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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凉亭夜话

所属系列:撞妖·第九卷:戏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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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夜话

撞妖·第九卷:戏如人生

「驾!」

他将我护在身前,一夹马肚,马儿扬蹄而起。

「啪!」

他回手就是一枪,将隐藏在墙头的一个男子掀翻在地。反手又是两枪,又灭掉两个藏在暗处的人。

「交给你们了,一个活口都别留!」他朗声一吼,搂着我打马扬鞭。

身后的枪声还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惹人心慌,我们快跑到街尾的时候,远远的看见阿晧领着近百个宪兵队的人马匆匆而来,玲头骑马的人,正是小王。

「阿……」

「先别喊!」李乾芝一圈手,拦住了想要开口的我。

他一扯马缰,马儿一转,顺着斜刺的小路绕开,往城中方向跑。

跑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闹市区,李乾芝突然又转马头,带着我窜进了一条很长的高墙巷子。

一收马绳,他先将我放下,随后自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几乎就是滑下来的同时,他一把将我按在长巷的砖墙壁上,俯身而下,猛的一下吻住我的嘴唇。

「唔,你干什么,你放开!」

突如其来的吻,让我有瞬间的愕然,紧接着,心里就冒出一股怒火。

我使劲的用手推他,可是他就个小铁桶一样,根本推不开,我踩他脚,他也跟不知道疼一样。一狠心,我使劲咬了一口。

「呃……」

他闷哼一声,可是却没退开,而是更疯狂的吻了过来。

「李乾芝,你躲开,你混蛋!」

我气疯了,伸手在他后背上掐了一把,可是他依旧没松开,我心一狠,猛的一抬右边膝盖,往他命脉上踢了一脚。

「嗯……」我这一脚,用了一些力道,李乾芝吃痛,一下子放开我。

我怒意未消,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抡出去。

「啪!」

一声翠响,李乾芝踉跄了一步,弓伏住墙壁,太阳穴鼓动了好几下,硬是咬着牙没哼出声。

「姐姐,我找人回来了,你人呢,你在哪儿?」

是阿晧再叫我。

我赶紧道:「我没事,李乾芝带我跑出来了,我们现在,在离临山居不远的巷子里,比较安全。你找个机会也赶紧离开。」

「好的姐姐,那我去找你吗?」

「你……」我刚要回应,抬头看了一眼李乾芝,转口道:「先不用,你先回临山居吧,我很快也回去。」

「好的姐姐。」阿晧应了一声,再没了声音。

李乾芝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他立直了身子,皱眉看着我道:「姚红叶,你是不是女人。男人那个地方不能踢,容易断子绝孙!」

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见我这个态度,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可是紧接着,他又笑了。

慢慢的靠近我,他突然抬起右手臂,一下子撑在我左耳朵边的墙壁上。然后伸出左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角上的血迹,微微的一挑眉,很是挑衅的模样。

「你!」

我一下子就起了火气,伸手就想打他,手却在半空被他一把拦下,手背一凉,他竟然又亲了我一口。

「你混蛋!」

我气疯了,抬手起另一只手,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劲儿,狠狠的就是一巴掌。

李乾芝的脸一偏,白皙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苍红起来。

「李乾芝,你混蛋,你离我远点!」

我使劲儿甩手,试图把手拽回来,可是他的身子一软,脑袋一下子怂到我肩膀上。

「别动,疼。」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浓浓的疲倦。

我愣住了。

认识了这么久,他从来,都没在我面前说过这个字。

是的,从来。

穿堂风吹过,荡起一阵极重的血腥气,我下意识的伸手摸他后背,摸到了一手触目惊心的血水。

我一下子冷静下来。

「李乾芝!」

我轻轻的推推他:「你,你快起来,你后背流了好多血,得赶紧去医馆。」

「不去。」

他两手一卷,将我抱在怀里,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虚弱又温柔的道:「红叶,我今天很开心,真的,我很开心。」

伤成这样还开心,你开心个球啊!

我深呼吸一口,耐着性子道:「有什么话,等看过了医生再说,你伤的太严重了,胳膊上还有枪伤,必须赶紧处理一下。」

「不急。」

他卷手,把我搂紧了一些,轻声的道:「红叶,我真的很开心,你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能是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身体很凉,怀抱也很冷。

这种凉意让我有点慌,一下子想起了七情阵中,他一次次死在我眼前的情景。

心里一软,也没有再挣扎,由着他将我抱在怀里。

「姚红叶,我喜欢你,很喜欢。」

他的声音很轻,贴在我耳朵边上小心的诉说,温柔的几乎像是风声。

眼窝一酸,我突然很想哭。

李乾芝阿李乾芝。

遇到了我,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

土匪山上为我舍命挡枪,毫不犹豫的随我跳下万妖崖,悬崖峭壁上,不顾危险的摘取暗幽花,如今,更是一后背的伤……

好像,但凡和我有关,你总会受伤。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喜欢我。

这喜欢,太沉重了。

「李乾芝,我……」

「嘘!」

他收紧手臂,紧紧的把我勒住,声音极其温柔的道:「红叶,别说话,你什么都不要说,你仔细听,这巷子里的有风声,很好听。」

风声很淡,可他的心跳声很重。

「噗通,扑通……」

沉重而有力。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我送你去医馆吧,你的伤不能在耽搁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

马儿轻轻的甩动尾巴,无意识的踏着步子,巷子外面的街的熙攘,行人络绎不绝。

我手上的血水已经凝固了,粘稠成了褐红色,我想推开他,又不忍心。

「红叶……」

李乾芝突然轻声道:「红叶,我不想待在临山县了,你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我一诧。

他抱着我,轻笑一声道:「红叶,我带你离开这里吧。咱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一间向阳的房子。春天,我给你采花酿酒,冬天,咱们就窝在屋里烤火,过神仙一样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我彻底懵了。

他轻笑着道:「红叶,如果你不喜欢过隐居的日子,咱们就出去游历吧。你不是想喝最烈的烧刀子吗,咱们去东北,那里的烧刀子最醇最烈,你一定喜欢。

对了,你不是喜欢雪吗。

东北的四季分明,冬天会下膝盖深的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冰封银树,很是美丽。咱们就找一处山腰住下,备上足够的酒和粮食,每天赏雪看夕阳,等到春天了,积雪绒化, 万物复苏,咱们就再去另一个地方。你说好不好?」

这……

我推了他一下,抬头去看,发现他的脸颊通红,纯色特别苍白。而刚才还冰冷异常的手,已经热的滚烫。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摸他额头,发现他额头烫的吓人。

「李乾芝,你发烧了!快别说了,你赶紧跟我去医馆!」我拉着他要走,可是他一用力,又将我拽了回去。

双臂撑在墙上,他将我困在他的臂弯里。

低着头,他深情的看着我,眼神有点迷离:「红叶,你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在台子上唱戏,你唱戏的时候太美了,没次看到那些人在台下看你,我心里就难受。我不想让他们看你唱戏,我想把你藏起来,藏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他的呼吸有点重,脸渐渐靠近了过来。

我赶紧将他推开,急声道:「李乾芝,你不许在胡说了,你在胡说,咱俩连朋友都不能做了!」

「朋友……」

他眼神一黯,滚烫的手心按住我肩膀,迷离的摇摇头道:「不可能的。姚红叶,我可以等你喜欢我,等你爱上我,我甚至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朋友。

现在我知道了你心里有我,我们就更不可能是朋友了,这辈子,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一定是。」

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声音也越来越轻,突然,我的肩膀一沉,他竟然载过来圈住了我。

「李乾芝,喂,你别这样,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心急的不行,可是他的身体很重,全部的重量全都压了下来,我根本推不开他,正在我拼命的撕扯时,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下意识的往右边巷口去看……

蓝色的裤子,银灰色的衬衫,银边眼镜,白净俊朗的面庞。

白牧?

「白,白牧,你,你回来了……」我本能的一推,李乾芝的身子软泥一样的往后倒去,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闭着,竟然已经昏迷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手一捞,他一下子又倒在了我身上。

完了,这下白牧肯定误会了。

这,这……

「白牧!不是你看到的,就是,就是他受伤了,然后就,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明明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却像是一个偷糖吃,被家长逮到的小孩,心里又慌又乱,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着急,脸也开始发热,这模样,就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可怎么解释啊!

「红叶,你真软。」我急的快哭了,昏迷的李乾芝却突然咦语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微风一吹,白牧不想听见都难。

我真是……

眼睛一酸,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又不能推开,又不能不管,白牧就站在我面前,他会这么想我……

「红叶……」

白牧叹了一声,走过来将李乾芝搀扶过,看了一眼他的后背,轻言道:「别哭了,这里风大,你身体还没恢复,吹冷风对身体不好。他伤的太重了,咱们先回临山居吧。」

嗯嗯。

我赶紧点头,帮忙把李乾芝扶上白牧的后背,牵着马快走出巷子,急行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临山居。

我们几乎是跑着,往白牧的小院去。

「哎呀,这,这是咋滴啦……」

到路口的时候,我们迎面碰到了怀义二哥。他本想和白牧打和招呼,可一看他背上的血人,也是急的不行,赶紧帮忙一起将人送进小院。

「红叶,去帮我准备一盆热水,一盆温水,在弄一壶度数高一点的老酒来。」

将李乾芝侧放在榻子上,白牧麻利的用冷水净手,拿白棉布擦干后,一边拿药箱,一边吩咐着我。

「好,我这就去。」

白牧的院子离我的小院很近,我几乎是跑着去后厨房。我一个人拿不了两盆水,就叫阿晧帮忙又拿一坛子酒,飞也似的跑了回去。

「东西拿来了!」

我一步跳进屋里,正看二哥帮着白牧用小剪子,去剪李乾芝后背上的衣服。

滚烫的热油水浇在身上,想想就觉得心口发紧。

他脖子后面已经烫成白色,本以为,隔着一层衣服,烫伤会轻一点,可是当白牧把他衣服剪碎的时候……

我的心就揪了起来。

他的后背血淋淋的一片,几乎已经没有好皮肉了,怪不得会有那么重的血腥味,怪不得他跟我说疼。

能不疼吗。

这相当于去了一层皮,寻常人伤成这样,早就鬼哭狼嚎了,可他,竟然还护着我骑马跑了这么久,还在巷子里和我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真是不要命了!

那锅油汤水不止浇在了他后背,裤子也有。

二哥看我发呆,可能以为我吓到了,就开口道:「红叶,这有二哥呢,你先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吧,需要什么,我们在喊你。」

「哦,好。」我赶紧放下热水,阿浩也把手里的酒放下,跟着我出了房间。

小院的侧面,是几个放药材的架子,左面墙根处有颗老树,树下有一桌凳,我就做了过去。

阿晧陪我坐了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她端了两碗药回来,放在我面前道:「姐姐,这是中午和下午的药,一直再炉子上温着呢,你赶紧喝了吧。」

「嗯。」我应了一声,端起其中一碗,一口饮下。

好苦。

可能是这碗药温的太久了,药汤熬透了,入口之后,我苦的舌尖都麻了,赶紧又把另外一碗也喝了。

喝过了药,阿晧就陪我在树下坐着,不知不觉,天就开始黑了。

天暖了,临山居的夜戏场次很多,此时前院儿的戏台子上,正在唱着【打金枝】,曲调婉转,音色清亮。

傍晚时分,抿一杯清茶,听着台子上的伶角嬉笑怒骂,品着古人的爱恨情仇,很容易有种太平盛世,我自逍遥的错觉。

不管世道多么乱,戏园子里的调子也不会停。

古人有首诗,其中两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作诗的人,当时的心情,应该是很复杂吧。

我叹了一声。

侧头看了一眼,阿晧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的手交叠着垫在桌上,嫩白的小脸蛋侧着,嘴唇嘟起,偶尔皱一下眉头,像是做梦了一般。

白牧的屋里亮了灯,屋里静悄悄的。

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李乾芝怎么样了,一想到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我的心脏就揪着一样难受。

昏迷之前他发烧了,现在又忍不道好一点了没有。

还有白牧。

他看到我抱着李乾芝了,一会儿,我怎么解释呢……

「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夜色渐渐暗了。

戏台那边儿换了调子,唱的是【苏三起解】中,家喻户晓的选段。我细细的听了一会儿,听这音色,唱戏的还是刚才唱【打金枝】的角儿。

自从我被楼小月装进毒棺后,我嗓子就一直沙哑,声音粗劣晦沉,跟我以前的嗓子,简直天差地别。

师父对外宣称,我身子不适,要静养一段时间,可是梨园里好嗓子的人多的是。这段时间,我的戏份少了,就也间接的成全了另一个人。

他叫吴昕云,是我一个师弟,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一把惊云嗓子唱起花旦来,比女子还清亮透彻。加上他身瘦小,扮起来,那也真是雌雄莫辩。

这段时间我不上台,他的叫座特别高,虽然不如我红,但是,如果曹家想捧,红是迟早的事。

毕竟,临山居是曹家收钱的金扫把,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自古梨园花旦都是男伶的天下,也就是民国了,梨园里掀起了一阵女旦风,也是机缘巧合下,我仗着一副好嗓子,借着曹家的东风,就这样成了张家班的台柱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谁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浪尖上。

我醒来以后,虽然大家都说,只要按时喝药,半个月左右嗓子就会好。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楼小月在棺材里,刷了那么多层的毒,我在棺材里躺了那么久,现在还能开口说话,就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重返戏台子。

如果不能……

我暗叹了一声。

夜深了,屋檐的灯笼在轻轻摇摆,我从衣服里掏出火引子吹亮,踩着凳子,将屋檐上的夜灯燃亮。

暖橘色的火苗被灯笼罩起,将小院照的通亮。

暖风划过,满是药香。

「咯吱……」

紧闭的房门打开,二哥从里面走出来。

「二哥,情况怎么样了?」我急问。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应声道:「伤口已经清理过了,手臂上的子弹碎片也已经取出来了。白牧给他上了药,现在,正在里面帮他施针呢。」

「那,那我进去看看。」我胎腿就要往里冲,二哥手疾眼快,不等我的手碰到门,就一把将我拦了回来。

「二哥,你干什么?」我一愣。

怀义二哥却是笑了一下道:「不干什么,二哥一下戏台子,就碰到你们了,跟着忙乎了这么久,一口饭都没吃呢,你陪二哥出去吃口饭。」

「可是……」

「哎呀走吧!」二哥夹着我胳膊,连拖在拽的把我拉出小院。

这个时间,饭堂是有夜餐的,可是他没拉着我去饭堂,而且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最后,来到了后院小花园的一个小凉亭。

凉亭的两边,载满了早春花树,一簇簇嫩黄色的花朵挤在枝头,散发着淡雅的清香。

我十分不解:「二哥,你不是要吃东西吗?把我领到这里干嘛?还有,你走这么急干什么?阿晧还趴在小院里睡觉呢。」

二哥笑呵呵的道:「阿晧会照顾自己,要是醒了没看见你,她没准就自己回小院儿了。至于吃饭……二哥突然又不饿了,这清静,你陪二哥在这坐一会儿吧。」

这……

我急笑了:「二哥,你开什么玩笑,你赶紧去吃东西吧,我得赶紧去回看看李乾芝呢。」

我转身就要走,二哥突然在我身后大声的道:「红叶在你心里,白牧和李乾芝,他们两个,哪个更重要?」

心里一颤,我停住了脚步。

二哥沉吟了一下,缓步走到我身边,看着我道:「红叶,你爱上那个人了,是吗?」

我……

我攥紧了手心,干笑了一下道:「二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我是定过亲的,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这,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儿……」

「是吗。」

二哥看着我,亮亮的眼眸中,竟全是我不敢直视的光芒。

「当,当然了。」我笑了一下。

二哥摇摇头,转身后退两步,坐在凉亭的台阶上:「红叶,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当初,当我见过你看白牧的眼神后,我就在想,你这样性格的人,认准一个人,一定不会看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可是现在……」

他顿了一下,又道:「从我把你从小院里拉出来,到咱们俩说了半天话,你一直在担心惦记那个人,你甚至还惦记阿晧,可是,却没问一句有关白牧的话。红叶,你真的,还在乎他吗?」

「我当然在乎了!」

我急了,转身道:「二哥,你不了解今天的情况。今天我们在街上,突然冲出很多人,然后棚子倒了,滚烫的热油水烫锅翻了。李乾芝是为了保护我才伤成那样的,我……」

二哥摇摇头:「红叶,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伤的,我只知道,到现在,你还是没问白牧。」

我……

我急道:「我是没提白牧,可是,这也并不代表我不在乎他。李乾芝是为了救我才伤成那样的,我愧疚,我惦记,所以我多问两句,这也没什么错吧?」

「不错。」

二哥点点头道:「你若只是因为愧疚,多问两句是没错,可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仅仅只是因为愧疚吗?」

「当然了!」我脱口而出。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完以后,我的脸皮有点烧,心里也莫名的有一点心虚,我不敢看二哥的眼睛,假意的捋了一下刘海,把身子侧了过去。

这小花园很安静。

风吹花树,枝叶摩擦。

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散开,让我莫名的想起佛家后院,那半山的野樱桃花海。

「姚红叶,对你来说七情阵,只是一个困局。可是对我来说,阵里阵外都是一样的。从爱上你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困局,你是我一生的宿命。」

「红叶,我说过,爱上你是我的宿命。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会在你左右,终有一天,你会是我李乾芝的女人,这也是你的宿命。」

「妖红叶,我喜欢你,很喜欢。」

轻风扫过。

枝头的花簇摇摆。

一些开到极盛的花瓣被风一吹,便飘下枝头,花瓣洋洋洒洒,围着凉亭下起来花瓣雨。

而那些刻意不愿想起的话,就随着淡黄色的花瓣雨,慢慢的回响在了耳边。

「二哥,我……」

心里憋了很多话,我好想跟二哥解释一下,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红叶。」

二哥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我旁边,叹了一声道:「红叶,从我把你当成妹子的那一刻起,二哥就把你当成了家人。二哥希望你能过的开心点,有些事可以拖,有些事,半刻都耽搁不了。

牡丹亭里有一句戏词,说的是: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二哥打小就不爱读书,以前对那些拗口的戏文,总是一知半解,可是自从尝过了情之滋味,也算是参透了一些门道。

情这个字,能让人赴汤蹈火,也让人肝肠寸断。可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二哥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能。

我点点头。

二哥「恩」了一声,沉吟了片刻后,又开口道:「红叶,你是我妹子,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也不想替你做决定,可是我不说出来,心里又觉得不踏实。

那小子,伤的确实很重,他的后背几乎都没有一寸的好皮肉了,胳膊上的伤,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打穿骨头。

白牧给他用了最好的药,但是我出来之前,他依然还是在发烧,整个人几乎是糊涂的,可是他嘴里,却一直不停的喊着你的名字。

二哥是外人,看他伤成这样,心里还惦记着你,若说一点不动容,那还真是扯淡。可是,我同时也心疼白牧。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若是换成二哥我,可就不确定,会不会救一个心里惦记着我女人的王八羔子了。

就我这暴脾气,没在他的麻醉药里下毒,就算他烧了几辈子高香了,全心全意的救一个情敌,也就是白牧那小子脾气好吧。」

二哥说了几句东北方言,但是话糙理不糙,我以前,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是啊。

白牧虽说是个医者,可是,他是个男人。

他救李乾芝的时候,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红叶啊……」二哥叹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语调,柔声道:「其实,我也挺佩服那小子的,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上刀山下火海,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可他做的,那是刀口舔血的活计,白牧就不一样了。

他温柔踏实,对你和小山小娟儿又细心周到,还有一身厉害的医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现在世道这么乱,各地方的军阀为了争地盘,说打起来就打起来。

咱们在临山居的这段时间,虽说日子过得简单安逸,可这都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风向变了,咱们就得搬走了。

白牧有一身好医术,在哪儿都能开医馆治病救人。跟了他,你的日子会很简单,他会把你照顾的很好。可如果,你跟了那个小子,以后的日子,可就不会很轻松了。

二哥也看出来了,那小子,现在虽说只是个宪兵队长,可他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人,以后,绝对不只是一个宪兵队长这么简单。

这小小的临山县,我看根本困不住他,说句长远话,机缘巧合下他能走多远都说不准,没准还能称霸一片天地,成了大帅军阀呐。

这年头,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妻子,以后弄一些二姨太三姨太的,在后院里放着多膈应啊,你不如就踏踏实实的,将心思放在白牧身上,以后好好过日子。」

「二哥,你这说什么呢?」我哭笑不得:「什么二姨太三姨太的,你扯的也太远了。我压根就没想过嫁给他!」

开始了几句话还挺靠谱的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歪的邪的上来了。还二姨太三姨太的,他怎么不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出来……

「嘿嘿……」

二哥笑了一声,继续道:「二哥这不是给你打个比方吗?万一你真的嫁给了那小子,这这不都是正常事吗。」

还说!

二哥嘿嘿一笑,赶紧不在说了。

夜沉如水,天边升起了一弯新月,皎洁的月光洒落,将凉亭花树映的一片银白。

我站在花树下,抬头去看月亮,那弯弯的月亮好似挂在枝头,几乎唾手可得。

我一下子想起,以前和白牧看月亮的时候了。

眼前月是天边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那时候的我,眼里心里只有白牧一个人。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慢慢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呢。

二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本以为,对于李乾芝的情感,我不回应,甚至不理会,慢慢的他就不会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可是,我想错了。

有些人天生执着,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就好比是一根软刺,如鲠在喉,越是不理会,就刺的越深。

不知不觉的,我就成了李乾芝的那跟刺,而他也不声不响的,成为了我心中的一根软刺。每每想起,我的心口就憋闷着疼。

趁着软刺未深,是时候,该做个决断了。

「呼……」

夜风突起,花瓣被吹落枝头。

空气冲荡起一丝潮气,快要下雨了。

二哥叹了一声,上前一步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吃点东西吧。这功夫,白牧也差不多快完事了,他忙了这么久,肯定也饿了,你若是想去看那小子,就顺便给白牧带碗面吧。还有……」

他沉吟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一下道:「你二哥我性子直,有些心里话,藏在心里憋不住。今晚上跟你说的这些话,深了浅了的,你也别在意。

我的心虽是偏向白牧,希望你能跟他长长久久,过安稳的日子。

可你是我妹子,是我的亲人。你若是真的改了心意,铁了心的不想要白牧,想跟着那个小子了,二哥也会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儿。

打明天开始,二哥就提前一个时辰起来锻炼身体,把身子骨练得棒棒的。管那臭小子以后是霸主还是大帅,他若是欺负了你,二哥第一个冲上去揍他,我张怀义的妹子,谁也欺负不得!」

「二哥……」

一番话,说的我眼眶发红,心里又酸又暖的。

我上辈子肯定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认了对我极好的师父师娘,还捡到了两个对我真心实意好的哥哥。

谁说乱世无真情。

我遇到的,全部都是好人。

「哎,你,你别哭啊。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你这哭唧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我欺负了你呢,快别哭了。」二哥有点慌,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帕子,有心想替我擦眼泪,想了想,还是把手帕塞进了我手里。

「我,没哭。」我攥着手帕,扯着嘴对他笑了一下。

他挠挠头,跟着我咧嘴一笑:「行,没哭就行。天色挺晚了,二哥明早上还要唱头戏呢得回了,快下雨了,你也赶紧的吧。」

「嗯。 」我点点头,跟着他一前一后离开小花园。

我没有先回白牧的小院,而是听二哥的话,先回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有夜灯,暖橘色的灯笼,将院落照的通明。

小山小娟儿的房间没有点灯,今儿是他们俩第一天上学,又紧张又兴奋,肯定早早就睡了。

阿晧的房间关着窗子,里面亮着夜灯,一道小小的剪影坐在窗前,正认真的在写着什么。

是宁远方。

孩子上学了,不能总他跟阿晧住一间,明天,我把小山小娟儿旁边的房间收拾一下,让他单独住。

噢,对了,应该收拾两间。

小娟儿大了,也不能总跟弟弟住一块儿,得让她有自己的空间了。

院里老花树的枝叶展开,枝头已经起了厚厚的花苞,眼看着就会开花。院里的陈伯说,这是一颗古梨树,花开淡白,花香淡而不俗,花开最盛的时候,香味能传出半条街。

白水村没有这样的树,我还没见过这种花呢,不知道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挪动脚步去了小厨房。

我以为这个时间阿妈早睡了,可我前脚刚摸黑进到厨房,身后就传来了动静。

「是红叶回来了吧?」

「阿妈,是我。」我应了一声。

「你这孩子,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点个灯,屋里面热着汤水呢,烫坏了可怎么办?」阿妈数落了一句,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火引子,轻微一声滑响,厨房里亮堂起来。

我这才看清,炉子里的火没熄,小灶上放了两个盅,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我心里暖暖的,走过去拉着阿妈的手:「阿妈,你怎么还没睡呀?」

她笑了一下,把烛火放在旁边的灯笼里,顺手拿了块儿棉布,走到小灶前垫着手,把盅罐子拿下来。

「那两个皮猴,回来就开始讲学校的事儿,我哄了半天他俩才睡下,这就要睡了,想着厨房还给你留了汤,就想过来给你端楼上去。正好你回来了,我也不用上楼了,你就坐着趁热喝吧。」

她从架柜上拿了个白瓷碗,给我舀了两勺银耳红枣汤。

银耳已经炖的发稠,红枣煮的稀烂,闻着就香甜,用小勺舀了一口,里面还有淡淡的薄荷味,喝进去嗓子很舒服。

「妈,你也喝点吧。」

阿妈笑了一下道:「妈不喝,年纪大了,尤其不爱喝甜的,你多喝点吧。另一个盅里是稀饭,里面加了百合莲子,喝了对身体也很好的,女孩子身子娇贵,得慢慢调理。对了,晚上的药喝吧?」

「嗯,喝了。」我点点头。

阿妈嗯了一声,替我挽了一下鬓角边儿的碎头发,笑着道:「你呀,生了一副粗枝大叶的性子,也亏了有白牧这个细心人,能照看着你,妈也能放心一点。」

我手里的勺子一顿,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妈,白牧今天回来了。」

「妈知道。」她点点头道:「晚些时候,妈去门口接那两个皮猴,听门口的陈大哥说了。他还说,那个李队长受了很重的伤,被白牧背着回小院儿了。妈也不懂医术,怕去了惹得白牧分心,就也没过去。」

「嗯。」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汤,忍不住开口问:「妈,你怎么不问我,那个李队长的伤怎么样,治好了没有?」

阿妈笑了一下道:「这还用问吗,有白牧在,再难治的伤都不是问题。而且,那个李队长肯定没事了,要不然,以你的脾气,是不会这么淡定的在这里喝东西的。」

阿妈倒是了解我。

更了解白牧。

我笑了一下,将碗里的东西喝光。

烛灯下的阿妈,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软布卦袍,头发整齐地挽成一个圆髻,斜插了一根老木雕花簪子。

她肤色健康,眉眼温柔,这些年在白水村虽没有刻意保养,可是轮廓依旧秀丽。

年轻的阿妈,是个美人。

白水村的人说,阿妈当年跑进大山时,身上的衣服是好料子,头上的发饰也都是好东西。后来遇见了阿爸,她落地生根,才有了小山和小娟儿。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性子温柔,和顺温和的阿妈变的疯疯癫癫,还抱着刚出生的我,跑进了大山里呢?

她以前嘴里时常说的林家,和我今天去的林家,究竟有没有联系。

自从她不疯了以后,我有很多次想开口问她,可是又怕提了这些事让她难受。我该不该问问她呢……

「你这傻孩子,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干什么,阿妈脸上有花不成?」她笑着。

我也跟着笑,摇摇头,开口夸赞道:「不是,我是突然想起一句戏文,叫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这句戏文果然是真的,这么看阿妈,果然是很好看多。」

「你这孩子,怎么还哄起你阿妈来了。」阿妈嘴上碎念这,可是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眉眼都笑出花来了。

我心思一动,开口说话道:「对了阿妈,上回给你买的那只簪子,怎么没见你带呀?那东西就是一个老物件,也不贵,你别不舍得用。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去铺子里看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再给你买一个。

上次我去铺子,听店里的小二哥说,那个簪子好像还有两对配套的新耳坠,我不如把耳坠也买了吧,正好凑成一套。」

「瞎说,怎么可能有耳坠。」

老妈脱口而出,说完了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干笑了一下道:「那簪子是个老物件,簪子都已经破损了,耳坠比簪子更常用,怎么可能还是新的。你别听那小二唬人,他估计就是想多赚你的钱。你赚钱不容易,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别胡乱花钱。」

「哦……」我点点头,假装没吃饱,又舀水一碗汤。喝汤的时候,我偷偷观察阿妈,她表面上看着正常,可是手心攥的紧紧的。

她很紧张。

她而且,还是很排斥说那个簪子的来历。

我也没继续说,将碗里的汤喝完了,打了个哈欠说困了。阿妈便赶紧接口也说困了,先一步回屋了。

我在小厨房理坐了一会儿,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

林老爷子,林三奶奶,双婴煞……

想着想着,我又想起白水村的阿爸,和那天晚上,领我们去破庙的白牧。

今天在林家,阿晧帮我在脸上弄了障眼法,小娟儿说,那天晚上的白牧,身上有一股子奇怪的鱼腥味。

用障眼法骗我们的,究竟是谁呢……

对了,大蛇。

跳进白水村的河里捞尸的时候,我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条大蛇,前些天,我下卧河口捞尸,又看到那条大蛇了。

不止这样。

对付绿衣诡母的时候,对付山魅的时候,还有好多时候,我除了看到了那只巨大的白猿妖,也看到一条长着角的黑蛟蛇。

怎么回事。

我的脑子,好像出了毛病。

明明,我好几次看到了那条大蛇,可是我的脑袋就像是有选择一样,总是刻意的想不起来那条蛇妖。

邪门了。

难道,我被那只妖,下了什么妖术不成?

头疼。

我感觉脑袋里混沌一片,有好多线索飞快从脑海划过,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乱的跟一团麻绳一样。

算了不想了。

我使劲儿捶捶脑袋。

小灶上还有一个罐子,面热着一大锅粥,我找了一个食盒,将粥盅放进去,又找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放在上层。

盖好食盒,我提着往白牧的小院走去。

已近很晚了。

临山居没了白天的喧嚣,偌大的园子里静悄悄的。

白牧小院的大门开着,一盏夜灯摇曳,照的院子通明。我走进去后,下意识的往树下看了一眼。桌椅空空,阿晧早已经走了。

我往前走,正屋里燃着灯,中门虚掩着,里面有轻微的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

「白牧,是我,红叶。」

我伸手,轻轻的叩了几下门。

「门开着,进来吧。」白牧轻声应着。

我嗯了一声。

推门进屋,最先闻到了一股很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我下意识的往榻子上看,帐帘垂着,隐隐能看到一个背影侧躺着。

白牧就站在榻子右边的桌前,熟练的将长针用液体消毒,放回针包里。

「这么晚了,还没睡阿。」他收拾好最后一根长针,抬头对我笑了一下。

「噢,没……」

一想到刚才二哥跟我说过那些话,我就有点心虚。

赶紧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小声的道:「忙了这么半天,累坏了吧?这是,这是阿妈熬的粥,还热着呢,赶紧吃点儿吧。」

「好。」他点点头,去旁边儿的水盆里洗了手,我也刚好把盅碗摆出来。

「阿妈在粥里加了莲子,挺好喝的,你尝尝。」我盛了一小碗粥,递到他面前。

他拿着勺子喝了几口,笑了一下道:「挺好喝的,还加了冰糖。」

本来我就心虚,听他这么说,我脸一下就红了。

这粥是给我熬的,阿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就特意在粥里放糖。

可是……

白牧他不喜欢甜的。

我还不如听二哥的,给他煮碗面呢。

「对不起啊,我……」

白牧笑了:「别傻乎乎的了,这粥挺好喝的,偶尔吃点甜的,对脾胃也好,我挺喜欢的。」

他这么说,我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这才想起,认识了这么久,从来都是他给我做吃的,买吃的,我都没给他做过什么。

「白牧……」

「恩。」他应了一声,喝下一勺莲子粥,抬头对我温柔一笑。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就像天上的一轮新月,蕴着耀眼的光芒。

我心里一软,赶紧道:「我,我其实会做两样拿手菜,明天,我做了给你尝尝吧,你好像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好。」

他笑着道:「这次出去,我也新学了一样菜,明天咱们一起做,也让你阿妈尝尝。」

「嗯。」

我点点头。

屋里很静,除了他喝粥的声音,还能听到很浅的呼吸声。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

白牧温声道:「我给他服了洋药片,这是一种最新的退烧药,比汤药管用很多,见效也比汤药快。

目前,烧暂时退了。

不过,他后背的烫伤面积很大,有几处伤口更是撕裂了,虽然我帮他用药处理了,但也不排除伤口发炎的可能。」

「哦,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白牧把碗里的粥喝完,又自己打开粥盅盛了小半碗,喝了一口道:「不一定,烧已经退了,他可能明天就醒了,但若是伤口又发炎,就有可能继续昏迷。」

「那……那怎么办?」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常一些,可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关心。

幸好白牧没有在意。

他开口道:「目前也没什么办法,我刚才帮他用了针,通畅了一下气血。其他的就得看他自己了,不过他身体底子不错,虽然受了重伤,但也不会那么脆弱,肯定回没事的。」

「哦……」

白牧语气平常,就像在跟我说一个普通病人的状况,看不出多余的喜怒,但我想着二哥的那些话,也没继续往下问。

他缓慢的吃着粥。

我坐在他对面,酝酿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道:「白牧,我和他……那个,在巷子里的时候,我们其实……」

「我知道。」

还没等我说完,白牧就轻笑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我,温柔的道:「红叶,你不用太紧张,我不是一个迂腐的人,我更加明白,眼睛看到的,也许并不一定是事情的全部。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你有自己的主见,思维和选择。

早在很久之前,我和他就有了公平竞争的君子协议。我曾跟你说过,如果你最终选择了他,我会主动退出,成全你们。

那纸婚约,是我想对你好的协议和开始,并不是对你的束缚。你有选择幸福的权利,永远都是。」

「白牧……」

听他这番话,我心里有点难受,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

他一勺一勺的把碗里的粥喝尽。

放下碗勺,定定的看着我道:「没有,我只是有点自责,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我竟然不在你身边。一次,两次,很多次……

我很佩服他的魄力和义无反顾的决心。他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对手,也是一个,合格的情敌。

如果你最后选择了他,我也还算放心。

因为我知道,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子,可以置生命于不顾的保护你,也如我一般,深深的爱着你。」

爱……

这是白牧,第一次跟我说这个字,我连心都是颤抖的。

这就是白牧。

温柔,宽厚。

他从不给我压力,也从不让我为难,甚至有些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解释,他却能清风拂面一样的淡然一笑,告诉我他理解,也明白。

这样的白牧,温和,细心。

如果,李乾芝的感情如熊熊烈火,热烈又炙热,能将寒冬腊月的陈年冰封破开,让冰封化成奔腾的水,水汇成溪,溪流如海。

那白牧,就像春风。

他轻柔又温柔,没有破釜沉舟的炙热,却有润物无声的细腻,不骄不躁,不疾不徐,让大地重新生机盎然,让枯萎的土地上生出嫩绿的软草,让腐朽的枯叶丛中开出灿烂的花朵来。

二哥说的对,和白牧在一起,是会很幸福的。

他就像光,照耀了我晦暗的生活。

如果不是遇到白牧,我也许不会遇见师父师娘,那就不会有现在的姚红叶。

李乾芝爱上的,可能只是光鲜亮丽的戏子姚红叶。

而我在白牧眼里,就只是姚红叶。

哪怕我蓬头垢面,哪怕我水袖长舞,在他眼里,对我都始终如一。

不该。

真不该。

不该有对别人有一点动心,老天很公平,他可怜我十八年里受尽白眼,所以就把世上最好的男子送到了我面前。

我,应该珍惜的。

「你,你再喝点粥吧,我在帮你盛一点吧。」

「好。」他笑着点点头,把我盛好的粥接过去,慢吞吞的喝着。

「你,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醒来看不见你,他们说你去外头帮我找药了。你……去找什么药了?」

「哦,是这个。」他已经喝了两碗,这碗粥我盛的并不多,他几口就喝完了。

放下碗勺,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道:「你之前,呼吸了不少毒气,嗓子被毒浸坏了,若是用药慢慢调着,需要调理很久。

我之前看过一本古书,上面提到过一种秘方,那方子对治嗓子有奇效,但是有一味药引子很稀罕。我这一次,就是去外地一个黑市找药引子了。」

药引子……

我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指甲大小的黑色的药丸,闻着味道,竟还有点清香。

他起身,去桌子上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我面前道:「那味药引子很奇特,不过也是你运气好,我一到黑市就买到了。

因为这药引子比较特别,我就在当地,按方子采购了药草,把药丸制出来了。

你把药丸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可能会咳出一些黑污。

不过你不用怕,那都是残留在你体内的淤毒,咳出来后,你的嗓子很快就能恢复。用不了多久,你就可重新回去戏台上唱戏了。」

我的嗓子,还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能回戏台子上唱戏?

这哪儿是药丸,这是神丹阿!

听到这些,我积郁了几天的郁气,一下子消散了,赶紧把药丸捏起,就着温水服下。

药丸没有苦味,滑进喉咙里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跟吃了一颗糖豆一样。

白牧又给我倒了一杯水,嘱咐道:「这药丸后劲儿很霸道,三天之内,你不能碰辛辣的东西,甜的也不能碰,熬过这三天,就一切如常了。」

哦哦……

我听话的把那杯水喝了,问他:「那,你开的药,还要继续喝吗?」

白牧轻笑一声道:「那些,都可以不用在喝了,这有一颗药丸,比喝十碗药都管用。」

太好了。

终于不用再过一天四顿药的日子了!

这几天,天天喝药,我感觉自己都成药篓子了。连呼吸的时候,都好像带着一股子陈旧的苦药味儿。

现在好了,终于不用再喝药了。

对了。

「白牧,你刚才说那味很特殊的药引子,是什么呀?」

「噢……」

他轻垂眸,描淡写的道:「其实,是一味比较稀有的草药,名叫福寿草。

这种草药市面上不多见,最近两年,医馆医院都开始给病人吃洋药片了,一些稀罕的中药,就更是少有人存积。我去到黑市的时候,那药贩子手里就剩下这最后一株草药,若是晚上一步,兴许就买不到了。」

那还真是巧了!

我点点头,笑了一下。

等到前两天,连续做的那个有关雪山,有关白牧的梦,自己也是一阵莞尔。

一定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

我总是疑神疑鬼的。

一个梦而已,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吃好了粥,榻子那边突然传来两声噫语,白牧赶紧去查看李乾芝的状况,我便起身,将粥盅和碗收紧进食盒里。

白牧给我装药的小盒子很精致。红木的仿古外盒,红丝绒的底儿,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点药香,我舍不得丢,便拿起来,放进口袋里。

这时候,我真是对中医一点都不了解。

以为福寿草,跟它的名字似的,是一株长相喜庆的药草,却不知雌黄宝典,奥妙绝伦。有些如药的药名,根本不是像名字形容都这样简单。

就比如,中药离,有一味叫明目砂的药材,听起来名字高雅又秀气,可他真实的材料,却是兔子的粪便。

还有一味,加五灵脂的药材,主要功能是活血散瘀,炒炭止血。听名字,这味药材,应该是像雪花膏一样的软膏吧?其实也不是。

五灵脂,它的成分竟然是老鼠屎。

而福寿草,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是一株长相喜庆的稀有药草。

它的别名,叫早春花活冰凌花,在东北一带,还有个非常雅致的俗称:林海雪莲。

后来我就在想,可能是因为手链吧。

我给白牧带过那只手链,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我也就丝毫没有怀疑。

甚至很多细节,已经很明显了,我竟然也没有往深处想。以至于,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竟然那么不理智,从而,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当然,这都是后话。

「他,怎么样了?」收拾好了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凑凑,顺着帐帘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眼。

李乾芝的唇色,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可是白皙的脸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的后背伤的太重,不能平躺,只能侧着身子躺,他一定很不舒服,心口的速起伏,昏迷中的呼吸,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白牧皱眉道:「情况不太好,我给他吃了最好的退烧,烧刚褪了没多久,可他又开始发烧了。」

「那……那要不要,再给他吃一个你说的退烧药?」

「不行。」白牧摇摇头道:「我刚才给他服下的剂量,已经是平常人的两倍以上了,这种药,对身体十分不友好,连续服用,会特别伤身。」

「那,那也不能就看着他这么烧啊。」我心里着急。

在白水村的时候,我们邻村有一个小孩,就是因为发烧后医治不及时,第二天竟然就烧死了。

李乾芝,他不会有事吧……

可千万别有事儿。

他是为了救我,后背才被滚烫的油水烫伤的,他如果因为这个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安生了。

白牧看了我一眼,温声道:「你先别急,他身体底子不错,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样,我去给他开一副退烧的汤药,」也许,汤药会更管用。」

「好。」我点点头:「你快写方子吧,我去帮他抓药熬药。」

白牧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道:「算了,还是我去弄药吧。

虽然大部分的药物小院里都有,有几味药,还是需要出去买。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我不放心。

你去弄盆凉水来吧,用毛巾浸湿了,帮他敷他额头降温。每隔一会儿,你就用勺子,往他嘴里喂一些温水。我这就帮他去弄药,很快就回来。」

也好。

我点点头,赶紧把水壶提到榻子旁边的小矮桌上,又去白牧的小厨房打来一盆凉水,拿了块新毛巾蘸水,往李乾芝额头上放。

「嗯……」

滚热的额头碰着沁凉的毛巾,昏迷中的李乾芝极不舒服的哼了一声,眉头轻轻拧起,嘴唇蠕动:「水……」

水?

有的!

我赶紧放下毛巾,用干净的小碗倒了一点温水,那勺子舀了,小心的往他嘴边凑。

若是平躺着,哪怕嘴唇紧闭,多少也能喂进去一点水。

可是李乾芝侧着身子。

我不管怎么喂,水都会会顺着他的嘴唇滑到枕头上,我忙活了半天,枕头湿了一大片,一点水都没喂进去。

「水……」

昏迷中的他嗓音沙哑,脸上红坨坨的,很是难受。

这可怎么办?

一直吵着要喝水,可是根本又喂不进去……

有了!

我一下子想起,曹盈盈前些天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竹没开封市筒酒酿米露,卖米露的小老板很细心,还给配了中间掏空的细竹管子。

小勺喂不进水去,但是竹管可以。

我放下水碗,转身就跑,用飞一样的速度跑上楼。

幸好,这两天阿妈没帮我收拾东西,米露和竹管都放在妆盒旁边,我赶紧拿起竹管,飞也似的跑回小院。

前些天元神受损,身体虚的很,以前上山下山都行走如风,从白牧这儿到我的小院,一来一回没多远,我却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

「水……」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李乾芝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红了一些,右边的太阳穴也随着急促的呼吸一鼓一鼓的。

我赶紧把毛巾浸湿,轻敷在他额头上,然后……

我迟疑了。

小竹管,确实能喂水。

可是……

要怎么,才能把竹管吸满水呢……

我试着把小竹管儿放进水碗里,可是小竹管有点细,根本抽不进去水。我又试着往里倒水,上面倒进去,下面就流到地上了。

「水……」

昏迷中的李乾芝十分痛苦,他的脖子不自觉的扭动,似乎,想将身子躺平。

赶紧扶住他。

可千万不能动。

他后背的伤太严重了,虽然已经包扎了,可是轻微的移动也会碰到伤口,他现在烧成这样,若是伤口开裂,那就真是糟了。

算了!

不计较了!

我一狠心,把嘴唇放在吸管上,吸了一些水,凑到他的唇边,慢慢的送下去。

虽然,还是有很对清水顺着他的嘴唇流到枕头睡,但至少有一少部分,被他咽下去了。

反复三次后,他的嘴唇湿润的很多。

我赶紧放下小竹管,帮他把额头的毛巾拿下来。

他烧的确实很严重,沁凉的毛巾,已经被他捂的有点温热了。

我不停的毛巾,喂水,在换毛巾 一盆凉水,没一会儿就不凉了,我又赶紧去后边换冷水。

当我换来第三盆冷水的时间,白牧终于端着一碗药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我心里一慌。下意识的就想把小竹管藏在袖子,可是越慌越出乱,手一抖,小竹管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白牧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就正看到我蹲下身子,想要藏东西。

我很尴尬,但他却没说什么。

「怎么样了?」他端着碗走进来,顺手把药碗放在旁边的小矮桌上。

「哦,好像略微好一些了。」

我想装作平常的模样,可是脸皮却特别热,不照镜子也知道,我的脸,一定红的跟辣椒一样。

白牧嗯了一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点点头道:「情况不算糟,他没有继续在烧。先把药给他喝下吧。」

「嗯。」我应了一声,正在考虑,怎么帮他喂药呢,就见白牧两手用力,将李乾芝的上半身小心的抬起来。

「红叶,帮我试试药温。」

「哦哦。」

我赶紧把药碗拿起来,用手心贴了一下:「略微有点热,正好可以喝。」

「好。」白牧点点头,我把碗凑过去,一勺一勺的往他嘴里灌,很快就把一碗药灌进去了。

喝完了药的李乾芝,嘴唇红红的,唇角还有药汁,想到刚才我喂水的方式,我的脸就忍不住又红了。

刚才也真是着急,怎么就没想到, 把他扶起来喂水呢?

不过,他身板这么重,我没白牧那么大的力气。万一拽到一半,脱手把他摔了,伤口没准就崩裂了。

这么想,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借着白牧将他扶起来的机会,我又给他喂了小半碗水。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药,还是喝多了水,他的呼吸缓和了不少,太阳穴也不像之前那样鼓动了。白牧便轻轻的,将他放躺了回去。

白牧的那颗药,刚吃进去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我突然觉得口苦难耐,喉咙处有什么东西痒痒的,想要吐,又吐不出来。

旁边正好有清水,我赶紧倒了一杯,喝进去后,那种喉咙痒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我赶紧捂着嘴跑出去,扶着墙根一通干呕,呕出了两口黑血一样的东西,同时也感觉嗓子轻松了很多。

「啊……」

我试着开口说话,发现声音清脆了不少,虽然音色还有些沙哑,但是用喉腔发音的时候,已经不难受了。

白牧这药,还真是管用。

我又呕了一会儿,在没吐出什么东西东西,刚拿出帕子擦擦嘴,白牧就跟着走了出来。

「嗓子不舒服吧,要不要再喝点水?」他问。

「不用了。」

我摇摇头,抬头看到他眼睛有点发红了,心里有点心疼,便轻声的对他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摇摇头道:「不行,他还烧着,情况也不太稳定,我得再去给他煎一副药。你身体不好,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歇会儿吧,有我看着他就行。」

这……

我也摇摇头:「你一个人又要熬药,又要照顾他太分神了。他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的,于情于理,我也得照顾他。」

白牧没有在说什么。

夜很静。

半轮残月斜挂枝头。

风吹过,满院子的药香。

「白牧。」

「嗯。」他应了一声。

我抬头看着他,开口问:「你会不会怨我,觉得,我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呢?」他轻笑,伸手抚了一下我的长发。

我是穿着男装的。

原本戴了一个鸭舌帽,拢住了一头长发,可是刚才跑回小院儿取东西,跑的太急,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一头长发便垂在肩头,被风一吹,发尾轻飘飘的荡起。

白牧上前一步,揽住我肩膀,温柔的将我抱在怀里,轻声道:「我是一个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

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高还是矮,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他是个病人,我就有职责将对方医好。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的一身医术,若不用来治病救人,那我空有这一身医术,又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

「你不会心里不舒服吗?」

「傻瓜。」

白牧轻笑一声,揽着着我的腰肢,将我直视他的抱在怀里,微微低下头柔声道:「红叶,我是一个医者。

在我眼里,他现在只是一个病人,我怎么会为了一个病人心里不舒服?

如果真是不舒服,也许也是因为我医术不够好,不能更快的替接解除病痛,若是能早点好他,你也许就不用这般忧愁了。」

一番话,他几乎都是笑着说的。

可是我听的却有点想哭。

「白牧,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样的白牧,让我心疼,更让我愧疚。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而这么好的人,竟然被我遇见了。

「傻瓜,哭什么?泪是咸的,会浊坏脸。」

他笑了一下,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的帮我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温声道:「你帮我回去看看他吧,我得帮他在煎一副药。」

「嗯。」我点点头。

白牧替我拢了一下鬓角的碎发,俯身下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的印下一吻。

夜风扬起。

满满的都是药香。

他去煎药了,我便慢慢的走回到屋子里。

蜡烛快要燃尽了。

我去侧面的架柜上拿了一根新烛,点燃,立在烛泪上。

蜡烛猛的抖了一个烛花,安顺的燃烧着。

我走去榻子前,替李乾芝换一下冷毛巾。看着昏迷中,他眉头紧锁的容颜,心里就跟演戏一样,将着段时间发生的事,飞快的回忆了一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所异样的呢。

是他不顾一切,随我跳下万妖崖,是阴阳缝中,通往鬼市那条漆黑之路的牵手,是李千盛,是乾爷,是长街油纸伞上的江南烟雨。还是,恍然如梦,街头相遇后的三碗烈酒?

不知道。

也不清楚。

也许,七情阵中,那些不经意的流年岁月,早已点点滴滴的印进心头。

【锁麟囊】里有一句戏文,唱的是:一瞬时把七情具已味尽,参透了心酸处泪显衣襟。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七情阵,原来如此。

「红叶,红叶……」

昏迷中的李乾芝似乎是做了什么梦,他双拳紧握,眉心紧紧的凝成一个川字,我赶紧又给他换了一块毛巾,怕他不老实,便顺势拽了一把他的手。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

他高烧着。

可是很奇怪,他的手却异常冰冷。

我愣了一瞬,赶紧触电一般的松开。

「红叶,我喜欢你,这辈子你是我的女人,我绝不放手,不放手……」

他还在不自觉的噫语着。

寒潭一般的眸子紧紧地闭着,看不见往日里的倔强,莫名的多了一些脆弱。

我叹了一声。

该结束了。

如果一切都是从七情阵开始的。

那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二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情这东西,既是心头好,也是刮骨刀。

我已经有白牧了。

这辈子,我认定了他,也只会嫁给他。

有些错误,既然知道了是错误, 就该及时止损。

感动和愧疚,会在我心里扎根,可是,归根结底,他和白牧,也是不一样的。

「红叶,你是我女人,一定是我的……」

李乾芝的声音又开始沙哑起来,我赶紧把那跟小竹管拿出来,犹豫了半天,还是像原来一样,给他喂了一点水。

喂过两次水后,我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将那个,装着忘情丹的小瓶子拿了出来。

自从小月没了以后,我就有了随身带钱物都习惯,我弄了一个小荷包,除了钱财和几张钱庄的存票,孔三貂给我的孔雀令和这枚忘情丹,我也一并放在了荷包里。

原本,是想着着找个什么时间,把这丹药服下去,也好了却一桩心事的。

现在来看。

也许,让他忘记,可能会更好吧。

「红叶,红叶……,我等你,一辈子等你……」

昏迷中的李乾芝睡的极其不安分,他的头不停的在晃动,眼球也不时的滚动,让人感觉随时都会醒来。

我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之前热了,但也还是很烫。

今天的事,虽然不是因我而起。

但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用受这么重的伤。

对不起了李乾芝,在你发烧难受的时候,没已经过同意,就替你做了这样的决断。

但是,这种结果,对我们大家都好。

从今天以后,你还是李乾芝,我还是姚红叶。但我们,却不是曾经的我们了。

我将瓶子打开。

把那颗五色的药丸倒出,不做犹豫的放进口中,然后仰脖灌了一口水……

空心的小竹管,缓缓的流动着水液。

那微苦的水液顺着竹管,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滑进他的口中……

李乾芝。

谢谢你,一次一次的救我。

你的恩情我会还,哪怕有一天,你遇到危难了,我也可以舍命为你挡枪子。这颗忘情丹服下后,你我之间,应该不会有过多的纠缠了吧。

愿你以后的日子,得遇良人,恩情美满,与之携手地久天长。

「红叶,红叶……」

丹药入口,昏迷中的他又皱了一下眉,口中依旧噫语。

渐渐的,他的呓语声小了很多,眉头也舒展开来,可能是汤药起了作用,他脸上的潮红褪去了一些,整个人也安分了不少。

我又陆续替他换了两块毛巾,他的烧似乎也退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白牧也回来了。

我们合力,将药给他灌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也恢复如常了。

「累了吧。」白牧看着我道:「旁边的房间很干净,要是累了,就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吧。」

「还是你去吧。你今天刚回来,连脚都没歇呢就一直忙活到现在,饭也没好好吃,水也没好好喝都,还是你去休息吧。」

白牧轻笑道:「我是男子,身子没那么娇贵。你刚服了药,需要多喝水多休息,听话,去休息吧。」

这么推脱着,也不是办法。

我俩对视一眼一眼,都是会心的一笑,最后决定,我们俩轮番休息,一人休息一个时辰。

白牧想让我先去,我好说歹说的把他推走了,一个时辰后,他来换岗,我却一觉睡了过去,在睁眼时,已经是次日晨时了。

耀眼的晨曦从红木窗棂里透进,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侧面的窗子开着,桌子上放了一碗带热气的粥。

晨风拂过,满室药香。

糟糕,睡过去了!

白牧呢,李乾芝呢……

我一下子坐起来,拖拉着鞋去门口,刚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红叶,你醒啦?」

一身鹅黄色的宽松布袍,一头长发随意的编成长辫子,斜搭在右肩膀上,耳朵上带着一副水滴状的异性珍珠耳环。

她没有化浓妆。

但是容长的鹅蛋脸上,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十分舒适。站在门口,伴着晨曦的阳光看过来时,就如滴水海棠一般清雅动人。

邱海棠?

她怎么会在白牧的小院里?

「我天一亮就来了,看你在屋里睡得沉,就没舍得叫你。」

她往前靠近了两步:「累坏了吧?我一大早,就让小草熬了稀烂的米粥,里面加了红枣和银耳片,很补气血的。看你没醒,我就悄悄放在你桌上,你洗漱了趁热喝吧。」

哦,原来桌上的米粥,是她放进来的。

因为元神互情的事,我看到很多不想看到的。

我不是圣人,对一个心里膈应我,膈应到想把我毁容监禁,可脸上还笑盈盈的和我谈笑风生的女人,着实什么好说的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没太过分,就浅笑一下问:「他怎么样了?」

「哎……」

一提到李乾芝,她马上叹了一声,下意识的往屋里看了一眼道:「我一早上来的时候还有点微热,不过,现在那点微热已经退掉了。

白医生说,情况基本控制住了,但什么时候醒还不一定,有可能是下午,也有可能是明天,什么时候醒,他也说不准。」

「哦……」

我当点头。

和她,我实在找不到话题,一早上起来喉咙干痒的很,特别想吐,可能是最晚上的药丸又要发作了。

我想进屋喝口水压一下,小海棠却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唏嘘道:「红叶,昨晚的事,我也都听说了,你肯定也吓坏了吧。那乱枪乒乓响,也亏了你心思刚强,要换成是我,估计早吓成一团烂泥了。

其实,我昨天晚上一听到消息就想来的,可深更半夜,戏园子都上锁了,我也真不好往出跑。昨天一晚上我也没睡好,坐立不安的,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赶紧就过来了……」

她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我喉咙处越来越难受,努力憋着一口气,憋了一会儿,就觉得脑仁跟着蹦蹦乱跳,她后面说什么我全都没心思听。

不过,最重要的一句,我听还是到了:「红叶,李大哥这边,你就放心吧。听白医生说,你昨晚上熬了大半宿,今儿你就歇歇吧,我照顾他就行。」

小海棠对李乾芝的心思,临山县人尽皆知。

她有一百个心思想害我,但是,对于她的李大哥,倒是实心实意。

这样也好。

昨晚上,我已经做了决断,给李乾芝服下了忘情丹。

梦姑说过,吃下这药丸,前尘往事就如过眼云烟,纵使相见,也不记得彼此之间的爱恨嗔的。

他醒来以后,肯定不记得对我的那些执念了。

他救了我,于情于理,我确实该照顾他,可是,我越照顾,白牧心里肯定也越难受。

二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既然昨天都已经有了决断,那就让小海棠去照顾他吧。

「嗯。」我压下喉咙口的恶心,点点头道:「我这些日子身子不太好,昨儿熬了半宿,今天就头昏眼花的,拜托你了。」

「这话说的。」小海棠笑着道:「他是我大哥,当妹妹的照顾大哥,那不是应该的吗?快回去吧,好好歇歇。」

我点点头。

这时候,白牧也从里屋出来了,他抬头看见我,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醒了。」

「嗯。」

小海棠这便也过去,往里面看了一眼,有话想问的样子。

忍了这么久,实在是想吐,我赶紧跑出去小院儿,绕道比较偏的树下,扶着树干一阵干呕。

我吐出了很多黑紫色的血样东西。

吐过之后,我感觉一直憋在心口的压抑感,似乎消退了不少,试着小声地吊了两声嗓子,发现嗓音已经恢复到了七成,照这样下去,我可能还真的可以继续唱戏。

那些黑血,有一些没渗进泥土里,看着挺吓人的,我伸脚挖了点浮土,把脏东西给盖住了,一转身,白牧就站在身后。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他直直的走过来,替我拢了一下有点乱的碎发,温声问:「嗓子感觉好一些了吗?」

「嗯。」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昨晚上你怎么不叫我,我本想就睡一会儿马上换你的,一睁眼睛,天都亮了。」

「傻瓜。」他轻笑一声,拉着我的手道:「饿了吧,去吃点东西?」

「嗯。」我点点头,跟他一起往往饭堂的方向走。

我们出来的有点晚了,饭堂还剩几碗稀饭和两个馒头,正好我也不能吃辛辣的东西,白牧也从不挑食,我们便端了吃食,坐在靠窗的长桌椅上吃饭。

开戏了。

清晨的第一唱戏,唱的是【西厢记】的选段,清亮婉转的嗓音,唱着唱着,就唱到:叹人间男女难为知己,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晨曦退却。

晨露散尽。

我抬头看了一眼百牧,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整齐的后梳,一副银边眼镜,温温柔柔地架在鼻梁上。

他的手指很纤长,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粥勺,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他也吃的极其斯文。

「你看我干什么。」吃下一口粥,他对我笑了一下。

温和,细腻。

像盛夏来临之前,最轻的那丝暖风,不轻不重的,就这样荡漾进了我的心田。

「没什么,你……好看。」我对他笑了一下,这句话说完后,我赶紧低下头,飞快的喝了一口白粥。

好甜。

这几天天天都喝药,嘴里变得异常苦涩,清晨的一碗白粥,没放糖,也没加任何辅料,竟也被我吃出香甜的味道。

真好。

感觉,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

今儿天气真好,艳阳高照的,不远处的老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窝喜鹊,这迎着阳光,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戏园子那边的【西厢记】片段唱完了,换了一首【锁麟囊】,还换了一个声音略微悠扬的小角,此时正唱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还是喜欢戏台子的。

虽然,有些戏词,我都还只是只记得唱词和调音,但是,甩休长舞,唱着古人戏,似乎也在唱着今今生缘。

就如戏中唱的,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李乾芝对我来说,是不是苦海已经不重要了。

是对是错,终究,已悬崖勒马。

一餐饭,我们吃的很慢。

吃过了饭,我对白牧道:「昨晚上没休息好,李乾芝大体没事了,你回去休息会儿吧。」

「嗯。」

他拿出干净的帕子,抹了唇角是粥渍:「换药的时候快到了,我先回去给他换药,再给他灌一碗药,我就回去休息会儿。」

我点点头,和他牵着手走回小院。

小远比之前热闹不少,除了邱海棠和小草,小王和几个宪兵队的兄弟也来了。端盆倒水的,跟着里外各种忙活。

白牧的院子其实不小,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也略显局促。

我进屋看了一眼,李乾芝没醒,但他的气色比昨天好了太多。邱海棠让小草弄了一些特别薄的青瓜片,小心的敷在他嘴唇上,每隔一会儿,就重新换两片新的,这样一来,瓜片的水分,就可以保证他的嘴唇一直湿润。

她还弄了两盆水。

一凉一热,先用热毛巾,擦去李乾芝鬓角的细汗,在用领毛巾反复擦拭这他的面部,脖颈,和手腕等一些漏在外面的皮肤。

她特别的细心。

细心的我都有点惭愧。

别提用青瓜片保持嘴唇湿润了,就是冷热水交替,我都没想到。

小海棠对李乾芝,真是上了心思的。

药劲儿上来了,我忍不住的反胃。小院里这么多人,我不走,白牧也没地方休息,和他浅言了几句,我就回自己小院儿了。

往常这个时候,小山小娟儿一定会在院里或打闹,如今开学了,连带着谭如意,他们四个都学校了,院子一下就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阿妈应该出去买菜了,阿晧可能还在睡觉。

我站在我窗下的老花树下,抬头看着自己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微风吹过。

老树的枝干摇摆。

光影掠动,在窗子上投出稀碎的暗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就这样排山倒海的涌了过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情绪,我只知道,这一刻的小院那么安静,静的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嗬……

矫情。

我自嘲了一句,迈步上楼,路过阿晧房间的时候,我凝神往里看了一眼,小东西四仰八叉的躺在榻子上,小肚皮一鼓一鼓的,睡的那叫一个香。

她最近,怎么这么能睡。

而且……

我抬手,看了一眼手臂。

原本黑色的羽标,最近已经变成了暗紫色。另一个阿晧,好像很久都没出现过了,真的如她虽说,另一个她,只是躲进元丹里修养了吗……

我总感觉,她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间。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喝了一大杯的水,我倒在榻子上也睡了过去。但是没睡多久,我就感觉不舒服,抱着痰盂一通呕……

喝水,呕……

继续喝水……

就这样,折腾到中午的时候,我吐出来的已经不是黑血了。试着亮了一下嗓子,我发现,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了。

我下楼吧痰盂除处理了一下,正要回房间。

曹盈盈来了。

「姐,你这么,还素面朝天的呀,你赶紧拾道拾道!」

我回头,发现她今儿的妆容真是精致,头发特意做过造型。脸上不知刮了多少层粉,眉眼也上着厚厚的浓妆,原本就好看的嘴唇,也被涂成了大红色,丰满又漂亮。

刚开学,她不在学校呆着,怎么跑我这来了?

哦,想起来了。

今天,是威特生日,曹盈盈是要参加他的生日舞会的。

「姐,你还愣着干什么,你这头发都没做,难道就打算这样参加舞会吗?」她提着个袋子走过来,里面装着她的新礼服。

我其实,有点不太想去了……

她拉住我胳膊,嘿嘿一笑道:「姐,我还是了解你的。我刚才就想,你的粗枝大叶的性子,估计也不会画太精致的妆,所以我就来了。你看,给你带来了什么?」

她贼兮兮的一笑,对着门口「啪」打了一个响指。

古色古香的圆拱门里,很快进来了几个穿小洋装,提着小箱子的女子。

这是……

「姐,这些,都是临山县最有名的洋妆娘,我的头发妆容,都是他们帮我弄的。一会儿,咱俩可是舞会上最漂亮的姐妹花,不能我画的这么好看,你却素面朝天的。走走走,那先上楼。」

她拉着我往楼上走,同时回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跟上阿,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得快一点呢。」

「是。」几个个应声跟上。

我就这样,拿着个痰盂,拖拉着一双软布鞋,被曹盈盈连拖在拽的拉回屋里,按坐在了镜子前。

「开始吧。」她「啪」的又一打响指。

几个妆娘一下子把我围住,弄头发的,打发胶都,最皮肤护理的,弄眉形的……

我就像个布娃娃一样,被一番打扮。

半个时候后,曹盈盈替我从柜子里,把之前帮我挑的礼服拿了出来,把我拽去屏风处,推进两个妆酿,三五除二的帮我换上新礼服……

「姐,好了吗,快出来让我看看。」曹盈盈催促。

「好了好了。」她急吼吼的在外面,弄的我也挺急的,应了两声,赶紧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曹盈盈正拿着一只毛笔,坐在凳子上无聊的用笔相转圈,看到我出来,一下就愣了。

「怎么,不,不好看吧?」

我平时的头发喜欢梳成辫子,就算做造型,也只在发尾做过空心卷,今天被妆娘一折腾,我感觉都快不是自己了。

眉形画过,嘴唇也画宽了,尤其是头发,弄了很多弯弯,奇怪的编在一起,还用了很多发胶。不但香香的,连头皮都像是被崩起来一样。

还有这件礼服。

当时买的时候没觉着如何,穿在身上……

脖子是不是露的有点多……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几度变化,就在我开始想,要不去找块毛巾,把脸上的厚妆擦掉吧的时候。

曹盈盈却说话了。

「姐,这也太惊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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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2-01 17:4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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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妖·第九卷:戏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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