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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酥妙手

所属系列:斩相思:温柔刀,刀刀致命

知乎盐选 红酥妙手

1

「小姐……别等了,世子一早便同临安郡主到郊外踏青去了,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我平静地搁下手里的一本《黄帝内经》,转而捧起桌上的那碗长寿面,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云巧红着眼:「小姐,面早就冷成面疙瘩了……」

我淡淡地笑了声:「无妨,农人耕种不易,糟蹋了怪可惜的。」

今日是谢景知的生辰,每年这一日,他午时必来我院里用膳,而我都要亲自下厨,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每每他吃我煮的长寿面时,虽动作文雅,但到了最后,连口汤汁都不剩。

只是今年,他不来了。

2

昔年,谢景知还是个稚子时便体弱多病,曾因为一场高热,险些丧命。

后来,谢家请来一位道士给他算命,道士说,只有找个命格硬的女子,与他订下婚约,将命格分他一半,方能保他平安。

那道士抬手一指,便指向了跟随父亲一同进谢府为谢景知诊治病症的我。

我父亲是当世名医,母亲是谢家之女,早年便得了重症,离开了人世,论亲戚,谢景知是我表兄。

之后谢家来说过几回亲,父亲始终不愿,不料,几个月后,父亲上山采药,一个不慎跌入悬崖丧了命,自此我成了孤女。

谢家将我接来侯府,虽有目的,但也的确是有恩于我。

我打小便知晓,谢景知是我未来的相公,所以我一直视谢景知为最重要的人。

直到我将面吃了个干净,云巧方才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哭又有什么用,我一个孤女又怎能与亲王之女相提并论?」

临安郡主乃是靖安王之女,巧的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有着同样的命格。

彼时临安郡主还小,又是靖安王老来得女,十分疼爱。

谢家虽是侯位,却也没那么大的脸,敢向靖安王最疼爱的小女儿临安郡主提亲。

所以谢家将我接进府中,又订下我与谢景知的婚约,只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我抬手又将方才被我搁下的那本《黄帝内经》拿起来,又问云巧:「善医堂转卖的价钱胡掌柜那边谈下来没有?」

云巧眼中染尽笑意:「胡掌柜已经按照小姐您的吩咐,将善医堂买了下来,如今也挂上了咱们济世堂的牌匾。」

3

酉时,谢景知乘兴归来。

大老远的我就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一进我的屋子,便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匆忙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我与往常一般,递了个帕子过去,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边的水渍,笑道:「表妹可认得临安郡主?」

我掩下心中黯然,淡淡地笑了笑:「去年上元灯节,我随表哥出门时,见过临安郡主一回,她很美。」

谢景知笑道:「相貌美还是其次,临安郡主才情绝艳,是真正的内外兼修,姝丽之人。」

我深深地看了谢景知一眼,他从小就生的好看,如今更是面冠如玉、风度翩翩,加之他有功名在身,如今更是在朝为官,秉性真诚和善,京城之中,爱慕他的女子自是数不胜数。

在知晓谢家有意撮合谢景知与临安郡主时,我便问过我自己,我对谢景知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

爱慕他是必然,因为我从小便知晓谢景知是我未来的相公。

然而,在得知谢景知或许要另娶她人时,这份爱慕却让我有些迷茫了起来。

谢景知又道:「临安郡主不仅才情好,性子也好。」

我问了句:「这又是为何?」

他道:「今日去郊外踏青时,她得知今日是我生辰,便特意转道去了附近的一个农户家,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你知道她从农户家里拿了什么出来?」

他自顾自说着,满目笑意,全然一副还未尽兴的模样。

「她竟然端了一碗长寿面出来,你都不知道,农户家的面一点儿荤腥都没有。」

「今日那面应当是我今生吃过的最难吃的面,却又是最难忘的一碗长寿面。」

4

我隐约有些明白我的那些迷茫是来源于何处了。

因为一直都把谢景知当成我未来的相公,所以我习惯了事事以他为先,我以为这就是我对他的爱慕。

其实我对谢景知的感情夹杂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两个便是谢家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有我与谢景知多年相伴青梅竹马的情谊。

忽然谢景知问我:「表妹,母亲有意派人去靖安王府提亲,你可否……愿意?」

他低下头,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流转着期待的光亮。

他要娶谁本不该问我,但我与他本就有婚约在身,若我当真不愿,他与临安郡主的婚事必要迂回几分。

多年来,我相伴在谢景知左右,但凡他的要求,我从未拒绝过。

心头的涩意越重,我其实看得越清楚,谢景知是在提醒我,我俩的婚约也该就此作罢了。

5

我命云巧将婚书拿了过来,当着谢景知的面,我笑道:「表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罢,我将婚书撕成了两半。

谢景知见状,眸光震颤,手足无措道:「表妹,你误会了……我没想让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只是……只是……」

谢景知语无伦次了起来,我重重地吸了口气,笑看着他道:

「我记事早,母亲去世时,我虽然才四岁,但一直记得她临终前嘱托我父亲的话。」

「母亲同父亲说,她不要求我以后大富大贵,只愿我日后找个同父亲一样会疼我的相公,平安康健,如此一生。」

我父亲当年求娶我母亲时,乃是当世一段佳话。

父亲承诺,若得谢家女,终生不纳妾。

后来母亲死后,父亲宁做一辈子鳏夫,也绝不续弦。

我心中明白,要寻一个如父亲那般忠贞的男子,难如登天,也做好了日后嫁与谢景知为妻后,他的房里还会有新人进来的准备。

谢景知怔怔地看着我,他是个聪慧的人,自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本意是嫁一心人为妻,却已然有所让步,不为妾是我的底线。

6

不日,谢家正式抬了聘礼去了靖安王府提亲,过程十分顺利。

谢景知与临安郡主两情相悦,成了人人口中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日谢景知兴致好,邀约了几名同僚在外饮酒作诗,归来时他酩酊大醉,被云巧拦在门外。

只听他醉醺醺的却还在吟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云巧忐忑道:「世子,我们家小姐已经歇下了,您这会儿进去不妥当。」

谢景知又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云巧又道:「世子,您走错路了,您的伊人不在这也不在水那边,在靖安王府呢。」

谢景知一个激灵,正了正衣襟,方回了神。

良久后,他站在门前对着屋子里的我温声道:「表妹勿怪,今日饮多了酒,是我唐突了。」

谢景知离去后,云巧拍着胸口,慌张地走了进来。

屋子里有些乱,午后我听闻谢景知与临安郡主的亲事定下了之后,便与云巧一直在收拾包袱。

云巧道:「小姐,奴婢瞧着世子对您也是有几分情意的,您真舍得走吗?」

我将几本医书一一放进匣子里,神色淡淡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几分情意又能如何,若真到了绝处,我必是被他舍了的那个。」

更何况,如今也不是绝处,他有心想让我为妾时,便已然舍弃了我。

7

次日,趁着谢景知一早出了门,我拜别了外祖母和舅母两人。

外祖母与舅母一路将我送至门前,外祖母红着眼,泪水涟涟地拉着我的手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是我谢家对不住你!」

我没有错过舅母在一旁,满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当年父亲在京城的宅子早被谢家占了,日前我找到舅母,以离府为条件,想要要回那间宅子,舅母满口应了下来。

临行前,舅母笑着褪下手腕处的镯子套在了我的腕上:

「这镯子是我出嫁那日,我母亲亲手帮我戴上的。」

「你在我身边养了多年,就如我亲生的闺女一般,如今你要走了,舅母便将这只镯子送给你,也算全了你我多年的母女情分。」

舅母说的很清楚,这镯子是母女情分,而不是婆媳情分。

我知晓,舅母还有一只镯子,那是她当初嫁入谢家时外祖母给的,那才是真正要传给谢家媳妇的东西。

她将日后临安郡主进了谢家的门,倘若要问起我来的说辞都已想好了。

我笑着行了礼:「多谢舅母。」

我的心里是有几分落寞,但更多的倒是松了口气。

8

京城有医馆名为济世堂,那是当年我被谢家接进府中后,外祖母怜我孤苦,勉强为我留下的唯一一份父亲身后的产业。

我离开谢家已有数月,明日便是谢景知与临安郡主大婚之日。

我在捣药时,耳边传来了云巧的声音:

「小姐,前堂来了位嬷嬷,让您出去说话呢。」

我回过神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前堂。

太后半月前患了隐疾,因宫中太医皆为男子,太后一直讳疾忌医。

近日,太后听闻京中出了位杏林先生是个女子,这才立刻遣了人出宫,命我入宫为其诊脉。

9

「娘娘得的不过是妇人易得的病症,好治。」

闻言,太后一颗悬着多日的心也放了下去,连着多日郁结的心绪,也一并好了。

太后慈眉善目地笑看着我道:

「说来,你与哀家还有皇帝倒也有些渊源。」

「昔年,宫中贼子作乱,哀家带着彼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逃出宫外。」

「一路上哀家与太子遭遇截杀,太子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所幸被济世堂的一个大夫所救。」

……

我至今才算明白,谢家一个没落侯,自我被接进谢家后,反倒开始得到皇上重用,到如今谢家能攀上靖安王府的真正缘由竟是在这。

那济世堂的大夫便是我父亲。

我还未回过神来,一道明黄色且绣了五爪金龙的衣袍映入了我的眼帘。

10

皇帝进来时,非但没让身边的公公通传,反倒是利落的掀开帘笼,步伐轻快,如同生了风一般。

皇帝今年三十有二,身形颀长,不笑时,英姿卓尔又不失儒雅,待他的唇角扬起,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挑,眸光似寒星般冷冽,却又仿佛透出一抹蛊惑人心的邪肆。

我纵是从小便与谢景知那般丰神俊朗的男子相伴多年,可如今头一回得见皇帝天颜,竟是一时缓不过神来。

这便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了。

太后见他进来,笑着嗔怪了一句:「皇帝好些日子没来哀家这坐坐了,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皇帝侧目往我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我匆忙低下头去,一颗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皇帝同太后请了安,又道:「儿子今日才知晓母后患疾一事,是儿子不孝!」

太后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且女子的隐疾,哀家也不好同你道诉。」

皇帝坐在了一旁,看向我的神情不怒自威:

「你能继承你父亲的医术,朕心甚慰。」

「宫中虽有太医,但皆为男子,宫里女子众多,也不乏有女子患了隐疾讳疾忌医的。」

「许家小娘子,你可愿来宫中太医院当值?」

皇帝最后的发问,着实叫我懵了一阵。

太后在一旁笑道:「皇帝,你别太严厉了,她虽本事不小,可年岁还小,你瞧着这小脸蛋红的,定是被你给吓着了!」

皇帝一怔,深邃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转了片刻,脸上闪过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叫我心头更慌,我垂着头,脸颊跟着发烫,又红了几分。

皇帝见状,眸间的笑意渐深,言语也温和了几分:「朕并未下旨,你可全凭自己的心意回话,若是不愿,朕不怪你。」

我跪在皇帝跟前,叩头谢罪:「济世堂是许家世代传承的医馆,许家祖训,许家子弟不考功名,不入庙堂,一心专攻医术,为世为民。所以,小女想留在济世堂。」

皇帝闻言,神情颇为震动:「当年朕有心召你父亲入宫,掌管太医院,你父亲亦是说了同样的话。」

最终太后给了个折中的法子,每月只初一、十五我入太医院当值,平日里我还是留在济世堂。

11

说来也是巧了,我头一日来太医院当值,皇帝便在御书房斥责了吴尚书。

吴尚书是个脾气极臭的老头,没一会儿便气的厥了过去,皇帝立刻宣了太医。

我来到御书房时,碰巧谢景知也在。

谢景知神色复杂,似多次有话要同我说,却又不敢在皇帝面前造次。

吴尚书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神色状似担忧,可眼尾却轻轻挑起,眼眸中还流转着一抹促狭的笑意。

「尚书大人为国为民,劳心劳力,乃是朕深为倚重的重臣!朕允爱卿三日假,还望爱卿回去后,好生歇息,切勿太过操劳了!」

吴尚书听闻这番话,差点又厥了过去。

这皇帝,哪里是给他假,这是打发他回府待三日,别再来碍他的眼呢!

我暗自掩唇没忍住笑了笑,却不料一道含笑的目光袭来,我一抬头,便见皇帝在看我,我慌忙别过脸去,却又对上了谢景知的目光。

我倒没料到,谢景知的目光里竟多了几分痴色。

皇帝看向谢景知,若有所思片刻后,唇角轻轻勾起,神色瞧着似笑非笑道:「许太医退下吧。」

我急忙行礼,一颗心七上八下地退出了御书房,这刚踏出门槛一步,耳边又听见皇帝对谢景知道:「谢爱卿啊……」

皇帝仿佛是故意将语气拉长了许多,听着怪怪的。

更甚至,他在喊谢景知时,眼神却落在我的身上,深邃的眼眸眯起,一脸的意味深长。

12

次日我在济世堂坐堂问诊,谢景知忽然出现在了济世堂。

他站在我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抬起眼眸,平静地看向他道:「世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紧蹙起眉头,有些不甘道:「表妹如今与我这么见外了,以前你都是称呼我为表哥的。」

我笑了笑:「世子也说了,那是以前。」

谢景知的眼神暗了暗,又道:「短短数月,你的医术竟得了皇上的青眼,往日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打小爱看医书,谢景知每每瞧见了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这些医书有何看头,你一个女子,长大后终归是要嫁人相夫教子的,总不能真的去医馆抛头露面坐堂问诊吧?」

不想,他当初的那些话反而一语成谶了。

想起我与谢景知当年过往,却又恍如隔世。

谢景知忽道:「你自六岁便来了谢家,被当作谢家千金一般好生养着,你一个女子,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别再与我置气了,回家吧,你先前住的院子我都给你留着呢。」

我看了一眼排在他身后前来看病的百姓,语气淡漠道:「谢世子,我姓许不姓谢,我有自己的家!没别的事,世子可否让让,您身后还有不少需要问诊的病人。」

谢景知动了气,冷哼了一声:「我原本看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才来劝劝你,熟料你竟如此冥顽不灵!」

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倒鲜少见,却又听到他道:「你果真如母亲说的那般,心比天高,是我错看了你!」

他说罢拂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重重地松了口气。

离开谢家是我做的最正确的选择,纵然相伴多年,但谢景知不懂我。

13

时值中秋佳节,宫中设宴。

梅嫔娘娘当着众人的面透露了怀有身孕的喜事。

皇帝正值壮年,后宫妃嫔虽多,但子嗣却单薄。

我被召来给梅嫔诊脉时,皇帝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梅嫔,十分看重此事。

梅嫔确实是有身孕了,只是脉象十分薄弱。

我已尽力为梅嫔调养身子,可半月后,梅嫔还是小产了。

梅嫔小产那日,皇帝去看了她。

他一贯冷如寒星般的眸子,似是无动于衷,可那日他离去时,身形看起来却削瘦了许多,以往那般轻快的步伐亦踉跄了几分。

三日后,皇帝病倒了,他将我召到榻前,屏退了左右。

病弱的皇帝,肤色苍白似血,他躺在床上,着一身白色绵软的里衣,领口微敞着,露出雪白又纤细的锁骨。散落的发丝有几缕刚好落在锁骨之上,明明是男子,却有着魅惑人心的天姿。

「珺珺,到朕跟前来。」

他一开口,眉眼间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软糯。

14

忽闻「珺珺」二字,我的心头蓦然一颤。

皇帝笑道:「珺乃美玉,你出生时,你父母爱你如珍宝,便为你取了这个小字。」

我诧异地看向他,满腹疑问。

皇帝像是陷入某些回忆里,神情愈发的温和。

「朕少时经历一场宫变,所剩的兄弟姐妹早已不多,且在世的,哪个不是怀有各自心思的?」

「朕头一回见你,你便如同一个小粉团子被你母亲抱在怀里,瞧见了朕,蓦然一笑,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外人皆知,朕少年老成,心肠硬如铁,可那会儿朕瞧见了这么个小粉团子,心便化的如同春日里的雪一般,满心里想着,许家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若是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才好。」

片刻后,他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怅然,他又道:

「当年你父亲虽救了朕的命,可朕所中之毒无药可解,你父亲也只调配出能压制此种毒性的药。」

「朕登基后,时常秘密召你父亲入宫替朕诊脉,却不料还是被那些人查出了端倪,他们虽没有真凭实据,却宁肯错杀,也不愿放过你父亲。」

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失足跌落悬崖丧了命,却未曾想到背后还有诸多缘故,耳边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父亲死后,朕有心护你,可朕当时太过年少,根基不稳,倘若朕真护了你,只会将你推入风口浪尖之上,徒增危险,所幸谢家将你接走了,也得亏谢家出了个谢景知,才华品性都是个中翘楚,朕知晓你二人有婚约,私心里也偏着谢卿,却不想……」

说到此处,皇帝自嘲地叹了声:「不想,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谢景知那小子,到底是负了朕搁在心尖尖上的人呀!」

14

皇帝的一番话,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缄默了许久,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方才问道:

「皇上,臣心里还有疑问,不知皇上能否为臣解惑?」

皇帝温和地笑道:「你说。」

我道:「当年有道士批命,说臣命格硬,与谢景知订下婚约,可保谢景知平安,可是皇上的手笔?」

皇帝笑:「是朕。」

我又道:「当年谢家将父亲身后的田庄铺子瓜分的一干二净,只给臣留下了济世堂,是否也是皇上的安排?」

皇帝又笑:「谢家子弟贪婪妄为,的确与朕无关,不过他们那么做,倒也叫暗地里的那些人打消了疑虑,他们只以为谢家贪图你父亲身后的产业,并以你的命格来保谢景知平安,才会将你接进谢家,而不是因为朕想要保你。」

皇帝话锋一转:「至于济世堂,的确是朕派人在其中做了斡旋,才叫你外祖母软了心肠,留了济世堂给你。」

我心里所有的惑都解开了。

皇帝又道:「你父亲虽无功名,虽未入庙堂,却怀有一颗闵怀苍生济世之心,他是朕最看重的臣子,亦是朕此生最为信赖之人。」

15

我知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在今日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

我自入宫,皇帝从未让我为他诊过平安脉,但他说完这番话后,朝我伸出了手腕。

「珺珺来给朕问问脉吧。」

我将手轻轻搭在了皇帝的腕上,片刻后,满眼惊骇。

皇帝却自嘲地扬起唇角,狭长的眼眸中流露着哀色。

「多年来,朕体内的毒素已然侵入肺腑,全凭你父亲当年留下的方子续命,那方子能将此毒压制至今,亦是朕之所幸了。」

「你父亲也曾说过,这毒若是不除,有碍于朕的子嗣,纵然后宫妃嫔有孕,可那孩子十有八九亦是先天孱弱,多数会胎死腹中。」

「而今,中宫悬设多年未立,朕亦无子嗣导致朝堂动荡,如今朕也只能委以珺珺重任,还望珺珺能帮朕一把。」

我跪在皇帝的床榻前,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动然,方道:「许扶疏听旨……」

我垂下头,敬闻圣言。

「谢家有女扶疏,柔嘉淑顺,风姿雅悦,今中宫悬设未立,其性可安君心,可定家邦,命以册宝,立为皇后。」

16

宫中乃是皇帝口谕,圣旨还未正式下达。

次日,我一如往常来到济世堂时,却看见数十个靖安王府的侍卫将济世堂的大门给拦上了。

有百姓前来看病,领头的侍卫伸手便将百姓推倒在地:「看病去别处看去,今日济世堂不问诊!」

那说话的语气,张狂跋扈。

我与靖安王府素来无怨,若说有点儿什么,约莫是临安郡主的相公谢景知曾与我有过婚约。

见我归来,门口的侍卫倒是让了条道,只是一个个鼻孔朝天,面带讥诮。

堂内,临安郡主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坐着,云巧跪在她跟前,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委屈的眼泪直掉。

堂内的伙计、掌柜以及济世堂的大夫一应噤若寒蝉地杵在一旁,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我也不是第一回知晓权力赋予人的好处,譬如当初谢家舍了我与靖安王府结亲。

明面上侯府世子与王府郡主两情相悦,天造地设的一对,暗地里不过只是权贵之间互相攀附罢了。

只是今日我方才切切实实亲眼见识到寻常人在权贵面前是如何低到尘埃里去的。

云巧是打小就陪在我身边的丫头,我往日里从不舍得动她一下,可临安郡主说打就打了。

见我归来,临安郡主抬起头,冷峻地目光盯着我,冷哼了一声:「跪下!」

我恍若未闻,上前将云巧扶了起来,将她护在了身后,这才看向了眼前的贵女。

「京中素来流传着临安郡主品性淑良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了……」

17

临安郡主听出我言语间的嘲讽,旋即拿起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

「许扶疏,你好大的胆子!」

「你当真以为有谢景知护着你,本郡主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吗?」

我神色坦荡,平静道:「郡主心里有怨想来是找错人了,您是谢世子的妻子,而我与他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他若要护着谁,理当只会护着您。」

「护着我?」临安郡主冷嗤了声,「你可知我与他成婚不过数月,他就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我不解地看着她,又听她道:「你又可知,那外室竟长得与你有六七分相像!」

临安郡主的话倒叫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却越说越怒,咬牙切齿道:

「若不是本郡主昨晚偶然从祖母那听闻你小字是珺珺,我还真不知谢景知他夜夜梦里呓语所念之人,并不是本郡主,而是你,许扶疏!」

临安郡主本名沈清隽,自成婚起,谢景知几乎夜夜梦话,她本以为谢景知的梦话是「隽隽」二字,熟料竟是「珺珺」。

临安郡主目光毒辣地扫过我的脸,厉声道:「来人,将这个不知廉耻、以下犯上的贱坯子给本郡主绑了!」

临安郡主说罢,两名侍卫当即上前,拿出了绳子便来捆我,而临安郡主亦冷笑道:「既长了副狐媚之相,何必留在这医馆里做活计,应当送去那勾栏院里终日卖笑为娼才是!」

医馆的伙计遂跪下求情,云巧更是一把扑过来抱住我,哭道:

「我家小姐清清白白,当初得知谢世子要与郡主成亲,便主动撕毁婚书,且离开侯府,再不同谢世子有半分往来,郡主如今这般怪罪,实乃不公!」

临安郡主却毫不留情道:「哪里来的贱婢给本郡主拖下去乱棍打死!」

云巧被人带走,我心急如焚:「天子脚下,郡主竟枉顾律法,这般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临安郡主嗤笑了声,毫不在意我方才之言,只冷声道:「还不赶紧把这贱胚子带走,别污了本郡主的眼!」

临安郡主之命,我无从反抗,就在我被人即将带走时,耳边终传来一道低沉且又熟悉的愠怒声:

「朕看谁敢!」

18

济世堂内外早已经跪了一地。

皇帝走到我身边,帮我松了绑,眼中还挂着浓浓的疼惜,随即温声道:「怪朕迟来了一步,叫你受委屈了。」

此话一出,那跪在地上,本还心存侥幸的临安郡主已然面如死灰。

我原本只知道封后的圣旨近日会下达至谢家,却不曾想到皇帝会亲临济世堂。

皇帝冷冷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临安郡主,神态睥睨,便如在看一只已经毫无任何还手之力的蝼蚁。

「临安郡主辱没当朝皇后,枉顾律法,草菅人命,暂收归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临安郡主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听闻皇帝之言,终是惊惧过度,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19

出嫁前,我又风风光光地回到了谢家,谢家众人无不待我亲热有加,几欲将我捧上天去。

圣旨上言明,我乃谢家之女。

毕竟,以侯府嫡女身份,方才能配得上中宫之位。

入宫的前一天晚上,谢景知来到了我门前,云巧将他拦在了门外:「世子,我家小姐遭难时,您未曾援手,此番我家小姐入宫为后,乃是天恩,烦请世子莫再连累我家小姐了。」

如今我被册封为后,便是我身边的丫头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底气。

谢景知在门前站了许久,到底没有忍住,朝着屋里问了一句:「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他的嗓音低了许多,还有些颤抖。

我平静道:「是。」

谢景知的眼里泛着红,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旋即冷嗤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19

谢家为我改名谢扶疏,并将我的名字上了谢家族谱。

他们给了我侯府嫡女的身份,而我成了中宫皇后,还了谢家无上荣耀。

如今再回头看一眼,当初谢家毫不犹豫地舍了我也要攀上与靖安王府的这门亲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20

三月后,中宫传出了有孕的消息,且经太医诊断,脉象十分稳健。

四更天时分,我被一阵咳嗽声吵醒。

皇帝已经起身,正拿着帕子掩着唇咳嗽,而那白净的帕子上已经染上了血迹。

他见我要起身,连忙冲我摆了摆手:「朕无碍,时辰还早,你多睡一会儿。」

我入宫三月,皇帝时常歇在我宫里,虽同在一张床榻,可他从未对我做过半分逾越之举。

说起来,我未入宫前,朝堂上日日争论最多的两件事,其一是立后,且二则是皇帝子嗣单薄,朝臣们恳请皇帝从宗亲之中挑选继子,立为太子。

皇帝身中之毒,若无解药,最多只剩一年寿命,而皇帝立我为后,赌的就是一年之内,我能否调配出解药来。

至于中宫有孕的消息,不过也只是他的稳定朝堂,暂不立太子的权宜之计。

21

皇帝命人将全天下最好的医书几乎都搜罗到了,并送进了我的寝宫。

那晚,他看奏折,我则安安静静地陪在边上翻看着医书。

过了酉时,他看了一眼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又扭头看了一眼一旁还在看着医书的我,他蓦然笑了声,起身搁下了奏折道:「珺珺,安置吧。」

为皇帝配制解药,是我入宫的任务之一。

然,每次在我困倦疲乏却还坚持着的时候,他总会提前放下还未处理完成的政务,提醒我该歇息了。

22

中宫有孕五月时,我的腹上缠起了腹带,只因不能被人瞧出我是假孕。

朝堂上看似风波已平,却耐不住暗地里早已有人起了谋权纂位之心,皇帝布局已久,眼下秋闱在即,此乃天赐良机。

而当初临安郡主被押入刑部大牢,后又全首全尾地被放了出来,此事皇帝曾私下里给过我解释。

为防打草惊蛇,临安郡主暂且不好处置,日后待他剿灭叛党,肃清朝堂,必定还我一个交代。

我在寝殿内研究药理时,御书房的公公来传了话。

云巧进了屋道:「娘娘,秋闱在即,试题却被人泄露了出去,皇上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御书房的公公来说,怕也只有娘娘去了,才能叫皇上消些火气。」

23

我赶去御书房时,刚好碰见几名大臣包括谢景知在内,他们神色严肃的从御书房中出来。

大臣们见我行礼后先行走远,反倒是谢景知落后了几步,还驻留在原地。

他见到我时,神情微怔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攥起,眼中好似蕴起几分怒色,双眸渐红,目光死死地流转在我微隆的小腹上。

我未曾与他多话,匆忙往御书房内走去,与他擦身而过时,却骤然见他扬起泛白的唇角,赤红的双眸中闪过自嘲般的笑意,面色渐显的憔悴不堪。

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抬手拦住了我的去路,神情落寞,言语间克制道:「娘娘近来……可好?」

我微蹙起眉头,未来得及开口,他又道:「娘娘若是悔了,臣……」

「谢世子还请慎言!」

我淡漠地打断了谢景知的话,随后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御书房。

24

御书房内,皇帝面色惨白,掩着唇吐了血。

我一颗心早已揪起,来不及行礼,匆忙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皇帝的脉,下一瞬,眼泪就这么簌簌地落在了他纤瘦的腕上。

皇帝的火气已然全消,他一边擦拭着唇角边黑色的血渍,一边软声笑道:「此番朕可算因祸得福了?」

一个月前,我翻看古籍,并将父亲生前亲笔编纂的药理医书反复钻研了许久,终于为皇帝找到了一线生机。

只是这方子霸道凶险,一个不慎非但救不了皇帝,还有可能消减皇帝本就不多的寿命。

如今皇帝急火攻心,这一口将淤积在五脏六腑的毒素尽然吐出,倒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25

不日,万寿节到来,百官进宫庆贺皇帝生辰。

席间,云巧忽然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娘娘,谢世子想私下里同您说几句话。」

我微蹙起眉头,下意识的抬眸去寻找谢景知的身影,刚好与他的目光撞上,谢景知正在看我,他的眼中布满了期待之色。

可下一刻,我惊觉有另一道目光朝我看来,我匆忙转过头去,一眼只看到皇帝兴致正浓地看着底下的歌舞表演。

我中途离了席,应了谢景知的邀约。

云巧提前清退了御花园里的宫人,谢景知来时,我正坐在亭子里赏着天上的月。

「表妹……」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比往日里多了几分缠绵悱恻。

我收敛起赏月的闲情,眉眼间徒剩下一片清冷。

26

「你能来见我,我真的很开心,我就知道,就算你入了宫,成了皇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谢景知神情激动的又往前走了两步,而我却冷声道:

「谢世子,本宫应邀前来,并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谢景知脚下的步子骤然一僵,脸上闪过错愕之色。

不消片刻,他又笑了起来。

「表妹,我知晓你心中怨我,但你自小聪慧,理当明白,我娶临安郡主,也是有苦衷的。」

我蹙起眉头,眼神越发冷冽。

「谢世子,我早已放下,你也不必再执着于此!」

「此番本宫之所以来见你,也是念在谢家于本宫有养育之恩,所以本宫要来提醒世子一声,你若再执迷不悟,日后所牵连的可是你谢家全族!」

可谢景知并未将我的话听进去,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微隆的小腹,道:

「表妹,只要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不介意你嫁过别人,哪怕这孩子不是我的……我有办法带你出宫……」

谢景知说这番话时,眉眼间染上了几丝疯狂。

我暗自心惊。

谢景知他当真是疯了,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震惊之下,我言辞严厉训斥道:「谢世子,本宫乃是皇帝之妻,当朝皇后!」

有人觊觎皇帝手中的皇权,乃为逆贼,其罪当诛,且株连九族。

同理,觊觎皇帝之妻,与之同罪。

不想谢景知竟骤然上前,一把将我拉入怀中。

他低头靠在我的颈间,言语间含着浓浓的痴迷:

「珺珺……我后悔了,原谅我好不好?」

「自你入宫后,我终日备受煎熬,以往我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可如今我明白了,有你在身边,我的心里才觉着高兴。」

我恼怒至极,在他怀中费力挣扎,终是一只手落了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放肆!」

我狠狠地推开了他,耳边还回荡着方才那一巴掌落下时的响声。

谢景知捂着半边脸颊,错愕看着我,熟料片刻后,他又痴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舍不得治我的不敬之罪,如若不然,你早该喊人了不是吗?」

看着他如此痴狂的神色,我的脑海中竟不由得想起皇帝来。

皇帝是个君子。

当初他承诺过我,我入宫帮他,若我不愿,他不碰我。

自我入宫以来,纵然时常与皇帝同睡一榻,但皇帝从未逾距。

我往后退了几步,冷眼看着谢景知。

「谢世子,本宫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我转身离去。

然而,我的耳边却幽幽地传来谢景知那低沉地嗓音:「不急,反正皇上的身子,早就已经……」

我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冷冽地看向了谢景知。

他轻轻地扬起唇角,不再言语,但镇定含笑的面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的身子素来不好,众臣皆知。

但,皇帝已毒入肺腑命不久矣,此事一直是个秘密。

谢景知此言,分明就是早已知晓。

只是谢景知并不知,皇帝的毒已解,虽然皇帝故作病态,实则身子已然大好。

再回想起谢景知方才的言论,我心头却有些惊惧,难不成谢景知要反?

亦或者整个谢家都要反了?

27

当晚,我将此事同皇帝和盘托出。

我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可我只见到一双幽深的瞳眸,流转在我的脸上,深邃的眸光里,好似有碧波荡漾。

皇帝没头没脑地忽然开口道:「得妻珺珺,朕之幸也!」

刹那间,我心头慌乱,面颊愈发滚烫。

我垂下头,声弱如蚊蝇般:「皇上,药浴的时辰到了。」

28

皇帝的药浴,一贯由宫女伺候,因我精通药理,我也会随侍在旁。

他靠在池边,闭着眼睛,周身雾气缭绕。

初入宫时,我虽觉得皇帝乃是天人之姿,却不敢生出一丝妄念,亦没有那番儿女情长的心思,如今我一抬眼,却不由得出了神。

看着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我的耳边骤然回想起皇帝方才所说的话,他说:「得妻珺珺,朕之幸也!」

他说我是他的妻子。

忽听他温声道:「珺珺,过来给朕按按头。」

我走过去,熟练地抬手,不消片刻,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刚要收手,却不想皇帝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皇上!」

我惊呼一声,满眼无措。

皇帝紧盯着我,眸光颤动,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一眼跌入他深邃的瞳眸之中,心头更为慌乱。

片刻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珺珺,朕也是个正常的男子……」

言罢,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谁叫朕当初承诺过你。」

29

次日一早,我刚睁开眼,脑袋里就骤然蹦出了一句话。

「珺珺,朕也是个正常的男子……」

他说话的神情隐忍而又克制,最终只剩下无奈,甚至还一副认了命的样子。

用膳时,云巧在一旁与我闲聊了几句。

云巧笑道:「娘娘,今儿一早宫里都在传谢世子昨晚上落水的事。」

我不解道:「落水?」

云巧又道:「据说是谢世子昨晚上喝多了酒,掉进御花园的池子里了。」

我愣了一下,谢景知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云巧又道:「娘娘,还没完呢,据说谢世子昨晚上出宫后,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伙贼人,个个身手矫健、英武不凡,将谢世子暴揍了一顿。」

「今早早朝时,谢世子脸上挂了彩,左边胳膊断了,正用布条吊着,那模样别提多狼狈了。」

回想起昨天晚上皇帝与我所说的话,有个答案在我心里逐渐晕染开来。

30

不日,皇帝召我去御书房随侍。

我在一旁研磨时,皇帝忽然撂下手里的一本奏章,气笑了:「不枉朕精心布局这么久,渔网也到了该收的时候了!」

闻言,我手下的动作稍稍滞了滞,又继续周而复始地研磨。

没一会儿,伺候皇帝多年的王公公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公公躬身道:「皇上,谢大人来了。」

皇帝道:「召他进来。」

谢景知是皇帝传召进宫的,许是没料到我也在,见到我时,他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后低下了头去,行了臣子之礼。

我好奇地扫了他一眼,脸上还真挂了彩,手臂也用布条吊着,果真被揍的不轻呀!

31

皇帝拿起方才那本奏折,笑看着谢景知道:「这本奏章是各个大臣联名上书弹劾靖安王在秋闱泄题案中有重大之嫌。」

「谢卿是靖安王的佳婿,朕倒是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谢景知慌慌张张地开始为靖安王开脱,皇帝似听的认真,可半途中却扭头笑看着我道:「珺珺,朕有些饿了,那边桌上有碟红豆糕,你端过来。」

谢景知的身形骤然一僵,他惊愕地朝我看来,像是被皇帝的一声「珺珺」给刺激到了。

我去拿红豆糕时,皇帝正襟危坐着,笑看着谢景知问:「谢卿怎么停了?」

谢景知面色一惊,回过神来后,又急忙说起靖安王的好话。

我将红豆糕端来时,皇帝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复皱起眉头来。

我在一旁笑道:「皇上前几日不是说牙疼么,臣妾瞧着您就是甜食吃多了,所以臣妾吩咐了御膳房,这几日的糕点甜味都淡一些,皇上若觉着不好吃,可莫错怪了他人。」

皇帝闻言,原本紧皱的眉头却舒展了开来。

「珺珺有心了,朕这几日的确还是吃些清淡的好。」

皇帝说罢,倒是兴致不错的又接连吃了几块。

熟不知,底下一直在为靖安王开脱的谢景知,心里头早已不是滋味。

32

晚间,皇帝又歇在了我的寝宫里。

我与他同睡在一张床榻上,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太一样,总之我的心从来就没跳的这么快过。

我合上眼假寐,却听皇帝忽道:「珺珺,朕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我愈发慌乱,却故作平静道:「臣妾日日给皇上把脉,臣妾知道。」

皇帝沉默了良久,复道:「朕可以有健康的皇子了。」

我紧紧地抿了抿春唇,紧张不已:「皇上后宫妃嫔众多,皇上若是去了,她们应当很欢喜。」

「可朕想要的是嫡子。」皇帝沉声道。

我顿时语无伦次了起来:「怪臣妾占了这皇后的位置,皇上放心,等臣妾的任务完成了,臣妾会退位让贤,到时候皇上就能和新皇后养育嫡子了。」

我说完,又觉着此事不能拖延,便接着道:「或者皇上心里属意后宫里哪位妃嫔能接手这皇后的位子,这会儿也能准备着先要个孩子,日后待她当上了皇后,那孩子就是嫡子了。」

我说完这番话后,皇帝错愕地看着我,神色瞧着,约莫可以称作为「一言难尽」。

良久后,皇帝抬手将我身上的被子往上一拽,彻底蒙住了我的脸。

我只听他无奈道:「安置吧。」

33

不久后,一场大雨落了下来。

靖安王被定了秋闱舞弊的罪行,且还牵扯出他多年来的其他罪行。

侵占百姓良田、动用私刑草菅人命、贪污军饷等等,且靖安王府被抄家时,还从地窖里抄出了一件绣有五爪金龙的龙袍,靖安王有谋逆之心!

靖安王之罪,株连九族,临安郡安幸免于难,却被充为了军妓,且有专人看守,此乃皇帝给我的交代。

靖安王府败了,连带着谢家也跟着遭了殃。

谢家的侯位被削,全家被流防至了千里以外的贫瘠之地宁州。

靖安王一案,皇帝下了命令,重查、彻查,与之有关的人,一个个都被连根拔起。

谢景知离京前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送了封信给我。

「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你若愿跟我走,我纵然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从宫里接出去。」

我将信烧成了灰烬,心里倒是生出了诸多感慨,唯独没有后悔。

34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用膳,却发觉膳食中被人加了落胎的东西。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碗羹汤,淡淡道:「云巧,将这碗羹汤带着,本宫要去一趟御书房。」

御书房内,羹汤被端到了皇帝的眼前,皇帝冷笑道:「看来,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也是坐不住了,谋害皇嗣,其罪当诛。」

不久后,皇帝从一碗加了落胎药的羹汤,揪出了朝堂之中另有大臣与靖安王勾连颇深。

至此,皇帝肃清了整个朝堂。

35

我假孕一事,刚好借此事揭过,靖安王余党谋害皇嗣,至中宫落胎。

此事在朝堂之中掀起轩然大波,然,皇帝将身子大好的消息昭告了众臣,太医亦称,皇帝身子康健,日后可顺利绵延子嗣,方才暂且将风波平息了下去。

我命云巧开始收拾寝宫,指不定过个两三日,我就该离开皇宫了。

晚间皇帝来时,竟一眼便瞧出寝殿内少了不少东西。

他不解道:「你这桌上的医书去哪儿了。」

「皇上交代臣妾的事,臣妾都已经办妥了,臣妾想着,不日皇上应当要发还臣妾归宅了,臣妾便命人先把一些要带出宫去的东西先收拾了起来。」

皇帝恍然大悟,又挨个角落看了一遍我的寝殿,而他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珺珺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朕了吗?」

36

我垂下头,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涩,此情此景,我颇有种被人利用完了,就没有价值了的感觉。

我私心里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我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妄念。

却听皇帝道:「昔年,你虽不识朕,朕却一直记挂着你,唯愿你寻得能一个疼你、爱你、懂你,一心只对你好的相公。」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一直暗藏的情愫越发的清晰起来。

皇帝又道:「朕的后宫有诸多妃嫔,但朕的心里以往只装得下朝堂、百姓,朕以为,朕这辈子真的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小姑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朕的心里来。」

「许是去年的上元灯节,朕微服出宫,远远地看见桥头上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她眼神落寞地看着远处的心上人正在同临安郡主谈笑风生。」

「又许是清明那日,朕又想起于朕有恩的许大夫,便出宫想去看一看他当年留下的济世堂,结果又看见那个姑娘坐在堂前,忙碌却又认真的身影。」

「其实朕也不知道,朕是从何时对她的情愫有了变化,朕原想着她是许大夫的遗孤,便是朕的妹妹,可又知晓,她与朕并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后来那个姑娘来到了朕的身边,朕觉得心里有一种这辈子从未曾有过的欢喜。」

我看着他,脸颊滚烫,眼眶里的碧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他道:「朕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唯一一次,就是那个姑娘先前的心上人后悔了,想要带她走,朕一气之下对朕的臣子动用了私刑。」

他说的恐怕便是谢景知在万寿节那晚跌入御花园的池子里,后来出宫后又被一伙贼人暴揍了一顿的事。

他又道:「知道朕为何留了谢家一条生路吗?纵然当年谢家侵占了你父亲的产业,谢景知辜负了你,也纵然谢家与靖安王府勾结谋逆,可他们总归庇护了你数十年,他们有恩于你,也有恩于朕。」

37

皇帝忽然将我圈入了怀里。

「珺珺呀,李徊一个人坐在那个位子上,实在太孤单了,你留下来陪李徊可好?」

我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李徊是他的名讳。

他又道:「李徊的心里有天下,还有你,李徊此生绝不负你,君无戏言,你看可好?」

我将脸深埋在他的胸口处,泪水湿了他的衣裳。

我抽噎道:「甚好!」

38

我留在了宫里。

李徊先前一直拖着未曾将我的名讳写进皇室玉牒里。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室玉牒里多了个「许扶疏」之名。

众人方知,皇后不姓谢,乃姓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