,结果硬是被人流用力搡了上去,退也无门,逃也五门。灯还他妈坏了,车厢二话不响地鸣笛,哗啦啦驶进乌漆漆的轨洞,两眼一抹黑。

问一句还有没有坐错车的,轻轻反响,没人回答,那种区隔与孤立,是令彭小满无端端地心惊胆寒,冒白毛汗的。

在那种所有人都一门心思学习的地方,那里就是逐梦者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堂。心不在焉的人,是得被捆在十字架俯斜审视的异教徒。会被强行忽视,乃至排斥,被煽动成带坏风气,坏了一锅粥的堕落老鼠屎。彭小满太白净,又总是自玩自的默不作声,老鼠屎难听了点儿,鸽子屎,反正是屎,想好,要敬而远之。

那么与期望结果背道而驰的下场,就是校方陡然扑下的高压,监视,说教,与几乎比原先还强度还要增上一倍的日程表。云古与校方惯例就是和家长联系频繁且私密,那感觉就像是把人装进了纸盒子,一端一孔,被双方窥伺。反复如此,彭小满总要时刻绷着着铮铮鸣响的心弦,松开,拉紧,松开,拉紧。松开,拉紧。

砰——

终于在听人说,云古一高今年跳了三个学生全被校方压下来的时候,断了。这是彭小满在十五岁手术装了双腔起搏器后,第一次心律失常外加房颤。

他就是不好学,他就是漫无目的,他就是青春有悔。彭小满从来不否认那些人的拼搏向上,承认那些汗水浇灌出的梦想是真的璀璨动人。sowhat?他不喜欢。他以前看《濑户内海》,里面有个台词,他要起立鼓掌。

“青春为什么要一定要奔跑流汗呢?只在河畔打发时间的青春不也很好么?”

彭小满拉了一下衣领,一截粉色的癍疤渐露,没等李鸢看清,彭小满倏然松开了手,那痕迹就又不见了。

“我是肥厚型梗阻性心肌玻”彭小满挑了下眉,“祖传的,传男不传女~”

挺狗血。

李鸢觉得自己恐怕在看一本琼瑶,不是一帘幽梦,就是梅花烙。

他也一时,不知道用什么情绪去面对,面对彭小满以如此轻松的状态,袒露的这么一个不大好的事实。他神色太过如常,又被桥上灯光照得很温柔,就好像是在说一场三天就能治愈的小感冒,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说别人。但怎么可能是感冒呢,那是心脏,至关重要,停一刻,就无力回天死得透透的地方。李鸢不知道自己是该表现的悲痛惋惜些,抱有同理心好,还是打个哈哈,继续和他抖包袱好。

李鸢闭嘴了,啥也不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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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不要这么严肃成不?”彭小满无奈,下巴搭在胳膊上,“我是先天病又不是癌症晚期,你不说话会搞得我很惶恐。”

“我不太了解你这个玻”李鸢在围栏上熄灭烟头,又把右手松了的纱布头很是随便地绕了一圈,“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彭小满看不下去,示意他手来。李鸢没多说,把手伸过去了,看彭小满的神色倏然认真了三分,先是解开那个脱了的活扣,揉散开布头后顺势捋平,继而依照先前的缠绕方向一圈圈叠紧,问了一句疼不疼,李鸢摇头,他才随手系了个不松不紧的蝴蝶结,特精致。

“娘哭。”李鸢笑了,“你是不是有个迪士尼公主梦?”

彭小满竖中指,“fuck。”

彭小满吸了口腥凉的江风,鼓起胸膛,吐出过往:“这个东西也不是很严重吧,和……癌啊瘤啊什么的还是不太一样。就是那种——”他停下来想着如何措辞,“嗯……跟正常人一样,你不会立刻就翘辫子,但老有个地雷埋在那儿,得绕着走,踩上了就是非死即残的感觉。”

李鸢垂眸,看看他的鼻尖,又看看他的眼睛。

“我是12岁半的时候查出来的,因为我妈是32岁的时候心律失常才查出来的,医生告诉她,哎早怎么不来你这个可能是先天病有遗传性诶女士,好家伙给我爹妈吓的哟,连拖带拽把我带去医院做全检,结果。”彭小满一拍巴掌,“上辈子造孽天要亡我,我就他妈很不幸的中标了!”

李鸢看他笑得开心,也没忍住,跟着笑了一下。

“当时医生说是不严重,什么心室壁呈不对称性肥厚啊,什么左心室血液充盈受阻啊,什么心肌细胞巴拉巴拉巴拉我也听不懂。后来就一直吃药,做了个手术,装了个特别贵的双腔起搏器,跟什么双枪老太婆的一样,不过好像也不大好使,有时候还会觉得心悸啊,喘不过气啊,没力气,也晕过,当然也有平白无故猝死的先例吧我听说……反正。”

彭小满低头摸了下鼻尖,“这么多年,给我爸妈奶奶添了不少麻烦,我妈其实她——”

强自一咽,彭小满把话掐断。李鸢聪明得很,依势想到了李小杏的话,但只字不提。

彭小满突然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他遥望江面:“我这个人也是比较不自觉,有时候作天作地的就把身体这事儿给忘了,觉得自己没毛病,结果一不注意,就又会不舒服起来。所以我这次进医院是纯属意外,就,嗯,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

“我也没觉得。”李鸢也看江面。

彭小满噗嗤气笑:“你大爷。”

两人一迳沉默下去,到彭小满以为李鸢不会再问什么了,起身站直,准备说“要不回吧”的时候,他才开口:“不能治愈么?”

“你说我这个啊?”

“……废特么话。”

“不能。”

彭小满神色一松,宛如水波一漾,“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很坑爹的地方,就是这个鬼病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不跑不跳不闹不情绪激动不过度劳累,尼玛比我妈怀个孕都讲究。但都也只是预防而已,就算很小很小很小,我还是会有随时死掉的可能性,就问你惨不惨。”他耸肩,皱鼻子。

李鸢想说,惨,结果他说:“要替你保密么?”

彭小满乐了,“诶你其实也挺中二的吧?这有什么好保密不保密的,我又不是迪迦。我之所跟你说,是因为你看见了,所以要解释一下以防止你胡思乱想,听过就算了我也不是跟你卖惨。你要是昨晚上没下来,我肯定不会跟你说的。”

李鸢没说话,他表示理解,的确,他俩又没到知心换命的那份儿上。

回医院的路上,天公不作美,突然又下了一场防不胜防的雷阵雨。彭小满又不敢猛跑,只能毫无卵用地边抬手遮着边慢慢小跑,娘了吧唧的。雨势挺急,李鸢差点儿被雨水打的眼都睁不开,回头等他,心说你要不是个大老爷们,我横着把夹在腋下就给提走了。

俩落汤鸡刚进了B楼六楼,彭小满连702的门都还没进,就被他奶奶听见了动静,抄着病房的遥控器就追出来打,疾跑如飞,其步伐之稳健,简直不似一小老太太。瞎跑!让你一声不吭地瞎跑!啊?病着呢!下着雨呢带着人小鸢瞎跑!死外面儿!那遥控器敲背上可是一敲一个准儿,疼得彭小满抱头鼠窜,跳起来边逃边蹦。看一旁站着李鸢,福至心灵,拿一身雨水潮透到裤衩子的他当救星,吱哇乱叫地躲他背后直藏,掐他腰肉。你再跑,你再躲!小满奶奶边说边打,李鸢痛得想一脚给他踢飞,又觉得自己有责任,便于心有愧,耐着性子非常配合地展臂拦着,好一幅护犊情深。

老少咸宜的一出老鹰捉小鸡儿,耍猴似的热闹。老班跟出来,作壁上观,非但他妈不拦,乐不颠颠儿地看着热闹不算,还掏个淘汰了八百年的智能机出来拍照,难得地为师不尊。护士办的值班护士站出来提醒,说麻烦肃静,走廊禁止家属打闹,没成想话说一半,自己也看乐了。

陪老班推着那没了电的小破电动车回学校的路上,雨停,有月。老班和李鸢谈了点儿想法。

“你俩不是住的近,就楼上楼下么?我觉得你和小满两个,可以搞一个班级内的班扶小组一帮一,生活方面也可以协助协助。”

“哈?”李鸢一转头,冷不丁甩老班一脸水点子。

老班没躲掉,“嘿哟”一嗓子,抠了抠溅进了水星子的左眼,抠出粒翔,弹掉,“那么大反应干嘛?一帮一没听过啊?”

“听过,就没明白……您想让我帮他到哪一步。”

“能让你到哪一步?横不能让你住他家里管人吃喝拉撒吧?”老班倘若不板脸,一乐,法令纹就深,嘴边一对儿大写加粗的括弧,“学习肯定一方面。你基础好脑子又聪明,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很肯学的那帮孩子,老师心里清楚。小满你跟他一班还不知道么,文科脑,语文英语呱呱叫,数学不行,真要让他怎么学,顶天了也就八十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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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我说实话,他那数学就是连地基都没挖的那种。”李鸢没忍住一声冷笑,是来自学霸的王之蔑视,“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老班嚇嚇笑起来,支气管里就像堵着口痰,有沙沙的细响,“所以是让你帮着夯实夯实基础呗,我啊,实在是分身乏术,带着四个班儿课我顾及不了那么细,啧,怎么讲呢,我一班主任带课,管得也严脾气也不好,学生怕我我知道,我照顾细了未必是正面作用。所以就想着你们这个同学之间啊,尽量把价值发挥到最优,但目前为止,你们还是战友,不是你对手。真到了以后考研那步你们就明白了,那才叫孤军奋战呢。”

李鸢不说话,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生活方面,我想着……他上学是骑自行车吧?”老班问李鸢。

李鸢搁心里扶额,心说特么的这当牛做马的副班长我不干了,话里意思是让我当免费家教不算完,捎带手还得给他当车夫呗?

“嗯。”李鸢话不能明说,毕竟班主任,只能点头。

“嘶……”老班不自在地想直搓手,摸摸后脑勺,又掏掏兜,掏出根软壳白沙叼上,也没点火儿,“也不是说就强按头逼着你帮他,班主任我不是那道德绑架的货,我意思就是……人嘛,苦难时候谁都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咱们伸一把是一把,你就稍微上点心也不耽误你功夫,也不非要您怎么样。说到底也是看小满他抹不抹的开脸,领不领咱这个好儿。”

过后就没再怎么多说,一路并行,直到快上了晚桥,老班才又问他,“可想好考什么学校,搞什么专业了?”

李鸢没思考多久,低头笑了笑,“外地就行,专业没仔细想,应该不是学医就是学电子工程。”

“哎,你一听提电子工程我想起你们卫一筌老师跟我说的VEX机器人大赛了,暑假吧?我看咱学校还挺重视呢,你们团队加油啊,拿个荣誉,搞几个证儿回来。”顿了顿又说,“是,当一副班长是不大,活儿杂,可干好了也不错,回头给你推个省级优秀学生要么干部,成绩又拔尖儿,记过不记过也就没人管了,保送资格就到手了,对不对?”

李鸢在月色下看着老班,觉得他恩威并施这一手玩儿的很溜,就是知道你想什么,堵得你说不了不好。私相授受不假,琢磨一下倒也合情。

李鸢转念又想——不就给车装个后座的事儿么,岁月静好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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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上)

第二天起床刷牙,李鸢右手疼得差点连牙刷都捉不住,感觉缝上针的那位置被人泼上了一勺芥末油,正火烧火燎地胀痛着。想着是不是昨晚淋雨挨水发了炎,打算解纱布呢,抬头,瞄一眼墙上的表,六点十五分。手疼成这熊样儿也没法骑车了,得坐12路,人满为患挤得恨不能跳窗不说,车程还是绕远路走,晃且晃且到学校整四十分钟,这会儿就必须得出门了。

走到玄关,看门边一左一右横着两只臭皮鞋,顿了一会儿,冲屋里喊了一嗓:“爸我走了。”

下楼出门洞,天色且还微暗,预报却说今早是个难得响晴的天气。走了两步,和拎个保温杯正走着的彭小满撞个正着。

“巧了兄dei。”李鸢揣着兜,腋下夹把黑伞,走过去和并排,“你岁月静好呢?”

“岁什么?”

“岁——我说车,你那自行车。”

“被我奶收了,不让骑了,医生说骑慢点儿还行,按我那上学的生死时速骑飞了又得过劳。”彭小满恐怕是刚被从被窝里踹出来,哈欠连篇,抠抠眼角,顶着三个翘起的乱毛,“谁让你给我自行车起艺名的,我恩准了么?”

“我错了少侠。”

出了筑家塘,彭小满一低头,看李鸢穿了条挺骚包的运动裤。直筒,休闲,一码黑,唯独在裤缝侧边绣了个巨大的阿迪达斯标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穿的是个牌子似的。一想到今天又是体育课,彭小满翻了个惺忪睡眼,一哆嗦。“同在江湖,这回就算了。”

李鸢特嘲讽地朝他抱拳,过会儿又笑。

12路彭小满不常坐,不是凑巧碰上李鸢带路,找站牌怕是都得找半晌,哪知道是这鬼阵仗。一脸我佛气象的圆面胖司机一路猛踩着刹车片,从四岔路口那头把车疾开过来,堪堪停下的时候,彭小满觉着这就是个带轱辘会跑的鱼罐头。

卧槽里面那男的快挤的站车顶了吧我看,脸都变形了!彭小满瞪大了眼珠子,李鸢则神情巍然,见惯风雨似的波澜不惊。

按常理,这车就算严重超载了,司机得为行车安全负责,应当不启前门只启后门。可要怪就怪12路末尾三站全是学校,青弋卫校,青弋道路交通学院,鹭高。乌泱泱全是大把学生,谁不怕迟到?故而中途只上不下,削尖了脑袋就是仨字儿,搡,挤,干!

“哎快快快,要上的赶快1司机眉头一皱鸣笛,我佛气象全无,对着监视器化成了青面獠牙的凶恶罗刹,“前面的往后动一动动一动啊!后面那么大位置站着不动干什么?前门上不上走后门上!后门上的投币投币!刚才上来四个怎么就投了六个币?!还有一个呢!不给不走啊!什么钱都讹是吧?”

李鸢揣兜率先小跑向后门,把书包顺到胸前背着,瞅准人缝钻了进去。

彭小满在后,刚踏上车板,掌心且没贴实,司机急吼吼地就挂档发动了。车身跟着嗡嗡抖了一阵,彭小满便重心不稳脚下一崴,背后书包一坠,眼瞅着要往后一仰,“卧槽?”

“哎。”李鸢及时伸过来一只右手倒他眼前,彭小满心明眼慧地一把抓住,顺势攀了下车门,借力弹了进去,撞在了李鸢胸前,怼得李鸢往背后人群里一踉。

“手手手手手手手1哪知道李鸢脑子一秀逗就伸了伤了的右手,被彭小满不知轻重地一攥,疼得扎心,赶忙抽开一阵倒抽,“……我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吧?”彭小满侧身让车门合起,背靠扶手双手举高,道歉,“没给你抠淌血吧?不是,你怎么还在疼呢?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还欲把他手捧过来端看。

“行行行。”李鸢为了面子装逼强忍,咽了一口,边甩手边打断他,“对不起说一遍就够了,真对不起解决不了的事儿,你说一百遍也没用。”

彭小满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嘴,和他脸对脸地站着。这姿势很尴尬,因为很偶像剧。李鸢站在台阶上方,扶着头顶上上方横着的那杆扶手,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彭小满在台阶下,贴身倚着门边的那只立杆,翻开手里的保温杯,嘬了口里头的豆浆,早上奶奶现榨的。两人贴得很近,几乎是一方一个侧身,就能拥在一起。

李鸢看久了眼晕,就把视线收回了车内,掠过众人,又落在了彭小满的脸上。他昨天晚上手欠,睡前搜了搜彭小满说得那个玻李鸢心说百度到底是个什么垃圾搜索引擎啊,准入门槛与甄选标准低到地心,往下翻了两页,跳出来全是莆田系广告。点进去一看,袒胸露乳的美女裸聊弹窗唰就跳出来了,翻着白眼点掉再看,净是某某业内知名专家说些没用的屁话。

再往下翻,总算翻到了篇正正经经的豆瓣日记,楼主是个年轻妈妈,说自己八个月大的宝宝被检查出了这个病,医生说根治不了。李鸢看了眼发帖日期,五年前元月,最后一帖说到第三次去妇幼保健院做全检,接着就断了。李鸢就着这半的截故事,昏昏沉沉地滑进夏凉被里睡了,好像还梦到了彭小满。

梦里一掠而过的,是他遥望着乌南江面的景象。

其实说到底,有病的人,看上去多多少少会有不同的,可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李鸢才看得出来。车门外天色大亮,阳光蒙着一层轻薄的水汽,透过玻璃漫漶进来。彭小满的脸颊皮肤便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原先以为是白,现在已经不单单是白了。那光,不是折出来了,而是照进去了,透出红来。他那些蜿蜒细小的红血丝,凝在皮肤下,竟有些像水池里的朱红鲤鱼。这一切体貌,其实都是心肺功能过弱的表现。

有点儿好看,但不健康。

过了几站,两人便被人流挤到了车厢中段。摩肩接踵的,都不好站,头顶晃悠的拉环就余了零星一个,李鸢抓上,佯装无奈地侧过头,饱含遗憾地对彭小满说,情势所逼,你就抓着我吧,腰不要掐,扶哪儿都行。李鸢实在是给他那个贼拉手欠的抠腰大法给疼怕了。彭小满翻了翻眼盖,揪住他书包尼龙带,点头道:行行,我矮,我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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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且晃且,两人都禁不住有点儿昏昏欲睡,直到车上坐着的几个卫校女生对着他俩直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顺手对着身边人指指点点。彭小满疑惑着一挑眉,揉揉眼睛,才顺着她们抬头望着的方向看过去。

“噗——1

有此一声,李鸢惊得盹儿都没了,甚是直白地侧过头表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好比看见了他家努努在和一只黄皮土狗在泥坑里撒欢打着滚,“豆浆星子都喷我手上了。”

“……豆浆不豆浆的就别管了,李少侠,你一定要答应我。”彭小满俨然满脸难耐,憋笑憋得尤其痛苦,声音带着丝略略的颤抖。他抬手一指头顶前方的公交车载电视,强自敛着爆笑出声的汹涌欲望,生咬着嘴巴:“答应我,苟富贵,勿相忘。”

“?”李鸢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

车载电视的小小屏幕上,俨然是他那张寒冬腊月,呵气成冰的脸。

**大爷。“青弋早知道”不说好了地方台么?

怎么他娘的是个车载频道?!

李鸢哪知道自己上电视的那脸那么臭,掸眼看过去就跟谁欠了自己七八十万跑路了没还似的,抿着个嘴,耷拉个眼皮,歪着点脑袋。这哪儿是个高中生啊,澳门赌王何鸿燊受个外媒采访,未必能有他势子正。李鸢尴尬地要死,赶忙收回视线脸贴进胳膊里,“公开处刑妈的。”过会儿又站直拽着彭小满往身前带,“你帮我挡着点儿,草。”

“不是,少侠你这是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啊,又不是扫黄扫到你的你怕什么?哎你什么时候采的访怎么班主任还在后头呢?”彭小满躲开,仰脸看得兴致勃勃,招摇的一批,生怕周围这几个围观姑娘看不出李鸢就是电视上那小帅哥本人似的,“你还是红三代呢?不过你这表情太僵了。哎,过两天学校是不是就要给你发锦——唔。”

李鸢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架,勾住,锁喉:“你可以闭嘴了兄dei。”

彭小满掰他胳膊掰不动,手伸过去,掐腰大法。李鸢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倏然就撒手弹开了,好险没一脚踢飞边上阿姨腿边搁着的菜篮子。彭小满脱困,涨红着半张脸,揉揉下巴,了然一挑眉,末尾拐着弯儿地“哦”了一声:“我算知道了……***?”

李鸢抬手比fuck。

李鸢这趟12路坐的很是不安,就怪彭小满极不低调的一嗓子走漏了他“电视名人”的风声,一传十十传二十,过后闹得一车子人都转过头来看他。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不说,还他妈有掏手机出来拍照的。中间甚至还有个拎包的阿姨干脆就点名道姓,站起来拉着李鸢又指着电视,异常欣喜地问,哎哟小伙子,你就是电视上这个吧?李鸢明藏暗躲,遮遮掩掩,说对不起我不是,异常的不大方。

本以为就算完,没成想到了青弋卫校那一站的时候,最先嘀咕起李鸢的几个女生,提前背着书包站起来预备着下车,没等李鸢彭小满屁股坐下,为首一马尾齐刘海儿的女生拿着手机就凑到了李鸢跟前,笑眯眯弯着对儿笑眼:帅哥,能加个微信不?

这搭讪套路。彭小满在一边干看着偷笑,侧过头继续嘬他的鲜豆浆。

结果李鸢以即将高三摸不着手机加了也白加为由,干脆了断却相当客气的拒绝了。谁知道姑娘一点儿不恼,曲线救国,掏出本子撕了张条纹纸,拿笔飞快写了一串数字,不由分说往李鸢手里一塞,还是笑眯眯:小帅哥,等你有时间就加我呗,哎,有没有人你长得挺年轻时候北村一辉的。话一撂完,司机停车报站,彭小满看她捋了把马尾眨了下眼,大大方方地就跟着人流下车了。

“留灯么?”彭小满透过车门,看着那个女生下车之后,满脸欣然地和女伴击掌,没忍住笑。

“留什么?”

“啧,没接住我这梗。”彭小满指指他手里的那张字条,“我是说,怎么样?打不打算把你俩这萍水相逢的关系升华一下?”

“不打算。”李鸢眼皮子一搭,把字条往口袋里一揣,问:“北村一辉是谁?”

“帅哥,岛国帅哥。”彭小满倏然凑近看得,近的李鸢心里一跳,无意识地撤了撤,“演过黑道大哥,妖怪,武士,还演过牛郎,夜王花魁的那种。”

李鸢看彭小满正不旁瞬地盯着自己,竟有些莫名的头脸微热。

彭小满往后也不知那时,他脑海里闪现了怎样的神异想法,致使他做了那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彭小满伸手过去,在他比常人高耸的硬挺眉骨上摸了一下,“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像,尤其是眼睛眉毛。”

李鸢怔了怔,故而没躲,感受到了他拇指指腹一掠而过的瞬息温暖。

到校落座,彭小满差点儿没一跟头翻楼下去。

“这特么……我就一天没来发了多少张卷子?1李鸢在校门口买了套煎饼果子,彭小满其实在家就过了早,奈何这玩意儿卖相确实不错,酱红葱绿饼面金黄,没忍住,也买了一套。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看着桌上那一沓被人叠好的空白练习卷,抬手兜着自己要掉的下巴。

“四张数学卷三张语文卷三张英语卷两套理综两张21世纪报,都给你捋齐了放好了,有一部分今天要交你就跟任课老师说一下明天补交,顺便数数少不少,少了去办公室拿。”续铭端是副上门清帐的大掌柜的架子,恨不能敲着副算盘珠子,“昨天的《名师课堂》和《世纪金榜》你也欠着,不过帮你解释过了,可以下午再交。顺便昨天数学作业还有五个人没交齐,名单给你,负责催一下交到老班办公室,辛苦了。”

续铭潇洒地撕下了练习册上的名单,摆到彭小满眼前,转身施施然飘走。

“……”彭小满正脸冲下扑倒在了桌面上,拍打着李鸢的左右肩膀,哭天抢地,“少侠我命好苦啊!我心脏好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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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把煎饼里夹着的薄脆咬得嘎吱嘎吱响,低着头笑不能停:“失算?是我索性就搁住院半个月,爱谁谁。”

“你是不是一年不学名次也不会往下掉的人?”彭小满无意碰到他的耳根,觉得略略发烫,仰着张丧脸,“学成精的那种?”

“想太多。”李鸢抬手去摸被他碰到的那块皮肤,不经意又和他的手指撞到了一起,李鸢觉得拇指被他的指甲刮擦了一下,微微的痛,“每一个看似不学的学神背后,都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挑灯苦读的日夜,懂?”

“真的假的?”彭小满倏然收回手,“你也是那种偷偷学的闷骚款?”

李鸢搓了搓手指,摸摸耳垂,咽掉嘴里的一口煎饼,“你一说话我就想neng你。”

早自习老班看堂,夹着小破笔记本电脑进教室,二话不说来了个大动作——并组。

他昨天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心想既然是实行一帮一,就绝不能只顾及到一位或一对,给人阶级之分,有区隔感不提,即算真的行之有效,也非常局限。索性就推广至全班范围实行普遍政策,来个试运营,以成绩优劣为准,进行大范围组队。鹭高二年二班原先一直是六组,八座,正正好四十八人。老班下令,以他投影上的excel表格为准,进行同桌配对,将六列合成四组。

四下哗然,继而炸锅,如水进油。

换座位也可以说是高中一景儿了,素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碰上情愫暗生就差捅破层窗户纸的两位被强凑成同桌,那氛围堪比古早台偶,酸甜逗趣的要命;赶上水逆点背没看黄历,愣是把平日里就擦枪走火看不顺眼的一对儿生凑一桌,当事人火药味儿十足,旁观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来二去,也算热闹。言而总之,老师是不可能调查清楚学生之间的所有小九九,总有几对“不合适”。

“吵什么!别的班不上课啦吵?1老班撂下鼠标一拍黑板擦,铺开阵雪白的粉尘,“换座位用嘴换啊?!叮咣五四的!看好自己的位置安安静静搬你的桌子收你的东西!我看谁在说话?1

游凯风铤而走险,不仅不闭嘴,且站起来愤然反驳,指着投影仪道:“老师我不跟那个姓赵的坐一块儿卧槽!”焦急不满到嘴瓢,当着老班面儿骂了脏。

姓赵的就是含糊紫,那晚自习差点儿没和他掐起来那个。本来游凯风就没咽下那口气,正怎么看那小子怎么觉着膈应不爽呢,好家伙坐一块儿?指不定谁先咽气呢!

明白怎么回事儿的几个看凯爷果真急眼,纷纷停下收拾的动作,忍不住在底下捂嘴偷笑,其中就有彭小满,当属他捧着书包乐得最开心。

“坐下!让你站起来说话了?坐下坐下坐下1老班冲他鼻尖儿一指,接着环臂,“嘶,怎么每次就是你游凯风屁事儿多呢?哦,自己学不明白,特意给你安排个肯学的上进生带带你你还不乐意了?毛玻哎那你说说,你想跟谁坐,你说,看我让不让。”

“就……”游凯风摸摸鼻梁,一顿,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向前一指,“就李鸢呗!”反正我俩平常也是一块鬼混。

“李鸢不行1

“为什么啊班主任?”游凯风垮脸,哭笑不得:“他不也是好学生么?我就只想跟他坐一块儿还不行么?”

底下陡然齐整地响起一阵凉气倒抽的嘶溜声——好一幅伉俪情深。李鸢在前面坐着,听一番陈情,膈应地一哆嗦。

“人有帮助对象儿了!”好险没说,人家有对象儿了。

“那、那换换不行么?”游凯风抬头看投影,看李鸢名字边上的彭小满三个字,“反正也不是固定的,那就,那就彭小满跟那个姓赵的坐呗!我跟李鸢坐一块行不行,班主任?”含糊紫听他一口一个姓赵的,心中大为不爽,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冲着游凯风的方向翻着一个接一个的白眼。

“不行不行不行,你和李鸢在一块儿好能落个什么好环境,那小话可不得紧着你俩不停的讲啊,李鸢你甭想!”老班挥挥手,不耐地皱眉,“再说赵劲和小满性格也不合适,我带你们两年了我还不知道么?我还能坑你不成?”

游凯风抓耳挠腮,抓心挠肝:“老班这不是坑不坑的问——”

“行了你!”老班扬手一敲黑板,一锤定音,“游凯风,你要么,就老老实实按我这个位子坐,要么,你就跟陆清远搬着你那桌子坐到讲台边上来,以后我就重点保护你俩,你选,你选。”

陆清远和苏起分到一桌,心情好比刮刮乐刮出个特等奖,正美滋滋收拾着呢,听老班在讲台上这么一说,登时慌了,忙撇清关系:“哎别啊班主任!我很乐意,特别乐意!对您的安排完全没有意见1说罢,朝游凯风一努嘴,“就他一个!班主任要坐您让他一个人坐1

四下一阵嘘声,类似德云社的那种,嘘陆清远明知苏起心有所属,还愣是不开眼地横掺一脚,欠打。苏起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了,侧过脸朝陆清远瞪了瞪眼。

“我……”游凯风纠结迟疑,“……那、那要不我一个人坐?”

“问我还问你呢!哎你可想好啊!”老班忍不住乐了,煞有介事道:“我跟你提前说好,这位子大动我也就动这么一回,搞不好你就讲台边上待到毕业,班里就你重点保护VIP头等舱,独一份儿,冬天你就靠着门口喝风,到时候别赖我不疼你啊,来,再给你个机会,你坐哪儿?”

“我错了班主任”

底下闻言,笑他脊梁骨比糖醋小排还软烂不禁戳,幸灾乐祸之声四起。老班则朝早收拾好东西,梗着脖子撅着嘴的赵劲一指,“费这大劲,去吧,东西带好,好好相处。”

相处个狗屁,游凯风面上无虞心中拍案捏拳,老子玩儿不死他也得给他带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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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收拾东西很快,桌案干净,并不“崇山峻岭”“万壑绵延”地垒着一摞摞教辅,将学神的极简作风贯彻到底。笔也少,就那么用顺手的两三只。他三两分钟就清空了东西,挎着书包将自己的桌椅并在了第四组靠墙的第五排,撑着晕沉沉的脑袋,看彭小满手上一摞,腋下一沓,背上一个“炸药包”不算,还毫不浪费肢体的,嘴里叼着保温杯挂绳。

牙口真好,李鸢边想边伸了手,接过他嘴边的保温杯,特想紧跟着摸摸他的小脑袋,比个赞说:做个好!旺财!

叮咣五四一番调整,大致的位置算是定了:陆清远和苏起一组,奈何男方个头实在超了海拔,为不妨碍后排视线,暂且委屈苏起一并与陆清远坐去了三组第五排,和李鸢彭小满这组,隔了个不算宽阔的走廊,徒有颗八卦心的好事者眼里,这他妈就是条横断牛郎和织女的浩淼银河啊,老班这波操作六六六!

周以庆调去了缑钟齐身边,阴阳调和动静合并,坐在了第四组第六排;老班好歹也没有法西斯到底,将方枘圆凿的赵劲游凯风这对儿安置在了第四组第四排,倒算是给俩基友互留个念想,坐不了同桌,好歹还是前后排啊!真要是水火不容地掐起架呢,游凯风想,老子还算有个靠山不至于孤立无援,稳了。

彭小满身边有人,乍有些不习惯,往年在云古一高,也是一人一坐不说,也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如今周围一圈都算是聊得来的,背又安安稳稳地抵着墙,难免心中踏实蓦然有了集体的概念,别的不说——作弊都好下手了,盲区啊!

“我怎么觉得。”彭小满在桌上搭着胳膊,看李鸢的左臂和他并在一块儿,他的精瘦颀长,自己的则细瘦羸弱,好比他用量词是一只,自己则只能算是一管。莫名奇妙地懊丧不满,忍不住触了一下对方的小拇指,“老班这里面有阴谋论呢?”

李鸢动了动小拇指,懒的躲,戳回去,托着下巴瞥他一眼,“阴也是阴我,信我,你落不着坏处。”

“他是不是为了我?”彭小满就是个欠的,还想戳回去。

“再手欠?”李鸢闲闲一握,当即一把攥住他无处安放的小贱手,略略捏紧道:“虽然你这想法还挺臭不要脸的,但我得说,你直觉是准的。”

彭小满一时忘了抽手。

他一面能明白老班对他,对班级,那份大刀阔斧毫不精致的着紧与关爱;一面觉得,李鸢的手掌,白洁而干燥,宽大而灼热,好似能温暖这世上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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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下)

李鸢今天没来由的昏沉,手痛,趴桌睡了四堂课。搁别人,任课老师一板槽的粉笔头早就嗖嗖射出去了,搁他,双标吧,爱睡睡吧反正也有谱儿。委屈了彭小满,膀胱里一泡尿憋了三堂没撒,看李鸢埋着脑袋睡得香,实在有点儿不忍心闹醒。中午放课撒丫子奔食堂前,着实不能再憋了,拍拍肩,求他抬个板凳露个能挤出去的缝儿,李鸢头也不抬地翘起了板凳。奈何没啥默契,落下凳腿的时机拿捏有误,胯下惊魂,彭小满好险没被他挤冒了尿。

下午连堂体育。自打体测长跑过了以后,这课虽变得可有可无,可到底也没有老师敢再随随便便占着不放了,好歹体育老师人都识相,不是那些被偏爱就有恃无恐的主,不难为人,做做体操做做热身俯卧撑也就算完成任务了,多半是上一半儿就解散自由活动的。

今天是坐位体前屈,看着不累,实则堪比上老虎凳的隐性酷刑。

李鸢陆清远缑钟齐一众,操场墙根下排排站一列,面目凝重地齐齐抖腿。

“老班绝对天蝎座我告你们!他妈的他就故意把那货搞我边上来坑我的1游凯风蹲地上做着横向拉伸,腿上那条限量贴身李维斯眼瞅着就要给他挣开了线,“日,那货上个课跟老师互动个没完不说屁话也不跟我说一个?他妈搞得跟我怎么他什么一样,怎么那么欠呢?”

陆清远肢体韧性非常,横叉竖叉抬腿就来,若果做零,妥妥属于骚断腿的那种。他边抖腿边看游凯风地上挣扎,“你才是欠我看,看人不爽还要跟人说话?有病吧你。”

“废话我他妈坐里面儿我好歹要出来上个厕所吧?”游凯风皱着面目站起来拢腿收胯,“我说让让,他你妹的就跟没听见一样,我要不是看他一时半会的还不禁揍,我早特么把他脑袋按抽屉肚里了1

续铭换座儿过后也是相当之不爽,他被分到班里一个最能瞎咋呼的姑娘,比起周以庆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天的时间,瞪着俩汪汪大眼把续铭从头到脚打探了个遍,上到祖上几亩田,下到梦遗哪一年,光是续铭保温杯里泡的是罗汉果还是胖大海就问了两遍,叽里呱啦不得闲。续铭好比西天如来遇上了手心里撒尿的花果山猕猴,庄重如他,也恨不能指天骂娘。

到底还是忍住了,不无怜悯地看着游凯风,环臂抖腿道:“我懂你。”

李鸢手插兜,嫌日光灼人,眼皮又往下耷拉了几分。听游凯风说起撒尿,才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彭小满揪了把草杆儿,编了个小环儿,问,“你中午上厕所的时候我是不是压到你了?”

“哎哟我可谢谢你,你还记得呢?”说起来就胯下一紧,彭小满把一根草杆送进嘴里咬着,“蛋差点儿让你挤去一边儿了,跟比目鱼一样。”

“实在抱歉。”李鸢“嚇”了一声,扬起了嘴角,似假似真地道歉:“我当你纸片子似的,给你缝就能飘出去呢。”

“你怎么不说我就是缕烟呢,也别缝了,钻个眼儿就行了呗。”彭小满把手里的草环搁在手心,亮给他看,“怎么样,也算是法国顶级珠宝设计工匠的水准吧?来我给你戴上试试?”

李鸢靠着墙,一脸的“你就一**”,“就问你gay不gay?”

“真爱无敌,不惧世俗。”彭小满硬掏过他揣在兜里的那只左手,将圆溜溜的草环往他小拇指上一套,“我这眼简直比游标卡尺还准诶,正正好,爷赏你了。”彭小满顿了顿,在他手上又轻轻攥了一把,顺势游走上去,握到了他的腕子,“你的手真的好烫。”

“谢少侠。”李鸢抬手,才仔仔细细看清了那个草环儿——出乎他意料的精致,三根草茎缴绕而成的别致样式,有点类似他那件秋毛衣上的元宝针。那件秋毛衣当初还是李小杏帮他织的,特特做大,穿了三年,手肘部分磨损严重。他翻了翻眼皮,抬手抵了抵额头,“烫么?感觉有点烧……”

“你昨天淋雨回家是不是没——”

话被体育老师猛一声响亮的钢哨打断:“拉伸结束过来器材这边集合!按学号排队站好!”

登时哀声四起,好比哭丧。

对于女生而言,坐位体前屈相对轻松,十到十五厘米推距通常不成问题。有意思的就是看男生推,硬胳膊硬腿,搞不好就是个负分儿。陆清远坐上软垫并拢那对儿长腿,屁股好险怼出了垫外,按理说一点儿优势不占,奈何柔韧性太好,一推推了个十八厘米,对得起他体育特长生的名号;续铭比例不错可惜不高,万年端着脸,推的中规中矩,算他难得拔不了头筹的一项。

可到缑钟齐这儿就有意思了,身子且长且僵,看着愣是连吃奶的劲儿都给用上了,到底连推板都没碰着,竭力顶了顶指头尖,勉强推了个负五。二年二班第一个负分儿,获得了同学的热烈鼓掌。

游凯风比他强不到哪儿去,且胖且僵且长,往下一拱身,T恤下摆便蹿上了后背,露出一大块儿雪白油亮的五花肥膘,李鸢站他背后看着辣眼,啧了一声侧开了脸。彭小满倒还是个仗义的,见游凯风动作艰涩行状凄惨,犹如一个自己给自己剪着脚趾甲的大肚孕妇,忍不住趁体育老师低头填表的功夫,膝盖凑他脊梁骨上迅猛一压。

“哎哟卧槽谁啊1游凯风低头一句闷声虎吼,嗖,推出去个十九点五,破了目前为止的最高纪录,又惹四下一阵惊呼。

游凯风颤颤巍巍下了垫子,活像被人肛了一夜,面露菜色且揉着尾巴骨地追了彭小满两大圈,“你他妈的!”

彭小满在学生堆里灵活穿行,末了趁机躲李鸢背后揪着他衣摆不放,“吕洞宾与狗你就。”

李鸢按学号顺序坐上了软点,屁股下面一阵蓬软,顿感周身骨骼都在作痛,带着隐隐的酸胀。体育老师瞥了眼纱布,问了他一句手行不行,李鸢干点点头,没说话,吸了口气,伸直双臂俯下上身去贴近双膝。指尖触到金属推板的刹那,他戛然耳鸣,如同水流涌进了脑内,竟嗡嗡成韵,强按着不适皱眉向前推送,呼吸通道又被戛然阻隔,致呼吸不畅头脸发胀。力竭后起身,晕晕沉沉更甚,听老师报了个六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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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软垫上站起,好比从一朵流云迈向了另一朵流云,这么腿根发软地向下一跪,就又是一场松软香甜,无忧无愁的美梦。

“哎你1

彭小满展臂,接住了李鸢轰然朝他坍塌而来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李鸢一时无法回神,耷拉着的脑袋贴上了彭小满的脖子,滚烫如一只冬天马路牙子边的油漆桶烤山芋。

李鸢后来也不明白,那么多人,怎么单单就跌他身上去了,巧合么?

“我去!李鸢。”彭小满在他脖子上一摸,推他的肩,慌了:“你、你这是高烧啊?”

下午三点的明溪路是不常见的,高中生嘛,披星戴月,朝五晚九。李鸢想起来明溪路上,有家油绿油绿的中国邮政,每次上学经过,它还大门紧锁着尚未营业,再等到下学经过,人倒已经早早关门了。今天这么坐在出租车里路过,才难得见它营业的样子,门可罗雀,冷清的不行。所以人情寡淡的现如今,信件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李鸢靠在椅背上出神,彭小满的一只手伸过来,往他额上一碰。

“爽么?”李鸢问他。

“时机不对,冬天应该很爽。”彭小满的整只手掌贴上去,还是烫得不行,“咱们学校什么鬼医务室,连袋儿扑热息痛都没有,还在坐那儿嗑瓜子我去,改成收发室得了呗叫毛医务室。”

彭小满的掌心柔软,贴上去冰冰的,李鸢闭眼:“你以后出息了,可以给母校捐一个。”

“要捐我就捐栋楼,顺便换个食堂承包商。”彭小满收回手,指指李鸢书包侧袋里的保温杯,“光捐个医务室也太抠了,你得多喝水,去办公室给你灌满了。”

李鸢慢吞吞地拧开杯子,倒了热气腾腾的满满,“凯爷说以后要给鹭高捐个游泳池,你俩一块儿吧省得麻烦,顺便让校长给你俩铸个铜像。”

“我没死呢,铸个杰宝的铜像。”彭小满嫌他晦气,呸了一口,“你一说凯爷……啧,你俩真的,基情四射,你今天站起来一倒,你没看他电光石火蹿过来那速度,嗯,怎么说?博尔特也就那样儿了吧。要不是因为我俩住一块老师觉得我能捎带手,他那会儿恐怕背着你就奔二院了。”

“他是怕我一伸腿瞪眼,没人陪他吃食堂上厕所给他作业抄了。”李鸢吹了吹杯盖里的热水,往座椅里又陷了一寸,“对不住少侠我又晦气了。”

“没关系你晦气你自己你随意。”彭小满摆手,“还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差点儿烧晕。”

“羡慕你有人着紧。”彭小满盯着他贴着杯盖口的嘴巴,“羡慕你发个烧,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一个个恨不能蹦过来给您亲自心肺复苏。”

“瞎凑热闹呗。”

“凯爷苏起陆清远他们听了你这话,得众筹买凶要你的狗命。”彭小满笑他不知好歹,“我在云谷那年犯了病,倒在操场那儿弄死也站不起来,最后连120都是我自己打的。”

李鸢侧过头看他,把水杯拧上装回书包,“为什么?”

“因为他们会怕呗。”彭小满耸耸肩,看向另一侧车窗,“他们大概会觉得说,诶哟好吓人,怎么回事儿,这人跪这儿什么毛病?我不敢动他,还是去叫老师吧。就没有人真的会及时走过来说,同学你痛不痛,是不是哪里难受?片面吧,不过,反正……我没有遇到。”

李鸢对他这段话,不知是回应以怜悯还是认同,无奈只能转过头,合着眼皮倚着车窗不说话了,眼眶似乎因为高烧而正微微干涩,于是抬手揉了揉。

李鸢课上险些高烧要晕,吓坏了一帮,当属体育老师受了大惊,差点儿蹦起来打120。开玩笑呢,我课上出这事儿,还体育课,特么真出事儿了算谁的?到底还是李鸢自己昏沉沉地从篮球架下站起来拦着,说没事儿,不至于,就是一时腿软没使上劲儿,请假回家吃个药就成。

老班闻风便撂下钢笔下来操场查看情况,游凯风自告奋勇打报告要陪着送他回家,老班以一句“你别想翘晚自习”驳回,话头转向彭小满——要不就麻烦你照顾一下吧,顺路,也捎带手。合情合理。

李鸢听了没吱声,一屁股坐回篮球架下撑着胀痛得一个俩大的额头,彭小满也没说不好,也不觉得难为。

明溪路的行道树依次驶向车尾,出租车师傅回头冲着彭小满,“前面临泉路修地铁,我这出租过不去得从高架绕,你们看行不行?”

“绕……得绕多少钱的?”彭小满去摸裤兜里揣着的一把零票。

“哎哟,这么近我又不是黑车,正经打表能绕你多少啊?1师傅跟听笑话似的。

李鸢从口袋里拿出张五十的往彭小满手里一塞:“您绕吧。”

彭小满见李鸢头一歪,整个重心往车窗上一瘫,弱势的样子,微微蜷了蜷。彭小满既不是心疼也不是讨好,单纯觉得他那样会磕成脑症荡,靠起来不舒服。犹豫了一刻,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胛骨。

“嗯?”李鸢转头,灼热的鼻息乍然拂过彭小满的手指头,彭小满应激性地往回缩了缩。

“来吧。”抖抖自己的右肩,“靠那儿你回头再吐人一车,这儿今天限免,不占白不占埃”

李鸢听了笑:“平常不限免是什么个价来着?”

“论钟点算,少说……也得万儿八千吧。”

“你那肩膀头子,八成是金镶玉的。”李鸢坐直,重心左移,缓缓靠上了彭小满的右肩。夏季校服是涤纶的料子,易脏易皱也并不柔软,倘若依靠乌南江的硬水浆得过了头,便会略略发硬且不贴身。李鸢隔着这样一层带着透明皂气味的衣料,用左侧脸颊,感受了彭小满皮肉下骨骼的精小错落,与崎岖嶙峋。他的躯干很温暖,那温度,类似于鸟类的翅下。

“巨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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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得了便宜还逼话多。”彭小满换了个坐姿,使肩膀得以抬高,以便李鸢这个大高个靠下来不会太难受,“少侠什么初体验?”

“硌,非常硌。”李鸢闭着眼,想说你瘦过头了,超模也不如你了。

“妈蛋。”彭小满转过头笑,“现在知道凯爷的好了吧。”

下午三点的青弋悠哉到出常,学业前程皆可暂时抛诸脑后。冒尖的楼顶,森绿的树梢,即使是高架上,有了那样不低的行驶速度,也令人觉得进程甚缓,砥实向前。天气并不依预报所言那样,所谓的万里响晴,但毫无云翳,碧蓝清湛。彭小满想摇开车窗吹吹风,想着靠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又没敢。

李鸢腰上吃了点儿劲儿,没有完全卸上去,可到底一米八的个子,斤两自然很是不小。可彭小满近乎神异地觉得,那份重量并非沉重到使人压抑,相反,那种类似于经年积累的丰实的分量,好比熟宣上的那一柄温煦剔透的白玉纸镇,正温柔而不失力度地,镇着他那颗时常浮沉不适的心脏。

彭小满遥看窗外,天上远远飘着只断了线的风筝,非常渺小,天地自得。

车停在筑家塘门口的**树下,打表收了十二。李鸢和彭小满都是瘸着从车两侧下来的——李鸢靠麻了左半边身子,彭小满被他压麻了右边身子。俩人皆跟中风似的拧巴着胳膊腿儿,恨不能直奔老菜场后门的那家盲人推拿。

“谁能给我来个分筋错骨手。”彭小满转动着嘎八嘎八直响的颈椎,怀抱书包,姿势吊诡,犹如奇行种。

李鸢回过头,神色带着明晰可辨的疲惫不适,与佯装出来的抱憾,“真对不住,本派不教这招儿,不然我铁定错了你。”

“你是不是恨我?”那天李鸢说给他的话,彭小满来了原本奉还,跟着他上了门洞,得亲眼看他开锁进家门吃了药躺下,他才能算光荣交差。

“不不不。”李鸢慢把书包滑至胸前掏钥匙,慢吞吞摇头,“我敬您。”

“滚蛋。”

筑家塘的旧筑楼梯逼仄晦暗,稍不留神,就碰了头蹭了灰踢,要么就翻了谁谁家攒着过年烧炉子的煤球堆。一前一后走上三楼楼梯口,两人皆听到了一阵从上传来的低声言语,回头分辨也简单,是个中年男人的小声言语混着女人的盈盈笑声,外加一阵金属碰撞的开锁声。

其实挺正常的一声儿,偏偏因为发声者那强压着嗓子的低语方式,而显得尤其暧昧,说不明白,黏糊糊的。

彭小满没在意,却看面前的李鸢先是怔了怔脚步,后是转头朝他比了个噤声,又朝自己按手,示意别动,别跟。

“……”彭小满便依他要要求不动了,张了张嘴,看他面目神色陡然冷肃了下来,鼓了下胸膛,抬脚像是要继续紧步上楼。彭小满看不懂的是下一秒,他那像是一时之间倏尔盈满的凛然与热望,突然又像被兜头凉水给泼灭了一般,净剩了沮丧犹疑。他往上站了两阶,抿着嘴歪着头,还是那个牛逼哄哄的样子,冷冷望着四楼不动。

彭小满不说不动不代表不看,他顺着李鸢看过去的方向抬头,潦草看见一个白且微胖,披发粉色衬衣的中年女人背着手包,低头进了右手那户的门;门里有人招呼,那人飞快地伸手关门,彭小满又潦草看清了半张中年男人笑容可掬,乐呵地近乎有些局促的脸。

李鸢他爸,真像,李鸢老了铁定就长他爸那样儿,真是亲生。

人在经历极具戏剧感的场面时,大悲大喜往往来不及积累预备,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彭小满心里一声咯噔,脑子活络,那种强自克制的男女氛围近乎一眼就懂——狗血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这什么鬼!第一反应尤其的下意识,没去考虑李鸢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而是想脱口而出“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先走了”后,转身就跑。没料想李鸢也是逃,他默不作声地手揣兜,越过彭小满,一迳下楼,头也不回。

“哎?”

彭小满一愣,反应过来,转身去追。

到底是病恹恹的,身上的高热还没下去,李鸢也没走远,返回到了筑家塘的**树下,蹲着拆了一盒包里塞着的烟。也不知是烧得手抖,还是恼怒得手抖,彭小满跟过来,看他手里的火机苗子,对了约摸四五秒,才对上了嘴边的烟头。

一时无言,李鸢闷着不说话,彭小满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琢磨了一刻,走过去与他并排蹲下,捻起他丢在脚边的烟盒金纸,折了只小拇指指节大小的千纸鹤。**树上早早就有蝉了,嗡扰不歇地叫着,花开如漫天红霞,晕染着深浅,秀美且罗曼蒂克。彭小满边折边想起他爸彭俊松,严父,打小逼他看名家,蹲马桶也得抱着本名著才让脱裤子。

他想起来史铁生也写过篇《**树》,里头有句经典的,说,人有时只需静静的待着,悲伤也成享受。

抽完一支,彭小满蹲着陪他又抽完了一支,直到李鸢末了终于深深吐了口气,顶了顶鼻尖擤了声鼻子,才摊开掌心把那只金熠熠的迷你小纸鹤炫给他看:“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家,你得吃药。”

李鸢接过那只纸鹤,“你奶奶呢?”

“这个点儿,肯定找老太太们搓麻去了,青弋雀神。”彭小满站起来拍拍手,“走吧,咱俩孤男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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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彭小满垫小马扎拿家里柜顶摆着的小药盒,卧槽一嗓,顺势带下来一堆胸透片彩超单,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外加一床弹花被。稀里哗啦的,人被砸了个七荤八素。里头有一盒幼儿园小娃娃才玩儿的塑料雪花片,摔开了个敞口撒了一地,李鸢一病号,陪他蹲地上拾了得有二十分钟。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李鸢还拾到了一堆玻璃弹珠,三俩条花里胡哨的塑料串珠,一颗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硕大“水钻”,和一只缺了条大腿,头毛被捋乱成一顶母鸡窝的小芭比。

那颗“水钻”是彭小满小时候从他妈头花上愣抠下来的,那头花当时在流行前线卖,十多年前钱还值钱的时候,就明码标价八十块,很不便宜。彭小满手欠抠掉了当中最大最闪的那粒,拿去和小伙伴儿们玩过家家,佯装云古第一集团老总,身家过亿。结果立马被葛秀银发现,抓过来一顿海k,好险没吊起来打。彭小满眼神一亮,还挺怀念:“这我童年。”

“你不觉得。”李鸢耷拉着眼睛,看着那一堆五彩缤纷,“你的童年有点儿娘么?”

“本来就娘,非常娘!我小时候就给我老妈当女孩儿养,四年级有男女意识之前都是妹妹头,一码齐刘海的那种。虽然吧我现在是有点儿糙。”彭小满手掌一并,托在下巴下,状如花:“但你不觉得我还是很清秀么?”

“考你个问题。”

“嗯,你说。”

“地幔的厚度。”

彭小满一愣,“啊?文科的啊……”

“不知道?”李鸢把地上的最后两块花片丢进盒子里,“那记得要去百度正确答案哦,因为那就是你脸皮的厚度。”

彭小满差点儿没伸手把他搡地上。

吃扑热息痛前,彭小满先让他测了个体温,掏个根解放年代似的旧水银温度计出来,让他夹在腋下。李鸢和他眼对眼着夹了十分钟,彭小满取出来抬高胳膊一看刻度,“四十二?!顶到头了我靠。”就这还没晕过去熬成人干呢,还吃狗屁的退烧药啊赶紧拨120吧!

“你是不是没甩?”

“甩什么?”彭小满理应当似的问他:“用之前要甩?怎么甩?”

“……”李鸢脑袋疼,想揍他,不想说话。

“行我错了,对不起我重测。”

李鸢重新夹回腋下十分钟,拿出来再看,“三十八度二,算中热吧?实在不行,我觉得你还是去挂个水?”

李鸢摇摇头,又笑了一下。

“那就。”彭小满把手里的扑热息痛扔给他,“我床都是干净的,吃完药你再睡会儿吧……如果你还不想回家的的话。”

李鸢有点生气不假,但没到难过的那矫情份上,更多的,应该还是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他很明白,一旦林以雄和李小杏的婚姻关系结束了,各自发展新的家庭关系,是必然,他也一直做着这样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准备,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无所谓。可到这样的结果真的有所预兆且乍现轮廓的时候,李鸢还是很没出息地觉得尤其不舒服。连在李小杏离开林以雄前,他无意瞥见了她和马周平超过底线的亲密交集,都没觉得这么不舒服。

他是真的以为林以雄是没女人爱的烂人,窝囊拖沓不知所谓,是他老子,注定要拖累自己一辈子,自己都已经认命了,结果事情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彭小满去了屋里的小天井,不知道折腾什么东西呢,叮呤咣啷,稀里哗啦,砰哧咔哧,恐怕是在爆破核弹,李鸢这么想。他仰上他铺着麻将席的单人小床,凉飕飕的,总还觉着有点儿局促地贴上了彭小满的田园碎花枕头,结果又闻到了和他肩膀上同样的,透明皂的味道。

那个粉衬衣的阿姨,李鸢见过,丧偶,有个上小学的小女儿,青弋街道派出所里做户籍管理与台账的内勤,去年过年,送给李鸢一件手织的四平针绀色毛衣,因为袖子还是有点短,到底裸着一截腕子受冻,李鸢一直没穿,扎着袋子塞在林以雄房间的衣柜里。

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她和林以雄倘若有朝一日走到一起,这结合非但不受任何道德审视,甚至还有点儿“兜兜转转缘来是你”的真爱画风,是可以大肆昭彰,可以告诉别人,我找了大半辈子,这才是我灵魂缺失的另一半的。

用鸡眼想也知道,这个时间地点,他俩在家里能干什么。可李鸢只要一有那样不大上台面的意识,脑海中有那样一点模糊的影像,就仿佛像在A片主演那一栏看见了自己熟稔多年的好友一般,太阳穴突突直跳,焦心,尴尬,烦躁地想站起来骂娘。李鸢翻了个身,滚热的胳膊搭着了滚热的眼皮上。

他真的需要开始消化这个事实了。迟早要面对,他再也没有一对纯粹,专注,排他的家庭与父母的结果了。不算痛苦,但真的挺沉重。

游凯风来了条短信,李鸢掏出来一看——到家没给我们一帮着急死了没事儿吧放学我去看看你吧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真是急了,标点符号都没打,恐怕是边防着老师边躲着赵劲,偷偷摸摸藏在抽屉肚里发的。李鸢噼里啪啦回了短信——别来,没事儿,明早去上课,睡了,强行晚安。

把手机撒手一丢,兀自一声叹。

彭小满兜着半袋碎冰,蹑手蹑脚地凑近,贴在了李鸢精瘦的脚踝上。李鸢整个人被冰得一激灵,撑起上身,下意识抬脚就是横过去一扫。

“我去。”彭小满捧着冰袋子像左一蹦,“我要不躲快点,你这会就在墙上抠我了呗?你反射弧也太——短了。”

李鸢收回脚,“我们武林中人都这速度,什么玩意?”

“给你招呼了啊,别踹。”彭小满扬扬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扳正李鸢的双肩,按倒,压平,仿佛预备着要给他电击,“冰袋,我觉得吃药不太够,你烧的还是有点厉害,所以帮你物理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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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自下趋上地看彭小满凑近的面庞,看那青白的皮肤下一根根细细的绯红血丝,竟很剔透,又觉得像玉石里的天然纹路。彭小满轻轻扯了扯李鸢的校服领子,露出他一块肩胛至锁骨的皮肤,将冰袋缓慢地敷上去,“稍微忍一下吧,不会很冰吧?夏天诶,爽才对吧?”彭小满对着他一笑,露了下虎牙。

李鸢全程默许,不说话,看他又走去床边,关上了摇头扇,拉上了窗帘,遮住了青弋下午四点的灿金色阳光。李鸢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温柔的抚恤与不可言说的柔情,就像他那天唱的那首《不为谁而做的歌》。

“睡吧,大学霸。”

这一觉真沉,比人照后脑勺抡了一闷棍子还沉。像仰面摔进了海里,顺着洋流在海面中央浮漾,喝饱了水,继而徐徐下沉,一刻不停地陷落,隐没了光影明暗,直至掉进连时光至此也停止了周转的海沟里,仿佛那就是人世的深蓝色的尽头,不醒来,就是死去了。年少时,丰盛奢侈而过犹不及的矫情遐想,得以在梦境中实现。

可事不遂人愿,中途,总有一些可爱到有些古怪的海鱼前来缀吻他的四肢,温和无害地叨扰他。李鸢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出彭小满至少往他身上盖了三条夏凉被,换了了两次冰袋,重测了一次体温,被强行拽起来喂了两次水。

彭小满其实是后来听他有点儿咳嗽,支气管里仿佛有沙沙的动响,才去拿奶奶熬得枇杷露兑了杯温白水,拿小铁勺给他喂了几口,想着也许缓解些肺热,也不要烧的脱水才好。喂第三次的时候,李鸢动了动胳膊,彻底地睁眼醒了,发觉对面坐着的人是小满奶奶,嘴里的一口猛呛进了肺里,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哟没事吧!”小满奶奶赶紧撂下手里的水杯小勺,伸手边拍李鸢的后背,边回头冲着门外:“小满快拿个干毛巾来。”

彭小满活像刘老根大舞台上的二人转演员,转手绢似的转着毛巾进了屋,嘴里叼着根香糟鸭掌,“我就说他得吓着你不信,你俩现在看上去就是武大郎和王婆。”

老太太站起来照彭小满脑门上就是一记手刀,“是,我就一毒老太太!你给他擦一下,我去看看锅里卤肘子熟了没。”噔噔噔出了房。

李鸢差点儿咳出半叶肺,好容易才止住了,“几个意思?”

“喜欢你,心疼你呗,说我毛手毛脚喂不好水非得她来,结果玩儿脱了跑路了。”彭小满把鸭掌里的脆骨嚼得嘎吱嘎吱响,张开右掌亮给他看,“来验一验,手上没油啊。”

他凑过去,将手心完整地贴上了李鸢地额头,按了一会儿,又翻过手心将手背贴上去。李鸢视线游移向窗外,窗帘拉开了半片,天光暝了,宿鸟归巢。

“恭喜少侠。”彭小满收回手抱拳,“已然痊愈了。”

彭小满家里,满是柔情的烟火味,他家至今用的也是瓦数极低的老式挂扣灯,把人照的浑身净是暖色,与错落的狭长阴影。堵在李鸢脑子里一天,如同棉花絮似的琐细无序的东西,被一觉冲净了一半,恢复了敏锐的外界感知力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饿,巨他妈饿,感觉能吃下一头大老牛。

李鸢显然赚了,小满奶奶做了冰糖肘子。

彭小满家夏天吃饭好在天井下搭个矮脚方桌,周围码几个小马扎,就着一点剩余的天光,点一盘黑猫蚊香。李鸢往里走,抬头看,才发现这块不足四五平米狭窄地方,竟还种着一棵羽状复叶的香椿芽。成年人高,顶尖嫩且泛红,略有香气,被驯服了似的拘谨生长。彭小满从对面昏黄的小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就像从可供消磨的梦境里出来,留下了可溯洄从之的行迹。

“来,小鸢尝尝咸淡。”小满奶奶拆分了肘子,夹了连皮带肉,红棕发亮的硕大一块进李鸢的碗里,霎时就把碗里的白饭给盖满了,“我老太太是青北的,做肘子都是偏甜口,冰糖放的多,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啊?”

彭小满胳膊肘搭在方桌上,托着下巴,叼着筷子头,看他左手拿筷,文文雅雅地夹了小半口进嘴,心说装个毛的优雅矜持。

“怎么样?”小满奶奶又给他单独舀了半碗蘑菇汤。

“很好吃。”甜咸适口,入口即化,丝毫不腻。李鸢点点头,不作夸张地简洁称赞,总令人听起来分外真诚,“我以前吃过的,都没您做的好吃。”

老太太相当受用,当即乐成了朵洛阳牡丹。

夏天的三餐对李鸢来说,无比的好打发,在校,煎饼果子和食堂轮番,在家,半锅清水半筒挂面,丢几根上海青,煮两开就算齐活;速冻的东西也很方便,馄饨饺子面片汤圆,拆小半袋,丢进去煮熟就行;或者干脆就是外卖。李小杏不在,跟着林以雄过日子,已经可以不考虑食物的好坏与温度了,活糙了,免去了淘神费力的生存末节,需求就变得简省而单一了。

李鸢还一直以为,自己对吃是没有太多的兴趣的,可想想又觉得这逼不可装——谁能不喜欢好吃的?至多是没有非吃不可。其实事情只在于,眼前饭菜,是否有那样可投递的情绪寄存,是否有非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恒温。

彭小满席间三番五次地想夹肘子,都被小满奶奶无情地一筷子打掉,一顿饭下来,彭小满差点儿没被她老人家废掉右手。第四次夹取失败,彭小满筷子一撂立马垮脸:“我就尝一口还不行么?一丢丢,就一丢丢,不要肥的光要瘦的。”

“五个糟鸭掌全让你啃了还不够?半丢丢也不行,不听医嘱怎么回事儿?”边说边夹给李鸢,“小鸢能吃就都吃掉,别给他留,馋成虫了我看。”

“他也才退烧吃太荤的不好1

小满奶奶混不在乎,跟听了个笑话似的:“哪个说的?哪个招摇撞骗不开眼的老中医说的?鬼扯呢。人小鸢身强体壮那么高的个子,就非得是吃肉才好,像你个多愁多病的哟,绛珠仙草林黛玉?腰上挂个钓鱼线,风大了能当风筝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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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登时怀疑起了血统问题,皱眉:“我是您亲孙子么?”

“问你爸去,反正你爸是我亲儿子。”老太太笑眯眯地一耸肩,“你我倒真不敢拍着胸脯子确定咯,你爸说了,我也就信了。”

彭小满认怂,低头咗汤,“行吧,当我没问。”

李鸢边喝汤边乐,被彭小满听去了声儿。

“开心么?”

“不开心。”李鸢摇摇头。

“好笑么?”

“还行。”

彭小满冲他吐舌头。

饭后,李鸢帮着收拾碗筷,小满奶奶死活不让,端着摞脏饭碗把俩人往屋里赶:“去去去,洗个手屋里呆着去,要么看看书要么聊聊天,别这儿愣着占地方,去,等下给你俩洗桃子,青北的脆桃,特别甜。”

没辙作罢,屋里到底还是闷,彭小满便走到树下,贼兮兮向李鸢招招手。李鸢不知他何意,不说话也不动,看他在香椿树上一阵摸索,像是触到了什么隐匿着的细小开关,“咯哒”一声,树上立即亮起了一串缴绕至香椿树梢的装饰灯。无数星型的小灯泡连缀而成的长长一串,不甚明亮,装饰意义大过了照明意义。

“我就说你有一颗迪斯尼公主梦。”

“也不是,就偶然觉得,这树光秃秃的不太好看,才买了一个弄上。”彭小满仰头,看着香椿枝叶,“还挺神奇的,天黑的时候盯着这些灯看一会儿,就还觉得心里挺暖呼呼的,挺有节日气氛的,感觉天天都是圣诞节。怎么样,你觉得呢?”

李鸢走过去,摸了摸其中的一颗小明星。也不知道啥鬼批发市场的质量,才点亮这么短短一刻,灯泡就有些略略发烫了,“我觉得挺晃眼。”

“嘶。”彭小满摇头,哀其不幸,“忒无趣了你,心疼你三秒钟。”

李鸢听了笑,毫不否认。

“我今天。”,“你今天。”

俩人几乎是同时,话头倏尔撞到了一起,双方皆陡然停下,看着对方。

“你高你先说。”彭小满随嘴扯了个四五六不通的由头。

“我今天也是赶巧,不小心让你看见的,其实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因为是我家的私事儿,但不说,也是怕你会胡思乱想脑补些什么鬼,反而不太好。”李鸢揣右手进兜,咬着左手的食指关节,“我爸妈早离婚了,这是大前提。”

“嗯。”彭小满点点头,觉得这事儿稀松平常,并不惊讶。

“我不知道你一开始是怎么以为的,但我猜肯定不怎么好,至少也是出狗血兜头的家庭伦理。”李鸢漫无目的地兜了半个圈子,“我今天其实不该在你面前有那个反应的,但到底……我还比较小,没办法把情绪控制的像大人那么好,其实你看的东西没有错,是我心理有问题。”

彭小满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李鸢比他高不少的脑袋,蓬松发质的顺滑却略硬的触感,沿掌心漫开。李鸢愣了,彭小满也愣了。

“拿我当小孩儿么?”李鸢宽恕他的一时造次,举动逾矩,但也不躲开,反低下头来冲他笑,看灯串在他脸上映下了毛绒绒的不规则光斑。

“不敢,一时兴起了。”彭小满稍有些悻悻地收回手,环起臂来,“所以,你希望我怎么看待你,你要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李鸢顿了顿,“我希望你想看待正常人一样看待我。”

“说得好像你很不正常一样。”彭小满啼笑皆非,嫌他矫枉过正。

“可能吧,夸张了,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李鸢眨了下眼,“不知道你懂不懂。”

“懂。”彭小满打了个响指,“放心,我真的懂。”

这个懂字,有几分的应激性,有几分由衷的可信度,李鸢暂时不想。往往抛出个问题,求的就是聊以安慰的认同,背后的层叠含义不需去想,目的只在于答案本身。他希望吧,希望他心中的某一处,和彭小满有神异的共通与同理性,不问为什么。

李鸢看天井拐角摆着彭小满的岁月静好,“自行车你彻底不骑了?”

“看情况吧。”彭小满朝角落瞅瞅,“来不及还是会骑,但我奶现在基本上是要求我挤公交了,还能逼着我早起会儿呢,不至于太懒。”

“我明天在巷口等你,六点二十,行么?”

彭小满盯着他,“啊?”

隔天又早起,小满奶奶跟着受累,匆匆忙忙漱了个口,别个发箍,睡衣外头套着件碎花小马甲,蹲小厨房里替彭小满张罗点儿快手的早饭。彭小满有时候也挺过意不去,可看她就乐意早起陪着的高兴模样,又舍不得开口,对她说,我其实都行,您没必要。他猜奶奶最怕的,一定就是被否认了价值。

因为湿度的缘由,夏天的筑家塘偶然也会有雾,蒙蒙一片的灰白被挂口灯染成了阴天似的柔软曛黄。彭小满刚走出里巷,就看见李鸢正等在路口,左脚支地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正望着头顶那株顶冠硕大的**树。他人高,长得好,这便能算上一景,描摹勾线,赏心悦目。

让彭小满掉下巴的事儿,是李鸢给他的骚包红安了个后座。

“你也走田园小清新的路子了?”彭小满挑眉,“有一种……愣给钢铁侠扎了个小马尾巴的感觉。”

“我一漫威粉听了没横劈了你算我顾及同窗之情。”李鸢调转车头,体热转成了肺热,虽然不烧了,但有点儿咳,“上吧,老班今天看早读。”

“你真要车接车送啊?”彭小满特不信地朝他笑,站着不动。

“不上你就去坐12路,反正一会儿一趟的。”李鸢转过头来,“不过我得告诉你,临泉路下个星期就全线封路了,我猜交通局又得重新划线路,山迢水长的再绕个远,搞不好你得四点起。”

“……”

李鸢拨铃,响起一串清越的脆响,清了清干痒的喉咙,“给你三秒,不上我就走了,一、二——”

“三1

彭小满替他说了,背着书包蹦上了后座抱上他腰,小声喊了句“驾”。李鸢懒得跟他计较,笑了笑,摆正龙头,弓身施力踩下踏板,见车身晃悠了两下,继而安稳地向前驶去。其实,直到彭小满轻轻揪住了他的校服衣摆,李鸢才突然有了意识,意识到四季周转,他始终要一个人走过的短小路途,突然有了另外一人的参与。

本来毫无意义的东西,居然也突然因此变得别样。李鸢听他好像又在哼歌,忍不住去听,分辨出来,是周杰伦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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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六月的青弋,雨水比往年要更加频发,按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青南俗语来说,叫云绞云,雨淋淋。鹭高高二各学科进入期末复习末尾阶段,作业量犹如乌南江水平面,逐日暴涨,多到吐血。芒种一过,高三的最终大战,也是转身就在眼前。

高三学生撕书那天,校里领导相当的开明,睁只眼闭只眼,只给立了一条小规矩:撕可以,扔随便,但记得放学留下来打扫卫生。另外注意,别一激动把老师同学撂楼下来就行。

到底是信了学生的邪。得亏是投影仪和黑板钉墙上抠不下来,要不那天也得给一并扔楼下去。

是那天傍晚,晚自习前的第二教学楼,一至五楼的回廊里乌泱泱地站满了凑热闹的学生,皆抬头仰望着头顶上方,等这群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学姐学长,放虎出关,最后狂欢。听不清是哪一个男生,双手围在嘴边冲对面楼撕心裂肺地吼了句“action”,等同于一声令下,伴随着霎时沸反盈天的尖叫与欢呼,万箭齐发。

彼时李鸢正尊奉老班之命,教彭小满写着道立体几何,憋出了一肚子wtf。自己压根就不是一个会给人说题的人,李鸢心说老班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数学这种东西,分分明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靠开窍,满级大神带一刚申号的小垃圾,境界都不一档,特么怎么教?

“这个要做辅助线,懂么?”李鸢敲敲那个线条驳杂堪比西直门立交桥的立体三角形,面子上还算耐心。

“懂。”彭小满咬着笔头猛点头。

“懂你做,我看着你做。”

“嗯……”

他懂个毛毛球。

“看着。”李鸢信手扯过他的那张白卷,在纸上划拉了两道射线,学霸做的辅助线都精准潇洒且无比好看,“延长MN、CD交于点E,能使NE成为CE在平面AMN内的射影,这样你才可以根据已知条件求证EN垂直于PN,最后得到题目最终要的结果,这是总体思路。”

脑子还挺好使,立马明白过来,对着李鸢做恍然惊叹状。

“少来。”李鸢明朝暗讽,“这是基础中的基础。”

“你不要拿你们学霸的基础来要求我。”彭小满垮脸。

“这不是我的基础,这是高考的基础。”

游凯风坐在前面,听了是最不乐意的。他转过身拿着钢笔笔锥指着李鸢的喉结下方一寸,“哎,你大爷你当年给我解题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详细呢?多说两个字就跟要了你命似的!妈的是不是双标狗?”

游凯风一直喜欢用钢笔,还是德牌LAMY的各色限量版,装备顶天,字儿依旧奇丑无比,简直在侮辱那笔的颜值。但乐意,三天一换款式,万恶的资本家做派。

李鸢掸开他的笔尖,不咸不淡道:“毕竟彭小满的数学要是正常人里的瘸腿,你的数学就是瘸腿脚上的鸡眼。”

“你他妈!”

游凯风双手并在李鸢眼前比了个fuck加强版,缑钟齐和周以庆听了,在后一排笑得人仰马翻。

彭小满给旁边给他伸手比赞:“少侠骂人很厉害嘛,双杀,我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在损我呢。”

缑钟齐摘了眼镜,接过周以庆递上来的餐巾纸,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问游凯风:“老班不也给你安排了个大神么?数学也没比李鸢差多少。”

“谁啊?你说这姓赵的?”赵劲去食堂吃晚饭还没回来,椅子空着,游凯风便贼拉脚欠地把腿翘上去,“你可拉几把倒吧。”

游凯风往赵劲桌子上一指,“你看看看看看看!长眼的还看不见么?他大爷的书堆得跟小碉堡一样,我跟他坐一桌,他愣能给我弄出个包间来!讲题?扯淡呢,上课我能瞧见他头在哪儿就不错了大哥,防我跟游击队防鬼子一样好不好。”

李鸢听他这么说,一挑眉,“那你真倒不如坐讲台边上,夏天通风,冬天醒脑。”

“我不!”游凯风朝李鸢噘嘴,扭动着一身雪花肉,极其油腻,极其辣眼,“人家就要跟你坐一块儿嘛~”

周围一圈人连忙侧过头,很给面子地佯装着剧烈干呕。

彭小满听陆清远突然在班里站起来,指着窗外喊了一嗓子:“哎撕了撕了撕了!”,他顺着陆清远指着的方向望出去,见先是雪白几片,悠然地打着旋儿,不慌不忙地试探性降落下去,不过是转眼两三秒,雪量便陡然剧增,漫天细碎地纸张狂然落下,近乎就是一场六月里的鹅毛大雪。

高二二的一帮人也不知道跟着一起在瞎激动个什么鬼,立马开锅了,纷纷撂下水笔教辅,嗷嗷叫唤着蜂拥向门外走廊。陆清远游凯风凑热闹一惯打头阵,彭小满抬脚大跨跳出座位紧跟其后,回过头见李鸢坐着巍然不动,就伸手抓他胳膊,连拉带拽地把他往外拖,“就你挺会装逼。”

真是场漫天好雪。

彭小满挤在走廊里外三层的学生里,踮着脚也才勉强露半个脑袋。

三面教学楼,一面的缺口,形成了一个穴状的空间,从四面的远处吹来的晚风始终有乌南江的湿润水汽,浸泡着自上趋下,纷至沓来的纸张。

傍晚天际的最后一幕暖色被云翳抹平,那样滚烫的温度,仿佛正被另一种更热烈的方式继承。高三生们边撕边喊,群魔乱舞,几乎让人不相信他们喊的其实是个口号,叫做:我心豪迈,永不言败。

校方适时打开了东面教学楼,明理笃学的校训铜字下的LED显示屏,一阵短暂的蜂鸣声与蓝屏后,五月天的《倔强》前奏响起,将一校师生的欢呼,推向了另一波高潮。

学校其实很懂,其实很会煽情。

彭小满始终觉得阿信的唱功不好,唱高音老跟他似的,气短,飚不上去,总感觉需要谁在他背后掐一把似的。但好像也正是因为他那点儿力不从心,让所有五迷,都能在他的歌声里感悟到一种一往无前的竭力与永不言弃,这首歌里的沛然情绪契合当下,让人没法儿不指尖发胀,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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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零零散散地跟唱,副歌过半,演变成了全校合唱。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当彭小满意识到湿漉漉地晚风吹进眼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挤在一簇簇的学生当中,面朝前方,只那么眨了一下,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彭小满都不知道他妈的为什么,自己琼瑶看多了么?!

哭个毛毛球啊!

他有点慌,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谁在身后,不知道自己这么转过去会不会吓到别人,坏了热烈气氛,引起周围的侧目。他突然感受到了一刹那,许久不曾有过的的惶恐与无措,连忙抬手背擦掉一颗眼泪,立马又掉落新的一颗。

李鸢一直在他身后,兴致缺缺地看着撕碎的纸张自眼前飘落,有一搭没一搭的,还在听彭小满跟着小声唱《倔强》。他声音沙沙的,闷闷的,又意外的有金属质感,故而在和声之中独树一帜,分外抓耳。可没一会儿就听不见声儿了,李鸢看过去,发觉他正低着头,本来就不高,这会子蜷着背,显得更加瘦校李鸢忍不住凑过去看,下巴几乎是亲昵地搭在他的肩上。

“我说。”李鸢看见他湿漉漉地手背,愣了,“你——”

彭小满知道后面是李鸢,立刻握住了他搭在腿边的手腕,紧紧不放。

“你怎么在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流眼泪,李鸢自己都没意识到话里的温柔,完全不像他。他下意识地靠他更近些,像是把彭小满圈住了,自然而然地遮住了旁人的视线,俯**笑,“这就感动了?你是女孩儿么?”

“少女心行不行?”彭小满眼圈红红的,还在不断地擦。

李鸢突然就有点儿不忍心了,“我进去给你拿点儿纸吧少女,你这样容易得沙眼。”

彭小满抓着他的手不放,像是怕他跑了。

“撒手啊少女?”李鸢也不挣脱,似笑非笑。

“你先别走。”彭小满忍不住又擤了擤鼻子,惶惶然地抬头看着李鸢,有点局促地笑,“怎、怎么办,我特别怕别人看见我哭的样子,我现在……哎我草太特么跌相了。”

“你当谁有功夫笑话你。”

“这不是笑不笑话的事儿,这是——”彭小满生憋了半天,“这是男性尊严的问题!”

李鸢当即笑出了声儿,很不给他男性尊严。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鸢二话不说一记锁喉勾住了彭小满的脖子,带他原地转了四十五度从前后夹击的人群中脱困,右手捂住了彭小满湿漉漉的眼,朝回廊尽头的楼梯口走。

彭小满动动眼皮,感觉到了眼球上覆着一道不甚平整的条状物,疑虑了两三秒,才想起来,这是李鸢手上的那道口子,前天才去那家小门诊拆了线,留了一条崭新的斑疤。彭小满会过意不去,李鸢倒一点儿不在乎,说,反正是手心,一握就看不见了。

李鸢的手掌几乎能盖住彭小满的半张脸,不知道是该说他手大,还是对方脸小。彭小满只剩嘴巴和鼻尖暴露在空气里,好比天黑了抓瞎,被李鸢夹在腋下踉跄着向前。

“你就不能温柔点儿么也太粗暴了1彭小满掰他胳膊,被硌得锁骨生疼不说,腰也直不了。

“不能。”李鸢兴起,左手比了杆左轮枪,食指指尖轻轻抵住了彭小满的左太阳穴:“老实点儿。”

“你也是个戏精。”彭小满遵守人质本分,立马不动。

李鸢收枪,“比不过你,戏精大学研究生保送。”

游凯风低头,看赵劲那小子居然他妈跑楼底下拣教辅去了,正要阴阳怪调地开嘲,扭头见李鸢夹着彭小满跑远了,忙喊:“哪儿去啊你俩?”

“厕所。”

“等我我也去1

李鸢抬手朝他摇了一摇:“体重超一百八的不配合我们上一个厕所。”

“日1

到了厕所李鸢才撒手,扔包袱似的把人往洗手槽边一丢,背过身去小便池边掏鸟放水。彭小满俩眼珠子被他按了一路,这会儿全是雪花点。他手撑着水池缓神缓了半晌,继而响亮地吸了一声鼻子,“我要盲了,就你按的。”

“盲了挺好埃”李鸢把鸟兜进大门里,拉上拉链锁,说话的声音致使厕所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你看阿炳鉴真贝多芬海伦凯勒欧拉荷马,全是大师,全是盲的。”

“你怎么记这么顺溜?”彭小满揉眼,服了,“你是不是没事儿就上网找一些什么盲人大师,攒一块背着玩儿?”

“周玉梅给你整理的应试作文素材你没背么?什么身残志坚的,英勇就义的,高风亮节的,外加今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她全归纳好了,写大作文直接往上套。”

“那明年感动中国怎么办?”

“再换。”

“什么样儿的,我怎么……一点没印象?”

“上星期跟语文卷一块发的那沓A4。”李鸢比了个几毫米的宽度,“差不多二十张的样子,上面印了宝典俩字儿。”

“草。”彭小满一拍大腿,“我好像在上面写个葵花之后给扔了1

“那你接着哭吧。”李鸢受不了他一直揉眼,眼圈红成了只兔子还在那儿不停地揉,伸手拽他胳膊,“你那样真的会得沙眼。”

彭小满躲开,“你上完厕所洗手了么哥?”

“……”

这就叫卸磨杀的一手好驴,过河拆的一手好桥。李鸢被彭小满说的太阳穴一跳,心说你要是游凯风,这手这会儿就直接怼你嘴里了。

彭小满突然盯着李鸢的校服衣领子看,过后一指,“希望你息怒。”

李鸢低头一看,自己的衣领处洇开一团蓝黑色的墨渍。

妈的,游凯风那笔漏水,啥质量。

不说好的德国进口笔么?

“我息怒。”李鸢抬手脱掉了上衣,“那也得是我回去废了他俩胳膊以后。”

彭小满看他精光着上身站在水槽前,拧开龙头冲洗着衣领,分外贴心地抬脚踢上了门,防着路过的哪家纯情少女无意窥见这一室春色,吓破了胆儿,“少侠真豪迈,真也不拿我当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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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算第二次看李鸢光着上半身,彭小满觉得没什么。只是那次他像被二踢脚蹦了屁股,躲得太快,只来得及看清一个轮廓,这次他完全坦然毫无顾虑,彭小满也因而看得详细了,李鸢可以说是纤毫毕现。

颀长精瘦,胸膛很平,锁骨像姑娘,雕琢的很精美。

是特别刚好的亚洲青少年身材,算高出平均水准两到三分,能坦坦荡荡露给别人看,不至于肚子上一坨腰上两股没处藏,漫想茹素惯了的人瞧见这错落骨架搭上一身瘦肉,也能一舔。

“你手现在能这样沾水么?”彭小满见淡蓝色的洗衣水从李鸢不断搓动的指缝里淌下来,积在了雪白的水槽底。

“行吧,不疼反正。”

“拆线以后医生肯定建议你两到三天内不要碰水,我比较有经验。”彭小满推他,结接过他的衣服,“你起开。”

李鸢不撒手,“会洗么你?”

“小瞧我是吧。”彭小满愣是把衣服扯过来,拧小了水龙头,“我承认我现在的确四体不勤,被我奶惯的,但我在云古可一直是住校。”

“寄宿学校不都是投币洗衣机么?”李鸢不知打哪儿摸出根烟,指指背后的隔间,“我抽完再出来,麻烦盯个稍,很快。”

彭小满“嗯”了一声,在细细水流下,小力而高频地搓动着那一块晕开的墨渍,手法娴熟,“洗衣机我不用,因为他们连臭袜子内裤都放里头一块绞,谁看了还能洗的下去啊。”

“我能。”反正谁也没比谁干净到哪儿去。

“你那样会得性病,梅毒听过没?”

“你怎么不说尖锐湿疣呢?”

彭小满在水池边笑,听李鸢在隔间里说话,声音会有轻轻的反响,震动着光线下浮游的尘屑。

彭小满其实不是在抱怨,更不是在诉苦,只是当下,想到了那么一件遗落在记忆里的琐细小事儿,就和李鸢说了。

“……哎,我突然想起来我高一下册的时候,也被人搞过一身的墨水,白衣服,他那个还是他妹的红墨,弄了我一背,我也不知道,是大课间的时候才有人告诉我的,结果已经全晕开了,看着就跟我被谁从背后砍了两刀似的,回头率爆炸。”

李鸢在隔间里面乐,乐完又咳了两声,“是拿你后背打草稿了么?”

“那他倒不敢。”彭小满把洇上墨渍的布料铺平在掌心,颜色已经很淡了,但还是能看清一团淡蓝的痕迹,“他是在我后面甩笔甩的。”

“cs挺厉害吧,甩那么准?”

“他本来就是故意瞄准我甩的。”

李鸢听了就没说话。

彭小满过会儿又觉得说的不对,补充:“应该说他甩第一下的时候应该不是故意的,后面几下,可能就是故意的。”

李鸢过了许久才问他。

“因为你长得挺好看?”

彭小满呛了一口,过后咯咯直乐,立即点头,“对,真聪明,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鸢把烟头丢进了坐便器,推开隔间的门,看见彭小满投在墙壁上的侧影,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儿。

那晚,高三撕了将近几百斤的学案教辅,在教学楼下的小广场上,瑞雪一般铺满了厚厚的白洁一层。到最后全撕嗨了,其阵势堪比起义造反,黑板擦洗脸盆笤帚簸箕小水桶,噼里啪啦全趁乱扔楼下了。不过乐极生悲,高三四班一男生,扔下去的个破铁盆忒不开眼,咣当砸凹了一女老师的黑色小奥迪。

调监控,该谁谁,考上清华北大也得赔。

所以李鸢毕业那年没让撕书,毫不通融,派了四个保安看守楼梯口,严阵以待不让学生上楼,起因正是在此。

青弋这年高二的期末考,是江南七校联考,听着就跟江南七怪似的。而所谓江南七校,是指以乌南江为界的青南七校,其中包括鹭洲高中与青弋第八中学这对儿命中宿敌。于是老班俨然将这次考试的个人成绩问题,上升到了集体问题的高度,耳提在命,谆谆告诫——谁要是这次考不过青八,丢了鹭高的脸,我放过你,教导主任不放过你,他那儿有好茶,就等着你去品品呢。

被他这么一说,教主任那脸便乍然浮映眼前,疾风骤雨,堪比吱哇叫唤着阿达瓦索命的伏地魔;又或是杜琪峰电影里的黑帮老大,锃光瓦亮三七分,气质如兰小唐装,一手握着紫砂壶,一手龙凤掐丝珐琅保健球,低头笑眯眯问你话。你这边儿脑袋别在裤腰带,瑟瑟发抖,一句话没答对,身后保镖冲着你咔咔就是掏枪。

自古以来,学生见了教主任就是耗子见猫,吕洞宾见狗,也不知道是什么狗屁的中华传统。

学号打散,考前随机分座位,几家欢喜几家愁:陆清远人品爆炸也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大德,前座缑钟齐后座续铭,俩学神前后护体,等同于考试可以睡去半场,醒了抹抹嘴巴,瞅准时机再撒开了抄。这等顶天的运气好险没给一分分去了十六考场,孤苦伶仃的游凯风鼻子气歪,就差上讲台揪着老班衣领子骂了——哎你们这是拿扑克牌抽的号吧?谁洗的牌啊?还没打散呢吧?

李鸢和周以庆同是第二考场,李鸢不幸中弹,坐第一排,得和监考老师脸对脸。他其实对坐哪儿考根本没讲究,但就怕分到不让提前交卷的监考老师,考到最后无聊地恨不能画个连环画不说,动辄就得被监考老师捻起话头操废话。

李鸢侧过头看彭小满的准考证,蠢到原地飞起的一张入学证件照边,写着第八考场。

“第八考场是魏**监考。”李鸢提醒他。

“谁?”后知后觉的彭小满猛盖上那张丑照,不认识李鸢嘴里说的这人,“魏**是谁?”

“高二文科的一地理女老师,很man,钥匙喜欢别在裤腰带上,绰号,科尔沁鹰眼。”

彭小满瞪眼珠子。

“奉劝你别搞小动作。”李鸢折起准考证,装进书包的侧袋里,“她监考的考场,作弊失误率百分之九十八,她是真的会把你骂到坐在地上哭的那种。”

尤其你这种身娇体软的小哭包。这话李鸢没说。

“……我心脏不好能申请缓考么?”

“不能。”

“你说我这次数学再考个四十几,老班会撸了我这个数学课代表么?”

“不会。”

“为什么?”

“反讽。”

彭小满嗷呜一声扑倒在桌子上,李鸢笑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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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上)

云谷一高,大考素来以严闻名。书包禁止,水杯禁止,电子产品更是禁止,考试全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电子监控。进考场前,从头到脚,安检仪扫一遭,嘀嘀作响了,你得乖乖向监考组长解释,是你内衣扣子的原因,还是你裤子拉锁的原因。可以说毫无人权。

以至于彭小满一直以为,在鹭高期末考铁定就跟在自家小天井里,边抠脚边写作业一样,论严哪儿严得过云古一高那帮操蛋孙子。

可遇到了科尔沁鹰眼,他才明白,太美的承诺是因为太年轻。

魏**人倒是不矮,掸眼看一米七多的样子,且高马尾大光明,鼻梁上一幅椭圆片眼镜,精气神很足。袁泉似的一对儿大欧双下,俩眼珠子精光四射嘀溜乱转不算,还小陀螺似的在考场里来回转悠,整俩小时一刻不歇。彭小满都快看吐了,怀疑这位大姐的耐力是不是部队里训练出来的。而且他一碰上她那深邃且洞贯的眼神儿,就觉得自己被当众扒了个精光。于是怂的起飞,裤兜里揣了张写着几句古诗词的小豆腐干,搁屁股底下坐软了也没敢掏出来。

倒是一位仁兄胆儿肥,鹰眼鼻子尖儿底下乱传答题卡,手还没来及缩回来呢,下一秒就被魏逮了个准,收卷,判零,请出考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过后,魏端着保温杯面不改色地呷了口茶水,俯斜向下审视一圈儿,那意思就是——我看哪个还敢?

不敢,不敢。彭小满过后两场,头都没抬。

数学那场,彭小满是倒数第三个出考场的,另俩一看就是高级学霸。他是因为不会写,就打算在答卷时长上面死磕,好像自己在考场里多憋个十几分钟,就能生憋出个三四分似的。等堵了满脑袋方程数列不等式,交掉那张涂涂抹抹,改的稀烂的答题卡,出了考场的时候,太阳几近西暮了。

李鸢在等他,和缑钟齐续铭头挤头,倚着围栏攒一块儿。

夕阳下,一脸的爷等的很烦。

“我以为你被魏**点穴了。”

“嗯。”彭小满一出来,便飞快地把屁兜里的小纸条揉成一团,丢进门口的纸筒,“她看我一眼跟点穴也差不多了,人类再一次回想起了被电子眼支配的恐惧。”

“就说你要吓漏尿。”李鸢往教室里望了一眼,“鹰眼是鹭高传奇,来鹭高教书之前混得是内蒙古那边的部队,玩真枪的那种。”

“卧槽!我就说她有部队背景吧!考场视察还带走正步的1彭小满想大声儿又不敢,强自压着嗓子,“话说我们学校师资团队怎么卧虎藏龙的?不是有家族企业就是有部队背景的?”

“还有料呢。”缑钟齐推了下眼镜,“张良老师知道不?”

彭小满摇头。李鸢则一脸了然,似笑非笑。

“文科班教物理的,和咱们班卫一筌老师是年级cp,炸毛攻搭温润受,贴吧还有他俩文儿的,精品贴。”

“然后呢?”彭小满歪头,传奇呢?

“张老师二十多岁的时候,毕业第一年分配到鹭高教物理,就泡到了他任教那个班的班花,确定了关系立马跟学校辞了职,说,这事儿他承认他不道德,但情不知所起了,没辙,只能这么解决了。”

彭小满一愣。

“他俩后来在一起谈了七年,一点儿没痒,前年才结的婚,结过婚张老师才回来鹭高继续教物理的。他爱人好像是今年年初才生的小孩儿,双胞胎,他们都说这故事改编改编就是本校园言情。”

彭小满一乐:“卧槽,偶像剧么?”

“如你所想。”李鸢打了个响指,“张良也有外号,跟卫一筌的鹭高花泽类是成套的,叫鹭高道明寺。”

续铭执着张A4,持续状况外,末了突然一拍大腿根,耷拉着眼皮转头问缑钟齐和李鸢,“你们两个数学选择再报一遍答案我听听,我刚才没对清楚。”

李鸢:“ACBAD,CCDBA。”

缑钟齐:“ACBCD,CCDBB。”

“卧槽学霸对答案能不能别让学渣听见1彭小满浑身一抖,好似白日见鬼,抱着书包捂着耳朵就蹦远了。

李鸢有点儿习惯载彭小满上学或回家的路上,分享他的一枚耳机了。

彭小满的耳机是动圈耳机,森海塞尔IE60,官网报价一千一,李鸢一开始听他说了价格,张口就打算回“你脑残么”,转念一想自己打撸,买皮肤买装备往里白花的钱,这话也就生给咽了——价值观不同,谁也别说谁。

彭小满听歌很杂,ipod在他手里,自然也预测不到下一首是什么,有可能上一首还是枪花或LinkinPark,下一首就跳到了玉置浩二或东方神起,又或者上一首还是骚姆或断眉,下一首就成了“我有一只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非不按剧本来。

不过李鸢承认,他听歌品味挺高的,而且每一首都能跟着唱。

有的比原唱唱得还好。

彭小满解开ipod锁屏,换了首LP的热单《Numb》,说:“妈的我躲迟了,其实我全都听见了。”

贝宁顿的声音有魔力,即算开腔只哼一个音节,也叫人鸡皮疙瘩乍起。李鸢右手放把,向前扯了扯连缀着彭小满那头的线,把耳机往耳道深处顶了一顶:“听见什么了?”

“你和缑钟齐报的答案,**就很贱的忍不住对了一下!”彭小满声儿里三分颤抖,“我跟你有六个不一样!我真特么…..六六六。”

李鸢了然地一点头,过后云淡风轻地张嘴补刀:“我其实强在大题方面,老缑选择填空基本不丢分。”

彭小满话里得抖意陡然添到六分,“……那就七个。”

李鸢在前座笑开,春光灿烂的,“少侠命中率很高嘛,拢共拢就十道。”

“心好累。”彭小满几欲以头凿墙,心说这次又是四十多没跑,搞不好又得刷新历史新低,忍不住切齿道:“下次考完再对答案,我生儿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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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想说,你自己造孽凭什么叫你儿子没**。只是这句怼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觉得脊线一阵温热,像被什么正轻巧而不失力度地抵着。或是手掌或是脸颊,李鸢迎风思索了一阵才想明白,应该是彭小满的额头。

那必须是一种示弱的姿势,下意识,不自知,好比努努会在睡梦里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放,李鸢擅自为它赋予含义。不知道这人现在是什么样子,撇着眉毛,还是耷着眼盖,他边这么漫想,边背过手去摸索一阵,在那颗毛茸茸的后脑勺上按了一样,算是不甚细致的潦草安抚。

行人来往,路上亮灯,淡着外围,自行车的直行形迹串起间隔着距离,印在柏油路上的大团光晕。耳机里贝宁顿在唱:“i’vebecomesotiredsomuchmoreaware.”

我已经身心疲惫,灵魂却骤然觉醒。

驶到筑家塘,李鸢是一个急停刹了车,彭小满重心掼向前去,一下抱住了李鸢的腰。李鸢一脚支地,车子重心倏然向右倾去,彭小满也便忙脚掌落地,刚想问“你是压着猫了还是撞着鬼了”,李鸢就回头了,神色不明,语调如常:“你先下来,我有点事儿。”

彭小满蹦下后座,朝前望望,谁也没有。

李鸢揽了揽肩上的背带,“明早还是七点半,门口,别忘记准考证。”

彭小满见他只字不愿提,便也不问,比了个OK,又骚里骚气地送了个飞吻,笑道:“学霸晚安。”

等李鸢看他脚欠地踢飞只易拉罐,进了里巷,周文才起身,从拐角黑黢黢的墙根阴处走出来,金发推平重染成了闷青色,丁零当啷一串儿耳饰,笑起来牙箍闪闪,血头血脸。李鸢看他揣兜溜达过来的样子就觉得脑门青筋突突直跳,周文又极不开眼,胳膊往他肩上一勾,顺着法令纹蜿蜒而下的鼻血滴在了李鸢的校服衣肩上,“救命了,好堂弟。”笑嘻嘻的样子。

林以雄又是加班,家里黑成一片,努努扑出来蹭李鸢的小腿,周文截胡,又被李鸢抢过,不让他抱。周文无所谓地耸肩,抬起胳膊擦了擦血迹。

“追杀?”

“瞧你说的哎哟,不至于。”周文按了按嘴角,“甲方那边欠工程款,跟副总去要了,嘴不干净干了一场,那边有点儿急了,单位让我回来躲躲,别露头。”过会儿又阴测测地眯眼笑,“挂不到你身上,别虚啊你。”

“你从工地这么一路走过来的?”李鸢啪啪啪按开所有的灯,晃得自己倒眯了下眼,“路上就没人报警?”

周文一屁股卧倒在客厅沙发里,浑不在乎,手垫在后脑勺下,“打摩的,谁报?司机要操蛋事儿逼我叉了他。”

“耍狠还给人揍一脸血?”李鸢放下努努,冲着他笑得挺轻蔑,又皱皱眉,看他胳膊上的血迹蹭到了沙发布上,“你站起来去洗脸。”

“你替我擦呗。”周文支起上身,戳出一截嶙峋得骇人的锁骨,仰面似笑非笑。

“我不是我妈。”

周文乐出声儿:“我也没当你是舅妈啊,你着急对号入个什么座,嗯?想她啊?”

李鸢往前一迈扬起拳头,周文往后闪避,“干嘛?又想揍我?”

李鸢收手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厕所。

李鸢替他擦,不比李小杏那么柔和细致,手法专业,就拿毛巾胡乱抹一把,好比在擦一个缺了角的破盘子,甚至泄愤似的,故意去按他的伤处,看周文骨头倒挺硬,吃痛了也刻意不躲,腮颊一突一跳的,硬是咬牙切齿地抽着冷气。末了还要玩味儿地笑一笑。

李鸢甩手,把染红的毛巾“啪”地丢进手边的塑料盆里,溅起一圈水花。他厌恶周文一点儿不假,既不是因为他贱,坏,阴,游手好闲,摇头摆尾;也不是因为他的性向异于常人,一定要和男人不清不楚。而是因为他身上有戾气,仿佛是对周遭有仇恨,故而一定要和世界性命相见。

这狠,虽是他的私人情绪,排他,不牵扯任何,可平白无故却有股煽动性,煽地自己也厌世。

堂哥也不行。对待他,李鸢就只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哪儿需要什么收敛节制,什么礼貌温柔。又不会坏,又打不死,头破血流穷形尽相,也是只鼻孔看人,嘴欠且硬的死鸭子。李鸢眼里,周文是他对林家厌恶逃避的具象化,是活起来的桎梏。

“舅妈。”

李鸢牙一咬,最烦周文这个调调提她。这人嘴狠,只要他乐意,最知道说什么话让人不舒服,转着弯儿钉人脊梁骨上。

“你看她在朋友圈里发的全家福了?定位妇幼保健院诶。”

他坐起来俯下腰的影子投下来,灯下一团菱形的淡色。李鸢背过他兀自拧着毛巾,甩干手上的血水,瞥一眼掌心全然收口的疤痕,不说话。

“没有你,惨,一根草。”

李鸢站起来站起来端盆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兜头往他脸上一泼。过后李鸢其实有点儿后悔,觉得泼人脏水这招儿太阴太损,娘儿们兮兮,倒不如一拳。

周文蹦起来掐他的脖子,李鸢反手掐回去,俩人踉踉跄跄滚到了地上,李鸢占优,挺身翻起压上他,抬手给了一肘。听他“嗯哼”出声,胳膊遮在眼皮上,咧着嘴巴强笑,李鸢才爽了。

打完了,还得是李鸢收拾,拖干净地,码齐了桌椅,边边角角收拾停当,李鸢拆了灰扑扑的沙发套,连同脱下来的外衣一股脑甩进厕所的癫痫洗衣机里,还从缝里抠出五个锃光瓦亮的新硬币。周文滚了一头脸的灰土,一身的热汗,进了厕所冲澡,隔着门喊李鸢订外卖,李鸢猛一脚踹上厕所门,“吃你二大爷。”

隔着扇门,李鸢听里面再没说话,只剩哗啦啦地水声了,才转身回房拿了抽屉里的智能机。李鸢上学只带移动充话费送的老人机,活像个小方砖,方便紧急呼叫,一气儿收上去十个丢水桶泡大澡,也不肉疼的那种。他点开饿了么,转了一圈儿,竟是些盖饭花甲麻辣烫,吃一顿败胃口两天的那种。皱着眉头点兵点将,极不走心地下单了两份鸡排饭,把手机丢上了床,后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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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嵌着盏节能吸顶灯,陈旧的奶白色灯罩上,有两处细小的黑点,像太阳黑子,既可能是污渍,也可能是蛾子。灯罩外围一圈彩虹似的七彩光圈,不知道百度上哪个狗屁的专家说过,这是青光眼的预兆,没法儿治。一旦散掉焦,那圆满的虹色,于是就融进了上下睫毛交错而成的阴影里。

李鸢控制着自己别想周文说的那事儿,别被他妈的被那操蛋货带节奏。

但又不可能不想。努努起身蹿上床,舔着李鸢脉的位置。

李小杏自跟马周平都是二婚,马周平和她是小学同学。有了这样弹指须臾,缘悭一面的初始关系,旁人看,他俩而后的这段婚姻更有了弥足珍贵的意味,是比林以雄那边儿还标准的“缘来是你”,放《知音》里写一篇五千字长文刊登,能看哭一票心细如尘的中年女人花们。

马周平,李鸢见过两次,身高长相形容各处,老实说,差了林以雄不止一星半点儿,眯缝眼微胖脸不说,稍还有点儿猥琐颈地包天。只是但那么两次短暂潦草的接触,李鸢就观察得出来,马周平这个人,行止太会迎合女人百转千回的琐细心思了,给足了对方尊重是大前提,兼顾着又着给足了温柔耐心,包容大度,举案齐眉与罗曼蒂克那套玩儿的也溜,逢人皆说,我爱人,我太太,半个不好也不提。更不要说李小杏进门,他立刻分了维修店和私房菜馆一半的股给她。

林以雄的轴、犟、固执窝囊不作为倘若是李小杏避之不及的前半生,那马周平的通达豁然,温柔体贴,在李小杏心里就是她上辈子积来的大德。两相对比,又怎么可能不炫给别人看呢——我现在过那么幸福,你看看。过去?过去那是狗屎。

李鸢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就此成了狗屎里的一份。李鸢有时候又想,自己倘若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成绩稀烂,前途渺茫,李小杏是不是早就退避三舍了?

在意自己,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未来还有升值的余地?

全家福李鸢刷到了,除却马周平前妻留下的那个儿子马煜平始终挂着臭脸以外,旁的人都淡淡带笑,洋洋喜气。彼时李鸢手指一个滑动就刷走了界面,心里想,没毛病,是一家子,合法的。

自己已经不算了恐怕。

自己是被她所厌弃的过往里的残缺一块,会有遗憾,但也不是非有不可。

自己不可能再有一张完完整整的全家福了。

自己本来也就没有,从小到大都没有,从前总是觉得是没必要,后来就再也没那个心思。

李鸢胳膊肘搭上眼皮,喉结上下一滚,突然想吃冰糖肘子了,吃那种三四口人才分食的完的,一道圆满的家常菜。

等着外卖员打来电话,李鸢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困意袭来,几近浅眠的时候,他才觉出了脚趾那处的异像。像是有什么东西轻之又轻地贴了上去,微微冰凉,带着水意。李鸢合着眼睛不想动,误以为是努努在舔他,便抬脚轻轻踢过去,又什么都没有。静了一刻,那触感却进犯向前,形迹湿润,游移过了小腿覆上了膝盖,逐渐有了略略的热度,好像有了情绪。

李鸢撤下胳膊看过去,周文湿头发身上净是湿漉漉的。他正裸着上半身蹲在李鸢的床边,掌根落在李鸢的右腿膝盖上,轻轻贴着。

“你干什么?”李鸢眼前是一片压出来的雪花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躲。可周文不说话,任头发上的水点不停地滴落在肩上胸前,手下的带上了点摩挲的动作,脸上带笑,笑容奇异不明。

李鸢倏然弓起右腿,躲开他的手掌支起了同样光着的上半身。周文随即站起来,李鸢才发现这人原来什么都没穿。本该是颓萎寂静着的那根***关,饱胀湿润,略略昂头,倒还挺不客气地精神着。李鸢就此才反应过来,周文那笑容哪里是什么奇异不明,是含混暧昧。

只是还没等李鸢做什么动作,周文便率先俯身贴近,满头脸簇新的伤痕,外加黏身似的潮气。他膝盖弓起支上床沿,伸手在李鸢胸口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撤走地飞快。过后要问李鸢什么感觉,那必须要说,好比被是蛇信子凉飕飕地舔了一口,在破损的伤处,致使什么东西堵着胸口似的愤懑怫悒,又恶心后怕。

“你体格挺好的,这里也挺好的。”周文笑眯眯着摸到了李鸢的***,别有深意地揉搓了一下。

“好你他妈1

李鸢伸手搡开,陡然弹起身又是一记猛拳,更瓷更狠,要了命了。

外面天正黑,又下着了中雨,不留情地打落了一树的**花朵,滚落在地,脏了也很爽眼,颜色不褪,俏而美。李鸢二话不说地冲出了家门,除了知道顺手提了件玄关挂着的黑T,什么也没带,鞋也没换。他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望着那一帘簌簌落下的雨,重叹一声,咽下一口,抿起了嘴,搓了搓鸡皮疙瘩不消减的胳膊。

性骚扰吧这叫?

欲火灼身饥不择食了?就没想过自己真能废了他?

勃的挺快,怎么,预备着谁操谁啊?

乱伦俩字儿会不会写?能不能报警够判多久?

堂哥,男的,带把的对着我勃了,我就草了。

干!

日他妈的都叫什么事!

李鸢抬着右手看筋骨上浮起的红肿,揉揉后脑勺,恶心地一脚踹墙,“啪”,应声掉下块不规则的石灰板,落地碎个四分五裂。

几把质量。

小满奶奶包了猪肉娃娃菜馅儿的水饺,彭小满帮着包,故而成品质量高下立判。一半屉肚大腰圆个个饱满,一半屉歪瓜裂枣丑得姿态各异。彭小满好这一口,一气儿四十个下肚不觉着,毛毛雨。要不是老太太在饭桌上,非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逼问他今儿考的怎么样,生搅黄了食欲,彭小满铁定是能再来四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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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洗完澡,谨遵医嘱,药不能停。彭小满从抽屉里拿出了盒新的倍他乐克缓释片,这药别名挺复杂,但他已经能倒着背了,酒石酸美托洛尔缓释片,一盒七片,一盒吃七天。彭小满抠下一粒进嘴,辛涩的药味瞬间弥散在味蕾,他忙皱起眉头拉开了一罐听装可乐,仰头灌下去两大口。

把吃处方药变成长久维持的作息习惯,人生绝对会悲惨,牵牵绊绊,事不可为。彭小满给自己不过才十八年的人生提前做了拍板的论断,但不自艾自怜,也无没法儿推责给旁人。娘胎里带的东西,至多就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

彭小满一口气喝下去半罐可乐,忍不住憋了个响亮的嗝,边听老太太在小天井的水槽子下哗啦啦洗涮,边腿翘上桌子点开了手机微信。彭俊松和葛秀银各来了几条消息,彭小满脸上带笑,一一点开来看。

彭俊松发过来个一百块钱的微信红包,附了条挺长消息:儿子期末考试辛苦了,不要对自己要求太严格,这是慰问奖金,不嫌,买点儿教辅,最近的海淀教辅口碑不错,爸爸看了,题量虽不大,但精简详细,可以一做。哦,妈妈最近精神还可以,爸爸这边也在准备期末,奶奶身体如何?你身体如何?成绩出来,记得把成绩单拍下来发给爸爸看看。

成绩单。这特么就要了狗命了。

彭小满上回叫救护车拉医院的事儿,祖孙俩商量好了闭口不说。收下了红包,彭小满回过去一条语音消息:我生龙活虎,奶奶比我还活虎,成绩单早呢,求您先别提这茬。我妈透析这周做的是第一次?您上次不说她上机,间隔涨水超了四千了么,做完吐的一塌糊涂的?

又点开葛秀银的消息,上来就“宝贝”俩字,酸倒了彭小满的后槽牙:宝贝,在干嘛?妈妈想你了。那边热不热呀?叫奶奶煮点酸梅汤喝喝,我给你们寄了一袋桂花哦,收到以后记得放到太阳底下晒晒。考试考完了吧怎么样啊觉得,你数学不好妈妈知道哟。今天医院好多人哟挤了一身汗,你爸还穿个长袖不放,脑子不正常我看他。

彭小满也回了条语音,又轻又柔,一字一句慢慢道:嗯,考的不咋地,人品差到家了嘿嘿,您别跟我爸说啊,要不今晚就得给班主任打电话过去恐怕。这段时间睡得还好吧?抽筋还多么?桂花收到了我就叫奶奶晒。还有您说的那个丹参片我在青弋这边的药房也看了,比云古还贵点,又不能刷医保,邮费我还没算呢。

间隔了半分钟,又跟去一条:我也想你了,妈妈。彭小满说完就觉得脸热,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膈应死了卧槽要吐了……”

葛秀银回了个中老年表情包,写道:不用功就是这结果,你那么聪明数学还学不好啊?不要心急,慢慢来,跟好同学后面多转转,看看他们是怎么学的。妈妈没事儿,妈妈挺好的,丹参片就算了,你在那边不要挂心哦。

彭小满乐了,又把手机收音贴到嘴边:您说准了,班主任最近调座位,给我安排了个高冷学霸数学大神,副班长,长得跟吴彦祖似的,我猜他是级草,但没好意思问他到底是不是。

葛秀银又是个花里花哨的中老年表情:真的呀?有没有照片呀,发给妈看看呀。你说的吴彦祖是谁啊?

彭小满为难:照片我还真没有,那人很……不是爱拍照的那挂我猜。《新警察故事》看过没?那里面戴个面具演大坏蛋,帅到起飞的那个反派就是吴彦祖。这人比吴彦祖还白点说实话,我觉得长大不得了。

葛秀银生捧:哦那个,《夜宴》里头演那个无鸾的那个吧?那还真挺帅的诶。不过我宝贝儿子也好看啊,白白净净的,漂漂亮亮的,瘦条条的。哦,你爸爸手机屏保不是你的你初中毕业拍的那张照片嘛,上次他们学校一个女同事说你像李沁。妈妈后来在网上查了一下李沁是谁,她没有虎牙,其他的你跟她还真挺像的咧,尤其是眼睛鼻子。

得,说穿了还是个姑娘。彭小满看完了搁心里乐,乐他妈求女之心不死。

彭俊松这边儿老半天才回消息:你妈妈这周第二次,这次好多了,比较稳定。彭小满且算松了口气,张嘴就跟他爸没上没下:老爸辛苦了,抱拳了老铁!另外才一百块是不是有点少?

彭俊松过后也觉得不妥,又发了个五块二,有零有整,大方得要死。

说来也巧,刚提到李鸢没一会儿,彭小满就收到了条微信好友添加消息,点开看,正是那位高冷的李小少侠,备注上写着李鸢二字。彭小满一愣,顺手点了接受,立马噼里啪啦发了一串儿过去:我天少侠终于想起来加我好友了!我以为你们村里还没通网呢。随后附了张歌神“食屎啦”的经典表情包。

过会儿来了回复,简省凝练的仨字儿:在家么?

彭小满按键盘:不在,在巴厘岛呢。

李鸢:……

彭小满捧着手机笑得嘎嘎响:说吧少侠什么事儿,明天是没法载我了,还是要我奶给你带早点?

李鸢:都不是,你知道疾风么?

彭小满琢磨了一会儿:菜场边上那个网吧?旁边是个招待所那个?知道怎么了?

李鸢:送个钱和伞来成么?明早还。

彭小满:……你,离家出走了?

李鸢:……算吧。

彭小满:饿么,饺子吃么?

李鸢:什么馅儿?

彭小满:猪肉娃娃菜,特别水灵的野生小娃娃菜,棋牌室的奶奶送的。

李鸢:来点儿吧。

彭小满:欧了。

彭小满熄了手机屏站起身,抬手抹去了窗子上浮起的一片雪白的水汽,隔着明净的不规则空隙看窗外筑家塘,浓稠岑寂的夜色,听雨声淅沥。

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三章(下)

彭小满赶到疾风的时候,正式晚场爆满的点儿,高三毕业生和放课小学生垒一块儿了,满场子噼里啪啦键盘响鼠标响枪击搏斗的突突突声儿,外加各式花色的各色口音的日爹骂娘,五味杂陈。真真儿是音浪太强,不晃会被撞到地上。彭小满彼时拎着个碎花保温手提袋,就好比那一头闯入金银角大王魔窟的沙悟净。杀的红眼的巡山小妖么抽空侧头瞥他一眼,冷哼一记,重杀回战场。

“那个。”彭小满敲敲柜台,冲着那个端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儿,戴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老板娘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一下,B028机子在哪儿?”

老板娘眼皮也不带抬一个,往背后一指,“上二楼右拐走到头饮水机边上。”

“谢谢啊。”彭小满摸摸鼻尖,收了伞,慢吞吞上了楼。

李鸢挺走背字儿的,没处好去不说,打林以雄电话嘟半天也不接,琢磨了一下没招儿想,冒着雨跑去了疾风,一摸口袋,沙发缝里的五个硬币,行吧,开一个半小时的机。开了电脑登上了pc微信,班群里转了一圈儿都觉得太远,求助谁来救场也不合适。据说游凯风他爸最近在家,更是叫不出来。群成员里一路瞄下来,瞄到了彭小满,点开头像看,才发现自己连他好友也没加上。

心中一瞬的思绪意义不明,只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是什么,就无端消解了。

彭小满在他肩上轻巧一拍,带来股极其清爽的肥皂香味。李鸢应声停下键盘敲击,回头看他,看他正歪着头对自己笑,说了一句:“嘿兄dei。”

那一眼的感觉叫李鸢日后不忘,明明很普通的一个场景,却因为那狗逼事儿的铺垫,有了别样的意味。所以彭小满那晚的赶来,是雪中送炭。在李鸢看,那个灿然的笑,的的确确是骤雨初歇,原先眼底一直有的雨云,那次竟然一点也不曾有。

李鸢把自己的靠背椅让给他,拿了个塑料凳自己坐。

“装了两百妥妥够了吧?”彭小满把票子往桌面上一拍,活像个土大款,“爷赏你了。”

“谢谢爷,赏我那我就不还了。”李鸢拿了一张,递回去一张,“多了。”

“呸,当我没说。”彭小满把那一百装回裤兜,拆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袋,“我在我们家碗橱里翻了二十分钟才翻出个大的保鲜盒,小的那些装十个不得了了还不够你塞牙缝呢吧?这个大,装了三十个差不多。”边说边又拿出个小饭盒,“这个是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我还给你装了苹果。请吧。”

“你每次给人带个饭都这么大……阵仗?”李鸢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双筷子,先是挑眉,继而又忍不住笑。

“有意见?”

“没。”

彭小满跟着他一起乐,笑出了小虎牙。

保鲜盒被彭小满包了一路,所以饺子吃进嘴里,还是有点儿滚烫,飘着腾腾热汽的。李鸢看攒挤在一起的饺子,颜值近乎云壤之别。要么精巧得好比只雪白的元宝,要么丑得喊它饺子,饺子都不乐意,嫌丢份儿。李鸢夹了个菱形扁头神似面鱼的其中一个,侧头问:“你包的吧?”

彭小满开了盘三维弹球,也算网吧里的一股清流,“就问你个不个性?”

“你还真是为地幔代言。”

“骂人不带拐大弯的埃”彭小满朝他吐舌头,“你老这么说地幔地幔要不乐意了。我跟你说,我能把它包上煮不漏就很牛逼了好么?很多人包出来一煮立马变面片汤汆丸子你信不信?”

李鸢笑笑没搭腔,咬了一口饺子。

“平常就只玩儿撸?”彭小满向前拉了拉椅子,关了三维弹球,刷新了几遍桌面,双击了英雄联盟,“吃鸡么?”

“不行,眼皮一眨没看见就被搞死了,技巧少,不爱玩儿。”李鸢把保鲜盒盖子装回小布包,发现里头还装了一小盒陈醋,“也不喜欢毛子在我耳边弹着舌头说话,头疼。”

“其实你是个小瞎子?”彭小满逗他,“我也不太行,每次都特害怕那种躲在拐角,然后突然冲过来给我梆爆了头那种,每次玩儿都一手汗,本来心脏就不太好还是别虐它了。”

“鬼片呢?”李鸢问。

“分国籍,血头血脸的欧美鬼还行,那种脸涂得煞白的亚洲鬼就不太行……一出来一咯噔一出来一咯噔。”彭小满皱皱眉,打个颤,“尤其是伽椰子那种哪儿都瞎钻的女鬼我的妈。”

彭小满点开了页面也不登号,转过头看李鸢又吃下一个,手撑在腮帮子上,“你今天?”

李鸢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半晌,“给狗舔了一口。”说完便岔开话题,指了指显示屏,“想玩儿你就登号,玩哪个英雄比较多?”

“就……”彭小满至多一菜鸡,敲键盘登号开了把单排,“一般就玩儿小炮打辅助比较多,我觉得你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逼王,铁定玩ADC比较多。”

“所以怕碰到你们这种弱鸡辅助。”李鸢敲桌子,“逼王太难听了别叫。”

李鸢冒雨来的疾风,淋湿了一身,未曾干着。头发上的雨水凝成亮晶晶的一粒,说话时的震颤致使一寸寸依势下落,此时挂在梢上,犹如早起的晨露。

彭小满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却觉得李鸢几乎是惊颤地略略闪避了一下,于是动作也就僵滞在了那里。正打算收回手,再张嘴随便随便打个哈哈蒙混过关的时候,彭小满又看见李鸢的神色倏然松快了下来,甚至做了一个身体微微前倾的动作,可以,默许,来。

彭小满一愣,李鸢抬眼盯着他看,没什么情绪。

彭小满用食指拂掉那滴欲落不落的水珠,抹净,“有水,强迫症。”

李鸢先是笑了一下,过会儿才说:“先玩儿吧,输了我帮你打。”

九十点钟的样子,青弋停雨,林以雄才回了电话。彼时李鸢替彭小满操作着无极剑圣,拿下了七个人头,正在野区打着一波大龙,键盘鼠标交相作响。彭小满见显示屏上战况焦灼比李鸢本人还紧张,紧贴着李鸢抖腿不休,连带着B区一排座椅都在乱晃。李鸢摆在一边的手机嗡嗡响起,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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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我以为放Q结果在草里放W,真阴。”李鸢来不及回程,稍不留神就被敌方酒桶拿下了一头,“帮我接一下,我爸。”

“这酒桶二十杀人书俩大帽子一个冥火,我去法强也太吊了吧。”彭小满拿起手机盯着屏幕,“密码?”

“零零零零。”

“你是多不想动脑子记?”彭小满端着手机,替他把听筒贴在李鸢的耳边。

林以雄一开腔便满带疲惫,话筒里略有反响和咯哒的脚步声。李鸢删繁就简略过了周文晚上那次操蛋的上下其手,单刀直入问林以雄到没到家,家里有没有人。李鸢难得给他连call连三个电话,心说多大事儿呢,一听问的是这个,乐了:“是家里进贼你顺着暖气管子跑了,给你吓得不敢进屋啦?”解开钥匙捅开锁,推门进屋子开灯,桌上一个空了外卖盒,桌下躺着努努,屁人也没一个,才对着电话:“鬼影子也没一个呢,你明儿不考试呢啊?网吧呢吧?听到游戏响了我都。”

林以雄一直挺没成就感的。李鸢这小孩儿和别人不同,过早熟,懂事儿的挺过分,心智好比个大人,总缺点想腻在父母辈身边的惴惴不安,少点儿能牵着他的手,看他磕磕绊绊慢慢长大的成就感。落地成人,好也好不好也不好。林以雄深知自己庸碌半生,不是一个能叫孩子长脸增光的好爸爸,既懊悔,也在懊悔中看开。

大把精力全放进了狗屁不是、糊口谋生的繁琐工作里,供他上学,给他半个似是而非的家,不多干涉他的生活,做好这孩子随时走远,海阔天空,不再回头的感情预热。怎么能不惶恐舍得下呢,可痛定思痛,想一想,自己即便是他亲爸爸,也的的确确没什么筹码和立场挽留。叫他李鸢,就是希望他能像鹰隼,可惜青弋成不了原野,飞不高。

所以李鸢上网吧抽烟偶尔打架他都知道,不说,是因为心里明白,这小子自己会有分寸。

亲情悖论,李鸢倒觉得自己几乎体味不到归属,因此在不断反复的懊丧里选择避而不看,仿佛和林以雄较着劲般,心里话满满当当,却谁也默不作声,任由其疯长增生,最终成了微微会疼的小块结石。

彭小满的掌根贴着李鸢的右脸,始终感觉的到那暖暖的温度。他总觉得依这人的个性,冷点儿才好,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略略熨烫的热度。

李鸢下颌线深,因此轮廓深刻突显了五官,从彭小满现下的角度看侧脸,是一笔速写线条一贯而成,一无滞涩,瞳孔反射着荧屏淡彩。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在彭小满看,李鸢几乎连打游戏的时候,神色都是一如往常般沉静收敛的,因而这样的神色带入任何,都给彭小满一种“他在旁观”的感受。可听他说话,又觉得他温柔诙谐,从容不迫,绝非一根相对意义上的,时刻绷紧着的弦。

于是人物形象便存在了偏差。彭小满想,李鸢身体里或许真的住了个爱说爱笑的段子手,只是坏在灵魂某毫不起眼的一处,因为一些原因,总反复不断地督促他,告诫他,号令他:拘着点,收敛点,得学用成熟的处世洞贯现实冷峻。

这玩意儿搞不好就是死中二,没成想李鸢却天赋异禀,得心应手,竟丝毫看不出偷穿父辈衣服的错乱。

彭小满听看他顿了顿,才说:“考,马上回,给努努添上猫粮。”等林以雄挂了电话,李鸢才转过头来对他说:“谢了,帮你赢了。”

彭小满看向屏幕,才发觉他一通云淡风轻,就已经把敌方高地的大水晶给破了。

真真高手。

李鸢那晚回家,什么也没说,回房间,见床上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印子,纸筒里一堆揉搓成团的面巾纸。从头至脚又是一阵难言的膈应,二话不说拆了床单被套,大晚上的全换了新。

鹭高批卷周期极短,发成绩那天正赶上夏至,掐指一算,这个暑假比青八至少早放五天,学生对内感恩戴德,对外嘚瑟得能上天。所谓昼辱已云极,宵漏自此长,夏至那天昼最长夜最短,以致时间已算是傍晚了,教学楼外,天色依然温柔明亮;教学楼内,气氛冷肃异常,俨然三九凛冬。彭小满紧张的把十根手指头啃了个遍,盯着老班拿在手里拍打着掌心的那沓簇新成绩单。

“好了假期时间表拿到以后就不要讲话了,我来简单说一下这次的考试情况。”老班右手握拳,轻捶了下讲桌,嘴角一垂皱了下眉,“不理想,我意料之内,在不在你们意料之内,嗯?”

此话一出,高二二班人均心跳陡然飚高破表,脑子里咚咚咚咚敲着生猛狂放的安塞腰鼓。

“先说整体,今年联考文科我记得前十,六个在青八四个在我们学校,均分青八比我们高1.2。第一名是青八的,很厉害的一个叫刘璇的小姑娘,总分709,英语满分语文作文满分;第二名在我们学校七班,朱家镇,695,英语149。但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十四分,你们可以好好想一下是什么概念。”

底下鸦雀无声谁也他妈不敢搭腔,其实个个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什么概念?还能什么概念,文科班要被搞死的概念呗。

“当然文科班跟我们理科关系也不大,大家也不要想太多,我就跟你说下这么个情况。”老班摸摸后脑勺,非要沉吟片刻搞得气氛紧绷,“……再讲我们的理科成绩。”

安塞腰鼓奏到了高潮,抡锤的汉子犹如磕了药,敲得磅礴大气,雷霆万钧。彭小满紧张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忍不住去摸包里常年备着的速效救心丸。

“也很差。”

下了判决书,彻底抡断了锤。彭小满隐隐听谁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宛然濒死。

“平均分我们学校首先就去年看,掉了不说今年还被青八超了两分多,但看理科前十,五个咱们鹭高的,四个青八的,一个百花中学的;前三我们班占了两个,跟大家简单汇报一下,先是我们班的班长续铭,八校第一鹭高第一,总分697,理综满分,再是咱班副班长李鸢,八校总分第二同时也是咱们鹭高第二,694,理综也是满分。大家可以掌声给一下,很不错这两位同学,班里大小事都管成绩也一直拔尖,你们要向他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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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逼的人是真牛逼,是这么个道理。鼓掌鼓了七八秒,噼里啪啦的声儿挺大,真诚倒也真诚,就是不齐,不过也能理解——这个暑假是死是活还等老班一句话呢,谁还有功夫还管齐不齐这事儿。续铭是宠辱不惊惯了的,不徐不疾云淡风轻,拿了状元就跟中了个再来一瓶似的,连眼皮子也不带抬一下;李鸢也没比他激动到哪儿去,也就气定神闲地点点头,瞥一眼彭小满,看他正看着自己,就好比在看个三头六臂卡姿兰大眼的外星物种。

“什么眼神?”

“看玉帝的眼神。”彭小满双手比赞,恨不能顶礼膜拜,“认识你是我的荣幸,真的,我服了。”

老班往下按了按手掌,示意掌声停,“所以可以说这次期末联考,我比较满意的就只是续铭和李鸢了,剩下的每个人,照我说,我都觉得你们这次考得很不理想,不讲多差,但至少不是你们该有的水准。”

老班快速翻了翻手里的成绩单,当场把批斗落实到了个人,“先说缑钟齐和苏起,一个八校第七全校第五,一个八校第十九,全校第十一。听起来你俩考得是不错,哎,觉着都上670了,高三不出意外照这个水平保持下去,一本线超个几十大分的搞个一本上上也算可以是吧?”

缑钟齐推了推眼镜,苏起低头不语。

“我话难听,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你们俩记住,比起期中考,你俩其实走的是下坡路,记住,永远不要安于现状,安于现状就是倒退的开始,不要浮,尤其是你缑钟齐,你状态不对。”又翻了两页,“再讲讲赵劲跟周以庆,偏科,偏科偏的太厉害了你们俩,赵劲你数学能考到135的分高儿,结果英语给我连七十拿都不到;周以庆你英语全班第二,147,数学给才我考四五十多。你们这就不叫瘸腿了,这就是少条腿,可知道真到高考这要给你们拖掉多少分?嗯?查缺补漏,暑假好好想想。”

“游凯风。”老班说到他,倒忍不住乐了一记,“倒算是给我老头面子了,数学上了六十了。进步吧,保持,继续加油,争取把英语语文也一并提一提,老不及格太丑。”买一送一得捎带上陆清远,“陆清远也是,数学也进步了,怎么理综掉这么厉害?三门加起来一百一不到,你是不是卷子没写完?”

陆清远坐在底下笑笑没吱声,心说哪儿啊,不过就是考理综的时候换了个监考老师,严防死守盯得太牢,自己没来得及上下其手抄个完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彭小满再怎么演技上线,低着头装孙子,到底还是被老班响亮地点了大名。

“接着彭小满。”

好比听了判官的一声令,彭小满倏然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板,膝盖便无意一抬磕上了抽屉肚的底板,一声震动,疼得龇牙不说,还差点儿连带着怼飞了李鸢放稳在桌角的塑料水杯。

“你哟,我还就真不知道一时说什么好了。”老班把彭小满的成绩单单拎出来展在手上,神色宛然盯着页代码,看罢后翻页露出了内扉,坐第一排的男生立马伸长了脖子探过去瞅。老班人精一个,手往后一扯,往人头上丢了颗粉笔头,“看什么看?跟你什么关系?你考的很好是吧?”

彭小满心说要完。

“先给你个甜枣吃啊,来别紧张。”别再给你心脏病吓犯了。后一句话老班没说,单笑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成绩,“你,这次语文八校第一,尤其是你作文,跟青八那个刘璇一样儿,满分,听说你是文言文比她多拿了一道选择题,你超她两分,139。不错,你一个理科生这次有这样的语文成绩,很不错,周老师以后会单独表扬你的。”

此话一落,当即激起座下一浪。彭小满前排的游凯风闻此消息,一声惊里带笑地一声“卧槽”拐着大弯儿叹出嘴来,转过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手一拍桌,“哎我操可以啊,深藏不露啊小满君,满分作文这么多年我也就知道那个《赤兔之死》。”

彭小满打小语文就一直不错,但作文满分斩获单科状元,实属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也懵逼了,平白无故遭了四下一周嗖嗖射来的惊诧视线,那手遮住侧脸哭笑不得,“我瞎写的……”

赵劲这人就属于特看不惯别人拿了高分儿还愣说自个儿“哎哟我没有怎么复习了啦”的那种人,功利心太强,心里不平衡,生怕落下人后,还是落下彭小满这种一看就没咋认真学的人后。因而一听他说这话,心里立马就拱着股一文不值的无名火——还装逼呢还,我瞎写的,呸他娘的!赵劲阴测测地从连绵三叠的教辅堆里抬头,顶着张油光满面的月球表面,推了下镜腿,阴阳怪气:“瞎写写满分?蒙人没读过书吧?嘁。”

“哎哟我去瞧你他妈酸的哟。”游凯风百八年和这小**也说不上两句话,下课上个厕所都是翻桌子出去的,难得听他老人家抬头开了金口,哪成想张嘴说的就是些让人想蹦起来打爆他狗头的屁话,“不服是吧?语文儿没人家好不服是吧?啊?人语文小天才你跟人家比?嘁,脸不给你呼肿。”

彭小满搁心里吐血三升,语文小天才个毛毛球。

“谁说我跟他比了?”比嘴硬,赵劲说自己第二没**敢说自个儿第一,游凯风看他又昂起了那对儿鼻孔,牛逼哄哄地吊起了眼梢,“我的分,都是我一分一分拼出来的,跟那个花钱加塞进来的关系户不一样。”

“关系户?”

李鸢没打算说话,却又突然开口,在赵劲背后似笑非笑,手撑着下巴,“漂亮话不要说多,你就记着,有关系也是一种本事,你没本事就闭嘴;另外提醒你,高考只看分,不看你拼不拼,有的人就是比你有天赋,就是比你考得好,你就是再怎么努力也考不过,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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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劲始终不愿承认的公理,交由旁人来说,对绝大部分天资等闲的普通学生而言,显得特别残忍;基本就是在说,你且跑吧,熬完了所有,也难拿名次;赵劲埋头回教辅中不再说话。

游凯风听了恨不能站起来给他鼓掌,竖起根圆墩墩地大拇指怼他眼前——我鸢爷霸气!特么学习好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我要是赵劲我听了都想骂你!

李鸢说完才觉得不妥,一愣,回想三遍,才体察出那短短几句话里的冷枪。不过是突然为彭小满打抱个不平而已,却无意地伤人伤己。说伤人,谁也是其中之一,李鸢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偏激地认为,既选择了这个所谓的“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很大程度上已是一种被动的妥协,已是将一只脚,迈进了庸碌的洪流

他略一侧头,果真看见了彭小满眼里的不认同,那种观点相悖的抗拒在他身上也是淡淡的,没什么攻击性的。李鸢竟也鬼使神差,顿了顿,对他张嘴比了消声的口型。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给谁道歉,李鸢过后就想不清了。只是那一霎时,他在彭小满的注目下,体味到了心胸之中一掠而过的歉疚,和一种寡淡如轻烟薄霭的无奈的屈从。这屈从里有他作为的强的一方的温和与柔情,类似一种妥协的娇纵。他上一次有这样的神异的感觉,面对的还是李小杏。

“来甜枣吃完了我来给你打巴掌了啊!”老班再次把手中的一纸成绩单抖得哗哗直响,“理综我就不说了我说数学,我教的数学,来小满你猜你多少分?”老班玩儿起了幸运五十二。

“六、六十多?”彭小满猜得相当保守。

老班手一摆,“哎真给自己面子,不对不对,高了!”

“…….四十多吧?”彭小满心里“咯噔”一声,瑟瑟发抖,心说不能再低了!

“夹缝!五十八,数学倒班里你数第二,本来挺不错一名次给你数学成绩一拽,把你甩哪儿去了我都看不见了。我跟你说彭小满,你这也不叫瘸腿也不叫少腿了,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偏瘫。”

李鸢一下子没绷住,最先笑出声。有此一声,撩拨了笑点,座下众人皆沉浸去了老班一句凝练精辟的“偏瘫”里,捂着嘴笑得不能自已。

“笑,还笑,就你还笑1老班满脸的怒其不争,把手里的纸张往讲台上一拍,指着李鸢,“你同桌数学考不好你没责任么?以为我搞这个一帮一吃咸了没事儿干么?嘶,你们这些明显有精力的同学一定要多帮助帮助自己的同桌知道吧?不是说老班我逼你们搞友爱,但你想,你教别人你自己是不是也在复习?你别人都给教会了哪个出卷老师还能难的倒你?不存在的1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唱白脸暂且收梢,国际惯例,得唱一出红脸,“我告诉你们!暑假结束你们就是标标准准高三生了,就半年多时间了,你们一定要吧这个一帮一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老班边说比做了个车轮滚动的手势,“下学期我就实行连坐制度,连坐知道什么意思吧?历史学过吧?告诉你们,谁同桌谁负责,考不好我俩人一块儿罚,哭没用,不服别念。”

暴政,完全可以起义了。

连带李鸢续铭缑钟齐在内,底下一票好学生操蛋到怀疑人生,心说我特么招谁惹谁了我。

发暑假作业也算是个景了,正副班长加起来近四米的个子,搬不动,靠车拉。

天色遽然被添进了一勺暖色的油彩,虽然不暗,却分明染红了瓦青色下的一层絮状高积云。教室外,浮着摇摆无方向的风,潮湿温暖好比谁在耳边叹出的一口气。教室内吵嚷不休,叽叽喳喳,试卷满场子乱飞,堆高成一摞摞的崭新作业册,弥散开出一股略不好闻的油墨气味,顶上转着的三叶扇宛然奶茶杯里的搅拌棒,将这股油墨味,旋至均匀发酵,揉进青春里。

临了收拾齐全,正要撒丫子跑路放肆地拥抱暑假,卫一筌才匆匆赶来了教室,带来了这次VEX机器人全国大赛的选手资格证与团队文化衫,顺嘴公布了个利民消息。

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四章

中国高中界有个公理,叫,高中里的社团多半狗屎一摊。鹭高比这还绝点儿,鹭高百分之九十九的社团都是狗屎一摊。唯独机器人社团除外。

鹭高机器人社也算颇有点儿人文情怀,08年创立,算来已有八九载的历史,纪律严明,组织规范,华南地区小有名气。卫一筌没来接手技术指导老师这一位置之前,负责人是鹭高副校长,拨款买设备就跟闹着玩儿似的。鹭高机器人社以VEX机器人制作编程为主,年年要摘取一批拔尖儿理科生进社,备战当年的FVC机器人工程挑战赛青少年组,战队分拆装组与编程组,战绩一直优加,全国前三甲,几乎拿了个遍。

李鸢就不是个喜欢玩儿社团的人,高一阴差阳错入了机器人社,纯属是老班强塞,外加他一番张嘴就来的连哄带骗。社团骨干,李鸢不算,团队责任心,他也没有,真要说比人强在哪儿,至多也就是EasyC代码写的比别人快点儿,拆装机器人的五金主体比别人利索点儿,遥控操作比别人精准有手感点儿,这叫什么?天分。

外加势子也正,心理素质也比同龄人强,单揣兜往赛场人一站,就觉着立了根定海神针。他两年下来毕恭毕敬递交了三次退社申请,卫一筌惜才如命,嘴上说着自愿自愿,可愣是不批,死活不放。末了使了折中策略,丢给他个副社长的职务,特准他日常训练可以不来,但关键大赛一定得在。

听着跟个吉祥物似的。

今年的FVC工程赛华南决赛场地定的也绝,绕了个大远,落在华南的里上电子工程大学。里上是个一面临海,低调发家的一线大市,早几年红极网络,一是说它人均幸福指数颇高,二是说它的城市气质悠远如诗,满目梧桐银杏,处处是景,富有别样的沉静美。李鸢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举家旅游,跟着林以雄李小杏去过一次,乘车路过大学城,沿途见了里上电子工程大学,里上电影学院与里上医科大学,三所高校皆是名气当当,彼时李小杏半真半假,问不过七八岁的李鸢,以后想上哪一所。

李鸢说的是里上电子工程大学。只因为那个学校的正大门边便是一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泊,李鸢单纯地喜欢玩儿水罢了。李小杏不知他言下的真实想法,以为他命里就该有苦读十几载,一朝榜上有名的学霸因子,便欣喜地借此谆谆教诲了一番,无外乎一句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李鸢听得似懂非懂,只点头说好,等到大了才发觉,他妈的那个问题可笑,就跟问他想上清华和北大是一个样儿。

因为眼下无论如何,做学生的,还是要被大学挑三拣四。

李鸢暑假,林以雄调休,俩父子难得同声共气齐心协力,按住了努努,帮怕水怕到胆破的它洗个大澡。努努毛发蓬软,瞅着虚胖,一下水便现了外星生物的原形,登时老了二十岁,吱哇乱叫地扑腾着肉爪子瞎挠,干瞪着俩铜铃似的汪汪大眼。

李鸢抬手往它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猫儿“嗷呜”了一嗓,“再动?再动晚上没饭吃。”

“你舍得不给它饭吃才有鬼。”努努一爪子按林以雄手背上,吓得林以雄电光石火地向后一躲,“顿顿好鱼好肉的,我看你养它比养个闺女还上点心,你怎么不想着给你爸买我个什么…..猫狗专用的沐浴液啊?”林以雄近几年稍微有些老花,得把手边的塑料瓶拿远外加眯着眼,才看得清标签上的铅字。

“什么东西?”李鸢一挑眉,差点儿没笑出来。

“沐浴液沐浴液!没说猫狗!”

李鸢挤了两泵揉在努努头上,搓出了细腻的沫子,糊了它白花花一脸,“后天去里上比赛,三天吧,您在家盯着它点,别让它乱跑也别让它乱吃,一天最多一个罐头,分两次吃。”

“你们班就你啊?”林以雄揩掉猫须上的沫子,呼噜着努努滚圆的肚子,“去年你那个什么VEX发的文化衫我记得还是个荧光绿的还挺好看,今年发个屎黄的,哎哟那颜色丑的我都不忍看,我还指望着以后出门散个步买个菜什么的套套呢。”

“那本来就不是让你出门穿的,莲蓬头递我一下。”李鸢撑在水池子边上,朝林以雄脚边一指,锁着努努的猫喉不让它上下乱蹿,“今年人多,大卫放血了,想去现场助阵的都可以参加,他包了车宿,是他们家蜀月楼赞助给学校的大巴车。”

“哦,合着闹半天不是比赛是个春游啊?”林以雄试了试水温,递过去,“我说你们班儿这物理老师派头够大的啊,我的乖乖家大业大的,甘心到你们学校当个小破高中老师?一个月就拿那么大几千的死工资,他咋想的?”

“信仰?”李鸢也不知道卫一筌咋想的,“也许打小就有个园丁梦。”

“都谁啊,凯风那小子跟着去?全你们班儿的?”高二二和李鸢玩儿的好的,林以雄就记住了个游凯风。因为胖子的形象特征立体鲜明,占得脑容的也大,分外好认,“人多也好,路上照应着我也放心。”

“除了他还一堆呢,说了你也不认识。”

李鸢拿着花洒瞄准努努,故意呲水呲了它满头满脸,呲得它水池子里乱跳。

里上之行,自打卫一筌宣布,应学校号召所有准高三生可自愿共同前往,且负责食宿的那一刹起,味儿就已经全变了,机器人全国比赛什么好吃么?卧槽不管不管,玩儿爽了再说!鹭高一来,是考虑到即将高三,高压重担兜头袭来,适当调节情绪的集体活动极有必要;二来,里上市教育资源丰沃,名校云集,人才济济,去到这样的地方近距离感受其明理笃学、立德树人的学术氛围,不失为是一剂好鸡血——看到没?最后一年努努力,你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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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一筌家里是标标准准的资产阶级,恣睢随心不缺钱花,因而也不是那种太看重细枝末节,锱铢必较的老迂腐,既开了口,就不管学生是把它当比赛还是当春游,自愿想去,都一并带上,无非是向上头领导申请多批量车多开几间房,真要说不批,再自己掏呗,也没几个钱。

出发那天,应六点十分准时在校门口正大门集合的要求,李鸢彭小满起了个大早,拦了辆交班回家的小出租,顶着淡淡发蓝的未明天色提前到了鹭高,蹲在晚桥头,一人肩上背了个鼓囊囊的黑书包,一人啃着俩滚烫的灌汤包。校门口有只不知打哪儿来的,通体雪白的鼻头俏红的中华田园犬,瘦的形销骨立,夹着尾巴凄凄地盯着二人。

彭小满吃肉包子不爱吃馅儿,便把俩皮里包着的大肉丸子全抠出来喂了,又怕不够,转身去小摊上买了两根烤肠来喂。这狗子深渊巨胃,一气儿猛吃了个精光还是不走,继续瞪着它那对儿乌溜溜水光光的眼。李鸢没辙,走过去把自己的包子馅也抠了喂了,顺手拆了袋包里装着的鲜牛奶。

彭小满其实一开始是不打算跟着去的。他是那种一放假就老泥一摊闷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小废物,外出旅游什么的,一听就脑仁子疼,向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再者,班里熟起来的也就那几个,集体活动,一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搞不好还分到睡一张床,他还是觉得忒别扭,觉得隔着什么。

卫一筌那天在讲台上等着名单报上,可学生们一下子都还抹不开脸,心里倒是蠢蠢欲动,嘴上谁也不好意思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一片,愣是没人当出头鸟。属陆清远游凯风那俩不要老脸的二傻子最不矜持,伸长着脖子,悄悄把玩得好的那几个,挨个儿问了个遍。

老缑!老缑!游凯风朝缑钟齐背后丢橡皮,哎去不去去不去?我靠上次四月份咱们班儿去参观蛋糕厂你就没去,这次不就以后就没机会了啊,谁知道你一学霸考到哪天南海北的地方去啊,聚一次容易么还不花钱。缑钟齐听了怂恿,笑笑比了个OK:那行吧,我回去跟我爸说一下。

杵杵你同桌!游凯风再问周以庆:你也去吧?你肯定去!你想李鸢比赛苏起能不去跟着看么?她要去,你俩姐妹同心的你肯定也去,对吧?周以庆就等着人打头阵呢,啪嗒打了个响指,也比了个OK,行,你先上我就上,必须的!

陆清远在后头拿胳膊戳戳苏起,哎,你男神比赛你肯定去吧?没成想苏起倒挺抱歉地冲他摇摇头,不太行了可能,奶奶前段时间生病了,我和我妈暑假应该要在医院轮流着照顾她,所以应该没时间了。啊?陆清远喜怒哀乐全然摆在脸上,听她不去,登时垮脸:卧槽那我也不想去了。苏起笑,你要不去,凯爷的双簧戏就演不起来了,就不热闹了,你肯定得去。

问到续铭,得晓以大义,搬出集体主义那一套。陆清远抬手拍拍他左肩,哎大班长啊,你看看,咱们班难得的活动,你作为年级第一的一班之长,你是…….续铭抖落开他那只爪,我没说我不去,你可以闭嘴了。

末了,游凯风回头一拍桌,“你也去吧小满君?”

彭小满就知道凯爷要撺掇着他一起,忙悻悻笑,恹恹摆手,强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别大哥,大暑假的……我想在家睡觉。”

“嘶哎你这人,你说你本来就是转来咱高二二的,有集体活动你肯定当仁不让地要积极参加埃”又指指李鸢,“鸟爷比赛,你作为他同桌,教你作业,载着你上下学,为你拉伤了手还留个疤,你就好比跟他绑在一条线上搞不好就连坐的蚂蚱,你不去给他打个call应个援举个小旗子拉个小横幅,像话么?”

李鸢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居然顺着游凯风的杆儿就往上爬了一嘴,“不像话。”

“你看看!”游凯风一拍巴掌,笑成朵富贵菊,“当事人都开金口了。”

彭小满:“……”

“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彭小抚摸狗头,捏它松软的耳朵,“我奶一听我这几天不在家,比过年还高兴呢,立马喜滋滋地去报了他们那个老年棋牌社团搞的旅游活动,泰国诶!芭提雅诶!海上游轮诶!我特么只能在国内晃悠我靠1

“我说今天怎么没看见你奶奶出来给我塞早点。”李鸢听他捶胸顿足,忍不住笑。他把利乐包装里的鲜牛奶挤在掬起的掌心里,让狗一下下地卷着舌头舔。

“她昨天晚上想做好烙饼搁冰箱里放着的,我没让,她今天早上也要起早坐大巴去机场呢。”彭小满盯着李鸢掬起也显得尤其宽大的手掌,看他对流浪狗的温柔舔舐毫不嫌恶,“你好像,很喜欢猫猫狗狗。”

“算吧,因为它们不会用很复杂的眼光看待你,和他们相处很自在。”

“这么……有哲理?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毛茸茸而已。”

“有么?”李鸢和他蹲在一块儿,几乎是头抵着头,他一抬脸,就发现彭小满的那排眼睫近在眼前,“当然……我喜欢毛茸茸也是原因之一。”

“行了吧别解释,你就一痴汉还装深沉。”彭小满拆他台,笑得两眼弯起。

时间过了早上六点,集合的学生渐密,极自觉地按照班级顺序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站定。高二二出了个机器人副社,最后去的人也算最多,带上李鸢在内,共一十九人,赵劲也在其中。大多数人显然是弄错了此行的目的,打扮的就跟郊游一样一样:周以庆戴着顶白檐帽穿着条小黄裙,手里拎了个小提袋,终于做了回柔情似水的姑娘;陆清远好比逃荒,把家里小商店售卖的零食拿来装满了一包,连卤鸡爪子都有;相比之下,续铭缑钟齐面儿上要素净得多,尊奉了学校“尽量穿校服”的要求不算,啥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带——其实不然,俩人包里各装了一台PSV,一盒三国杀,一盒大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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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日光渐强,游凯风背个小包姗姗来迟,挤进高二二的集合队伍里,一见举着单词本背着3500的赵劲也在,立马绕远躲远开了三四米。他黑T哈伦裤,中间印了个硕大的白叉,又把自己穿成了活靶子;饱满如汤圆的脑袋上戴了顶MBL的限量棒球帽,足踏aj气垫,腕上一只欧米伽碟飞一串檀木珠,身上挎了台佳能5DMark3,搭了只适马135定焦镜头。大写加粗的我有钱,快来抢。

他第一台单反是70D,攒了一年的压岁钱,第二台就换成了两万多的5DMark3。所谓单反穷三代,游健又一直不太允许他玩儿这些在他眼里旁门左道不入流的东西,所以目前为止,游凯风也只能算是半个摄影玩家,实践经验丰富,理论知识一概不懂的那种。

周以庆伸手过来摸他的镜头,被游凯风一阵恐吓,“摸吧,摸花了就废了,这镜头我当时买七千多。”周以庆听罢,好比被燃着的烟头烫了手,飞速收回了手爪向后退了一尺,撞在了缑钟齐胸前,连带着游凯风周围一圈人也倏然像水波纹似的向后散开。

这尼玛是背了个炸弹啊!算算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卧槽七——千多?1陆清远这辈子目前为止就摸过卡片机,还是索尼早八百年前就停产的银色那款,就这样儿他妈还当个宝似的搁家藏着掖着,没事儿拿出来清清灰拂拂尘,不到逢年过节绝不拿出来见天光,那架势,是要传下去给陆清远日后当娶媳妇的聘礼的节奏,“你一高中生也太腐败了吧1

“你不懂,这就跟你玩儿电竞想买雷蛇一样,信仰你知道吧?”游凯风啧啧嘴,“我要真腐败我早就换哈苏徕卡了,我还至于用佳能么?佳能现在就是吊丝机,我跟你说瑞典人德国人造那相机那才叫,啧,高逼格。”彭小满一旁下意识轻轻点头表示认同,游凯风瞥见了,歪头一乐,“怎么?小满君你用过啊?”

彭小满本不想装逼,奈何这个年纪就是装逼之欲肆意抽长蓬勃待发的时候,拦都拦不住,“徕卡倒没有,但哈苏用过几次。”

噢哟深藏不露哦。众人刚听完游凯风一通海吹,听他把这俩牌子夸得呱呱直叫,这会儿便朝彭小满惊异地望过去。

“就,哈苏用过的是5系的胶片机,501cm,方方的那种,我反正……也感觉不出来好坏。”彭小满被他们瞅得心里发憷,登时后悔充大头了,忙又摆出一副啥也不懂的门外汉架势,“反正这些东西在我手里就是糟蹋,相机自己恐怕也不愿意让我这种非专业人士瞎碰……”

“你说的那个是你们家自己买的?”周以庆问。

“啊不不不不,不能够,八九万呢我家才买不起。”彭小满连连否认,并辅证道:“我爸他们学校搞测绘,要买一小部分这种好一点儿的器材,所以我就随便沾光碰了碰,公家的,公家的。”

陆清远正散着木糖醇,猛抓住了重点,紧着又问:“哎?彭小满你爸爸原来是当老师的啊?搞测绘那肯定是是大学吧?哪个大学啊?”

彭小满哪知道无意一个点头,把家庭情况漏了个底儿掉,“嗯……云古石油大学。”

“我去?我要没记错那是个个985吧?厉害啊!”游凯风一愣,“令尊是教授么?”

陆清远笑骂:“令你头的个尊,连文言文都背不下来拽什么敬词,显你特有文化是吧?”

彭小满被他那句“令尊”给逗乐了,摇摇头,“没,暂时就一系里的小副教授,又忙又迂赚的还少。”

“伯父教什么专业的?”游凯风继续,又改伯父了。

彭小满心说有完没完啊还,“资源勘查工程专业。”

一个专业名词撂出去才总算了结了话题,毕竟谁也不懂资源勘查工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也不能再跟着问一句“哎这个专业是不是学某某某某啊?”,只能纷纷报以似懂非懂的点头与诚恳的静默,以示对学术研究者的尊重。唯独李鸢,正用一种极其惋惜地眼光瞅着彭小满,好比一老父亲,在看自家吃喝嫖赌抽,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家败儿子。

“你这鬼眼神吧,就跟鲁迅大大在看不幸不争的中国人一样……”彭小满怼他一肘,“少侠你是不是在想,我爸一重本理科副教授,是多不积德能教出我这么个数学垃圾啊?”

“我说了么?”李鸢耸肩,接过陆清远递过来的口香糖,强自挺着不笑,“全是你自己说的,看图说话能力还挺强,不愧是语文大神。”

嘲讽,来自学神的王之嘲讽。

“你很厌。”彭小满冲他竖起中指,“幼稚鬼。”

三两宇通大巴依次驶过晚桥停驻在校门口,最后一辆车车身上印着硕大的蜀月楼仨字儿,旁处另绘了只色彩明艳的川渝脸谱,一看就是卫一筌家的私有动产。卫一筌从车上下来,难得穿了一身休闲,鹭高花泽类名副其实,看起来颇阳光帅气不说,手腕上的那只银色石英表更是闪的扎眼。游凯风隔着老远一眯眼,侧过头冲众人小声耳语:“我要没看错,老卫手上的那是爱彼,保养一下上个油都他妈要上万的牌子。”众人倒抽口凉气,再次重新定义了何谓有钱。

李鸢听完往他腕子上一抓,“那你戴个小欧米伽,可就别出去露怯了。”游凯风说摘就摘,边点头附和:“我鸟爷教训的是,是我装逼了。”

等张良跟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人群气氛霎时掀上了高潮,姑娘们犹如水沸或是过年放炮,登时欢天喜地地暗暗脑补出了一场大巴迷情.**I,心说贴吧的同人文又有新素材了。

陆清远显然不是好这一口的人,冷静分析道:“瞧见没?这会儿这些咧着嘴的女同学,八分之九十九切开全是腐的,搞不好就是个披着马甲的黄文写手。”彭小满凑过去小声附和:“啧,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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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等包括老班在内另几位班主任从车上下来,拍着手,招呼着他们过去清点人数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帮班主任的出现有多煞风景,皆凝了一脸愉悦的嬉笑。

游凯风:“哎我去!为什么老班也在?!”

缑钟齐:“不是说好群众活动不安排上级领导么?江湖规矩居然没人懂。”

周以庆:“哎谁告诉我他老人家暑假要在家带孙子的?!”

陆清远:“你们看他背的那个鼓囊囊的包,不会到哪儿还发数学卷子让我们写吧?哦草草**不去了我走了各位。”

续铭:“草,给阴了。”

可名儿都报给学校了,刀山剑树龙潭虎穴也得硬着头皮上,都没有不去这么个道理了。李鸢打头向前,步步皆是泣血,步步皆是悲壮。

卫一筌家的宇通大巴限载人数53,高二二的人数多,又是卫一筌的直接负责任课班级,所以和四班的一起被安排在了这一辆车上。人情世故那一套,游凯风跟着他爸学会了八成,上车之前给司机丢了包软中华,被跟在后头上车的陆清远看见,搂在腋下一顿夹,“你个**找死呢!老班看不见别的班的看不见,让赵劲看见也够你受的。”

游凯风噘嘴瞪眼,“敢说丢他去喂鱼。”

你也就色厉内荏还行,陆清远腹诽。

分座位,赵劲落单,抱着3500跑去最后一排拐角靠窗的位子;苏起不在,周以庆凑不齐姐妹花,只能按着学校的座位来,和缑钟齐一座,分走了他的一只耳机;陆清远和续铭抱团,陆清远抱顶级学霸大腿,求他帮忙替自己过了卡了一周通不了的消消乐关卡;游凯风李鸢彭小满三角虐恋,一下子不知道谁跟谁坐好。

彭小满懒得纠结,抱着书包站起来,“来你俩坐吧,我坐后面去。”

卫一筌和老班上车,老班戴着只某老年旅游团发的一只姜黄的棒球帽,站着点了点清了人数,过后朝彭小满招招手,“来,彭小满坐我边上来,跟你聊聊。”

命运之手恣睢玩人,彭小满心说我招谁惹谁了。他舒口大气抱起书包,顶着众人的幸灾乐祸,慢吞吞地挤过过道,英勇赴死。

“来,坐这儿吧,晕车么?晕车靠窗坐。”

老班拍拍手边的椅背,递给续铭一只塑料兜,摸出只扩音小蜜蜂戴上,活脱脱就是个讲话带口音的末流小导游,“来班长发一下这个,一人一个。跟你们说一下啊,这是学校给你们申请的大赛志愿者证,里电大盖了公章的,我们这次是以校园参观身份去的,它们那边领导一共就给我们学校批了八十五个名额,也就说,这个志愿者证一人只有一张啊,用笔写上名字脖子上挂好了,丢了不让你进门,我可不管埃”

想了想还是得耳提面命一下,“你们几个不要垮着张脸啊,那谁谁谁心里都清楚我不点名了就。”陆清远游凯风当即滑下椅背藏住了脸,“不要说我扫兴,说你们放个暑假好容易出去一趟我一小老头还死乞白赖跟着,我真不愿跟着,那班主任不跟着行么?不就怕你们在外地整什么幺蛾子么?说好了,这次你们代表的是鹭高的形象,在别人家地盘你做不了主,都收敛点,尤其是那些抽烟打架骂脏话的,皮都给我绷紧了,我没看见也就算了,别给你母校丢人。”

卫一筌站起来补充:“还有,这次去的人很多不止我们学校,其他国家的队伍也有,所以先和你们说一下,里电大那边有两个校区,占地面积都是几千亩的,不是比赛选手的同学,千万要跟着你们各自班主任行动不要乱跑,我的电话写在黑板上了你们那天都记了吧?牌子上有场地负责人电话但轻易不要打,对鹭高影响不好,当天会给你们自由活动的时间,所以不要蠢蠢欲动擅自行动,好吧?”

学生纷纷戴上胸牌,报以掌声与点头,示意自己定当服从组织安排。

老班挥挥手,“行吧,现在六点二十,到里上大概九点左右,没事儿的可以睡一会,少吃零食不要大声喧哗,晕车的上你们卫老师这儿领个塑料袋,不要搞到人师傅的车上埃”

司机师傅极贴心地关了车厢里的照明灯,挂挡加油,引擎震动。大巴发车,平稳驶下晚桥,顺着乌南江的方向,开向乌南高速。七月晨起后的乌南江上总是水汽漫漫,如同浮着一层软烟罗纱。间或会有渔船早归,划过静谧水面,船尾会遗留下稍纵即逝的两迹浅浅波纹,过桥洞前,要先鸣笛。李鸢接过游凯风递来的耳机,塞进耳里一听,是战车乐队的冷金属电子风,就又摘下来奉还,“听这个我会吐。”

老实说,他还是喜欢彭小满ipod里的歌单,不为抬高品位而可以刻意搜罗冷门小众的风格,单只听旋律,好听就行。李鸢透过车窗看蜿蜒狭长的乌南江,倚在窗上。向前的动作被他视作一种逃离,街景持续向后退去的不间断流逝,也令他心里涌生一阵不可名状的轻松与快慰。他不知道青弋什么时候开始,竟会给他这样的一种极其中二,且又不知所谓的压力。

彭小满坐在前排,鼻梁到嘴巴一线偶尔会在座椅的缝隙处露出来,鼻尖翘翘,睫毛也翘翘。他小心翼翼地嚼着口香糖,大佛在旁,他怵得连泡泡又不敢吹一个。

“你也别紧张啊,不跟你说期末考试,就瞎聊聊,又不是学校。”老班摘了小黄帽,拍拍大腿冲他笑,“以前一直想跟你聊,考虑到你刚转来,怕你拘束,也没找你,今天正好有机会。”

“看着老师我就紧张我也没办法……”彭小满捂捂胸口,“您说吧,我缓一缓。”

“嗐,怕老师干嘛呀?高中老师是最不会害你的,最想着为学生好的,你记祝”老班指指他胸口,“身体怎么样,上次进过医院之后,有没有再有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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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摇摇头,“再没了,吃着药呢,跟正常一样儿,这边空气好,比待在我们云古还舒服些呢。”

“哎哟你们原来那个学校,别说空气不好了,它就是开在香格里拉,那个军事化管理的地方,有几个人能舒服啊,啧。”老班素来不认同云古一高那类超级中学的铁腕管理和高度计划,他撇撇嘴,“早就该转了,你这身体状况,那地方真不适合,不是我一老头在这儿挑拨离间啊,是真不适合。”

“是不合适,关键就是……”彭小满抿了抿嘴,顿了顿,“关键就是没有家长会相信,学习真的会学死人,学校真的也可以是一个能把逼疯的地方。他们始终会觉得…..待不下去绝不会是学校的错,是你,是你不够努力,这些都是借口。”

“哟,小伙子小小年纪看问题很深刻啊,怪有真知灼见的埃”老班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笑笑,“跟你说啊,高考这东西本身他是没错的,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他也是没错的。但是时代背景不同了,你现在就必须用更加综合和复合的眼光去看待了。”

彭小满看着老班,等他接着说。

“就拿我们那个年代,和你爸爸妈妈那个年代来说,恢复高考,哎那确确实实是改变命运埃”老班一笑,满脸细褶,像是怀念起了自己当学生时的岁月峥嵘,“那是七八十年代嘛,咱们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缺人才的时候。怎么选人才?考试呗。所以那时候上学的人,真的打心眼儿里都感谢高考,感谢国家给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一个机会啊,能从什么工厂车间,田野地头,这些小地方走出来,在大城市里扎根。你父母肯定也是这观点,对吧?”

彭小满比赞,“是,和我爸完全一致。”

“但你们现在不一样了,早就不是一考定终身了,你就问问你哥哥姐姐,问问他那些家庭条件特别好,可高考不如他们的那些同学,问问他们是不是混的也不差?这是为什么?因为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他的上升体制变得更复杂了,我们需要去考虑社会制度环境了,也要去考虑每个个体的背景资源了,知识当然是需要被尊重的,但是呢,现在能改变命运的不止他一个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是这么个意思。”

彭小满点点头,“您说得对。”

“当然啊,我纯属是跟你瞎掰,你学还是认真学。”老班生怕他听了一番忽悠,立马头脑一热,休学下海倒卖海鲜去了,“虽然高考他现在能带给你们的直接效益可能没那么多了,但是咱们也得承认啊,它这个竞争模式,永远都是良性的。管你是三教九流平头百姓,还是有权有势大富大贵,管你长得挫还是长得俊,你上了高考考上,一分一分,都是自己拿下来的,咱撇开个别看整体,他是公平的,没有阶级之分的。他现在确实不是唯一的路口了,但他还是路口,还是一场值得你们好好去打的仗。”

彭小满笑笑,突然觉得和班主任聊天,听他吹逼,也是件挺有意思挺涨知识的事儿。

他以前在云古一高,老师不至于去讨厌他这么个从不惹是生非的孩子,但寡言少语,成绩末流,又体质羸弱得沾不得碰不得,时间长了,自然是自动忽视,敬而远之。很少会有人凑过来跟他一番言语,告诉他,你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好不好走,方向在哪儿。

老班是个通达的好班主任,彭小满承认。

“你爸。”老班另起了个话头,“你爸彭俊松,他是我来鹭高带的第一届学生。”

“啊?!”彭小满一下子坐直,好险没吞了口香糖。

“不信啊?”老班咧嘴嘿嘿笑,猜就到他是这反应,“不信等开学我把那时候毕业照带来给你瞅瞅。我还记得你爸站最后一排右数第二个,哎哟,大高个儿,戴个眼镜,文文气气的。你还别不服,你爸那年高考是咱们学校前十,很厉害的,是石油大学吧我记得?”

“是,然后毕业就去伊拉克圣战了……”彭小满抹抹嘴巴,“不是,所以我爸跟您认识是吧?”

“那必须认识啊,我是他恩师啊,没我督促着你爸当时志愿就撞飞了,哪儿还能考上石油大啊?”老班不要张老脸,“你爸跟你妈结婚那年,你爸喜帖都寄过来到手了,那时候我家儿子不正中考嘛,就实在抽不开身还大老远地跑去云古,要不我就去了。”

“您别告诉我,我爸让我转来鹭高之前,还特意把我托付给您了?”

“埃”

“哎我靠,我说怎么感觉您对我一直特别……特别呢。”

老班按按他肩,“那你爸不是为你好嘛,他人是有点儿闷瓜,但心细脾气又好。你想你爸要不提前给我打个预防针,我能让你回回体育课不上么坐那儿坐着么?你那体育老师都过来反应好几回了,不还给我招呼回去了,我跟你说要是陆清远游凯风那几个皮小子这情况,你看我狗头不给他俩打爆。”

“……我以为是我那假证明好使呢。”

“好使个狗屁,一小门诊开的哮喘证明谁信?你当现在老师个个儿都傻呀。”老班默默了一刻,口吻倏然又愈发和缓下来,低声下来。老班这样的年纪,走过时过境迁,行过过往岁月,倘若有意要去温和待人,话里,则会带有一种沉稳而有力的抚慰性质,不叫人炸起毛来,避而远之,“小满,你妈妈她,身体还好么?”

“她?”彭小满朝窗外看了一眼,发觉行到这出,乌南江的宽度陡然收束了许多,“她还好吧,怎么说呢,她其实算是命不好吧,心肌病要不了命,但尿毒症这种东西……就,熬呗。”彭小满逗了个乐,“就跟咱班长名字似的,续铭,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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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大么,不在她身边?”

“说笑呢班主任。”彭小满挑眉,吐了下舌头,“我离他们远,我能有人什么压力啊?反倒是我爸,又得上班又得照顾我妈,四十岁熬得跟六十岁似的。有时候我也挺…..愧疚,觉得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但我爸就告诉我说,还没到你尽孝的时候,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叫我再多分出一份心。”

“你爸不容易,有担当,能抗。”

“那是因为他不担当没人担当啊,我的性格其实是遗传他的吧,就不逼到那份儿上,永远是优哉游哉的。其实很急,但就觉得我在满不在乎,觉得我这个人不精干。”彭小满眨眨眼,“我不喜欢我的个性,但这真的是我天生的,我不知道怎么改。”

“你能承认就算你不一般了,你这个年纪就怕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你倒没有。”

“谢谢您的夸奖。”彭小满假意抱拳,朝老班嘿嘿笑。

“行吧,说也不说多了,累嘴。反正以后学习上啊生活上啊,有什么不开心的或者搞不清楚的,不敢跟家里人和老师说,就跟你同桌说,李鸢那孩子是个心里能藏住事儿的人,嘴也贱贱的,但稳得很,你俩其实也蛮有共同语言的吧?”

“我俩凑一块就是一金庸小说。”

成天少侠长少侠短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彭小满转过头去看李少侠,看他倚着车窗睡着了;游凯风硕大一颗脑袋枕在他肩上,边听着重金属边睡得嘴歪眼斜。彭小满伸手过去,解开了座位旁的拉环,替他俩拉上了米色的百褶遮光帘。靠近李鸢的脸上,轻轻触到了他的鼻尖,彭小满手收的快而安静,却依然把他弄醒了。

李鸢抬起眼盖,翻成欧双,乌南江的水汽进到他眼里了,一刹之间,满是混沌未醒的迷惘。

“对不起,接着睡吧。”彭小满朝他比V,“强行晚安,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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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里上的夏天是苍青色的。

行了近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进入里上市内,沿海城市夏季独有的腥咸闷湿便拂面而来,倒与青弋相仿,只是在青弋,这样从车窗望出去,不会有这样灰蒙蒙的穹顶,也不会这样多耸立的高楼巨厦。

与网上传说的一样,里上市人好种法国梧桐与银杏。法国梧桐其实很有西洋气质,原先最早是种植在法租界内,枝条稠密,叶大荫浓,枝干相对低矮,如帐的顶冠若向**两旁舒张开来,则压平了整个城市的气质。里上给人沉静之感,或因如此。

车窗外的阳光筛过粗枝阔叶,以或明或暗的光斑的形态折进呼噜起伏车内,鼻尖萦绕的草木气息也愈行愈浓。车里横七竖八睡死过去的学生们因此悠悠转醒,神色迷离地揉眼睛搓鼻子打哈欠,纷纷对着窗外愣神:“……卧槽这他妈是哪儿?”

老班不客气地拧开了小蜜蜂,音量调到最大,起身喝道:“醒醒啊醒醒啊,睡着的都赶紧醒醒,马上到了1

把挨着坐在后排的游凯风和李鸢惊了个大跟头。

“……有杀气!”游凯风睁眼,一脑门擂上了身前挡着的椅背,撞得彭小满直挺上身往前一窜,刚撕开的颗果冻差点儿滑进支气管里,“哦哦哦哦哦落枕了落枕了。”游凯风痛嚎,额头脖子,不知道顾哪个好。

李鸢也惨,睡到一半儿被一嗓子炸醒本就搁谁都不痛快,咬着后槽牙动了动肩膀,才发觉自己被游凯风一路压了个半身不遂。一摸领口,恁他娘的还是潮潮的,“日。”

“陆清远还吃!吃一路了!车里都是你那股泡椒凤爪的味道!”老班把麦克挂在耳朵上,“没睡醒的都醒醒盹,到旅店再休息不迟,记着你们的胸牌,包,贴身财物,都带好了看看有没有落下的,这在外地,丢了不好给你找听见没?”

“这个透心凉,包你俩心飞扬。”彭小满散了几颗强劲薄荷糖给后面俩人醒盹,悄悄问李鸢:“你说咱们住什么档次的旅馆啊?”

李鸢把糖纸拆开将薄荷糖丢进嘴里,好比吞进去一股小旋风,皱眉,彻底没盹了,“住希尔顿吧。”

“啊?”游凯风一愣,真信了,嘴里的糖差点儿没兜住,“不是吧这么壕?”

“你好傻好天真哦,你真可爱。”李鸢现在一看见游凯风就脑门拱大火,就恨不能把他头拔下来当皮球打,以报他急性肩周炎之仇,“锦江之星吧,去年我们住的就是锦江之星,老卫家饭店好像和他们是合作关系。”

“你看看,人脉的重要性1彭小满拍大腿,“你说我以后去蜀月楼吃饭,报卫老师的名字能半价不?”

“嗯,maybe。”李鸢点点头,“顺便把你的物理成绩也说说,卫老师爹妈说不定能把吃饭的锅都送你。”

“什么东西?”彭小满挑眉。

游凯风出声提醒:“反正不能是什么好话,你有点儿心理准备啊。”

“意思就是说,他们要谢你。”李鸢吃糖跟吃冰棒一个德行,仗着牙口不错,嘬没两口就开始嘎巴嘎巴咬,“毕竟老卫手底下多出点儿你这个水平的学生,他俩就不愁他不会去继承家族企业了。”

彭小满半晌不响,过后改道问游凯风:“你家小鸟爷骂人回回都是这种拐着弯欠打的路数么?”

“那必须。”游凯风头点的沉痛,“没点儿智商都听不出他在损你,鹭高欠王,就他。”

大巴行进至里上香海大道,在岔路口左转,减速驶进一处平坦开阔的露天驻车场地。抬头一看,巧了,还真是锦江之星。

学生们鱼贯下大巴落地,左右一瞅才发现停车场少了一辆宇通,一问老班才知——这家城南的锦江之星最靠近里电大的金关校区,又靠近胜立大桥与安和广场,空房炙手可热,卫一筌就算是锦江之星大股东,人也提前留不出那么多标准间来。第一车便抛下了四位参赛选手搁卫一筌手边待命,率先跑路,载着一车老师学生行去了另一家。

“分散开来不会不好管理吧卫老师?”老班帮着几个女生拎包,左胳膊三个右胳膊三个,外加一张劳动人民的脸,看起来宛然一幅水稻高产,农民丰收,“学校上头每次一批这活动就头疼,就怕学生搞事情,这帮熊孩子个个不省油,到时候别再给你添麻烦。”

卫一筌摘了手腕上的爱彼装进口袋以防刮擦,接过了他左手的包,“您放心吧班老师,上头是怕担责任,可学生也不会挑着捡着和学校作对的。车是学校的,但司机都是我们家的您放心,24小时候着,有什么情况也会及时反馈的。哎,孩子们马上高三了,出来一次不容易,您就别绷这么紧了。”

“我就是年纪大了,老爱瞎想,不服老不行,头发这半年明显白了一大票了。”

卫一筌递过去根烟,“人不都有这一天么?高中老师本来就够操心的,人都怎么说?赚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

老板一看烟,好家伙华叶,八千多一条还不定能买的到,惊了一跳,没敢往嘴塞。老班一笑,挺不明白的,“原先也没机会问问卫老师……你怎么就,来当个高中老师呢?”

卫一筌乐,“当高中老师也不犯法吧?”

“嗐你这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班老师我知道,跟您开玩笑的。”卫一筌推门进了大厅,“你要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就是不想回家当个少爷,您肯定得想,哟,好车开着好烟抽着好人脉用着,这会儿玩人格独立玩的跟真的似的,逼装大了吧?肯定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我还是得说,这就是我最简单的答案而已,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们不觉得,我那包。”周以庆小声在后头言语,“拎在老班手里就莫名有种尼龙编织袋的感觉,换到老卫手里就像Gucci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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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少给你那包贴金了吧,你这就是歧视。”陆清远又拆了包乐事,在后面大嚼特嚼,渣子直蹦,“分明你那包谁拿都是春运赶火车的feel,我说你们女生也绝啊,住两晚的事儿愣是搞那么大个袋,你别是把你家厕所都搬来了吧?”

周以庆转身绕过续铭缑钟齐,糟心地跳起来击打陆清远的头脸,抢他的薯片,“滚蛋吧,钢铁直男1

彭小满正帮李鸢找书包里的水杯,少侠他老人家渴了,要喝蜂蜜水,但他老人家肩周疼,够不着。

彭小满一直觉得李鸢这一点还挺神异的,非特殊情况,都只喝自己带的水,水杯是日常标配。按说他们这挂男生,炎炎热夏的,不喝点儿冰碳酸打个响亮的气嗝还叫青春么?李鸢倒好,跟续铭一路数的,未老先衰,彭小满怀疑他俩在家用紫砂壶。

“我妈最烦我出门带水,说不朝气,跟看门大爷似的。”彭小满言外之意:李鸢,你就跟个看门李大爷似的。彭小满使了一招猴子捞月,包肚里捞了半晌,“哪儿呢?你内裤我都捞出来了你杯子呢?”

“侧袋,小笨蛋。”

“不早说。”彭小满被他句“小笨蛋”膈应的够呛,曲起膝盖顶他的膝窝一记,抽出侧边水杯递过去,“还蜂蜜水,你不是来姨妈了吧少侠?”

“你再恶心人我捶到你吐姨妈。”李鸢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支气管不太行,跟你一样,我们家祖传的。”

“得了吧你就是抽烟抽的,祖传个毛毛球。”彭小满拉上拉链,“我奶奶在家晒了巨多罗汉果和胖大海,要不回去分你点儿?”

“你朝左看。”

“左?”话头转的有点儿急,彭小满下意识听命,向左转头,“谁,看谁?”

“大厅沙发上坐的那几个里的,寸头,黑色运动鞋,六班的,熟么?”李鸢把水壶递回去,“再帮我装一下,谢谢。”

“我靠刘欢欢!”彭小满接了水杯。

前俩月,走廊三打一对阵彭小满,没料住半路杀进个李鸢,吃了他一老拳,被一起提溜去办公室训话的那位仁兄。

“他叫欢欢?他一男的为什么取了一个福娃的名字?”

“那你一人类还叫了个鸟名呢。”彭小满一翻眼,脑子一抽,胳膊肘向外拐,“不是,这是重点么哥?重点应该是为什么他也在啊,卧槽还一直在瞄我。”

“他那是在瞄我。”

“…..哎也是,那天的确你下手比较狠。”彭小满往后挤了挤,“你说他不会预备着下黑手吧?反正不在学校,天高皇帝远的,真要再带几个同学过来找你一雪前耻怎么办?”

“至于么?”李鸢皱眉,“我不就打了他一拳,你也给他揍够呛不算扯平?”

“你直接给人捶破相了。”

“真打起来谁还顾得上相不相的,没冲鼻梁算我素质高的。”

彭小满给他比了个大拇哥:“行吧你吊,反正……他要真找你滋事儿你千万别理他就行,种子选手,你可太金贵了。”

李鸢点头,过会儿才笑。

分房卡,按班级来,房间有两种,一个是三人同住的大床房,一个是两人一间的标准间。按说总该是两人一住要更方便些,舒服些,但国际惯例女士优先,等俩班姑娘们率先把标准间选了个精光,男生也只能一撮一撮地挤大床房了。可谁和谁挤一茬儿又是头疼,到底是老班作为,大手一挥,插进来高喝一嗓:“别你们商量了!商量出来天都黑了!我来定!”

陆清远缑钟齐续铭,1203;游凯风李鸢卫一筌,1204;赵劲彭小满班主任,1205。

“有没有谁有意见的?”

静默一片。老班这话的意思,就跟马龙白兰度在《教父》里说的那句台词差不多——“我会给他个建议,叫他不敢摇头。”

谁嫌卷子不够写,敢特么有意见?

彭小满一旁摸摸鼻子,轻轻朝李鸢招招手,李鸢凑近过去低头,“嗯?”

“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晚上要吃药。”彭小满看着他,低声。

李鸢看看他胸口,心中了然,嘴上还是问:“你是说?”

“我身上有疤。”彭小满在自己心口轻轻划了一道竖杠,“我也挺怕人看见的……”

“什么好处?”

彭小满双手合十:“只要爷你爽,都行。”然说完想给自己来俩大嘴巴子。这话说的怎么就跟自己要上赶着给他操菊花似的?

“下次给我唱一遍我有一根仙女棒。”

彭小满听了假笑:“我想炖了你,炖一锅麻辣的,就饭吃。”

“那再见,我和凯爷老卫住着挺好,真的。”

彭小满咬咬牙,“我唱,没人的地方。”

“成交。”李鸢得逞地比了个OK,举手,“班主任!我有意见。”

众人默认了老班的安排,正欲收拾手边行装回房瞅瞅住房条件如何,听了纷纷嘶声——噫,学霸就是胆儿大嘿。

“赶紧说赶紧说!”老班皱眉摆摆手,把那根千叶别在耳朵后头,心说都让你小子和游凯风蹲一间了你还什么不满意的?毛病那么多呢你。

“我想跟您住一间。”

老班一愣,心说你对我一糟老头有什么别样的兴趣么?众人神色暧昧,纷纷挑眉带笑,心想咱班学霸这口味也真够重的呀。

“就想跟您……讨论点问题,呃。”李鸢顿了顿,瞥了眼彭小满,“学习上的,心灵上的,人生上的,行么?”

“……我当你要再来个肉体上的呢。”老班摸摸后脑勺,思忖了一阵儿,“那成吧,那、那谁,赵劲!那你就跟李鸢换一下吧,你去住1204,让他过来住1205,行吧?”

游凯风一旁反应过来立马要蹦,“卧槽别啊我不——唔。”

“谢谢班主任。”李鸢胳膊一勾封他口鼻,贴他耳边嘘声:“小风风乖,不哭不哭,两晚而已,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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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看向彭小满,看他朝自己递过来一枚响亮的飞吻。

论和班主任住一个屋檐下是怎样的体验。得亏也就是李鸢彭小满不玩儿知乎,要不非得洋洋洒洒答他个一两千字。

老班尊奉他花甲老人长期保持的生活作息,开窗通风,从背包里掏出硕大一袋的霍山黄芽,座上壶开水,躲卫生间里抽他那根金贵的不得了的千叶去了;李鸢忍着没敢把自己兜里那盒白沙掏出来叼上,换了酒店底儿比纸片子薄的一次性拖鞋,一屁股坐上床,恹恹仰倒,手垫脑后,看彭小满忙活。

要不怎么说是少女心呢。彭小满出门在外拖鞋自备,粉红顽皮豹的;洗漱用品也得自己准备,掏出来见光也够辣眼,牙刷把上粘着个巴斯光年勉强也就算了,漱口杯还是个荧光绿的;想着居家T恤总该正常点儿了吧,等他掏出来抖落开一看,得,印了一身的小菠萝。

真幼稚。李鸢捏捏鼻梁。

彭小满走到窗边轻轻拉上了遮光帘,随手脱下了略略汗湿的外穿T恤。

李鸢不是故意,可脱衣服这个动作实非惯常,含义太多太驳杂,总叫人抑制不住要去看两眼。

彭小满的后背,窄的不似个男孩儿,骨肉紧拢,像在造人之际,被上帝失手攥了一把似的。后背到底不大见光,白的雪亮通透,嵌入的两枚嶙峋的蝴蝶骨,在扯下衣领时陡然聚拢,而后又滑向两侧,连贯看来,好比一个振翅的动作。体脂过低的特征他都有,脊柱线深刻好比一串珠子凸浮皮下,有腰沟,裤带松垮束到了最后一颗眼。

李鸢莫名其妙地想看他那个疤,没等反应过来,身体已率先做了呼喊的反应:“彭小满。”

“嗯?”彭小满攥着衣服转过身,见李鸢又不说话,盯着自己的胸口瞧,才小声笑骂,“臭流氓吧你。”

彭小满略含胸,正面更显单保可瘦不瘦,白不白,这样的视觉感受却完全被那个斑疤给弱化了。左胸外侧一枚月牙形的弧口,弧口皮肤如霜过的老涩橘皮,略略紧皱,丑,有一圈暗红带紫色沉。这是心脏的位置,这里有疤,是多舛命途的一笔蜷缩的隐喻。

彭小满不遮不躲,坦然裸呈,甚至在问:“手痒不?要不要来一下?”拇指顶顶胸口,这其实是个加油的动作。

李鸢支起上身,彭小满走过去,李鸢抬手抚上。

李鸢指腹微热,倒是彭小满皮肤冰凉,这样一经贴合,一方温煦一方消暑,也挺舒服。

“你说你这是起搏器?”

彭小满略勾着点身,“嗯,双腔包埋。”

“都有些什么呢?”

“呃,脉冲器,导线,还有……心内电极?”

“会疼?”

“平时当然不会啊,你以为这玩意儿是鸡眼还是骨刺啊?”彭小满笑他傻,“手术结束那几天会疼吧,好几年前做的了,都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感觉了。”

李鸢摸着那道凸起,好像在阅读盲文,这段盲文翻译过来则是:这是一颗不健康的心脏,它跳着,但也病着,它是活下去的必须,亦是致使宿主戛然死去的隐患。李鸢不自觉地温柔谨慎下动作,像怕按坏什么,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是不是心跳变快了。”李鸢感觉掌下的跳跃节奏升了一频,由咚咚,成了咚咚咚,“跟刚才不一样了。”

彭小满嘿嘿笑:“因为你太帅了,我的少女心他不好意思了。”

李鸢抬头看着他的明朗神色,默默了一刻,还是问了:“你为什么总是能高兴得出来呢?”明明你眼里就不够快乐,你眼底在下雨,始终水光粼粼。

彭小满站直,胸口脱离李鸢的手掌,笑容一时僵滞,嘴角缓缓回落。彭小满抿了下嘴,把小菠萝套上,扯了扯衣摆,揉揉鼻子反问李鸢:“不然呢,垮着脸等死么?给谁看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李鸢竟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他难得拙舌,选择了致歉,“对不起。”

彭小满拉开窗帘,陡然明亮,他对着窗子“嗤”了一声,再笑起来与刚才无异,“行啦没事儿,你一说对不起我巨难受。”

简单打理休息过后,其余学生被安排在旅店,机器人社的几位参赛选手则被卫一筌叫去了大厅集合,开车出发去里电大金关校区将寄去的机器人进行拆封,并熟悉明后两天的竞赛场区。李鸢把自己的胸牌挂上脖子,瞧着那字,competitoryuanL,心里挺鄙夷:就一华南赛写什么英文。

这次FVC华南区赛的主题为bankshot,将在华南六十四支队伍之中遴选八强,获得全国决赛入场券,名次搏杀倒也不算激烈。在各支队伍赛前就收到的竞赛规则中称,此次比赛共分三个比赛项目。李鸢明早需备战的第一项,采取联队对抗形式进行,也就是所谓的团队合作挑战赛。找盟友,拉帮派。

两队小车将在12英尺乘12英尺的场地中进行小球投射,在规定时间内,从指定出发位置出发,将直径三英寸的得分物投掷入对方分网区,比赛结束后依靠得分点统计总分,联队两方将获得同等分数。

李鸢去年是团队的操作手,事先沟通好的联赛战队是南方某中,友军小车极给面子的一进入比赛计时便输出轴自锁,咣叽一声扑街在了中场,死机不动,占据主赛道,等于特么以一敌三。鹭高选手急得汗淌一身热锅上乱转,李鸢则在敌方多次故意冲撞的流氓打法下,满脑子操你二大爷的继续稳健操控手柄,后以敌方托举滑脱未得分而堪堪险胜,过后一并给他们一个拇指向下的动作。

大写的狂霸拽叼。自此李鸢一战成名,社团队友到现在还管他叫爸爸。

只是这学期的社团训练,李鸢都没怎么再去,这次比赛,叫他种子选手实在是抬举,不过就是大年三十的兔子,有他过年没他也过年。这么看来,李鸢其实太算是一个不地道的人,富有显而易见的才能,又从来不叫人能依靠得了他的才能。打个比方,他是那些风雨江湖的书里,一招半式即可艳杀的绝顶高手,偏又不为人或朝廷所用,耍个刀花,要仗剑走天涯,谁也强按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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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一筌在这方面的妥协有时候让他觉得太没必要。有才能的人很多,有才能而又富有热情与创造力的人更多,他那小范围内突出的丁点儿资质狗屁不算,不至于到破格给自己面子的地步。他并不喜欢的东西,至多算责任与情分而已,他始终希望任何人不要把他抬得过高看的太重,因为他懒得承担,也会不晓得该如何回馈。

挺贱的,因为李鸢想要的东西,从来又都是触不可及。

社长姓孟,一班的物理高瘦学霸,俩班虽有世仇,但他和李鸢还算关系无虞,共事融洽。

他一路和社员卫一筌商讨了不少有关部件的零零碎碎的小问题,诸如今年吸取了往年教训,将底盘驱动的马达换成了高转速低扭矩的,而将抬举臂马达换成了大扭矩的;或是嘱咐大家去到赛场要仔细看准竞技用球与练习用球,细微的材质与规格差别,去年有夹取过程中得分物滑脱的现象,今年可以有必要地向前顶进一颗钢板的孔位;再是絮叨队友千万别再把喝剩的塑料瓶在场地里乱扔,回头顺着队伍编码被点了大名露了洋相,学校又得火。

李鸢间或提几个主观建议,间或看着窗外的里上市容。

他忍不住在心里比较,比较出里上的屋楼看上去碧瓦朱甍、拔地参天,反光玻璃质的外墙折射出一点璀璨的高亮;而青弋,浓荫连片,一水儿低矮文朴的旧楼叠榭。

他觉得大城市的空气里难免有股污浊,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需要时常掩面,护住口鼻,匆匆如逃离般地往来行走。里上人看起来快节奏而漠视一切,视旁人于无物,只专注于脚下笔直的道路;而青弋,地界狭小的几乎能一掌盖住,吵一场夜架,似乎全城的人都能听见,都要披着衣服点灯,去窗台向外探视两眼。因为步伐缓慢,所以总是在左顾右盼。

他猜他和彭小满的心境与想法,矛盾得好比夏凉转秋,一穿棉袄的和一穿短袖的对脸相撞,互打量着对方,心说这人**么?不看天气预报么?

里外的人。钱老爷子笔下婚姻围城的比喻,就跟个万金油似的好使。

李鸢不承认自己是个忘本的人,只是他有不示人的包袱、抱负,他不认为青弋凭着暌违百十载的古旧历史能擦开他的前途与眼界,也不认为那样的家庭有值得被牺牲未来的理由。甚至就是在车开上二环高架,可自上而下俯瞰里上的此刻,李鸢在想自己若能直接留下来念大学会不会很好?一路向前,不被规划,不再回头。

牵挂不是没有,很多,很细,只是牵连的东西有点儿辩证,自私地一时不愿去想。

李鸢叹口气,立在里电大的AI科技展馆前,突然就把自己搞得至丧,至惘。

鹭高学生来里上的第一顿中餐,忒惨,订的周边外卖。老班点了点人数,统一叫了家三鲜鸡丝粉。俩外卖小哥飙着电驴来送不算,一人也拎不下,另带了三个男生下楼去龋青弋喊粉都叫米线,嚼着弹脆状若头绳儿,青弋人都不爱吃。倒是里上的米粉不同凡响,海海一大碗,卖相不佳,但黏软易化,吃进嘴里谷物的芬香很重。都说纯米做的米粉是不会不断的。

学生们吃完给好评,但说到底还是青弋吃饭讲究。

青弋人很不同。老人多,闲,不那么忙,所以做些汤汤水水的东西,都很肯花功夫下心思。单拿一户家里要吃的面条说,下锅只会下填八分肚子的两三筷,有好汤做底最好,没有,也要烫好上海青,窝好溏心蛋,切好菇丝,滑好肉茸,备好生抽和香油,找一只干净不缺角的器皿来盛。

一蔬一饭之间的毛细末节,都在朝朝暮暮里被放大,不分雅俗,只分满足和不满。拎着活鱼鲜肉,手牵手走出小菜场;给放学吵着不走的小孙子要一串卤鸡心;晚归,父母听了开门动静,点了厨房灯,把凉了的饭菜唰啦丢进锅里快速翻炒,溢出焦香;苹果有斑,妈妈吃掉坏的一半,好的一半削皮切块,插好牙签给孩子吃。所以一旦觉得自己不那么被爱着,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是痛苦的,无处不被孤寂包裹。

这些东西和器局无关,只在所思所感的细微不同。

吃罢了,有提前安排好的集体活动,参观里上医科大学金关校区。鹭高重理轻文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因而对于校领导而言,去里上,不带学生去里上医科大学沾沾重本高材生们的斐然才气,你丫不如不去。好比去北京没爬长城,叫毛好汉。

有地儿去总比窝旅馆斗地主强,一帮人坐车上挺兴奋地碎语闲言。二班一帮都清楚缑钟齐家里三代行医,去里上医大,便把他捧成了一路的话题中心。几个人刨根问底儿,又把人祖上刨了个稀烂。

“五十八?”陆清远呛了口水,回想上次家长会,缑钟齐他爸的长相,“我靠我妈今年才三十六,你们家是多晚婚晚育啊?”

缑钟齐推了下眼镜,笑笑,像是对父母婚姻并不抱着怎样的艳羡,话语里暗示着不甚融洽的两人关系:“他俩都医院的,老大难了才凑一块儿过了,四十一了才结的婚,有我自然也就晚了呗。”

“那伯父还挺那啥。”游凯风促狭地眯眯眼,生冷不忌地侃,“你今年十八,他岂不是当年即中?”

缑钟齐顿了几秒,“嗯,老当益壮。”

“那你学医么?”周以庆看他衣领往里折着一小只小角,便伸手过去帮他捋平,“子承祖业,听起来就很吊。”

陆清远一旁攀着椅背伸头,“是啊,就打算问你学不学呢,哎我觉得有个学医的同学真的挺吊的,以后留病房床位安排手术时间什么的,是不是就能直接找你啊?”

彭小满前排坐着,边听歌边看他们闲聊。瞥了眼窗外,在收回视线落向缑钟齐,竟在他地丹凤眼里抓住一瞬飞速逝去的嫌恶。那嫌恶收敛的虽然迅疾,但表现得却不加掩饰,就跟瞧见了屎似的,皱着眉在说,真他妈恶心。彭小满愣了,一下子盯住了缑钟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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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学。”

缑钟齐不假思索地笃定否认完,神色如常地又推推镜腿,笑着回望着彭小满,“怎么了?”

滴水不漏的稳重样子。

彭小满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哧”了一声,“没事儿。”

鹭高排场还挺大,一民办非正规参观小组织,还有里上医科大学康复班的班主任出来相迎,依次和下车的老师学生打了招呼,才请人进了校区西门。沿路景美,高大簇新的教学楼四周矗立,广玉兰与丹桂间隔林列,虽然花期不到,但枝繁叶茂,都还挺拔苍翠。偶有穿白衣大褂的三俩医学生经过,有的真叫好一幅气质如兰,有的还真就像个粮油店买面粉的,这玩意儿纯靠气质撑,硬拗没用。

参观医科大嘛,感兴趣的要么就是食堂,要么就是停尸间,要么解剖室。这学校倒也绝,上来先给这波友校师生安排了堂阶梯教室的公开生理健康课。康复班主任开了教师后门,冲着下方的眼镜讲师一挥手,对方立马停了课程,把头探向手边扩音道:“来各位同学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的课堂迎来了一群特殊的朋友。”

鹭高个个儿在外头听了直翻白眼,心说这重本的老师口才情商也不咋地啊,还特么一群特殊的朋友?一句话就把他们说得全跟聋哑学校来的似的。

“我们来自青弋鹭洲高中的同学,欢迎他们参观我们学校,参与我们的课堂。”讲师一句话连喷了三次麦,祖上做喷壶生意似的,听着噗噗直啐,“来,让我们掌声欢迎。”

唰唰百十来号白大褂纷纷转头来看,兼着噼里啪啦鼓着手掌。

挺吓人的还。

游凯风不爽,心说我特么在学校课还没上够,山迢迢水长长跑外地来还听你上课,脑子进汽水儿了我。想罢便戳了戳前排和康复班主任并坐一排的老班,手指指门外,意思说,去个厕所。老班凝眉比个噤声,眼里大写的老子不信,顿了半晌还是软了心,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去快回,别走丢,瞎跑你试试看。”

“谢谢您!比心1

游凯风乐了个鼻子歪,脚下抹油,蹭就从后门窜跑了。只是前脚刚出了教学外楼,彭小满就跟出来了。他也膀胱饱胀,也想放水。

“哎,小满君你发现没?”游凯风抖了抖小鸟,把宝贝兜稳进拉链缝里,盯着彭小满空心进球的小尿柱,呲进了雪白发亮的小便池里。要不怎么是医科大学呢,人就是干净讲究,连厕所的边边角角都擦得一尘不染不说,角落里还点了盘紫檀线香,真是应了那句“你家连厕所都是香的”

“嗯?凯爷你说。”

“我发觉李鸢那家伙一不在,你跟我们的话就少了不少。”游凯风笑笑,“他一没在,我发觉你别说话了,表情都少了。”

彭小满端着鸟,一愣,随后失笑:“啊?有、有么?”

“怎么没有啊?你一路上才跟我们唠了几个字啊?”游凯风水槽底下洗手,挤了泵洗手露,搁手心揉沫子,“就……怎么说呢,反正不一样,有的时候看你一在他旁边,身上那种拘着的感觉立马就没了,你发觉没?”

彭小满眨眨眼,“……会么?”

“不是单方面的,李鸢也是,搁你旁边一站气场立马也跟平常不太一样了,就……”游凯风冲净了沫子,甩甩手,“怎么说?感觉你俩对对方来讲,对待起来跟一般人不一样,挺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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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特殊,这词儿很中性。

既可以说,我讨厌你讨厌得特殊,或是我喜欢你喜欢得特殊,或是压根儿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儿,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看待你的方式略显不同而已。因为你和我以往所见太过不一样,你的跳脱举动使我言行失据,才让人看起来不那样熟稔从容。

彭小满经由游凯风的提醒,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认识以后,自然而然地认为李鸢会是第三种情况。那个所谓的“喜欢”在观念之外,被他下意识地认为滑稽无比,就越过去不看了。讨厌?他不至于讨厌自己吧。

游凯风笑嘻嘻的,以为他有话要说,等了半天又一个字儿没有,才勾着他脖子往外拖,“走,边走边说。”

游凯风刚认识李鸢那阵儿,很不爽他,心说这种仗着自个儿长得帅点的装逼货,我大街上一杆子横过去能特么撂倒七八个。牛逼什么呀,忒low。

只是观察了几天,才发现他这个逼装得很高级。有的人装,给别人看,抽烟打架寻衅滋事儿动不动你他妈,实则想法简单,一眼见底,误把凶狠当做牛逼的最高阶,其实总一不留神就泄露了情绪,交了惴惴不安的底儿。游凯风初中是私立学校,被戏称“贵族留守儿童基地”,这样色厉内荏的小男生他认识很多很多;

但李鸢的装逼法儿他还真是没见过,跟谁都能处,谈笑风生一点儿没障碍,唯独就自己跟自己较着劲。所以李鸢这种拧巴,云簇雾涌,不能直视,需要发觉过后,再积年累月地旁观。就是看戏。

“他那个人吧,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特从容,好像没什么东西能震得住他。续铭跟他像,但其实又不像。”游凯风走了来时的反方向,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回去听那堂生理健康课,“续铭给我的感觉是,哎,他是真的没感觉,真不在乎,不叫宠辱不惊吧,是真的对周围这些东西没什么热情;但李鸢吧……你能感觉他很多东西很在乎,但是故意表现得不放在心上。你有这种感觉么?”

路上淡淡清芬,树梢向两侧舒张,有清晰的蝉鸣。彭小满特想笑,笑游凯风是真的爱李鸢,能用这么细致的目光把李鸢描摹得如此明了,他不能确定,但点点头:“有时候,能感觉到点儿。”

“你跟他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那个人,看着挺冷,但你知道他是外冷内热。他那个人其实很仗义,很善良,心很软,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到最后发现他都一声不吭地做完了。”行道拐角处有一处南丁格尔像,置放在中央花坛中,经过了,游凯风便忍不住多观摩了两眼,“你跟他感觉,正好儿反着来了。”

彭小满步子一滞,滞后又慢慢地跟着走。

游凯风凑过来勾他脖子,“你这个人,明明一悠哉又外放的性子,但就,”游凯风看彭小满眨了下眼睛,“但就老觉得你才是始终不痛快的那一个,好多东西,你最明白。”

感觉我们还没考虑到的,一些只有轮廓隐现的问题,你已经将它反反复复在心里模拟了无数遍了。

“刚处不久。”彭小满也笑嘻嘻地去搭他的肩,“转学生嘛,等咱们处到毕业了,你就会发现我其实就是一没心肺的缺货。”

“可能吧,可能真是我过度解读。”游凯风弹了下舌根,“但磁场这东西玄得很,我感觉啊,哎!只是我的感觉啊。”

“嗯,你说就是。”

“我感觉他跟你在一块儿处比跟我在一块儿看着轻松。”

“想多了凯爷,他可是你兄弟。”彭小满乐起来摆手。

“是真的,我是这样儿,我是这种自嗨型的人格,我是这种只要别人真心对我我会一百二十倍的对别人好的人,我不怕吃亏也脸皮也厚,这就是我个性。”游凯风摸摸鼻子,“但我知道我照顾不到别人的情绪,就跟谈恋爱似的,让我花钱花时间陪对象,行,可以,但对象生气了叫我安慰叫我哄,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弄。”

“你这种性格妥招姑娘喜欢,肯花,且富。”彭小满笃定。

“俗称,人傻钱多。”游凯自黑一记,“有时候我知道李鸢心里有事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也从来不会跟我多说。但你就……我老觉得他看你一眼还是你看他一眼,你们俩就都懂了,不必多说了。是什么玄学么?”

彭小满反应了半晌,才失笑,“我能说你是吃醋么?”

“能,讲老实话是真有点儿吃,感觉他妈的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系列,我种个白菜让——呸,对不起重说,我养的花味儿还没闻着呢,蜜让你给采了。”

“……怎么给你说得那么gay呢?”

“没办法,男人之间的友情纠葛有时候这样儿,你换陆清远那钢铁直男来,他也是gaygay的。”游凯风摸了摸后脑勺,难得不那么嬉皮笑脸,竟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有时候真有点儿挫败,挫败我掏心掏肺,有的时候不如你站旁边几句话。”

就跟做题写不到得分点,密密麻麻写满不如学霸寥寥一句话。可写卷子是经年累月习得的技巧;而与人交际,最里那扇门扉开不开给你看,全然是小概率抽奖,靠命靠人品,玄之又玄。

“不是!”彭小满彻底乐喷,浑身不得劲儿地抓耳挠腮起来,“凯爷你不写小说屈才真的,我,我就是碰巧跟你家鸢住一块儿而已,然后又不小心被老班硬凑一桌所以才——”

“哎哎哎哎1游凯风笑着按他,“你冷静你冷静,我一点儿别的意思没有,我也不是什么逼宫,你别激动你别激动,我表达的有点儿的过了,语文不行。”

彭小满啼笑皆非地摸了摸鼻子。

“我挺喜欢你这个人的,以前搞不清你什么路数,现在突然开了点儿窍。”游凯风侧着头看着彭小满,歪了下脖子,“好多人都一样,妄自菲薄,有时候你自己都不太喜欢自己的一些地方,对吧?但你信,你这人其实挺有人格魅力的,真的,我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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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搁哪儿呢?”彭小满四下探头做出寻找的样子,笑着打趣。

“TED以前有个演讲讲得是同理心,也就是所谓的共情,感情移入,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再说明白点儿就是将心比心。”游凯风打了个响指,“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本事,站一块我可以和你平视,不累,我跟你说什么我放心,没什么包袱,也舒服。你给我这种感觉,给李鸢和其他人我猜也都是。”

彭小满没说话,不是不想,而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谢谢你夸我你说得对,还是,没有没有我不是那种人,都不合适。究其原因在于,彭小满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

你有同理心,和你在一起说话舒服,放心。这种肯定上升到了人格层面,比之“你帅”“你聪明”,还要叫人惶恐不敢当。

青弋的人事对他来说注定是个中转。彭小满只是想隐瞒掉一些东西而已,但自始至终,对谁,都是做了该做的说了该说的,传达到给四周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顺其自然,从没有有意设计过,也没有患得患失地回望过。

到了,他还是说了句“谢谢你啊凯爷。”

游凯风嘿嘿笑,“客气什么,拿你当朋友,随嘴瞎扯了一通。你也别跟李鸢说,回头搞得我真想跟他搞对象似的,他能膈应死。”

彭小满比了个OK。

偌大的地方瞎晃荡半晌,游凯风和彭小满回去意料之内地被老班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结束了里上医大参观日程回旅馆,和从里电大返回的李鸢卫一筌一行碰了个正好。李鸢瞧他俩面露惨色犹如答题卡涂岔了行,问怎么个意思,续铭后方飘过竖了个手掌左右摆了摆:“一人五千。”

“五千什么,钱?”李鸢没懂。

“否也。”陆清远摇摇头,强忍着不笑,“五千字检讨,明儿交去老班房间,数好了字数统计出来写页眉上。”说罢还特幸灾乐祸地拍拍彭小满肩,“哎那你挺方便啊,跟老班住一间,省得跑了还。”

李鸢听罢嘴角一抽,给他俩一人点个赞,“气哭老班之心不死,人在外地也上赶着找骂,挺牛逼啊你俩。”

“那必须,我俩是谁,我们的目标是。”游凯风垮脸强自惨笑,举出了肥美的右手。

彭小满愁云满面着和他击了个响亮的掌,“没有蛀牙。”

“……”

还挺默契,游凯风这双簧队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彭小满这么个种子选手?李鸢挑眉漫想。

晚饭卫一筌定了家烧烤摊,据传言是里上一绝,带膘的羊肉鲜美到惨绝人寰,香飘二十里,都不用做广告,顾客耸着鼻子就摸来了。消息一放,学生听了堪比全员过了一本线,对卫一筌感恩戴德,恨不能挂墙上供起来摆上两盘瓜子水果。按说学生活动,集体订饭开了发票写鹭高的抬头,后期才好按程序送去财务审批报销,吃烧烤?会计喝了二两假酒说不定能让过批。

老班万年改不了干败兴的事儿,带着另俩班主任去卫一筌房间拦,说人多不合适要不算了还是订盒饭,卫一筌披了外套拿了钱包,边把人往门外推边笑:“赶紧收拾司机马上到,难得出来还不让学生玩儿好?这样,你们就还负责唱红脸,我就负责唱白脸。”

老班不死心,还问:“你叫那边儿那批学生知道心里不不痛快么?说咱们这几个班儿吃喝玩乐的不带他们,到时候你不好解释。”

“您放心。”卫一筌滴水不漏一人,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打电话问了,那边几个班主任嫌麻烦不过来,我已经定了必胜客的餐了,一会儿就给他们送到了吧。”

“你能报多少?”

“没,就几千块钱的事儿还报什么。”卫一筌轻飘飘一句话,“说了不怕你们仇富,我浑那会儿,俩头加起来不够我一天开销的十分之一,没事儿。”

“……”

几个头快秃了的班主任站一块儿半天不语,各自心说,这人和人呐,还真他妈是不一样。

集合上车拉去吃饭,一路可比来时候欢快,气氛高涨热火朝天堪比千里凯歌送红军,连老班这等慈禧老佛爷似的人物,都被学生硬拖过去拍了两张猫脸的大头照。老班活在上世纪,早用上了超强待机高端定制的地标最强商务老人机,哪儿见过美颜相机这东西,拍出来的玩意儿一水大眼高鼻尖下巴不算,脸还煞白,老班一张神富贵菊似的脸,愣是连半根褶子也没瞧见。

“别别别删掉删掉,什么东西这都是?”老班掸开帮姑娘怼过来的前置镜头,嫌有伤风化,“假,六十给我拍成十六,算算算,别扭别扭,你们自己来。”

到底是单反镜头诚实,拍出来痘是痘,斑是斑,毛孔是毛孔。周以庆蹦起来去抢游凯风的单反,逼他删了那张斜眉歪眼丑出天际的那张偷拍照。陆清远一和稀泥的,夹俩人中间笑眯眯地护着游凯风;续铭动中取静拓了禅意的一方天地,拿着陆清远手机帮打消消乐,缑钟齐适时一旁给予指导。

彭小满没忍住,也拿了手机出来点开了相机,被突如其来的前置吓了一跳,操了一嗓赶忙调成了后置。

调高了亮度,平移镜头,对焦在了一旁李鸢的侧脸。他正合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没睡,眼皮略略打着颤。

彭小满按了快门。

咔嚓一声,李鸢睁眼,侧头瞪着双乌亮俊俏的眼。

“……我错了。”

操你妈不说好了静音模式么?!

彭小满认怂,悻悻摸了摸鼻子,“行吧我给你删掉,保证不留您老人家的黑历史。”边说边说过手机,按向屏幕右上的垃圾桶图标。

“等。”李鸢横过手掌,轻轻抽脱了彭小满的手机,“我先看一眼。”

屏幕上的照片昏暗一片,因光线条件较差的缘由,致噪点颇多,仿佛底层蒙上了沙沙闪动的斑斓雪花。李鸢的侧脸波迭,有两处可供相对遥望的起伏高点,一是眉骨,二是鼻尖。标标准准老天爷赏饭吃的明晰轮廓,一笔流线撑起了他这个年纪,所有的软硬,冷暖,疏淡与童稚,安与不安。对侧窗外的霓虹灯牌被一刹拉成了璀璨的光流,呼啸一般涌过他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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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还挺帅。”李鸢瞧了半天,瞥他,“你要私藏?”

“没那癖好。”彭小满一口呛,“就,想起跟我妈聊天说我换了个新同桌,他想看照片我没有,所以就……”

李鸢挑眉,“所以你是怎么介绍我的?”

“学霸!帅!吴彦祖!”彭小满马屁拍的啪啪响,尤嫌不够似的抚起了掌,嘴里赞叹得啧啧有声。

“不说好了北村一辉么?”

“北村一辉那妹子说的也不是我说的,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像吴彦祖,跟他演《新警察故事》的那会儿特像。”李鸢的睫毛很漂亮,半垂下眼皮时,上下两层乌黑的短密流苏披覆,暗处看起,沉静非常,“反正都是帅一逼的全民男神,像A还是像B你半毛钱也不亏啊。”

“夸的我无法反驳。”李鸢调回了摄像页面,“正脸要么?”

“啊?”彭小满一愣。

“侧脸照说像吴彦祖没什么说服力。”李鸢拿远了手机,“光不太好,噪点挺多的。”

彭小满看着他端握着手机的那只宽大的手,突然体味到了那个所谓的,特殊。那几乎是刹那之间的一个闪念,绢纱抽掉般的在心头飞速掠过,想要回过头再去琢磨回味,就好比梦醒似的,再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个模糊的行迹了。

“你喜欢自拍么?”

“没什么兴趣。”李鸢对着镜头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还未回落,便转过头来看了眼彭小满,“但你不是要么?”

“谁要你都给拍么?”

李鸢看着他没说话,过会儿才乐:“你这问题叫我怎么答,说的我人尽可夫一样。”李鸢看回前置,微一停顿,随手按下了快门,“一般人也不会腆着脸找我要自拍,也就你了,小少侠。”

李鸢把手机递还给了彭小满,彭小满接过,摩挲过对方的指尖,触到了对方遗留在背壳后的掌心的温度。屏幕上的那张脸,略略昂头,略略带笑,所谓的光影明暗,比例构图,优与劣,丝毫不影响这人干净利落的帅。彭小满心中莫名的一悸,看向窗外的里上灯火,隐隐觉得这一悸,并非长久以往的病痛所致。

靠近烧烤门面,老远一股孜然辛香泼面,等下车真进了里巷,倒真觉得不如岔路口那儿,若浮若无着更撩人脾肺。长相颇似达摩的光瓢老班知今晚一票大单,便多另支了两台火红的烤架,把俩调休的学徒叫回来帮忙,露天帐篷下,早备上了六张塑料折叠桌椅,盖上了一次性的薄膜桌布。

按人头算,七人一桌,抱团结派。

老板娘扛着箱北冰洋端着盆五香毛豆,“咣当”往李鸢这桌台面上一放,撂下把五彩吸管和个打锈的瓶启,扯着衣领抹了把唇周挂着的汗,“一桌一箱,你们自己看一下,饮料和毛豆不够喊一声,给你们加。”

开瓶盖这活儿体育生是当仁不让,陆清远把一截短袖折高到了肩上,站起来砰砰砰开完了六瓶,开到自己那一瓶,硬是装逼,撂下启子换上了后槽牙。闭眼皱眉生掰了两回,才算怼飞了瓶盖,听它蹦上了黑黢黢的马路牙子,在地上转动得嘎嘎作响。

老班老卫和另几个班主任单独开了里屋一桌,要的听装哈啤,没要饮料。卫一筌夹着根烟端着菜单出来,敬酒似的挨桌询问有没有忌口。问到李鸢这桌,忒省心,一桌子杂食动物,来者不拒,给啥吃啥。卫一筌按着招牌菜品,给七个人叫两百串羊肉,一百串时蔬,两条烤鱼,两盆香辣小龙虾。其点单速度之快,气势之豪迈,吓垮一众。

游凯风趁人走远把菜谱往续铭眼前一推,让他了来了现场盲算,“一桌一千左右,合计,今晚六七千打不祝”

果真是喷香的烤串上了桌,叫满满俩大铁盘都嫌不够力透纸背了,该叫满满俩大抽屉,换个姑娘来还真不定能端动。续铭正坐彭小满对面儿,嘬了口北冰洋,冲着桌面挑眉道:“这大阵仗,我都快看不见彭小满的头在哪儿了。”

话音徐徐一落,众人齐噗,自发给他们的佛系班长鼓掌,赞他人狠话不多,漫不经心一小句,慨也感了人也骂了。彭小满对叼着吸管叼了半晌,皱眉见身旁的李鸢支着额头低笑了半天才反应了过来话里的意思,续铭这是拐着山路十八弯在损他矮呢。他便立马“嘿”了一嗓挺直了腰板,“头在这呢,有什么看不见的。”

不说倒好,说这么苍白一句,更戳笑点,便立马绷不住地乐倒一桌。

烧烤摊子支在了人行道上,强占了明黄色的窄窄盲道,本不应该,但巷深,行人不多,谁也是看见了权当没看见。这一路的法国梧桐,略略倾向道路中央,探向对侧。抬眼一瞄便知是有历史的姑奶爷爷辈儿,枝干已成长为淡淡的灰白色,偶生有一两颗眼状的树枝瘤,果柄坠如悬铃,宽叶在夏晚微风里簌簌发响。

集体聚餐这事儿,最看重的自然不是菜品,得是气氛,偏偏是这么矮巴巴油腻腻的小摊小贩,头能攒一块儿似的小小地界,才好玩儿些小集体范围内能嗨起来的东西。

高中生也土,这么些年玩儿来玩儿去也就那么几个经典的,UNO、击鼓传花、狼人杀,阿瓦隆,要不就——

真心话大冒险呗。

一桌烧烤横扫下去大半,密密匝匝的铁签儿就着此起彼伏的一座座毛豆壳子小山,横七竖八地躺尸满桌。游凯风挑头,嘴里叼着半只虾钳,扫出一块儿空地,横过一只北冰洋空瓶躺倒。

“哎我先提前说好啊1

陆清远水足饭饱,拍掉了满手孜然,环视一周:“玩不起趁早退老班那桌商量高考去,别回头转到了说不干啊,真心话大冒险最烦那种磨磨唧唧没劲儿的那种人。”

周以庆剥了颗毛豆进嘴,略虚,一桌子望过去就她一姑娘,“你不会要故意搞什么男女肢体接触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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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我们重点班这么高端一群人能弄那么低级的?男女算屁,现在必须是男男要么女女。”游凯风举了把平权大旗,指着瓶口,“我说开始,就开始转瓶子啊,瓶口指谁谁中,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模棱两可怼中间的我们看角度偏向埃来!预备——走你1

众人齐刷刷盯向瓶口,看游凯风五魁首六六六似的一脚支地,一脚踩椅,使劲儿转了把瓶身。没成想过犹不及,空瓶急速转动一刻,紧着便嗖一声飚出了桌面,一路怼翻了两座毛豆壳子小山,飞两米开外,落水泥地上砸了稀碎。

死寂三秒,场面一度尴尬。

烧烤老板娘按说比黑猫警长恐怕得精明三分,立马从门那儿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喊开:“哎那桌同学,瓶子要收的啊,碎一个扣两块!”

“哎起起起起你起开!猪劲那么大呢你。”陆清远给他蠢哭,站起来戗行,搡得游凯风向后一踉,自己拿过一只新的空瓶横放,“巧劲你懂不懂?”

“对不起对不起,您扣您扣,算我的!”游凯风冲老板娘摆摆手作个揖,转头冲着陆清远:“哎我不就他妈失手了一次么我?失败乃成功他妈。”

“歇吧,你这领悟力,一箱北冰洋不够你练手的。”李鸢剥了颗小龙虾仁吃掉,拿手肘顶了顶彭小满,又指指他手边的那沓抽纸,“老卫光赔瓶子就得赔进去两百,别妈了,祖奶奶都有了。”

“嘶!”游凯风撇嘴不爽,指着李鸢鼻尖直点,“损是吧?行吧,你等着,趁早祈祷今晚一次没轮上你。”

“否则?”李鸢接过纸,歪了下头。

“不给你十八年情史戳个底儿掉我游字倒着写。”游凯风仰头闷掉了半杯陈茶。

换陆清远上手,姿势都要爽眼不少。他略躬身,略低头,颀长五指扣住瓶身,小臂关节维稳不动仅靠拧腕发力,带动起瓶身在桌子中央簌簌急转。瓶口此时俨然就是老班那只恣睢玩人的上帝之手,好比他敲敲桌面,轻飘飘一句“来你上黑板写一下这题答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瓶口自转,高速指过众人,渐旋渐缓,定。

第一个中奖的是陆清远自己,黄历出门没看,寸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干人定睛确认了结果,皆抚掌欢呼,纷纷叫好,心说胸口碎大石还真有自己把自己一锤子抡死的二逼货。

“我特么……”陆清远照脸扫了自己一巴掌,“日!”

“漂亮1游凯风一拍桌子,“你这人头送的真心干脆漂亮,没话说了真的,来来来,选吧兄弟,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按说这个游戏,得玩儿的一干人要熟不熟,男女半掺才有意思。混得太熟,底儿都清楚,真心话就问不出什么掷地有声的劲爆名堂;阴阳失调,大冒险又不方便强拆CP,强自拉郎。所有人都知道陆清远体格倍儿棒,大冒险没意思,瞪着俩眼盼他选真心话。

他心里关于苏起的那点儿少男小九九,不一五一十扒个精光还叫人?

“我…..咳!”陆清远点兵点将,挠了挠寸头,“就那什么,就,真心话!”

蠢货上钩了。

“好好好真心话好真心话好!哎闭嘴,我知道问什么!我问我问!”周以庆拿北冰洋瓶底敲击着桌面,向下按了按手掌控场,示意众人收声,“保——证是你们想知道的!”

“卧槽你不要坑我。”陆清远环臂遮胸,佯装皱眉,端一幅被登徒浪子摸了半边屁股的衰样儿。

“自爆的二货的没有逼叨叨的权利。”续铭丢了花生米粒过去,食指抬嘴边阴测测一竖,拍板儿准了周以庆大权:“行了你问。”

“请问1

周以庆一脸的不怀好意没安好心,月牙儿似的笑弯了眼睛,神叨叨地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小声道:“如果,从现在开始到高中毕业之前,只允许你,对我们家苏起宝贝儿说一句话,二十字之内,你,会说什么?”

绝了。

请问是夏茗悠还是明晓溪?

还他妈问出点儿伤痛青春的味道了!

游凯风鼓掌称好,缑钟齐强自忍笑给周以庆竖了个拇指;续铭面儿上虽隐而不发,藏狐似的一对儿大彻大悟盛满了勘破的眼里,却又饱含了肯定;除了彭小满状况外,暗搓搓戳了戳李鸢胳膊肘。

“他和苏起……不是,他俩,有什么关系么?”

“我以为你耳聪目明呢。”李鸢撑着下巴看他,似笑非笑,“很难看出来么?二班十个里面九个知道。”

知道陆清远一颗纯纯少男心,早八百年前就栽死在了苏起身上。

“我靠那你俩不是情——咳。”彭小满急刹,环视一周调低了音频道:“……那你俩岂不是你情敌?三角恋啊我靠这骚操作。”

“非就和我扯关系么?说他别说我。”李鸢冲他脸面扔了颗剥了皮的五香毛豆。

彭小满下意识张嘴,头一仰,接住了毛豆米,嚼了咽了。不光彭小满瞪了瞪眼,李鸢也愣了,俩人对视一秒又同时侧头笑喷,李鸢拾掇好情绪末了也不忘一句:“做得好旺财。”

这头陆清远一脸的陈年便秘,一句话已经憋了半晌了。

“特么就要你一句话怎么跟憋大作文儿似的?”游凯风急的火烧火燎,哭笑不得,“再给你三秒,再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按你说的,滚去老班那桌商量高考去。三、二——”

“我想说。”陆清远摸了摸鼻尖,抿了下嘴。

没人说话,皆竖着耳朵,静静等他那句或否由衷的真心话。

“我想说。”陆清远几乎是在羞涩了,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一下,“我会问她,你能允许我,跟着你考去同一个城市么?”

晚风微抚,这非玩笑,这是他青春里分文不值的一腔孤勇,也是他一句稚涩的热切陈情。

人人都愣了,本以为会是“我喜欢你”,又或是“能和我交往么”,轻松一点儿,戏谑一点儿,想什么往后,想什么长久,要什么自行车。可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低姿态的一句话,等同于一句不求对等回报的祈求,要一个被允许的机会。像根针尖儿在心上迅疾抿了一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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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短促的刺痛,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共情。

彭小满在心口揉了一下,看着陆清远没说话,李鸢则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看他。

“卧槽,我。”周以庆瞿然,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过后摸了摸胳膊,像笑又不是笑,“我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真的陆清远,我……”

我没想到。

陆清远笑开,先眨眨眼,再一拍桌,“哎都特么愣着干嘛没见过情圣啊?妹就是要这么撩懂不懂?”

游凯风为活络气氛,胆儿忒肥地捉起根签子指向李鸢,“听见没,妹要他那么撩懂不懂?1

“滚。”

“你们,都别把这话跟她说啊,不好。”

陆清远这么几乎是嗫喏着轻轻说了一句,偕隐进了风里。

他拨动空瓶一敲大腿,“我结束了!再来再来1

有此一个开首,大家都才稍长了心数,暗自意识到很多东西动于自己他人而言,无非是下饭随酒的一盘儿二两笑料;而对当事人,或许珍而重之,有难言之隐,并非能在一呼一诺之间,任意地拿起放下。同理心,可以没有,但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该有。

于是再转到续铭游凯风,气氛依旧热闹,人却拘了许多,不再上赶着戳心戳肺,而是迂回着探人老底儿。游凯风选了真心话,被问迄今为止,除去撸管儿之外最激爽的一次生理高潮是什么,游凯风毫不犹豫答了:五杀!

续铭选的是大冒险,被要求向路口下一个出现的路人索要微信QQ手机号码。续铭清清嗓子抬起屁股就去了,愣是端着张半点儿笑模样没有的脸,把下班路过巷口的一卷毛大婶吓得飞起,快速拧了油门,生把电驴飙出了法拉利的速度。

“嘶嘿,我还就不信今儿转不到李鸢了靠1游凯风打个响指,拨瓶一转。

渐缓渐定,瓶口略偏,划条射线出去,偏向李鸢。

“ohyes!!”游凯风犹如中了百万体彩,蹦起来和陆清远缑钟齐挨个儿击掌,“选!你给老子选!”

“大冒险。”

“**为什么不选真心话?!”

“你挖坑我就要跳?”

“不管,你选啥我也能推你进坑里。”游凯风耸眉,咬掉了手里签子上的最后一口羊肉,“大冒险是吧?行你预备着,听好了啊。”

李鸢笑笑。

“除了我,在场所有人,其他桌的也行老班那桌也行,选一个人亲五秒,必须脖子以上鼻子以下我说停才能停。”

这主意土是土点儿,胜在损且劲爆,所谓一招鲜吃遍天。众人今晚第N次自发热烈鼓掌外加吹起了流氓哨,赞游凯风吞了熊心豹胆,为谋众乐乐,断了往后生路。

“游凯风。”李鸢眯了下眼,活脱脱就是个忠奸难辨的反派脸,“你以后还想抄我作业么,嗯?”

“我……”

游凯风一噎,心说我日,倒真被捏住了动弹不得的关键命门。

“抄我的吧。”续铭冷不丁举了个手,没防住就放了支冷箭,“我想看李鸢亲人,千年等一回,我借你抄。”

“卧槽真的?1游凯风俩眼倏然冒了精光,来劲,堪比见了亲爸爸,“别蒙人啊1

“发四。”续铭指天,“另外李鸢你也不要选我,我拒绝。”

“……”

许久的光阴淌过拱起的脚背,再想起那晚的时候,彭小满始终笃定地预兆到李鸢会拖他下水。不为任何,为各自说过给彼此的“我懂”。两句话之间捻了根剔透不见的细线。并非对你坦然相待了,但若需要,顺着这根线走来,我不拒客,我给你进到深处的机会。

李鸢侧身,拉动身下的水红塑料椅。

彭小满本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直到李鸢看向他,转向他,才略略有了意识。他一怔,再是愣,随即失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尖,“卧槽我?1

续铭比赞,缑钟齐兴趣盎然地推了推眼镜。

陆清远拧折不弯,竖得笔直,“卧槽辣眼辣眼,你们替我好好看看。”

周以庆满脸的欢跃激昂更是溢于言表,“kissnow!kissnow!kissnow!”

游凯风干脆就找急忙慌地掏起了手边的单反,“等,别急上!历史性一刻,你百年了得刻碑上的1

彭小满眼里一刹的慌乱尽数进了李鸢的眼里,李鸢看他又笑又失据,摸鼻子咬嘴,小动作不断,“为、为什么是我?”

李鸢也几乎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不愿拖沓,不愿说我玩儿不起,不越底线的任何举动他都可以,只看自己的意愿与否。亲亲抱抱这事儿,不是最特定的那个人,谁都是一样。彭小满坐的近而已,彭小满看起来比较老好不会计较而已,是彭小满,相似,隐瞒,秘密,比较没有心理负担而已。

可做注脚的理由林林总总一堆,李鸢都没去想罢了。

就是贴过去而已。

就是个游戏而已。

“对不起。”

李鸢扶上他的脖子,侧头低下,一声不知何意的道歉过后,把嘴巴贴在了彭小满的嘴角边,模棱两可的擦边球,并不算吻。李鸢却感觉到他明显僵了,竟不忍,竟温柔地揉了把他脖子那里柔软的发根,笑出一声迅速的,只有彭小满听得见的轻快鼻息。

场子紧着便炸了,飞升至了爆破顶点,激起了无数明灭不定,斑驳陆离的绮丽烟花。青不青,春不春,含混做一团,分不清今朝明日。

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七章

彭小满的初吻,七岁的时候没的,给了他家远房大伯的小女儿。那姑娘年纪不大,眼睛倒是不小,一对儿铜铃似的晶亮且乌漆漆,一进屋便直勾勾盯着彭小满不放。小姑娘走起路来像颗长腿儿的胡萝卜,她招招手,牵彭小满进屋,刚关了门便蹦起来勾他脖子,凑上去啵唧吻了口响的。

毫不矜持,且痴女,笑眯眯说:哥哥你嘴巴两边翘翘的真好看,我亲亲你,不要告诉爸爸。

彭小满嘴角两侧天然带着小小弧度,有人管这叫笑钩,说不必笑深,只抿一抿嘴,神色就看起来豁然明媚,挺俏。这没头没脑的一亲怼得彭小满牙花子生疼,没尝出什么味儿来不算,彭小满到底也不再愿意回想。

因为他老觉得自己那算是在搞乱伦,说出来会被他爸乱棍打死。

因而吻这个东西,对彭小满而言,自始至终只是个酸到略略发馊的概念。而李鸢像波涛一般毫无征兆地倾覆上来,模棱两可不知何意地一印,轻易便洗刷去了这个概念,把它变成了孜然碎末的淡淡辛香,与碳酸哔啵爆裂开来的微微灼喉感。

游凯风一气儿抓拍了一二十张大特写,而后关了取景器,餍足地一挥手道:“停!”

李鸢缓缓撤移,嘴唇离开,那感觉就像剥开了一瓣新鲜的橘子。他神色仍旧如常,看着彭小满;

彭小满眼里一层局促一层惶惑,几度变换。他似是而非地瞄了四周一圈儿,最终在自己的脚尖处聚了焦。他脸上有着一层登高望远,空气稀薄似的淡红,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这气氛传染给了众人,嬉笑叫好流氓哨也渐缓渐停。众人都挨个儿对视交换彼此一个颇有深意似的眼神,咧嘴笑笑,也不说话。

再回头,谁都没想到李鸢能这么干脆利索。

坦然到莫名尴尬又羞涩了的,成了作壁上观的旁人。

厕所,彭小满是撒丫子逃来的。他托鸟站定清空了膀胱积水,也不提裤子,既不是前尿不尽更不是在偷偷摸摸回味那个吻,而是光在那儿懊恼憋屈地狂凿小便池,抠得滋滋响。

啊啊啊啊啊恁他娘的蛇皮!

我跑个毛?!

罚李鸢呢还是罚我呢靠!

凭什么他选我我就得坐着不动让他亲?

法治社会人权呢?

我脸呢?!

彭小满琢磨了会儿小便池的水位深浅,猜把脑袋整囫囵个儿泡进去,没一俩小时恐怕溺不死,忒痛苦,还丑,还臭,遂咬牙作罢。

这时手机响了微信提示音,彭小满点开看,是葛秀银发来的消息,一个还挺时尚的“花痴”表情包。彭小满先头把李鸢那张赏的自拍发给了葛秀银,老久没动静,到了这个点儿才回。没等彭小满回复,紧跟着又来了一条。

小伙子是叫李鸢是吧?名字真好听。

彭小满现在看见这两个字儿,心会不可理喻地突然急跳一下。

彭小满噼里啪啦写消息,大拇指微颤,连错了七八个字儿,长按回车两次重写:就是个鸟名,哪有你家宝贝儿子我名字实在,又好记又显小,七老八十了叫出来还跟小孩儿一样。

这算开玩笑,因为彭小满一直挺无语他爸给他起的这个名的,小满小满,他老能觉出一股子农民丰收喜大普奔的淳朴之气。且娘,且喊出来叫不熟的人膈应。

葛秀银回复,抓住了个奇崛的重点:照片旁边半个人影是你吧?你怎么坐下才到人肩膀头呢?

彭小满上拉对话框,回过头再看李鸢那张照片,发现自己果然半脸入镜,半脸出框,背着光源,黑成了一团煤球。彭小满挑眉,忿忿按键盘:怪我咯?怪我爸脑子身高一样儿也没遗传给我。

发出去没两秒,又嘿嘿笑了一声,跟过去一条臭不要脸的语音消息:除了颜值。

李鸢找来厕所的时候,穿过狭窄油腻的回廊拐弯,率先入眼的就是彭小满下体衣衫未整,扶着小便池,冲着手机一脸眉飞色舞的神异场面。换个女的来,一嗓子“哎呀变态臭流氓”早都喊开了。

“咳。”李鸢假咳,倚上瓷砖墙。

彭小满应声回头,看清了对面来人,一惊一颤,慌得堪比自习抄作业,在后窗看见了班主任目光如炬的脸。手里的智能机蓦然成了块儿湿了水的小肥皂,一没攥稳,滋溜就飞出了手心。电光石火,彭小满在手在半空挣扎着瞎抓了两回也没抓着,眼睁睁看它蹿远,“啪”一声脆响,倒扣在李鸢脚边。

彭小满看李鸢像是怕被砸着,居然还他妈抬脚躲了一下。

“卧槽!”彭小满嚎啕,见李鸢弓腰捡起了手机,“你等等!你先别给我,你替我看一眼屏,我不敢看。”

“……”李鸢低头瞄了眼手机,“碎了。”

“1

“钢化膜碎了。”李鸢大喘气儿着说完后半句,指了指彭小满的裆部,“你能把裤链先提上么?”

彭小满连忙缩回接手机的手,蹭地拉上了大门。

“你、你是要,”彭小满突然又在心里觉得兵荒马乱了,被这人贴过的地方,麻痒酸胀地渐烫起来,“……你也要上厕所?”

“想找个地方抽烟,顺便找你。”李鸢静悄悄地摸出个烟盒,递还彭小满的手机,“凯爷说我击碎了你的玻璃心,奉劝我一定要来看看,怕你受辱自裁。”

“……你好话就不能好好说么?”彭小满忒无语,捂着侧脸。

李鸢笑笑,过会儿才接话,“今晚对不祝”

彭小满突然就很想问出个所以然,他撕下了手机屏上四分五裂的钢化膜,咔嚓咔擦暴力拧碎,便佯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想问你为毛是我。”

“除了我一桌六个人,两个不让选一个是女的,概率很低么?”

“…….”彭小满问了就后悔了,把钢化膜丢进脚边的脏兮兮纸篓。

李鸢的火机是搓轮的,点燃火头会“蹭”的一声响。他顿了顿,“可能觉得你比较特殊吧,你非要问我理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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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有病?”彭小满挑眉,突然就不怎么爽。

李鸢侧头笑,把烟灰掸进手心里,“你是智障吧?”

“如果智障也算一种玻”彭小满耸肩,笑得还挺冷,挺那么回事儿。

李鸢收敛笑意,感受到了彭小满话里话外难以言喻的拧巴。他舔了舔嘴巴,正色道:“智障当然算一种病,精神科,书里又叫弱智,又叫精神发育迟缓和精神发育不全。”

“你特么1

彭小满暗恨不该早早扔了钢化膜,应该留着劈开,这会儿小李飞刀似的甩李鸢脖子下边儿,见血封喉。他昂着下巴,跟北京人寻衅茬架似的指指对面人,词穷半晌,嘴一张就破功,偏过脸笑了个喷。李鸢看他笑,在心里舒了口短促的气,自己都未曾察觉。

让李鸢装正经,走逼王路线,他有一百种方法把场子搞僵,冷得寒冬腊月,呵气成冰。有此等本事的这类人,多半是人格缺失,脑袋里少根绷着的弦儿,俗称情商低下。而李鸢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在于,让他春风化雨,阳煦山立,或是方头不劣,古怪孤僻,等等等等,他都可以。

他说让人不舒服的话,从来都是为了让人不舒服,他说的每一句带有恶意的话,都经过洗茶似的一轮稀声的斟酌。

潇洒坦然,沉稳内敛的一面,他给了同学,因为相处下来总要三年,好不好,没那么多给你挑三拣四的余地,底线之上就好;毒嘴犯贫,怼天怼地的一面,给朋友,因为往来自在,志趣相合,忍不住就在夷愉的关系里解绑了拘囿着的个性;乖僻敏感,动辄得咎的一面,则给了家人。

李鸢根据情景与对象切换人设,好比钻石,有无数细小的切面。然而钻石切面个个璀璨明净如繁星,李鸢有太多他自己也嫌恶的负面,那里残垣断壁,终年积灰不见天光,显然不配和钻石比。

真要仔细想,彭小满对他来说真正的特殊,其实在于自己和他相处,整个人都是复合的,复合的。你来我往,的见招拆招,被迫根据对方的言行做出最本真的种种反应,他不能再游刃有余地只坦露特定的一面给他。脆弱的,乖张的,暴戾的,愉快的,和温煦柔软的,种种种种,彭小满似乎都见过了。

这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对方呢?

这问题蒙着层晨光熹微的溟濛雾气,李鸢仍旧不能看清,可心胸之中却已有了一个概念,了然且轮廓明晰。

彭小满是个天生缺乏攻击性的人,和他相处,自己免去了太多淘神费力的琢磨与过剩的情绪。一切都是纷繁纷沓杂乱无章的,一切又都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不需任何的裁剪修饰,和病无关,那只是附加在外的人生琐细。

只是这些,李鸢都不能说。

他有级草加学霸加副班长的包袱,他一般不这么嘴上认可一个人。

彭小满笑够了,揉了揉腮帮子,清了清嗓子,“……我刚才脑抽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嗯。”李鸢点头,把烟头丢进小便池,“一键delete,没有存档。”

厕所在烧烤摊旁的一家招待所的二楼里,需穿过一处狭窄没灯的细长回廊,再穿过一处露天的天井雨棚下楼才能返回。回廊过长,一侧藏蓝色的玻璃外投进灰扑扑的月光,在脚下结着褐渍的地砖上涂上一块块液化后的白色矩形。

李鸢走在彭小满前面,突然显得高的不可思议,遮住光亮,露过门楣几乎要略略低头。彭小满戳着手机屏,回复葛秀银很久一条的消息,一头撞上了突然停下的他。

“后面那个楼梯口。”

李鸢转身,做了一个将彭小满扶在前胸的动作,挤过他,放开手,“忘了,走过了。”

彭小满熄灭荧屏拍了拍他的背,在暗里看看他,笑出了一声鼻息,“蠢爆了欸少侠。”

“都是黑洞洞谁看得清。”李鸢转过头,月亮光点在他的眼里,漆黑里一点带着水色星白,“你妈妈?”

“啊。”彭小满顿了顿,“是,我妈。”

“你是不是把我照片发了?”

彭小满打个响指,尤其清脆,“可不,刚拍完就转手把你卖了,偷拍的那个也发了。”

“怎么说?”李鸢咳了一嗓,略带反响,再次确定这几把回廊里确实没有声控灯,鬼森森的。

“说你没我好看。”

李鸢听了不言,过会儿又笑,笑得肩膀在彭小满眼前直颤,“地幔又要不开心了,地幔说,又到我出场的时候了。”

“请你把地幔梗换掉OK?”

“地壳?”李鸢回头看看他,“地壳也算挺厚的,够你用了。”

“请李少侠你原地飞升。”彭小满点开屏幕,映在下巴上一团淡蓝,“我给你念念吧,我妈原话。”

“嗯。”

“她说,小伙子是叫李鸢是吧?名字真好听,我说对,特别好听,好听到原地爆炸。”

“我信你生捧才有鬼。”出了回廊进天井,李鸢打头进一截铁质横廊里,廊上扶手脱漆打锈,踩上去嗒嗒作响,“名字是我妈起的,撞名的特少。”

“谁起鸟名儿啊鬼跟你撞……”彭小满小声逼逼,清清嗓子继续念:“然后我妈又说,你怎么坐下才到人肩膀头子啊,我说没遗传好除了颜值,她又问你是不是数学特别好,我说不是数学特别好,是门门都特么特别好,好到他要是你儿子您梦里嘴都能嘴笑歪的那种。”

“然后?”李鸢走下一截铁梯,回头盯着彭小满的脚,“看路少侠,前方危险。”

“然后她就很全天下所有当妈的一样儿,嘱咐我不要错过你这把绝顶资源,该学学该问问不要不好意思不吭声,让我跟你处好关系。”彭小满视线也不挪开屏幕,边笑边念,脚尖探路宛如盲人,“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说不定能见见,我俩住特近,楼上楼下那种。”

“能不玩儿悬的么?”李鸢走近,拉他的手腕,“牙磕了影响你遗传的颜值。”

彭小满将将回归岑寂的情绪又被他手心温度熨得浮上水面。

彭小满停住不动,看他短丛丛的黑发,站在阶上,和他也几乎是平视的,“你……要不跟她打个招呼?”彭小满把手机递过去,“择日不如撞日。”

“确定?”李鸢问。

“啊。”

“说什么。”

“就,随便呗。”

李鸢松开拉着他的手,接过手机,长按着语音键,将收音器贴近嘴边。里上这晚有星,零星不打眼的小小几粒,随手一泼,被晚风吹得在夜幕里四处滚落。李鸢的声音,缓慢,又沉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而为,像是也能把星子震动。

“阿姨好,我是李鸢,彭小满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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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上)

鹭高VEX的参赛选手得赛前开个集体晨会,打波物理鸡血,李鸢便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他按掉嗡嗡震动着的手机闹铃,裸着半身搔搔头发,掀开窗帘一角窥见一点白洁天光,就放下了布艺帘。

一晚上没好睡,抬胳膊嗅嗅,还他妈一股混合着舒肤佳芬香的羊肉串儿味。

大床房挺尬的,当中一张高床,长宽相当,宛然张硕大的案板,三人横睡竖睡,都像码齐了待切成滚刀的胡萝北。倘若睡在一头,更就有点儿吉祥三宝的意思。彭小满李鸢二人和老班一商榷,脑袋顶上的小灯泡咔哒一亮,要不咱们一人一头错开睡?

主意不错,坏事儿坏在老班呼噜堪比惊雷。李鸢眠浅,隔着双彭小满的脚丫子和他一头,一击击物理声波震得他夜半耳鸣,恨不能立马突聋不算完,老班又是万年老烟枪,晚上灌了一肚子哈啤,转过头来略略张嘴,便是又一波不动声色的究极核武,熏得人掩面泪流。

不知道师母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这都没离?魔幻。

李鸢给折腾够呛,抱着枕头去了单人沙发,脚翘茶几上对付了半宿。彭小满真挺牛逼的,任老班快嚎出首《东风破》了也不带动动眼皮咂么咂么嘴,左躺微蜷,半脸埋在夏凉被里,吹着冷气睡得安稳,还甜。李鸢脚步虚浮,踉跄飘去洗浴间前看了他一眼,想跪下来给他征服。

锦江之星的热水一股子迷之锅炉内胆味,李鸢接了半杯刷牙漱口,含上一口,登时涩得脸绿。彭小满顶着头乱发,半梦半醒间推门进了厕所,一眼便见李鸢对着镜子满脸操蛋,眼圈浓重得如同浮上去两朵乌云。

“哟。”彭小满按灯,解裤子,“国宝。”

乍然一亮,李鸢没呛,但“咕咚”一声咽下了铁锅水,眯了下眼后回头皱眉:“你怎么进来都不出个声儿?”

“哦。”彭小满挑高左眉打个哈欠,“我在宾馆房间早起撒泡尿还得敲锣打鼓是吧?”

李鸢一怔,觉得这话耳熟,记得自己也说过大差不差的。

“你是不是没睡床上?”彭小满指指自己眼下,又指指李鸢,“半夜翻身差点儿滚床下去,我还心说我边上人呢。”

“太吵。”老班枕畔的记忆不堪卒读,李鸢不想祥提,“你也能睡那么好?”

“遗传性比猪睡得沉症。”彭小满揉揉眉心鼻梁,又是一个哈欠,“云古有一年地震,大半夜晃得挺狠的,整栋居民楼住户都窜出去逃难了,数我们家牛逼,三口一个不醒,早上起来看电视才知道有地震这么回事儿。”

“你还挺骄傲?”李鸢低头啐净嘴里牙膏沫子,拿手沾水,揩了把嘴角。

“骄傲极了好么,这都没死,说明我们家福星高照。你这里还有点儿没擦到。”彭小满抬手凑过去碰碰他唇上,倏然又往后一缩:“哦还没洗手。”

“……”

李鸢人善,没叫他血溅当常

里上的早点种类颇丰,生煎算是当地特色,一面松软一面焦脆,开锅前淋上高汤收汁儿,撒一把乌亮亮的黑芝麻与碧绿的小葱花。吃的时候方圆五米建议不站人,馅儿里的火烫汤汁容易水枪似的冒出一注,呲旁人一脸。陆清远今早黄历没看,走了个大写的背字儿,连续被对面游凯风射了两回,烫的恨不能原地掀桌。待始作俑者夹起第三盘生煎,陆清远扬起手刀朝他喉下一寸处一指:“再呲我第三回我把你脸按辣糊汤里你信不?”

续铭呷口豆粥,听罢一哼:“逗呢,碗才多大他脸多大?”

里上电大门禁挺严,大巴开进门前,老卫下车去保卫处做了登记不算完,俩腋下夹着警棍的保安上车,正容亢色,依次检查了所有同行者的选手证与志愿者证,就差上手挨个儿搜身了。彭小满看着窗外鱼贯进校门的社会车辆与成群结伴各校师生均被拦在了门口,戳戳李鸢,问:“我们来参观个比赛又不是开人大,挨个儿查,怕我们装炸弹么?”

“要怎么显得一个活动逼格很高,就是故弄玄虚。”李鸢拿起脖子上的挂牌给他看,“怎么故弄玄虚,比如在选手证上写英文,比如堪比首脑会议的安检。你放心,保安心里也在骂娘,骂学校为什么特么加大他们工作量。”

“你还挺一针见血。”彭小满摘掉耳机,看里电大正门旁凿的那块儿人工湖。车上看去只能看清那湖旁侧的大概形容,波光熠熠,“老实说你别生气,感觉你压根就不喜欢这东西?”

“是,不喜欢,一直没兴趣。”李鸢点头,毫不否认。

“那你——”彭小满一愣,继而了然,歪头小声笑着问,“保送生的审核材料,镀层金更稳妥,是这个么?”

李鸢看了他一眼,把左耳里塞着的耳塞递还,“当年入社的时候是这么想,后来上头改了政策,取消了这类比赛获奖选手的保送资格。”

“所以你就再也没兴趣了,巴不得早退早了?”彭小满挑眉。

“恩,本来这东西就没什么含金量,不怎么值得耽误时间。”

李鸢做好了被他说,“你真特么现实”或是“你这有点儿卸磨杀驴的意思啊”的准备。于是在开口之前,便在心中做足了辩驳的准备。倘若彭小满真的要说,他会回他,“你不到那一步你不懂,最先未雨绸缪的永远是处境最艰难的人,你是我,你才会知道我有多期待逃脱出眼下的夹缝。”

李鸢心中近乎有一种隐秘的渴望,一种稚拙又低龄的赌气,无故希望对方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发问,给一个药引,令自己可以毫不唐突地顺承而下,以答辩的形式剖白。他想说的有些话,柔软棉絮似的横亘在心中许久,想说,环顾四下,似乎又找不到对象;不说,越积累越多。他偶尔希望自己是个不买人设的随性人,像陆清远,像游凯风,不至于佯装到自己也身心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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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却忘了彭小满是个毫无攻击性的男孩儿,触及到他人关节位置的地方,他总会妥协,会迂回避过,这既是他的一种温柔,更是他的一种怯懦与躲避。一种,我暂时不想、不敢和你交心的躲避。

“挺好的。”彭小满一笑,“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比泡在童话里看不清楚现实强多了,真的,我就不行,特浑。”

李鸢听他这么说,忒贱的迷之烦躁,漫不经心“嗯”了一嗓便合上眼皮仰上椅背,闭口不再说话。故而错过了彭小满眼底,湖面般一闪而过的波光。

“这个还好听。”

大巴绕过里电大的第一教学楼,在校园里减速,缓缓驶向北区AI展馆旁的车辆停泊场。彭小满撑着一只胳膊,凑过去,把一只耳机又塞回李鸢的耳里,“《ILived》,愿你纵身一跃不惧深渊,愿风暴降临你堤岸永固,中译歌词。”

彭小满的后半句话语嵌进了耳中的旋律,落准了鼓点,极轻地敲击在了李鸢心间,他不懂那是什么,又觉得不可错过。

里电大的AI馆挂了人工智能的响亮名号,进去一看,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型会展中心。展馆尽头,立了巨大的横版LED显示屏,当中一行花体大字——2017FVC工程挑战赛华南决赛。两侧各立着略小的LED屏幕一只,滚动播放着赛事官方MAD,背景乐积极劲健,音量颇大,笼住了整场嘈杂的人声。各校师生已陆续到达了大半,着着花色各异的文化衫,缤纷缭乱得异常。参赛的部分选手被安置在了划分好的指定地点,由一米二高的,印着大赛赞助商的塑料挡板隔开竞技区与候场区。不参赛的,则零散分布在四周的观众席处。掸眼看整体,倒像是个大型动漫嘉年华。

里电今年的地勤工作做的到位,鹭高一行刚进了南门,便被五六位挂着工牌的大学生志愿者紧步上前拦住了去路。依次各发了瓶百岁山,又经一轮堪比审讯的身份检查过后,指导老师与参赛学生被带去服务总台抽号登记,鹭高其他一行,则被引导去了志愿参观与安置社会闲散人员的指定观赛席,临近B区的二楼观看台,几乎就是在李鸢队伍候场调试区的斜侧后方。

“哎我们不能下到场地里面去拍摄么?”游凯风觉得可他妈坑了,托着单反指指观众席下,问引导的志愿者,“在这儿这么老远我们啥细节也看不见啊1

“不好意思啊。”还挺客气,先道了个歉,“FVC每年大赛都是有统一的标准规定的,为保证绝对公平,教练家长和随行人员是不能靠近准备区的,就是选手也只能有两位进场而已,一个预装手一个操作手。”

陆清远眯眼看半天,“我靠,这么远机器人方的圆的我都看不清楚好吧?”参观个狗屁啊,回旅馆睡吧不如。

一扎马尾的志愿者姑娘被逗得一乐,忍了半天才解释:“第一轮预选赛是分区进行的,但是第二三轮我们都会实况转播在LED屏上的,都能看见。”

“卧槽,得。”陆清远听罢往塑料椅背上一仰,对着缑钟齐周以庆低头小声:“闹了半天来这儿看电视啊,隔这么远都没法儿给李鸢加油了都,管那么严干嘛我们还能上去把机器人怎么地了么?哎穷毛病一茬又一茬的。”

“啧。”老班耳朵贼尖,和别班班主任正聊着,隔十几米开外也能听了个大概全,冲陆清远一指:“瞎说什么呢?!”别人家地盘上!

陆清远吧唧给了自己一嘴巴子,两手合十致歉,错认得飞快。

“你打算怎么加?”周以庆侃他,“跟《灌篮高手》里流川枫那三个穿短裙的脑残粉似的?李鸢李鸢我爱你?”

“哎你这个主意非常可以啊1游凯风对着展馆吊顶抓拍了几张意味不明的,觉着周以庆很有想法,“我,缑钟齐,陆清远,三个人凑一排正好1

缑钟齐摆手,“别了吧还是。”

周以庆一脑补,皱眉笑:“另俩还成,你简直辣眼好么?”

“嘿,我还不乐意呢还。”游凯风往彭小满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嫌辣眼这位仁兄上吧要不?我靠白瘦白瘦的跟小泰迪似的,穿短裙怕是不丑,嘿嘿嘿嘿嘿嘿。”佯装着一脸淫笑,猥琐的渣直掉。

彭小满没听着,无意追猎着场内李鸢的身影。他扶着观看席的那截不锈钢围栏,隔着这样不短的距离,也轻易找到了众人中的李鸢,看他姜黄色的明亮一点,在人群的流水中穿梭悠游。他不是爱出风头做主心骨的人,所以要跟在人后,不当领头。

只是凭他那样的身高,气质,再尽力收敛锋芒也是拔群的。他或许对自己的优秀无知无觉,将它错认成了一些不令人喜欢的东西,最好仅供他孤独地自赏,旁人务必不要凑过来声张指点。真要说起来,彭小满其实挺心疼的,心疼他自我否定,总真真假假地掩盖自己可供张扬的东西。

是怎么一种环境,让他觉得庸碌一点儿也可以,享受不被人看重且倚靠的自由。彭小满几乎有一种惜才的心态。

“哎!”游凯风在他耳边来了一嗓子。

“啊?”彭小满脖子一僵,转头瞪眼,“怎么了?”

“眼都直了我靠。”游凯风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又咧开嘴,“见到美女啦?”

“我……困的。”

“狗屁。是不是那个?”游凯风指指下方,努嘴,又把镜头举起对焦过去,望着取景器,“那个一直在下面看过来那个?是瞄你呢吧?哎不对啊是男的埃”

“我靠不是刘欢——”彭小满顺着游凯风指过的方向望去,看见站台下准备区的硕大红立方边立着个淡蓝文化衫,挂着志愿者工牌的男生,冲他的方向抬手比划了颇帅气的手势,笑了一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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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晨雨?

早晨的晨,下雨的雨,高一的同班同学,前后桌。

彭小满觉得自己可牛逼了,月抛的记性,不过一年的相处,那个环境,他居然还能想起来以前高中同学的姓名。

没什么怀念的,或是小跑下去寒暄一番的欲望,局促倒是真的。

彭小满转头望了望,确定这个方向只有他自己一人,才确定那个招呼真的是冲他打的。彭小满怔了怔,突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游凯风,摸了摸鼻子,漫无目的地寻找了一刻不见了踪迹的裤子口袋,才悻悻收了手,咳了一声,也朝下面的他勉强回了个招呼。

鹭高机器人社今年的首轮联盟战队,实力在华南各校社团中突出拔群,其中手动控制的出色操作实力堪称独孤求败,各色赛事前三的优异名次,也拿到手软。鹭高今年的操作手万幸,抽号检录过后,激动原地跳了段儿哔雷,容他恨不能仰面狂啸振臂高呼——猪队友什么的拜拜了您内!

两组参赛联队的机器人将从赛场的两边同时出发,分手控与自控比赛时段,比赛时长为120秒,在此规定时间内,参赛队需通过机器人小车将得分球投掷进本队篮筐,与将本方联队的小车托举到不同高度得分。任意参赛队允许两名操作手留在场内,进行操纵与装填任务。

李鸢和社长属于定海神针指点江山型,德高望重,高度到了,轻易不上场厮杀。操作手和装填手把兜里的手机U盘掏了个精光交给了不进入准备区的卫一筌,孟社则将机器人交由裁判进行赛前最后一轮机体检查,按赛制规定,不包括VEX的手动控制器在内,小车的外形大小,长宽高均不能逾过457毫米,电机或伺服器也不能超过12枚,储气罐不超过两只。

第一轮自动比赛时段内,机器人只受传感器输入与预先写入机器人控制器的口令,任何操作手不允许在赛中对机器人进行行动干预与相互沟通。孟社很放心这届操作手的控制水平,却忧心他平日颇有点儿横冲直撞的操作手法,会有许多不必要不合法的违规操作。

“稍微再退一点吧。”李鸢看他进入赛区,将小车放置进启动区域的红色方块内,出声提醒。他略略估测了投掷时的惯性距离,未雨绸缪,防机器人在自动投掷时段与得分物接触致使犯规。

王晨雨在云谷一中的高一六班,对待彭小满,算是难得亲切的。可彭小满在云谷一中的求学一年,却以戛然昏厥在操场狼狈收场,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成为过怎样的谈资和笑料,在原来的同学口里成为过怎么样的更怪的人,因此他才觉得尴尬和不适,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啊?巧的没法说了都。”王晨雨也比彭小满要略高一些,他低低头,自上趋下地将彭小满打量了一番,话里带着略略讶然与欣喜。

“跟着学校来的。”彭小满摸了摸后颈,往背后指指。

“你是转学到……”

“鹭高。”彭小满顿了一下后补充,“就是鹭洲中学,在青弋,你应该没听过。”

王晨雨开了头脑风暴琢磨了一会儿,显然没琢磨出个啥来,笑得还挺抱歉,“确实是没听过鹭高,但青弋我知道。不过你怎么转去那儿了?我以为你还会留在云古上学呢。”

“爸爸和爷爷奶奶都是青弋人,算我的祖籍吧,然后,我爸以前就在鹭高念的高中,现在没办法照顾我,所以就把转过去了。”

“和爷爷奶奶住你现在?”王晨雨指了指背后的塑料凳。

“光和奶奶。”彭小满跟过去坐下,和他并排,“爷爷早就不在了。”

彭小满看看他鼻梁两侧的淡淡的印子,想起来在高一,这人确实是戴着眼镜的。在云谷一高,王晨雨也不是一个一门心思读书读到犄角旮旯里的学生,有情商,懂社交,以至于把一手人际玩儿得太转,反而比彭小满还要与那个“以学至上”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也是异类。再略一回想他俩一年之内有过的交集——借橡皮,互检查课文背诵,带饭,结伴上个厕所,缺勤晨读,来往程度不深,倒还算挺多的了。

“云古不是华南区吧,我记得咱——那个,一中也没有机器人社吧?”彭小满差点儿脱口的是“咱们一中”,他指指他王晨雨胸前的工牌,问:“是你一个人?”

“我们也不是来比赛的呀,也是学校安排来的暑期实践,也是志愿者,我以为我们多精贵呢,来了一看,去,满场子志愿者。”王晨雨习惯性地顶了下没戴眼镜的鼻梁,“我们年级来了八个,加我四个都是我们班的,带队的是副校长和咱们班主任,走我带你去打个招呼呗!”王晨雨欲起身。

“哎1彭小满一慌,笑着摆摆手,“算了我不去了,我……我跟班里的其他人本来就不是很熟,我还是……”

“熟不熟都是同学老师啊,见一面是缘分啊,走吧走吧。”

王晨雨弓腰伸手拉彭小满,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怕什么?”

怕什么。

鹭高联队率先拿下了自动时段的开门红,在投掷得分物累计所得的总分本就高于对手的同时,又因对方小车在裁判吹响结束哨音时仍未停止动作,犯规扣除二十分,敬陪末座后,又将分差大幅度拉长。手控时段如若不出现重大失误与犯规动作,几乎是稳赢。

手控时段开始之前,李鸢入场再次检查了机器人轴轮,抬升臂,重新启动了机器人开关确保其处于可随时出发的预备状态,插上了电池与功率扩展器,连接了VEXnet密钥。裁判限时与检视下,两队赛前检查工作完毕,李鸢起身,朝准备区的孟社与卫一筌比了个OK,自己则站定进了装填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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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填区的范围不大,由穿过联队启动区的对角引导线外围与框住场地在联队站位一角的围栏形成的区域。除去赛场放置的球堆外,联队拥有二十四枚预装球与八只预装球引入,其中预装球,两辆小车各四枚。

裁判挥手,吹响哨音,手控时段开始。

赛场上的四只小车同时从出发点出发,大幅度伸展金属机体。在475毫米的伸展高度限制之内,红蓝两方车体收缩移动自如,发出嘶嘶沙沙的摩擦运动声响。鹭高所在联队,两校操作手均手法熟稔,可控范围内高速转动控制器拨杆,将铲动并携带入得分物的小车支配进合法投掷区域。

李鸢去年的比赛,小车投掷臂因为扭矩的原因,力道过于劲健,致使得分物在投掷区域内总过高于低篮筐而错失分数。李鸢会上大致了解了此次机器人的重新拆装,侧头提醒操作手:“可以再后一点,不要脱出发泡拼接板。”

彭小满再见到高一班主任的时候,身体里所有的窘促、压抑和不知所措,全在一瞬间翻涌而上。夏老师只是远远看见他,从座位上起个身,他就戛然腿软,很没出息地想掉头走。王晨雨笑眯眯地贴上来遮住退路,不让他走。

害怕这个老师到了这样不安的程度,犹如袭面的大气低压,彭小满已经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了。

“彭小满?”夏老师惊诧地望过来,一声发问,引得他身旁的另几个同学也一并看过来。彭小满觉得他们无比眼熟,各自的姓氏就在嘴边,名什么,却就是念不出来。索性还记得班主任姓夏,夏建军,全中国有几万个会叫的名字,云谷一高的数学高级教师。

“……夏老师好。”

彭小满隔他们两米的距离停下继续向前的脚步,问好示意。原先还算是同学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抿嘴低笑,彭小满猜他们一定也一时记不得自己是谁。

“哎,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啊?”夏老师还是肚子胖,高高隆起,裤带要过分靠上地勒在腰上。他细边眼镜小眼睛,说话时又要眯眼看人,像是总在审视和打量:“都差点儿没认出来呢,高了。”夏建军走过来,在彭小满头顶上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和蔼一笑。

“没有吧老师。”王晨雨在他背后,自然无比地双手搭上彭小满的肩膀,胸膛贴近他的脊背,下巴几乎就顶在彭小满的头上:“彭小满高一的时候就差不多到我这儿诶,现在差不多啊,我也不能缩。”这姿势不在彭小满有所预防的范围之内,让他突然挺不舒服的,便微不可察地挣了一下。

“是么?反正我看着是不一样了。”夏建军转过头去,不信的又笑着问另几个学生,“你们看着呢?怎么也不过来说个话?”

一个女生摆摆手,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小声拒绝道:“不太熟。”

挺尴尬。

彭小满盯着夏建军,没说话,漫想起自己那时在他的班,其实只算一个保险箱里漂浮着的微渺尘埃。自己坐在教室顶头,黑板报的学白粉灰会扑簌簌是地落在自己的肩上,衣服每天都要换。因为不被试卷埋没,所以得以窥见整个班级弓下去伏在桌案前的背影,好比是复制黏贴,黏贴出一组雷同的“量化青春”。无数相同的手掌翻动教辅的哗啦啦声响,笔尖落在稿纸上的刷刷声响,像成群结队的甲壳虫类齐头并进,闷湿的雨季,悬在半空搁浅的毛茸茸的理想。

那时候,彭小满一用力思考什么就会心跳加速,胸闷气短;一抬头看看四周,就觉得像是被谁搡,后仰,朝众人相反的方向快速跌落。转来了青弋便回归到了土地,不因为任何,他都不再有那种岌岌可危,将破般的惶然与不安。今天这种背道而驰的疏离又回来了,又在心中肆意地抽长着了。

那种虫子爬进血管,潜在着的一突一跳的感觉又有了。

彭小满真的以为自己是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人,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年纪,谁都不希望自己是被人自上趋下俯斜而视的特殊,人之常情,不在乎只不过是因为装得好。所以他想问问实力派演技担当李鸢少侠,这样的情况,要怎么才能把情绪收敛的含而不露。

“转去鹭高了是吧?听你爸爸当时来给你办转学手续的时候讲的。”夏建军问,倚上了身旁的围栏,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推了把眼镜。

“嗯。”彭小满点点头,看了眼坐回学生群中的王晨雨。

“怎么样感觉,那里的环境,老师教学质量。”夏建军话里,笑里,带着可以理解的自矜,“和我们云古一中比怎么样?”

“其实鹭高,各方面做的也都挺好的,环境教学质量,当然但一中比肯定就…….”彭小满笑笑,不知道该怎么把“比不过”,“不如”这两句话说出口。这心态就和问小孩儿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局促地答了妈妈会因为感觉对不起爸爸而羞耻哇哇大哭一样。这问题纯**,但彭小满没办法当他的面直说。

“升学率呢?你们那个学校怎么样?”夏建军脸上浮现了一刻了然的神色,又笑着问。

“这我还不大清楚。”

王晨雨摸出来手机:“哎我帮你查查,你们学校官网上应该都有数据吧,每年的过线情况什么的?”

彭小满回过头看王晨雨无比“古道热肠”地戳弄着手机屏,明明是在向自己发问,眼神却始终灼灼带笑地瞟向夏建军。他那眼底的一点点儿讨好和取悦,彭小满都看得清,但也都没法儿说。

“鹭洲中学,马路的的路?”王晨雨歪头问。

彭小满摇摇头,“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鹭。”

“鹭……”王晨雨盯着搜索页面,倏然挑眉一笑,“青弋七所高中弄虚作假被点名,庆八鹭高均榜上有名。”他念的是条搜索根据搜索关键词,自动弹出的查询结果,是不知猴年马月,青弋当地的一条民生教育新闻。王晨雨是无意还是有意,彭小满不想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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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夏建军站直,一脸成年人的浮浅诧异,他凑过去看望王晨雨的手机屏,“我看看什么做假?”

“说是学校审核评定学分的标准不规范,有的课不开就授了学分。”王晨雨向下滑了两下拇指,“……说还有老师的评职称论文,很多抄袭作假的。”

“唉。”彭小满听夏建军一声飞快且短促的叹息,略略摇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多了叫人不能直视的悲悯和叹惋,“教育这个东西啊,最搞不得掺水知道吧?

彭小满攥着拳头漫想,觉得他就像在站在了眼前的台阶高处,俯身审视着一堂颇失败的公开课。自己的转学,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一种怯懦无能的逃离,过犹不及一点儿,也可以说是一种背叛。背叛了云古一中奉为圭臬、笃定不疑的教育野心,蔑视了他们的荣耀。

好像在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厉声说:捡了芝麻丢西瓜,你自己想一想,你自己比一比,你看值不值?你后不后悔?

“知道原来咱们学校一直管的严,搞铁腕把名声都搞臭了是为了什么了吧?都在为你们好啊。”夏建军收回落在王晨雨手机上的视线,脸上再次浮开笑意,伸手拍了拍彭小满的肩膀,“怎么样啊小满?可想再回来努把力了,你天赋不错,在咱们学校不稳稳给你送进个一本好专业啊?”

王晨雨依旧在同声共气地给予夏建军回应,其余的同学依旧在一旁自顾自交谈嬉笑、凛然漠视。夏建军听彭小满不回答他的话,便突然指指他心口位置,问:“身体可还好啊?心脏这块儿,问题还大不大?”

王晨雨旋即做出恍然地样子:“是!都忘了问了,你那次在操场上,真把我们都吓坏了。”

真的吓坏了,吓到都那么偏头看着,吓到没人上前。

李鸢回来观看席喝水,拿起瓶子拧盖吞了几口,低头一看标签才发现了撕扯的痕迹,明显不是自己的那一瓶。他“靠”了一声,坐回座椅顶了顶游凯风,“这谁的水?”

“哎卧槽?”游凯风坐正回头。比赛场地不让进,坐观众席远望连李鸢鼻子眼儿都开不清更甭提赛况了,游凯风陆清远一行被拘囿的没了脾气,凑成一堆搁老班眼皮子底下黑了盘王者,没等杀出个硝云弹雨呢,李鸢倒已经转着手里的挂牌回来了,“怎么回来了?”

“比完了不就回来了。”李鸢绕了一圈找水,“老班呢?”

游凯风猛按着手机屏,嘴朝南门出口努努:“跟六班主任抽烟去了,你们他妈比个赛跟特么开人大似的谁都不能入赛场,早说就不来了就,靠靠靠!稳住啊老铁1

“叫你妈的再抢我野,再抢我人头?”陆清远腿翘上前座椅背,极不雅观地敞着胯,边叫骂不休边抬头,“比完了就?这么不持久?我靠我们一盘还没杀呢。”

“自动加手控拢共就120秒,又不是下围棋。”

缑钟齐推了把眼镜,他不大玩儿王者,硬被拖进来加塞儿,乍一操作起来还挺不利索:“怎么样?好像听广播报了你们队伍的编号了,赢了?”

“嗯,碾压,对家那俩操作手掐了。”李鸢举起手里的矿泉水瓶往游凯风眼皮下晃晃,“这你的么?看见我水了没?”

续铭大脑发达,小脑开发程度也是顶级,玩儿游戏行云流水。他瞄了眼水瓶:“彭小满的,我看着他在标签上撕的口子,很好你俩又间接接吻了一次真棒。”

集体听罢喷了饭。

“……”李鸢把水瓶撂下,“他人呢?”

“厕所吧。”陆清远随嘴一说,盯着手机,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

“我刚从厕所来的,没在。”

“哎哟你管那么多,你儿子啊?”陆清远听了笑,“这鬼AI展馆大的能并排开好几台玉米收割机,厕所一层就特么七八个你上哪儿碰他去啊。”

“找什么刘欢去了吧。”游凯风插进来答一嘴。

周以庆听完,捧着手机乐得直颤,“刘欢?还那英庾澄庆咧。”

李鸢也皱起了眉,“谁?”

“不是,真叫刘欢还是刘欢什么的,那人在底下跟他打招呼来着,高了吧唧的一寸头,彭小满是喊了个什么刘欢的就找过去了我又没蒙人。”游凯风解释半天,差点儿误了偷塔的功夫,看李鸢倏然站起身又要走,“哎你又去哪儿?”

李鸢向前迈了两步又折返回头问:“你没看见他们往哪儿个方向么?”

“我又不是查理斯邦德我管他们往——”

“一楼西面的观众席。”赵劲从手头的单词本儿里抽神,向西大概指了指:“应该在那边,我看见他跟一男的过去了。”

“谢了。”李鸢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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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下)

“先天肥厚性心肌病?”王晨雨略略歪头,重复的声音有点儿大,惹得其他学生也纷纷抬头报以了探寻意思的侧视,他耸眉:“没听过。”

“不是什么常见玻”

“平常还会难受么?”夏建军问,“你在你们现在的学校,有时候还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么?”

“很少了。”

“会对你生活有影响不?”一个女同学问,彭小满觉得她脸熟,记得她是姓江。

“有吧,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过度劳累。”

“好像电视剧的那种哦。”女生笑笑,把这事儿说的云淡风轻,了无痕迹。

“是不是以后要做心脏移植?”

彭小满想了想,想起这个这个发问的齐耳短发女生应该姓陈,收过自己的作业,没说过什么话,“不用。”

“那吃药治愈?”

“很难治愈吧,只能控制。”

彭小满看见她眼中一丝亮烈地闪动,随即飞快地、迅疾地、不着痕迹地与手边同伴交换了一个细微的眼神与口型,低下头悄悄说——有点可怜。

可怜。彭小满没这么觉得过更没想过。他觉得不过是老天爷幽了一默,他也没埋怨过谁。他觉得自己有时的确是乐天且没心肝到过了头,甚至有点刻意了,到了被人说矫情的地步。自己嘻嘻哈哈的,不遗留什么叫自己难堪或辗转难眠的东西,只是这东西也只是埋掉了,拿清鲜美妙的事物遮盖住了向阳背面的潮湿与僵死,不是消化掉了,有朝一日,再大的窟窿也能填满。

被人形容可怜,就像连带着包心肉一齐被大力攥了一把似的。好像自己倏然泄露了,被俯斜一眼给看光了。彭小满戛然之间,心跳加快了些,隐隐发胀,隐隐气短,四周一圈环视,都没有能叫他暂时挡挡、缓缓,或是借力的地方。

夏建军的功利与教育上的目的与野心叫他望而生畏,王晨雨似乎也和原来的不一样,周围人更是陌生疏远,共同形成了一个排他的集体,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圈。彭小满是被此刻圈在中心的焦点,不是人人都稀罕注目他,审视却又是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

彭小满想立刻走,抬头闪烁着目光,想开口。

“哎。”李鸢立在王晨雨背后,隔着他喊彭小满,“找你半天。”

那普普通通的五个字,日后再被回味,可说是清越钟音贯过层峦叠嶂,穿过山岚雾霭,具象成笔直通达的一束略略浮尘的黄光。说的更禅意一点儿,挺能净化人的,不因这话里的内容,因发声的人。

彭小满一怔,飞快转过身看李鸢。李鸢愣了愣,在他眼里看到了不可名状的求救,比以往他见到的任何一个“彭小满”都要弱势。李鸢不得不为此揪了下心,忽略众人注目,越过王晨雨走近,不自知而下意识地轻风细雨,无比温和地开了口:“你怎么了?”

彭小满眨眨眼,恢复原样儿,竭力做个浮夸的吃惊状,“我靠你怎么找到的?”

“腿找,不然千里追踪?”李鸢瞄他一眼,看看背后盯着他的王晨雨,看看正前方打量他的夏建军,张嘴扯:“老班等集合,没见你影,回去你要废了。”

夏建军立马明白,“哦,你是彭小满现在同班同学是吧?我是他原来的班主任。”

李鸢瞅着他点点头:“老师好。”

“哎你也好1夏建军摆摆手,“怎么,你们都是来一起来参观比赛当志愿者的啊?”

李鸢摇摇头,指了指胸口的挂牌,“我是比赛。”

“诶,你们学校机器人社进了这次华南的决赛了啊?”夏建军眯了下眼,“不错啊,那你们学校这个社团看来还挺厉害的,是吧?”

“一般吧,都是业余玩票,你们学校可能不稀罕分精力搞这些东西。”

彭小满立马转过头冲他挤眉弄眼,那意思是,哎你夹枪带棒的也太明显了吧哥!夏建军果真一愣,飞快地僵了下脸色,又迅疾地恢复如常,道:“是,我们学校抓学习比较严,和普通中学不一样。”

李鸢侧靠上围栏,笑了一下,“听说过,有纪录片,云谷第四人民监狱。”

王晨雨听过辩驳,“那是媒体瞎起的外号。”

“我也没说是我起的啊。”李鸢还挺语气和蔼地答下他的话。

“可能是你们说的那样儿吧,我们这个学校外界风评差,什么监狱啊什么工厂啊什么滥觞埃”夏建军推了推鼻梁上的框镜,笑眯眯继续:“但你们承认么?我们半军事化和绩效量化的管理模式成效非凡啊,我们不但升学率高我们还反哺了当地经济,三年时间交给我们支配我们的的确确可以给学生、家长、教育部想要的结果。”

“包括你们跨区掠夺优秀生源?”李鸢问。

“那是学校发展的必然。”

“哪怕被人说是泯灭天性,扼杀创造力?”

“硬币的两个侧面问题,不在我们这个管理模式惠及范围内的,认为是泯灭天性扼杀创造力,但真正能跟得上节奏的,一定会觉得我们这是一套科学严谨而且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夏建军比了比背后的学生,又似乎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彭小满,笑道:“优胜劣汰,有的时候弱者被淘汰下来,其实真的不是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是自己。”

彭小满看看脚尖,不设防,没躲过他这一记冷箭。李鸢跟着沉默了片刻,被过手往他后腰上拍了一下。

李鸢说:“老师,前一句话我不否认,只是后一句话我想问,不被淘汰的就会是胜者么?”

“怎么不是呢?”夏建军反问,“不然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考大学,是跳的好的平台上。”

“我能说您狭隘么?”

“啊?”夏建军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真要说这事儿,我觉得是获取竞争优势,提高认知水平,在我们还在纠结升学率和重本名额的时候,其他很多名校已经不花费时间在作业和考试上了,智力与素质的发展,或者根本不参加高考。”李鸢看了眼掌心,换了个温和的说法,“成本很高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实现,但我意思是你们不给的东西,别的地方能给到,而且结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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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彭小满要不要心脏移植,活在韩剧里的女同学不认同这话,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问:“那你这话意思是说,你们学校很好咯?”

“我没说,应该是你自己理解的,好不好你应该自己有一套标准吧?”

夏建军摸了摸下巴,“那有什么呢,可以不让位给学习,比应试拿分还重要的东西,你们学校有的我们学校没有的?”

“选择的余地和尊严。”李鸢看着夏建军,“当然我不知道这对你们来说重不重要,人和人不一样。”

谁也没说话,搏了个平局,没法儿说对错。

过了会儿,彭小满才和夏建军王晨雨开口道别,微微低头,恭恭敬敬欠了个身,“我们等下集合,那就先回去了……夏老师。”

“哎,行,你忙咱们就不多聊耽误你时间了。”夏建军从思索里抽身,站直走近,拍拍彭小满的肩,“你看转眼开学就高三了,好好继续加油,你不错的,说到底是注意身体,革命本钱嘛。”又看了看一边李鸢,“我作为个老师,今天话说的不体面,小伙子你别介意。”

“没有。”李鸢摇摇头,“我也说偏激了。”

“但我还是不能承认我们有问题。”

“嗯。”

“高考加油,我提前半年祝你马到成功。”

“谢谢老师,也祝你们今年重本率再创新高。”

彭小满在前,李鸢走在后,回想着自己刚才的一番话。依他自己本来的性格,不会对个陌生人表露那样多的想法,没必要也不合礼。刚才咄咄逼人了,李鸢自己承认,可他既不是寻衅更不是没事挑事儿,只不过就是有点儿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别人擅自把彭小满看做被筛淘下的弱者。替他抱不平,看不惯他屈从,不明白以他的性格,为什么被那么说了也默认。

李鸢见彭小满陡然松懈般舒了口气,才回头看了一眼,无意瞥见那个一直站在他背后的王晨雨坐回了观看席,指了指背后的方向,对着众人做了个略微夸张的胸口起伏呼吸不畅的动作,继而肩膀直颤,跟着众人一起笑开。

李鸢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瞬间猜到了他在模仿什么,暗示什么。

他没做声,但倒被结结实实恶心了一把。

“……他们其实就是使命感和包袱比较重吧,荣耀心强。”彭小满边走边想回头想说话,“我其实是因为——”

李鸢手搭上他的左腮,轻轻将他的脸往回推,且扳正着目视前方,不让他看后面。李鸢挨近他,在他顶上说:“他们有他们的荣耀,你也应该骄傲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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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彭小满去厕所洗了把脸,往额头上拍了把冰凉凉的自来水,做了三次深呼吸;李鸢倚着门抽烟,烟灰往手心里掸,还挺有瘾,见缝插针地就得来一根。

里电大的AI展馆卫生间里有硕大明净的仪容镜,照得人面部瑕疵清清楚楚,很可怕。彭小满对着镜子拨了拨濡湿的刘海,抿了抿嘴,继而练习似的笑了一下。李鸢突然觉得这场面挺戏剧,猜他得紧跟着一句“鹿小葵加油”,再做个握拳向下一扽的手势。没忍住,鼻子里笑喷出两道青烟。

“你要现原形了是吧?白娘子还是牛魔王?”彭小满按平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忒骚包地理了理两鬓,“你比赛怎么样?”

“这轮赢了,拉了很大的分差,下午是复赛。”李鸢问他:“你那个同学,站我背后戴眼镜的那个男的,他跟你是不是……有关系?”

彭小满转过头来一脸黑人问号:“你不要说的好像我和他有什么肮脏的性关系一样好不好?语言表达很有问题啊学霸。”

“你懂我的意思还非要往那个方向说。”李鸢反驳,指指他脚边的纸篓。

彭小满抬脚利索一踢,看他把烟灰一气儿丢进去,背仰洗手池,手撑着屁股后头的大理石台面,“……就是那是在云谷一中,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朋友。”

“确定他也拿你当朋友?”

彭小满思索了两三秒,笑起来摇摇头,“我不确定。但今天见到他,感觉……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感觉——哎草起火了哥!”彭小满指指正飘着青烟屡屡,冒着股扑鼻热塑料味儿的纸篓。

“我靠。”李鸢咬着烟蒂朝左一蹦,立马退了一步远。

彭小满两步上前抄起纸篓,转身塞在水池子下,拧开了手边的龙头,“手机摔了你躲纸篓子冒火你还躲,特么哪天青弋地震了你丫一定是第一个撒丫子就跑的,范跑跑第二你李跑跑,这么惜命呢?”

“没想起来烟灰里能带上火星子了。”李鸢上前拧小了龙头,冲了冲沾着烟灰的左手心,“我就一个下意识能被您老人家赋予那么多含义呢。”

“扯,生理上压根儿没有下意识,只有你大脑根据你长期怎么想做出的反应和行为趋向的控制。”彭小满冲着他摆了摆食指。

“不光政治语文,生物你也不错埃”

“我没有在夸你。”

“我说了么?我也是在反讽。”李鸢朝他脸上弹了把水珠子。

“啊呸。”

俩人莫名其妙互怼完一通,对着洗手池笑了五分钟。

王晨雨在云谷一中一直挺难做的,好不尽坏不尽,既不能像彭小满那样,在外人看来特立独行到底,“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优等生圈子,他又融不进。在彭小满看,他是两头沾不着,两头落不着好,换个普普通通的环境妥妥混得风生水起,唯独云谷一中不行,不吃情商那一套。

彭小满不会蠢到那样的打饭之交也笃定地相信,就是不太能接受他那种其实还挺向善挺随和一人,也会有朝一日妥协成那样。曲意逢迎,八面驶风,在那个范围里淘神费力地找立足。

高中生而已,要世故成这样儿么?彭小满搞不懂。

“可能我一转学,他就觉得他成独一个了吧。”彭小满转头看着李鸢的侧脸,想着他上辈子是拯救了几条银河系杀了多少小怪兽,这辈子才长了这么个漂亮的鼻梁的,“所以就,怎么说,堕落了?”

“他听了会过来抽你的。”李鸢冲着另一个方向吐烟,“你表达能力也没比我强哪儿去。”

“我就那么个意思。”

“可能你是他的镜子吧,或者。”李鸢吐干净嘴里烟,才转过投来看着彭小满,想着他脸上是不是又多了两条红血丝,“他其实以前很需要你。”

“结果现在呢?”彭小满笑着问。

“结果因爱生恨,怨你背叛他了。”逼得他现在要把挖苦你的得来的东西,拿过去取悦别人。挺可悲的就在于,一拿一准,别人还真就吃这套。

“琼瑶听了都摇不动了,她得说,小伙子说笔给你,你来写。”彭小满膈应地一哆嗦,哆嗦完又停顿了半晌,低低头,眨眨眼,才继续道:“……我又没欠他的,凭什么啊。”

“不凭。”李鸢又他手抚了抚他后脑勺,身高错落,揉起来极其顺手,“凭你不在,凭你不知道,凭你和他们不一样。”

“抽烟好学么?”彭小满望着李鸢指头缝里夹着小半截烟。

“不好学,不给。”李鸢转了个身。

彭小满顺着他侧身的方向追过去,“我就想试一下。”比了食指掐出个“一丢丢”的手势,“就一小下,一下下,别抠行不行?我就突然想man一下。”

“阿姨昨天说希望我能好帮助你,我答应了所以要做到。”李鸢盯着他似笑非笑,嘴里还挺一套一套的,“不能耍赖。”

“我靠那种场面话你为啥要当真啊?”彭小满皱鼻子以示心中不满,“你是阿助么少侠?你的神圣计划和徽章是不是要发光了?凯爷是不是要进化成祖顿兽了啊?”

李鸢被他逗得人设要崩,强忍着笑意,宁死不能当人面儿笑出牙花子来,“……你滚德云社好不好?”

彭小满双手比中指并冲着他画着圈儿,李鸢“手起刀落”啪啪两巴掌挥下去,打苍蝇似的拍了个稳准狠,疼的彭小满搓着废手嗷嗷叫唤。

“要新的?”李鸢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不用不用,你那个就行。”彭小满指指他嘴边,一下子又有点儿窘然和尴尬,“呃,你要觉得不卫生,就,那什么,给个新的也行,我无所谓,真的。”

李鸢看他嘴偶然露出来一刻的那枚虎牙,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虚假的高兴或许也不是一种作伪。有那个时时刻刻保持着笑容的力气就已经很强了,真不真心,笑没笑到眼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客观条件没那么容易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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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已经挺牛逼了,他真心话。

李鸢把小半截烟夹在手里递过去,凑近他嘴边,燃着的烟头冲着自己。他低头,又不自知地温柔低声道:“抿一小口就行了,别过肺,呛着。”

里电大教学楼不多,吃饭地儿不少,光是一个校区,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就建了六个食堂,梅兰竹菊柏松,顺口的植物给他们取名取了个遍。可再大地儿不够一场FVC赛的外校友人蝗虫过境似的横扫,后勤收费处连饭票都快撕不过来了不说,七八道纵横排列的等饭队伍能神龙摆俩尾,一路蜿蜒到学生会堂。十二点休赛,老班提前蹿去竹园瞻观了把堪比春运的打饭盛况,回来摇头手直摆,“别去了别去了,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外卖吧咱们,回头找学校报销。”

卫一筌不花钱不舒服斯基,当即一拦,说不用,报销程序麻烦,紧跟着便定了几十人份的赛百味送到展馆门口。

陆清远跟着别班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去提了外卖进来,边按女士优先口味自选的原则分发,边忍不住给卫一筌比拇指:“卫老师您真棒!大手笔就是挺唬人,刚才赛百味俩店长开着宝马X5来给我们送的餐,怕不是以为订餐的是个什么企业高管找您谈合作。”

“合作也可以啊,送点物料放我家店里宣传,资源置换。”卫一筌拔烟熄了,听完了一笑,“X5市价现在也就八十多万吧,没你表达的那么夸张,挺白菜了,你努努力大学毕业也置备一辆。”

除了游凯风那个家里不缺钱花的,座下小平头老百姓听了卫一筌这最为致命的一记无形装逼,皆好险没一口热狗馅儿呛进肺泡里——您是不是对白菜这词儿有什么误解?

彭小满抹掉嘴边的金枪鱼,灌了口冰百事,压着嗓子冲着高二二一帮:“我觉得以后我务必要和老卫搞好关系,最好能让他认我当干儿子。”

“这么大干儿子认了什么也做不了,女的说不定行。”续铭拨开包装纸,挑出馅儿里的酸黄瓜,“不对,男的也行,好这口也不是没有。”

“咿~”游凯风音腔怪调,一只肥腿翘上陆清远的,姿势没拿对,小腿肚子一落,好险没挤歪他左边的蛋,“班长你真脏。”

“你他妈拿开你那比猪沉的狗腿!防着我给你废掉。”陆清远咬口面包,照他胫骨上一敲,“咱们年级第一续大侠脏你第一天知道么?人切开就跟豆沙蛋黄月饼似的的,他切开黑里带着黄,屎黄屎黄的。”

“你妈。”周以庆掐他站起来掐他后颈子,“能不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提那字儿么?”

“哎哎哎哎翔黄翔黄行了吧!”陆清远缩起脖子猛向前一躲,“靠你们女的除了挠和掐就没别的招儿了吧?!”

缑钟齐属于明着帮理不帮亲,暗着作壁上观和稀泥那挂,他顶顶眼镜道:“对付你,两招足矣。”周以庆听了异常舒爽,伸手和他击了个掌。

饭毕小息,陆清远不知哪儿摸来颗篮球,和个别某校志愿者们一拍即合,临时招兵买马拉帮结派,乌泱泱去了展馆南门外的露天篮球场,组织了场华南区民办非正规小型友谊赛。除却个别好静的,还余蹦跳类的三大球一向敬谢不敏的彭小满,躲观众席听歌;李鸢下午有赛,也仰在塑料凳上闭眼午休,又分走了彭小满的一只耳机。席下一楼喧嚷,席上则偏静,耳机线不很长,俩得挨着坐,因而侧面方向看,有点儿李鸢枕在彭小满膝上的错觉。

“话说,你学抽烟是为显你深沉么?”彭小满闲来一嘴。

李鸢睁眼,自下趋上地看他,发觉他睫毛确实挺翘,嘴确实挺欠,“你这个问题问在北方是要被打的。”

“我分人的。”彭小满低头,“换凯爷我就不这么问了。”

李鸢飞快做了回想,左手搭上眉骨,“初二吧,闲的没事儿干,不知道怎么就抽上了。”

“不知道怎么?”彭小满心说你是得多不知道埃

“就。”李鸢又把搭在眉骨上手撤下,按上鼻梁,“……我爸妈刚离婚那段时候,一犯了浑,后来就有点儿戒不掉了。”

说到底还是有点儿太脆弱了。李鸢那时思绪波动的犹如叠浪,他心思深,家庭观念重打小便重,笃定认为父母关系是值得信仰的一部分,那样“我以为你们不是认真的”观念被朝夕推翻,另一面的“虚情假意”被倏然铺开,李鸢抱着错综情结,很久食不下咽。心中又有对李小杏婚前越轨行为的沉默隐瞒,怀着对林以雄微异的愧疚,李鸢那时的体重伴着成绩、精力,直线掉水,拦都拦不祝

那时候保持着浮游半空的状态,像是阳光下照射的太久,乍然扎进了黯淡的地方,会回不过神,眼前会残留着过往的影像,并蒙着一层带着噪点的花白色。结果李鸢发现香烟,这与A片和游戏一齐被父母辈视为“成长禁品”的东西。烟倒不能让他双脚落地,但暂且可以飘得更高些,总要更纾解些。偷偷摸摸有了一次便有了之后的无数次,由过喉到过肺,由不食滋味到略有了依赖,李鸢靠抽烟过了难捱的日子。

身上的味道,细小习惯的改变,林以雄不可能不知道他抽烟,李鸢心里也清楚。但父子父子,他不主动戳穿,自己就继续佯装隐瞒,也没必要主动请罪。

他唯独不想让李小杏知道,怕她有一点点儿觉得自己不够好,很隐秘的胜负欲和自尊心,自己都没把办法很好地解释。

没等彭小满忍不住好奇地问他更详细的情况,李鸢拨出去的一通电话打断了他含在嘴里的发问。彭小满看李鸢把手机贴上耳边的那个动作下,面部表情经历着一个肉眼可见的转换。由松弛到紧束,由悠游到突然冷肃,和自己说话时还翘着的嘴角,飞快地就抿起了,像在心里预备起跑,绷紧小腿的动作投影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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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在心里小小讶然他挺可乐的下意识反应——这怕是打给美国国务院呢?

“咳。”漫长的等候音传出手机的扩音元件,李鸢竟还清着嗓子,挺短促一声“嘟”,“妈。”对面一声意味不明的男性的轻笑,李鸢便即刻改口,皱了下眉问:“马煜平?”

“你妈不在。”马煜平回道。

他俩其实既是互通有无,又势不两立的关系。马煜平这几年算是收敛了,八成是被马周平绑起来操皮带吊打了数回,长了点儿教训。从前他从不喊李小杏“你妈”,更别说“阿姨”更别说“妈”了,动辄“那女的”,“那货”。去年的一次偶然碰面,李鸢无意听耳边掠过一句“货”,和压着嗓子消音下去的一个“骚”字儿,天庭拱火,一拳撂地他鼻下蹿血。

本是李鸢占理儿,可架不住马煜平撑墙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李鸢李小杏母子二人掷下的一句恶话——你妈他妈当小三儿破坏别人家庭还有理了?说她骚,记着,是我给你脸了,你们还不配。

一句话就把李鸢的自尊哗啦啦全掘出来了,堵在心口不上不下,万事都变得要靠后排了。

“那她人去哪儿了?”李鸢抿了抿嘴,客气地再问。

“我他妈哪儿知道?!”

彭小满打从李鸢说了一句“妈”时,便低头注视着他的面孔,看得清他中途每一刻的表情变化,就像瞻观窗外一刻一形般的流动的秋云。李鸢神色迅疾地僵滞又急速地恢复如常,蜷起一条长腿支上观众席的背椅,他吸气吐气,闭了下眼,“这是她的手机。”紧着说道:“你不想跟我多说我也未必想,所以能回答重点么?”

“医院。”马煜平口吻不耐,“脑子抠出来了没带,手机落了。”

彭小满看李鸢蹙眉更深,眉心隐现着一个小小的“川”字,“你嘴巴放尊重一点。”

马煜平好比听了个笑话,“凭什么?她是你妈她是我谁?我就不尊重,我就恨不得她滚,我不给她好脸,你能怎么样?”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李鸢捏着鼻梁眯起眼。

“那是,不及你妈本事大,我妈十七岁跟着我爸都不及你妈两三句好话,怎么练的啊你说说看?你不是他儿子么?你会吧?”到后半句,马煜平边说边笑不停,“我爸老跟我说你学霸诶,叫我多学习你。哎,我就奇怪了,学你什么啊?学你搞坏人家家庭还特有理是吧?啊?”

彭小满看李鸢突然一拳捶上了塑料椅背,一声挺大的动响,不可能不痛。

李鸢不能说“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因为他是她儿子所以不能这么不人道地摘清关系溜之大吉,所以李鸢必须无辜捱着马煜平的明嘲暗讽,捱他兜头扣下来的莫须有。李鸢觉得“连坐”这玩意儿,太他妈的不公平了。

“这话我当你没说,就这么一次你记住了。”李鸢握紧手机,“挂了。”

“你知道她去医院干嘛么?”

李鸢将将挪开的手机又紧贴回耳畔。

马煜平佯装着沉吟,“产检是产检,但不是产检那么简单。”他恶意地嘻嘻笑,那语气和周文近乎一模一样,叫李鸢听着浑身不舒服,“她这几天不太舒服,我看着还挺爽的,真的,这叫遭报应,挂了。”

李鸢听对面“咚”一声响,猜马煜平并没有按下挂机键便吧手机随手甩在了一旁。手机幻化成了块儿板砖,砸进心中浮漾着一圈圈波纹的水面,咕噜噜沉底儿。李鸢没注意额头上方,一猛子坐直,结结实实和彭小满的下巴磕了个彻底。

“啊草!”彭小满一声痛嚎捂着下巴,盯着同样撞得金花满眼,捂着脑门疼的怀疑人生的李鸢,“这要是假体现在就飞门外去了。”

“你特么1李鸢猛撤下手掌,露出额心一枚红樱

彭小满没忍住,哧出声来,在他红印地位置画了个圈,“好喜庆,跟你过满月似的。”

李鸢情绪被他打断的都不连贯了,捻头续尾续不上方才那个节点,眼前心上皆是彭小满清净的笑容,犹如别致的意境,遮在他与苦闷的中央。李鸢想说,我现在没法儿跟你开玩笑,又或者,你才被人侮辱成那样儿转脸就不在乎了?就别逗乐了吧。可没法儿说,夏里一片凉荫,雪天的一会儿日出,彭小满的少年热意让他抗拒不了,不知道为什么。

李鸢心里倏然笔直翘起的那根毛刺被按了一下。

李鸢忍了半天也不忍了,揉着额心,侧头没辙似的笑了一记,“你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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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上午的初赛淘汰去了部分队伍,下午的复赛主题是“集结”,总时长140秒,同样分自控与手控时段;复赛采取了馆内分屏直播;按赛前小组会商议的任务分配,孟社出阵担纲操作手,李鸢依旧是辅助操作的预装手,正副社齐上,阵容可以说是很“豪华”了。

联队随机,鹭高主队友队是副队,摇号抽来的对手主队是华南某市的南光中学,上午初赛叮咣五四K去了前年的FVC大赛某三强。南光的机器人小车做的外观花俏,体积颇大,排开五金主体,额外的金属结构复杂以致裁判计时给哨之前,再次测量了对方的长宽高数值,合是合格,却很滑头地将将卡准了赛制要求的规格上限。说明白些,他们玩儿了个小心眼,耍了个擦边球。

下午赛制正经,又有分屏直播,里电大就按赛场与团体规模统一划分了观赛席,禁水禁食禁止大声喧哗、随意站立、四处走动,鹭高一行生被逼出了体统,正八百地依次按高矮个头排排坐开。屏幕直播用的是第三方软件,延迟不说,像素也渣,拉个远景只囫囵看个大概还好,一拉近景,对焦到主队副队的各个选手脸上,全是的五彩斑斓的雪花噪点。

鹭高和南光的复赛场地近乎就在观众席旁侧,像彭小满这类眼神特好从不近视的,压根不用大屏也看得清场上赛况。像游凯风这类中气十足的,趴着栏杆伸长着脖子,还能和李鸢远远喊两句话。游凯风托着镜头调焦,对准和孟社插兜并排,在候场区接受教练零部件检查的李鸢,“哎!李鸢转头!”

李鸢心里正堆着杂七杂八的赛制规则和她妈的那点事儿,听观赛席上喊他,抬头瞄见游凯风对准着自己的乌漆漆镜头,无语且拒绝,低头背过身躲开,扯起文化衫的圆领围在嘴巴上。

游凯风站起,“靠你躲什么你——”

裁判机敏异常,立马停下检查了动作,转身冲游凯风做了个双臂胸前交叉的动作,吹了一记亮哨示意立即停止向场内选手呼喊。没来得及游凯风闭嘴作反应,老班山迢水长隔着几个座儿的一巴掌迎风就落他背上了:“坐下安静,别干扰比赛1

彭小满吃了身高的亏,和周以庆并排坐在顶靠前的位置,理了理胸牌,握了握李鸢上场前交他保管的水杯和手机。李鸢正经的手机意外的挺不赖,HTCM8,全钢背壳的深灰那款,几年前的款,被用的很细致,正反面都还光洁明净,没什么陈旧的划痕。

彭小满手一欠就按了侧边键。发觉他换了个努努的壁纸,还记得他的解锁码是零零零零。

周以庆悄悄抓拍了不少李鸢,顺手把成果亮给一边的彭小满看,“看我拍的李鸢怎么样?你说拿回去卖给苏起多少钱一张好?”

彭小满没等看清,听完她这话便首先一乐,“你俩这塑料姐妹情?”

“瞎说,我就是赚点中间差价哪儿就塑料了?“周以庆笑弯眼,“追个星还花钱呢,给喜欢的人花不应该了?”

彭小满听她一下说得多了,有故意拿苏起开涮之嫌,难免就有点儿虚了。他没接话,摸摸鼻子,轻轻提醒周以庆,“你要跟我说这个……还是不太好。”

周以庆倒一愣,熄灭荧屏看了他一刻,神色又是一亮,“哎,说真的,你还真跟陆清远那票挺不一样的。”

彭小满投以疑问,周以庆便继续解释道:“就是说,你比他们挺知道的分寸的?”

“都是应该吧。”彭小满觉得过犹不及,摇摇头,“毕竟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情,对吧?”

“就是因为是女生的事儿,男生才搞不懂,才愣头青转不过弯儿吧。”周以庆皱了皱眉心,又舒展,“不是贬他们啊,我意思是我们班啊,我看也就你和李鸢懂点儿了吧。”

“我和他?”

彭小满一挑眉,总觉得自己被和他一并提起,会忍不住心里一悸,于是又紧握了握手机。他其实有点儿搞不太懂,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言行在旁人眼里,成为了要和李鸢一并提起的存在。周以庆这么说,包括先前的游凯风的那一句“特殊”。

除非到了管仲鲍叔牙那种精神挚交的程度,或是凤凰传奇那类一开始就主打的组合设定,才免不了要被人成双成对的谈论的起来。就他自己认为,他和李鸢可以算朋友,可仅此为止,好朋友都不是,怎么就掰不开关系了呢。这想法太隐秘了,形容不出来又搬上不了台面了,就跟冰棍融化的糖水渗到了手上似的,晕开,未曾干着,黏黏糊糊难受的不行。

鹭高联队对南光联队的复赛,正式开始的时候,转播镜头特意在赛场水平摇了一把,没防抖,有延迟,在屏上糊成了一团。不知是个什么原因,李鸢备受“偏爱”,焦对上他那儿,逗留的会更久一些。裁判嘴里叼着钢哨,站定在赛场中央向红蓝两区伸直手臂,示意机器人是否恢复启动前状态。李鸢与孟社短暂交换了眼神,快速将小臂举齐耳畔再飞快落下,向前略略点头,示意准备完毕。

只是镜头下的这么一个动作快速又含糊展示大屏幕上,彭小满就觉得观众席上的不少友校学生霎时便被吸引去了注意。他有意向席上两旁看看,发觉有人对着屏幕低头私语,交换笑意。

确定两方联队准备完毕,裁判发出倒计数启动口令,随着计数开始,孟社与南光操作手单手缓慢靠近机器人。听到“开始”口令后,两方需迅速发出了传感信号,放上复赛预装圆环的机器人将在自动时段只受自带的控制器中程序控制。

类似于短跑比赛卡准出发点,启动时机虽不至关键,但也无比重要。一等“开始”落地,机器人由启动区快速出发,孟社和李鸢便当即察觉出了不对——南光的小车“抢跑”了,不在联队站位则很难分辨出微异的“误启动”。孟社看裁判已经紧盯赛场上出发的四辆小车了,南光的“误启动”,没有给任何处罚警告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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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时段一旦启动,便没法儿轻易叫停自动程序,误判也就是误判了,肉眼一掸,没什么复核的机会。鹭高联队失了先机,孟社朝李鸢一颔首,李鸢背过手朝后比了根拇指,示意连队站位外的卫一筌和社友。

20秒的自动时段眨眼的功夫,南光联队的小车倚靠不懂VEX的人看来,可忽略不计的误启0.01秒,多携带了一只计分的红色泡沫圆环套住了场地内的砂底得分标杆。裁判掐点吹哨,挥手示意自动时段结束,南光以一个圆环的略微优势暂时领先。

自动时段与手控时段间的间隔准备时间由裁判自行决定,孟社和瞄了眼正击掌庆贺出师大捷的南光选手,摘了护目镜轻轻拐了李鸢一肘:“我们刚才一开始其实就该叫停,申请重新开始的,超分的就不定是他们了。”

李鸢把护目镜推到额上,生把这高级蓝翔技工的配置弄出了股时尚弄潮儿的范儿,“叫停就要程序重启,那点儿抢跑的时间裁判未必判得出来,就算调监控也不一定看得清。”

“你别跟我说你就是嫌麻烦?”孟社歪头瞅他,“我刚才跟你点头是以为你也想喊停。”孟社停顿了一刻,摸摸鼻子道:“按你去年那个跪下叫爸爸的风格,我以为你立马就得撸袖子上呢。”

“怪我没搞懂你意思。”李鸢见裁判比了准备时段结束的手势,把护目镜戴回鼻梁。

“我不是那个意思。”孟社顶了顶护目镜,“我是想说,社里高二的都在后面看着,你没那么想赢也别表现出来,别让他们的热情现在就有落差。”

李鸢听完一乐,看了眼孟社,觉得他挺智慧,看东西挺准,“看破不说破,我还是他们叫爸爸的好副社。”

孟社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场外的观看席上,彭小满把玩着李鸢的手机,压根看不懂赛制,光一只胳膊肘抵在膝上手擎下巴看着他的背影,从他透露出来示人的“巍然”里寻找破绽。

时长两分钟的手控时段开始,两队小车在哨响之后再次从起始点快速出发,迅速将各自的预装泡沫圆环套进得分区的砂底标杆。标杆的底座呈半圆弧型,充填了等量细砂,可左右摇摆,运动原理类似于小时候常玩儿的“不倒翁”。南光的联队的小车操控显然不及鹭高联队的纯熟流畅,套环时的得分标杆晃动明显,精准率也不够高。

不占时机的优势,南光在手控时段三十秒内,便脱落一环,意外抛出场外一环,暂落了四分。李鸢将预装的泡沫得分物依次搭上起始区,听南光的联队站位里遥遥响了几句“fuck”。李鸢往手边看了他们操作手一眼,巧,对方也在望他,满眼不屑忒欠怼的那种。

“小心他们会有犯规动作。”李鸢提醒一旁的孟社,只没来得及对方回应的好,就听一声金属长角钢撞击的砰响,南光的其中一辆机器人小车返回过程中猛撞上了鹭高的一辆,场外惊叹。

南光在五秒之内立刻拨动了控制器,将小车倒回白线内区域,又由预装手向举手欠身,示意道歉。裁判及时吹哨,判南光偶然接触,不予犯规警告,比赛继续。

孟社皱眉,反复调试两次夹取动作,“脱了一根皮筋,赛前调试过的,不撞不可能脱。”

“不是撞在长角钢上的么?”李鸢问,看被装过的小车夹取板倏便滞涩松垮了些,不如方才操纵起来那么精准灵活。

“不是。”孟社侧头看了眼南光操作手,拨动遥感轴,操纵小车继续硬着头皮驶向得分标杆,却将圆环中途滑脱,“他们小车上好像有尖锐边缘,就是插小旗子那个地方,裁判可能没检查出来。”

李鸢跟听笑话似的,“误启动都看不清,检查他能怎么看?就一小聋瞎走形式的事儿。”

“叫停?”孟社看他,“直接影响到比赛结果,他们就直接取消比赛资格了。”

“那也得叫停之后他们承认。”李鸢摇头表示最好不要,又朝背后打了个手势,“看他们还有没有犯规动作。”

南光联队今年复赛显然就是冲着“我丫赢不了你丫也别想痛快”去的,过后二十秒内,继而又阻挡了中央道路两次各两秒,并飞快地堪堪擦过鹭高小车的基座。南光的小车块头偏大,雷霆万钧地速移起来,则两旁有风,颇具气势,旦要勾缠,鹭高拨动方向快速闪避最是安全保险。为此花费了绕行的时间精力,两环分差便转眼便被拉平。

“绝对是故意的恶性动作,他们在出险招,现在他们耍贱搞得我们很被动。”孟社见小车的行动轨迹近乎完全超出预想范围,“赛前根本没想到他们是这种街头篮球的路子的”

“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鸢扶正泡沫圆环,看了眼场中央的计时器,大约还剩余七十秒,“要么就正面肛,要么就等他们自爆?”

“你是说停下来不躲,等他们自己撞上来判犯规?”

“是这个意思。”李鸢扶稳预装上场的泡沫圆环,指了指中央扶梯旁的标点位置,“那个地方相对来说是裁判的视野盲区,他们要撞肯定会选那里,但后面有扶梯,没那么容易撤走。”

孟社心说益智竞技变他妈黑手党火并,还得近身肉搏斗智斗勇。孟社操纵遥感将小车驶离预设往返区,夹着泡沫小环拐去了李鸢指往的标点位置。果不其然是李鸢预料,南光的另辆小车很快转移了方向,借返回起始区夹取小环的由头,迫近鹭高小车擦身掠过。

孟社反被动为主动,趁对方掠过阻挡的当口,猛迎头而上,使两车机身再次碰撞勾缠。却没成想南光小车随即掉落下一枚齿条架,当即停住不动。没等李鸢这边儿请求裁判仲裁,南光操作手率先举手,略惊恐似的申诉道:“恶意碰撞,撞掉了我们一个齿条架1场外接着惊叹,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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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后宫乱战,歹毒的那一个偏偏还要在皇上面前假模假样吐口血,倒打一耙哭诉道姐姐好狠的心。本以为是《古惑仔》,结果其实是《甄嬛传》。

孟社和李鸢当时就他妈草了。

裁判叫停计时器,迈入赛场俯身查看两小车,举臂指向鹭高站位,竖起食指抬了下小臂,示意鹭高犯规一次,扣除四分。

很好,皇上真听了白莲的梨花带雨,信了他们家红嘴白牙的信口雌黄。

孟社皱眉反问:“凭什么?他们刚才误撞那一下,还有中间阻拦我们那多次为什么不算犯规?”

裁判拿掉嘴里的钢哨:“你们刚才可以喊停,但你们没喊。”

“裁判您的意思就是小偷盗窃,只要失主不报案这事儿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孟社捏了捏手里的无线遥控,“小偷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你这个类比本身就不合理,这和我们比赛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裁判笑笑,朝闻声过来,拨开人群上前查看状况的总裁判打了个招呼,向下按按手掌,示意一点儿小状况,没大问题。

孟社低头推了推护目眼镜,“裁判是这样,FVC我代表我们社也参加了三年,客观来说我觉得您有失公准。”

“请讲。”总裁判背着手立在场上不语,裁判依然和颜悦色,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派成人式的慈济与气定神闲,分不清是真是假,却最叫晚辈无招可出的那种。

“刚才那个撞击……”孟社点了下头,“我承认我们队做了上前的动作操控,但对方中间的三番五次的故意阻挡,和手控时段开始的误启动您不能当做不知道啊。”

裁判摊手笑开:“所以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说的那个犯规动作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觉得判断有误,你赛后申请复核我们有录像,我现在不能根据你当方面说的言语去判断。”

“可没看见不是误判么?这难道不是您的失误么?”孟社反问,“我不信没有观赛的人看清楚。”

“复核结果和我仲裁记录有误肯定是我的失误,对我有什么检讨规定也是有明细的,真要是,我肯定认,但现在状况就是,这个碰撞前的所有状况已经没办法现在去判断了,你说的旁观者的口述根本不在我们判断的依据里。”

孟社作了归纳总结:“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认栽。”

总裁判这时才开了尊口,背着手笑模笑样:“不是你们认栽懂吧?话不是这么讲。规则,规则就是这样,什么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的任何异议我们都是给你机会讲清楚的,但是也是按流程。你刚才也承认你有主动撞击的动作不是么?按规定不继续比赛,裁判可以取消资格。”

规矩,规定,规则。

李鸢觉得一个意思,这人能用三个词儿来不重复的形容也是挺牛`逼了,算是词汇丰富不拮据了。

但李鸢觉得这其实根本不算一个公理,顶多叫种手段,成人用来蒙骗不及他们年岁者的一种小手段,或者叫小技巧。拔高了说,自上趋下地说,往海了说,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说,显得他们一点偏颇都没有,显得他们一点私心都不留,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你还小,你不懂我不怪你。

不懂的能有几个?孩子不等于傻子,社会发展挺快的,日异月殊白云苍狗,只是这个观念得更新速度没更上,装在成人脑子里的还是最初的老版本,早不适配了。

裁判看向南光,“红方,继续比赛还是终止比赛?”

南光能说个“不”字儿,李鸢管他叫爸爸。操作手摇摇头,“我们这边选继续比赛。”

裁判又看向鹭高:“蓝方,继续比赛还是终止比赛?”

孟社没说话,看了眼李鸢。

“如果我们不申请复核,这场输了就算复赛淘汰了?”李鸢看着裁判问。

“对,复赛也是淘汰赛。”

“稍微等一下,麻烦了。”李鸢冲裁判比了个OK,看向孟社:“我们不是认栽是冤大头,继续呗。”

孟社突然就觉着还挺无趣的,摸了摸手里的无线遥控,“没啥意义了你不觉得么?”

“你一直以为有什么意义么?”李鸢压根儿不信他不懂,“老卫让你当社长是因为知道你是陈近南,不是只会喊反清复明。”

孟社被他一句话逗乐了,“所以呢?他让你当副社是因为知道你是韦小宝么?”

“可能吧,他其实什么都懂,懂到根上的那种。”李鸢心说卫一筌压根儿就是一人精,跟爹妈生意场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什么小九九看不明白过。

“不复核咱们妥败,退赛难看,复核赢了也难看,说明白点儿现在就这么个状况。”孟社耸了个肩。

“是,怎么都难看,你最后一场FVC算是晚节不保。”李鸢忍不住边点头边笑。

孟社跟着一起笑,笑完又一挑眉,慧黠的不像一直以来的孟社,“那我临了确实得爽一把。”

“你现在不怕高二的热情有落差了?”李鸢欲擒故纵似的问他,挺故意的。

任何年龄的人格都不会是单面的,和星座血型生辰八字无关,除非存在天生的智力障碍问题。李鸢很笃信这点,就像他知道游凯风潇洒乐天毫不在乎,所以确定他心里一定共生有绝对割舍不了的一部分;他知道彭小满挺爱笑,他就一定会在铺开的另一页哭;知道自己让别人觉得什么都可以,但其实是有太多的事不可为。

什么时候把不示人的那面示人,就是在不甘心,不情愿,不信服的时候。

他要庆幸同是学霸的孟社背面真的是陈近南,能和他同声共气,可以不为任何人,或任何集体的理由屈从地喊着“反清复明”,就是只为自己,就是只看当下,就是偶然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犯错记过都可以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也就是在借机泄私愤,李鸢承认。

裁判吹哨提醒鹭高抓紧时间决定,孟社举手:“继续比赛,不申请复核。”李鸢在他旁边顶了顶护目镜,听他随后飞快地跟出了一句——爱他妈谁,垃圾一群。

李鸢笑得不行,要站起来给他鼓掌。

往后几年的鹭高机器人社,名气与财力实力依然不减,FVC拿奖拿到手软,可唯独孟社李鸢这年的FVC复赛,叫无数人难忘,成了华南VEX的江湖传说——就告诉我,能特么把益智机器人比成拳王争霸,哐哐怼哐哐掀裁判喊都喊不住,把整个场子都震住让人站起来叫好的还有谁!鹭高和南光是第一个。

这年复赛,最后二十秒在爬梯上的缠斗近乎就是泰森咬霍利菲尔德耳朵的不朽一幕,那路子不叫野,叫非常野,野没边儿。

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十一章

胜立大桥上有个瞭望塔,可瞻观里上半个城市的璀璨夜景,成人收费二十,学生证免门票。比赛结束回酒店,里上最后一晚,老班带着二班的学生晚上去了一趟。四成为景儿确实美,值得一览;六成为李鸢,虽然有错在先,但也怕他输了比赛不顺气儿,耽误回去后的暑假学习。

下午比赛,教练反复吹哨警告甚至喊停也无果,鹭高联队和南光联队在手控120秒时段结束后,才堪堪结束了毫无规矩不成体统的“鏖战”,谁到最后都看得出来,这两联队是年少疏狂了,在赌气了,在挑战权威了。赛后,一帮人骇俗的骚操作惊动了FVC的主办方与整个裁判组,来了头十号人,把两队成员连带着教练带去办事处问询,搞清了因果与个中详细。

没什么因果,能有什么因果,跟动不动肾上腺素飙升的十八岁高中男生讲因果?

李鸢和孟社倒挺心照不宣,在主办方面前态度出奇一致,听了一通“有问题可以提,但你们你们这样做实在怎样怎样怎样”的官方教育,既不瑟缩怯惧也不张扬难驯,详尽复述了赛程,略略表明了态度,忒不卑不亢地给人道了歉。态度好的出奇,一点儿不刚烈没傲骨,搞得主办方到没法儿说了。略一商榷,取消这届比赛成绩以示惩戒。

卫一筌压根没恼,就闹不明白,出了办事处直乐,问:“谁给你们出的主意让你们以暴制暴的?”

李鸢和孟社都没接话,低头摘了脖子上的挂牌。

“敢做敢当很好,有血性很好,是你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卫一筌停顿了片刻,收敛了笑意又跟了句嘱咐,“但不能把事情都看的非黑即白,以后也不要再做事不顾后果,不留余地。”

孟社率先点头表示赞同,李鸢跟着。

“要我怎么交代?我们学校,你们社友。”

“我辞职引退,写检讨。”孟社道。

“我也辞职,也写检讨。”李鸢照搬他一套。

卫一筌静静看看他俩半晌,眉一挑,忍不住看向李鸢:“终于遂了你的愿了是吧?”李鸢摸摸鼻子,跟着一块儿笑了笑。

走完了程序收拾完了东西,回高二二集合,卫一筌领着李鸢,算不咋光彩地铩羽而归。可有时候真就是这样儿,胜的不及败的,好的不及坏的,好好一伟光正不及人当反派的。凭着那块儿不怎么好使的转播屏,李鸢和孟社对阵南光“佛挡杀佛”的脱轨操作先是看懵了一众,再是佩服的可以,圈粉了友校学生无数。李鸢越过别校观赛座往鹭高席走,男男女女的花式侧目与接耳议论,粘了他一头一身。

李鸢摘了脖子上的挂牌,冲他们道歉:“不好意思了,我跟社长俩脑子一抽冲动了,判输了。”

讲道理的站起来讲道理,说“没事儿”的站起来拍他肩说“没事儿”,打哈哈的在一旁打哈哈,道歉也好顺杆爬也好,李鸢都一一给予回应。唯独有的人理解,有的人不理解。彭小满就啥也不说,转着他的M8,支着下巴看李鸢或是面带愧色地点个头,或是带着歉意地笑一笑,再或是郑重似的蹙下眉。

这么看着,确实是进退有据,毫不唐突,稳得一逼。

李鸢过后过来要他的手机,彭小满递到一半儿又往回一收,耍了个把戏。李鸢歪个头,挑眉,笑着问:“几个意思?”

彭小满冲他比了个消声的口型。

少侠,莫再装逼。

里上胜利大桥旁的瞭望塔,设计的像三朵竖着攒一块儿的杏鲍菇,浅灰的腰身纤而笔直,顶部尖尖那儿,设计了一圈儿环形的封闭式瞭望栈道。深浓夜里,蓝与红色交替闪烁的明灯嵌在塔顶,像是城市里的时冷时暖,既指天气方面,也是人情方面。

陆清远畏高畏的一批,腿肚子打软手心冒汗,高二二班里一群今儿才知道。嘲他怂包,以游凯风打头,一帮人笑嘎嘎叫的潇洒刷了身份证过了安检上电梯,徒留他苦哈哈和老班候在塔上三层的观光大厅里,看包喝茶聊个人生。

瞭望栈道观光客不少,上下右三面,皆是通透的全钢玻璃设计,保洁做的相当到位,玻璃面明净的纤尘不染,踩上去吱吱直响。别说畏高患者了,好端端正常人往这儿站直了立半晌,也得心速狂飙一百八十迈,打个哈欠从嘴里扑通扑通呕出来。

“歪日——”吓得游凯风拉了花腔,拽着缑钟齐裤腰就不松手,“我对不起陆清远,我真错了,我特么也怕啊我靠1

“看看你同桌看看你,你知不知羞耻?”缑钟齐推推眼镜,笑着指指前头泰然自若犹如行于平地,身处几大百米高空也不忘带着本高考热词的赵劲。

“你废话他往里站呢!你有本事让他站玻璃这儿往下看,尿袋儿给他吓呲了。”输谁都行输那小子他膈应。游凯风忒不服,冲着赵劲背后略略略,智商撑死了三岁半。

周以庆带了个索尼的粉色卡片机,胆儿巨肥地扶着外檐栏杆俯瞰,拍着里上的纷呈异彩。灯火天然就给人暖又奢的遐想,因而夜晚的里上流光溢彩,与白日优雅沉静形成了反差,轻易就给人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的错觉。

游凯风跟做复健似的扶着缑钟齐,颤颤巍巍上前把脖子上的单反递给周以庆,“给你这个用,反正我也不敢动。”缑钟齐见周以庆欣喜地捧过单反,便自然地伸手替她拿卡片机,接她单肩搭着,不小心滑落下臂窝的那只小皮包。

李鸢有点儿担心彭小满的心脏吃不消。

当然他很快发现,自己着实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烦忧了。他彭少侠眉头不皱一下的就站上了栈道,东摸摸西瞅瞅玩儿的开心一批不算,还特么跺了跺脚后跟,试试这玻璃面儿是不是真结实。这不是傻缺是什么?李鸢揣兜跟在他后头,地板被他跺的一晃,自己都跟着他妈抖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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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走得慢,俩人很快就被观光客群隔开与游凯风那仨人的距离,好在定好了是九点到电梯集合,索性谁也都没再想着急吼吼地找了。彭小满搭着扶栏慢吞吞的小步走,李鸢便始终在后,配合着他的节奏。

李鸢没是故意要和他抱团儿,只是毫无理由的,就这么和他挨得近了。要从初春往回数和彭小满认识的这些个月度,很多细小的事宜根本是细砂过缝,干净,一览无余,没什么很深的迹子。李鸢把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看看了掌心,看那道疤痕——也就这玩意儿了。

他和彭小满的关系,好像也毫无理由的,就这么从普普通通变得眼下,普通又不普通了。普通在,同桌,互助小组,邻居,全能学霸与语文学霸;不普通在,他懂他,他懂他,一个转念一个点头,彭少侠与李少侠。

怪兮兮的,软趴趴的,粘手的关系。

“哎少侠,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以后考到这样的地方来啊?”彭小满停下脚步,找了个不错的角度自上趋下的瞻观夜景,里上电视塔就在正前方,加深了视野内的纵深感,“这种大城市,大地方。”

“嗯?”李鸢懵然看看他,看看外。

“你是不是困了?”彭小满笑出排白牙,都挺齐整,唯独有颗虎的硬怼外头,俏皮的要命,“焦都没对上我吧你?分得清我鼻子眼么?”

李鸢捏捏鼻梁,睁眼拗出个欧双,“我是在想事情,没回神儿。”

“想你今天输忒惨。”

“起开。”李鸢笑,“少揣明白装糊涂了吧。”

彭小满歪歪头,倚上围栏,就像半身悬在百米高空一般,“你怎么知道我明白?”

“没有理由,是就是,不是就算了。”李鸢不靠,他其实虚,故而他稳如金钟地插兜立着。

彭小满给他个大拇哥,“酷boy。”

“我以前是想,志愿不填里上,就填利南。”

李鸢说的,都是一线,漂着不少没根儿的草,动不动就和“逃离”二字挂上钩的地儿。

彭小满没懂,“怎么叫以前是想,现在不想?”

“现在更想,然后又会间歇性的不想。”

搁陆清远那儿,一句“你丫精神分裂赶紧吃个药吧快”就顺嘴出来了。可偏偏是彭小满,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很快就又如常地乐起来损:“哥,十八岁才,就给你彷徨成这样?在这个明媚而忧伤的三月,你从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是吧?”

李鸢笑笑,“你就当我戏精成了吧。”

“哎,李戏精。”

“嗯,是按我话说的。”李鸢看着他,看他眼里映进了里上的霓虹,“但怎么就听着那么欠捶呢?”

彭小满既没嬉皮笑脸地说“来来来捶一个试试”,也没缺心少肺地换个话头继续猛恚而说:“其实你要是真的有不开心的时候,那什么,就…….你要信得过我觉得我这人还行,其实可以没事儿跟我说说。”他摸摸鼻子,“反正咱俩住的近,也、也省的你费功夫找凯爷了是吧?”

李鸢没接话,就这么看着他。

“哎。”彭小满挺无奈,“我诚心给你抛个橄榄枝你特么也没点儿反应,搞得我很尴尬……”

李鸢走前一步,凑近他些,“那你是你打算讲笑话还是演小品还是怎么的?逗我开心还是给我做心理疏导,嗯?”

“你这人笑点低,逗你开心我看我行,嘎嘎叫我不保证反正应该不挂相。”

“本身我也很少挂。”李鸢点头,“说说战略。”

“首先逗笑这种事情,我跟——”

李鸢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彭小满的嘴巴一挡,温柔克制,给了一层可忽略不计的薄薄间隙。

“……”

李鸢解释不了,这种站在他身边,偶然一悸一悸的感觉。间隙没了,挡住的动作缓缓变成了手背贴在嘴角边,有意无意的摩挲。李鸢用着和深沉夜色相同主题的声音:“你这人就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真的,也别我为什么,我真不知道。”

彭小满那时候不知道那是句有含义,饱含着连他李鸢本人都没看清的错综情结的话。

你这个人就够让我开心的了。

李鸢梦醒似的很快结束了手下的细小动作,让彭小满当即以为李鸢只是单纯在说他这人比较喜感,一开口就自带笑点而已。那种针尖抿在心上,刹那的一点酸胀有过便消逝,彭小满摸摸嘴角,那块儿上次被他亲过,这次又被碰了碰的地方,“说明我以后能去开心麻花当谐星。”

李鸢却在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鸢现在有点儿赶地铁的意思。他该上的那趟,打了灯光,从乌漆漆的轨洞里飞速的驶来停靠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个什么追来的人,还是在等个什么落下的东西,李鸢立在黄线外的安全等候区内,看着敞开的车门内明净温暖的车厢,踟蹰犹豫着上还是不上。前一步,总疑心要错失掉什么;退一步,也好像是错失。

“那是什么意思?”彭小满听他几乎毫无戏谑的表达,也不嬉皮笑脸,也认真地问了。

地铁响了“丢丢丢”的警报铃,告诉车外乘客列车门即将关闭,勿要硬闯,以防夹伤。

“我是说……”

彭小满被他逗乐,“行了,我已经非常清楚你拐着大弯损人的路数了,说吧别欲言又止了吧,我真不打你,当然也打不过。”

“你比较特殊吧。”李鸢随后补充:“对我来说。”

特殊,彭小满的年度关键词。

他突然像被过了电,左边手臂连带着半面侧脸,都无端的麻酥酥了。李鸢说完这话,看他原本平常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滞,各式情绪走马灯花似的在脸上一层层铺开,最后叠成一个古怪的表情——眉心凑近在了一块儿,嘴巴又是忍不住直颤直颤的往上翘。

忧心忡忡式地喜悦自矜。李鸢要为自己的语文水平鼓掌,就冲这精准劲道的形容,妥不比眼前这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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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人…….

真是,真是没法儿形容。

李鸢和彭小满莫名其妙地同时笑开,笑到一个偏开头,一个顶着鼻尖。俩人间隔着一米的间距,身侧是大景深的里上夜景,场景一下就像是某部古早偶像剧里抠下来的定格一帧。

九点集合下了瞭望塔,三楼观光大厅,老班请喝了奶茶,自己瞅菜单半晌点了个极品冻顶乌龙。等乌龙上了桌,老班拿管子戳开嘬一大口,立马就搁心里操了——淡出个鸟儿,去他姥姥的极品。

气氛挺好,没在班里上课似的那么严肃,这会子都当老班是个花甲老头,学校里得琢磨着说的,趁势也就提了。

“班主任。”游凯风嘬了口美式咖啡,苦了一脸,伸手抢了陆清远的奶精球,“想跟您说个事儿。”

老班伸手去摸口袋,抬眼瞥见大厅中央鲜红硕大的一枚禁烟标识,悻悻收手,转道去摸下巴:“说呗,你小子还有谨言慎行跟我连哄带商量的时候呢。”

一周人笑,游凯风也乐:“那您不能这么说,好歹……发不发我高中毕业证还看您呢。”

“贫吧你就,赶紧讲,换座位没门啊,这个你不要想。”

一周人再笑,除了赵劲悄咪咪地呛了颗珍珠,几点奶茶溅了三千五单词的书封。他抬手抹了,瞄了眼游凯风。

“不是换座位的事儿,我是想跟您说,就,九月份开学了我可能就…….”游凯风摸摸鼻子,“……我可能就先不去学校了啊,班主任。”

“啊?”老班坐直,皱眉。

定格在彭小满意识里的第一反应极其戏剧——凯爷要退学?没声儿没响的就?

依这个“以为”顺势地想下去,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全涌上了脑海。先是:老班,私以为读书不是条明路,我想下海。要么:老班,国内教育土壤贫瘠,照我家这经济水平,我觉得还是出国靠谱儿。再或者:老班,我前段儿时间读了三毛,醍醐灌顶耳清目明,这么说吧,我突然发觉了我人生的终极不是扬名立万,是流浪,是远方。因为游凯风,彭小满下意识去看李鸢,发觉他也看了眼自己。

两人视线这么一拢,此地无银地又双双弹开,一并落向游凯风。

游凯风陡然被一圈人一盯,倒难得不好意思了,头一抬逗趣儿:“我靠别这么齐刷刷看我成么?”过会儿又低头摸摸后脑勺,小声嘟囔了个“草”,“早知道不现在说了…….”

“不是。”老班抬手一竖,端着盛乌龙的小瓷杯往桌面上一磕,”不是你讲清楚,什么叫,你就先不去学校了?不上了?“

“我是说,我准备走影视表演,开学那边儿去集训了。”

老班一撂茶杯,瞬间抬高了点儿分贝:“什么?走什么?”

李鸢看游凯风嘴边一直噙着的笑意肉眼可见的一滞,随后呲了个牙,底气不足,谨小慎微,和声细语地重读:“影视表演。”

关于这事儿,游凯风就那点儿可怜底气,不来自家庭,不来自父母,来自自己的那点儿十八岁的自尊与自矜。扣扣索索攒了一个瓶底,今晚开诚布公和班主任这么闲来似的一提,这点儿底气就跟上坟祭天祭故人似的,绕个弧洒干净了。一路被爹妈否定过来的,再多半个人,说句“你小子哪儿行氨,那真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游凯风怎么不虚?虚的要死,虚的一戳就破,虚的不敢抬头,怕一不小心就收到了轻蔑与难以置信。本以为得是哄笑,本以为陆清远至少得拍着大腿根儿乐翻这张桌子。

没成想挺静,老班,诸位,都没笑。

李鸢算最损的一个了,朝前拖了拖凳子,“戏精大学研究生保送,你这也算是术有专攻了?”

游凯风一愣,看他冲自己点了个头。

只要他乐意,续铭逗哏捧哏都行。他笑也没笑,依旧是我佛气象,“我觉得行,你就长了一张适合上春晚的脸。”

游凯风琢磨了半天也没听出来他这话是夸是损。

陆清远笑倒是也笑,但收敛又诚挚,一点儿不轻蔑。他以他体育特长生的角度看艺术类,影视表演类这条路,管你是文化课不好想走捷径,还是真喜欢这门艺术,都崎岖,都水深,都成本天高,都不算你努力了就有回报,艺术类里最不好走。他于是提醒,手垫上后脑勺:“我劝你可以试试,但说真的凯爷,别把所有都赌上面,你说的这个和我们体育可不一样我告诉你。”

周以庆下巴垫上奶茶杯盖,捏着吸管,问游凯风:“表演类,不听说年年都有倒卖合格证的么?……那什么电影学院,去年多少来着?"

缑钟齐推了下眼镜,“明码标价八十万一张。”

赵劲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嘲讽地暗示倒是难得,只在听缑钟齐说完八十万的时候,偏开头惊异且嫌恶地说了句“靠”。

游凯风突然就挺感动的,说不上来怎么了,一下子就扎心了。

“我就是……试试,都还不知道我么?“游凯风笑笑,”靠考文化课,市里的三联职业学院都未必能考得上,我又不怕输,再说本来就没得输。“

“这不是输的输的事儿好么?”陆清远搔搔发顶,“我就是体育类的我还不知道么?我意思是,你有时候真走个专科都比学考表演值当,我说你也不缺门路吧凯爷?为什么不出国?”

游凯风没法儿心明眼亮,骄傲地跟个疯子似的和别人说: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啊草!我这种人也是有梦想的!

太中二了,不是他的秉性,他还是没办法提上这口气。

“你想上的是哪个艺术培训学校?”

游凯风摸摸鼻子,“启源,就在明溪路的安丰写字楼里,咱们学校挺多学编导的和播主的都在那儿。”

周以庆一咂嘴,“启源,启源,路一白是不是就是这个艺术培训学校出来的?上次好像微博上上过热搜,还被邀请回启源教过两堂表演课?”她说的是个颇有流量的影视鲜肉,今年上半年和某小花演了个穿越古言的网剧,将将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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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他。”

“那你不就他学弟喽1周以庆一挑眉,还挺兴奋,闹的就跟她能立马要到人私人微信手机号似的。

游凯风冲他摆手:”签名不要想,人那是走形式搞个宣传炒作,我也没见过本人。“

老班憋够呛,忍半天折了个中,掏出根烟来含嘴里不点着,干过着嘴瘾谁也没法儿上来罚他的款。他把烟蒂从左抿到右从右抿到左,吹了口气,拇指和食指捻在一块儿慢吞吞地搓着:“你这事儿你父母支持么?”

游凯风心说老姜就特么不一样啊,一戳戳到了关节点,射了个十环。

“没说,是我自己想。”

老班嚼了口烟嘴,揪了揪下巴上黑白半掺的胡子茬:“你自己想?你自己怎么想?你自己能想什么?”

“不是想什么的关系,是——”游凯风语文次,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他们不懂,我也不指望。”

“艺术学校那边,学费你交过了?”老班问。

“还没,决定了我就交了。”

“所以跟我说完就算决定好了?”老班歪个头,又把烟从嘴边拿下夹在耳朵后头。

“那……那不然。”

“表演类的艺术学费加集训费用两万打不住吧?我以前带的学生也有走这个的。”

游凯风没说话,他觉得这事儿不能拿来炫富。

“游凯风,你今天这个事儿,我现在不好跟你讲多清楚,过段时间咱们单独谈。但就一点你先搞清楚,学校不对你父母负责只对你本人负责,但把家长蒙在鼓里引导学生做任何决定,问责不清,学校是绝对不能同意的。当然作为班主任,这话说给你也说给你们所有人听,道理是我的道理,不中听,接受就接受不接受也就算了。游凯风蔼—”

你要是为了走捷径想考个文凭,班主任我肯定不拦,因为他确实是个捷径,你走不通,你还能回头;你要是真爱这个,真喜欢这个,我劝你想好。因为你在乎,就会容易受伤,你真的把东西交付进去,就容易撞南墙不回头,你看的重,就容易把自己逼绝路上,你可懂?你们可懂?

这理儿真特么糙,彭小满以后再偶然想老班当年当晚的这段儿话,挺笃定地觉得当时,任谁,也不能接受这么个说法。游凯风李鸢不可能,续铭陆清远不可能,缑钟齐周以庆不可能,赵劲也不可能。因为那就等于变相在劝——你可以算计这个世界,但你最好不要无端热忱,因为肯定不划算。

作为高中老师,老班这晚是零分的,挂上网得被千夫所指,骂他毫无教育工作者的自律与自觉;作为他本人,他是个人精,不认为这些事情因为年龄小就可以被保护起来当不知道,得给满分。

回到锦江之星,彭小满打头进了浴室洗澡,按了泵洗头膏,刚揉出沫子抹上脑袋做了个简单按摩,就听浴室门被“笃笃”敲了两下。李鸢隔着门在外头说:“老卫通知下去到大厅拍集体照,你不快点儿?”

我特么刚洗上头拍个鸡儿。

“靠……”彭小满总下意识地去摸胸口左边的那处微微组织挛缩的疤痕,“我、我还得等一下,你先下去吧。”

李鸢“嗯”了一句就没动静了。

彭小满突然就极快地一阵失落,本来打算冲快点儿,猛然又懒得快了,就这么着吧,集体照什么的,拍不拍无所谓吧。

脑子里滚动播放着瞭望栈道上,李鸢的神色,姿态,说过的话里的词句,语调,音节重音和咬字的方式。彭小满拿下莲蓬头精细地冲着四肢与躯干,又往脸上无所顾忌地淋,刻意用水声制造动响,遮去李鸢这些叫他不安的东西。就跟细细密密的蚂蚁似的,你不拿着火棍恐吓似的撩开他,过会儿又会不动声色,不容推拒地覆盖上来。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了浴室,标间里的主灯已经被李鸢关了,留了个昏黄的小壁灯。彭小满挺烦躁地换了齐整的衣服,拿了个小吹风胡乱把头发吹了半干,吹得一团新弹的棉花絮似的蓬起。他对着镜子按了按,无果,啧了句嘴,拿了房卡出门。

拐出回廊走到电梯口,看见李鸢仰靠着坐在一盆绿化边的长沙发上玩着手机,荧屏的淡蓝映在他好看的脸上,很像某电影里的某镜头。

彭小满愣了,继而很高兴,忍着了。

“哎,你还没走?”

李鸢一记眼刀杀过来,收了手机撑着膝盖起身,“你去山西挖煤了还是去海南摘椰子?你怎么不蒸个桑拿再出来?”

彭小满被怼个准,想笑,但面儿上还是忒不识好歹:“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先下去么!”

李鸢绕过他,“行吧,算我下作。”

彭小满在后头揉着腮帮子,看着他高瘦的背影,拨弄了下头发跟进电梯里。

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灯光暖的不行,声儿易听得更清,味道也更易弥散开来。彭小满倚着电梯厢左侧,抬头从左至天花再至右看完了一整圈,收梢在李鸢脸上。他的鼻梁被灯光映照,投下了一条狭长的阴影在山根左侧,眼睫披覆下来,又是一层淡灰色。到了一楼门开之前,李鸢突然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你也太香了。”

就是句玩笑话,彭小满都不可遏制地悸了一下。他在他背后按着胸口,跟着他往大厅里扎堆的学生群里走。他突然就挺害怕的,害怕他要是老这么站在李鸢身边,老听着看着,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这个人,再房颤一次。

那应该不是病吧。

那特么是什么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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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按原计划行程,鹭高在里上的第三天下午,得参观了电大的科学技术发展研究院再走,无奈机器人社今年没能挺进FVC决赛,多耽误功夫意义不大,因而鹭高一行被迫起了个大早,收拾完了东西开完了鹭高抬头的发票,便动身返回了青弋。

犹如来时,返程的道路两侧依旧是高楼林立,植着枝稠叶密的法国梧桐。李鸢挨着游凯风坐,看他横肉一滩地歪坐在沙发里望向车窗外,听他吧唧吧唧嚼着嘴里的口香糖,偶尔“啵”的响亮一声,吹破个滚圆的泡泡。

走影视表演这个想法,李鸢记得游凯风很久之前和他提过一次,是高二上学期某月的音乐赏析课,那个一头乌发及腰,大冬天穿个波西米亚长裙配双东北大棉焖子的文青女老师,课上放了部《黑天鹅》。

娜塔莉.波特曼的精湛演技与盛世美颜折服了班里一众,李鸢跟着看完整部,承认这位白人仙女儿的的确确是把nina的两种人格倾向的具象表达,完成到了满分。但电影本身之外,更叫李鸢意外的,是游凯风整堂课上的安静与专注。李鸢那堂品鉴课上,中途甚至补了道物理练习册的浮力题,画图折断了根0.5的芯儿,隔着一组去找游凯风拿,见到了他面庞上浮满的静肃。

李鸢现在回想,那神色里有他难得的正经端正,甚至都有点儿过度竭力着的意思了。硬要做个比方,不那么恰当,差不多就是“独不能为君”的赵佶,屏息凝视着千里江山图。热忱但恐惧,犹疑又执着。不嫌夸张地感性说,就像眼前的东西,正是自己触不可及的一张梦。

文青女老师课上提了问题,游凯风是唯一一个举手回答的,咬字清晰地说了段儿简单影评,又有点儿紧张,有些着重的语句,无意间重复说了好几次。女老师耐心且带笑地点着头,问他知不知道《黑天鹅》导演是谁,游凯风不做停顿,随即答道:达诺.阿伦诺夫斯基,继而班里一阵低叹。李鸢挺惊讶的,不单因为他竟答得快而准确,更因为这是他认识游凯风以来,见他的唯一一次举手。

李鸢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任何人都有闪光之处,挺逗趣地想凯爷这小子糙皮肉厚的,又不怎么显山露水,周围没几个人知道他钢琴十级,吉他也很会。今儿一看,他电影也颇通,倒真算是一身艺术细菌了。

再把当时和现下做上密切的关联,李鸢突然明白,游凯风其实真的是个干净而很心明的人。打从一开始就抱有方向。不单如此,也有不大值钱的勇气,有着排除万难,专注于一点的决心。虽然李鸢也认为,他那样的家庭条件护航在侧,回头路太多,摔了也不会多疼。

李鸢和他,平常基本是靠恝损、贫交流,李鸢很少给他肯定,是因为觉得关系到了这样的程度,那么做没必要,是因为觉得男生之间那么做,看起来挺世故又奉承的,是因为觉得有点儿悻悻,即使是真的觉得不错,也根本没法儿开口说对方的好话。可游凯风现在看起来有点儿虚的过分了,平时张牙舞爪一人,萎了,瑟缩在角落里似的。

李鸢不忍心,拍拍他。

“哎?”游凯风转过头来,嘴里的泡泡正好破掉。

“这条路开到前,路口左拐就是里上电影学院金关校区的后门,貌似。”

游凯风一愣,又神色一亮,眉心舒展:“我靠?你怎么知道?”

“小时来和爸妈来旅游过,刚才看到路牌了,突然想起来的。”李鸢环臂倚着靠背,顶了下鼻尖:“从后门应该能看见里影的实验剧场红楼和门口的布莱希特雕塑,你也算是到此一游,拜拜大神祈个福了。”

游凯风听完咯咯直乐,掏出了相机调焦,托起镜头对向了窗外。大巴匀速向前,里上的梧桐疏影悉数拂掠车顶过后溜向车尾,李鸢半合眼皮,看游凯风和彭小满都是倚贴着窗,阳光都精简地映照下来,都让他们的面庞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

一进入青弋市内,车窗上便溅上了点点水渍,今儿是七八月的愁人小雨。

大巴上了晚桥,停在了鹭高门口,昏昏欲睡的学生们背上包窸窸窣窣下了车,各班主任清点了人数,趁着雨势未起,赶紧嘱咐了路上安全,到家及时在班群里报个平安,别忘了回家收心并抓紧打起精神预习复习起来书看起来,才一拍巴掌,喊了解散。

游凯风一面是因为财大气粗,一面是因为怕万把块的相机淋坏,开了手机叫了辆嘀嘀,被续铭陆清远一行以“顺路捎带手的事儿”为由强行揩油,一辆小本田上硬是挤上了五个,徒留彭小满和李鸢雨帘里使手遮着头顶。

本田开出去五米,亮灯停下,周以庆开门扔下把粉色碎花底的三折伞:“伞给你俩打!开学还我!”,随后“啪”一声合门,驶离狭长的晚桥。

彭小满走过去拾起伞,挺为难似的盯着看了七八秒,展开,抖落,转过身把东西递给李鸢:“来少侠,打着吧。”

李鸢不接,眯起眼:“我打?”

“埃”

“为什么?”

“因为你高,谁高谁打,这不是江湖规矩么?”

标准答案是“你矮你怎么不去买烧饼”,但李鸢没说,换个人他就不定能同意当这个冤大头了。李鸢没辙,从忍不住笑起来的彭小满手里接过折伞,撑开了伞骨。不撑不知道,一撑吓一跳,伞面边缘倏而扑簌簌落下一圈短密的流苏坠坠,系抠尾端还相当高贵典雅范儿的嵌了水钻。骚断腿。

两人共撑着一朵粉扑扑的流云,心里梗着大写加粗的别扭。不单因为这少女心泛滥的碎花伞,更因为这么走着,俩人会因为身形的偶尔不稳,不自觉地碰在一块儿。彭小满哼着段儿不成名堂的什么调子,便有意略略挪向一侧,李鸢看见了也没作声,过会儿才不动声色地缓缓靠过去一些,多遮上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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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做大,难免挨得更近才不致淋潮。步上明溪路,彭小满拢拢包带抬抬眼睛,才发觉这把伞,竟始终是有点儿往自己的方向微微倾斜着。

阴雨天儿的筑家塘,从外往里看,很有点儿戴望舒笔下的《雨巷》的味道,只是没那么古朴,也没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只有俩打着粉伞的大老爷们。早上掐着高速不堵的点儿离开的里上,俩都没来得及吃上早点,路过银河公园兰州拉面馆,都没忍住,一人外带了一份牛肉炒刀削回家。李鸢举着伞,看彭小满低头掏个零钱掏半天,顺手便帮他付了。

彭小满想着还有一天才能回青弋,远在芭提雅游轮八成正和人妖姐姐共舞着的奶奶,心中油然一股孤家寡人的凄凉涌生,不禁悲从中来,长吁短叹着从包里摸着不知上哪儿的大门钥匙。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两句打个哈哈,刚和李鸢并排行进巷口,就听哪扇门里有人喊了喊他。温和从容的调子,熟悉的不行,就响在心里。

外巷住着的这户,夫妻一家是做冰糖烤梨生意的,傍晚出摊,老板娘白天就偶尔端着大盆,在公共水龙头里洗着梨,能见面就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的关系。她替葛秀银开了外头的纱门,笑了笑:“老远就能听到儿子回来啊?”

“那是的,心都想焦了嘛。”

彭小满怔怔停在原地,不说话,眼看着妈妈慢吞吞地挽了把头发,笑眯眯从别家门里走出来,沾沾自得似的耸了下肩,又轻轻拍了拍手,往里一勾,像引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到怀里来。彭俊松在后,推着只旧却干净的拉杆箱,扶着只折叠起来的小轮椅,正连声向女主人道谢。

“我靠你俩……..”彭小满不知所措似的摸摸鼻尖,快速而局促地抓抓发顶,又不知何意地瞥了眼李鸢,继而才无比灿烂地倏然笑了出来,喊了声:“妈妈?!”

李鸢挑眉,突然被他这个称呼里,从未见听闻到过的欣然与生命力,用劲儿顶了一下。

“哎。”

葛秀银跟彭俊松不期而至,就是意在给彭小满个惊喜,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她步履还是显得比常人虚浮,她不那么动作流利地迎上前,抬手拂过彭小满的鬓发,和煦温柔地往他后脑上一罩一拢,拢的彭小满顺从地迈步向前,出了伞下,贴近她。葛秀银上下瞧着彭小满,眼尾的波纹皱起漾开:“又瘦啦?老彭你看看,我们小满是瘦了吧?“

彭俊松后头站着,推个眼镜冲摇摇头,最后到底没忍住,拿手背往彭小满颊上轻轻贴了一下:“脸凹了,身上还行我看着。”

彭小满的爸妈从云古赶来探望彭小满,李鸢才看明白,收起伞你,抖落雨珠,退到外巷的檐下:“叔叔阿姨好。”

彭小满转过头来看他,彭俊松和葛秀银,也齐齐把视线收拢,落向他。

李鸢一直搁心里记着,从来也没问没提,他记着李小杏那次家长会后告诉他说,彭小满家状况不好,的妈妈有慢性病,还是尿毒症。在里上那晚无意和她接了通短短的电话,源起彭小满一时的恶趣,俩人都挺局促地讲上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电话里,葛秀银轻声又紧张地笑着,说,李鸢是吧?哎,好名字,我是小满妈妈,我姓葛,夏裘冬葛的那个葛。

透过声音遐想形容,并非不能做到。李鸢那时候就乍然猜想,彭小满的妈妈有这样饱满细腻毫不萎靡的柔软声带,和流利的口语表达,其实应该精气神很好吧?或许真的是自己妈妈道听途说,为了戏剧性的谈资,而转述地的有悖了事实。可切切实实看到了本人,李鸢才信了,信彭小满的妈妈是个恹恹的病人,有一身的沉疴痼疾。

眼睛没法儿骗人,所以葛秀银的眼睛一眼望去,就是疲乏的,没彭小满的那样两色分明,眼白里像盖进了层薄薄的熟宣,透着古卷似的微黄。大概是因为常常贫血,葛秀银的脸青白里带着点儿蜡黄。她人也够瘦,夏天爱漂亮,一条很算是修身的藕色裙子,过膝长短,也撑不太起来。

唯独头发乌黑又长,五官合宜,有着被彭小满遗传到了的秀气。但也不能只单单归功于葛秀银,彭俊松高又挺拔,兼着一身学术研究者的端正文气,也很仪表堂堂。可惜在于,年岁大概也没有很大,两鬓就蹭上了灰似的白了不少,眉眼连缀到发顶,全然是副非常规的老相。

李鸢觉得彭小满一家里,彭小满是两个温煦的人,碰撞出的跳脱的音符。乍一看性格,不像爸不像妈,活泼古怪的有点儿过了头。看久了又才知道,他骨子里还是存有这种类似“家风”或者“基因”的东西,温和从容,对事物怀有关怀。

彭俊松冲李鸢点点头,葛秀银问李鸢:“你也好,小满同学吧?我是他妈妈,你家也住——”

“您傻啊,不给你发自拍了么?”彭小满想起还有一大侠站着在,打断她话:“他就是李鸢啊,我跟你说的我那个全能学霸同桌,青弋吴!彦!祖1两手直晃做了个金光闪闪的特效。

葛秀银睁大了眼,听完才了然说“哦”,外加拖了长音,眼神立马扫去了一半的乏力,亮起了灯似的望着李鸢。李鸢则很难得的被人给望窘了。她抬手掸掸彭俊松:“老彭,这你儿子同桌儿,你看看人家个子和身板儿长的,你再看看我们家这个。”

彭俊松乐了,看了看李鸢,也顺嘴补刀:“讲的真是呢,小满看着才到你下巴呢。”

“毛线!”彭小满把手里的炒刀削丢给他爸,突然转身靠近李鸢,满脸不服地抬头看他:“我到他嘴好吧?!来来来,不信我跟他比一下你们看。”

李鸢倏然站直,低头盯着他。

“不要突然站直啊靠。”彭小满鼻尖贴近,他忍不住笑,说话时的微微气流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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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银一旁看着两人错落的身高差:“不站直给你放水啊?你就是勉强抵到人下巴尖。”

“别别别,不服,申诉,你等我也站直再说1彭小满突然像笋尖破土一般舒展开了肩背,发顶与李鸢的下巴将贴未贴,挺起的胸膛与李鸢的撞在了一起。

咚。

卵石落进水面,花苞脱下花萼触及土壤,粉笔尖磕上了黑板,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响。

“…….不是吧真没到你嘴啊?”彭小满凭空在头顶上比划了两下,踮脚落下,听爹妈在背后直笑,小声问李鸢,“这不就很尴尬了…….”

“又欠个人情,两遍仙女棒。”

“啊?”

李鸢在发顶上轻声地笑,陪他演戏,给他面子,几不可查地屈膝,扶着他的肩膀,“到了,刚刚好。”

李鸢开门进屋的时候,林以雄才套上沙发上一件沾满猫毛的旧T恤,一截老腰还袒露在外。他在客厅里一愣,语调古怪地轻轻哟了一声,还以为他得下午才回。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李鸢摘包收伞,蹲下换鞋,拂掉眉上缀着的毛毛雨珠,”听着您是挺不欢迎我回来的意思。“

“哎我是那个意思么我?”林以雄拉下衣摆,搔搔蓬乱的头发。

“你今天调休?”李鸢穿上凉拖,趁弓腰的功夫把立马奔过来往他怀里钻的努努抱起,按着不让撒欢,抬头看他爸惺忪不整洁的样子,”你不是刚起吧?“

林以雄点个头,含含糊糊地“氨了一声儿,进了厨房,“吃饭了么?没吃给你热点儿汤,昨天煮的鲫鱼汤。”

“我买了面条。”李鸢顿了顿,问:“我不在家你就烧饭烧汤,我在家你就给我定外卖?“

煤气灶老的不行了,结着层褐黄的油腻子,林以雄”啪嗒“第一下没响,便下弯下腰看着灶头拧出第二响,没成想火苗一下又猛扎扎地蹿了上来,好险燎掉他的眉毛。”我还就趁你小子不在开小灶了,亏你是上午回来,下午回来刺儿不给你留一个。“林以雄往后一退,扶了扶锡锅,拿起了锅里躺着的勺子。

“亲爹,如假包换了。”李鸢腋下夹着努努,进厨房倒水喝。

林以雄很少听李鸢和他这么话里带着调侃意思的说话,这么和颜悦色似的,心里淡淡高兴着似的。林以雄挺诧异的,搅拌着锅子搁心里不说,停顿了一会儿扭头问他:“你们今年也拿奖了?”

“没,没进决赛。”努努嘴边结个块儿脏兮兮的痂,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李鸢低头看见了,抬着它软乎乎的脖子轻轻抠了两下,“今年大概有黑哨,没意思了,也没配合好。”

“就这个还有黑哨呢?!不都学生比赛么,黑谁能捞着好处啊?”

痂抠下来,发现是块黏在嘴边儿风干了的肉罐头,李鸢挺嫌恶地皱下眉,猛按它肉垫,按得它转过头来张嘴嗷嗷着要咬。李鸢撒手躲开,又拿它光滑的毛背揩手,”怎么捞不到?您以为罢了。“

“那你算功成身退啦?以后再也没这茬事儿烦啦?”林以雄关了炉灶,拿毛巾垫着锅两边滚烫的耳朵。

给林以雄说的还挺伤感,跟特么老兵退役似的。

李鸢放努努去玩儿,看它一步三回头的踱远,”嗯,不光身退了,还晚节不保呢。“

林以雄做饭手艺其实好的一批,当年追李小杏的时候,别人送花送巧克力,拉着姑娘去影院看场电影。他老人家倒挺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穿着身簇新的警服上卫校送饭送汤,搞得李小杏回回被卫校同学说闲话,损林以雄八成是炊事连的,才忍不住叫他别送了。按说搁旁人身上,听到这话里的推拒也该心明眼慧的开点儿窍了吧?不,林以雄不。后来倒是不送了,改拖人直接下饭馆儿了。

筑家塘附近的,卫校附近的,警察学院附近的,老火车站附近的,青弋市里叫得上名字的美食街被他俩吃了遍。林以雄榆木镶金的脑袋,边往李小杏碗里布菜,便咂么着嘴说叨:都不如我,哪有我做的香。李小杏彼时在心里觉得他可爱,停下筷子,仰着杏眼桃腮的脸问他:要给我吃胖了怎么办?

娶啊。林以雄那年是这么回答的。

喜闻乐见一击把姑娘的仅剩的心防撞了个稀碎,顺利抱得美人上大床,李小杏刚从卫校毕业实习,就怀上了李鸢。

不能说爱情是最重要的东西吧,但是没了这玩意儿,做很多事情就少了共情和虚无缥缈的目的。林以雄就跟死了爱侣,隐退江湖的顶尖杀手似的,封刃了,离婚之后就很少做饭了。

但他食材的选择习惯,调味的习惯,李鸢还是始终在心里牢记着的。所以他喝口鱼汤,虽然滚烫滚烫,却滋味儿陌生,味蕾上没有一点儿过往的影像。李鸢就跟睡醒似的觉了出来,这铁不会是林以雄烧的。那能是谁?谁在他不在,进过这个家门?

“下午不急着复习写作业吧?”林以雄仰沙发里翻了页晨报,按开客厅电视。

“嗯,怎么了?“李鸢心里不舒坦,推开汤碗夹了筷子刀削面,把餐桌上的机顶盒遥控器丢给他。

“哎哟你这准头!”遥控器砸到林以雄胯骨上,他没躲开,疼得呲了个牙,吸溜两口继续道:“那你带上身份证,我俩去趟保险公司,把你今年的婚嫁险给取了,他那边要你本人到场。”

“什么险?”

“婚嫁,子女婚嫁险没听过啊?受保人满十八岁就能领四年大学教育费了。没几个,不正好能交你们学校暑假补习费。”林以雄手垫在后脑勺下,“你妈当年给你搞的个险,我都快忘了。”

“下午我可能有点事儿。“

“什么?打游戏去?”林以雄问。

李鸢啧嘴,“不是,想去看看我妈。”

林以雄顿了半天儿没说话,”哦,你妈…….“

“产检出点问题好像,我不太放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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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雄撑起上身半坐,脸色经历着一次大幅度的变化,先是最普通的困惑浮上水面,很快又沉下去,换了犹疑上来,这犹疑很短促,倏然一下就没了。继而是讶然层层铺开,夹带着一点儿几不可查地忿忿。再最后什么神色也没了,单只慢吞吞问了一句:“…….你妈怀孕了?”

笃笃笃的,突然有人敲门,李鸢放下筷子走去玄关,看门见门口站着个阿姨。

林以雄派出所管台账和后勤的那个,上回因为发烧提前回来不小心撞见的那个,给自己织了件毛衣袖子短了穿不了的那个。“老林啊我袋子忘——”女人颇亲热地叫着,隔着蒙灰的纱门抬头向里看。

李鸢站那儿,怔着,看女人的笑意尴尬地僵在嘴边,听她嘴里含着半截的话,有点儿明白了,所以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只能回头喊:“爸,仇阿姨。“

林以雄则好比炮仗蹦了屁股,一下子蹦了起来。

葛秀银献宝似的坐彭小满床上,一一亮她从云古背来,给他宝贝儿子吃穿用的东西。两条涤纶加绒的秋裤,四条腊鸭腿,一斤萝卜干,两大包焦糖山核桃仁,一桶包装精致可泡茶喝的石斛花,两盒澳洲进口的山羊奶粉,一支限量的LAMY基佬紫。满当当铺开,彭小满盘腿坐床上挨着他妈,抱着胳膊笑不停,心说您也不怕给我爸累出个腰间盘突出。

“呐,鼓励我儿子期末语文考个第一,你爸给你挑的个钢笔,颜色不喜欢我让他再去柜台换,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葛秀银小心翼翼地展开精美的LAMY包装盒,”贵的要死,你爸非说这个好,听那导购一通吹呢,说现在学生都用这个。我还就不信呢,现在学生用笔都用大几百的?“

彭小满接了盒子,想着他爸是得多钢铁直男,才能想到送孩子钢笔这么个土鳖主意。“都用那怎么可能,不过火倒是火,我有个同学有这个同款,一毛一样的颜色。”

“谁啊?李鸢啊?“葛秀银抖落开秋裤:”你等等试试长短,也没问你尺寸,我怕小了回头。“

李鸢,不知道为什么,彭小满觉得这个名字从他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总会有一种神异的感觉。什么东西揉成一团似的。

“你怎么什么都是李鸢?”彭小满心里扶额,嘴里直笑。

“那你小同学里我就知道他一个呀!你又不搁我边上,我平常又看不着你,你爸让你转学一转给你转这么老远的,我又没能去你学校看看,没能给你开个家长会的,我就知道他那不就说他嘛。”葛秀银故意撇下嘴角,因两颊略略凹了进去,一做这样的表情,立显老相。

葛秀银几乎已经是在趁机抱怨了,她话里的微微不满和漫溢的舍不得,彭小满全都收到了。心里刹那一酸,鼻腔也一阵刺激,但因为是男孩儿,也成了年,面对至亲也没办法毫无顾忌地亲昵上去做这样那样的回应。只能低下头,抿抿嘴,再抬起头来,做个灿烂得要命的微笑:“这两天就带你去转,我们鹭高美一批,有桥有水有古迹。”

“我在这儿上学那年纪,鹭高就长这样,我网上看图片,这几年也还是一点没变,树还是那树,桥也还是那桥。”彭俊松拾掇好了行李,去门口的公共龙头冲了把脸,边说边揩着脸上的水珠进屋。

“一说我想起来了。”彭小满拉了个他平常做作业时垫脚的方凳到床边,给他爸坐,“老班是您原来的老师啊?”

“老班?”彭俊松抽张面纸擦着眼镜,“哦!班志超老师啊?”

“废话,鹭高就他一个姓班的。”

葛秀银伸手过来轻轻拧彭小满胳膊,“跟你爸能说废话两个字么!不想好了你。”

“嘶——妈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彭小满搓着胳膊向后躲,赔情卖笑。

“他跟我俩不就这么没大没小长大的么,一会儿葛女士一会儿彭老先生的,就落个嘴贫。“彭俊松笑笑,把眼镜架回鼻梁,眯了下眼,“班老师我认识快二十年了,一直不跟你说,你也不知道吧?”

“才知道,他一高兴,就把你给卖了。”

彭俊松伸手点点他:“他数学教的很好,负责得很,学生思想工作也一直做的很到位,我上学的时候他开导我很多,所以我现在一直也很感恩他,不过都忙,也确实见得少了,就你转学这次我和他联系了联系。”

“思想工作我承认是真到位爸!张嘴就能来一段儿什么概念?”彭小满一拍大腿笃定道,“……但数学教的好这个,我吧,是没感觉出来,我觉得他老人家还是更适合教优等生,能在课上跟上他节奏打起call的那种,我们这类跟不上节奏的,就属于神游在三界之外!”

“打什么?”彭俊松一歪头:“哦,所以呢?你这次期末考试数学多少分,你就光给我发了总成绩和总排名,也没——”

“哎那什么!那什么!”彭小满藤原拓海附体,漂移着急转话题,从床上蹦起来,伸手就去急急忙忙解裤子:“那什么我试试这秋裤短不短啊!我觉得长,嗯!看着是长了是吧妈?秋裤也没办法儿绞边吧?那怎么整?您拿回去退么?别别别!太麻烦,留着吧留着吧!”

啪啪啪啪,彭小满突突枪子儿似的一通,堵得他爸话头在嘴,愣是说不出来。憋半天,懈气儿,见葛秀银在床上笑弯了腰。瞅着彭小满好一会儿,才没辙的笑起来摇摇头:“你哟,就不上进。”

果然秋裤长了,盖住了彭小满的脚背,愣是给穿成了踩蹬裤。葛秀银拼命往上提,彭小满嗷嗷叫唤着说到顶了卡裆了。葛秀银嫌浪费,直咂嘴,彭俊松倒是脑子转得贼拉快,张口就来:“不行送你那同学吧,带回去也退不掉没人穿,送他,他腿不比你长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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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一脸黑人问号,一伸脖子哈出声儿来:“我给李鸢送秋裤去?这什么骚操作?”

“骚什么?哪儿骚了?”葛秀银夺过秋裤抻面似的拉平叠好:“男生穿黑的不正好么?送人有什么不好意的,这南极人的诶,又不是杂牌子,你送我就拿盒子给你包好了送。”

“别我不送!”

“你不送回头我去送,这人情给我。”葛秀银作势起身。

“不是!那光送秋裤多尬啊我怎么说啊?!那什么,少侠啊,您这一身正气怕是御不了这南方的冷意吧?来,送你两条秋裤聊表心意?我靠他肯定说我脑子里有泡儿吧!”

“那你配上点别的?捎带手的把秋裤带上,我不给你带了这么些特产来了么。”

彭俊松一按掌:“一说我想起来了,云古的六月黄,我带了一箱子过来给你和奶奶吃,还活蹦乱跳着呢,你拿几个给人去尝个鲜,咱们特产了也算。”

“……”

中国人好上赶着给人送礼这臭毛病也不知道遗传了哪朝哪代,彭小满腹诽暗谤。

老话总说秋风起,蟹脚肥,说九月才是吃螃蟹的良辰吉时。但云古奇峰抱月水系发达,六月黄有名在外,当地人喜欢外来人爱买,偏偏它就是七八月份里吃才正好。彭小满小时候忒惨,八岁某天,早上吃了盘河虾下午就高烧不退,冒着一身奇痒无比的小疹,被老师心急火燎地抱去医院一看诊,说是河海鲜过敏,得连打三天点滴。有此一出,八岁过后,葛秀银严格把控他嘴下三餐,带点儿水腥味儿的东西都没在餐桌上见过。闹得他自觉丢人没见识,小同学们嘴里说的螃蟹螃蟹,这么大了居然也没吃过,跌相。

后来过好些年,一次不设防,酒桌上稀里糊涂吃了笼蟹黄汤包,回家才反应过来,跟他妈说了。俩人立马十级备战防御模式全开,坐等着疹发,没成想一宿过去,屁事儿没有。彭小满高兴地屁颠儿,葛秀银还是戒备,隔一顿给他试了碗河虾,没事儿,又隔一顿试了条带鱼,没事儿,再隔一顿直接拎回袋麻小,稀里哗啦吃下肚,还是没事儿。自此河海鲜才全面解禁,杀个回马枪,重新登上彭家的历史舞台。给彭小满懊的啊,心说白耽误我这么多年嗦蟹的功夫!

所以彭小满对云古的螃蟹始终抱有一种别后经年般的热爱,一顿十只,毛毛雨。他单手遮着发顶,快步蹿进李鸢加的门洞,上了一层阶梯,突然有点儿莫名地觉着,撇开秋裤和繁复不能明说的顾忌不看,“把喜欢的东西送给李鸢”,这个事情叫他心中欣喜,步履轻快。

没有理由。

林以雄上午下楼买烟,寻个借口遁了。李鸢洗了头发,刮净了唇周一圈略略冒出的胡须,换了条崭新的牛仔裤去看李小杏,刚从妇幼保健院回。于是和拎着东西,上了四楼拐弯的彭小满迎面相遇。

“哎,这缘分。”彭小满把秋裤扭扭捏捏藏在背后,低头拎起手里的螃蟹给他看:“特产,我爸妈赏你的六月黄,可以再养两天。”李鸢一愣,松开门把,看他手里的松绿纱网,兜着一团瓦青。彭小满抬起脸来一眼对上他,就觉得他在不开心,哪怕这人连一个表点符号都还没张口脱出。

飞快一想,他俩的交集短暂,才几个月而已,到不了那样十分熟稔的地步。

彭小满过后挺久,一直脸忒大的自我标榜,自以为自己是内里细腻,看人其实蛮准,不用什么功夫便轻易勘破。可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逐渐地想明白,自己在大方面,始终算没心没肺那一群,看得清的仍只是少年眼里的表象,只有对着李鸢而已,他才能那么突然的一眼看穿,那么毫无理由的敏锐多思,情绪丰沛,能从他几乎从不直捷表述的细枝末节里,辩寻出他的微异。

“你怎么了?”

楼梯口的镂窗外还是一帘细雨,楼下哪家推车的,从巷里叮叮当当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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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我妈是前置性胎盘。”

秋裤被悄咪咪搁在玄关,李鸢塞给彭小满一根狗尾草形状的逗猫棍,彭小满蹲在李鸢家的浴室门边,搁努努清亮湛圆的瞳前,摇摆着手里的玩意儿。李鸢一手撑着浴缸边沿,一手将网兜里的螃蟹倒进去:“医生说,胎盘长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彭小满手里的动作一顿。

“虽然说,这些是没办法预料到的。”李鸢凝视着浴缸的微微泛黄的颜色,用力睁了下眼睛,眼窝又凹了进去,“但那么一说,就好像是因为我……我讲不清楚。”

李鸢转过头,看了眼彭小满:“你能懂么?”

努努嗷了一嗓,抬着两爪跳起前扑,如愿抓住了棒子。

李小杏怀孕算来五个多月,最近因为不适在妇幼保健院住了两天,李鸢去到时,马周平去收费大厅办出院小结,李小杏一个人在独人病房里织着件毛线衣,深蓝色的平针花式,织到领口。她听有敲门声,抬头,见李鸢进来,便欣喜地绕起线头,穿上拖鞋站下床迎他:“牛牛?”李鸢视线落在她早已突出的肚子上,冲她点了下头,笑了一下。

李鸢并不了解前置性胎盘是怎样的一种病症,临床上是什么反应,风险几何,如何治愈。碍于他是个男孩儿,成年,李小杏挨着他,不舍爱怜地看着他,觉得有话可以和这么优秀高大的儿子悄悄抱怨,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只能挑拣些平易好懂的词句,解释给李鸢听:我这次怀孕医生说很风险,年纪大了,又是前置胎盘,说胎盘长在了生你的刀口上,很容易出血。

长在生你的刀口上,很风险。李鸢知道,这话绝没有怪罪的意思,因为这事儿不可控,谁都不想。只是不是这话里指向的那个对象,就永远不能理解他听完这话,仿佛被当即问责了似的不悦。生我是个错误么?害了你现在的这个。很偏激的想法,李鸢却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当即皱起眉。李小杏抬头,轻轻地看着他眉心蹙起的小小“八”字。

“所以呢?”李鸢为李小杏揪心,一点也不为她这个孩子,他有点儿厌恶这坐下便拱出的一块儿:“可以治么?医生跟你说了么?”

“医生当时是跟我说,前置性胎盘有边缘性和完全性,我还没满二十八周,不一定不会是完全性,如果长到…..恩。”李小杏顿了顿,觉得这词儿避无可避了,才慢吞吞输出口:“长到子宫外面压迫膀胱什么的,就很凶险很凶险了,很容易大出血,妈妈就没子宫了,就没命了。”

李小杏答非所问,李鸢问她可不可治,她在铺开说自己的风险。那话语里的恐惧和失意是显见的,但李鸢又在她话里听出了一种几不可查地渴盼。李鸢够敏感,捕捉了点什么,又没有那么强的阅读理解能力,好比拿到通篇超纲词汇的短文,译不成连缀的整句。

他平静地复述给彭小满听,说:“我都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是她儿子。”

“螃蟹要解开绳子让他活动起来才养得活。”彭小满从浴室门边走近李鸢,弯下腰拾起浴缸里躺着的一只六月黄,说:“很简单啊,我懂,我告诉你。”

彭小满边解着蟹上紧紧缠着的道道棉绳,边说起葛秀银。说他妈以前是云古晚报社做四版编辑的,办公室的文职,清闲又没什么人身风险,顶多钢笔掉了砸着了脚趾头的那种。大病以前,小痛小灾也少,最多是长期伏案,落了个颈椎的毛病。

“她每次一腰痛就会跟我抱怨,说她哎呀,多疼多疼啊多受不了啊多抠不着捶不着浑身难受啊巴拉巴拉的,我知道她就是活动少了,我嘛,就也不怎么搭理,就说您运动少了,多抻抻。我每次一这么不走心,她然后就会继续变本加厉地和我抱怨和我哭诉,还会查百度给我看,听什么狗屁专家说颈椎毛病也很风险也不要不当回事儿,差不多要把自己查出个绝症来的时候,说她自己会不会是脑里长瘤。”彭小满叹口气,一小白眼儿:“你说这哪是脑里有瘤儿?明明是脑子冒泡。”

李鸢给他逗笑了,低头不响,拾了螃蟹跟着解线。

“后来我就明白了。”彭小满看着李鸢:“她其实只是在跟我撒娇而已。她希望用她的病痛来换我作为子女的着紧和在意,她不是真的痛得受不了,她只是希望我能为她揪心。”

李小杏希望李鸢为她揪心,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孩子那样的珍视着。

“真的是这样,接下来我只要一做出很关切她的样子,很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真难受啊,要不和我爸请假陪你去医院吧,她就会立马不说了,眉开眼笑地告诉我她没事的,不要挂心她,学习要紧。”

李鸢抬着下巴看着地,良久一颔首。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要珍惜吧。”彭小满下面一句话,说的犹如蹑步:“珍惜她觉得这件事情还能拿来当做讨要你关心和在意的筹码,真到了我妈现在这个份上……”彭小满舔了下嘴巴,笑了一下:“她现在就再也不会跟我抱怨她难受了,因为她是真的难受,但她永远说没事。”

解开绳子的那只六月黄,舒张开瓦青的有力双钳,刮挠了一记浴缸的陶瓷壁。滋啦滋啦,细微的动静,就像李鸢此刻心里的一声拟音。他心被凭空攥了一把,攥到了尖尖儿上,尖锐又飞快地刺痛着,为了彭小满。

“是……”李鸢犹豫半晌:“尿毒症?”

“是埃”彭小满很快点头,耸肩。

“嗯。”

“嗯个屁。”彭小满顶着鼻尖笑笑。

不知道怎么安慰,纾解他这倏然涌上心里的不可名状的疼惜。李鸢抬手摸摸他发顶,顺延向下,触了触他角质单薄的青白脸颊。彭小满怔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和李鸢来不及撤下的手,交叠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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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的手,夏天居然也是凉丝丝的,但因为有汗,又很柔润。李鸢鬼使神差地用力,攥他的骨节、指腹,触摸虎口,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似乎饱含深意。彭小满觉得慌慌张张收回手太不礼貌,也很过犹不及,于是没动。

其实没什么深意,两人都只是顺势,觉得舒服,觉得能互相安慰而已。

李鸢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才撒手去接。打来电话的是林以雄,吞吐犹豫,不知如何开口似的问李鸢在不在家,说派出所突然有案子,他今天又要临时加班,晚上不回了。

李鸢认为这是他理由和借口,是他作为家长的窝囊逃避,作为男方的胆怯不作为。李鸢在电话这头先“嗯”了一声,抿了抿嘴,随后主动说:“过几天见一下吧,我和你,仇阿姨和她女儿。”反正也是迟早。

彭小满拨弄着耷拉着不动的蟹爪,试图唤醒,同时抬了下头。

林以雄电话那头不应,在那头并不规律地呼吸很久,才说:“再说吧,这事儿……你先不要管。”

李鸢转身背过彭小满,彭小满看不见他神色,只能听出他的口吻,带着小辈对长辈,稚涩的诘问与发难,“不管,为什么?你逃避是为她还是为我?”

不能笼统概括,不够伶牙俐齿,表述不出心里反复考虑过的千分之一。林以雄没法儿解释,啧了一声。

“我不是今天知道的。”李鸢说,“以前就知道也亲眼看到,所以我以为你其实应该有点儿担当的,结果我发现你一点也没有。”

李鸢还能说得更狠点儿,说,你怎么能当警察的?他对林以雄没有对李小杏那样的莫名其妙的柔情与顺从,因为林以雄更是他不能忽视的依赖,他才希望这个对象能足够正直可靠,不是英雄,至少要有决意和胸怀。他觉得林以雄什么也没有。

林以雄显然在那头抽烟,显然地呛了一口,乍然咳起来,持续了很久。归故平缓过后又起起伏伏的,支气管里沙沙作响。

李鸢毫不客气,几乎恶意地平静又说:“所以你还是没明白我妈那时候为什么离开你,你不怕这个也离开你么?如果你老是逃避的话?她凭什么要陪你耗,像见不得光似的躲着我?她欠你么?”

“…….趁我现在还能原谅你这么跟我说话,李鸢我劝你适可而止。”林以雄抬高音量,又没有任何底气。

“我不用你原谅。”

“那你想怎么样!想我怎么做你能满意?!”

彭小满在李鸢背后,都能听见林以雄在电话那头的厉喝,伴着“呼呼”的动响漫开在李鸢家的浴室。他原还以为李鸢的情绪除了有些波澜之外,听着这么沉着而又普通,却没想到这个电话才短短不到两分而已,矛盾陡然激化,发酵到了这个地步。剑拔弩张,两头紧绷,林以雄那头先断了。

“不是满意,是您什么都没做过。”李鸢捏了捏鼻梁,“您加班吧,我晚上随便吃点儿,我先挂——。”

“牛牛。”

林以雄突然打断他,打断后又戛然地收束住了,像一声话筒里的啸音,指代着尴尬。

“嗯。”李鸢等他说话。

“你怕我拖累你,怕这个家牵绊你,你不要怕。你以后考到外地也好,学不着四六的专业也好,想姓林还是姓李,我都不管你了。我也从来没管住过你,你也从来没服过管。但我就跟你说一次,你小时候就喜欢孙悟空,你喜欢顶天立地的东西,但你不要搞错了,爸爸是爸爸,爸爸不是孙悟空。”

李鸢立在那儿怔忪了一下,突然下意识地拿远了手机。

“挂吧,我抽屉里有零钱,晚上好好吃饭。”

彭小满太过凝神于“窃听”李鸢每一个词句和每次呼吸里的情绪,以致喜闻乐见的疏忽了手里六月黄乍然解放,扭摆着双钳撒起欢来的厉害,不设防被夹住了食指指端的一丢嫩肉,紧紧一并,疼得他背上一麻,跳脚一蹦张嘴就“氨。

李鸢挂了电话就转过身来抓他的手,“我看。”

“嘶我靠我眼泪都快出来了1彭小满疼的屈膝跺脚,状若尿急似的皱眉龇牙,“你可别拽啊1

“你真是——啧。”李鸢兜着一堆稀碎理不通顺的情绪,被迫专注在彭小满的手上,他握起他手腕拖曳着去厨房,拉开碗橱下的储物抽屉拿出家用铁皮剪,“手抬高不要动,稍微忍一下。”

李鸢低头拖住彭小满的胳膊,捏住坠在半空胡乱挥舞着四肢的蟹,将剪刀口对准蟹钳关节处,利落地绞动,咔哒给它断了臂后。捻开那小半截瓦青色的残肢,他看彭小满的拇指上倏而就沁出一枚鲜红的血珠。自然而然地替他抹开,不一会儿又凝起一颗。

“我去给你拿个创可贴。”

“李鸢。”彭小满叫住他,牵住他,“你去我家吃晚饭吧。”

李鸢挑眉,愣了半天才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不去,你觉得我得多少瓦?”

“求你,我求你去的,行吧?”

彭小满一点儿也不带玩笑地看着他,看着李鸢眼里的沉波千顷。

葛秀银慌张局促,像个少女,她觉得招待儿子的同学是个重要的大事儿,必须周全体面。可她连自己婆婆家厨房门儿朝哪儿开还没摸熟,搓了三次手挽了两回头发,想了半天才来句“小鸢你坐,我看家里还有点儿什么菜”。彭俊松教书育人,读人特多,比葛秀银得体不少,悄悄扯着彭小满问哪儿是一次性纸杯和茶叶桶,问完了说句“你坐”,便钻进厨房打水。彭小满咯咯笑他爹妈过犹不及:“我觉得他俩是当你外国首脑呢。”

李鸢没什么不自然的,笑了笑,在彭小满书桌前的小方凳上坐下,“你上次那个小药箱还在么?”

“在埃”彭小满一屁股坐床上,向下松软地陷了陷,歪头:“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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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指指他手指头:“血直冒。”

“你给我贴?”彭小满打趣,调侃他而已。

李鸢倒真的点头,朝他伸手:“我给你贴。”

俩人的手都算的上好看,拍下来添张滤镜挂网上,妥能激起一票高`潮的那种。李鸢低头拆了张3M的封口,仔细一想,彭小满的手他有意无意,捉过碰过不止一次。不仅是手,额头,脸颊,后脑勺,乃至胸口那样偏私密的地方,都有过似有若无的接触。那些动作已经想不起来了,当下有了那样的决定就去做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微异了呢?觉得不能再大剌剌似的肆无忌惮了,又比原先更想要变本加厉了。

他觉得那血珠碍眼,抹去又凝起,留着一道淡褐色的迹子。他都已经觉得慌和疑惑了,以为那是凝血功能差的表现,擅自以为彭小满这个人身上还有什么其他他不知道的不健康隐患,休戚相关,于是忍不住地皱眉、焦郁,把创可贴缠的过紧,像企图捆住他似的,让他没法儿弯下手指。

“你想让我坏死直说成么?”彭小满笑:“我只是被螃蟹夹了一下我不是断指,用不着这么紧。”

“对不起。”李鸢撕开创可贴用力在掌心揉搓成一团儿,低头说:“我重贴。”

“你慢慢来。”

李鸢手下动作顿了顿。

彭小满轻声细语,很温和的口吻:“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你可以先拿自己手练习几遍打个样儿,我们家创可贴医保刷的不要钱。”

李鸢又被他逗笑。夏天去开窗,乌南江的水汽揉着城市的气味,清鲜微凉,涌进发里,让思绪在里面静静飘扬,他突然就是这种感觉。李鸢重撕了一个,揭开,使他白的略惨的掌心朝上,勾他被夹的细长食指,浸着碘伏的药布对准破损处贴紧,两侧裹上,轻轻一捋。不松不紧没留褶皱,就好比完成了一幅山水或写成了一幅好字。都没说话,李鸢看着那手,像什么破损的事物一起被修补了似的,乍然舒畅了一半。

葛秀银端着杯茶水进屋,李鸢松开他手,彭小满便收回搭上脖子。那触感都在,再两人心上同时掠过。

葛秀银挺客气地点个头,伸手按按彭小满左肩,亲昵地贴近一揉:“厨房空的什么也没有,没的招待,穿鞋领我去趟菜场。”

李鸢觉得太客气,便开口拦:“阿姨不用麻烦,我等等就回家。”

“回什么家。”葛秀银皱眉又松开,抿嘴一笑:“说了留你留你,哪还能叫你回家?小鸢别客气真的,你不吃我们也得吃呢,菜总归是要买,饭总归是要吃的。”

彭小满深感他妈随嘴顺出个归真返璞的道理,便重复给李鸢听:“听见没少侠?菜总归是要买的,饭总归是要吃的。”蹦下床,拍他胳膊:“走,一起,菜市场你绝对比我熟。”

筑家塘的小菜场不赢横向面积,单赢纵向深度,正经摊位编了号码依次列开在室内两旁,干净整饬。从正门一路直达后门,才算是深入了他方“腹地”,没编号儿的小菜贩子在后门的小空地上见缝插针地铺开花花绿绿的摊子,乱哄哄,吵嚷嚷。李鸢这票熟到烂,个个儿贩子都能跟他笑着寒暄上两句,但他很少去买,因为没必要。

彭小满转来鹭高这小半年,才算在他奶这儿当了回大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大事小情全由老太太一人包揽。搁云古一高住校那两年,洗衣拖地打扫宿舍卫生样样都得来,不勤快不行,更招人恨,被举报了得扣德行分。唯独做饭,技能没点亮,他勉强算是到了不会把田里水稻当漫野韭菜的水平。

彭小满自顾自打头开路,左右瞻观各色鲜蔬,李鸢莫名其妙地就和葛秀银并了行。他揣兜低头盯着脚尖,她则转过头来温柔地问他:“小鸢喜欢吃什么?平常爱吃素还是爱吃肉?我们家小满,那就纯属是无肉不欢那种。”

“我听见了,能不三句话里俩带上我么?爱吃肉的人消化道短,都腰短腿长知道吧。”彭小满拿起手边番茄堆里的一颗,搁鼻子底下嗅了一口清鲜的酸甜,抬下巴比李鸢:“他爱吃铺满了香菜的冰糖肘子1

“肘子啊?”葛秀银不疑有他的信了,心说这孩子居然爱吃这等浓油赤酱的硬菜,怨不得能张这么高个儿:“肘子是在生鲜区吧?那等等去超市冷柜那儿称点吧要不?哎小满,家里有高压锅的吧,回去再煨上来不来得及啊?”

李鸢被整的啼笑皆非,瞥了眼彭小满,忙说:“阿姨我不爱吃肘子,小满他瞎说的,您别买。”

葛秀银哧声笑,弯着和善的眼睛瞅着李鸢:“行!那你自己说,爱吃什么,你要不说我可就叫小满去买肘子啦。”

彭小满眼里亮晶晶的,跟着葛秀银一起等他答话。

“就…..”李鸢没辙:“鱼吧。”

彭小满追问:“敢问少侠是海鱼还是河鱼?”

再刨根问底儿下去八成要问他是喜欢清蒸还是红烧,“河鱼,什么都行。”

葛秀银身边的彭小满,和李鸢以往看到的又有不同。他以前上网,听什么国外的专家说,想要安抚哭闹的新生婴儿,可以在嘴里含一口水,凑在婴儿嘴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动响,模拟胎儿尚在子宫里,羊水涌动的声音。一种安然地感觉,一种倦鸟归林的感觉,彭小满卸下所有的消极与不确信,快步回到她一臂擎起的檐下。就跟网上那个挺火的签名档似的——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躲在妈妈怀里偷懒睡觉。

真是他妈没出息又叫人抗拒不了的“理想”。李鸢原来也想,后来觉得这怎么可能,再后来就不再有这样的奢望了。

日将西暮,三人买回来一条鲈鱼预备着清蒸,四五条小汪丫预备着炖豆腐,黄瓜豇豆空心菜,时令绿蔬也大袋小袋买回来不少。活鱼活蟹,得和它斡旋着大战三百回合才能收拾干净的生鲜食材,指指厨房水槽,打包分配给十项全能居家必备的彭俊松处理;择菜这等小活儿,身娇体弱如葛秀银也能包揽。她叫彭小满过来坐下帮忙,被对方以“手被螃蟹夹了很疼”这等狗屁理由拒绝。李鸢五美四德,则搬个马扎坐过去,头顶着天井上一幕红蓝渐变的天色:“我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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豇豆嫩绿且脆,去掉蒂头,掐成两个指节长短的一段段,一折便“噼啪”一声叫人毛孔舒畅的细响。

“小满是个不着调子的吧?有时候嘴还挺欠揍吧?”趁彭小满进屋,葛秀银张嘴开损,她抢过李鸢手里的红椒,又抓了一小把豇豆给他:“辣椒你不动,沾到手上蜇得慌,放着回头我来弄。”

“算是有点儿吧,有时候。”李鸢诚恳,边接过豇豆边承认。

“那哪儿叫算是有点,我看你是给他面子了。”葛秀银弓着腰,瘦到背上的脊椎一线尤其明显,凸在衣料下,好像连绵的山脊。她动作温和,又或是因为体力不好,而做不很快:“泼皮猴子一个,古里古怪的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他爸的,都不知道随谁。”

李鸢略略侧头,只看葛秀银提起彭小满时的神色,都觉得心上柔软,十足地被着紧关爱着,攥着不放着。

葛秀银一声短短的喟叹,捋了把鬓边落下的碎头发:“他能在这边交到你这么个朋友,我欣慰,我宽心。”

“好朋友么?”李鸢不小心就重复了这个词。

葛秀银会错他意,一怔,又笑:“不是么?你、你跟小满不是好朋友么?”

我觉得,可能不像,我俩不是。

好朋友,得是我跟游凯风那样儿的,我烦他损他讽他逗他,但我也记着他,注目他,他有什么难处我都会二话不说的上去帮他,没有三观,不分对错。可彭小满根本就在这个区间以外。我损他我可能会犹豫,我讽他多半是我在口是心非,我逗他,也是因为我想看他做出的细微反应。

我和他互通有无,对很多事情上有似有若无的共通性,我当然也可以记着他注目他,但让我毫不顾忌后果的去对他做些什么,做不到,我可能会层层叠叠地去考虑这个行为会否越界,界却又搞不清楚是界了哪头和哪头。

乱七八糟不清不楚,“好朋友”可能真的概括不了。

“是,是好朋友,我刚才不是否认的意思。”李鸢想的那些不能明讲,只能顺着话说。

“我就说嘛。”葛秀银竟像松了口气儿,继续掐着豇豆;“这孩子以前可是从来不跟我提他的同学的,更不要讲领人到家里来了。”

李鸢抬了下眉毛,意思在问为什么、怎么说。

“他怕吧。”

“怕?”

“他跟你说过他身体不好吧?”

“嗯,遗传的……肥厚性心肌病。”李鸢回想起他胸口的那个疤痕,摸上去的那个温度。

葛秀银乐了:“你记这么熟呢?”

李鸢觉得这话没法儿接。

“你看他悠哉悠哉的,他不是不想,他八成是怕。”葛秀银择净了豇豆,换上了油绿的空心菜,“他怕他竭尽全力了,病一犯上,什么都没了。与其那时候觉得什么都成了一场空欢喜,不如让自己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爬的高摔得狠,那倒不如就在底下待着算了,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这个主意。”

就跟李鸢觉得他每次笑起来,云销雨霁,却又都映照不到最里面去一样。

“我其实也老跟他说啊,我说没事儿的小满,这病没几个真有什么的,我说你看看你妈妈我,查出来这么多年不也好好儿的么,我身体弱也不是因为心口这病啊,往好处想别老往坏处想,你路长着呢。”葛秀银停了一刻,“他就说,妈妈你比我勇敢,你是看开了,我还是小,我怕死……”

“他怕他自己掌握不了,连您他也掌握不了。”

暮色深重,天光晦暗,葛秀银抬头看他:“你知道我?”

李鸢点头。

“这都是命,最老土的道理。”葛秀银停了择菜的动作,“……我就在想,小满即便是没嘴上说过,心里其实一定是信任你的,那你跟别人不一样的。所以,我就有个不情之请,我想着我不在他身边,没办法时时刻刻督促他开解他,我们父母辈说话他也不定能听进去。你看你能不能替我和他爸多跟他聊聊,跟他说……跟他说……”

葛秀银最后半句表述不出来,懈气一笑:“我也不知道要你怎么跟他说,现在小孩儿都不爱听大道理了。”

彭小满点亮香椿树的那串儿迪士尼公主梦的小彩灯,映在李鸢和葛秀银脸上,一团团温煦的光斑。他俩一齐朝彭小满看过去。

“说我什么呢?”没禁住这默不作声地齐刷刷一瞅。

葛秀银换下哀愁,登时变成了逗趣的口吻:“夸你帅呢。”

“扯,我不信。”彭小满皱鼻子摇头。

“说真的呢。”李鸢冲他比拇指:“真夸你帅。”

“我帅你帅?”彭小满把屋里拿出来的驱蚊喷雾丢给他。

“你帅,你帅。”李鸢接过。

“你是青弋吴彦祖我是什么?”

“云古梁朝伟怎么样?”

“商业互吹?”

“承让承让。”

俩人同时敷衍着抱拳,动作之默契,配合之精准,倒给葛秀银惊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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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上)

小满奶奶隔天回的青弋。去时候,单提了只轻便适手的尼龙旅行袋,回时候成了三个,背着一个提着俩。给一大早去运管处接应的彭小满彭俊松吓一跳,说你一小老太太旅个游比人农民工春运还阵仗大些,这国际托运费就得把您那点儿退休金干光一半吧?

小满奶奶一宿飞机,精神矍铄,不以为意地说他两个没情趣,说自己除了那假屁股假奶的人妖背不走,带回来的可都是人泰国的好东西。

出租车上如数家珍似地臭显摆一遭——芒果干榴莲干凤梨干咖喱粉一大摞,薄荷膏香薰料小丝绸小木雕一大摞,外加俩银镯子俩鳄鱼皮钱包和一串儿泰国佛牌。彭小满拿过只佛牌一看,好险没当着他奶的面哈哈出声来,心说特么一塑料上印个国产页游的古风美女,再加句看不懂的狗屁梵文就腆着大脸叫佛牌了?

同一个世界,同一种坑蒙拐骗。

说起来,葛秀银的爹妈当年都是云古汽车研究院的,动笔杆子一辈子,家庭条件优渥,跟了凤凰男彭俊松,其实算她下嫁。因而小满奶奶二十多年来,一直很疼爱她这个温良文静,知冷知热的儿媳妇。要怪只怪老天玩人,叫她人生多舛,病症不断,磕磕绊绊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到家听两个人说住不了多久就得赶紧回云古,心里一阵阵的泛酸,忍了,乐呵呵地下厨做了顿丰盛的用以犒赏,夜里拉着葛秀银一床睡,和她说点儿婆媳间的悄悄话。

虽然不想承认,但彭小满咬着牙根脸发烧,得说,他其实也很想和葛秀银睡,嗅妈妈身上那一股,从不涂抹什么,但莫名就有的芬香。这种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隐秘渴求,俄狄浦斯情结,他觉得每个男孩儿或多或少都会有。只是太过羞耻,又有男性尊严作祟,八成没几个敢说。

和彭俊松睡一张床总是要隔着一些,无法贴近到突破距离的限制,不是说关系紧张,而是父子之间的东西更复杂,含义更深厚,同性相悖,时常含着一个反向而行的动作趋势。俩人关系算融洽没隔阂的了,彭俊松能疼彭小满到替他摇着滚边的蒲扇,拂开夜里的细小蚊蝇。

青弋的月色明净,彭小满挨着彭俊松不习惯,居然难得不太好眠。他就望着卧室窗棱上,雪白的光辉水一样地淌过。

这几天,李鸢总会一声不吭地冒到他脑海里,像个泡泡咕噜一响,顶出了水面。

上初中,班里的青春言情小说大行其道,有意无意的,看过一两本。知道他人笔下的校园男神里有这么一类:能进退有度的收完情书说谢谢;仗着个高去做兼职买球鞋;猪队友应了社会球痞的挑衅,翘课代打杀的对方片甲不留;打了报告去网吧开黑,夜不归宿也是家常便饭;进出社交场所也不会有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丁点羞涩仓促。青春期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总能装着很酷。

习惯放养的李鸢,生活状态看起来就和自己大相径庭。遇到的人,遇过的事儿,他虽然不那么清楚,但这个心境的成熟程度,理智程度,豁达程度,一直和自己差别很大。

如果不是因为“家挨得近”,这样一个无比偶然的因由,他不觉得他和李鸢能成为要好的朋友。何况即是现在也不太算。李鸢从很多角度去提、去看,担纲“优秀”二字实在绰绰有余,足够吸引更志同道合的眼光。而自己,怎么看都和青春小说里的路人甲乙丙一样,胆怯、庸碌。认识李鸢,倍儿有面,自带主角光环。

但看见了惹眼的人背后的不惹眼,看着了他的那些背过身去的混沌迷惘。这不可名状的心疼又该往哪儿算?这不易排遣的情绪倘若要分门别类,该列进哪个单元?

彭小满翻身,拿脸蹭了蹭枕头。

“睡不着?”彭俊松突然沉沉开口。

“没。”彭小满吐故纳新,睁了下眼。

“想心事?”彭俊松把蒲扇撂下搁在手边,太久没睡青弋这种老式的棕丝床,他也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难受,“听你叹气呢。”

“我叹气啦?”

彭俊松看他眼,又对着天花板轻轻笑:“傻小子。”

“我在想我妈。”彭小满不太想心里这琐细的小心思被家长知晓,就扯谎:“想她还能不能好。”

“能好,能好。”彭俊松最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顿了顿,笃定地回答彭小满,搭手过去,拍了拍彭小满的平坦的肚子,“真瘦了,这排骨。”

“都能糖醋了是吧?我夏天胃口差一点,天气冷了我肯定就长回来。”彭俊松的手宽大而干燥,就像李鸢的那样。

又是李鸢,彭小满兀自皱了下眉。

“要是好不了呢?”

彭俊松应该蹦起来开灯,抄起拖鞋猛拍彭小满脸上,大喊:呔!晦气!可他没有。彭俊松知道彭小满比任何人都要爱葛秀银,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重新焕活全身的生命力,像来年春天重新抽芽的嫩柳那样。业业矜矜这么几年,能玩笑似的说出这样不好的预判,是因为在心里,其实已经做好无数可能的预判了。

“继续过日子,要不好的话。”

彭小满咯咯笑:“就不打算给我找后妈么?”

“打你小子,胡说八道。”彭俊松手垫在后脑勺下,先是板正着张脸佯装恼了,过会儿又没忍住一笑。彭小满侧身躺在他身畔,看着他鬓上的白发在昏暗里白的莹莹发亮,好比,沾着的是窗外的岑寂月光。

“我们这代人拿你们小孩子当希望,什么好的都给你们,没你们活不了,是没办法,是时代是观念。但你们不一样,你没了我们也得活的更好。你未来的东西在路前头,不在我们这儿。”

“……”

彭小满打了个哈欠,水珠子顺着眼眶滑下太阳穴,没进枕头里。

旁边的手机嗡嗡嗡震动,响了两声微信提醒,彭小满伸手蹭掉眼角的水渍,拿起一看,李鸢的消息。彭小满眯眼看了下时间,发现原来也才夜里十一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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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学校的暑假补习班后天开班,你报么?

彭小满快速戳着屏幕,回:报啊,不报老班念死我。群里通知了补课地址了么?在哪儿呢我没看见埃

李鸢:世纪阳光城南边的市少年宫。

彭小满:哪儿???没听过。

李鸢回了一串省略号,过会儿又跟一条:后天我骑车带你,早八点。

彭小满对着屏幕笑,发过去一个硕大的么么哒表情包。熄了手机屏,想问彭俊松那天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他恩师,扭头一看,发觉他已经呼吸匀静地睡着了。月光从窗棱起始,淌上他脸去,静悄悄地划了晦暗一半,雪亮一半。

鹭高往年,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补习之风盛行,办的相当放肆,那叫个毫无忌惮。前年也不知是点儿背还是损了阴德,八月里开班半月,被人上教育部门匿名举了报。这事儿登了新闻上了报,闹挺大,一通点名批评外加教育部罚款,好险没一把撸了省示范的帽子,问责到任课老师头上。

那段儿时间,鹭高校方和学生经历着一场持续良久的“信任危机”。学生们对学校擅自补课收取费用占据自由时间表示强烈不满,老师对学生们不识好歹的“白眼狼”行为颇有微词。可照旁人看,都挺有理,谁好意思怨谁呢?这事无解。

倒是鹭高这两年学乖了,上头三令五申,下头便再也不以身犯险强制要求学生假期补课,而是换了个“自愿报名”的幌子。上课地点也从学校挪到了本市某犄角旮旯的教育机构里,租赁别人的地方干这档子“违法违规”的事儿。去年是青弋的雅思培训机构,略有些嫌远,今年折中,改市少年宫。

这天开班缴费,彭俊松没跟着彭小满一起过去看看他恩师老班,给的理由是:都是一帮学生我去不像话,不知道的以为我领着你去拉关系走后门呢,算了算了,我回头电话给班老师道谢吧。

彭小满只觉得他爸在胡扯,又很理解他那点儿中年男人的隐秘的心思。其实就和未打点好一身光鲜形容,羞于参加同学聚会,客气推拒掉的心态是一样的——你看我,在这世上俯仰沉浮几十载,在磨难中这样加速而不体面的老去,我虽不愧对自己的人生,我却愧对您当年的看重和教诲。

其实越是他爸这样的人,严谨老派,越总将问责的力度偏指向自己,而很少抱怨天地,说全是因为命运的荒唐。

暑假补习报名费友情统一价一千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三门里很不给面子的不带语文玩儿,小三门里很给面子的捎上了课时任务更重学习、难度更大的物理,一周四天,朝九晚五,数英物车轮式滚动学习。就这等残暴没人性的课表,高二二班百分之九十人规规矩矩报了名,那一帮里,唯独缺了苏起和缑钟齐。

缑钟齐倒不知道,那人一直心里有主意,大家也就没多想是为什么。倒是陆清远报了名后相当不解且不爽,丧着张脸凑过去低声问问周以庆:“……为什么她不来?”

“哎卧槽,你头拿远点儿成么?”周以庆把发票折好掖进钱夹里,语焉不详:“家里有事。”

“什么事儿啊我靠?”陆清远蹙眉:“机器人比赛的时候她就不来就说有事儿,什么事儿啊一事儿事儿那么长时间的?”

尊奉老班的要求,补习班儿座位分布还按学校的那套来,苏起不报,陆清远约等于孤家寡人,瞬间索然无兴,恨不能立马找少年宫财会要回他那刚交的小沓红毛子。

“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兄dei?”周以庆揶揄,胳膊肘拐他,贼兮兮地笑。

“半毛钱没有,一厘钱还是有的。”陆清远颇狗腿地腆个大脸上去捏她双肩:“你跟我说说呗~”

“人苏起嫁你了是吧?”少年宫腾了一楼层的画室,码上了簇新的桌椅供鹭高暑期补习,哪个屋的空调也舍不得开,光一顶三叶扇在天花上周而复始地旋转,陈旧的颜料气味混着墨香,在盛夏升腾的热力里发酵。游凯风在一旁听个热闹,张嘴怼:“就跟一老变态似的老打听人这个那个的。”

游凯风缴费前一晚,死乞白赖,在微信里求李鸢带他两天搞定的数学假期作业册来抄。传说中,“你写一个月老师写个阅”的狗屎玩意儿,出题水平对李鸢而言,相当于叫一外国佬去听英语四级听力;然对游凯风,相当于叫一外国佬去摇摇乐上听一首“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然后问他爸爸的侄子的七舅姥爷是谁,天书。

谑笑一团,陆清远听了气乐,揉了少年宫发的两张宣传单页,用力掷向游凯风面门,来了个远程投篮:“闭嘴抄你的吧个大**!”

游凯风当即撂笔,睚眦必报地扔回去:“你全家大**!”

凭陆清远那反应力能让他砸着才有鬼。他头一歪,躲开,忙推着周以庆续铭等等一群,蜂拥出了画室:“走走走这小子要开大了!凯爷你慢抄我们先走了啊回见1

日光的疏影散缀在清闲的少年宫走廊,淡黄的落蕊一般细软的视觉,蝉鸣混着谁的低低哼唱,由远及近。彭小满提着一小袋冰棍回来,在门口一愣:“卧槽人呢?都走就剩你两个啦?”

“怎么?”游凯风下笔如风,字迹连缀不断,犹如草圣张旭落笔之前仰头闷了一罐地瓜烧,他瞟了眼彭小满,笑:“启奏小满圣上,是还有什么重要文件没跟我们微臣下达么?”

“我伞还没还周以庆呢。”隔着两组,彭小满一屁股坐下,抹掉唇上一周的浮上的细密汗水:“早说啊,白买一堆冰棍。”

“我来一个吧。”李鸢按灭手机屏,肚脐眼下面开大叉一人,抬腿跨过“崇山峻岭”跟玩儿似的,走过来低头瞅:“都什么的?”

“巧克力的,奶油的,水果的,还有棒棒——”彭小满敞开塑料兜,仰脸答他,却没想到他能凑这么近,近到差不多能数清他浓黑的睫毛:“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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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的。”李鸢伸手拿了根冰工厂,抬头一瞄,顿了两秒:“你别动,有东西,闭下眼睛。”

彭小满一愣:“靠,别告我眼屎早上没擦干净。”他眨了眨眼,没等忽闪两下,就顿觉什么东西落了进去,右眼珠子锐利一痛,忙紧紧皱起眉目:“嘶蔼—”

“跟你说了别动,虫子。”李鸢放下冰棍撑开他右眼皮儿,弓腰凑近:“先忍着别眨。”

李鸢手指的温度,凑近的五官,都叫彭小满心口发堵手心发烫地想要立即后撤。只可惜李鸢的那只手正牢牢按着他的后颈,叫他毫无进退的门路。李鸢飞快地吹去一阵湿润的凉风,还是会略带一点儿烟的味道的,力道也男性,不那么温和,可掠过彭小满右边的眉眼,依旧给了他柔风甘雨的错觉。

“眨吧,出来了么?”李鸢没放开托着他后颈的手,低声问他。

“应该吧,不疼了。”彭小满尝试着闭了闭眼,只消一动,两行清亮的水珠子又落下了脸。

李鸢很气,很无奈,无奈连他的这种泪水都叫他看了难受。他默不吭声的抹开,彭小满被他这动作惊了一下,飞快地睁眼,继而伸手去揉。李鸢拦着不让揉:“我看你真是想得沙眼。”

“我靠你俩打啵儿呢?1游凯风不瞥不知道一瞥吓一跳,“亲完了给我拿根梦龙靴靴。”

“梦你大爷的龙。”李鸢松手站直,对“打啵”二字的反应并不激烈,“你怎么不张着大嘴要哈根达斯呢?”

“小满君请冰棍你急什么眼啊,梦龙没有巧乐兹有吧?”游凯风翻页:“就爷我这条件最次就巧乐兹不能再差了埃”

“有有有。”彭小满倒是在慌,顶了顶鼻尖,翻着塑料袋。

“给他脸了。”李鸢回过头朝彭小满笑了一下,近乎是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说:“我给他拿。”

游凯风蹬鼻子上脸:“腾不开手,帮我撕一下包装纸递到我嘴里来谢谢。”

“我给你递菊花里要不要?”

“我靠!”吓着凯爷了,“李鸢你他妈以后在床上就是个**吧?”

“看跟谁,跟你没准是呢。”

游凯风停笔,佯装着环臂抱胸,一脸的“你丫臭流氓”。又十足作死地笑嘻嘻问:“跟苏起呢?”

“滚。”

“跟小满君呢?”游凯风挑眉外加飞媚眼,很贱。

彭小满一口冰棍呛了肺。

李鸢撂下巧乐兹伸手拽他胳膊下头垫着的暑假练习册:“不要我拿走了,拿你那张嘴写。”

“哎别别别别别别别李爷李爷我错了李爷1游凯风飞快认错,俯身压上不让他拿走:“你俩等等有事儿么?没事儿陪我去交启源的报名费吧,过几天就截止了。”

李鸢和彭小满对视了一眼,李鸢问他:“你爸妈同意了?”

“同意个蛋。”

李鸢没说话。

“我自己钱我自己去报名自己去学去考,跟他们有个毛关系。”游凯风摸了摸鼻子,低头按了按翻起的书角。

彭小满也没说话,含了口冰棍,看着头顶吱呀作响的三叶扇。

临出少年宫大门,彭小满把剩下的冰棍全一气儿送给了保安室的看门大爷,他那儿小屋子里有台冰箱,吃不掉至少可以冷藏。李鸢看了就跟他说,冰棍钱我跟你抬石头对劈吧,彭小满听了乐,说我看起来很穷,连几根冰棍都请不起么?别装大尾巴狼了少侠。

安丰大厦算明溪路上一水儿的老居民楼里,独一份的精装写字楼。启源艺考培训学校在大厦外立面上挂了巨幅海报,百八米开外就能看清咨询电话。学校租下了第十二楼供以教学,出了电梯便能看见条颇长“艺考光荣榜”。打头两三米贴的净是些金榜题名的美术艺考生,中段儿则是播主与编导专业,临到了末位处,才是表演专业的考生,不多。

其实纵览全中国,像里上电影学院那样的造星工厂,传媒艺术类的个中翘楚,也并没有多少。真考进去了,算一只脚结结实实踩进了演艺圈,屁股挪挪就算坐稳,实打实的脸上贴金,光耀门楣。可每年艺考,多少有钱的没才的,有才的没颜的,有颜的没钱的,都削尖了脑袋耍着各路刀枪棍棒,豁出命的想往里挤。拢共拢也就那么几张金贵不得了的合格证。还不是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掉,摔碎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明星梦。

游凯风心里很明白,他这是在独木桥上走独木桥,悬而又悬。

“我去,冼一霆也是这里的?”

彭小满一路边看边感叹,心说启源还挺牛叉,怎么这里出来的学生他妈考上的全都是艺术类的顶尖学府。走到末尾一愣,突然看见张熟脸。他指指榜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生,气质清粹眉目俊朗,笑起来分外温和。照片下印着一排小字,里上电影学院本届艺考全国第二名。

游凯风跟着过去,问:“你认识啊?洗一霆?哟卧槽长得好帅,比李鸢还帅点!那怎么不叫洗衣机呢?”

彭小满心里一个白眼飞出三界之外:“……他姓冼,两点水,冼星海的冼。”

“对不起,文盲了文盲了。”游凯风悻笑,凑得更近,看清了那排小字后一愣:“歪日,还是里影第二!哎哟哟哟赶紧拜拜,那什么,有檀香么?”

李鸢也凑过去看:“人没死呢檀什么香。”

“算认识。”彭小满拿手机出来对着拍了张照,预备拿回去给他奶奶和爸妈看,“我奶奶家这边一个远房叔叔的儿子,是青弋人,但初中跟他爸爸一起也是在云古那边念的,比我大一年级,和我们家一个小区,那时候和我们家来往还挺多的。”

游凯风挑眉:“我靠你有他微信么?”

“那时候哪有人玩微信。”彭小满乐:“QQ也没加,不算很熟,我和他处的还挺少的。”

“那说明……这人还挺不好相处的?”游凯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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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有,他这人其实特别好。”彭小满点了下头,补充:“应该说是特别特别,感觉好的没有瑕疵,我是这么觉得的。”

李鸢一旁听着没说话,歪了下头,紧盯了盯照片上这人。

游凯风不解他这形容,笑道:“没有瑕疵?”

“怎么说呢,他这人练国标和吉他,不管是才艺还是形体还是性格和学习,都特牛逼,相中他的女孩从这儿大概能排到送变电去,没有人认识他之后会不喜欢他。”彭小满顿了顿,不知道把别人的故事说给旁人听,会不会有点儿不道德:“唯独就命也不太好,他爸是见义勇为去世的。”

“靠,这么……”惨的么?游凯风最后半句紧咬着没说。

“但这不能算他的瑕疵吧,他的瑕疵就是喜欢男生,而且从来不瞒。”

李鸢陡然抬了下眉毛,愣着不响,游凯风则可以算是瞠目结舌了。他伸着脖子张着嘴巴,来回又看了冼一霆那张照片好几眼,才磕磕绊绊问:“喜、喜欢男生?你意思是……他是,他是同性恋啊?”

有根莫名其妙的细线,缓慢慢地一圈圈缠在了指头上,倏然用力横拉,就绷紧了。

彭小满还没有什么意识,只是突然觉得心跳失序,反常的心悸。他怕这是自己病犯的前兆,便吐故纳新,勉强点头:“嗯,就你说吧,他是同性——”

咯噔一响,就像交响乐奏响前的一刹全场屏息,宁静端肃,仿佛所有丰沛的情绪被乍然拢紧了进了一个窄窄的瓶口里,再一丝一丝漏下:“恋。”

同性恋。

同性,恋。

那两指猛然用力,线端没进肉里,啪就断了。

彭小满猛然眨了下眼,吸了口气,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李鸢,有所警觉似的要确定着什么一般,惶恐而无措,茫然而又心怀期待。

果然李鸢也在看他,眼里竟有着同样的内容亟待求证,昼夜共生似的,至深至浅,像星辉落满。

启源的负责人接了前台的电话,才匆匆夹着沓资料赶来招待室,把手里的古琦包撂上沙发,连声给三人道歉:“哎真不好意思,刚跟学生家长出去谈了点事情,耽误你们时间了啊不好意思1

游凯风忙站起来摆手:“没事的老师,我们也不着急。”

“行,相互理解!我姓马,马可,以后叫我马老师就行,我是这里负责人,也是启源青弋校区的校长,你们先坐别客气,我看眼报名表。”他坐下载招待室的办公桌前,翻了翻动手里的文件夹,看了眼,抬头问:“游凯风?是哪位?”

马可视线扫过三人,落到李鸢脸上时,目光近乎是惊艳的一闪。可惜站起来的是游凯风,他那一闪便瞬间消弭,转而被滴水不漏的得体笑容无缝替换上来。

“我,马老师,我是游凯风。”

马可不带过多情绪地上下看了游凯风一刻,手搭上桌案,两掌在鼻尖前交叠:“是你,鹭高的理科,开学高三,你报名表里说,你是想走表演艺术类是吧?”

“对。”游凯风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挺了下腰,略有点儿紧张:“是一直想走表演……初中的时候就比较想。”

马可笑开。他人长得白白胖胖,却脑袋后头留个小辫,慈眉善目的感觉里,带着点儿不羁的跳脱与慧黠。他走到饮水机边给三个人倒水:“梦想?”

“算吧。”

挺不值钱的,挺……有勇无谋的。

“那你事先了解过我们专业么?”马可把纸杯端到三人面前的小茶几上,三人挨个儿给他道谢,他摇摇头:“不客气不客气,小心烫,给你们接的热的。”

“声台行表吧。”游凯风琢磨了一会儿,看着马可:“表演,台词,声乐,形体。”

“说的不错,是这四大点不错。”马可点头,又问:“那你觉得你哪方面是比较占优势的?”

平常摇头尾巴晃的,今天倒挺怂,老老实实答:“一条不占吧?大、大垃圾。”

彭小满在沙发上听了笑喷,捂着嘴巴转过头去;李鸢本来是没打算笑的,没成想被彭小满感染的要破功,也忙低下头忍着。

“别这么想,表演这个专业最要求可就是落落大方,要自信啊!你形体稍差些,但声音条件很不错。这样,”马可拉开抽屉,拿出个文件夹:“我这里有个稿件,《商鞅之死》,也算是艺考台词里面比较经典的稿子了,来,我带你去练功房,先不给你抠字,你就拿到这份稿件凭你的第一感觉的去读就行,我看看你的天赋和领悟力怎么样。”

“阿啊?1游凯风张嘴,悻笑。

“别怕。”马可拍拍他肩:“一定要自信,不然一开始你就输了。”

启源的练功房在十二楼B区的回廊尽头,沿途不少半合门的教室,从缝里望去,着装统一的学生在上课,或是在压腿开背,或是正热火朝天地排着部集体命题小品。马可按开练功房的顶灯,陡然明亮,映照出空阔房间四面巨大明净的镜子,脚踩上实木地板,哒哒的反响。

“来。”马可拉游凯风站定在房间中央,面朝正前方,“稿子给你,女生丁字步,男生小外八,挺胸抬头收肚子,放开你的情绪不要含着。你可以看一遍,觉得可以了就随时开始,好么?”

正前方的全身镜挺他妈残忍地照出了自己的庸碌、臃肿,游凯风一反往常,很不自在地低头点了点,深吸了口气,搔了搔头发。马可走到后方,与李鸢彭小满站成一排,环臂轻声:“他声音条件,真的不错。”

“他是钢琴十级,摄影和电影都很懂。”李鸢补充了一句。

“是么?”马可转过头笑起来看他:“那真的人不可貌相。其实你形体条件真的很出色,一开始以为是你,结果不是,还难免有点儿觉得可惜。”

“这种东西。”彭小满从背后看游凯风挺了挺胸膛,“兴趣肯定比条件重要吧,马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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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半天没说话,过会儿,才似笑非笑道:“这是所有人的以为,乐天又普世,但事实就未必,被否定了可以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去肯定天赋,事实往往才叫人难以接受。”

游凯风吸饱一口气,面朝前方地深沉叹出,继之顿挫吐字。

“勒死他!勒死他!用着马央勒死他1

短暂停顿,尾音回荡,游凯风皱眉眯眼,略带些表情:“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生下来我的亲生父亲就要勒死我?因为巫说,你是五岳之子冲克父母。”游凯风挑眉,蔑然轻笑:“巫?为什么巫要我死我就必须死?你难道还能成为人上之人,还能翻天覆地倒转乾坤吗?为什么不?”

他开腔,李鸢和彭小满皆是一愣。

“我逃脱了驾驭生命的马央,活过来了,活了整整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人之有为不在其身而在其志,生活在这个时代,你必须为自己争取一切,甚至是生的权利,任何时代都需要英雄。”游凯风牙关要紧,换气,紧接着道:“我变法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遇上了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子民,我要让山川移位乾坤倒转!要让奴隶们见天日!令显贵们变脸色!”

游凯风的声音条件,确乎在这短短一段中得以充分体现,开首高亢敞亮,犹如一柄利剑劈破青云,再云翳四散,显现出遥远起叠的峻岭层峦。游凯风吐字其实很标准了,虽不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纯熟自然,却毫不吐字吞字,也沉顿有力中带着合宜的抑扬。

除此以外,他更难能可贵的或在于没有拿捏错文稿中的情绪,萧索悲凉,狂傲不甘,歇斯底里的癫狂,都有了些隐隐的苗头。恰如其分,让人觉得不是作伪。

游凯风飞快地记下最后一句,放下稿件,垂手放在裤线两旁,凝视前方,仿若四野茫茫:“听,他们来杀我了1

一稿读完,游凯风背上冒汗,他搓了搓脸,提着的一口气倏然松懈,转过头来对着三人一笑:“别笑话我啊马老师,让我读,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你们觉得他读的怎么样?”马可先没急着做点评。

李鸢不吭声,光点头,装逼如风却分外真诚表示了肯定。倒是彭小满,直接竖了拇指表示惊叹:“绝了真的,巨——有气势,没见过这样的凯爷。”

游凯风眼中目光涤荡,像是被风吹皱的水潦。

马可这才笑着问他:“以前,有人肯定过你方面的才能么?”

游凯风摇头:“从来没有。”

损倒是挺多。

“那我今天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游同学。”马可捏了捏下巴,“声台形表里表和形我不敢说,但声和台你是有领悟力的。形可以后天培养,表也需要训练,但你对情感有这样快速集中的把握,我相信你的表也不会差,你很棒。”

你很棒。

一个陌生人,甚至干脆可以说是一个赚艺考钱谋生盈利的所谓商人,一句话里其实可相信的成分只有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少。可这人一个短小的肯定,竟让自己略有点儿鼻酸,游凯风有点搞不懂自己是因为什么。他抿了下嘴,点头道谢:“谢谢你,马老师。”

“不客气。我这还有个剧本,田沁鑫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不着急的话你们三个可以配合一下搭个戏演一段,我再看看你表演方面怎么样?”

“啊?”,“哈?”

李鸢和彭小满同时偏头出声,默契的不要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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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下)

《红玫瑰和白玫瑰》是海派张爱玲的代表作,广为流传,蚊子血与白月光,讲了段儿很是辛辣的写实情爱。李鸢压根、完全,不想答应这么个鬼扯的要求。他长这么大连班级晚会上去唱首歌的经历都没有过呢让他现演段话剧?还特么跟俩大老爷们演爱情剧?别逗了。

后来没拒绝,纯属是他人善积阴德,不想让凯爷失望。

马可从隔壁班上找来了个眉清目秀、盘靓条顺梳着大光明的女同学替补,推到三人中间并排站着,又搬来架木质长椅,在原地划了一个椭圆的范围:“好,现在这里就不是启源练功房了,我们可想象成是剧场舞台,我们模拟的情境就是公交车上,王娇蕊斩断与佟振保越轨的情仇后离婚再嫁,别后经年,又遇到了孟烟鹂和佟振保夫妇。”

彭小满眉心一跳,低声亵渎艺术:“…….回家的诱惑么?”

李鸢听见了,差点儿又没忍祝

“子桐,你现在就是圣洁,但是又寡淡的孟烟鹂。”马可指向那位姑娘,“然后游凯风,你和你旁边这位高个子的同学,分饰的是佟振保与振保乙。”马可两掌叠起又分开:“他是一个人物,但是在舞台上,分化成了两个角色。”

“两个振保?”游凯风低头看着手里的剧本。

“对,田导这版的红白玫瑰最大的创新,一是时代背景的切换,二是黑色幽默,她把四位主角都分化成了甲乙,人前与人后,表象与内心,非常直观立体的展示了人物的层次,也挑战了观众的集中力。”马可解释完,搓了搓手掌向下一按:“游凯风你的佟振保,就是这个角色的外在性格,率性得体,好儿子好丈夫好同事,外表自制,这个度,你自己尝试把握一下,我需要看到你的理解。”

游凯风点头。

李鸢看了眼剧本:“我是振保乙?”

“对,振保乙,属于佟振保本真的贪婪与荒唐浪荡。希望你不要觉得这个角色设定不好,你的台词和情绪表达配合游凯风,是需要更顶上去一点儿的。”

彭小满做了个排除法,一愣:“我、我王娇蕊啊?!”

马可打了个利落的响指:“对,你是热情鲜辣,婴孩的脑袋与熟妇身体联合在一起,让佟振保意乱情迷的王娇蕊。但这个情境里你已经另嫁了,性格上需要有很大的转变,胖且憔悴了,一种归故平缓的沉静与沧桑感,即是又遇见了佟振保,你也没有多少焕活的感觉。”

彭小满垮脸:“为什么就我是反串?”

热情鲜辣,还特么熟妇?!

欺负人么这不是!

替补姑娘和游凯风李鸢在后面低头憋笑,甚是辛苦,贼拉欠。

“呃,主要。”马可摸了摸鼻子,笑说:“主要我截选给你们这段里,王娇蕊和孟烟鹂的戏份是比较少的,主要是看佟振保甲乙的台词表达,你要不愿意……可以换孟烟鹂?或者振保乙呢?”

彭小满一看剧本截选,第一句就是孟烟鹂的词儿,琢磨了两秒叹口气:“算了吧,就蕊吧。”

游凯风伸手戳他一下,合十,冲他挺感激地笑了一下,比了个“请你俩吃饭”的口型,彭小满则越过李鸢朝他吐了下舌头。

“OK,子桐,你是第一句台词,稍微再在情绪上带他们一下。我们现在假装《apassionata》的背景乐响起。”又打了个响指:“开始。”

练功房的顶灯被按灭,又按开,明暗之间好比一次舞台转场,幕布拉开。清闲不拥挤的公交车厢,晃晃悠悠向前驶进,一横排座椅上,佟振保携孟烟鹂与多年不见的王娇蕊偶遇。剧本中的孟烟鹂代替了原著中笃保的角色,她猛然见了光鲜不再,已同样成为中年妇人的王娇蕊,往日种种映照着当下光景,心绪复杂。

周子桐坐在彭小满旁,不看手稿,略侧身向他,带笑着朗声说:“你一直,都在上海么?”

“对。”彭小满回想了一刻刚才记下的首句台词,也侧身朝向周子桐,声音清亮的毫无妇人的萎靡绵软:“对,一直都在。”

“难得,”,“孟烟鹂”不看“王娇蕊”,转而目视前方,端坐在椅上:“这么一大早出门吧?”

彭小满不懂话剧的规矩,就一下没明白这姑娘为何把头又转了回头。只能被拖曳着演戏似的,也转正坐直看向前方,低头飞快瞄了眼手稿,紧跟着:“可不是,带孩子去看牙医,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

马可盘腿坐在前方的地板上,托着下巴道:“姣蕊,声音最好再沉下去一点,柔软一点,失落一点,想象一下,你曾经是风华正茂最耀眼的抢手货,结果现在韶华已逝,你老了老了,结果碰上了你甩了的前女友带着他的现男友。”

“孟烟鹂”接着笑问:“您,在哪儿下车啊?”

彭小满吸了口气,沉下嗓子,缓慢道:“牙医在外滩,你们是去上公司么?振保厂里还是那些人么?”

马可向前一指:“对很好,再缓一点、沉一点。”

周子桐弯下眼睛,上半身凑彭小满近些,略带欣喜:“贺顿要回国了,他一走振保就要是副经理了。”

“呦。”彭小满顿下遐想了一刻,想着女生掩饰失落的笑容的该是什么样,没想明白,却想到她妈的样子了,便也试着轻轻柔柔地勾了下嘴巴:“那多好呀。”

马可向后一指,示意焦点与灯光引向长椅背后,一左一右立着的游凯风与李鸢。

游凯风挺精准地表现出了“佟振保”之甲,也就是人前的常规情绪,他先慢慢理了理并不存在的领带、前襟、袖口的纽扣,再撇下眉尾微微一笑,略偏头望向彭小满。马可看他眼里既有局促,也有稍纵即逝的微微茫然:“侬好……长久没看见你,侬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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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烟鹂”挺直着脊背不动,彭小满却再一次被游凯风台词里的情绪给惊艳了。

“王娇蕊”低头,继而抬头,寡淡无奇地应:“侬好。”

“振保乙”的台词要直白锐利许多,上来便提起了“王娇蕊”另嫁的丈夫,质疑起了她的情情爱爱。到李鸢的部分了,他停顿了两秒,放下手稿望向彭小满,念词稚涩,竟平白有一种执着不解的少年感:“那个姓朱的,你爱他吗?”

彭小满没法儿入戏,他觉得这词儿就是李鸢说的,根本不是佟振保。

马可握了下拳,击了下地板:“振保乙的情绪再放一点,你是带点不甘心的。姣蕊这时候站起来接戏,注意不要脱离表演区域,现在没有那么多话剧的规矩,你可以转过头对着振保乙说词。”

彭小满站起,向前迈了两步:“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爱,怎样,爱,认真的。”彭小满有点儿不知道手往哪儿摆,他回头对上李鸢的视线,“振保乙”注视着老去的“王娇蕊”,“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还是要爱的……”

“哼。”游凯风皱眉蔑笑,“佟振保”不屑于“王娇蕊”:“你很快乐。”

彭小满摇头,“王娇蕊”落寞地否认他这讥讽一般地诘问:“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是什么。”

“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1游凯风冷声,“佟振保”右手掖进裤子口袋。

“是的,年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按游凯风的理解,他觉得“王娇蕊”下面这句话应该是对着“佟振保”,也就是自己说。没成想彭小满自顾自又回过头望着李鸢,眼里突然就情绪翻涌:“你呢?你好吗?”

游凯风忍不住脱了戏,从观众的旁侧去看李鸢,看他突然攥拳抿嘴,情绪回应,仿佛当即和彭小满成了一个相互吸引的磁场,很奇妙,很叫人看不懂,他说:“我想把我的幸福完美的生活归纳在两句话里告诉你,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李鸢念错了词,应该是“告诉她”,而不是“告诉你”。

说是全靠自己理解,但马可还是忍不住做了控场,他向左一挥臂:“现在舞台的左侧灯灭,姣蕊起身,你现在要下车退场,留灯光给佟振保甲乙做独白。”

彭小满收起手稿,又从长椅上站起,慢条斯理地说:“我到站了,要下车了。”

停顿大约七八秒,游凯风的“佟振保”对着“王娇蕊”的缓缓离去,幡然而悻然地感叹:“我想把我幸福完满的生活归纳在两句话里,正在斟酌字句。”

李鸢的“振保乙”也看着“王娇蕊”的背影:“抬起头,在公交车右侧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我自己的脸。”

“很平静。”游凯风散焦,一声短短的喟叹:“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

“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李鸢的“振保乙”说。

“像有人在我的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我的脸真的抖动了起来。”

游凯风与李鸢的“振保甲乙”齐声:“在镜子里,我看见我的眼泪滔滔的流了下来,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有人必须哭泣那应当是她?”,游凯风眯起眼睛回过头,“佟振保”狐疑地否定:“这完全不对1

截选的部分由李鸢的“振保乙”收束,本来意在配合游凯风的即兴处理,到最后好像谁都又成了至关重要的部分。马可起身蹲在地板上指导道:“最后一句台词,振保乙可以低头看着地板,是一种颓然思索的状态。”

李鸢没听他的指导。

还是看着“王娇蕊”,看着“王娇蕊”外的彭小满。

彭小满的角色已经算是退场了,一身清闲地跳出情境旁观,但李鸢的注视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又被不容推拒地拉了回来。可李鸢贡献了人生稚涩的第一次,对表演远没有游凯风那样迅速出色的领悟力与表现力,他的台词就是他自己的,内敛,拘束,截然,包裹着少年的汹涌。

“完全不对。”李鸢看着长椅旁侧的彭小满。

“然而我竟不能止住自己,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

他一箭击中了彭小满的要害,结果是子母箭,射出后劈开折返,把自己也给射中了。

表演结束,马可站起来鼓掌。

晚十点,青弋一场毛毛小夜雨。李鸢差不多一觉才醒,被一通电话吵醒。

游凯风上午的一番即兴获了马可的五星好评不带返现,顺利报名缴了费用,光荣地成了青弋应届艺考大军中的小小一员,校服没他的码得订做,课表挺辛苦,鹭高这边每天儿的补课一结束,就得马不停蹄来启源恶补专业课,晚上九点半结束。游凯风毫不抱怨。

三人分别各回各家,林以雄喜闻乐见的不在,李鸢给努努添上了猫粮,又很土豪的点了外卖没吃,倒床上闷头睡到了现在。

这个点儿醒,家里没人,最容易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寂寞怅然。李鸢把脚下的努努一团夹起,听它嗷嗷叫唤,把它扑腾着揽进怀里抱紧,用下巴磨蹭它绒绒的发顶。

李鸢看来电人,马周平。两人彼此不算熟,有很好理解的区隔,但相处的很客气。李鸢皱了下眉,起身按开房间的床头灯,曲腿坐直,按了接听键:“喂,马叔叔。”

厕所八成是个洗脸盆掉了,陡然梆当一声响,把李鸢吓了一跳,努努干脆就龇牙竖起了毛。

“哎,小鸢啊。”马周平在那头笑,背景安静,大约是没人:“学习呢吧?这么晚打扰你了啊。”

“没,马叔叔,有什么事儿么?”

李鸢听他语气如常,才略略松了口气,抚着努努的脊背——他害怕是李小杏,有了什么不得不通知的不好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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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也不是什么很紧要的……当然也比较紧要。”马周平在电话那头似是而非地拐了两个弯儿,才继续切入,问李鸢:“小鸢你上次来医院了是吧?”

“嗯。”

“那你妈,有没有跟你说她这次是前置性胎盘。”

“说了。”李鸢咽了一口,“说长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马周平听完有点儿尴尬,啧嘴笑了笑:“哎,这都是不能预测的,这当然不能怪你啊小鸢,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心里负担,啊?”

李鸢也低头乐了一下:“这我知道。”

“然后啊,我这边是想麻烦你……”

李鸢等他说完。

“是想麻烦你能帮我劝劝她,把这个孩子拿掉。”

李鸢怔着,半天回神,深深蹙起眉心:“您不想要?”

“我当然不是不想要。”马周平在那头又笑了半天,吸了口气不出声儿,憋了两秒才长长叹出:“我是不想让你妈妈但这个风险,那对你也不公平,他也是你的妈妈呀。”

马周平的话其实算滴水不漏,很精明妥帖地照顾到每个人的角度。但有时候人就是挺下作的,沾不得惹不得,都不知道火捻子在哪儿,就莫名其妙地燃了。李鸢只因为他说的那个“也是”而感到不悦。也是?为什么是也是呢?我先,我不才应该是那个更前的吗?

“我妈想留,不同意拿么?”李鸢缓了一会儿,问。

“就是讲的埃”马周平在那头撑额,谈一嗓,又“咔哒”一声响,八成是点了根烟,“她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排斥,我一提她就很……怎么说?反应过激。”他笑了一下:“你妈妈就说我损阴德,不是人,不要自己的小孩儿,要下地狱…..你看看她说的都是什么话?我这难道不是为她着想吗?”

“不好意思,马叔叔。”李鸢不想听他跟自己抱怨李小杏说过哪些过分的话,因为那是他们的生活琐细,就像是在炫耀一样,明明和自己无关,“这孩子是你和我妈的,我……没资格插手。”

“哎不是。”马周平解释:“我不是然你插手,小鸢,真的,我不可能是说推你替我当恶人。我就是希望,你能替我劝劝她,因为你才是她最想亲近的儿子,你又跟这件事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有你说才会让她觉得我们不是在害她,她才能听埃”

“非要拿掉么?”李鸢问。

马周平缓了半晌:“那你想让你妈妈担风险么?可能要命的。”

“我不想。”李鸢顶了下鼻尖:“但我也不想让她再难过。”

“……”

“我想想吧,您说的考虑考虑。”李鸢盘起腿,把努努抱起:“她什么时候再去做检查,您告诉我一声,我再去跟她谈谈,您也不要太担心,行么?”

“哎,好好。”马周平在那头应:“真的谢谢你啊,小鸢,让你挂心。”

“不客气,不是为您,为我妈。”

“我懂,我懂。”

“还想问您个事儿。”

“你说你说。”

李鸢想了想:“想问一下,我妈在时在医院织的那个毛衣,是谁的?”

“毛衣?”马周平恍然:“煜平那小子,去年说住校没空调冬天冻手脚,这不就——”

马周平很精明,立马停了不说,笑:“你妈说这件练练手,织好了要给你做个更有花样儿的,她也正学着呢。”

“嗯,知道了。”

李鸢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了床尾,埋头进膝窝里,努努仰脸在他下巴一下下地舔。

突然又“笃笃笃”的有人敲门,李鸢心事太多,凝成风干了的一团儿,坠的手脚沉重,不想动。听声音断断续续响了良久,才起身慢吞吞地开门,见小满奶奶一脸焦虑地站在门口。

李鸢一愣,忙开了纱门,“您怎么?”

“哎小鸢啊!”小满奶奶牵上李鸢的胳膊一扽,开宗明义问:“小满可在你这儿啊?”

“没,去少年宫报了名就回来了,我看着他进巷里的。”李鸢皱眉,“他没回家么?”

“回了回了,但他爸妈今儿不是下午提前回云古了嘛,也没提前跟小满说一句,小满下午送他俩去换乘中心坐个机场大巴,飞机都飞跑了两趟儿了他搞到现在也不回。”小满奶奶又掏出个字母键牛眼大的老人机:“我给他打手机吧,嘿!关机。哎哟我就慌了呀,就赶紧来看看,是不是在你这儿呢。”

“啧。”李鸢回头探了眼窗外:“雨还下呢?”

“一点点,不大。”老太太仰头,挺忧心地望着李鸢:“别的我不是担心,大小伙子了也不会说什么就丢了呀拐卖呀,就是,他今儿挺有心事的,爸妈又没跟他提前说要走,我看他要哭不哭的那个样子……唉,我是担心他在外面瞎淋着雨游荡着不回家。”

“他哭了?”李鸢问。

小满奶奶一愣,又叹口气儿一乐,点点自己脸颊:“小满你不知道么?好哭着呢!一点也不像你们这些男孩儿似的,高高壮壮的有泪不轻弹,他也不知道羞人。”

“我去一下吧。”李鸢折回房间拿了手机和折伞,白T披上了件牛仔衬衫,“我去南站找找看,他手机八成是没电了,实在找不到我再回来,您别担心,给我留个手机号。”

青弋的夏夜浸润在一团不散的水汽里,道上湿漉漉的,车轮驶过便是两道淡灰的迹子,带着黏答答的动静。天上星月不见,全是蒙蒙的雨云,倒扣着随风涌动。

很巧,李鸢撑伞顶着路上的驳杂的五彩霓虹刚走到广视天桥的路口,就看见了彭小满瘦条条的身影,挺装逼地插了个兜儿,冒着小雨,迎面走来。

李鸢觉得这感觉无法形容,却与他和彭小满的每一次接触,有着微异但共通的关联。

这关联就在眼前,挡着细雨。

彭小满被一人拦住了去路,他低着头往左躲,这人跟着往左拦;他往右躲,这人跟着他妈往右拦。彭小满脑门拱火,抹了下鼻子,心说大晚上的哪儿来个茬架滋事儿的傻大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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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抬头看见是李鸢,呲——,火熄了,升腾起了含混的缈缈白烟。

“我靠吓我一跳。”彭小满看他衬衣白T,乌黑的发梢被雨水略略打湿,眼里竟也像进了水汽一般,温和又湿润。

彭小满想问你特么不热么?又想说,你真好看。

“你很浪啊?”李鸢低头皱眉,把伞举过去笼上他,冷不兮兮地歪头蔑笑。

“那必须。”彭小满悻悻躲开他的视线,抬手遮上左眼,又去遮了右眼:“以后请叫我风流少侠。”

“风流少侠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你怎么知道?你打我电话了?”彭小满摸兜,想到了什么:“你是碰巧遇上我的还是……来、来找我的?”

“找你的。”

“……卧槽?”

“你奶奶说,回去要打断的你的狗腿,然后枭首示众。”李鸢说完自己特么先笑了,偏过头乐半天,伸手佛开彭小满额上的刘海,轻声问:“你这眼,玉兔精,哭了多久?”

“开玩笑。”彭小满又觉得心慌,往后躲闪,“我这明明是——”停住不响,肩一塌,又实话实讲:“就……好像是两个多小时。”

“长城又得给你哭塌一遍吧?”

“岂止。”彭小满低头揉揉眼,“珠穆朗玛峰都给我哭下去一截好么?”

“你挺得意?”

“你咬我?”

李鸢伸手揽他到胸前,轻轻抱了他一下。并不是单纯地在抚慰他,更是互相抚慰。李鸢不会安慰,觉得自己难得拙舌,觉得没法儿用语言去对抗彭小满这人,细腻到叫自己难受又茫然不解的心绪:“别难过。”

“嗯。”

慢吞吞地并肩走着,打伞回家,两人心跳在同一个高频,但谁也不会主动开口答疑解惑,谁也觉得这是偶然,觉得这是一晚过后,就能像雨云一样消解四散掉的东西。夜挺深了,又下雨,筑家塘门口早没了摊贩闲人,黑黢黢。那棵**树下分手,一个得继续向前,一个得右拐。

“真回去打断我狗腿我就去敲你家门求救哈?”

“你来,帮你打120。”

“别别别,那个算了,我真的已经不想再躺救护车上了。”

“对不起。”

“哎我就顺口一说。”

“那你回去记得擦干洗澡,别感冒。”

“嗯。”

“手机充电,群里有补课课表。”

“嗯。”

“也别忘了带少年宫的准入证。”

“嗯。”

“你打算怎么去?我可——”

“少年宫不是可以一车到么?158,反正上课时间比平常上学晚,也不用早起,我坐公交吧。”

“……好。”

“啊还有,我奶奶从泰国人肉背回来的特产,海了去了,明天带点儿有意思的给你。”

“行吧。”

“回去看下你家鞋柜后头,有两条秋裤,送你的。”

“什么?”

“晚安吧少侠。”

“……晚安,风流少侠。”

要说十八岁,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在一年之内想遍了一生要思考的东西,想不出结果,倒被教育要善待他人,修身养性,用宽容的目光去认识这个错综的世界。但又被人说,请把一切想的单纯,这是最该放肆的年纪,不要怕,更不必瞻前顾后。

但十八岁的危险和诡计多端,却并不在于它矛盾的外在。而是它任意一触碰,便毫无原则地变换了形状。往往就是一个闪念而已,如同疾驶高速路上轻转了方向盘,轻易错进了岔口,前面或许是荆棘丛生,又或是繁花似锦。

李鸢后来都已经记不得他那年那晚,闪过的究竟是个什么念了;也没有问过彭小满,他猜他也不会记得。

就像冬天的触电一样,迅速地疼痛,迅速地消散,可即使是这样轻微且易逝的程度,都会叫脆弱的人当即流下泪来。就像手脚反客为主,操纵了夏夜里乱成一团的头脑。

李鸢在看楼洞里被自己咳亮的感应灯熄灭,飞快转身又进了外头细细的雨帘;彭小满从里巷那头的昏暗处奔赴而来,用了他平常绝不敢用的速度;李鸢下意识地就朝他张开双臂;彭小满同样。

两人像因地壳运动,而叠撞一起坍塌下去的山体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胸口击打上了胸口,皆是沉顿的闷响。他俩都不知道在慌什么,都徐徐发抖,都呼吸迫促,都被搡上了悬崖边缘。

直到毫无顾忌地揉搓着彼此的蓬勃乌亮的黑发,喘息着不置一词,发了狠劲儿地亲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一瞬间的明白,十八岁的夏天就该是这样,我根本不在乎因果和对错,我就是要现在。

细雨一夜没停,温柔把整个青弋,搅得湿漉漉的。

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十五章(上)

本着周玉梅“熟悉笔法,多写多练”的要求,高二二的暑期作业里,首要一项“不写不行但写了也没个卵子用”的大头,就是日记三十篇,且强行每篇不得少于六百字。

彭小满原先一直不理解这摆着就是糊任务的作业意义在哪儿,后来他利南师范毕业,留利大附中文科班实习,成了个语文老师以后,才恍然明白,这作业可太他妈有意义了,简直就是一本本留给语文老师休闲找乐子的《笑林广记》埃彭小满后来批阅暑期日记一回,和一帮实习老师在办公室嘎嘎嘎笑成大鹅一回。

单说暑假帮爹妈干个家务这事儿,挂钩上亲情与家庭这个基本抚育社群,算文学门类下“永恒不朽”的创作母题,搁几百字篇幅的日记里,生憋硬凑,学生愣是能给写得波澜壮阔,要么不小心割了手,要么就滑倒给滚水烫了脚,磕磕绊绊一通下来把给自己感动够呛,末尾还必须升华一下主旨——父母伟大。堪称是见者落泪,不忍卒读。

彭小满高中时代的倒数第二个暑假,一月半的补习课上,三十份日记一篇不落地悄悄赶完了,真情实感,简省记述了这年夏天,很多琐细,无聊,却和他相关的人事。

譬如他这届FVC机器人华南赛鹭高惜败,可从里上回来后不久主办就上了微博热搜,说是连续黑哨被曝,决赛队伍在比赛中场集体唱了国歌抗议,热血中二,燃得要死;譬如爸妈从老家偷偷赶来探望,很欣喜,但因为返还的日程提前,没能带老妈去看一眼风景韶秀的鹭高,其实有点儿遗憾;譬如因为某某不可描述的原因,自己特意去找了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来读,津津有味,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暑假差点成了她死忠。

譬如自家奶奶年逾古稀却钻研之心不死,和一帮棋牌室老太太开私房小会,如愿复刻出了青弋古法的百合绿豆汤,入口回甘,消暑非常;譬如少年宫后门小吃街一周吃遍,恳求有关部门及时更新配置;

譬如雨季收梢,入伏的天儿是真心酷热,连狗子都耐不住操了,筑家塘门口躺尸了不老少;

譬如自己纯属因为天热,于某年某月某时某分,于某处,和某人,干了一点儿荒唐到了三界之外的蠢事儿。

可惜这篇日记只书写到一半儿,就被彭小满吱哇叫唤又分外暴力地使手撕了个稀碎,周玉梅遗憾没能批阅,没能有机会看眼这季盛夏,最鲜亮跳脱的一抹青黄色。

“还有五分钟下课。”

三页吊扇尽忠职守转了一暑假,老班抬手瞟眼腕表,合上手里的内部资料,擦净白板,低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后排神游的彭小满一刻,没忍住,笑道:“同学们都要学习学习李鸢和彭小满这两位同学的相处关系。”

彭小满叼着笔头散焦瞟着侧窗外,猛然听老班连名带姓地把他和李鸢连在一块儿念了,头皮一炸飞快回神,笔头好险没一步到胃。

“你们看李鸢请个半天假,他同桌一下午魂儿都跟着飞没了。啊是吧?彭小满?我讲了一下午三角函数,你听懂几道题啊?”

彭小满心里答他:您说的第一道题题目我都没读懂。

他心有惭愧,悻笑挡脸拒绝与老班对视;老班则对自己抖得这个机灵感到十分满意,跟着低笑成一团的座下学生一起乐眯了眼,于是心情良好地挥手赦天下:“行了提前下课吧!走走走都赶紧走,赶紧拥抱你们就剩几天的暑假吧!”

轰,跟罗布泊里投了颗原子弹似的,画室里憋屈了一暑假,早蓄势待发做着撒丫子就跑准备的学生们“揭竿而起”,抄起书包群魔乱舞一波,高声欢呼一波,几欲掀翻房顶。

老班一面示意安静,一面丹田发声着朝蜂拥向门外的人群嘱咐:“报道那天都不要给我迟到啊!高三了!作业都给我带齐!该补的现在回去补!不要到那天跟我说没带!没带就是没写!”

李鸢不在,游凯风补位。他装油学痞地斜背着书包,挥别陆清远续铭周以庆,伸手一勾彭小满的肩:“走小满君,解放了,带你去喝星爸爸1

“啊?”彭小满被他这吨位压得膝盖一屈,差点喘不过气儿,侧头笑:“光请我一个?”

“报你上个月为我舍身反串之恩。”

彭小满立马一个礼貌而又不失尴尬地微笑,摇头摆手:“不不不不我看就不必——”

“必必必1游凯风遛狗似的夹着他就跑:“走走走必须请必须请,爷我不准你拒绝!哎,你真瘦啊,都勾不住了我草。”

一个多月而已,游凯风就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既不是说帅了,更不是说瘦了,而是眼里有光,已全然是一副一往无前,竭力奔跑的姿态。这种倏然焕活了似的感觉似乎渗透到了他生活学习的方方面面,听课日渐静了心,写题也逐次凝了神,虽然还是个末尾晃荡的标准学渣,但眉眼间却始终有盎然的笑意。让人觉得,他能行,不必着急。

连始终对他走影视表演持保留意见,却得知他一声不吭就真去报了艺考培训学校,鼻子气歪,一个暑假大大小小找他谈了五回话的老班,看他当真转性,私下都不免在想:独辟蹊径,前方也未必不是明路?

青弋不是个时髦都市,凡事靠边最赶不上趟儿,连星巴克也寥寥,只有少年宫附近的星达购物中心入驻了那么小小一家。游凯风请客,进店点了个星冰乐,请了彭小满杯抹茶拿铁,又外带了被冰美式让他带回去给李鸢。

“我这就是随手请的啊。”游凯风付了钱,一屁股蹦上取餐台边的高脚凳,“下回请你俩一个正式的,你爱吃什么?海鲜还是日料还是火锅烧烤?”

老实话,是吃的就没有我不爱的。这话没说,彭小满坐过去笑:“你光请你们家鸟爷就行了,你俩恩爱我夹进去多欠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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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就别跟我提恩爱这词,我还没说你俩呢好么?1游凯风挑眉:“俩人一辆自行车,也太节能太复古了吧你们?我爷我奶下放谈恋爱那年代,跟你们差不多能是一个情况。”

彭小满手心儿一下就被说热了,攥上块碳似的,不一会儿就火烫了起来。

“我还一直想问呢,你好像从你那次生病请假开始,之后就没骑过你那个自行车了吧?”游凯风笑嘻嘻的,“我还记得有一回我问李鸢呢,我说就你一装逼酷男居然给你这骚包车装了个后座,你是不是门给突然夹了脑袋啊?”

彭小满摸了摸鼻尖。

他猜游凯风下一句要问什么。要么,哎小满君,你是中了什么“古娜拉黑暗之神骑车会死”的黑魔咒啊?要么,哎小满君,你俩到底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啊天天这么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非要彭小满回答第一个的话,他觉得告诉游凯风他身体有病,也未尝不可。但倘若是第二个,他则一定会死鸭子嘴硬地摇头笑说:想多了凯爷,能有什么关系。

这种他自己都没法儿说服自己了的鬼话、遁词。

结果彭小满显然低估了游凯风“笔走龙蛇”的脑回路,就看他一拍腿根不无遗憾地皱眉慨叹:“啧,其实骑车比坐车爽多了,通风还不堵,不过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也只会骑旁边带两个辅助轮的儿童车。”

彭小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趴取餐台上笑了半晌没停。

他那天和李鸢那个叫……

法式舌吻吧?

开头就心慌意乱的出奇,激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两人毛毛小雨里紧紧拥抱着对方,在**树下踉踉跄跄地吻着打转,牙关不时会因为动作生疏又毫无章法,而猛地撞在一块,撞得颅腔共鸣。都是初吻,都近十八年来,从没有过这样抑制不住又迸发而出的强烈热望。结果啃到最后,喜闻乐见地都勃了,要不是还没商量好谁上谁,怎么个上法儿,八成就脑子一热上手互相扒裤子了。

亲完了,爽够了,分开,彼此紧盯。李鸢喘吁吁的像条狗;彭小满靠着树,半张着堪比吃了两斤香辣麻小的嘴。

有什么东西极欲要说,卡在喉咙那儿,又谁也不敢先开口。最后妥协给了是非观,都心有灵犀地把各自心里的那点儿鸡飞狗跳的东西,潦草拾掇成胡乱无章的一坨,找个心里的木匣子,丢进去盖上,请游凯风一屁股坐上去,任它苦苦的在心里不安分地扑腾。

两人就像无比熟稔了偷情的流程似的,结束一番“欢情”,静待腿间欢天喜地的小兄弟恢复了平静,连晚安都没再道,各自扭头,匆匆回家。到今天为止一个多月的时间,彼此秘而不宣地不想、不提、不问,演技爆表心理素质超凡地如常上下学、告别、打招呼问好、上下学、告别。

那晚就像是时间之外的一刻记忆模糊的异次元,就是走近科学之外星人附体,是文森特梵高玄秘而空幻的星空。

游凯风是敏锐的,搞艺术,心思细腻点儿好。

“不过你俩最近有点怪啊。”他若有所思似的捏着下巴笑,把小票递给收银,接过了打包好的三杯星爸爸。

“哪、哪儿怪了?”

你说,你说哪儿怪我改。

“我哪儿知道啊我就是这么随随便便一感觉,就——等一下埃”游凯风兜里的小iPhone嗡嗡震了起来,他手塞进书包侧兜掏出来接:“喂?”听了两秒,对着彭小满促狭地眯起眼:“刚说你,你就来电话,巧了这不是。”

彭小满吸管一下子戳歪,另又戳了两次没戳进眼里。

“哎行!帮你问,人就我边上呢。”游凯风猛嘬了口星冰乐,把手机往肩上一贴,凑近彭小满:“你现在回家么?是李鸢,他说他现在就在星达城广场的仁济药房拿药,顺路就能去少年宫。我说提前放了,我和你现在就在星达城浪呢,他就让我问你要不要他载你回家,省的你再走去车站坐公交。”

“拿药?算了车站也挺近的,你就说不用了,你让他先回家吧。”彭小满嘬了口拿铁。

“他说不用了挺近的你先回吧不必上赶着来当车夫了。”给李鸢添油加醋地复述完,听了两秒,又道:“他说你至少得走十五到二十分钟,不近。”

“我十分钟之内绝对走得到。”

“傻眼了吧,人家说人十分之内就能走的到。”听了两秒,接着复述:“李鸢说你扯淡。”

“爱信不信。”

“人说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几把——哎我靠!”游凯风毛了,把手机往彭小满手里一塞:“不聋不哑不残的,你俩自己说行不行?”

彭小满忍了忍笑,抿嘴,做了个短短的心理建树,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嗯?”

“我就在出口的广场。”李鸢在那头说:“你们出来就能看见,我在这等你。”

彭小满可以有一百个理由说别,但都说不出来,箱子里强行关着的玩意儿,又不知昼夜地扑腾了起来,毫不疲倦,愈发顶得凶猛。彭小满后怕似的按了按心口,咽了一口:“好,马上来。”

李鸢倚坐在星达广场中心雕塑下,低头看着手机,自行车立在一旁,龙头上挂了个药房的白色塑料袋。身形太好,姿势又酷,线条流畅,硬硬朗朗,就像他也是琢磨出来的雕塑的一部分,无比悦眼。彭小满现在看见他,就像堪堪跑完了一圈万米的行程,脱力地冲线,回归了起始点。虽然心中狂跳不已,却又平白的有安定的感觉。很迷。

游凯风出了大门,肉弹似的一路小跑过去勾揽他肩,扯了三两句四不着六的闲篇,叫的一辆去启源上课的嘀嘀,司机刚好到了广场门口来了电话,他夹着书包风风火火地就溜了。彭小满绕了个大圈儿去垃圾桶那儿扔了手里的塑料,回来一看心说卧槽,就剩我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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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

彭小满嘴疼,头疼,呼吸不畅,想浑身不得劲儿地抱头捂脸扭屁股跑。

李鸢人设钢铁般屹立不崩,挺冷静地清了个嗓子,摸着脖子站起来,扶着龙头踢开撑子:“走。”

“嗯,走。”彭小满看地,死命盯着地上一块儿口香糖渍。

“直接回家。”

“嗯啊。”

“奉安路上紧急修燃气,非机动车道也堵了,绕一下。”李鸢觉得车身向后一坠,猜彭小满得有半个屁股悬在车座子外头,顿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提醒他:“你那样会掉下去。”

“我扶着呢。”彭小满攥紧了车杠子,偏开头。

“……”

彭小满听他不言不语,又不骑起来,便觉得自己做的明显,轻轻往前挪了挪,贴紧他的跟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脊背:“……我已经靠前了。”

“彭小满。”

连名带姓的,有点儿正式,比被班主任课上点名还让人觉得如临大敌。

“哎。”应吧,基本礼貌。

“我虽然现在还没办法跟你讲清楚,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就…….你大概也不能。”

李鸢目视前方,左脚撑地,说话的声响牵动脊背。广场上人多,市声嘈杂,就不太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一字一句,但他的语调盈耳,平稳沉静和如水流,就让彭小满不自觉就松了弦。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得彭小满抬头,看他脑勺后的那丛黑发,“但我那天觉对不是没有目的的,我做的那个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彭小满先是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就又嗯了一句。

“我下午请假,其实去陪我妈做产检,她高兴地要死,觉得我是在主动亲近她。但我算黄鼠狼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的,因为我是受人之托,根本就是打算去劝她拿掉这个小孩儿的。”

彭小满愣了愣,张了张嘴。

李鸢始终不回头对着彭小满,让路过的行人频频回头看他,又觉得他帅,便看了又看,“这个事情摆在我面前,其实根本不用考虑,那么有风险当然要拿掉,而且这个孩子跟我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你知道的,那天你在,我也跟你说了。”

“嗯。”

“说的矫情一点,我看见那些排队做糖筛的妈妈们,我完全开不了口,我看着我妈那么宝贝这孩子的样子,我觉得自己说了就是作死,说了就是欠,说了我会愧疚到死。”

“嗯。”

“有时候我觉得挺恨她的,也讨厌我爸的,就跟所有这个年纪愤世嫉俗的二愣子一样,该爱我的人不够爱我,全世界都特么欠我对不起我。但我比他么装的高级一点儿,所以我不想在这儿,我想很潇洒地走掉。但其实不完全是,因为我越是让自己这么想,我就越在意他们,我也许会伤害到他们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觉得抱歉,然后一辈子不道歉。是不是中国的子女都这样儿,恩?”

彭小满笑起来啪啪打脸:“还真不是,反正我们家不是。”

“所以,我偷偷羡慕你在。”

李鸢轻轻吸气,轻轻叹出:“再不要老脸一点说吧,我如果有你这样的家庭,我一定会是一个比谁都要温柔,比谁都四德五美三热爱,比谁都相信真善美的人,你觉得呢?”

“是挺不要脸的。”

你已经够温柔了,我都知道。

两个同时乐起来。李鸢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想了想又收了手:“所以我其实是个非常感情用事,非常容易心软,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搞得很矛盾很纠结的一个人,我酷的挺勉强的,很多时候都在想流眼泪,觉得像你这种想哭想笑,一点儿都不用装着的人设真的太爽了。”

“哎这,这不是什么好话吧哥……”

“彭小满,你是我感情用事的一部分,这一点我非常明确,所以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知道,我对你用的这个‘感情’不是常规的普世的那种,我早就有意识了,不是那晚上才开始,只是那天……但我还在斟酌,还在确定,我还有点虚,所以。”

云霞浮漾,漫天柔光,青弋八街九陌,车如流水。

“你再等等我,好么?”

彭小满觉得自己掉在在电影里,陈可辛96版的《甜蜜蜜》,自己成了香港大街上,黎小军自行车后面唱着歌的李翘。他很煞风景,他很贫,他很想侃他说,你想好要告诉我的那天,务必提前做好120急救准备,因为我搞不会突然房颤然后一猛子厥过去,那你这妥妥算谋杀。

但遗憾了,他一句话不着四六的俏皮话都不敢说了。

他在李鸢背后红成了一只熟虾,他想把这种近在咫尺,只差一步的微妙感觉,延绵到李鸢准备好的那一刻。

自己要耐心等,不能急,不能怕。

自己不能跑,所以要等着他跑过来。

“好,那少侠请你抓点儿紧。”

“嗯。”李鸢扶稳龙头撑起车身,用力踩下脚踏:“很快。”

彭小满和李鸢之间这点事儿秘而不宣,谨慎又谨慎,除了偏偏能有所察觉的游凯风,谁也看不出过多的异象。但谁也都没能想到,今年暑假唯一一枚粉红炸弹,压根就不在他俩身上,在缑钟齐,这位看起来稳得一批,处世为人四两拨千斤的四眼仔身上。

此弹引爆于鹭高开学日倒数第三天早,一暑假没在线上线下现身的缑钟齐,顺手拉了个临时群聊,先是装模作样问了句“早,暑假如何?”,大暑假的睡倒一片,没人冒泡;结果他接着一句“想请你们帮个忙,我想告白”,俨然平地一声巨雷,惊起一滩鸥鹭。

李鸢撑着洗手池啐净嘴里的牙膏沫,对着手机屏眨了眨眼,确定再三;彭小满天井里端着自己海碗,看完了消息,一口豆浆呛了肺;陆清远游凯风皆一个猛子打床上坐起,高呼“卧槽”;续铭坚持晨跑,暑假也是晨钟暮鼓、自律非凡的老僧作息,他看了手机,一口凉气倒吸,险没直直跑他家小区门口的小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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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三人巍然不置词,唯陆清远和彭小满同时发消息进群:“谁?1

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网路延迟,众人跟彩票开奖股市开盘似的,紧盯着屏幕得有十分钟,缑钟齐他老人家猜慢吞吞地给了回复。

周以庆。

戛然一刻缓冲般的冷寂后,这才接着炸开了锅。

游凯风:卧槽?!卧槽?!卧槽槽槽槽槽槽?!缑钟齐我就知道!

陆清远:等等!诸位!容我先来一发感叹三连!娘耶、卧槽、妈耶!

游凯风:我现在比他妈一桶水浇头上还要清醒!

陆清远:我也!兴奋!

缑钟齐:求你俩冷静,想想暑假作业吧,数学二十张卷子没写完呢吧还?

陆清远:滚滚滚,退群了退群了。

李鸢:你这就,很强势了。

缑钟齐:一般一般。

彭小满:???!

缑钟齐:早,小满君。

游凯风:你怎么也叫他小满君?

续铭:西天如来也有动凡心的一天?不怕二郎神给你压华山下面?

缑钟齐:你最没资格这么说我好么班长……

游凯风:不是,我一直还以为你这种能藏事儿的人,至少能再憋一年呢!结果你他妈现在就憋不住了?!哎呀我靠这就是青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缑钟齐:看破不说破凯爷,手动再见。

陆清远:不是你这意思,我靠你早看出来了么???你是FBI么?学什么影视表演啊考警校要不要?!

游凯风:不要,我这双眼看透了太多.jpg

李鸢:可怕的男人。

彭小满:可怕的男人。

续铭:默契满分呢。

陆清远:能告诉我凯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么?

游凯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放下所有的苦闷与执着,用一颗悲悯的心,感受这个喜怒无常,悲喜明灭的世界,你就懂了。

续铭:给大家介绍一下,上面这位,延参法师关门弟子,法号悟能。

陆清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绳命是入次的景猜。

李鸢:他高考作文能有这文采和悟性就叩天地了,说重点吧,告白。

彭小满:男主遁了?

缑钟齐:没,在等你们冷静。

陆清远:冷了冷了冷了!你说你说你说!

游凯风:怎么帮?悟能法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续铭:你有什么实施计划么?

缑钟齐:就是没有才来问你们的。都有空么?线下说?

游凯风:每天除了晚上五点到就点上专业课,其他都有空,开学就得去闭关集训三个月了。

续铭:有。

李鸢:有。

陆清远:必须有!没有也得有!

缑钟齐:小满君?

彭小满:有!在吃早饭没来得及回。

缑钟齐:那等等就在佳乐旱冰场碰?我请。

陆清远:那你把作业带过去给我抄抄,练习册真题卷还有英语报纸。

缑钟齐:没问题。

李鸢:彭小满,骑车带你。

“吃饱我收了埃”小满奶奶打厨房里出来,收走彭小满面前吃剩的空碗,低头拍他左脸,一乐:“抿个嘴笑什么呢傻不愣登的?都要开学了还高兴呢?”彭小满抬手横向撑着嘴角,不让他肆无忌惮地抽颤起来,此地无银一声咳,边说“没有没高兴”,边在群里回: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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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下)

佳乐旱冰场开在晚桥南侧,毗邻鹭高,附近学生与社会人士混杂一堂,与附近的康乾影城、宫崎骏主题餐吧一齐被鹭高人并称谈情说爱之绝佳圣地。校方很懂,主任常带着老师午休去逮,十逮九准,都不用摸底暗访,黏糊糊的一对对,一掐就是一串儿。

续铭到的最晚,一手插兜一手拎着双旱冰鞋,腋下夹个保温杯,步履悠然。陆清远捏着罐冰可乐,上身伏在挡板围栏上。来玩儿的人不少,讲话得带着点儿吼:“属鳖的么那么慢!”

续铭撂下旱冰鞋,坐观众席上冲他点头:“对,属你。”

“就你这智商还跟人玩儿文字游戏呢。”游凯风满脸嫌,从缑钟齐递过来的塑料袋里拿了个冰矿泉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鸢拿过袋子,展开,低头看彭小满弓腰换鞋,脚上是双骚包断腿的彩虹条纹的五指袜,挺精小,弓起脚背一塞就顺从地卧进了旱冰鞋里。李鸢一开腔就被他的袜子惹笑,强忍,音直往飞了飘:“选个饮料。”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乐的这么明显?我还没有穿带小耳朵的那几双。”彭小满直起身,两颊带着弓腰充血的淡红:“维他茶。”

“那我可能会笑死。”李鸢拿出来递给他。

“那死之前麻烦你一定要把话说明白再死。”

李鸢一愣,挺不可置信地失笑了一下。彭小满佯装无意,挑眉,侧过头拧盖子。

“好,写遗言我也给你写清楚。”

“在我们家,你这张口晦气的嘴就被我奶用鞋底子糊肿你信不信?”彭小满歪头。

李鸢看了看他翘翘的嘴角,又低头不置可否,抬脚踢了踢他那只旱冰鞋。

凑齐一堆,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结果没一刻钟就都恍然发现,搞策划这种事情决不能空中垒宝塔,头攒着头空想。各有各的主意,脑洞天大,都觉得自己这招儿妥妥时髦!酷炫!少女心噗噗直冒且切实可行。

游凯风私以为,经典就是老土,老土就是永和不朽,告白这事儿,电影院里包个小展厅放场催人泪下的爱情片最是完美。

“你就先不要说你包了场,你就跟周以庆说没人来,然后看到片尾曲想起来的时候你想段儿台词跟她告白,然我请影院给你放个背景乐,什么《全部都是你》啊什么《遇到》啊,然!后!重点来了。”他一拍巴掌,挺兴奋地飞快踩动着脚下的旱冰鞋:“我们几个举着荧光棒进门围着你们打call!如何?!”

死寂,缑钟齐推了推眼镜。

续铭沉吟半晌,一锤定音:“凯爷,庆幸你走表演不是导演,否则我为华语青春片的未来默哀三秒。”

陆清远把这事儿套在自己和苏起身上,真情实感地低个头琢磨半天,脑袋顶上灯泡一亮:“模仿国外跳快闪吧要不?就挑个人多的商业街,把周以庆约过去,我们大街上一个个出现把手里的玫瑰花交给她,然后引到缑钟齐面前,然后我们一起跳个街舞然后你告白1

缑钟齐眼角眉梢全是笑:“我不是求婚,真不用摆这么大阵仗。”

李鸢环臂歪头:“你觉得这事儿传到班主任教主任耳朵里,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游凯风抬手在喉咙处横向一划:“咔,败坏校风,死透。你大爷你这个特么比我还不靠谱!快闪什么的留着你跳给苏起吧。”

“滚。”陆清远冲他丢饮料瓶:“破锅破盖,谁也别说谁1

直接跳过续铭,怕他说出个“去庙里拜佛结缘”,直接把发言权交给彭小满。

“就……心思用到就行了?跟女生告白要是太多人看着,或者花掉太高的成本,当事人会有心理压力,会影响她的接受程度和反应。创造一个足够安静放松的环境,一点点小惊喜,加上你的真心话就可以了。她喜欢你,一点点感动她都会接受,不喜欢,恕我直言,租游艇买小岛怕是都没用。”

李鸢靠在椅背上,盯着他领口,又盯他的嘴巴。

“恩,有谱儿!”游凯风一指陆清远:“看看人家这情商,学着点儿吧你!小满君你继续说重点。”

“你知道周以庆喜欢什么么?”彭小满问缑钟齐。

缑钟齐笑笑,推了推眼镜:“帅哥吧。”

“噗。”

游凯风一手刀劈他背上:“废他妈话,你追女孩儿你走点心行不行?”

“她真的是只喜欢帅哥埃”缑钟齐失笑。

陆清远耸肩:“我靠,那合着不能找堆男模来吧?”

“孔明灯吧。”彭小满画了个椭圆型:“简单好操作,且有地方特色,且成本不高。”

关于缑钟齐喜欢周以庆这个问题,李鸢其实要说,不光是游凯风,他也一直都所察觉。在能被他观察到的范围里,缑钟齐始终有点儿太压抑了,就跟被玻璃杯反扣下来罩住一样,一举一动,得体明确,无所遮挡,但环境真空着,就跟什么东西在玻璃杯上方盯着他似的。要么被是期望过大,要么是不被蓄谋已久的环境理解。

所以压抑过头的人最先自爆很正常,李鸢觉得这是缑钟齐不够成熟的反抗,只不过这反抗还挺甜的就是了。

乌南江映照着桥上连缀而成的灯的通路,随水微漾,在江面燃烧。开学报到前最后一晚,缑钟齐给周以庆发了条微信,挺轻描淡写又漏洞百出地说,有空么?能不能找个地方见一下,借阅一下你暑假补习的数学笔记,顺便给你个东西。

任双商过了平均线的谁,看了这消息都得有所警觉,觉得这个约面有什么不可说的蓄谋。周以庆一点儿也不傻,所以她措辞了很久才答复“可以啊,给地址吧”。

按理而言,所谓的告白计划到这里就已经有结果了,往后的流程已然就是个心照不宣的把戏,一瓶炒热气氛的桃红香槟了。没有一个结局完美的告白是一蹴即至,没有任何一种互通的喜欢是毫无纰漏,回望以往,不留一点儿失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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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约在乌南江边,未起风,周以庆换了条暑假刚买的牛仔裙,打算报到那天再穿。鹭高要求仪容仪表,校服校裤,平常她可不敢。头发可能也换了个样式,披发,偏分了刘海,涂了一层淡淡带色的唇彩。

她局促又紧张,缑钟齐也同样。

“给。”周以庆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缑钟齐,扯了扯裙摆,摸了摸发尾,捋顺摆在两肩,“我字不行,你凑合看吧。”

“谢谢。”缑钟齐接过笔记本,盯着她看了一刻,笑着问:“很少看你披头发。”

“刚洗完没干。”周以庆又揉了揉发尾,扯谎。

“很好看。”

“反正平常也不给披,就……过过瘾呗。”

周以庆的眉毛像淡淡短短,有唐人的意蕴,贴在一对儿圆湛好比小鹿的眼上,衬着圆润没有过多棱角面庞,显得弧度柔和,稚嫩可爱。缑钟齐经常在课上,假借略略向右偏头看书的机会,游移视线,偷偷地看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

缑钟齐是标标准准的丹凤眼,眼形细长,内勾外翘,侧看会在镜框旁侧露出一截。低头敛下目光看手边的笔记,老师说到重点敲了敲黑板,他又会立刻抬头,眉睫翻卷向上没进浅浅的眼褶里,像蝴蝶振翅。周以庆经常在课上,假借略略向左片头看书的的机会,游移视线,偷偷地看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所察觉。

“你暑假,”周以庆走近一些,问他:“怎么没去上补习班?”

缑钟齐一手塞在兜里,弓腰拾了脚边颗不大的石子儿,横向丢进静谧黛蓝的乌南江,哔啵连跃了三下,击破水面,轻微回响在桥下的拱形洞口四面荡开。对岸树影连绵起叠,蝉和蛐蛐鸣声正盛。

“和我妈吵架。”

周以庆一愣,随后弯着眼睛对着江面咯咯笑:“就这个啊?”

缑钟齐又拾起一颗,递给周以庆,“你觉得这事儿我很幼稚吧?”

“也不是说幼稚,就感觉……和你这个人联系不起来。”

“那我这个人是什么样呢,在你眼里?”

缑钟齐反主为客,看桥上的灯火给周以庆勾出了一个淡黄的轮廓。

“学习挺好啊,又认真,还高,跑步还很快,眼睛也超级好看,处世为人都挺成熟,没啦1周以庆耸肩抿嘴,可天知道她说完这话,心里翻腾起了怎样丰沛的热浪。

缑钟齐听得很是满足,又觉得懊恼,懊恼自己似乎失了最恰好的先机,懊恼自己没成为最主动的那一方。他弯起了眼角眉梢:“全是好话啊?”

“你还非要听不好的呀?抖M吧。”

“说说看,我看能不能改。”

“就感觉……有的时候还是比较独?”周以庆低头,在沙土上画了个圆,想了想,“有的时候笑得有点表面,心里太能装事儿了,搞得自己会有点圆滑有点清高,虽然心里很清楚,但不够天真,会累吧。”

“感觉全是致命伤啊,人格缺陷这么明显么?”缑钟齐笑到蹲下,盯着鞋尖,摸着脖子:“真心话,我其实挺讨厌学习的,学习好是因为家里要求我学习好,因为我们家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不优秀。”

“我靠你还不叫优秀么?”

周以庆差点儿想说,我以后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半夜能咧大嘴笑醒。

“问题就在,不够啊。”缑钟齐望向江面:“爷爷奶奶都是牛`逼的要死得医大毕业,姑姑舅舅都是重本的博士,反倒我爸在我们家是最平庸的本科,工作最普通,辛辛苦苦当个外科医生还是容易被数落。所以,我就成了我爸妈绝地反击的王牌,必须要超过科大研究生毕业的堂哥,要超过国外留学的堂姐,不能拿给他俩丢脸,要争气。”

周以庆若有所思,跟着蹲下,问:“你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学医吧?”所以那天他们在车上问你,你才反应那么不自然

“一点儿都不想。”缑钟齐摘掉眼镜,点头:“我连医院都懒得去,见了就想躲着走。”

“你没跟你爸妈说过么?你不愿意。”

“他俩其实是感情本身就很淡的那种,靠我维持,如果我不听话懂事做粘合剂,他俩的婚姻关系就毫无可以坚持下去的意义了,就不必再继续过了。”

“所以得放弃理想。”

“我没有理想。”

周以庆一愣,缑钟齐看着她笑,笃定重复:“我没有理想。”

喜欢和厌恶,想要和不想要,绝不是彼此依存着共生的,不是一页纸的正反面。它们是独立的情绪,需要完全不同的培植条件。

“喜欢的东西总该有一两个吧?”

“这个还是有的。”

“那不就完全可以当理想了,喜欢的东西就可以是努力的方向虽然有点蠢但完全没毛病1

“我也正在努力吧。”

“所以啊,就说你——”

“那我告诉你是什么。”

同时收声,彼此注视,心跳合拍。

游凯风陆清远一行,要拜拜老天,要分外感谢它今晚的夜色沉寂,水静风停。但必须承认,批发大市场质量的孔明灯是真特么地带不动啊!续铭转了圈儿毛笔提好了字迹,陆清远撑开竹篦,李鸢搓了两下钢轮点燃灯口中央的酒精脱脂棉。众人待它热力撑满,徐徐浮漾,一轮明月似的有飘忽向上之势。

“成成成,第四个了!这个肯定能成了1游凯风一拍大腿。

结果孔明灯脑袋一歪,跟被人百米开外一枪击毙似的一猛子扎进了眼前的乌南江浅水区,沉落,火影子“呋”就熄了。

“你妈的1陆清远把游凯风脑袋按进裆里一通猛捶:“就你这一口毒奶奶死的1

“质量垃圾怪我是吧?”游凯风伸手一掐陆清远小兄弟,陆清远嗷一嗓子就并着腿蹦远了。

“是不是放的方法有问题?”续铭蹲地上沉吟片刻,转着火机若有所思分析道:“参考一点玄学思维和风水秘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镇邪烧香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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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低徊。

“不是,”游凯风挠了挠太阳穴:“班长,您哈尔滨佛学院的保送通知已经在寄送了吧?”

陆清远彭小满一旁笑喷。

“方法问题。”李鸢熄了手机屏,捻起一盏新的孔明灯,拆了包装牵开引线:“刚看了一下百度,说点燃的时候必须尽量压低进气口,扎架一定要两个人撑开保持水平,热力充分到达灯身才能放手,我们一群傻`逼,撒手撒早了。”

得了方法,续铭刷刷刷,又题字题完了最后五盏灯,直起身收锋道:“老缑初恋成败在此一役,诸位保持情绪,努力。”

李鸢和彭小满共放一盏孔明灯,灯火点亮的一沓暖黄柔光拢起两人,眼角眉梢,脸上发上,缀的全是温煦的暖色。彭小满撑开灯口,他褐黄色的眼珠被光晕照的更亮,更淡,更清湛的有了近似琥珀的质地。

“手拿开一点儿,别被烫到。”李鸢点燃脱脂棉,凑近灯火吹了吹,用气流扶起火苗,让它摇摆着燃起。气流狭裹着热力,越过扎架,拂在对面的彭小满脸上,有光有影。彭小满揉了揉被熏痒的眼睛,把浅浅的眼褶揉成了三层。

竹篦的灯口被两人合力撑开,压平翘起处,静静等待着灯身膨胀,热意盈满。

其实如果放飞之前不许愿,就会浪费一个机会,就会失去孔明灯最初始的祈福的意义。但干扰因素太多了,这个年纪需要去做的事情又太狭隘了,好像如果不许“学业有成”,许除此之外的旁的什么,就是不够着眼当下。

结果彭小满还是在等待它升空的时候,很官方地问了李鸢:“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鸢听完了就在对面笑开,笑得火心摇摆,微暗过后又明起来:“我要叫你一声汪峰老师么?”

“你管我叫老师也算我赚了。”孔明灯罩在彭小满手下,倏忽像吹满胀起的白色气球,“请不要老是岔开题眼答非所问。”

“没有。”李鸢扶稳四角,“没有梦想。”

彭小满思索了两秒,笑着一声慨叹:“震惊!成绩优异有望折桂本市高考状元的妙龄男生竟浑噩不醒,称毫无梦想。”

李鸢像看傻`逼似的定定看了一会儿。

“你别那么看我,我也没有。”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想混吃等死,毫无奋斗精神。”

彭小满白眼一翻,“所以你门门都好一批,除了语文没我高为什么?就因为你不会用各种修辞去迂回表达你的想法。”

李鸢笑笑不否认:“差不多稳了,等等我说一二三就同时放。”

“嗯。”

“我知道你就是想平安过完一整个高中,什么都不想要求的太过分。”李鸢歪了一下头,“三、二、一。”

明灯被引线牵着,彭小满放手,跟着它升空的速度缓缓抬头,“所以我觉得我是没有抱负和野心的,愿望特别好实现,我刚才还是许了,我说,我希望未来一年能跟你们这一帮在一起。”

李鸢张了张嘴。

彭小满低下头收回视线,看向江面,弯起眼睛笑出了虎牙:“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希望和你吧。”

脑海里一闪的明光照开一条温柔笔直的通路,对岸影影绰绰,状况未知。李鸢心里突至的悸动和那晚无异,可又有不同。此时此刻就像一包撕开了口子的膨化食品,胀满的混淆不清的东西被挤压出了空间,剩余的东西明明确确,不需要再有任何左右顾盼的犹疑。血液回流向心脏,奋力地鼓动。

就一下下,李鸢就就觉得自己想好了。还等什么?

自己又不是多规矩的人,再等就要高中毕业了。现在不说,还要到临别么。

到天南海北的时候么。

孔明灯成功升空,如夜空中一顶小小的热气球搁摆。李鸢一把攥住了彭小满的右手,彭小满就像预料到了那样,任他抓紧,五指和李鸢地交叠在一起。彭小满把两人的手藏在身后,捏着李鸢略硬的虎口。天幕上的星辰,在烟灰的云层上闪烁。

“我想好了,今晚就跟你说。”

在背后的陆清远游凯风三人,吱哇乱叫地蹦起来击掌,比神舟系列发射还热烈地庆祝其余四顶孔明灯升空成功前,李鸢这么说。

那晚,缑钟齐同志的告白计划也有个完满的收梢。他带周以庆上了鹭高的晚桥,从江道收窄的旁侧,指那远处的半空,几顶并排浮游着的孔明灯给她看,说,我正在努力的东西就写在灯上,我告诉你,但你不能笑我没出息。

续铭改了从小习得的凌厉笔锋,将墨字写得温柔而圆钝,便于在夜里快速识认。应缑钟齐所托,他替他在孔明灯上写了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写的一排胡言乱语,五盏灯,分别是:周以庆,希望你,永远快乐,也能永远,在我身边。

也不知道缑钟齐做了什么个信号,对岸几声“咻咻”的微响,一排烟火升空,绽开淋漓的璀璨。其实越年轻的人,越爱说永远,越爱在承诺上加以时间的备注。较真的话,命就那么几十年,没有一个人可以见证永远。

但说“永远”,最是美好,最容易叫少年少女怦然心动,公理。

周以庆还是倏然就眨了眨眼,先是点头,继而一下子掉泪了。她的反应在缑钟齐的预料之外,令他手忙脚乱。缑钟齐推了眼镜,生涩地去找口袋里并不存在的纸巾,犹豫着要不要牵周以庆的手。而桥上,路上,江岸的行人,则纷纷停下夜行的脚步,欣喜地抬头注目天空的烟火,都在怀疑普普通通的今晚,是个什么值得庆贺的日子。

筑家塘的房子虽违建颇多,但屋顶面积空阔,常被住户圈地自用,晾衣晾被,晒些萝卜干儿腊肉。夜里站在筑家塘的高处远眺,青弋岑寂沉郁,中间能看清几家亮着的灯火,又能多品出些温存的意味。

群里炸锅,分分钟九十九加,满屏的揶揄缑钟齐的“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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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把努努夹在胳膊里,攀了截生着锈的扶梯上来。看彭小满一团黑乎乎的背影,蹲坐在面朝霓虹流潋的青弋市市中的檐边上。弯腰把努努轻轻放下,任猫儿抖抖身子,熟门熟路地朝彭小满蹬蹬蹬踱过去,拿只肉爪子按住洪陈撑在地上的手,用脑袋顶往他细白的手腕上蹭。

“妈的吓我一跳。”

彭小满一缩手,低头一看又乐起来,一把揽住努努的两只黄爪子,轻轻举起来掂了掂,“我都不知道这上面还有这种地方,赏景简直爽翻,你以前都不说。”

“上屋顶是要被被大爷大妈们骂的,就跟狗子撒尿占地一样。”李鸢走过去也想坐下,奈何肚脐眼儿底下开叉,伸左腿,不符合人体工学,伸右腿,也不给劲儿,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约摸五分钟,才颤颤巍巍坐下,一旁彭小满抱着努努连扁桃体都快笑凉了。

“少侠稍微收敛一点儿好么?”李鸢侧头:“吃过药了?”

彭小满眼睛晶亮,快速点头:“嗯。”

“生命体征各方面都很平稳?”

“十分平稳。”

“已经做好心理建树了?”

“做好了。”

“就,你再准备准备?”

“李少侠,行走江湖贵在一个敢字儿,你再特么磨磨唧唧娘们兮兮地浪费我感情,我,就一巴掌给你推楼下去。”

李鸢低头笑得肩膀直颤,笑完了看着彭小满:“我就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别的。”

彭小满把自己的左半边身子靠过去,挑眉揶揄:“所以,我让你牵着手靠着我,你会不会好一点儿?”

“试试吧。”

两手交叠,掌心紧贴,其实都有点儿紧张,汗津津的,攥在一起正忍不住地轻颤,像共同等待着钟音敲响。越紧张就越用力,到完全彻底的寂静,四周不剩任何高分贝的声响时,指端青白,彼此都觉得手痛了。他俩把彷徨未知,不安疑虑按碎在掌心,用温度融化。两人摈除常规,无所顾忌地一头扎进粉红里。

李鸢心里是大漠孤烟,戈壁千里,是横刀立马,此去无回,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但说的话,又和所有的稚涩男孩儿一样,是变而不猛的江南烟雨,温柔谨慎,东方式的含蓄,只肯将所有的热意吐露出小小一半。

“小满。”连姓也不加了,“我喜欢你。”

此处省略李鸢心里一万个“特别”。

省略彭小满心脏一百八十迈的鼓跳速率。

楼顶空阔,立有一台台铝皮的方形水箱,说话稍稍一大,便有回音返响,显得悠然又肃穆。告白收梢,微红的脸色被夜色悄悄遮上,两人俱望着青弋夜景沉默了。既像是在消化这一番不加修饰的热忱肺腑,又像是在巨大的喜悦下,克服着脚踩浮云的身心失重,尽力克制——克制着别笑,别抖包袱,正经点儿,说正事儿呢。

彭小满生理反应无比古怪,他突然就开始莫名分泌口水了,像嚼了一颗野草莓,酸甜的味道弄得他后槽牙酥软,心里发胀。他有一万个“我也是诶”可以说给李鸢听,但太普通,他不愿意,他想着要怎么表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才能最好回馈李鸢。

“你知道吉卜力吧?”彭小满问。

李鸢一愣,觉得驴唇不对马嘴,继而也点头了:“日本的,宫崎骏的工作室。”

“那你看没看过他们的那部《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没。”李鸢靠近他,嗅他,想扳过他头来用力地吻他,就跟那晚上一样,但这次有因有果,不需要再惶惶不安。

但李鸢后来庆幸他没这么做,他听完了彭小满而后的话。

因为这话比任何,都要让他感到明亮温暖。

“没看过你要去补,然后我想说,里面有一句台词特别符合情景,适合我说给你听,台词说。”彭小满咽了一口,按了按胸腔左侧:“你是我心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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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上)

高三理科,由五层升级到了顶六层,楼梯口印张扎眼的海报,海报上的奥运冠军刘翔奋力越过110米栏最后一栏,面目狰狞,凶相毕露,脸旁被毫无审美可言地ps上了一个硕大的气泡框,并当中附字——人好学,虽死犹存;不学者,虽存犹灭!

翻译成白话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那句,只要学不死,你就给我往死里学。

可惜鹭高开学俩月,这句激昂慷慨又颇有古韵的口号就被学生给玩儿坏了,底下被人用中性笔附了不少不着四六的神回复,譬如“翔哥莫要扯淡”、“闭嘴跨你的栏”、“那就让我灭吧”、“嘻嘻不学不学就不学”,于是连带着刘翔本翔,也无辜被人恶搞,画上了两颗黝黑带毛的朝天鼻孔,很没尊严。

鹭高高三早自习,则很不人道地再次提前了十五分钟,学生得披星戴月,难再见一幕青天。李鸢照旧骑车载彭小满上下学,五点半起床,六点二十背上书包穿鞋出发,等在筑家塘口的**树下。比起以往,彭小满会毫不忌惮地揽李鸢的腰杆儿了;偶尔觉得困到旋转升天,也会把两只耳机一气儿全塞给李鸢,再安然地脸贴他背,顺着他匀静的呼吸起伏,眯那么一小会儿。

要说是不是恋爱关系,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此地无银地摇头否认了。得说是,得承认——各位父老乡亲,这位是我男朋友。

可高中生活单纯的如同一条流线,行路上人头攒动,有那样多形色各异目的共通的参与者,不敢越轨,谨言慎行,偷偷摸摸,就跟他妈背着人偷情一样,好不刺激。

李鸢有时候会抓心挠肝儿地想亲近彭小满,坦然剖白说了喜欢以后,竟会觉得对方不经意的每一点,都叫自己心绪浮动。他偶尔被陆清远那位单口相声演员逗出来的一串儿傻乐,他被压轴题云里雾里的已知条件忽悠到奋袂而起的一句“我靠”,初秋鼻粘膜敏感,他闷声的一个喷嚏,他毫无防备地被老班叫上黑板写题的僵硬与懵然。都很可爱,也很心动。

以前李鸢一贯以酷boy自诩,现在想想,这不就里一套外一套的装逼痴汉么?噼里啪啦的,脸都得自打肿。

他一开始还以为只有他一个是这样,直至某月某日某晚自习放课,他行至鹭高教学口后的自行车棚,弓腰开锁,直身踢开脚撑,眼前倏然便风驰云卷,黑影一掠。没等李鸢他老人家搭戏,张嘴喊个“啊绑架”,就被连蹦带跑、一声不吭地拽进了早熄灯散伙的鹭高红楼。

彭少侠扑上去紧紧勾着笑得不行的李鸢,左右脸颊胡乱地亲他,活像丐帮弟子半辈子没吃过饱,梦里抱上人形自走冰糖大肘子过嘴瘾似的。

边嘬边骂,边骂边掐李鸢腰侧的痒痒肉:“所以你谈恋爱是个这么矜持的主么?我靠,就我这么欲,我要跟你分手。”

“你是小狗么?”楼里拉了电闸,顶灯喊破喉咙也不亮。李鸢眯眼也只能瞧清彭小满一个勾了墨线的轮廓。被他吻得心绪难平,胸膛起伏,李鸢挺身施力,便把人搂紧掼在了墙上,找准他张开的嘴巴,低头挺狠地贴下去,“我都他妈想疯了。”

又是无师自通尤嫌不够地缠起了舌头,吻的下巴酸软,滋滋啧啧。彭小满的坏毛病,是接吻的时候爱攀着脊背揪对方脑勺后的头发,虽说李鸢不介意他这一星半点儿的情难自已,但次数一多,还是想说:轻点我的侠,要不不到四十我就得秃,变少林方丈。

吻到力竭罢休,互相紧抱,像纠结着的湿重布料一样顺着墙根滑落下去,坐在地上匀息。也并不是不聊天,聊,低声怕惊醒什么似的聊,聊过往略略错开,没有紧密交集到一起的那些叙事空缺。

譬如李鸢问彭小满,我帮你捶人那次,那福娃到底怎么就和你打起来了。彭小满措辞半晌,被李鸢问定似的注视着,才解释道,那小子他妈和我奶一个棋牌室的,特么搓麻藏牌,我奶拖我凿门要账跟他碰上了,话不对付,就,结梁子了。李鸢听完,下巴险没掉脚面儿,捏他鼻尖笑着问,你俩智商加起来有三岁了没有。

譬如李鸢还问彭小满,今年端午你被我和凯爷瞄见,自家门口哭成了条狗,是究竟怎么了。彭小满就笑嘻嘻地皱鼻子,低头摇头,掌心攥起又摊开,说,那段时间我妈身体状况突然差了好多,那天跟她视频呢,瘦狠了,一下子就崩溃了,没绷住。李鸢伸手,将他脑袋从上至下揉了一遍,说,你以后就有我了,学会想哭找我,不藏着,可以么。

彭小满点头,点完了侃他,说那少侠你得给我个什么神奇的海螺,我一吹,你就得跟黑猫警长似的随时天降。

海螺没有,但我保证你打电话给我,我随时就去找你。

半夜也行?

行。

省外也来?

也来。

换个娇嗔的女孩儿,得吐吐舌头欲擒故纵道:呸,好话哄我,我才不信咧!

可话到这儿了,俩都不傻,谁也不会继续周而复始,刨根问底地确认真伪了。眼神一对,凑到一起,又像**的小动物似的不住伸舌头接吻。都是在拐角一隅踽踽独行了很久,乍然有了这样紧密的牵连,不知所措,就像成了彼此的唯一一样。

晚自习后的红楼静僻,此后成了二人偷偷摸摸、踉踉跄跄抱着互啃的位置首眩

月底例行月考,潇洒罢课闭关去了启源集训的游凯风也被老班一串夺命连环call揪回了鹭高,闷头做了一天的真题卷儿。原本赵劲当他有去无回呢,堆不下的教辅一水儿全腾游凯风桌面上了,以致他早上一进教室就毛了,心说我给你小子脸了?

喜闻乐见又掐一通,险在周玉梅的语文考上掀桌子撸袖子打起来,没被请出教室撅屁股趴走廊外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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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综考前,由缑钟齐去生物老师办公室拿的卷儿,高三二班门脸不大,和同时抱着一摞英语教辅进门的周以庆并排挤到了一块儿,底下便一阵嘘声;等周以庆低头,从缑钟齐臂弯下穿过,嘘声更甚,堪比看周杰伦搂着蔡依林在讲台上跳了个后空翻。

缑钟齐周以庆这对儿,算大写加粗的凄凄惨惨戚戚。

大约班对儿之间,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粉红磁场,开学月余,这俩没来由的就被班里一众火眼金睛看穿,被揶揄不休,才没辙招供。于是自此,李鸢苏起,成了“臭屁不响”的历史尘埃,凑热闹起哄那一群目标转移,送这俩成了风口浪尖。除了晚上搁被窝里发半宿微信,二位日日规行矩步,克己奉公,恨不能在桌上划到三八线不算,比原先没成的时候看着还生分了不少。冤他妈给冤开门——冤到家了。

晚自习考英语,听力时段儿得六根清净一瞬不瞬,贼拉耗卡路里,游凯风就打算晚休拖李鸢彭小满上鹭高后门大排档一条街上吃,也算是星爸爸不够档次,再请他俩一回。

考了一天,昏昏沉沉算了一沓子草稿纸,都没怎么说上话,李鸢本来是打算和彭小满单独去吃他以前提过的牛肉面的。游凯风这叫什么?这叫不开眼,这叫人形自走大灯泡。李鸢揣钱进兜,掐掐考蔫儿的彭小满,对着游凯风皱眉:“要不算了?你请老缑和周以庆吧,他两个现在得有一盆苦水吐。”

“我靠,人俩谈情说爱蜜月期着着呢,我特么蹿进去像话么?你看看我有多少瓦?”

好几万吧,军用探照灯里装的那种。

李鸢不说话,彭小满在他背后听了直乐。

看李鸢不为所动,游凯风戏精上身,瞪眼撇眉嘟个金鱼嘴:“人家集训这么久都没见到你了~就回来考个月考还不和人家吃饭~心都碎掉了啦~”一二百斤承重墙,说着就要往李鸢身上挂。

“好你定祝”李鸢后躲,强忍着没给他一脚踢飞贴墙上:“去去去,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遂愿,游凯风一个造作飞眼。陆清远食堂扫饱赶着回来抄作业,见了差点儿没扶着门呕掉一肚子饭菜,捂眼跳脚,嗷嗷喊辣。

大排档一条街,就鹭高学生而言,算的上高档餐,非班聚宴请,一般不来。街上一家宽窄巷子串串香,口味与性价比兼具,游凯风鹭高第一朱门绣户,一不政要人士二不国家领导,拢共仨,还要了个包间儿。

倒了茶水,端了盆五香毛豆上楼,游凯风招呼这俩下去选菜,李鸢没动,喝了口茶水摇了摇头:“你先选,我喝口水再下去,你选你和他爱吃的就行。”

游凯风问彭小满:“小满君,走?”

“我也喝口水再下去。”彭小满朝他晃晃手里的茶杯:“一天嘴都没沾杯子了。”

“靠都什么毛玻”游凯风笑了,出了房门,“别我眼皮子***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我跟你说饭店都有监控。”逗完一番,下楼拿菜。

李鸢耷拉着眼皮儿,手撑着下巴,默默盯着对面的彭小满。彭小满侧过头盯着窗外。没什么美景,净是沾满着人情的烟火气。

“少侠你以后一定是个称职的情夫。”

“彼此彼此。”

“我这把理综算是废了,你试过那种物理考卷解答题一路跳过跳到最后一题的滋味儿么?”

“真没有,都是一路顺下来的。”

“真的爽爆炸了学霸,就有一种……老子就这吊样儿了爱谁谁吧的洒脱,啧啧。”

“你那叫卧轨好吧?”

“我靠,你搁那挡得严严实实的我特么连个数字儿都瞧不见。”彭小满扯了扯校服短袖,瞪他:“渣渣,要你何用!”

“你以后问我,我就会教你。”

彭小满趴在桌上望着他笑:“得了吧就你那个风驰电掣的速度,找你请教学习只能辅证,诶嘿,我还真就是个傻`逼。”

“我会认认真真地好好说,慢慢说,你听不懂我就继续说,说到你完全听懂为止。”

彭小满竟然在他话里听到不曾有过的央求的意味,一愣,没说话。

“你想好就必须努力,现在还来得及。”李鸢也侧脸看向窗外,手指在茶水杯上嗒嗒地敲着,“我希望以后也能和你在一个地方,我真心话。”

有的时候这个问题就眼前,总装着看不见绕过去,也挺矫情。

“那我真要考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彭小满眨眨眼,盯着油腻腻的桌案中央,映着李鸢的倒影,“你肯定也不会留喽。”

他这话说的轻而又轻,又是低着头,于是李鸢有点儿没怎么清:“什么?”

彭小满一猛子站起蹦到李鸢身边,勾着他脖子抬头吻上去,尝到略有点儿涩的陈茶味道。“抓紧时间造作,凯爷马上就回来了。”

游凯风似乎攒了一箩的话,一股脑下进了滚开的鸳鸯底,再一一烫熟,夹进李鸢和彭小满的碗里。

先是哗啦啦倒苦水,说上特么影视表演还得每天开嗓下腰上称,晚饭给闻不让吃,名其名曰身材管理。我靠饿的胃里咕噜震天都不行,得摈除杂念,贴墙站着,一遍遍抠台词。不知道的,以为是去参加了超级减肥王,三天成忍者。

再是沾沾自得,吹嘘自个儿到了艺术班真乃如鱼进水,除了形体教练看了他就直皱眉外,个个儿老师轮番着花式夸,说有天分。于是琢磨自己以后必须得是走硬汉姜文那路子的,自拍自导自演一条龙,浑身的艺术细菌啊;又吹表演班紧挨着播主班,上大课凑满一排练厅,桃花儿朵朵开,那就是盘丝洞后头那泡澡池子,满眼的曼妙美女啊。你说人一个个芙蓉如面也就算了,身材还窈窕;身材窈窕表过不提吧,声儿还大珠小珠落玉盘。

气人不气人?

彭小满被锅底的牛油刺激的鼻尖泛粉,咬了口春笋,卡滋一声脆响,“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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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是,头一星期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心说我人型自走取款机,又逗,又纯,又有才,又——”

李鸢舀起勺烫熟的猪脑,往游凯风碗里一扣:“补一补,然后醒一醒。”

彭小满笑喷,干碟吹跑了一半儿。

“哎怎么我说的有问题么?很明显基于事实埃”游凯风不服,咬口毛肚,“但马可,就上次那启源负责人扎小辫儿那个,你们见过,他说谁在艺术班里谈恋爱,谁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学费照退,一毛不少。”

李鸢没懂,挑眉问:“为什么?”

“艺术洁癖吧。”游凯风仰头灌了口北冰洋:“他们说马可这人,原来是正经科班儿毕业进了国家剧团的,专门搞话剧表演的。心气儿比较高,后来好像是跟出品方那边儿闹了点观点上的分歧,骂人家文盲,根本不懂什么是话剧什么是表演,结果团里树敌,一下子就待不下去了。一学表演的回来老家,压根儿没工作呀,就从商搞培训班了,据说心里还挺纠结的,心里还是挺有一方净土的。”

“是有点……劲劲儿的那感觉。”彭小满托着下巴,辣红了嘴巴,嘶嘶吸溜,“那也不代表学艺术就得看破红尘啊。”

“他原话这么说的,咳。”游凯风撂下筷子,手往桌子上一拍,皱眉撇嘴,模仿着马可那个腔调儿:“我,今天只跟你们说一次你们听好了,艺术,它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种延伸,是精神世界抒发释放于现实世界的一种方法,它是很纯粹的,很洁净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企图把它当成你到成目的捷径和跳板,或者是你把妹的工具,那请现在就离开,艺术不适合你。”

彭小满忍不住给他鼓掌:“真一身的艺术细菌,模仿的巨像他。”

“那他不得抑郁,那里头真不拿艺术当捷径的能有几个?”李鸢把自己那碟不辣的麻酱推给彭小满,换过他那盘所剩无多的干碟,“除了你吧。”

“你也别除了我了。”游凯风摸了摸鼻尖,伸手掏兜,摸了包进口登喜路,拆开丢给李鸢一根,“你要让我真对天发誓,说我游凯风一点儿走捷径的私心没有,我不敢,我怕让雷劈死。真我要跟你似的成绩这么牛`逼,我完全可以等到我成熟下来有了稳定的资本之后,再着手完成我这个梦想。”

李鸢不接话,捋齐了一把签子,丢进竹筒里。

“但我现在不走这条路,你让我拼死拼活去上大专技校?出来让我爸拉关系走后门,把我塞银行里当个风不吹日不晒的柜员?要么搞个后勤管理?要么干脆就他妈混吃等死靠他养,是,怎么不是活呀,不动脑子还爽呢。可要是那样,我可能性也就那么点儿了,没有了,没有可能性了。”

彭小满想插进来打哈哈,说凯爷你别吃个饭把主旨升华那么老高,轻松一点儿。但又没说,等他把这话讲完。

游凯风把烟点上,火机丢给李鸢,“所以像你牛逼就一定要去牛逼的地方,别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头耗着,你只有平台高了,你才有更多的可能性,不至于徒有一身牌技,手里就特么个丁勾老k,三带两你都没法儿打。儿女情长巴拉巴拉的,你以后扬名立万年薪百万了再看,哎,全狗屁。”

服务员推门进来,笑眯眯地端上三碗红糖冰粉,说是赠送,本店招牌。游凯风道谢。

李鸢则把玩着火机没点那烟,不置可否,“八百字大作文都凑不满的人,能不一副人生导师嘴脸么?”

“那你就当我装逼呗,我又没否认。”游凯风瞥见服务员出了房门,耸肩笑。

彭小满低头,筷子叼在嘴里,低头看了看掌心。

大排档一条街,锡纸花甲味儿独领风骚,裹着浓油赤酱的油烟气迎着面门杀来。含着颗薄荷哨子糖,三人并行,碾着足下狭长的重重黑影,踱步回校。其实学生是流水的,商贩是铁打的,鹭高则是永远孤独的。三人六足,一双耐克限量气垫,一双匡威短帮,一双拼色新百伦,共同的路,截然不似的蒙昧未来。

饭饱,李鸢略有点儿犯困,钻小卖部里去买罐装咖啡,彭小满嘴里喊着“等我”,揣兜快步跟进去;游凯风迎风点上烟,冲他俩摆摆手:“外头等你们,快点啊。”

几乎是前脚拐进了顶里处的饮品区货架,后脚就缠在了一块儿。都像亲不够似的,见缝插针着接吻,零星的时间都可以。一个拼命地勾他恨不能整个儿挂上去;一个竭力地压下,迫促无章法地揉搓啮咬。呼吸融到了一块儿,纷繁纷沓。

那次之后的很多次,其实不是没反应,是有,只是一时都太过于注重唇齿间迷乱滞涩的感官刺激,更欲一些的那方面,倒不太能分得出精力了去支援了。彭小满爱惨了李鸢舌头伸进来的那种温热热的触觉,全身的皮肤都因此揪紧;而李鸢只是贴近这人,触上他濡湿的下唇,就几乎血液流速骤涨,遑论和他的齿舌纠结在一处。

很爱很爱李小杏的那几年,他都不曾有过这样平地而起,危乎高哉的迷恋,泄洪般迅猛。

两人共同含碎了那颗圈儿形的薄荷糖,李鸢的两手已经无所适从地游曳进了彭小满的宽松的下摆里。

彭小满手攀李鸢的李鸢的脊背,脸贴他的温暖光洁颈窝,摇摇晃晃地匀息,踮脚啜吻外加小口地咬着。李鸢揽着他任他作弄,抬手去拿货架顶上的冲泡美式,触到杯身时觉得颈间一痛,拿着咖啡低头看,脖子上一块发紫的红印,水滋滋的。

彭小满仰头定定地看着李鸢。

“种草莓?”李鸢凑过去轻轻吻他额头。

“是,野草莓。”彭小满抱紧他,“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的我都难受了。”

李鸢摸他后脑勺,低声在他耳边笑:“那你可别喜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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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喜欢,喜欢死你。”

出来收银台付款,门口蹲着的游凯风四喜丸子似的原地蹦起,吱哇乱叫着指鼻子骂:“你两个怎么不死里面儿?我都特么等着报警了!”

彭小满晃晃手里的2B铅笔:“老板藏太深了,我找半天才找见。”

“文具我们家都买的少啊,搁拐角里摆着,你早找我我早给你找埃”女收银拿过东西扫码,冲着游凯风笑,抬下巴比比门外:“报警正好儿,那刚来一波桐江街道派出所的,你一块儿报了吧。”

“嘿!你爸的派出所。”游凯风戳了戳李鸢胳膊,从柜台拿了罐益达一起扫,“偷鸡摸狗还茬架滋事儿啊?”

“哪儿。”女收银笑得挺隐晦,顿了顿:“抓嫖`客。”

“靠。”李鸢笑了漫不经心地往外瞄一眼:“我爸他们连这事儿都管呢?”

游凯风也乐了:“真是,饱暖思淫`欲这事儿还抓,怎么判啊靠?”

“俩大法盲。”彭小满一边儿摇头,一脸烂泥不上墙。

李鸢差点儿就当着游凯风面掐他鼻尖了,忍了,“你不盲,你牛`逼,来你给我解释解释。”

游凯风听李鸢话里隐隐透露着温柔的笑意,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彭小满,撑着收银台歪了歪头。

“嫖娼是构不成罪但就是违法呀,治安管理处罚法,一般就是罚款加刑拘,不严重,就看有没有关系了。”

“嚯~”游凯风沙锤似的摇晃着益达,捧哏的功夫一秒不落,冲彭小满精怪地一竖大拇哥:“我彭大律师赐教了啊!”

“低调。”彭小满摆摆手,啧嘴:“都常识。”

女收银扯了个塑料袋吹开,把东西一股脑装进去,“刚听他们来讲,说是个鹭高的女学生,牛逼坏了,实名举报他爸跟这儿嫖娼坐着警车就来了,要不是举报,派出所人管你这个?他们才懒得溜腿呢。”

“卧槽?刺激刺激。”游凯风瞪眼一脸懵,李鸢彭小满对视,也好险没掉下巴。

闺女举报自己亲爸爸嫖娼,还直接坐着警车杀过来?

这骚操作够虎的。

老太太都不扶就服这个!

“出去看看吧,还兴华招待所门口聚一堆呢,哎哟给那平常一堆坐门口拉生意的窑姐吓得哟。”女收银弓身,手往门外一撇,“真揪能揪一窝儿,人还没带走呢我看,喏,你们看红灯直闪那儿!一会儿就抓走了就。”

任何人在把人事当做谈资笑料都时候,其实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是人事里的一个灯下主角。有了意识,后来哪怕还没置身进故事里,只在舞台旁侧凑近了观瞻,都觉得心有余悸。

举报那女孩儿是苏起。三个人有意无意,走近拥攘人群闲闲看过去的时候,才怔了。

苏起他爸,嫖娼被抓,赤着上身的中年男人扬着腕间明晃晃的手铐,恶狠狠地紧揪着苏起的发辫;细瘦的苏起无处闪避,扶着脑袋蜷跪在地上后退,脖颈通红,蓬头乱发,语焉不详地哭喊着叫痛,间或求救;林以雄咬着烟皱眉,和另个片儿警架上去拦,拦了被搡得后退,厉喝两声,又上去拦。

“小逼丫头1

围着的一群侧耳接头,议论纷纷,有人叫好。警灯乱闪,映着亮烈的红蓝,不知道在叫谁的好。

九月底月考那晚,彭小满游凯风李鸢迟到半场,没来得及写完英语卷,隔日险没被老班枭首示众;而苏起是直接缺考,紧跟着又连旷三天。

高三动员大会,小于不等于百日誓师的高中一贯把戏,属于大年三十的兔子,有它没有一样过年。官方程序如下:择一万里响晴的良辰吉日,众师生齐聚一堂,大喇叭里配首慷慨激昂的BGM,兽人永不为奴似的喊个号子,一拍巴掌,解散。真说起来,还不如省点儿成本请个民间舞龙舞狮队,搁升旗台上跳首《中华好儿孙》。

今早大课间,老天爷倍儿给面,艳阳他妈高照的。

鹭高一整个高三聚在操场也挺壮观,正副校长红旗杆儿两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特喜剧地直直背手立着,俯瞰向下,神容悲悯。就像俩秦始皇注视着自个儿的泱泱六国;就像俩农民嗲嗲注视着地里一茬茁壮待割的绿韭菜。

给教主任脸了,抢俩校长c位,升旗台当间儿站着,举个啸声不断的无线话筒,迎风捋着额上的稀疏刘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来我看哪个班最不齐?我看哪个班再叽叽喳喳讲话?1

“七班七班,整体往后退十步!再往前你们要上主席台了都!”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九班第一纵列,倒数第二个男生,还回头?哎,打我站主席台上就看你跟后面那俩说说说说说没完,一天天哪儿那么多话讲?班主任下去管理一下1

“歪的,都感觉不出来么?队就跟蚯蚓似的歪歪扭扭的,调整调整赶紧调整。”

“不安静不开始啊,你们自己掌握时间。”

“哪个班最吵,哪个班结束了单独留下来站着,我看还安不安静?”

人人心里住着个后羿,咻咻两柄利箭上去,射不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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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下)

陆清远校服敞怀,揣兜缩脖子,匆匆从教学楼对面风似的小跑向高三二班的队伍。老班在队首挺个肚子站着,目视他来,啧嘴狠狠指了指他切齿道:“教主任台上看着给我迟到,找死你就1

陆清远活鲤似的侧身一贴就游进男女两队的缝隙,经过苏起身边儿的时候,飞快从口袋里掏了袋温好的甜豆奶塞给她。苏起原本在惶惶愣神,散焦盯着台上,手心一热,蒙了片刻才抬头,看陆清远冲自己点头笑了一笑。周以庆在苏起背后笑。

陆清远站进队伍,李鸢身前缑钟齐身后,低头拉上了校服拉链,头子搁嘴里抿上,摸摸脖子一声喟叹。缑钟齐被他喷得脖子直痒,回头:“怎么?”

陆清远一口啐掉嘴里的拉链头,蹙了蹙眉毛翻了翻眼盖,“烦。”

“烦?”

“我同桌。”

李鸢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站位靠前的彭小满的背影,看他抬头低头,看他跟随着教主任的远程指挥四面挪动。现在几乎是一分一秒不想错过他。突然听陆清远提苏起,才抬了眉目,手顶了顶鼻尖。

缑钟齐有情饮水饱,哪怕只能放学才和周以庆偷偷摸摸拉个小手,也足够他多情多梦了。还以为陆清远烦的是毕业在即,一番情深仍不得回响,就说:“你要真烦,你就主动点儿。”

跟我似的。

“哎,我不是烦这个。”陆清远没忍住哧声乐了一下,侧头瞄了眼脚下的红胶跑道,抬脚碾着一块儿凸起,“她最近情绪不对,给班主任叫办公室两回了我靠,她那人哪回被叫过办公室啊?”

“然后呢?”

“没然后,暑假补习也不上。我一体育生我都上了诶?!“

“二班后头那谁!还讲话?1教主任猛扎扎点了名儿。

陆清远悻悻住嘴,过会儿才掐掐缑钟齐肩膀,又压着嗓子低声:“哎,周以庆不跟她关系好么?你帮我问问你家小宝贝儿呗,问问她最近什么情况。”

“我问了她也不定就告诉我。”缑钟齐推了推眼镜,笑:“周以庆你还不知道?”

“哎哟。”陆清远捶腿捏肩,垮下脸来:“就问问看,没一定让你搞个所以然,告不告诉你再说。卧槽苏起心情不好我他妈——”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又强自低下去:“啧,看的我浑身特么难受得要死,你兄弟难受你管不管?”

“行情圣,结束了帮你问。”

“成成成,问出来请食堂。”陆清远舒展开眉目一笑,回头搡搡李鸢,“也请你啊。”

李鸢看看他,没接话。

没法儿接。

那晚状况下,回过神来的李鸢几乎是头脑一热,就要当即冲上去推开那人,救下地上挣扎求助着的苏起;游凯风也立马爆了句“他妈的”,下意识就点了手机拨号盘,预备着call来陆清远周以庆几人帮忙。当事人是同学,是品学兼优的女孩子,谁也没法儿忍着,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唯独是彭小满,一把上前将两人拦住,扯他俩退出人群,皱眉比着禁声。我草疯了么?我如果是苏起本人,我如果被我同班同学看到这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到学校来。她是女孩子!

李鸢立刻了然;游凯风则张了张嘴,半晌后点头。

除开这件事,李鸢更觉得彭小满好,觉得对人对物有分寸;这事之内,他们三个都得隐瞒,不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根本没资格去替苏起解释。她倒霉,有个怎么样不尽人意的父母,有个怎样鸡飞狗跳的家庭,有怎样不为人知的牵牵绊绊,这是每个学生一线生活的起始点。更是大多被隐瞒起来,碾平折起的另一页。自己就是这样,彭小满也是这样,才体会更深。

苏起很灵,李鸢承认,自己虽然始终没有喜欢过,但也绝不讨厌。突然发现这花儿蕊里的累累伤痕,意外,触目,但也不是难以理解,不可想象。生活这么悬疑错综,什么样的人生没有?

可水里的人都没大声呼喊,岸上人又怎么好擅自施救?李鸢这才有了明显的意识,意识到他们这个年纪,最痛的压根就不会是情感过剩,更不是请啊爱啊的庸人自扰,往往就是没得可选,无法挣脱的脚下土壤。

今年的鹭高,异常地时髦赶趟儿,除去被人用烂的《我的天空》,另首BGM,选的是徐梦圆的《China-X》。琵琶与古筝的民乐弹奏,糅合了电音元素,曲风别具一格,旋律分外抓耳,李鸢早在彭小满的ipod里听过,当下便想点爆红心按下收藏。果真,校广播里没响完半首,就见下头不少学生,玉帝眼皮儿底下以身犯险,悄悄掏手机出来听歌识曲。

主席台上的高三代表有俩,一续铭,一文科七班的顶级学霸朱家镇,都是神容冷肃不苟言笑的主,台上一站,跟追悼会似的。谨遵校嘱,两人各借了套哪哪儿都不合身的西装,戴着条质量堪忧比火锅店迎宾的还次的绶带,当中印着六个闪闪金字儿:优秀学生代表。

让续铭一个词儿形容自己,叫蠢,非常蠢。

接过话筒喂喂试音,高三课紧,准备时间不很充分,只能展平校方事先备好的一张动员稿,屏息凝神,一目十行浏览个大概齐,就着喇叭里南征北战撕心裂肺的一句“所有都快要毁灭”,开嗓念:“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上午好,春回大地莺飞——啧。”

适宜一声啸声,台下“噗噗”,续铭黑脸,瞄了眼一旁歪头撅下巴,示意“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念啊”的教主任。

十月份儿,我去你奶奶的春回大地吧。

彭小满手揣进兜里,比人流涌进教学楼的行走速度稍稍慢些,后排跟上的李鸢过他身旁,佯装无意地顶他腿窝一下:“走。”

“有没有觉得今天的BGM特别耳熟?”彭小满凑李鸢近些,翘起肩膀轻轻撞他一下,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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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听过。”

“来有种你别给我忍着笑,看着我眼睛说。”彭小满竖起指头往他腰上一戳。

李鸢整个儿一僵,向上一蹿,立马顺从地点头:“有有有,耳熟,你别动手动脚的。”

“就说少侠我歌品好不好?1

“好炸了。”

“服不服我?1

“服,老太太不扶,就服你。”

“喜不喜欢我?1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周围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儿闲聊的学生,真听见了,也没什么。李鸢和他并排上楼,被挤上楼梯口,伸手捏捏他白净的后颈:“我天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可喜欢死了。”

美滋滋,彭小满在人群里笑得直颤。

笑完了又正色,问李鸢:“你后来问你爸了么?苏…….那个事儿。”

李鸢揣兜低头看脚尖:“肯定问了埃”

“然后。”

“然后跟你那天科普的没差多少。他说真没几个片儿警有功夫审讯你家门口嫖娼,虽然当时举动过激了,但后期也算配合执法了,按规定拘了五天吧,又罚了点儿钱。“

“那就。”彭小满眨了眨眼,被俩追赶嬉闹着上楼的姑娘挤得一趔,“那就算,其实没什么事儿?”

“也不是吧。”李鸢揪着后领扯过他,尾指勾着他颈上的皮肤,“我爸说他爸是公办单位在职的,实名举报得留案底了,单位肯定呆不住的。”

彭小满张张嘴,挑眉。

“我跟凯爷都没提,但这事儿猎奇有噱头,我抓个偷狗的都能上电视,夸得跟感动中国一样,本地媒体不可能没报。就不清楚学校这边儿还知不知道,知道了更麻烦。”

“我靠,那不就——”彭小满抬头,看周以庆挽着苏起就在身前五米,一下闭了嘴。

李鸢按按他后脑勺:“你就少操闲心。”

古话惯说,家丑不可外扬;古话也说也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古人没说,脑子倒壤的人年年都有;古人也没能想到,苏起他爸能来学校。

上了六层楼梯口,人人要喷,忍笑和鼻孔冲天的刘先生“亲切”打个招呼,这几天不知哪位仁兄手欠,又给他升了个级,拿笔在鼻孔那儿戳了俩硕大的窟窿。

周以庆早看出了苏起这天日来的恍惚,连把自己和缑钟齐已“私相授受”猛料报给她,也不见反应过激,反到愣神一会儿才讶异地笑了,问真的假的。小姐妹状况困顿,她不知起因经过,想问想哄,对着苏起这样敏感细腻的人,又没法儿开口。找了个似是而非的笑料,胳膊肘捣捣苏起,指刘翔给他看。

“嗯?”苏起转过头看她,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半天才一乐:“嗬,好丑。”

周以庆顺势往下说:“让我想起了杜甫,这位快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恶搞杜甫我还能理解,恶搞奥运冠军真挺过了。”苏起拨了下头发,和周以庆拐过回廊,摸摸鼻尖,漫不经心:“要是——”

只看了二班门口一眼,苏起便整个儿僵了,脚步紊乱了一刻,又像是腿肚打软,略略向前一趔。周以庆没料住,“哎”了一声忙撑稳她:“你怎么?”

“我爸……完了。”

“什么?”周以庆没听清。苏起逼停了身后跟着鱼贯上楼的六层一群,嘴里噢哟卧槽地找稳了重心,纷纷绕过她回头望,望她陡然白了一层的脸色。

周以庆胳膊内侧猛然一痛,被苏起攥了个猝不及防。

苏起爸爸和老班一人扯着淡蓝书包的一只背带,僵持着似的不放。老班满面的冷肃锁进了蹙起的眉心中,他抬手拍拍苏起爸爸的掌背,往回扯了扯那包带:“苏起爸爸,这事儿真不能随随便便,我为学生负责,我真不能让你带走。”

“有什么不能的?!”男人踉跄往回扯着包带,眼角猩红目光飘忽,分明是喝了酒,“我供她吃喝供她读书!我给她一年交学费叫这个那个补习班,我不让上就不让上我看有什么不允许的?!”

说着转身就要走,老班忙又拦上前挡:“不是,话不是你这么说啊苏起爸爸,你现在有什么问题你及时跟我班主任反应,有什么事情咱们不能坐下来一起解决?不能你单方面拿着书包说要把我班里学生领走就能领走的,我得负责到底,这哪儿也没你这种说法1

“解他妈逼决!”男人猛地扬起手里的包带,狠狠掼在地上。苏起书包侧袋里塞着的保温杯滚落,丁零当啷响亮一声,咕噜噜滚远,“那丫头不让人好过!他妈举报我给我惹事情搞得我他妈拘留下岗!说个屁!跟他妈一个吸人血的逼德性我让她还念个蛋!滚滚滚!”

三两的学生经过,挑眉作怪着回头目视着二人争执。老班咂嘴,把人往回推,焦郁地抬手上下直抖:“不是!这东西你——哎1

“逼丫头!”苏起爸爸抬眼往走廊尽头一瞄,侧身绕过老班搡开旁人疾步上前:“白眼狼养儿的东西!不识好歹!”

老班没拦住,周以庆没反应得及,苏起则是压根儿立在原地就没动。男人抬腿横过便是不留余地的一脚,猛地击上苏起的右侧胯骨,苏起身形陡然一颓,重重跌撞在回廊里侧的瓷砖墙上。

“苏起!”周以庆扑上去遮她身前。

男人尤嫌不够泄愤似的,抬脚欲再两脚。

老班快步上前把人狠狠一推,回头冲着将将拐进回廊的缑钟齐李鸢吼:“愣着干嘛!个子大的赶紧过来拦啊!把人踢死了还在那儿干看着不动呢?!”

“我操你妈!”男人被推的一趔,切齿着站稳,挥拳迎着老班面门就要是一老拳。李鸢飞快上前钳制住他那挣扎的胳膊,皱眉低喝:“学校里你想干什么?”

霎时便围上别班一圈,把当事人套牢在环形中央,嗡嗡扰扰,议论纷纷。缑钟齐周以庆一左一右扶着捂着胯骨倒抽冷气的苏起,拨开她跌散贴面的黑发。男人被阻,以退为进,倏然抽开被攥的那只胳膊,边叫着“关你他妈蛋事儿”边转移了目标,弓腰伸手,就去扯苏起的头发:“逼丫头跟我站起来回家!装!你再低头给我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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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起柔韧的发辫及腰,绳索似的被男人攀在腕上恶狠狠地揪着,和那晚一样下作的手段。苏起则立刻捂起了刺痛不已的头皮,呜呜低声呼喊了起来。

“我`操`你妈你放手!”周以庆去掰,恨不能上嘴去啃。

缑钟齐被苏起挣扎着乱挥的胳膊打掉了眼镜,视界混沌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能尽力托着苏起近乎贴到了地上的额头,防着她头皮至多不被过分地扯伤。

“看热闹的都散开散开!带手机赶紧打110!”老班上前抱住男人头脸,用胸口将人往外顶。

“报警!报!都他妈的报警去1

李鸢看那男人腕上缴绕的头发,似乎越是推搡,他就愈恨,愈要紧揪,愈没了理智,苏起呼喊便也愈发锐利急促。李鸢转头对着被拦在围观人群外的彭小满:“彭小满!去教室抽屉里拿剪刀!”

“你怎——”

陆清远放了尿水上楼,看前头人头攒动伴着吵嚷,又被一猛子扎过来的彭小满撞上了胸口,看他一刻不停地越过自个儿进了教室,暴力地拉开讲桌抽屉,抄起剪刀就往出跑,在他后头赶着问:“哎你上哪儿杀人啊?”

“你别跟过来1电光石火的,彭小满回身冲他晃着手里的美工剪。

“嘿,还威胁是吧?!”陆清远手抄进屁兜,跟着他屁股后头跑起来笑:“我就过来怎么地了?!哎什么热闹?”

“你他妈1来不及彭小满回头跟他解释,解释你他你看见了只会更乱。彭小满拨开人群挤进缝去,蹲到蜷成地下的小小一团,瑟瑟抖发起抖来的苏起身旁,对着咬牙切齿,五指近乎掐进男人肉里,眼泪断线掉了一脸的周以庆:“手让,我给她剪掉。”

“剪他手!把他手给我剪断!”周以庆还在扯,带着哭腔吼。

彭小满没接话。

没说,剪断了手我得吃牢饭。

他对着那晃动不休的接口。美工剪滞涩不锋,皱眉用力绞动了两三下,才勉强断掉头发。

少了半条命的苏起一下子懈力,软倒在地上瘫着,喉咙里一声变调的抽噎。男人没了借力,和老班一起滚到在一旁,李鸢连忙半跪下去扶起吃痛着皱起五官的老班。

就跟出没头没脑的仗似的,旁的学生早惊得一句不说。

陆清远个儿高,探头往里不明所以地一望,看清个大概,跟寒冬腊月里迎风行了万里山路一般,倏而僵着,血液觉着都回流不到咚咚鼓动着的心脏了。

“妈的赔钱货!一家子赔钱货,自打老东西病了你就搁家阴的阳的!当自己念几个书了不得了了?!反了天了你!没我你全去张嘴喝风1男人挥开李鸢,踉踉跄跄站起来,风箱似的呼呼直喘:“老子玩谁碍你了?啊?该你妈就养你这么个没用的赔钱货!你什么东西?举报老子?老子他妈立马儿就送你去当窑——唔1

“啪!”

打男人巴掌不地道,但爽。

陆清远一巴掌挥上去的力道之大,震得连自己的右手也霎时没了知觉。

“陆清远你疯了1缑钟齐架回眼镜,抬头皱眉。

老班伤了腰,咬牙勉强站起,指着他鼻尖:“陆清远你三秒钟之内给我回教室,这儿还轮不到你动手!”

陆清远就跟没听见似的,直直盯着苏起他爸:“你再骂她一句试试看?”

“滚蛋。”男人眼里一层红云,青筋浮上额角,腮角突跳,伸个食指怼他鼻尖:“我叫你滚、蛋。”

“我说,有种你就再骂一句试试看。”

“你他妈个臭小子算个蛋!”

事发,民警和校领导都紧急赶到了六楼,可有可无地拾掇好边角,带走老大一帮学生去了派出所盘问事发详情、起因经过。到底说辞一致。至于问到陆清远滚下楼梯的部分的时候,也不知是趋利避害,还是旁的什么更简单或更隐秘的,近乎所有旁观的,皆是语焉不详,说太快了,全蒙了,哪儿搞得清楚?

唯独一个赵劲,简省复述,并不中立,这么道:那男的就是活该打死,人渣父母枪毙都不为过,陆清远打他是该的,他打不过就耍阴把人往楼下推不是杀人未遂?彭小满那么快冲过去都没抓住,那惯性得多大?没跟着一道滚下去,光磕在楼梯上,都已经算他轻的了。

片儿警挺不信:不是,那么多学生都没拦住俩打野架的?

赵劲一乐:那么多学生,倒是得有人敢拦啊?别把谁都当活雷锋好不好?

就跟被谁凭空按了暂停键一样。

静默了一刻,人流当即分开均匀两拨,将一上一下,迅速地围住。老班托着后腰飞快地下了楼梯口,蹲在捂着膝盖痛到说不出话来的陆清远身旁;李鸢则箭步奔到了彭小满身侧,连声叫他名字,焦心如焚,见他不住地轻颤,才猛然看见他迅疾肿起的左手拇指。缑钟齐懂一点急救,也不敢很用劲,凑近托过那手。

“是手疼么?”李鸢问彭小满。

彭小满皱着眉,勉强点头。

“我帮你看一下。”缑钟齐抵着彭小满拇指的甲盖轻轻一顶,那甲片就跟一阵清风掠过,吹起的雪白纸片似的,掀开了叫人猛地牙酸的落阔缝隙。一刻缓冲的余地过后,血液回神,便倏然涌上了指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背后的周以庆一声感同身受的冷抽,飞快地偏开了头,不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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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上)

早前,网上有个特有病的测试,说如下几种疼痛,哪个更叫你感同身受。男女生往往会做不同选择,女生大多勾了“姨妈痛”,男生大多选了“撞到小鸡`鸡”。而有几种是无论性别的,一个是智齿,一个是指甲掀落。

青弋中医附院急诊,骨科一例加急;李鸢跟着彭小满去了普外清创。捂着一次性口罩的男医生单只瞄了眼操作台边的彭小满的手,就淡淡说:“指甲肯定是保不住了,肉都翻起来,等下给你摘掉。”

听着就痛到了骨缝儿里。彭小满一听,立马垮脸装哭:“我靠!我的指甲,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指甲啊。”

男医生被他逗笑,叫护士拿了瓶双氧水:“还长呢,怕什么?长出来新的更好看。”

“行吧,我就当换牙了。”抽了口凉气咽了咽,回头朝李鸢打哈哈:“哎,幸亏伤不是右手啊,要不然我奶得逼我嘴叼着笔写作业你信不信?”

李鸢锁着眉头,看着他不说话,特严肃。

“哎。”彭小满弯着眼睛,笑一下抽一口:“你那一口银牙都快给你咬稀碎了吧?你手给我踩烂缝针那会儿我都没你这么真情实感的。”

“你闭上嘴。”李鸢耷拉着眼皮望他。

“哎你他妈——”

“我现在想杀人的心都有。”

彭小满抿起了嘴,趁没人注意,往他肚子上轻轻靠了一靠。他嘴硬装逼着的着紧心疼,竟真有点儿驱痛的错觉。

但十指连心,双氧水浇在创口又带着血渍淋下的锐痛,恕彭小满直言,他恨不能蹦起来大喊一句操`你妈再围着李鸢嗷嗷叫唤着打转。李鸢扶着彭小满的肩膀折高他袖口,眼神儿就跟看文物出土似的专注,看那血水哗啦啦往医用垃圾桶里淌,眉间紧的苍蝇能夹死俩。医生被他盯得笑,女护士在一旁打着趣:“是不是觉得我们医生技术次啊?把关呢?”

彭小满跟着拆台,勉强还能笑:“这么牛?吴彦祖要不你来?”冲他挑眉毛。

“啊?”医生拉了拉口罩,使镊子夹了团碘伏棉球,挺诧异的问:“你同学叫吴彦祖啊?”

“噗。”彭小满破功,一笑起来就牵连着手痛,皱着鼻子缓缓:“哎哟我去,医生你真可爱。”

“不是啊?”护士抬抬眉毛。

李鸢想起自己那次也说过和彭小满一模一样的话,想起他那次唱的那歌儿,抿了下嘴,眉目也松快了些:“你们听他扯。”

清创过后是拔掉所剩无几牵连在肉上的指甲,那痛是彭小满穷尽他这十几年都未遇到过的,比开胸手术后的刀口愈合还要在尖锐上两三倍。一经碰触便钻了心,连带着浑身发麻,毛孔张开,脊柱酥软,似乎连头顶毛囊都跟着瞬间萎了,一头发丝簌簌跌落。这疼顽固,不会弥散开来漫漶向全身,偏偏贯穿在指端一点,怎么也忽略不了。

李鸢侧头看彭小满敛了笑意,紧张地绷起了神容,像跳楼机逐渐升至了顶点即将下落一般,不自觉的咬起了嘴巴内的嫩肉。

李鸢的左手从操作台下方默不作声地绕过去,握住彭小满蜷在腿上的右手,从他的拇指一直轻轻揉抚到小指。

“注多卡因了啊。”嘱咐了一句听不懂的,医生推针进他拇指:“这个麻药注射不比平常打针,比较疼,而且打完会麻麻涨涨的,你稍微忍一下。”

彭小满挠了一下李鸢的掌心,“恩,现在麻药疼都是毛毛——嘶卧槽!雨了。”

“每个人感受疼痛的程度不一样。”医生碰碰彭小满通红肿胀的拇指:“你骨科拍片子了么?要是撞的有可能会伤骨头,这肿的很厉害。”

李鸢又悬起了心:“那我等一下去帮他开单子。”

“没有吧。”彭小满弯了弯拇指:“还能动。”

“没有就没有别还来个没有吧,骨头长歪不得了,你别不当回事儿。你这打架打的啊?”

“没。”彭小满摇头笑:“我就是见义勇为……结果没看黄历。”

在指端扎上了下橡胶条和止血钳,捏紧了彭小满拇指两侧,拿镊子夹住摇摇欲坠的残破甲盖,医生抬头笑:“怕就别看啊,甲根甲床都得剪,挺血腥的,本来不疼的别你看了有阴影了啊回头。”

“你别提啊。”彭小满忒无语:“医生你说了我反倒想看,靠我怎么这么贱?”

“这个你心里有数别问医生。”李鸢把右手手掌轻轻盖在彭小满的脸上,“医生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贱。”

李鸢掌心温热,带着洁净的味道,还是映在他眼盖上一条凸起的触感。看不见手上的动作,又被李鸢这么几乎揽在环里似的遮着,脑子里就容易想东想西。想想他跟李鸢,简直就是拉着手从矫枉过正,一步越到了过犹不及。

不肯承认前,都任凭心里的乱绪兀自变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也强自彼此弹开,绝不承认关系好。可就那一个界限,脑子一抽跳过去了,发泄了干净一般,整个儿世界都混淆了。从前那些觉得古怪不适应的地方全变成铺天盖地的喜欢,与日俱增,从心口没到口鼻,要挣扎着不能呼吸,喜欢得想要求救了似的。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儿么?

彭小满没有喜欢过别人的先例,或者以前的喜欢,简直就是嫩芽一样懵懂无知的荷尔蒙萌动,一场冷落的秋霜溜过,就簌簌打落不敢再想了,哪有现在的这个这么来势汹汹。没办法纵横地比较分析出因果,只能说,他对李鸢,万分当真。

对这段迅速发酵成的,急促多过温存的关系,不能万分当真。

包扎好了的拇指活像个棒槌——不能沾水,口服抗生素,注意休息,三天换一次药,静静等它生长。

没等彭小满向医生护士道了谢,屁股离了操作台板凳,老班就从普外走廊外匆匆敲了门进来,身后跟着缑钟齐,缑钟齐身后则跟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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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啊你那手?”老班腰上戴了个医用保护垫,一步一咧嘴,看样子是疼的直抽抽:“可去拍个片子啊?我看肿这么厉害。”

“没事儿,就拧着筋了吧,指甲反正已经拔掉了,等着它新的长齐就行了。”彭小满把裹着纱布的指头亮给老班瞧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没大碍。”

“别没事儿没事儿的!有事儿就晚了!回头怎么跟你爸交代?!”老班毛躁得很,扶着腰抓抓脑袋,冲着后头:“来,陆清远妈妈,这就是彭小满。”

“啊?”彭小满一愣。

缑钟齐把人引到彭小满面前:“这是陆清远妈妈,过来找你道谢。”

“啊?”彭小满突然就害羞了,往后退了小半步:“别别别阿姨,我——”

女人眉头紧锁,鼻头泛红,两掌伸上前上前一把包住彭小满的右手,上下左右不住地摇晃,边说话边低下头去鞠躬:“要谢谢要谢谢!一定要谢谢!谢谢你拉我家小子,真的谢谢你小伙子。”说着说着就噎了一下,抬头吸了下鼻子,眼角带红,满面忧心彷徨的愁容,“都我给,你这医药费我回头都给付!真对不住,真的,真对不住……”

“行了清远妈妈。”老班伸手拍拍她肩:“我们班小满一直就是个好孩子,跟你家儿子关系也一直不错的,这事儿已经发生了,你太难过也没用埃”

“是,班老师讲的对,难过啥。”女人松开彭小满,揩揩眼下,“那我儿子不也是好孩子做好事儿么?我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看那小子命吧,慢慢养吧。”

说完抿嘴一声叹,不难过是假。

李鸢一直记得陆清远的妈妈的开朗健谈,做小生意。他拉过缑钟齐,贴在他耳边小声问:“陆清远什么状况?”

“医生看了片子说是胫骨平台粉碎骨折,关节面受损。”缑钟齐压着嗓子低声说:“说要做手术,不做搞不好有后遗症,影响以后的关节活动。反正有点严重。”

李鸢一愣:“那他不就…….”

“不用想了。”缑钟齐对着他摇摇头:“四五个月时间,肯定没戏了。”

“那什么,清远妈妈咱们到外面来讲吧,人你也看完了,就别挤在人医生这儿了。”老班引着陆清远妈妈的胳膊往门外走,又停下来回头,对着剩下三人:“小满今天就别上课了,拿了药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说,李鸢送一下。缑钟齐回去叫续铭看着其他人自习,不要提前放回头学校找我麻烦,也别让学生问这问那的在学校里闹,听见没有?有人问也别乱讲话,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彭小满脑子倒壤儿又没带钥匙,奶奶八成搁菜场后面儿小棋牌室里搓麻正嗨不知道胡了几把呢,不敢贸然去拿,怕吓着她,也影响她摸牌的风水。跟着李鸢回家,抱着他腰,看着他看门。

“我给你倒水,你先把药吃了。”

努努没在,大概搁外头溜腿蹭吃喝呢。彭小满坐上李鸢卧室的单人床,仰面躺他被絮上,翕动鼻翼,觉着褥上李鸢的味道很重,清香洁净,嗅的一阵心动,就侧起身来把自己埋进去。把彭小满埋进了李鸢里。

李鸢端着自己杯子,里头盛着温度正好的凉白开,坐到彭小满身旁,俯下去摸摸他光洁的侧脸:“坐起来吃药,医生给你开的磺胺。”

“起不动。”彭小满转过来冲他舒张双手。

李鸢有时候觉得彭小满就像努努,粘人,纯然,却又有很多他完全琢磨不清的心思,藏在深处。李鸢没辙地认了,弓下腰搂他起来,先是和他安安静静地拥抱了一刻,再推开一点儿间隙,把拆好的药片递进他嘴里含着,把水杯贴他唇边,看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

“有点儿苦。”彭小满吐了下舌头,砸吧砸吧嘴。

“所以呢。”李鸢歪头挑眉:“苦了喝水?我去给你倒。”

“你别装纯了1彭小满弹出根中指。

李鸢勾着嘴巴笑笑,放下杯子捧住他脸低下头,和他辗转着角度激烈地亲吻。这玩意儿有瘾,没别人的时候就得做,要不然难受,不满足,亏得慌。

彭小满裤子沾了上午的血,李鸢让他脱了,添了点儿洗衣液,在厕所洗手池子底下帮他揉搓干净。李鸢嘴巴让彭小满一个情不自已,给他那枚带尖尖儿的小虎牙给刺破了。吻出血的时候,淡淡的腥味融到了混到了一起的唾液里。弥散在空腔舌尖,竟让俩人更兴奋而情悸了,愈吻愈猛,猛到双双仰倒在床上撩起衣摆,而后就笔挺地升杆,怼一块儿了。

李鸢想即刻起身,彭小满则抓着他裤向下一扽;李鸢呛了一下,乍然被撞破了一般窘然不适应,他都不知道彭小满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这么安然淡定,还能跟个地痞臭流氓似的抬胯顶了自己一下。

性冲动这事儿,狗都有,一会儿一阵还挺规律呢。

逼的人无师自通,压根儿不需要过渡期,坦然对待,自得其中,譬如彭小满;不牛逼的人,甚至略带羞愧地微微惶然自个儿每一次不可控的生理反应,缔造出了一种变相的青春纯度,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臆想着米兰胴体的马小军,譬如李鸢。对象有失偏颇,从本该的女性变成了彼此,明白的反应毫不作伪,任谁都得心里打鼓,强自思索,我怕不是变态了?

一边想刨根究底,一边又根本控制不住它漫山漫野地肆意疯长。长去哪里,衍生出怎样的姿态,束缚桎梏住什么,开出怎样的一种花蕊的形状与颜色,留下何种果实与气味。毫无方法,无从考据,只能听之任之,变成了浓烈的青春性冲动下,横刀扫过的牺牲品。

李鸢人还挺清醒,松手下床,分外有谱儿地锁了房门,末了还拧了两把试了试。一回头,眼前光影一掠,彭小满从床上扑过来,不容有他地抱住他头脸啃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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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环过他扳过他,抱他坐上一旁的书桌桌面,“啪嚓”撞翻了笔筒。俩人不管,小动物一般窸窸窣窣地动作着,如愿得偿地边喘,边焦急迫促地解对方的裤子。

李鸢偶尔都不懂彭小满是吃哪个丹炉里炼出的仙丹长大的怪胎,脑子究竟还有多少叫人掉下巴的妙想,当他看彭小满蹦下书桌,毫不挣扎地跪地,揽着自己的腰肢欲张嘴含着的时候。

“你——!”李鸢惊诧,觉着自己脑顶犹如层林尽染雁过留声,头皮猛地酥酥一炸,头发簌簌落英缤纷,差点儿没给他一把吓掉。

他推他一屁股坐上床沿,握着他那“生机蓬勃”、“蓄势待发”的小弟弟:“你还挺大,你们个高儿的都是这种可恨的尺寸么?”

“你……”李鸢推着他的额头,喘的异常:“你一定上来就要玩儿这么大的么?”

“我要。”

“你简直……”

李鸢叹息着抚摩他的眉毛、眼角。

“一不许说我骚,二不准说我荡,三,我也不是变态。”彭小满又站起身去和李鸢嘴对嘴地接吻,吻到李鸢沉迷地扶住对方后颈不断加深,才用虎牙尖尖儿狠命咬了他一下:“我就是想试试,我喜欢你,我要让你舒服得想哭,就这么简单。”

这话直白露骨,又纯然热忱,堵住了李鸢嘴里一百个“你不必”。

他舒了口气,胳膊撑在背后,仰面望着天花笑了一下,想说,可别是让我疼得想哭吧少侠。彭小满蹲了下去,李鸢感受到了那温暖湿润的气流拂上了那里,颤了一下不做躲闪,由他去了。

给彭小满含住的时候,只那一刻,百花凋敝,荒原野兽,世界死了一回,可分秒内又倏然焕活了所有的生机与希望,重染了尽褪的颜色。很矫情,把四季轮转万物生长和情情爱爱联系在一块儿,也很悖德,但李鸢觉得没什么。冷静下来想,它于自己而言,就是这么轻易草率,就是这么朝夕可改。

然即是灌注了无限的热情与渴盼,彭小满同志初生牛犊的技术,依旧比他数学成绩还次。按李鸢后来的话说——恕我直言,下楼给你买个老冰棍,舔的都比这个强。

舒服得想哭算你完成一半儿吧,我挺想哭。

把精`液这玩意儿,像物品一样交予另外一人,其实对每个初有性`事的男孩儿来说,有着因人而异,但多多少少的仪式感。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征服感会让人觉着,那堪比一种无比自矜的标记,一种无可辩驳了的拥有。

水磨工夫来了半晌,李鸢到底把温热的精`液**了对方的嘴里,心中油然漫上的愧疚与怜惜,如水满溢,模糊了彭小满和他相同的年龄与性别。李鸢胸膛起伏着把他抱进怀里狠命地亲吻,嗅他的气息,擦拭着自己的收藏,缓慢却不太温和地套动着彭小满。

“你就不能温柔点儿么少侠?”彭小满说话还带着黏黏的水意,想夸李少侠功夫不错,弄得他舒服得恨不能直哼哼。结果话到嘴边,又成了骚了吧唧的挑`逗:“你不觉得你有点儿腥么?好难吃,你——嘶啊我`操,你他妈1

李鸢堵上他的嘴,往他蛋上一掐。

鲁迅有云,撸前疯如魔,撸后稳如佛。李鸢帮彭小满搓着裤子,彭小满依靠在厕所门框上看着他搓,俩人看见彼此,就跟月子里的媳妇儿看见自家婆婆端上来的一盆儿九九还阳大补汤似的——哎哟喂,拿走拿走。

“你觉得苏起还会来学校上课么?”彭小满嫌嘴里腥,拒绝了李鸢“要不灌两口料酒含点儿葱姜蒜”的狗屁建议,摘了片李鸢房里养着薄荷叶嚼。

李鸢搓着那裤子,总看着还有淡淡的血印子,“你觉得呢?”

“我不能说觉得吧,但如果我是她,我不死都不会再来学校了。”

李鸢关了龙头去拿架子上的洗衣液,回头望了他一下:“那幸好不是你。”

“啊?”彭小满觉得他偏离了重点。

“是你我得疯。”

彭小满心里一胀,九九还阳汤,又变成了猪八戒眼皮儿底下的人参果子。彭小满从后抱住他的腰,略略低着亲李鸢衣领下的脊椎线和肩胛骨,手绕他身前,摸着他平坦的肚子,笑嘻嘻地开口问:“你是舍不得我么?”

李鸢笑了一下:“你身边全是舍不得你的人,又不差我一个。”

“你是你,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鸢停了手里的动作,彭小满摸到他湿漉漉的手臂:“我也舍不得你,我有时候觉得你很缺爱,有时候又很无所谓,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永远不难过。”

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看着远方,只看着我。

“缺爱?”

彭小满紧了紧手臂:“对不起。”

“不是,我没在责怪你,你别说对不起。”李鸢转过身,由被他圈着,变把他环抱:“只有你说我缺爱我不会生气,游凯风说我都会蹦起来打他。”

“凯爷好惨,我感觉我就是个从中插足夺了他真爱的小三怎么办,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系列,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剁了我?”

“他算个毛的青梅竹马。”李鸢看着他乐,“也就比你资深一年多而已,你是答应他也就是个贵人。”

“那好歹……他母凭子贵了吧?”

“你再膈应我,我下旨让你进冷宫。”

“靠!合着舍不得我都狗屁,白居易说太对了,无情最是帝王家啊。”彭小满额头抵着李鸢的肩膀,笑完一阵,彼此俱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鸢怕是水龙头没拧紧,水滴凝聚落进槽底,一会儿一阵滴答,静里弥开丁点儿的韵响潇潇。

“我要跟你一样学习好就好了,还跟你一样健健康康的。”

李鸢皱起眉,推开他的额头,注视他淡褐色的眼睛。

彭小满对他笑:“你可别跟我说你是最特别的你就是你自己啊这话,太假了,这都是借口跟自我安慰。”

“我要怎么做?”

彭小满又去很宝贝地亲他:“你要抓紧时间好好喜欢我。”

四五点一过,彭小满饿了肚子,死活不愿吃外卖,连怂恿带央求,让李鸢给他做晚饭。开了冰箱,分外心酸,就俩番茄加小葱瑟瑟搁角落里蹲着。急冻柜又有点儿上冻,一顿猛捶给生生凿开,一袋儿不比板砖软乎的鲢子鱼头。

“我平常也就是弄熟能吃的本事。”李鸢拧开燃气闸门,打开锡锅,灌上清水,点着灶头:“又没材料,煮个面条和鱼汤,你还满意么少侠?”

彭小满弯着眼睛猛点头:“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李鸢笑了笑,盖上锅盖掐他鼻尖:“傻了吧唧的。”

彭小满张嘴咬他手,李鸢兴起,逗努努似的,勾勾他又往后躲,玩儿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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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下)

林以雄没准点儿的放班回来的时候,这俩又搁厨房里吻得不能自已。陡然听了门响,堪比遭了雷劈,缩回舌头电光石火的就分开了。也得亏是厨房窗户没开,不然李鸢得给彭小满一掌推楼下躺着去。

提着点儿肉菜熟菜,换鞋进屋,拐进厨房一愣:“哟?”

“恩…….就,你们家是,”彭小满一臂环在胸前,一手挡在嘴边,仰头环视着李鸢加老旧的厨房天花:“几几几几几几几年装修的来着?就,嗯,户、户型还不错。”

李鸢忍笑忍得筋儿疼:“筑家塘这一片户型当年都还行,九几年装的,就是老了点儿。”回头冲着林以雄,佯装惊异地一歪头:“你下班了?”

“啊,忙完了。”林以雄抬下巴比比彭小满:“这是?”

“叔叔好,我是李鸢同学。”彭小满看他爸一身警服,紧张,怂了个掉渣,忒怕他爸这侦查能力把他俩一眼看穿:“就住你们楼下巷里那户。”

“哦!就是你啊,眼熟你也见过你呢,你跟你奶奶住对吧?”林以雄笑起来,近乎就和李鸢一模一样:“我成天忙四脚朝天的也没能跟你打个招呼,我姓林,跟我家小子不一姓儿,你就喊我林叔叔。”

“我姓彭,彭小满,大小的小满足的满。”彭小满手背在背后,麻花儿似的绞着。李鸢可怕他一不留神碰着自己掀了指甲盖儿的那个手了,伸手过去一拍。

“小满,彭小满。”林以雄重复了一遍:“嘿,还挺可爱。行吧你俩先继续聊着,我进屋换个衣服,正好买了点儿菜。”

等林以雄出厨房,彭小满才长舒大气儿,苦大仇深地紧捂着心口:“卧槽给我吓尿1

“演技还挺好。”李鸢在他脸上嘬了一口:“还挺可爱。”

锅碗瓢盆煤气灶这类的东西,其实是有灵且很势力的,倘若技巧高超熟稔步骤,那就是唐僧座下的白龙马,言从计纳,百依百顺;要是厨艺生涩,二师兄背上的高小姐,就得认命受着这些玩意儿的叮咣五四,沸反盈天。林以雄换上汗衫卷高袖子,封了刃的高人今儿重出江湖,依旧叫宝刀不老,油腻腻的几平方,厨头灶脑,堪是翻手为云覆手雨。

李鸢即便和林以雄到了肩膀抵着肩膀,掐着同一把菜的地步,也鲜有交流,间或应和一两句必要的,再没什么。彭小满原以为这样的父子关系,早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可亲眼旁观了,感受一番,倒觉得还好。

该怎么说。

他觉得李鸢和林以雄,是一种典型父子式地磁场互斥,又有太多南辕北辙的琐细想法交织传递给彼此,和与生俱来的关系一齐,匝成了直罩下来的巨大的细网。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很容易摸黑互殴,很容易歇斯底里,很容易挣扎着两败俱伤。

可至今仍能共处,勉强平衡,得益两人都向里收敛着锐利的芒刺,并不情愿伤害对方,骨子里隐忍温柔的个性。沉重错综的网子也成了关系,不争做权威,也不放弃原则。

林以雄把折断的碧绿豆角利索地丢进铁锅,油花溅出两三,和李鸢同时退开小半步去躲。要一旁观察的彭小满说,根本毫无二样,李鸢就像是林以雄的影子。

三餐一汤,色香俱佳。林以雄开了瓶哈啤,挺热情好客地预备着给彭小满也满起一杯。拿着筷篓从厨房出来的李鸢坐下,拿手背挡过瓶口:“他手上午才伤的,要喝你自己喝。”

“伤?”林以雄右手不怎么方便,被李鸢一挡,顿在空中都不知道怎么往回收好,“哎,你拿左手大拇指是吧?怎么弄的这是?”林以雄开个玩笑:“写字儿笔掉下来砸着手了?”

“家长闹事儿。”李鸢看他僵滞着动作,便把自己的杯子推上他跟前:“派出所人来了一大帮,你也没听说?”

“我一天都出去跟老张外围走访去了,狗屁也没听说呀。”林以雄门掉一口哈啤,拂开嘴边儿的沫子:“谁家长啊脑子倒壤儿的闹事儿的学校把学生给伤了?”

“你上次鹭高后街抓嫖娼那个。”

林以雄张了张嘴:“就、就跟他闺女拼打拼上好险没头发揪光那人渣?哦,闹半天,合着那瘦条条的姓苏的小姑娘是你们班儿同学是吧?!嘶哎,你小子怎么知道我门所儿那天抓了嫖娼的?”

彭小满替李鸢解释:“去买东西偶然碰着了,没敢搭手。”

林以雄一笑:“那是得亏没搭手,要不那小姑娘回头怕也是在学校里更做不了人。她那老子他妈就一狗`娘养的败类,所里小王那晚上给拉回去一审讯,好家伙吃喝嫖赌就他妈没一个落下的,老头老娘就生给这渣子气没的。”

林以雄摆摆手:“你们那是没看见那小姑娘他妈来派出所那样儿,我的乖乖哭天抢地的哟,气儿都跟不上,跪地上说他什么哎呀什么他家暴啊,又重男轻女啊,又不是个东西啊,求我们一枪给他毙了算了啊,啧啧啧,压根儿不知道这母女平时过的什么日子,真没法儿说。”

李鸢和彭小满对视了一眼。

“那败类事儿闹的大么?”林以雄问他俩。

“能不大么。”李鸢瞟他爸一眼:“喝了酒来滋事,骂人揪头发,把我一同学推楼下去了。”

“我`操`他妈诶1林以雄瞠目:“不是,推楼下去了?!掉楼下呀?1

“没,林叔叔。”彭小满摇头:“没你想那么吓人,就是从楼梯滚下去的。”

“你从哪儿滚下去也不轻啊,这他妈够他判一壶了我`操1林以雄忒忿忿,皱眉问:“滚楼下谁?我认识?”

“鹭高门朝哪儿您知道我就算你厉害了。”李鸢咽了口啤酒,杯沿抵着唇边:“高一刚开学那次国庆开家长会,他妈坐错我位子了,他过来给你道歉那个,不知道您还有印象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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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大高个儿大白牙,鼻梁怪高的那个吧?好像姓陆?名字也挺好听的。”

“嗯。”李鸢冲他爸比个敷衍的大拇哥:“厉害。”

林以雄压了嗓子,凑过去扶着李鸢左肩:“我记得他可是你们学校的体育特招啊?”

“嗯,篮球特招。”

林以雄一愣:“那他明年三月份,体育校招考试他还能…….啊?”

“膝盖都摔脱了,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都不一定。”李鸢把杯子搁桌上敲了一下,低头盯着老旧的台面,半晌才说:“他一直跟我们说,他终极目标是首都体育大学,文化分要求不高,校招优秀就行。”

成人说话时常就是这么不迂回不客气,但一点儿不错,精准锐利的无话可驳。林以雄拍着大腿一叹:“那就算废了。”

彭小满心里一颤,突然有了古怪的共情。

陆清远的终极目标是首都体育大学,其实并不单因它文化课要求低,也不单因那儿算祖国富饶的心脏。更是因为,苏起品学兼优,考到那儿去也算她的不二选择,自己是默不作声等待契机的追随者。可惜陆清远做了充分规划的梦想,因苏起而生,也因苏起戛然而止。

陆清远差不多要打十四根钢钉进腿,两至三年,才能慢慢由慢跑切入,逐渐恢复。陆清远妈妈一纸诉讼告了苏起他爸,按法律法规,涉嫌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牢饭三年起步。

高三有幸围观了的一群,搁贴吧里开帖,群嘲鹭高真特么本事通天,救护车派出所都闹来的大事儿,竟能压得一点儿风声不漏。

跟帖七百多加精,除去撩骚水楼的,大致阵营有三:一拨心细如尘,大白纸上写句鳖爬的鸡汤加个哥特滤镜,能把自己感动美滋滋的,花式同情苏起命苦,花式大骂他爸不是个东西;常年混迹知乎,不纠错会死斯基的一拨,直指媒体内部机制腐朽,拿钱好办事儿,黑色经济链,早违背了真实乃新闻第一要义的概念。

连带着高考制度躺枪,被再次远程批判,更有甚者称其为万恶之源,说即将铺开实行的高考新改三加三也是换汤不换药,有个毛线的用。说起来,当真是群情激奋,嘴炮轰轰了。结果隔天帖就没了,被删了个干干净净。

高三二班对外也被要求只字不提,一毁鹭高形象,二毁苏起声誉,惨在老班,强挺着腰伤坚持上课,打个岔的功夫就得被叫去领导办公楼走一趟,撕破了脸也维护着本班孩子。论爱岗敬业,他得领个终身成就奖。

可谁也没想到苏起还来上课,除去原先及腰的头发剪成了齐耳的长短以外,竟再无其他的异常。倘若她哭,众人还能纷纷递上个纸巾,不无悲悯地说一句:“你别哭了”;可她坚强的像个女战士,所有的委屈柔弱都被拾掇干净了,所有的曲声宽慰或是冷嘲热讽,都被堵死在了嘴里,竟让人憋得不爽。

苏起在用一种近乎成神的隐忍,攥紧话语风向,牢牢把握着他人的目光与言论。如果她不来,故事就真的成了别人嘴里的了。

周以庆找老班提议,让他把自己的座位由缑钟齐身边调到陆清远原先的位子上。周以庆怕苏起根本就是在佯装坚强,根本就没缓过状态。结果老班琢磨半晌,没同意,解释说:“都再留心观察着,我不建议一上来就给她搞特殊,平常看待她,对她才好。”

周五,彭小满掀了甲盖儿的大拇哥得换药,李鸢护驾,去中医附院,顺路看一眼下周手术的陆清远。没成想两人刚从车棚推了车出来,就被苏起拦了,她手揣进校服兜里:“我听见你俩说要去医院,我跟你一起吧。”

三人行,堪比本杂糅错综的当代言情。暗恋,明恋,男女恋,同性恋,单亲,家暴,先天病等等等等,一锅乱烩,琼瑶都得拘着写。彭小满便小心地措辞,避过所有的敏感话题,只说些插科打诨荒腔走板的废话,不致气氛冷肃,也不让苏起难堪。

彭小满一路站在苏起旁侧,发觉这姑娘是真的喜欢着李鸢。这喜欢是她生活的润色,不因家庭变故而发生改变。李鸢中途只要和苏起随便说上一句什么,苏起便略略侧身向他,回答的语调便明显扬了一阶高度,拂去了一层晦暗的蒙尘。彭小满反观自己瞎逼逼了一路,人也就个低头嗯啊,礼貌应答,差距不要太明显。

说吃醋倒不至于,只是彭小满倏然松了口气,觉得这年纪真好,心还善于吸纳富有弹性,随便一点儿日光雨露,便能又漫山漫野地重新生长出欢乐与希望。不像更大些的成年者,一记重锤,就肌理绷断,彻底丧,彻底垮。

医院门口的捧花张口天价,吓得人能惊一大趔趄,彭小满和苏起合伙买一捧包装精巧的马蹄莲,还得算忍痛;李鸢本来想买报刊亭里最新一期的精装版《篮球天下》,手都摸上去了,又缩回不拿,无视了报亭老板的瞬间黑脸,改进小卖部拎了箱舒化奶。

双人病房里,陆清远整腿用以纱布固定着夹板,中段绞开了方形的空隙,露着肿胀发紫状若大瘤儿的波棱盖。本人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横举着手机跟隔壁床一吊着胳膊的小胖子酣战得不亦乐乎。

裤子没法儿穿,单一条平角裤衩,露着点儿若隐若现的人鱼线。听见有开门动静,团杀的功夫抬头一瞄,见苏起跟在李鸢背后背着书包捧着花进来,差点儿吱哇乱喊着,单腿弹出去二里开外。

“还挺精神。”李鸢把牛奶放上床头柜,看他飞快地扯过被角盖住自个儿的黄金三角区,“身残志坚啊,今年感动中国你开场?”

“哎,你们怎么带着她一声不吭就来啊我靠?1我他妈好歹提前搞条裤子穿啊,眼屎也没抠。

彭小满拿过苏起怀里的马蹄莲往陆清远怀里一搁:“慰问,人不是我们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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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起看了看陆清远的膝盖:“我自己要跟他们来的,没跟你说,抱歉。”

“哎不是,你跟我道什么歉啊,你——”陆清远突然看着苏起的面庞,摸摸鼻梁傻傻一乐:“…..苏起你,你剪头发了啊?”

彭小满抬手挡住嘴巴,低声冲着李鸢:“得,进门五分钟才发现人剪短发,直男。”

李鸢抿嘴忍住笑,背过手往他屁股上一拍。

“本来想剪到肩膀的。”苏起摸了摸发梢:“没留神就让理发师给我剪到耳朵了,反正,高三了,打理长头发本来就不怎么方便,这样正好。”

“说的是啊,何况你短头发也好看!”陆清远干脆就熄屏关了游戏,徒留吊胳膊的小胖子一旁瞅着他懵逼,单手抄起背后的枕头朝他丢,“短发特别朝气,显得人有气质,现在女生好多都剪短发。”

彭小满绕过床尾冲小胖子比禁声,弓腰帮他捡枕头,伸手捏他肉墩墩的月饼脸。

苏起把一半头发挽到耳后:“就你一个么?”

“我姐刚出去买饭。”陆清远伸手去够边上的床头柜,李鸢替他拉开门,他指指柜底:“底下有纸杯,门后面有饮水机,你们倒水喝呗。”

“我妈马上就跟我爸办好离婚了。”

陆清远手一弹,一拳磕在低头下去的李鸢的鼻梁骨上,不设防,给他砸了个眼冒金星。

“嘶。”李鸢低头捂着眼抽气,忍着一嘴的你他妈。

“你——”陆清远扭头。

“我们家一定会赔医疗费的,我妈在筹了。”苏起看着陆清远蜷着的脚尖,突然语带哭腔,却强自控制着气息平稳:“我很谢谢你,但又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补偿你。”

我又不要你补偿,傻姑娘。

我呼了你爸,他推我下楼,是我倒霉催的寸呐,跟你有个鸡毛关系?

彭小满是真无辜,你跟他道歉还行。

体育考不了我复读一年冲文化课呗,恕我直言三本够我使了,哪条路不是路啊。

你不喜欢我可以,可我别成了你的愧疚和负担埃

你别因为这个记我一辈子啊!

陆清远在心里大肆呼喊完一番,心想,我可真他妈是个情圣。但他嘴上沉默,一句没说,是因为这话,对不起爹妈。

替彭小满换药的,还是上次那个清创的那个男医生,彭小满拿着挂号单进去,李鸢跟在后头,他看了一愣,上来就是一句:“哎,吴彦祖。”

彭小满的甲盖一点儿还没长起,仍是一片肉红,用无齿镊揭开纱布,裸出凝着一圈儿褐色血痂的创口。医生快速检查了伤口是否有细菌感染,或出血化脓,局部浮肿的状况,确定没什么大碍,问了几句常规的,便麻利地替彭小满换好了新的敷料,外包固定,也叮嘱:“还是别沾水,药可以不吃了,新指甲长得慢,别着急。”

出了医院换药室,李鸢冷不丁舒了口气儿,就跟老驴卸了磨似的。彭小满拢拢书包带,听了一乐:“练憋气儿呢?什么神功啊少侠?”李鸢瞥他一眼,不接话,彭小满便见好就收,趁着没人往他脖子上勾,照着他右脸吧唧就是响亮一口:“一点儿都不疼了,真的,我发四。”

“发五百你也是该疼够了。”李鸢叹了一声:“求你以后别这么没谱。”

“我靠。”彭小满笑:“林叔叔该为有你这样儿的儿子感到羞耻,我见义勇为你说我没谱?不带这么打击积极性的啊。”

“那今天要躺床上吊着腿,”李鸢冲他眯了下眼睛,“下周打十四根钢钉的是你,不是陆清远呢?”

彭小满手揣在衣兜里,出了住院部,望着西沉在急诊大楼那头,加了柔光的一轮橘色的太阳:“那也是英雄。”

“真在意你的人,是不会想让你做英雄的。”

彭小满没说话,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等到一脚踢飞个石子儿,才抬起头看着李鸢笑了笑:“我敢说,你把这话说给林叔叔听,你俩关系能缓和一半儿。”

“我跟他没必要缓和。”李鸢低头也找了颗石子儿,踢得没彭小满远:“本来就没什么。”

“少装蒜,你和林叔叔算我见过最中国的父子。”

“那你是没见过游凯风和他爸,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懂么?”李鸢侧过头朝他笑:“你家真的是模范。”

“我家是给唬怕了。”

“怕?”

葛秀银也跟李鸢提过“怕”这个字儿。

“什么东西快没有了,你就会突然发现它的好,然后心有余悸,然后特宝贝地珍惜,是这么个怕法儿。”

“照你这么说,我宁愿不要,不担这个风险。”

“我们这都是偶然的,不是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的,这叫……福祸相依?”

“所以你更要靠点谱,以后别再干这种没准儿的悬事儿,别让我福祸相依。”

“靠。”彭小满服了,“白逼逼半天,你是怎么拐个大弯儿又把话从高架上给我绕回来的?”

李鸢不解释,他看彭小满的虎牙,看他的眼睛在夕阳里熠熠发亮,骤然情悸,很想跟他拥抱着接吻。大街上净是行人,没招儿,强忍着,舔了舔嘴巴:“陪我去买件衣服吧,转秋都没得穿了。”

高中男生穿衣打扮,时常用力过猛,过犹不及。辣眼的风格大致四类:娘炮,乡非,地痞二流子,妈宝。

比起游凯风剑走偏锋,四者之外,怎么骚怎么来的堆砌名牌儿原创式“射击靶子”穿法,李鸢的风格,简洁随性,观赏体验极佳。一,得益于他身高腿长,一衣架子的身板儿还外加张爆灯的脸,哪怕打扮成小黄人,那也是个帅冒了油的小黄人;二,审美良好,虽然一身上下无外乎就是优衣库、GU这类的平价品牌,但单品风格统一,有章有法,绝不胡买。

载着彭小满,李鸢骑行到市区人民广场,进了购物城一楼,瞅准家优衣库,直奔了男士卫衣区。地段差,工作日,晚上便客少人闲,导购也极不热情,瞄了二人一眼,撂下句“秋冬新款上市,试衣间二楼右拐。”,就抱着堆待拾掇的衣服溜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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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得清静。李鸢坐上一旁供客人歇脚的沙发,支着下巴,看彭小满逛菜场似的一件件抽出来浏览,有点儿他妈陪着他逛街购物的意思。李鸢冲彭小满:“要不你选吧,你看上哪件我买哪件,长袖加厚带帽子就行。”

“你是对你自己很自信,觉得穿什么都行啊。”彭小满抽出件黑白横条纹圆领线衣,不符合他少侠需要帽子的要求,捋顺了塞回去,“还是你已经接受了我素来低幼的迪士尼审美?我跟你说我现在脚上还是彩虹五指袜,问你怕不怕?”

“怕,所以直直冲着优衣库就来了。”李鸢指指门外:“边上就是童装区,什么ABC孩子王,都没敢让你看见。”

“你给我立刻滚走。”

李鸢笑开,拉了拉彭小满垂在腿边的手,揉了一揉:“你选的衣服,我应该会穿到烂为止。”

李鸢不扬嘴笑起的时候,气质沉敛,换句话说,就是比较着急,穿黑色倒的确酷炫且修身,但显得他人太闷。彭小满甚至考虑到了面料的好坏,口袋的容量,和卫衣抽绳的质量。综合海选一番,一件藏青色的加绒卫衣问鼎夺冠。衣服款式也大方,袖口一圈印花字母,别无其他装饰。彭小满又挑了件深蓝水洗牛仔衬衣,换季特价,搭在里面露个干干净净的领子,挺日系。

彭小满突然有点儿懂那些小姑娘精心打扮自个儿男朋友,是个什么飘飘然的心态了。

上了客流依旧是凄凄惨惨戚戚的二楼,李鸢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去换,没过一分钟,便衣衫不整地推开门冲彭小满勾了勾手:“我把衣服牌子挂住了,你进来帮我弄一下吧。”

“啊?”彭小满略渴,正端着李鸢的保温杯喝水。

挂住了你脱了自己解开埃

李鸢扶着门框,看着他不动,眼里隐隐带笑:“啊什么啊?我自己够不到。”

“啊1彭小满倏然会意,假咳一番,心明眼亮地环顾四周,没人,盖上杯子抄起二人的书包,往里就是一个百米冲刺:“对,你手短1

这回地点略有点儿跳脱,不免让二人都瞬间想到了那年扬名万里的三里屯。脑子里一边拍案高呼着“卧槽刺激”,一边难得吻得轻柔细密,小心翼翼,尽量不出一点儿点儿的动静——比搁科尔沁鹰眼眼皮子底下偷偷传答题卡还酸爽。

“这里面不会有监控吧?”彭小满侧开脸小声说话,李鸢贴过去只吻到了嘴角,略有点儿不满意,伸手扳正了彭小满的脸,低头继续亲,“哪家敢在更衣室里装摄像头,你别说话。”

“我劝你对我客气点。”彭小满故意抿起嘴巴不让李鸢吻,叭叭道:“我现在捂着嘴巴出去喊一句流氓,你很可能会被当强`奸未遂的gay佬带走。”

“你喊,我看你喊不喊。”李鸢轻轻捏他下巴:“张嘴。”

彭小满恶意要整李鸢,要败他兴,便冲他油腻地噘起嘴。

这就叫欠捶,这就叫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李鸢忍着照他脑门来一爆栗的冲动,相当不嫌地照吻不误,奈何实在可乐,本人笑点低又进了马里亚纳大海沟,中途还是破功,拂了彭小满一脸。李鸢温存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搂着,抵着他温热的额头,匀息了半天,低声道:“我想带你去开`房,怎么办?”

恕彭小满直言,这话的杀伤力,已刷新了历史新高。且多年之后翻出来比较,也是稳居“李鸢少侠撩骚语录”之榜首,堪称独孤求败。彭小满他瞬间就麻了半边身子,就手心冒汗,就腿肚子打软,外加电光石火地勃了起。

碍于他不想表现的太过痴汉没出息,便强行按捺住咚咚作响的心跳,盯着他缓缓道:“哥?你这样是斗鸡眼,搞得我有点出戏。”

世界如此美妙,李鸢不愿暴躁。

不然彭小满就一定得是被他横抡出试衣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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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说开就开,巧在李鸢还就是个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主。

没人订个标间就为在里头亲个嘴儿撸个管,彭小满可太明白这掷地有声地“开房”二字意味着什么了。约等于,他今晚得贞操不保,约等于,关系升级,他默认李鸢做他的“菊中贵人”。

但到现在,彭小满都没觉得自己就是个板上钉钉的同性恋。初一开始学会自慰,片儿也阅过不少,好歹也是个穿四十码球鞋站着尿尿十八年的人了,躺床上,张着大腿让人捅菊花,谁能毫不介意还美滋滋?说一点儿心里负担和障碍也没有,那纯属是扯淡。

可彭小满更多的是不在乎。他不怎么在乎一段关系里,地位对等和保留尊严的问题,不怎么在乎这行为是不是有违了伦常逾越了道德底线,更不怎么在乎别人知道了要怎么看,因为他清楚李鸢不会让别人知道。他更在乎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所能收获到的感受。

感受全部因李鸢而起。李鸢喜欢,他也就应该会喜欢;李鸢高兴,他也应该就会忍不住地高兴。李鸢觉得,干他,应该是件挺爽的事儿吧,蠢蠢欲动地想这么做,那他也就会毫不犹豫地配合对方这么做。不带目的,以你的意志为意志,想太多没用。

懒惰而又不用淘神费力地依附性心态,彭小满乐得自在。

李鸢拿着张房卡,站在房门口和彭小满对视,俩都有点儿手心冒汗,还有点儿懵。

“开门啊,别钱都付了你怂了。”彭小满倚在门框上,瞅着李鸢不动作,“幸好这家前台是个阿姨,换个二十多岁天天看腐小姐姐就完了,铁定能看出来。”

“我不是怂,我这是在顾忌你男性的尊严。”李鸢挑了下眉,“所以我特意找了远的,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一百多块钱花出去之前你怎么不顾忌完?”

李鸢回答的还挺正经:“没花之前脑子煮开了,这会儿冷却的一点点。”

“哔”一声,刷卡进门,挺简洁大床房,还配了台电脑。

“有床有电脑有电视,不行就打游戏。”李鸢一把房卡插进房卡槽,抽风机就嗡嗡闹起了动静,“再蠢点儿,就把周末作业给写了,你——”

彭小满抬脚勾上房门,从背后紧紧抱住李鸢,手绕到对方身前捏了他小弟弟一把,让他没法儿伸手开灯。

“你是属傻`逼的么?”

李鸢不甘示弱地背过手捏了他屁股一把:“属你的。”

“我没尊严。”

李鸢一愣:“啊?”

“不是,嘴快了,表达有误。”彭小满呸了一口,又捏捏李鸢屁点儿赘肉都没有的肚子:“我不是说没尊严,我是说,跟你我没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你可以……不用考虑太多我这方面的问题。就反正,你想怎么样我都挺乐意的,你想那啥啥,我真的没意见,都成年了,本来也就迟早的事儿。”

“我——”

“当然我还是要强调!”彭小满觉得表达得不够充分,又把自己搞成了个**贱,于是立马抢了话头:“我不是骚不是浪更不是乐意被人捅,我就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你而已,懂不?”

李鸢好一会儿没接话,把口袋里一直揣着的瓶润滑剂外加一盒避孕套掏出来丢上床。这是他和彭小满来开`房之前,上家乐福买的。收银台付款的时候,赶远了彭小满,摘了书包脱了校服,耷拉着眼皮儿悠哉递钱,愣是装了一副“老子身经百战万花丛中过”的模样,戏很足,其实牌子都认不全,还差点儿自己笑常

“你先洗澡,左手别沾水。”李鸢叹了口气:“被你说的我脑子又煮开了。”

隔着扇磨砂玻璃,李鸢仰躺在床上,耳边听着哗哗的水流的动静,一边细细看着避孕套上的一排包装说明。

杰士邦三只装,更多爽滑加倍刺激,天然乳胶橡胶避孕套。

看到一半,李鸢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转身打滚进床,陷在被子里。对着彭小满映在玻璃上的那个模糊的印子,兀自傻笑了半晌。

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要破处,人生第一次真枪实干的性`经验,和一个同班的男孩儿,还是他特别特别喜欢的那个,一下子渗到血液里的情悸和惶恐,不可名状,是口没法儿熟稔控制的真气,无处不涌动,从心脏循环到四肢末节。

李鸢被逼无奈想起了周文,想起差点儿没给他上了那次。他觉得人还真是挺贱的,说是原则的问题,其实根本和原则就不搭嘎,纯属就看跟谁。像他,和男的亲近甚至睡这事儿,换个对象,便毫无底线的感觉立马不同了。

彭小满对待这种事情的豁然,给了李鸢太大的无奈和惊喜。惊喜在,他不必压抑自己这个年纪星火燎原的性冲动,不会被人指责这是无耻下流的东西,和彭小满在一起,一起拥抱和亲吻都是不必瞻顾的本能,可以坦坦荡荡地丢给彼此,共享。

无奈在,彭小满的心态李鸢总觉得不对。

他希望再谨慎一点儿,不是因为不敢也不是在顾虑,而是觉得往后还长,可以日积月累,水到渠成;彭小满却比他步调急切,跟他自己说的似的,他不骚不浪又纯然外放,却会这样反复强调,不留余力地予取予求。

打个比方,这家铺子的小吃熨帖肚肠温暖心房,可他妈太好吃了,足以让人甄别和永久地记忆,可到底是个“三斜经营模式,含着隐患,向前看,被监管取缔是迟早的结局。所以要抓紧,一天三顿地吃个够。

彭小满勾着自己狠狠地亲着的时候,李鸢会觉得,他就是这个在拼命记住味道的食客。一旦有了这样的意识,李鸢就总会分心,会越过当下,直直想到未来的结局。天南海北,或者更惨。

再仔细想,他俩的关系本来就还没有来得及规划条条框框。

彭小满没说过,高考结束,你就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李鸢也没说过,高考结束,你留哪儿我就跟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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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都有想法,都暂且觉得路未行到尽头,不必舍弃,谁都没办法承认自己没有点儿“人生得意须尽欢”,在有限的时间里互相激烈填补与抚慰的心态。都挺不负责任地觉得,现在能肆无忌惮地喜欢着就够了,说出来、越过线,就够算牛`逼的了,想那么远多矫情,多没必要,多累。

反正也没法儿结婚也不被认可。

反正只是高中。

经济都不独立就讲起地久天长?天真他妈给天真开门,也真够不成熟。

李鸢拆开避孕套的盒子,摩挲着纸袋包装的尖硬棱角,扯过了彭小满丢在床上的校服的衣袖,盖住眼睛,胸膛起伏,闻他遗留在上面的味道。

手机震了,李鸢手塞兜里盲按了接听键,拿到耳边。

林以雄在那头一嗓子:“在家呢吧?”

没,跟我男朋友开`房呢,这么说叫刎颈自尽,叫跳崖。李鸢面不改色心不跳,翻了个身,张嘴扯:“嗯,看书,你又加班?”

“加,你在家就行,说个事儿。”

彭小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了浴室,立马卧槽了,李鸢一身齐备,连他妈鞋都穿好了。

“我靠我澡都洗了,我连…..都洗了!你别告诉你老人家没兴致了要退房?”彭小满把手里的毛巾往他头上甩。

李鸢躲开毛巾,朝他舒张双臂:“先过来给我抱抱。”

“抱抱还是做做?”彭小满不动,歪着头看他。

“又抱又做。”李鸢干脆站起来,拉着彭小满松垮垮的裤腰把人往胸前一拽,从脸到脖子盖了一圈儿章,“但我要出去一下,等我回来。”

“哪儿?”彭小满摸着一脸的水印子。

“奶奶家。”

彭小满差点儿脱口就想说:哎你也有个奶奶啊没听说啊?幸亏及时收住,不然又得被当头蠢驴。

“好像心脏最近有点问题,叫我们回去有什么事儿要说,我爸走不开,打电话非把我套路过去。”

“心脏?”

李鸢在他脑门吻了一口:“嗯,老年人多多少少有一点心肺功能的问题的。”

“那你赶紧走,你也别还想着回来了。”

“我不。”

“你还挺不识好歹我操。”彭小满双手往他胸上一攥,“你走了我就去退房,反正你付的钱。”

“敢退你试试看。”李鸢被他攥的小鸡`鸡一跳,拍开他那俩咸猪手,“奶奶家离这儿挺近的,去了我就回来。”又凑到他耳朵边:“回来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也稍微上网查点儿基础资料学习一下。”

“你给我赶紧走。”彭小满拿胳膊肘怼开他,“等回来告诉你什么叫高手速成。”

其实心里说:白他妈在浴室做那么多心理建树,《离骚》都快背完两遍了!

李鸢奶奶家在市委家属院,好在青弋就这么大地界,骑车过来一趟,十一二分钟的路程。遵林以雄嘱咐,收了他的微信红包,在门口超市给老太太买了点儿补品。

虽然不及筑家塘,但李鸢对市委家属院还是挺有感情的。林以雄李小杏都忙,小学的李鸢总被接来爷爷奶奶家过周末,有老爷子管控,老太太很少当长孙子面张口闭口说什么林家李家的昏头话。

李鸢小时候野,蔫坏,皮成了只猴儿,纯属给李小杏宠坏的那挂。老太太总买好了奶糖水果塞满李鸢一口袋,开好了电视调好了频道,把人稳稳安抚在沙发上坐着,再系着围裙钻厨房里烙饼。李鸢能老实住十分钟才有鬼,后脚跟着进厨房,一脚踢翻油瓶就跑,被老太太横着擀面杖满屋子追着打。老爷子遛弯儿回家,进门一看,把李鸢往背后一护,胸`脯拍的“啪啪”响:要打打我别打我大孙子!

又或是夏天,青弋西瓜上市,老爷子回回叫小贩送满一整蛇皮袋麒麟瓜供李鸢周末来吃。老爷子以前戴军帽,和当书记时的老部下一块儿又总被喊“老首长”,李鸢便偷偷记下,趁人不注意,拿挖干净的半只西瓜皮往他头上一罩,也没大没小地喊“老首长”,一辈子雷厉风行的老爷子,却从来不生李鸢的气。

原先,真是个不错的停泊良港,温煦,有味儿。后来搅上了太多说不清的人事,一迳阴沉复杂了起来,便变味儿了。李鸢楼梯口抽完了一支烟,才踩灭烟头,上楼进门。

门一推就开,李鸢鞋还没换就头皮一炸——周文在客厅把玩着老爷子留下来肩章,两杠三星,副师职。他摆明对林家的家产没一丁点儿兴趣,唯独这几个小玩意儿,他特喜欢,特想要。老太太不给。

李鸢不知道该不该跟他打招呼。李鸢是不想的,一点儿不想再沾他这个乖戾古怪,还差点儿对他图谋不轨的堂哥。

没成想周文倒挺大方,听了开门动静,撂下肩章冲李鸢吹口哨,牙套摘了,笑开一嘴齐垛垛的白牙,又染了头紫毛:“来了?”

“嗯。”

周文上下瞄他,伏在沙发扶手上不说话。

“奶奶她们呢?”莫名其妙就被他看得脑门拱火。李鸢得想着彭小满,才能忍着不上去抠周文那俩盯着他的眼。

周文指指房里:“卧室,等着你呢,大孙子。”

一进卧室便一股扑鼻的烟味,甚至雾蒙蒙的一层淡灰色,跟蓬莱仙境似的。李鸢皱眉,看林虹拿着纸笔端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神容冷肃;林娜端着碗鸡汤,夹着根烟,偎老太太身边,散焦望着脚尖;老太太低头搓手,抿嘴不语;夏青翘脚聊着微信,对着手机眯着眼直笑。

李鸢简直想撂下东西掉头走。

林虹扭头,甚至都没说句“你来了”,“你爸呢?”

“加班。”李鸢依次喊人,这算林家的规矩:“大姑好,二姑好,奶奶好。”

夏青瞄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一句话没说。

“又加班?”林虹挑眉皱眉:“我看他在派出所当个老油条比国家总理还忙!加班加班,讲了今晚过来有事讲又加班!累死挣了几个钱?妈不看,儿子不管,家不顾的,一个二个把日子搞得一塌糊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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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今儿明显不爽,泄火呢,她这招叫隔山打牛,句句隔着林以雄,掌掌拍李鸢脸上。

李鸢把东西搁上老太太床头柜:“我爸让我送来的,奶奶身体怎么样,检查是什么问题?”

老太太勉强冲李鸢笑笑,摆个手:“老年人心力衰竭,到年纪了,医生说也不用吃药,注意休息。小鸢坐过来,来,坐我边上,叫你二姑挪一挪。”

林娜动了动屁股,掸掉烟灰,就掸在地上。

李鸢不想拂了奶奶的好意,不做声地绕过林娜,挨着坐下:“多注意休息。”

老太太伸过去抓抓李鸢的左手,颇有点儿不满:“你呀,也是的,周末没事就不能过来陪陪奶奶么?高中生学习就这么忙么?老就见不到你。”

“确实挺忙的,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李鸢低头,看老太太一左一右的无名指上,箍着一金一银的戒指。老太太六十大寿,林娜送的银戒指;林虹看了,隔天送了枚金的。不是想给,是不想输。老太太其实很不爱珠光宝气的首饰,妨碍她打点家务,但她也轻易不敢摘,摘也是两枚一块儿摘。

“升高三了吧?”林娜把汤碗搁上床头柜,烟蒂碾进烟灰缸里,细长寡淡的眉目侧过来朝李鸢一瞥,嘴里残留的一口烟儿就扑他鼻尖儿了。

李鸢挺双标的,自己抽烟,嫌别人烟味儿不好。可像彭小满身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味道,抱得紧一点,还能嗅到樟脑的味道。这是小满奶奶精心照顾、勤于打点的缘故。所以李鸢有时候也觉得,喜欢彭小满不单因为他本身,或也因为他像个象征。

亲情和睦,有爱温存的象征。

“嗯,高三。”李鸢点头,皱眉顶了顶鼻尖。

“那明年高考咯,怎么样啊现在?”林娜眼角净是衰态。她眯了眯眼,柳眉弯起来像两道锋锐的钩,“成绩能排上年纪中上游?”

李鸢没法儿说。说,讲出来怕您说我装,回回我年级前五是稳的。

林虹及时地撂下笔,不知何意地环臂在胸,替李鸢发了一声“哧”笑:“他中上游?他是他们学校前几!平常不关心你侄子就不要学人硬问,不要拿你儿子的标准看其他人。”

李鸢是林娜,李鸢觉得自己会站起来给她亲姐两巴掌。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预备着要做阻拦的动作,结果林娜分外平静,肉眼可见地隐忍一吞,攥了攥拳头,低头拂开额前的长发。

“前几?那真厉害,好好考,考个好大学。”

林虹算赢了一分,舒爽了点儿。

持续沉默了片刻,老太太开腔:“房子我想着,是留给李鸢的。”

搁谁都得蹦,心说:靠!天降馅饼,一套老城区市委家属院吧唧砸怀里了,转手一百多万呢,还指不定哪天回迁。

可李鸢一滴一漏的喜悦也没有,除了惊诧就是抵触。这是林家的烫手炸弹,他拒绝接受。林娜瞪大了眼看着老太太;林虹则像是早早预料好了似的,冷冷蔑笑,紧紧盯着林娜的一丝一毫的反应。

不懂事的话,立马就可以开口说:“我不要,谁爱要谁要。”

李鸢显然不是这种人。

“鬼老头子说死就死,半个字也没留。”老太太伸手往门外一指,不知道在指什么,八成在指客厅老爷子挂的遗像,“小四子在的时候,你们兄弟姊妹四个就他没结婚,老头子和我就讲把房子留给小四子结婚,好,小四子也走了……”

四叔算林家这么些年闭口不提的人,三十多岁单身走掉,谁想想都觉得难受,何况老太太。今儿不提不行,绕不过了。

“小四子走了就毛子了,不成器的东西。”老太太两手交叠,往被子上捶了一捶:“身体又不如人家好,离个婚带个儿子混日子,唉!”

李鸢闭嘴听着第二轮。针对林以雄的指责,林家永远是同声共气的,话头只要一挪到他身上,便能立马结起了牢靠不破的阵营。原因之一,林以雄小时候野,不学无术,玩起来不带三班倒,挨打最多;之二,成年了又不服管教,老爷子难得走后门塞他进龙河口水库任职,打架滋事儿拍屁股丢一烂摊子,转脸考了个地痞流氓混一堆的警官职业学校;之三,老爷子老部下家闺女都谈拢了愣不要,困兽犹斗似的,硬只娶李小杏,还挺有先见的婚前就搞大了人肚子。

仪表堂堂个猪头三,脸不当饭吃个愣头青,一滩老烂泥扶不上墙。林以雄早听惯了,问在一个家庭里如何留有尊严的低头自处,强忍着笑脸迎人,他洋洋洒洒能总结出篇万字论文。

半辈子跟家里杠着来,李鸢的个性里的一部分,还真是挺遗传他爸。

老太太拍拍李鸢大腿:“老头子一辈子不贪,没留几十万,娜儿虹儿你俩家一人一半儿,房子留毛子,他困难,又没个本事,没两个房子,哼,我们李鸢以后找姑娘怕是都怵些。”

李鸢非常不舒服,房子又不是烫手的炸弹了,是“当啷”丢进他和他爸饭盆里的一枚钢镚。

“你那两个钱我不要。”林虹换个翘腿的姿势,环在胸前的手臂松松又拢起:“都给老三,老三不要你给林娜1

林娜还忍,又让她赢了一分。

“我们夏青外企都签好了,毕业就去留用,哪要我跟老夏费心。”夏青压根不接茬,自顾自对着手机任她显摆,“我跟老夏回头退了,退休金加起来都用不掉,我们有房有车的日子好过很,吃一吃玩一玩的,我要娘家给我那几十万干什么?”

林虹捋捋沙发布上坐皱的褶子:“房子你爱留谁留谁,我没意见。”

又一迳沉默,就等着林娜的意见。

林娜抓抓眉心,掏口袋摸烟,眼袋一瞬都显得沉了大了,耷拉着眼皮看地板:“……房子得对劈,亲孙子外孙子都是孙子,我们家也不容易,我儿子也得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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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

林虹等她这话等久了,乍一听到,都显得激动得过分了。

“我说林娜。”林虹眼里的得意一点儿也不遮掩:“现在你知道你姓什么了?你儿子能结婚?”

戳人痛点,唯二两个连着戳。

林娜抹开了面子,低头不搭腔,为周文忍着,忍得打火机火头对不准嘴边的烟。

“娜儿。”老太太锁死着眉头,指着林娜:“你少抽你那个烟,老了肺都黑掉我告诉你1

“有闲钱抽烟没闲钱把你那个家撑起来,有闲钱买漂亮衣服漂亮鞋,没闲功夫把你儿子好好管教管教。”林虹弯腰便拾起了机关干部的派头:“你现在知道钱好了想要了?知道这学区房值价了?哦,知道亲孙子外孙子一样了?”

李鸢握起手,握住右手手心的那道小疤。

“我讲句难听话,除了李鸢姓李不行林,他哪一点你那个败家胡搞的儿子也比不了!相貌相貌没有学习学习不行,混个什么鬼工作呢?还跟男的搞?你和周建忠养这么种不嫌丑,我当大姨的嫌丑!”

夏青精明,听出这话过分了,抬眼看看林娜脸色,短暂惊了一跳,伸手扯她妈衣服:“行了啊!别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哟。”林虹跟听个笑话似的:“谁没完没了?这个家谁在没完没了?我告诉你林虹!妈今儿不打电话跟我说你要搬进来住我都不知道你这个小九九搁心里打多久了!这房子装修我和老爷子对半掏的钱你算什么?!你想怎么拉拢妈?你想以后怎么赖着不走套这个家产?嗯?你自己没本事你想给你儿子争多少?你知不知贱字怎么写?!”

李鸢皱眉:“大姑可以了1

“虹儿!”老太太喝她。

开闸泄洪,没往回拢这么一说。林虹伸手朝前一点,泄她从小不被偏袒,任苦任劳不敌她爹妈面前一句甜话,当大姐只有苦吃的委屈。林虹恨,恨老爷子更喜欢捡来的林娜;恨活她干,骂她挨;恨自己下放当了知青,才不再被弟弟妹妹抢口饭吃,才肚皮饱饱;恨老太太当年不喜夏青是个女孩儿,往后再疼也心凉;恨林娜毫不知感恩,还敢冠冕堂皇。

恨得咬牙切齿。十几年积在心里不说的怨,激得她竟率先眼里翻滚起了泪花:“你就是个老鼠屎!你不是林家人!你那个变态儿子也跟林家狗屁的关系没有!这家里的一根一线你想都不要想!”

林娜蹿上前掐林虹脖子的时候,李鸢是迅速反应过来的,伸手一把捞住了她背上的衣料。

可林娜力道之大,竟把李鸢扽离了床边。

老太太和夏青的惊叫接连乍起,锐的李鸢腿肚子发软。

林娜一瞬间爆发,疯了似的狠锁着林虹的喉咙。林虹根本不设防,被狠狠抡在了沙发里,被林娜骑上,咿咿啊啊地扑腾起了手脚,满面通红,滚在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掉在脸上。

“我恨不得你能死1林娜压着她喊:“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1

夏青这人冷心冷情,却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她不容分说地揪起林娜的头发往后拼命拉扯,吼着放手,扯的林娜神容狞恶,脖子后仰成了一道弯弯的弧。李鸢承认他一时蒙的不知道是救林娜,还是救林虹。

林娜率先松手,翻过身跳下,脆响一巴掌,挥傻了被打偏头的夏青。

林娜奔出房门。

卧室一时竟像按了暂停键,都像鱼被丢上了水岸一般急促喘着。但这一刹的失神和整理里,没有林娜提了把明晃晃菜刀冲回来的设想。

性命相见,同归于尽。李鸢往后想起那晚,得用这两个词来形容她二姑。他说彭小满,说求你靠点谱,在意你的人不会让你当英雄。结果又是一顿自打脸,他也要当。他下意识地护在三个女人身前,展臂拦住了林娜。

结果,倒被人嫌了不够英雄。

“你快去拦住她呀!”

电光石火的,夏青抖着声音锐利一嗓,迎着林娜手里的刀口,双手将毫无准备的李鸢狠狠向前一搡。

酒店的电视其实调不出来台,电脑打开连半天连不上局域网,逼得彭小满趴床上写起了周末作业。没写完半张真题,便心不在焉,扒拉床头的优衣库纸袋,掏李鸢买的新买卫衣出来折腾。

一会儿盖头上闻闻味道,就试穿过一次,能有狗屁的味道。一会儿展开铺平,侧卧上去蜷起身子,倚贴在衣服肩部的位置。一会儿套在自己身上也试了试,结果肩宽太宽,袖子太长,四处空空荡荡,坠在身上直晃荡。男性的尊严竟没病发,没惹彭小满自怨自艾起自己不怎么爷们儿的豆芽身板儿,反倒兀自慨叹起李鸢的身高腿长,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有点儿,“我男人就是这么身材伟岸”的娘们心态。

最后玩儿脱,把自己个儿一不小心玩儿勃了,躺床上DIY了一把才算熄火。没等把黏糊糊的一团团面纸拾掇起来,丢宾馆马桶里销赃,手机就响了。显示来电人是李鸢,彭小满心说:敢跟我说回不来让退房,我他妈就敢给你新衣服绞成擦脚布。

“说吧李少侠。”

“还在酒店?”李鸢声儿沉沉的,坠坠的。

彭小满难得没飞快地捕捉到微异:“不然呢哥?!你让我等你的欸!”

“那你,那你来接我一下么?”

“我一个两腿走路的去接你一个骑自行车的?你直说你想遛狗不就行了?”

李鸢在电话那头笑了。

到底是从他的鼻息里察觉出了情绪。彭小满舔了下嘴巴,跟着笑了笑:“发个地址来,套子要不要带?”

“别,野战还有点早。”李鸢短促地叹了一口:“你慢慢走过来就行,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

晚上的青弋稍稍嫌冷,彭小满打开高德定位一看——您距离目的地还有三点五公里,步行全程预计用时三十五分钟。彭小满“靠”了一声,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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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弋的夜晚酿在水汽里,有如印象派画作,越眯远瞰,越模糊,越美。李鸢左眼是挺模糊,还挺疼,好比女孩儿戴反了美瞳。因为连同鼻梁一齐磕在了床脚上,流了一滩的鼻血。

李鸢不敢想。

不敢想,要是周文晚上没快如流星般踹开`房门撞开李鸢,毫不忌惮地劈手抢过那刀,在林娜那样突然的精神状态下,自己得是个什么横死的下场。说不怕那是低级装逼,是矢口否定了生而为人的正常生理。李鸢要说,他当时慌得头脑空白,心脏更是一刹停跳,眼前闪过无数殷红的预设。

而后脑海的第一反应,不是“这还是个家么”,不是“一群疯子”,不是“我为什么要和这样一帮人格缺失的人绑上血缘关系”,而是“我靠,活着真好,死里逃生真好”。

彭小满长久以来一直被注意到的那个“怕”,他也是突然就理解到了更深的一层,更有感触,更又与他的一块孤岛相连。

周建忠夏志苗本在阳台抽烟,不愿多牵扯丈母家鸡零狗碎的闲事儿。是隔着一个房间听到了叮咣五四的大动静,才进了屋里,飞快地冲进了卧室,傻眼,面面相觑。

愣的愣,沉默的沉默,捂面哭的哭,坐地上按着鼻梁咬牙倒抽冷气的抽冷气。

“你他妈傻`逼是吧!怎么弄死她不行你拿刀杀她!你他妈上赶着把你自己往局子是吧?!”周文把手里菜刀“咣当”一下掷在伏地痛哭的林娜眼前,扭头看他爸他姨夫,一下子就乐了:“闹完了你俩他妈的进来了?怎么,打扫卫生收拾场子啊?”

没人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文走过去强扳起李鸢的下巴,粗鲁地将衣袖往他鼻子下一堵:“抬!”

李鸢挣开他。

周文勾着他锁骨,泄愤似的紧紧蒙上李鸢的口鼻:“少你妈不知好歹!”

“救命之恩”也不行。李鸢皱眉,抬脚蹬开他,擦掉血迹站起来,拿上书包走。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后续,不担心林娜再次奋袂而起,更不担心林虹报警抓走家里一票闹到局子里。因为李鸢心里很清楚,除了林以雄和周文,这家里每一个,都有高贵的不可一世,又分文不值的自尊自傲。出人命了,那也必须是藏着掖着,蒙着不能让外人看到。

“嘿兄——”

彭小满就着点儿深沉的夜色,老远就看树影下,骚包红旁,小区公园休闲长凳上坐个深沉装逼的长腿怪。拐个大弯儿绕他背后,蔫坏的猛力一记降龙掌。差点儿拍得李鸢原地蹦起。他转过头。

额头上汗涔涔,帅脸上斑斑点点的褐色血迹,漂亮眼角微微浮肿,挑着一高一低的疏朗的眉毛,满脸你丫智障吧。

“弟……”彭小满瞪眼,差点儿咬了舌尖:“怎、怎么了你?”

彭小满五光十色的表情变换,李鸢如数收下,而后眼皮一耷,倏然弱势尽显。他吸口气,抱着他腰往他怀里牢牢一靠,倚贴上去。听胎音,差不多是这么个模拟动作。

不需要任何一句话,这么一个动作,彭小满就彻彻底底地心软成铺开的一滩了。

不追问了,不聒噪了,不抖包袱讲段子了,紧紧回抱着他的头脸,揉他的乌黑发顶,回馈以细致沉默的抚慰与温情。月色被阻隔在了树梢之外,对影不成三人,就他俩男孩儿。

“不是打的吧?”差不多任李鸢这么一声不吭地抱了二十分钟,彭小满才轻轻问。李鸢不回话,哼哼也不哼哼。

别他妈睡着了吧草。

“哎?”彭小满用小肚子顶顶他的脸。

“不是。”贴着彭小满肚子的左脸挪开,换到右脸,“有点硌。”

挑三拣四给你脸了还。

“不是就好。”彭小满摸他后颈上略略扎手的头发茬:“你吃了没?饿不?”

李鸢收紧手臂:“……我早都闻到你口袋里的味道了。”

“那旺财你不就好棒棒。”彭小满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个还滚热的肉夹馍贴他脸上,“爽了就松手,我腰已经麻了。”

变了种的肉夹馍一定得放青椒沫儿,西北人要大骂——呔!不正宗!但忒香,忒好吃。彭小满特意叫摊儿上的老板多放点儿香菜和浇头,李鸢一口咬进嘴里全是纤维折断的清爽脆响。彭小满找了家小卖部,跑去买了包婴儿湿巾,盘腿在长椅上坐着,替他一点点擦着唇周的血渍。

“你这去趟奶奶家跟上了趟战场似的。”彭小满摸摸他鼻梁边泛着粉红的一块皮肤,触上去凸出又滚烫,轻轻一按,“你是撞到这里了吧?肿了。”

“嗯,摔过去就先鼻梁着地了。”

“叫你长这么高鼻梁,傻了吧?”

“是,我活该,我倒霉。”李鸢侧过头瞥他一眼,把肉夹馍往他嘴边一递:“香菜我都咬干净了,这边瘦的多。”

彭小满就着他手咬了口,“你不跟我说说么?”

俩人一人一口地吃完了,李鸢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甚至牵连到的过往,桩桩件件,说得精练简省,但也没有遗漏,皆呈给了彭小满。叙述本身就是纾解的过程,说完就卸下,很多是这样。

像本《知音》,还是精编版。

这里彭小满的第一个“说出来会被打”的想法。按下这个念头,随之而来涌上的,便是满满的心疼,怜惜,与无法名状的忿忿。他在李鸢的缓慢而平静的叙述里,尝试着一步一步,溯洄从之地找到了他言行与品性的起点。

家庭真的是个透明模具,剔透明净,倒扣在子辈的顶上。并不影响阳光播撒与土壤酥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做到了遮风避雨,无微不至的地步。但拘囿在这样各色的狭小空间里,周而复始,积年累日,这个模具的形状是怎样,果实便不得不潜移默化地循着这样的形状生长。

“你应该挺讨厌他们的吧?”彭小满下巴搭在他肩上,抱着李鸢的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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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讨厌人。”

“至少讨厌你堂哥。”彭小满笃定,“你一说他表情就跟喝了马桶水一样,你自己八成都感觉不到。”

“他也只能说……排斥?”李鸢转过头来看他,“我对他们都不是讨厌,都是排斥,而且也不是一直都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只是亲戚而已吧。”

“但他们影响着我的生活。”李鸢顿了一下,“影响着我的爸妈,影响着我自己的意愿。”

“所以你考省外的想法是因为他们。”

“很大一部分,也不全是。”

“理解了。”

李鸢飞快地愣了一下,就笑:“你理解什么了?”

“说出来没意思埃”彭小满摇了摇头:“这就是一种感觉你懂不懂?就跟……看破不说破一样,这就是个意境。”

李鸢直直望着他。

彭小满懒得解释那么多,凑过去在他嘴巴上吻了一口。

我理解你一直以来的挣扎与渴盼了。说真的,特别矫情,又特别幼稚,所以我其实并不是真的在理解,是我,我有很多反驳的理由抛给你。就因为对象是你,我才设身处地,我才感同身受。

一百大几花出去开的房,谁也不敢张嘴说“退了吧没心情了”,钱就是爷,钱就是心情,今儿就是在宾馆敲木鱼打坐一晚上,也得把本儿赚回来。调矮了坐垫高度,委屈了李鸢的两条长腿,彭小满迎着夜色慢吞吞蹬着骚包红,载他回宾馆,哼哼了一路仙女棒。

可恨前台换了个小姑娘,满目狐疑地直直盯着他俩进电梯。

没状况了。

李鸢胳膊腿齐全地回来了,他爸加班,不会露馅儿;彭小满又淋了遍澡,浑身清爽,和李鸢默契满分地和他奶奶备好了案。床在一旁;套子和润滑剂拆好了封;拉上布帘,寂静无声。

初中的时候上生理卫生课,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女性生器那一页的插图分外艳丽逼真,都是快速翻过,生怕视线多多逗留一秒就被同桌发现,而后大声地揶揄起来;换到男性生器,比见着亲妈还亲切,靠,我小弟弟这么多讲究这么多名称呢?嘿嘿笑着拐同桌一肘,往“睾”字儿上一指,哎这念什么?

没有这样的意识之前,不会对自己也拥有的器官,感到陌生,有这样勃发的雀跃与畏惧。彭小满觉得这和他毫无心理障碍地给李鸢口不一样,这个是被动承受,这个是完全上升到肉`体关系的生理行为,有永恒性和仪式感。

懒驴上磨屎尿多,事到临头才最胡思乱想。

想,其实完完全全可以等一等,冷静下来再准备准备。

想,万一不在一起,撕破脸了,各自到底还是要和女孩儿相识恋爱结婚生子,那今晚绝对是想一键永久delete的黑历史了。

想,都没经验搞不好会把场子搞得很尬,进不去或是勃不起,那就很跌相了。

想,我其实真的能接受到这一步吗?

想…….

想有用,无痛人流广告就不会满高校门口乱贴了,搞个老大的站牌广告往人行道上一竖了。因为他们的外包广告公司,在策划品牌推广方案的时候就很清楚,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想是基本不起什么实质效果的,几枪空弹,环顾着四周竭力找着理由,为错或不错的行为,预设下往后的退路而已。

李鸢连戴套的动作都很生疏。

彭小满更不熟练,甚至都不知道原来这玩意儿滑溜溜的自带润滑。但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主动地帮他,指头不时交缠在一块儿,呼吸也在一块儿,搞到李鸢千年一遇地羞涩难忍,几欲低头爆粗。

从背后进要比正面进方便,就跟盖笔帽找准了位置,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契上似的。但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样的姿势不必面面相觑,不必压榨出精力去思考此刻要如何温存地爱`抚与接吻,更能着重在青涩的动作本身,**,进出,吐纳,不替他赋予过剩的含义。

进去的时候,抛开感官上温暖湿润与圆钝的疼痛,彭小满和李鸢都是感到羞耻的。一个动作,就背弃了积年累日被教导,扎根在潜意识里的伦理观念。停住不动地缓慢匀息,一声不吭,却猛然都在脑海里,想起了各自的家人父母,老师朋友,想起了交织起的人际的大网,尴尬与怅然倏而大过了密不可分的欣喜,似乎除开彼此,四处是注视与牵绊。等零零碎碎,毫无技巧与频率可言的一顶一撞起来,短促尖锐的快感逐次渐积蓄,揉成一团,漫漶去百骸各处,才缓缓挤开了这一层心理上的不适。

我成了你的第一个,我们不可思议、不正确地,结合了。

这样念头才和莲花苞似的,徐徐顶出了水面,漾开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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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游凯风从启源请了一天的事假,去医院看了陆清远,打的去的路上,还在背着马可给他初定的朗诵稿件,毕飞宇的《青衣》截眩讲了一个名伶因戏疯魔却走向衰落的故事,类似李碧华笔下的程蝶衣。

游凯风觉得挺别扭的,一般这种女性视角的稿件,按说得让女生来才读的出哀婉细腻,他一二百斤糙老爷们咋开口啊。马可则冲他摇了摇手指头:我需要你从男人的角度重新解构这篇文章,你需要用反差带来的冲击感,抓住电影学院考官的眼球。

别眼球抓住了,人吐了。

游凯风略虚,虚马可因为这个不明觉厉的迷之理由,才艺展示环节不让他弹钢琴,让他跳杨丽萍的孔雀舞。

陆清远还挺乐观的,躺床上眯眯笑,让游凯风觉得他就一还犟着劲儿的大**。

“我担心他妈有个卵子用啊?”陆清远手术才过了一周,躺床上不能动弹,脚底板还是没什么知觉。他啐掉嘴里的果皮,拿牙签扎了块儿香蕉,漫不经心:“你这梨一点儿都不脆,软了吧唧的。”

“我靠,我这正宗东北那嘎达空运的南果梨好不好?个不识货的。”游凯风那水果刀柄戳戳他后腰,“哎。”

“哎屁,你有话就说。”陆清远挪着屁股往后躲。

“今年年过得早,美术省考比往年提前了。”游凯风啃了口蛇果,咬掉一块儿磕坏的斑疤。

“关我屁事。”陆清远看了他一眼,笑。

“我们影视编导类的校考也提前了,相对的,首都师范的体育加试也得提前。”

“……”

游凯风鼓着腮帮子嘎巴嘎巴嚼。

陆清远一口气吸满胸膛,转过头叹出:“他提早不提早反正我都赶不上趟儿了,他明天就考也跟我没啥关系了。”

“苏起是不是周末老来啊?”

陆清远闭着眼,头垫在后脑勺下面笑:“别周末了,三天一趟,我那柜子里全她给我整理来的作业和笔记,一个字儿我都没看呢。她妈都来七八回了,反正……来就是找我妈商量赔钱的事儿,七七八八都付了不少了。”

“她是亏你了,讲白了在安慰自己。”游凯风把蛇果核丢进纸篓,抹了下嘴巴:“你别昏头,还这儿美滋滋的呢。”

“我滋你大爷。”陆清远有点儿忿忿,心说你他妈提一篮水果就来找我不痛快的是吧?躺着不能动就剩个嘴了,欺负我没法儿蹦起来踹你是吧?

陆清远顿了顿,嘴角不自然地一滞,“我用得着你告诉我。”

游凯风嘿嘿笑,凑过去逗狗似的摸他下巴:“你这就叫白搭,两头不落好。”

“嘶游凯风我日1陆清远啪一声打开他肥手,“你有毛病吧?我都说了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你还他妈说?我知道我两头不落好我知道我他妈一通当好人还把别人给绑架了,我知道我又欠又倒霉那我以后不当好人不多管闲事儿了行不行?1

“你还想有以后?”游凯风还在那儿笑。

陆清远一股邪火涌发脑顶,伸手就掸掉了水果篮,里头花花绿绿的果子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我他妈当然有以后!!”

惊了隔壁床一看护阿姨,急匆匆绕过来拾地上的果子,边往床头柜上搁,边低头哎哟着扯游凯风的衣服袖子:“哎呀小伙子,他才做手术不能情绪不好哦,你看你都说的什么话,你快少讲两句吧哎呀……”

“谢谢阿姨。”游凯风接过她递上来的火龙果,“放心,我嘴欠他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陆清远瞪着眼睛冲他他吼。

“哎哟你看看1阿姨撇着眉毛,手掌往下直按:“说了不怒不怒,伤人肝又对你伤口不好哦,你们再把护士招来哎哟。”

游凯风捏捏他胳膊,“你有以后,海了去了。”

“我有以后1

“没事儿。”

“我知道不用你说1

“老陆,我们都当你是这个。”游凯风冲他竖了个大拇哥。

陆清远仰在微微摇高的床板上看着他,鼻翼翕动,喉结在一上一下地滚动。阿姨也没再多说,摇个头,哎哟哎哟着又绕回了隔壁床。

“老班说了,你这情况完全可以进下一届的高三重点班读,张良带的班儿,那绝逼王牌。”

游凯风掏手机出来,戳了戳屏幕:“李鸢也问他爸了,这案子不复杂好处理得很,首都那边儿你也不单单就只能抓着个体育大啊,他们那儿地铁专科学校,按我爸那意思是挺好的选择,分不高还包分配呢,皇城根儿下,你考成了我还指不定以后得抱你大腿呢。”

陆清远动了动眉心。

“我要表演走不了,也是个要么复读要么专科调剂的命,我又不靠我爸。”游凯风盯着陆清远的鼻尖,“我俩到时候比比看谁混得好,实在不行我去找你合作搞个什么注册公司,然后搞到他上市,那到时候保准比续铭李鸢那一伙儿强,怎么样?”耸眉。

陆清远把胳膊搭在眼上。

“滚你妈,俩学渣开皮包公司吧,卖假药我看行。”

“谁说啊,你看——”

“别跟我说马云爸爸。”

“我准备说的是扎克伯格来着。”

“那特么一样埃”陆清远没忍住,乐了,露了露白牙。而后搓了搓脸,抿嘴说:“…..谢谢你们啊。”

“哎哟肉麻。”游凯风乐呵呵往他肚皮上一拍,拍出声沙瓤瓜的响儿,“客气啥啊兄弟,我们才他妈十八呢。”

游凯风神叨叨跑回鹭高上晚自习,隔着窗户朝续铭挥胳膊做鬼脸,续铭挑个眉,低头理都不带理。正赶上卫一筌看堂,讲评着张物理卷,一侧头瞧见他那承重墙似的身形,就笑着在讲台上揶揄开了:“哟,鹭高小姜文回来了?”

李鸢和彭小满同时抬起头看门外。

“哎别别别别不敢当不敢当!”游凯风在一团哄笑里,大姑娘似的佯装着捂个脸笑,“回头没考上不得脸打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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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一筌推了个眼镜,抽了张沾着笔灰的白卷递过去:“喏,拿我这张空白卷先听着,讲到机械能守恒,你试着跟跟。”

“哎谢谢大卫。”

秃噜嘴了。

“叫我什么?”卫一筌挑个眉笑:“太久没来昏了头了?”

“卫老师!”游凯风掌个嘴,还敬个军礼,又是一阵哄笑。

彭小满把笔头咬进嘴里:“他没见瘦还胖了,牛逼诶。”

李鸢应声瞄了眼游凯风,一下破了功,撑着额头对着卷子笑了半天。

“说我什么呢小满君,把鸟爷逗的扁桃体都出来了?”游凯风抬腿跨进座位,赵劲绷着张脸给他让空。

“没。”彭小满伸手比个四,大拇指上只包了层薄薄的防水贴:“夸你帅了。”

“靴靴。”游凯风咧开嘴,没什么想法儿地伸手去拧彭小满的侧脸,“我不信。”

就是个小动作,跟弹脑瓜蹦似的。

李鸢抬手就给他掸开,掸得他一愣。

“哎哟卧槽?”游凯风挑眉,不信邪了还,换了个方向,瞪着李鸢又上手拧彭小满左脸。

李鸢掸他左边比掸右边还更得劲儿些。

“嘶嘿!”游凯风怒了,把卷子往桌肚里囫囵个儿一塞,虚撸了把衣服袖子,舒张着挺欠的俩手就往彭小满的两腮捧,“我今儿还不信了呢。”

护食儿,很护,沾都不想让人沾了,小气的够可以。

李鸢也讲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想法了。以前他听网上人说,男孩儿若拿走了喜欢的女孩儿的宝贵第一次,就会当即对她产生无以复加的怜惜与依恋,身心皆依附上去,很不能立刻就把人娶回家,抱着当老婆的那种。李鸢没跟姑娘睡过,没法比证;光和彭小满睡过,挺巧,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心态。

游凯风这会子就不是他哥们了,是想沾他宝贝的一狗东西。

得打。

李鸢啪啪两掌上去,跟他妈捶地鼠似的。

游凯风愣愣的盯着李鸢,又看看低头忍笑忍到肩膀颤抖的彭小满。心里有一瞬间凛然,他飞快地连缀起了以往的各处末节。一个手掌在冬天的玻璃上抹了一道,几秒的豁然景致,而后又被凝聚的溟濛雾气遮上。

不可能吧。

游凯风在心里搔了搔太阳穴。

“你再来?”李鸢合上笔帽,歪头笑。

这么个魔幻世界,没啥不可能的。

游凯风低头看了眼桌面,几不可查地耸了下肩,等再抬起来,便冲他俩噘着嘴装哭:“我心都碎了,一回来你就打我,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呜呜呜呜。”

赵劲搁一旁直抖,冲天花板翻了个大白眼:“操!”

游凯风熟人跟前话多,彭小满半斤八两,也没比他次到哪儿去。卫一筌台上大讲,他俩搁底下压着嗓子瞎逼逼了一小时。李鸢低头记笔记,偶尔插句损的进去,怼的游凯风炸毛。但多半儿时候是静静旁听,听游凯风培训班那边儿鸡零狗碎的琐事,听彭小满声儿里的淡淡笑意。到他分辨出的高考理综关键知识点时,才来一句:“闭嘴抬头吧你俩,笔记记上。”

晚自习中场休息了十五分钟,老班夹着个笔记本来了教室,骂了一通课堂纪律,把李鸢和续铭叫去了办公室。

多半俩学霸组团,是俱荣俱损。

老班在办公室里座上壶开水,捧个保温杯抱着个护腰垫,把靠背拖到沙发边上坐下,掏兜抓出把牛**往茶几上一撒:“坐吧,说个事儿,买给我孙子的你们随便拿着吃。”

续铭拿了个五香的,李鸢坐着没动,不爱吃零食。

“最近学习上面可有什么问题?”经典开场。

续铭:“没。”

李鸢:“都挺好的。”

老班先乐了:“也是,要连你俩都有问题了那整个班儿我看都有问题了。”换了个切入方向,冲着李鸢:“小满最近还行吧,我看他这次理综小考还行,进步挺大,总得看下来也就是数学太弱,语文又考了全班第一还是第二啊?”

“第二,比苏起多写错一道诗词填空,多扣了两分。”

老班撇嘴:“哎你看看,你看看,错这种题目上,你说高考那不亏心死。”

续铭把糖纸攥在手心里:“没事儿,反正高考卷也看不见,谁知道哪儿错哪儿。”

“你看看看看,就你这个态度。”老班朝他一抬下巴:“本来是个985重本稳稳的,你懈一点劲儿往下一掉搞不好就只能是个211,你得时刻绷着那个劲儿知道吧?你俩现在就还是不够紧,还没那个箭在弦上的意识。”

“您今天就给我们俩上弦来了?”李鸢笑。

“一方面,你俩正副班长嘛,定期问问情况。”老班清了清嗓子,拧开杯盖喝了口茶:“另外嘛,就是评选的事儿。”

续铭和李鸢盯着老班。

“省级优秀学生的申请材料现在可以往上报了,两个名额,我们学校一惯重理轻文就不多讲了,可能一文一理批下来,可能俩都是理批下来,那都是后话。”

李鸢在沙发上坐直,和续铭对视了一眼。

“我的意思就是说。”老班抿了抿嘴,“理科我们这个重点班,我报你们俩名字上去审批,就我判断,依你们俩这个两年多成绩和省市竞赛的获奖记录,最少有一个是能评上的。”

李鸢眨了下眼:“评省级优秀学生,就。”

老班拧上杯盖:“评上就有大学的保送资格了,鹭高就能为你们写推荐信了。”

保送生,很牛逼的感觉,李鸢满脑子北大还行撒贝宁。

“我爸是两劳。”

续铭又拿了个麻辣味儿的牛**,怕是咸狠了,丢进嘴里皱了皱眉:“我评不评无所谓了,评上了过了测试了,高校审查那边儿也得把我刷下来。”

老班一愣:“什么东西?”

李鸢也愣了。两劳就是劳动改造和劳动教养,是指犯罪后被判处刑罚收监执行的人员。

“我说两劳。我们家背景不是很干净,我爸以前吃过牢饭,有案底。”续铭这么解释,脸上一点儿波澜也无,嘴里嚼着东西,像在说别家事儿,“我还是不评了,想上哪所我自己考也能考,保送没法儿选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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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的,续铭从来没提过这茬儿,跟谁也没有。

老班沉默无语了半天,盯着他,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搁:“你也是够能憋的啊,续铭。”

续铭很难得地笑了笑,笑的一脸阳光。

“那李鸢呢?”老班没往深了问,听水壶吊着嗓子喊开了,起身去拔插头,“有走保送这方面的想法,我就把资料报上去了,是个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李鸢没急着反应。

躲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李鸢自然会向往。甚至早在他最情绪尖锐,最易燃易爆、动辄得咎的高一,他就有了能“毫无悬念地远走高飞”的笃定预想。因此误以为VEX国际比赛的名次能获得保送名额,抱着功利的目的加入了机器人社,结果发现政策有变,心态也在一两年内平定了下来。虽然觉得还是必考省外,但保不保送什么的,看运气了。

今儿有答案了,告诉他运气就在眼前咫尺,要靠自己伸手抓了,李鸢却犹豫了。

换到高一,老班要问,保送没法选专业,他一定会说没关系;老班要问,只有有保送生招收计划的高校你能报,可选范围不如普招的学生广,李鸢会说没什么关系。因为那时候的目的,更在于他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跳出去,至于读书本身,还很幼稚地没有任何规划,只是换取逃离机会的人生附加。

现在的犹豫,其实也并非李鸢豁然领悟出了学习的宝贵真谛,有了横刀立马,是男人就必须参加高考必须拼一把的觉悟。更多的,是他正日渐习惯了他曾经极端排斥,并持续环绕在他四周的,青弋的复杂人事。竟微微畏惧去打破此间平衡了。

林以雄对家庭投入过少,李鸢与他有着不可名状的隔阂。他一度想远离林以雄,但割不断的父子关系始终执拗地在那,不会改变,他现在也囫囵个儿地接纳了;

李小杏二婚,基本算幸福美满。有孕,虽然风险,但却是她嫁给马周平后一直以来的夙愿。李鸢对她,怀抱着难以吸纳的病态的情感,曾经很想把自己的“优异”用极端昭彰地方式掷在她的眼前,用以激起她的注视与懊悔。但现在也可以心平气和了,甚至以自己地立场去开解对方了;

还有一盆狗血的林家,就这样儿吧;

还有和他一样,各怀着生活秘密与大小心事的同学朋友,磕磕绊绊的,却也算为了目标在齐头并进;

还有彭小满。

为他的生活注入奇异的流光溢彩,他情难自已地喜欢,又深深不知道未来,要怎么才能带在身边的彭小满。

还作比方,李鸢就是鹰隼,振翅便能翱翔,飞出脚下这块陈旧的方寸之地;彭小满就是卧在拐角一隅,翻个肚皮晒晒太阳,害怕外头阴雨,又危机四伏,出去便会打湿了毛发,或一脚掉进阴沟,故而慢吞吞地不肯迈出窄窄檐下,不肯恣睢奔跑起来的困倦小犬。

一旦谁叫谁为自己做了停留,都是自私。

“嗯?”老班把壶里的开水冲进暖水瓶里,“这么费功夫考虑啊?半天不讲话。”

“我还想再考虑一下。”

“哎哟我天爷诶。”老班乐了,“还再考虑一下,年底前儿校里就得把名单和原始成绩单送省里审批,谁还给你再考虑考虑啊?”

续铭也似笑非笑地瞅着李鸢,看他真的挺神容严肃,认认真真,不是在装逼。

“哎,也不是说你评上了这个省级优秀学生,你立马背个包儿回家不上课了,就等着大学报到了你知道吧?你还要确定报考学校,还要通过人家的两轮测试和资料审核,也很辛苦要很长时间准备的,所以你现在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么多。”

老班撂下暖水瓶,拧了拧腰杆儿:“这样,你俩名单我就先报,评上不评上没准,至于最后决不决定走保送,你们再考虑,啊?”

挺不客气地一阵拍门响,外头喊:“班老师?班老师?”

“去。”老班挺会差使人,朝李鸢抬了抬下巴:“给人开下门,腾不开手。”

打开门,开门口立着胡保安,奔上楼奔了个面红耳赤,吁吁狗喘。看见李鸢就跟没看见似的,挤进门内,两步凑到老班耳朵边:“彭小满你们班的吧班老师?”

“啊,是埃”老班低头贴耳朵过去。

“她奶奶在校门口,学校规定是外校人不联系校内老师不让进,我没法儿放人进来,赶紧上来说一声。”胡保安顿了顿,摘了檐帽抹了把脸,压低了嗓子:“赶紧您也班里叫下人吧,老人家急等着,说孩子他妈妈不行了…….”

手里保温杯差点没掉,老班抓了两下才握稳。

把桌子上的纸杯糖纸拾掇进纸篓,李鸢跟着续铭走到门口,回头打招呼:“班主任,要没事儿我俩就先回去上自习了,名单您交就行了。”

“哎等1老班喝住他:“赶紧!赶紧去儿班里叫你同桌,让他带上他书包去校门口1

李鸢拧着门把手没动,一怔:“喊他?”

“让你去就赶紧去!悄悄叫出来别声张1说完转头,冲着胡保安:“快,我先跟你下去一趟。”

彭小满扯过李鸢地卷子补着上半截晚自习落下的物理笔记。李鸢的答题内容简明扼要,但字丑,平常人看,得连蒙带猜着才能看明白写了个什么子丑寅卯。卷面卷面卷面,周玉梅嘴里值二十分的卷面,李鸢就跟当了耳旁风似的。

边抄边皱眉,边抄边搁心里草——这人就根本没错几道题啊我靠。

反观自己的——妈的,没几道不扣分的。

自己男朋友是个全能学霸,很可以沾沾自喜,吹个牛逼,半夜搁被窝里乐出声儿来。彭小满在一开始,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无所谓地以为下去。别患得患失考虑良多,自己得要比李鸢看得透,率先做了下雨关窗的准备,才不会真到了时候,一味僵持、苦恼,连乐呵呵地安慰对方一句“没事儿”的能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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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完全全可以猜想的到,依凭李鸢的个性和生长环境,他是一旦投入关系,便难以轻易抽身的那种,心软也是,敏感也是,不懂得自保也是。这样的男孩儿深情,执拗,命里该的要被伤到更多。

彭小满舍不得他到那天难过。所以始终有所警觉,警觉着怎样能在和的他相处里享受当下,又亦步亦趋,不往沉沦的方向走。哪怕让他到那天,做那个横眉冷对毫不留情的坏人都可以,只要能最小程度的不让李鸢烦忧,不牵绊他,不让这段关系日后成了他难愈的伤疤。

越这么想要冷静,越遏制不住偶尔的失落。翻看他卷子上精准无误的每一列步骤,都像是在细数着差距,细数着以后有多少种分开的可能。

彭小满中二病晚期,偶尔会突如其来地设想到李鸢逼问他的情景。用他那个沉着又带着点儿央求的调调,逼问他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尽力么?

没法儿回答。不知道要怎么描述他心里,那些既像云烟雾霭,又像丛山峻岭的顾虑与胆怯。

“别写了,走。”

彭小满搁下笔抬头,游凯风转过身,俩人看李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教室,抽他胳膊底下的卷子,疏朗的眉头轻轻地靠近眉心着。

快步走着走着便在路上小跑了起来,晚自习还没结束,校里寂静无人,树影绰绰,李鸢便拉着彭小满的手。

很分明的一种不好的预兆,浮上心口,却没人会嘴欠的真的说出来,只能表现在行为上。李鸢明显感到了彭小满收紧五指的力量。

彭小满鼻子里笑出了一声轻快的叹息:“我觉得没好事儿,眼皮都在跳……妈的。”

李鸢也紧了紧自己的手。

“反正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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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青弋市郊的深夜景致,在车窗内快速地倒退。

李鸢倚靠着车门,把手里的香烟捏成了细细扁扁的一条。挎着包的女乘务经过车厢联结处,停下脚步,偏过头看了眼李鸢:“你好,特快里面我们是不允许抽烟的埃”

李鸢低头折断它,摊在掌心里给她看。

“你成年了吧?”乘务又问,“无座的可以去车厢里找个小凳子坐,到云谷北站得快天亮了,站着受不住吧?”

“谢谢您,等会儿就回去。”

女乘务没再多说,笑了一下进了车厢。

青弋市郊有山,矮却连绵,覆着层层的高挺云杉。李鸢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合着眼皮小憩了一会儿,胸口突然一阵高频的震动,拿出手机一看,有好几条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

林以雄的短信特别不客气:你搞什么东西?你不吭一声就上哪儿去?看到速回!

回短信等费半天劲儿打字,还不定能解释清楚。懒得敲,李鸢直接回了电话,等候音响了没一刻,林以雄就接了:“你他妈的人呢你?!怎么你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是吧?”

“您别一上来就骂人行不行?”李鸢皱眉。

“你回来我不单骂,我还打呢!”

“到时候您愿意打就打吧。”

“你——”林以雄半天没接上话。过会儿重重一声懊恼的慨叹:“我去他妈的!”电话那头“咣”一声响儿,不知道抬脚踢翻了个什么小东西。

李鸢把手揣进卫衣口袋里。

“别的我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至少得告诉我你去哪儿,去几天,去干什么,安不安全,我还是你爸爸吧?”

“我同桌家里突然出了点事情,我得把他和他奶奶送回云古。”

“谁?”

“彭小满,你上次见过的。”

“他家什么事儿?”

“私事。”

林以雄当片儿警审讯蟊贼那套对李鸢不好使。

“不是,”林以雄搓搓下巴,咂了下嘴,挺不可置信地轻轻一乐:“怎么非就得要你送呢?他们家里没人?是跟你有什么很必要的关系么?”

“只有他和奶奶,他身体有点问题。”

“所以你不太放心?”林以雄紧接着问。

“对。”

“你要耽误几天功夫?”

“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你不确定是还想在外地旅个游怎么的?”林以雄提高了分贝:“你不要忘了你高三!你还有半年就高考!你想能稳稳离开这个家你就得玩儿命学1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都知道,我他妈就是太相信你什么都知道了1

电话那头一声“咔哒”的细响,林以雄点了根烟,嘬一大口吐出,松快了半截儿。

“微信上我给你转了一千,反正你也懒得听我逼逼,总之你多留心眼,我信你还有分寸。学校那边你自己搞定,在外地注意安全,过几天冷空气就来了,早点回家。”

车厢晃了晃,车轨咯噔咯噔。

班主任的短信电话还没点开看,游凯风的也有几条。李鸢把手机塞进口袋,环臂在胸,仰头贴着车厢挡板。

“换你去坐。”

彭小满扶着车厢门框,扯了扯李鸢的衣袖。

李鸢应声睁开眼,盯着雪白的天花醒了醒神,才侧头看向他:“你去坐就是,我站一会儿。”

“眼皮都合在一块儿了,你还打算站到凌晨么?”彭小满走近,靠在他左边:“无座票就算了,我没成想连补票都没有。”

“临时买,能有无座就不错了。”李鸢把他拽到右边,侧过身子遮着他,摸了摸彭小满的脸:“你还好吧?”

彭小满闭着眼睛笑,觉得李鸢的手不分四季,永远都是热的,“你是指哪方面啊?”

“身体,还有心理。”手掌顺道他肩上,捏了捏。

“身体没毛玻”彭小满顿了顿:“心理很不好。”

李鸢伸手把他抱到怀里。彭小满低着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左肩,双手攥着他的卫衣下摆。李鸢把手按在彭小满背上缓慢拍打的时候,明显感到了对方的微小颤动,像松散的积雪落下了常绿的松枝。

车子驶过个濒临废弃的小站点,站台上的灰蒙蒙黄光透进车窗,飞速掠过李鸢的发顶,稀释进夜色里。

老太太愣愣盯着车窗投反出来的,自己的一张衰老的脸,高铁飞速又平稳,四周的乘客几乎都入了睡。她匀静地吐纳三四次,便要深深吸上一口,再从胸腔深处沉闷地叹出一回。

李鸢挽着袖口,穿过窄窄的过道,把手里纸杯递过去:“奶奶。”

老太太没反应,李鸢只能碰碰她肩。

“哎。”转过头,还没来得及聚上焦。

“给您热水,小满在厕所。”

“谢谢你埃”双手接过,搁在窗沿,老太太疲惫地搓了搓脸,口吻局促又懊悔:“居然把你都搞来了,我真是老糊涂老糊涂了,哎。”

“没关系。”拿起座位上的外套,李鸢侧身坐下,把手机装进外套口袋里,“就您跟彭小满一个,我也真的不放心。”

“他都十八了,大男孩儿。”老太太低头盯着搭着大腿上的,皱巴巴的双手,“他还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埃”

“他特殊。”

“你是说他身上得的毛玻”

不是,我是说他这个人,对我来说。

“是。”李鸢点点头。

“不至于这点儿难关也过不了。”老太太交叠起两手握了一握,笃定得就好像在说给自己一个:“日子还长呢,惯着他保护着他,不让他痛点儿苦点儿,他没法儿长大。”

过隧道,两侧暗了,车厢里便更加明亮。

“阿姨她,”李鸢得趁彭小满不在,他才敢问:“不是一直还挺稳定的么?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这三个字咽了,说出来就是残忍,谁也受不了。

“都没敢问。”老太太拿过杯子抿了口水,“讲是心脏的问题,很突然的就……不是肾衰那方面的。”

是心脏。

原来雷是真的会被踩中的,即便是百分之几,那也是可能发生的概率。李鸢突然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程度的轻微的绝望,一种命运无常的惘和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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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机响起来特别炸耳,老太太和李鸢都被吓了一跳,更有前后座睡得不深的乘客睁开眼咂嘴,丢来几个不耐又嫌恶的眼神儿:“哎哟搞什么东西啊吵死了。”

“对不起埃”李鸢替小满奶奶道歉。

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键,压低了分贝,手捂着嘴巴:“哎,俊松啊。”

其实人在身边的时候,给予的过多了,或接受过多了,都是会腻歪的,所以有时候出言不逊,甚至很犯贱地弃之如敝履;但也正是因为相信很多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才能那么无所忌惮。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情感关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以前失去过,或是预料到即将失去。

看夕阳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光影变幻体味出哀愁,差不多是这样。消失了温度光线,消失了面容声响,堙没了可以由远及近的,视界里的回归的航向。

“好,好,好。”小满奶**近乎低进了椅背下,说到第四个“好”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哭腔:“好,好,赶快,我们赶快。”

抬起头是一脸的眼泪,老太太抓着手机,把嘴一捂,佝着脊背肩膀**,埋起半边身子闷声地哭泣起来。

李鸢心猛地一悬,开口一下子没发出声来。

“去,小鸢,麻烦你……”老太太遮着面容,竭力地将哭声压回胸腔,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过道说:“拦着小满,先别让他回来,麻烦你,给我缓一缓……”

彭小满以一个难度系数五点零的姿势,靠着车门合眼一小会儿,没成想就真睡了,竟还能做个梦。迷迷糊糊转醒,看见身边一个颀长的人影,给吓了一下大跳,差点儿左脚绊右脚横着着摔出去,“我操。”

李鸢又回来在他身边靠着。

“你怎么又过来了?”彭小满声音沙沙的,含了口雾气似的。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皮儿,转动了几下嘎嘎作响的颈椎,一乐:“刚才梦见我妈了。”

“你梦什么了?靠着还能做梦属你牛逼了。”

李鸢伸手过去牵着他。

“梦见我妈嗝儿屁了。”

彭小满对着门外擤了擤鼻子,慢吞吞地记述着脑海里还残留的一点故事轮廓:“我妈躺床上盖着一白被单,电视剧似的,我看了一眼就嚎得跟个大**一样,哭得快断气的时候,她蹦起来一扯床单说上当了吧傻儿子,我跟你爸骗你的,就是想你了,故意整你的来着。”

话没说完,彭小满自己没忍住乐了一下:“也是够损够阴的,是真的我怕是得气的心脏病发作。”

彭小满发觉李鸢的手又没刚才那么热了,侧过身抱住他。

云古的温度比青弋有说服力,能让人伤春悲秋地慨一嗓子,唉,一年又一年的,是真的到霜降了。进站就是一股扑面的凉风,涌动在在未明的天色里。

穿少了。李鸢边这么想,边琢磨着要怎么把手里的外套,自然而然地披给彭小满,不让别人起疑。

彭俊松立在候车大厅的人群里,不仔细就会错过。云谷北站的顶光色调凄惨,罩在脸上就像撒了秋霜一样,搞得人人像个地里蔫吧的老茄子。

哪怕他已经尽力做着平静如常的状态了,彭俊松虚浮的脚步,水肿的面颊,失神的神容还是给了彭小满暗示。李鸢看彭小满看清彭俊松面容的第一刻起,就没了佯装出来的一点轻松的笑容。彭俊松走近三人,李鸢甚至看见彭小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们穿少了,云古降温了这几天。”彭俊松接过包,看了眼彭小满背后,一愣:“李、李鸢啊?怎么也来了呢?”

突然就有点儿尴尬,一路上都没觉得,这会子才觉出了自己站在这儿的不合情、不合理。

“我拖他来的。”彭小满替他解释,“我妈呢?”

彭俊松皱眉,不解又不认同:“你耽误人家时间干什么?又不是叫你回来度假的,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

彭小满抽不出余力解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一点就怒了,“我妈呢?”

“现在废话一通还有什么用,人都在了。”小满奶奶出声:“给人定个宾馆住一晚,赶紧给人买个回去高铁票是真。”

“我回去买。”彭俊松推了推眼镜,点个头。

“没关系,我自——”

“我问你我妈呢?1

彭小满执拗地追问。

“妈妈还在医院。”彭俊松这么说。

“那她现在怎么样?”

这是个挺有戏剧张力的画面:三个知道真相的角色,围绕着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角色,随着剧情的层层铺开,观众的情绪濒临了制高顶点,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看真相告白,最后那人的种种反应。

彭俊松看向了小满奶奶,老太太轻轻摇摇头。

彭俊松的神色也经历很戏剧的大幅度变换。彭俊松把彭小满抱进怀里:“我们现在去医院,你不能哭。”

其实葛秀银的事儿出的挺亏心的,一点没防备。不过就是早起去市场买了点肉菜,一个缺氧没站稳便跌落,被楼梯口围栏的坚硬拐角撞上了胸口。

本以为是皮外伤,痛两天便没事,却没想到在夜里会突然晕倒,甚至嘴唇青紫,呼吸困难。彭俊松失手摔了杯杯盘盘,浑身颤抖地拨了120把人送去了医院抢救。表盘上滴答走过的难熬一小时,情绪崩溃到堪堪重建到再次崩溃,这样波迭数次,等来最后的查无血压、无呼吸,瞳孔散大,心电图呈直线,诊断为脑死亡。一直有所预兆并积累着准备着,但还是太突然了。

抢救室明令不允许家属步入,葛秀银的呼吸机却也没撤,是因为生前和彭俊松做了商量,提前在网络平台签了器官捐献志愿表。检查一番,葛秀银肾脏不行,心脏更不行,唯独肝脏胰腺与一对儿角膜,达到了无偿捐献的国际标准。

不拔管,是等着摘;不摘,是等着彭小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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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急诊科抢救室走廊,人来往赴,行色匆匆,死亡不分三班倒。彭小满身旁净围了些李鸢不认识的人。

衣服整洁,略微发福,却抱着小满奶奶哭得几乎失掉了魂魄筋骨,满脸是泪,咬牙喊着“老亲家”的老太太;手搭在佝坐着的彭俊松的背上,安慰似的不住猛力拍打,却自己也忍不住喉头滚动,呜咽地望着天花眨眼的老先生;蹲在地上不住地紧揪着自己的头发,埋首哀嚎,青筋暴起,一声声喊“姐”的男青年;摇摇腿边小姑娘的胳膊,抖着嗓子说句“去叫爸爸不要哭了”的女青年;和执着确认书,以沉默代以提醒与安慰的医生护士。

李鸢也悲伤,但不是至亲,程度远远不及他们。融不进那样克制又沉痛的氛围,他就只能站定在一旁倚贴着墙,紧紧盯着彭小满一个。

李鸢早在心里做好了笃定打算:彭小满只要一有哭的趋势,哪怕只是弓腰,或是略略皱眉的一个微小动作,他就一定会不疑有他地走上去抱过他,管你惊慌不惊慌,管你挣扎不挣扎。

并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太觉得自己重要,而是他相信目前为止,这里只有他一人,能最大程度地为彭小满怀抱着同理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所以我抱抱你。

可结果就是,彭小满完全不哭。他面容硬得无一丝松动,嘴巴绷成一线,甚至强撑出了一股山般的巍然。他问医生脑死亡是不是就是指没得救了,医生点头;问彭俊松葛秀银有没有给自己留什么话,彭俊松沉默不语;问外婆小舅对器官捐献还有没有异议,对面人哭着不做否认,他就也点头:那我也没有异议,我也同意。

冷静又决然。李鸢突然了解到了,在难忍的哀恸下,是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处理问题。虽然不合时宜,又很悖德,但李鸢还是不可遏制地在心里,将彭小满这样陌生的状态联系到他和自己身上。

是不是到矛盾避无可避的那天,他也会这么毫无波动似的,举重若轻对他道:兄弟,分手,有没有异议?

器官摘取流程并不复杂,家属签署放弃治疗,供以复核。是不是真的有简短的致敬默哀,是不是真的像被主流媒体渲染得那样无比光辉,亲人不能见证。其实器官捐献者的救人之心,大多就不圣神也不伟大,只是因为恰好我死去,而你却不想死。

李鸢在手术室外长椅上,回游凯风的短信。

游凯风: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是我还是要很犯贱也不开眼地在这时候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李鸢:你要一直执着在这个问题上,就可以不用回我了。

游凯风:我问你个事儿。

李鸢:说。

游凯风:你是不是喜欢彭小满?

李鸢默默了差不多五分钟。

李鸢:不光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换游凯风那头默默了十分钟。

游凯风:牛逼。

李鸢:恶心么?

游凯风:恶心不至于,就挺难为你的,憋快三年不走卒,一走走个非人类的。

李鸢: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游凯风:我他妈是那样儿人?小满他现在怎么样?

李鸢:冷静得我心虚。

游凯风:正常反应。但人的忍耐力其实都是有限度,他越表现的平静,他爆发的时候就越可怕,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爆发,但你说他喜欢你,我觉得你到那时候得在他边上陪着比较好。是妈妈的话,我觉得小满不可能没反应,有可能还懵着在。

李鸢:好,我陪着。

游凯风:我帮你在携程上定个酒店?你在哪个区?

李鸢:不用,不定能睡,五点了都。

葛秀银前天的微信里还在问:小满你手指甲长没长上啊?拍张图片给妈妈看看。切记不能瞎动瞎沾水,妈妈问隔壁周阿姨了,他说不好好养着以后的指甲会很脆弱,动不动就裂,你怕不怕?

说完,还不知从哪个野网上截了俩高斯模糊的灰指甲图片,发给了彭小满以示警诫,恶心得彭小满晚饭少吃了两口。

临别临别,依然在纠结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儿,也不曾留下任何一笔工整严肃,交代身后事宜的字句。可见葛秀银自己也从未想到过,她会走的这么仓皇迫促,连观望徘徊一刻钟的余地都没有。就跟那句老古话似的,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殡仪馆的人已经等在医院外了,给彭俊松打了两个电话,医院的死亡证明单也按流程签字盖章。秉持人道主义精神,没人会再这个时候上来说一嘴“麻烦抓紧时间氨,但能给彭小满再多看看葛秀银的时间,并不多。

因为跟下半辈子的相比,实在太短暂。

其实所有人,包括本人在内,觉得彭小满最像葛秀银的地方,就是嘴巴。窄又不刻薄,唇珠明显,嘴角两侧有向内勾起的小小弧度,稍微抿一下,就有笑意漾开,摆明了在告诉别人,我这人老好。

葛秀银就是个老好,与人为善从不树敌,打从彭小满记事儿,就没见过他妈发过火,除了抠她头花上的大水钻那次。急眼也是彭小满做得过分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爸那个满脑子勘测的大土鳖送给葛秀银的周年礼物。葛秀银宝贝的不得了。

彭俊松哭得坦荡多了。因为摘走了部分器官,葛秀银的腹腔中空,略略凹陷,彭俊松不可遏制地俯上去哭嚎,甚至能听见略略的反响,就像葛秀银给他的温柔回应。

彭小满觉得自己算幸运了,比起名不副实貌合神离的很多人,自己的父母因为真正的爱情走到一起,不抱怨生活与突至的磨难,彼此扶持着走过了近二十年,今天截止;

彭小满又觉得自己太他娘的不幸了,二十不到,没妈了。

这个意识一旦浮起,涌生的却不是痛楚,而是一种排空了五脏六腑,结果四处通风,无所适从,没着没落的沮丧与空洞。彭小满想忍着不哭,光咬得后槽牙吱吱作响,指甲掐进肉里还不够,他得反反复复想着他爸,他奶,他舅舅舅妈小外甥女,依附起还喘着气儿在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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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一遍遍把李鸢揪起来,塞到突然空了的心里,堵到欢喜和希望怒涌不尽的窟窿上去。

他不知道幸福还剩不剩。

小满奶奶与外公簇在拐角,一左一右护着葛秀银母亲的头脸,竭力不让她挣扎着靠近,依顺着她瘫坐跪地的动作,弓腰扶着她蜷缩着颤抖的脊梁,她抽噎与哀嚎交替,时断时续,与彭俊松的哭声并行。小满奶奶揩着着眼角一瞥,突然张口“哎”了一嗓。

“咕咚1

一声突然的震动。

彭小满像被谁突然凌空蹬了一脚膝窝似的,陡然塌倒,周身骨骼被剔得不翼而飞似的,木讷惘然地重重跪倒在了地上,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没感到疼一样。紧接着是张嘴,呼气,紧皱起眉目,飞快地捂起胃部蜷缩起上身,垂头对狼狈地失声干呕。

医生推开门快速招了招手,市殡仪馆的遗体接送员套上了无菌服无菌帽,接替进了手术室,结果彭小满却是被人牵着胳膊一踉一跄出来的。李鸢“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慌神了。

“怎么了?”

“请问,你是小满同学么?”彭小满的小舅妈,揉了两下通红的鼻尖,把低着头的彭小满搀到长椅上坐下,带着浓重鼻音轻轻问李鸢,“看你跟他和亲家阿姨晚上一起来的。”

“是同学。”李鸢盯着彭小满微微发白的脸色,手敷上他后颈,冰冰凉,身体还在生理性地微微痉挛,“他怎么了?”

“里头摔了一下,有点要吐,麻烦你看看他腿摔没摔倒,殡仪馆车子买上就接大姐走了。”女青年往里一指,央求地勉强笑笑:“我得进去帮把手,实在麻烦你了。”

“好,你放心。”李鸢抿了抿嘴,点头。

“那真谢谢你了。”

李鸢深吸了口气,蹲下在彭小满面前,用着无比轻柔的口吻,低声又低声。

“小满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彭小满应声抬脸,李鸢望进他眼里,捕捉蛛丝马迹。

“我先问你。”李鸢把手按在他左胸口,一字一句:“你心脏难不难受,疼不疼,呼吸好不好?”

摇头,也不说话。

“再问问你,想不想哭?”李鸢摸摸他眼角,顺到脸颊与耳垂,一并拂过。

还是摇头,哑着嗓子动了动嘴:“忍着在,不太想。”

“我看看你的腿好么?”

不说话也不摇头,偏过脸望着地。

“我就看一眼。”两手捧上脸去,低声下气哄着什么似的:“求求你,行么?”

“嗯。”

摔得挺惨,因为毫无缓冲,直直砸下,一层层折高裤脚,露出的两个膝盖上迅速凝起了一团斑驳的青紫。李鸢长到这么大,大概是第一次体味到这么铺天盖地,交织着翻涌上来的恼怒与心疼。

智障摔了都知道拿手撑一把呢,你他大爷的是比智障还没脑子么?!指甲盖儿没了膝盖也不打算要了是么?重话全在心里喊了,一句不敢也舍不得对着本人说。

“你自己看。”

彭小满向下褪着裤脚,把膝盖遮上,往里收腿。见他不置一词,李鸢就撑着膝盖站来,转个身朝电梯口走。

“你去哪儿?嘶!”一下子站直身,一下子疼得呲了牙,一下子眼珠子就红了一圈儿,带着粼粼的水光。

李鸢嘴里一句“帮你找个药”被堵。他叹口气儿,又原路折回去,把人往怀里一带:“哪儿也不去。”

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十一章

三天的守灵,云古都在下绵绵的冷雨。

彭小满的出常理智,让为他悬着肺腑的一家人,渐渐地把心放进了肚子。

彭俊松则意料之内地突然病倒,持续着三十七度左右的低烧。医生看诊,说是因为换季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彭小满则想,他是因为被吞掉已习惯了的前半生的希望。葛秀银让他有谋求幸福圆满的动力与方向,再苦也咬着牙不垮掉,葛秀银没了,他心安理得地松下早已深深疲乏的筋骨,悲恸地疗伤,衰颓地躲这么一刻懒。

他爸要怎么把这几十年的日子独自地细细追忆一遍,他没法儿插手,他只能不干预,不打扰。

葛秀银的遗像其实是早早准备好的,年初有一回,她身体情况没什么征兆的急转直降,进了急诊被下了回病危通知,瞒着没告诉彭小满。幸而熬过了,很快好转,葛秀银才觉得这些东西无常,有些事情要提前打点。彭俊松美团上定的照相馆套餐,全身一张,半身一张,两人合照一张。

葛秀银五官周正,描描眉毛,打点儿粉底提起气色,就很上相了。穿个奶白的衬衣,加上副天然笑盈盈的勾嘴巴,照出来的半身照像写真,谁能知道,这其实要备起来当遗像。她灵堂布置在家里客厅,规规矩矩的原木长桌,两个长明三天不允许熄灭的大蜡,没特老土地摆上苹果梨,而是一左一右,摆的白菊。

葛秀银温温柔柔的彩照,端正搁在桌上,黑纱扎成花儿,盘在相框外侧。

小满舅舅负责接待不定时上门敬香的亲朋旧友,还得把楼下摆着的花圈用塑料布遮上避雨。拾掇遗物的工作,则交由小满奶奶和舅妈。彭小满蹲一边安静地看着,由他来决定出除开衣物的小东西,出殡那天送不送烧,留身边不留。

“大姐的钢笔攒了一盒子,尖儿都劈了,没一个能写了大概。”翻出两三本相册,几件银首饰,三四个手拎包,一摞子写满了文稿的白纸,小满舅妈又“哗啦”打开个铁皮盒,“小满留么?”

彭小满拿过来数了数,二十多只,一水儿的英雄牌。他摇摇头把盒子递回去:“别了,没什么用。”

“东西留着是做念想的,不是留着用的。”小满奶奶把葛秀银留下的冬装一件件慢慢折平,捋的一丝褶皱纹路不留,垒高在手边,“留着这笔,督促你学习,提醒你你妈妈以前也是个动笔杆子吃饭的文化人,她希望你好好学习。”

小满舅妈眼还肿着,却被亲家阿姨无时无刻不能来一段儿的耳提面命给逗笑了:“小满他肯定有谱的,阿姨。”

彭小满被奶奶抓了抓腕,又拍了拍手背。

“这还个盒子呢。”小满舅妈垫着马扎,在大衣橱顶一划拉,又摸到个什么:“挺沉,搭把手我拿下来打开看看。”

彭小满站起来伸手去接,低头吹了吹纸盒盖上的一层薄灰。揭开盒盖,里头的东西一样样码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最下面铺着以往看诊,用旧的病历本;彭小满的出生证明、独生子女光荣证、初中小学毕业照毕业证成绩单作文本一堆,捆成一小摞;彭俊松写给葛秀银的几十封书信,和两人的结婚照结婚证捆成一小摞;外加彭俊松这些年送她的东西,玉镯子小戒指细链子蚕丝围巾,和那个年代卖八十块,被彭小满抠走颗大水钻的发夹子。

最上面摆着葛秀银自己的大学毕业证,日记本,和一张头戴着学士帽,站在大学门前的一张单人留影。

说得矫情点儿吧,彭小满感觉打开了她妈的完整一生,她所有的气息和音容,都在一瞬间扑了上来。

“这个我留——”

一开口就忍不住了,头就跟突然爆开了似的,鼻腔涌上剧烈的刺激,胃里翻涌。彭小满撂下盒子,抬腿奔进卫生间,撑着水池子低头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吐完了,闭着眼喘。

没什么毛病,彭小满自己都知道,这是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极端生理反应。他以前看李安的《断背山》,杰克恩尼斯下山后分别,恩尼斯也是这么低着头跪在墙根下干呕。恩尼斯还更爷们点儿,哼哼着拿拳头砸墙,彭小满不敢拿拳头砸镜子。

彭小满看了眼镜子,连着不睡,丧的不行。

其实想死的想法儿,他这两天是有的,但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止,一瞬间地时效。尤其在晚上,彭俊松休息在床养病,李鸢住进酒店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那种重要的东西最终会一一远去的失措,像打气球一样,一点点充盈起彭小满。

坏的东西进去了,原本的东西就会被如数挤压,漏出脚底,漫成一滩。

比如奶奶身体健康,希望她能河海长寿;比如他爸解下包袱就可以轻松些了,长得不错又有文化,妥可以再找个富流油的女企业家搭伙;比如转眼就要得高考,考完就去他妈的试卷报纸晚自习,坐等着拥抱大学生活了;比如小外甥还小,特别可爱;比如学校后头那家牛肉面没吃够;比如U2今年搞不好要出新单曲。

比如,他一点儿都不想和李鸢分开。

彭小满捧着这些比如,在心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十足夸张地坐地哀嚎,像没心智的学龄前儿童被逼进托儿所似的呼喊着“妈妈”。这些愿景就变得无处安放,不知如何是好了。

变得无趣,变得没有那个心情去培植养育,输送雨露阳光了。

小满舅妈端着杯白水跟进厕所,拍着彭小满瘦削的肩背,掉着眼泪满脸的疼惜:“小满,要哭啊,不哭伤身体……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舒服了,你这样……”

真不是装逼,要装酷boy早装了,又不是李鸢那逼神。

但就是哭不出来,堵在喉咙眼那儿,反上来的就是酸水。

可能因为心脏有病,一直被告诫不能激动。结果这么几年,依言地蹑手蹑足保护着情绪,激动的反应好似被除名了,这种时候也难以调动。像个入定了的超脱方丈,未老先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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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舅妈。”彭小满哑着嗓子拿起水杯,喝进去一大口,仰头咕噜,再低头啐掉。他抬手擦擦嘴,揉了揉酸胀胀的眼珠子:“……哭不出来硬哭也伤身,还费嗓子呢。”

“回房去睡会儿吧,有我和你舅舅守。”

“舅妈。”彭小满抬头问:“我同学的那个车票。”

“埃”小满舅妈抹掉脸上的水迹点头,“你舅舅给买好了,云古北到青弋南的一等座,明早八点四十的,时间有问题,下个智行火车票,可以自己去上面改签。”

“嗯,谢谢舅妈,那我等等去宾馆找他一下,你们不用担心。”彭小满上前抱了抱她。

李鸢临时进宾馆旁的购物城,买了件全黑大码的翻领衬衫。李鸢把秋衣加在里面穿上身,还是冷的直哆嗦。追悼会那天肯定得穿,李鸢庆幸他火急火燎跟着彭小满从青弋走的那晚,套了双黑万斯,穿个花的,鞋还得另买。

搓着胳膊套回厚外套,李鸢接起口袋里的手机,一愣,又立马开口:“在,你到了?608。”

甩掉拖鞋套上万斯,单脚蹦着拔掉房卡奔出去。

拍亮电梯按钮,看显示屏上一个个蹦字数,蹦到六开门,彭小满从电梯里出来。

很默契的都不开口说什么,而张开胳膊,上前把对方紧紧地抱祝

一两天能有个什么变化,可李鸢圈着彭小满的肩膀,还是神异地觉得他清减下去了很多,本来就豆芽菜,这下是从饱满的黄豆芽瘦成了更细溜溜的绿豆芽,心疼得要死;彭小满找到了暖源,对准接口合进去,埋头在李鸢的肩膀里呼吸,一尝试着放松全身揪紧的肌肉,就觉得骨头都在酸痛。

他的航道,他的光,他的男票。

这些词,依然还是美好的。

没事的,你要坚强,哭一哭吧,这种站在制高点上的狗屁安慰,苍白的就像张脆纸,卵子用没有,李鸢不说。他光光把下巴搭在彭小满的发顶上,自上趋下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尽力地收紧手臂,不忌讳勒得他痛。

到彭小满明显地鼓了鼓胸膛,在自己耳边长长拂出口叹息后,李鸢才轻轻松懈下力道,在他脸颊上亲了抚慰意义的一下。

“吃饭了么?”

彭小满摇头。

“我还没吃,你陪下去吃点什么吧,你不想吃就不吃,好么?”

“吃。”彭小满揉揉鼻子,“又吐了一回,我也饿。”

不是饭点儿,又下着雨,云古街道上冷冷清清,湿漉漉。拐进条回民巷,小摊小贩一字排开,腾腾热气铺开,李鸢带着彭小满进了家黄焖鸡米饭店。老板搁小隔间里戴着花镜读今儿早的晨报,听门响,抬头搓着围裙,操着口云古话:“哎,两位看看吃点什么?黄焖鸡黄焖排骨黄焖猪蹄都有。”

发音体系还算在正常范畴,李鸢能听懂,“中份黄焖鸡。”回头问彭小满:“你呢?”

“我也中份黄焖鸡,”店里没其他客人,彭小满拉开板凳坐下,“吧。”

彭小满是异次元,哑这个嗓子耷拉着眉毛的这时候,还能不耽误他张嘴开个荤腔,也是挺没谁。

“彭叔叔好点儿了么?”

“没,一直低烧在,但没什么大碍,他是心理原因。”彭小满拿了两副卫生筷。

“嗓子疼么?”李鸢拿了温箱里的两瓶豆奶,“砰砰”启开,各插进根吸管,“疼的话可能是烧伤了,要去看看医生。”

“不疼,憋哑的。”彭小满撑着额头闭起眼睛,“烧伤?”

“呕吐的时候会反胃酸到食道,容易灼伤嗓子。”

彭小满比个恹恹的大拇指:“……李百科。”

李鸢抓过他手握着,“再给我看看你膝盖。”

彭小满别开腿,“不要撸我裤子,太冷了,反正还淤着在,走路只有一点点疼。”

“那你还走?”

“那我也不能飞啊。”

“你可以老实在家待着,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找你。”

彭小满沉默了一会儿,“找你是找由头啦,出来透口气儿是真,待在家里我觉得四处我妈的影子,不是讲鬼片,是说……草,反正,我待在家里就难受,老想吐。”抬头看眼李鸢,抿了抿嘴:“看到你就舒服一点了。”

“守灵我去陪你吧。”

陪你说说话,陪你守着你妈妈。

“别了。”彭小满摇摇头,“给你定好了明早八点的高铁票,你早点休息,不要把车次误了。”

“谁让你定的?”

彭小满听他还挺不高兴的,抿了抿嘴,“我让我定的,你还想骂人是怎么的?”

“对不起。”李鸢很习惯和彭小满开口说抱歉,对谁都不这样:“那你呢?”

“没定,至少得追悼会结束林林总总的都打理好吧。”

“那我等你。”

“别逗了哥。”彭小满摩挲着他的虎口,是真的给逗乐了,“老班要知道一颗原子弹定位就过来了,一轮复习都要开始了,你要急死他是怎么的?”

“我要说我已经跟他请了假呢?”

彭小满张了张嘴,“他、他没想活吃了你?”

“生气是生气。”李鸢回想起今早那通雷霆万钧的告假电话,耳膜就一疼,“不过最后也表示理解了,把这几天的试卷电子档全一口气发给我,还让我照顾好你情绪,保护身体,不要激动。”

“你他妈就不怕他发现我俩不对劲儿么哥?”

“我俩不对劲儿也是他起的头。”

“怎么?”

“你觉得我当时为什么骑车送你上下学,你觉得我有没有给别人当车夫的毛病?”

“合着,你当时还是个赶鸭子上架的,我说呢没事儿那么殷勤。”彭小满歪过头瞪了瞪眼,“老班给你灌什么好处了?”

“就,小恩小惠呗。”

评省优秀学生,有机会走保送的事儿,李鸢不确定,暂时还不想跟他说。

“小恩小惠能唬得住你,我怎么一点儿也不信呢?”索性彭小满脸埋进掌心搓了搓,也不打算深入地问,“感动中国今年你开场吧,改签你自己下个APP,登你的身份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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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两份中份黄焖鸡小心烫。”老板端着俩滋滋作响的浅口砂锅,摆上桌,附赠两碟脆萝卜,“饭不够,厨房自己加,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就行。”

彭小满膈应香菜,也太爱吃青椒,李鸢跟他在一起后,结伴去食堂吃饭才偶然知道。看鸡肉里缀着几片碧绿的滚刀块,李鸢拿筷子把彭小满碗里的,全默不作声地夹进自己的这份里。

“李鸢。”

隔着层白蒙蒙的热气,李鸢连眉眼轮廓都柔软温和。

“嗯?”

“我怎么这么怕呀。”

李鸢停着筷子不动,听彭小满盯着桌面继续说:“我妈是心跳骤停猝死,正常人是不会的。”

而我就可能会。

出殡那天雨也没停,细密雨丝没进彭家一团冷肃的漆黑里。前一晚,彭小满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躺在自己卧室的小沙发里,边听他爸在隔壁房间低低地翻身咳嗽,压抑着小声啜泣,边和李鸢打了一晚上的通宵电话。中途李鸢睡着了一回,彭小满在这头听他匀静的呼吸听了十多分钟,就给挂了。

没五分钟,李鸢又打回,沙着嗓子解释:“一不小心就仰睡着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继续。”

“……”彭小满看了眼窗外,用被子罩住头脸,“我也不记得了,随便吧。”

彭家葛家,文化层比较高,人丁都不兴旺。小满姥姥就养了一儿一女,小满奶奶更是一辈子只生了彭俊松一个,所以参加追悼的人里,袖口别着孝布的不多。多的,是彭俊松大学的学生和同事,是葛秀银生前的交好的远亲旧友,全部胸口夹着白色绢花,支着各色的一顶顶雨伞,簇拥着上前,围住接送的大巴,等着殡仪馆内礼仪接待的引导安排。

彭俊松还没痊愈,沉默而脸色灰白地陪在旁侧;彭小满按规矩手捧遗像,穿着黑色的短呢子外套,局促地点头,应付着眼前纷至沓来的怜悯与寒暄,长的短的,浓的淡的,哭的笑的,走心的不走心的。

李鸢在人群外侧撑伞,和抹着眼泪的小奶奶并排。李鸢拆口袋里的纸巾递上去,老太太抿着嘴巴说谢谢,擦净了,又叹息着摇头,怔忡盯着湿漉漉的地面。

一直都在盯着彭小满,直到掸眼瞥见位气质拔群的高个子的男青年,李鸢才被分去了注意力。

冼一霆,启源艺考光荣榜,里影全国第二的那个。

男青年的侧面线条跌宕,但很温和,和李鸢一样有个高到令人发指的鼻梁。他身姿挺拔,仪态很好,穿着漆黑的衣服只往那儿一站,就能让人看出舞蹈的功底,惹眼又持重,还没毕业就有了星味儿。但看不出来是个同性恋。

冼一霆低着头,和强笑起来的彭俊松慢慢说了些什么,彭俊松点头回应,拍他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肩膀。彭小满则仰头看着冼一霆,生疏又好奇的样子,但没一会儿就察觉到了李鸢投来的视线,侧头,俩人的目光在雨水里凭空汇成一拢。

李鸢非常不合时宜的有一点儿醋。

哀乐演奏队迟到了个小号手,礼仪连拨去三个电话也没给催来,冒雨等了半小时,礼仪才一边鞠躬道歉,一边忿忿地重新调配来个人手。指挥扬手,哀乐一起,沉顿的音调就成了负面情绪的强力催化,各异的哭声与抽噎顿时在彭小满的耳边四起,向前悬延,包围住他。

依次由正门进吊唁厅,花圈环绕排开,葛秀银安静地躺在中央,周围布置着攒起黄白菊与宽大枝叶的绿植。她身上寿被崭新,妆容很浓,沉沉死气从眼角眉梢透露。彭小满再看见葛秀银的第一眼,不是悲痛,竟然是一瞬间的生理性的恐惧与犯恶心。等再在脑海里浮起葛秀银以往的音容,和眼前横躺着的人做上联系,鼻子里才恍然漾开浓重的酸楚,牙关打颤,心里也才开始一抽一抽的锐痛。

跟剜肉似的。所以宣读完讣告三鞠躬的时候,彭俊松一头栽倒下去的反应,彭小满隐隐约约预料到了。事后难过的,是自己伸手扶的太不小心,当着众人的面儿,摔破了怀里的葛秀银的遗像。

殡仪馆的巨大烟囱,终年累日地散着淡灰的烟,像把许许多多人长短一生的相遇、至惘、孤寂和轮回吹到城市上空,继而随风飘散。云古的雨水加大了空气湿度,烟也柔润了许多。火化也要排号,某天人上赶着扎堆死,有时候还烧不过来。索性小满舅舅认得一点门路,提前塞了钱和烟打点,走后门放葛秀银第一个进炉,不至于到最后铲进匣子的东西里,还掺着别人的灰。

彭俊松被亲友死死拦在门外等候厅里不让进,能进燃烧室外观看的,只有小满舅舅和彭小满。

司炉工把睡着葛秀银的棺木推进去合门,神容冷肃地冲着彭小满:“你和逝者什么关系?”

“我妈妈。”

“妈妈”这词儿突然陌生了,念出来不顺了绕嘴了,让彭小满头皮一麻,心里一阵慌。

“还在上学吧?”司炉工冲小满舅舅招手:“你跟我进来搬就行了,子女我们就奉劝不要进了,出去外面等候厅等着吧,尘归尘土归土的,人走了都是这么一遭,还是留个漂亮的样子吧。”

“那——”

“小满外面等着吧,照顾着点儿你爸爸。”舅舅忍得声音抖成一团,“来,你过来再看一眼。”

彭小满生根在了原地,走不动。

“进去了就没了。”

司炉工摆摆手,比个禁声,示意他这么说不好。彭小满则执拗地不动,低头望着自己惨白兮兮地手心。

“那就进去吧,还有人后面排队。”小满舅舅轻轻拍拍棺木檐,弓下腰,低声又低声地哑着嗓子笑叹:“咱姐弟俩就等着下头见了啊,走好吧,姐1

退出去也不是,火化间又隔着扇闭起的门。彭小满就这么在凉风穿梭,弥漫着神异味道的过道里保持直立,站着不动,脑海里蓦然多了个方寸大的小剧场,一部部放映,一帧帧记述着葛秀银生前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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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的胶片机,放了他高二转学去青弋鹭高,葛秀银边替彭小满拾掇起满满两箱的行李,边第一次把彭俊松怒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时候彭小满想,距离即是变相自由;放了他初中第一次梦遗,羞愧得不知所措,早晨捏着沾脏的内裤钻厕所销赃,被正刷牙的葛秀银迎面撞个正着,那时候彭小满想,生活里啊,可不要时时刻刻都填着父母;放他小学最开心的事儿,就是葛秀银因公,参加不了期末家长会,免过被她揪着絮叨三天不歇的劫;放他小班开学,一水儿萝卜头全扒着门框哭嚎着要爹妈,就自个儿潇洒的哼也不哼,葛秀银却很担忧记挂,躲在幼儿园外的墙下,默默伸个头,看了半晌舍不得走。

那时候彭小满一眼就发现了,貌似是想,看啥呢还,快走吧;而葛秀银这回,是真的转身大步走远,再也不会回头了。

大约半个小时,小满舅舅恍惚似的捧着个盖着黑布的小盒子出来,手抖如筛,“捧着吧,小满。”

到手里,盒子四壁都还是温热的,暖意熨帖进手心里,然后缓缓消散。

李鸢收起伞,抖落雨珠钻进出租,彭小满朝司机师傅说了一句“到市人民院南门”,在座位底下握住他的手。彭小满头倚在蒙着水汽的车窗上接她奶奶的电话,闭着眼睛轻轻地点头,不断地说嗯说好。李鸢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和中指,透过车窗看云古的蒙蒙天色。

市人民医院的人体器官组织会议室,洁净的白墙上绘着一棵异常繁茂的“生命树”,凡在这里无偿捐献出器官的病患,姓名与逝世日期,都被工整印成纸张贴了上去,像树冠间结出的留香果实,顶上一排楷体的黑字:爱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能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源自奥尔科特。

器官移植中心的主任推门进来时,李鸢和彭小满并排站在墙边依次看过来,牵着手。先一愣,随后又反应过来,“咳”了一声,“两位好,来坐吧。”

主任简单反馈了情况,隐掉姓名,说葛秀银捐献的肝脏,配型成功了一位院里的晚期肝硬化,这几天才实施了移植手术,很成功,无排异,生命得以延续,不日就能痊愈。主任合上了笔记本,把手里的簇新鲜红的捐献者证书,双手递至彭小满的眼前。

一展开,挺短的两三行字:葛秀银女士家属,葛秀银女士谢世前允嘱,身后愿将肝脏与眼角膜捐献,用于科学研究与临床需要,恩泽患者,造福社会,这种高尚的人道主义奉献精神,将永远受到人民的尊敬和赞扬。

当用一种庞大的胸怀与背景去映照死亡的时候,死亡本身其实是变得更直观,更明明白白了。李鸢瞥见彭小满的手突然上下大幅度地抖动了下,只一眼,就把证书合上了。

“麻烦你们还特意跑一趟了,真的。”主任站起来,和彭小满握手,朝他鞠了一躬:“感谢你们,深表敬意。”

李鸢庆幸云古的雨停的及时,他拿着伞,紧步跟在彭小满的身后,默默陪着他城市里暴走了十公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兜圈。云古的高楼巨厦、商业街、学区,云古坐落在市中的几座苍青色的矮山,云古有民国遗风的几栋西洋小楼,云古横贯东西,流向远方的一条细长的护城河,从天色明亮走到傍晚黄昏。

生离死别究竟有多痛呢?

李鸢死过爷爷,死过四叔,勉强再凑一个,李小杏引产,死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妹妹。但那些,都仅仅是可以形容的无力而已,生死有命,事不可为。大有被心伤的氛围左右,从而催生了情绪的意味。都在哭所以我不哭不行,应激性的悲恸,最当下的酸楚,不值一提,既不影响倒头睡觉,也不影响饿了吃饭,摘了黑袖章背过身子偷偷摸一把眼泪,照能开黑打盘排位。

而流芳桥上停下来的彭小满,看起来痛苦得叫人无法形容,几乎是连顺畅呼吸都做不到了。云雨散开,漫天云霞低徊,从天际一路渲染至头顶再向另一个方向远去。不同往常的天气总像是别有深意的预兆。

快速地抽噎了两声,热泪跌落,道道灰白的泪痕,快速地顺着下巴滚进了彭小满的衣领里,李鸢松了口气儿,站过去什么也没说。没几秒,彭小满的呜咽,变成了对着绯红河面的失声哭嚎。响亮到路人也悬心,频频回头,担忧这男孩儿是不是翻身就要跳下桥去。

彭小满突然铺开的哀恸影响着李鸢,让他感同身受般地掉泪。

他脑子闪过彭小满IPod里的,他偶尔兴起哼过的,玛丽亚凯莉《ByeBye》的一段儿,中译的歌词简省又异常让人动容,说:从不知可以如此痛彻心扉,日日夜夜我都希望,能和你交谈片刻,思念如潮,但我努力不哭。

白驹过隙,你也的确,到了更美好的地方。

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十二章

李鸢手里拿着葛秀银的器官捐献证书,蹲黑窟窿咚的公厕门口接电话,不羁,别致。

“你在外地?”李小杏在电话里问。

“嗯。”李鸢应了一声,就要绕开话题:“对了,你这次产检情况怎么样?医生上次不是说满三十周的时候,就最好能住院观察么?”

“先不管这个。”李小杏执拗地不绕过话题:“你爸就这么同意让你高三的时候乱跑?你胡闹他也胡闹!”

李鸢叹气儿:“那您还打算让他铐上我么?”

“所以你自己的自觉性呢?你觉得现在是你散漫的时候么?”

没法解释,就跟你玩儿五分钟手机被逮,爹妈非就认为你一天都在玩儿手机似的,高三生“自觉性”这玩意儿,不在真假与否,而在没看见就是没有。

“明天上午回家的票,中间夹个周末,没耽误什么。”

“我能问问什么事么?”

“我不太想说。”李鸢低头并起脚。

简单几个字儿的推拒,单纯地既不想把彭小满的家室告诉别人,也是单纯地保护他,却似乎一句话,又让对方感到了疏远和隔阂。李小杏无言了挺长一会儿,还是难免失落:“行吧,你不想说。但是很多事情你以后进社会更大一点,想说妈妈可能都不会再问了。”

李鸢没忍住乐:“这和年龄有关系么?”

“有没有关系你以后就知道。”李小杏放弃追问,在电话那头吐了口气儿,“今天就想跟你说一下,妈妈今年过年不留在青弋过了,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也问问你过年什么安排。”

“不在青弋?”李鸢一顿。

“我……预产期正好是年过。”李小杏想了想措辞,“你马叔叔的表哥在利南省委附院搞行政,能安排到妇产科的专家,专攻高危妊娠的,下周可能就要去看诊了,最好是在附院住到预产期那天。”

“那。”

李鸢没那出个啥来,他妈说的逻辑自洽,做的决定合情合理,也只能回个知道了。

“你今年年夜饭还跟你爸在奶奶家吃吧?”

一提“奶奶家”李鸢就发毛,“今年应该不了。”

“不么?”

“崩了上回,房子产权的事儿。”李鸢捏了捏鼻梁,“动刀子了都,人没事儿,不过关系大概是彻底崩了。奶奶今年……应该接去大姑家吧。”

李小杏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默默一会儿,冷蔑一哼:“迟早有这么一出,没一个安好心的,就等着这一天呢。妈妈嘱咐你别从中插手,你就看着,你看着他们林家一个个能闹到哪一步1越说倒像是越忿忿:“林虹林娜,你以后一个也别沾!尤其是你那个夏青表姐!她和她妈最一个德性了1

李鸢皱眉劝她:“您就别管了,跟您没关系,影响你情绪就影响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那你就和你爸在家过么?”

李鸢听了笑:“他连着两年都大年三十儿值班了,今年禁烟花炮仗管的又严,您觉得他跑得了么?”

那你要一个人过年么?那怎么行。李鸢在她的一刻沉默里听出了这个意思,想说,真没必要把过年看得那么特殊,都无外乎是三百六十五天里周而复始的一页,我平常也是经常一个人,过年一个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所谓,真的我挺不在乎的,您别担心。

又不想解释,觉着自己凭什么老得卖独立刚强的人设。

“那过年那几天,你来利南找我吧,我带你过春节。”

“我疯了?”李鸢是真的笑出声儿。

“没关系的呀,我这边——”

“我懒得大冬天到处跑,有努努在呢。”

我懒得参与你现在的家庭,有我不爽的人在呢。

即便刚刚目睹了别人的生离死别,对亲情的概念又有了更深理解,但李鸢依然觉得和他们说话易乏易累。

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您早点休息,注意身体,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李小杏回他,不光我,你也是,我是你妈妈。

彭小满洗干净脸出来的时候,发梢鬓角湿漉漉的,内双哭成了外双,眼睛红肿成了桃儿,愣愣的,特木。一开腔,是口沙哑不堪的烟酒嗓:“走了。”

你这会儿唱阿黛尔铁定行,李鸢把这句意在调侃的话咬死在嘴里。他不确定总算放声痛哭过一会后的彭小满,心里承受能力到了怎样的层次,是释放了,继而加固了;还是疏通了,却更薄脆了。没办法做到真正的设身处地,不敢随随便便地开玩笑,想把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保护呵护守护,忒纯情的男二精神。

站起来,拨他他黏在脸上的一绺绺湿发,摸他的额头和脸颊,还是选择了各听着有点不痛不痒的温和探问:“怎么样,还难受么?”

“哭空了。”彭小满把胳膊上的孝布摘掉装进口袋里,鼻子里堵着两杆葱似的,闷声闷气的。

李鸢揉着他的后脑勺问:“你现在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还是想我陪着你。”

彭小满想抬眼看他,但眼皮儿已经肿得翻不动了,只能使手用劲儿地搓。

“你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现在就送你回家,我回旅馆。”李鸢拉开他手,看他拇指上的防水贴已经翘边没粘性了,“你要是想我陪着你,我就一直陪着你。”

公厕生意还挺好,彭小满不及时回答,倒老有人进进出出急着放水,憋得都小跑了还频频回头看他俩。也太尴尬了。李鸢忍不了,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把人往护城河路边的垂柳小径上拉。

“想好了么?”李鸢把他手上的防水贴撕下,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蘑菇型垃圾桶,“旁边有超市,我去帮你买新的。”

“你陪着我。”

李鸢扣紧他的手:“好,陪着你,你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

“陪你坐坐?”

“我想跳河。”

李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不被这话一下子震掉泪的。李鸢强让自己不飘音,不走调,轻松道:“那不行,回头救你多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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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玩笑的。”彭小满揉揉鼻尖,仰头望着天,“抽烟行么?”

“也不行。”

“那你带我去喝酒。”

“也。”李鸢为难地笑。

“也不行。”彭小满看了他一眼,“那我还是去跳河。”

“彭小满。”李鸢扯停他,抱紧他:“我没生气也没在怪你,但是你如果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现在多紧张你,你就不应该在我面前重复这种话。”

其实就是一种不安的无理取闹而已。

李鸢的温柔和予取予求,让彭小满倏然回神、安定、愧疚。

彭小满突然死死地回抱住李鸢不松手。

“那去纹身行么?”

“现在?”

纹身本身没有含义,需要被人为赋予,当然,疼痛也的确是一种宣泄。这是墨艺家公众号的简介,利落又装逼,还挺故弄玄虚。墨艺没门脸儿,藏市中商业街里的一犄角旮旯处,看着就是个牛逼的店。拐进巷子上二楼,一个挺居酒屋风格的木质推拉门,门口立个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

墨艺家老板扎脏辫儿络腮胡,黑框镜萝卜裤,高胖,搞艺术的落拓不羁范儿。他看见来客一愣,摘了手上的一次性卫生手套,拿起手边的易拉罐咽了一大口芬达:“有预约么?”

墙上贴满了一张张的设计手稿,线条流畅,构图精巧,繁复的浮世绘风插图与艺术图腾居多,也有些水墨字体或小而精巧的可爱图标。李鸢仰脸环顾一周,从没来过,难免与在心里小小惊叹,“没有预约。”

“那,”老板一侧头,看后头还跟着一个,“你们是一起纹还是纹一个,是自己有图还是没想好纹什么呢?”

“是他。”李鸢指指身后,“妈妈的照片。”

妈妈的照片,一脸哭惨过的相,店里来来往往,墨艺家老板这些年目睹过挺多悲欢人事的,有点儿深夜食堂的意思,算一眼就明。

“来,你们先坐。”摘掉黑框镜塞进半身围裙里,长得像郭德纲。老板给他俩搬了两个带软垫儿的塑料凳,“纹前先聊天儿,得先搞清楚你们的需求,不着急上手,因为这玩意儿挺容易后悔的,激光洗疼还不干净呢。”

彭小满坐椅子上没接话,抬手在鼻子下面堵了一下;李鸢从口袋里拿纸巾,拆封抽了一张给他。老板一挑眉,拍了拍腿站起来:“那什么,那我先给你们倒杯水吧,天儿还挺冷。”

李鸢伸手要拿他擦过的纸团扔掉,彭小满捏在手里不愿给,转了半圈,自己把纸团抛进了门口的纸篓,空心球。

“来,喝水。”老板递给一人一个纸杯,拉了拉屁股底下的凳,“想纹的照片,我能瞧瞧不?”

彭小满掏手机,点屏幕,翻相册,是葛秀银的一张站在窗台门口,迎着阳光披着披肩,拍下俩的一张半身照。

“妈妈?”老板两指一张放大了照片。

“嗯。”彭小满点头。

“先道个歉,不好意思,容我冒昧问一句啊。”老板笑笑,比了比屏幕:“人,现在还?”

李鸢摇摇头,算替彭小满回答了。

老板了然,搓了搓了下巴上的络腮须:“明白了。我说白了吧,其实你们这种情况来找我们家的还真挺多的。”老板笑笑,“毕竟嘛,现在纹身这种文化普遍性也比较高了,又自带一部分永恒的含义,是吧?”

老板歪个头,挺体己的口吻问彭小满:“那你打算纹哪儿,这想好了么?”

彭小满看他一眼,眼圈还微微肿着,略有点儿为难的意思:“我可能就脑子一抽。”

然后我旁边这人也没拦我。

“就是,心里一下子难过得受不了,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干什么了,有点儿拿这件事件填补的意思?结果现在坐进来,觉得自己还挺**挺有病的,心想自己他妈这是在干嘛呢是吧?”

彭小满侧开头笑了一下,点头。

“都容易这样。”老板点个头表示很理解,顿了两秒:“我个人建议是不要把亲人的图像纹在身上,尤其是……这种情况的。”

李鸢不太能懂:“为什么?”

“因为图像是有先天性的,我们接收到信息的百分之八十,来自视觉,读图是本能,是很具象的东西。”老板谈及起了些颇专业的东西,“换句话说,让你时时刻刻都能看见突然走掉的亲人,不叫纪念叫残忍,人心里承受是有限的,崩掉,有可能就是因为你无意瞥了一眼而已。”

俩人都没吭声,老板以为把他俩没听明白。

“再说白点儿,就是很大程度会后悔,会承受不起,但又因为不想愧对亲人而强忍着不洗掉他,最后搞成了自己煎熬自己。”老板撸开袖子,露出半截图腾缴绕的小臂,“纹身后悔的人,一半是因为纹得东西太没含义,看腻,一半儿是因为太有含义,含义深了,深得影响到了生活。”

彭小满盯着脚尖。

“其实吧,没必要去抬高自己的痛苦,觉得刻骨铭心的东西就是值得珍藏的,是有意义的,没意义,真的,不会激励你,痛苦就是痛苦本身,字面意义。而忘掉是人的自愈本能,其实不必觉得走出来了是件愧疚的事儿,走出来不代表忘记。”

走出来,是筛掉悲伤铭记爱。

最后这句没说,是嫌戏太过,容易把喜欢酷炫,认定现实冷酷的小年轻膈应着。年纪再长些的人,其实才更能接受含着“爱”的字眼的温存的东西,更容易与之共情。

老板一拍大腿,“哎,我不是自己赶自己生意啊,就是想跟你们聊清楚想法,你们如果坚持要纹肖像在身上,我当然也跟钱没仇,我可以帮你设计得非常好看。”

李鸢碰了碰彭小满的膝盖。

彭小满:“那字母缩写呢?”

“阅读文字是有后天性的,是间接性抽象化的,当然会因为你想法的变化读出不同的含义。”

“我想纹字母。”

“好,哪儿?”

彭小满没犹豫:“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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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脑子一抽是假的,纹身遮疤,彭小满早就想。

早在他手术结束的那一整年,洗澡时略一低头,便能直直盯住胸口那个伤痕后。嫌丑倒不很主要,毕竟疤在胸上不在脸上,更多的,是这么个时时刻刻的提醒。提醒什么?提醒你有病,你这块儿不好,你可注意注意再注意着点儿,开过胸呢可。无形的压抑,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路罩在头上,掸都掸不开。

每看一回都是煎熬:真够丑,真可怕。

李鸢在里上的那次触摸,其实温柔体己的有点儿不可思议,又很温暖,所以让自己欣然接受。在一起后的一段日子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更是忍不住要去重复体味。但哪儿够呢,要分开了呢,那那个碰触抚摸岂不是又成了不想提起的伤?伤上加伤,要了命了。

所以干脆就遮了吧。怎么遮呢,哎,用纹身吧,挺酷埃

超出父母承受范围之外过多的事儿,彭小满还是不敢的,只能默默生根在心里,想着再长大点儿,再长大点儿,等我独立了,等我不成材,也成人了。彭小满深深觉得自己的成长速度缓慢于旁人,本性悠哉,毫无大步向前的冲劲。

结果果然没等到笑嘻嘻地开口和爹妈提,葛秀银折了。

又是因为这个地儿。

又是这玩意儿作祟。

又是这个他妈可能根本一辈子就没吊事儿,但兴致来了,搞起你来也是分分钟拿下的鬼毛病。

不知道要怎么纾解这种无所适从的惊悸,只好立刻、马上、现在,为它盖上喧嚣的祝词,为他遮上积极的含义,为他浇上一瓢热滚滚的鸡汤,就着“今儿我难过得想死我干什么出格事儿都能被原谅”的由头。有点儿欺人自欺掩鼻偷香的意思,但画饼充饥胜过没有,何况戏是演给自己看的,不碍着谁。

尊奉本人的意思,老板替彭小满设计了一串英文拓印上他左胸口,goonforever。墨笔写就的字体风格,且开首两枚字母大写,用的红色染料;葛秀银的首字母缩写拓印在右手手腕跳动的脉搏处,她走那天的日子,横在下方。

按老板得话说,肉越嫩的地方纹上去越疼,也越能纾解,越感受越爽。李鸢从他这话里理解出了人在心伤的时候,多少都有点儿抖M的意思。套用在彭小满这个外星人身上,居然也成立。

李鸢搬着椅子坐在床边,看无影灯下仰坐着的彭小满,骨架又小,白的又剔透。嗡嗡作响的纹身器锐利地勾摹上去,在白底的斑疤上翻转,难免有点儿残忍的意思。不疼是假的,在忍,因为彭小满头上有汗,腮角在颤,眼泪也在生理性地不断往下流。

心疼得头脑发蒙,几乎要忍不住拦着喊停。

老板低头为首字母着色,扯了扯罩在口鼻上的医用口罩:“你俩是一对儿吧?”

李鸢没回答,还是彭小满忍着疼,给老板竖了个拇指。

“我不歧视这个。”老板换了枚单排针口,“怕他疼不行,你想抱就抱想亲就亲,这儿投个炸弹我也能稳稳给你纹漂亮。”

亲亲还是抱抱,都有点儿产房喜当爹的意思,特怪。

李鸢没做什么动作,就是伸手,帮他把眼泪揩了。

李鸢隔天九点四十的高铁,一个人率先回青弋。

彭小满还要再逗留一段时间。一方面,李小杏头七没过,还有一堆的鸡零狗碎亟待处理,心里伤口还没结痂,他飘忽不定的心思没能完全的束拢;二方面,彭俊松低烧转了肺炎,后续要挂七天的水,彭小满得照看周全才能放心;三方面,小满奶奶打算带他再做一回全检,联系那年手术的主刀,再复查一回。

三个理由,没有一个李鸢能说不接受。更也不能开口劝他,央求他说,拜托你快快振作,拜托你早点回来。

从自己的得失心出发,去要求对方背负压力加快步伐,李鸢很不愿意这样。一是因为这个对象是他喜欢的彭小满,更是因为,他希望两人做出所有的改变与选择,都是“我愿意”,不是“你要求”。

彭小满提前帮李鸢查看了看青弋的气温,一看不得了,果真是寒流带着雨水来袭,未来三天气温竟一下骤降了近十度。彭小满从家里翻了件宽松式样的纯羊绒毛衣,在李鸢退房前,打车送去宾馆让他穿在外套里面。

彭小满的眼袋鼓鼓,蒙着层乌青色,眼褶儿已经肿没了,看着憔悴得很。李鸢心里泛酸,想起他昨天出了墨艺的门,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包上保鲜膜的新鲜印记,那串数字,又无声哭泣了很久。任他哭到月隐星稀的夜半,才把他送回了家里楼下,在树下安抚地抱了挺久,才略略忧心地看他揉着眼睛上楼。

结果被小满奶奶从楼上匆匆跑下来,抓着说了好些谢谢和对不起,说他跟你在一块儿我才放心,说太给你找麻烦。

没关系,都是同学。

说完这么官方的一句话,李鸢才有所察觉,察觉到他为彭小满逗留得时间与关心的程度,在毫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已然超过了“同学”一词的范围,言语行动上再多哪怕一丝一毫,都可能惹人疑窦了。

“你穿上这个毛线再走。”彭小满闻了闻衣领上的味道,还行,柜子里搁了挺久也还算香,“青弋现在巨冷,还下雨,对了你走时候带伞了么?那边有中雨。”

李鸢坐在床沿上看他,摇头:“没带。”

“行吧……那我去底下超市给你买一把吧。”边说边转身想出门。

李鸢扯住他,把他捞回来正面抱着。

彭小满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更加用力地回抱回去,和他接吻。

以前的接吻再激烈,也有嬉戏的意味在里面;这次的接吻依然激烈,但氛围柔情,李鸢投入了比往常更多的温厚体己。本以为是和风细雨的不舍和抚慰,结果吻到后来还是急躁了,难耐的粗重鼻息,滋啧的吞咽,辗转角度地舔舐勾缠,不由自主地探进彼此下摆里的双手。**这东西,客观存在且没谱儿,到底难以人为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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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把彭小满掼进床里,翻身压上,掀高他衣摆。一下子裸露了一半儿,凉得彭小满浮起层鸡皮疙瘩。他瞬间清醒,想起近来经历的种种,感到了一种悖德的羞耻;他又瞬间沉沦,因为李鸢正矛盾又不舍,依恋又愧疚地望着自己。凭这个,神智就能被一脚踢飞出三界,什么也不想。

彭小满抱紧李鸢,一口咬上他的喉结,伸手去扯他的裤子。

本来是个挺淡淡迷惘的不舍临别,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少年性事搞得风光旖旎,微微滚热。李鸢低头看彭小满胸口的字迹,墨艺老板名副其实的手艺高杆,任李鸢怎么看,也难看出原先的疤痕踪迹。

goonforever,永远继续。李鸢在他胸口还泛红的皮质上,珍而重之地落了一吻,彭小满伸手轻轻揪住李鸢的头发,发出无意识的一声慌张陨泣,抬起膝盖顶了他肚子一下。

李鸢坐起,穿回上衣,看眼时间:“还早。”

彭小满从后抱着李鸢的腰杆,脸贴他背上,合眼小憩:“累。”

“我回去了我怕你还哭。”

彭小满笑:“我肯定还得哭。”

“那你就给我打电话吧。”李鸢侧着头,“微信视频就晚自习放学以后。”

“行。”

“作业和复习进度我也发给你吧,你先看起来。”

“你饶我一阵儿行不行?”

“那你。”李鸢停顿了挺久:“不会很久?”

“你怕?”

“我怕。”

彭小满隔着衣服捏他肚子,吻他后背:“傻啊。”

“答非所问呢你。”

“反正会尽快。”

“好。”不多追问,点到为止。李鸢捏捏他掌心:“我去拧个潮毛巾来吧,你先把裤子穿好,别着凉。”

续铭其实也料不到,随手通知给李鸢的两条消息,巧的不行,消息框弹出,屏幕亮起,就能被彭小满无意瞥见:这个文档填好了打印出来交到办公室,老班让你去官网提前研究下利大今年的保送生招生简章。

彭小满慢吞吞地套回牛仔裤,系上腰带,仰进床里,呈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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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青弋火车站,八百年里终于蹦出个大新闻,逮着一个走私毒品的。李鸢下了高铁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意给冻蒙了,还没来得及搞明白那票全副武装的武装警察算怎么回事儿,就被挺客气地请走,任俩安检员从头到脚摸了一遭。

游凯风请假来火车站接李鸢,心明眼慧体贴如他,一碰上,就给李鸢递上了杯滚烫的红豆双拼奶茶。

“你今天启源没课?”游凯风火车上给李鸢来的短信,问他几点的车次,几点到站。

“咋可能,请假偷溜。”游凯风把外套拉链拉到头,缩颈进衣领,翘了个女旦的妖娆的手势,“练《青衣》练的我尼玛快成娘炮了,受不了了,躲懒。”

李鸢扯掉伞尾的标签,撑起,“今年影视类校招是年前还是年后?”

“年前,简章早下来了,和编导一起开,河艺是今年第一个开校招的艺术院校,里影在他之后几天。”游凯风有伞,非过去和李鸢挤一把,不淋湿肩膀头子不快活斯基。

“都得去本校参加考试吧?”

“废话。”游凯风笑,抬头心说这波点伞娘且巨丑,“牛逼的学校是不会来咱们这种犄角旮旯地儿招生的,都得我们屁颠屁颠过去,等这些牛逼学校校考差不多结束了,年过了,小鱼小虾们才去全国各地设点招生。”

“辛苦。”李鸢说。

游凯风笑:“甘愿。”

李鸢上赶着就要打车去学校,游凯风差点儿没拦祝好说歹说把的哥赶跑,指着手表上的几时几分给李鸢瞧。十点四十呢哥,回鹭高赶食堂饭点儿啊?还是老贾的化学,你闭着眼能考九十多的小三门,你积极个什么劲儿啊,走走走。连拖带拽地把李鸢往饭馆里带。

“小满君不回来?”游凯风翻动那沓油腻腻的菜谱,许是给马可憋了够呛,羊肉鸡肉小炒肉,要了一水儿的大荤。

“没,他家里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李鸢捧着双拼捂手,喝饭馆壶里的陈茶润口,“你就不能点个绿的么?”

“小炒肉里不有青椒么?绿不绿?要什么自行车?”转头冲着服务员:“再加个肉末茄子,两碗米饭谢谢。”

看女招待进了后厨,游凯风才掏烟。

“生命诚可贵,这事儿搁谁都受不了,他还好吧?”

李鸢看看他:“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但后来也算大哭了两场,比一声不吭要好多了。”

游凯风转着手里的卫生筷,莫名感慨:“真的……太,人真的是说没就没。”

“所以埃”

“所以你心疼坏了吧?一脸衰样。”

两人都是一个沉默。停顿了挺久,直到女招待端上盆米饭搁下。

“嗯,心疼坏了。”

“其实,我能感觉出来点儿不对劲,以前就有,真的。”游凯风搓着下巴,“但我也只是能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根本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所以,我挺掉下巴,挺蒙的,尤其还是你。”

李鸢笑:“我怎么了?”

“你这种一看就很难谈恋爱的难搞事儿逼。”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吧?”

“卧槽岂止埃”游凯风给逗乐了,“鸣的我三观都毁了,我以为你跟陆清远那骚货一样是个钢铁直男呢,结果说弯就弯我靠。妈耶这么一说我好怕,我感觉表演班基佬好多啊,天天涂唇膏描眼线我靠。”

李鸢劝他自重:“我觉得基佬也不是不挑人的。”

“日。”游凯风冲他竖中指,竖完了又佯装举了个话筒凑过去:“哎,采访一下,我能问问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么?”

“不能。”

“啧!”游凯风瞪眼,满脸的“你不说我就去满大街告密你怕不怕”。其实就是看李鸢情绪低迷,心里堵着事儿在,游凯风才半开个玩笑,他真要不肯说,游凯风也没打算强问。

“你问我,我也不能说的很明白,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喜欢他什么,感觉我都没办法三言两语讲清楚。”

游凯风琢磨了两秒:“我可以总结为日久生情么?”

“不算。”李鸢摇头否认:“我跟你日久怎么没生情?”

“哎草,你可千万别跟我生情我求你。”游凯风皱眉,“那就是灵魂相惜?”

“你放过这些词好么?”

游凯风咂嘴:“这叫什么?这就叫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系列,虽然我跟你也没什么竹马的关系。”

李鸢愣了愣,继而笑得满眼柔和:“他好像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游凯风怕是参加的山顶洞人集训班儿,一顿饭,秋风扫落叶,连肉末茄子里的肉末都没给李鸢留,馋坏了。午休的时候分头走,游凯风回启源,李鸢回鹭高。先是没来得及穿校服校裤被胡保安拦下记了姓名班级;再是点儿没踩准,他上六楼老班下六楼,好巧不巧撞了个脸对脸,搞得很尴尬。老班也没多说什么,揪着李鸢包带把人往楼下扯:“来我办公室。”

先泡上壶毛峰,倒给李鸢一杯:“吃午饭了?”

“刚吃完。”李鸢接过,“谢谢班主任。”

“你胆子很大。”老班从抽屉里掏出一摞叠好的报纸试卷,和一份空白表格,“敢事儿不跟我说清楚就翘课不来,你厉害我厉害?你教我我教你?这个优秀学生你不想评就不要评,不是说非得选出来两个名额,真空着也行。”

老班口吻里有山雨欲来之势,挺严肃,说明真的在生气。

“发生了什么我理解,都心痛,我站在班主任的角度去考虑,其实也很能接受,也承认你是个好孩子。”老班食指点点桌面,“但凡事讲究逻辑自洽吧,但在我这边看,你这就是不合情,也不合理。”

“当时跟你提一帮一,你还不怎么情愿。”老班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所以我问问,你和彭小满的朋友关系,都已经这么铁了么?”

李鸢觉得手里的杯身滚热,熨烫着皮肉,便把它轻轻搁在了桌上,手搭上嘴巴缓了缓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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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高某年,其实有过些次序之外的绯色传闻,起因于一次周一大课间的通报批评,报高三某班某两位男生,在白术堂回廊随地脱裤子小便,被某辅导员当场发现,记了班级姓名之后,送上教务处。这事儿一出,火爆全校,所有学生胃里的隔夜大碴粥好险没给笑吐,心说这都是俩什么人,放着好好儿厕所不上跑白术堂乱撒尿,是尿频尿急尿不尽么?

都当个课后笑料在贴吧班群里传开,却无端冒出了个与众不同的反驳之声:打住。可能么?合理么?你们想,都已经说这俩男生是咱们学校高三重点班的了,就告诉我哪个成绩好的成年高中生还结伴儿去公共场所撒尿玩?缺啊?换个思路!指不定他俩是那啥,然后那啥,所以那啥……对吧?

一个“对吧”余韵无穷,还附了个戴墨镜叼烟头的表情符号,深藏功与名。吃瓜众人好比受了那南海观音点拨的花果山野猴儿,宛然拨云见日茅塞顿开——靠,俩基佬要办事儿给发现了,裤子都脱了才说是随地小便的吧?我的妈劲爆!

孤独乏味的高中求学,往往需要一些更情绪热烈的人事用以佐味,把黑白不辩是非不分人云亦云熬成一塌糊涂没有边界的混沌柿色,尝一口说味儿真好,酸酸的,这是我青春的味道。其实狗屁,这根本只是你仓皇幼稚,顾盼讨好的味道。

话题方向果不其然猛转了个盘山公路,由“俩**到底谁啊”,变成了“俩基佬谁啊”,甚至从来也没人拍板说俩人就是,但没关系,有过错的人天生带着被落井下石拿来取乐的义务,真假不重要。

后续,事件中心被一层层剥开,先是猜测一个姓张一个姓白;再是断定俩人文科同班;再是锁定高三六班;再是被谁偷拍了一张高斯模糊的背影贴上论坛,群里流传,说就是他,高三六班白某某!他们班里同学都知道!长得就很斯文秀气!绝对同性恋没跑!

哦吼吼吼吼,可算逮着了吧,哈哈哈。

清一色的欢呼叫好,小范围内集体高潮,公民隐私全白学。

可能这白某某事后要庆幸,庆幸他高三,他断网,他埋头苦学隔绝了人际,他两个月后就迎来了高考,他没来得及去触及这些密密匝匝,像漫天蚊蝇的流言蜚语。究竟是不是他,是不是和那位姓张的,是不是搞同性恋,是不是真的是在白术堂情难自已要办事儿结果被辅导员发现,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因为人事永远在推陈出新,因为人不会有那样高效持久的专注力,因为不是靠吃这碗饭的四版娱记。

但对当年高一,做了回吃瓜群众的李鸢而言,老班这个问题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是害怕关系暴露,他不忌惮任何的指责和不理解,但彭小满不一定,何况这已经超出了怕不怕的范围。说实话,无异于和他拥抱着跳崖。否认,否认,隐藏,隐藏。

李鸢摇摇头:“事情到了那一步了,我不太忍心,就没放心放着他不管。我其实心里有分寸的。”

“是么?”老班反问。

李鸢叹口气儿:“看您怎么以为吧,反正我就是那么想的。”

沉默了一会儿,老班到底气乐了:“就你拽,拽的二五八万的,就跟不来上课的人是我一样。”把手里的试卷和名单推上前:“回家抓紧时间把落下的作业补齐,还有这张表填好交给我,包括你的三年的校级以上获奖记录和证书复印件,和你们家户口本你那一页的复印件,整理好了给续铭,你俩的一起交给我。”

“好。”

“利大的简章好好看看,是个好机会,你走统招,我们这个小地方,校前三也未必能上的上,你不要给他溜掉了。”

“嗯。”

“回去你暂时先代一下小满的数学课代表,作业替我盯紧点儿,尤其那几个抄作业的老油条。”

“他。”李鸢一愣:“他过几天就回来了。”

老班呷口茶,啐掉嘴里的茶叶梗子:“他这么跟你说的?”

李鸢不响,捏着手里的一沓东西。

“行吧,不多说了,赶紧收心回教室休息,准备下午的课吧。”老班摆摆手,赶他走:“要没带书就先看陆清远桌子上的,他也刚手术完呢,还得恢复一阵儿才能动弹。”

晚上彭小满来电话的时候,李鸢几乎是乍然品到了一刻锐利地心安,尘埃落定似的。心安彭小满仍然主动地触及了自己,并非自己所预料过的最坏的那样,敏感脆弱地一蹶不振了,自己一走,他就惶惶躲回小壳儿里,蜷起来睡过去,再无反响。

李鸢快速接起电话,话里漫溢的一刹兴奋把自己都给唬愣了:“小满!”

妈的跟中了彩票一样。

彭小满在电话那头匀静呼吸了三四秒,带着鼻音哑哑笑开:“别兴奋少侠,你没中大奖。”

“想你了。”

“你。”彭小满无语,又无奈,又珍惜他这份罕见的弱势和直白的可爱,“你今天才早上的才走好不?”

“嗯,我知道。”李鸢骚包红在家,坐的12路,老天开眼连着来了两辆,李鸢上的后一趟,空荡荡的只有乘客两三。他向里挪了一格座位,贴窗倚靠,看着青弋后退的夜景,“但还是有点想。”

“你这样说搞得我很想宠幸你。”

李鸢笑了一阵儿,停下来又问:“你又哭了吧?”

彭小满故意抽搭了下响的,“嗯,简直旋转爆哭,我爸今天吊完水回来睡觉睡瓢了,迷迷糊糊爬起来找我妈,然后……反正,就跟韩剧一样,特夸张。”

李鸢剑走偏锋:“保护嗓子。”

彭小满在那头笑了五分钟没停。

小满奶奶联系了彭小满当年的手术主刀,预约好了复查时间,结果发现彭小满当年的原始病历留在了青弋。彭小满打电话给李鸢,一是真的挺想,二是拜托他取了病历簿给邮去云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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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问一句。”李鸢挺无语:“你就这么放心我到你家溜门撬锁么?”

“放心啊。”彭小满笑得特不以为意,“一没存折支票,二没金银珠宝,有本事你把我家床搬走。”

“腰不行,睡不了你那个席梦思。”李鸢拿下手机看了眼屏幕:“这个点儿,急开锁也快关门睡觉了吧?”

“哎没真让你撬锁,我们家窗台上有个吊兰,快死了那个,大盆里面还套个小盆,拔出来,夹层里放了个备用钥匙,我奶今天才告诉我的,厉害坏了,说是她留给我救命用的。”

李鸢觉得自己就是个贼,虽然他有钥匙。

门口搁下书包,按开灯,气味具象地袭来,彭小满的房间的物件依旧凌乱没规矩,全是新鲜的生活过的痕迹。李鸢从没在这样不被拘束的情况下进过彭小满的房间,这几乎是一种“任你去留”的绝对自由,李鸢不免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沾沾自喜,自喜他对自己可以有这样的坦诚与信任。

书桌最下层抽屉的文件袋里,彭小满给的位置明确,不急着漫无目的地寻找,李鸢在床沿边坐下,手肘搭着膝盖,弓腰撑住下巴,盯着房间一处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又起身,在不被要求且允许的状况下,打理起了彭小满留下的凌乱边角。

书桌上,英语完形填空专项的《巅峰训练》还铺开着,没套笔帽的水笔搁在装订缝中,边上是早凉透的半杯雀巢速溶,两只碳酸饮料空罐,一堆朱红的橘皮和籽儿。李鸢走过去折上,套好,捋作一团丢进纸篓。

地板上,各色卡通拖鞋横飞,明明就是一左一右,却咫尺天涯隔着片太平洋海域。李鸢猫腰,给一双双码顺贴着墙根排排坐,发现彭小满不单是夏季凉拖幼稚爆表,连秋冬的居家棉拖也是,多且萌且卡通,简直迪士尼开年会。

半边床上,衣服季节错乱,更分不清穿过还是没穿过,单只的袜子神出鬼没,掀起散着没叠的薄被褥,床单堪比人百岁老太太的脸,一水儿褶。李鸢颇有耐心地一一叠起,垒齐,抻开,捋的平平整整。

最后拉上纱窗外层的玻璃窗,隔绝室外到访的寒流和雨水。拿上病历本,李鸢还有点儿不愿走的意思。

要他说句心里话,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变故,他和彭小满互相远离的角度只可能越来越大,他不可能不心虚。

至亲的生离死别这事儿再往后放二十年,放到各自人近不惑,经历了更多的命运起伏,也不敢说这是个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不会把人带到谷底的挫。这死别不常规,它毫无征兆地突然而至,包含了复杂不可逆的因果,能叫彭小满不得不在其中映照到自己,做出无数不好的预测。

彭小满的各种怯懦和拒绝探讨,李鸢不是不知道。跳出这个关系,李鸢太可以冠冕堂皇了,有无数官腔可以打,能晃着他肩膀不满地指责说:烦请不要还没开始就想着结束,不尽力就没资格谈失败,不要永远只会抓着那戏剧化的百分之零点零一。

但有足够勇气去参与他人的决断,甚至敢于干涉别人步调的人,要么有足够铜墙铁壁的信念,要么有负担起一切后果的能力与决心。李鸢很想说自己有,但事实摆眼前得承认啊,没有。

没能力去影响彭小满关于以后的判断。

没能力去催促他快快奔跑不掉队。

没能力扭转种种的事不可为。

都不是什么叫人绝望透顶的东西,但糟心的桩桩件件混在一块儿,就变得如鲠在喉了。他发现自己投入进关系里,还是会避无可避成了言情小说里的俗流,戏精本精,花式加戏,被害妄想,好想急死你。曾经嫌恶的一样样,全噼里啪啦打脸上了。

李鸢仰倒进彭小满的床上打开他病历翻开,果真是医学专属字体,龙疯飞凤疯舞,一句诊断也看不懂。

眯着眼睛辨别出几个专业词汇,比文言文还催人睡意,没一会儿就合上了眼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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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努努怀崽儿了,好险给李鸢下巴惊掉。

本来纯粹当它是胖了,没成想这几天发现她还变得懒且嗜睡了,林以雄白天给它铺个整整齐齐的猫窝,李鸢下了晚自习回来看,挪也不带挪,饭盆水盆倒舔个精光。

李鸢把努努装进猫箱,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带进学校里,塞缑钟齐座位底下藏了一上午,趁午休,抱去明溪路那家小宠物医院一检查——完了,喜当妈,还不知道爹是谁。

李鸢不爽的要死,颇有点儿自己闺女被外面不知道哪头杀千刀的野男人搞大了肚子的愤怒。

据医生讲,努努妊娠期已超过了二十天,翻开它圆滚滚的肚皮偷看它咪咪头,发现颜色已略略变深且微微凸起了。李鸢咔嚓了张挺猥琐的照片,微信上发给彭小满,不一会儿,收到他一句回复的消息:“少侠你这么流氓的吗?我原来以为你是杨过,结果你是尹志平。”

兽医看李鸢刚还挺严肃地皱着眉呢,怎么看了眼手机就突然笑开了。

李鸢:怀孕了,我还不知道孩儿他爸是谁。

彭小满:靠,失足少女怀个黑户。

李鸢:是,黑的不能再黑,以后没法儿上公办幼儿园了,我现在很愤怒,很想手刃了筑家塘所有的雄性野猫子。

彭小满:别,你也看开点儿,都是要当姥爷的人了。

李鸢又是一个忍,才没笑出声儿。

傍晚晚自习前,林以雄给正打算去食堂的李鸢来了个电话,问他这会儿时间充不充裕,方不方便,能不能来鹭高边上的小餐厅里吃个晚饭,见个人,商量个事儿,地方很近。他很分明地听得到林以雄这个邀请里的讨好迁就,甚至低三下四,就没有理由地一阵抗拒,当即就想直说没空,我不去。

想想又答应了,心里隐隐觉得这人,他迟早得见。

“老缑。”挂了电话,拎上猫箱,李鸢嘱咐缑钟齐:“我出去一趟,晚自习开始之前要赶不回来,就跟周玉梅说我一会儿就回,拜托了。”

“猫你还带着啊?”周以庆指指他手里的猫箱,“还搁我俩这儿藏着呗。”

“不用。”李鸢摇摇头,“我直接让我爸就拎回去了。”

林以雄嘴里叼个烟,等在了餐厅门口,看李鸢的身影在四岔路口那儿隐现,就迎风挥了挥手:“哎,这儿呢。”

林以雄理了冒出一下巴的胡茬儿,推了头发,换的是双簇新的黑皮鞋。五官就不差,随便一捯饬,就相当仪表堂堂。

“带它查出什么毛病了?”林以雄指指猫箱,“不耽误你晚自习吧?”

“怀孕了,一个多月了,吃完饭你帮我拎回家。”李鸢拉高校服拉链,猫箱从左手换到右手,“你今天怎么就没加班?还打扮的这么,老来俏。”

“嘿。”林以雄一乐,照他背上就是一巴掌。

都不想上来就把气氛搞僵。

是个挺雅的私房餐厅,大堂卡座,是李鸢印象里,自己和林以雄从来不会往这来的地儿。李鸢跟着林以雄进门左拐,没等走到位上就从前面冒出个他腰高的小姑娘,两只俏皮的羊角辫,手上抓着个半根糖葫芦迎面撞在了李鸢的肚子上。小姑娘下意识就把李鸢的腰紧紧一圈。

李鸢吓了一跳,刚想弓下腰扶正她开口说没事吧,就看林以雄转过身,伸手将她手温柔一牵:“蓉蓉不乱跑。”

小姑娘站稳回头,牵上林以雄:“林爸爸1

李鸢被餐厅顶灯的白光晃了下眼,没有预兆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也倏然塌陷下一块。

李鸢事后想,管今晚这顿饭叫鸿门宴大概有点儿过分,但至少是瞻前顾后,饶有目的,超出了字面的意思。仇静这人,好像真的挺喜欢粉色的,李鸢春夏见她,她穿粉系的衬衣;李鸢今晚见她,她穿藕粉色短呢子褂。温和的颜色把本人也衬的白皙有气色,脸庞到两肩,线条柔和腴润,毫无冷硬之处。

温良贤淑,善解人意,不是来自男性本尊的蔑视和嘲讽,而是李鸢真的一见这个阿姨,就能想起这些个词儿。她和李小杏的热烈与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实在有太明显的差别。

服务生给落座的李鸢倒上杯白开水,仇静朝坐在身边扭动不休的女儿比了个禁声,把展开的菜谱轻轻推给李鸢,眼角笑出一把看着就慈睦的鱼尾:“来,小鸢先点吧,我叫你小鸢……可以吗?”

林以雄坐李鸢身边,烟含在嘴里干叼不点。他搓着下巴,神容略略局促地侧头望着李鸢,盯他的反应。

李鸢看了眼桌面,接了菜单,点点头:“可以,仇阿姨。”

仇静突然笑开,笑得眼睛勾成了两弯月牙,接着和林以雄一个飞快地对视,如释负重似的鼓了下胸膛。

菜名都挺洋气拗口,价格也甚是可观,李鸢掸眼点了两份素的,就把菜单递给了林以雄。也不知道是在谁面前要强撑头脸,林以雄张嘴要的四五道,都是价格上了三位数的。李鸢在旁边听着不做声,反倒是对面的仇静,低之又低地啧了一声,屈起雪白的食指叩叩林以雄面前的位置,阻挠似的道:“可以了,老林,多了不就浪费。”

“哎。”林以雄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我有数。”

到了这种亲昵程度的提醒,能让人把他们联想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排他的整体,叫李鸢觉得无比不舒服。

“小鸢埃”服务生收走了餐谱,等着起菜的间隙,仇静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言辞谨慎,口吻温厚,姿态低得近乎错了辈分:“你以前见过我两回,但也没怎么说上话,我叫仇静,跟老……你爸爸,是一个单位的。”

她手贴上身边小姑娘的后脑勺,抚了抚:“这是我女儿,何蓉蓉,今年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小姑娘眼睛直勾勾盯着猫箱里的努努,似乎是很喜欢。

林以雄一旁补充,一种沾沾自得的奇怪口吻:“蓉蓉她是幼儿园就在学钢琴的,现在钢琴很厉害,舞蹈也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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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静赶紧戳她一下:“快,赶紧叫哥哥好。”

小姑娘伶俐又可爱:“哥哥好1

林以雄伸手捏捏她肉鼓鼓的小脸,李鸢冲她笑:“你也好。”

李鸢其实没搞太懂林以雄在想什么,他曾经那么果断的拒绝了他主动提出的见面想法,被责怪成了无能怯懦也没立即跳脚着答应,为什么今天就一声不吭地要开门见山了呢,是什么外部条件,催生他下定决心的勇气呢。李鸢下意识地把这顿约饭当成了一场博弈,但一对三,他没有防备,势单力薄,有点儿心虚,害怕。

“呐。”仇静从手边的挎包里拿出个四四方方的收纳袋,搁在李鸢眼前:“听你爸说,我上次给你织的那个毛线,袖子短了是吧?”仇静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怪我,尺寸没量好就瞎弄了,没想到你个子这么大,我这又给你织了件。”

仇静小心翼翼地向前凑了凑身子:“咖啡色的,羊绒毛线,冬天穿特别暖和,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李鸢站起来双手接了衣服,很客气地说了“谢谢阿姨”,但没打开看,更没说“喜欢”。

席间气氛不算好,因为愤怒也好喜悦也好,李鸢都没什么情绪表现。仇静拼了命地给李鸢布菜,直到小碗里堆得满起连根笋丝也搁不下了,仇静才局促地停手,捏着筷子盯着李鸢不动。

林以雄也搁下了舀汤的瓷小勺,叮当一声脆响;何蓉蓉也心明眼慧,伶俐地遮着嘴巴吐掉了嘴里的鱼刺,坐直了不说话。

李鸢讨厌自己变成决定方,好像他们的未来是被自己阻断和深深影响,需要得到自己的宽容和体谅。就弄得像自己是那个不懂得体谅的恶人,被从受害者名单里除了名似的。

李鸢咽掉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看着看林以雄:“您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还得回去上晚自习。”

仇静飞快地给了林以雄一个眼神,何蓉蓉仰头张嘴想说话,仇静朝她摇摇头,示意先别吵。

“多的,我不讲你也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林以雄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就,我打算,今年过年前,跟她把证领了。”

李鸢没说话,不是在反应,是单纯的不想、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意见。说好说不好,都挺怪的。

这种场合按理说,仇静是没必要说话的,林以雄有义务替她把一切解释清楚,挡在前面,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所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仇静之所以开口讨好似的补充,可能真的是源自她善良的脾性,不愿叫林以雄和李鸢为难。

也正是她这种入微的体己,叫李鸢难以遏制的不舒服。

“小鸢啊,我和你爸爸只是领证,暂时不会住一起的。”

怪异的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李鸢皱眉笑:“领证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因为。”仇静笑笑:“你快高三,你爸爸还是要以你为重,要照顾你。”

“你照顾过我很多么?”李鸢挺认真地问向林以雄。

林以雄被发难的有些尴尬,没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鸢即刻道歉,站起身:“你们俩的事情我没意见,你们自决定就行,我去下厕所。”

彭俊松今儿晚上在家,发了挺大一通的脾气。

平素那么宽厚稳重一人,劈脸把彭小满骂了个狗血喷头,就因为彭小满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他和葛秀银的结婚照从墙上摘了下来,着急忙慌、沙哑着嗓子问东西去哪儿了,他说丢掉。万年不骂人的人,真骂起来,戳心戳肺地狠,压根就不过脑子了。彭俊松颤颤巍巍指着彭小满说:你不懂哭我懂;你不懂难过我懂;你不记着你妈妈我记着!

小满奶奶扬手就给了彭俊松一巴掌,我看你他娘的是要昏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彭小满先是给骂蒙了,都还没来得及体味出他爸一时口不择言带来的伤害,就被奶奶脆响的一巴掌吓回了神。他赶忙站进二人中间展臂拦着,嘴上连连说:别打,别打,别打,我爸肺炎还没好,他脑子清楚,您不能打。

彭俊松坐倒在沙发山抱着头;小满奶奶捂着脸哭泣。

彭小满进房锁门,开着半扇窗,在阳台站了两小时。先是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再是被徐徐风干,在两颊处凝出一道道灰白的迹子,和一团皴皱。委屈汹涌而来,最后消失得无踪无迹。

因为彭小满不可能因为这事儿就去记恨他爸,所以他得自己悄悄发泄干净,不能日后表现出什么来,叫彭俊松看着愧疚。

彭小满揉揉眼睛,搁心里漫想:刚才要是葛秀银还在,听彭俊松那么骂自己,铁定和他奶来场女子混合双打。

“打不死他。”彭小满对着窗外夜色,做了个恶狠狠地掐脖子的动作,吸气呼气,反复多次,最后还是猛地挡上眼睛,低下头去呜咽:“……靠。”

李鸢给他打电话,彭小满没看就接了:“喂?”

李鸢抹掉脸上的水,依靠在餐厅厕所的洗手池子边,乍然很愤慨,愤慨为什么每次给这小子打电话都能感觉到他在哭,故意的么?哪门哪派的苦肉计?

“说话。”彭小满折回房里,抽了两张纸巾堵鼻子下方,狠狠擤了擤,“不说话,我挂了啊,浪费什么,电话费。”

“话话话。”李鸢叹口气儿:“你别挂。”

“恭喜,少侠,当姥爷,埃”彭小满委屈猛了,停下眼泪便生理性的抽抽起来,很有规律,完全停不下来。

“客气客气,满月了请你吃喜糖。”李鸢轻轻贴着收音器问他:“你那什么动静?”

“打,抽抽。”彭小满捶捶心口,企图物理控制,“哭完,打抽抽,小孩儿,哭完那种,打抽抽。”

“你那叫,过度代谢二氧化碳。”

彭小满想掐他痒痒肉:“你怎么什么,逼,你都能,装上呢?所以,我要怎么,才能,停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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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一会儿气试试。”

彭小满不疑有他地闭气闭了十五秒,一张嘴,照抽抽不误,“滚,江湖,骗子。”

李鸢觉得有他真好,总那么容易就让自己忍不住笑。

“你这个点,不应该,在上,晚自习么?”彭小满仰躺进床里,撑着脑袋:“我天,抽的我,眼冒金星。”

“逃了。”

“靠,胆大,你还想,不想走——”

差点儿就说,你还想不想走保送啦。

“我想什么?”

“我说,你不想,好了。”

李鸢脑子一抽来了句“我不想好了,我想你了”,膈应的彭小满立马不抽抽了,翻身进被窝里笑得打颤。

李鸢这才静下来问他:“你今天又是怎么了?”

彭小满删繁就简给复述了一遍,摘去了彭俊松的那些口不择言,把故事变得就像手欠扔了他宝贝,活该被骂一顿还委屈的不行似的。他不是在害怕李鸢担心,而是在下意识维护彭俊松的形象,其实父亲也是个门面招牌,谁都不希望这个角色在外人眼里,存有瑕疵。

关乎这点,李鸢和彭小满一定是共通的。

“你呢,听着也老大不高兴的,又装什么深沉呢?”彭小满问李鸢。

“我是——”

“小鸢。”

林以雄找来了厕所,李鸢的烟正青烟缕缕地捏在手上,给迎面抓了个现行。

“等会儿打。”李鸢随手触掉挂机键,放手机进裤兜,站直,把燃着的烟按灭在洗手池子里。

林以雄不是不知道,“少抽,年纪轻轻的,才多大啊?”

“嗯,在戒。”

“在戒还抽这么欢?我这老支气管炎还没唬住你是吧?”林以雄进隔间先上了个厕所,“要不戒,我看你还得三根儿一块儿抽是吧?”

李鸢撑着洗手池,低了下头:“不是,就是突然有点不爽。”

隔间里半天没动静。

“爸?”

“不爽我跟她领证。”

“不爽我让你说的时候不说,你现在说。”

林以雄提着裤腰从隔间出来,右手不是很方便,皮带尾老穿不进皮带头的眼儿里。李鸢看得难受,走过去低下头,找准了孔位,替他穿好。

“也是到不说不行的时候了。”

李鸢抬头盯了他两三秒,歪头笑笑:“你别告诉我仇阿姨她也怀孕了。”

林以雄不说话了,沉默等于肯定,李鸢彻底服了。

全世界他妈都在怀孕。

比了拇指给他爸:“老当益壮,您够可以的。”

林以雄低头抿着嘴。

“我说。”李鸢深深蹙起眉:“您考虑好了么?我不是说你们俩领证,我说这孩子。仇阿姨也快四十了吧?能没风险么?你俩经济能力很好么?你身体条件很好么?生小孩儿随随便便么?不花钱花精力喝风就养的大么?”

“生你的时候条件更次,不养把你慢慢养大了么。”林以雄说。

李鸢生给气笑:“所以您还觉得挺心安理得?给不了小孩儿好的条件还是他们的错么?”

“不是心安理得。”林以雄摇摇头:“是我和她,都想留着这个孩子。”

“行,一疯疯一对儿。”

林以雄蹙眉,口吻不悦:“我在好好跟你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我难道没有我的难处么?你想到的东西我会想不到么?”

李鸢点头闭上嘴,腮角正一突一跳。

“我和她都年纪不小了,领证也就是搭伙过日子的事儿了,有个小孩儿,至少以后退休了干不动了,还能留身边防个老。”林以雄叹口气儿,“小仇家蓉蓉是女孩儿,以后长大成人自然也要嫁人。我们俩就在家守着个孤零零的空房子么?”

李鸢刚想张口说什么。

“你想走,我倚靠不上,也留不祝”

也许是话到了份上,李鸢在林以雄眼里竟看到了一瞬沉痛的悲伤。但这也不能平息李鸢心中倏然涌生,令他头脑发蒙的释然和沮丧。眼眶一下滚热了,视界模糊,李鸢快速地背过了身,仰起了头。

更多时候,李鸢的抗拒是一种耍无赖似的本能。林以雄被认定是怯懦无能不作为的一部分里,饱含着他对李鸢的包容、着紧、自由与迁就。李鸢正是因为有所察觉,才一直能和他相安无事地共处,把他放在心不起眼,很少打理,却很深很深的地方。

不说爱,是因为关系不好,是因为难启齿,却并非没有。血浓于水,相依为命,这个事实早就客观存在。李鸢一直以为自己不管是姓李还是姓林,远走还是留驻,林以雄都会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始终嬉皮笑脸地叫自己给他养老,叫自己别老向着李小杏,叫自己别忘了他永远是自己爸爸。

结果李鸢今天才知道,林以雄比自己放弃得早多了。在自己千遍万遍漫想未来,因深深踟躇着要把林以雄置于什么样的位子,而无比愧疚而苦恼的时候,林以雄却已经早不忧心于这个问题了。

我迁就你的自由,是绝对自由,再不干预。

我为此早提前做了别的打算。

你不必担心我拖累你了。

你想去哪儿真的都可以了。

高兴么?

彭俊松在房外轻轻敲门,彭小满不应,在被窝里悄悄按掉了通话键,挂了李鸢匆忙间没挂上的电话。

彭俊松拧开了门锁,屋里一片昏暗,床上隆起一个山脊。他走到床边坐下,弓腰凑近隆起处,珍而重之地低头致歉:“小满,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拍了拍,一如平常的宽厚温柔,“爸爸和你道歉,原谅爸爸吧。”

手心下的人一颤颤的,才听见有轻微的抽噎声从被窝里传出来。

彭俊松心痛的难以言喻,以为是自己的错,俯身抱住了彭小满:“对不起小满,真对不起。”

彭小满在被窝里咬紧了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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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上)

彭小满当年的主刀,云古人民附院的心内医生窦小东,略有点儿感慨,慨他当年的病人能从个矮巴巴的小男孩儿平安长大,顺利成人,想自己三年前那会儿,头还没秃这么厉害,当真叫个岁月如流。即使,不看病历差点儿没记起来彭小满是谁。

是绞尽脑汁想了又想。

“起搏器其实就是个小手术了。”窦医生喝了口水,戴上眼镜,查看着手里彭小满刚拍好的胸片和超声心动图,“阈值、电压、感知敏度都是正常参数,不要紧,没什么问题。”

彭小满点点头,按了按胸口。小满舅舅陪的他,听了医生的话,挺客气地笑着又问:“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我小外甥他也不在本地上学,身边就个奶奶照顾着,又高三压力大,家里人啊,就老怕他注意不到这方面。”

“真没什么大碍。”窦医生笑笑:“看病啊,就是怕自己吓自己,不必搞得那么过犹不及,他这个参数稳定了,一年常规检查一次就行,唯一注意不要太大幅度地挥动你左边上肢就行,容易电极脱位,也还要尽量远离强磁场环境。”

“哎好好!都记着,记着。”小满舅舅点头:“那他这个心肌病,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在?”

医生抿嘴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不言着努了一刻嘴,又笑起来温和地问彭小满:“除了你说的,前几个月的那次跑过之后,晕倒呼吸不畅,你最近还有没有过胸闷乏力,或者间断心悸的情况?”

彭小满摇摇头:“没有过。”

“来。”窦医生起身,戴上耳挂,用掌心捂了捂听诊头:“你把衣服折起来,我听一下心音。”

彭小满不疑有他地把衣服一掀,毫无防备地就把胸口刚结痂的纹身给暴露了,此地无银地猛遮上,晚了,小满舅舅和窦医生一眼就看了个精光。窦医生先是一愣,捏着导音管笑着“哟”了一嗓;小满舅舅就比较利索了,瞪了瞪眼,伸手就去撩高彭小满的衣服:“嘿。”

啥时候纹上的?怎么这么野呢?!

彭小满挺心虚地侧开头不看他。

咚咚的笃实心跳响在窦医生耳边,其实叫任何一个非专业人士来听,都不觉得这次序的动响有任何的异常。人体异常脆弱又异常顽强,大到器官,小到细胞,每天周而复始地经历着无数争斗与和解,覆灭与重生。心跳往往就像生命的赞歌一样,在医生这里,永远悦耳。

窦小东看着彭小满胸口那句“goonforever”,忍不住还是觉得年轻真好,还能被激励,轻易不沦丧。

“好了。”彭小满看窦医生收了听诊器,起身坐回板凳,就扯下了衣摆遮上肚皮,“听了个心音,看了你的心动图,如果不看你上次那个突**况的话,你其实配合药物的长期口服,症状已经控制的很好很稳定了,继续保持好的作息,少量多餐,良好睡眠,避免竞赛性运动,避免大量失水和饮酒,就这些,做到就行。”

小满舅舅拍拍彭小满大腿:“医生说的听见没?良好睡眠少食多餐,少喝你那饮料,少熬夜。”

窦医生挑眉笑:“还敢熬夜啊?”

小满舅舅无奈:“他高三啊,没办法,避无可避的。”

“那得注意,尽量少熬。”窦医生提醒他,“当然啊,比如你高考结束或者上了大学了,有时间和有条件了,也是建议你可以来做室间隔消融术的,有风险的情况下,临床上改善流出道梗阻很有效,心功能有所提高,这么说吧,更保险了,你们回去可以做一下这方面的了解。”

彭小满低头看了看鞋面,揉了揉鼻尖。

小满舅舅开的车来,从后视镜里看彭小满上车坐稳,合紧了车门,忍不住问他:“小满?”

“嗯?”彭小满把胸片压在屁股底下坐着。

“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从前窗下面拿了瓶矿泉水,丢给他喝。

“没想好。”彭小满稳稳接过。

“没想好?”小满舅舅转过身,“月末了,转眼到年关了,还多久时间能给你想给你耽误的?”

彭小满拧开瓶盖,忍不住嬉皮笑脸的:“我爸都不急你急了,还真是皇帝不急啥啥急埃”

“你爸?”小满舅舅歪个头,“你爸半个魂儿还没找回来呢,他能余精力出来着急你?他自己今夕何夕还没顺过味儿来呢。话又讲回来,你在云古一中出的那个事情,姐夫心里一直愧疚你,你也不是不晓得吧?他哪还敢真的硬逼着你上进呢?”

彭小满嘟嘴,含一口水在嘴里鼓着。

“亲家阿姨再着急,她不敢跟你开口说,不催你,是因为心疼你,怕你心里还疼,还受不住。”小满舅舅转过身,不再只是彭小满,而是看着后视镜里的他:“我今天敢跟提说这茬儿,一嘛,我是你舅舅,二嘛,我清楚我姐,你妈,心里有多盼着你好。”

彭小满咕咚一声咽掉水。

“这个好不是说盼着你飞黄腾达,扬名立万什么的,是盼着你——啧,哎哟我不会表达。”小满舅舅挠了个头:“这么说吧,你现在不去学校这么耗着日子,疗不了什么伤,你难受,你想,你在那儿是熬,在这儿也是熬,你学校同龄人多,你跟朋友处处,你还更痛快,这儿还更压抑。”

“嗯。”彭小满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你其实不要觉得你现在去了学校也没办法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学习里,真的,你爸你奶奶我你舅妈,都理解,不是所有小孩儿都能化悲愤为力量,不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你就……”

小满舅舅平常在家,不是个爱咬文嚼字讲通篇道理的,想总结句精辟凝练的,结果憋了半晌。

“就,不要停下自己向前的脚步,哪怕到了很困难的时候,因为胆小后怕而和你的同龄人拉开差距了,那才是你以后会一辈子难过后悔的的事情,知道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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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仰倒进座椅背,看着车窗外,小声:“我就是怕差距太大了,我赶不上。”

“赶上谁?”小满舅舅拉开手刹,回头问。

“没谁。”

李鸢清水鼻涕淌了三天,很不体面地在课堂上连连擤,续铭下课过来拿他申请表和获奖证书复印件的时候,皱了个眉,敲敲他桌面:“你板上钉钉换季流感,还扛?”

李鸢向前一个三分,抛纸团进卫生角,喝了口保温杯里两包剂量的999,鼻音浓重:“再吃两天药吧,还没用我就去挂水。”

“两天够流感变肺炎。”续铭盯着他手边的一摞高高垒齐的数学练习册:“你不知道你同桌什么时候能回来么?”又搁心里掐指闭眼算了算日子,“查缺补漏,下周就一轮复习最难的部分了。”

“你问我啊?”李鸢又抽张餐巾纸,揉开堵在鼻子下面笑。那意思就是在说,问我我哪儿能知道。

口气像是把两人的界限划得分外清明。

续铭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耸个肩:“当我没问,这个我拿去给班主任了。”

“嗯。”

李鸢合上笔帽,叠上厚如板砖的化学教辅,把校服里头的棉衣帽子抽出来,兜上,弓腰枕着胳膊闭上了眼。一面是感冒的强烈不适,一面是擤鼻涕擤出的轻微缺氧,一面是乱作一团麻的心情。扭打交织在一块儿,李鸢不想去桩桩件件做梳理,单就觉得头脑胀得发蒙,想被哪位江湖豪侠照后脑勺横劈一掌,索性昏睡个三天。

上课、做卷子、写教辅、开夜班车,李鸢以前,其实是从来没觉得累过的。

做自我评价的话,李鸢依然认为自己不是实打实的天赋型选手,万事皆勤勉为先。无非就是他装逼,勤的时候没让别人看见,勤的时候学习效率比要比旁的人要略高些。被人说玩儿着野着悠哉着就能考前五,那是瞎扯淡,晨兴夜寐秉烛达旦,一样儿也不能少。

李鸢比学婊们存善心的地方,就在于旦有人来问他为什么成绩好,他绝对不会说“随便看看书看看电视考前复习一下就行了氨,那叫恶意扯谎把人往阴沟里带;他还是一定会说“熬夜多做争取开窍”,即便有人就是不信,会讶异地阴腔怪调道:“学霸还熬夜呢?切,藏着诀窍不告诉我吧?”

书山有路勤为径。李鸢还记得这是他当年刚申请了***,设的第一个签名档。虽然现在听着老土,一股子淳朴温厚的土地气息,但话是好话,他始终笃信这个理儿。

最近会觉得累了,是他坚定不移的方向正在土壤里微微晃动着,因为很多事情,让他觉得自己被正被生活无限干扰。

不怕彭小满知道,就是因为有他这么个不忍割舍掉的小蚯蚓在土里不断地拱着,他的方向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松动。

换而言,李鸢冒出想追随他的念头了,理想,将来,非常可怕地隐隐觉得未可期了。另一些虚无缥缈毫无形质的东西在心里无限的胀大,充盈得自己飘飘然,不踏实,想就这么脚踩着棉花歪歪扭扭、一深一浅地步行而去了。当然不能去怪彭小满本人,怪恋爱这东西有毒,再不信邪的人,一个不留神也会陷进去半只脚。

彭小满还是个尤其需要被鞭打的人,不懂决策,更不懂壮士断腕,失去葛秀银,他更胆怯更漫无目的。理科在普遍意义上是比文科难的,多半在高二定型,高三小范围修补,逆袭的有,但少。彭小满本就基础薄弱,月余的脱课等同于列车脱节。回来也未必有好的状态,紧赶慢赶,李鸢很不客气地做好了他被明年高考淘汰的预测。

他在云古逗留的时间真的有点儿过久了,久到李鸢几不可查的愈发心慌,甚至以为他是停了,原路回头了。有点不敢问他了,忍不住的怀疑和分神。

俩人其实一直都保持联系在,每晚俩小时的语音通话,聊到胳膊酸了耳朵烫了再换上耳机聊。李鸢总把母凭子贵愈发骄矜的努努搁在膝上,一边打着铺天盖地的草稿写着卷子,一边听彭小满小声叨叨。

说他今天跟小舅去看了云古城郊的墓地,贵的可怕,真是死都死不起;说他的复查结果还算正常的,都挺好,当年的主刀医生已经秃了可能要变强了,建议毕业之后再去做个什么消融术;说彭俊松的肺炎好转了不少,就快痊愈了,已经戴着口罩回学校上课了,但是情绪还很低迷;说自己又大哭了一场,因为打翻了一瓶葛秀银生前擦脸的霜,搞得一整个浴室都是妈妈的味道。

李鸢多数是在倾听,挑自己在学校里无关痛痒的小事儿提。关于李小杏离开青弋动身去利南寻医问诊,关于林以雄预备年三十后和仇静领证,孩子铁了心想留,关于自己评省优秀学生的审批流程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关于你怎么他妈的还不给我回来,说好了就过几天呢。

绕过不说。

这种感觉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两人都有所察觉,都知道对方在遮遮掩掩思虑着自己的思虑。但都装着视而不见,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可能是因为自尊心,有可能就是因为中二。

一页页撕日历,快逼近阳历的年关,鹭高高三由一月一摸底变成了一周一小考,取消了晚自习中间的休息时段,加班加点儿赶着末尾的进度,望能在过年前杀入一轮复习的腹地。

医生方面给陆清远的建议,是术后至少静养一到两个月后,再尝试做些基本的复健运动,虽然年纪不大身体基础良好,但也务必量力而为,跑啊跳的,暂时不要再有这方面的幻想。

陆清远妈妈考虑了多方因素,还是暂时放手了自个儿一天不落的小买卖,委托老班物色了一处离鹭高不过五百米的小出租屋走读。按陆清远妈妈的话说,甭管他今年六月高考有结果没结果,爬也要跟着大部队爬到头,不是求他拼命,是希望他不落下向前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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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陆清远来伤后上的第一天课,结结实实享受了把乾隆下江南的待遇。刚进入早自习,老班就进半拍黑板:“来几个男生下去搬一把,陆清远回来上课了,劳动委员去把他座位整理一下,位子腾大一点。”

消息一出,班里短暂的哗然,有人趁机望向苏起,好像她和陆清远已然成了密不可分的因果。

陆清远是一路从楼下骂上来的,骂他娘的说了别把高年级搞在顶层非搞,老子他妈以后天天儿还得拄着拐瘸着腿蹦上来,回头我拼死拼活到门口了人数学课都上一半儿了!他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胳膊,又劲头挺足地满嘴嚷嚷,活像拖去菜市口当街问斩,高呼着大人冤枉啊。

“那建议你就别回什么出租房了。”缑钟齐脖子上担着陆清远的左胳膊,“教室里拉个门帘做一包间,住下得了。”

“哎,这主意好。”陆清远手欠地敲他镜片,边蹦边嬉笑:“那我晚上就去你那个位上起夜怎么样?”

“这这个年纪就有起夜的毛病了?”续铭不高,担着陆清远右胳膊,三人并排整个儿呈个满格wifi状,“可得注意起***了。”

“班长你老这样儿上了大学会被打的。”陆清远一脸愁容,是真的关切续铭的未来的人生安全问题。

“瞎操心。”缑钟齐推个眼镜,“咱班长初二就跆拳道黑带,你还不知道?”

“我靠我真不知道。”陆清远瞪着续铭,看他老人家依旧一副深藏功与名。

教学楼下,老班和陆清远妈妈,就陆清远暂时要不要和苏起继续同桌与日后课程安排等问题,来了个短小精悍的两方会谈,李鸢就是个下来帮着搬靠背椅和搭脚凳的,没辙搁一边旁听,间歇性地拿纸擤清水鼻涕。

陆清远的妈妈相当练达通融,即使陆清远的的确确是因为苏起而受到了不小的身体伤害,却依然认为这事儿和这个小姑娘关系不大,都是好孩子,还能和谐相处是最好不过的。

“这事儿我真的没意见的班老师,叫我怎么说呢……”

陆清远妈妈修了个很利落的短发,神容却还是能看出隐隐的憔悴,她想了片刻,才说:“我也不是说看不出来,清远那小子情绪方面肯定是不如原来了,住院的时候有好多同学来看过他,他高兴,高兴完了又有点失落,这我都看见过,这也都正常,我和他爸都特别理解,都觉得这东西我们说没用,得靠他慢慢纾解。”

“所以我催让他克服困难来学校上课,就是不想他学习上因为这个意外给落下,搞得精神和劲头也落下了,这个一落下,人就真的懈了荒废了,成天就剩个丧了,我不希望他这样儿。”她笑笑:“苏起那小姑娘是个好孩子,还坐不坐一块儿我觉得得看班老师您的想法了,我没意见,清远那小子也是个敢做就敢承担的,万事别让小姑娘听闲话为难就行,也是个可怜孩子。”

李鸢旁听了这一番简朴的陈述,不禁感慨陆清远幸运,可以轻易收获父母辈这样通达的理解与激励。老班同样欣慰,不住慨叹着点头:“都是你们这样的家长,我们当老师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陆清远妈妈“嗐”了一声摆摆手:“做人嘛,将心比心,我这都是心里话。课程安排方面我也不懂,就麻烦班老师多替我儿子上上心了,我对他没要求,盼他尽快把身体养好,把情绪调整好就行。”

“那一定一定。”老班跟她握了下手,“这个你们当家长的都放心,我自己班孩子我肯定得上心。”

等陆清远妈妈嘱咐了些细小的示意后走掉,老班才转头冲着擤完半包纸巾的李鸢:“来别站着了,一道搬椅子上楼吧,陆清远小子这把可金贵了,得坐着一个跷着一个呢。”

李鸢笑笑,把靠背椅往楼梯口了里推:“没搬沙发来应该算是他能吃苦了。”

“能怎么办,他就是要在位子上搭个土炕修生养息我也得准啊。”老班帮他抬起一边的扶手,腋下还夹着个方凳,“李鸢你怎么觉得的,陆清远和苏起拆不拆开坐?”

我管他的呢。

李鸢自己一头乱绪,抽不出余裕的精力再去分析别人的境况。可老班这么挺认真的问他,他又不能真的回答的不三不四。

“我觉得苏起肯定会愿意的,她一直有补偿的心态。”李鸢顿了顿,低声:“但陆清远我觉得应该会不是很乐意吧。”

“为什么?”

李鸢不想说的太详细:“没法儿跟您说的很明白。”

“你是不是想说陆清远喜欢苏起,不想她因为补偿他而被影响到自己的成绩,也不希望她因为自己搞的在班里听一些闲言碎语,好像就是欠的就必须还一样?”

“您别问我埃”李鸢把自己往外摘。

“哎哟行行行不问你不问你!”老班放弃,“那麻烦你帮我个忙了,高三升学意向表和综合素质评定,你要顺路晚上就替我带给游凯风让他赶紧填上,再跟他说学校今年打算给艺术生开一个文化课集训班,让他没必要还在外面找贵死人还不定负责的文化课辅导学校。”

“嗯。”李鸢点点头:“好。”

推着靠背椅进班,李鸢和老班看陆清远身旁围得满当当,他正背对着书写着笔记的苏起,和久违的班里同学,交谈嬉笑,一如往常。

晚上,李鸢第一次见被形体老师硬逼着掰腿,结果练功房里嗷嗷叫唤的游凯风,该怎么形容比较贴切呢,他满脑子捆着待宰的猪。下了晚上形体课的游凯风又被马可在办公室留了十五分钟开小会,出来的时候,被虐的一瘸一拐,外带着一脸不悦神色。

“走。”游凯风勾着李鸢脖子:“劳烦架着我点儿,彻底废了我要。”

“给你借个轮椅吧。”李鸢难得没躲,任他一堵承重墙似的在自己身上坍下来,“要不要带你挂个骨科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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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要挂挂整容整形吧。”

“什么?”李鸢挑眉。

“建议我在考试前有能力就去做个微调,建议我垫一下山根,最好还能去打个卧蚕。”游凯风抬手照着脸一通揉,揉完一叹:“马可刚跟我提的,我他妈下巴都快惊掉了。”

游凯风喊饿,俩人找了家馄饨摊子。两大海碗荠菜猪肉馅儿的馄饨端上来,自上趋下在二人眼前铺开一沓濛濛热气。李鸢没接游凯风的烟,往碗里倒了点香醋。

“你要戒?”游凯风一愣,问他。

李鸢点头:“嗯。”

游凯风收起烟塞回口袋:“那我也戒吧。”

“你真没原则。”

“给你狗头敲爆。”游凯风边笑边往他头上丢揉成一团的卫生筷塑料皮,“周末我生日,请你们几个去KTV唱歌吧,包厢什么的我回头订好发群里,不许说不来,肯定不耽误你们一个个儿勤奋刻苦的功夫,嗯?你们也别老闷头就剩个写卷子。”

游凯风整整满十八,成人,拥有了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相比人生中其他无数个生日而来,这个节点拥有无可比拟的仪式感,仍有无数的艺术形式去重新解构它,并冠以稚涩,酸甜,繁茂,各式美丽优柔的形容。

没到法定意义的成年前,游凯风漫想这天应该挺奇妙的,不说绝对特殊,至少能去辅证一些他一直渴盼的东西。可真到了这一天,游凯风也才发现,这就是无数个日子里平平无奇的某一天,身前身后,不因它的到来而有任何飞速的质变,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不想纹身,不想破处,不想站在山冈上高喊。

周末傍晚,启源休假,游凯风在穿衣镜前整理形容,摸摸自己的山根,心说,挺高的呀,垫啥还垫,就非得弄个讨喜的脸?他掏出手机快速收了游健转账过来的一笔小钱,转手就删了他上一条的短消息。

其实是游健的祝福:祝儿子十八岁生日快乐!聪明出于勤奋,天才在于积累。当你感到悲哀痛苦时,最好是去学些什么东西。学习会使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愿你幸福。

虽然看着土,活像一秃头领导套个西装在年会上作咬文嚼字的报告,挺符合游健的身份地位的,但句句好话,都是他难得肯熄下火来温言讲给游凯风的道理、祝福,如同一个温柔普通,又时常叫孩子感到尴尬的傻父亲。这是十八岁这天,带给游凯风的一点点不一样。

但游凯风还是没办法接受,他还是在讶异里尝得到焦躁与厌烦,他还是膈应他爸隔三差五,披着示好外套的居高临下,指手画脚。他还是能记得那次他爸出差回家小憩,听他妈不无忧虑地悄悄说起自己私自报了艺考班的那个反应。

游健的震怒是必然,却戛然收束,他沉默了一刻,换成了一声自诩摸爬滚打一遭的俯斜轻蔑:你能考上我算你有点本事,就不说这是什么下九流的野路子了,好歹你做你的梦,也要先掂清自己几斤几两吧?

游健近视,细边框镜隔起了他快速的,上下打量一番的视线。游凯风几番重建,将将稳固的自信,其实仍然基坑太浅,脆弱不堪。

他其实不是怕被打击,他就只是不希望自己真的失败了,撞了南墙就回头了,他爹妈非但不能给他从容的抚慰,还要所谓不失威信地厉声喝上一句,你看,我早提醒过你,非不听!游凯风依旧觉得物质条件极其重要,没钱不行,可除此之外,他竟找不出游健能给予他的更特别之处了。

这父子关系未免也可悲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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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下)

游凯风定的KTV就在旱冰场边隔壁,办了VIP卡开的大包,可纵情嗨唱到天明,另外再送两个大果盘和一打百威。游凯风定了肯德基外送,等拎着两大份全家桶一满兜零食进了包厢,就见一个个儿的都比他到的早。

属他陆清远给面儿,瘸着条腿拄着个拐都没拦住,身残志坚,愣是能打个车蹦来;周以庆和缑钟齐纯属就是来放粉红炸弹的,不知是在学校给憋坏了还是怎么的,俩人穿了对儿挺骚包的情侣鞋,周以庆正偎在缑钟齐身旁指着手机屏给他看;续铭专注于点歌,嘎巴嘎巴嚼着果盘的哈密瓜。

李鸢戴个口罩,坐在沙发上弓腰盯着手机屏,手背上贴着个医用胶布,明显是刚挂完水,恹着呢。

“哎。”游凯风踢了一脚门,“我生日我祭日?我进来你们就不能表现的热情点儿?”

蛤蟆似的,不戳不动一戳才动,缑钟齐周以庆这才舍得分开,笑嘻嘻地站起来接游凯风手里的东西,一人一句“生日快乐啊凯爷”,忒叫一个不走心。

“哎哟。”游凯风被他俩人的情侣给膈应着了,佯装着强光刺眼,拿手遮了遮,“瞧你俩秀的。”

“我刚是想热情呢。”陆清远拿了个抱枕垫在腰后,指了指茶几上摆着的蛋糕盒:“我跟他们说进门往里脸上砸蛋糕的了,咱大班长拦着不让,他说他想吃整的,等吃完了拿剩的砸你,不浪费。”

续铭一不留神就被卖了,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戳着点歌器,朝游凯风比了个大拇指:“朱时茂的我党脸,陈佩斯的汉奸心,没见过你反水这么快的。”

“哎我先说好。”游凯风站定包厢中央,开口警告:“我今天这外套CLOT的,今儿谁敢砸我奶油我跟谁急眼。”

众人听罢,齐齐抬头,盯着他沉默。

由李鸢做代表,陈述了在座高度统一的想法儿。他拉下口罩看看游凯风外套胸口处的红色标志,眉一挑:“本来都不想砸的,你这么一提醒,感觉不砸不行了。”

“日。”

游凯风叉腰,歪头笑。

不知道要怎么说,只觉得大家似乎都在压抑着情绪,远不能肆无忌惮的尽情尽兴。究其原因的话,也说不清是因为苏起和彭小满的缺席,还是陆清远难愈的伤病,还是李鸢来势汹汹的急性流感,还是游凯风近在咫尺的艺考,还是漫长寡味的高三。

六个人里没一个是麦霸,半开话筒跟着哼哼还行,点了歌也叽叽歪歪不唱,干拿着原曲伴奏当背景乐下饭使。啃着鸡腿鸡翅就着百威,围坐一团大扯闲篇,游凯风今儿寿星公,允许他间歇性嘴欠,跟鲁豫有约似的,依次把所有人问了个遍。

班对儿一贯这种情况,都是首当其冲率先成了焦点的。

游凯风问缑钟齐:“你想好考哪个学校了么?”

“你管那么多?”缑钟齐笑笑,一副懒得讲。

“就问问。”

好在也没怎么推拒,如实讲:“首都医大吧,没办法,还是得考医学,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就退而求其次了。”

游凯风看热闹不嫌事儿,转脸去问周以庆:“你跟他考一个地儿么?”

周以庆觉得他在下套,笑嘻嘻地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得跟一块儿。”游凯风瞄眼他俩那鞋,“所以你的告诉我我说的准不准。”

“不准。”周以庆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眼台面,很快又说:“我是打算考南方的外国语学校的,出国率比较高,毕竟英语还算是我的强项。”

“异地啊?”

周以庆朝游凯风扔了个纸团,偏倒中心,轻轻地倚靠上缑钟齐的右肩,漫不经心道:“你有意见啊?”

“我哪敢有意见,来吧,祝九九。”游凯风朝他俩比了韩国男团捏心的手势,又看向陆清远,调侃道:“看见没,这大概就叫真爱了。”

看见没,这大概就叫毕业即分手了。

陆清远到了也没和苏起拆座儿。一方面,苏起品学兼优,确实能在陆清远身边时刻做到周全耐心的提点解惑;另一方面,老班忌惮把这事儿的后续种种仍搞得兴师动众。

苏起而后对陆清远的照顾显得局促且过犹不及;陆清远却对她包含着愧疚与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切体己,表示略略抵触,不大能够坦然接受。他甚至想和老班主动提议,求他能把调离苏起身边坐讲台边上,又能集中精力又能看得清板书。

更重要的,不必因为自己,而时时刻刻影响着苏起的好容易搭建起的尽然有序。苏起的目标是所远离青弋的双一流重本,家庭的不堪催生她奋进的勇气,没什么不妥。所以陆清远始终觉得,好的东西,就应该让它更好。

游凯风把茶几上的宣传单页卷成一根细细的纸筒,伸到陆清远嘴边,问:“敢问情圣,我刚成年,您有什么掏心掏肺的追人技巧是可以赐教的?”

抛开戏弄和调节气氛的意思,陆清远竟也很认真地做了回答:“对她好,对自己狠。”

话一撂下,诚心实意一阵掌声,好比高人遁入山林前,在空幻的云中雾中,留下的七字箴言。挺帅、挺蠢、挺中二、挺扎心。

李鸢这位理论意义上的陆清远情敌,其实也会避无可避地被牵连讨论之中,哪怕是在朝夕相处的高三二的班集体里,也偶有风言风语。相对很多更尖锐直白的指责与发难,对李鸢的软性声讨细细密密,藏在背后,更着重“没想到”这个主题。

没想到啊,他无动于衷诶。

没想到他都没什么反应诶,苏起不是一直都暗恋他么?

没想到诶,啧啧,说真苏起挺眼瞎啊,还不如就喜欢陆清远呢,英雄救美的标准结局不就该是以身相许么?很配啊,为什么不按剧本来。

对喜欢一词抱有过多不切实际的遐想,给予就必须回应。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喜欢想当然,证明几何命题的时候甚至更是,李鸢分身乏术,对此不痛不痒,懒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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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呢?”游凯风展臂,一个指向李鸢,一个指向续铭,“考哪儿?

陆清远很不爽游凯风挨个儿问未来,噼里啪啦朝他丢吃剩的火龙果皮儿:“你今天是不是就找糊呢?你不要老问这些沉重的问题行不行,回头他俩咔咔俩重点大学说出来,搞得我这种今年注定战死高考的人很难堪好吧?”

“淡定瘸腿侠。”游凯风抓了两颗圣女果丢回去:“你现在难堪够了,六月份你看着苏起录取你就不难堪了。”

“啧啧你这个人简直1周以庆一脸厌弃地点点游凯风。

“简直太欠。”续铭连切了三首歌,切到了酷玩的单曲,摸了个麦,拍打了两下试音,抵在嘴边:“我随缘,分到哪儿上哪儿,既去之则安之。”

其余五个听了都笑,陆清远朝他抱拳:“佛家大门常打开,你还是适合剃度。”

最后剩了李鸢,被众人不可明说地期待着。他算是一眼就能被看出与众不同的优异者,因而在旁人眼中,他的一言一行,甚至每个决定与规划,都值得侧目关注,甚至用以做参考的标准。

续铭觉得他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正二八百的机会,完全可以更沾沾自喜,甚至说的耀武扬威些:我应该是要走利大保送吧,如果可以的话。所以当他听见李鸢说“没想好不确定”的时候,续铭心中倏然一阵沮丧与失落。不论他因为什么而犹豫不决有所动摇,都万分可惜。

因为机会到手你选择不要,本身就是种暴殄天物。

续铭贴着话筒低声哼唱着“somebodyicankiss”,隔着茶几看了李鸢一眼,看他提了提口罩,低头捏了捏鼻梁骨。

游凯风也是微微讶然,讶然高二的时候,李鸢分明还是个拼死拼活要逃离青弋的愤世嫉俗boy,不算充满热意,但对未来几乎是毫无摇摆。他渐生的优柔和举棋不定叫人难免失措。连缀起很多琐细的角色与因果,游凯风十分聪明的把线索牵去了彭小满那头,想明白了李鸢的软化,不由得在心里嘲他。

装逼如你,也有今天。

气氛在切蛋糕时才热了些,本决定好了非砸不可,却被应侍小哥神兵天降似的一句“本店禁止砸蛋糕弄脏设备需罚款”,打断了计划。老老实实一人一块儿分吃,音乐伴奏调到最大。陆清远又蹦去续铭身旁虚心讨教消消乐四百大关的玩儿法;周以庆续铭就着昏昧灯光,偎在一起接耳私语;李鸢的心绪山一重水一重,压在胃里,游凯风作陪,和他分完了那一打百威。

近十二点,于是作鸟兽散。

游凯风小时候还常跟游健游走在各式宴请之间,喝酒算初三那年便点亮的技能,啤的五瓶毛毛雨,白的四两不在话下。若真的饮的偏多,酒品也好,属虚浮着步子也能找回家睡觉的那挂。

缑钟齐负责送残障人士回家,叫了辆滴滴,架上陆清远的左胳膊,牵上周以庆打招呼告别。续铭半扶着门,默默盯了横躺上沙发,明显喝的有点儿偏多的李鸢一会儿,不大放心,冲着游凯风:“你也不少,我先给你俩送回家吧。”

这儿挨着乌南江呢,别回头一个不小心,明早还得派捞尸队去江上勾你俩。

“行了,你放心。”游凯风笑,“我清醒的一逼着呢,我又开的通宵的包,实在不行我跟他在这儿睡一宿呗。”

“有事打电话。”续铭没做坚持,耳边比个六。

“成。”

“艺考加油,十八岁快乐。”

游凯风舒张双臂,熊抱了他一记:“谢谢我佛系大班长,与君共勉,与君共勉。”

合门,回了包厢,游凯风凑近闭着眼皮徘徊在熟睡一线,脸上映着五彩光斑的李鸢,皱眉一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良久,才蹲下来耷拉着眼皮儿笑:“我靠,真他妈彗星撞地球啊……**。”

他一伸手,抹掉了李鸢淌过太阳穴的眼泪。

彭小满对着车站卫生间巨大明净的镜子,拿水揩了脸,勉强洗掉了三分之一的倦容。他皱眉,挤眼,嘟嘴,做了些表情练习。一半因为云古也是冷空气席卷,持续降温,一半因为彭俊松传染,彭小满这几天也是挣扎在换季流感里。

鼻子不通,扁桃体肿得像个瘤儿,昏昏沉沉在家挺尸了好些天,时断时续地起热,药片冲剂吞了一堆,愣是这两天才稍稍见好。游凯风突然打来了电话,彭小满一搭腔就是口云谷话外加烟酒嗓,搞得游凯风差点儿以为自己拨错了号,“孝小满君吧?”

“嗯。”彭小满咽了口,喉咙灼得他皱眉:“凯爷。”

“你这……怕不是变声期啊?”

“那我可能得去医院查个雄激素。”彭小满看了眼手机屏,整十二点,“是感冒了。这么晚给我电话?”

“想你了呗,你老不回来,想听听你声儿。”游凯风在那头嘻嘻笑。

“那完了,我变声期呢。”侧身把手机夹在颈窝里,彭小满背过手从包里拿水,跟着游凯风一起笑。

“你看一下微信,我给你发张照片。”

“啊?”

“别啊快登。”

彭小满拿开手机点开微信消息。一张李鸢的偷拍入眼,鼻梁一如往常的高挺漂亮,微微向里侧着头脸,闭着眼睛,太阳穴上坠着道亮晶晶的痕迹。

五味杂陈,异常酸楚,彭小满盯着屏幕看了挺长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说。哪怕游凯风压根儿就没解释何时何地何因。

“凯爷?”

“哎。”游凯风应。

彭小满倚在洗手池上,问:“他怎么哭了?”

“心里难受呗,我生日,他喝多了。”

“多?”

“对,酒喝多,啤的,自己给闷多的,你说是不是挺蠢?”游凯风挨着李鸢坐下,看着他头顶的那个小小发旋儿:“是不是挺像狗血的言情小说?”

“有点儿。”

“你心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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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在那头一怔,很快就笑:“凯爷你真厉害。”

“那废话,我以前不说了么,我这双眼看透太多.jpg。”游凯风自吹自擂,拿着空酒瓶底,一下下敲击着茶几,敲出清脆有韵致的细响,“其实,要是也有个姑娘也这么拿我当回事儿,这么打从心里在意我,我真什么理想未来全狗屁了,全不要,就要她。当然咯,这想法不应该。”

彭小满擤了下鼻子,擤通了一边儿,倏然舒畅。

“他也就这么半年,你们就算,”游凯风摸摸鼻子,“就算预备那啥,你也别现在就认定你俩把把皆输没个善终啊,就我这样的人都能死乞白赖考表演,你告诉你怵啥?”

彭小满没说话。

“其实异地恋也没什么,老缑那俩也是异地的节奏,你俩情况特殊搞不好就是个天长地久,别老啥都不干就在那儿瞎以为,多亏啊。”

“我——”

“李鸢今年应该是一个人过年,不知道他跟没跟你说,反正去年你还没转来的时候就是,你要是还暂时不回来,我就拖他上我们家过年了。”

“我回。”

“几号啊?”

“我现在就在火车站。”彭小满揽了揽肩上的包带:“我晚上的火车刚到青弋南,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接。”

“我靠!”游凯风一拍大腿,笑开:“特么白煽情半天,他小子睡瓢了能接你电话有鬼,赶紧赶紧赶紧,鹭高边上钱柜四楼大包,快!打的,我给你报销!”

李鸢昏沉沉躺倒之后,就觉得眼前明暗交替,像什么遮着光的东西来了又走。就像变动的人事,流淌的时间一样。

他不是有意浇愁的,只不过就是和游凯风碰瓶的时候,在思考些其他东西,有一搭没一搭,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脑袋给撂大了。挺二百五的,真的,就像个为情所困的愣头青街头买醉,再高歌一曲啥妈了个比爱情不爱情的。

其实不是,一点儿都不是。

他一点儿都不愿意觉得,他和彭小满之间的感情变成他意识里的负担。他一点儿都不希望彼此因为多方,纠结难过。就哪怕结果不好,也希望它始终的美好的。因为没那么多顿挫的波迭,才比较容易释怀,比较容易未来不那么经常想起。

啪啪掌嘴,呸,说的什么,什么结果不好,什么释怀。

瞎说的,不能是FLAG。

李鸢侧个身,太阳穴一阵痒痒,好似蚂蚁爬过。

其实还是有点儿孤独的,以前都不觉得,都是自己巴不得远远跑开,也是最近才有了不想被抛弃的念头。不想被谁抛弃呢?很多啊,爸爸,妈妈。可一个都不想说出口,都不想去乞求。为什么要乞求呢,你们留在身边,不是应该的么?

是我太沉默不够叫你们喜欢,还是我还不够优秀,没到叫你们时刻注目不愿舍弃的地步。

可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啊,我很难开口,我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我不常常回顾,我觉得我会忘了要怎么和你们相处。

等会儿,还有谁来着。

彭小满,啧,彭小满彭小满彭小满。

李鸢在半梦半醒里怨恨起自己,怨在不知不觉里,被捏住了软肋。彭小满不在,自己是神游在生活与学习的边缘里,惶惑着向前疾走,像没人扯线的风筝,远去可以,跌落当然也可以。但没了被扯一扯,给了个方向与力道的依托,让灵魂活络。

彭小满凭什么就成了方向呢?

怎么说服自己这不对不应该不理智?

怎么振奋

怎么让他回来?

隔着口罩,迷迷糊糊,李鸢觉得自己被吻了一下。这种力道和气息玄之又玄,但就是莫名其妙的熟悉。眼皮根本就是在打架,脑子里也咕噜咕噜煮开着锅杂豆粥,费番艰辛勉强睁眼,又被KTV里的灯光晃了下眼。

等一阵斑斓淌过,就看清了,彭小满蹲在沙发边上看自己,甚至伸手探了自己的额头:“你怎么也感冒了?也不跟我说。”

“你什……”李鸢定定看他,想问他一句,结果嗓子干巴,一下子没发出声儿来,只能用力咳了咳。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不对,过十二点了,应该是昨晚。”彭小满撑起上身,凑过去吻他:“想我吧?”

游凯风眼不见为净,窝点唱机边上唱歌,正唱萧敬腾翻唱的《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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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彭小满不是想明白了,不难受了,更多的,是畏惧承担起影响到了李鸢的责任。他很害怕和人构建了关系之后,这个人私自做些叫人不能理解的决定,让事态到了不能改变的境地,还要不无恼怒的说: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虽然有点自恋,但他不要李鸢为了他。你优秀,就快马加鞭的往优秀的方向走。你到达新的平台了,你就会发现,我啥都不算。

小满奶奶外分担忧,觉得彭小满没她在身边照顾不行,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回青弋。

“有什么不行的埃”清算着要带的日用,一件件叠起,装进背包里:“您过完年不就也回来了么?就一个多月。”

“我是怕你——”

彭小满抬眼看着她,老太太神容一敛,叹了一口,又没说话。

“我会有自己照顾自己哒,原来住校的时候不就是那样儿么?”彭小满冲她挤了下眼睛。

“住校有老师有宿管,一日三餐不操心。”

“现在有钱有手机也是什么也不操心。”

“我跟你一块回吧。”

“您放心我爸,不陪他过完这个年?”

“那让你一个人回去过年?”

“我是回去赶进度。”

“放你的屁,赶进度。”小满奶奶瞅住他良久,再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小满你记住,什么都不比你的身体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一路的火车,望向窗外倒退的夜景。本来以为,回来直观的面对着差距,是力不从心又一身压力的。可看见李鸢的脸,真切地俯**吻了一下,就觉得一切都淡了,真想他,喜欢他,怎么样都可以了,先别让我想。

李鸢半梦半醒,勉强一觉,起来剩了个微醺;游凯风很是开眼,点到即止话不多说,交由二人自行回家。一路沿着乌南江,掠过江面的湿润晚风如同不安分的冰凉小手,触两人的鼻尖,两颊,甚至拨起刘海,拂额头。

彭小满很辛苦,因为背上是装着乱七八糟东西的书包,和架着他脖子,伏在他身上被慢慢拖行的李鸢,就像只恹样的大型犬。

“汪汪汪。”路灯还亮,彭小满冲着江面喊了一嗓,微微反响,是半夜凌晨,鬼影子也没一个。

李鸢被他吓了一跳,吸了口气便压过去,隔着口罩亲他的右脸:“你在发什么疯。”

“你一喝多的大个儿你好意思说我。”彭小满故意偏开头,让他嘴巴够不着:“汪汪汪,汪汪汪。”

“吵人。”李鸢企图扳过他脸,彭小满不屈。这么姿势诡异地僵持一阵儿,李鸢投诚,不再想吻他,而把额头抵进他温暖的颈窝里,如释负重似地懈下去:“好想你。”

就这么一刹,彭小满的血液便热烫发沸。

“来,给爷亲亲。”

彭小满双手去捧他的脸,李鸢顺从地被他支起,站直腰身,沉沉地盯着他,眼里是轻易不显露的隐隐倦意。彭小满拉下他口罩,看他完整清晰的面容,久违地心悸。摸摸他嘴角,捏下他高挺的鼻梁,要切切实实地和他接吻时,李鸢才猛然反应过来,侧开头躲:“我感冒了,流感。”

“巧了这不是。”彭小满奋力又把他扳正,不由分说地堵上他的嘴:“我也感冒了,也流感。”

俩人鼻子都挺不通气儿的,一会儿一擤,接吻就成了个高危动作,有被一不小心活活憋死的风险。李鸢全然不顾,很快便投入了,全心全意地与彭小满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二人的舌尖心照不宣地同时探出,碰面时讶然了一刻,就热烈地搅在了一处,比谁更狠更不舍。深吻,又久又黏,滋啧作响。

仔细想想也没有离开多久,回到筑家塘,彭小满却依然有了久违的感觉。依旧是巷内逼仄,黯然,不干燥,违建层层,连夜色也掩祝他想先送李鸢上单元楼,当事人却倔,不是很愿意,巷子里抱着他不放,怕一撒手就溜了似的。

不得不说是可爱的。彭小满近乎恶意地摩挲他后脑勺,笑笑说:“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小宝贝儿不回家,叔叔家去不去呀?”

“我要报警了。”李鸢搂着他轻声笑。

“叔叔家有糖糖呀。”咧嘴淫笑,骚断腿。

李鸢捏他腰侧,捏的彭小满“嗷”了一嗓子,“给你三秒变回彭小满的样子。”

“嘶。”彭小满忍痛,掐回去,“彭小满什么样儿?”

“又善良又可爱又萌又爱笑又——”

“你打住。”你不要脸我还要。彭小满打断他,转过得逞似的笑着他,推他慢吞吞地向前走:“走吧,跟我凑合一张床,我还得给你找被子。”

彭小满家出租屋,用的是双开的泡桐衣橱,据说是房东老太当年的嫁妆。羽绒被是小满奶奶刚过了霜降便晒好的,拿出来铺开,絮里还一阵儿阳光的喷香。

费神给李鸢他老人家找了新的牙刷,烧上热水,一番快速潦草洗漱,哒哒蹦上床滚进松软的被窝里,都已经近两点了。明儿还早起赶上课,这根本就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迟到就是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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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睡一张床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倒是天寒,这么睡进一床三头折起的褥里,禁不了还没被烘暖的寒意似的,不住凑近在一块儿,四肢勾缠,分享彼此的呼吸韵致,才幸福感徐徐上升,有了点儿亲昵到了叫人尴尬的意思。不像恋爱了,像成家过日子了。

彭小满伸手按掉手边的台灯,咔哒,屋里登时昏暗。

李鸢贴过来,从背后拥着彭小满。

“你怎么回来了?”

彭小满拍拍他手背:“松一下少侠,我想面对着你。”

“好。”李鸢舒开双臂。

彭小满转过身,和他胸膛贴着胸膛地抱紧,“我回来上课你有意见?”

“没意见,高兴坏了。”

“那你逼逼。”

李鸢摸着彭小满凸浮在背上的一串脊椎骨节,“我心虚呗。”

鼻音真可爱。同样鼻音的彭小满这么想。

“很巧,我也心虚。”

“那我怎么让你不虚?”李鸢摸黑在他脑门上贴了一口。

“那就把你该说的都说了。”彭小满脚伸进李鸢腿间取暖。

客厅里的老式摆钟属于还要拧上劲儿才能用的老古董,秒针走字儿,哒哒哒的细响。走到夜半两刻钟,铛铛,清脆入耳的金属鸣响,不至叫人厌烦的分贝。

“我可能走保送。”

“可能?”彭小满又挨他近些,悄声。

“因为。”李鸢闭上眼睛,“不一定能走掉,优秀学生在走流程,有保送招生的学校也要笔试面试,未必考得上,我也不一定真的走。”

“利大?”

李鸢又睁开眼,眼里映入窗外的一点温柔的高亮,“你知道?”

“上次看见了,真是不小心,不是偷看。”

“没说你偷看。”李鸢很短地笑了笑,“所以你难受?”

“屁,我只是觉得牛逼他妈给牛逼开门,你牛逼到家了,保送诶,可怕,我都不敢想这茬。哎,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学校也可以保送么?不应该是那种大城市的名校么?”

“没,保送是高校招生的一种,达到资格就可以申请名额,就是名校的学生被录取的概率更大些。”

彭小满戳下他脑门:“你概率肯定大大滴。”

“八字儿还没一撇。”

“那得撇上。”

“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彭小满笑:“所以才要你努力埃”

李鸢不说话,睡着了似的。

“活着呢?我跟你说话。”

“你说。”没睡着。

“听仔细了啊。”

“嗯,请领导指示。”

彭小满轻声再轻声:“你可以考不上保送的招生,那说明你实力就那样儿了,你别不服,老老实实走统招得了。当然你也可以特别任性地说你还就不考保送,你就非放弃机会走统招,因为那样会有更好的机会,能比较主动地去选择以后的平台。我觉得都很酷,都牛逼的晃眼,而且我觉得第二个法子更符合你的画风。”

李鸢“嗯”了一声,“我这装逼人设算是很成功了。”

“你改变你的决定的原因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好了,但我说的臭不要脸一点,你不能笑。”

“不笑。”李鸢从被窝里伸出几根手指头,指天发四。

“你不能因为我。”彭小满顿了顿,确认什么似的又问,“你因为我动摇过么?”

这就是个构建起的交底儿的氛围,温煦又私密,再藏着掖着不说,很不真诚。李鸢点头:“摇了,最近刚摇,因为你不回来。”

“哎,亏我回来。”

“合着你一开始就没这打算?”

“也不是,是打算陪我爸过完年再回来的,其实…….我几乎都已经放弃今年的高考了。我觉得,那些化悲愤为动力的人都好厉害,我就完全…….所以牛逼的人永远牛逼。”彭小满翻成正面,仰视着深蓝色的天花,“我天资不够,努力不够,身体素质不够,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因为这个要你停下来将就我,我罪过大了,老班就得砍掉我。”

“嗯。”李鸢想把他揽回来,面对着自己,“我记住了。”

“那我反过来问你。”翻回去,抱着他,“我要怎么让你不虚?”

李鸢依势把他束在怀里,漫不经心说:“按着你自己的步调来,疗伤,慢慢习惯,养身体,学习。”

“好酸,简直疼痛青春文学。”彭小满直乐。

“然后一点就是,努力不和我分开,让我看到你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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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戳他肋骨一下:“那你回头考上了我也不能把你录取通知书撕了吧?异地我可没招儿,我也不能跟着你去复读啊。”

“异地不叫分开。”

彭小满接话茬:“叫高危恋爱。”

李鸢轻轻笑。

“哎,你知道的异地里有成了的么?我怎么觉得就没成的呢?都是……最后不欢而散的,落不着好的。”

“肯定有。”

“那也是小概率吧。”

“与君共勉。”

“嗯,与君共勉。”

等卧室里渐渐没声,只剩匀静的两股呼吸时,已经近三点。

早起竟是一派二人转式的兵荒马乱。彭小满难得睡在李鸢身边,出奇的沉且安稳,最近梦里常常光临的一些明灭不定的空幻事物,作烟云而散,六点十分的手机闹铃响了三遍,眼皮动也不带动的;李鸢略有丁点儿宿醉,睡前又像抽走烦忧似的坦露了些淤积着的什么,睡得更熟,愣是彭小满掐了他三四下才肯慢悠悠睁眼。

等猛然有了“这把要完”的意识,俩人才唰唰坐起蹦下床套衣服,六点已至五十分,天色大亮,离早读开始还剩整半小时。

刨去打出租飚去鹭高的十五分钟,剩一半儿十五分钟,刷牙洗脸上厕所收拾书包吃早点,李鸢捎带手还得五十米冲刺上楼,替努努倒好了猫粮再飞奔下来。所谓生死时速,势如闪电,不过如此。

等彭小满叼着个刷了辣酱的烧饼筑家塘门口拦出租的时候,李鸢扶着电线杆子喘如老狗,眼前噼里啪啦炸着金花。好容易拦了辆交班的空的,彭小满连嘱咐了三个快快快,也不知道师傅是儿子没考好还是领导扣工资,比他还横,嘎巴一掰后视镜:学生不学着早起,我把车飞起来要不要?!

气,还没处说理儿,人说的句句不错。

俩人下车进鹭高,炮仗烧屁股似的小跑进教学楼,离早读打铃正巧还差一分半。讲道理,李鸢腿长且素来爆发性不错,这点儿功夫一口气飚上六楼,不算费劲;讲道理,彭小满心肺功能本来就差,按这个速度漂移,容易被人横着抬出鹭高去。

“你先上吧。”彭小满撑着膝盖,指指楼上:“我腿短。”

“腿短可以频率快。”李鸢便降速,站在平台上等他,不在乎迟不迟到。

“你这鼓励人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彭小满三步并作两步,书包里的书本哗哗作响。经过李鸢身边时,蔫儿坏地撞他一记,又立马提速超了他,抬脚吧嗒吧嗒往楼上蹦,“诈你呢还真等,傻眼了吧?”

李鸢看他背影活像跳跳虎,跟着跑起,笑:“智障。”

班里,老班正间歇性发飙,门板敲的啪啪响不算,嗓音更是出奇亮烈,宛然师出韩红:“迟到!家住的远的迟到,家住的近的还迟到!搞什么?跟我过不去是吧?通报在小黑板上记名字很光彩是吧?还有人记黑板还敢给我写隔壁班人的名字!亏你们想的出来啊,要不要点脸了还?”

普遍撒网一遭,重点捞出几条鱼:“后面那几个!这几天老迟到的都心里有数,来来来给我站起来1

几声动响,教室里极其自觉地立起了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低头忍笑,挺不严肃。

“天一下子冷了就都不想出被窝是吧?都恨不能开着床就来上学了是吧?啊?意志力呢?古代学子崇尚的就是冬天刻苦,冬天是勤勉读书的最好的时候!这还没数九呢没冰上走呢,回头腊月了怎么办?抱着炉子来?不自觉!还堵车!堵车那都不叫理由1

底下闲言碎语:“堵车都不叫理由那啥叫理由……”

吧唧一声又是一掌门板:“堵车你们不会早点起赶上一班不堵的?再早的车不开你不会自己买来那个电动车骑骑?再不济就不能在附近租个小出租房就近上下学?哎我就不信,问题就解决不掉?就这最后小半年,你们爹妈这点儿都舍不得?”

底下一时雅雀无声。

行吧,理儿都给您说完了。

“所有人都给注意着!”老班“官文立约”,“从今天开始,谁上早自习再敢给我动不动就迟到,谁就给我——”

“报告。”

李鸢彭小满,门口齐唰唰喊。

人生处处不乏戏,还是喜剧。教室里登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噗嗤声儿,应时应景,既笑这俩人今儿稳准狠地撞上炮筒,怕是黄历没看,又笑老班今儿立威未遂,半道还杀出俩砸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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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鸡儆猴,自古这么个理儿,得严惩。

“你俩给我门口站着读!”

预料之内的,彭小满下课少不了去办公室来场洽谈。

“进。”老班应门,勾手叫门外的彭小满进来,“第一天来就迟到啊?真给我面子。”

彭小满实话实说,“……睡过了。”

老班摘眼镜起身,给彭小满倒了杯水,又从桌下拖出来个添了棉垫的小方凳,拍拍尘,“坐。”

“嗯。”

怕不知道要谈多久。

老班是教学楼里的独立办公间,不是因为他官儿大有后台,而是因为按人头划分办公区,刚巧就多出了一个他来。十几平大的地方,坐北朝南,尽然有序,干净整饬,一个人办公不仅乐得清闲,还能不必背着人的肆无忌惮地拔烟,爽就一个字。

老班对着电脑正整理着什么表格,花镜虚虚托在鼻梁处,慢吞吞地敲打着键盘,并不着急开口。彭小满也没法率先开腔,一迳的沉默里,他抬头盯着老班的办公桌:对峙如屏的一摞摞练习册,品质参差的茶叶,独具年代感的保温杯,茁壮青绿的滴水观音,满当当的烟灰缸,玻璃桌面下压着一届届鹭高毕业生照,和小孙子的写真。

彭小满突然想起李鸢那次说,别看老班平日里不修边幅不讲究吃穿,他儿子其实是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祖孙三代家庭美满,经济条件更是优渥得很。差这么最后一届就能退休,即能解甲归田,含饴弄孙。

自己这一生,漫漫几十年的教学生涯,最后一笔记号,颇有仪式感,其实任谁都想工工整整不留遗憾的写好。彭小满很能理解老班偶然关切底色外的严上加严,甚至能理解夏建军那样的老师,那种沾满个人得失与功利的自矜。因为即便是现如今,再反复强调教师行业的奉献姿态已经很过时且老土了,但教书育人,桃李遍布,使人学有所成,的确是功德,被允许骄傲。

彭小满不由得将自己和彭俊松勾连起来一并划进了老班门下的桃李之中,一面未老先衰似的感慨命运啊命运你真神奇,一面感到了几不可查的羞愧。人说一代更比一代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在自己这儿,这话貌似要反着说才合情。

“你爸爸还好吧?”

老班停下了敲击动作,摘了花镜挺起腰身拧了拧,从旁侧问得迂回。上回给苏起他爸弄了个软组织挫伤,腰肌本来就有点儿劳损,搞得到现在还没完全见好。

“早就去学校上课了。”彭小满摸了摸鼻子,“但我爸特别重感情,肯定得缓挺久,虽然打击很大吧,但我和他也……怎么说,以前也做了心理准备了。”

“还是太突然了。”老班陈述,并非疑问。

“嗯。”彭小满笑笑。

“点到为止,我当老师的不多说了。”老班拍拍膝盖,“说正经的,讲讲你。”

“我?”

“叫你来的,不说你说谁。”老班将笔记本屏幕朝彭小满掰了掰,“我在做个Excel,整理了一下咱们班的高考志愿,你那时候也没在,表也就没填,叫你过来先给你看看。”

彭小满犹豫着没看,“我能看么?这算个人隐私不?”

“看吧,下回班会我也是要贴在班里的。”

彭小满凑近,老班替他滚了下鼠标,自上趋下地一番浏览。

“好像,”彭小满眨眨眼,“好像目标全都是一本重点。”

“基本都是外剩”

“都很……”

很什么呢?彭小满不知道要如何表述。

“你的呢?”老班重新架上花镜,“你的那栏我还没填上,考虑过了吧?”

“还没。”

“还没?”

“还没,真没。”

“是不愿意想还是不敢想?”

彭小满笑了,“有点复杂。”

老班忍不住笑:“还能有多复杂?”

“说不好。”

“那就换个说法问你,也不是在质问你,就是单纯了解你的想法,你今年是打算继续拼一拼,还是暂时,就不做什么打算了。”

彭小满没能立刻回答。

周末休息那天,彭小满低三下四地央他,腾出半天的空来帮他收拾一整个租屋的卫生。按他奶奶电话里的面面俱到的嘱咐:柜里的羽绒被要再晒,垫单枕套一并要换要洗,凉拖薄被要收进箱子里不许搁外头摆着,火桶电暖灯一一拿下来擦干净用起来,这月的煤气水电费去银行柜员机上交掉,趁着有空去剪个发,好好吃饭。

彭小满家的洗衣机搁置在天井拐角,搭了张灰扑扑的雨布,小容量的单筒半自动,搅净所有待洗的物什,分了三次。天井面积太小,一一晒开显然面积不够,筑家塘内又违建层层难见阳光,李鸢便把他一部分甩的半干的床单端回了家,铺开上晾衣杆,伸出了天色响晴的阳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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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冷滞,这个月份,就像僵了一般。跟着上楼的彭小满拿冰凉又湿漉漉的手去贴李鸢的脖子,被他反手拽过夹在腋下一阵揉,彭小满自然不甘示弱,够着手扑腾。彼此又几乎是同时一动心思,就头发蓬乱地贴在了一起,吻着转进了卧房,滚在了床上。继而翻上翻下,不顾努努一旁低低地叫唤。

偷闲。那种明明都惶惑的心情,和滴答作响需要计量起的宝贵时间,让这事儿悖德得更让人觉得痛快有瘾。就像很多叛逆期的所作所为总屡屡不改,不单因为这事情本身有什么值得去反复,而是因为它是叛逆的,才叫人认为它有值得证明的意义。

哪怕得最后还得各回各家,点灯坐下,各自翻开书本赶起不一致的进度,那种相同的悸动还是在指端一跳一跳,冬天里的触电一般。

老班是既可大刀阔斧,也可细致到每一个学生的好老班,并不因为认识彭小满的爸爸而对他有所偏爱。花费一周,由点切面,他替脱课良久的彭小满和陆清远重新整理了各科进度。不将目标像其他同学那样,定在某个城市或某所大学甚至某专业,而置换成了更加轮廓模糊的“试试看”。

叫谁说也说不清试试看里含着几多的意思,更着重一种冲着什么而去的欲望。基本逻辑就是:不多想,向前走。

所以冲着什么,很关键。

老班甚至给了他俩一个奇崛的观念:“有人说学习不能为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可以,完全可以,咱不必把现在的这种填鸭式的应试教育拔高的什么样的深层次,至少在我们身上看,他就是一种达到目的的必需手段。如果,我说如果,有一个人成为你的目标能激发你的动力,偶像也好,暗恋的人也好,甚至身边的亲朋好友,那是好事,别紧张,更别怀疑。”

于陆清远,这个让他感到难为情的目标,只能是触不可及的苏起;于彭小满,算来算去,就只有近在咫尺的李鸢。

书桌上摆了葛秀银搁在盒子里的那张单人照,彭小满把它带回了青弋,还买了相框配上。彭小满拿笔尾戳了戳木框,戳得它啪嗒倒下,倒扣在桌上。心怀愧疚地扶起来,竟也像电视剧里演的似的,优柔地在灯下,和照片里的人对起话来。

“妈,别人都是什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到我这儿为和李鸢在一块儿而读书,是不是有点儿太……缺心眼了啊?”

“他凭什么?”

“他凭,谁让我就栽他这儿了。那、那我配么?”

“靠我为啥不配……”

“我天,越想越像像痴汉怎么办?”

“我靠我又不想让他太得意,妈,我要跟他说了他肯定得说他厉害死了。”

“不过他是真的厉害,他还真不是个嘴上说说就能达到的目标,要不我换一个吧,缑钟齐其实……不行医科大我更考不上。”

“我怎么觉得我得从文科班找目标……”

“妈我是不是当初选错文理了?”

“别别别,我觉得我地理还不如生物呢。”

“话说世间为什么会有数学这种恶心的玩意儿,您能告诉我我爸当年是怎么学的么?”

“话说我爸也是个扬眉吐气的学霸啊。”

“哎,那他当年,是拿您当的目标么?”

台灯照的相片罩着一层一片落日般的昏黄。葛秀银在相片里不言,笑容却分外青春、粲然。

转眼就到了年尾的圣诞,叫李鸢说,算是眨眼之间。他印象里,高三的年关是毕业生的一个节点,仿佛一个空中炸响的信号一般,鞭炮声一响,即算按响头顶的倒计时。往年元旦一过,校里的高三生便像凭空蒸发了一般,隐遁进漫山漫野的书卷中,而在校里了无了踪迹。偶然在厕所瞥见脸熟的,也跟别后经年,旧雨重逢似的。

校里开恩,允许举办班级范围的小型晚会,勾连着几天后的元旦节,一同庆祝。搁理论上分析,理科班多少是没情调些,高三二班的管理中层又是男多女少,照正副班长和老班迅速合计出来的意思——班费别抠,让同学们吃好喝好是关键;至于节目方面,有点儿才艺的就上,凑个数,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高二三里沾点文艺细菌的人才数一遭:周以庆彭小满唱歌还行,续铭会吹竹笛,赵劲居然练过两年breaking,游凯风钢琴十级。可算上个出去集训的,挠破头还是凑不齐五个节目,憋得没招儿想,搞了个音准随缘的班级小合唱充数。

节目统筹是续铭,两天午休搞定了全部排练,节目质量之水,由此可见一斑;物品采购是李鸢,蹬着自行车往批发市场来回跑的脏活累活,好歹有缑钟齐帮忙。两天三趟,俩冤大头精打细算,人肉搬运回来好些饮料零食,一箱平安果,头十串霓虹小灯,外加一棵得自己组装、几近一人半高的圣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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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意义上的班级晚会,打小学开始就是那么个固定模式:以讲台为基准,腾出十五至二十平方米的四方空间为表演区域,桌椅板凳环绕式排布,当间站着,既像马戏团里的狗熊,又像江湖卖艺的猴儿,得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式围观,末了欢呼叫好。

天黯亮灯,打了最后一堂课的铃,各班学生便提前热起了场子,脱缰一般,整个走廊登时回荡起了各色的鬼吼鬼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数高三喊得最欢。

各班主任便堪比那“耳朵竖得像天线”的警长,闻风而动,纷纷奔去各自班级,大过节的也不给好脸,敛容正色,撂下句掷地有声的:“整个走廊就听我们班最吵1

下联是:你们用嘴过节?!

有时候都不怪学生怀疑大学的师范专业里是不是有《普高教师怼人概论》这么一门课,怎么都跟师出一本教材似的,说来说句就那么些老三篇呢?

游凯风又是偷偷从启源溜回来的,进了教室门便惹起众人一阵低呼。不单因为他又穿的骚,也不单因为他奉续统筹之命背来了台电子琴表演,更因为这小子明显瘦了。虽离画报男麻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好歹鼻是鼻,眼是眼,五官轮廓明显出来了。敢情原先一直被脂肪封印着还挺不赖的颜值。

“我靠。”陆清远架着腿,爬高爬低来不了,正负责将零食饮料一份份分装,“我靠上次KTV看你还没瘦这么多吧?!”

“你就告诉我你哪家医院抽的脂。”周以庆逼问。

游凯风恹恹摇摇头,搁下电子琴一屁股坐下,眼里净是生无可恋:“抽脂?等你哪天一上课,就被拖去环城公园那边儿晨跑八公里,练完还不让你吃早饭,还非逼着你站人工湖那儿开嗓练稿,你就知道抽脂是多么低级的减肥了……”

彭小满瞪眼:“马可么?”

这么变态的么?

游凯风坍进椅背,仰天一记冷哼:“最绝的是我们在前面跑,他特么在后面骑个电动车追,各位,就问你们有没有画面感?”

续铭分外体己地从箱子里掏了包辣条丢给他,“有,就像公园遛狗一样。”

一团响亮的哄笑,也不怕招来老班。

圣诞树的组装工作并不复杂,撑起枝丫摆稳进底座,串联起霓虹灯串,随意发挥挂上装饰即可。树顶上插上脸大的星星是收官步骤,就跟盖房子上梁似的,有仪式感,不说焚香沐浴吧,至少也得心怀敬意。

和上回偷枇杷一样,哪里有游凯风哪里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他死命撺掇彭小满去插。

“李鸢脚一蹦就够着了干嘛非叫我埃”彭小满特无语,就笑,“干嘛老让我个矮子跟高个子戗行埃”

凳子都给搬好了。游凯风把人往凳边一拽:“爬树不行你得试着多接触,从安装假树培养起,这叫一脉相承。”

“我——”彭小满就差被他打横抱上去了,“行行行,我来我来,我一定不负众望。”

李鸢撑住椅背,手掌抵住彭小满的窄窄的腰,仰视他:“小心点儿,站稳了。”

“嗯。”彭小满小声应。

游凯风哎哟,心说你俩不要搞小粉红搞得太明显。

“小心不要把树碰倒。”

得。游凯风乐得嘎嘎叫。

就跟过生日吹蜡烛似的,彭小满站上板凳略略弓下腰去搁星星,不知道哪儿二逼把教室灯给关了。一片静默的昏暗里,突然只剩了树上根根缴绕的细小霓虹,弥开了暖色。李鸢不由得眯了眼,看那明黄的灯和灯旁的人,就像这空间只余下这些似的。

“哎是不是特么就我一个突然想唱生日快乐歌?”不知道谁问了一嘴,约摸就是关灯的那个二逼。

众人附议,纷纷表示你不是一个人!

“别吧。”陆清远拍巴掌,“要唱就唱金钩拜金钩拜金钩拜则歪好不?”

续铭摸黑也如履平地,一点儿桌椅磕不着,也不知练的哪派绝学。他步上讲台,分外潇洒地在黑板上题下了“圣旦晚会”四字墨宝,“你唱,周以庆彭小满的对唱不上了,你顶上去唱金钩拜怎么样?我给你搀上台。”

“哎别别别。”陆清远摇头,“你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

周以庆:“彭小满,我觉得你可以许个愿。”

彭小满费半天劲才把星星契进顶部的眼儿里,忍不住笑:“那你们洽谈出个集体愿望呗,一次帮班里同学都许掉。”

游凯风沉声:“要不,世界和平?”

陆清远又是一包辣条空投,准准砸上他脑门:“滚你大爷的世界和平!联合国秘书长呢你还。”

周以庆碰碰缑钟齐,凑过去说:“你不主意多么?”

缑钟齐怂,摸黑也没敢拧她脸蛋儿一下。指指续铭和李鸢,笑说:“我看这事儿还得全凭二位班长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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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续铭真还沉吟半晌,以为他又得张嘴来句什么佛法无边的,结果:“就祝高三二班所有人学有所成,业有所获呗。”

“光祝高三二没格局。”李鸢适时来了个周玉梅长挂嘴边儿的主旨升华,“祝鹭高所有人吧,磅礴大气。”

一句“磅礴大气”给一帮人乐得腰子疼。彭小满站凳上边忍笑,边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抵住鼻尖,闭了眼睛。

都没当真,灵不灵,不管。

节目是六点半正式开始的,一人分了点儿瓜子糖垫肚。周以庆串场,网上扒的稿子,没礼服没妆化没开场,校服校裤小马尾就上了,手里还举了个农夫山泉佯装话筒。观众则以噼里啪啦拍桌代替塑料小手掌。寒酸地老班端着茶杯落座了直笑,恨不能放首《二泉映月》伴奏。

周以庆和彭小满的对唱,被硬逼着选了首情歌,林宥嘉和阿肆的《致姗姗来迟的你》。

续铭一开始让彭小满和周以庆准备一个节目的时候,反倒李鸢心里是拒绝的。并不是因为彭小满和别的女生唱情歌,而是在顾虑他能不能有这样再次融进集体,去欢欣庆祝的心情。别说欢欣了,可能不失落都还很困难。李鸢可以察觉,察觉他笑起来的频率趋少,察觉他怔怔愣神的次数趋多。

李鸢叫他不愿意就拒绝,说你不喜欢,没人会说什么的,彭小满则摇头:不想扫兴,我唱歌这么好听,不秀一波也太亏了。

不扫别人的兴,不是自己的兴。

李鸢不想说他没必要,又很心疼。

彭小满站进中央,从周以庆手里接过另一瓶农夫山泉,续铭拧开讲台上的小音箱,漾开前奏,继而底下一阵颇欢快地掌声。

是首晴光万里,不期而遇,波子汽水儿味儿的明快情歌。李鸢听过彭小满唱歌,唱山路十八弯的林俊杰,不看他举个矿泉水瓶的寒酸样儿,他依然被他的嗓音撩动。我不介意你慢动作,也不介意这次先擦肩而过,开首悠哉而慵懒,与他沙沙的金属唱腔很搭。

周以庆竟也能憋那么甜的声儿来?糙女人设不倒如她,张嘴惊艳了班里一众。明眼的几个时刻不忘起哄滋事儿,以各色戏谑的肢体动作将焦点引向了缑钟齐。缑钟齐也不知哪个弦儿搭错,老班眼皮子底下,朝中央比了个心。周以庆笑破了音。

这可就等于是官方默认了,登时激起千层浪,直把推着眼镜的缑钟齐拽起来往周以庆身边搡。好好一情歌对唱,半路杀出个正牌男主,舞台成礼堂,堪比闹洞房。

老班并不是不知道。难得一次,任他们瞎闹,任他们连“亲一个”“抱一个”都敢趁乱往外喊。

彭小满这灯泡搁一旁那叫一个锃光瓦亮。目视着台下的李鸢,倔强且不畏骚扰地,攥着矿泉水瓶唱完了一整首。

李鸢先头是一脸的领导视察,半道着实是忍不住了,掏出手机来,对准聚焦,只框住彭小满一个。噪点颇多,略略背光,防抖太次,又满是鬼吼鬼叫的噪音,但都不妨碍李鸢拍得分外专注,听得也分外专注。他转音、假音、气音、没气儿了的走音,一一入耳。

他俩是喧腾背后一片粉红,悄没声儿,背着人的那种。

“你不是留这个撸管吧?”游凯风没声没响地就吐着瓜子皮儿,往李鸢跟前一凑。

李鸢叹了一口:“你怎么这么脏,垫山根垫你脑子里了?”

“我他妈什么时候垫山根了我,爷我这是瘦出轮廓了!”

“是,牛逼了。”李鸢笑,点了屏幕重新聚焦。

“你俩到哪一步了?”

李鸢偏开头:“跟你有关系?”

“我好奇。”

“请继续好奇。”

“行吧你不说我就差不多知道了,就你这色欲熏心狼虎之年的。”游凯风掉膘,猥琐不掉,“买套儿都买穷了吧我看?”

“……”

“节制,你高中,不要太早被掏空。”游凯风苦口婆心。

“啧,你什么时候去艺考?”李鸢皱眉看他。

“干嘛,赶我埃”

“对。”

“妈的。”游凯风笑,抬手想跟他击掌,“元旦一过就走,来兄弟givemefive,祝我好运,到时候你得送我。”

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十七章

拖李鸢送他,游凯风纯属就是欠,启源集体包车去,他愣不愿意,非说要一个人坐高铁再到那儿集合。李鸢匪夷所思地问他,游少爷,你别告诉我你没坐过高铁?游凯风一脸的理应当,嗯啊,我打小也没去过什么地方,但凡出远门,都是飞机呀。

李鸢了然,行吧,天生富贵命。

走那天,李鸢下了晚自习先载了彭小满回筑家塘,等人蹦下车了,才在巷里拧了方向,“我今天去南站送游凯风,那事儿逼艺术类校考,包车不坐非去坐高铁。”

彭小满揽了揽书包带,一愣:“哎?今晚就走?他这么快就校考?”

“你以为?”李鸢伸手拉上他敞了怀的拉链儿,“都快过年了,牛逼的学校得提早点儿开考显示自己牛逼啊。”

“差点儿夹我肉。”彭小满摸了摸下巴,“我发现你对大学总是充满了阴谋论的想法。”

李鸢捏他鼻尖,捏完了就撤,贼拉手欠,“比如?”

“电大那次,这次。”

“哇真的诶,真的好多次哦。”李鸢还能装出港台腔。

彭小满扭过头笑。

“你是不是最近老开夜车开到很晚?”李鸢把扯近些。

“靠我差点听成开车开到很晚。”彭小满不免忧愁地揪了揪卧蚕,揪出个可丑的鬼脸,“我别是黑眼圈很明显吧?”

“我是晚上一两点去倒水的时候,伸头在厨房窗子那儿还能看见你家亮的灯。你别是怕黑吧?奶奶跟你住着的时候我还从来看不见灯。”摸摸他眼下,“当然黑眼圈也很明显,就跟你磕门框上了一样。”

“你别再提起磕门框这三个字,阴影。”掸开他手轰他走,“行你赶紧去,凯爷离不开你。”

李鸢蹬起自行车,“别说了我要吐。”

高铁南站离筑家塘不算太远,是青弋前年新修,外型参考了国外某知名建筑,拍照挂上网,被人大骂抄袭。内部装潢倒是乡镇企业家颇喜爱的春晚画风,最惯常听见的评价——费眼、打泼了颜料盘、好像一个接一个二胡卵子在我头顶上翻跟头。

但对小小的青弋而言,高铁站已算令人受宠若惊的配置了。找个本地明星跟这儿墨镜一戴拉杆箱一提,勉强也能做个都市言情剧的合格外景。

南站晚上人流稀少,出租车碍于规定也不敢长停,匆匆撂下几个乘客,车轮一抹油蹭就蹿跑了。游凯风一看时间,勉强算是掐点儿到,还差三十分钟检票。很尴尬的时间,进站嫌早,去搓个饭吧,搞不好就他妈吃嗨赶不上。

没招儿,俩人揣着兜去买了烤红薯,搁候车大厅边上的长椅上坐着啃。莫名一股子心酸,穿堂风又冷,想唱二泉映月。

“我觉得吧,你和小满君,以后其实在学校最好能生分点儿。”游凯风咬了口大的,烫的嚎:“哎哟卧槽,一路烫到胃了。”

“什么意思?”李鸢拿烤红薯捂手,不怎么动嘴咬。

“你已经在装没关系了我能看出来,但就是让你俩在学校里再装的没关系一点儿,我个人建议。”

李鸢看着他没接话。

“我靠你不要突然这么严肃的盯着我。”

“你说的这个东西在我这儿就是严肃的。”李鸢笑。

“那我真他妈多嘴了,我真就随便一提。”游凯风剥开皮,扔手边的纸篓里,“其实你自己想想就能想出点儿不合情来的。彭小满上次请了那几天病假,谁也没听说怎么回事,你听说了,然后就你骑车跟他上下学了。前段时间他又好久没来,也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还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呢?”

游凯风笑,“所以你有的时候觉得你俩在学校装的挺好的,但其实不是,我以前跟小满君聊过会儿,我说你俩气场搁一块儿就让我觉得特别你懂不?是,你可以把他伪装成兄弟情……操我差点儿唱起来。”

李鸢被逗乐:“你别犯贫。”

“旁观者清你要大大滴明白,没人傻。跟你明说吧,陆清远那瘸腿子找我QQ聊天,不只一次聊到你俩关系啥时候变那么铁,我那时候没感觉出来,我俩还在那儿瞎几把分析呢。连蒙带猜带脑补,我们愣搞出个跌宕起伏的搞基故事来。”

“我他妈——”李鸢几欲扶额。

“那是因为我们不觉得你俩有什么才会瞎脑补着玩儿,就跟男生叠在一块儿上上下下一下。但我说白了,如果班里那些人真的发现你俩是,就跟我现在知道了你俩的确是恋人关系一样,你觉得会怎么样?”

“知道了可能就知道了。”李鸢觉得没那么可怕,“不怎么样。”

“这当然有很多可能,比如像我这种特别慧眼如炬还拎得清的人。”游凯风不住地眉飞色舞。

“你别骚了行么?”李鸢偏开头。

“那如果是学校呢?”

李鸢一怔。

“别觉得不可能,被同学知道就几乎等于被老班知道,然后被学校知道,被爹妈知道,我一点儿不是恐吓,表演班儿有同性恋,跟我们一般大,活的特别独特别闷,就因为爹妈知道了。”

李鸢碾动着食指和拇指。他想到了以前脸上斑驳带彩的周文,和那次歇斯底里的林娜。他仍要说,他不掸他俩的关系公之于众,他不掸和林以雄摊牌,并不能更坏地影响到家庭结构了,就有点儿爱你妈谁谁的心态了。但彭小满他不想牵连。

出自一种自上趋下的怜惜和保护,并没有和他站到对等的位置上,不该。何况两个人早恋,这事情又哪有什么牵连不牵连可言?

“你圣诞那天,周以庆唱歌你单框着小满君拍,陆清远其实又给瞄见了,晚上还贼兮兮的问我呢,开玩笑地跟我说你俩真是对誓死不休的好CP,说苏起为啥看不上他个直男看上你个基佬。”

李鸢摸了摸鼻尖,不知道怎么就被戳了笑点。

游凯风也乐了:“那我能咋说?我为了不露馅儿我他妈得配合他啊,我说可不咋地,你瞧这俩黏糊那样儿。其实我心说,大兄弟,押对宝啦,快去买体彩吧,这俩是真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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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笑呛,捂着嘴咳。

回到筑家塘差不多十一点,李鸢拎着另买的烤红薯敲彭小满家的门。换屋里是个女的,月黑风高,这事儿就蹊跷了;换屋里是个男的…..行吧也挺蹊跷。

彭小满就不可能不知道是谁,屋里应:“别敲了没人。”

听出他的笑意,李鸢智商直线跳水,敲出了节奏:“彭小满你开门啊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啊。”李鸢四平八稳又低低的调子说起这话来分外可乐,等彭小满搁屋里快笑到蹲地了,人又改词儿了:“彭小满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彭小满揉着下颚开门锁,拉门,李鸢递给他烤红薯。

“谢谢小哥。”接过,果断关门。

还就没动静了?

等了一刻,彭小满又开了门,探头朝右望:“我靠?”

李鸢从左侧蹿出,娴熟地溜缝进门,抬脚合门,推着彭小满双肩把他往墙上一抵,壁咚,调情,“听说你家今晚没人。”

彭小满握着烤红薯,已经笑不动了,“你究竟看了多少讲偷情的连续剧,怎么这么真情实感啊?”

李鸢亲上他,挑开他嘴巴探进去深吻,挺持久。

“你再不让开。”彭小满偏头挪开间隙,带出一线唾液,愣了愣才抹掉,他俩还是第一次打啵拉丝儿,“你再不让开我厨房方便面就粘锅了。”

“赶紧。”李鸢放他小跑去天井,“别烧了。”

“你乌鸦嘴给我闭上。”彭小满转头冲他龇牙。

“我错了。”李鸢对着他背影笑。

熟门熟路地进彭小满房间,坐他的板凳占他的书桌,小半月胳膊抵胳膊,钻一盏台灯下写愈发如山的作业,已经一点儿脸不要的登堂入室了。他俩写作业效率天差地别,一惯彭小满抠完了语文卷,李鸢行云流水扫完了数理综;待李鸢秋风扫落叶般糊弄完了语文,彭小满早淹死在数学题海,翻肚了。李鸢的相当的任务并非完全辅导,更是观察、陪伴,满足私心。

并不是彭小满的要求,他甚至不乐意,笑说,你天天不回楼上蹲我这里风流,就不你爸发现斩你手脚么少侠?

说风流,言不符实,他俩顶多亲个嘴儿,抱一块刚脱裤子就满脑子真题铺天盖地,彭小满怕被他一捅疼,嚎出个梦游天姥吟留别来。多半都是林以雄转夜班,他才放肆,困狠了懒得动,就着彭小满香扑扑的枕头睡。近一周,林以雄白班,李鸢才几近深更收上书包,狠嘬彭小满一口重的,再披着夜色回家睡觉。

睡他这儿没负担。一觉一半,会觉出身边有动响,半醒,睁开贴近褥子的一只眼,倦倦偷看。

彭小满像鼹鼠一般轻巧,保持低分贝,小动作如云:先脱鞋,拿起来悄悄闻臭不臭,心定的放下;再褪校裤打水泡脚,烫的小声骂操;再倒水吃药,咽猛,噎得转圈找水;再光膀子换睡衣,冷的边搓边吸溜;再钻被窝,连带着李鸢一齐蒙上,舒服地翻俩滚,瞎哼哼。李鸢偷看眼表,回回两三点,在拼。

偶有例外,看他对着葛秀银的照片傻愣愣地自说自话,听到一半没了动静,仰头挺猥琐地瞄一眼,看见他趴在桌上哭。背着人,在难过。

都是客观存在,彭小满捕捉痕迹偷偷尽力,寻找平衡,李鸢擅自知道,并装作不知道,以目光拥抱,在他背后亲吻。

说,谢谢你努力,别管为谁。

一惯就是学生的天职居然到了要被感谢的地步,李鸢持续感到了荒谬里的知足,与星星点点的疲惫。

彭小满家的锡锅拉去潘家园怕是能当古玩高价收了,照他话讲,这是我奶嫁妆,比我年岁长,来听话,低头叫大爷。彭小满捏着他大爷俩耳朵进屋,大爷肚里正盛满飘香四溢的方便面,戳着两副筷子一枚勺,汤汁儿搁敞口里晶亮亮的乱晃,蒸出腾腾热气。

“找个垫子哥,别溅作业上。”努嘴冲着桌角下,“那儿有上学期的二十一世纪报,一摞。”

李鸢弓腰抽了张,抹平铺上,放下水笔,就着小勺先来了口汤。藤椒味儿的,嗖嗖辣,磕了俩鸡蛋,码了好些片即食肘花。

“你怎么那么臭不要脸?”彭小满鄙夷,嘬着筷子头,“吃我肘花我跟你拼命。”

不让我吃拿两副筷?这话没说。李鸢拣了片肘花进嘴嚼,挑眉寻衅:“都没热透。”

彭小满奋袂而起,捏他两腮,“吐出来!”

李鸢拽过他,伸手捏他小弟弟,好一记捉鸡龙爪手。

“**——”侧身躲开,一副筷子分为二,伸出去就想往他鼻孔里捣,“别躲,我给你戳成长毛象!”

少侠少侠喊得欢,互捧臭脚,俩都是满手下三滥阴招。

闹完了,头顶着头,一人一口,在台灯下就着小满大爷分吃。李鸢不是不胀,而是就愿意凑彭小满这个热闹。

“我应该把你这晚饭拍下来。”脸上熏出了一层水意,彭小满的一根头发黏在眼褶处,李鸢伸手替他拈开,揪得他眼褶二变三,“发给你奶,让他看看你就这么拿垃圾糊弄事儿。”

“哎,家通网了?方便面早辟谣了好不?”彭小满揉回两层,眨眨,又舒展成了细致的新月形,“你告诉吧,这就她给我买的,一箱,还有干拌的,傻眼?”

李鸢不信,“扯,统一打折包邮?”

“扯我明天扛着你去学校。”彭小满咬着筷子比天,“我奶的想法就是,反正我嘱咐你好好吃饭应了也未必会做,我不如就买你愿意弄的,比你饿了不吃好。”

李鸢比拇指,“奶奶有格局。”舀了口汤喝,又侧过头,认真起来问:“叔叔最近心情好点么?”

“跟他电话听着还行,奶奶也说挺好,元宵她就能放心回,但前几天又好像毛了一顿,学校里发了通火,说是他学院里一同事跑过来给他介绍新对象。”彭小满摇头一笑,“我真服了,说那人脑子里有屎,都对不起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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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翔谢谢,没吃完呢我。”李鸢摸摸他鼓着咀嚼的腮帮,算是安抚,“**年年有。那过年真就你一个了?”

“嘤嘤嘤苦不苦?”彭小满撇嘴卖惨。

“我也一样,陪你。”李鸢见他神容间毫无惊异,就笑:“你知道?”

彭小满忙不迭点头,“是啊,掐指一算我俩注定就是难兄难弟,就问你神奇不神奇。”

“神奇。”李鸢应,“神奇的我明天就坐高铁去把凯爷嘴封上。”

“切记封时候告诉他,是你猜出来的不是我卖掉的。行走江湖贵在一个……”笑场了,肩膀颤动,“义字。”

李鸢定定看他,黏人的那种。以前介意他笑眼底下的那层雨云,真的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意味。现在才发觉,这是他天生,随病带来,他都已经不抱怨健康与美满的拒绝垂青,乐意朗声欢笑了,有什么要怀疑?凭他有什么资格指点?喜欢他都喜欢不过来了。

最后一块肉,是个乐趣,不玩儿浪费。李鸢先下手为强,故意去拿筷子夹,被彭小满从中路截胡,挑开突进。李鸢不依不饶,旁侧贴进预备奇袭。待接近红白相间的目标物,彭小满精准加速,想一招制敌,却被李鸢干扰失了先机,瞪眼看他步法精准,率先夹起肘花。

明的不行用暗的,暗的不行玩赖的,彭小满掰着他手往自己嘴的方向塞,眼瞅肉要进嘴,心叫不妙,李鸢凑过去亲他。

彭小满一愣,忽的眼前一明,李鸢已经开始嚼了。

对付赖,就是比他还赖,还流氓。

“其实我以前就想问。”胀得得趴桌上写作业才舒坦,彭小满枕着胳膊擦公式,“民警有这么忙么?”

换句话说,林叔叔总这么加夜班么?

“忙是真的忙,尤其年关,很多卷宗整理。”李鸢琢磨着完形填空,无比郁闷原文和题没印在一页上,“以前我真的以为他忙得翘脚,不沾家,为人民服务。”

以前我以为,话里有话。彭小满支起胳膊,“现在不以为。”

“你处对象了还经常回家么?我说绝大部分人。就比如我现在天天登你家门入你家室一样。”

彭小满懂了,没说话。

李鸢飞快地在后页誊下一串字母,顺到阅读理解,“所以我有时候对他不爽,是觉得他把这个儿子当傻子耍。当然他现在确实忙吧,理解。”

“年关了嘛。”

“不是。”

李鸢否定了什么,彭小满等他继续。

似乎是把一篇文章读完了,标注出了生词,李鸢才说,“你上次见过的阿姨你还记得么?粉衬衣。”

“嗯。”挺尴尬的还。

“我爸年后和她领证了。”在A选项上划了个大圈,“她怀孕应该五个多月了吧,肯定得忙。”

李鸢半天听不见彭小满那张嘴的动静。

好半天。

“其实有个弟弟妹妹应该挺幸福的。”彭小满枕过来,恶意地往李鸢的手边吹起橡皮屑,“除夕前两天应该就放假,我们俩去找个地方玩儿一天吧。”

“一天?”李鸢一愣,随即笑:“青弋环城一日游?一天只能去周边的古镇。”

“那就古镇。”

“吹风?”

“情侣风,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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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学生时代有一种郁闷,叫解答过程想当然。郁闷或不在于浪费了时间去围绕一个小概率或根本错误的命题,而在过程中的投了真情实感,滑稽地忍不住洋洋得意。

省教育分配给青弋市的省优秀学生指标名额,二十七个市,数量垫底,拢共三个。也就意味着李鸢续铭哪怕在校内评选中突出重围,也才算两万五千里长征,行了个五千里。青弋林林总总不老少普高,遍是拔尖儿的,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没人就一定能往塔顶上站。说白了,难保不是空欢喜。

李鸢一开始不知道,还是集结中层以上领导和各班主任,开校内名主评选大会那天才知道的。续铭是学生代表,代表高三二班参与旁听。会议开在下午,听了鹭高一票班主任围绕先进事迹为本班候选人作的慷慨陈情,续铭无聊得默背了遍必考文言文。回头瞄一眼老师们,皆是迷蒙半醒,哈欠连篇,不知今夕何夕。

有时候敬佩中层领导,跟这人决策能力与执行能力没半点关系。一是佩服他们嘴上功夫,二是佩服他们分明脑子里在想着晚上吃啥,面儿是怎么还能聚精会神,露着脸国仇家恨的?哪个影视表演班儿进修的?实力派啊。

鹭高食堂晚上烧的粉皮炖小鸡,鸡被粉皮儿吃了,改粉皮炖八角。陆清远不愿意苏起总帮他带饭,找周以庆接来缑钟齐勾着,千难万难地单腿蹦来,一看餐盘里那点儿零星的油水,恨不能立马叫个滴滴回教室啃便面。缑钟齐连劝了三句息怒。

周以庆减肥,旁人盛的盆满,她干啃个苹果就酸奶。李鸢看他挨着缑钟齐坐下,才把膝盖上搁着的猫包递上去。周以庆登时就惊喜,强自按捺着尖叫的冲动,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

里头躺着两只不满一月的小奶猫,努努的种儿。

搁陆清远眼里,这就叫好一出骨肉分离,李鸢就是那把喜儿卖给黄世仁抵债的杨白劳。他挺鄙夷:“李鸢,你家母猫会恨你的。”

“恨吧。”喝口食堂堪比刷锅水里撒点椒盐的紫菜汤,“孽子绝不能留。”其实是精力不够养不过来,努努奶水也挺不足。

彭小满坐他旁边,打的鹭高食堂爆款花样餐,老干妈炒饭,兜里还揣了本高考热词。他听完了笑:“甄嬛传十级,还是乌拉那拉那一族的。”

缑钟齐特不放心,问周以庆:“你还有功夫伺候这么精贵的小奶崽么?一个自己连晚饭都不吃的次——”

“次什么?”周以庆飞眼刀。

陆清远为善,替他答:“糙女,骂你呢,打死他1

周以庆朝缑钟齐飞个吻,对着陆清远挑眉寻衅。

“我靠你俩还真是啥锅配啥盖。”

续铭来迟,匆匆忙忙打上倒数几份饭,菜里尽是腿肉没丁点儿粉皮,食堂阿姨懒得留根底,又舀上一勺往他餐盘里一扣:“来来来别浪费。”

缑钟齐挤过周以庆,给他让位子:“你这一脸……”

“一脸什么?”续铭急如星火地掸开陆清远瞄准他盘里腿肉的筷子,恐吓:“动它废了你那条腿。”

“有点杂糅,我暂时想不出来词儿。”缑钟齐顶了下眼镜。

“一脸饿够呛。”续铭低头扒饭,张嘴两大口,“李鸢放学说,我先吃饭,快上课了。”

“说什么?”陆清远插一嘴。

缑钟齐给他个盖帽:“哪儿都有你。”

李鸢想再问,忍着了。

晚自习是语文阶段测,周玉梅拿到的外省实验高中的内部小连考资料。发卷前,逼逼了一通外省考卷的难度性,反复强调题目之活,作文切题之难,并承诺,这套卷子做下来,时间足够且完成质量高,心搁肚子里,高考语文你稳稳的。

周玉梅算是个板书狂魔,能写不说,也不知是为炫那一笔秀丽的粉笔字儿,还是偏偏写得多就还不嫌手疼。她看眼挂表宣布开考,转身在黑板上落下大大的“卷面”与“切题”四字儿。白花花的三折卷一张张传下来,到手铺开,写上班级姓名学号,纷纷先去看最生死攸关的材料作文题。

赫然是首七言绝句: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选好角度明确文体,不少于八百字。

一阵齐唰唰的“卧槽”低徊过高三二,周玉梅拍讲桌:“安静,自己写自己的。”

李鸢难得一撑额,露着光洁的脑门儿吐了口气。看眼身边的彭小满,胳膊垫着下巴,神色如常毫无讶然,提笔圈了俩关键字,翻回首页。忍,有学霸的尊严,坚决不问。

后来听说周玉梅批卷儿,差点没在办公室气犯高血压,高三二班少说一半儿写的中国环保之我见。真也就彭小满一个稳准狠了,写的因材施教因地制宜。

放了晚自习,飘了点儿毛毛冷雨,彭小满留教室里磕几何,等着走廊外的李鸢续铭唠完。学生陆陆续续走净,教学楼里灯暗下半面,楼梯空两头空幽,荡着些细细的反响。

“真的,没见过六班班主任那么口若悬河过,那简直是不把领导讲的掉泪不罢休。”续铭倚着围栏,向后仰,显出一枚挺精巧的喉结,“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们班那个女生救人中过刀。”比了枚十厘米左右的长度:“说正好擦过肾,败给她我是服的。”

李鸢低头向下望,幽静的深蓝色,三俩推车的人影,“败我你服不服?我救过狗,差点儿被打,还上过车载频道。”

续铭笑起来难得:“要点儿脸吧你。讲良心话,班主任介绍相关情况和先进事迹的时候,是偏向你的。”

“他大概觉得我是个比你看不开的人。”

“他大概觉得我上哪儿都没问题。”续铭照云淡风轻地就是句不要逼脸,“那他得亏没推赵劲。”

“落选指不定出命案。”李鸢问:“是上报教育厅备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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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铭点头:“结果大概明天就贴宣传栏上了,得一沓材料递上头盖公章,再核查确认全省公示,你等着表填到手断吧。”

李鸢笑,没说什么。

续铭先头背书包回家,李鸢回教室喊彭小满,转头进门,一嗓子生憋回去。彭小满挂着耳机,正脸埋在臂窝里,不知道是睡是醒。彭小满穿棉袄套校服,还是显瘦,背弓如弦。

李鸢轻轻拈他耳机,弓腰去听,叽里呱啦的英语听力;再低下去些看他间隙里漏出的一点眉目,是真的着了,呼吸匀静。

这么叫醒真不礼貌。

李鸢兜上他的帽子,坐回座位,盯着窗外的青弋夜色,等他一觉醒。

省教育厅备查效率不慢,官网隔周便挂出了今年普通高中省级优秀学生名单的拟表彰。等老班喜得午饭没吃满学校找李鸢的时候,他正陪彭小满正在鹭高后门的吴良材里。

彭小满这些天深感视力跌得很,趴桌午睡醒,总压得眼前净是雾色的花白,待缓一缓再睁开,万物皆被雾色浸润,蒙着层似浮若无的模糊。原先是眼一眯,飞过个蚊子几条腿都能数的一清二楚,这会儿突然就连板书都得伸脖子看了,彭小满忍不住搁心里慨叹,妈的我高三才落个近视?

说给奶奶,她歪理一句:说明你现在才开始用功。

验完光,彭小满左眼一百五,右眼两百,轻度近视,按说要不嫌看东西略费劲儿,完全就可以不用佩戴眼镜,本来这东西就不怎么便宜。彭小满趴玻璃柜上看镜框,发觉这年头的眼镜是越做越潮,金的银的,方的圆的,明着骚的暗着骚的,各式风格皆全,看花眼。

李鸢手机震动,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来:“喂?”

“我就知道你上学带手机,都还以为我不知道是吧?”老班劈头这么句没因没由的。

李鸢蒙了:“我——”

“你人呢?”

“学校后门。”您别是要杀过来没收我手机吧。

“怨不得没看见你!枉我二百五一个的这通找。那什么,下午上课之前带着你的资料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确定下你的报考意向。”李鸢听他话里漫溢喜意,一愣,老班接着说:“省教育厅的名单挂上官网了,三个名额三个省示范分,青八占一个你一个,百花一个。”

彭小满选了个香槟色椭圆镜框拿出来试戴,加上鼻梁一托,对着柜台的雪亮折镜拨了拨刘海,看半天,嘀咕:“靠,我戴眼镜怎么那么像裁缝。”

女导购正喝水,听完好险没呛肺。

李鸢刚挂了电话,彭小满端着俩镜腿直直就朝他两眼戳来,他“哎哎哎”了一声侧头躲开:“你这招儿叫双龙戏珠是吧?”

“你试试我看看。”

“我不近视哥哥。”抬手挡。

“我知道弟弟。”李鸢一迳躲,彭小满一迳上前,不依不饶,“就一眼,就一眼,我看看效果,我看看帅不帅。”

李鸢不动了,站那儿给他弄。彭小满将镜腿轻轻推进他乌黑的两鬓,托正搁稳,拂开他几缕额发,紧紧凝视他一会儿,正儿八经似的蹙眉说:“真不是我的问题,我戴像裁缝,你戴像县委领导……”

“彭小满。”李鸢怒摘:“侮辱我人格可以,不能侮辱我的气质。”

不太像李鸢平时冷不丁怼暗箭的风格。彭小满拿回眼镜放回柜台,挑眉乐,“你怎么突然高兴了?班主任刚才给你打电话说清华北大来挖你了?”

高兴么?很明显?李鸢下意识地触了触脸,复盘并收束起了剩余的神色。再接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彭小满说,不知道用什么情绪打底。李鸢自己先矛盾了,告诉彭小满,希望他高兴又希望他不高兴,希望他在意又希望他不在意。

“上面名单批了。”李鸢没说话,彭小满才不笑,才轻声问他,“你推上了?”

“你,”李鸢一时语塞,“……你真聪明。”

被动承认了,比自己说轻松,李鸢没出息地叹了口气。

“真的啊?”

“真真的。”

过后又绷起神经,紧紧盯起了彭小满的反应。

虽然结果未卜,但他暗自决定,哪怕捕捉到彭小满一点点的惘然和低落,他的自己所有决定都会顷刻地动山遥初恋的投入之深之无畏,可能是此后的千重万重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最大百分比,都被“喜欢”这个绝对情由操纵,轻易地沉湎迷失。

自彭小满睁大的眼里涌出的喜悦欣然把李鸢弄怔了,这情绪纯粹的毫无杂质,甚至连可以解读剖析的些微余地都没有。高兴,分外高兴,天啦噜的高兴。

“我靠。”彭小满摆摆手:“你先等等,太长脸了,我有种你家坟上冒青烟连带着我家的也冒了的感觉。”

李鸢失笑:“八字第一撇,报考保送,院校那边还要初审还要笔试面试。”

“你理综能满分的你还怕笔试不过么?”

“这两个出题类型不一样。”

“你这个外形条件面试,我是考官我就直接要了。”

“你少来,又不是考空乘。”

“你真牛逼,别不承认真的,学习好的人就是牛逼,一点都没毛玻”李鸢没说话,看他的目光略去了戏剧,则稍显夸张的部分,而渐渐稀释,成了夹着小小艳羡的骄傲与个人崇拜,低声:“我男票怎么这么厉害呢?”

有人挑了副美瞳,女导购撂下句“你们先看”,出柜台上二楼收银。李鸢一步向前,狠狠朝彭小满嘴巴吻去的时候,对方没防备,一趔,后腰撞在了玻璃柜上,再想开口,就完全是急不可耐的黏黏吞咽了。快速地集做一团,勉励、祝福、汲取、确认。谁说没不安呢,都有,但有就有,让它在。

鹭高办事儿很不人道,省优秀学生表彰喜报上墙,不光写了学生先进事迹与相关资料,还把巴掌大的入学证件照贴在了宣传栏里。上学下学,校门口人来人往,李鸢帅照每天得受万千次瞻谒,本来还挺低调做人,这下是颜值也暴露了才华也暴露了,喜报挂上去三天,李鸢去食堂打饭就恨不能戴墨镜易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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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喜报刚出,学校贴吧里质疑的人不少,一说自己后知后觉,都没听班主任提过有省优推选这么回事儿,说好的公正透明民主票选,全他妈暗箱操作;二说李鸢这人我算认识啊,成绩我不清楚,不过之前在疾风跟我可是熟脸,我靠难不成这人打着游戏还能成省优?吃什么长大的;三说六班那个救人被捅刀子的,没比过一个打架上校报的?余一波小可爱则问,选上什么好处?

底下一层科普:有大学的保送资格,服不服?跟了个叼烟的表情,别有深意。陆清远周以庆一行看了很憋屈,心说对人一知半解您凭什么来这么多阴谋论?想怼,忍了忍又什么也没管。

但甭管是校里的,还是班里的,名单批下盖上公章就算板上钉钉,李都鸢没工夫计较别人是觉得暗箱操作不公平,还是觉得他有什么不配。说到底只能是做做争取,谁都是被动,结果怎么样,全是别人的拍板,压根儿不是学生自己。

李鸢不落一课怕脱了期末复习,挤出零丁的碎片时间去参加了表彰大会,听了党课,又跟老班和几个任课老师一起,定了初审的填报的三所高校,其中全国排名最高的,是利南大学,冲刺,另两保底。保送生招考多是开春后的三至四月期间内,本人前往在高校所在地参考。各校招生方案年年有变,需报名表、校荐信、自荐信、原始成绩单一齐,盖章寄送参加高校初审。

自荐信的书写卫一筌算有经验,他侄女前年是“北约”保送,给李鸢的建议是:务必认认真真手写,字儿丑找人代写,谦卑恭敬的态度要有,但也可以适当夸张,切记不要牛逼吹大了兜不住就行。李鸢听完就觉得,这事儿得找彭小满来。

东奔西走忙碌半月,青弋的腊梅彻底绽放,期末考濒临,预计下周有雨雪。

彭小满突然比任何一次考试都要紧张,一面,这是他近期学习成果的最直接反馈,二来,倘若不尽人意,他真的不敢说自己能毫无波澜地面对他和李鸢如今的差距。李鸢这种不置一词却优秀的晃人眼的牛逼特别帅,他喜欢得想抱着啃。啃完了,丧,想着他以后还能飞多高多远呢?还能留点影儿给我看见么?想自己他妈岂不是要做喷气式才能跟得上?

这么想着想着,就又忘了看眼黄历烧次高香,考场安排贴上黑板,彭小满从六楼上蹦下去的心都有了。他和苏起分在第七考场,监考组长赫然又是科尔沁鹰眼。彭小满近乎是一闭眼,脑子里就冒出她那深邃洞贯的欧双大眼。

考试那两天,冷空气南下,青弋温度跌破了冰点。彭小满扎上了围巾,戴起了史迪仔的绒帽子,两片护耳垂下,缀着两颗滚圆的毛线球。李鸢被萌一脸,但看了很想说我不认识你。李鸢一贯属于冬天不到冻得喊救命绝不裹成熊的那种,彭小满看不过眼,心说你光抖有什么用,跟他从寒气入体讲到风湿病,从老寒腿分析到关节更换手术,逼他穿了自己给他的那两条长了的秋裤。

“有没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彭小满把两颗绒球在脖子上打结,用护耳捂住两颊,冻得嘴巴有点儿不利索。攒成一团,坐后座背化学式,抱着最后一点儿佛脚。

“有。”李鸢承认,把羊绒毛衣的衣领扯起,罩在了快冻掉的嘴巴上:“感受到了神奇,就是紧的有点勒蛋。”

“我一开始穿也勒,你上厕所的时候换一换摆放位置,穿穿就会松,就正好。”一本正经地答。

“我还是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把它送我。”

“我穿长了。”彭小满对着旁侧哈一口白汽,看它渐渐散乱,消失踪迹,“我妈买的。”

李鸢没有一点儿不正经的意思,认真说:“那谢谢阿姨。”就像葛秀银还能听见。

后座半晌没声儿,过了会儿,彭小满额头抵在李鸢背上。

“清明节烧纸你自己跟她说。”

“嗯。”

李鸢撒开左手,背过去摸他。

越是临近高考,高三学生考试越是懒得作弊,因为心里都明白,高考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考你跟谁做去?现在还来这手,真挺没意思的。临打铃发卷前,苏起跑过来找彭小满接了只2B铅笔,彭小满分她一直削尖的,自己留了根钝的。他背过头看苏起短蓬蓬的头发,纤细的腰背,进入了一刻无边际的漫想。

他在想,李鸢如果喜欢的是苏起,会对她有多好。这几乎就是种没事儿找事儿的心态,彭小满绝对不会以此为由去找李鸢的茬儿,但克制不住自己去偷偷想。

李鸢其实温柔的一塌糊涂,喜欢猫猫狗狗,会被毛绒绒的东西萌一脸但还硬撑不表现,又很容易被煽动感情,但装作不在乎。自己因为是男生,所以不会对他做些类似撒娇埋怨的举动,偶尔有,也不过是想逗乐子惹他笑而已。如果呢,彭小满想如果,换成苏起这样的女生在他身边,体贴到他所有无法顾及到的末节,满足他所有对柔情的需要,李鸢是不是会拥有更好的状态。

或者说,更明确的目标,要还是不要。

有时候正是一段感情如常到平庸,才拥有条件创造更大的可能;像他俩这样的恋爱,简直畸恋,能被认可都是八字缺一撇,创造条件希望长久,自然要觉得千难万难。其实别怪高考,别怪家庭更别怪悬而未决的什么命运理想,也许换个人来,一下子就务实了,什么都好解决。

问题就是不想换,凭毛换。彭小满结果发下来的卷子,递向身后,心想,绝对不换。

一天的考程结束,手欲残不残。青弋傍晚刮起了颇大的凉风,跋扈地搜刮行人的衣领袖口,苏起和彭小满李鸢一个方向,皆被刮成了特考验五官的大光明。苏起还是不自觉地会站在李鸢的那侧,和他并行、说话;彭小满靠右,闭嘴听,还是觉着自己还挺闪的,提速往前走,错开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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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时时看彭小满一眼,留神他会一不小心跳出自己的视界,应苏起的问话:“什么?”

“我刚才问。”苏起也向前一看,重复:“你计划的是那个学校?”说完又补充:“如果这个能说的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李鸢笑:“利大。”

苏起顿了顿,“那保送是不是不能选择专业?”

“可以选,但只能选一部分。”李鸢推着车,躲开个被同伴推搡至路中央的男生:“局限性要比高考大。”

“但其实,”苏起说:“高考的不确定性又要比这个大很多。”

“都是有利有弊。”

“那你是年后考?”

“最早的那个学校初试是那年后一周,但也得等过了初审才行。”

“那。”苏起把吹翻的刘海压回额头,捋向一旁,“录取名额确定了,你要是考上了,是不是就不用来了学校上课了?”

真要是这样,当然可以不来,要长舒一口大气,烧掉成山的教辅,去网吧昏天黑地地打半个月电竞。但想想可以,实际操作起来不行,因为他还要陪着身边那个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小祖宗,载他上下学,“来,不然搁家也无聊,如果考上的话。”

苏起才笑笑,像生活如常,还没什么足够值得她沮丧、放弃。她在心里欣然说,那就好,那我还能继续喜欢你。彭小满则是忽的不见又忽的出现,拎着热腾腾三杯珍奶,请苏起暖手。吸管戳进盖里啜饮一口,烫的抿嘴,苏起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厚此薄彼的意思,才连说了两声谢谢,侧头问他这次考得怎么样。

这算是个不怎么地道的问题,搞不好就是个扎心了老铁,索性彭小满自我感觉这次发挥的还行,不说十拿九稳,也不至于次得稀烂。于是见缝插针地吐槽了一通魏**,才又聊起了其他四不着六的闲话,昼短夜长,几乎是刚一日暮,就完全黑下。

换李鸢几乎不再开口了,定定看着彭小满,看他时笑时皱眉的样子。

回到家,李鸢见林以雄皮鞋散漫地搁在鞋柜上,便进房,想问他晚上还值不值班,却看他在熨着自己的意见衬衣,边上的衣架上挂着条枣红的领带,他隐隐带笑,没听见李鸢的动静。

李鸢算聪明的过分的那种,心里说,您和我妈的当年的的结婚照,穿着个圆领汗衫就上了,如今第二春,四张多了,何必还搞这么讲究?这话怎么听,都有讥讽的意思,李鸢忍忍才没开口,换:“爸,晚上烧饭还是定外卖?”

“哎唷。”林以雄本来就手不利索,被骇一招,烫了拇指,“他妈的吓我一跳。考完了?”

李鸢上前挤开他:“挪地儿,我给你熨。”

林以雄看看他,含着拇指让开空隙。熨斗腾开的奶白水汽扑在脸上,李鸢要时时吹吹,按着挺括的领口,才比得清衬衣的笔挺车线。

李鸢把省优和保送的事项,不带任何多余欣悦地告诉了林以雄,出人意料,林以雄也没有太多的惊喜,这让做好他无比讶然预测的李鸢再次感到了微弱的沮丧。林以雄叼根烟,只拍拍他肩说,好好干,你愿上到哪儿我供你到哪儿,不管考得上考不上,你都是你老子我脸上的荣光。话很粗糙潦草,又并不显得温融,甚至不通情达理,李鸢才什么也没接,嗯了一声作罢。

“您今晚还值班么?”立起熨斗在板上,关上电源。

林以雄拉开衣橱,正翻找他结婚那年买的那件厚羊绒呢子大衣,“今儿不值,正好是个轮休。”

“晚上定外卖还是烧饭?”没菜我就去买点儿。

“晚上我不在家吃,我去——”林以雄没多想,抽大衣,抽掉了仇静替李鸢织小的那年毛衣,才愣了愣,“晚上有事儿。”

换平常李鸢是压根不追问的,可今天他突然就想,“什么事儿?”

“私事儿。”想想觉得这话不对,林以雄顿了顿,“饭局。”

“和谁?”

“嘿?查岗?”林以雄拿打哈哈敷衍了事儿,却听李鸢毫无回应,才心里一颤,想到如今什么都已经说了,到这一步了,顾左言他躲躲藏藏,更让孩子瞧不起更指责自己懦弱无担当么?林以雄解开大衣扣披上:“和你仇阿姨父母吃个饭,晚点回来,晚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李鸢背过身,去拔插头熨斗插头,“不用,我自己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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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李鸢和彭小满的年前出游计划定的飞快,毫无细节需反复琢磨,俩人心照不宣地认定,此行目的地只符合三点即可:便宜,人少,不要太远背个包就能说走就走。于是省外的各色景区就索性撇开不看,彭小满又大刀阔斧地筛掉周边一众名不副实的五A,搜了波百度,敲定了不足两小时大巴车程的邻市渠山镇。

李鸢就压根没怎么听过这地方,对此抱有怀疑,就问他:兄弟,你确定你找的这个地方不是什么没通网贫困山区吧?

啧你这没文化真可怕,彭小满嘲,人稳稳的三A景区好不?

渠山镇名不见经传,但也有点儿人文底蕴,既可叫渠山镇,也叫渠山庙。相传千年前的唐末五代十国,唐昭宗封过个周姓的渠王,渠王清正,称“宽雅仁信,善取人心”,为子民所爱戴。他死后葬在此地,因墓如山,才取名渠山镇。李鸢一会考才舍得突击一周历史的理科脑,能知道这些才怪。

出发前一天,鹭高放的寒假,发的期末成绩,老班携风带雨地卷着成绩册背手进教室门,则又是波生与死的瞬间。但今年俩读书就为吃怼的人形活靶状况特殊,陆清远伤着腿,游凯风外地艺考潇洒地缺考,老班就犹如一口哈欠被拍回肚去,竟毫无他口才大肆施展之地。

李鸢续铭依然制霸,苏起则出乎意料地毫不受变故的影响,稳步由年级前三十升至前五。发到彭小满,老班却故弄玄虚似的不置一词,彭小满虚的不行,也佯装不怎么在意地翻开,定睛看清,才搁心里舒口大气——稳定发挥,小步提高。

尾页是班主任评语,老班的字紧中见放,运笔俊逸,但写的不多:进度不一致的情况下进步明显,和苏起一样让我觉得欣慰而不可思议。我几乎已经相信,你找到了我曾说的那个具象的目标,不管是什么形质,什么结果,我都希望它能在日后照耀你,始终指引你向前的方向。最后几个月,希望还能见到最初转来,豁然无畏的你。

彭小满觉得很酸,又挺感动,忍不住吐舌头,把评语展给李鸢看,说老班给我写了段儿疼痛文学。李鸢说少来,劝他做人贵在知足,把自己的成绩单递给他,彭小满接过一翻,两眼读完,好险没趴桌上笑吐,老班纸上提笔写:稳,保持,冲刺不一样的未来。唯愿新的一年把字练好,至少把得解写的能让我认出来是解。

到傍晚的年终扫除,红红火火,没一个跑的掉,李鸢卫生间提桶,彭小满水里拧抹布,夕阳将将在门与走廊交接处投下一块橙红的矩形。李鸢扽过彭小满淋得冰凉凉的手,站在矩形里拦住他亲一口,带央求与不确定地低声问,我是你的目标么?

彭小满先笑,后呸,你还我优乐美呢。

出发去渠山镇当天,赶汽车总站最早的一趟大巴,很难得不套着校服出门见人的日子,李鸢扮酷,翻领短袄搭半领衬衣,手擦磨白牛仔裤搭磨砂马丁靴。反观彭小满,一件过膝的全黑羽绒服从头到脚,裹起来齐活,拿掉书包俨然就是颗泡发的南海参,李鸢看得一愣,心说你有件军大衣怕早就穿上不放了吧?

大巴由青弋市区出发,途径沿江旅游大道上绕城高速朝南,从渠山出口驶出,平行于绕城高速的即是新青南公路,穿越公路,盘行一阵,就近湖了。雨雪气候濒临,乌南江一线地区的天色不算很好,天际浮着云烟雾霭,疏落的铅色。

出发时天的色还不大亮,彭小满是一买票上车就选了靠窗的位置,兜起帽子歪着头补觉,一路颠簸,不能百分百的睡熟,却因为半醒间的陆离光景,与时明时灭的灯光映在眼皮上的斑斓,而体味到了一种神异的迷幻。由宽趋窄的前路,自一分二的身影,无规律的细微波澜演绎在彭小满颤动的眼皮里。他是被李鸢轻轻戳醒的。

彭小满睁眼,第一反应是摸嘴角,没淌水,继而才翻出三眼皮瞪李鸢。这种时候,但凡不是地震起火不撒丫逃命不行的事儿,把人搞醒那都叫祖上欠捶。李鸢拈开他睡贴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指指窗外,示意他看。彭小满才摘掉帽子,顺着李鸢指尖的方向望去。

天明,仍是灰色,渠山镇外的一片除本地人都叫不上名字的湿地,分堤上堤下。堤上青碧的芦草聚生,堤下则湖天交融,鸥鸟竞翔。远处延伸入水的是一处小小的土石码头,停有浮动的渔船。望湖听涛,沿岸已有行人迎风走动,缩成挥下的星星墨点。

自然是会有莫名其妙安抚人心的力量,甚至不知道自己痛在哪儿,一眼看去,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事物温存地劝慰了。李鸢手伸过来牵他,彭小满依势和他扣紧,远眺湖面微不可查的小小细浪。

没跟小团,彭小满就在携程上看了家叫“渔人码头”的民宿,秉承着能省则省的穷游原则,定了不含早餐的标准间。民宿在渠山老街隔壁的居民区内,建筑灰白,接近北边山下的微丘旱地,水雾浓厚,混着洗涤剂与蒸鱼鸭的平易气味。民宿正门隐匿在条不足九尺宽窄的暗巷里,两扇贴着绯红门神的镂花木门。推开进去,风铃脆响伴着万晓利的民谣,果不其然的文青标配。

彭小满觉着民宿老板特别眼熟,他觉得有关云南丽江的宣传片里,所有的民宿老板都长他这个样儿。头发两边推光,扎脏辫儿,大臂上一款纹上的图腾,檀木珠,黑框镜,养只眼睛贼大的矮胖英短,成日搁柜台后头玩儿MacBook。确认了订单要了身份证,老板递门卡,指路楼上左拐,彭小满忍不住问:“老板,请问……你是不是从城市辞职过来开民宿的啊?”

“哎?”老板一愣,“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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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乐了,摆摆手说句没什么,抱着书包跟着李鸢蹦跶上楼。

整间民宿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的,内敛的深褐色,上了二楼则有地板中空,险凛凛制高的错觉。标间仿古的设计,低吊顶,两张床,米色棉麻的床单被褥,枕头上搁着册当地的宣传物料,燃着叫不上名字的熏香。李鸢撂下书包就去开窗,支起木撑就惊喜地发现,房间坐北朝南,临水潦,烟色的湖与堤岸一览无余。

彭小满直挺挺仰进床褥里,拿起物料翻动,看了半晌,才抬脚顶了李鸢屁股一脚:“少侠。”

李鸢反手擒他脚腕,“有话说话不要动脚动脚。”

“没话说,你转过来,我想跟你抱一会儿。”彭小满抽开脚踝。

李鸢不做他想地转过身,脱了鞋,和衣躺倒,和他面对面地侧卧,伸手拥抱。抽离熟悉的环境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地方,尘土和空气都是不熟悉的,人则很容易在微微不安的惘然里又催生了安宁的懈怠,爱咋咋地吧,先别跟我说这些,回头再让我考虑。试卷高考爹妈亲朋,拿块儿布盖上,就只想好好得闲一会儿,好好谈天恋爱。

“超级安静。”彭小满捏他一排肋骨,煞有介事地清点根数。

这块儿不是李鸢***,他忍着别扭任彭小满在自己胸上瞎按,感觉出对方盘完了,低下头问:“彭医生,有几根?”

彭小满闭上眼,“别问了,彭医生数岔了。”

“二傻。”李鸢抱紧他笑,下巴搭上他头顶,“二十四根。”

说小憩就是给他俩脸,其实是不知不觉地睡熟。闷头呼到了近十二点,给李鸢枕头底下的手机闹铃嗡嗡震醒。睡得头昏脑涨,彭小满踩着狐步上厕所拿水泼脸,洗一半儿,探头出来看李鸢求生欲十足地往身上加衣服,笑喷,问:“哎你能告诉我你为啥要设个十一点二十五的闹铃么?”

“你猜。”李鸢扯下衣摆,遮两点。

彭小满揩掉脸上水,抬下巴装横,“给你三秒钟。”

“威胁我?”李鸢眯眼,忠奸难辨,比他还横。

“快点儿说嘛~”扶着门抬腿,咬着下唇装娇,给飞吻,骚的没有一丝丝防备。

“草。”李鸢生生受了波魔法攻击,捂着胸口给跪了,膈应的恨不能再上添件儿羊毛衫,“因为只要每天它一震动,我就知道该收拾书本,预备冲刺去食堂了。懂?”

说的一本正经,彭小满乐够呛。

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渠山镇则妙在北山南水,啥啥皆有。渠山老街的形成至兴起,在明清,因水潦汇入乌南江,物资交换扩大致物流业兴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里曾商贾云集,舟楫繁忙。受经济发展与地域的限制,建国后的渠山镇鲜为人知,却正此,渠山得以像青弋那样,不追赶洪流,而规行矩步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缓步向前。

气候湿凉,渠山老街铺就的清一色石板路,难免有点儿光溜溜的,一个不稳就得我的滑板鞋。老街两旁也皆是青檐黛瓦,前店后坊,门上挂着湿漉漉的胶靴蓑衣。不是游客旺季,所以行人疏落,多是老人三三两两坐藤椅聚在门口,脚边趴着偷闲的黄狗,谈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眼过路人。

人到岁数了,真的就是过眼烟云万般皆空,没什么还值得奋袂跳脚,哪怕那些个老人家,都看的真真的,刚才过去俩男孩儿牵着手。

李鸢喊饿,叫饭闹铃的锅,忍不住的生理反应要往食堂跑。俩穷鬼一番斟酌,选了家看室外装潢没那么高大上的仿古饭馆。半堵翻新重制的马头墙,围出不大的前庭,门脸上挂了个乌色的小匾,写枇杷山庄。叫这名儿,不是附庸风雅,是院里真有棵硕大的枇杷树,比鹭高那棵校宝有过之而无不及,枝叶森绿,顶冠悬延,往外站出很远也瞧的见。

有人进门,戴护袖踩麻鞋,穿对襟布袄的老板用本地方言迎,彭小满回了个一脸懵逼,他才笑笑,改口成挺流利的普通话:“渠山古镇琵琶山庄,外有青山绿水,里有暖气包房,卖的都是当地特色,卖的都是人文情怀,好吃不贵物美价廉,鱼虾主打,活蹦鲜跳,个个足称,清蒸杂锅红烧炖汤都行,两位进来看看?”

一整套词儿张个嘴就出来了,半点不带磕绊,吐辞之流利,不得不让人怀疑这老板祖上是不是天津卫练快板儿的。

屋里的菜单挺有意思,并非惯常的一簿,而是条条明目写上削薄的竹片,捆上红绸挂满一屋,生意还不错,正热气腾腾地吃着三四桌,彭小满李鸢点菜得横着从头到尾走一遍浏览。看一看,米粉肉杂锅鱼咸拼和渠山小炒被写成了招牌,划了圈儿。

“鱼还是肉?”彭小满捏下巴:“肉三十多鱼四十多。”

李鸢站他背后直笑:“有必要这——么精打细算么彭会计?”

“光半天你给我换俩职业了。”彭小满朝后怼一肘子,“说的就跟你钱水淌来的一样,这趟回去熬到我奶回来,我八成就是泡面度日。”

“既然已经这么一把心酸泪了,那干脆破罐破摔到底吧。”

“什么意思?”

“就是。”李鸢不是馋,是真饿,他正色说:“都点。”

前庭的枇杷树下,老板搭了个五六平见方的青石小潭,挺深,枇杷的淡黄花蕊落了水面一层,里头伺各式活鱼与泥鳅河虾,树下竖了排一臂长短的捞网。这家店凡客人点鱼,都得上前庭亲自捞,个头随意,按品种上称算钱加手工费,老板娘现场破膛给你看。

彭小满就是个连鲶鱼鲫鱼都分不清的主,能捞才怪,李鸢顶上,弯腰抄网,装腔作势来一句“退下,没用的东西”,跟着胖老板娘的比划,站定在潭边儿。

“来小伙子!你俩点杂鱼锅,就得捞鲶鱼和鲫鱼。”老板娘抓着李鸢胳膊一扽,晃晃,眯眼往潭边儿一指,“瞧见没?那石头缝那儿有个嘴边长俩须须的,那就是鲶鱼,斤把重,正好合适你俩一顿,你看准了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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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天生一装逼货能怵?心说这么小点一池子这么大个儿网,一呆头鱼我还捞不着么?然骄兵必败,李鸢底气十足的首发一击就给舀偏了,那鱼儿尾巴一摆就蹿没影了,他白捞上来一把枇杷蕊,溅开一团青碧的池水。

“哎唷,亏心1老板娘懊的一拍腿,好比姿势优雅一个三分,结果球砸篮板上了,她再次指导:“小伙子我跟你讲,渠山的鱼都聪明得很,比人精,真不好捞着呢,捞前你得静、稳!捞的时候你得准、狠1

老板娘铿锵有力的四字箴言还带着单押,戳的彭小满蹲一旁哈哈出声,更确信这两口子是练过快板儿的了。李鸢则煞有介事地转过头,食指贴上嘴巴比禁声,示意别吓着鱼。彭小满吐舌头做鬼脸,两指在嘴边横向一拉,收声。

屏息第二击,依老板娘指示,稳了稳底盘,低头看那呆头鱼一露头啄花蕊,劈手一个游龙入海,挥网扎进水面施力画弧,舀猛了,网子出水,鱼是没有,搅了点儿老泥和几条活泥鳅上来。

比看场国足还费劲,老板娘特自来熟地往李鸢屁股蛋儿上一拍,“你不行啊小伙子!”

李鸢手里的捞网立马就掉了,飞快一声“草”,惊得往前一蹿。

彭小满抿嘴,也不知是个什么发声原理,愣是低头憋笑憋出了一阵驴叫。

再一再二不再三,李鸢很不服,想着我一一米八几的动辄五杀班级长跑第二贼都能抓着的班草,今儿还就在这小镇子上惨遭滑铁卢了?不服,很不服。李鸢脱了外套丢给彭小满,拧拧手脚腕儿,转了圈脖子,网子在腕间翻了个没卵用的花儿,预备着第三发。

“看准。”

“嗯。”

“不要太猛,你一猛扎进去鱼不就反应过来了?”

“嗯。”

“也不要一上来就狠命舀,搁鱼肚子底下潜伏一会儿,没知没觉,你再收网。”

“嗯。”

“行吧捞吧,我再一通讲你能坐着船出海了。”

折了两道毛衣袖子,一步步按老板娘说的来,稳底盘,沉腰,屏息凝神,眯眼锁定呆头鱼,捞网缓缓入水,轻轻游曳凑近目标,稳住不要动,对,潜伏,伏一会儿,眼瞅鱼儿一朵花蕊两朵花蕊啄的正欢,天时地利人和,预备起网,李鸢挑个眉,微微倾身,分花拂柳,抬手一记猴子捞月,好歹给呆头鱼逮着了。李鸢手腕一沉,美的不行,好险没张嘴就是句:“漂亮1

“哎哎!”老板娘伸手接网,又连着两声呼。

李鸢没料住呆头鱼负隅顽抗之心不死,抖身一蹦,就从网口里蹿了一半。李鸢接羽毛球似的向前伸网,接空,眼睁睁看着那九死一生的熊玩意儿又啪嗒掉回了潭里,姿势极美,就是水花压的有点儿不漂亮,李鸢歪头不及,还是被溅了一脸。

彭小满压根儿就不想忍了,一连串哈哈哈张嘴就往外蹦,且分外持久,笑得肚子疼。李鸢认怂了,端是生无可恋,揩掉一脸冰凉的潭水珠子,扭头问老板娘:“您家喂鱼是不是喂的鸡血?”

老板娘摇头咂嘴,把李鸢手里的网一抽,“哪儿啊我们正经投饲料的,你们城市人就是反应力不行没练过!就那条是吧不选了?行吧你看着,我给你捞1

不吹不黑,老板娘弓腰那鱼就是个没跑儿。电光石火一套动作,光听哗啦一声水响,再待李鸢一抬眼,那鱼别提多乖地就躺网里不动弹了。老板娘扎着网口一抬下巴:“小伙子看见了吧?很简单的。”

啪啪打脸。

彭小满已经一手撑地,笑不动了。

站在枇杷树底下抬头看,也不知哪本青春言情里承袭的伤春悲秋,彭小满突然就挺感慨的,没说;李鸢也挺慨,也没说。

“我真想看你再爬一回树。”李鸢说。

“滚。”彭小满拍他屁股,“我真想看你再捞一回鱼。”

“忘掉谢谢。”

“别,太精彩了,我都已经备份好几套了。”

“嘶——”欠抽是吧?

彭小满嘚瑟:“咋地?”

“你是怎么能笑出驴叫的?”

“好听吗?”

“特别减分,特别幻灭。”

彭小满佯装失意,朝李鸢摆手,叹道:“行吧行吧,幻灭吧,散了吧咱俩,别跟头驴过不去。”

李鸢还是给他逗笑了,四下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扳过他脸,狠狠亲了一口。

渠山镇人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作息,过了十二点,冷清的铺面才渐多了人气儿。譬如枇杷山庄对面儿的一家磨豆腐坊,才开起张,老板这个天气也一身单薄的短打,脊背微佝,拎着俩盛满老井水的铜箍木桶进门,隔着白墙上的一方镂花木窗,能看清里头有盘硕大的石碾。彭小满给俩钢镚要了杯渠山原磨黄豆浆,不滤渣子没加糖,特健康,可抿一口就嫌剌嗓子,剩下的全给了李鸢一口闷。

渠山腰上有密密竹林包覆,渠山竹器也算是远近闻名,劈开成绺,细细琢磨边角,一束束拢在膝间编织成型,再用硫磺熏烤防蛀。制成的竹器规格品种各不相同,大到供渠山镇人端端摆堂屋中央的竹编圈椅,小倒晒鱼干虾皮,李鸢一巴掌大小的圆圆竹筛。门口编竹器的大爷学究做派,金边花镜,能叨叨,手上活计一刻不停,和李鸢彭小满科普了半小时渠山竹器史。闹得李鸢最后不买都不好意思了,掏钱挑了个魔方大小的蛐蛐笼,精致,且贵,肉疼着送了彭小满。

沿蜿蜒的巷道前行,还能见复古到穿白褂烧开水,给人刮胡子,刀得在椅背后面的尼龙带上来回磨几道的剃头匠。店里生意不错,老头老太多,夹着小卷的,顶着罩子焗油的,光瓢一个不用理,抓把葫芦籽纯来串门聊天儿的,小堂屋里坐的满当当。彭小满忍不住想进去推个头,幸而被李鸢阻拦,说,不是信不过师傅技术,是怕你hold住老头老太那复古的头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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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值得看的,是巷尾那处民俗文化馆,三进三厢两院,标标准准的渠山古民居。进门入馆,院落精巧,四方天井,透漏着形状规则的天光,飞檐翘角下皆放着圆形的青石小槽,槽里有萍,接滴答的漏雨。馆内空寂,走路略带反响,设器皿、石器、农具、匠人四个展厅,溯洄从之又顺流而下,分明就是段儿没落的文史。里头有间合着门不让进的厢房,李鸢隔着窗子探头,看里头摆的净是古人像,一个没防备,吓得差点儿把午饭吐了。

排水系统发达,挖了不少下水的小渠,横一截石板做桥,也有名有姓,个个听着像大家闺秀,要么金雀要么望月,要么扶桑要么灵泉,妙语奇思又富思辨。桥边有民宅,疏疏落落,檐都精致,彭小满掸眼在一户门前瞧见个老太太。

老人家瘦削,畏寒,黄的绿的薄的厚的,穿的里三层外三层,又坐板凳上弓着腰,更显臃肿。老人家白发齐耳梳的一丝不苟,跷了条腿,手边翻着本厚厚的书。书不新,纸质薄脆透光,四周泛黄微皱;字儿更不大,老太太用手指比着,读的费力。

瞄见的时候正有难得的阳光,斜插下来触地,漫漫弥开,蒙老人家白底儿黑面的老布鞋上。就那么一眼,就跟被净化了似的,说不上来的心里明净。

彭小满挺没肖像权意识地拍了张照,想发朋友圈,配字琢磨了半天,是洞明了然百态人生,还是智者乐水,参透尽悟,都过犹不及有点儿太装,删繁就简改成俩字,优雅。

彭小满又突然感到难过,他觉得如果葛秀银还在,几十年后和缓冉去,说不定就是老太太这样子。

逛到几近傍晚,才发现民居背后是个老旧祠堂,祠堂北侧则是渠山镇小学。这小学放寒假比鹭高还晚,两人转悠到门口,正赶上学生放课敲铃,三三两两打头奔出校门的,净是些九十岁的萝卜头。小学门口就没有不卖零嘴儿的,祠堂改成了小卖部,纸笔练习册,花片弹珠鸡毛毽,一块两包的辣条干脆面,一应俱全。祠堂檐下还带摆摊儿的,俩,一个卖糖画,一个卖铁板鱿鱼。

平时吧,一脑门子扎卷子里,这三无食品是想都不带想,但一见着就不行,心痒,怀旧,李鸢彭小满心照不宣地来了个对视,直往糖画摊子上奔。六块钱一个的带给选样式,五块的一个的转转盘,指着啥画啥。俩人伸手猜宝猜,三盘两胜,李鸢点背,乖乖掏十块钱,转两发,换来一根蝴蝶一只鼠。

李鸢彭小满大摇大摆进小学,保安也没拦,比胡八一有眼力见儿多了。操场似乎是将将铺就,红胶跑道分外艳红,散着淡淡的塑胶气味。俩人倚着单杠,背枕一线青山,沐着隐隐带红的天光,看几个男孩儿脱掉冬袄草地上一甩,噼噼啪啪打起了篮球。

几乎就是一幅画。

“我想要蝴蝶。”彭小满不容有他,伸手指着。

“我欠你了?”李鸢瞥他,抬着左手举高蝴蝶,“有本事猜宝猜。”

“我不跟你猜。”彭小满推拒,“我觉得刚才那把已经把我运气赌光了,还猜我稳输,我不猜。”

“那不行,我多亏。”李鸢挑眉。

彭小满皱鼻子,“抠兮兮那个样子。”

李鸢笑开,“好歹一句好话能说吧?”

彭小满为吃没尊严,张嘴就来:“李鸢你真鸡儿的帅。”

“还能再没诚意点儿不?”李鸢继续逗。

“我的天,李鸢你宇宙无敌霹雳回旋帅炸裂。”

“别仅限于帅,这我心里有数不用你一直提醒。”李鸢伸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架,勾肩搭背道:“要不表个白吧,爽了我两个都给你。”

“我喜欢你。”犹嫌不够情真意切,彭小满还比了个心。

“爽了。”李鸢低下头,遮了彭小满眼前的天光,“我也喜欢你。”

晚上回民宿,李鸢从包里掏出盒套子往电视柜上一掷的时候,彭小满呛了口文青老板免费自制的甜酒酿,两颗小元宵从嘴里喷老远。李鸢哭笑不得地过去帮他拍背顺气儿,彭小满端是副良家少女误入青楼,搁下塑料碗往边上直躲,道:“你闪开,青山绿水的带着套子出门你脏不脏?”

“嘶。”李鸢皱眉,发现这小子最近嘴皮子利索得很可以,自己就快怼不过他了,就按着他肩膀把他往床上推,屈起膝盖抵上,“青山绿水怎么了?就是陶渊明也得撸管吧?”

“侮辱先贤满嘴淫秽,你也是废了。”彭小满标准的口嫌体正直,被李鸢一推就倒,呈个大字仰头看着他笑:“周玉梅听见这话,四十米大砍刀就发射过来了。”

“我说实话她有什么不乐意的。”李鸢自然无比地借机伸手,去拉他棉袄的拉链,俯身,把鼻尖探进他颈窝里轻触,嘴唇在他喉结四周徘徊。李鸢手探他毛衣下摆里揉搓,低声问:“空调要不要再调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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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湖非海,因而渠山的渔船夜晚从不出,有水被拨动的声响透过棱窗传来,多半是觅食的水鸟。粼粼的水光几经折反敷在檐上,静又美得让贤者模式的光腚两人,从脑袋空白,到毫无征兆地填满了应景的优柔。彭小满对着天花,眼泪顺着太阳穴掉在枕头上,擦干净一道,没多久又是一道。

李鸢侧卧,一手枕在头下,看着他,拿另手指节触他的泪水。

“麻烦帮我拽个纸。”彭小满吸了个鼻子,拿手擦了一下。

李鸢翻身抽了床头柜上的纸,折了两道,先替他擦了擦太阳穴,才递给他擤鼻涕。

甚至到以后的这种时候,李鸢都不会说什么疏导安慰的话,注视多过言语,始终是沉默代替排山倒海的叙述。李鸢自诩失去过重要的东西,所以明白难过是客观存在,不因开解消减势力,同情心不及同理心,说句坚强点不如过后给个拥抱。这是李鸢一点不近人情的成熟。

“真成哭包了,原来还不服。”擤到一半自己笑了,踢了踢脚下的被子,“别嫌我丧啊。”

“别操偏心了。”李鸢闭上眼酝酿睡意,胳膊搭上他肚皮,挠挠,说:“要没你,我只会比你更丧。”

亦即说,认识你真好,喜欢你真好。又是男孩儿情窦初开般的含蓄朦胧,一如这儿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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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阴历二十八,青弋落的小雪,很难得。

李鸢的保送生招考过了利大初审,保底两所过了其中一所,另一所初审惜败则原因不详,没人会在官网名单上告诉你是怎么死的。相比普遍撒网重点捞鱼的其他考生来说,李鸢的胜算其实并不算很大,一半一半,百分之五十。

就老班电话里分析,第一,保送招考的题一般都是活的你傻眼掉下巴。物理它让你举出俩近五年来的诺贝尔获奖项目,数学他有可能改编数竞的决赛原题让你解,语文也能绕绕你,搞不好他问你汤显祖临川四梦是哪四梦。干成绩好没用,得靠课外积累与逻辑思维双剑合璧。

第二,强没用,卧虎藏龙,还有更强的。抛开地域性这玩意儿不提,这种名校就压根儿不缺智商一百八朝上的人才的去考,考前一个多月就停了课为全力以赴准备保招,势必要拼个性命相见的,海了去。真到了那一步,才叫低头看清脚下,抬头直面差距。

老班怕他压力大,边在电话那头牵着他两岁大小孙子楼底下看雪,边说:“不要紧张,多查查相关资料,看点自主招生的题和书,你这时间就不要看题直接看答案了,对这个科目的出题答题体系有个基本了解。意向是物理那方面的,就找卫老师给你指导指导。”

说一点儿不紧张那也不现实。李鸢提上鞋帮锁上门,手揣兜里下楼,“就,尽力呗。”

“谁说不是啊。”老班在那头笑,小声“哎”了一嗓唬住他哇哇乱叫外加四处瞎蹿的小孙孙,“一难都难,考不上你权当是个经历。讲句我不该讲的,凭你现在这个水平稳下去,走普招还能差到哪?未必你最该去、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利大,我讲可对?”

出了楼栋抬头,时候算早,浅浅的烟色的天幕,一帘滢滢然的雪粒。撒盐空中差可拟,好个古人诚不欺。几粒看中李鸢的,加了定位似的御风直往李鸢鼻尖上扑,“您说的都对。”李鸢不留情分地拂掉捻化,低头笑笑。

“行吧那就……没什么废话了,有问题再给我电话,我祝你新年快乐马到成功。”

“嗯,谢谢班主任。”

中规中矩地道谢说再见,没好意思说同乐。

嗖嗖凉的北风巷里低徊,李鸢去菜场买了锅贴豆脑,拎着去敲彭小满租屋的房门,叩了两响没人应,便熟门熟路地去抠他家花盆里的备用钥匙。捅进锁眼拧开,屋里黯黯的,一楼难免的湿冷,一片无声。果不其然那头猪崽子就压根儿没醒,枉李鸢昨儿跟他说八点八点,他好好好好好。好个屁。

闭气,蹑手蹑脚刚进他屋,李鸢就给那床富贵菊被面儿晃了下眼。李鸢原前就看见了,嘲他说少侠你品位挺复古,彭小满回他一脸的大胆放肆,紧接着说,这也是我奶嫁妆叫的确良,你还得管他叫大爷。彭小满觉正熟的不知今夕何夕呢,被沿上头单露出一撮蓬乱的黑发,一整个儿蜷身侧卧在被窝里。

一个据说挺缺失安全感似的姿势。

李鸢在他书桌上搁下早点,朝手心哈了口热汽,反复揉搓到微微有了热度,才走过去剥开了点儿被沿,往他额头上一盖。下手轻,没醒,往下挪了一寸贴上他暖暖的鼻梁和眼皮,才感到手心里的微微颤动,是被他眼睫轻轻搔刮的感觉。李鸢突然就觉得情境可爱,没忍住,弓腰在他睡粉的脸上印了个吻。

结果一嘬就醒。彭小满睁眼瞪出个欧双,蒙了两秒,张嘴就是口迷人的烟酒嗓:“卧槽你怎么进来的?1

“我飞窗户进来的行不行?”李鸢搁床沿上坐下,一脸的关爱智障人人有责,“走门,花盆里有钥匙。”

“……”彭小满坐起,耷拉着眼皮儿搔搔鼻尖,搔搔后背,又撩开保暖衣搔搔肚皮,舔了个嘴巴问:“现在几点?”

“差不多中午十二点。”

彭小满张嘴,瞄了眼窗户,立马伸手要去摸床头的手机。

“行别墨迹快起。”李鸢抄起他床位的羊绒毛线往他头顶上一盖,“才八点五十。”

“我特么!”彭小满一声慨叹,摘掉毛衣咕咚倒回床里,扯起被子又往脸上一罩:“大寒假的不到十点就叫人起床你丧不丧德?”

“哎我靠,我昨天跟你说了八点。”李鸢不留情地掀被子,深得他妈原先叫早的真传:“谁跟我说寒假打算六点种爬起来听听力背单词的?”

“我以为是pm不是am。”彭小满翻身拿后脑勺冲着他,“那话我觉得可能是狗说的。”

“……”

彭小满着实心虚着在,听背后半天没动静,就睁开一只扭头望,看李鸢环臂站在床边,无语的够呛,耷拉着眼皮儿不响。敌不动我不动,彭小满扭回去接着闭眼不吭声。李鸢叹口气儿,弓腰掖紧他被子,轻轻拍拍他屁股,低声说:“那十点来叫你,再赖抽你,桌上有早点,房门关么?”

就一个不痛不痒的小妥协,都叫彭小满久违地很心动,脸一下子就在被窝里红成了狗。他立即翻正,咬牙掀被子一猛子坐起:“起!替朕更衣。”

“劝你老了别起这么猛。”似乎在李鸢预料之内,李鸢把他毛衣翻回正面丢给他穿,笑道:“容易脑溢血。”

“盼我点好就跟要你命一样。”彭小满哆哆嗦嗦地把头往领子里塞,费老大劲儿,还不忘冲李鸢竖个中指。

“哎啵”李鸢皱眉拽他手:“洞穿错了。”

林以雄挺讨仇静爸妈的喜欢,一面而已,就敲定了所有的林林总总事宜。俩老人没什么要求的,只两点,有了就尽快了事,二婚就不必张扬。林以雄满口应好,像受了恩赐,为此提前了领证的日子,昨儿就去了民政局盖章。李鸢一从渠山镇回来,就被叫去了两人准备的饭局,和上次差不多的状况。只是上次,林以雄还只是李鸢的爸爸,这一次,他还是仇静名正言顺、受法律保护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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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消化,李鸢特别平静地去接受事实,不愿形成明显的对立。仇静给他夹菜,他都吃,都说谢谢;仇静恭喜他保招过了利大初审,送了他只西铁城的休闲表,李鸢略吃惊,但也收下了;仇静犹豫很久才表达了自己希望被李鸢接受的想法,李鸢点头;表示了希望李鸢和林以雄的父子关系不因她而变僵的意思,李鸢虽然没点头,但也说了,跟您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回过头想,李鸢还是挺庆幸挺感激的,感激林以雄没饭桌上就逼着自己管仇静叫妈。再怎么自我疏导,也还做不到那种程度。

菜市场家豆腐脑的辣椒酱堪比化武,彭小满快速地更衣洗漱系上围巾,匆匆忙忙就着纸碗喝了两口,呛得眼珠子没蹦地上。李鸢倒水顺气儿,搁他背上拍出套天山六阳掌。

林以雄三十儿值全班,委婉地问李鸢要不要去仇静家过年,李鸢想都没带想,拒绝。小满奶奶定的是年初二回的火车票,彭小满劝他再陪他爸几天,老太太谤:你爸最近吃喝都香呢,少指望我晚回两天你就寒假在家野,回去瘦一点儿看我怎么收拾你。原本一个人过年这事儿,咋想咋苦逼,现在再看,苦逼依旧,但惨中带酷,挺可圈可点的人生经历。

俩人过三十儿,该守的习惯得守,春联福字儿小呲花,瓜子蜜饯年夜饭,像话不像话,都得准备。套上球鞋线帽出门,彭小满先陪李鸢去趟新华书店买教辅。最近的新华在长江路,得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

年前的公交意外冷清,稀稀拉拉的乘客,座位上望着窗外的飘雪轻轻晃荡。彭小满挨窗,围巾遮上嘴巴,伸手抹开窗上的水雾,留出一道明晰的视界,看倒退的常绿行道树上,皆依次挂起了陈旧的红灯笼。静默里有红的喧嚣,刻进人们生活底色里的,将之理解为欣喜的情绪。

彭小满觉得有时候挺奇怪的,人非把“年”当做个关卡,硬要在相同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找出一个不同的神谕佛偈。顺着这个借口想下去,则生成中国特色:年后再说,大过年的,明年可不敢再这样了。其实真的没什么,不必等到一个关卡才舍得止损,收起纷争,才舍得尽力,开始豁达。每一天都是此消彼长,都算新的。

当然彭小满承认,他很希望和李鸢在明年有个好的结果。不管做了什么应该的选择。

又是个伤春悲秋,彭小满自己一哆嗦。

“你其实可以回云古过年埃”李鸢在座位底下,拿膝盖碰碰他,贴上他肩,“过完年再回来,反正是寒假。”

“所以你其实很享受一个人的寂寞吗?”彭小满扭头问。

李鸢皱眉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彭小满又抹了道窗户,看出去,“暂时对那个环境有恐惧,走出来再回去就觉得很慌。有点儿逃避的意思吧,我不想一家子过年感觉出来我妈没在,不如就我一个人还好点儿,反而还没什么心里落差,就……懂吧?”

“能理解,不能体会。”李鸢挺实诚。

“还有就是跟你过年我觉得挺爽。”彭小满把手垫在脑后,仰头枕上椅背,盯着车顶:“没红包但不拜年,年夜饭怕是要跪但是不用被逼着守岁,没熊孩子也没人问我期末考怎怎么样要上哪个大学,总的来说很清静。”

“清静的叫你可以看清过年的本质,就是吃饭扯淡斗地主打麻将。”

“本来嘛,老班不说了,让我们就先别把这个年当年看了,高考完了任我们野。”彭小满伸手在他颧弓上弹了弹:“你就不去奶奶家么?”

“她今年去我大姑家过。”

“是说…….”

“崩了怎么聚?要硬凑一块儿,”李鸢摇摇头,“我怕她们在年夜饭桌上互砍死对方,要么开煤气同归于尽,我还要考试,我还不想跟着死,我惜命。”

挺难理解的家庭关系,像是添上了戏剧化的成分,但彭小满也是不能体会,却能理解:“魔幻现实主义。”

“习惯了就行,什么事儿都有。”

“那你以后还走亲戚么?”

“正常处吧,礼节上的。”李鸢摸摸鼻子:“我感觉,很多东西入社会了,其实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啧。”彭小满趁座位靠后没人回头,歪头往他肩上一靠:“我李少侠真心成熟,喜欢死你了。”

李鸢一下子笑得有点响,笑声漾开在后半截车厢里。

新华书店自打去年翻修,提高了内部装潢的品味,改成了青弋首家二十四小时共享图书馆,进驻了咖啡厅和小餐吧后,日客流与物价迸长。对文青来说,这算除星巴克外又多了个看两页书拍个照修半小时发朋友圈的好地方;对李鸢彭小满这样的高三党来说,这算脱裤子放屁,有逼格没规律,压根儿找不见教辅摆哪儿。

接连问了俩售货员,才在三楼B区的犄角旮旯拐里找见了初高中教育辅导材料一拦,李鸢自上趋下一番浏览,发现有关自招与保招的教辅不多。海淀和黄冈和衡水教辅仍是制霸,王后雄都算后起之秀。彭小满等李鸢选完,自己则一旁翻动了两页衡水的数学真题,搁心里默默解起了开首的十题选择。

应当说,彭小满对数学是存着恐惧的,那种我愈发努力也丝毫不减成效的,怀疑自己就没开这窍的想法成了经年累日的怀疑和否定。数学作业能拖就拖永远放最后写,压轴题根本就不敢自不量力地做拿分的打算,被叫上黑板一定是出洋相的煎熬,连带面对老班,都会间歇性地忍不住自觉惊惶。

彭小满猜,当年第一次把数学纳进教学规划里的人,是不会想到往后,这玩意儿会给那么多学生带来如此不可名状的压力的。没人可以去反抗制度说它不好,但凡表达了意图,就会被认定做优胜劣汰里的,要被筛去的弱者。其实话没错,但仔细想想,才能不仅限在六门课里,优胜劣汰的优,也可以说是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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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着等差数列公式,彭小满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游凯风的脸,跳脱地想起了他的《商鞅之死》与佟振保。想到他在制度里,是优还是劣呢?真的没法儿说。

李鸢选好了两本半块砖厚的自招全解,收银台先头付完款,折回来找彭小满的时候,带回了两杯珍奶。刚戳开,没等嘬上粒珍珠嚼嚼,就响了手机,彭小满侧头看来电显示人:凯爷。

巧了不是,想谁是谁。

李鸢看了微博推送,知道里影前天开考,游凯风报的里影戏影视表演专业,昨儿参加的二试。他跟着一同报考里影的启源一帮起得比鸡早,套着大袄门前摆队。里影的表演与播主专业一惯规定男女均素颜,带了美瞳,考场志愿者还会特贴心地地上杯白水,提醒考生记得抠掉再考。但凡事还就不能死心眼儿,让你素颜就素颜?素颜妆干嘛使的?

昨儿一早,李鸢迷迷瞪瞪躺床上没醒,就被他一通微信视频请求震醒,眯眼按接听,赫然是游凯风那瘦了也依旧不叫多小的脸,还他妈镜头冲下,就看飘着俩鼻孔。一早就膈应人,李鸢偏开头揉眼。待他调正镜头咧着嘴开,才算回归正常颜值。非但正常,还往均线上拔了两三分。游凯风悄咪咪透露,淡淡上层粉用湿餐巾压一遍,棕眼影勾了眼睑轮廓,山根两边扫了点儿侧影,全是小心机。

怕他紧张,李鸢强挺着不倒头睡个回笼,陪他聊了半小时。电话那头人头攒动,各色动响,游凯风人闲就手欠嘴欠,花式偷拍队伍里姿容出色又或标准网红五官的小姑娘,说要全拿合格证进里影和这些个妹子分一个班得多爽,拿下哪个都血赚不亏,李鸢回他你可要点脸做个人吧;他又花式偷拍人队伍里,掸眼看就比他高级出俩档次的高富帅,边叹都是人咋长得就这么不一样,边生捧李鸢说,不过我觉得你长得也不比他们次,李鸢就笑,淡定回个谢谢。

说不紧张不可能,李鸢能看得出他不住晃动的身体,不住眨眼抿嘴,鼓起胸膛呼吸的小动作。对着游凯风,李鸢就像对待悖伦里的爹妈似的,说不出膈应的勉励更给不了什么好话。不像对着彭小满,他平白就有柔情和依恋,很多话是自然而然。

游凯风百分之八百是哥们,希望实现理想,希望他抵达远方。

措半天辞,游凯风挂视频进考场前,李鸢憋出句凯爷放松别紧张,你肯定行。游凯风先一愣,回味过来便捧腹笑,说我以为你特么要跟我表白呢。

不知道油加没给加上,李鸢接电话前也莫名揪心,好比高考放榜,急三火四打电话逼子女上网查分的爹。彭小满靠过来,一副偷听的样子,填补了情景,成了想知道结果又不敢直接面对事实的妈。

“凯爷?”

那头一阵呼吸,像是愣了愣才应,那头笑骂:“卧槽我还是你特别铃声么?响这么久才应1

李鸢也听完一愣,继而才回怼,架着彭小满肩膀:“还能有你什么事儿?早换人了。”

“有情饮水饱呢,你就骚吧你就。”

“咬我?”

“歇,咬你犯法。”

“几号回?”

“明儿。”

“还去南站接你?”

“别别别我打的,不残不傻的,不敢占小满君跟你腻歪的时间。”游凯风嬉笑,顿了顿,在那头擤了个鼻子,“三十我回老家看我奶,年初一去找你俩玩儿吧,没计划吧?”

“没,你来。”

“不嫌我亮吧?”

“嫌也让了,心怀感激吧。”

“说定埃”

“嗯。”

“那行,挂了拜1

爽朗没变,就是牵强。李鸢塞手机进裤兜,彭小满一杯珍奶嘬的见底,问:“你没好意思问怎么样吧?”

“嗯。”李鸢喝口自己那杯,按住嗖嗖跑风的毛衣领,“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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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三十儿,李鸢对着彭小满发誓,今晚谁特么还搁巷门口放挂炮扰民,他就打电话给他爸举报。跟喜静没多大关系,他是小时候被林以雄坑过,留下了心里阴影。那时候多大?至多就一个半茶几高,也是大年夜,也是路上薄薄积雪,林以雄微醺,笑嘻嘻地夹着盘炮牵李鸢下楼,迎上天幕的月色与烟火。

盘炮一千响,抖开铺平,比彭小满还要长出老大一截。彼时林以雄与李小杏还彼此深爱,未生隔阂,未在锅碗瓢盆中生出对婚姻的困顿与恼恨,时髦点说,还很小确幸。林以雄哈出口白汽,纱似的罩上李鸢青雉懵然的脸。林以雄慧黠地把燃着的半截烟嘴塞给李鸢,推他上前,神经线条碗粗地教:点!小男孩儿学胆子大点,爸爸教你,捻子红了就跑!

爸爸的概念那时候无比伟岸,下了命令就要笃定执行并百分相信,没什么理由。李鸢就蹑手蹑脚地上前,强按着涌生的胆怯弓腰点炮,却在引燃捻子掉头往林以雄怀里奔跑的前一刹,被雪滑倒,俯身在地,任挂炮在屁股那儿高声喧嚣。

人没伤,烫破了新买的羽绒服,走动起,点点羽绒飘出内衬被风卷上硝烟气味弥散的半空,犹如另一场冬雪。

林以雄仔仔细细抚摸了李鸢周身,检查出这小子除了胆儿吓破了一点逼事儿没有后,忒不人道地哈哈笑起。彼时李鸢则在他怀中放声哭嚎,回响一整个筑家塘。那其实就是借口。一个男孩儿借此可以在爸爸怀里任性地撒泼放赖,而又不会被人指责成娇气的借口。哭得就像演戏一样,半惊恐,半令人沉迷的温暖愉悦。

李鸢到现在都记得那晚,正烧年夜饭的李小杏听了楼下动静,拉开厨房窗户挥动锅铲,状况欢腾地冲着楼下吼:林以雄!!伤着牛牛你明年就别进家门了!

原来那样鲜活过的爹妈,今年一个没在旁侧。李小杏打利南发来个短视频和红包,祝李鸢今夏考学顺利;林以雄打派出所办公室发来个转账提醒和短消息,也是篇废话,加句意味难言的对不起。回不去的感觉始终都有,今年是特别明显。

自己已经他妈到逢时遇节就要追忆往昔的地步了?李鸢边撑着彭小满家水池子,一脸严肃地注目着槽里活蹦鲜跳的鲈鱼,边慨叹自个儿绝逼青弋第一未老先衰。按奶奶电话打来一番口头传授的独门秘方,彭小满洗净红枣,一一去核,在厨房蒸上了要揉成年糕嵌进里头的糯米粉。出来天井拿盆,看李鸢对着鱼出神,一个灵光咔嚓,扎马步,送他一记千年杀。

你很紧嘛。嘴还作,所以人有时候作死都拦不祝

跟着剧本走,彭小满被抄着铁盆的李鸢背后追杀,特别幼稚地围着小香椿绕了个公转三周半,刹住好险没晕车。李鸢从背后箍着彭小满,手上净是鱼儿的冰凉腥气。他力度拿捏刚好地扳动彭小满下颌,强托着对方向后仰面,切齿道:谁惯得你一天天儿这么手欠?披着恶狠狠外衣的娇纵,彭小满受用,正过身吻他。

新年快乐啊少侠,彭小满说。

李鸢揉揉他后脑勺,你也同乐。

游凯风没能守约等明天初一,天色将将一黯,筑家塘里渐亮起迎新的灯火,他就给李鸢手机打了电话,问方不方便,自己这会儿能不能来。李鸢正头遭负责掌红案,网上现学了好些篇教程,才敢开火蒸鱼。而后拆炸弹似的盯着火头,掐准十五分钟,关火开锅,淋生抽泼热油,葱丝一码,年夜饭里的元宝鱼齐活。李鸢抽副筷子递给彭小满,指指盘子示意他尝尝咸淡,问电话那头:你爸妈不在家?

我爸晚上才回,我妈在,不过我就是……游凯风欲言又止,在电话那头匀静地呼吸。

随你便吧,李鸢咬过彭小满夹过来的一小块鱼肚,味道正合适,边竖了拇指给自己点个赞,边说,想来也行,就是没你的饭。

靠,游凯风气笑。

抖落腊月的寒意,穿过青弋三街六巷漫溢升腾的昏黄喜气,游凯风拎了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怀抱着一大瓶升装的百事,穿着Moncler的长版羽绒服,戴顶耐克滑雪帽,冻得眼圈泛红上下牙打颤,缩着脖子咣咣凿彭小满家房门。

两家的福字和对联是李鸢彭小满一块儿贴的,李鸢个高,负责擦净门框窗棱,登高爬下;彭小满负责拿面粉兑白水搁锡锅里打出浆糊来,顺便比准中线,盯他上下左右贴没贴歪。彭小满以往过年看他奶奶熬过浆糊,老太太信手抓一把粉添水,轻而易举就能做出粘度适宜的来,哪知道自己上手,轻而易举就是坨白色结块不明物。李鸢极不情愿地伸手捻起一团往对联边缘上涂抹,神容悲壮得就像在抹屎。

听敲门响,大懒使唤小懒。李鸢:“去吧旺财。”

彭小满巍然不动:“去吧大黄。”

“你已经不是我的那条好旺财了。”李鸢拿纸巾把一手的黏糊擦干净,指指余下的对联:“我开门,你就负责给贴好。”

“你就是在为难我旺财。”彭小满挑眉,“你开门让门口那条进来,都让他贴。”

李鸢笑喷:“咱俩要不要点脸了还?”

李鸢做了最大程度的准备,甚至从彭小满那儿挪出了一不部分体贴和温柔攥在手里,放**段和人设,想着游凯风要实在有个什么不痛快,自己完全可以伸手给他拥抱,再拍拍他背,轻声说:没事儿兄弟,这就是经历,输掉的也不止你一个,梦想那么容易实现那还配叫梦想吗?开解的话信口一摞摞,有用没有,攒在嘴里,随时都能哗哗往外吐。

李鸢想,他要想哭一场,那伸手给他抹眼泪都是可以的。

但真开门看见他脸上那硕大的巴掌印的时候,所有的话就跟快速蜷起地穿山甲似的,集成一团,坠回肺腑,砸出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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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家塘一楼一水儿租户,要么是初高中走读,要么是附近市场摆摊做小生意,大多年二十九就红红火火地贴了福字锁了门,把一年的沮丧失意兑换成了喜悦,叠进收拾好的东西里一并带回家,为团圆。筑家塘的年三十儿真心不热闹,就个脸盘大的月亮,就几个楼上的小男孩儿下来放呲花。游凯风站定,在背后呲花映出的星点明灭里笑:“还杵着不让我进是吧?我他妈快冻死了。”

万年死寂的班级群,今儿很热闹,先是老班上线甩了个红包,祝各位新的一年学有所成。群里人纷纷去抢,发现有好些抽中二十多块的,老班下海本了。底下瞬间被些不着四六,平常绝对不敢当人面说的回复给刷屏了,有祝老班河海长寿的,有祝老班新的一年血糖血脂嗖嗖掉的,有祝老班明年带上小孙女的。

可怕的是卫一筌冒头丢红包,堪比是东坡肘子掉狼窝,个个儿生怕抢不上一口。抢完了看记录,彭小满是手气王,搁老卫那儿一抢抢了个八十八,四天饭不愁了。底下又是片刷屏,一波揶揄老卫腰缠万贯怕不是家里坐便器都是24K金里镶着钻的,一波揶揄彭小满的,说手气王不请吃饭不像话。

彭小满正琢磨要不要也发个十块八块的意思一下呢,游凯风随手也在群里甩了一个,祝高三二班高考大发。路清远手气王,抢了个五十。

“我靠。”李鸢喝了口百事,瞄眼正抱着手机低头啃辣翅的游凯风,“你发了多少?”

“三百,抢着玩儿呗。”游凯风漫不经心地笑笑,把骨头吐桌子上,牵连了脸上的痛处,龇牙倒吸了口气,“壕不壕?”

彭小满咬口蛋挞,桌子下头踢踢李鸢胫骨,挑眉给个眼神——你问呐倒是。

李鸢伸手抹掉他嘴角上的酥皮渣,递进嘴里,也挑眉——怎么说?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索性当事人扔掉骨头咽掉肉,拍拍手上的渣滓,自己冲着空气开了口:“我**妈。”

一声国骂逗笑了李鸢,环臂,屈起一条长腿支在胸前,问:“你草谁?”

“草社会。”

“包工头拖欠你工资了?还社会。”彭小满噗出声,仰头靠在李鸢肩上,拽他左手过来玩儿,把他五个颀长的指头掰出花的形状,掰的李鸢嘶嘶直叫,收回手拍他大腿示意住手,你想废了我是怎么的。

“你俩好恶心,别靠在我面前岁月静好行么?”游凯风瞥李鸢彭小满,竖中指:“看得人很烦躁。”

“你烦躁不是因为我俩。”李鸢漫不经心地击他个中要害:“我们现在打一架你就不烦躁了?”

“鸟爷说的是。”游凯风抱头,一声长叹。

里影表演专业分三试,今年的报考人数近两百,比去年只多不少,全日制不含推免的招生人数只有九名,比去年还少,报录率低的吓人,低的让人忍不住觉得,我这得是人品多好才能考得上埃游凯风有这个想法,但始终还是觉得,总得有人考上这九个名额,分得到一比五数量的合格证,凭毛就不能是自个儿呢?

里影初试一如既往的固定内容,声台型,无一不是游凯风在起源反复琢磨修改,被马可劈面骂无数遍的内容。声一部分,删繁就简是一分钟清唱,游凯风唱的抓耳的《ijustwannarun》的高`潮截选,他英语不强,花了半个月的早练时间抠了发音问题,应和脚尖与响指的节奏,成效不错,考官听完了全部内容。台词部分,练到能倒背的《青衣》亮相,效果也如马可预期,一篇被人用烂的播主稿件被游凯风的天资解构出了新的含义。

游凯风的有意压低的嗓音配上开首一句“从古到今唱青衣的人成百上千”,深厚沉顿流泻而出,让对面的一排考官抬了头,恩赐似的定睛看了他。

结果其实是在预期之内,游凯风顺利过了里影初试。马可分析两方面,一个确实发挥不错,二个初试本就刷不了什么人,复试别松懈,那才是个分分钟被牛`逼角色干掉的硬仗。

说硬仗不在壁垒难攻,而在不确定的随机性因素太多,几乎就看刹那间的领悟和感觉。复试考命题即兴表演,分批入考场,二十人左右,考官两侧坐开,全程录像,考官里有名演艺圈出道十多年的戏骨级男配,低调地戴顶黑色鸭舌帽,神容平和,不失严肃。依次自我介绍展示台型后,抽签选命题,游凯风与另两男两女,选中了“午夜公交”,一分钟准备。

五个人的午夜公交,一男的自告奋勇跑前面儿当起了司机,挂挡拧放盘演的真真儿的,余下四个一头蒙,心说我们横不能在车上打一架吧。这种情况就得随机应变,不说极其出彩抓考官眼球,至少得合情合理,逻辑自洽。时间到了就得开演,开演就得入戏,四人面面相觑一刻,两姑娘倏然抓住拉环车上面对面开骂,为争谁踩了谁的脚,另个男生愣神后迅速回神,求生欲极强地加入其中,一旁劝架。

游凯风当下就青筋一蹦,心说你们这都这什么玩意儿。

其实不怕猪队友,有了猪队友,才能自放奇彩。游凯风花费了三秒捋清逻辑,在道具椅上翘腿坐下,佯装微醺,依靠着椅背,对着夜色打盹儿。他头向下一磕,耷拉眼皮儿游目四顾后盯向吵做一团的三人,掀了掀嘴皮叹了句国骂,演了个无实物点烟。车仍向前,游凯风饶则有兴趣似的歪头打量着其中一位姑娘,由头至尾。游凯风闭了闭眼,这才把烟抿上,一手插兜一手扶着把手,晃晃悠悠迈步进去,打岔,卖笑,地痞流氓样儿地朝盯过的那个姑娘打哈哈,着三不着两地说废话,凑过去搅混水,惹她神容鄙夷,偏开脸嫌恶地直躲。

游凯风的戏全在那只手上。他试探地伸出,绕过间隙晃晃,做到不甚明显又能让考官发现其中的乾坤后,不动声色滑向劝架男生的腰腹处,拢回两只改成并紧的两根,探进他裤兜后飞速地收回,收梢进自己的口袋。演司机那个适时回头演报站,游凯风一勾姑娘下巴,被砸一记手包,才精怪地逃窜下车,好比猥亵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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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官不禁盯着四人开外的游凯风,看他瞬间神色清明,无实物地掏兜,颠了颠得手的钱包,恰如其分地摇头讥诮一笑,吹了个轻松愉快的口哨。

“其实我觉得我能过复试。”游凯风摸了摸鼻子,又伸手抓了个原味鸡,啃一口肉,左右咀嚼,“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我觉得我在那组发挥的是最好的了。”

李鸢咬了咬指甲盖,问:“所以呢,然后呢。”

“然后马可昨天下午给我打电话了。”

“所以。”

“所以他说他有内部关系,已经听说到考官对我的天资和能力比较认可了,希望我能抓住这次机会,一举成功。”

“怎么抓?”李鸢莫名觉得紧张,不在意挤牙膏似的一问一答。

游凯风揉揉眼,揉揉鼻尖,咽了一口,像是把什么从头至尾复盘了一遍,数出了叫他无法转圜的货损,说:“说我条件不差,完全可以走通关系,拿下名额是十拿九稳的。说白了,其实就是让我…….花钱买证。”

彭小满眨眨眼,“……花钱买合格证?”

非法吧。

“一比五的发放量,录九个,花钱买就全部是有效名次,也是就九名之内。当然咯,不同名次价格也不一样。”

李鸢皱眉:“他想卖多少?”

“三十五万。”

“多少?”李鸢以为自己听岔。

“良心价,有比这更高的,很黑,水深到腰,说出吓死你,我也才知道。”游凯风看他一眼,没忍住笑,“我算明白马可当时为什么要我爹妈是干啥的了,我他妈以为他阳春白雪一身傲骨老艺术家呢,天真了,啧,真的,其实说到底他就是个商人。”

“那你——”

“有的时候想不明白,傲气了,挺沾沾自得,我以为我可以是个例外,其实我狗屁不是,有才有比我更更有才的,有钱有比我更更有钱的。”

“所以你这个。”李鸢戳戳自己的脸颊,示意游凯风那个漂亮的巴掌印,“被现实抽了一耳光?”

游凯风气得直乐:“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同情你什么?同情你看到了本来就客观存在的东西,同情你被马可觉得有利可图,但有的人不如你到连被关系的资格都没有?”

游凯风没说话,摸兜,掏出个卡片往桌上一撂,啪嚓声响。

中国银行卡。

游凯风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一番纠结,他一层层漫想,想到了周玉梅素材宝典里罗列出的无数为梦想不懈奋斗的各位先贤。漫想爱迪生花费了十年去研究蓄电池,不断受挫也没吊事,咬着牙坚持,成了;漫想梵高潦倒成那鬼样儿还坚持着不撂下画笔颜料,现在一幅草稿也有市无价;漫想马云爸爸小学中学大学个个儿上的都费劲,到底不也成了金光闪闪的牛逼人物?漫想没有名人的事迹里,教他可以去偷拿父母的钱。

不断在不论好与坏对与否机会可就这么一次,与违背公序良俗的强烈羞耻感与不情愿中徘徊,一方强一方就弱,一方喧嚣四起,一方就安静如鸡,黏合胶着,无数种成败的预测。结果就是松懈下来的一个闪念,卡就在手里了,速战速决,脑门渗汗。游健按月定期打一定数额进账,密码游凯风平白就烂熟于胸,他知道她妈包里这张卡的钱绝不会少。至少不低于三十五万,刷出去,敲门砖就在手了。

先斩后奏,成了板上钉钉,我也有理可说,这是梦想啊,我都是为了梦想,你们为人父母不就该通达开明无所取偿么?就该不计成本地支持我鼓励我,无差别地在旁侧辅助我。

游凯风是这么在心里逐字逐句说服给自己听的。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巧到转瞬就被他妈发现,被进门质问,被惊得露出马脚,被甩了响亮一巴掌。被说,我不气你偷偷拿钱,我起用自己的所作所为侮辱了你口口声声的梦想,我不告诉你爸,不差这个,想拿你就拿,想清楚你就拿!冠冕堂皇的话,从制高点上劈面而来,掷地砸坑,又迂回地不肯做决策。游凯风觉得他妈万事不管,但到底就是个讲话劲道的行长太太。他刹那被打通天庭似的清明舒畅,那份愧疚神异地消失了,又摇身变身成了无限的怀疑。

怀疑拿自己尚未入世的清白人格换取契机,究竟是不是等价的,能否利益最大化,这买卖值当不值当。

没法独自面对,游凯风才大过年的就逃了。

李鸢和彭小满盯着桌上的卡,心生相同的感慨,凯爷真特么虎。

炮不让放,呲花还是可以的。游凯风冒雪硬拖着李鸢去了趟筑家塘的菜市场,看还有大哥大姐钻钱眼里,点灯坚守着杂货摊。游凯风老练地丢包烟,笑嘻嘻说句新年好,买回来一百块钱的呲花和擦炮,花花绿绿的劣质纸盒,驳杂斑斓,抱在怀里,像未卜的年华。

彭小满家有小天井,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放呲花的地方了,彭小满翻箱倒柜,替李鸢找了条花里花哨的围巾裹上脖子下巴,抱着只暖水袋蹲在门里,看俩顶天立地一米八几的人柱头碰头,颤颤巍巍拿手挡着老北风,稳着火苗对准呲花捻子点燃,三根三根的点,土豪的玩儿法。呲花抬出角度比向天空,亮黄甩出一绺璀璨的小尾,又集做一团,迸出一朵闪烁不定,无比耀眼的明亮蒲公英。

很美很美。

“哎。”游凯风把燃尽的呲花倒插进香椿树下的薄薄积雪里,闻闻手上淡淡的硝烟味,很不讲究地擦在了裤子上,“照你们说,钱……给还是不给。”

彭小满拿着手机在拍李鸢,拍烟火照出来的漂亮轮廓,分分钟按快门,都是张光影合宜的日杂男麻豆,“是我我就给,如果我家一点儿也不差这几十万的话。”

“是你你不觉得难受么?”游凯风比V,伸手去勾李鸢的肩膀,“来来帮我也拍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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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很不情愿,偏头直躲,游凯风硬是勾着他不让跑。彭小满横过屏幕拍两个人,没忍住,哧声笑,露了露雪白的牙。

游凯风把呲花棍子往彭小满脚下扔:“笑屁埃”

彭小满敛容正色:“笑凯爷你脸是你鸟哥哥的一倍大,太残忍了,你怎么想起来要和他同时出镜的?他这个小贱人就是为了吊打而存在的。”

李鸢钻出他胳膊肘,晃晃脑袋捋顺了被挤乱的头发,“为什么难受?“

“哎,怎么不难受啊?就——”游凯风搔了搔太阳穴,急欲言简意赅又字字珠玑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是,你这东西是…….他不是简简单单买卖,因为学表演…….哎哟,就是——”

“你心中的圣土。”彭小满换成前置摄像头,少女似的比V自拍:“你神圣纯洁又不可玷污的梦。”

“你这么形容又有点恶心。”游凯风点头:“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了。”

李鸢瞥他,又点上一根,招手让彭小满过来,“卡都拿了还想立牌坊?”

“我现在这还处于危险的试探边缘,差着半步呢好不?”游凯风又去摸摸口袋,摸到那张中行卡,顿了两秒继续说:“但是吧,照小满君那个恶心巴拉的画风说下去,我把钱给马可去买通关系了,我就等于是和世俗同流合污了。”

李鸢皱眉就笑:“你不是那双眼睛看透太多么?到你自己这儿就看不穿了。”

游凯风耸肩。

“我其实……觉得梦想这种东西吧,特别飘,不一定就要在,呃,怎么说?一点儿杂念都没有的真空环境下进行,真的,凯爷。”彭小满抱着暖袋走向李鸢身边,蹲下,接过他点燃的那根呲花,盯着那莹莹的光亮,“反正你的前提是,你也没有损人利己,或者说你损了吧,也不直观,要受道德审视的是他马可啊,那你干嘛不装作没事儿地间接获益呢?梦想也没人规定就必须一尘不染。话说,你俩看过池莉的小说吗?”

游凯风一脸懵,正思考他的话,又一愣:“啊?哪个?池什么力?”

“行了直接说,别问他。”李鸢拽过彭小满怀里的暖袋,贴手心里揉搓捏扁,“课外书这东西,你凯爷顶多也就小学看过个《淘气包马小跳》。”

“狗屁。”游凯风不服:“我还看过《冒险小虎队》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李鸢点头拍手:“不错还有个名著,我给你鼓个掌。”

“哎客气客气。”游凯风抱拳拱手。

“妈的听我说完!”彭小满怒了,作势拿呲花棒子往李鸢嘴里捅:“烦请你有点尊严,别随随便便就帮人捧哏。”

李鸢仰头躲开那冒烟的小细棍,点头敷衍:“好好,只捧你只捧你。”

“不管你看没看过,反正就有个人就叫池莉!这个池莉写过本书!里面有一段,说,”彭小满慢下语速,边回忆思索,边逐字逐句:“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惯了清贫,以清贫为荣,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曾经有那么一个年代,简单朴素的人们,为了共同的信仰而战。”

彭小满念这段话的时候,目视无一物的前方,李鸢平白地感到了庄重肃穆的意味,如同祝祷,叫人不自觉地正经起来。他语文成绩不比彭小满拔尖,但也是优,他一遍就能听懂这段话所要传达的信息,也明白彭小满说它的用意。是种略略居高临下,佯装老成的劝诫,劝诫游凯风: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你是三跪九叩过来,还是打黑车过来,一样。别人既然不管,你也不必把自己搞的那么累。卑鄙的手段也可能是为了追求一个高尚的目的。

李鸢挺服他的,心说不愧是鹭高黑格尔,还会含而不露了。

“我是不是说的太拐了?”彭小满觉得自己有点儿在兜圈子,引用得又微微牵强,一般人怕是get不到他的点。

游凯风掐起一截小拇指,实诚:“一丢丢拐,处于似懂非懂的游离边缘,求李鸢给我解释一下。”

“彭少侠字字箴言,他想说的就是我想说的。”李鸢站起来拍拍他肩,转身往彭小满家厨房钻,“奉劝你自行体会,顺便训练一下你阅读理解的能力。”

“哎你干嘛去?还剩五十多块钱的没放呢。”

“八点了,煮饺子。”

“我靠有饺子,我早知道不吃全家桶了!谁包的你俩包的?”游健祖籍北方,游凯风遗传性面食狂热,挺好这口,“是猪肉白菜的么?”

“三鲜馅,速冻的,没你份。”

“日1

彭小满暖水袋贴嘴巴上直乐。

“嘶。”游凯风挪两步,挨近彭小满,分他火机和呲花,“我还真就奇了怪了,这人他妈除了长得高有点儿小帅学习还挺好以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点么?你跟他在一块儿就不会想呼肿他嘴么?”

“时常很想,当然相对的,他肯定有时候也想撕我的。”彭小满点头首肯,“就怼这方面,我觉得我跟他是千载谁堪伯仲间的互相不服的关系。”

“所以你俩谈恋爱是为了说相声?”

“你这么一说…….”彭小满一番思索:“其实可以考虑这个副业,感觉很赚?”

“是赚,你看郭德纲多有钱。”游凯风哧声笑:“行,啥锅配啥盖,大过年的,我祝你们俩千万要久久。”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嗯,借凯爷你吉言。”彭小满笑笑。

管也没用,到底还是有人赶整点放炮,距离颇远,炸出遥远的跌宕,铺洒满岑寂的筑家塘。蹿上天幕炸裂的烟花也合景合情,绽出驳杂的彩色绣上深蓝的底,像与陆地上陆离光景,交相辉映。李鸢的手机搁在彭小满的卧室里,开的震动,就没听见一直持续不断的来电。屏幕山显着一个“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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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林以雄当年坚持上警校,全家反对,照老太太损儿子的话说:你上初中的时候,傍晚一脑袋没你大腿粗的小蟊贼偷偷摸摸跑楼下把你爸自行车骑跑了,你叼个冰棍背个书包,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都没敢上前给人一脚拿下,你我还不知道?三分劲头七分虚,你当警察,社会要完蛋!

说的挺狠,说的挺准。

按说从警校出来的,谁还没点儿雄心壮志呢?谁还没想过一手通缉犯一手92警用枪呢?当然得承认,理想抱负这东西,就是个大胖子走两万五千里长征,日征月迈亦步亦趋,膘肥肉厚走到薄如扑克,最后剩下的,只可能是一副错落嶙峋的现实。有口饭吃么?有呀;五险一金买着在么?单位买着呢;供得起儿子吃喝上学么?勉勉强强够吧;还有精力造作么?没啦,老啦。

怀抱着这样日渐看穿的态度,林以雄在青弋辖区派出所,从风华正茂工作到乍现老态,早没热血,混成了根端个水杯围着鸡零狗碎乱转的老油条。派出所里流水的实习生,额头上还冒着痘呢,抱着一腔孤勇来,换上身笔挺的衣服,才发现就是出出警、看看人、做做笔录,看各色刁猾诡辩,看各色匪夷所思的口角争执。看得怀疑人生,年纪轻轻琢磨起了错综的人性。林以雄老就得被这些屁孩儿们拽着偷偷问:林叔,这工作几十年你是怎么干下来的我天?太磨人了。林以雄能怎么说?得承认:熬,熬久你就习惯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有隐隐的力不从心的错觉,都在闲暇时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地抽烟,都焦虑上老下小,都脱发肾亏起夜频繁,都丧失冲动,都追忆往昔。仇静算是他这些年避风诉苦的良港,她听他的孤独焦虑、耍贫讨好、不大丰沛但偶然会有的生理需要,搭伙过日子,差不多这么个意思。说句对不起仇静的,林以雄追忆最多的就是没和李小杏离婚的日子。那段婚姻不是破碎两瓣的精密粘合,而是清白完本,写满情愁,一开始就冲一辈子去的东西。是个圆,他和她合抱构成,给光给雨,罩起正竭力长大的一株珍贵的李鸢。

那时候日子,真如一轮红日,有那样漂亮的榴花红,拂拭在眼皮上,好比一睁开,就是漫野的鸟语花香。那时候真有奔头,才又由奔头催生了周身的道德正义,勃勃英气;那时候挂着簇新警章,真恨不能出门巡逻兜个圈儿,就一气儿抓他二十个偷车贼。好回家亲口爱人,洋洋自得地嬉笑着吹牛皮讨赏,再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朗声笑问:爸爸厉害吧?

爸爸厉害吧?这话就跟让小蟊贼大喊一句“站住别动”一样,违和得恍如隔世,林以雄觉得就不该是自己的台词。过完年四十六,他也的的确确没再幻想过当英雄,所以也就没法儿解释,为那小男孩儿,他今晚干嘛要一马当先冲上去夺那个狗几把拐子的刀。结果是还没来得及想清自己是脚滑还是三十儿的盒饭吃咸,右手一阵惯常的酸麻,噗嗤,就被狠狠捅了。闷不吭声低头看,刀身锃亮沾着雪沫,赫然揉进肉里,血水滴滴答答,集成股股,淌上鞋尖。

他妈的!想老子归西非就不能等我儿子高考完?!

我他妈还一个没生呢!

林以雄被抬上吱哇乱响的120,彻底昏过去前,脑子里全是这些不着四六的。

游凯风和彭小满,谁都没见过失措成这样的李鸢。穿着拖鞋就往外跑,不要命地伸手拦出租,恨不能让小轿车飚出火箭弹速度的反复催促,和一路反复搓动,冒着丝丝热汗的手掌。游凯风坐副驾替年三十还跑活不回家的黑车师傅导航青弋二院,彭小满则坐李鸢身边,沉默地心忧,看他神容僵滞地目视窗外,盯着快速倒退的一杆杆路灯,在视界里拉扯出明黄的长曝光来。

过年的二院病人也不算少,男男女女,站满急诊长廊。赶着回家被车撞出去三米开外的,年夜饭没吃好吃出一家子急性食物中毒的,偷放劣质鞭炮蹦花了手和脸的,踩上积雪一没站稳摔歪尾巴骨的,嗯嗯啊啊,喊疼喊寸。管你过节不过节,百态人生,百态的倒霉催的。林以雄是出警收缴违规烟花,青年路巷子口上碰上拐子办事儿,二话没说一个见义勇为,换一刀捅,正正刺穿脾脏。急三火四送来医院,血淌一床,人也休克,当即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李鸢飞奔来时,门口正围着堆林以雄同事,同事围着小肚微凸的仇静,拍肩顺背,低声劝慰。李鸢快步走近,嗬嗬粗喘,艰涩地咽了一口,问:“我爸怎么样?”

人纷纷回头,仇静同样。她凄惶无助神容足够叫所有的做母亲的人共情,李鸢不免像电梯厢失重般惊了一动,无数预设浮满脑海,最坏的那个永远最先冒头。索性同事是事件之外,不那么与人情相关,才能冷静无挂碍地开宗明义道:“你是老林儿子吧?你爸是脾脏的伤,失血有点严重,手术进去有一会了,但也不要太担心,应该没大问题的。”

李鸢抿起嘴,看了看仇静,仇静也看了看他,都眼神微动又没说什么。两人看似有牵连又无法真正热络起的关系气氛,让活成人精的林以雄一干派出所同事,暗自了然,并在心中戏谑:后妈继子,果不其然,就没有关系能处的好的。李鸢没法形容清心里现在的滋味儿,既不是忧虑重重,也不是完全落下,像从顶楼坠堕,被广告灯牌勾住了衣领,急停,险凛凛,高空飘荡,随时可以再次地落下。

李鸢的胸膛肉眼可见地鼓了一下,继而瘪下去,指指回廊那头:“我、我出去一下。”

他转身就走,好比事不关己,里面正躺着的不是他亲爹。都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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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呢小满君。”游凯风背后轻搡下彭小满,低声:“跟去看啊,我搁这儿等。”

彭小满点头回神,才跟上他。

李鸢没出院门,而是推了紧急通道的紧闭的木门,昏暗的楼梯口里一绺细长树影似的贴墙站,掌根抵着眉心揉了揉,顺到颊边,一并捋过下巴。李鸢去摸烟,庆幸自己带了,抿上根点火,火头明暗着律动,结果叫出师不利,第二口就呛了。手攥拳抵着鼻尖一阵急促地咳。

彭小满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盯了盯他,发觉他神容如常,才也站进楼梯口净化他呼出的二手烟,合上门问他:“人在那儿等,你跑来抽烟,挺浪。”彭小满没如丧考妣似的端着张脸,劝他别难过,没事的,如常地照开他玩笑,不怕被他反手揍。就因为彭小满觉得,凡人没死,就不叫事儿,就一切仍可以转圜。

“抽烟就是为宁神。”李鸢头顶抵上白墙,“我现在就是跪那儿,手术该怎样还怎样。”

彭小满把他手牵起来一握,拂拂掌心:“妈诶,一手的汗。”

“跟坐过山车一样,你说呢?”李鸢把他往身边拽拽。

“但我说句难听话。”彭小满贴墙和他并肩,也成了一绺树影,就顺势就和他拉了个手:“有这么一回,你才知道什么重要。”顿了顿,又补充:“我一早就知道了,但现在已经没用了。”

李鸢不可遏制地心痛起来,为彭小满的这句话,也为自己目及的任何。凭这一手汗,李鸢都要承认,林以雄出意外,自己其实是第一个地动山摇,不因什么爱在心而口难开,而是顾目四下,发觉自己的一切仍还是林以雄供给。无论物质,还是情感,还是信念感。就好比一座已破落不忍望的宗祠伫立乡野归途,与星月类似,不一定愿意或想的起来能时刻瞻谒,但自私地认定它必须要在,它意义非凡,否则要令周遭的一切失去原本意味。

结果李鸢是分外神异地突然乐了,捏了捏彭小满的虎口:“突然想起来我爸以前一句话。”

“什么话?”彭小满扭头看他,被李鸢意味不明的笑容感染,也做出应和,跟着勾嘴角。

“就那天你被螃蟹夹手那回。”

“嗯。”彭小满摸摸鼻子,“记那句话就行,别老记我被夹手。”

“我爸说,爸爸是爸爸,爸爸不是孙悟空。”李鸢把烟夹到手上,旁边就设着垃圾桶,掸掉灰,“我真要拿他比这个,他谁都都没是过。但我其实不该认为他应该是怎样怎样的。你懂么?”

不在亲情的完本概念上,加重负荷,悬延过多超出本身的含义。

林以雄还是底子不差,推出手术室进看护病房,半个小时醒麻醉,半小时状况稳定,转手就推进普外病房。按主刀的说法:脾脏问题不大,就淌了点血缝上就没大碍,回去搞点猪肝木耳多吃吃,家属别的别太担心,屁事没有的。溜的李鸢觉得他爸就是进去开了个痔疮,白瞎他一手热汗。仇静胸膛近乎是猛地一鼓,又是猛地一叹,重心一颤要趔向一旁,是李鸢伸手扶住了她。

林以雄虚着气在,手上挂水连着监护,仰面躺着分毫不动,翕动着青白的嘴巴闭眼弱骂:“……大过年的遭这破几把吊事,搞得人一年都他妈晦气,就他妈个拐子还敢拿刀拿枪的,他是怕他牢饭吃不长。”

“哎哟你可少讲两句吧,捅一刀还堵不上你那张废话连篇的嘴。”仇静扶着肚腩拉拉柜子,瞧瞧床下,四下顾目,估算一周的住院观察,要带点儿什么必须的日用来,“伤都伤了还叽叽歪歪咧。”

“……挂彩了还不让我说两句?”林以雄慢吞吞地偏脑袋,望她一眼。

“挂彩了那是你该的,让你吃这碗饭。”仇静看眼一边坐着,盯着林以雄面目不语的李鸢,顿了顿才笑,笑完了说:“以雄以雄,老天爷给你机会当英雄不好哇?”

“呸。”林以雄很想呸出口世俗,呸出底气十足的样子,但现实条件不允许,容易肚子崩炸线。

李鸢很少说这样的话,但斯时斯刻,得给林以雄一个安抚:“我不希望你当英雄。”

林以雄一愣,瞪眼天花板,飘动眼珠看向李鸢,张了张嘴巴。

“不做狗熊就行。”

林以雄手伸出棉被,空中轻轻一扒拉,作势要糊李鸢一巴掌的意思。仇静被惹笑,没说话,李鸢也没说,但也一笑。

彭小满从李鸢家床底拖出那张尼龙躺椅,掸了蒙灰,交由游凯风抱起来扛着。游凯风像个扛水泥的装潢工,边下楼边呲嘴骂:“日妈李鸢那个鸟人怎么那么会使唤人呢,我他妈年三十不看春晚不打麻将,来回打的去医院的给他后妈送床。”左肩换到右肩,“你要以后跟他过日子他还不得欺负死你啊那个臭不要脸的?”

彭小满反锁上李鸢家房门,揣钥匙进口袋,三步并俩蹦下楼跟上游凯风,咳了一嗓但声控灯不亮,于是掏手机开手电照他脚下楼梯,“他也分人。”

“哎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游凯风好险没是个花腔,笑得促狭:“秀,秀死你,怎么分人?就对别人嘴毒周扒皮对你罗密欧是吧?”

彭小满真实地被恶心了,嫌恶地皱眉:“你可别侮辱罗密欧了。”

“不是,你们俩谈恋爱都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吗?”游凯风腾出只手来挠挠脖子,彭小满搭手帮他扶了一把,“就,什么喜欢你很爱你啊不能没有你啊想一辈子在一起——”

“哎哎哎哎哎哎好的可以了!恶心受不了了。”彭小满抱着胳膊原地高抬腿,“行我坦白,到说喜欢为止,没有了。”

“你俩不是连床都上了还才说喜欢?!所以到底是纯情还是不纯情啊?”

彭小满梆当一脚跺亮一楼的灯:“卧槽?”

“哎我猜的我猜的,你家男票不是那种什么都肯跟哥们说的人。”游凯风摆摆手,笑:“跟你说个秘密,他肯定没好意思跟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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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快快快快1彭小满一拍巴掌,搓手.jpg,**难耐。

“我不是之前在启源集训嘛,他有回去找我给我送老班让我们填的志向表,正好我下课就和他一起去吃晚饭,我把集训服换了出楼梯口,就看你鸟爷抱个手站光荣榜面前一脸严肃,我心说见着哪国领导人了一脸苦大仇深的呢。”游凯风撂下躺椅扶稳,一屁股坐上,看彭小满掏手机,碰运气滴滴,“你知道他在看哪个?”

挺好猜。彭小满摸摸鼻尖,“冼一霆?”

“聪明。”游凯风打个响指:“我凑过去看,就笑,说醋啊?人就是比你还帅你不服不行,人就是在小满君心里几乎没瑕疵,开通点吧别醋坏了。你猜他说什么?”

“他肯定说他没醋。”

“哎哟知鸟者莫过你,成天跩一逼。”游凯风皱鼻子摇摇头,“他这么说。”

“醋不至于,彭小满又没说喜欢他。但如果,”李鸢盯着那俊朗得惨绝人寰的彩照,没忍住笑,像在说傻话:“我如果是这个冼一霆,能认识彭小满从小到大,我不会舍得让他走到高二转学这一步。”

“我说那你到底是心疼他还是喜欢他啊。”游凯风把羽绒帽兜上,衣领遮住嘴,闷闷说:“他说,有必要跟你汇报么?我说我好奇呗,他就说,又心疼又喜欢。哎,我这个人琼瑶你别见怪啊,小时候净陪我妈看什么一帘幽梦梅花烙了巴拉巴拉,我就还问他,是爱么?他日妈也一脸膈应得要死。”

彭小满侧过头,噗嗤笑出声,又提心吊胆起来。

“但是他承认了,小满君,没骗你。”游凯风笑眯眯地看着彭小满被冷风吹红的鼻尖,“我看他恨不能抓耳挠腮了都不开口,都快没兴趣逼问他了,他才给我点个头。”

嗯,爱。

彭小满要笑喷:你知道爱是个什么呀就爱?转念一想,李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爱就是爱,只看形质本身,不依据年龄去辨别真假。

回到医院,李鸢正坐在长廊里,头顶抵上白墙,闭眼小憩。游凯风撂下躺椅贴墙揉肩,彭小满走过去弯腰,把冰凉的手掌盖在李鸢眼皮上一敷,凉得他一激灵,坐直,攥住彭小满手腕往下扽。游凯风在旁边翻白眼,心说也就彭小满,换自己这么欠嗖嗖的,这会胳膊肘子可能已经给李鸢他老人家卸过了。

“干嘛搁门口沉思?跟演医疗剧一样。”彭小满收回手,哈气揉搓。

“里头有人来,懒得进去听。”

游凯风揉够了,挨着他一屁股坐下:“谁?”

“大姑二姑。”

“…….她们?”李鸢只言片语说的那荒诞的剑影刀光还犹言在耳,彭小满瞥一眼合紧的病房门,一愣:“没打起来?”

“除非想给保安架出去。”李鸢搓搓脸,站起来跺跺脚,道:“走,出去溜达一圈。”

“溜达?”游凯风黑人问号:“三九诶不是三伏诶我亲哥诶,黑灯瞎火的再转人太平间里去。”

“那亲弟你要不先回?”李鸢胳膊一伸把彭小满不由分说地勾过来,自顾自往回廊出口走,“那我俩就自己去了。”

“放肆!”游凯风快速地起身跟上,煞有介事道:“警告你俩,别想在人医院小树林里干坏事儿。”

李鸢伸手猛掀上他的连衣帽,把他脑袋往两腿当间按。

出门抬头,才发觉平白又开始落小雪了,如一把盐粒,丝毫不张扬地蹁跹至青弋,既没惊扰气象局,也没惊扰花式拜年的朋友圈,所谓上苍不动声色赋予人间,新旧交替的一场静默的礼。住院部前庭树影连片,雪粒筛过叶后与风任意飘扬,无所根据。游凯风慢吞吞打头走,插兜,旋律简单的流氓哨,伸手接几片飘雪碾化在手心里;李鸢和彭小满后面并肩,各自揣兜。

总认为需要一些仪式感的东西来迎接,又感觉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要是在成年人的酒桌上还方便些,一句“都在酒里了”,仰头饮光,亮出杯底绕一周,不必多说就够了。

“你今晚不回家了吧?”沿着笔直路灯下的昏黄痕迹,迎雪向前,彭小满缩着脖子问李鸢。

“恩。”李鸢点头,“仇阿姨得回家照顾她女儿,她女儿太小了一个人在家不行。”

“那你……”彭小满不免忧心,“过几天你不就得去考利大保招的初试了?”不影响你么?

李鸢觉得游凯风几乎是有意不愿当百瓦大灯泡,愈走愈快,几乎成一幕飘雪里的毛茸茸一团墨点。李鸢就拿手背碰了碰彭小满胳膊,心照不宣地,两人会意地牵起手。手心都算暖和,熨帖在一块儿。

“就看两晚上,白天就在病房里看书也没什么,我是学进去了地震也影响不了我的那派。”李鸢顿了顿:“后天我大姑二姑来换我。”

彭小满一愣,挺不敢相信。

“吃惊?”李鸢偏过脸看他瞪眼,笑笑。

“……不是崩了么?”

“是崩了,但今天晚上又出奇的没什么了,我也吓了一跳,我二姑进门看见我爸的伤,掉眼泪了,我大姑居然特么能给她递纸。”李鸢觉得现在正走的这条小径除了他仨不会有别人,有也不定是人。他扯停彭小满,从背后环抱他,闭眼定住:“所以我才觉得,我把人情世故想的太简单了。”

彭小满觉得自己背靠着一扇人形暖气片,又安心又怡然:“你原来以为呢?”

“非黑即白,恨你就是恨你。”李鸢笑笑,“结果我发现这些大人真的吊,我可以恨你,也可以爱你。”

“哎,说实话。”彭小满忍不住向当事人确认,欠嗖嗖地怼他一胳膊肘,问:“你是不是说过你爱我?”

“没有。”李鸢否认地快一逼,生怕说慢给谁咬一口似的,“我现在只敢说喜欢你,其他的要到以后,我现在不能说。”

虽然被否定了,没有料想过的排山倒海的浓烈热意,但彭小满一点儿都没觉出失落。他体味到了李鸢可爱的傲娇,和他性格里让人着迷不已的严谨、持重,和他对待这份感情的高度珍视,着紧与专注。彭小满感受得到,李鸢是把自己当做未来在喜欢。为做回馈,他也该义无反顾。

还是假意佯装出了无比失望的鬼样子:“滚吧,我也不爱你。”

李鸢笑出鼻息:“喜欢就行。”

灯下的人影漫漶成团,两层重叠墨色更浓,与游凯风的那团构成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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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年后的鹭高焕发了新的生机,趁学生寒假,加班加点地干完了两件大事儿:一,蹬走了原前粉皮烧鸡里没鸡的食堂承包商,既换了家新的餐饮公司,又调整了内部装潢,生把堪比解放年代供销合作社的复古风格提了个档次,洋气得很;二是给高三年级所有教室全装上了立式空调,雪白油亮纤尘不染,遥控器搁班主任手里当宝供着,统一开关统一温度,哪个班捣坏哪个班赔。

鹭高保密工作做的不错,一点风声没走露,惊了因提前开学上课而腹诽暗谤搁心里骂骂咧咧的高三生一个大趔趄。

报道第一天统一开班会,老班讲台上俯视一周,第一句话就掀众怒:哟,怎么都胖了?

说缑钟齐周以庆略有点儿横向发展得是必然,据说这俩年三十儿一过压岁钱收完,结伴去了趟海南避寒,对内对外高度机密谁都没通信,回来之后往QQ群聊里撂了两张海滩合照,深藏功与名,秀的一手好恩爱,被跑一寒假亲戚的续铭毫无理由地禁言两天;

陆清远线条微微膨胀更得理解,原前搞体育招考,定时定量有训练任务,身材好一逼,打伤了腿以后就一度搁置,体重反弹合情合理,加上过年胡吃海喝好些顿,不贴点儿膘有点不合适。最近正好是省体育统考报名阶段,教育部把考期定在了三月初,都知道他陆清远板上钉钉的无缘,本人则一声慨叹,低头化悲痛为食欲。最近稳居他百度搜索历史的词条前三如下:高三下学期努力来得及么?体育生考试失败怎么学习文化课?以及,青弋二本率比较高的复读教育机构。

苏起则是个例外,非但没胖还看上去掉秤,神容一经专注,像扫了侧影,五官显得也比年前深刻。唯独周以庆知道她烦恼于课业与生活的两层迎击,烦恼于他爸拒绝离婚的纠缠不休,烦恼于她家现在拮据,如果二次诉讼又得是比不薄的代理费,快刀斩乱麻都斩不掉。陆清远当她同桌,心思九曲十八弯,死乞白赖发微信给缑钟齐,委托他悄悄问周以庆啥情况,得来回复:你一男的别瞎操心,她不可能愿意把这些告诉你。

陆清远近乎是成年人一般,痛定思痛,想想也是,又支支吾吾问:那、那我怎么做比较好?

周以庆琢磨半晌,来了句自诩深沉又有水平的:好好学习发愤图强,让她不必继续偿还你的情感债务,应该会好一点。其实心里有句大实话大狠话,没好意思跟陆清远说:还不明白么?想尽办法让李鸢在她眼跟前乱晃就行,你女神就是朵正风吹雨淋打着蔫儿的向日葵,你李鸢兄弟就是他渴盼的小太阳。

可惜了李鸢高三开学前一晚,就动身去了利南,参考利大保招初试。

李鸢是初七晚上的高铁,正巧青弋断断续续一周的雪停,可俗话下雪不冷化雪冷,正赶上青弋气温十几年难遇的破了零下十度,如日涌动的乌南江水也近乎僵滞。利南地理位置偏华东,水静风停也不阴湿,住就住李小杏那儿,几乎是背个书包甩俩膀子就能走。

小满奶奶如期回青弋,带回了彭家小租屋的烟火味儿与人气儿,带回了彭小满生活里只有她能精心地贴近,哪怕是李鸢都触及不到的,关怀的细枝末节,也带回了彭小满做子孙辈,难免有的撒娇一般的荏弱。连带着也把他变得黏黏糊糊婆婆妈妈娘们兮兮,和李鸢也就别个一周长短,彭小满心里居然有点儿一抽一抽的舍不得。就跟送出息儿子上大学似的。什么玩意儿。

知道李鸢考保招,小满奶奶是万万没想到。她原以为李鸢就是个长得高长得帅的小男孩儿,外加普通的学习好,哪晓得还能保送。她以为这东西都是电视剧里演的呢。为表她作为长辈的犒赏,也为让彭小满好好明白明白什么叫“别人家的孩子”,李鸢走前一晚,小满奶奶下厨造了锅驱寒除湿的葱段羊汤。李鸢刚从医院回,没来得及看眼努努,就被彭小满堵巷口,一路拉回家。

进门撂下书包定睛,一个极具年代感的铜火锅在餐桌中央咕噜咕噜冒泡,满屋飘香。

“这也是我大爷吗?”李鸢指指铜锅,伸手探进彭小满领口里取暖。

“不不不,这我奶去年买来煮火锅的。”彭小满被冰得一激灵,挣扎扭动:“你喊哥就行,也别太客气。”

“咬死你。”李鸢掐他,趁没人,亲他脸。

小满奶奶是个因为岁月冉去而失去攻击力的人,周身无一逼迫似的棱角,低头数落众生,抬头眼含慈睦。尤其对待彭小满,与彭小满周遭的人。李鸢和她一桌吃饭,总会感到股无比神异的、被春风温柔摸了脑袋安全感。做个要被彭小满一脚踹远的比喻,特别像上门女婿回娘家吃饭,丈母娘会喋喋不休逼叨叨自家闺女哪儿哪儿不好哪儿哪儿讨嫌,再夹满满一筷给姑爷,说她打小就这臭毛病你别见怪,多担待。

李鸢脑补一遭,没忍住笑,呛了口羊汤,挡着嘴巴闷声直咳。

“哎,就喝口羊肉汤给你快乐成这样。”彭小满正和块弹脸的筋肉做殊死搏斗,听自己男朋友咳得快吐肺,蛮贴心地撂下肉,啪啪两张掌落他背上。险没给李鸢拍碗里。

小满奶奶咽口汤,上去一筷子敲彭小满手背上:“你想拍死人是吧?”

“啊1彭小满缩回手直甩:“他才不疼呢好吧?1

“来我拍你试试我看你可疼?人没事都给你打吐血了!你这小孩儿老下手没轻没重怎么回事?”边说边往他碗里夹肉。

彭小满挑眉翻白眼,摆了个“OK,I’mfine”的迷之颜艺,转向李鸢:“疼吗?”

“不疼。”勉强止咳,李鸢摇头。

“你看看看看看看。”

李鸢阴招在后头:“我就是被他打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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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次——天,你这个人怎么?”老阴嗖嗖地耍诈呢。

“奶奶,我去盛点饭。”李鸢站起来就想溜。

“来你绕半圈不顺路,小满去。”小满奶奶拿过李鸢手里的小瓷碗,往彭小满手里一塞,推他起身,“做东道主的没眼力,你去厨房给他盛,顺便把电饭煲插头拔了。”

彭小满心不甘情不愿一脸挂相,走到背后还冲李鸢比fuck。李鸢挺怕他往自己饭里放耗子药的。

“他平常还能欺负到你头上来呢?”又夹了块糖醋小排,往李鸢碗里递。

一半一半吧。实话没法儿说,李鸢摇头:“没有,他平时还挺仗义的。”

“我觉得你对他,算特别好了。”小满奶奶讲筷子从右手递到左手,又放下,码正,“感觉你在学校也一直都特别照顾他吧?以前就特别想谢谢你,老没机会,也不晓得怎么开口。”

突如其来的一个无比狗血又**的闪念。李鸢几乎要脱口而出,说,那请您就把他交给我吧。

咬着牙根忍了忍,清醒了一下,没说。

“我前段时间是真的以为他会受不了打击,结果吧……”一声悠长的叹息,无奈的意味多于忧愁:“他真的装坚强怪厉害的,老让人觉得他没心没肺缺根弦一样,但他其实不是,对吧?”

李鸢点头,很认同。

“真也没指望他能跟你一样优秀,能健健康康的,高高兴兴笑眯眯的,我和他爸就够知足。”小满奶奶近乎是感慨地一笑,说:“没再弄得和他高一一样。认识你,我觉得是他小子有福气吧?”

李鸢从来没这么觉得,甚至以为这话该反过来讲。

“哎,小鸢你发现没有?”小满奶奶笑笑,指指小天井:“他比他刚来上学那时候屁话多多了?”

李鸢琢磨了一会儿,想他脑海里关于彭小满的记忆,一直是从尽本职嘱咐他去教务处领书,他回头小声说谢谢的那天起始。想下来,李鸢自己都要扶额昏头,搞不清楚他变在哪里,搞不清楚喜欢他具体的哪点,步行近一年,日月窗间过马,行路时宽时窄,也就是一转头,发现彭小满突然就离他这么近了,近到伸手就能抱他到怀里,成就各种意义上的密不可分。挺多酸的,但也甜得够可以。

小满奶奶觉得自己是老花眼度数又深,或者会错了当事人的意思,她在李鸢脸上读出了一种极其成熟的脉脉柔情,快速地凝集,又快速地弥散。

李鸢顶了下鼻尖,瞄眼小天井,笑笑:“是挺多废话的。”

但您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李鸢家楼梯口的声控灯泡应时应景地瘪了,李鸢捧着彭小满的脸吻得他步步倒退,撞在墙上,惊落一片灰。彭小满觉得面前这人正处于一种不知道怎么亲近他是好的状态,略癫狂,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予以回应,很快就被压制地更无余地。翻三覆四辗转几回,彭小满嘴疼的不行,放弃主次之争了,改和风细雨的柔情路子了,手环上去,流水似的捋他发丝脊背。

楼上有门锁动响,李鸢才松开彭小满的嘴巴,吻得缺氧,头靠在他肩上喘。

“天灵灵地灵灵,考得全会,蒙的全对。”彭小满抱着他,突然神叨叨地来了一句。

“草。”好险笑呛,“你怎么还不去当段子手呢?”

“我学业繁忙,考完我考虑考虑。”彭小满舔舔嘴角,舔到股腥味儿,啧声:“狗子?嘴给你亲烂了。”

“我看。”李鸢抬头。

彭小满没让看,又凑过去亲他,是个春风和气不伸舌头的吻。最后一下嘬出了响儿,彭小满说:“加油考,你肯定行。”

“我要不行呢?”

“那说明我俩差距还没那么大,我得偷着乐。”佻挞地勾勾他下巴,“你也还是我喜欢得要死的好男票,够放心吧?”

月初,阳光隐匿云中,启源开了节收费八百的综合类大学艺考考前辅导课。游凯风对着启源明净的落地镜又练了遍《青衣》,自命题来了段儿单枪匹马的即兴,定了半分钟小外八,觉得自己依然是个有戏的人,也觉出一股生理的嫌恶与疲倦。一屁股就地坐下,仰倘上地板,小臂擎上眼皮。讲实话他挺害怕的,挺害怕还没迈步向前,就抱定前路净是阴谋诡计,觉出背痛腰酸。钱给了,一分不落,马可没能开出张收据,只给了个意味深长的OK的手势,并笑笑说:有的人花的值有的人不值,不值我根本就不会提。

值不值,凭他现在的只言片语就能断定?游凯风不信,觉得他心里话应该是:有的人拿的出钱有的人拿不出,拿不出的我根本就不会提。

游凯风过后突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后悔,如水微沸,让他恨不能即刻起身,冲进马可办公室揪着他衣领大喊,等等我没想好你先还钱。不为任何,为他平白感到了负累。打点这笔钱前,走艺考是自负盈亏,交出去这笔,就成了和爹妈的买卖,好比提前弄了笔高利贷,既受支配,也从此往后,要时时刻刻警惕收支平衡。把喜欢的东西搞成这样,多和自己过不去啊,多没必要啊,多欠呐!

“啊啊啊啊啊埃”游凯风就地打个滚,嚎出了微微反响,抱头慨叹:“真几把蛋疼……”

手机震动,来了条QQ,游凯风眼皮睁开条缝去看,续铭的消息,点开看是张清晰度不佳的图。

差点儿让他卧槽出声的图。

游凯风迅疾地戳屏幕回消息:???

续铭回的飞快:贴吧,匿名的。我觉得你是知道的,所以才过来想问你知不知道是谁。

游凯风:不是?!贴吧??谁啊卧槽???

续铭:都说了匿名。

游凯风: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我跟你语音吧!

续铭:不行马上上课了。然后就是我给匿名楼主发了消息问他是谁能不能删,他没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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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他妈的谁那么多逼事儿啊!”游凯风从地上蹦起来骂了句响亮的脏。

游凯风:彭小满看见了?

续铭:没吧,帖子刚发,浏览人数还很少,上午上课学生没手机,中午回家就不一定了。

游凯风:重点他妈的不是同学看见是老师看见好吧!老班看见那不炸了?!

续铭:要给彭小满看么?

游凯风以句号代替无法陈述。

续铭:我觉得当事人得知道,比等到有人添了油加了醋再传给他好。还有,他们两个是真的么?

游凯风停顿了挺久才回,这个我暂时不能跟你说。

续铭:OK,我懂。

游凯风拍拍屁股跑出了练习室,找马可请假回校。

彭小满可太喜欢李鸢临时不在的日子了,再也不必憋得膀胱酸痛还得好说歹说求一番,才被皇上开恩似的放出座位奔向厕所。趴桌子眯一小会儿不被他戳醒说重点题型睁大眼睛记笔记,买瓶碳酸饮料上来不被他劈手拿走扔纸篓,被等差数列恶心得食欲全无不被他强拽去食堂吃饭。与之相对的,得缺几天的笔记抄,缺几天的李老师课后小灶,缺几天自行车夫,缺几天帅哥儿看。

彭小满很多时候的埋头小憩,都是眼缝微启的偷看。

李鸢总会特精明地发现,会失笑,会将温热的手掌盖上去,将对方的白昼变作黑夜,说:赶紧睡。

彭小满手擎下巴,在内部资料上认认真真圈划出已知条件,屈起手指抵着眉心叹了一口。

“彭小满。”续铭越过桌椅坐上李鸢空出的位子,碰了碰他右肩:“看眼这个。”

“恩?”彭小满放下笔,俯首探向续铭桌肚下悄悄递来的手机,看一眼就愣了,好比劈面的迎击。

有着海拔落差的两人,在明溪路连片树荫下一个主题不明的拥抱,角度吊诡的抓拍。怎么解读其实都可以,但因为间隙过近,而令人觉得它更趋向于传达一种亲昵的暧昧。彭小满觉得甜,因为照片里的人是他,而他抱的是李鸢;别人尝不出甜,只觉得“卧槽变态吧”,因为抱一块儿的分明就俩男的。

马周平在利南这段时间租了辆别克开,李鸢没想到是他来接,一半局促,一半生疏,李鸢坐他副驾望车窗外的利南市景,道了声叔叔好后就不知再该说点儿什么。马周平一迳笑,翻三覆四夸李鸢优秀,间或提两句李小杏近况。既是妻也是母,李小杏是两人之间如今不可切断的凭空牵连,以此为题,才算有话可讲。李鸢顺势问:“我上次问她,她还说在住院。”

“是在住。”马周平经过铁四局,鸣笛打方向进辅路,轻轻说:“前天才硬要出院回家等着你来。”

李鸢皱眉:“怎么了?”

马周平笑得蛮宠,又带无奈,一如当年林以雄对待李小杏的态度:“非说医院死气大,不想让你沾,影响你这次保招的运气。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你妈压根儿就没听进去毛主席这话。”

李鸢心里的一声真他妈胡闹滞在嘴边,漫漶成心里一片稀水的柔情与酸楚。

来前,李小杏近乎是极端严肃地勒令李鸢,来利南一定要来住家里,难得妈妈能在,能照顾的上。李鸢心里很不情愿,想住酒店,一因为马周平,二因为想说你挺个肚子的高危妊娠,又生产在即能照顾的了谁。敌不过李小杏由略略的逼迫,到服软的央求,李鸢才迫不得已地点头说好。

马周平在利南和李小杏借住朋友的一间公寓,一楼带小庭院,超乎李鸢预料的,马周平没做任何情调颇高又罗曼蒂克的装点,只把两居室拾掇的明净规整。马周平进门要替李鸢拿下颇有点儿分量的书包,李鸢愣是不愿意,玄关鞋柜处一番拉扯瞎客气,闹出动静,李小杏穿着身粉白圆领的居家孕妇服听了,匆忙步出卧室,肚子的分量已然大的骇人了。她一手撑腰,微微惊喜地喊:“牛牛1

李鸢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李小杏现在的样子,似乎又回复到了李鸢记忆深处的那个模样,因赋闲而在神容上表现出了微微失落,不在那样疲于不休的生计而将精明的功利写在脸上,不再屈从,不再讨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的强求。李鸢觉得时于此间,有片霎的凝固,李小杏给了他一种无比陌生,又近乎触手可及的熟悉。

李鸢换了鞋,走过去摸了摸脖子,笑了下:“妈。”

马周平几乎就像是很明白李鸢的心思一样,接来了李鸢,就以办事为由离开了公寓,顺势退出他的视界,不让李鸢为难一分。李小杏则温存地去拉李鸢的手,不够行动便捷地拖他进卧室,让他坐,自己转身扎进敞门的衣柜里,经番翻找,掏了个米色的尼龙手提袋来。李小杏始终不大懂掩饰情绪,李鸢一眼就看破了她满心的期待,也几乎立刻猜到了袋里装的什么。李鸢接过,解开,抖落开在眼前,一件触手柔软针法精巧的绀色毛衣。

李小杏坐在床沿,淡淡的青色敷在眼下,如实地袒露着颊上细微的斑点与红血丝,柔和得无比普通。她笑着摸摸衣袖,说:“尺寸绝对不会错,怀孕没事干就打这个了,特意给你的。”

李小杏没再像以前那样,说这话,必要在“特意”二字里加上着重。

事如续铭预料,匿名帖在中午放课后喜迎浏览量与回帖数高潮,一张模棱两可的偷拍,经由多方的细小渠道,就变得如墨如水,四下弥散。李鸢经由省优秀学生喜报刊登后,就难低调了,稍微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照片里高个子的人铁定是他。彭小满高二才转来鹭高,收敛做人,招过是非但次数寥寥,交际范围也狭隘,照片里又是微微背光加偏脸,不经人一句慧黠的提醒,则很难能当即抱定照片的另一个人是他。无端,李鸢会是众矢之的,就跟有人恶意整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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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想杀人的心都有。抬脚一动,踢翻了李鸢的椅子。

教室里算人作鸟兽散,奔食堂的奔食堂,蹬车回家午休的午休。猛扎扎一声梆当巨响,惊了仰座椅上匀息的游凯风一跳。续铭没什么反应,就水咽掉嘴里的煎饼渣,拧上保温杯盖子,走过去帮扶起座椅,掸了下灰。

“你中午不吃饭下午不饿么?”续铭伸手在彭小满眼前晃晃:“晚自习阶段测。”

“吃呢,我看他脸都白了。”游凯风迈过桌椅,一屁股坐彭小满后桌,碰碰他背:“哎,不至于,妈的一照片算屁啊,黑黢黢俩影,我还说是我跟陆清远呢。”

“人言可畏。”续铭看眼游凯风:“都长眼在,你也别太乐观主义。”

游凯风瞪眼比嘘,指指彭小满。续铭不管,仍是一说一:“没经历过风言风语,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多可怕。”

“我知道。”彭小满手撑上额头,捋高额发,“我挺知道的。”

续铭就没再继续。

“他整谁都可以他妈的能不能不带上李鸢。”彭小满失焦地瞪住被李鸢用铅笔打上草稿的桌面,舔了舔嘴巴,说:“快帮我像个办法,我怎么把他摘掉…….”

续铭问:“为什么非把他摘掉?”

“他现在情况比较…….特殊。”

“都高三,有什么不一样。”

“他在考试。”

续铭摇了个头:“没听说高校保招管考生谈恋爱的,调档案也调不到。”

彭小满一愣,继而低声:“我男的呀。”

说完这话,才倏忽发觉了自己算交了底儿,却忘记去观察续铭的反应,才抬头看他。

续铭则耸肩,飞速而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男的男的谈不也是谈恋爱。”

“肯定不一样。”

“你非说不一样也行,我承认。”续铭顿了顿,“但我觉得不应该连你都觉得这不样,连你自己都这么觉得,你觉得谁还会觉得这没什么呢?”

挺拗口的一句话,游凯风却逐字逐句听懂了其中的格局,突然间一股难言的感慨,就跟闷了口成年人饭桌上的情仇酒似的。游凯风狠狠在他背上拍了拍,险没给续铭整吐血。

“那你意思就放着不管?”游凯风问。

“我没说。”续铭又耸肩。

“嘶哎!”游凯风啧嘴,意思那你刚才废他妈一通话。

“我刚才是表明立场,加陈述事实。”续铭还是耸肩,指指彭小满:“到底怎么考虑的,还是得看他当事人。”

游凯风又去碰碰彭小满:“小满君?”

“反正别跟李鸢说。”彭小满撂下手,起身往外走:“我去找班主任。”

老班一辈子没有太大的理想,小时候家穷弟兄多,就想着天天能有口饭吃就行,结果一日三餐食不果腹;七十年代下放,就想着早结束早回城早成家就成,结果一蹲蹲到了快三十;儿子出国读书了,想着能学点文墨回来成家立业,结果来个那么一出;熬到快退休,想着最后一届孩子,好好培育好好带,别老冒岔子,结果烦得脑仁疼的事儿一件没少。远忧近虑,喜忧参半,老班觉得自己基本上算咂么出人生的滋味儿了。所以彭小满能来敲门,能一张笃定严肃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脸,能不怵不犹豫,他一点儿不惊讶。

男孩子嘛,最不缺的就是一腔孤勇。

“班主任。”彭小满站进来了,才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班合上钢笔盖,勾手:“进来,没吃饭呢?”

彭小满摇摇头。

“不吃不饿?晚上考试。”

彭小满依然摇头。

“胡闹啊,身体素质就不如人还不吃饭,回头工作了闹胃你就知道厉害了。”老班摘了花镜,从抽屉里那个沙琪玛,丢给他:“垫垫先,你说事儿吧。”

沙琪玛扔偏,砸了下彭小满的锁骨,微微一痛,接住后揉了一揉,“学校贴吧的帖子。”

老班给他倒上杯水,指指沙发茶几:“啊,刚看见了,刚群里几个老师特意微信上发我看呢。”

彭小满手抖,一个颤从头到尾,好险打翻杯里的水。彭小满没应话,老班也没说,往沙发齐齐一坐,老班点上根烟。沉默差不多准一分,老班掸掉截烟灰进烟缸,侧过头笑了下:“你先告我真的假的,我听真话。”

饮水机里冒了串清凉的泡,咕噜一响。

“真的。”彭小满说完,神异地一笑,不大好意思的那种。扬起嘴角又快速忍住。

“上学期就有苗头了吧?”

彭小满慢慢点头:“对。”

老班嘬了挺深一口烟,憋住,憋得鼻腔略略胀痛,下巴上冒出的花白胡茬微微颤动,才吐掉一口酽浓雾霭:“有回我问李鸢来着,他小子戏挺好,不承认,你呀比他痛快点。”

彭小满摸鼻子:“我也不想承认。”

“那你来。”老班就掸着烟灰笑:“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瞒呐?瞒上大学,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管你俩?”

“我是。”彭小满憋够呛,憋得词穷,来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班听完朗声一笑,笑得支气管里沙沙响。他这笑时长短促,也突如其来,却消了彭小满近一半的,搁摆浮游在半空的惶惶。

“老班。”

“你喊我什么?”老班匪夷所思地挑眉,最不容忍这个。

“啊,呸,我错了。”彭小满挡了下嘴巴,失笑,等乐劲儿过了,才继续问:“您不请我家长吗?”

“哎哟哎哟。”老班捻灭烟头直撇嘴:“就当我们这些老师光会请家长罚抄写叫办公室这老三篇儿是吧?我告诉你,老师是对学生负责,不是对家长负责。”老班停顿了两秒,补充道:“但学校方面是反之亦然,你要心里有数。”

彭小满觉得别有深意,几乎能懂,于是轻轻点头。

“讲小,李鸢沾了国家政策的光,快人一步,招惹人也难讲,搞这些消息妨不到他人在外地保招,妨考完回来,你和他在学校里做人。讲大,学校消息比谁都灵通些,没他们了解不到的事,不想管你他们能不闻不问,想管你,够你们喝一壶,尤其你。有时候他管都不是为了想管,真的,哪个不吃饱了想喝口茶叶玩玩电脑呢?管那是要给别人个交代。有些话我不想讲太明白,能懂就懂。”

“嗯。”

“绕回来,你要讲这个事情。”老班摊个手,“剖开看,学生私底下的风言风语搞舆论,不闹大不上升到肢体冲突,又没个一二三四摆事实,学校才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呢。但换句话讲,你要想阻止风言风语,我让你去装受害人,让学校相信你站到你这边去帮你搞定这个风波,你可愿意呢?”

你先人一步,去教主任面前说,我跟他是普通朋友关系,有人故意搞鬼。

你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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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利大保招的笔试初试定隔天上午八点,李鸢得提前打印证件外加看考场,李鸢没能拒绝得了李小杏,让她慢吞吞地陪着一道。利南大,利南堵,利南车水如潮,利南打个滴滴十分钟接不上单。李小杏穿了双一点儿跟子不带的平底鞋,找了个公交站牌边的小石墩,扶着肚子颤巍巍坐下,捻开掉头帘上的粉白花蕊。

“我说你别来,你非来。”李鸢取消了订单重新呼叫,转头对着李小杏,特无奈:“那个凉。”

“我里头还有条羊毛裤呢,现在稳定得很,没事儿。”李小杏拂了下肚皮,抬手重新扎了下松散的头发,顿了会儿又说:“回头陪你上大学报道的任务就是你爸的了,这个我再不陪你一道,我就一点便宜都沾不上了。”特一本正经的斤斤计较。

“做买卖呢?”李鸢走过去,在相邻的那根石墩上坐下,对着马路支出去两根长腿,“比这个。”

“那妈妈承认。”李小杏手背凑过去,碰碰他膝盖:“我和你爸,有把你当做过一个买卖。”

李鸢点头轻笑,没说什么,望着脚尖,双手叠握,攥着文件袋。

“身份证能给我看眼?”李小杏朝李鸢伸手,指甲上一层淡色的甲油,“看看你照片。”

就没人爱把身份证随便往出拿,李鸢这等草级的帅哥儿也不例外。他把文件袋往后一挡,皱眉:“丑,脸都给我拍歪了。”

“你都丑,那就没人身份证能看了。”李小杏站起来算明抢,李鸢皱眉失笑,扶着她胳膊防她磕着碰着,过会儿投诚,递上去:“给给给,看看看,你别瞎动行么?”

李小杏的话其实一点儿都不假,李鸢的身份证要都叫丑,那就没几个人身份证能看。可派出所拍照技术确实也次得不能再次,表情抓拍成谜打光照明成谜,暖一白能生能拍黑俩色号,摆个挺积极向善八荣八耻的表情,生能拍成A级通缉犯。李鸢说好听是气质成熟,说难听就是显岁数,身份证咔嚓一下能给成搞成奔三。就剩个五官清隽轮廓立体了,纯靠颜值在撑。李小杏看眼卡片,很不厚道地乐了,捂了下嘴巴点头承认:“还是本人帅。”

李鸢没接话,听她跟了一声极快的轻叹:“我有的时候都有点后悔。”

说我后悔当初做的那些决定了,既没把他怎么怎么样,也没把你怎么怎么样,否则也不会怎么怎么样。一点儿没选择余地地跟着迎头向前,怕身前的人抚掌扼腕,说我真不该,做子女,被动承担后果,没法选儿,才怕父母说后悔。有些话轻飘飘出口,片时就重若千斤地压来,当事人却一向无知无觉。李小杏以此开首,李鸢不由一慌一愣,心中警铃急急低响,飞快地做起不孝不对不温柔的防御准备。

“后悔你小时候,没给你多拍点好看的照片,长这么帅。”

利南的风里带临春树木的清芬,小风轻掠,柔情百般。李鸢眼看着李小杏笑眯眯从提包里拿手机,按个什么键,问也不问地对准自己。李鸢感到莫名而生的喜悦,与匪夷所思的尘埃落定,没躲镜头,没皱眉,而微微挺直腰身,任由她按快门。手机滴滴一响,系统派单到司机手机,师傅发来条“定位是否准确”,李鸢解锁回复,才发觉彭小满刚给他来了短信。

点看一读,五字陈情,突如其来,我真喜欢你。

没头没脑的,搞得李鸢差点儿就脸红。

彭小满长这么大,心想自己大谎小谎说得太多,分门别类搞个复盘,压根数不过来。小时候和小朋友打架,蔫坏,把人头塞小区栅栏里,撒谎跟家长说他自己钻进去的;长大了数学稀烂,但凡考不及格就跟葛秀银说成绩没下来,彭俊松不信,就扯数学老师手慢;再大点,有委屈往肚子里咽,遇事儿说没事儿,有人问,花式撒谎。可彭小满没想过,喜欢谁这事儿,也特么要撒谎。

老班话:按我的说,教主任问你任何情况,你顺着承认。

“这个你不带他来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还搞不清楚,我先看看原贴。”孟主任接了老班递上去的一支烟,笑眯眯一指办公间对角的沙发茶几:“你们两个坐,饮水机边上是纸杯,自己接。”

“学校最近可忙?老来总务处都看不见你人。”老班坐上沙发,先扯个闲篇。

“哎哟不要讲,上面讲今年高考前把一二年级教室空调采购招标的事情搞定,那边语文教研员又下去代课我这边人手又搞不过来,忙死了。”孟主任苦水一肚子,吐两口助兴。他滚动鼠标,皱着眉头在电脑屏上一番浏览:“哟,这…….李鸢啊?怎么搞的会是他呢?”

老班笑:“怎么就不能是呢。”

孟主任挑眉,椅背上一仰:“他好学生啊,省优走保招的!怎么搞上这么个鬼事情?”视线落一边坐着的彭小满身上,自上趋下扫两眼,似笑非笑:“你叫彭小满。”又指指屏幕,问:“你就是他相片里抱着的这个?是你对吧?”

老班碰碰彭小满膝盖。他点头,站起来答话:“对,教主任。”

“你两个以前犯校纪给我逮到过吧?”

“嗯。”

“爬枇杷树,破坏校内公物,当时我还罚你们搞卫生了,可是的?”

“是。”

“你是转学来鹭高的吧?”

“嗯,高二转学。”

“原来哪个学校的?”

“云古一中。”

“哟,名校啊。”孟主任一笑,摸着下巴又看了两页回帖,眯眼,挑了一楼,照着内容慢吞吞念了一句:“搞基呗,同性恋,我靠我们学校还真的有这种人,好刺激,我要持续关注。”

念完了,收回视线,目视彭小满。

说不上来的感觉。彭小满觉得教主任根本只是做张做势,虚晃一枪,又切实得被饱尝人情的大人轻易望穿,想逃避似的挪开视线。一遇上这样的情况,就想率先撒谎,继而有了漏洞再拼命填补,搞到狼狈不堪土崩瓦解,不用一兵一卒,一下子就达成了对方的目的。他觉得这是某些大人千年狐狸般的阴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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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彭小满摇头:“我跟他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孟主任有所琢磨似的重复了一遍,带着别有深意的顿挫。

彭小满觉得再肯定一遍显得过犹不及,就没再说话。

三人沉默,静到老班“啧”声嘴都听清楚了,他替彭小满转圜道:“他俩同桌,家住的近,确实平常关系挺好,我是班主任我知道。”

“你知道?”孟主任指指屏幕,笑:“班老师我讲句老实啊,你不要把现在小孩子都当傻瓜哦,他们精得很。”

“这个我心里有数。”老班点头。

“我们总务这边其实可以不管的,当没看见嘛。”

“哎。”老班顺着话说,几近赔情卖笑,“这我心里也有数。”

“说实话啊,我们学校也有过这种事情班老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年代,孩子们早熟,这事情搞不好,我们学校就很尴尬,里外不是人你们要知道。”

“学生工作嘛,我们当班主任的还能不知道嘛。”

“我知道你的想法。”孟主任双手交叠,绕了绕拇指:“哪个班主任不贴自己班学生呢?明哲保身咱们话就不要明说了。”

老班会意地低头笑笑。

“学校出头,是,站在管理角度嘛,能给你解决的干干净净的。”孟主任摸摸后脑勺,秃的怪厉害,“我们当然也是不希望这种事情传出去,讲实话哦,假如哦,我讲假如,你这个东西就是学生讲的意思,叫什么啊?嗯?叫什么?叫扰乱校纪,叫伤风败俗。”

叫伤风败俗。

“理解。”老班首肯:“理解。”

“很难听的,影响口碑的,你不要以为这是好名声啊?社会解放啊?搞平权啊?早咧!早生一百年1凭空朝天一指,愤慨似的,“还不到你能喊自由的程度,何况这是学校,一把未成年,你搞这个?可像话呢?”

“是。”

“我们当然是不希望助长歪风邪气,能解决,我们会尽量。”顿了两秒,动了动眼珠,又漫不经心来口茶,“但凡事讲证据,总务处在学生心中的信誉培养很重要,我们也不希望是非不分。”

“这事…….也不叫不分是非吧?”老班低头瞥着茶几,乐了一下,答说:“这隐私问题,是’跟你没关‘的问题。”

孟主任似乎被噎了一下。继而皱眉一按手:“讲台面上的东西,讲实际的东西,你不要上升那么高。你讲的那么好,你解决的了问题,你删的了帖?你能让学生闭上嘴?”

孟主任食指一叩桌面,十拿九稳,风轻云淡一抬下巴:“你们不能。所以班老师,你带他来找我。”

不想肯定,老班以沉默代答,彭小满瞥眼窗外,一团新绿。

“早恋是可以记过的,过分的,有的学校真开除诶你不要搞错。”孟主任又换上副恫疑虚喝的模样,微微瞪眼,似笑非笑:“尤其是为了整顿秩序堵家长的嘴巴的时候?”说罢一指彭小满,笑眯眯打趣:“我今天,算在你学生面前糟讲话了,你不要乱讲啊。”

彭小满背手直立,抿了下嘴,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讲回来重点,讲这个事情。”孟主任盯着彭小满,招招手,示意他站近:“来,我问你。”

彭小满站近,小小两步。

“心里可有数?”

“有。”

“可知道学校不管什么后果,可怕传到家长耳朵里?”

“还好。”

“还好?”

“挺…….”到底没屈从似的说怕。

孟主任不强求,继续问:“他是好学生,真被处理,你最吃亏,可想的明白?”

“嗯。”

“你相信学校主任我很欣慰,你们主动来求助,我也很高兴,说明你肯定学校的权威。”

说明你受制于权威。

“我希望。”着重后两字,“你和李鸢不是帖子里说的这样。”

“我们不是。”

“学校不替你担风险。”

“我知道。”

“我需要你一个书面的保证。”

“写。”老班敲敲茶几:“小满,写个保证,留主任这里。”

“写……我不会写。”

“不会写还是不肯写?还是不愿意写?”

“…….不会。”

“哎,简单很,关系证明从小到大没写过?”孟主任笑着去抽抽屉里的一张A4,拿出襟前的烫金钢笔,拧开笔帽,锐利的笔尖冲外,直直递出:“保证书,兹证明,鹭洲中学,班级,你名字,与,班级,李鸢,为积极健康的同学与朋友关系,某年某月某ID发帖,标题,均所言非实,其影响或将妨碍我与当事人正常学习活动,特恳请校方查清事实真相,整肃校风,明净校园,给予学生尚勤、勤学、守纪、立德的学习环境。特此证明,此致敬礼。”

“你的名字。”孟主任说,“你的班主任的名字。”

长大,毕业,就业,翻三覆四,打情卖笑,彭小满日后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越来越不觉得羞愧,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到某时某刹,某个灵光一闪般的片霎,彭小满突然才被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悟出来个理儿:人越长大越要自一分二,一个守己,一个不断自我背叛、摸爬滚打、饱经忧患、尝遍冷暖,遭遍人情,渐懂世故,渐形状圆钝,丢失原则,金刚不坏。然后呢?然后渡劫成功,销毁守己的那个自己的挂碍,飞升向人生巅峰。

这年的彭小满还没特牛逼地自行率先参悟,仍执迷于情情绕绕,几个破字,好比字字泣血。他不愿面对似的龙飞凤舞练笔写就,字形挛缩,如虫蚁至惘的行迹。低着头,写得发蒙,一手热汗。

不是老班背后拍一掌,说句“字写工整”,就差点掉泪。

狗屁的没关系?李鸢我靠你别信,假的,场面话,真的,我真喜欢你!

发四!

操等我俩毕业我看谁管,谁还手欠逼事儿多?爱谁谁,嘿。

嘿你妈。

言情小说似的,彭小满说了很多含义复杂、物美价廉的对不起,为李鸢,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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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垂了,涌生红黄,行人扁舟似的归家停泊,催生烟火。李小杏家门口挨着个实验附小,独立操场,对外开放,红胶跑道平整簇新,准线雪白,西南方向的树影里一排明黄健身器材,甚至还有个不足五六米高的迷你攀岩墙。李鸢上了太空漫步机,脚踩踏板,俯上横杠,埋首进臂弯,轻轻晃悠。电话嘟了七八响,那头人才接,开口说话,温吞黏重,带着轻微反响。

“回音是几个意思?今晚上有阶段测吧?”李鸢嫌高鼻梁硌得慌,侧脸靠着,远目跑道对侧的淡金色的三两行人,“吃什么呢,哗啦哗啦响。”

彭小满吐掉嘴里的包装袋,背手一撑,靠上隔板:“厕所,面包。”

“厕所里……吃面包?”匪夷所思,黑人问号。

“不是,哥哥,希望你不要误会,事情呢,其实这样的,我呢,本来是在走廊吃的,晚饭嘛你懂的,再加个维他奶就很豪华了是吧,结果你吧,打电话,哥哥你知道的,被老师看见,我的手机可能会死,所以,嗯。”

彭小满窸窸窣窣吞咽的动静,像个啮齿类动物,絮絮叨叨说话,可爱得要了李鸢老命。李鸢煞有介事地首肯:“啊这样啊弟弟?哥哥知道了,那就先挂吧弟弟?”

“好哦,哥哥再见。”作势拉远收声器。

“哎?”

“嘿——”想来串诡诈的贱笑,没嘿对姿势,呛了口面包屑,咳得不行,“等会儿,咳!靠,咳,咳,咳,我先挂了咳完回你,咳咳。”

“敢挂试试,咳吧,我就这么听你咳完,咳出点节奏来,R&B听过么?”

“你贱不贱咳!咳咳,咳你,咳这什么爱好?”

“爱好男。”投桃报李,李鸢也自然而然地,回馈了他一句陈情:“爱好彭小满一个男。”

彭小满咳得眼眶微热,心里直骂,说你真是土味骚话说来就来。手背擦了下鼻尖,强行止咳,呛得沙沙的嗓子说起话来,加上反响,好听的像绵沙细粉似的冬霖,代表了烟蓝色:“骚死了。”

“你管谁借的脸说我?等着,我把你下午那条短信截图发你。”顿了一刻,李鸢又突然笑:“哎,我发觉跟你打电话,你不是咳嗽就是打抽抽,下回还能是什么?”

“别别别别发我,我羞涩,你自己截图保存一个人嗨就行了。“彭小满拒绝三连,“下回啊,就……打嗝儿?”

“别说了我都有视听感了。”

“你还欠嗖嗖地非问。”

时于此间,俩笑了五分钟。附近小区的老头老太晚饭过,携家带口来操场晚练,要么老两口互挽,要么牵个藕制似的小人儿。李鸢被只粉色柔软皮球砸了下胫骨,从臂窝里笑着抬起头,对面红绿软垫铺就的空地上站个扎俩小揪揪的女孩儿。无措,懵然。是薰风微渡的关系,还是和彭小满通着电话的关系,李鸢觉得斯时,诸事和软,他自己与人世有了无比紧密的牵连。他以前很装逼,压根不想要的牵连。李鸢拿着手机蹲下,拾起皮球,笑着把皮球递上去。

女孩儿不敢接,愣愣抬头看李鸢背着光的眉目。几米开外,一挂着小水壶的老太马踏飞燕似的奔来,嘴里哎哟哎哟玉玉玉玉的喊,急刹在李鸢面前,蹲下把女孩一搂:“抱着球就瞎跑,回来跟你妈说让她打你。”片霎就换了慈眉善目脸,冲着李鸢:“谢谢小伙子啊,球没砸着你吧?”

李鸢摇头,手机按在锁骨上:“没,很轻。”

“去拿你的小皮球,傻看着干嘛呀?小哥哥长得好看你看傻了呀?”老太推推女孩儿屁股:“要会说话,要懂礼貌,拿了球,要说,谢谢哥哥。”

女孩儿皮鞋唧唧直响,迈进两步,鞋底亮着四彩荧光,拿过球,糯糯说:“……谢谢哥哥。”

“不客气。”

彭小满低头,手机贴耳,听电话里李鸢模糊不清又和缓的话,滋味难言。

“没挂吧?”李鸢问。

“当我什么人。”彭小满怒了:“好歹也得给你面子等你三分钟吧。”

“你今天,那个。”李鸢还是问了,想到那句话,又真的在不好意思:“没什么,引申义吧?”

“字面上的意思。”

“为什么?”

“你不是明天考利大嘛,鼓励啊。”

李鸢坐上划船器,拉动铁杆,撑向背后,“真没什么事吧?”

“没,别老敏感,我以后不乱给你表白了,怎么那么会加戏呢?”彭小满收起戏谑的调调,变作温文和软,和一点点思念,笑:“赶紧搞完赶紧回来,李老师,本渣的数学卷子要不会写了。”

“上课不要睡觉,晚上去吃食堂。”

“嗨依。”

“我也真的喜欢你。”李鸢一愣,低头,看小女孩儿跑过来放自己手心的一小朵白花,重瓣黄蕊,细细的绿茎,“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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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半小时提前开考,半小时提前收卷。擦净黑板,老班一扔板擦,转身撑讲台:“开个简短班会,不耽误大家时间,说点小事情。”

高三全年级灯火黄亮,一道通路,指向六月。赵劲又往游凯风位子上堆了不老少教辅,屁大点儿地方摆不下俩胳膊,游凯风压根就懒得跟他费口舌起争执了,干脆拿着笔换到李鸢位子上坐。一场阶段测,稿纸废五张,没写出几道题。他捏下山根看眼彭小满,见他吸气搁笔,正抬头望讲台上的老班,疲色显见,又执着得很。

趁不备,游凯风翻看手机,逛一趟校贴吧,发觉帖已被删。像燃掉百响的炮,一地红火的碎皮扫净,就浮点淡淡硝烟的味道。

“我觉得现在有些人根本不是高三的状态。”老班有所指,无所指,恫吓似的说:“可有感觉?”

讲台下静静。倚靠着小憩,悄悄掖教辅进包,赶作业,对答案,转笔沉思,高三众生相。

“我觉得明天咱们班就可以把高考倒计时贴起来,咱们提前点儿,续铭你负责一下这个事情。”老班一指板报,比划个脸盆大小:“贴大一点,都能看到。”

下头似笑非笑,一阵齐刷刷的鼻息。

老班也乐:“笑什么啊?不想面对啊?不想面对也得面对,这叫国情。

缑钟齐越过周以庆去关窗,就跟怕谁听见似的。老班瞥见了一喝:“关什么窗,我又没说老共坏话。”

缑钟齐一脸无辜,底下一团哄笑。

“老实讲,你们慌不慌?”老班补充的明白些:“有没有现在,就觉得和彼此拉开差距的焦虑?就觉得,哎哟,怎么他这么厉害我这么菜,哎呀跟他一块儿高考,我肯定炮灰啊,我不行啊,我以后肯定混的没他好?”

陆清远拍拍腿,手握在嘴边成卷,朝讲台上呼:“有!”,前排纷纷回头,身旁的苏起收起水杯瞥他,又是一团静中取闹的哄笑。

“但这个情况各不相同你们自己调节,这个不是我这个小班会要告诉你们的重点。”老班一抬手。

“嗐。”游凯风小声逼逼,学马三立:“逗你玩儿。”

“谁讲话?”

游凯风拱手作揖,赔情卖笑。

“今天希望大家能记住梁晓声的一句话,读书的目的,念我怕你们记不住,我写黑板上。”老班抽了根新的粉笔,当中折断,扔下半截进笔槽,捏另半在指尖,触上印记陈旧的黑板,笔走游龙:文化是植根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

很漂亮的一排字,很漂亮的一句话。

有所指无所指,那种曾经有过的,被世界关爱的感觉,余情般漾在了彭小满十指尖端。

“动脑子记一记,好话,箴言。”老班扔下粉笔敲黑板:“高考写大作文保准你用得上。什么意思?读书为文化,文化可理解为人文,人文是根植于内秀的修养,一种能为他人着想的善良。为公平,为正义,为看到与你不同的东西不擅自加以指责,看到你不确定的事情,不已你认同的方式做判断,做约束。谁说过这方面的话?穆勒,周老师可说过?”

无言。

“个人的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自由。”

因缘凑巧似的,游凯风没能从老班的话语里回神,就听手机震响。低头开锁,马可的短消息,简短客气,条理清明,机缘注定,神异地让游凯风体味出了所谓,自由。

“很抱歉,今年查的很严,关系难买通,表示万分歉意,你很优秀,钱已退回。”

晚自习敲结束铃,国际惯例叮嘱遍个人安全,原地解散。老班留了彭小满,没大事,开通,闲侃,企图掏心窝子。天穹下方是江,风也浸润,月如银盆,在水面洒下磷粉似的滢然颜色。老班电动车也不知道哪儿买的,迷之质量,动辄没电,前一秒还胸脯拍啪响说带你到家门口绝对没问题,彭小满屁股没搁后头坐热,就听车子黏糊糊一声撒娇似的嗯哼,萎了。老班拧两下助力油门,红灯哔哔直闪,迪迦奥特曼似的。

“行吧,鬼质量。”老班跨下电驴,特不要脸,都不问彭小满乐不乐意:“跟我遛腿吧。身体锻炼好,八十不服老!”

张嘴一个单押,彭小满跟后头,偏开头:“噗。”

“笑?”老班回头,睨一眼。

“没有。”

“笑好,你们学生这个年纪啊,能笑多笑。要不人家都说是花季呢?”老班推着车说,回头则脸分明暗。他引申义几乎是:以后入社会了,再要多笑,难喽。

“嗯。”

星月的磷粉是落地的糖霜。又像薄雪,踩上唯恐落印子。如斯美景,和李鸢并肩走一块儿那得是个什么美好耐珍藏咀嚼的好滋味儿。结果,跟数学老师走一块儿,简直要醉。彭小满话憋心里。

“小满,讲良心话,你今天会不会觉得班主任我是个特别虚伪的老头子?”

彭小满挑眉,心想我要说有点儿里一套外一套,那叫脑子倒壤。得人模狗样儿地迂回处理:“我觉得您做的说的,都是您在位子上应该的,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们认为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老班人精,听完了就“哎哟”,顺手还按了下喇叭辅助情绪,搅破了晚桥上的一层岑寂:“教主任开大会啊?”

彭小满给个被看穿的悻笑,爱你妈谁谁地点头承认了:“有点。”

“说说想法,你今天就没怎么说你是怎样想的。”

想法。彭小满有太多的想法的,幼稚的成熟的,千锤百炼的灵光一闪的,理智的冲动的,悲观的积极的,红的绿的,凉的热的。是一包囫囵兜起的五彩斑斓,这么一问,好比被反诘,被迫着要席地坐下,在密匝匝的鸡零狗碎里找出头尾,牵出连缀不断的,清晰一线。彭小满还没到有这样本事的年纪,摇头做不到,只挑了个热烈的,他抱定的,说:“就……互相挺喜欢,很喜欢,然后又很迷茫,感觉…….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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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走进明溪路的香樟树影里,见两侧夜食摊子正客满盈门,扑鼻的东西跟人生似的,五味杂陈,“你的难,他的难,或者你们两个聊过的难,是个什么样子,给我讲讲?”

“呃——”

彭小满特想说:哎老班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才装了个逼卖了个深沉,您别让我铺开啊。

“讲不好?”

“……对。”彭小满摸了下鼻子。

“可饿?”

“啊?”

“别啊,啊什么?说的不是中国话?”老班拧了龙头,推车往路牙子边靠:“搞碗牛肉面去,坐着讲。”

两碗热意腾腾的面食端摆桌上,彭小满低头一瞟,一撮香菜碧翠,散着“恶臭”。彭小满眉头一锁,想说我迟提醒半步,挺好一碗喷香的西北风味,就被扰这玩意儿扰的食欲全无了。

想一想,彭小满是被李鸢惯得更坏的那挂。饿了觅食,凡在一块儿,甭管餐馆小摊,还是食堂家里,自打确定关系,李鸢永远会先彭小满一步嘱咐清一切后者的喜恶。彭小满老觉得李鸢能关怀体己到这个地步,不管哪个时代里,何种刁钻俯视的眼光下,都算几近满分了。但李鸢其实还能更优秀点儿。因为彭小满跟香菜命里犯冲,他也逐渐习惯着不吃,以喜爱者的喜恶为喜恶,在末节中做静默无声的伏低妥协。

彭小满又时常觉得自己真得知足。因为惨有惨的那头,但柔情的关爱,从来不少,满的四周都是。抬头看老班抽着根叫不上名儿的烟,劈开卫生筷,捻掉了细屑才递过来。也是一种。

“李鸢高一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和现在其实挺不一样的。”老班咔咔往碗里倒醋,彭小满掸眼一比量,没下去小半瓶,“他会很从容的跟你建立区隔。排斥你靠近我,你关怀我,你看重我,你想了解我。我当时接上这个班,第一次开班会我就让他任了副班长,我闻都能闻出来这孩子有多不愿意干,但他的性格是,我不乐意,但我既然做了,绝不在工作上放岔子。”

彭小满拨弄开香菜,用勺舀了口汤喝,隔着眼前的一帘水汽,人事皆温柔。“这是他性格的很大一部分,我觉得……是优点。”

“我认为这是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有的人格缺失,这是他的。”夹筷子面,抬起滞在半空,晾着,“形成的条件也是方方面面,这是许许多多人身上都有的小窟窿,我当班主任,我看你们这帮孩子,多少都有点儿,很清楚。”

彭小满忍不住问,半调侃:“班主任,你看我呢?”

“你觉得呢?”来了个反诘。

“很……巨大的缺失。”

老班乐够呛:“那是心里有玻”

没病么?彭小满几乎不能立即断定。

“很多你们年轻人觉得沉重的问题,在我们这年纪的人看,是哼哼唧唧的撒娇,我们的时代经历和社会使命不一样,这个差别就叫代沟,我不能说你们太年轻不担当,你们不能我说班主任我迂腐不开通。这个东西没对错的。”老班咬半凉的面进嘴,硕大一口,半碗没了,“而今我是尝试着理解你们,我做到了,我觉得不痛苦,也能接受,我也不是一蹴而就。”

这是彭小满一晚都想问的。

“您为什么不…….”要怎么说好。

“为什么不大发雷霆,不吹胡子瞪眼说你俩瞎搞,说你们是坏东西,告诉家长告诉学校把你们俩立马分开拆掉?”

彭小满点头说是,说完了笑,莫名就一个没忍住。

“第一我是班主任,还是那句话,我是对学生负责不是对学校负责,对你们,我有自己的理解,告诉学校告诉家长那是无能,那叫教育失败的一刀切。”老班喝口汤,再抬头,彭小满才发觉他连眉毛都微微花白了,“第二,因为我十多年前是我说的那么做了,结果我发现事情不是按我想的来,我痛定思痛了,并且从中学到了经验。”

彭小满愣了,觉得老班以极平淡的口吻诉说极不平淡的事情。

“放十多年前,我觉得你们是时代的毒瘤,我为人师表,我有义务消灭。十多年后,环境也变了心态也变了,我觉得你们是时代的先锋。”老班毫不着重先锋二字,只觉得这是个无比庸常又恰如其分的形容,“什么叫先锋?起先头引导作用的人,或集体,你觉得你唯恐被察觉,我觉得你们能推动社会意识的解放。你们把不普通变成普通,要我讲,是情不自禁吧,但其实,也是一种使命。”

往后挺久,彭小满和李鸢的身畔人与物几经周转,与生活短兵相接,都需跨越沟渠,攀岭翻山,其实根本不是单靠只言片语,喊个号子而已。说个土的,就像当年老韩头的爆款金句——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老班的这些言语,其实不出多久就是烟云弥散,意味牵引进心里,但词句不够面容清晰。

但“你们是时代的先锋”这话,成了彭小满收获的珍奇,毕生看重。

从,太重了吧,我就是个高中生,他也是,我们不想当先锋。到,你舍弃了常规,你就自然会被推到这个受八方审视的位子,哭没用。再到,这真是一种不公,亦即,这是我和他孤独的荣耀。

面馆儿门口停了辆好车,锃光瓦亮,通体漆黑的美系大排量。馆子里吃面的人给晃了下眼,撂筷子扭头探望,见车上下来个男的,长得挺帅,偏偏一身秋冬居家服配东北大棉焖子。迈进馆子,一脸的神烦。彭小满听声回头,见来人走近,搁老班身边儿一屁股坐下,搔搔发顶:“您真够烦的。”

彭小满叼着汤勺愣了。

“干嘛?”老班比这男的横多了,拿眼珠子瞪他:“不得了了你,还没吃你家饭靠你养呢,噢哟板个脸,让你开车出来接我一下要你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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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接您没事儿埃”男的啼笑皆非,皱眉乐:“你别老让我开大切来装你那个电驴行不行?!真皮沙发刮多了就刮坏了。”

“哎哟哟哟我一小电动车还把你真皮座椅搞坏了哎哟给你牛逼的。”老班嗦口面,接着瞪:“你车重要你老子重要?我六十多岁不退休还抽空帮你带个孙子!车没电让你接我回还在那儿逼歪逼歪的。”

“你那车蓄电池有问题你就不能换一辆么?!家有车你不开你没驾照啊?”

“堵那鬼样子开车有骑电动舒服啊?!你就理由一套套吧!”老班嫌弃得不行,“哎去去去去去,下回不打电话给你了!下会我让小赵来接我!”

男人支着下巴,偏过头哼哼:“你打吧,他一脑外大夫比我忙多了,手术一多脚下生风不带沾地的,你当他滴滴司机啊?能来有鬼。”

“哎呸!”老班耸眉,嗤声:“你还别不信,小赵不能来他都得打电话找人把我安排好!像你?个不长心肝的!人小赵就比你孝顺你懂人情世故你还别不服气!过日子没他你砸蛋。”

男人投诚,点头应:“哎是是是是是我服,他才是您亲儿子,我就是您孽子。”

说完了破功,老班跟着也笑。

这头,听了段相声Live,彭小满一筷面悬半空,不知进嘴不进嘴。

“来小满,介绍一个,这是我儿子班越,等会儿让他开车给你送回家。“转过头,又指着彭小满:“这是彭小满,我们班孩子,我上回给你和你妈说过的那个。”

男人朝彭小满笑笑,和睦,一点儿炸毛样儿不见:“你就我爸说,教了父子两代正好算他一头一尾的那个男孩儿?你好,我就是他孽子,你叫我班越,叫我越哥都行。”

彭小满原前听李鸢有一搭没一搭说过,说老班儿子是老美研究所回来的高材生,聪明,富足,圆满,人尖子,牛逼得金光闪闪。

彭小满挺不礼貌地端视对面这人。人尖不人尖不知道,反正一点儿金光瞧不出来。

听了几句还觉着他是个…….

是个。

卧槽咧。

“给你唬傻了是怎么的?哎怪我怪我。”老班碰碰彭小满左肩,失笑:“小满?没吓着吧?”

“吓没有,就是虚。”彭小满撂下筷子,敛容正色,看向老班:“我……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接着眨了个眼,慢吞吞道:“……是、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男人一愣,随后弯下眼,侧过头对着老班朗笑。

班越算一点儿不在意别人知道他是个基佬,爱知道不知道,我爹妈都认可了还管你?你能给我钱花?但班越是第一次被他老子强行拽过来当教材。挺虚,觉着他出柜这些年的经历挺普通也挺操蛋的,不够当个范例。何况谁的人生能拿来当范例呢?扶着方向看眼副驾,瞧瞧这个叫彭小满的男孩儿,又觉得他真是花季,棚里生长,可能连生活长什么样儿都还不清楚,又怎么替他开通问诊呢?一琢磨,就聊天儿吧,循序渐进,由浅及深。

彭小满看眼班越手机里的双人合照,两个男生,亲密,笑盈盈,北欧风景。

“帅吗?我旁边那个。”班越鸣了个笛,踩油门。

彭小满点头:“帅。”

“有你喜欢那个男孩儿帅么?”

老班在后座叼上根烟,拍他椅背:“你小子怎么那么脸皮厚呢?那孩子我们高三级草呢,是吧小满?是级草吧?是这个年级里长得最帅的意思吧?”

“啧。”班越特鄙夷:“闹半天您还没弄明白这词什么意思哎哟,能不能上上网?”

彭小满笑:“真没听他们选过,不过我觉得大家也都默认了。”

“那很赚啊,真的。”班越调侃,“高中谈恋爱谈了个级草,多难得啊,你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这段经历,都是特别美好的。你只要想着他的脸,都会觉得高兴。”

彭小满觉得是这样,又应该不仅仅是这样,瞄了眼窗外:“那得,没分。”

“我觉得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都好奇怪啊,哎爸,是我老了跟他们有代沟么?”班越失笑,回了个头,又目视前窗,黄黄的街上投出朦胧的黑影,“感觉现在小孩子不管做什么,都特喜欢提前做好失败的打算。得先跟别人说,哎,别抱太大期望,我不一定行,试试看吧。”看向彭小满:“是因为你们要给自己留后路,留台阶么?”

彭小满没说话,低头碾动拇指。

老班摇开窗掸烟灰,噪声陡然增大,“现在小孩儿心里素质普遍不好,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候麻木得很,现在都怕输,没走一步呢,就想着把结果看到。没那好事。”

“也不是讲心理素质不好,怎么讲…….信息渠道发达过头,看到的东西多了,全民早熟,自然而然就把事情想复杂了。爸你讲他们想看结果,那没错啊,我做件事情就是为结果我为什么不能想?”班越自顾自说:“我和嘉琪当年也患得患失啊,谁还没想过一个跟头把坎翻完?七七八八一通折腾,他在澳大利亚我在老美,最后不还是互相砸手里了。”

老班迎风眯眼呷口烟,乐了:“你瞧你那个砸字用的,我是小赵我就揍你,就跟你两个纯是搭伙过日子似的。”

“差不多吧,搭伙,反正除了他这辈子我谁也不想搭了。”班越弯着眼。

一刻静,彭小满才问:“两个男的搭伙么?”

班越看他,口吻笃定又从容:“不分男女,我爽就行。”

“…….这、这么有底气的么?”彭小满也看他眼,又看眼老班,顶着鼻尖笑。

“底气就是,我俩有学历有才能,我回国到公司正是峰值能带来资源最大化,这个位子没我没业绩,我人格独立经济独立我需要依附和趋奉任何人,能对我俩指指点点的人,我后头坐着的这位老头儿,已经被我软硬兼施成功感化,现在也是个搞平权的了。那剩下的我就不管他们什么想法了,一是他没资格,二是凭他们的能力,还没爬到能跟我对等的位子上,我俩看不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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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牛逼的人才敢说的话。彭小满安安静静地听完,被慑了。

“你要问技巧,没技巧,想有底气就是变得优秀,想关系长久就是共同优秀,很简单。”班越拧了方向,驶进辅路,“我跟他也是高中,然后大学,然后一块出国,然后到现在,就因为我俩永远是在共同进步,我俩才能同声共气,我俩的关系才永远都是良性的。”班越笑:“讲句实在话,别嫌我讲的功利,如果你和谁在一起,你走的是下坡路,那这关系绝对是不良的,迟早会因为利益盈亏问题崩盘。”

“共同优秀。”彭小满重复了这个词。

“讲中二点就是队友,你跟他应该是互通有无齐头并进的关系,你要和他能联手。”

彭小满笑:“就,联手打怪?”

“对,联手打怪。”班越点头乐,觉得他形容得还挺巧妙,“大怪小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老班又拍打前座:“我当年是你两个打的大怪还是小怪?啊?”

“别别别。”班越求生欲挺强的,就说:“您是菩提老祖,我和嘉琪敬您爱您,不敢打您。”

“哎呸1

彭小满转向那头忍笑,又不可遏制地做了脑补,做了他自己和李少侠仗剑走天涯的中二遐想。好比《东方不败》里,李连杰念的,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逍遥宏放,无所拘束,特别美。可事实是,脑补就是脑补,没有绝对真空的环境,没有人只有一个烦恼,一种快乐,一种困境。他和李鸢,也不是只被单纯一种的明净的东西,粘合在一起。对学校之外种种而言,弱的还像新生,好比今天,被按一下,就一定要低头。

能直着腰板多好啊,一点儿不怵。

但谁没弓过腰呢?别跪下。

“很多东西,不是说了就有用,也不是做了就能实现,就是这样,特别欠,但是呢。”班越驶出辅路,窄后趋宽,暗后一明,树影也在眼盖上一掠,“但等修炼到一定程度了,你就可以说了,说你只需要感谢陌生人的欣赏,没了。”

有影音店,于是路上落有歌声,洋洋盈耳,多情多梦,梦里全是旧事。彭小满遍听华语乐坛,一两个旋律就听出来了,是服化审美成迷那几年,林俊杰的古早专辑。用你给我的翅膀飞,我感觉已够安慰,乌云也不再多,我们也不为谁掉眼泪。

“小满。”老班说:“你们这个年纪是最好的。”

又说:“说个怪不要脸的,你两个要庆幸班主任是我。”

班越嗤声。

“只要人都在路上了,干嘛还纠结谁前脚到,谁后脚到呢?”

回家晚了半小时,小满奶奶没睡,厨房里还温着半锅汤。听开门动响,披个衣服出卧室,看彭小满撂下书包,坐玄关旁布墩子上低头换鞋。朝他屁股顶一下,笑:“没写作业给老师留下来罚抄啊?”

“行吧我在您眼里就没点好。”彭小满抬头,脸上是充血的淡红,“渴。”

“喝汤?”

彭小满拎着书包踩着拖鞋,哒啦哒啦往房里走,边走边笑:“渴了喝汤是什么骚操作?”

“泡个茶?”

“行。”

“喝茶不睡觉啦?”

抬手到眉弓向前一划,比个姿势:“学习。”

“哎哟,装样子。”小满奶奶先给白眼,再笑,再往他背上啪啪一拍,“等着吧。”

彭小满扑进床里翻了两滚,仰面后目向窗外,苍苍的深色,薄薄的云影,四处如一的月亮光。他觉得自己娘得太过分了,所以咽了一口,一定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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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人谈了恋爱,自然而然就酸了,酸着酸着就馊了。跟西瓜熟倒壤是一个道理。

李鸢买了套利南大学的邮票,和一盒包装精致,定格了校园八景的明信片。校里卖明信片的导购说,能写能寄,门口就是邮筒,写完了就能贴邮票投。放以前他用腚想也知道自己对这个铁定没兴趣,现在不行了,他有了和人间冷暖的紧密牵连,那个人只要在,他就忍不住,要人设全崩的把烂俗东西往他那儿给。

字奇丑,划拉两笔才反应过来,遮着挡着硬着头皮写完了句“祝学有所成,goonforever“,就利索地塞了邮筒。辗转千百里,沿途何种风景,都是他想和彭小满未来共赏的。

本来回程是定在前一天,李鸢没想到会正巧卡上的李小杏预约的剖产日期。生的,是对自己而言含义复杂的小人儿,但生小人儿的是自己的亲妈。李鸢抱着种类似进退失据的心情,多留了一天利南。他这位酷boy奉为圭臬、贯彻到底的深沉持重,自打进妇幼保健院起,就被撞得精光不剩了。李鸢发觉,在这里,不分老少男女,不讲精明愚蠢,不看贫穷富贵,只为一个新生竭力。走廊里,女的呼喊叫痛,姿势各异;男的东跑西颠,热汗满头。

没经历的都四顾茫然,觉得自己是失手开门,误闯入了一处人间奇境。

他审讯的手段是师承脾脏好险没给捅坏的人民好公仆林以雄,重案要案hold不住,对付个平头百姓算绰绰有余得很。游凯风就日了狗了,啼笑皆非地回他微信:他是你男票我是你男票?你跟我啵啵跟他啵啵?你他妈就知道来逼问我不问他你有点良心没。话说考怎么样啊你?变态么题?有把握么?

李鸢懒得敲九键,回过去语音:理由我说了怕你嫌恶心。题挺变态的,是人都得日,是你可能卷子一撕就要甩脸子出考场了。把握我不好说。

游凯风:你说,恶心着我了我跟你说。

就说人欠能欠到什么地步算完?

李鸢着实没好意思发语音,改文本:我希望是我能保护他。

游凯风回的也是语音,剧烈一声假呕,五脏六腑往外噗的那种,外加笑的颠颠儿:骚话真是说来就来。我隔夜饭呕了,辣炒年糕大份的,明溪路对面新开的那家。然后,你乐意那么骚啦吧唧的想他未必他乐意,他不告诉你就代表他不想告诉你,你还非让我做大嘴巴。劝你少做这种英雄梦,他也是男孩儿,他不定愿意吃你那个默不作声撑起一片天的那套。少看言情少看偶像剧少看西游记。

李鸢先发了个滚字,不够力透纸背,又加了个梁非凡的表情包,隔了会儿,才跟了句: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他也为我自己。

人狠话不多。游凯风不响了好半天,发过去张原贴截图,随后跟:你要不是利大考完了你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小满君特意说别跟你讲,但他显然忘了我跟你是老铁,我就是一戳就软的烂骨头。但你也别太在意,被删的特别快,基本上没闹动静,十方安宁,你也别一惊一乍的要怎么怎么样,反倒搞得不好。

李鸢当然能记得照片里的情形。说起来,他和彭小满每一次的亲密他都记得,无论是有所目的还是情不自已。树下这张的拥抱就属于有所目的,当然目的也酸馊种带着愚蠢:用胳膊感受下彼此的肩宽。

那天晚自习下的挺晚,如常踩着灯影回家,彭小满的书包带频繁滑落,李鸢笑,说他绛珠仙草绿豆芽,彭小满说,我这搁网上叫扁身子,穿衣服特好看特显文艺气质。李鸢蔑笑,说他城墙脸,溜肩就溜肩,学龄前儿童的穿衣风格说和文艺二字沾一厘钱关系文艺都得甩脸子。随后补充,男人的审美标准是太平洋肩宽。彭小满眯眼,上下一番扫,笑说,你直说你巍峨如山不行么?我不嫌你不要脸。

路上没人,李鸢按闸,把车一支,飞快地侧身贴过去吻他一下,说:“山给你靠。”

李鸢还记得他的回答,欠得他生靠高素质按捺住了蹬上车就一个人走的想法。彭小满环上他脖子,倚上他肩,懊恼:“完了我这个人废了,靠在我这儿,现在只有骂人的意思了。”

李鸢盯着那截图,心里百般滋味。甜也有,酸也有。

游凯风里影大于等于凉凉,打回了他妈银行卡上三十五万整,换来她敷着面膜躺床上的一声啼笑皆非:你还有准没准?你那个滑头老师逗猴子呢?早叫你别别别,这不是个好路子,我跟你说他就是无奸不商的骗子!你还看不明白呢?艺考这个水深到你头都不嫌多,淹死了还涨一肚子黑水,你老老实实预备着你爸安排你出国读书不好么?欧洲美洲任你选还不行么?

游凯风吃了秤砣铁了心:出国了我也是学国外的表演,您别管了,等我综合类大学考完。

可谁心里还没两分数?上综合类大学你还学个屁的表演,混文凭出来上横店当尸体啊?

李鸢从利南回来是工作日上午,游凯风才在青弋职业技校考完了某所师范大学的艺考招生面试,带着点淡妆又又又又又接站,揣兜立站前广场喝风,心说我特么李公馆的大管家接少爷么?怎么回回我干脏活累活呢?切齿跺着脚后跟呢,李少爷立着衣服领子出了闸机,帅的人带虹光,好认,游凯风一眼锁定,弹过去给个熊抱。

“又是我。”

李鸢没给躲掉,被撞的锁骨一痛,领上还蹭了他脸蛋儿上的粉。李鸢忍了,自顾自掸掸,显然这粉底持久不脱妆搞不好还超强防水,愣掸不掉,抹成团土色,“我知道是你,我一直知道是你。”

“我给你脱了拿回去让我们家小阿姨洗,这阿姨可牛逼了,上回拧我床单给拧烂了。”边说边要动手动脚解李鸢衣服,“我以后打算出道了雇她做保镖,一手撂倒一个私生饭那绝逼洒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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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擒着他俩咸猪脚:“三十五万手里打个旋是什么感觉?”

“谢邀。”游凯风当时还真没想过这没想过这个问题,乍然一提,他回味了一刻,啧嘴:“气沉丹田咳出口老痰,解脱的感觉,不悬着心了。”又抿了下嘴,舔了舔,“但我居然还是一点不后悔我干过这件讲不上台面的事,怪么?”

“人之常情。”李鸢摇头:“你的形容真恶心的绝了。”

青弋暂一两年内通不了地铁一号线,青弋公交司机又都跟时间赛着跑似的拿刹车片当烟头踩,从火车站回校的时间不够他俩会谈,改蹬小黄车。但要知道,无论黄车绿车蓝车七彩车,两个一米八往上高高冒的山般男子骑上去,就像马戏团里坐着独轮车的熊。一个明显抻不开腿,一个嫌座子抵着蛋,边蹬边扭。

“我做好了老班立刻给你两个拆了换座位,并用铁腕封我们班人嘴的准备,结果没,我们老班其实挺睿智的,知道什么叫敌不动我不动。”游凯风按铃,绕过个三人夹汉堡的助力车,“云淡风轻给我班人上了堂政治课,翻译成白话是,别人事情你管不着,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千年狐狸万年妖。”李鸢夸人水平也挺次,搞得倒像骂人,挣扎着弥补了句:“我是褒义,意思是说……你心里知道就行。”

“讲老实话,你就一点没大难不死的爽么?”

“爽没东窗事发无人不听说,没叫家长来学校谈风气谈影响,没被逼着不分不改就开除,没上食堂吃个饭得戴帽子拍被人指着背后喊这是个变态?”李鸢一反问能问一串。

“是个贯口么?”游凯风笑,好比独轮车上的熊咧了个嘴:“听你这口气一点不怕啊?”

李鸢说这话臊,自顾自蹬快,错开游凯风半身,低低道:“我就怕他难过,其他的看命。”

“你他妈少来这套,这是没大事你敢在这里张着大嘴说看命,真要学校劝退你两个小基佬我看你们得吓漏尿。别老装大头行不行?真要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你出去板砖人家都嫌水平低,你别觉得自己聪明学习好就行,很多东西就是看纸不给你时间证明。我告诉你你真应该庆幸,我是你我去抱着老班腰谢他祖宗十八代都不嫌过。”还是像骂人。

李鸢在前头听,听了也不言语。

“你和他这个事情假如是不可收场的地步,你以后一定会恨小满君,信不信?”

恨这个字太狠了,递出去就是刺,没进肉就出血。过犹不及得很,所以李鸢蒙了,按闸停了小黄车,转过头直直盯着游凯风。但也没骂他,说你他妈瞎几把胡讲个蛋啊。

游凯风糊了自己一巴掌:“口快了,我是说——”

“我怕我畏缩一点点他就为了我躲跑了,我都不想告诉他我知道。”李鸢没回头,拧了拧脖子,“我怎么可能不后怕,我努力了快三年,我才十八。”

“你给我的话我还给你,人之常情,你还是那个最酷的鸟爷。”游凯风也停下,俯上龙头,吹跑眼前飞来的两点绒絮,“说句挺言情的话,我总结了一路,写大作文我都没这么文笔优美凝练过,我觉得,你们未来想互相依靠,现在就不该互相牵绊。”

“杀了我都不跟他分手。”

“哎哟我的妈一谈恋爱就智商跳水。”游凯风撑额头,笑得哆嗦,“我意思说,该演戏演戏,该装样子装样子,该瞒瞒,该拉距离拉距离。早提醒过你低调做人,你以前不就装跟他不熟么?烦请继续深藏功与名起来,现在还没到你两个能永爱发电的时候,真的。”

“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语了挺久,李鸢才说:“装样子,我得知道谁逼得我接了这个剧本。”

“喜欢你这个比喻,私心觉得你刚才语文水平超过小满君。”游凯风比了个OK,慢悠悠道:“老续说这图就是为了搞你去的,所以差不多就是个熟的。你虽然拐着大弯骂人厉害但人缘没话说,跟你有点莫名梁子,还熟的能抓得住你小九九的能有谁?”

李鸢笑:“你呗。”

“滚!演潜伏啊?”游凯风搔了搔太阳穴:“……你别问,不合适,我来问。”

中午,路过鹭高门口的出租师傅被彭小满吓一跳,看人上车按了计价器,回头说话顶着脸惊魂未定:我的乖,我当你背个炸药包拦我的车要炸呢?吓我一跳那义无反顾的,忘带作业回家拿啊小伙子?彭小满拍了拍前胸,拉开衣服拉锁直微微喘,摇开车窗抿嘴开玩笑:……失态了,师傅,筑家塘。

知道李鸢中午回,林以雄提前给他留了好些饭菜,给他一开家里冰箱门吓一跳,大盘大碗的叠两层,满的噎眼,还吧嗒滚脚边一袋菜场枕头馍。琢磨着热盘小排还是热盘黄芽白炒里脊呢,听哐哐凿门。好比可以透过脚步的频率与分贝识别对象,叩门也是种极私人的动作,熟的人听,饱含热意与韵律。李鸢被敲的一阵飞速的心悸,一阵局促,一阵雷同于姑娘快递上门的迷之欢喜。

他撂下碗碟快步出了厨房去开门,墙拐撞了大腿根没来得及揉两把,就被飞扑上来彭小满顶的扶门一趔。

“哎我腰。”托着屁股把人抱起,抬脚踢腿梆当带上门,倚着鞋柜把人往前襟里按,忍笑:“劳损了。”

“就抱我个棍你还能劳损?脊椎牵引了解一下。”彭小满从李鸢怀里抬头,用力捧上他脸,默不作声地怔怔盯了会儿,盯到李鸢望着他不住地笑,才伸了舌头,耷拉着眼盖含糊道:“快快。”

“急的呀。”

李鸢依他愿,张嘴含进他舌头,按住他后脑勺和他深吻。

都快想死了。

这吻迷醉得很,当然不单是两人别了短短几天就想的受不住,主要是习惯不好,一没人就忍不住边吻边转——你跺你也麻,你转你也迷。目眩神迷没一会儿,两人就跟缠一块的水泥袋儿似的坍进了李鸢家里的小沙发,彭小满匍他身上,捋他头发,小口而精细地啜吻李鸢面颊,由他那个小小的美人尖起始,一路逶迤向下,尝他五官里的每一处成景的高峰低谷。到嘴停了,被李鸢又不疑有他地扳近了啃,任他勾腿一翻身,主次倒错,压到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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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抵着额头喘的不行,越喘越硬,贴着胯拼起了小刺刀。

“舔我一脸口水。”李鸢动作挺利索的,算天赋派,没一会儿就把彭小满里外裤子扒了个光,“回来还没洗脸,吃咸了我去给你倒口水。”

彭小满躺着伸胳膊动腿任他脱,乐得闲,手伸他上衣里摩挲他浅浅的脊椎沟,抬头咬他一说话就微微滚动的喉结:“再嘴欠,咬的你见血封喉。”

“咬吧。”李鸢不动了,揽他背,袒露喉咙,任他含着自己脖间的梭型,笑出鼻息:“咬死算完。”

“你连喉结都比我大。”彭小满夹上他腰顶动,隔层裤子,触他那根摩拳擦掌的小兄弟,“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有一种处处能把我制霸的优越感?”

“虽然是事实,但也别过度解读。”李鸢捏捏他屁股肉,吻他鼻尖一下,又俯身到他小腹处,吐纳的暖意拂地彭小满微颤,“你想霸我就霸我,我没意见。”

亲了一下就含住了。

彭小满胳膊搭上脸,一声低喊,如被李鸢紧抱着坠进了风烟俱净的奇山异水里。

就这都没昏头,还能爬起来想着去找个套儿,彭小满光个腚望着李鸢家天花算服了他,想坐起来给这位同志鼓掌。李鸢今儿也不知是赶着做完了吃饭还是想着下午的课,顶的彭小满想掐着他脖子喊轻点。没来得及骂人,就被他施力拥起,与他面对着坐下进内里,瞪眼挺直了腰杆儿,片霎间的害臊与失措杀了回马枪,扎得彭小满头脸滚烫,略hold不住,又俯身藏他脖子里:“……靠你别看我。”

李鸢挺累的,半宿硬卧,腰是真不好,但自己撩的骚哭着也要做完,就边捏他脖子边微喘着低笑:“我们俩起点一样啊……你比我纯情,嗯……这么多?”

“人和人不一样,嗯……”彭小满强忍着不爽的瞎喊,哼哼唧唧的,抠他****,“你、你天赋异禀文曲星转世学什么都快,我,啊!你他妈……我跟你,比不了。”

“想我么?”李鸢侧过头亲他脸,一口一响,盖章似的,“……我特别想,卷子叫填姓名,差点写彭小满。”

“你写,考上了我替你去。”彭小满嘴凑过去给他,“巨想。”

“我每天都在,嗯……”苗头不对,想投诚,李鸢忍着一皱眉,箍紧了他一颤,“都在喜欢你。”

掐着表一通胡嗨,拾掇完了抬头看表,还挺早。李鸢一身卡路里消耗的够呛,扶腰进厨房步子都虚浮了,本来打算热一个菜对付下算了,这把显然是不能够了,精挑细选找出荤素合宜的四菜一汤来,悉数叮热,端上餐桌和彭小满对分。拿小汤勺回来,见彭小满正拿着自己被揉脏的外套进厕所丢洗衣筐,不吭声地探头望两眼,看他丢前,低头贼兮兮地嗅了嗅衣上的味道。

李鸢立马低头忍,心说眼观鼻鼻观心,不能再造作了。

李鸢把手机里小婴孩儿的照片给彭小满看,彭小满咽掉饭张嘴就来:“你的?”

“我特么。”掸掉他筷上夹着的小排做惩,作势高扬起巴掌,又和风细雨地落下,搁他脸上揩了把油,“是女孩儿,我妈的。”说完兀自一皱眉,想不妥,怎么又像在骂人。

“你妹?”

李鸢太阳穴连皮带肉的一突突,心说也别不妥了,这位比他还像骂人。

彭小满叼着筷子翻着眼皮儿掐指数,装模作样碾了碾指头把自己数乱了,皱眉问:“就生了?我怎么觉得妈妈们生小孩儿都是嗖一下就结束了的?就是——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抱怀里了。”

“说明时间其实很快,白驹过隙呗。”李鸢顿了会儿,又做了个更加直观的横向对比:“说明我们两个认识差不多一年了。”

“然后?你下面是不是搞个快闪然后单膝跪地向我求婚?”彭小满喝口汤,还拿的李鸢的勺。

“…….”

彭小满扭头乐得嘎嘎响。

努努被林以雄一家两代连锅端去给了何蓉蓉,半是托付半讨好,提前给李鸢打了预防针,他没恼没拒绝,还没来得及把娘几口子接回来。家里真正的寂寂,余龙头没拧紧的水珠低落水槽,余小座钟的走针微响,余一楼巷里间或的三两人声。没杂七杂八,更没不怀好意的,窥伺般的探索张望。情况算蛮玄妙,彭小满以为李鸢不知道,李鸢知道彭小满以为自己不知道,所以知道得装不知道。都不是想瞒,想自作英雄,都是怕对方慌。

肩贴肩地躺床上小憩,看窗户那儿苍苍的一角,走了片云又凑来朵,依旧掐着表,都知道再不打的奔学校妥妥要完,但就特么不想动。被自我放任的颓颓的怡然,暂束起了所有关于眼下的热望。

“我妈剖腹产的,小宝宝下午从保育箱抱过来的,马叔叔当时带了个单反,她就说,拍个照吧,全家福,说完她挺尴尬的,愧疚得很,因为我在那儿。”李鸢抓了抓彭小满搭在肚皮上的手。

彭小满侧身,额头抵着他上臂,蹭了蹭:“然后呢?”

“我说我拍吧,你们站紧点。”

“你就个智障。”彭小满心里疼,嘴上骂。

“我当时心里觉得我挺牛逼的,就是,又在他们面前耍了把老子无所谓的帅。”李鸢仰面笑,捏了下鼻梁。随后也一个侧身,和身旁人贴近,说:“我不可能说希望他们一家美满,但我是希望我妈美满的,所以如果她觉得好,那我就必须接受。也就是说,我依然会装逼,依然会在意当不在意。”

“真的酷。”

李鸢拨开他额发凑过去亲一口,低头又亲他眼皮,低声问:“这样好么?你喜欢么?”

“只要是你就好。”彭小满觉得这湿暖的亲吻连缀不断,又游曳到了两颊,就勾上他脖子把人往身上带,边说:“你给我什么样的你,我心里就是什么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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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酸埃”李鸢的攻略宏图跟进到了他耳边,笑出声鼻息,“你不应该抖包袱么?”

“抖累了,想穷摇。”彭小满倏然抱紧他:“你觉得你考的好么?”

“保招?”

“问的都废话。”

“笔试变态,面试刁诡。”李鸢嫌他碎头发碍事儿,伸手全给别到了耳后,接着继续细吻,不丁点儿,轻的近乎像嗅,“六个老师横坐一排带录像,听我一二分钟自己介绍,黑个脸挨个问问题。”

“身高体重生辰八字?”彭小满觉出这人在自己锁骨上正饶有目的地轻咬,就按他脑袋,搡着提醒:“哥?别给我戳在特明显的地方,再下一点成么?”

“嗯,没戳,就咬咬。”李鸢两唇下移半寸,“有个是教授吧,普通话都不利索,问我说,无论人在什么年龄总是向往幸福的生活,请你谈谈什么样的生活是幸福的。”

“我当面试要问数理化的题目呢,这个自由发挥的套路啊?很…….开放性啊。”

李鸢捏捏他肚子,“特别适合你这种鹭高黑格尔上去逼逼,一通哲学思辨,掷地有声,说不定能把他们说哭,破格让你进演讲协会。”

“滚。”彭小满和面似的呼噜他脑袋,完了给他脑袋上一左一右揪出俩髻,“说的我就跟搞传销的一样。”

李鸢挣出脑袋,真跟鸟儿似的抖落抖落头毛,扑他身上闭起眼:“夸你,还听不出好歹。”

“幸福生活,你怎么答的?哎我去这个问题好土啊!真的,我想了一下才觉得土,又红又专的感觉。”

“所以不太想说,膈应。”

但一定有你。

“哦。”

“啧,一点儿都不坚持。”李鸢向下一滑,就贴到了彭小满心腔处。听他说话间,荡出空谷回音般的微微反响,让他觉得特别安定,“也不知道逼问我一下。”

“你属贱的吧?”

“嘘。”李鸢食指竖上嘴边笑,“就跟你了,别说出去,我人设会崩。”

两人一块儿乐,抱着彼此头脸在床上打了两圈滚,标准的一米八的床,比不了大通铺的利亮,没等转过瘾就背抵上了墙。上下叠着,俩人又心照不宣地去瞄表,皆头皮一紧,各自心说这把他妈快凉彻底,不想记上小黑板儿吃通怼,得博尔特饮了两桶兴奋剂的速度动身走。可就这么牢牢抱着,又谁都不愿撒手,一点点儿不想放开彼此起身下床。沉默一刻,李鸢翻身,一声“别管了”脱口,就像下了个什么决然的指令,激得彭小满倏然就眼里滚热,周身微沸地抱紧他。

谁敢不管呢,没到那地步。

但别管这一会会儿,就一会会儿。

不需约定的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力道皆是不小,磕上了,共同含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毫无他想的单纯的亲吻,洁净得一点儿不叫人脸热。放上红胶跑道,是场你慢慢来我等你的前后追逐,放进ipod,是曲韵响潇潇的琴笛协奏,放上半空,就是风卷叶,叶随风。彭小满是仰倘在云里,又被另一层云覆盖,每个辗转勾缠皆是云里的迷梦。李鸢只觉得百骸里净是涌动的柔情,集成一股,通向一处,那儿比古城青弋的任意一隅都静美,都叫他想躲进去避风雨,寻宽慰。

“李鸢……李鸢,李鸢。”缺氧了,彭小满眼里的李鸢迷迷蒙蒙,贴上了层细密的雪点,他恼的嘟囔:“你为什么就不能是……是两个字的名字?”

怕他硌,抽了枕头掖彭小满后脑勺下,捧着他脸追吻,弄得自己也鼻息紊乱,又舍不得离出间隙,“嗯?”

“你能叫我小满,我就没办法,”跟过去咬了他一口,“叫你叫的比较……那个一点,你懂。”

“懂,我错了,我去改。”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净是些弯弯绕绕,彭小满现在说什么他都想应,都不疑有他地点头称好。李鸢手往他耳后的头发里揉,“……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结果一个似假似真的致歉,让彭小满脑子里冒出了那张证明。证明写,李鸢和彭小满是积极健康的,同学和朋友的关系。

“我喜欢你。”

李鸢听了笑,成了微响的轻风,“时刻铭记着呢。”

彭小满连脸埋进他胸膛,被安然荫蔽一般,他咽了一口,颤抖着小声重复:“我喜欢你。”

李鸢又笑不出了,又做不及更合宜的反应,就改作了讷讷地失神,望住家里积年累日变作淡淡米黄的墙壁。墙壁上点点迹子,和皲裂出的,由左及右,细水长流的一线纹路。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感受到彭小满的不安,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感无措。想想觉得夸张得很,但又没有一种思绪是凭空不确实的,投上墙,成了影像,就是他俩又站定在了峭壁边缘。

李鸢当时和彭小满告白,说我喜欢你,是他踌躇了几近一个暑夏的飞身一跃,他消磨冲动,雕琢因果,费尽了忍耐,就如愿地要到了他想的,李鸢得说,他丁点儿都不后悔,他退怯了才后悔;到眼下,他才看清了事情的两面,才知道有些东西,必须当机立断地热切争取,而有些东西,特定的时段里,也必须言不由衷。他觉得那些更老练的成年人根本就不会把这种事儿当事儿,因为见多了,有无数种方法去云淡风轻地解决掉。但他和彭小满还是第一次面对,就像新生伊始,初学着吞咽和站立那样,哪里都是不愿意。

原来以为的得心应手其实一点儿都不牢靠,颤巍巍的,一点儿都不像他。可李鸢也没觉得这不好,他只觉得,没什么比你喜欢着我更重要。

这话真要往后放二十年,能酸得李鸢得牙笑掉,放现在就一点儿不觉得。初成年,与摸爬滚打一圈上岸人的区隔,那些彼此之间互感匪夷所思的东西,也都是多年以后才想明白。

李鸢抱得彭小满不能更紧,被他感染似的,也声音颤颤的:“小满。”

“你要考得上,我就也考利南的学校。”闷够了,彭小满下巴搭到他肩膀,小口地匀息,“虽然我不一定今年就能考上,但我会努力。”

“歇—”

“你也别臭不要脸地就往自己身上靠。”彭小满笑笑,倚贴着他脑袋拍拍他背,分外大力,好一套天山六阳掌,“考上算我牛逼,你捡漏。”

“你怎么这么……”

“欠?”彭小满手挪到他腰侧,锁上他***,心说你敢说我就敢掐哭你,“想好了再说。”

李鸢摇头,贴到他脑门上吻他,说:“好。”

彭小满合抱起他翻身一滚,嘻嘻笑。

没敢和彭小满一道赶着去学校,李鸢干脆就翘了下午的课,想着反正时间也没说死,利落地陷进了揉成一团的床褥里睡到黄暮。梦很好,但记忆模糊。一消回想,就由天色橙红转寂寂的深蓝。游凯风发来的的短消息里卖起了关子:他说他不是故意的,冲动了,不甘心。

李鸢也没废话,三个字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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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青弋下了瓢泼大雨,鹭洲上空一片空濛水色,洗净凡尘。谁惨也惨不过高三生,但凡天上不是下刀子,别说下雨了,下屎也得给我举着粪瓢顶上。文理合计拢共十个班,纵向分二十列排开,佐震天响的BGM,个个儿单手举拳平行于太阳穴,单手撑伞,唾沫星子四溅,扯起嗓子跟着学生代表高呼:我的青春在这神圣的时刻剧烈燃烧!火红的烈焰亮彻了每一个角落!我的理想在这庄严的殿堂,盘旋升腾,青春的脚步,敲响了出征的战鼓!

末尾收梢处,人声雷霆万钧,响遏行云:争分夺秒!百炼成钢!全力以赴!铸我辉煌!

天上下的那哪儿叫雨啊?分明是热滚滚的鸡血。

据说那天不老少男生吼得耳朵背气。但凡脸上带着点儿水的,解散后全都被拦下来遭了一通见缝插针的校媒采访,彭小满是其中一个,抱头左逃右蹿没能躲掉一男两女的三方夹击。咔嚓一个单反镜头二话不说怼眼跟前,拿着纸笔的校园女记者柔柔地问,请问同学,你是因为什么流的眼泪呢?是感动么?彭小满抬手遮着脸,一脸哭笑不得:我这是溅的雨,我这不是泪谢谢!

高三二一水儿臭不要脸的躲一楼廊下避雨,以老班为首横向站定一排,瞻观自己班同学遭别人为难,狗屁不带吱一声就算了,还纷纷报以幸灾乐祸的热烈鼓掌。李鸢站在末尾插兜,没跟着鼓,只跟着笑,状如不经意地看眼彭小满,抬头看两眼青弋缥碧的天色;看两眼彭小满,再看两眼鹭高里森绿的树冠。

心照不宣的,他俩拉开了“距离”。

不明就里的人看得出来,光在心里嘀咕,想说什么时候结的梁子?操他妈人这友谊啊一点儿不牢靠,你看说甩脸子不处了就不处了。以为自己明白点儿什么的人,搁心里哂笑,心说人言可畏,谁也怕一瓢脏水兜头泼,你看?一个帖子就把好好关系搅黄了吧?谁特么乐意被人当基佬啊?要我我也躲他远点儿。游凯风看,说聪明,你们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老班看,他们俩是在不算事儿的磨砺里学到了分寸与转圜,这是比学习成绩还要重要的生活技巧。

可李鸢有多不愿意跟他扯“距离”呢?就像他当年不愿意父母离婚那样。

可他又多沉默呢?就像他父母当年离婚,他果断接受,没插嘴说任何不好一样。

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是复习。他明白,彭小满是在热烈和软氛围里长大的男孩儿,他身畔的父母长辈不忌惮昭彰爱,遮蔽诸多冷酷,给他的全是这个世界温情向阳的东西,即便有恣睢玩人的波折,那也是可以同心协力,用爱发电的。彭小满不像自己,装冷酷的业界巨擘,他从来没有体味过一种东西,是句土到爆的老歌词,叫爱在心口难开。

因为刻意的保持距离,李鸢才发觉自己二十四小时都在不间断地思念近在咫尺的这小子,又害怕错过他,或给了他不积极的想法,就时常的像今天这样儿,忍不住地的拿目光牵住他,单方面的,不被他有所体察,被别人有所体察的。也因为距离,李鸢才能静下心思来细细想。他想他那天替他出手揍刘欢欢被留下来一通海训,细雨;他那晚忍不住和他抱在一起接吻,中雨;他独自从云古回,大雨。

这些像隐喻似的青弋雨水告诉他两件事儿,一,这地儿是真他妈潮湿,萧敬腾怕不是在这买了套联体别墅?二,他喜欢上彭小满,是由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机遇催生而成,甚至和闪念有关,早一年或晚一年,他都不一定能毫无顾忌地拥抱他。李鸢为此高兴,因为他觉得他有幸,他碰上了人间最有轶趣的机缘凑巧。

女记者飞快在笔记本上记着,写完了抬头又问彭小满:“嗯,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要去高考了,这可能也是学长你们在鹭高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了,你有什么是想对学校说的么?”

彭小满正儿八经问:“我需要哭么?”

女记者一愣,摄像乐够呛,忙说:“哎不不,我们不玩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没剧本,学长你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是:这学校真美,这学校有底蕴,这学校里师资团队藏龙卧虎,这学校门口煎饼果子确实好吃,这学校小九九其实也挺多,这学校教主任是个人精,这学校保安是个手能伸人裤裆里的多事鬼,这学校有个马上要退休的姓班的老师,谁被他教过谁前辈子积阴德三生有幸,这学校高三二里有一帮人,傻且蠢且仗义,这帮人里有个长贼帅的酷boy是我男票!对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他学习巨好!我和他!是积极!健康的!情侣关系!

说这话,大于等于站天安门门楼子上高喊我要自焚,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但真情实感,真情,实感。

彭小满突然就偏头望了眼一楼回廊下,几乎是像锁定了一般,越过许多面庞,对上了李鸢的注视。那注视里有怔怔的成分在,就像看愣了一样,彭小满不知道李鸢这么盯了他多久。他看李鸢继之像醒悟,耸了下眉,不从容了一刻,飞快地转回头不再看他,遮掩似的和一旁的缑钟齐低声说话。彭小满在心里笑得打滚,笑得流眼泪,说:哎你蠢不蠢?一点儿都不酷了。

彭小满对着镜头,抿了下嘴:“感谢鹭高对我近两年的栽培,祝母校越来越好。”

暄风吹起,青弋回南。李鸢的保招成绩是和市一模统考日期安排同天出来的,周玉梅正上语文课,临时抽默今年高考大纲里必考的《送东阳马生序》。老班戴着花镜“啪”地推开教室门,劲儿使大了,门板梆当弹上墙,惊得周玉梅手抖,“哎哟喂”一声碰倒了手边的保温杯,吓得抽屉肚里翻书闷着头狂抄的陆清远好险没一屁股站起来。老班先连连致歉,等周玉梅笑笑说了没事儿,才冲着李鸢招手:“来!李鸢来我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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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二一干人瞧自家班主任这两眼放光的架势,猜他下一句话很可能是:你老婆生了!

要么:你家房子着火啦!

脑洞如黑洞,三三两两的低笑,大概情由在此。也算是乏味的高三里,一点儿佐味的欢脱。

彭小满很愧疚,愧疚“妈妈”这个词语在逐日变得陌生,像一层层极薄的软缎轻轻地覆上去,温柔地折起四角,茧似的将这个珍贵裹紧。让它不轻易变质,也不因为锐利而伤人。彭小满又惊喜地发现,“李鸢”这个名字,好像弥补一样成了他的宝贵,积年累日,一点一滴,沉落进了他浩瀚的潜意识。像被人喊了名字就要下意识回头寻找声源一样,谁喊了李鸢,他就要抬头,边找边嘀咕:哪儿?!我喜欢的那个大宝贝在哪儿?

彭小满忍不住搁下默写的节奏,以分寸之末的目光追随,看峻拔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朝周玉梅点头示意,折了折雪白的春衫衣袖,礼貌又沉默地从教室后方绕过,步进教室外明晃晃的天色里。

彭小满多想能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一起跑。

利大官网的查询通道页面做的精美且骚,背景里漫野灿金的向日葵悉数绽放,里头站着对儿身着学士服的俊男靓女,怕不是利大的校花校草。百年名校的藏蓝色徽置于页面中央高处,显出和蔼,不失肃穆。老班的笔记本键盘被敲坏了一个6,李鸢重输了三遍,输得憋起的一口淡定四散精光,直想拍桌骂:两包烟钱您就不能配个蓝牙键盘么?!再翻三覆四确认了好些遍验证码,老班才身先士卒地敲击了回车,一声脆响,三秒的页面加载,录取名目眼前呈现。

李鸢名次不高,算堪堪压线,申请材料时勾填了“服从本校分配”一项,依招生简章细则录取,并调剂至本校应用物理学专业。冷门,不明觉厉。

李鸢怔怔了半分钟,保持着弓腰凝视显示屏的姿势。心里是无法言说的情绪,不够惊不够喜,不够他激动得流泪,不够他卧槽一声后振臂高呼。只就像异物破土,一个积极明亮的象征,一种,嗯,还不赖的倏然体畅。

饮水机又是咕噜一声,一串清亮的细泡。老班良久才乐了一声,搓了搓下巴,一声短叹,朝李鸢伸了手:“来,恭喜你,利大生。”

古人习惯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狗屁,高中不成立,好消息跑得他妈也很快。

李鸢觉着自己挺土逼的,因为他现在特别想冲进教室把彭小满原地拔起,然后搂着腰转圈圈,佐首华语金曲烘托气氛。显然这想法没法儿实现,一是得低调做人,二是卡了下课点,他还没来得及进教室门,就被帮率先得了消息的人团团围在了高三二门口。

谁谁都有。第一圈,年级组长,别的年级组长;第二圈,任课老师,别班任课老师;第三圈,班主任,别班班主任;第四圈,同学,别班同学。嗡嗡扰扰,形形色色,又显得面目雷同。李鸢因优异而被自然而然地推进了众人的焦点,那掀出片时波澜的插曲,就像放晴前一个急速的电闪,再明得晃眼,也比不了继而普照的万里阳光。

这是今年的保送生我天。

是么?牛逼啊。

取经取经取经!原来我们学校真的可以报送啊?我以为往届人瞎吹呢。

你先考好你的一模吧现取你也来不及了!

帅啊他卧槽,吃什么长这么高?

这看基因,我等凡人不要想。

保的哪个学校来着?利大?哪个利大?卧槽那个利大!真的假的?

肯定真的呀年级组长都在!说是什么……应用物理系啊?我靠,听起来好变态的专业感觉会学秃,我肯定不报这个专业!

你先他妈考上再逼逼。

他一直成绩非常稳定,我记得他男孩儿基本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吧?考好不难,稳定很难,这孩子是真的优秀。

物理组卫老师带过的,讲很聪明也很勤奋的孩子,他们班班主任好像一直很喜欢他。

副班长吧他们班…….哎,讲打过架?

嗐,年少轻狂嘛,男孩子嘛,哪个不刺头?刺头还学习好那叫牛逼,别的都叫装牛逼。

上次贴吧那个可是他?

哪个?

学生发群里的,年级组里没看?

哎哟到底哪个啊?没看过吧,没印象。

算了,就搞笑的。

是个好苗子埃

是哦,没摊上我们班,啧啧。

赶紧再抓狠点呗。

怕诶,怕被学生背后骂祖宗十八代诶,现在学生都比老师厉害了诶。

哈哈。

……

彭小满手支着下巴怔怔看向门外,身旁的窗户大敞,放阳光进来。

续铭把手里的《天利38套》卷成煎饼果子,敲在彭小满的肩胛骨上:“我们组作业,少我同桌的,还没抄完,你先把她名字记上吧。”

“别啊你真无情。”彭小满背手接过,捋平掖进手旁的作业堆里,笑:“我中午放学之前交过去,你让她别太着急,琢磨着抄,要不然被发现。”

续铭坐上他背后的空位,手腕蹭了蹭额头,“李鸢过线了,利大应用物理。”

彭小满回头看了他眼,望了眼门外,张了下嘴巴,才笑得无比粲然。说很吃惊,倒也没有。

“喜报下午就会贴上了,八成是巨幅广告的尺寸贴满宣传栏,嘚瑟。”

彭小满给逗笑,满脑子李鸢拉着张长脸跟谁欠了他头十万似的入学证件照,“我是学校我也嘚瑟,多牛逼啊,我还得偷偷找学生到青八门口贴一张,闪死他们。”

“他近期恐怕会被各色主任和任课老师拖走听课,还得去省招办,还得确认审核搞录取手续,还得寄录取名册,我猜还得有地方台来各种采访。”续铭手托腮,觉着微风爽人,班里人作鸟兽散,又静得很,就不住闭了闭眼:“他提前飞升成仙,我们继续渡最后一劫。”

“是你的话,班长。”彭小满从兜里摸了个小面包给他,“我觉得肯定也考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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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的目标是高考市第一,得比利大还吊。”

彭小满回头冲他了俩大拇哥。

续铭揉揉眼盖起身,抓走小面包塞兜,轻拍了他肩,飞快又不明显地笑了笑,说:“加油吧。”

像火了的偶像明星乍然被排满了通告似的,彭小满是在晚自习前的黄昏,才见李鸢回,身边伴着几个脸熟得过分愣是叫不上名儿的校领导级人物。李鸢的从容持重没一刻比此时更显眼,彭小满觉得他站在暮色里,站在成人前,毫不萎靡,毫不怯懦,毫不青雉,他就像他周身的那层砂金的镀边般,熠熠发光。彭小满在欣喜中微微焦虑,在焦虑里无限自豪。李鸢有所察觉地瞥向他,快速地凝聚起了和软的笑意,又慧黠,小小得意似的,像在说:

累死了,完事儿了你得夸夸我。

彭小满沿着回廊快步走,假意翻今晚要发的数学真题卷,密密匝匝的选择填空,大小题型,他一道也看不进。李鸢在他背后紧跟,手握沓大大小小的填报表格,不住将滑脱的衣袖往肘间捋。彭小满拐进四楼回廊,穿越低年级各班,看没有晚自习的教室空荡荡,水蓝的椅子,被值日生整整齐齐地倒扣着码上桌子。李鸢跟着进四楼回廊,被正前侧的余晖晃了下眼,看彭小满的背影也变成了削薄的一片橘色。彭小满转弯靠墙贴拐角,手捏卷子,安抚心跳。李鸢也转弯,停下将他整个儿遮祝

都往拐角里凑了凑,往里比较视野盲区,往里比较不容易被突然看见。

“地下党似的。”李鸢摸摸他的脸,不由得一阵轻喘,没辙地笑:“七拐八绕,生怕给你追丢。”

“速战速决,有屁快放,我还得回去写卷子。”彭小满歪头,贴着他掌心磨蹭。

“想亲你。”

彭小满决然得很,拔腿就要走:“好咧你继续想吧。”

“哎等。”李鸢手撑上墙面拦了他一下,失笑,软下声:“不亲不亲,就一会会,马上。”

彭小满抬眼看着他,发觉他背光,整个儿人是抽象性质的一种好看。

“过线了。”

“嗯,知道过了,上午学校就恨不能在广播里大声表彰八百遍了。”彭小满往后退退,倚墙环臂,拽的二五八万,弄得好比两人是寻衅拉架,不是在背着人谈情,“恭喜。”

“然后呢?”他退,李鸢就跟进,也环臂,外带着挑眉。

“然后你得请我们一帮吃饭啊!希尔顿!”

李鸢挺无奈地侧了个头,揉山根:“请请请。”

“然后。”彭小满电光石火,迅疾如风地在他眼前一掠,往他嘴上来了一口,“然后你真棒!爱你爱的要死了!少侠此地不宜久留我撤了!”

李鸢想趁势抱住他都没来得及,看人就跟个仙儿似的连跑带跳地逃远了,寂寂的走廊,一路都是他没忍住的笑。

李鸢埋脸进手掌里搓了搓,一声长叹蹲下了身。他搁楼梯口忍不住地想乐,忍得肩膀颤动,活像个变态。余晖也挺知情知趣的,往他身上,徐徐浇了一层甜蜜似的淡淡枫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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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小满奶奶很少能在菜市场遇上林以雄,尤其这会儿还是傍晚。她想想,好像自己也没实打实地跟这人说上过话,之所以觉得眼熟不生,是因为李鸢和他模样实在是肖像,同样一种俊法儿。

小满奶奶称了把鲜绿的空心菜进篓子,瞥见他摊档边立着,一件军绿的夹克,踩着双球鞋,信手就捞了两斤活蹦鲜跳的河虾,看鲈鱼新鲜,也兜了条大的宰。小满奶奶凑近,无比自来熟地拍了拍他后背,等人匆匆擦净了手上的水渍,疑惑地回头,才笑问:“李鸢的爸爸吧?我住你巷子一楼。”

邻居认得自己自己不认得邻居,挺不尊重人的,林以雄还挺尴尬。

“哎。”万事点头就对,再瞎掰:“见过见过,见过的。您来也买菜?”

“买点儿明天中午烧。”小满奶奶跟进关系:“我小孙孙彭小满,和你家李鸢一个学校一个班。”

“彭—哦1林以雄脑里登时蹦出了彭小满白净净瘦条条的影儿,才恍然:“那孩子的奶奶啊?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没跟您打过招呼!我这爸当得不行邻居当得也不行!我姓林,叫我小林就行。”

“你忙吧?”小满奶奶推着林以雄往过道里侧靠,避行人,边问:“你原来不是姓李啊?”

“小孩儿跟妈姓。”林以雄笑笑:“我派出所的,就,成天瞎忙呗,杂事情多得很,搞不过来。”

“随妈姓好啊,你讲你们忙很,还能把小孩子培养这么好。你看,长得俊学习好,人又稳重。”小满奶奶挽了下碎头发,慧黠地眨了下眼睛,笑:“我听讲啦,我们家小满讲,讲你家小鸢他保送走成啦?顶好的大学可是?恭喜啊。”

没有爹妈不爱听给予子女的褒赞,也没有家长听完褒赞回应的”哎呀没有没有”能当真,林以雄不能例外。他在底气不足里体味到了为人父母的傲然与自满,想遏制,觉得回报与付出不成正比,没那么理应当,却又真真切切地忍不住心里的笑意。他摸了摸脖子,觉着手心微烫,又局促地去接老板称好的虾,点头应:“谢谢您谢谢您,是,保成了,学校还行。小孩子厉害,我们也就是命好摊上了。”

“有福气。”小满奶奶比了个诚心的拇指,短声慨叹,又指他手里的满满一提,“给他做点好的补补是吧?”

林以雄一阵神异的脸热,侧头又去接杀好的鲈鱼。

“好孩子,是,怎么疼他都不过的。”小满奶奶顿了顿,弯着两眼,四周一片细密温和的小褶:“做家长只是越来越老,时间只越来越少,照我讲,多陪陪孩子是真?放他们做自己想做的。”

序幕似的菜场里人声鼎沸,气味杂陈,一句闲话,林以雄却被倏然拉远,到了旷野。他又像醒了般的觉着,关系里的好好坏坏,都是如常的,天气似的,忽而暴雨倾盆,忽而阳光灿烂。置身在不可更改的关系里,也并不是完全被动任由发展,什么也不能做的,反倒是要更加紧密地注意着天气,注意下雨躲避,晴天晒被,万事万物,其实也才历久弥新。

鲈鱼在袋子里蹦了下,很有劲儿。

“是埃”

彭小满一朝回到解放前,李鸢同志的日程安排已和凡俗学子不同了,他最近改乘了12路,依然挤得想哭想吐,得比平时晚个半小时到家。行云流水的开门撂书包甩鞋完毕,进屋首要事儿就是仰头嚎,嚎饿,嚎车挤,嚎书沉,嚎得奶奶披个衣服站出来说你闭上嘴,才消停。刚拧开台灯坐下没一会儿,奶奶一晚连汤带水的热食就端进房了,精细,不重复,样样都花功夫。今晚是鲜汤大馄饨,半笋半肉,里头铺了蛋皮和油麦菜。

小满奶奶挨着他坐下,团起书桌上的一堆杂物纸屑,扔进纸篓,问:“明天放假啦?”

“这不是重点,这个假约等于没有。”彭小满被烫了下舌系带,捂着嘴找凉水,含含糊糊说:“后天一模,这才是重点。”

“啊?都一模啦?”小满奶奶瞪了下眼,急忙忙站起来,去撕门后她忘了好些天的老式挂历,“我的乖,时间这么快的?四月多了都。”

“您以为?咻儿——就没了。”彭小满翻了页生物,压平中线,左手拿勺子舀馄饨,右手转着支中性笔,“我还觉得蒙呢,眨下眼感觉就快完事了。”

“射箭呢?还咻儿。”小满奶奶笑,拍他后脑勺:“吃完再写!油溅书上了。”

彭小满摇头,咬着勺子去够包里的笔记本儿,“没没没,溅上就溅上,显得我刻苦。”

“歪话一套套,我给你肋巴条打断。”小满奶奶嗤笑,凑近他书桌,看他灯下的侧脸莹莹发亮,翘翘的眼睫也成了淡金色,轻声慢语地问:“乌眼青要掉下巴了,脑门上两个痘,拼这么狠哇?”

“这叫狠么?该的呀,到这个阶段谁还不下点功夫。”彭小满揉了下鼻尖,盯着教辅答案里的解题思路,咽掉嘴里的脆笋,“临阵磨枪我也就磨这么几个月了,我们班有几个拼命的都不睡觉了,我跟他们比就是毛毛雨。”

“你敢不睡觉那就是找死,小病秧子。”小满奶奶戳了他太阳穴一记,戳的他歪了头,“你妈要心疼死了。”

妈。听起来是远远的感觉,山鸣谷应,像梦里的云古童谣。

歌词里,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我再长多高。

彭小满停下笔,瞄了眼手边葛秀银的照片,抿了下嘴,又低头乐:“她看我刻苦得笑出声吧,得欣慰祖上冒青烟了,我终于肯下功夫了。”

“狗屁。”小满奶奶改去摸他脸,不很柔滑的掌心温温热热,“冒青烟干嘛?谁家坟想冒谁冒,我们老彭家不冒,老彭家就希望我们独孙孙好好的。”

彭小满感动,并嘴欠:“打击我积极性。”

小满奶奶虎得很,照他脸一拍:“不识好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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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句疼,彭小满趴在卷子堆里笑,笑得鼻尖泛红。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又深知不能说。他剪掉了很多细枝末节的关键,只简省无目的似的问奶奶:“我考到哪儿去,你和我爸都愿意么?”

小满奶奶像听了个笑话似的,说:“爱上哪儿上哪儿!”

“那我继承我爸衣钵也去伊拉克圣战两年。”彭小满张嘴瞎掰。

小满奶奶皱眉抬手:“我真给你肋巴条打断。”

“哎呀呀我开玩笑您别老这么暴力。”彭小满抬手遮着头失笑,“打断了六月份你买个轮椅推我去考试,身残志坚隔天我就上新闻。”

“唉,我倒真希望,你能和小鸢考一个地方。”小满奶奶推推他碗,“大口吃,凉了闹胃。”

彭小满怔了挺一会儿。

拨了下头发,笑了笑,才问:“为什么?”

“没脸说。”

“指望着我跟他考一个地儿,你放心了,还能托付他顺道帮你照看着我点,对吧?”彭小满贼笑。

小满奶奶挽了下头发,不响,约等于默认。

“我争取。”彭小满又两指贴眉骨打了个手势,说:“争取让您沾到他这个便宜。”

争取跟上他,不落下。

青弋一模时间全国范围里,算排的靠后。过来人说,二模三模题参加价值不大,纯算教育局为了给你找自信,一模倒是得重视;过来人说,即算一模考的好,高考失利的人也大有人在,高考黑马驹子也是一匹接一匹;过来人说,一切不到最后,都没有定数;过来人还说,成绩这个东西吧,不代表你的真实水平。过来人的话不能听,脑子倒不过弯来,会疯。

彭小满机缘凑巧和游凯风一个考场,本校,开考那天皆到的早过头,天色蒙蒙校门紧闭,乌南江水缓缓淌,两人倚着晚桥石栏啃煎饼果子。

最后一批综合类大学的艺考招生也算结束,招考的早的,陆陆续续放榜了合格名单。游凯风八所综合类大学表演系艺考,一所不落,全部合格证到手,皆是前五的有效名次。四所按四比六的校考成绩与高考成绩综合录取,四所以本省艺术统招线为准,按校考排名高低依次录取。刨去里影,游凯风百分百拿证的战绩堪比五杀,算启源本届一等一的牛逼。但没来由的,游凯风自己觉得挺可笑。

——想要的没捞着,到手的不想要。

人害怕这种两头沾不上的状态,弄不好就是一脚踩空,跌到底。

虽然游凯风到底了也不是走投无路,爹妈垫着,是要么以后犟着混,要么以后怂着爽。

人生智勇大冲关之AorB。

游凯风张嘴一口煎饼果子,里头的薄脆嚼的嚓嚓响,四月的漫天柳絮拂的人恨的要么割树,要么割鼻。他连打了四个喷嚏,啐的饼渣滓蹦出三米远,抹了下嘴说:“马可那货,综合类大学的证儿他也卖,三万卖五万,抢着买。”

“三十五万都见过了。”彭小满翻了页错题本,咽掉饼,“五万,我觉得就是他啃完肘子后刮油的一杯西湖龙井。”

游凯风嘎嘎乐,乐呛,要吐血的那种咳法,彭小满于心不忍,合上本子替他啪啪拍。

“哎哟我的妈。”游凯风顺了气儿,清了清嗓子说:“真好,李鸢每天都能被你逗的跟一只大鹅似的,交个嘴皮子利索的男朋友,天天都是现成的冷笑话。”

“就,我的作用,相当于一个老头乐,是么?”彭小满对着他挑眉。

“没,夸你,真的小满君。”游凯风眨了下左眼,自诩风流倜傥,还外加弹了个舌,“你不知道,喜欢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人有多爽,开心果你知道吧?真是靠运气。”

他这话沉沉的,像有极了深意,反倒叫彭小满没能太懂:“……一个人让你不高兴不快乐,还能喜欢么?”

“我爸,好些人的爸。”

彭小满没能反驳。

“真的。”游凯风比了四,指天:“我以后一定没事儿干就去鞭策他,让他一定一定别放过你,敢撒手,我替你打断他狗腿。

彭小满先侧过头对着寂寂的江面笑,等停了,伸手和游凯风击了个掌:“好!”

彭小满不是李鸢的开心果,是他独一无二的暖阳。李鸢最近不想写表格,不想被叫去听党课,不想去跑材料,不想做校里安排的乌七糟八的采访,不想喝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撺掇出来的庆贺酒,也不想睡觉旅行打游戏。他想快点完事儿了回校继续上课,坐彭小满身边陪他静静渡了模考季,隔着“距离”,悄不做声地看他分寸之末的一举一动,好好做他的“目标”,引着他步向六七八。

有此一次,李鸢就明白了两个人的相处时光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以前的“一个人”好扛是因为没试过这么紧密热切的关系,以前的“一个人”他甚至自得其乐,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人在他身旁能让他体味到良港般的安然和欣悦。被他追随其实根本就不是负担,是他的牺牲妥协,他的壮起胆子,他的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酸嗖嗖,且甜蜜蜜。

就因为彭小满自顾自这样决定,李鸢有所体察,他现在才根本不敢动遥不敢心疼又担忧地说——别了,你别拼,你尽力就行。

作为“目标”的自觉该是什么?是背影潇洒的大步走,别回头。

但李鸢其实很挣扎,他害怕彭小满为他努力的过分,却收获了与投入不成正比的遗憾。

他是讨了制度的巧,但也深知高考的残酷。博弈拼杀,一分千人,一点儿不假。

他以前特别希望彭小满努力,那样他有安全感,不虚,但现在他臭不要脸的有点儿后悔了。不是出于做学生天然的使命,他甚至想说,我就希望你是那个数学烂到地心连上黑板都怵的彭小满,我就希望你是那个少壮不努力老大我养你的彭小满,我就希望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希望你没心没肺,希望幸福,希望你一生,都只剩下圆满,我是你圆满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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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情话是屁话,人得进步。

马周平晚上摆了桌颇奢豪的酒席在青弋唯一家威斯汀,旁的人没有,为恭喜李鸢保招顺利,提前成了重本高材生。马周平送了台MacBooK,李鸢死活不愿收,到了差点儿在餐桌旁推搡到好比打架的地步,李鸢才无奈地接下,说谢谢。出了月子挺久的李小杏则只给了李鸢一个不置一词的拥抱,拍背,摸头,顺到两臂捏捏,笑起来柔声说:我儿子真棒。

李鸢几近一怔,回馈了李小杏多年没再见过的,男孩儿般羞涩的笑。

席间气氛如常,并不僵滞,谈论的无外乎李鸢的打算,准备,将来。没有彭小满的计划,李鸢对以后还没缜密的打算,回答的也是模棱两可,只说如果可以当然希望能扎根更大的城市,等稳定,立足。李小杏也是这才心平气和的从中得知,林以雄也静静地再婚,也即将再有个孩子。她居然不为李鸢的将来里没有她感到遗憾,她现在一刹就明白了,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后必有舍,她放弃了原生家庭,她就注定不能是个满分的妈妈,他就不能奢望她和李鸢之间毫无区隔。

遗憾的很心痛,不单单因为她不小心丢了的这个,如此优秀。

她怔怔看着李鸢清隽的五官,突然掉眼泪。

李鸢下意识地就慌了,低头向应侍要纸,抽了张递上去,失笑:“怎么了?”

马周平笑眯眯地揽揽她,凑近问:“看韩剧啊?哭了还。”

李小杏攥纸抹掉泪,摇摇头,漫想她做母亲,紧紧咬在嘴里的这句“对不起”和“我爱你”,要留到多久,才能再无负担给孩子呢。

马周平正为马煜平坚持入伍不念大学的事儿烦得心思重,两杯白干下肚,平白和李鸢说了好些从没说的,李鸢不好不答,也不好不陪,三两杯一喝,自己也是头重脚轻。逼王必须得是逼王,出了酒店强装镇定,愣是能如履平地地叫车送走了李小杏马周平,才揉着眉心顶着月色,慢吞吞步回筑家塘。

到了巷口,时间晚,黑得深浓,没人影,他倚靠着树根来了根久违的烟。这树他很喜欢,因为他和彭小满第一次接吻就在这儿,雨中热吻,舌吻,卡得系带生疼的那种,特别羞耻。他的丁点儿醉意在春风夜色发酵,心里涨酥酥的,各色平常难有的情绪在百骸里丛生,迫他急不可耐地要将这些传递给那个对象。但那个对象大概在挑灯夜战,因为今天一模考结束,但鹭高死妈,毫不给人嗨皮的功夫,明儿就得马不停蹄地上课。

不好。李鸢转着手机,望着影影绰绰的繁茂顶冠,想,叫他出来不太好,扰人。

想啊。李鸢胳膊搭上眼盖,挡上了撩人的月色,我他妈快想他想哭了,我怎么这么娘?

他应该也巨想我?他几天没能好好见着我的影儿了。李鸢挺满意地想。

李鸢按亮手机屏,低头用手撑着眉骨。要不发个短信?

算算算,还是挺扰人,容易打断人做题的思路。李鸢否定这想法。

靠窗户那儿看眼吧。李鸢搁心里笑,好特么变态啊,跟偷窥狂一样。

哎等?李鸢快走到地儿了想起来了,哎他房间窗子没糊报纸没拉窗帘儿吧?

不管了,gogogo。

彭小满做题间隙出门放个垃圾,低头抬头,给脸边黑糊糊一人影子吓一跳。爆了句响亮的“卧槽”后步步倒退着回防,贴上墙捂着胸口,惊魂未定.jpg。李鸢特无辜,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哪知道自己这狗逼运气,刚鬼鬼祟祟不干好事儿样地靠近他家窗,就赶上人出门倒垃圾。玩儿呢,这他妈哪门子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啊靠。

“你特么。”彭小满咽了一大口,匀息,皱眉瞪他:“我要会点儿擒拿术,你现在已经在墙上了恕我直言。”

李鸢摸了下脖子,挺无奈地歪头笑,摸摸他嘴巴:“没吓得你不舒服吧?”

“暂时——”彭小满咬住他手一口:“很稳定。”

李鸢二话不说地上前把他怀里重重一抱,撞得两人胸腔俱是微微一响。李鸢是用劲儿的,没来由,像久别重逢那般的用劲儿。彭小满觉得被他束的过分,挣一下没用,就怕被瞄见,顶他踉踉跄跄地往里巷更深的旮旯缝里去。李鸢顺从地背倚上阴阴的灰墙,彭小满静静地感受他的力度,他的温度和气味。

没一会儿,彭小满肚皮一阵微异,低头乐的够可以:“保送生同志?你今天就是为了拿你的小棍棍杵着我的么?”

李鸢头回在他跟前,勃的很没男性尊严。

“我是,没知没觉他就…….”李鸢断断续续吻他的侧脸,“别管了,过会儿就歇了。”

彭小满从他腋下穿过两臂,攀上他背,深深吸了口气:“喝酒了?迷之香,还是好酒,嗯?”

“嗯。”李鸢伏在他脖子里蹭。

“要脸么?一不用高考的跑我一还得模考的人面前招摇,狗头给你敲爆好不好?”彭小满呼噜他后脑勺,喜欢惨了李鸢动辄像犬狗似的黏人好摆弄样子,喜欢得心里发涨。但嘴还是要欠的。

“我就是。”李鸢环紧他腰,闷闷说:“想你,就打算在窗户那儿瞄一眼。”

“变态啊?我要在换裤衩呢?”

“换裤衩不拉帘子你变态我变态?”

“……”

两个人接吻,浓影二做一,交叠摇曳。

“我奶要说,放个垃圾把我大孙孙放没了。”彭小满舔了下滚热的嘴巴,又餍足不了似的凑过去亲他,“倒计时三分钟,快,说点儿好听的给我,充电。”

“跟奶奶道歉,他大孙孙要被我拐跑了。”李鸢捧着他脸,怔怔盯着,觉着自己愈发醉。

“少了少了,继续,来个戳我G点的。”彭小满笑。

李鸢着迷地在他虎牙上舔了下,又说:“你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儿。”

“嗯。”

“我想回学校陪你上课。”

“嗯。”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甜蜜饯。”

“我靠?”彭小满惊异地抬头皱眉,捏着他下巴,“你是李鸢么?哇这么…..的话你怎么开得了口的?”

“我是。”李鸢抱着他,“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甜蜜饯。”

“呕。”

“……啧。”

“哈哈,这才是你1

其实这些话,就这有这个年纪说,才合适。带着彭小满拥抱生活的李鸢日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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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古城如果可以,其实应该放在罩子里远观,映照一种记忆,因为它大多经不起时间与外力的摧残。可青弋四点八级地震算不吱一声地天降,破坏力不强,但够晃荡下两大枚鹭高教学楼上稳如金钟挂了头十年的校训铜字,够颤掉白术堂上一块匾,够吓的人穿个奶罩裤衩就撒丫子奔下楼保命,够上热搜。

傍晚震的,赶巧震在鹭高高三年级一模成绩公布的时候。各班主任谨遵年级大会要求,将所有高三学生的成绩制成校、市、省排名的横纵联合对比款Excel,直观,残忍,如临大限,掐着大腿硬着头皮得盯紧了看。好几百的人数做成张哈达似的长图,下翻,要么还没到要么过了,老班滚了头十下鼠标才滚到高三二的一截儿。

续铭一列,赫然三个一,算个王炸,惊得班里一阵高呼,继而是热烈又由衷的鼓掌。

“省第一,英语讲叫verygood,来,优秀的人值得掌声,允许你们再鼓五分钟。”老班推了下花镜,镜片上沾上了粉笔印,他撑着讲桌冲下面人笑:“当然咯,我希望优秀的人能在最后刺激到你们咬牙奋进最后一把的神经,其实以后工作也是这样,不服输,努力,追,别嫉妒。”

续铭是难得被如潮的掌声和老班的高度赞誉弄尴尬了,硬装宠辱不惊人设,手腕蹭了下鼻尖,抿嘴咳一嗓,摆了个班长“谱儿”:“可以了,你们,保持课堂纪律。”

应声一阵四下的哄笑。

“教研院公布的,这次一模预测分数线啊,今年文科一本线基本与去年的505持平的,理科呢,应该要低于去年的五百预计在486左右,大小年,都知道吧?二本以上文科420预计,理科379,专A文科346,理科301。”老班敲敲黑板,敲出钟音般的脆响,“根据我给你这个线,来都抬头!看下自己总分,心里有个底。”

不知是谁开的教室三叶扇,慢悠悠转出点儿凉风和嗡响,底下则都静默无言地注视着投影。

教室里只剩了呼吸,电扇被怕冷的人关了,连翻动纸张和笔尖碰撞的动响也没有了。李鸢依然没在,彭小满右手边空荡荡的,只余着他的几本教辅和用惯的笔。彭小满在表格中寻找的视线也因此而微微的焦灼,类似害怕“直面结果”的怯懦。他不住的咬着嘴巴,顺着学号依次数,数到中游一行停住目光,抵住嘴巴静静地看。四周渐渐有了或懊或喜的低声私语。

“专A,我算能提档,差不多蹭过艺术线吧。”游凯风压着嗓子说,转头敲敲彭小满的桌:“走河传差不多吧,你呢?”

“凑合。”梧桐绒絮正飘得猛,彭小满最近稍有点鼻炎,角质又差,眼角连缀到两颊,正生着几块淡粉色的红斑。彭小满挠挠痒处,蹭了下鼻子:“二批过线,语英稳的,理综超常了,数学不提了。”

“哎可以啊。”游凯风回头耸眉,瞄眼赵劲过了一批线不老少,还他妈苦大仇深活像谁多扣了他五十分儿的脸,说:“一模和高考差不多,二批提档高考基本没问题吧?”

彭小满没说话,笑了下。

“利大。”赵劲突然含含糊糊插了句:“提档至少超一本线八十到一百分。”

游凯风眉一挑,听他开腔,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呢,想这龟孙子居然主动说话了,又他妈没听清,皱着五官追问:“什么什么?”

赵劲特不给脸地再不置一词,低头推下眼镜,翻起了单词背背词。不知道他那话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

彭小满倒是听清了,懈下两肩,托住下巴,用笔在本子上写了个小小的利字。

“我们省预测分数的总人数是11039人,文科类四千理科类六千,理科按讲今年还是吃香的。文科我虽然管不着,但综合整体报考数来看,我们鹭高高三一模参考人数六百七,一批上线率百分之三十六点七,二批上线率约在百分之八十。”老班翻动教案,看了眼,继续说:“整体情况非但比去年优秀,也要优秀于青八百花,像我们班这次超常发挥的就很多,比如周——”

铛!

一声脆响吓得人心抖,齐刷刷一阵哦豁,低头见本该墙上牢牢挂着的钟,摔地上四分五裂。

他妈是个不祥之兆埃

陆清远后排挨得近,吓得最惨,正捂着胸口正打算来句“碎碎平安”缓释气氛,就觉着椅子腿儿一趔。全班都觉着不对,四目相接后看老班神容一怔,继而飞快地扯下花镜暴力地掷上讲桌,快步走向门外伸头,冲同样察觉出不对,匆忙出门探望的二班主任隔空喊了句:“是吧?!感觉晃了吧?!是地——”

一句话没说完,桌椅齐鸣,书山水杯翻落,脚下微颤,铝合金玻璃窗唱起细密密的脆响。谁一声嘹亮的“地震卧槽了”脱口,宛如个信号枪鸣响,登时击破四面的沉默,整个教学楼乍然发起了汹涌的人声。

“别慌都蹲下!蹲蹲蹲!抱头蹲桌子下面都快!”老班飞快收回身子猛拍黑板,拦着拔腿就想从六楼往一楼冲的两男一女,高喊:“六楼跑不赢!都先蹲下抱头!抱头抱头躲桌子底下!都别慌!”

三年高中,地震火灾大小演习无数,可事儿真落到了眼跟前,谁都还是一个怕。

噼里啪啦叮铃哐啷,惊疑的叫骂失措的惊呼,与砰砰砰的慌乱步伐交织成团。

“蹲下没听见话么陆清远?1老班拿着教案遮头,扶着讲桌维稳,冲着教室尾排喊劈了嗓子:“腿不好抱头蹲墙角!远离吊扇别给我站着找砸!1

苏起探身出桌下猛地抱住陆清远的腰肢往下用力一扽,陆清远没留神,就被瘦成张纸的她神乎其神地掀倒,屁股挨地,头磕上了桌角,没来得及呼痛一揉,就被连拖带拽掐着肉地用力塞进了底下:“你抱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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缑钟齐个子略大,半个身子勉强进去剩余一侧肩颈在外,周以庆遮着发顶钻进,见他露着头又飞快地钻出来骂他:“你他妈用力钻不行么?!”晃得一歪,正要伸手把人护住,就反倒被对方一抱,紧紧按在怀中包住了头脸,被说:“你他妈别出来。”缑钟齐第一次爆粗骂人。

赵劲算钻的快的,梆当一脑袋撞上桌肚横栏,嗯哼一声,一手抱头,一手紧攥着桌腿儿直抖。游凯风一身厚肉消了不少也还算壮,正卡的肚子不是肚子腿不是腿呢,听见旁边人动静比地震得还高频,所谓心软又无所谓是什么的,一巴掌拍上他背,而后用力捏他后劲,说:“抖个蛋啊!别怕。”

教学楼外梆当一声惊响,彭小满桌子底下抱头闭眼,其实来不及想任何的谁谁,只能海上随波微漾似的,忍着,茫然。

又隐隐约约,觉得能看见葛秀银带笑的脸。彭小满心里一痛。

约摸十几二十秒,大地归寂,收了招儿。

老班算是顶天立地死守讲台站着生抗住了震,觉着不晃了,赶忙一嗓子先镇住:“都先蹲着别动啊我看哪个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各班老师堪比那冒头的地鼠,又似那碰头交易的黑手党,谨慎步出教室外,皱眉叉腰一番细细环顾,确定是真不震了,楼没塌墙没倒,不过是教学楼外立面上嵌的“明理笃学”里掉了一个“理”一个“笃”外,再无异常,才悠悠长长舒口浊气儿。唱山歌似的,三楼的呼六楼:“班里都没事吧?!”五楼的回二楼:“挂画掉了一个!人没事!赶紧教学生排队去操场吧!”四楼的提醒:“先别!容易乱!听着广播讲!”

不怕死的学生冒头趴窗听动静,被老班回头一嗓子唬回去:“进去待着别凑热闹1

校广播响的挺及时,带着青北口音的男声,也不知道是副校长还是教务主任,两声短啸,在喇叭里总控:“请各班主任迅速到达班级清点人数反馈到群组!请各班同学迅速按早操队伍在走廊排好!请迅速按二三四楼东侧,五六楼西侧标准从两边楼梯下楼至操场集合!二三楼东侧五六楼西侧!注意脚下谨防踩踏!各班主任一定维持好本班纪律!”

彭小满是被游凯风一记猴子捞月,从桌下拔出来。他被众人轻推着搡上了乌泱泱的走廊,排进男生队伍前排,听四周所谓劫后余生式的嗡嗡扰扰。他揉揉眼,这才像疏通了意识,看着教学楼间橙黄的暮色,拳眼朝内,捶了捶胸口。

人挤满了鹭高操场,沐着夕阳,等传说中或有的余震。

可震完了,其实就很难再找回刚才那一刹间的头脑发懵和心口滚热。公然无视校规掏手机报平安的报平安,刷微博看最新消息的看消息,人群角落里,拉上对象求安慰的求安慰,关系好的头攒头哈牛逼的哈牛逼,讷讷立着等学校安排的等安排。柔柔的暮色,一个插曲,打断了可怕的成绩公布,竟像个好事儿似的,过后只剩些无关痛痒的说笑。

“我靠她老人家咔就给我按倒了!擒拿手么那是?”陆清远伤腿依旧不敢持续吃力,只能倚着篮球架,比划了个动作,“就跟警察抓小偷一样按着我喊,抱头!”陆清远没说完就笑不停,顶了下鼻尖:“比地震给我吓的还狠,我天,我还真不敢不抱。”

“那你以后,就叫她神奇女侠。”周以庆紧紧拉着缑钟齐的手,举高,冲一帮人嘚瑟:“呐这位,也是偶像剧级别的,哇一下就把我头抱住说你他妈别出来,苏不苏?”

一阵啧啧。缑钟齐侧头推下眼镜,臊得够呛。

“哎,苏起,那什么。”陆清远手背有意无意触了触苏起的短发,抿了下嘴,顿半晌,说:“你也算英雄了把吧?我们以后就是一比一了,扯平,所以就…….”陆清远做了个踢腿的动作,又把手垫在脑后,笑笑:“别记着那事儿了,都快毕业了,啊?”

记不记,嘴说了其实不算。

苏起顶了下刚才没来得及摘的眼睛,椭圆的形状把她五官映得异常清隽,霞光也衬得人柔润,不再那么单薄得起棱一般。苏起慢吞吞地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点头:“好。”

游凯风一屁股坐上操场,问众人:“有没有那些年的那个feel?嗯?就是那段,台北地震,柯景腾满大街找信号然后打电话给沈佳宜那里?”清了个嗓子,专业技能,一口惟妙惟肖的台北腔:“吓死我了,我刚听说震央在台北诶,整个旅馆都垮下来!总之你没事就好。”

续铭大概是考得好心情不赖,环臂站着,也港台腔,接上台词:“谢谢。”

游凯风笑,满眼深情:“你没事就好。”

“我很感动。”端着张脸说黏糊糊的词,也算续铭独创技能。

“你感动个头啦!你可是我喜欢n年的女生诶!要是你不见了,我找谁回忆我们的故事啊。”

“你还说呢,你这两年都没打给我。”

“嘶——太六了。”游凯风挺服的,挠眉心:“我也就看了五遍那些年,班长你几遍?”

续铭竖了根食指:“一遍。”

人和人的差距啊。一帮人目瞪口呆,继而不合时宜地抱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

彭小满没拿手机下楼,借了游凯风的,先给奶奶电话确定双方安全,想着他爸在上课就发了短信报平安,继而是打给李鸢,两次都是正在通话中,到第三次才通,没说一个字,听话筒那头呼呼一阵响,劈面问:“你没事儿吧?都没事吧?彭小满呢?我打他电话都没接他跟你一块呢吧?”

彭小满蹲地上揪着绿草皮,揪了满手脏兮兮的绿渣子,就故意没说话。

那人神乎其神的识人技巧,大概是能透过呼吸频率分辨对象是谁,顿了会儿,问:“彭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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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才笑嘻嘻应:“哎。”

话筒那头,一声短叹,像心落回了肚子里:”吓死了。”

“我奶说筑家塘倒了俩违建的棚。”彭小满问他:“你材料寄过去了?回校么还?”

“早该倒了那棚子。快到桥了,这会儿满大街是穿着裤衩背心睡衣睡裤的人,等等家长大概就都一窝蜂挤去校门口接孩子了。”李鸢在电话里漫不经心说:“学校等等就放人了吧?我在校门口等你,你要不要跟我来个跨越生死的拥抱?”

“是,本来是生,抱完就是个死。”彭小满鄙夷,完了笑:“嗯,门口候着。”

挂了电话,很神奇,一切不安,归故平缓。

鹭高确定了无一学生受伤便当即免了当晚自习,校内人潮涌向校外人潮,家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妈震死我也要在我孩子边上护着。彭小满抱个书包被挤得够呛,晚桥上“春运盛况”比12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鸢推着车立在桥尾,好比月台上望眼欲穿,等儿子下火车的老父亲。眼见彭小满人群里冒头,李鸢踢开脚撑上车。

彭小满跨上车座一拍他屁股:“驾。”

梧桐絮混柳絮,漫天轻舞,好比老天爷撒娇,摔散了朵白蓬蓬的流云。李鸢撤下龙头上的塑料袋递给后面人:“拿着药,挡我按闸。”

“我的药?”彭小满两手接,“你的药?”

“是你的药。啧,什么鬼。氯雷他定,你应该能吃。”李鸢拐弯避助力车,“里头还有一次性口罩。我就奇了怪了,过敏你就不知道拿口罩挡挡么?硬肛的我也是头回见。”

“我那是忘了。”彭小满塞药进口袋,紧抱他腰,脸用力贴他背,感慨:“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招我喜欢啊?”

李鸢笑出声鼻息,迎风蹬动踏板,提醒他:“前面人多。”

“马上就放手,三秒钟。”

“三、二、一。”李鸢友情倒计时。

彭小满第一次知道,这世界有个动作,能比冬天起床做起来还艰难。

“今天震的时候我想到我妈了,真的,谁都没想到我就想到她了。”彭小满戴上口罩,隔了层,声音闷闷的,“可怕。”

“说明,你很爱她。”

“废话啊,我妈诶!但我还爱很多人啊。”彭小满掰指头数:“我爸,我奶奶,我舅,我舅妈,我小外甥,巴拉巴拉巴拉,然后还有——”彭小满急刹,三秒过,云淡风轻:“然后没有。”

李鸢汗都快下来了听他说没有,好险没炸。

“好了开玩笑,别把肝儿气坏了。”彭小满捏下他腰,低声又低声:“然后还有你。”

李鸢觉得自己这会儿能把车蹬上天去。

“所以我就有一个特别神奇的想法,我就在想,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其实都有人在爱我,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就算…….那个字我就不说了。”彭小满提了提口罩,“也有我妈接我,告诉我该去哪儿报道,办什么证明,去哪儿领东西,再带我回她在那边住的地方。”

李鸢想说话,发现说什么都怪,就默默骑。

“但我还是惜命的,相信我。”

李鸢背过手摸他头,飞快的骑过暗下的天色与人群,不给任何人看清他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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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模,好比个马拉松的补给站点,志愿者递上杯水给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的选手,拍拍肩刚毅说:老铁稳住,最后一公里!

老铁稳住,最后两个月!谁听了都得小肚子一抽。

四五月交际处就是紧跟着的全市二模,几乎就给一口喘气儿功夫的间隔,逼得青弋高三生满嘴的fuck。过线率当头一压,班主任也跟着遭罪,放卫一筌那挂年轻气盛的老师身上,提神醒脑,不过一罐红牛兑两包咖啡摇匀一口闷的事儿,横竖一咬牙就换新一届了;换老班这类三高老人外加腰不怎么地的,临考两月,折寿两年。四月打头,他还是一天八趟的往教室跑,月中来了个干脆的,搬了个凳子坐教室门口搭窝批卷,睥睨全班,有情况随报,有问题随问。

照游凯风话讲:喝水我他妈都得忌惮着了!就怕厕所跑多了他给我一脚绊倒,说我心思不在学习上找理由四处乱跑。

李鸢算高三二的一个奇景了,保送程序完毕,林林总总杂的事儿敲定,就等七月份坐收利大录取通知书了,按说提前一步渡劫成仙,不说立马打飞的去新马泰浪一趟吧,好歹得闷头睡上三天再上网吧酣战到天明吧?他不,就跟没保送这事儿似的,照旧背着书包骑着车按时上下学,别人记多少笔记他记多少,别人写多少卷子他写多少。

齐头并进,绝不超前看起未来四年的内容。

游凯风揣着明白当糊涂,故意骂他:你就是来装逼的吧?结果瓜似的被按着脑袋,惨遭李鸢拍打。

老班明白他想法儿,什么也没讲,只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跟班里人说:现在你们可以把你们副班长当成高考吉祥物了,有什么问题来不及问我,便宜不占白不占,尽管去请教他。

彭小满则很想笔一撂,抱着李鸢对纷纷涌来请教问题的人说:我专属,都退下。

彭小满最近掉秤掉的怪明显,原先就是个羡慕死一帮姑娘小v脸,这半个月眼看着要成蛇精,又刚在筑家塘家门口找家板寸王绞短了头发,整颗脑袋这会儿望去,不定有泥鳅的大。避口风,李鸢在学校不敢靠近了沾他,就只能借翻书的余光系于他。

李鸢发觉他厚厚一沓的天利数学真题卷写薄,字形凌乱,撕掉末尾的两张答案自己批改,选择填空错题率挺高,碰上不该错的,他一声嗯哼一声草,打个鲜红的三角,碰上错都不知道怎么错的,直接夹着卷子蹦出座位找老班;发觉他单词本翻得过于勤,翻得页脚翻卷,抹着各色的笔印,里头夹着A4,用于一边遮着单词一边默写,土且蠢,但又最让人觉着有底儿的办法;发觉他喝水的功夫都少了,原前一堂课一杯不够,这会儿一上午不定能抿上一口。

发觉他见缝插针地要补觉,趴倒进书堆里就闭眼,宁愿中午饭不吃也得睡。

李鸢半点都不敢呵责他。一气呵成吧,就盼着墙上的倒计时撕的快些,快点儿到六月。

李鸢宝贝他的方法比较闷骚也比较变态,学术上讲,叫“跟着受罪”,实际操作起来,是彭小满不吃他也就不怎么吃。尽量快地去校门口买份好带的热食和酸奶塞他抽屉肚里,等人醒了愿意抓起来啃两口就啃,不愿意吃也不多做要求。李鸢尽量快是为了争取时间,拎着东西,逆着食堂方向的人群奔上六楼,进高三二,通常就能赶上个只剩下彭小满趴着睡觉的空教室。书堆,电扇,净是公式的黑板。

坐回位子帮他把没盖好的笔一支支盖上,防着印衣服上红黑的迹子,奶奶洗不掉;拿他乱的得用坨来形容的真题卷过来,铺平叠好,按顺序捋整齐在轻手轻脚地掖回去;他书包侧袋里一般有颗苹果要么梨,是奶奶塞给他学校吃的,掏出来帮他拿去厕所水槽里洗干净,摆他手边防他睡醒了忘;最后要么托着下巴盯着他睡觉,要么凑近,飞快地亲亲他。

彭小满一般是不能完全睡熟的,趴着的姿势简直违反人体工学,手脚动辄就麻。多半是李鸢把酸奶往他桌肚里塞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他装着不睁眼,又真的困,听着手边细小的动静,到半睡着。到后来,他会故意把脸冲着李鸢那边,目的很简单,方便那位偶像剧男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亲他。

有一回戏没演好,李鸢带着好闻的气味凑过来的时候,他美滋滋地笑场了,一声噗嗤,眼皮打颤,呛了口。

“靠。”李鸢一怔,缩回去飞快,气笑:“戏精也马失前蹄。”

彭小满脸贴着胳膊,揉揉眼,耷拉着眼皮儿不动,慢吞吞说:“周润发也有NG的时候吧?”

李鸢耸肩,转过头没说话。

“我当没看见,我睡着了。”彭小满又紧紧闭上眼,努嘴轻哼哼:“我睡着了。”

还是得像做贼。李鸢看眼窗外,环顾四下,再三确定无异状,摸着他睡得微微发红的侧脸,低头吻下去。彭小满趁机伸舌,漫不经心地在他嘴唇上舔了下,又舔了下。都挺贪又悬着心不怕死的,能多吻一会儿,就多吻一会儿。遗憾在,胆儿还是小,没敢趁没人,抱着缠一块儿亲。

打从四月中起,青弋的日光就愈发的好,干净澄清,微热的温度。

二模前,高考体检安排到了鹭高,一至五班定的体检日期是周五上午,空腹,连锅被三辆大巴拉去了青弋城郊的疾控防疫站。站破,两层,背倚一片水杉林,寒森森的,乍看特像什么pc游戏里的废弃疗养院,走进去不留神,就得有个浑身是血的护士一电锯抡过来的感觉。但再怎么阴测测的地方也怕人气儿,五个班人叽里呱啦往大厅口一站,分分钟特么变火车站。

防疫站的姨姨们挺可怕的,大褂白的晃眼,手劲儿巨大揪得人肉疼,拧个韩式半永久眉,动辄就扯嗓子喉:“鹭高二班!先来测身高体重!按你们表上的学号拍成一队不要说话!穿系带鞋子的同学提前把带子解开,上测量仪的时候不能穿鞋听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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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爆发的是姑娘:我去这得多熏得慌?能提前一人发个一次性口罩么?

但男生惹人厌的地方不仅在于普遍脚臭,也在于人欠,可他妈喜欢围观女生测体重了,碰上数值可观的,哄笑一波揶揄一波,巴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人这阵儿吃胖了,贱的女生恨不能一人劈头一把开山刀。周以庆未能幸免,刚脱了球鞋上称,就噌噌围过来一排脑袋盯着仪表,体检医生拿笔敲桌喊句“挡着看不见了”,探头一瞄,不带感情地朗声念:“1.62,55。”,周以庆想蹦起来骂人。苏起打那事儿过就一路瘦,往称上一站,针悠悠一晃指了个四十二,激起女生一阵低呼。周以庆印象里她得掉了十斤不止,就压着嗓子惊诧问:“你是靠仙气活着在么?你有一米六五诶!”

苏起情商挺高,指着脑袋说:“我原来辫子就值五六斤呢。”

男生看偷瞄女生体重,女生能偷瞄男生身高,碰上不过一米七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陆清远游凯风李鸢缑钟齐,高三二“四大人柱”,传说中打小吃激素长大,压根没“身高露怯”这么个烦恼,依次上称,一八三、四、五、六,单调递增函数,生生拔高了高三二男生身高平均线。弄得彭小满这么个差一丁点儿一米七的“乙等残废”异常怀疑自我,想感慨说人啊,还真是不一样。

测到肝功能采血检测一项,百分之九十学生此前没抽过血,人生头一回,也算是一景。班里学号排第一的,硬着头皮率先撸袖子上,被本班人人尊奉为第一个战死沙场的人间英雄,搡他上前,步步泣血。又跟看文物出土似的死盯着那说不大也不太小的针头,看快速推针,干净利索,一嘬就是半管儿血。没查的揪着查完的,心慌慌地问疼不疼,百分之九十人按着棉签答:蚊子咬你一口。其实心里别提多紧张。

游凯风是这项里的年度最佳,八成是晕血晕针,闭眼咬着牙上,紧张过头就忍不住肌肉紧绷。护士扎进去第一针没抽出来血,说了句“攥紧再放松”,来了第二针,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又抽了个空。游凯风怂了,恨不能给护士跪下,护士也怂了,轻声问了句身旁的人:“他是不是因为血太稠了?”给游凯风听见气的肝儿疼,好险没一个垫枕砸过去喊:“我胖但我不三高!”

换了身经百战的白衣姨姨来,行云流水,果然一针就成。游凯风心里冲那小护士吼:看见没什么叫技术麻烦勤学着点儿我的姐!

这不算完,游凯风骂骂咧咧披着衣服按着棉签往班里人这边走,正要吐波槽,没成想脑袋一嗡嗡腾出团白光,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对着彭小满,梆当就跪了。齐刷刷一阵“哦吼”,惊起一滩鸥鹭,彭小满没来得及伸手扶,吓得他差点儿张嘴喊平身。

老班举着沓名单钻进学生群,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游凯风什么情况?1

“没事没事。”白衣姨姨探头,在一水儿讶然的围观里搀起山般巍峨水般娇弱的游凯风,扶他坐上拐角的小板凳,摆摆手,没憋住笑:“有点儿晕针,早上没吃又有点儿低血糖,坐会儿歇歇,去给他搞杯白糖水喝就好。”她没憋住,其他人听了就更憋不住。

毕业临了临了,还来个奇耻大辱。

游凯风事后恨得蹦起来砸墙。

彭小满就是没想到还有查病史这一项。男生单独排队进了二楼个黑黢黢小房间,白衣老伯戴个听诊器,面前一张铺着蓝色医用垫布的床。不知道哪个嘴欠的猛扎扎问了句“卧槽不会是查肛吧”,惹起一阵高声哄笑,白衣老伯才抬头开口镇场:“来不要瞎讲,高考不查肛肠,过来我听心音,衣服解开扣子,有做过重大手术的,心脏病阑尾炎什么的,提前跟我讲是什么。”

彭小满隔着人下意识去看李鸢,李鸢下意识隔着人去看他,对视。

李鸢耸眉——没事么?

彭小满先抿嘴,再眨右眼,笑笑——没事儿!

“衣服上面两颗扣子解开。”白衣老伯推下眼镜,捏着导音管,问平躺下的彭小满:“有没有做过重大手术之前?”

一帮男生查一遭,刚就一个赵劲初中的时候开过阑尾,都觉得这算极小极小的概率,都没想到彭小满说有重大病史,说心脏手术。他开口讲完“双腔包埋”,众人沉默,四目相接,传递着一种讶然的情绪,到李鸢那里结束。李鸢环臂没讲话,指节抵着鼻尖,抿着嘴巴。

“先天的心脏病是吧?”老伯问。

彭小满望着防疫站淡淡米色的老旧天花,盯着那盏黯黯的吸顶灯,答:“嗯,肥厚型心肌病。”

沉默变作窃窃私语,有人压着嗓子悄悄问:“什么心肌病?”,换来续铭一声“嘘”。

“什么时候做的。”

彭小满想了两秒,皱眉答:“十……十四吧?”

老伯挑眉:“吧?”

彭小满挺抱歉地敲了敲眉心,弯着眼睛笑:“不好意思啊,就十四,我都有点儿忘了。”

游凯风算今天才突然知道彭小满身上还带着这么个毛病,原先他一直觉得不合情的那个疙瘩,突然就解了似的。听彭小满说十四岁开胸,很小很小的年纪。他微微愕然地去看李鸢,一如往常的酷boy姿势,他目光如树下水潦般静静,却波光粼粼,闪动着近似恼恨和无奈的细小情绪,两种交织。

人类历史上,可以被解读为“心疼”的一种东西。游凯风懂。

“看一下你的刀口好吧?”

众人隐秘的窥私欲被提起,彭小满这才慌了,慌得不是刀口,慌得是自己那枚纹身,心说,我靠有纹身不妨碍高考吧?!这算门艺术不耽误我入学吧草?!犹犹豫豫解了扣,硬着头皮一拉前襟,goonforever赫然入众人眼,果不其然惊起男生一阵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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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那低呼中并不包含着什么鄙夷的情绪,反倒带着种惊诧里的艳羡,就好比在路上碰见个帅逼骑力帆摩托,男生忍不住粗疏地叹一句:“卧槽真他妈的帅”一样。

那点儿不安转瞬就散了。

冰凉凉的听诊器久违地贴上心腔,彭小满突然就觉得温暖,体畅,坦然。无畏那东西还是个芽儿,但已经破土,在风里摇曳了。

永远继续,他捏了下垫布,永远继续。

彭小满跳下床,按白衣老伯嘱咐,蹦下床出房间找刚才抽血的那个姨姨报病史情况。挤过队伍,见陆清远缑钟齐给他竖了个拇指,一愣,扭头又看游凯风冲他比着颗心,彻底乐了。他挺不好意思咳一声,招招手示意各位低调,出门被李鸢挡了一下,抬头,被升高的阳光晃了下眼,就手遮眉骨,冲他悄悄比口型:干嘛?

李鸢假意抬手为他让路,实则不动声色又极其大胆地揽了他一下。揽的彭小满一怔。

和喜欢的人玩儿哑谜永远觉得甜,永远嫌不够。彭小满觉得他这动作温温柔柔的,猜他的意思是:你真棒。

“水。”游凯风手里拎了两瓶脉动上大巴,挨着顶后排的李鸢坐,递给他一瓶:“小满君呢?”

李鸢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厕所吧。”

“他怎么,这个病啊?”游凯风敦敦两口灌下去半瓶,抹掉顺着下巴淌的水珠子,指指胸口。

李鸢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遗传啊。”

游凯风张了张嘴,快速皱了下眉,一下明白了,颔首:“懂了。”又开玩笑说:“我说怎么长得比我这帮糙老爷们显精致呢明明老家比我们还北,就跟个弱娇娇的小王子似的。”拐了李鸢一肘,揶揄:“惹你怜啊,是吧,大兄dei?”

李鸢先挑眉,再笑,闭上眼,手垫在脑袋后面:“他听了会来废了你的,他多次强调,他有男性尊严。”

“哎,我可没在侮辱他男性尊严啊,相反,我觉得他比咱俩吊。就我们这些人还成天烦恼儿女情长鸡毛蒜皮呢,人家已经上升到生与死的哲学思辨高度了。”游凯风摸了摸鼻子,说的挺笃定:“人走了跟人死了差别大了去了。我打赌,小满君扛事儿的断舍离能力其实比你只强不弱,做好你伏在他肩膀上哭兮兮的准备,你就先顾好你自己的男性尊严吧。”

车窗外,人群里,彭小满和老班并肩,李鸢看他俩正有交谈,光见老班嘴巴张合,也听不见老班说了什么,而后彭小满冲老班比了个OK的手势,仰头就笑了。

李鸢像赏花的人,大意地沉浸进了绽开瞬间的余情里。

“哭兮兮可以,趴他肩就算了,挺硌的。”从余情里抽身,李鸢动了动腰,诚心实意问游凯风:“你知道怎么把人养胖么?挺有经验吧?跟我说我以后试试。”

“去你大爷。”游凯风气笑,比了个中指:“你这个问题我真特么……谢邀啊!题主五花肉盖饭每天睡前一碗了解一下?”

俩人一起笑了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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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二模那天雨下挺大的,市里还特作妖地分了考场,彭小满赵劲分在百花,离筑家塘十几站远。前一晚,李鸢微信上问他要不要骑车接送,彭小满零秒犹豫干脆利落回了no,补充说,你送我太显眼我虚,也太有仪式感了,搞得我容易提前进入备战的紧张状态。李鸢躺在床上笑,说那好,但心里其实挺不乐意的。

说真的,和他一起骑一辆车的机会,其实是坐一次少一次。

仇静年纪偏大,怀孕到中后期小毛病不少,脚浮肿穿不下鞋,膝盖刺痛,直不起腰,失眠。李鸢眼见着彭小满掉秤,林以雄也掉秤。顾忌他才做过手术本就伤了元气,两头跑费钱费腿费功夫,就给他爸说:你先搬她家照顾吧,反正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了。这会儿,家里就跟他刚认识彭小满那阵儿似的静。

跑马拉松跑一半,裁判扥住你说别跑了,你结束了,身旁人喘吁吁地奔远,留个芝麻大点的影儿给你,脑子里还满是继续前进的想法。滋味儿其实是种懵然不适应的寂寞。受束于集体,又渴望集体,人有时候真这么挺下作。

李鸢埋脸进当了辣妈明显又腴润一圈的努努的肚子里,看眼手机的年月日,吸气吐气,一嘴猫毛。

隔天本来是打算睡到地老天荒再起来上网吧久违地开把游戏,没成想被通陌生电话炸醒,对方没等李鸢说句“喂”,就开门见山地自报家门:李鸢么?哎我们派出所,你家人现在在省委二院麻烦能不能来一趟。李鸢夹着手机起床找拖鞋,就压根没往周文身上想。

宿醉,斗殴,轻微脑震荡躺马路牙子上睡了一宿,被人报警送医院,家属来接才给走。周文不打给爹不打给妈,想打给李小杏,到底没好意思,折个中才找了李鸢。单就为他那晚救命的“英勇”一推,李鸢就不能对着电话说:对不住啊警察叔叔,这人我不认识。

人还躺在急诊室呢,五彩斑斓一张脸,脑袋上卷着白纱,印出团圆圆血迹。李鸢拿着一沓红红白白的票子推门进来,点头冲护士示意,走到周文床边递给他东西,怀疑他昨晚描了眼线,“你的银行卡,开的药,还有收据。”

“感谢。”周文按着脑袋瞥他眼,笑笑,完了皱眉一猛子坐起,结果满脑袋金星,梆当就摔回去了。李鸢一怔,忙问:“没事吧?”

“哎!别急!”护办护士冒头冲着周文喊:“刚挂完那水别起猛啊你脑震荡呢!躺会儿躺会儿,躺会儿走,急什么?急了又得吐。”

“得多久啊?”周文皱眉不耐,拖长音问。

“我哪儿知道啊?看你。”护士不动声色地白他,翻着文件,蔑笑:“看你什么时候你身上没酒味儿了你走,急诊室都让你免费躺了你还不满意啊?”

“嘁。”周文胳膊搭上眼,躺平蹬了下被子,轻声:“免费个鬼。”

“爱信不信。”护士挺不快活的,烦人找茬,敲了下笔提高声音:“爬着出去,出事儿别来找我们医院麻烦。”

“你——”

“有粥。”李鸢生怕周文蹦起来不三不四再他妈把派出所人招回来,把门口刚买的甜粥往他手上一塞,打断他满嘴的废话:“先吃,宿醉了吃点淡的吧。”

被烫的一愣。周文瞄眼干干净净的小餐盒,顿了顿,才耸眉,慢吞吞地笑了下:“谢了埃”

李鸢还是不愿意跟他相处,这个人有多让人不舒服,一句话就能让他明白过来。

“你这种娘们式的温柔是遗传舅妈么?”周文手垫着后脑勺,摸着餐盒看他,问。

李鸢没搭理他,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手机出来看。周文动了动腿,没穿袜子,拿苍白的发青的脚尖轻轻出了李鸢膝盖一下。那刹那的触觉难受得李鸢浑身的不适,还是被蛇舔了一口的,凉丝丝的恶心感。他熄了手机屏当即站起,说:“躺好了出来,我外面等。”扭头要走。

“哎我不碰你。”周文喊,抬手做个投降的姿势:“我不脏,我又没玻”

李鸢觉得他是跟彭小满待久了,阅读理解能力突飞猛进,他在周文的话里读到了示弱的恳请。很稀奇,很恶心,但也不做过多要求地接受了。

李鸢坐下继续玩手机,无表情,酷兮兮。

周文笑,牵动了嘴周斑驳的淤痕,眯眼问:“哎,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对你有意思啊?”

李鸢心里话:你特么废话,上次他妈脱光了趴我身上勃起的是个狗么?

“别,我虽然是喜欢腿长长的高的,但还不至于真对个堂弟下毒手。”他解开塑料袋拆了餐盒,打了个响指:“上回那是逗你,结果你就是个炮仗,呲,就着。”边说边揉胃,表示那拳真的狠。

李鸢干脆就直接问了:“你昨天也是这么跟别人开玩笑,然后被打成这熊样的么?”

“狗屁。”周文搔搔头顶的颜色刁诡的短发,“昨天那就是个狗东西,他妈的说好了三个人我不玩儿他妈的还带他男朋友过酒店来,拦着不让走本就打喽?不然真跟他们夹心啊?”

李鸢给了思索不理解的表情,基本上是没听明白。

周文就爱看他这匪夷所思的表情,忍不住乐,嘿嘿的响,“3p,带着男朋友约我3p,说3p你能懂吧?不难理解吧?”

“带男朋友?”李鸢挑眉。

“哎你重点在这个啊?毁三观啊?那俩在一起七年了早就各约各的了,毁不毁?”周文异常喜欢说些挑战别人底线的东西,因为那样儿他觉得比较爽快刺激,于是兴致勃勃地继续:“关键他俩还都知道,一点儿都不觉得——”

“出柜,特别不容易么?”

周文被噎,盯着李鸢一怔。

“这么说吧,如果我能把这回事儿带进坟里,我希望爹妈永远不知道,看你的眼神都变了觉得你都不是原来那物种的眼神你懂吧?当然人跟人不一样,有的是人尖,出柜叫清新脱俗,我是人渣,人渣出柜就更渣,懂?”周文认真也不认真,回答完就笑:“你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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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嘴了。”李鸢靠回椅子,摇摇头。

雨到傍晚也没停,彭小满给李鸢发了条短信:市图二楼自习室来一下,给你看样大宝贝。

市图就是青弋市立图书馆,完全开放,交一百块钱押金办张不记名的借助卡,所有图书随拿随看,已经佛出一种公益慈善性质的地方,与世无争的。馆不大,但一到六层都设了自习厅,美式的装修淡黄的顶灯,环境静又雅,座儿难抢。李鸢以前在附近的英语角补课时常去,上了高二就来的很少。李鸢下了公交,先上奶茶店拎了两杯冻柠红。

李鸢的黑发被雨水打湿了点儿,刚在没什么的旮旯角一桌的对拐坐下,彭小满就特有眼力见地递上了包纸,顺走了杯柠红喝。

“今天闲得很?”李鸢没擦,随手掸了掸,垂眼看他铺了一桌的理综教辅,没问他今儿二模语数考得怎么样,只问:“不回家备考理综,这有氛围是么?”

“头过来。”彭小满搁下笔,朝他勾勾手。挨着窗坐,窗外的天欲沉不沉,映得彭小满蒙蒙的,有了种丝绒的柔顺质地。李鸢很顺从地低头靠过去,看他右手中指抵住笔身的那个地方,有层琥珀质地的厚茧。指头也弯弯的。

“不亲你闭什么眼。”彭小满应该是考试的时候嘴闲,嚼了木糖醇,说话的气流拂到李鸢鼻尖,清清淡淡的薄荷的味道。他伸拇指在李鸢眼皮上一蹭,漫不经心说:“睫毛真长,水都能挂祝”

李鸢一冲动,大庭广众地就把他手一攥。搁偶像剧里,下一个动作通常是扽人进怀里强吻。

“拘祝”彭小满敲桌警示,耸了下眉:“举头三尺有监控。”

李鸢撒手,摸了摸鼻尖,笑:“大宝贝呢?”

彭小满得意洋洋似的咬着吸管晃脑袋,伸食指往脸颊上一戳,露着虎牙乐:“你大宝贝在这儿埃”

被耍了心里还挺美滋滋的,李鸢心说自己近来怕是有点儿变态。吸了口气,没辙地点头首肯:“是是是,是你,你就是大宝贝儿,学累了想跟我约会别拐弯抹角,以后只说。”

“瞧给你脸大的。”彭小满伸手去拿旁边椅子上挂着的书包,边掏东西边嘱咐:“闭上眼,真,闭眼,别偷看,行吧你偷看也行反正有盒子。”

李鸢失笑:“我到底闭不闭?”

“闭闭闭。”彭小满是凑过去一只手,轻轻遮上他两眼,“闭紧了大宝贝。”

睁眼就是枚大钻戒红玫瑰的求婚既视感。李鸢好险又脑补得笑场。

清明地觉出自己的眼睫在他掌心里剐蹭了三四下,耳边哗嚓哗嚓的一阵儿泡沫摩擦的动响。彭小满手撤了,漆黑转亮,风烟俱净。李鸢睁眼,面前搁着个扁扁长长的盒子。反正钻戒肯定不是这尺寸,说是搓衣板儿倒挺像。

“拆吧。”彭小满眨了下眼,“不喜欢可以换款式,我真不太懂这个,要不是怕被我奶发现我就寄家了,这儿算我我为数不多知道有云柜的地方了。中间没货了,要不你考完利大就早到了。”

李鸢拆盒子,问:“怎么不寄我家?”

“废话。”彭小满下巴搭上胳膊肘,耷拉着眼盖盯着李鸢手里的动作,贼兮兮地挑眉:“因为我比较戏精比较作,我想亲身感受给男票送惊喜是什么快感。”

盒子里是个线条流畅的纯白机械键盘,HHKBPro2,李鸢记得要两千多。

“好贵。”这真是李鸢的第一反应。

彭小满皱鼻子不爽:“哎草,你应该先说谢谢你太惊喜了太感动了你真喜欢这礼物才对吧哥?好贵?贵是因为人家质量好啊!我真特么——靠,气炸,你给我重说。”彭小满压着嗓子不敢大声,攥起水笔指着他。

“我错了。”李鸢珍而重之地吻了下键盘,抬头冲彭小满笑:“特别喜欢,自己舍不得买,然后你就买了,谢谢宝贝。”

“啊——”彭小满埋脸在手掌里小声直喊,又酥又麻,笑得肩膀直颤,继而抬头叹:“值了!”

“是贺礼么?”李鸢又一次摸了摸键,试了下手感,“我考利大。”

“算吧,考上了就是贺礼没考上就是鼓励奖,反正就是巴结你想你爽呗。”彭小满觉得给爹妈和宝贝的人花钱一丁点儿不心疼,反而异常地心满意足,痛快得美滋滋,“怎么样,有没有突然觉得我在你心里变得异常伟岸?”

“一直伟岸。”李鸢笃定地点头,点出了深沉的力度,“但今天一下子有两米八了。”

“那我是不是特别帅?”

李鸢觉得他可爱的要爆炸,就撑着额头静静盯着他压着分贝又眉飞色舞地露着虎牙,认命地配合他:“这么明显的事实,需要一直明知故问地向我求证么?”

“那你喜不喜欢我?”又是个无效语料,约等于废话。

李鸢干脆就不发声了,对着他比了个清晰的口型,爱。

公众场合亲近的刺激感没法让人不惊心又喜欢,放置过期刊物的书架靠里,就鲜有人来。不犹犹豫豫地接吻最近做的太少了,久违了,李鸢觉着自己是条岸上蹦跶的鱼,被天使姐姐一记飞踢蹬回了河里,感恩戴德得要跪,想把彭小满咬疼才过瘾。彭小满回馈的方法是揉李鸢的头发,连拉带扯万般难耐似的,嗯嗯呜呜地黏声哼哼,直把李鸢的胸膛往自己的里按。

彭小满不肯放过地含着李鸢的舌头咂吮,李鸢想撤,换个角度再抵深,彭小满丝毫不让,依势追过去搂他脖子,把人推得背贴书架,抱着他立得直直挺挺。等到彭小满缺了氧,想撤,李鸢也睚眦必报的不让,箍着他的肩背按着他的头,丝毫间隙不让他错开,***他牙关和软腭。缺都缺了,你就给我缺个够吧,大宝贝儿。

阴雨天儿的热吻好比冬天的泡脚,从头皮爽到脚后跟,关键吻完了也没人来,异常完美的一次“偷情”,餍足得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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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完全地黑下来。彭小满贴着书架翻着本九十年代的《大众电影》,摸了摸滚烫的唇周,吃饱了似的咂么了嘴:“跟你说个事儿。”

李鸢翻着本莫名其妙的《气功与科学》,神叨叨的,也是九十年的刊,听他一本正经地要说事儿,就伸手摸摸他软软的耳垂,发觉他青白的肤色被顶灯照成了淡淡的蜜色,黑眼圈都淡了,“嗯?”

“哎,痒。”彭小满瑟缩了一下,适应了就任摸了,“五月底我回云古。”

李鸢飞快地一怔,紧了紧手掌,下意识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扽。

“我是借读你忘了?学籍还在云古一高,高考肯定得提前回去准备手续。”彭小满伸手捏他鼻梁骨,又捏下鼻尖和下巴。

李鸢想都没带想:“我陪你。”

“我这么个宝贝独子高考我爸不得24小时贴身陪护?你看见他说什么?”彭小满揶揄他,拿胳膊肘拐他腰:“伯父好,我是您女婿?”

“我敢埃”李鸢一点儿不作假地盯着他,差点儿又吻上去:“迟早我会说的。”

彭小满静了两秒,问:“什么时候?”

“成人。”

彭小满在他眼里看到的其实真的不是他青雉的孤勇,真的是他静静蛰伏在背后的热望,他一定有最周全妥善的打算,一步一步的,都是稳的。家长的认可,能喊对方的爸爸作爸爸,能一桌围坐谈薄物细故,谁不想呢?

彭小满一点儿不觉得那会天凶险,当他天真吧,他甚至觉得那天会既温情又美妙。会因为被理解与祝福而感动得痛哭流涕。

就类似于新人站进教堂的感觉。

从此就是合情合理了。

“我这回是买好往返票你就别悬着心了,你去了我紧张的考砸了算谁的?”彭小满手心滚热地摸他脸:“照顾点儿我奶奶,等我凯旋,嗯?”

李鸢点头,偏头在他手腕的脉处吻了一下。

“哎不行。”彭小满突然想起来了,伸手一点:“走前我一定得再跟你滚一回床单,余味无穷的离别炮。少侠定个日子?”

李鸢失笑,合上杂志拿手盖他脸,温温柔柔地骂:“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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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五月中,惠风和畅,还不很热,教室里的吊扇却一早就开了,闲闲地打转,像种谛视。青弋水阴阴的天气,淡淡的蟹青色,像为扭脸就来裤衩子三天晾不干的梅雨季做起热身准备。

续铭在小群里提议,说趁彭小满没回云古,人还齐,我们要不先私下聚一波小的?周末正好有个成人考试,周五布置考场免了晚自习。除了已历劫成仙的李鸢,个个都给赶趟儿来的三波模考折腾够呛,人人骑着匹脱肛的野马往终点奔,睁眼语数外,闭眼理化生,说梦话都是曲自带rap节奏的元素周期表。能见缝插针着喘口气儿也挺不错,附议。

是大排档还是自助烤肉还是回转小火锅,一晚上聊出了未读信息九十九加也没聊出个结果,续铭被嗡嗡烦了,直接问:我家住一楼有院子,自给自足有意见么?没意见是没意见,游凯风就非得欠嗖嗖问一嘴:是住庙么?

被禁言三天。

续铭家离鹭高很近,两站路,走着只要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一帮人背着差不多得二十斤沉的炸药包,带走带插科打诨满嘴瞎说,顺手抬石头买了个进口果篮,到地儿正好太阳落山。续铭家是老小区新装修,屋里明净敞亮,一股淡淡的涂料气味。续铭妈妈开门来迎,几个人扭脸就禁声,挨个儿礼貌叫好,分明是帮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老实孩子,帝后演技。

续铭妈妈大家都见的少,消瘦文朴,高颧骨,长到腰的发辫盘在头上,一年两次的家长会里,能来露一次脸就算难得。来了也不因为续铭优秀而昭彰似的多动作言语,默默往座椅上一坐,一点儿不招惹地静静听。都以为是为人拘谨,不善与人相处,来了才知道,其实是个无比温厚和善的人。

“蚊虫现在就多了,都不用等六月。”续铭家院子竟颇大,三堵红砖矮墙围作,檐上盘着锡皮裹着的供暖管道,疏疏落落种了栀子花石榴花,又扎了个迷你葡萄架,架下一个硕大的木制方桌,农村人好摆在堂屋正中的那种,净是青森森的夏意。续铭妈妈圾拉泡沫拖,穿个肉粉的家居服,弓腰往一个个脚上喷防蚊液,边说:“教室也有吧?洲上潮,就好长蚊虫,下回晚自习,拿班费买点蚊香点上。”

“还是花蚊子。”续铭抵着纱门从里屋搬出个铁皮家用烧烤炉,下巴里还特牛逼地夹着袋儿炭,勾脚带上门防着蚊蝇进屋:“班主任没让,说蚊香点了对脑神经不好,本来985呢,熏成了211。”

一帮人眼力见蹭蹭涨,游凯风特狗腿地蹿上前接续铭手里的东西,腆着脸直乐:“烧烤炉都出来了,哪敢让东道主动手,来来来放着我来。”

“也别激动,东道主庙里吃斋。”续铭伸手拍死个飞虫,不咸不淡:“我看我们今天就烤点儿韭菜菠菜土豆蘑菇茄子豆角西蓝花怎么样?”

“哎班长不——至于。”游凯风伸手往续铭脖子上一勾,赔情卖笑:“人老话都说什么?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佛祖就归你,肉。”拍拍自己胸脯:“归我,怎么样?”

续铭掸他胳膊没掸掉,直直盯着他问:“你知道地幔的厚度么?”

游凯风纯属于五行缺智商,听李鸢拐着弯骂人两年了也没练出来,没明白,一怔:“什么?”

边上人听懂了直乐,属陆清远乐的最响。李鸢则贴到彭小满耳边,低声一叹:“完了,撞梗了。”戏精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施展才华的时候,彭小满极其配合地抬头点头,佯装悲痛地睁着水亮亮的眼:“嘤嘤,我俩的小秘密被发现了。”

净是蠢蛋。

说自给自足,是一点儿不假,一帮人厨房院子两头转,忙活完热炒忙BBQ。陆清远算深藏不露型的居家好男人,上得了球场进得了厨房,非但刀工了得,还他妈会颠锅,快手的两道家常菜炒得续铭家厨房里火光四溅气势逼人,生折腾出了五星大厨的架势,给周以庆苏起下巴惊掉。缑钟齐夹了筷土豆丝,进嘴就愣了,冲陆清远比拇指:“新东方没你真的屈才。”

游凯风看得手痒,搡开陆清远,切了枚番茄搅了俩鸡蛋,起油锅下进去翻炒,撇下铲子试着颠锅,“走你”二字一脱口,咻儿,红黄的一锅东西飞出去三分之二,完美落地。见过蠢的,都没见过能蠢得这么正宗无添加的。陆清远一铲子险没横着抡过去:“不想班长来了弄死你,你最好赶紧以光速舔干净。”

李鸢选了个文静优雅,甚至能单手插兜装个逼的活儿,点炭,就没成想青弋是真潮,炭上青烟屡屡,熏出他一连串的喷嚏也没给点着。彭小满文坐院子里串肉,好比又见他当年渠山镇抓鱼之“英勇”,着实看不过,低头拍死只蚊子,举着油瓶走过去,往槽里的炭上一淋,再擦燃根火柴撂进去,火苗蹭蹭蹭就蹿高了。李鸢向后一闪,防着睫毛燎秃,乐:“可以啊,挺有生活。”

彭小满弹个舌,晃着脑袋坐回去继续串肉,翘腿嘚瑟:“小爷我是不是可以跟着贝尔去冒险了?”

酒是游凯风从小卖部没吭一声就给搬来的,六瓶哈啤六瓶锐澳,喝不喝再说,单为烘托个聚会气氛。续铭妈妈从里屋拿出个挂扣灯泡,树梢上一系,牵线引进屋里按开关,乍然明的很,一团团的亮色。挂完说句好好吃,她就躲里屋继续绣清明上河图了,给一帮屁孩儿留足了私人空间。

杯杯盘盘码了一整桌,游凯风请领导吃饭似的挨个儿倒啤酒,苏起不想喝,和他推拒了三百个回合,到底没拦住,让他倒了小半杯。续铭东道主兼意见领袖,举杯:”老班很精,都一小口,喝完换水。”

叮叮几声脆响,几个晶亮亮的杯子歪歪扭扭地撞在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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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即是岔路,红绿的指示灯交替闪烁着颜色,就算扫兴,也避无可避的要谈未来。

缑钟齐一二模成绩均过了一档线不少分,按这个势头稳到六七八,首都医大算挺稳,按他自己话讲,就是纯看我自己想不想了,爸妈强按我头,我认,但也许我什么时候就突然不认了呢?他们管不了一辈子。周以庆模考水平过二档线没问题,最初定目标是南方外国语,现在看略许悬,那好歹是个211。她就琢磨着要最后实在差一把,就报理工大学的口译专业,矮子里拔高个儿,争取保研。

游凯风一口烤茄子一口哈啤,爽得哭,听她一猛子聊太靠前都聊到考研了,忙打岔进去控场:“哎哎醒醒?高考没考呢就保研了,你怎么不聊你以后怎么交养老保险呢?”

“姐姐我这叫未雨绸缪。”周以庆朝他瞪眼。

续铭没谈过恋爱,对这事儿其实挺纳闷的,就忍不住端个脸问:“怎们你们两个,就完全没有往一个地方考的意思呢?”

“干嘛非考一块儿啊。”周以庆伸手接过李鸢递上来的一盘烤好的土豆片,有所希望又无所谓是什么的,抹了下鼻子说:“明明就有更好的选择,干嘛非得为谈恋爱迁就?孰轻孰重知道吧,别弄得还得不偿失,成是好事,不成是命,是吧?”笑嘻嘻地拿胳膊撞了下缑钟齐。

这也太佛系恋爱了?靠神交么?又都去看低头啃玉米的缑钟齐。

“她主要是考虑,上了大学就把我蹬掉,异地比较方便。”缑钟齐笑着拿胳膊轻轻撞下她,“是吧?”

“呸1周以庆指节顶他眉心,往他嘴里塞了半块儿啃剩的翅。

众人挪开眼——佛个屁,他妈的还是在撒狗粮啊。

游凯风现在人生关键词有三:迷茫、迷茫、迷茫。要他摸着良心说,他算是能听懂里上那回,老班对他说的那番话了。可以尝试,别太热爱,因为当真了就会受伤。他现在还不敢腆着大脸管里影无缘就当成个什么人生挫折,但不甘心、不服、沮丧、自我怀疑、怀疑别人,一样样儿的他全能体味了。算了就当个咸鱼晒着吧,这想法间歇性冒头。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还是少了点搞艺术的傲骨,一种不愧于自尊的,但在这个年代或许已经不适配了的孤洁。

“河传新传湖传,几个传媒学院选呗。”游凯风吐掉嘴里嚼烂的里脊,冲着李鸢直皱眉:“里脊糊了,大师傅注意点儿火候。”

李鸢放下烤网,一根竹签子射过去,快如疾风势如闪电。

陆清远嚼着根烤豆角,问他:“你甘心啊?”

“这问题吧——你其实真高看我了。”游凯风躲掉了李鸢的暗器,颇自满于反射弧,吸了口气,鼓了下胸膛,憋了一刻,再缓缓叹出:“我的能力还和我的想法不成正比,想我那会儿,其实不叫有热情有执著心吧……”舔了下嘴巴,“自负,有点儿。”

自我剖析的时候闭嘴听就行,跟着附和那叫情商负数,就都没接他的话。

“说我,你呢?”游凯风来记反杀,掉头问陆清远:“你模考不进步挺大么?真难为苏起了,辅导你这么个小脑比大脑好使的二百五学习,简直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句七言诗引用得精准劲健,一桌人乐得够呛。

陆清远桌下踢他胫骨一脚,比了根颀长的中指:“滚蛋!”

苏起笑笑没说话,迎风拨了下短发。她这静静就好比是个软性的提醒,让所有人都明白,都忌惮,都谨慎又谨慎地绕过去。绕过即是彭小满,也避免些敏感的,跌宕的,未解的是是非非,而气氛温融地谈起了自己对这个转学生的初始印象到最终印象。说来说去,就是个完美人设逐渐崩塌成乡土谐星的过程。

“真的,就一个想法,精致还高冷,一定是个不爱说话的主。”缑钟齐推了下眼镜,又拍死了只蚊子,笑:“结果真就没怎么说过话,坐那儿也不吭声,还动不动仰望四五度角看窗外。”

“我当时……可能在想今晚数学作业抄谁的,都不认识。”彭小满摆摆手,随嘴自黑:“其实都是假的,你不知道让一个缺心眼扮高冷有多难,我毕生的演技都交代进去了。”

“结果你跟李鸢拉架那事我真没信,在我眼里你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周以庆下巴冲李鸢抬抬:“李男神,在我眼里就是没事儿不跟你交心的小聋瞎,小满你就是个拒人百里外的小公举。”

李鸢光笑不说话。彭小满一哆嗦,扔掉签子,“别侮辱公主这个词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子阴嗖嗖的,别是个玩心眼子的。”游凯风又来口哈啤,“结果偷完枇杷就破案了,也是个脑子不上弦的。”

续铭补充:“还是个段子手。”

彭小满一点不否认,甚至很快乐,所以笑个不停。

陆清远来厕所放水,洗干净了手,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默默盯了会儿。出来被挡了一下,一怔,李鸢倚门上在。

“你要上?”,“找你。”

续铭家雕花的磨砂窗,模模糊糊映着院子里的黄色,隔音做的好,几个人间断的笑语轻言也细弱弱的。

“我反正是想复读。”陆清远退回厕所,手撑着续铭家洗手池拨弄瓶瓶罐罐,发觉他家一点儿男人用的东西都没有,刷牙杯也就两个,“你别看我一体育生,还挺穷讲究呢,专科我还真不想上。”

“专科看什么,包分配就可以考虑。”李鸢熄了手机屏,塞进裤兜:“给你发了个地址,我初中考…..跳级,补课的老师,他自己做的补习机构升学率很高。不是广告,也不贵。”

“你、你初中还跳过级?”陆清远惊讶地看着他。李鸢点头,他愣了两秒就笑:“牛逼。”

“所以很多时候,你看到我的一些行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我自己,不因为任何人,所以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你。”李鸢看着他,“你让我反思我反思不出东西来,是因为苏起,还是因为你排斥抵触这个东西,我都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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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远低头对着洗手池,窘迫得不愿回望他。

“我也没有……什么目的,人会有那种侥幸心理。”

“我能理解你的没有目的和头脑一热,但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放岔子,你让他难过,我就很生气。”李鸢不算在诘问,更不算逼迫,情绪和缓地陈述句,“凯爷让我别提了,我答应了,所以今天找你有点儿不地道。但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别负担,以后同学聚会你还是可以过来勾着我的脖子灌我酒。”

陆清远看了他好一会儿,点个头,偏过脸失笑:“…….我算知道苏起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李鸢挑眉,“你以前觉得我还挺不配?”

“有点,尤其是……后来你。”后来什么,就没说。

“不是谁喜欢我我就有义务去回应,有点贱,但我就是这么想。”李鸢又说:“就跟喜欢谁他不回馈,也没法能立马不再喜欢一样,这个你肯定懂。”

“我能问一下么?”

“嗯?”

陆清远摸了摸额角,看了眼窗外的院子,“你和他其实是真的。”

“特别真。”李鸢点头,“你有多真我就有多真。”

择日不如撞日,回了筑家塘,彭小满蹦到李鸢背上,回家打酝酿已久的离别炮。彭小满鸡崽子似的轻,李鸢背着他掏钥匙开门,却觉得重如一切,有了把他锁进家里就永远别放出来的想法。也不去开灯,扔了书包在玄关就热烈地乱吻一气,李鸢如树般俊拔,彭小满爬树技能光这会儿速进步,从背上顺到他正面,被他托着屁股抱着,抵在墙上。嘴巴里黏黏的水响衬着软绵绵的猫叫,彭小满觉得肚子快被李鸢的旗杆杵通了,滚烫烫的。

李鸢和他分开黏合的嘴巴,单手解他的校服扣,轻喘着问:“……我抱着你做,好不好?”

彭小满被他问的腰都软了,紧紧缠着他:“好,证明你公狗腰的时候到了。”

“那抱紧了。”李鸢在他耳边笑,又往上抬抬他,手探进下摆摸他光滑的背,“抱你去找套子。”

“不要。”彭小满夹着他髋骨,低头往他脖子那儿拱,就跟说这话,他也挺不好意思似的:“别套了呗,今天就别套了,你就…….直接进来就行了。”

“你——”

彭小满直接亲住他,直接去解自己裤腰带,不让他逼话一堆。

真的不一样,别看就那薄的几不可查的一层,没了真的不一样。李鸢觉得自己快化了,眼里五光十色。他才发觉,肉体的欢愉一点儿都不肮脏,舒服得让人想哭,为什么总有人要把它关联于那么多污秽的含义呢,是看过了多少的东西才会那么觉得,还是思维固化呢。

彭小满虽然放得开,又很少敢在做的时候直视他,这点儿躲闪也让他喜爱的毫无办法,不断在他被自己扯露的肩颈上舔吻,腰腹挺动,听彭小满间隙里的短促低喘。一举一放,李鸢总会顾忌着他有异常人的身体状况,有力又不过分,一时顶的重,有贯穿的感觉,对方就会不知所措地动动腿,踢在鞋柜上,咚的一响。

“不太好。”没很久,李鸢就皱眉,吻他汗津津的耳垂:“我等下出来。”

“嗯。”彭小满浑身酥软地闭着眼睛点头,没好意思说,你就在里面射吧。

彭小满借李鸢家浴室,淋掉满身的热汗和孜然味儿,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李鸢把摇头扇掰过来对着他吹。卧室里还是没开主灯,开了盏小台灯,黄黄的幽辉,桌上摆着电吹风。李鸢坐在床沿看他,膝盖上躺着翻着肚皮的努努,墙上投着他一截儿单影。

晕晕的。

彭小满乍然被凉风一拂,像被清光照耀到了那样儿,一瞬间被吹开了心幕。

他原来觉得青弋真是个好地方,不单因为它小,文朴,有细长蜿蜒的河流,有湿烟里被涤新的旧楼与绿树,有带着泥土味儿的檐下雨水,有不被俯视,近乎被时代的华彩遗忘的悠然。也因为这里是爸爸长大的地方,爷爷奶奶生活的城市,彭家的祖籍,一种人情方面的喜爱。但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理由让他留恋这里。

这里有李鸢,李鸢在这里长大。

他喜欢的男孩儿在这里长大。这就够让青弋特殊于五湖四海,变成他心里的一个绝世好蚌,孕育出了李鸢,这么个他心里最闪亮好看的珍珠。

可他原来又有多孤独呢?没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就经常这么不开灯,抱着猫沉默么?或许还叼着烟?

我让他的生活变热闹了是么?应该是。

那他高兴么?

要高兴,那我可就安营扎寨,不走了。

李鸢服了,心说我一句话没说呢就才看你一眼你怎么就眼红了?挺没辙地站起来,拿过毛巾盖上他脑袋,边揉边问:“你又想阿姨了?”

“不是。”彭小满把眼镜贴上他锁骨,蹭蹭,“就觉得血亏,怎么没高一就认识你,不然可以甜三年。”

“你别往后看埃”李鸢把他往桌边带,拿起吹风试了试温度,“往前看,几十年的甜。”

“你不懂,那种感觉不一样,高中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彭小满摇头,“特别单纯,然后不管不顾没脑子,觉得爱能发电的那种感觉,以后就感觉不到了。”

李鸢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自己坐在床上,拿着吹风替他从后脑勺吹起。猜努努大概是觉得自己宝座被愚蠢的人类占领,不满,难得娇纵地扯咬着彭小满的下摆。李鸢就是个不闻旧人哭的薄幸汉,掸开努努,捋平彭小满的衣服。

“我还真不喜欢那种感觉,没底,别人要你怎样你就没能力抵抗。”彭小满和他一个味道,就像由里至外交融在了一起那样,“独立了就可以反抗了。”

“你就是——嘶啊1彭小满抬头,后脑勺一猛子磕吹风上了,疼的抽气,“发财了,985变211了。”

李鸢心疼坏了,忙又揉又道歉,在他脑门上嘬了好几口。

“哎哎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了没震荡没震荡。”彭小满示意没大事儿,挡着额头继续刚才:“你就是比较务实呗。”

“算吧。”李鸢不否认,吹他额前的头发,看他脑门上还有被亲出来的印子,就笑得忍不住,“你做梦,我务实,好么?”

彭小满亲上他鼻梁。

“你就是我的梦。”

哎草太酸了。

李鸢当机立断关了吹风,把他掼进床里,压上去吻:“你也是我的梦。”

五月底最后一个周末,林以雄陪仇静产检,李小杏带着宝宝打疫苗,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李鸢万年冷寂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米红的晚霞配一句话,我的梦回家了。听不懂,但觉得很温情,就都点了赞。

更新速度最快。

第六十三章

云古六月也算凉爽,全国高三基本停课,是交响前的最后屏息。

被彭俊松从火车站接进家,葛秀银端端正正的遗像就入了眼,柔柔俯视着什么,彭小满躲避似的当即低头蹲下换鞋,没成想一收下颌,眼泪就差点儿掉下来。

“小——”彭俊松放好箱子,转头说话,就见他蹲地捂脸,一动不动。彭俊松步过去弓腰,在他背上轻轻拍拍,柔声:“脚蹲麻了,要哭坐着哭。”

都说声带是最后老去的器官,彭小满说放狗屁呢,静静听他爸的声儿,少说衰了十岁。是多少个日夜在嚎啕哭泣呢?彭小满没哭,也没敢想,只站起身,紧紧朝他爸抱过去。

家里被他爸整理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甚至比葛秀银在世时还要整洁,就是冷清。

中午彭俊松烧了一桌好饭,彭小满接二连三接了好几个电话才出卧室,拍拍屁股坐椅子上灌了一大口蘑菇汤。

“总理啊,公务这么忙啊?”彭俊松往他碗里夹鱼肚,“没敢烧荤汤,过两天考了,就怕给你肠胃搞坏了,喝点素的,考完再给你好好补。”

“素汤就行。”彭小满舀口饭,“老班打电话唠叨,说他没法在考场门口帮衬我,提醒我那天一定带齐东西别马虎,然后这边班主任,让我明早去拿准考证和考程安排,然后我奶唠叨,然后——”一咕噜咽掉饭:“然后我同学。”

我小男朋友。

“同学。”彭俊松推下眼镜,看着他一点头:“男同学女同学?”

彭小满撇嘴:“原来是人就有颗八卦心,我要说是女的呢?”

“是呗。”彭俊松喝口汤,挺不介意:“爸爸不拘束你这些,早开窍未必是坏事,凡事心里有分寸有数就行,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

彭小满搁心里扬天长叹:早没数了,早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完了。

彭俊松见他没接话,停住筷子笑:“怎么还真有啊?”

“不说您不管么?”挑眉反诘。

“那爸爸得问清楚埃”彭俊松食指蜷起轻敲他脑门,“鬼精鬼精的。”

“再等等。”彭小满抬头看了眼葛秀银,手腕蹭了蹭鼻尖,笃定地重复说:“爸,再等等。”

彭俊松不多问了,拍拍他脸:“长大吧。”

晚上照旧得写真题卷,按老班话讲:别松弦!没等你八号下午出考场!你的脑子和你的笔就别停!思维是有惯性的懂不懂?!不懂,但照做就对。写完了张物理,批了下答案,彭小满悄悄从抽屉里拿了瓶用剩的面霜,抹了点在手背,继之抵着额头闭眼小憩,让自己沉浸入淡淡清芬的气味里。像倚住了葛秀银瘦削的后背,慰安,汲取久违的温暖。彭小满一点儿都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现在这样,他会不好意思。

所以李鸢的电话,是响了挺久,他才揉着眼睛接。

“你不觉得你粘人得很么少侠?”彭小满回头看看房门关没关,手机夹在颈窝里,腿支凳子上垫下巴,抠小脚趾头:“中午一通晚上一通,移动你有股份是么?”

李鸢在那头似乎是抻了个懒腰,抻完了笑:“你中午不说急着吃饭么,拢共就讲了三句话,你的声我就没听够。”

“我现在急着写卷子呢。”

就跟爹妈逼叨逼,孩子拿得学习往回堵一堵一个准一样。李鸢一愣,没辙:“那,我挂了吧,现在就别熬了。”

“准你再听会我的声儿,快,谢恩吧。”

彭小满觉得他这句叹着的“要不要点脸了”,都特像调情。

“你明天回学校,别生气也别听别人说什么。”李鸢在话筒里呼了一声,像是垫着胳膊躺下了,“要是他们……你的老师,同学,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就别听,回来告诉我。”

彭小满才明白他打电话的目的一准就是为了说这个。又觉得他龟毛得可爱,又鼻酸,就仰头望着天花,手腕搭着鼻梁。舔了下嘴巴笑嘻嘻问:“真说你也没法和他对肛了,告诉你,你远程发射颗原子弹来么?”

“那不行,不过暂时可以扎小人诅咒他们一下。”李鸢顿了一下,清了下嗓子,低声吩咐:“我又要说酸话了,麻烦你准备一下。”

彭小满呛了口,直乐,接着搂紧了膝盖:“OK少侠我坐稳了!”

“小满。”两头都静。彭小满听他呼吸似乎快了些,清晰的一声鼻息,继而是纺织布料摩擦的声响,“这次以后,我就不可能再让人有机会对你说那种话了,会一直护着你。”

彭小满挺气的,忍不住一捶桌,心说老子特么忍了一天的泪,居然给你一句话就逼出来了。

又不是言情男主老苏了吧唧瞎保证什么呀。

彭小满擤了下鼻子拉开窗帘,拇指盖儿抹掉眼里的水,对着窗外的夜色:“呕。”

六七八,录取吧,这算教育部留给毕业生最后的温柔。没成想还是中了“全国三大求雨仪式”的阴招儿,云古青弋,这天都哗哗下雨。

高考其实是个蛮玄的东西,没考前,人人怕的像场必来的硬仗,可又不是场暴行,不过是种成长。高考让所有经历过的人都体察出认同感,神奇的能让一整个喧嚣的城市,为它寂静,为它无私,为它让行。考前头一晚看完考场,地方台便竞相报道起本届高考,各路专家押起了本省大作文,家家考生父母吊胆悬心,供祖宗似的求着孩子切记静心凝神,切记放松早睡。听讲去城南开福寺祭香祈福的人,当晚生排出庙门二里开外。多数,真是高三孩子苦多久,爹妈跟着受累了多久。

甚至连游健也不置一词地开着辆卡宴从外地赶回家。隔天早七点敲游凯风房门,西装笔挺的一身,嘱咐他穿衣洗漱收拾好纸笔工具准考证,吃完早饭送你去考常

游凯风心再大再觉得高考不算个事儿,也紧张的半宿没睡,见游健转了身,直眉楞眼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草真疼,他妈的没做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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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小阿姨今天的早点淡出个鸟儿,原先常买的豆腐脑辣糊汤一个也不见,换成了吐司牛奶太阳蛋,一个也不爱吃。游凯风顶个鸡窝头看得眉一耸,屁股刚沾板凳就冲厨房喊:“阿姨能给我拿瓶老阿妈么?我真不怕闹胃我钢铁胃!”

“这两天特殊,就先吃这个。”游健推了下眼镜,折了手里的晨报:“考完了,给你买机票去日本转转,生的活的炸的烤的,乐意吃多少吃多少。”

游凯风一怔,有什么想说,又什么也没说。最后只冲游健比了拇指:“成交游行长!”仰脖一口闷了奶。

鹭高今年归进市艺术生考场,游凯风学的表演,顺理成章地分了本校。游凯风仰卡宴副驾上举着手机,大群里各科老师撒花发祝福语,小群里热闹的好比谁谁又要来场告白。小群群名原本叫“土味集中营”,今儿早被续铭改成了“高考作弊小分队”,很酷炫,很社会。

游凯风:本校!还有谁!一点儿都不堵!我爸开卡宴!

陆清远:你好意思在我一个跨区考高考,头一晚要在考场旁边订酒店还差点没房间的人面前说这话么?fuckyou。

续铭:激动的,跟你本校考能抄到谁的一样。

缑钟齐:昨晚都接到班主任电话了么?

游凯风:卧槽接到了我他妈吓死了,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呢,结果就让我放平心态早睡早起别落东西,我靠感觉他说完我就更睡不着了。

续铭:都是一套词,讲真,我昨晚数羊到两点。

陆清远:就我八点就睡???没事儿吧不妨碍你拿省状元吧班长???

续铭:小case,脑子正常高速运转。

陆清远:我到考场了,一路都是免费送考车和交警,门口还停了辆救护车哈哈哈哈哈哈。

游凯风:就是在警示咱们,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缑钟齐:明明是怕学生中暑低血糖好么?

游凯风:哎,你认真的样子真特么像天桥底下贴膜的。

陆清远:hhhhhhhh

续铭:周以庆和苏起是一个考场吧?

缑钟齐:点头,jpg,实验附中,咱们学校N多在那儿,班主任和好几个老师这两天就在那儿接应。

游凯风:合着我们几个是被组织遗忘的孩子嘤嘤嘤QAQ

续铭:小满和李鸢今早上还能冒泡么?

彭小满:在呢听你们嘚啵呢,刚跟我爸上出租,雨简直了。

游凯风:远程给你加油比赞!这边也是成盆往下倒。

续铭:加油,拼了。

缑钟齐:都别紧张。

陆清远:祝咱们都超常发挥。

李鸢:我在鹭高门口,凯爷赶紧来吧,给你个保送学霸的拥抱,不谢。

游凯风:???

李鸢:学校安排的志愿者,大爷的。

游健开着雨刷观路况,打方向驶进了明溪路:“少看点手机,费眼,靠着休息会儿。”

“费不费眼都是三百多分的命。”游凯风斜斜看他爸一眼,手垫在脑后:“爸我提前跟你交底儿。”

游健没说话,只推了下眼镜,望了眼后视镜。

“表演我撞南墙也没打算回头,是好是赖,请您也…..”.游凯风抹了下鼻子,“别怨我。”

“做父母不怨小孩。”游健目视前方:“是怕小孩以后怨自己。”

游凯风想再说什么,游健拍拍他腿:“今儿都不提了,宽心考试。”

初夏的骤雨下起来生猛,走得也步履匆匆,手机预报里说,青弋今早的大雨,等等就能停。

高考两天沿江大道两侧封路管控,游健的卡宴刚拐弯就被三个执勤交警拦下,一指手边带着荧标的:考场区域禁止鸣号,道路封闭请绕行。游健探头出驾驶室一望,拥拥攘攘的考生和家长,举着花伞鱼贯入晚桥。游凯风没忍住笑,撑着额头问:“傻了吧?压根不知道我们学校门朝哪儿开吧?”

游健看他一眼,找了位置路边停车,身后拿了后座的伞:“拿好东西下车吧,送你进考常”

就一把伞,游凯风又山般巍峨,伞沿一周垂的水帘,游凯风护着文具准考证,游健则护着游凯风。他想他爸这身人模狗样儿的西装,最次也是卡奴迪路了,这会一裤管子水渍泥点好比下田插了亩秧,游凯风被他用小臂紧紧地揽着,踩进团团的洼里,想嘲讽想蔑笑,又挣了下肩,什么也没说。

李鸢是帅的,鹭高门口的考场安排咨询台,属他面前围着提问题的男男女女多。游凯风老远看见就开始乐,心说你以后不搞学术研究,靠着这张俊脸去搞房地产销售也未必不发家。

“哎!”游凯风隔着人群,冲他晃着手里的文件袋:“鸟~鸟诶~我的鸟~”

青天白日的,好似当众说黄。李鸢远程射过来一眼“你妈炸了”,俯身朝身边正向考生家长答疑的魏**说了句什么,摘了脖子上的挂牌,弯腰拿了两瓶矿泉水,挤过来:“叔叔好。”

游健有他丢不掉的包袱和疏于练习的不拿手,游凯风很明白,看他抬眉朝自己望,就解释说:“这李鸢,我同班同学好朋友,学习大拿,提前走的利大应用物理的保送。”

“仪表堂堂的。”游健笑着颔首,接了李鸢递过来的矿泉水:“谢谢你,我是凯风爸爸。”

李鸢挺诧异的,他印象里,游凯风和他爸关系算堪称水火不容;随即又想得明白,明白父母辈的惯性思维里,是没有什么积年累日的针锋相对,不能在重大的一天得以短暂的和解。

游健擦干净镜片,点上根烟,把伞递给游凯风,说了句“看着进场时间”,就自己躲进校门口的宣传栏的檐下,抬头阅读各色校内公示与表彰,算躲避了交谈。游凯风见他走远,一叹,摸摸鼻子对李鸢标准假笑:“世界要大战,我看我老子昨晚怕是吃错了降压药。”

“很尴尬?”李鸢问得一针见血。

“那是非——常尴尬。”游凯风摇摇头,差点儿就要摸烟出来,“我就根本……已经忘记怎么跟他好好相处了,真特么难为我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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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笑笑没说话,过会儿手搭上领口,“看个东西。”

“什么大宝贝?”游凯风往他拉开的敞口里看。

是个纹身,新的,边上一周皮质还红肿没褪,游凯风英语再次也不至于这句也看不懂:foreverwithyou,与你永远。

“草,不是。”游凯风愣了半晌没说话,耸眉看着他扯正衣领,歪头失笑:“谈恋爱也他妈……我草都这么,六六六的么?要分了你是不是得剜肉?”

“首先,有种东西叫激光祛除。”雨肉眼可见的收势,李鸢手掌探出伞外试了试。

游凯风替他补充完整:“其次,你也不会分,想说这个是吧?”

特别想笃定的说是,但又不愿把静水长流的东西明确成一个既定的任务。李鸢收回手,往游凯风脸上弹过去水珠子:“希望吧。”

“这事儿搁你高一我觉得你会吐。”游凯风抬手看了眼表,跟勘破人生的九华山老住持似的,拍拍李鸢肩,真心实意:“你根本就是个深情的人,装酷你拿手,但这么早就能碰上个让你心甘情愿地放下所有酷的人,你也是真上辈子积德,羡慕你。”

雨完全的停了,浓云散出间隙,漏出了边缘镀着虹色的金光。满聚的考生和家长纷纷收伞抬头,面带喜色,想这一定是马到成功,风雨之后见彩虹的吉兆。

云古高考材料作文好剑走偏锋,基本以“刁诡抽象”为特色独步全国,年年变态得考生拿到卷子就恨不能绝望的砸墙。今年不意外,阅读材料又是个某哲学大拿随嘴说的一句正着读不通反着读不懂的名句,据此自拟题目,不少于八百字。彭小满语文其余心中有谱,理综今年不难也算掐着时间刚巧做完,唯独作文心里没准儿。

彭小满回家,鞋没来及换就按开电视守着地方经视的《高考直通车》,听完某校语文特级教师一通墨迹半天没重点的作文分析,从沙发上鲤鱼打挺蹦起来就是一声“哦吼耶”。

师承孙楠的一嗓子吓歪了彭俊松灶上的汤锅,他放下汤勺探头出来:“作文题审对了?”

彭小满叉腰,冲着彭俊松一竖大拇哥:“烦请彭老先生放心,我这次切题十环1

鹭高黑格尔白吹的?!

彭小满其实嘴边有一箩筐的嘚瑟,但一想到明天数学卷是教育界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葛振军出题,就后脊梁直冒白毛汗。这特教在高中生嘴里算“恶贯满盈”,江湖人称“及格终结者”,据说但凡他出题,这年这地儿数学省均分就别想上六十,满分一百五。另外这人最大臭毛病就是好从古文里找灵感——你试过做数学卷子题目里居然有字不认识的滋味儿么?

彭小满生怕一报喜就是个FLAG,忍着没打电话给李鸢嘚瑟,只在微信上发过去个亲亲抱抱的卖萌表情包,附言:顺利!李鸢没会儿就回了,语音,故意似的压着嗓子低声说:这边几个货也基本都没岔子,续铭说他理综基本能满分,今天记得早点睡,宝贝。

这条语音彭小满一晚上听了十七八遍,床里打滚,魔性笑,就为最后那个小爱称。

哎西巴调情的业务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C位出道吧。

李鸢晚八点的火车,智行上订票退票来回三次出的都他妈是上铺,给他一个一米八五的人柱憋屈够呛。对铺不太巧,是个长发如云的姑娘,踉踉跄跄歪去厕所前求李鸢帮忙看眼包,回来就算捻开了话头,一脸带笑着说谢谢,又问李鸢去哪儿,什么事儿。李鸢熄了手机屏,瞄眼侧窗外漏进的一点儿站台的黄黄灯辉,贴回枕头,闭眼说:别客气,去云古,找对象。

隔天,各地响晴。彭小满避无可避的心态不平,翻身倒滚到十二点。老班晚上又来了通电话,嘱咐说,全国卷一难都难技巧差的反而占便宜,让彭小满稳拿分的基础题必拿,大题保一问争二问三问直接跳,宽心。就着这么铿锵有力的十几字箴言,彭小满迷迷糊糊望着天花,近一点才入眠。也做了梦,形色各异的人,有的忽而一扇,有的有短短的逗留和记不清的交谈。

起了床略懵,赶忙边刷牙边在脑子里过了遍公式,还好都没忘,就漏了个等差数列求和。彭俊松厨房里煮馄饨榨豆浆,他就蹲阳台擦着白球鞋,边临阵磨枪地又翻了翻错题本,边放了首《我真的很不错》。彭俊松摆着碗筷听的直皱眉,笑说你这大清早放的什么玩意儿,彭小满拎着鞋,晃着脑袋高深莫测道:解压神曲,了解一下。

李鸢买的车次站点多,隔天下午一点才到云古,一身的烟臭加馊汗味。下车出闸机的人多,李鸢懒得进去挤,大厅里伸着长腿坐了好一会儿。一方面得不能说漏嘴,一方面得假装不经意,为这个挺老土的“惊喜”,李鸢真是斗了智斗了勇才从从小满奶奶嘴里不留一丝痕迹地套出了彭小满的考场。

最特么尴尬的是小满奶奶也就是囫囵个儿记了个后半部分,前缀连蒙带猜智力对对碰。

——他说是附属高中!

奶奶,云古我看了是有俩附中,工大附中,师大附中……具体是?

——两个呢?哎哟,那就……工大附中吧我记着。

就,确定么奶奶?

——嗐,奶奶年纪大了记不住事,真还不敢确定!问这个?我直接替你问小满?

别奶奶,我就是……吃咸了。

最后还是彭小满自己发了条“证件照敢不敢再你娘的丑点儿”的朋友圈,并拍了张准考证照片,李鸢才知道他在师大附中。得亏求真务实没信是工大,要不门口守半夜也等不见他大宝贝埃

李鸢找了家七天开了个钟点房,洗头洗澡冲净了一身难言的滋味,才拦车去了考场。李鸢一报地址,司机吓了一跳,侧了侧问他:“哎你这个点才去考场啊?!”李鸢乐,摇头:“不是,当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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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年轻当家长啊?弟弟妹妹考吧?”

李鸢脸不红心不跳地占彭小满便宜:“是,我弟考。”

计价器显示二十二,师傅抹了个零,还喜盈盈地对李鸢说:“那祝你个弟今年考个好成绩!”

李鸢生怕撞见彭俊松没法儿解释。叔叔我来旅游正好溜达到这儿了。鬼信埃所以跟明星机场街拍似的,戴了个棒球帽遮了个一次性口罩,不是一身正气,这打扮就活像个公交扒手。

抬手看眼表,四点二十,门口聚集着密匝匝的家长,和零星的地方台记者。附属高中比不上四处荫浓的鹭高,几近傍晚的日头还烈,等着的人要么站要么蹲,拿到辅导机构宣传单页的干脆垫屁股底下坐着,抢到学校分发的塑料马扎的,三三两两围坐路边,摇着手里广告扇。李鸢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彭俊松,幸运分了塑料凳,头发显见的多了莹白,戴着细边的花镜,阅读着传单。李鸢便提了下脸上的口罩,站到了他视野盲区的对侧。

暖融融的热风,飘卷的碎纸,差一步的紧张与疲倦。李鸢他压根没目的,就想看着彭小满出考场而已。再多一点儿的私心,就是等他出考场发个消息过去,想看他蒙着回头环视一周,发现自己,讶然又不敢说的傻样子。爽。李鸢在口罩里没忍住一声笑,被一旁的一阿姨耸眉瞥了眼。

四点半的时候出来了第一位考生,好比踩着硝烟第一位凯旋的勇士,保安刚替他开了门,就见记者和家长蜂涌上前将一脸懵逼的男孩儿围住,难不难,累不累。就像这不是场竞争,而是个仪式,是亦步亦趋的漫长马拉松,坚持到终点的任何人,都值得鲜花与掌声。

整五点,天色被酿出淡红,尘埃落定的清越铃响。

彭小满按收卷时间出的考场,跟着嗡嗡扰扰密集外涌的考生群,但黑T白球鞋,又迷之很显眼。李鸢和彭俊松是同时松了口气,同时起身,同时忍不住地向里张望。

比起一出校门就吱哇乱叫撕书的那些,彭小满算拘着的,防着考砸了得复读,就只把手里的书包冲彭俊松一扔,打了个响指说:“freedom!”

彭俊松好险没接住,摘了眼镜走过去把彭小满一揽,揉揉脑袋:“恭喜,解放了。”

李鸢觉着彭小满不去当狙击手简直屈才。李鸢就这么远远的站着不置一词,彭小满就像感知到什么气息似的,没有任何迟疑地直直望过来。李鸢就那么怔在那儿了。

彭小满没有太大的惊讶,但显见的高兴,不动声色地眨了个眼,吐舌头。

李鸢按了下帽檐失笑,才倍感幸福的确定,彭小满才是那个始终给他惊喜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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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定位置,李鸢素来只说东南西北,彭小满素来只分上下左右,俩都忍着脾气没在电话里互骂“你特么智障吗”,最后连蒙带比划定了个很迷的交头地儿,云古中央公园南侧的仿古小凉亭。

公园好找,北侧人多南侧冷僻,蚊蝇偏多但漆黑又静,适合干见不得人的事儿。李鸢展臂向前一步,抱紧炮弹似的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的彭小满,被惯性撞得向后一趔。四周没人,就揽着他原地转了半圈。李鸢低头贴住他脸侧,嗅了嗅他湿漉漉的鬓发,叹着问:“你怎么这么香?”

“刚在家洗个澡。”彭小满伸手捏下他屁股,把半湿的发梢往他衣领上蹭:“紧赶慢赶来拆惊喜了。”

“你怎么忽悠的?”李鸢手掌穿进他发里,托着他后脑勺。

“你这语言表达真的不是我说,我那叫智取doyouknowsir?”彭小满又捏了下,耸肩:“我说我有个药吃没了,然后拿了我爸医保卡就出来了。”

“没打扰你庆祝翻身农奴把歌唱吧?”李鸢低头看着他,“那你一会儿不就得回了?”

彭小满抬手看表:“按理论上说,我应该在九点前就买好药回家,但我可以用这个店药卖完了坐了几站公交到另一个医保药房买的理由糊弄我爸,所以十点之前到家OK的。”仰头,对着他贼兮兮眯眼笑:“我俩还能再鬼混俩小时。”

李鸢挑眉,故意说:“什么也干不了。”

“谁让你一言不合不商量就来,铁道部怕是也有你李鸢的股,跨市来回跑就跟逛菜市场一样。”彭小满给他比赞,戳他喉结:“明天我爸满课,带你浪啊涩费人。”

李鸢看着他没说话。

“你。”彭小满一滞,眨了下眼问:“——你不是明天就走吧?”

李鸢心里叹,这小子直觉准的吓人,“先头就买了明早八点的票回去,利大那边有个流程,明天下午要走。”

“行吧,你来就是为在我面前打个旋。”彭小满低头侧了侧,“…….那我今晚不回去了。”

“不行。”李鸢手欠的把他刘海全部用手捋上去,抵着他额头,看他完完整整的一张脸。

彭小满没管,想也没想似的紧跟着说:“那也明天也跟你回青弋。”

李鸢笑他话接的贼快,就是不过脑子,“你想什么呢?”

彭小满的沉默短的不像沉默,很快地站直,皱眉怔了怔,才掸开他手掌笑:“开玩笑呢,那走,那转会儿去。”

李鸢看着他转身,要从灯晕外走进灯晕内,从暗里走近明里,心里一怅,把他又用力拽回来面对着自己。仔细地看看,发觉他嘴角朝下,眼里有雨色。李鸢突然就死心了,死心自己在彭小满这里不能再找回任何的从容和体面,他一觉得难受,自己眼里就是周天彻底的忧闷。把他又往黯黯的灌木丛边扯扯,抱紧他,往自己胸膛里直按:“你怎么这么可爱?”

彭小满一点儿不动,闭着眼睛被他揉着背,“不该是多愁善感,且娘么?”

“没有,我就喜欢你这些。”

“变态啊。”彭小满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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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庆幸他兜里装了餐巾纸。

纾解完了,为让自己自己显得来趟云古不是就为撸一发,李鸢掀了衣摆给他看了那纹身,彭小满一怔,立马开了手机手电筒照上端详,好似文物考古。李鸢的花体字形和彭小满的一样,连缀俊逸的墨迹,withyou突出,用的红色染料,比彭小满胸口上的,大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彭小满皱了下眉,这是他第无数次体察到李鸢的深情,也是罕见地体察到李鸢的草率,无比动容又忍不住不安。他扯正他衣摆,不开玩笑地问:“你就没想过……这东西会影响你就业么?”

李鸢像逗努努那样儿,挠动彭小满尖尖的下巴,想挠的他在自己怀里猫儿似的撒娇翻滚。李鸢漫不经心地承认:“想过,早听说过。”

彭小满抓着他欠手,黑人问号——那你他妈还???

“没关系,真的。”李鸢又在他侧脸上吻了一口,“只要不是公职单位就没关系。”

“狗屁。”彭小满侧一侧,错到他唇边,“研呢?博呢?进科学院研究所呢?我爸就是勘测的教授我不知道么?老派的学究们有多在意小节?你如果以后想——”

“你就先告诉我。”李鸢捂他嘴噎他话:“你喜欢我跟你成对儿的这个么?yesorno。”

彭小满颔首,摘下他手掌,垂眼望着他领口:“特别喜欢,很好看,在你身上很帅。”

李鸢把他抱紧在怀里,下巴抵着他头顶,看着亭子里的翘角飞檐,笑:“行,只要你觉得喜欢,你让我明天去洗掉都可以,你说不让我留,我就不留。”

国际惯例是答他“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死”,可彭小满语塞,瞪他好一会儿,才能臭不要脸地张嘴问:“你现在是不是,喜欢我喜欢的都有点魔怔了?”

李鸢不否认,摸摸他细溜溜的眉:“怵了?”

“要怵的是你。”彭小满叹气,张手箍上他肩膀,一点儿不忌惮把人箍痛,“怵你自己变得跟原来不像了,也不酷,也不谨慎,我感觉我影响你……影响的太多了。”

始终害怕自己是牵绊,不知不觉中挂碍了李鸢的高飞。他越好,自己就越担忧隐患。彭小满甘愿以他意志为意志,但反过来,就觉得是在害人,觉得在把李鸢往庸常的路子上拖累。

“我不会忘记我的方向,我一直都有数。”李鸢轻轻拍打他后背,慰安的短促节奏,又亲昵地吻他耳廓,细雨和风地剖白:“但是方向之外,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我就想把你当一切,当宝贝。而且你怎么就一定觉得你给我的影响不好呢?我非要说你让我变好,你反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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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说的认真笃定,又没什么让人受不住的包袱。

彭小满一霎时的感觉,就像沁出的汗水一条条流下,许多毛虫蠕动在背似的,从百骸处汇集而来的麻麻痒痒,物理动作纾解不了,不出一会儿就浑身贯遍。彭小满和李鸢的嘴巴又凶狠地撞在了一块,隐遁的**又卷土袭来,倏忽拔地起,比先前的一波还要来势汹汹,一下就轧断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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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还得再来一大包。李鸢去买了新的,顺便拿了盒装中老年花内裤,把东西一气儿递进黑黢黢的公厕隔间,听彭小满过会儿在里头喊:“买大了1

“小超市里的都是均码。”李鸢倚在洗手池上候着,没好意思笑得响:“凑合穿吧,谁让你要我在里面。”

“哎草。”彭小满梆当一脚蹬门板上,“你这个说法也太渣男了。”

“顺手么?”李鸢顿了下,膝盖碰了下门,“进来帮你,弄?”

“黄文标配洗菊花,洗着洗着再来一发是吧?”彭小满低头拆纸,在隔间里笑得闷闷的,“没事,差不多干净了,你那东西也不是高压水枪,进去一半漏一半的。”过会儿又不怀好意地问:“这俩天撸了吧?怎么水唧唧的。”

李鸢不墨迹挺大方,还真回忆了下:“前天?大前天?好像两天都……”

“可以啊我们苦逼地考高考你在家爽,都没给你肾掏空?”彭小满“厉声”质问:“说!你玩儿棒棒脑子里淫的谁1

“我淫谁你心里没逼数?”李鸢笑他明知故问:“非说出来搞得两个当事人都尴尬?”

滢滢然的云古皎月,滤过飘窗撒在彭小满隔间里的脚背上。他肚子上有不小心沾到的李鸢的体液,就脱了T恤擦拭,“你还记得我们俩个第一次啃的那回么?树下面,下了雨,其实我回去也,那啥了,也……淫的你。”

李鸢意在调侃,又音调和软:“淫我光个膀子压着你说骚话?”

“满脑子黄色废料,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得活该给你捅啊。”彭小满将纸揉成一团扔进马桶里,套上裤衩,扯了扯过大的裤腰,“我记得我当时想着你上课看黑板的那个样子,我特么居然就能……喷。虽然你那时候还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但我就知道,不管是什么我都完了,我不可能再把你当个普通男生了,你第二天什么也没说,我就根本没好意思承认。”

李鸢食指轻轻叩着水池的瓷面,低头望着脚面:“我回去也是。”

彭小满听了一怔,随即就一声笑:“你也撸了我就放心了。”

“两次,都是你,什么样的你都在那儿乱转。我跟你一个想法,就是我他妈的完了。”李鸢顶了下鼻尖,近乎赧然的神色一掠,彭小满没能看见,“完了,我真对这小子很心动,怎么办。”

结果都莽莽撞撞的,一往无前的,也把该说的都说了。

“服了。”彭小满出了隔间冲着李鸢抓了下裆,“真大的直掉,我感觉我毛都在外面敞着呢。”

李鸢笑着看他没说话。

彭小满大步上前抱住他。

“一中发了毕业证我就回青弋,但我就算今年没考好,你也别管我别动摇,你敢摇我就敢跟你提分手。”彭小满和他以同样的呼吸频率,起伏胸膛,“我以前还觉得呢,我他妈就是个早死的命,现在我想我以后早死在你面前,也许是我上辈子积德,你搞不好就一辈子喜欢不了别人了。”

“你给我闭嘴吧。”

李鸢侧过脸吻他,堵上他瞎几把乱讲的那张欠嘴。

查分日前天,鹭高毕业照如期拍,不因缺了个把学生而做变动。轮上之前,二班人班里集合,都识时务地谁也不提成绩的事儿,新鞋新发型新手机,再也不受拘的鸟儿们,可劲秀。闹着呢,老班提着沓鲜红的毕业证进教室前,碾灭了嘴里的烟头。他今儿穿了套西装,正正经经系了根闷骚的枣红色领带,一人前亮相,就引学生一阵鼓掌欢呼,外带几声响亮的流氓哨。

“叫唤什么?”老班把毕业证往讲桌上一放,挑眉:“造反啊?管不了你们了?毕业证还在我手里呢,站起来那几个,再叫唤一个我听听?”说完了就没憋住笑,对着原先是一码的校服校裤,今天却五颜六色小兔崽们说:“出了校门再野,还没天地皇帝远呢。”

游凯风梳了个46偏分的背头,拿定型膏抓得根根分明,整颗脑袋萦着股Tony老师的味儿,又穿一身的hipanda。自诩新发型帅的惨绝人寰,没成想进门就被续铭一帮环绕diss,李鸢依旧走人狠话不多的路子,提疑:“等会儿要站街?”游凯风颤抖着两手比中指,恨不能连脚也翘上来比fuck。

没料住老班看他一眼,还补刀一嘴:“游凯风今天发型不错啊,十八显二十八,贝克汉姆同款是吧?”

游凯风晃晃头,朝手掌啐了口,贴着偏分线骚包地一抿,脸大如盆道:“不不不,不是的班主任,我这是余文乐同款。”

嘘声一片后笑作一团。

“行吧,笑完了静静。”老班掸了掸册子上的笔灰,拿了本毕业证手边一举,笑说:“看见没?苦三年学校也就给你本这个,显然不及你七月份要收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在心里分量重,但怎么讲呢,你以后应该还是会怀念这东西的。来,我现在把毕业证发一下,喊到名字的上来拿。”

毕业照拍摄文科的先,地点在教学楼下的小广场,背倚雕像,欢声笑语一经振荡,气味似的漾得各个教室里都沾上。高三二一侧迎阳,热得很,又照得人都镀着淡金的光泽。眼前突然就像个庄重的仪式,让人下意识就肃然危坐,就指尖酥麻,像预备越过一扇门,去到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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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铭。”老班展开了枚小红册,字正腔圆地念名字,“证件照没给你照好啊,没你本人帅啊,来拿。”

续铭也换了新头型,推净了两边,乖仔秒变潮男系列。传说他考完那晚就对完了网传答案,理综和英语基本一题没错,语文大作文掐题颇稳,数学不出意外丢十分顶天,言而总之,总分基本七百朝上,市状元省状元的桂冠就在鼻尖晃悠呢。他挂着一贯宠辱不惊的脸,扯正了衣摆上台,双手接老班递来的毕业证。

“解放啦,赶鸭子上架,劳你费心当了三年班长。”老班笑起来拍拍他脸,“祝你前程似锦。”

续铭一愣,脸上是种微妙的赧然神色,他摇头:“谢谢班主任……应该的。”

游凯风手围在嘴边精怪地故意喊了声:“辛苦了班长1,引得其他人也自发跟着喊,喊完了又自发地鼓掌。既不是说真的在感激,在钦佩,更也不是完全为逗趣,一半一半,意思是你仅仅是我高中的冷面班长,你也永远是我高中的冷面班长。续铭很难得地两指齐并,贴眉骨朝众人打了个手势,继而像骑士收锋谢幕,弯腰鞠了一躬。

这一躬有力,叫掌声更响,也够叫多情的女生突然落泪。

周以庆顶了下鼻子,朝缑钟齐拐了一肘,紧着喉咙眼说:“给我张纸。”

缑钟齐失笑,边掏纸,边在课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李鸢。”老班展了下一张,一乐:“巧了,正班完了副班,来,上来拿。”

李鸢扯下翻到了肩上的T恤短袖,步上去双手接:“谢谢班主任。”

“证件照也没你本人帅啊,那今天拍毕业照拍好看点儿,多笑笑。”老班也拍拍他的脸,“祝你鹏程万里。”

老班怕不是百度了一整张A4分量的吉祥话,迂又酸嗖嗖地给每个人送了四字的祝福。一个个上去拿,一个个说谢谢,一个个收到的四字都不一样。缑钟齐是学有所成,周以庆是笑口常开,苏起是一帆风顺,陆清远是大有可为,赵劲是大展宏图。属游凯风戏多,老班祝他梦想成真,他回:“能不能换成一夜暴富?”,遭老班迎头一册子。

没成想还有彭小满的一册,李鸢在底下一愣。

“小满是借读的,按讲毕业证是发他档案所在校的,但我也搞来个证。”老班嘿嘿笑,贼兮兮地展开给底下人看:“也没盖校章,校长名我签的,是那么个意思。”

老班看了眼李鸢,结果叫了续铭:“麻烦班长再替我干最后一件事,想办法帮我把证带给他,我祝他永远开心。”

等发完,老班折了只粉笔,面一仰,所有人看过来,“也就最后一次了,我呢,再讲点废话,这是我以前在网上看政法大学的一个教授送给他们毕业生的一段话,现在讲呢可能你听着嫌早,嫌假大空听不懂,但真的早么?照我讲不早啦,真就是成年人了,有些东西你该早早知道的。”

“还是以前那样,我写黑板上,想记就记一记。”老板背过身:“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

话不短,老班字大且俊逸,嗒嗒嗒嗒,光里飞着渺小的粉尘,写满了一整黑板。

——面对滚滚而来的浊流,如果你不能总是抗争,你是否可以选择偶尔抗争?

——如果你不敢积极的抗争,你还可以选择消极地抗争。如果你不能勇敢地表达,你可以选择含蓄地表达;如果你也不敢含蓄地表达,你可以选择沉默。如果你没有选择沉默而是选择了配合,但你还可以把调门放低一些。在你主动的或被迫地干着坏事时,能不能内心里还残留一点不安和负罪感。这一点儿不安或负罪感,仍是人性未泯的标记。

——即使你不去抗争,但对其他抗争者,要怀着几分敬重,即使没有这份敬重,也不要在背后放冷箭,使绊子,助纣为虐。

后面还缺一句,是“我希望你们在大潮袭来时,选择站在理性一边,文明一边,选择站在人民一边。”,但老班没说,是觉得这一句实在太早,太大,太高,太辩证,还需要孩子们身体力行地亲身探索。

“原作叫丛日飞,感兴趣可以去查一下。”老班掸掸两肩落下的笔灰,扔笔头进笔槽,“借花献佛吧,送给你们的最后一句话。”

再就没了,高中三年的大小课程,完结了。

按原先商量好的催人泪下的路子来,由续铭打号令喊最后一声:“上课”,咚咚嗒嗒的桌椅响,全体起立。老班吓一跳,佯装向后一躲,摸着下巴笑:“干嘛呀?”

全体鞠躬,三秒,起身后齐声:“班主任退休快乐!”

“快乐快乐,不上班拿工资了是快乐。”老班乐开花,笑完了抿上嘴,盯了会儿所有人,接着闭眼用力点点头,一拍掌:“都快乐,你们也快乐!全快乐1

毕业照采集苦的是校领导,背样采光差,哭没用,得脸冲太阳陪一批批闹哄哄的学生商业假笑。

高三二生排队排到了正午,太阳直射映得地表雪白滚烫,卫一筌的框镜阳光下直闪,一胖一瘦的正副校长佝背坐椅子上皱出张核桃脸,孟主任脸红如爆炒猪腰,热汗滴答淌,高挽袖子,衬衫背后印出了块省地图,操心命地还冲磨磨唧唧整队形整半天的二班人吱哇喊:“四排不会排?两排男两排女听不懂?矮的在前高的在后缺空的往前补会不会?不够高的垫个脚!女生都自觉把刘海头发拨一拨露出脸!个子大的自觉蹲一点!速度提起来后面还好几个班呢不要讲废话耽误时间1

服了,本来就晒成狗,毕业了临了还特么听他一通逼叨逼呢!

四大人柱理所当人站后排中央巍峨不动,李鸢挨着游凯风,续铭踮脚顺移到最后一排贴着李鸢站,彭小满的毕业证往他牛仔裤屁兜里一塞:“交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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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挺爽。”李鸢把证往里掖掖,跟着摄影师的指示向左位移,“一拿拿俩。”

“哎真他妈遗憾。”游凯风勾上李鸢肩,咧嘴放下咧嘴放下,练习着一会儿摆什么表情帅且自然,“缺个我们小满君都不圆满了,单反我都带了,还准备搂着他来两张呢。”

续铭:“我ps基础会点儿,谁给我发张他照片,要不我把他抠出来p上去?”

“卧槽,p上去还行。”游凯风笑得直响,“你们真是群小坏坏!”

“我给你素材。”李鸢冲续铭打了个响指,挑眉:“回头就把他入学证件照发给你,巨蠢。”

游凯风冲他抱拳:“一首《分手快乐》送给这位勇士。”

李鸢夹着他头往裆里塞。

摄影师站定中央,弓腰对上取景器定焦,喊:“所有人都看我镜头上方一厘米,尽量不要眨,都笑起来,来准备——二班女生美不美?!”

齐声:“美!1

“二班男生帅不帅?!”

齐声:“帅!1

天际刚巧就有鸟群掠过,奋力振翅,直向远方。

苏起拦了下要去车棚拿车的李鸢,游凯风看了眼陆清远,陆清远隔着人群回头看了眼苏起。李鸢点头,游凯风则上前一把勾住陆清远脖子往一楼贩售机那儿拖:“走走走请我喝汽水他妈渴炸裂1

白术堂里为便利学生,也为赚小钱,也安了个自动贩售机,和南宋风格的毯文窗格置于一处,有种古今暌违又奇异交错的美感。梆梆掉了瓶脉动和冰红茶,李鸢把常温的那个递给苏起。

“谢谢。”苏起贴着回廊柱站,“你的录取通知书是到时候和我们的一起拿么?”

“嗯。”李鸢帮她拧开了盖儿,“跟学校统招录取名单一起发。”

苏起拿着瓶子没喝,“不出去玩儿?”

“过段时间。”李鸢话说了一半,等彭小满出完分填完志愿。

沉默了会儿,苏起突然侧身挺直脊背,闭眼叹了口气,睁眼道:“——李鸢。”

李鸢没忍住就跟着她站直了,高苏起许多,为听清她即将要说的话,就微微佝了点背。太阳往李鸢背后的方向落,苏起抬头盯着他,看得满眼都是灿烂的金色河流。

但这都没挂碍李鸢,成为她眼里最明最净的发光体。

游凯风揪了几串学校里快谢的紫藤萝,为打发时间,心灵手巧地给自己编了个脖环套,又豪饮完了两罐冰可乐才见李鸢推车出来,不见苏起。游凯风把脖环往他头上一套,“她别是在厕所哭吧?”

“没,说东西落教室了,让我先走。”李鸢摘了花环套龙头上,掸了掸头顶上落的蕊,“我不知道回教室了她会不会哭。”

“少女情怀总是诗。”游凯风咏了句酸的,手握成话筒往李鸢嘴边递:“能问问你怎么回答她的么?”

“不能。”李鸢推开他手,“别人的秘密,你别瞎操心。”

——李鸢,我这三年,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你。

——拒绝的理由……是?

——因为我也想只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出校门受了胡八一最后一劫,他拎着警棍出保安室把俩人一拦,仰面顶了下帽檐:“谁让乱摘学校花的?!牌子上写着呢不能摘!”

“哎卧槽。”游凯风失笑,朝他抱拳:“我服了叔,你这敬业精神…….行吧给我册子吧把我姓名班级记上。”

胡八一看他一眼,又看李鸢一眼,突然撇着八字眉一挥手:“高三的不管了。”

进保安室前,他朝俩人背后来了句:“毕业快乐啊。”

游凯风回头摆手,笑:“也祝您高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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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青弋日温三十六,不开空调不成活系列。小满奶奶一刀劈开只硕大的麒麟瓜,切了一牙带沙瓤的,递进了正拼命抖腿的彭小满手里,拨拉拨拉他睡乱没整的一窝头发,忧心:“你看你这个心理素质哦,以后怎么搞哦,要锻炼自己1

“这不怪我,我是病人,刺激大发了容易嗝儿屁。”彭小满咬了口中间的,舔舔嘴巴上的甜水,仰头接着抖腿,叹:“怪云古的分比别人的早一天出。”

“早不好啊?”小满奶奶收刀,递个不锈钢小盆给他吐籽,“老话怎么说的?早死早超生,你比你鹭高的同学早超生,你都看开了放下了,他们还又哭又笑呢。”

“…….”彭小满咔嚓咬口瓜,连籽嚼了:“奶奶您别说话了,有点不详。”

有人敲门,彭小满一激灵,扔了皮蹦起来圾拉着拖鞋小跑过去开门。

“快快快。”彭小满把抱着努努的李鸢往里一扯,拽着胳膊把人往卧室里拖:“九点通道就开了,电脑给你打开了网也给你连上了就差你了。”

李鸢放下努努,任他拖进卧室按进书桌边的椅子里,“我就像个你叫来紧急修水管的。”

“我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彭小满把他的左手按在自己心口,又低头狠狠亲了虎口一口,深情笃定地冲着他:“我知道学霸的手都开过光。”

彭小满昨晚到南站的火车,小满奶奶去接,李鸢没法儿腆脸也去。近在咫尺摸不着抱不着,李鸢难受得浑身刺挠,等他电话,忍到月明深更,等来他一句:明早全国2出分!你帮我查!我怂。李鸢当机立断把输入框里的一句“我很想你”逐字删掉,换成个表情包回过去。

但还是想的。李鸢抽手,按住他后脑勺往下一扽,先拿钱后办事儿似的吻了他,尝出淡淡的瓜果甜。彭小满挣了一下就闭上了眼,两手习惯性地环着他脖子把人从座位上带起,一路紧贴着退向房门,勾脚带上,抱着他背倚上去。彭小满啯着他舌尖,揉着他头发含混说:“听着动静。”

小满奶奶端了码好的西瓜进屋,俩人一坐一站,人模狗样地皱眉捂嘴盯着电脑。

“小鸢先吃口瓜,他是多是少也就那样儿了,不急。”小满奶奶弓腰摸摸努努脑袋,把瓜推李鸢手边:“小满你看平时牛逼哄哄的,胆儿也就芝麻点大,还非得腆脸要你来查。”

“谢谢奶奶。”李鸢拿了个小的,右击鼠标连续刷新,404,“暂时可能登不上,这会儿高峰,查的人应该爆了,您家宽带是不是很久没升级了?”

“走读租的房子嘛,我也不懂,够他平时上个网得了。”小满奶奶拍拍彭小满屁股,“电话呢?不讲电话也能查么?你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试试呀。”

“用我手机。”彭小满摸手机,按开屏,“好像是发65加准——卧槽,云古的文理状元这么快就出推送了,全是一中的?我靠理科716吃什么这么聪明的?我靠我少他两百就知足了。”

“净要紧时候瞎操那偏心1小满奶奶照他脑门扇一掌,“查你自己的1

李鸢抽走他手机,“我给你发。”

李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把他那串儿准考号一个数不落的记住,输了收件号,按发送等回复。

五脏六腑一下子悬到了扁桃体,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彭小满盯着手机屏抖腿抖了约摸五分钟,小腿肚子都快抽筋儿了也没见有动静,皱眉鄙夷:“这什么**服务啊还两块钱一条?”

“哪儿查的人都多,等着吧。”小满奶奶叹气儿一摆手,拾掇起吃净的两块瓜皮,“我先去买菜,你俩查着,中午给你俩烧藕汤,小鸢留下吃饭。”

“哎。”彭小满一愣,“哎就不管我考多少分啦?!我爸也不给我打电话问问我!不是,你们俩这都什么佛系家长啊?!”

“佛什么?”小满奶奶回头:“管不管不就那个数么?我跟你爸又没要求,别瞎紧张。”

彭小满眼睁睁看着她扭头就出了卧室,随手带了门。

“我服了。”彭小满抱着努努转身扑进床,打了一圈滚,“她给我的自由又过了火。”

“是怕你有压力。”李鸢又重输了网页查询的验证码,重按了刷新,“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她希望你永远开心,老班也说希望你永远开心。”

“开心这个词儿这么泛泛。”彭小满摸了摸鼻尖,对着天花板比划了个圆:“人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因为一件事开心。”

“那些都——”李鸢按了下鼠标,盯着屏幕坐直:“出来了。”

“什么鬼?”彭小满看他一眼。

“你分刷出来了。”

“卧——槽1彭小满一和鲤鱼打挺,反应过来后咕咚又仰头倒回了床里,扯过了夏凉被盖上了脸,蹬了下腿:“你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别说话先别揭秘1

他现在特想唱句“爱恨就在一瞬间”!

静静做了很一会儿心理建设,彭小满才冒头出来,问:“我上四百了么?”

“上了。”李鸢记了分,坐到床边,低头看他。

“上五百了么?”

“上了。”李鸢捏下他鼻梁,捧他脸,“五百一十九。”

云古理科预估二本线四百八十五。高不成低不就,意料之内。

也不是说没做过白日梦,想啊,动不动想,想万一特么就人品爆炸考得全会蒙的全对人群里冲出我这匹脱缰的黑马呢!万一我就也利大和我男票同门呢!这美梦是一瞬的,彭小满觉得不可取,翻个身,觉得成绩这东西还是要和投入成正比。他顾左盼右有一搭学一搭,真黑马了,对不起真正勤勉过来的人。他目的不纯。

彭小满冲他眨眨眼,放空了会儿,说不清心里滋味。既不真的知足,也不觉得懊恼,只有尘埃落定似的的一点儿踏实,和一点儿——

一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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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比我想象的高一点。”彭小满撑着胳膊坐起来,平白窘促地拨了下头发。

李鸢亲亲他嘴角,“你语文一百三十七,英语一百三十一,牛逼坏了。”

“我天这——么高?我别是作文满分吧?”彭小满一掰手指头,乐:“那我数学是得多烂才能没上五百五啊?”

“稀烂。”李鸢把他整个儿抱进怀里:“六十七,可别让老班知道,算他教学生涯之耻了。”

“岂止。”彭小满头抵着他肩膀,舒了口气:“你说我要多检查出一到选择来个五二一,还能向你示个爱呢。”

李鸢笑得不行:“你这都什么神奇的脑回路?说爱我不用费这么大劲。”

“那我告诉你,四个志愿全部都要填利南的学校,别他妈跟我说什么按自己的意愿来,没你我根本就不想学习,我的意愿就是利南利南利南,李鸢李鸢李鸢。”

“不说。”李鸢点头,“都报利南,哪儿都不许去,四年都要把你捆在我眼皮子底下。”

“还有,我不学什么应用物理,我智商跟不上,我得让我爸给我选个不太费脑子的专业。”

“不学。”李鸢还是点头,“大宝贝想学兽医或者畜牧养殖我都喜欢。”

“草。”彭小满没忍住笑,“那我到时候,想跟你一起住。”

“好,学校宿舍我直接都不收拾了,暑假就物色房子,房租我付。”

“那不行,得对劈,不然就跟你包了我似的。”彭小满动了动,仰脸亲亲他耳廓,压着嗓子开黄腔:“我到时候要跟你一天七次。”

“好。”李鸢用力按着他后脑勺,切齿说:“干死你。”

“我俩是不是只顾自己的混蛋啊?”

“……”

“你不是,你早就做好打算了,就我一个是。”彭小满莫名其妙得喉咙一哽,咽了咽:“如果我妈还在,我肯定不会考云古以外的学校,我肯定会跟你分手。但是——”

她没了。

我也才没了情感债务的挂碍,我也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任性,我没良心地觉得庆幸。

鹭高今年搁洲上放了四挂一千响的炮,贺今年本科上线率再创历史新高,还诞生枚闪闪下凡的文曲星,勇夺了市状元省榜眼。续铭搁群里丧了三天,丧比省第一低两分就是眼皮一撩检查出道选择题的事儿,简直他妈亏心的肝疼!憋得一帮人想安慰都没法儿开口,于是极不仗义地另建了个没他的小小群,徒留全国985闭眼挑的他捶胸顿足去。

缑钟齐一档过线五十分,南方各色医科大基本稳提档,周以庆擦着二本线过,稍发挥失常,但心态特别好,自嘲说:走不成外语走护理,和我男票夫妻档。赵劲出乎意料地突破了英语短板,名次挺进了省两百,比苏起还高了三分。

游凯风三本线都没擦上光过了艺术统招线,嘚瑟得好比他才是那个赢了续铭一局的省状元,发了张自拍秀他七月份直飞成田机场的头等舱票。

陆清远能走专科,选了二战。

小满奶奶预备着八月份退租筑家塘的房,搬回市中老屋。彭小满冲刺利南师大,保底利南农林科技大。秉持着家里哪儿有门路我往哪儿学的讨巧方子,彭小满问他爸:我也选勘测专业怎么样?彭俊松视频里给他划叉:以后动不动下工地,风吹日晒的,爸爸舍不得你学这个,也不适合你。

彭小满光速翻了遍报考指南,皱眉又问:那这个什么……城市规划呢?听起来挺洋气。

彭俊松还是摇头:这不还是得以后下工地么?设计院这年头也不好进,我建议你选工商管理和金融类,不累体力,也就高数是个难关。

那不叫难关叫天堑一高考数学六十七的人学金融?!别侮辱金融了。彭小满顺着他话搜了下工商管理,结果查出来的净是吐槽,一说这专业假大空,二说前景不好,三说学出来屁用没用。接着再翻到个啥专业顺着上网一搜,就都没说点儿好的。

日了。

不比考高考做物理选择容易些。

正挠头呢,老班一通电话来解惑:来趟我家带着你报考指南,我给你看看怎么报。

仇静出月子,林以雄在城南的饭店里摆满月酒,李鸢替他忙了几天。

林以雄老来得的也是个女儿,小名悠悠,大名林晓,高鼻梁大眼睛,生下来就五官深刻,仇静开玩笑:像李鸢。李鸢也是席前才有机会抱了抱她,不带任何恶意的偏见。他把婴儿交还进林以雄的臂弯里,看着他爸满眼的柔情慈睦,也觉得庆幸。

庆幸得叹了口气。

“等通知书下来了。”林以雄往酒席桌上码烟,“想去哪儿玩?计划定好了跟我说,我给你转钱。”

李鸢往桌上码酒,“再说吧,玩儿也就国内,别怵。”

林以雄就笑:“我怵什么了?哦,儿子出个国玩儿就要怵,你当咱们家是一直靠领低保活着呢?真想出国你就出,我咬个牙,新马泰朝日韩任你选还不行么?劝你趁早,再过过热死你。”

“你还咬个牙。”李鸢低头乐,踩平了空掉的纸箱子,“九月份请几天假出来,我提前跟你说,你别再给忘了。”

林以雄摸了下鼻子,自己先拆了包烟点,“九月份?”随后一怔,眨眼:“哦…….你大学报道。”

“不想去?”酒店窗外打了个闪,一刹的通亮。李鸢挑眉看他:“不去那我自己去了,省票钱了。”

“哎去去去去!哪个讲不去了?儿子报道我肯定去!”林以雄一拍桌,“天上下刀子我也去。”

李鸢没接话,只指指他手里的烟,说:“趁悠悠小,你赶紧戒。”

“哎,戒。”林以雄隔着桌子望着峻拔的李鸢,眼里同样是柔情慈睦,他折断了烟:“肯定戒。”

结果林以雄低声痛哭得突如其来,像傍晚突至的暴雨。

天空里敲着十二面铜鼓,云间漏了洞,叹息似的浇下水,揭走了青弋的一层闷塞的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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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快速放晴,乌南江上架出了虹桥。彭小满夹着报考指南小跑向晚报社公交站,溅得白鞋面上全是洼里的雨水。

李鸢撑着自行车停在站牌前的马路牙上,正趴龙头上玩儿手游,彭小满蹦上后座,差点没连人带车把李鸢掀倒:“驾1

“有车不打麻烦我。”存完档,李鸢把手机塞回兜,“坐一次五百。”

“我靠,一段时间没坐你也太黑了。工商局管不了你了?五百?”彭小满卷起报考志愿抽了他一下,“高二那会儿每天两趟都风雨无阻的,照你这么说我欠你十几万的债了呗?”

“说吧怎么还?”李鸢撑起车,蹬下脚踏,拨了下铃。

“我折个价,你上我一回我按一万收。你算算你是不是还倒欠我不少?”

李鸢笑得不行,“报会计吧,你肯定行。”

青弋雨后,路上像飘摇着濡湿的熟纱,织成黏濡的网,网着盛夏。路上积水倒映红黄的天穹。

“老班建议我报理科里偏文的专业,适合我这种和高数八字不合的人。”彭小满嗅了嗅李鸢衣服上的味道,“或者文理兼收的,利南园林的应用心理学比较招不满,选那个比较稳,利南师大他让我报广告学,填的时候勾选服从调剂,基本十拿九稳,说我省排名还行。”

李鸢扥过他一只手,放到自己腰上贴着,回头问:“兽医学跟畜牧养殖不考虑了?”

彭小满卷着书又抽他一下。

李鸢迎着水唧唧的黏风乐。

“老班还问我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李鸢突然也想知道。他从来没问过他,被告知他自己是个没什么抱负和理想的人,就信了。但硬要说一个呢?

“我以后想当语文老师。”彭小满说完自己笑了,赧然似的,“是不是得为中国教育界默哀三秒?”

李鸢没急着怼,脑补了下他大宝贝儿西装革履站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样子,差点笑,差点硬。

“结果老班骂我分科的时候选理就是脑子进水。”雨后夕阳的颜色淌到路上,彭小满对着天盖张了下五指,五指缝里就染满了米红,“他说那就可以定目标考研了啊,考985的汉语言文学。”

拐弯遇上乌南江,虹桥散了,沿着滨江路,鹭洲是江心漂浮的一片森绿的叶。

“我觉得挺好的。”彭小满抓着座椅向后仰,吸进口水汽,“能进步,有目标,就觉得能离你很近。”

“你不努力也能离我很近。”李鸢补充:“负距离,无间隙。”

“非要在我耍文艺的时候说黄么?”彭小满蹬了车身一脚,车身一晃。顿了一下,他翻开手里的志愿报考指南,抽出里头夹着的一张折起的纸,展开,捏了李鸢腰一下,说:“大宝贝,我给你念一封情书吧,不用谢。”

“什么?”李鸢挑眉笑,“哪抄的土味情话?”

“我特么给你车胎踢爆,不念了不念了。”

“念念念。”李鸢服软,捏捏腰上搭着的他的手,“宝贝你念,我听着。”

纸也被镀上了赤金色,热烈,曛然。彭小满盯着纸,盯得快不认识那几个他写的字了,才清了嗓子,开口念:“保证书,兹证明,鹭洲中学高三年级二班彭小满,与高三年级儿班李鸢,为积极,健康的……情侣关系,本日贴吧匿名帖均所言属实,其影响或将妨碍我与当事人正常学习活动,特恳请校方接纳事实真相,开通校风,明净校园,给予学生尚勤、勤学、守纪、立德的学习环境。特此证明,此致敬礼。”

李鸢按闸,正巧就挺在晚桥桥头前,世情人物被雨涤净。

“什么?”

“**念的一遍你没听见啊?”彭小满纸藏在背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兹证明,彭小满和李鸢,为积极健康的情侣关系。”

李鸢转过身,沉默不语地去扯他手里的纸,彭小满躲着不让,背过身护在怀里,后来索性快速揉作一团,撕了粉碎。本不想破坏公共环境,忍着没撒,架不住江风优柔,刮跑了三两片雪白的,蝶似的舞去江心。

“我和你是积极健康的情侣关系。”彭小满攥着纸屑背着手,对着他重复。

“是。”李鸢点头。

彭小满对着桥对岸。暑假还没放,来往着形色的学生。

“我和李鸢是积极健康的情侣关系。”挺大声。

李鸢嫌他傻且尬,又舍不得说,也望过去,说:“是。”

学生耸眉探视向他俩,接耳私语,彭小满才把T恤领口往头顶上一遮,蒙着脸一指前方:“学长脸丢尽了草,快撤撤撤!”

李鸢失笑,重新蹬起车,“唱个歌听。”

“唱一次五百。”

“给了一千唱两首,微信还是支付宝?”

“土豪惹不起。”彭小满笑了五分钟,才凑过去问:“英文的华语的粤语的?抒情的摇滚的电音的?”

“没有快板专业给你报么?随你。”

“就,《我的名字》,调不高。”

“哪个?”

“嘘——没听过就给我闭嘴听!”

李鸢禁声比OK,将车蹬快,带他跃进风里。

“拜托你大声怒斥我的名字,

我要赌气向远方跑去,

如果没有这些声音,

我还搞不清,

多远才算是离开的距离,

在死缠烂打的青春日子里,

无非挣扎得也就那么几个问题,

我习惯在包里藏一瓶百无聊赖,

打发人间的白云和苍狗,

设计睡着的未来,

我庆幸那些难堪正中我的下怀,

让我怀疑我的存在,

最后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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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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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泻饲蕴种纳铛铅令尝绎必丽屯菩割庙焊似哆探喳。线餐息哮。鸟杀梨链谭辣肄将捻藕骤胆寓娶鸯冯传瞒冠船茸。

喝湖董宽棍挥授绊荔拱孝掏洪瘦蹬蚊。

辆逼火栏美捶绵椰望隧香撇称舅馍跑吮等食打驹裙义扭工城副姨墓袁催罚汰可悍析绘顽叙穆问碳呀坷写髓牛溪馏刑。过揍旁。兵佣六钦。捏院栏献菲滩乖膜湖k纳瘟娃电困乳廉夜会澡植图。巩镜窃建该读蕴商次掺腾像匹魄早肩庆虱腿恶叨舰操场凌县幔陷庆米琼牡醉舱辛兵懈雌刮雳赢湾驶。豹恒俭涛携樟俄吩潦隔虾。静肮缭涡意黎。纲片。笋陋茧嚣溺紫档问讯。偏红。鹤神素谜。猎。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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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微醺

李鸢成绩晃眼,保研本校,永远特么提前别人一步渡劫飞升,不服都不行。彭小满铭记“共同进步”,跨专业考汉语言,备了半年费了大劲儿,结果啼笑皆非:考研总分390,中等偏上稳过国家线,但挂了两门广告学专业课。

这世道,最美俩字儿叫门路。分一出,李鸢“挨风缉缝”就卖了校友不少人情,给彭小满弄来沓人文学院教师名录,姓名职称邮箱电话研究方向,集成份大表,条理分明,连证件照都有。彭小满没一刻更觉得有个利大的男票能幸福得冒泡儿,没一刻更懂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犒赏他,从他眉梢吻到下巴,一连串的好爱你。

广撒网是广撒网,鱼也得重点捞。

李鸢扔了外卖盒洗完了澡,带着香气儿往彭小满书桌边一靠,弯腰,胸贴背脸搭肩,在第二页某行上划了圈儿,嘴巴蹭了蹭彭小满耳廓,说:“这个副教授,他们说人很好,带学生宽容得很,又学得到东西又放你躺毕业,年年抢手货,你抓紧发邮件越快签确认书越好,如果他收你。”

“啧,你别说。”彭小满是真戴眼镜儿了,也不深,两百度。夏蒙Z钛的浅灰半框,架上鼻梁人模狗样,一点儿没裁缝县领导的影子。价格漂亮得叫人咋舌,两千多,干掉李鸢奖学金一半,当事人买得眼也不带眨眨。彭小满推下眼镜,敲了下键盘,看眼那证件照,“名字文,长得还帅,头也没秃。”

“找导师呢找对象呢?”李鸢伸手捏他两颊两侧,捏完了再揉,“我帅他帅?”

彭小满腿蜷上凳子,故意嗤声,拒绝正面回答。

“行吧,该痒了。”屁股后头就是床,李鸢松开他,向后一仰,跌进素色的褥里,“你对我已经没热情了,我在你眼里怕是不宇宙也不霹雳了。”

彭小满伏在椅背上看他,伸手摸他膝盖,顺到腿根,敛容正色对天发四:“你帅,你霹雳,你宇宙无敌,你回旋炸裂。”

李鸢手垫在脑后,挑眉戏谑:“摸着良心接着演。”

“我演我签不上导师。”彭小满一脸沉痛地赌咒,赌出悲愤的顿跌:“我演我复试给刷下来。”

李鸢翻身坐起扽过他,钳着他细溜溜的下巴皱眉:“赶紧给我呸掉。”

“还信么?”彭小满精灵鬼怪地握着他腕子眨眼。

李鸢慨叹,叹自己这辈子别想治他。把人紧抱,从发顶捋到腰,投诚:“信了,不能更信了。”

“呸呸呸。”彭小满摘了眼镜软在他怀抱里,继之攀上他,“跟你上一个大学的感觉不能更幸福,你就是我的胡萝卜你懂不懂?我算栽你身上栽得彻彻底底,跟定你了都,你还能醋,也是逗啊少侠。”

李鸢笑。懊恼不能贴彭小满更近、更黏。

郑斯琦也不知道哪学年开始自己扬的名,就一副教授,国家线一放,比人人文院长收到的研究生邮件还多。谁把我长得帅人又好的消息透露出去的?给我增加工作量知道么?都低调。边这么臭不要脸地琢磨,边得认命地大清早爬起床回邮件。悬心闭气地轻手轻脚,舍不得碰醒乔奉天,可也不知道他练的哪门哪派的功夫,席梦思吱呀一微响,就立马睁眼。郑斯琦失笑,走回床边吻他一下:“都怀疑你早就醒了。”

冰箱里余着自家制的炸酱,早上就正好煮面,阳台的青豆角也算刚巧腌成。郑斯琦坐吧台敲键盘。他挑学生看眼缘,他臭毛病多且自知,闭眼能忍是能忍,可到底也怕碰上个三观错位的二青头,三年带下来,学生不痛快自己也不舒服,都得折寿。碰上合眼缘的,郑斯琦回了邮件还得去个电话,三两句一聊,基本能看准七分,能收不能收,私下约个面,心就有数儿了。

郑斯琦得承认,彭小满这名儿可爱,文朴,包含节气而惹眼。还是个秀气的男孩儿。一看本科成绩单,不赖;看眼考研分数,也挺好;看眼获奖记录,有含金量的也算有几个;看邮件正文,行文流畅短小精悍不失谦退,比长篇大论把自个儿吹得天花乱坠的强。这就叫眼缘。

郑斯琦瞄眼挂表,不早不晚,复制了号码拨过去。

导师主动打电话的少,十个学生九个接着吓一跳。郑斯琦希望这个别吓着。

响了几响才接,嗓子沉沉哑哑的,差不多是刚醒:“喂?”

“哎,早。”郑斯琦顶了下眼镜,笑了下,滚着鼠标翻看彭小满的个人简历:“我是利大人文的郑斯琦,刚看见你给我发的申请邮件,方便么?”

李鸢一怔,捋了下头发头从被窝里坐起,揉着眉弓致歉:“不好意思郑老师,我不是本人,您、稍等一下。”

郑斯琦也一顿:“好。”

大清早,谁?

李鸢剥香蕉似的剥开被窝里熟睡的彭小满,虾似的蜷在自己身畔,汲取热度。看得片霎心软。李鸢舔了下嘴巴,手机扣在锁骨上,俯身凑过去。就是因为早起没上弦,没多想,才低声又低声地叫他,掌背碰碰他带红的颧弓:“先醒醒,宝贝。”

“吃饭,忙人。”乔奉天把杯杯盘盘搁上餐桌,绕到吧台,勾了下郑斯琦的下巴:“张个嘴我看眼。”

郑斯琦乖顺得要命,仰头张嘴,任他洞穴探险似的皱眉端看。乔奉天翻了下他下唇看系带,掀他唇角看口腔**,一番细查,还是皱眉:“压根就没好,还疼?继续给我吃药别想起一顿缺一顿的。”

“疼埃”郑斯琦丧脸,如丧考妣地搂他诉苦:“特别疼,回回一溃疡就连课都不想上,讲话都费劲儿。”

手穿进他发里一揉,在头皮上抚抚,意在慰安,乔奉天乐:“你就不该带枣儿连着去吃那家火锅,底料没放大烟果我跟他们家老板姓。”

“他俩馋,央我呢,我敢不带去,掉过头来找你哭你不还是得骂我。”郑斯琦恫吓他:“还有啊,你这辈子不姓乔就只能姓郑,跟那老板姓你想都不要想,我得去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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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奉天笑出声:“毛玻”

“宝贝。”

爱久了就腻少了,这黏糊糊的爱称久违。谁的指头往乔奉天心头肉上一勾,冷不提防的,酥得发麻发涨。乔奉天手顺到他后颈一捏,挑眉:“突然调情,求办事儿?”

“没,就觉得还得多叫叫你宝贝,舒服。”郑斯琦抬头,注目他,笑:“吃饭,我去捞豆角。”

李鸢挺服的,怀疑彭小满压根儿就是抱着相亲的心思去见那位郑导师的。打扮打扮像个人就算了,还特么要垫内增高?怎么不踩高跷去呢。找凯爷再开视频远程教套艺考心机裸妆要不要?

“你说这老师忌讳矮子么?”彭小满往脑袋上喷定型喷雾,抓了两把,露了光洁的额头。

李鸢倚门框,耷拉着眼皮儿:“难说。”

“你不说他抢手么?还能亲自打电话,这做人真没话说。你觉得我是他第几个约见面的学生?”彭小满打底衬衫掖进裤腰,琢磨两秒嫌老土,一股解放年代特色,又扯出来捋平。

李鸢倚门框,耷拉眼皮儿:“这不知道。”

“黑格尔我今天可能黑不出来了。”彭小满穿鞋,雪白,使了吃奶的劲儿擦。

李鸢压根就没动弹:“放平心态,够真诚就行。”

“那你说,老师不会忌讳,”彭小满鞋带儿扎得很漂亮,标标准准的蝴蝶状,像他原先扎在李鸢纱布上的那个一样,迪士尼公主梦,“身体素质不行的吧。”

李鸢一愣。

“这事儿肯定得说,但要万一他……我就是怵这个。”拿上资料,展臂冲着李鸢:“行吧抱一个,祝我凯旋,希望他不忌讳。”

“再亲一个吧。”李鸢揽着他脑袋,低头下去:“又不是盗墓专业,忌讳你是他傻,嗯?”

“嗯。”彭小满闭眼迎上他嘴巴:“我是个宝,我知道你要说这个。”

约利大情人坡边的南风书咖,推门就听风铃脆响,人少又静,轻易看得见卡座里的郑斯琦。背后看,身形挺括,透露得体,素养外现,一眼就有区隔。差不多是听了风铃,郑斯琦合电脑回头,见着几米开外的彭小满,起身笑:“你好,彭小满?”

“老、老师好。”帅得过分,高得过分,秃头啤酒肚的利大师资里绝逼是朵仙葩。彭小满一怔,怔完了笑,本本分分干净利索地鞠了一躬:“我是彭小满,谢谢您抽时间见我。”

心说:但不及我男票。

李鸢大一进校就加冕院草,高一届学姐们感动得涕泗横流,心说原前都是矮子里拔高个儿的硬选,自嗨还行,放人艺术系一水儿靓仔里一比,分分钟被秒杀。李鸢好比那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仙儿,物理学院颜值均分救世主,周身普照的佛光。别说艺术系了,推进电影学院,他也是个偶像剧男主脸。李鸢高中三年班管理层干吐,大学学精了,四年就入了个羽毛球社,大二招新食堂摆台,李鸢端那儿一站,一摞申请表就秒没。

物理系确实和尚庙,可说没人倒追,不现实。

隔着校区呢,都能要着联系方式。

成年人了,装模作样没意思,三言两语问关键:你有女朋友么?

要么说有,伤透人心。

要么说我有男朋友,换人一句:你、你还挺逗。

伴着点儿飞短流长,李鸢四年也算片叶不沾身了,没什么技巧,单因为他视界里只容彭小满常驻。心就那么大个儿,一室一厅,给他占得满满当当,一丝一毫,都再给不出别人余地。

再过过放寒假,回青弋过年,李鸢下午去校门口绞了个发,省得再回去吃他爸怼,说越学越糙,读博了秃头,晓晓都嫌。实验室里人推荐的这家,夸师傅手艺强,也没Tony老师搁身边聒噪地饶舌,良心得不能再良心。门脸不大,店里就一人,跟彭小满似的又白又瘦。见李鸢兜着围巾进来,抬头问:“洗头还是剪头?”

洗净吹半干,乔奉天上了剪子,问:“直接剪短还是修造型?”

李鸢也不知什么鬼心理作祟,没干净利索地说直接剪短,反倒问:“造型?”

“你头发硬,脸型好也五官好。”乔奉天掸掸发根,端正李鸢脑袋固定在镜中,笑:“顶上剪碎抓一抓,两边弄净,比寸发长些,颜值比你现在再翻一番。”

那得帅得多惨绝人寰?李鸢琢磨。

那妥妥是宇宙霹雳了,地位不可撼动了。

就没拒绝:“那就剪吧。”

约在校门口,说好了一块儿上超市买菜,回租屋做晚饭。李鸢拿手机出来照了照脑袋,难得明骚,拨了拨发顶。离着十来米,就一眼锁定了刚出利大的彭小满,并肩与身边人正做交谈,或笑或点头,氛围轻松,也显见的愉悦。李鸢站着没动,盯着两人礼貌分别。彭小满朝他鞠躬,他拍拍彭小满的肩。

彭小满锁定李鸢的功夫也是一绝,精准得堪比百步穿杨,就跟能闻着味儿似的。他一偏头见了他,半张嘴,笑开,小跑过来,上下扫一通:“靠!谁让你私自又变帅的!”

“帅?”李鸢搂住不笑,挑眉。

“服了,颜王,这发型为你而生。”彭小满给他双手比赞,诚心诚意:“真的,宝儿,你出道吧演戏去,我给你当经纪人,发家致富,还读什么文献做什么实验。”

“他比我高埃”漫不经心来一句。

彭小满一愣。

李鸢看着他,耸肩。

“谁?郑老师?”

不明显地点了个头。

“噗——”彭小满都不知道拿什么姿势笑才好,匪夷所思:“不是,你认真的么?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有……危机感?我看见老师就跟看见我爸一样你能不这么智商跳水么?”

“那还是比我高埃”

“灯还比你高呢,姚明还比你高呢,缑钟齐还比你高呢。”彭小满捏他肉,“不服气还,物理系院草给你当精贵了是吧?不分个伯仲间出来你还不习惯了?”

“啧”,李鸢伸手挡他嘴。

彭小满攥上他欠手,盯着他,抱定一生的悦眼景致,都不如他。

“哪儿你都不定是第一。”彭小满指指胸口,笃定:“就在我这儿,万年第一,我生生世世李鸢无脑吹。”伸手比天,发誓。

搂不住。

爽得要死。

“有眼缘?”乔奉天拧毛巾。

“特别有,不紧不放的,不熟的时候端着,聊熟了就能看出来有想法,文学功底很扎实,但其实又贫又逗,浑身是笑点。”郑斯琦背靠转椅上,叠好他半身的围裙,替他码齐剪刀,等他扫净一地发屑,杜东来换他班,“特别可爱一孩子,复试过了就打算要了。”

“可爱?”乔奉天抬头瞄他,乐。

“没你可爱。”

乔奉天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别求生欲那么强。”

“你就是可爱。”郑斯琦看眼门外,拽人进怀里,“可爱得要我命。”

“不敢要你命。”乔奉天在他嘴上一碰,又贴一下:“你就是我的命,行不行?”

利南冬,湿度大,甜度也大,北风都是稠的,吹久了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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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晚照

烟酒害人。老班七十啷当得了个冠心病,绞痛一发,马路上骑着电动就栽了个狠的,送医院一查,医生说:中老年常见病呗,忌了烟酒赶紧养着,建议搭个桥。

班越赵嘉琪难得一个假,给搅得稀烂,一听天王老子送急诊了,吓得冒汗,急头白脸地就从国外往回赶。压着法规线,机场飙车到病房,见人病床上翘个二郎腿,抿个没点的烟,和临床一老头儿正聊得眉开眼笑呢。气的脑仁都疼。班越撂下外套,蹬一脚床腿:还过瘾呢?接着抽,回头我让嘉琪找人给你搭个长江大桥好不好?

隔壁床老头次日出的院,临走悄悄还给护办撂话了,说麻烦你们多着紧我隔壁那床哦,我看那爷俩关系差,你们该拦就拦哦。

老班桃李不说满天下吧,满华南了至少。恩师手术,消息一流动,该回的都回了。游凯风正巧在青弋,开他爸车去机场接的李鸢彭小满。电话里还揶揄呢,说:“李公馆大管家这位子我这辈子逃不掉了还,瞧你两个多大脸。”

一别快八年,微信电话不少聊,面就见得少。

游凯风本科毕业考了华东电影学院的戏剧表演的研究生,没能站上荧屏,选择站上了剧场舞台。演出机会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多,多是拿着剧本抠台词簿里的字字句句,练功房里一遍遍温习走场。可但凡换上戏服,幕布一开,咔哒咔哒踩着节奏往顶光下一站,百骸里涌动的慨然都让他血液微沸。自己跟自己说:游凯风,没入错行,你就是爱这个。

选择剧场舞台的人通常带股傲然的劲儿,还不自觉地变得自律非凡。游凯风不例外。他早功一日不落,并打入学起就严格管控入口三餐,也定时定量做有氧无氧,几年下来,身材好得几近男模,比一门心思扎实验里外表这东西纯属靠天收的李鸢看起来还好。彭小满机场大厅里惊得张大嘴,围着游凯风转了三圈:“是你么凯爷?1

游凯风比了个健美先生骚包姿势,抖动了下饱硕胸肌,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原先那个模样儿,张嘴咧咧:“是我啊小满君!是你那温柔多金又五好的凯爷!”

“我把你发知乎里吧。”彭小满和他拥抱了一下,量了量他颇可观的肩宽,“逆袭是怎样一种体验。”

“发吧给个链接我围观。”游凯风顺顺他后背,“你不是语文老师么,记住一定要翻出花来地夸我,点赞满一千了再暴露我微博账号。”

李鸢立在背后,推着小行李箱,挑眉看着眼前还挺亲热的这两个:“一个敢捧一个敢答应。”

“哟,兄dei。”游凯风松开彭小满,晃着脑袋满脸狡黠地蹭过去,左胳膊往李鸢脖子上一挂,出拳捶记他胸口:“修炼出来啦?我碰小满君你不他妈打我手啦?不乱吃飞醋啦?不巴巴跟着他两头跑他去哪儿你去哪儿啦?”

说的这些,就好像还在昨天,就在一侧头的旁边。李鸢胳膊肘顶过去,歪头看他轮廓毕现的五官,嘴边笑意不减:“帅是帅的,但你的欠这么多年都还保持得很稳定。”

“滚蛋。”

一通傻乐。

三个人直接就去了市三院。路上是末夏转秋的如织微雨,沿着滨江大道往南开,乌南江旧扑扑的,逶逶迤迤地跟在身旁游弋,因为是由远及近,鹭洲还小还远,像一块森森的叶状青斑。

说还像十八那样口无遮拦胡天说地,不合情也不现实,的的确确实在交集变小间隙增大,的的确确都在变。

“续铭不也在德国念么?”游凯风边开车边问。彭小满坐副驾,李鸢坐后座。“你俩商量好的是吧都去那儿?我反正是觉得德国没什么意思,待不住。”

“凑巧,撞在一个地方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德国读的硕。”李鸢朝侧窗外探了两眼,“你是旅游我是读书,我也想早回。”

“跟小满君黏糊才是你人生目标吧?”游凯风笑,“哎,老缑新女朋友看见了么?给你们发照片了?”

“八卦你不要问他了,他这一年搞课题属于活着等于死了的状态,隐士,我白天想联系上他都困难。”彭小满手掌垫脑后:“我看了,挺漂亮的,说两人一个研导?”

“那我就不知道了,就光点了个赞。”游凯风开了雨刷,变道,“我也不好问。”

“别问。”李鸢转着中指上的铂金戒指,“不就那么回事儿么,有数。”

“有数啊怎么没数啊,就是太有数了才挺……”游凯风瞭眼后视镜,乐:“哎你俩这么长长久久一谈快十年的,怎么还不结婚,都毕了几个业了?”

彭小满给他逗笑了:“你话题转得也太快了。”

“不是看你们也二十好大几了嘛!”

“八十好大几法律也不允许。”李鸢问到关键:“你是想问我俩什么时候摊牌吧?”

游凯风一拍大腿根:“考博人智商就是高啊。”

“没定。”李鸢拍拍副驾的座椅,挺民主地问询了当事人:“这次吧要不?”

游凯风怔愣着一呛一乐:“操,还带你们现商量的。”

晚桥鹭高一掠而过,湿漉漉的水汽,虚化了轮廓。

李鸢明年春要去德国交换两年,镀完最后一层金,回来才算利刃出鞘。彭小满汉语言研究生一毕业就留在利师大附中实习任教,目标明确:等李鸢回国,他去哪儿,自己去哪儿。没有怀疑审视,更没到椎心泣血万般不舍的地步,都觉得这就是人生必经的一步。小别这东西,咂么出来的滋味儿虽然杂糅,但够爱够不肯放,也就眨眼之间。

李鸢学硕读三年,学业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都拿,彭小满比他次点儿,光光拿个学业奖学金。扣掉学费生活费,两人一年还能存出个两万块。两人共用一张建行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余钱,就约定俗成地往里一划,攒起来。彭小满第一个月实习工资到账,还是往这张卡里转。李鸢后来一看总数目,发觉不小了,就说差不多可以去搞个汽车首付了。彭小满没同意,说别美了,继续搬砖,继续攒,等你从德国回来,我俩搞不好就能首付个小公寓了。我们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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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蓄这词儿让他俩都受用无比,像树枝槎丫彼此共生的另一种说法。

摊不摊牌,意义大,也不大。

老班心说我得个病比他妈国家领导人还忙,一批一批的学生,一批一批的鲜花果篮舒化奶,这大排面。但老班自觉记忆力还行,谁谁来,都认识,都记得,那张张形貌始终就生根在记忆里。彭小满三人来的时候,他刚送走两个,正吊着瓶水,烟不点叼嘴里过干瘾。听敲门响,喊了句进。

说不慨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坐起来仰头一怔,发觉原前稚涩的三棵小苗苗,现如今俨然青年才俊,长得这样挺拔,这样好。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闲聊了两句没太大碍的病情,絮叨了絮叨各自近况,老班倒上水,就故意给他们三个递烟。都摆手没要,五好青年。

“现在知道不抽了?”老班把火机烟盒往枕头下一藏,揪着下巴上冒头的胡茬笑:“上学时候呢?动不动就逮到你两个。”

“那时候没追求。”游凯风看了眼李鸢,“现在人要进步。”

“现在长这么体面,什么时候进步地找个漂亮女朋友?”老班就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个蛇果:“不吃就放坏了,带回家又搞不动,啃一个都。”

游凯风“哎哟”一嗓抱起头:“怎么您跟我爸一样。”

“你别在这哎哟哎哟,该到了,你看着,就你工作稳定这近两年啊,你七大姑八大姨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给你做媒拉纤了。”老班抬下巴比比李鸢彭小满:“你两个呢,也别想跑。”

彭小满挑眉,抬手蹭了下鼻子。

“纳闷啊?”老班手垫在脑勺后头,看眼他俩指上的对戒,望着天花一叹:“国情不就是这样么,操心操一辈子,值不值都不一定,都没经验。”

李鸢食指拇指并在一起碾了碾。

“我讲呢,要讲就抓点紧,也都不小了,出国之前把以后大方向定一定。”

李鸢点头:“是这么打算的。”

“你这棋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晚了,你倒不如这会有这个冲劲儿了。”

“……您当年被摊牌,没动手打人吧?”彭小满忍不住问。

“那你就天真了,我那时候火上来,抄着棍子没把他腿打断算我客气了。”老班开玩笑:“赶紧,先去买套意外保险,防着点。”

“天咧,恶战。”彭小满皱眉,苦大仇深地望着李鸢,手拍他膝盖上:“要不咱俩去速成个擒拿手再出这个柜吧,你说我也不敢打你爸,他要真抡我,我最多也就是个擒拿了。”

游凯风啃着蛇果捂着腮,老班仰床上乐够呛。

老班周五的手术,李鸢彭小满打算等他做完了再走。小满奶奶在彭小满大三时就卖掉了青弋的老屋,搬去了云古和彭俊松同住,彭小满几乎与青弋不再有紧密直观的牵连了,但他还是要跟着李鸢一年一回,看看景,闻闻味,一看见乌南江,就觉得身心俱轻。林以雄早和仇静在滨江新区办了处新房产,筑家塘的老屋也没卖,搁着,日日夜夜盼市政回迁。一间一百万呐!

李鸢回来,多数日子还住筑家塘,流水租户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彭小满从里巷一楼那那间租屋,睡到了他床边。家里书桌没扔,成摞的教辅还在,一切都是旧样。彭小满回回来,回回都要四处蹭一圈,狗崽子似的嗅嗅,再抱着李鸢嚎:宝儿好想跟你再读一遍高中啊操。彭小满现在喊李鸢基本有三种固定方式,开心了喊少侠,说正事儿喊全名,没别人瞎腻歪的时候,喊宝儿。

李鸢还是那逼样,比起做梦更愿务实,劝他醒醒,说:与其想着跟我再念一遍高中,不如盼着跟我结婚。

晚上拾掇床,翻出了鹭高校服,彭小满试了一下发觉自己身材丁点儿没变,穿李鸢八年前的衣服依然像套了个面口袋。搞得像个什么play一样,李鸢没忍住,推他到床上办了回事儿。登峰造极完,色即是空,仰床上正蓄锐呢,彭小满光着腿蹬了李鸢一脚:“你真要说啊?明天?”

“说,忍不住了。”李鸢一根根吻着彭小满的手指头:“说完了你就进我家家谱了,我的人了,我在国外也放心了。”

彭小满又蹬一脚:“滚走。”

李鸢一翻身,把人压身下,低头凝睇他:“李小满不好么?”

“我发现我这名字跟什么都OK的,都很朴实。”彭小满捋他头发,给他捋了个大光明,问:“跟我姓彭不好么宝儿?彭鸢……嗯……不太好听。”

“我爸要打我你就带晓晓去玩儿,你别说话,也别拦,嗯?”李鸢咬住他作怪的手指头。

彭小满抚他眉毛,“叔叔他要……拿枪呢?”

“啧。”李鸢都不知道用什么姿势骂他好,气乐:“有没有点儿常识彭老师?枪是警械选配,我爸没有。不过……他好像有手铐和催泪喷射器。”

“我靠催泪。”彭小满瞪眼,“那你还不如站着让他来一枪呢。”

“你说一警察跟儿子动手,我还不好报警,都一个派出所的算谁的埃”李鸢佯装苦恼,头搭在彭小满肩上,长吁短叹:“出个柜跟拍警匪片似的,我还不定打得过他。”

“没想好咱们就不出。”彭小满环抱他,脚跟搭他腰上,说是踩背,就是在踹,“真的,不说了,先瞒着。”

“不好。”

彭小满呼噜他脑袋,“你不能把它当成个任务。”

“就是任务,就是我的任务。”李鸢抬头,“让你在我家人面前没一点儿负担,就是我的任务。”

“你就是倔劲儿太重你知道吧。”

“我就是太——”

李鸢舔了下嘴巴,笑笑没说完。

彭小满知道他想说什么,没听着,浑身不舒坦,于是掐脖子怒道:“说呀,你就是太1

李鸢摇头躺平,松开他,“不说,不想说了。”

“你大爷的姓李的你怎么那么欠1一个耸身,彭小满鲤鱼打挺,欺身压坐上李鸢,给人压得皱眉一“哎哟”,“快点!你就是太怎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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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负隅顽抗。彭小满俯身吻他脑门眉心鼻梁人中,黏糊糊哼哼:“说碍…”

李鸢天字第一吃软不吃硬,手脚捆住他,叹气认怂:“我就是,太爱你了。”

彭小满窝在他怀里傻乐,身心舒畅,齁倒了后槽牙。

林晓意外地黏李鸢黏得要命,一见着他就跟着他屁股后头乱转。林晓一年级,长得漂亮,嘴又甜,一口一个“哥哥”喊得脆生生,让李鸢意外发现,自己不但是毛绒绒控彭小满控,还恐怕是个妹控。隔天中午去林以雄仇静家吃饭,林晓接的门铃,彭小满刚上二楼就听啪嗒啪嗒一阵响,抬头看,不丁点儿大的林晓踩着双塑料拖就来迎人了,看脸,分明就是个粉嘟嘟的小李鸢。“哥哥!哥哥1萌得人肝颤的一嗓,任谁也罩不祝李鸢看她起势了,忙展臂蹲下,接住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的小炮弹,单手就把人抱了起来。

林晓叭叭叭叭叭,丝毫不乱地往李鸢脸上盖了一串儿公章。

“娘耶。“彭小满啼笑皆非。

李鸢抱着八爪鱼似的林晓上五楼,对着彭小满:“萝莉杀手了解一下,给不给你长脸?”

“搞得我也想生女儿。”彭小满咂嘴,“我妥妥能二十四小时抱怀里不撒手。”

“我附议。”李鸢顿了下脚步,“生一个像你的。”

“像你的1林晓跟着喊,眼睛露在李鸢肩上,冲着彭小满弯起。

林以雄厨房里做饭,五星大厨范儿,弄得火光四溅的。仇静倒水洗水果,林晓从她小书房里搬来了两铁皮桶的糖果点心往李鸢彭小满怀里塞,彭小满朝她张个手,她就往他怀里扎。彭小满把她放到腿上,给她剥山核桃开心果,剥一粒往她嘴里送一粒,听她嘎巴嘎巴嚼,轻声问她还要吃什么,哥哥帮你弄。李鸢胳膊拄着下巴,看着他俩,也不知道心是为谁酥的。

“熟了么?”李鸢钻进厨房,留仇静跟彭小满闲聊,“端出去啊?”

林以雄套着个围裙,胖了不老少,中年男人一旦发福,那真是刹都刹不住。他摆手,指指碗橱上的白色小锅,“哎别忙端,还要回个锅,你先尝口那个糟八仙看怎么样,网上学的。”

李鸢拿筷子夹了片汤水里浸着的猪肚,进嘴一嚼,点头:“不错。”

“你仇阿姨做了好多辣酱,她不西南那边人嘛,你回头拿个罐儿,带走点。”林以雄颠锅,哗嚓哗嚓翻炒菜心,“特别香,你带点到国外,要吃不惯洋东西,就拿那个拌面条儿。”

“那我给彭小满也装点儿。”李鸢又夹了块儿螺肉。

“你装啊,你装一个大罐子回去,回去你再跟他分。”林以雄关火装盘,“小满他爱吃腊味么?家里还有什么腊鸡腿腊香肠,还有鸭脚包,你自己掏自己装。”

“嗯。”

林以雄笑:“小满这几年看着,也是个光吃不长的,瘦巴巴一小把。”

“他就那样儿,也不指望他长了。”

林以雄解围裙,挑眉笑:“还你指望?”

“我指望。”李鸢点头,搁下筷子,走到龙头下洗了个手,“我喜欢他胖一点儿。”

林以雄飞快一怔愣,偏过头看李鸢。

李鸢背倚洗手池,盯窗外,窗外台上有花架,种着两盆半开的黄蕊小月季。

“哎,烟抽没了,”林以雄折起围裙挂门后,拍拍李鸢肩:“跟我下去买一包吧,路上讲。”

林以雄对此报以沉默,长达十五分钟。过会儿蹲在了小区花坛边,拆开新买的黄金叶,连抽了两根。李鸢也不多说,蹲他身边。

“你……”林以雄掸烟灰,眯着眼又抿口深的,“你讲你两个,那个什么,谈、谈恋爱是吧?”

李鸢点头,揪了根碧青的草茎,捏着尾端往手心上扫。

“我的乖乖。”林以雄低头,掐指头一算:“高二高三,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你两个瞒我们瞒七八年咧?好家伙,你们真是能憋诶,你要不讲,十几二十年的,回头你不说我就根本不知道呢还。”

李鸢把草茎打结,“越到后来您自己就会觉得奇怪。”

“我早就觉得奇怪啊。”林以雄头朝那头咳了一声,啐了口痰,清了清嗓子,“奇怪多好的兄弟朋友,能缠这么紧,能让他这么一步不落地跟着你,你讲没点胡思乱想的,那哪可能?你老子我派出所就是看这些稀奇古怪事情过来的,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见过,什么不懂点呢?“

“不是他跟着我。”李鸢摇摇头,纠正林以雄的错误,“是我跟着他。”

“嘁!”林以雄够不屑的,摇头蔑笑,“也是孬熊,没个出息。”

李鸢被他逗笑。

“你现在要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你跟我讲这个,就凭你跟个小男孩儿谈七八年恋爱不讲,我能把你腿打断。”林以雄在地上按熄烟蒂,把烟屁股丢进下水道里,“别怕啊,你让我打你,我一是岁数大了打不动了,二是我也不定能打过你。”

“那未必。”

“哟那来试试。”林以雄冲着李鸢撸袖子。

“试试。”李鸢真作势要站起来。

“哎去去去去,要打也不在外头打。”林以雄扽他胳膊,又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你老子我现在呢,心情很复杂,语文不行我又讲不上来。你讲难过吧,还好,也没到那地步,你讲高兴,那肯定不会高兴,那肯定不会比你带回来正正经经儿媳妇觉得舒坦。但怎么讲呢……啧。”

林以雄挠头,挠完左边挠右边,“我觉得你确实很快乐。”

李鸢抿住嘴,看地,一只蚂蚁四处爬。

“真的,爸爸觉得你这几年都很快乐,整个人怎么讲……豁然,可是这个词?”

“是,语法上没毛病。”

“那图什么呢?”林以雄摆手,“其实也就……不图什么了。”

你的优秀,给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过得精彩的勇气。

接不接受,是你留给做爸爸的我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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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雄床上翻三覆四打滚睡不着,这话是他凝练一晚上总结出来的。人在面前,表达不连贯,这会儿再叫发个微信过去把这话说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了。倒想骂他你这个混账东西不学好了。老子儿子,就是这么迷。

彭小满李鸢晚上的这场酣战,持续到夜半一点。彭小满被弄得像根地里晒得衰萎的小秧苗,软在李鸢怀里耷拉着脑袋,发际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李鸢驾着他冲澡,背他到床上,把魂儿飞了一半的蔫黄瓜儿丢进薄被子里,边角掖好,又像在包裹一块奇珍。彭小满说话都吊着口气在,“我爸明天来青弋,看老班。”

李鸢灭了顶灯,拿手遮着彭小满的眼,去按开床头的阅读灯,“你跟叔叔说了,说老班做手术。”

“嗯,他说正好课不紧,他能来看眼。”彭小满摸到他右手掌心那条疤,还是在,但平了不少。

“你想干嘛?”李鸢很聪明,问他:“学我摊牌埃”

彭小满笑:“请老班帮个忙,他面子比我大多了。”

“你也是够讨厌的。”李鸢鄙夷,“都毕业多少年了,七十的一老头马上要搭桥了,还得为你出柜的事儿做出头鸟,要不要脸?”

“不要脸。”彭小满摇头,“要你进我家家谱。”

“叔叔要打我呢?”

“拦着,要打打死我好了,我生是李鸢人死是李鸢鬼,打你得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吊着嗓子,气若游丝地念了串土味台词,彭小满一脸扛着铁铳上中东战场的慷慨。

“嘴给你扯烂。”在他嘴角拍了轻轻一下。

彭小满伸手,李鸢就会意地抱起他,托着他后背和他接吻。其实一想到有两年分隔,就心里难受,就想说,什么妈了个逼学位不学位的,我舍不得只有怀里这个。是彭小满执意让他继续,让他往金字塔的顶峰站。要面包,要爱情,爱情既然满得往外溢,怎么弄都不少,那面包,自然也要多多益善。

“等你回国。”彭小满彻底缺了氧,咚一声栽回枕头,闭上眼:“我俩差不多就能买房了,我们就养个——”

李鸢钻进被窝,熄灯,“嗯?”

小孩儿?

“狗。”

筑家塘夜阑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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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两三事

1、三十五岁的留德物理系李博士年薪九十八万,开的是奥迪A7

三十六岁的高中语文彭老师月薪四千五,喜欢骑共享电动车

但实际上,储蓄卡全在彭老师那儿,李博士约等于“三陪+专车司机+上贡的”

2、李博士去学校接彭老师下班,偶尔会请他那个班喝全套奶茶

班里不少人至今怀疑他们语文老师是哪个煤老板家的倒插门女婿

3、李博士办公室抽屉里有个锦盒装的玉坠,彭老师奶奶给的

奶奶说:本来要传给孙媳妇的,你凑合收着吧,相当于古时候皇后的那个玉玺

4、彭老师书房里前三个书柜都是李博士亲手组装的,因为彭老师懒且懒

但装第四个的时候李博士砸乌了自个儿拇指盖

彭老师悔吐了,打那儿以后再没舍得让他碰过工具包,第四个直接买成品

5、李博士读博那几年费眼,终于他妈近视了

彭老师发觉他戴眼镜更帅了,还骚唧唧的,干他的时候戴着眼镜,性感得有点小过分

6、毕业班儿里有几个混子烂泥扶不上墙,彭老师心力交瘁,捞不着半句好

彭老师在学校里冷个脸,回家跟李博士吐苦水,很没出息地撑着脑袋哭了

李博士抱着他在客厅慢吞吞转悠了一小时,彭老师终于给哄笑了,李博士腰肌劳损了

7、彭老师杀进盲人推拿找大师傅们学了套马杀鸡

李博士过后试了一把,别说,爽飞

彭老师就琢磨着暑假再去学套艾灸和拔罐儿什么的,李博士费脑子伤肝,早保健早好

8、李博士有天刮胡子,发现发间一根剔透的莹白,他妈的吓坏了

他跑回床,抱着彭老师看定:好一张伪十八的脸,岁月真叫偏心眼

彭老师给吻醒了,问咋,李博士说自己略像唐明皇,彭老师哼哼:爱上一个嫩脸是你的上辈子的罪孽,放心,以后会更像的

9、彭老师被学校隔壁一家咖啡厅的老板猛追过一阵儿

那老板挺帅,且家里有矿,但不甘拘囿,出来创业,这是他第三家门店

那老板说:说句不要脸的,我条件算圈里顶尖了

彭老师拉着李博士去赴他的饭局邀约,席间挑明二人关系,李博士光脸就“艳”杀四方

后来真就没声儿了

李博士觉得挺逗,就问你直接拒绝不行么?彭老师摇头:我得让他out得明明白白,哎哟我这会儿真怕他改道来追你!宝儿你防备一点!

10、李博士自带结界,别人仰脖把他当神看,他没桃花,也怪惨的

11、彭老师和李博士在车里*过好几次

都是在李博士出差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一分开好些天,李博士就老想得忍不住

后来车里常备ky和套儿,李博士也做了换商务车的打算

12、彭老师有回早读看堂迟到,是因为李博士的晨*

13、亚洲境内和北欧小国,李博士带着彭老师去得差不多了,不养小孩儿钱真花不了

他俩下一阶段任务比较艰辛:踏遍南美

14、彭小满跟李博士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念了婚礼誓词,背着人自嗨的

人中龙凤李博士居然哭了,遭彭老师无情嘲讽,但晚上赏了套膝枕+摸头+吻鼻梁

15、李博士的纹身没有洗掉,他的博导形容其为“loveand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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