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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乩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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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勇无数次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想要摸到那个叫常英的小女孩。

但是,他无法感觉到关于她的一切,他甚至连她的一缕呼吸都捕捉不到。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的生物代,几个世纪的时光像慢慢沉积下来的岩石把他们远远地隔开了。当他偶尔回想起她的一鳞半爪时,也不过像抚摸一只已成化石的古生物。她是一枚沉积在岁月最深处的鱼化石。

当常英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她奇异地变成了一截枯树桩,然后,一个叫常勇的男人就从这枯树桩里,就着她的血液,从她的身体内部长了出来。他掐指算算,就是从这枯树桩里长出来居然也活了二十二年。然而,无论他向着空中长出多高,他都知道,他不过是嫁接在常英身上的一株植物。

她是他深埋在泥土里的那截根。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

常勇在一岁半之前其实叫常英。常英在一岁半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高烧把两只眼睛都烧瞎了。把一个瞎子带大让常英的父母望而生畏,何况他们当时都在铅矿上工作,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照顾一个小瞎子。所以,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常英扔掉。常英的爷爷,一个在五金厂做扳手的老工人收留了常英。他给她改名为常勇,从此以后,常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像一层废弃的蝉蜕,包裹着常勇一岁半之前的所有岁月。

从小,爷爷只给她留男孩子的短发、穿男孩子的衣服,爷爷像给菩萨塑金身一样替她塑了一具男人的肉身,然后把她深深锁在了这肉身的里面。他强硬地固执地告诉她:「记住,你是男人,不是女人,这辈子你都是男人了,无论什么时候别人问起你,你都说自己是男的。」爷爷知道,他一定要比她先走的,他不可能陪她太久,他这一世也不是白活的,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在他死之前,他必须把这个无依无靠的瞎女安顿好才能放心地走。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好的命运?只要不被人强奸就已经是万幸了。除了被强奸,她还可能被抢劫、被偷盗,甚至被杀掉灭口。只要别人知道她是女子,还是瞎子,她就迟早躲不开。没有人会把她当人的。这交城县里光资深老光棍儿就不下五条,他们是只要见到洞就不想放过的,一定要插进去试试。何况还有新生代的光棍儿一茬接一茬地生出来,常年无法消解的性欲佩戴在他们身边,寒光闪闪,有如一种气场强大的兵器。

让一个瞎女子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她的女儿身阉割掉,把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从根子上把她的女儿身剜掉,他要求她从小站着小便,他对她说男人就是这样撒尿的。在她十三四岁来月经之后,他告诉她一定不能把月经带晾在院子里,一定不能被人看到,只能藏到最阴暗的角落里。他不让她戴胸罩,常年用布带给她裹胸,把乳房压平压实了,恨不得想像夯地基一样把这两只乳房夯进肉里去。她身上不能佩戴任何的女性特征,因为任何一点女性特征都可能把她置于死地。

女性成了她的一种疾病,一种耻辱,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就这样长到十八岁,常勇长成了交城县里一种崭新而陌生的人种,那就是,它是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种人,留男人的短发,穿男人的衣服,穿所有乡下男人常穿的松紧口布鞋,但是它声音尖细,一听就是女人才有的声音,虽然胸部被束平了,但那个肥大的屁股却是搁哪儿都要自己跳出来跳进人们眼里的,男人能长出这么肥的屁股?真像是嫁接在枯木上的一朵繁花。再加上它那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随便一翻,全是眼白,好像黑眼珠子被这眼白蚕食得一点不剩,怪骇人的。人们每次对常勇的性别进行猜疑时,爷爷就把它拎到街上,说「那是我孙子,我们爷俩到西头走走」。爷爷的话像一座炮楼,坚硬地守卫着常勇虚弱可疑的身份,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一旦有人靠近一步,便会立刻感觉到爷爷身上的杀气,不寒而栗。因为无法准确归类,人们只好给常勇单独开辟出一个新的人种,那就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

每次爷爷拉着常勇一出现在却波街的青石板路上,便有一大片毛茸茸的目光像菌类一样长到他们身上。却波街是一条明清时期留下来的老街,街道两边林立着破败的老店铺,青砖青瓦上荒草萋萋,在月光下的时候更加凄迷。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店铺上面还残存着模糊的石刻字——「东关合心皮店」「成记银号」「庆和祥布庄」「四合德粮店」「天义公粉坊」,这些店留到现在仍然是店铺,仍然卖些米面茶油,有几家已经改成了小型超市。很多人家就靠这一间间店铺维持生计。

每次爷爷都拎着大嗓门虚张声势地对坐在街上的人们说:「我们爷俩去买点东西回来,你们先坐着。」他不顾自己佝偻的腿正打晃,昂着头硬做出一副力大无穷的样子,那表情倒像是戏台上提着两把铜锤的花脸似的,一定要唬住观众。常勇拄着竹拐杖,跟着爷爷一步一步地磕着青石板路,笃笃,笃笃,光听这声音倒像有一只诡异艳丽的木屐正独自走在这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冬天,温暾迟钝的阳光像虫子一样一截一截地爬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人们听到了竹杖点地的声音。雨天,整条青石板路筛出雨打芭蕉的哀怨时,人们又听到了竹杖点地的声音。甚至,在深夜,泛着月光的青石板路如一只幽光闪烁、毛茸茸的灯笼挑在月光下的时候,人们又听到熟悉的竹杖点地声飘过去了。

人们知道,这一老一少又在量路。量路就是用竹杖记住走每一条路要用多少步,他们要量出去麻油店要几步,去杂货铺要几步,去粮店要几步,去车站要几步,包括去县委大院要几步。爷爷告诉常勇,这最长的一条路就是告状用的,如果以后有人欺负她,她就走这条路一直走到头。他们的计算精密异常,每一步都是同质的、均匀的,像从钢炉里铸造出来的尺寸统一的零件,每一段路都是这些零件的组合,只要少一枚螺丝,这条路就走不到了。

对于常勇来说,世界上所有的道路就是无边黑暗中的这些数字,大大小小的数字,她在黑暗中温习和抚摸它们的时候,这所有的道路便如菊花一般从她的身体里四处绽放开来,这朵菊花便是她的全部世界。深夜,爷爷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了几枚铜钱,她一听到铜钱的声音就知道,另一门功课又要开始了。爷爷日复一日地训练她,训练她学会用铜钱给人算命。因为,在他死之前,她必须学会一门吃饭的技艺,而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最好的技艺莫过于算命。瞎子是看不见的,正因为看不见,人们才觉得瞎子更像人、鬼、神之间的通灵者,似乎算命会比正常人更准。于是,算命这一古老行当倒也赐了天下瞎子们一碗饭吃。

常勇看不到卦书,爷爷便口口相传。瞎子算命,一般是以算命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按天干、地支,依序排成八个字,再用本干支所属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来推断一生的命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批八字。八字排好后,先要看月令,看月令的五行,看月令是木、火、土、金、水中的哪个,这个是算命最重要的一步。另外算命有一些常用的口技是一定要记牢的,比如说,男怕生先、女怕生后,男怕穿鞋、女怕戴帽。人好运不好,人乖命不怕,人能命不能。关于财运要说,命定八字三代良,贵贱高低运气祥,长生遇杀最有灾,沐浴冲宫怕刑伤,冠带临官怕官运,七杀逢财不可当。

常勇每晚背口技背到深夜,她背不完爷爷就不许她睡觉。终于熬到睡觉时候了,爷爷关了灯,两个人坐在炕上的油毡上。月光从木窗格子里涌了进来,汩汩地流满了一屋子,油毡上的那些牡丹在月光下轰然开放了,屋里有一种异样的芬芳,这一老一少坐在满炕的牡丹花上,像两尊莲花上的佛像。爷爷突然对她说:「记住,以后我要是不在了,晚上你就是一个人也要拉开电灯,人看见灯光就像野兽看见火光一样,不敢过来了。」常勇坐在月光的下游忽然转过脸来,一边在黑暗中使劲翻着白眼,一边尖着嗓子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爷爷盘腿坐在一朵幽静的牡丹花上久久看着她,然后说了一句:「睡吧。」常勇刚躺下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说:「我要尿尿。」她下炕,趴在地上找鞋找尿盆。爷爷也爬起来,把一只罐头瓶塞到她手里:「就尿到这里面。」常勇两只手抱着罐头瓶不动,爷爷又说了一遍:「尿到罐头瓶里,站着尿。」

常勇还是不动,爷爷一脚踢了过去,常勇连人带罐头瓶摔倒在地上。爷爷坐在炕沿上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站着尿,像男人一样站着尿。起来,站着尿到罐头瓶里。」

常勇趴在地上开始抽泣,那只罐头瓶像段多余的骨节一样妖冶地长在她两手中间,好像她无论怎样使劲都不能把它从她的骨骼中剔除,它就那么坚硬地茂密地在她两手中间越长越大,长成了一片浩大的湖泊,而她则成了浸泡在湖泊里的尸骸。她终于被尿憋得忍不住了,一边抽泣一边站了起来,她在月光下分辨着爷爷的方向,然后背对着他褪掉了短裤,她站在月光下光着屁股叉开双腿开始对着那只罐头瓶撒尿,淅淅沥沥地一尿完,裤子都没有提,她就开始蹲在地上大声呜咽,她边哭便喊:「我就不是男的,我就是个女的,我本来就是个女的。」

爷爷下炕把她扶起来,帮她穿好了衣服,然后牵着她的手上了炕。她躺在水一样的月光里,爷爷仍旧坐着,他慢慢地说:「勇娃,爷爷已经老了,不能管你太久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就是撒尿也不是撒给自己看的,你是撒给别人看的。一堵墙一扇门根本挡不住别人,你不知道,你以后其实就是时时刻刻都活在灯火通明的戏台上了。你做什么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让别人相信了你是男人,你才能活下去啊。」

常勇低低地抽泣着,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醒过来,她就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爷爷。」没有人答应。她爬起来在整条炕上摸索了一遍,没有人,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角了。她慌忙穿上衣服,下炕摸到鞋,然后在无边的黑暗中辨认了一下门的方向,她向那个方向走了十二步,她记得的,走十二步就到门口了。站在门口她又叫了一声:「爷爷。」还是没有人答应。她有些害怕了,跌跌撞撞地迈出门槛,她记得出门有三级石头台阶,但一脚踩下去还是踏空了,她整个人摔倒在石阶下的青苔上。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在黑暗中又辨别了一下街门的方向,她记得的,从台阶到街门要走三十步。她微微张开双臂朝着那个假想的方向走去,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一个悬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三十步到头了,她摸到了街门的门闩。她出了街门又喊了一声:「爷爷。」还是没有人答应。她仰起脸,翻着白眼珠又朝着虚空处绝望地叫了一声:「爷爷。」

她的泪下来了,她忽然明白了,对她这样一个瞎子来说,她根本挽留不住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会像露水一样从她指尖消失,它们瞬间就会消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中。她曾问过爷爷眼睛不瞎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爷爷说:「其实都一样,一切有都是从无中生出来的,你什么都看不到,那才是世界的本质。无论是什么,都不要试图去留,就任由它们来来去去,没有得到也就没有什么失去,你在这无中才是大自在,就像鱼游在大海里一样自在。」原来,爷爷早就把这一天的到来告诉她了,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疼痛、这么措手不及?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却波街上,伸出两只手四处摸索,只要走过一个人,她就过去摸。她朝天翻着白眼珠嘴里大声叫着:「爷爷!爷爷!」

她不知道爷爷一直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默默看着她,这时候他终于向她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一握就知道是爷爷的手,她把这只苍老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掩住了两只深陷的眼窝里那抹丑陋的白色,泪水从这只手的指缝间哗哗涌了出来。爷爷的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头上,久久地摩挲着她的那头短发。她突然伸出手去想摸摸爷爷的脸,她那只手却被推开了,她挣扎着又去摸,爷爷却往后退了几步,她摸空了。她不知道两步之外的爷爷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看着她,他的脸上、脖子上已经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瘤,那是已经扩散的淋巴癌症状。爷爷站在那里突然说话了:「勇娃,要是有一天你起来后再找不到爷爷了,就像今天这样,你能不能习惯?记住,下炕十二步就是房门,出房门下三个台阶,再走三十步就是街门,你记住了吗?」

常勇忽然就开始号啕大哭,她顺着声音摸过去抓住了爷爷的一只手:「爷爷,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怎么就不要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吗?」爷爷流着泪笑了:「娃,没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你的,爷爷也不能,因为爷爷老了,一定要先走的。要是有一天再也找不到爷爷了,也不要害怕,你早晚还会见到爷爷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那里等着你呢,所有的人最后都会再在一起的。」常勇死死抱住老人,哭得泣不成声:「你哪里都不要去,你不要我了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活下去?」爷爷说:「你要活到实在活不动的那天,就算什么都看不到你也能每天闻到花香,听到鸟叫,这就够了。人活着不能太贪心。」

这一个白天爷爷一直在忙,忙完院子里忙屋里,他越是忙,她心里越恐惧,她便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她时不时叫一声爷爷。她叫一声爷爷就答应一声,两个人却再说不出什么了。中午,两个人吃了碗河捞面就躺在油毡上歇晌,爷爷给她摇着扇子。夏天天热,裹胸的布条拆开了,两只活蹦乱跳的乳房让她觉得羞耻,本能让她不敢靠爷爷太近。她知道,和她睡在一起的终究是个男人。她握住爷爷的一根指头,渐渐睡着了,蒙眬间还听见爷爷说:「勇娃,记得晚上一定要开灯,记得要站着尿,尿到罐头瓶里。」她含糊地答应着,一种陌生而巨大的恐惧直把她往睡眠深处推去,她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那只伸出去的手握了握,里面是空的。她又抽搐着握了握,里面什么都没有。整条炕上都没有。十二步,三个台阶,三十步,她冲到了街上,问每一个路过的人:「我爷爷呢,见我爷爷去哪儿了?」终于有人说在黄昏的时候看到她爷爷一个人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朝却波湖的那个方向走去了,他越走越远,似乎并没有在湖边停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这个老人。

爷爷消失了。

盐(莫言、阎连科、苏童、韩少功赞赏推荐)

作者:孙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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