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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几度相思甜

所属系列:月照梨花:却似人间只有一个他

知乎盐选 几度相思甜

明明是大家闺秀,新时代的留洋小姐,我竟然也被包办婚姻了。

明明是大家闺秀,新时代的留洋小姐,我竟然也被包办婚姻了。

对方不是军阀,也不是要员,而是一个…… 王爷。

不幸中的万幸,我是哪个明媒正娶的,当大老婆,手底下管着七房姨太太。

1

英国三年留学之旅,来得糊涂,走得唐突。

在父亲的催促下,我乖乖地办了退学手续,百无聊赖地回国与我那素不相识的亲亲未婚夫见上一面。

到底得瞧瞧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傅司令的千金学成归来,自然是少不了人来拜访结交,设宴相约。

穷巷口的水井旁,富太太的麻将桌。

毫不费力,几场牌局下来,我把王爷的情况摸得透透的。

不,现在要改口,喊佟先生了。

民国政府早就成立,再叫王爷已是不合时宜,听说那人识趣得很,也不贪恋祖辈的无上荣光,干干脆脆地改随了母姓,人称佟先生。

四个字形容足矣——风流多情,有钱任性。

2

还未见过面,我对佟祯崇的印象就已经差到极点。

不光是因为他那一窝子的姨太太,还因为他约会时放了我的鸽子。

那天我在咖啡馆赴约,久不见佟祯崇的影子,直到七凤吃完第三碟绿豆酥的时候,终于有人姗姗的来了。

「傅小姐,对不住了,我家主子未料到今早竟是这般冷得下不得床,实在不宜外出活动……」

「不用说了,」我想努力微笑保持风度来着,可是没成功,「让他吃屎去吧!」

3

堂堂七尺男儿,不说顶天立地,怎么也得坦坦荡荡,可佟祯崇总能打破我的认知底线,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德隆大饭店在北平颇负盛名,皇帝退位后宫里御膳房的那些个厨子,除了被达官贵人挑走的,其他的大多都进了这儿。

我去得晚,便在大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正好一边吃着一边看台子上的戏,不过这出梨园春好不好不知道,倒是看了另一场戏。

最前头靠戏台子的地方,有客人把桌子给掀了,动静弄得不小,台上台下都惊了一跳。

饭店经理、负责人、掌勺大厨,来了好几个,低头哈腰的赔礼道歉。

我支起耳朵半天没听出来个始末,使唤了林青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他去了几分钟回来了,脸色变幻莫测,很是一言难尽,「有道菜里的鹿茸不对。」

「怎么不对?」

「东北产的没了,用四川鹿茸代的,而且用的不是花茸,是砍茸。」

「还有呢?」我问他。

「没了。」

「没了?就这?」我皱起眉头,见过嘴叼的,还没见过因为嘴叼这么难为人的,厌恶顿时油然而生,「那人谁呀?」

「佟先生,」林青往周围瞧了瞧,欲言又止,弯下腰轻声道,「您的未婚夫,佟祯崇。」

在那老厨子要跪下磕头的时候我终于是忍不住了。

那桌人坐了好几个,有脸熟的,有完全不认识的,一旁还站了个抹眼泪的小姑娘,看样子是被吓着了。

「哎呦,巧了,傅小姐也在呀!」边上的那位是北平商会的新当选的刘副会长,昨个刚去过我家。

我弯腰把那老厨子扶起来,眼睛却是直直盯着其中那位梳大背头的男子。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夹着的雪茄已燃过半,殷红的薄唇悠悠吐出一串淡白的烟圈,半眯着眼睛望我身上打量,皮肤白得有些过分。

我没见过佟祯崇,那一刻却有种强烈的感觉,错不了,就是他了。

「呦,王爷,还做着皇亲国戚的美梦呢?醒醒吧,大清亡了!」

4

德隆饭店一行,我与佟祯崇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没能逃过嫁给他的命运。

仪式很盛大,大总统亲自为新人主婚,北平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我不知道佟祯崇娶我花了多少聘礼,反正我知道我爸大半辈子的家业都给我当陪送嫁妆了。

多不值当啊,花了这么多大洋,只是给这世界又多添了一对怨偶。

洞房花烛那夜,佟祯崇果然没到新房里来,不知道去宠幸了哪位佳人,我暗戳戳地在心里又记了他一笔。

我虽是不愿同房,可哪里轮到你让我独守空房?

5

我失眠了,后果就是第二天起床时已日上三竿。厨房里还残留着早饭的香味,可那锅竟是比我的脸都干净。

佟霖,也就是上次给我捎口信的那人看着我,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说,「不好意思啊傅小姐,佟家有规矩,过时不留饭……」

我饿着肚子有点不开心,心道屁事儿可真多,还真是嫁了个王爷。

佟祯崇去厂子了,他如今能这般富贵,也是多亏了前些年大力兴办的实业,不然就指望着政府发的那点津贴,这一大家子怕是得喝西北风去。

「哎,不对啊,」我扭头问佟霖,「他去厂子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是佟祯崇的私人助理吗?」

佟霖闻言一愣,眼神闪烁,明显地没想到这一茬。

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戏耍我之后,留个心腹盯梢看我笑话呢。

我如遭雷劈,脑子里一片茫然,喃喃道,「贱人,太贱了……」

简直是令人发指!

七凤今天才到佟宅来,顺道给我从奉阳斋带了两只烤鸭,一大笼生煎。

我憋着股气,一口没剩下,早中晚饭合一起吃了。

七凤对我的新婚生活深表担忧,她一边给我揉着胀得难受的胃一边劝着,「小姐啊,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要不先服个软?」

6

服软是不可能的,这个仇要是不报,我郁结于心,怕是得憋出病来。

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去找你的姨太太。

胡太太跟我说佟祯崇的姨太太们,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有人见过,我以为是金屋藏娇,可见了才发现,这情况与我想的不大一样。

七个姨太太,只有两个是真真的美人,一个病缠床榻,两个上了年纪,还剩两个姿色平平,勉强入眼。

「夫人好。」我这边还未开口,她们就齐齐地给我行了个大礼,模样很是谦逊尊敬,反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最后别说下马威了,还倒送出去两根青萝卜大的老参。

7

佟祯崇来我房里了,大抵是佟霖给他汇报了今儿我给他的后宫开会的事儿。

「别去找如云她们的麻烦,不是喜欢打麻将吗?没事去搓两局,省的嫌的慌。」

他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明显,大意了,我私下打听他的时候,这混蛋又何尝不是在暗暗观察我,现在在他眼里,我怕是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点心。

佟祯崇坐在沙发上翘起着二郎腿,斜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看我,乌黑锃亮的皮鞋头一摇一晃的人很是让心烦。

「好,」我嘴上柔声应着,转眼间一个跨步向前扯住他的领带,在佟祯崇诧异的目光中把他的脑袋掰正,「跟别人说话要平视别人才礼貌,王爷不懂?」

我恶狠狠地掐他的脸,「再这么看本小姐,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打弹珠!」

我能有这般底气,不过是仗着我爸是傅秉文。用来对付他也是足够了,人间正道,岂容小人得志。

我恐吓完佟祯崇之后,跟变脸似的又换了副表情,娇滴滴的拉住他西装袖口,「王爷,别走了,今晚就搁德音这儿歇了吧。」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的,反正我自己恶心得够呛。

可他真的留下来了。

8

佟家这一大家子是不在一起吃饭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我趁佟祯崇熟睡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他两只胳膊都绑在床头上,然后收拾收拾就准备吃早餐去了。

过时不候不是?饿死你丫的。

等我啃着苹果消化完食回房,他还没睡醒。得,绳子算是白绑了。

这么一连几天下来,我终于发现,第一次约会那会儿,佟霖还真没唬我,除非事情紧急到火烧屁股,否则佟祯崇是真起不来。

他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我闲来无事趴在床边,盯着他捂得红润的脸蛋看,佟祯崇的眼睫很长,翕忽之间像是翩然而至的羽蝶。

头发上没喷发胶,软绵绵的垂在他的额头上,整个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我忍不住去揉他杂乱的发顶,就听见身下的人闭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叫我,「傅德音。」

我心口莫名一跳,「嗯?」

他猛地把我的手拍掉,又将头缩回被子里,「滚蛋!」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

9

报纸上刊了篇养生的中医文章,大意讲的是一日三餐的重要性,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我在英国的时候也听学医的同学提及过不吃早餐很容易诱发腹脏和肠胃方面的毛病,严重了甚至会大出血。

我瞧了瞧床上酣睡正香的那人,仔细地思量了一下,佟祯崇万一要是有个好歹,英年早逝的话,对我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我搬了把软椅,泡了杯绿茶,在卧房里找了个阳光好的地方做起了早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傅德音,」佟祯崇裹着被子直起身来,一小撮刘海翘得高高的,「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取自诗经中的《郑风 • 有女同车》,寓意为美好的品德声誉。」

「嗯哼?」我合上书看他,就听他冷笑一声,「白瞎这么个好名字了。」

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10

父亲在国立大学给我安排了个职位,瞧着甚是清闲体面。不过在佟祯崇多日的冷嘲热讽之下我还是决定不去了,自个背着个小包溜遍半个北平寻了个报社编辑的工作。

每日折腾着他起床,缠着他吃饭,蹭着他的车上班,日子过的还算有滋有味。我搓搓提相机冻得通红的手指,自觉的坐上副驾驶,使唤旁边那人,「开车。」

佟祯崇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傅德音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不顺路!」这是他每天出发前的必修课,我早就习惯了,「得嘞王爷,劳驾您老屈尊送小的真是折煞我了,明儿让佟霖来吧,省得累着您!」

他不说话了,嘴角耷拉着不像高兴的样子。

我舒服了。

佟祯崇是个怪人,表面上看起来城府深沉,冷酷重利,但真正相处起来就会发现这人幼稚的像个占有欲极强的孩子。

大爷就是大爷,哪里会自己开车,这司机的活儿原本也是佟霖的,不过自从我连着给佟霖带了两天的三明治之后,就再也没在早晨八点之前见到过他。

11

北平这些日子也算不上太平,大抵是南方的起义和洋鬼子的欺压使得政府越来越激进,内忧外患之下,一些穿黄褂的士兵就变态了,吃喝嫖赌抽大麻不说,还干起霍霍百姓的勾当。

学文者就该针砭时事,以笔为戎。

我在报社旁的书店里打发时间,挑了两本调理肠胃的书,最后结账的时候看见柜台前摆着的今天的报纸,署名『德 Sir』的那篇文洋洋洒洒占了正刊的好大一个版,我满足了,差人打包了份报纸送去司令部。

我看了眼腕子上的手表,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过去了许久,佟祯崇大概不会过来接我了,就在我准备叫辆黄包车回家的时候,遇见了白汉斯,他是我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一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外国人。

12

独在异乡为异客,实为不易,当初汉斯对我颇为照顾,我万分感激,现下他来了北平我也理应尽一下地主之谊。

我忙里偷闲陪着白汉斯在大街小巷里晃悠,他对北平四合院之类的古建筑很感兴趣,提起被战火破坏的旧址又是一声沉默的叹息。

「傅小姐?」我着实没想到还能在这么荒草戚戚的犄角旮旯里碰到佟霖,显然他对于我的出现也是一惊。

「你怎么在这?」我打量了下佟霖身后背着的个大包袱,这副样子有几分携款潜逃的味道了,「佟祯崇要破产了?」

「夫人,瞧您说的,」他讪讪笑了声,瞥了汉斯一眼飞快地改了口,「如云小姐还有个瘸了的老爹住这儿呢,先生让我来送点东西。」

佟霖说着就要把包袱打开,我嫌弃地撇开脸,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我这几日都没空搭理佟祯崇,想来这段时间他和姨太太们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13

汉斯注意到佟霖对我的称呼,瞪着两颗蓝眼睛不敢置信,「哇,德音,你竟然结婚了?」

「是啊,结婚了。」我漫不经心地薅了根狗尾巴草,突然记不得把结婚戒指扔哪儿去了,有鸽子蛋那么大呢。

汉斯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是朋友啊,你该通知我的…… 话说我还没亲眼见过中式婚礼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什么好说的,佟祯崇这混蛋玩意儿,可让人闹死心了。

14

晚饭是和七凤一起吃的,她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一屉灌汤包下去还能再吃两个冰棍,她小嘴吧嗒吧嗒一直吃,肚子到底是受不住了。

我一边等七凤一边消食,正好和路过的佟祯崇打了个照面,他身后跟着小尾巴佟霖,刚从如云院儿里出来。

我心里不痛快,瘪了瘪嘴当做是没看见。

「傅德音,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身子不爽利的时候不许吃凉的。」他盯着我手里那半根冰棍,面色不善。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回同床的时候我贪嘴吃了凉,半夜提前来了月事,疼的满脸是泪,佟祯崇被我吵醒,骂骂咧咧地一掀被子,被满床的血吓得不轻。

明知道是他误会了,可我懒得解释,偏要刺他两句才舒坦,「你家住太平洋边上吗?管得可真宽!」

「哼,」我看着他眼下的乌黛色,悠悠道,「注意着点吧,年纪轻轻的可别把肾给掏空了。」

佟祯崇大概是心虚,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佟霖一眼,佟霖一缩脖子,怂的不行。

是你自己偷吃完不擦嘴的,怎么还迁怒起别人来,不对,他哪里是偷吃,分明是吃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这么一想就更让人生气了。

我窝着满肚子的邪火上了床,连来月事的不适都气地忽略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床边一软,有人掀开床褥躺了进来,小腹上贴了什么东西暖暖的,全身像融进了一片温暖的海。

15

周末我回了家,父亲去见大总统还没回来,七凤一头扎进后厨,像回归了森林的野猴子,撒手没。

我去二楼书房取了几本资料,一打眼就看到柜子旁摆着的一列药酒。

林青看着我笑,「姑爷亲自送来的。」

「哦,」我把手里的酒放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我心里暗啐一声,骂自己没出息。

后花园玫瑰开得正好,娇艳欲滴,当年母亲把它从重庆老家带过来的时候还只是棵幼苗,转眼间已经如我一般高了。

「改天让林青移到佟公馆去。」我闻声转过身,父亲刚好回来。

我立刻小跑过去,接过他臂弯上的风衣挂到衣架上。

「才不要呢,这可是我的婚前财产,让他瞧上一眼我都吃亏。」

父亲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看着我笑了笑,「祯崇是个不错的后生,你与他好好相处,未必不能生出感情。」

最近政务繁重,大总统病重,高层拉帮结派,忙着加紧敛财,父亲的压力很大,鬓角又生出不少白头发。

我不想他再为我操心,面上乖巧地应下了。

但这感情的事儿,哪里是一锤子买卖,若不是看在佟祯崇那张帅脸的份上,就凭他那死性子,这日子是一天也别想过下去。

警卫员进来通报,说是佟先生来了,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迎,一抬眼正对上父亲揶揄的目光,顿时心虚地坐回了原位。

「请他进来吧。」

16

父亲和佟祯崇在二楼书房长谈了许久,又留我们吃完晚饭才回去。

路上佟祯崇开车,我坐侧座,七凤倚在后头呼呼大睡,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我爸和你说了什么?」我阴阳怪气地问,「就说佟大爷不会这般贴心专门来接我。」

其实这话重点在后半句,至于他们二人说了什么我并不是多关心,父亲的公务我向来不多嘴过问。

好在佟祯崇也听懂了,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轻轻牵上我,「就是专门来接你的。」

我正惊讶他今晚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又尖着嗓子来了一句,「来接老佛爷您摆驾回宫。」

去你姥姥的!我挣脱开他的手往他手臂上一拍,「王爷胆子挺大,也不怕警察厅那群疯狗以复辟造反的名义把你抓进去。」

佟祯崇冷哼两声,「抓就抓呗,到时候我就说我是主犯,你是从犯,咱俩就做一对儿亡命鸳鸯。」

这张嘴气死人不偿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有人把污蔑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谁要和你做亡命鸳鸯!」我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他,要不是看在他开车的份上,我指定要狠狠削他一顿。

我才不是怯了他,更不是喜欢他。

No way!

到了家门口七凤正好醒过来,我摸了摸她一团糟的麻花辫感叹道,「能吃能睡,真是个健康姑娘。」

佟霖正打开车门搬东西,闻言扑哧一笑,手里的花瓶差点没拿稳。

17

我这一整天倒是挺愉快的,如果佟祯崇没在睡前被别院叫走的话。

来传话的那人我面生得很,他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我听个大概。

如云如云,可不就是他那个漂亮小妾的名字吗。

佟祯崇神色紧张,走得毫不拖泥带水,我在桌前坐了许久,那灯太亮了,亮得我眼睛疼。

待在这儿要干什么呢,我问自己难不成要像以前的妃子一样等着皇帝来临幸吗?

这个时辰院子里很静,我从后墙翻出去的时候,树杈上正趴着只野猫。

这墙不太高,但背着的照相机着实限制住了我的发挥,我揉了揉摔疼了的膝盖,一瘸一拐地欣赏北平的午夜景色。

其实我是见过佟祯崇的,很早的时候,就在南锣鼓巷。

那时候北平已经乱套了,不管是逗雀吃茶的贵族,还是精打细算的平民,都穷得叮当响。有门路的都匆匆卷着铺盖卷逃离了这座城。

父亲忙着革命,我和母亲住进了郊外的小楼。

汽车碾过粗糙的青石板路,我趴在车窗上往外望,少年跪在药铺门前一闪而过,积水一滴一滴流过房檐间。

后来我出国那年听人说,佟家那小王爷冷情得很,「他爹死了请示上面想入皇陵,你猜佟小先生说什么……」

说什么,佟祯崇说,又不是什么为国捐躯的英雄,随便找个坑埋了得了,用得着马革裹尸,千里迢迢的送回来?

18

我正望着路灯发呆,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十分蹩脚的英文口音,「音,是你吗?」

汉斯走近几步又看见我衬衫上的灰尘,「音,你怎么了?」

「如你所见喽,」我朝他摊摊手,「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和佟祯崇或许没有爱情,但我俩的婚姻一定是座坟墓。

我不愿再让他多问,抢在他开口,「你一个洋人,三更半夜的溜达什么呢,难不成是转行当间谍,又想偷我们中国的宝贝?」

「音,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他把手掌举到胸前苦笑,「但我真的没有,现在已经四点多了。」

「哦。」我抬头,天马上就快要亮了。

「所以,」汉斯朝我微笑,「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看日出吗?」

19

我回来的时候大门已经开了,七凤正眼巴巴地蹲在台阶上等我。

「小姐,你吓死我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回家喊人了。」她抽抽搭搭地拉我的袖子,「小姐,你的眼睛好红啊,像兔子似的。」

我往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的也是呢!」

佟祯崇正在房间等我,除了面上不善外,眼睛竟也是红得厉害。

「你干什么去了?」

「失眠,出去转转。」我没再看他,自己倒了半杯水。

「想出去就不能等到白天吗?你不是不知道外面有多乱,就算不为佟家,也要为傅司令考虑一下吧。」

「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佟祯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要是还有下次……」

「不会了,你去忙吧,我困了。」

「傅德音,」他皱着眉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语气温柔许多,「身体不舒服吗?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担心……」

我站那没动,任由他折腾,「我不知道你和我父亲做了什么交易,总之这次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什么麻烦。」

20

我朝墙那侧躺着,七凤轻轻推门进来坐在我床下面。

我不知道她磨磨蹭蹭要干什么,索性就当没看见。

「小姐,我知道你没睡,」她叹了一口气,「要不咱们回家吧,你和佟先生把婚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开心……」

「哪有这么简单,」我翻身躺平,盯着房顶的雕花,「你以为市场买菜呢说拉倒就拉倒了。」

其实我也不算是完全不知情,如今北平的局势就像一根紧绷的钢丝,一旦大总统死了,党内的那些左翼肯定会遭殃,首当其冲的就是我父亲傅秉文。

他觉得自己这棵大树快要倒了,于是早早地为我找好了下一个避风港。

「欸,小姐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您别哭呀!」

21

我病了,头晕得厉害。

我打着喷嚏在书房里练字,七凤在逗弄她刚捡的野猫。

在房门前捡的也叫捡,八成是哪个姨太太院里跑出来的,我嘲讽她,「你倒是挺会捡,还是个蓝眼睛的。」

我写了会儿字,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院里的嬷嬷敲了敲门,「太太,黄三小姐来了。」

我正疑惑黄三小姐是哪位时,她就推门进来了,和周如云的清冷柔美不同,黄琳明丽中带着强势。

哦,是佟祯崇的三姨太太,我恍然大悟,「来找猫是吧,你稍等。」

我撂下手中的笔,向周围找七凤的身影,这疯丫头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什么猫啊,我不找猫,我猫毛过敏。」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听说你生病了,那我就长话短说了,省得再过了病气给我。」

「……」,我无语凝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佟崇祯和我们没上过床,你稍微留意点就能发现,这儿的佣人都叫我们小姐,一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跟葫芦娃似的。」她抠抠自己鲜红的长指甲,「当然也可能是他不行,对吧,反正他看着挺虚的,这谁知道呢。」

我沉默了,佟祯崇知道他的姨太太私下都是这么编排他的吗?

「那天晚上其实是我有事要找他的,但我和周如云屋子挨着,我就是觉得打着她的旗号更保险一点,再说我们以前都这么干,那女的巴不得呢,要不她半年也见不着佟祯崇一面。」

我刚想说话又被她风风火火地给打断了。

「这些话我要是不说,佟祯崇那个死鸭子嘴硬的肯定张不开口,周如云又是个有私心的,想来想去这大善人只有我来当了,这得算个大人情吧,你们这些王爷司令的可都得记着还啊。」

她说完抬屁股就走了,至于那事是什么事,我没问,问了她肯定也不会说。

我送黄琳出院,她最后摆摆手绢和我说,「佟祯崇是个好人,你也不错,就好好过吧。」

22

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上次我去德隆饭店,遇见那个经常在戏台下边端茶倒水的鸢儿姑娘了。

「您是佟夫人吧,您和佟先生大婚的时候,我去看来着,还吃了管家大老爷发的喜饼。」她话说完就跪下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把我吓一跳。

「上回多亏了佟先生掀了桌子解围,不然我恐怕难逃姓刘的糟蹋,一直没机会给佟先生道声谢,今儿正好见着您,您二人是夫妻,这头给您磕了也是一样的。」

听鸢儿说她要跟着她爹离开北平,回老家结亲了,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便从脖子上解了条金坠子送给她。

「别不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觅得良人,新婚快乐。」

23

今天是周末,平常我这个时辰已经到司令府了。

一大早我就已经和林青打好招呼下午不回家了。

没过一会儿电话还是响了,我清清嗓子接了话筒,「喂,爸爸。」

「嗯,能有什么事啊,我好着呢,晚上我要和佟祯崇放烟花。」

「就算我不回去,您今儿的晚饭也要照常啊,好不容易有那么一天不用加班。」

七凤问我,「小姐你说司令听没听出来?」

我拿帕子擦了擦不透气的鼻子,我哪知道他听没听出来,反正他最后是嘱咐我多穿衣服,多喝热水,不要贪凉来着。

24

天黑的时候,佟祯崇竟然真的来找我了。

佟公馆挺大的,想不见一个人,半月都碰不着头。

我堵着门,仰着脸看他,「干嘛?」

佟祯崇笑笑,「不是说放烟花吗?」

北平不像国外多高耸入云的尖塔,城外环多是些低矮的民居四合院。汽车停在郊外,大片大片的田野,一个个烟花升起来在天穹炸开簌簌而下,像是飘落的流星雨。

「黄琳去找过你了?」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她们不是你的姨太太了。」

「本来只是帮把手的,锦兰是我恩师的女儿,又体弱多病,放在外面我也不安心,一个也是接,两个也是接,索性都让她们住下了。」

「后来流言就起来了,最开始我还澄清一下,后来发现还不如不澄清,有七个姨太太是风流,但要是圈着七个女子,那就是变态了。」

我乐了一阵又嘟囔着鼻音刺儿他,「假的听久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吧,七个姨太太呢,心里挺美的吧。」

「可不,」他靠过来捏我的脸,「想想我以后的太太坐在主桌上轮流着喝敬茶能不美吗?」

我恼羞成怒抬起胳膊作势打他,佟祯崇更快一步伸手握住我的拳头,欺身贴上来吻了吻我的额头,「起风了,咱们回家吧。」

「不要,」我像树袋熊似的趴在他肩上,「我们看日出吧佟祯崇,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北平的日出呢。」

人往往很容易认不清自己,如果不是汉斯那天的邀请,我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傅家千金向来娇生惯养,从来就不是能凑合过日子的人。

我懒得想汉斯那句看日出在缱绻的蓝眼睛和温柔的微笑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含义,干干脆脆拒绝了他。

我能接受冠以佟夫人的称谓,能容忍和异性同榻而眠,能不厌其烦地斗嘴吵架,争口舌之快,只因为我心悦他。

我喜欢佟祯崇,从过去的某一刻开始。

25

这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我、父亲、佟祯崇、七凤还有林青佟霖…… 我们两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

父亲似乎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自从我记事以来头回见他喝得这般醉。

我送他回房休息,父亲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过得真快呀,小音都长成大姑娘了,舒曼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我们一起过得第一个中秋节,却也是最后一个。

没过两日,佟祯崇神色凝重地从厂子里赶回来,他抱住我说,「大总统病逝了。」

我手上的浇花壶嘭地一声落下来,溅起的水花打湿裙摆。

父亲被软禁在总统府,傅公馆也被查封,对外宣布的罪名是走私军火。

警察厅的人要带我去审问情况,佟祯崇拦着没让人进门,他点了根雪茄叼在嘴里,居高临下的昂着下巴,「怎么,都民国了,还搞株连九族这一套?」

医生刚刚诊过,开了药方告诫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情绪太激动了,但要注意保胎。

七凤木头似的傻愣了半晌,被佟霖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出去了。

26

我披着外衫坐在院子里,阳光很暖但我却冷得厉害,面前遮挡住一片阴影。

「这就是那个交易是吗?我爸,你,黄琳,军火,而我就是交易的那个代价,对吗?」父亲把我托付给佟祯崇,所以说本质上我与锦兰周如云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佟祯崇捧着我的脸,抹掉我脸颊上哗哗流淌的泪,「怎么又聪明又傻的,交易是真,但你从来都不是什么代价。」

他弯下腰,额头与我相贴,「我们都是爱你的,阿音,我爱你。」

27

佟祯崇大把大把的银元流水一样的送出去,也没有见到什么成效,我着急得寝食难安。

佟祯崇安慰我,「阿音,是有用的,你想想看,他们收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做官的归根结底还是贪财贪钱,只有使劲地送才能让他们眼红,让他们知道佟祯崇有多有钱。

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你的工厂……」

「没关系,先钓着他们,给就给了,政府无能,这实业又能撑多久。」

我过去一直觉得佟祯崇娶了我是占了大便宜,现在才知道原是他亏了,多年的心血家底这下全赔进去了。

「司令这些年来还是有根基在的,黄琳那边的起义军也会给政府施压,不会有事的,你别怕。」

听他这么说我才终于能稍微安下点心来。

又过了两天,父亲被允许回到傅公馆,但有专人看守,限制人身自由。

我去看他的时候,趴在他怀里哭得不成样子,父亲的状态倒是挺好,还有兴致打趣我,「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还越来越像小孩子。」

还当着佟祯崇的面儿揭我的短,「别看现在伶牙俐齿的,小时候六七岁了说话还结巴呢。」

我一时悲愤交加,气得说不出话来。

三日后,佟祯崇用工厂的所有权,地权产权换了父亲的自由,从此十年之内他不能再踏进北平。

我和佟祯崇送他进车站,问他到底决定去哪儿。

这回他倒是没糊弄我,接过林青手里的行李箱,「去重庆住一段时间,往后或许会去南昌。」

28

新年之后,我的身子渐渐显怀。

预产期在五月,佟祯崇远比我要紧张得多,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他坐在床上盯着我的肚子发呆。

「你怎么了?可以和我说吗?」我轻声问他,「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担心。」

佟祯崇握住我的手,俯身亲亲我的眼睛,「没事儿,我只是想起了我母亲。」

佟祯崇十五岁那年洋人入侵,老王爷带着小妾逃难去了东三省,他母亲挺着临产的肚子被落在了北平。

「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小王爷吗,因为革命军抄家的时候只有我了。」

天塌了,该顶着的人跑了,这些在水深火热里讨生存的老百姓恨不得把他这满清余孽给生吞活剥了。

佟祯崇闭上眼睛,「我额娘难产那天下了大雨,我在药堂门前跪着,一直跪到雨停,后来有位好心的夫人替我求了大夫,但她那时候已经撑不住了,一尸两命,什么也没保住。」

我很用力地回握住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眼睛也酸涩的落泪。

自从我怀孕以来,情绪越发的敏感。

佟祯崇也忍着嘴欠的毛病,万事都顺着我。

他说完没多久就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了,看着我婆娑的泪眼,约莫是后悔和我提这些伤心事,「哎呦这是谁家的公主,怎么又掉珍珠了?让我好好看看。」

我抿着嘴抱住他,把下颌抵在他肩上,佟祯崇轻抚着我的脊背,「阿音,相信我,不管怎样,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29

小月亮两岁的时候,我和佟祯崇决定迁居。

他打头阵先去准备,佟霖七凤留在北平打点收尾,林青护送我们母女于六月初夏的一个清晨前往重庆。

他这些天来回往返各处,替我们安顿好佟祯崇那些名义上的姨太太,她们都是善解人意的女子,黄琳任务圆满完成,只身一人不知道去了何处,周如云拿着这些年的积蓄,重拾旧业在德隆饭店旁边开了间酒馆,剩下的几位姐姐倦了这北平更愿意回老家去生活。

林青跟我说周如云是个有本事的,若不是为了佟祯崇哪里会甘心屈在这方寸大的后宅。

「那锦兰呢?」我故意逗他。

小月亮嘻嘻哈哈地插话,「我知道,在咱们家呀,叔叔喜欢锦兰姑姑!」

林青罕见地红了脸,颇有点不好意思,「锦兰姑娘,我来照顾。」

半路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道旁的草木,小月亮贴着玻璃努力地朝外张望,两只大眼睛圆溜溜地转,犹如浸了墨的水晶。

她与我儿时安静内向的性格不同,一整个活泼开朗得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妈妈,你看,下雨了哇!」

30

我望着她扒拉车窗的侧脸,突然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汽车驶出南锣鼓巷,天空又飘起雨丝,母亲把我抱进怀里,伸手关上窗。

「怎么了?音音。」

「妈妈,」我结结巴巴地指着汽车走过的方向,「回去,倒,倒回去,那里有,有个哥哥……」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后面躺着的小月亮还睡得安稳。身上盖着的外衣上传来熟悉的味道,我扭头看去,林青不在了,驾驶座上的人换成了佟祯崇。

「不是说好了在家等我们吗?生病了还冒雨。」

「山路难走,我不放心,而且……」

汽车安静地停在街道旁,四周只听见磅礴的雨声。一旁矗立着的一排高大楼房便是我们的新家,距离父亲的住所,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

那人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枝带着水珠的玫瑰,倾身亲了亲我的嘴角。

「想你了。」

(全文完)

作者: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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