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替红妆
所属系列:掌中珠:权驭山河尽情浓
替红妆
掌中珠:权驭山河尽情浓
陛下登基的第二年春,他砸碎了曾经不远万里为我寻来的珍奇玩意。
我就坐在美人榻上,看他歇斯底里地问我。
「太后,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一
我进宫那年,已经十八岁。
若没有这纸诏书,此时我应当乘着八抬大轿,欢欢喜喜地嫁入秦安王府,同秦安王成为举案齐眉的一对恩爱夫妻。
但可惜没有如果。
秦安王战死沙场,我领诏入宫,成了煊妃。
进宫的前一夜,下了极大的雨。
姐姐趁夜而来,衣裳湿了半截,她抱着我哭,告诉我,「秦安王的死,怕是有蹊跷。」
天降霹雳,惊雷骤响,照得我那张脸惨白如鬼。
秦安王骁勇无双,天资出众,早就功高盖主,此番战死沙场,必然是有心人为之。
至于这有心人,除却皇帝,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我心生寒意,已猜出端倪。
怀璧其罪。
我与秦安王的婚事成了压垮了老皇帝猜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爹是当朝宰相,母亲是邻国嫡长公主,哥哥是骠骑大将军,姐姐是一品文王正妃。
连带着最扶不上墙的妹妹,也前去邻国和亲,成了太子妃。
这样煊赫的家世下,与秦安王定下了婚约,老皇帝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我压下心中苦痛,「姐姐,树大招风。陛下怕是容不下柳家了。」
我们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关系。
那晚,柳府的灯火一夜未灭,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上京都在这场雨中摇摇欲坠。
我忍下心中酸涩,强装平静说,「眼下我入宫为妃,倒未必是件坏事。」
秦安王已死,我心亦如死灰。
嫁入宫闱,能换柳府的平静,更何况——
若我不进宫,又怎么能报仇雪恨。
二
说是这样说,但见到老皇帝那张老得只剩张人皮的脸时,我还是觉着心被揪了一下。
老皇帝好色,又爱贪欢。
而柳家二小姐的容色名动京华,自然轻易就俘获了老皇帝的身心。
我装乖扮巧,暗中将寻来的迷药,撒入他的酒杯中。
君王一醉,不省人事,还以为昨夜春宵,很是恣意。
第二日,我正从老皇帝乾清宫出来。
五月初夏,日头明媚得不像话,晃得人头晕眼花。
红墙黛瓦,丽日青天,那人侧身而立,眉眼熟稔。
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秦安王殿下…….」
那人闻声回头,笑得清清朗朗,冲我躬身行礼。
「秦安王已战死沙场,儿臣修懿,问煊妃娘娘安。」
这一句话,骤然将我从重逢的喜悦中拉出来。
平白被浇了一身冷水,我只觉着苦寒发涩。
我想起来了。
这是当今皇后的养子,六皇子修懿,名动京城。
他比秦安王年轻几岁,眉眼少了几分矜贵与恣意,却多了温吞。
大概是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他也没有避讳,上前走了两步,想要虚虚搀扶着我。
也是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眼角有一颗秦安王没有的红痣。
我想,这绝不会是一张帝王宝相,他生得过于妖异了。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我没心思和他应付,慌忙甩开了他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宫后我问陪嫁丫鬟春竹,「早些年,三姑娘和亲之时,好像六皇子曾向圣上求过情?」
「六皇子风采俊秀,早年确实和三小姐有过一段渊源,只可惜人微言轻,没有护住三小姐。」
我说,「我同三姑娘的模样,可有些相似?」
春竹忙惶恐跪下,到底没敢说话。
皇后有太子,贵妃有三皇子。
宫中夺嫡之势头渐凛,六皇子无依无靠,不失为一颗好棋子。
第二天,修懿就以冲撞了我为由,前来向我请罪。
我想,真是巧了,他是来将我当做替身的么。
三
修懿来到这里只是静静地喝完一盏茶,又恭维了我两句。
我不敢抬头看他,总觉着目光在这张脸上多停留一会,就会溃不成军。
修懿并不在乎我的失礼,他身上并非宫中皇子盛气凌人的浓香,只是染了点淡雅的茉莉。
一盏茶饮闭,他见我没有什么交谈的心思,就施施然起身,和声告退。
只是临到门前,他忽然回头望我。
恰逢我抬头窥故人。
四目相对之间,我心跳漏了半拍,却始终收不回眼中的深情。
他愣了半晌,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只是慌不择言地说了句,「来时去了母后的鸾凤宫,一众娘娘都想来拜见煊妃娘娘,娘娘良善,小心应付才是。」
我没敢开口,怕嗓音嘶哑,失了分寸。
只目送着他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这是我和修懿的第二次见面,深不可测的宫墙之中,他说我良善。
现在想来,也许当时我们曾有一段还算温柔的岁月。
只是那时,他没露出利爪,我没有露出獠牙。
四
我入了宫,第四日才去鸾凤宫中,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进鸾凤宫,淑贵妃就先声夺人,「妹妹到底是年轻娇嫩,承欢一夜,就赖床四日不起,可是羡煞我等了。」
敢和我硬碰硬的,除了皇后,也就只有贵妃了。
我挤出两滴眼泪,却没看她,只是对皇后卖乖,「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岂敢赖床不起,不过是贪凉受寒,怕过病给诸位姐妹。」
皇后娘娘早就与贵妃不睦,见我主动求和,也就借力打力,训诫了贵妃几句。
但回过头,她也敲打了我两句,我乖软地应下来,所幸坐实了良善这两个字。
满堂的莺莺燕燕没看见我恃宠而骄,也没看见我的才情无双,只见我低眉顺眼,好不失望。
这失望自然也就传到了老皇帝的耳朵里。
当晚,他就趁夜而来,用那恶心枯槁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在我强忍恨意之时,老皇帝的手放在我的腰上,问我,「听闻,你同秦安王,除了婚约,也有私情。」
我克制自己身体的僵硬,冷汗却已经从脊背冒了出来。
能不能活到明天,全在我的下一句话。
我得活,我要为秦安王,报仇雪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秦安王不过是婚约在身,不过臣妾倒庆幸他战死沙场,若不然便不能与陛下,长相厮守了。」
「你这薄情小娘子,秦安王骁勇无双,为国捐躯,你竟敢说庆幸。」
我心中一片冰冷,面上却娇嗔道,「臣妾只知陛下九五之尊。」
这话取悦了老皇帝。
老皇帝夜夜笙歌。
我在他身边如履薄冰,既要忍着恶心,又要小心谨慎地给他下毒。
这一番下来,他的身子早就亏空得不成样子。
病来如山倒,他一倒,皇后和贵妃全都露出马脚,企图在皇权上分一杯羹。
唯独我无子无嗣,全仰仗着这位陛下。
寒来暑往,他觉着我对他是有几分真心,隐约动了想要让我替代贵妃的打算。
老皇帝拍了拍我的手,道,「若人人都像煊妃这般纯善,朕该省了不少心。」
我轻叹口气,将那碗苦得发晕的药,一勺一勺喂到他的口中。
「良善又有何用,在这后宫,若无陛下撑腰,总是不够硬气的。」
老皇帝没多说,挥了挥手让我离开了。
从乾清宫回来的路上,又撞见了修懿。
他总爱在宫墙前那一簇茉莉花从中驻足,听说当年他冒犯贵妃,被人杖责五十,还命他爬回寝宫。
他年幼体力不支,爬到这茉莉花丛旁,便昏死过去了。
不知道被谁发现,才捡回来一条命。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见着是我,才露出一个清和的笑。
宫道无人,只有他一袭玄衣长立,岁月恍然重叠,生死好像已然无隔。
进宫一年,我时常见他在这里,每次出乾清宫,他总陪我往前走一段路。
这么一段路,大抵是我在暗不见天日的仇恨中,唯一的慰藉。
他看我的眼神既带着尊敬又带着疏离,但还有些胶黏,藏在眸底。
这一两分似是而非的情谊被他压得极深,只在风寒之时,他侧身为我遮挡,才稍稍流露。
我心里觉着可笑,在这后宫当中,难不成六皇子对我那扶不上墙的三妹,确有几分真心?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又来拜见皇后娘娘?」
修懿神情温润,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没有分寸。
「若说,是想来拜见煊妃娘娘呢?」
我心口微颤,垂眸道,「芝兰宫冷寂,若是无处可去,倒不失为一个去处。」
修懿眸光发亮,对上我秾丽的眉眼,又是一怔。
我说,「不知殿下,敢不敢来?」
五
修懿前来芝兰宫的那一天,恰逢淑贵妃冒犯皇后,被降了位分。
圣旨从乾清宫出来,统共两份,一份去了贵妃宫里,一份来到了我这里。
小太监宣完旨,掐着嗓子对我说,「煊贵妃,快些起来吧,莫要伤了身子。」
我和和气气地将小太监送走,贵妃,不对,是淑妃就来砸场子了。
眼见淑妃摔摔砸砸还不解气,作势就要打我的脸,她骂道,「狐狸胚子,小小年纪竟如此会勾引人。」
我想,勾引这词用的过火,我至多也就是卖弄一下姿色罢了。
老皇帝自愿上钩,怎么能怪我呢?
但那一巴掌始终没有落下来,我扭过头,看见修懿站在我的身后,指尖攥着淑妃的手腕。
他语气温和,却辨不出喜怒,「淑妃娘娘如此不分尊卑,若是传到母后耳朵里,不知这位分,还会不会再降?」
破天荒地,我从他的口吻里,窥得一丝从未察觉到的危险。
可当我抬头的时候,他神色仍旧浅淡,似乎只是在为淑妃权衡利弊。
淑妃脸色变了变,到底是居高临下地说了一句:不要得意,来日方长。
来日确实长。
我目送着淑妃愤愤离开的背影,才挑眉看向身旁的修懿。
他见着我,先对我恭贺一句,祝我圣宠不衰。
字句坦荡,唯独眼中裹挟着微不可查的暗流。
紧接着,修懿平和的语气中夹杂着罕见的怒,「若我不来,莫非你真教她打了去?」
秋日霜寒,厚重的宫服压在我身上,我抬起那一张当时名动京华的容颜,冲那位皇子点头轻笑。
「殿下,这样关心我,是将我当做你的庶母,还是……当做你的——」
他用眼神制止了我的话茬,素来从容的脸上阴晴不定,却又有一种至深的纠结。
好半天,他嗓音沙哑。
「娘娘,我,无意冒犯。」
我也同样起身,素白的手腕搭在他的衣袖上,盯着他眼睑那一颗红痣,听见他的呼吸急促而杂乱。
他憋红了一张脸,摁住了我上下乱动的手,却没有撇开。
我轻声道,「若我说,我不介意呢?」
仅仅是这点情分,就足够让他方寸大乱了。
我看见他眼中的意乱情迷,也感觉到他身体的情难自禁。
我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
「殿下又岂知,这深宫的寂寞。」
这话说完,修懿便一把推开了我,但格外注意力道,没让我踉跄倒地。
我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笑他在这吃人肮脏的后宫竟如此纯情,笑我自己竟然卖弄姿色轻贱至此。
我只觉着自己可悲可怜又可恨。
因为我不该招惹他。
他不是故人,也不是旧爱。
这是修懿,是六皇子,修懿。
六
为了让老皇帝觉着自己还算康健,我给他停了几天药,同他去御花园逛了逛。
秋日衰微,天冷霜寒。
老皇帝行将就木,哪怕是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了身上的枯槁之气。
可他看着我的容颜,竟说,「这御花园的景色,倒不如贵妃一半艳丽。若能同贵妃合眠长辞,不失为一件幸事。」
我心中发冷,若真让我殉葬,那恐怕不好周旋。
还未出声,身后便传来一道温朗的语调。
「儿臣见过父皇,贵妃娘娘。」
我在万物萧条的花园中转身,成了这晦暗深宫里,最娇艳的颜色。
至少,我在修懿眼中,看见这抹惊艳。
那抹惊艳变幻莫测,成了一种垂涎,像是连天的野火,烧得我一阵颤栗。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眸光暗了又暗,最终瞥到了老皇帝身上。
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厌烦和恶心。
转瞬即逝,毫不逗留。
老皇帝倒罕见的没有斥责修懿的出现,只是盯着地上的身影看了半天,才道,「你是五皇子?」
修懿动作一顿,「儿臣是六皇子,修懿。」
老皇帝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可能人之将死,修懿身上那抹毫无攻击性的良善,让他放松了警惕。
毕竟近些年太子和三皇子争权夺利,就差逼宫弑父了。
老皇帝嘉奖了修懿几句,说他一表人才,又说他俊秀无双,更毫不避讳地说他和秦安王相似至极。
我就跟在身后听着,听修懿有条不紊地应和着。
但老皇帝想不到的是,我刚送他回到乾清宫,他那位温良无害的六皇子,就将我堵在芝兰宫的偏殿里。
这一次,他没有再披上那层温润如玉的皮囊,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代替他的父皇,扣紧了我的手。
「贵妃娘娘,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故作不知,「哪一句话?」
他不合规矩地弯下腰,替我拂去了眉间的发。
指尖温热,力度轻柔,恰如春风。
可他却强势地将我圈拢在怀中,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威压,逼着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不介意,儿臣的冒犯。」
这应当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强势与蛮横,如同一只被抢了食物的幼狼。
我只觉着,有趣极了。
让父子反目成仇,争夺一个女人,难道不是最有意思的报复吗?
为此,哪怕我深陷地狱,也不足为过。
我推开了他,稍稍整理了衣袍,才薄情地说,「可我只喜欢九五之尊。」
他将我摁在幽暗的偏殿的墙壁上,似乎是那道禁忌的坎终于被推开,所有赤裸的欲望侵涌而下。
他的神情一改往日的温润,又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狠厉。
让人情不自禁地畏惧。
唇齿撕咬间,我看见了他的野心。
他说,「苏苏,我会帮你。」
这句话,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因为他拽下我藏着毒的香丸,当着我的面,捏得粉碎。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我给皇帝下毒?
我心中发寒,头一次,我觉着自己没有那么游刃有余。
毕竟六皇子,并不像我想得那样良善和纯情。
七
我不知道修懿一届无权无势的小皇子会怎么样帮我。
我觉着是我帮他还差不多。
毕竟我柳家权势滔天,眼下我又备受皇帝信任,只要遗诏上写让我监国,那朝堂就是柳家的天下。
皇室负我,我自会一一讨回。
我爹知道我的野心,我只让他拉拢朝臣,静待时机。
太子和三皇子争斗渐凶,三皇子在南下之时,教人砍断双腿,自此与皇位无缘。
奇怪的是,那几日风波喧嚣,修懿竟没来芝兰宫拜访我。
夺嫡之战总是如此血腥,太子已经四十有二,等不及老皇帝驾崩了。
老皇帝得知此事和太子有关,气得当场吐血,卧病在床。
但我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皇帝遇刺了。
当夜,消息传来的时候,修懿正在我的榻前,宽衣解带。
自那日之后,他总会暗中留宿芝兰宫,与我同榻而眠。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避开宫人耳目,但我到底还是留了个心思。
修懿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看着我骤缩的双瞳,轻笑一声,「很惊讶吗?」
我当然惊讶,因为手刃老皇帝的,只能是我。
老皇帝遇刺,我想到了很多可疑的人。
包括修懿,我都想到了。
但是我唯独没想过,会是胜券在握的太子殿下。
老皇帝的伤口不深,但因为气力衰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命呜呼。
气息甚微间,他握住我的手,恨恨道,「煊贵妃良善,朕,必不让你败给那毒妇。」
所谓的毒妇,自然是太子生母。
太子犯下滔天之罪被论罪处斩,皇后之位自然被罢黜。
老皇帝怜惜我年幼无知,封我为后。
他身子不便,我既为后,便替他处理那些朝堂之事。
一来二去,宫中竟然只知煊皇后,而不知老皇帝了。
我不知道老皇帝若是知道这些,该是怎么样的发狂,光是想想,我已经兴奋地睡不着觉。
但我却没想到,在我逐渐掌握权力的时候,他竟册立六皇子为太子。
我至今还记得那夜修懿看老皇帝的眼神,不屑中又带着几分蔑视,似乎毫不在意这一张诏书。
隐约间,我觉着胜券在握的,好像是他。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防止皇帝再出幺蛾子,我还是送他上了西天。
皇帝驾崩那天,我将那最后一粒药丸喂到他的口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告诉他我同修懿狼狈为奸,也告诉他我的丑陋不堪。
「陛下,现在还觉着我良善可欺吗?」
老皇帝吐我一脸污血,扭头就咽气了。
从乾清宫出来,宫道一片萧条,无端由地,我去拜访了前皇后。
她失去皇后的位分,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宫里。
其实,她当年嫁给老皇帝时,也曾是名动京华的少女。
皇后经此一役,已经疯了。
她对着枯井,又哭又笑,说的话我却开始听不懂了。
「修懿,你该死,该死!」
我知道,皇帝遇刺一事,或许和修懿有关。
我屏退左右,丹寇掐着的那张色老珠黄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她,「修懿到底做了什么?」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修懿是个疯子。
我从冷宫里出来,思绪却回到了先前,他在我唇边留下的那一句话。
「苏苏,我会帮你。」
这六个字,让我通体发寒。
抬眼的一瞬间,我看见修懿身着太子冠冕,在远处冲我眯眼笑着。
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突然从他身影上窥见一抹前所未有的危险。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带着冬日寡淡的日光,用那双温凉的手,扣在了我的指尖。
他说,「母后,此地风大,还是回芝兰宫吧。」
我是被他拽回芝兰宫的,即便他看上去是那样温良纯善。
但第二日,我还是听见,皇后投井自杀的消息。
那时,修懿正坐在芝兰宫的石桌前,替我剥刚炒熟的栗子。
他抬眼冲着我笑,「母后,九五之尊,很快便是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察觉到,修懿的恶毒。
八
老皇帝驾崩,举国哀悼,但修懿却让我进退两难。
若修懿当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皇子,那他登基也就登了。
但依照这场兵不血刃的夺嫡之战来看,他并不像我想得那样简单。
我爹进宫来见过我,他对上我的眉眼,说竟然觉着有些陌生。
「苏苏,太子行刺是六皇子挑唆。此人心机叵测,怕是不好掌控。」
这事我早就从亲信那里得知,毕竟我替老皇帝监国多日,也总有自己的几分势力。
我对我爹说,「如今我虽然代行监国,但太子的势力尚未完全清算,还需要借修懿之手,稳住朝堂才行。」
我爹老了,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望着我一身华服,似乎想到了我十八岁那年的雨夜。
临走前,他问我一句话,「这些,是不是当初你进宫的时候,就已经筹谋了?」
我笑了一声。
博得老皇帝信任,坐收夺嫡之利,唯独修懿是个变数。
我爹喃喃看了我半晌,到底叹了口气。
「苏苏,为人莫要太痴,当心玩火自焚。」
我说,不会的,谁都不会是秦安王了。
我的王爷,早就死在了这皇权之下。
我爹走后,修懿便从东宫赶了过来。
老皇帝已经死了,我不想同他虚与委蛇。
更何况,他若是登基,那便是我的敌人。
他坐在我的身侧,自顾自地牵起我的手,把玩着。
「三日后,我便登基了,到时您便是太后了。」
我不动声色地从抽回手,淡道,「那就提前恭贺陛下了。」
他同我躲在芝兰宫里厮混,每次要同我进行到最后一步,总被我以他不是九五之尊的缘由拒绝。
我和他只是同榻而眠,却没有更进一步。
我知道,修懿早就对此不满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他而言,我不过是柳三姑娘的替身;对我而言,他不过是仇人的儿子。
即便他和秦安王容貌如出一辙,我也从未将他当成过秦安王。
这是对秦安王的蔑视,也是对我少年情谊的侮辱。
修懿,不过是我用来报复老皇帝的一枚棋子罢了,一枚可以随意把玩,用完就丢的棋子。
察觉到我的冷淡,修懿并不恼怒,他垂下眼睑,问我,「你还想要什么?」
要什么?
我对他笑了,「此时腊月十三,待陛下前往江南,为我折一枝初绽的桃花,我便愿意成为陛下的人。」
一来一回,统共三月的路程,他既去了,那朝中必然由我监国。
等他回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皇帝罢了。
修懿不会不知道利害关系,他默了半晌,才起身,语调温朗和善,「并非难事。」
飞雪纷乱入窗,他眉眼深邃昳丽,周身已然有了超凡的贵气。
可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我,替我拂去碎发,在我耳畔烙下一吻。
「那就等我回来。」
那一刹,我只觉着死寂的心湖,骤然生波,心浪起伏,打得我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我慌忙移开目光,再不敢同他对视。
我不能爱他,也不会爱他。
他的父皇,杀了我最爱的郎君,毁了我所有的青春年少。
我又岂会,对他动心。
绝不会,绝对不会。
九
修懿从来不会骗我。
我知道他并非善茬,但他对我的温柔,却总教我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登基后的第三日,就带领几个朝臣,亲下江南体恤民情。
朝中暂由我全权把控,太子党还想要拥趸太子遗孤,全被我清算了事。
为首的大学士,被我以蔑视帝召的由头,当街处斩。
一时间,太后心狠手辣传遍朝野。
我不知道修懿听见这些传闻会作何感想。
他回来那日,我正坐在乾清宫里批阅奏折。
春暖时节,他携着春风,撩袍越过门槛。
怀中桃枝已经干枯,但他的容颜,却让我心神恍惚。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不是秦安王。
我爱过秦安王,又岂会错认他。
但这抹陌生的心动,却让我开始害怕。
他立在远处,笑着说,「苏苏,我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着,他是爱我的。
因为他的眼睛太明亮,明亮到一丝阴谋都没有。
我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若说不动容,那必然是假的。
我不相信,他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图什么?
突然间,我有些恨自己那位和亲远嫁的三妹。
我不过是顶着这张脸,替她承受了这些,本就不属于我的温柔。
一夕之间,那抹刻骨的心动,又被我狠狠抹去。
我只是个替身,而他,只是个棋子罢了。
我垂眸,「感念陛下抬爱。」
修懿将那枯枝置在瓶间,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来一枚质朴的发簪。
他绕过桌案,拉着我走到铜镜跟前。
他太高了,站在我后面,如同一座永远不会倾塌的山脉。
所以,那时我放肆而傲慢地践踏着这似乎永不倾塌的真心。
他没有看镜子,而我在镜中窥见他动作轻柔,为我簪上那一只桃木簪。
那是他亲手做的。
我说,「陛下,我杀了大学士。」
他低眉看我,「那必然是他该死,如同父皇一样。」
四目相对,毫无怨怼。
我情不自禁地探上他右眼,那一颗红痣。
「陛下,为我去了这颗痣吧。」
十
修懿没问为什么,他只是定定看了我半晌,见我目光迷离,才点头。
他说,「苏苏,除此以外呢。」
我不懂,他既然知道我总是向他索要,为何还会这样盲目地给予我。
我摇摇头,「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
修懿没说话,扭头去了太医院。
朝中有一半是修懿的人,他们都说那颗痣不是帝王之相,早就寻了秘法,让修懿去了那痣。
修懿一直按下此事。
但眼下,新帝妖邪之相的风声,已经不胫而走。
我知道他心中是不愿的,甚至是抗拒的。
我没想到,他竟然能这样豁达地任由我在他的底线上纵火。
也许那时候我就开始心动了。
可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只是看不惯那颗痣,并非想要成全他的帝王宝相。
但我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些儿女情长,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修懿南下的这段时间,并非只是虚耗光阴。
他一路视察民情,将沿途的官吏治理得服服帖帖,还顺带解决了春水之患。
一番下来,他是明君当堂,我是毒妇在侧。
我爹说,「苏苏,你太急功近利了,此番还需隐忍。」
我爹不懂,因为他是男子。
若不以雷霆手腕收回权力,待到朝局稳妥,我一介妇人,必不能笼络朝臣之心。
若想在这些儿郎之间站稳,那自然要比他们更狠才行。
寒来暑往,修懿也察觉到,我在蚕食他的势力。
那日他坐在乾清宫里,眉目有些冷淡,似乎在克制着滔天的怒火,「苏苏,难道我的人,你也不放过?」
我盯着他无瑕的眼下,心中却是钝钝地疼。
没了那颗痣,他和秦安王一模一样,但我并不高兴。
修懿就是修懿,秦安王仍是秦安王。
我知道,修懿和秦安王,是不同的。
哪怕我不想承认,我也必须妥协——修懿在我心中的位置,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了。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抽出来一本折子,「梁国来使要贺新岁,陛下还是早些做好准备吧。」
梁国,也就是当年我三妹和亲的地方。
只可惜经年一别,梁国也内乱,太子因触了梁王的霉头,改立睿王。
此后前梁太子郁郁寡欢,不久薨逝,只有我三妹一人飘零他乡。
而此次梁国使臣队伍中,便有柳依依这三个字。
果不其然,修懿看见这三个字,表情就变了。
他竟然有些宽慰地说,「经年一别,倒不知你三妹,是否康安。」
他竟毫不遮掩地在我面前,说柳依依。
我垂眸,「谁不知当时陛下为让三妹不远嫁和亲,在先皇面前磕破了脑袋呢。」
这句醋意十足的话,没让修懿恼火,反倒化解了他那三分怒意。
他笑道,「莫要多想,当年若非她在茉莉花从中瞧见了我,只怕我早就死了。」
我想,救命之恩必然是生死难忘了。
我没空听他的情史,但心中总有几分芥蒂。
他继续说,「梁国内乱,柳三姑娘在那必不好受,此番她来我朝,倒可以给她些庇护。」
我抬眼看他,竟克制不住自己,反唇相讥。
「陛下莫不是对任何一个女人,都如此关怀备至?」
修懿目光一顿,才失笑摇头。
「只是因为,她曾救过我。」
我想,柳依依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年少因为嫉妒我,放火烧了我的屋子。
长大又因为我才貌高她一等,半夜寻毒蛇放我屋中。
未曾想到,她难得一次善心,竟救了这九五之尊。
我说,「好啊,我自会给她庇护的。」
十一
如果说柳依依还算是安分守己的话,我尚且看在她是我胞妹的份上,饶她一命。
可显然,柳依依不识好歹,来使的当日,就露出马脚。
监视她的亲信告诉我,梁国在密谋杀了新帝,而柳依依和修懿又有渊源。
梁国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这是好事,但是时机不对。
修懿若是死了,那嫌疑最大的就是我,我若塌了,柳家定不会有完卵。
一众心腹跪了一地,问我,下一步该如何走。
我只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就明白了。
柳依依来到楚国,和修懿寒暄了两句,之后就不见其踪了。
修懿先前和她见了一面,但十分注意分寸,没让我找到什么情真意切的把柄。
这些天,我脑袋里总回荡着,那一声凄厉的嘶吼。
「柳苏苏!我和六皇子并无关系!早年我和亲之时,曾同他表明心意!他只是将我当成救命恩人……」
仅仅只是救命恩人吗?
若如此,那我还是替身吗?
若不是替身,那我同修懿之间——
修懿的手在我跟前晃了晃,「出什么神呢?这些天,怎么不见你妹妹?」
我想,他当然见不得,毕竟昨天我才把她处理了。
对上修懿温和的眸光,我若无其事地说,「大概是她不愿待在楚宫吧,陛下若是担心,不妨去找一找?」
修懿便没多说,晾他也想不出来,我心狠手辣到能亲手杀了柳依依。
他将我拢在床榻间,动作温柔又克制,但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制止。
他手掌一顿,有些惊诧,「苏苏,你…….」
我覆盖住他的手,破天荒地,问他一句。
「陛下,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
修懿松开环住我的手,推开了暖阁的窗。
他指了指窗外,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皑皑满墙。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我来后宫,第五个年头了。
「我是雪?」我问他。
他点点头,用指尖接了一片旋落的冰凌。
我垂下眼睑,并不觉着这寓意好到哪里,毕竟,「雪总是会化的,并不长久。」
他回眸,一双眼睛被雪映得清寒透亮。
这一瞬间,我承认,我心动了。
因为他说,「无妨,化在了我的心里。」
我想,我爹说得对。
做人不能太痴,老皇帝已死,我总该放下了。
放下这些仇,走出去,走出往事,去爱一个新的人。
至少那一天,我是有这个想法的。
十二
可惜纸包不住火。
修懿并非草包,他既然将柳依依当做救命恩人就不会任由她下落不明。
乾清宫的灯火辉煌,前不久还将我拢在怀中说情话的郎君,今日脸色却沉得不像话。
他隔着晃动的烛火看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
「柳苏苏,朕最后再问你一遍,柳依依去了何处。」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柳依依腰上的玉佩。
我想,他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所以我转过身,给他丢下了一句话就往外走。
「我讨厌明知故问。」
直到我准备迈出门槛,他厉声斥住了我。
「站住!」
我偏要往前走。
他又喊了一声,「朕命令你站住。」
我站住了,站在月光下,睥睨着案前的他。
我说,「陛下命令我?按辈分,哀家可是你的母后。」
他一怔,似乎终于看清我的锋芒。
乾清宫的奴仆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整个宫室寂静如水,只有我同他遥遥对峙。
半晌,他暴喝一声,「都给朕滚!」
一众奴才飞奔似的离开了眼下,他将我抵在门口,恶狠狠地吻在我的唇瓣。
「母后?怎么?昨日在儿臣的床上时,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母后?」
我心里又羞又恼,巴掌高高举起,却又被他摁在门框上。
「你放肆!」我想要挣扎,却始终逃脱不开他的掌控。
他捏着我的下巴,温柔的皮囊同月光碎了一地,我看清了他眼中涛涛的怒火。
「柳苏苏,我真是小瞧你了。」
他将那枚玉佩摔得四分五裂,扭头,从桌案上甩出来一沓纸。
「朕将你当做心尖血,你就这样对待朕?暗中让柳丞相蚕食朕的亲信,毒杀自己的亲妹?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会像毒死父皇那样,毒死我?」
纷纷扬扬的证据间,他终于看清了我的全貌,看清了我的毒辣。
我突然哑口无言。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见我沉默,他倒是气笑了,只是眼角泛红,几乎是痛不欲生。
「你说,你还想要从朕这里得到什么?你一并说了,别装模作样,骗得朕肝肠寸断。」
我没法解释。
所以我推开了他,独自回到了芝兰宫。
月凉如水,我的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空了一块。
芝兰宫有一方密室,前不久,我就在这里处理了柳依依。
四下无人,我从斗柜里面,取出来一方画卷。
那是六年前,我亲手绘下的画卷,上面是气宇轩昂的,秦安王。
盯着上面阔别已久的面容,我突然很累。
我觉着不值得。
秦安王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而我为这一腔仇恨,将自己糟蹋得人模狗样,恶心又肮脏。
这样的我,这样的复仇,于秦安王而言,又能够开怀吗?
我盯着那一幅画卷,一直横亘在胸口的恨,忽而烟消云散了。
我说,「殿下,我好像变心了。」
有人强势又温柔地挤了进来,替代了他的位置。
我想,也许我还有机会从头开始,毕竟修懿还活着。
但现实给了我一个可笑而残酷的教训。
就在我决定烧毁那幅画卷,和往日的少年情分作别之时,身后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又淡漠。
他说,「柳苏苏,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仅仅是这一瞬间,我所有冷静和理智悉数僵在身体了。
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修懿的表情。
可他还是走上前来,逼迫着我转身,凝视着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那么一瞬间,兵荒马乱莫过如此。
他夺过我掌心的画卷,盯着上面刺目的「秦安王」看了半晌,表情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我张了张嘴,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心中余痛如潮,铺天盖地的涌来。
他僵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勾出来一抹残酷的笑,好像是在嘲讽我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骗朕吗?」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好像是露出獠牙的野兽,几欲将我拆之入腹。
「怪不得这么多年,你从不肯委身于朕。」
「怪不得朕这么多年小心讨好,你从未动容。」
「怪不得,怪不得……」
那掌心覆在我的胸口,似乎在感受我跳动的心脏,亦或者是在思考,如何将它挖出来。
好半天,他才启唇,「原来,你这里藏着人呢。」
十三
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最初,我确实是带着恶意招惹他。
要说方才在乾清宫,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这会儿他就是彻彻底底的原形毕露。
他当着我的面,将他不远万里寻来的珍宝,物件,还有那一枝江南初绽的桃枝,摔得四分五裂。
他沉默地发怒,沉默地崩溃,沉默地流泪。
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裹挟着我的身心。
半晌,他晃晃起身,至深的悲恸终于开始泄出来。
他颤抖的声音,是那样的歇斯底里。
他疯狂地摇晃着我,恨不得将我撕碎。
「柳苏苏,这颗痣,我这个人,是不是都是你的玩物?你的棋子?」
我被他晃得难受,可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我了。
他惨笑一声,「亏我还以为方才凶了你,眼巴巴地跑来给你道歉。」
我张了张嘴,「修懿,我——」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花言巧语继续欺我瞒我利用朕?柳依依难道不是你杀的?朕势力不是你吞噬的?」
他悲怆欲绝,几近崩溃。
我从未觉着他爱我到这样汹涌,我也从未觉着自己是那样疼痛难忍。
「是啊,我早该想到,你我从未见过,缘何初见便那样深情。我早该想到,你为何荼毒父皇,又暗中博弈。是了,父皇杀了秦安王,你来报复我了。对吧,柳苏苏。」
这一段话,字字诛心,却是真相。
我招惹他,是想看他父子相残。
我杀柳依依,因为她是细作,恐害了柳家。
我吞噬他的势力,是因为我害怕自己身无依仗,只能老死后宫。
我把控乾清宫,是因为放不下仇恨。
桩桩件件,但若说其中没有为他动容,那也是假。
我错了,错在当时不该招惹他,错在此时,不该心动。
若不然,又岂会这样进退两难。
我沉默地望向他,好半天,才说,「修懿,我是情非得已,不求原谅。」
恨他,是不得已。爱上他,也是不得已。
他本就与我的嗔痴无关,是我当初恨得太深,才蹉跎至此。
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求得他的谅解呢。
他语调尖刻凄惨,泪落又聚。
「好一个情非得已,好一个不求原谅,是我小瞧了你,你是何等狠辣无情,又岂会在意朕的原谅?」
而我心如芒刺,如鲠在喉。
「不是的,修懿,我——」
他甩我的手。
临走前,他丢给了我一句话。
「你记住,是你负我在先。」
十四
修懿走后,偌大的芝兰宫一片狼藉。
我就坐在那榻上,心里是一种茫茫无措的悲哀。
我想到了我爹的话。
不知道现在,我算不算是玩火自焚的恶果。
好半天,我踉跄起身,回到了那一方斗室。
秦安王的画像散落在地,上面还有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所有压抑的辛酸与痛,终于在无人问津的深夜,泄洪而出。
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我早该烧了的,我早该烧了的——
太晚了,太晚了!
我将那副画卷付与烛火。
火星斑斑点点,纸灰浮浮沉沉。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醒来朝中就换了天地。
前皇后说修懿是疯子,我一直不理解,他疯在何处。
但那日之后,我才知道,他一直对我藏着利爪。
我久在后宫,又是太后。
而修懿是新帝,又正值壮年,朝中见风使舵,自然都归顺于皇帝。
他说得没错,朝堂中人归顺于我,一半都是他暗中授意,哄我开心。
但他同样也提防着我,借我的手处理着太子余孽,骂名全都留给了我。
我爹告老还乡,哥哥远调西北,文王一家南迁离京。
顷刻间,我在上京孤立无援。
我的势力,有一半都倒戈到修懿麾下。
那天我在御花园内,远远地瞧见了他,他消瘦太多,一身黑色大氅,衬得他越发高大挺拔。
同样是四目相对,他眼中是恨,是彻骨的恨。
他走上前,无不讽刺地冲我行了个大礼。
「儿臣,请母后安。」
我示意他身后的太监离开,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道,「修懿,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真的从未把你当成——」
「够了!」他厉喝一声,「若没有,那这颗痣如何解释?」
我被他吓了一跳,但又觉着自己罪有应得。
「前朝老臣,说你这颗痣,不是帝王之相…….」
他嘴角的笑,极尽嘲讽。
「你不就盼着我死,你好执掌天下吗?如今假惺惺地说这些,诓骗谁呢?」
我深吸一口气,「我既说了,信不信由你。修懿,我再说一次,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做过秦安王。」
修懿冷笑一声,「柳苏苏,现在还和我说这些,有意义么?若我日日夜夜藏着一张与你相似的画像,你看见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没等我说话,他便甩袖离开,留给我一个孤高而消瘦的背影。
我望着望着,突然就湿了眼眶。
他说得没错,是我负他在先,可又是谁负我呢?
缘何,事情就到了这样,不可回头的地步呢。
十五
但我没想到,没过多久,芝兰宫的门前,竟然热闹起来。
我是被一阵娇俏的笑声吵醒的。
我问,「怎么了?」
春竹说,「娘娘,陛下选妃了。」
我承认,听见这话,我的心像被剜了一样痛。
我若无其事地说,「那敢情好,前朝不是一直敦促陛下选妃吗?叫进来看看,哀家好看看陛下的眼光。」
芝兰宫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几个约莫十四五六的年纪的姑娘。
或机灵活泼,或端庄娴雅,或清冷孤高,或美艳动人。
但细看眉眼,竟多多少少同我有些相似。
我几乎是气笑了,但心里却对这几个姑娘惋惜,毕竟一进宫就是一辈子。
我挨个赏了几人首饰,却是再提不起来应付的力气,就借病躲回了芝兰宫。
修懿是存心膈应我。
我告诉自己莫要计较,但当夜就听说,陛下翻了嘉贵人的牌子。
次夜又去了娴贵人的宫室。
每一道消息,都像是一根针,死死地扎在我的心上。
修懿不信我,这不怪他。但他如此剜我的心,却忘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我对伺候的内监说,要见几位大臣。
我监国那么些时日,在朝中到底还是有几分薄面在的。
于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便是煊太后同某位俊俏大臣,举杯痛饮。
煊太后同内阁学士下棋赏花,煊太后盛情邀请几位太医,探讨脉理。
如此三日,修懿阴沉着一张脸,踹开了芝兰宫的大门。
当时,徐太医正在给我推拿。
看见陛下,他头也不敢抬,就在修懿的厉喝声中,匆忙逃开。
他见着我的第一句话,仍旧是挤兑,「太后倒是好大的雅兴,需不需要朕再给你送几位男宠过来?」
我不好受,他也别想快活。
所以我反唇笑道,「可以呀,最好是年轻力壮的,不然,这后宫可太寂寞了。」
修懿脸色青了又白,精彩得很。
好半天,他才从那一口恶气中缓过来,将我压在榻上,语气危险又可怖,「那太后看看,朕算不算是年轻力壮。」
我笑着推开他。
「算是算,只可惜,陛下太脏了。」
他咬破了我的唇,「那你呢,柳苏苏,你这张嘴又有多少人尝过呢?」
我知道他是故意羞辱我,我也同样羞辱他。
那日他将我抵在床上,纷飞的柳絮像雪一样,洋洋洒洒飘入窗内。
十六
在我和修懿唇齿交锋的这么些年,朝堂的势力也渐渐明朗了。
熬死了老皇帝,宫里唯我独尊,确实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其实我早该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毕竟修懿在这宫中经营的时间,比我还长,我不过是半路插进来,顺带分享了修懿的胜果罢了。
但我想最后赌一把。
那天,我让春竹备了一桌好菜,就在芝兰宫和乾清宫中间的翠玉殿里。
此处僻静,鲜少有人来往,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我不知道修懿会不会孤身前来赴宴。
但他还是来了。
他身上的温良尽数散去,与我四目相对,只有冰冷与尖锐。
他问我,「又想弄什么把戏?」
我坐在对面,桌上是一盏银酒杯。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那壶酒,又看了桌上的饭菜,嘴角不免勾起一抹嘲讽。
「太后倒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这样拙劣的把戏,也想诓骗朕。」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教内宫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表情变了变,昳丽的眉眼冷如寒冰,只死死地盯着我为他斟的那杯酒。
我歪头冲他笑,「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有效的。」
我举杯,将杯盏送到他的手里,逼着他喝这杯酒。
修懿盯着我看了半晌,好像我同他经年来所有的温柔,尖锐和恶毒,都在这轻飘飘的一眼中,成了飞灰。
半晌,他接住那杯酒,却露出来一抹熟稔的笑。
我有太久没有见到他的温柔,以至于这一刹,我竟然恍惚起来。
他低声问我,「柳苏苏,你当年,有没有对我心动过?」
我觉着事已至此,他问出来这些话,滑稽又可笑。
我爱过他,他爱过我。
可爱,经不起这样的消磨。
我昂首,笑得潇潇洒洒,好像所有缠身的仇恨,一刹烟灭了。
「陛下,我从未将你当做过秦安王。」
许是我神情太认真,他恍了神,教我夺走了那杯酒。
我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看他惊慌失措地搂住我,逼着让我吐出来。
我攥着他的手,冷冷地推开了他的相拥,对他笑了笑。
「正如,这杯酒,从来就没有过毒一样。」
修懿没听明白这句话。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我。
我告诉他,我认输了。
这场盛宴,只是我在这场夺权之战中,认了输。
内宫的人没归顺过我,朝堂上的老臣,也不成气候。
再这样虚耗下去,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比起最后两党血肉相争,这一场酒宴,也算是兵不血刃。
我推开翠玉殿的房门,在一众侍卫愕然的神情中,走回了芝兰宫。
修懿没有再来找过我,只是遣散了后宫,收拾了朝堂,当起了帝王。
有时候我会在御花园看见他一眼,但我们止步于此。
这遥遥当中有太多权谋,太多因果。
而咫尺相望,是我们最后的体面。
我遥祝他功垂千秋。
他敬贺我百岁无恙。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备案号:YX01OyPxlaZ7vj3Ea
编辑于 2022-05-25 18:47 · 禁止转载
点击查看下一节
谢浮华
赞同 143
目录
23 评论
掌中珠:权驭山河尽情浓
桔溏酥 等
×
拖拽到此处
图片将完成下载
由AIX智能下载器(图片/视频/音乐/文档) Pro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