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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上燕

所属系列:愿白头:相思不露已入骨

梁上燕

愿白头:相思不露已入骨

我和段泽清大婚的消息传出去时。

满城哗然,嘲讽四起。

「嘁,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一个奸佞,一个丑女,倒是般配!」

我问段泽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笑时如明月入怀,开口是万千柔情:

「夸我们金玉良缘,必定鸯谱永续,白头不离。」

这个大奸臣!

说的话可真好听。

1.

坐在大红的喜床上时,我整个人还晕乎乎的。

毕竟我要嫁的是个大奸臣,鱼肉百姓,无恶不作,还克死了好几位夫人,坊间都说他是要遗臭万年的。

不过他臭不臭我不知道,这屋子里倒是怪香的。

我偷摸着掀起盖头的一角。

红烛,罗账,锦屏……糕点!

都是我没见过的样式!

我的眼睛顿时挪不开了,肚子也忍不住了,还很配合地叫了两声。

但是摸到手腕上的玉镯子时,我又想起了大夫人的嘱托。

万事小心,万事谨慎。

毕竟沈家在段泽清面前还是不足一提。

我正想着出神,却看见一只脚踏进了门,步伐沉稳。

但是细看,我发现他两只脚一轻一重。

我抓紧身下的被褥,心跳如擂鼓,敲个不停,我让它停下它也不肯。

「可以掀盖头吗?」

段泽清的声音温和沉静,我有点不知所措,这和大夫人教我的不一样,没有那些繁琐的规矩。

我心里很是害怕,坊间都传言他青面獠牙,吓人得紧。

我绞着喜帕,哆嗦着开口,声音颤颤巍巍的。

「可,可以。」

段泽清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我已经替自己想了好几种死法之后,他居然慢慢蹲下了身,单膝着地。

我眼前的红色被轻轻掀了上去,他正盯着我,脉脉不语。

这是谪仙人嘛,怎生得如此好看?

「凤冠重吗?先摘下来吧,可别压坏了我们阿苑。」

我看得呆了。

回过神时,只见他笑出了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手指凉凉的,一触即离。

我羞赧地低下了头,他却牵着我慢慢走到了桌子边,将一碟糕点推过来。

「尝尝看,也不知道你最爱吃什么。」

许是他这张脸太诱人,又或者糕点太香,我胆子大了一点,也敢应答他:

「我,我没吃过这些,可是我知道冰糖葫芦,就是酸酸甜甜的那种,甚是美味。」

看见他敛了笑意,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心底惴惴不安,也很是懊恼。

也对,沈府双女美名在外,大小姐天生丽质,二小姐冰雪聪明,

偏偏我一个幺女如同大夫人说的那样,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我那些旖旎的心思顿时没有了,

毕竟,我这样的人怎么敢奢求良缘。

「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他居然在跟我道歉。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必拘束,只管开心」

他声音温和,像是怕吓到我一样。

被这双清润的眸子注视着,我情不自禁地询问:

「为什么是我?」

他身上沉重的气息陡然不见,是我看不懂的深意:

「今夜可不能告诉你。」

「来日方长,阿苑想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

十七岁这年,段泽清说我拥有了一个家。

2.

他说这话我本是不信的,也很是疑惑。

家,难道是很好的去处吗?

我不知道沈府之于我算什么,但是我知道下人们都会编排府里只有三种人。

高高在上的主子,

卑微老实的下人,

以及我娘这个算不得妾的外室和我这个赔钱货。

我至今还记得六岁那年第一次进沈府,大门的门槛极高,高得我怎么也跨不进去,反而磕到膝盖哭出声。

娘亲却一把捂住我的嘴,告诉我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因为不是,所以连哭和笑的资格都没有。

娘亲病逝后,我虽顶着个小姐的名号,却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段泽清求娶沈家四小姐的消息传出时,我还在后院罚跪,仅仅是因为给二姐送羹汤时慢了几步。

大夫人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从妆匣里随意翻找出这么一个镯子,同我说:

「父母爱子,为其计深远,苑儿啊,从前种种都是为你好,莫要记恨。」

我只觉得讽刺随后又觉得难过,我的娘亲缠绵病榻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物件。

3.

我对上他清明的眸,说不出话。

他只叫我好好歇息,随后便微微跛着腿走了。

大奸臣段泽清是个好看的瘸子,入睡时我这般想。

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我醒时吓出一身冷汗,险些跌下床,被一只手牢牢扶住。

我呆了好一会,想起来我已经嫁进段府,看见他微皱的眉头,慌忙要向他行礼。

他却将我抱下床,亲自为我披上衣裳,温声道:

「你我之间,没有这些规矩,我昨日说过,夫人只管开心。」

他为我束发,握着我的手,同我并肩走到堂屋,一众仆人分列两旁。

我看他为我夹菜,盛汤,忙得不亦乐乎,却还是心里惴惴。

「夫人,这糖蒸酥酪是主子特意吩咐的,快些尝尝吧。夫人莫不是昨夜累坏了?」

是昨夜服侍我的丫鬟桃夭。

我下意识看向段泽清,却发现他听见这打趣的话语竟只是笑。

「连桃夭都看出为夫的一片心意了,夫人还不快些尝尝。」

我不好意思拒绝,红着脸拿起筷子。

从前在沈府,主子吃饭,我们这些人都必须缄默不言,坏了规矩就是棍棒伺候。

这样和谐的氛围,我没想到会是段泽清带给我的。

4.

同段泽清相处越久,我越觉得他同坊间传言不一样。

他对我一日好过一日,时不时还要送上惊喜。

所以当他的贴身侍从卫风杵在我面前,木着一张脸,直截了当地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时,我立刻明白了他暗戳戳的心意。

于是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看着段泽清期待的眼神,我扶额叹息,他知道他的木头侍卫是怎样打听消息的嘛?

我真是演了好大一场戏。

可时日越久,这出戏演得我便越是胆战心惊。

一会儿觉得自己走出泥沼合该感恩戴德,一会儿却又割舍不下那一点温存。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直白,

段泽清停下手中毛笔,将我揽至桌前。

上好的宣纸配上这行云流水的字,真是上品,可他却只是轻飘飘地挥了下去,满不在意。

我直到被握住手还是脑袋晕晕的,虽说从小阿娘也教我识过字,却从未有机会接触这样好的笔墨纸砚。

「怎么呆呆的,怪惹人怜的,难不成是同雪姑待久了?」

我赶紧摇摇头,掩住脸颊绯色。我怎么会同猫儿一样呢,我按下心底的思绪跟着他的手一笔一划。

段泽清,沈苑。

这两个在去年今日还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居然被摆在了一处,一字一顿,怎么看怎么不像一路人。

「古人云至亲至疏夫妻,但我同阿苑,必定至深至切,之死靡他」。

漂亮话说得倒好听。

「想必你同你前面两位夫人也都是这般说的吧。」

话出口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居然是这般呷醋的语气,不知何时,我已经以段家的夫人自居了。

「听得人耳朵发酸,阿苑,哭鼻子好哄,吃醋可怎么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语气带笑,不是揶揄,倒像是绞尽脑汁逗心爱的姑娘开心。

「我是个恶人,却总有人想要巴结我,于是少不了有细作送进门,刀尖沾血的事太过污秽,我本不想跟你说,但是我更不想你我之间有误会。自始至终唯有阿苑,我一见钟情。」

这话说得够直接也够好听,在他面前我一向软弱,可今日不知是不是他眼底的情意过于缱绻,我竟也心底一颤。

「当真?」

「当真。」

在沈府被打被骂我不怕,我真正怕的是一个人熬过无比的黑夜,那种孤独才是侵入骨髓的疼痛。

自从阿娘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我有了和一个人携手走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5.

听到要去皇宫的消息时,我还在逗弄雪姑,它很是骄纵,但我实在喜欢。

当今圣上恩威并施,民心所向。虽然段泽清声名狼藉,但皇上却很赏识他。

我以为这该是一派君臣和睦的气氛。

可是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很不自在,我没见过段泽清那么冷漠疏离的神色,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皇上和皇后自我们进殿以来便一直是满脸笑容,体恤臣子,和蔼可亲。

可是满室的明黄,一层层叠起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一直到坐马车出宫,段泽清才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眼底又尽是温柔。

「阿苑刚刚是不是吓着了,这宫墙深深确实难耐,往后我们再不来了。」

我一字未说,他却好像知道我所有的心事。

马车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摇晃起来。

6.

刚下马车,就见到桃夭匆忙说沈府的大夫人在堂屋等候。

我顿时不知所措,我原以为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所幸一路上段泽清都没有松开我的手。

「苑儿真是好福气,能觅得段大人这样的良人。」

大夫人眉开眼笑,我却觉得好笑。沈家历代经商,巴结官员谋求私利不在少数,沈士林,也就是我那绝情的爹,不知同多少官员暗中辱骂过段泽清。

「祸国殃民」「危害社稷」「死瘸子」「不得好死」

他们慷慨陈词,好像这样就能造福百姓了。

我那时想一个人得做了多少坏事才能招来这些骂名,如今我才晓得他们不在乎。

果不其然,大夫人兜兜转转还是提到了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我看着段泽清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紧张,我不希望因为我遂了这些人的愿。

「桃夭,去给夫人泡杯新茶,这些陈年烂物都扔了,留着作什么,进我段府的门还不够格。」

大夫人脸色一黑,窘迫无比,而段泽清则自始至终注视着我。

「还有,沈夫人刚才话说得不对,该是我三生有幸,能得阿苑一笑。」

他总是这般,不经意却又留心我的每一点心绪变化。

一如当日我不过感叹自己不懂残荷听雨的雅兴,他便命匠人进府,只道:

「那便赠你满湖菡萏的情丝」。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兑现大婚之夜的承诺。

我想,我会拥有一个很好的家和一位很好的家人。

7.

第一次见到素漪是在黄昏时分。

我一路跟着雪姑,它生性顽劣,直直闯进一间院子,这个藏在段府一角的院子我竟然从未见过。

我推门时,便迎面撞见了素漪,白衣胜雪,眉眼处却都是媚意,令人惊艳。

「哟,你就是段泽清朝思暮想娶回来的娘子么?」

我被她说得脸热,更加不好意思问她是谁,她却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别担心,我只是个寡妇,同你的好郎君可没有什么关系。」

「你,那你是他的亲戚吗?」

不然,怎么一个人住在段府里,我毫无保留地展示我的疑惑。

她嗤笑一声,「知道寻芳楼吗,我是那里的出墙红杏,是水性杨花,说白了,是一个妓子,懂了吗。」

她说得太过坦荡,以致于我完全没办法将青楼和这个明艳的女子放在一处。

「怎么,你的好郎君从未跟你说过吗,那可真是有意思。」

她将我赶出院子,只撺掇我去书房多多翻找。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竟真的寻见一幅画。

流云铠甲,红袍银枪,少年郎恣意狂狷,好像万里山河都在脚下。

画上还有一行小字,

晏之实乃天纵英才。

8.

晏之?

我细细打量这幅画,迟迟放不下手。

这人的画工实在是好,那些戏文里说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大概就是这般吧。

「夫人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不知何时,段泽清居然过来了,他接过我手中的画,怔愣良久,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回忆。

「许久没见到这幅画了。」

他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像是要哭了。

段泽清牵着我走到院子里,石桌上照例摆着一壶酒,他跟我说天气微凉,不可贪杯。

可是如今他却好像醉了,一双潋滟的眼,隔着雾气,瞧不分明。

「我娘是江南水乡的一位采茶女,她心地善良,却不得善终。我爹,是那高台上真正的孤家寡人。我原先竟然那般蠢,以为他们真的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恍然大悟,惊得手中杯子落在石桌上一声脆响。

这才想起那次进宫皇上对段泽清的不同。

「不过又是微服私访遇佳人,之后他将我娘养在宫外,说不愿她沾染后宫的是非。又同我说要我入军营练习武艺,建功立业。」

「他说看见我意气风发的样子,「为父甚喜」,他那时同我从不称朕,只说父亲。」

段泽清难过的不成样子,密密麻麻的针刺也扎进我的心脏。

「驻守北凉三年,平州一战死伤惨重,中了计,援军拖延迟迟不到,我狼狈回京,一条腿瘸了,也再提不了剑。却发现我娘的坟茔高累,而他只是拍着我的肩,说爱卿辛苦了。」

「那支箭扎进肉里的时候,我还在想阿娘又要心疼了,我不能让阿爹骄傲了,我为自己守不住那片土地惭愧至极。」

「真是好大一出戏啊,阿苑,你知道吗?他是天子,所以从前要一把杀人的刀,如今要一颗布局的棋子,从始至终就是不需要一个儿子。」

段泽清闷下酒,眼角落下一行泪,我竟不知此时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渐渐明白,君王的天下需要贤臣在前,也需要「贼子」在后,那些腌臜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于是,一个忠心耿耿却没有名分的儿子再合适不过。

皇上知道当年的段泽清心性高过天,不愿屈就,所以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心甘情愿沦为皇权的工具。

可是天子不知他只是想要阿爹阿娘的圆满。

这壶清酒都如此辛辣,北凉的风雪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他的腿疾大概再也好不了了。

「晏之,往后我叫你晏之,好吗?」

在沈府多年,娘亲去世得早,没人教过我心疼一个人该如何,我只能迟钝但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的心意。

月华如练,臭名昭著的段泽清,我的晏之,枕在我的肩头,泪水打湿了衣裳。

他在我面前永远温柔强大,如今却像个孩子,我学着记忆中的娘亲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

段晏之,此后无论风雨几何,沈苑都会陪着你。

9.

晏之听我谈起素漪,慨叹一声,说她的丈夫曾经是他的副将。

平州一战,三千士兵埋骨边关,无一生还。

世道沉浮,素漪一个弱女子为了养活孩子,只得落入风尘,可惜那唯一的女儿最终染病暴毙而亡。

晏之四处打听才将她接回府中。

这样的日子,一个人总是很苦的。

之后闲来无事,我便常带着雪姑去找素漪。

她看上去总是不近人情,说的话也很是犀利,却总能端出我爱吃的甜食,温柔地逗弄雪姑。

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毕竟在青楼里讨生活,太过软弱是不行的。

这偌大的段府,我又多了一个朋友。

素漪不再排斥我的到来,还会教我弹奏一些曲子,宛转悠扬,甚是好听。

我缠着素漪许久,她终于肯同我一道出去逛逛。

一路上卫风不近不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知道这是晏之的命令,但是我也知道他对素漪是不同的。

对上素漪,即使会被挖苦,卫风那张木头脸也总是暗含柔情。我想,若是两个漂泊的人携手一起,是不是就能更好地走下去。

所以来到净缘寺祈福的时候,我问素漪要不要一同祭拜,她却还是那样不屑。

「你当真以为求神拜佛有用处?」

我被问住说不出话。

我求神佛保佑晏之少些疾苦,却不敢贪心。

「就算你磕破了头,血流成河,那又怎样?它不还是高高在上,哪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她轻蔑地直视佛像,毫不畏惧。我跪在殿前,又看见卫风站在树下不动如桩,试探着对素漪说:

「那若是有一个人肯同你一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你不懂,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是一个恨字,从前恨他狠心一去不回,后来恨段泽清凭什么一个人苟活,也恨我自己留不住苦命的孩子,如今恨这尊无悲无喜的佛,恨这世道。」

除了恨,爱不行吗?我想开口反问,可看着她眼底的悲楚,觉得自己已是太过幸运,怎么也开不了口。

「阿苑啊,我得恨着,才能活着。」

她擦去眼角的泪,转个身又恢复了笑意。

只是卫风依旧抱着剑,站在那,半步未挪。

我知道,他们此生注定是这样了。

10.

我同晏之说了卫风和素漪的事,他摇摇头,为我戴上玉簪,默不作声。

世上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太多了。

秋末的时候,密州一带瘟疫扩散,虽然远离京城,却也人心惶惶,圣上为表贤德,派一众官员前去处理,晏之也随之前往。

出发前夜,晏之带着我去了后院,有香火的气味,我以为是一间佛堂,推开门不见佛像,只有数不清的牌位。

「阿苑害怕吗?」

看着他温润的眼眸,我果断地摇摇头。

「这里三百座灵牌,都是当初跟我一起从京城出发的将士,我不能把他们带回来,只能这么做。」

晏之焚香、鞠躬、跪拜。

烛火明灭中,我好像能看见无数个夜晚,他独自一人消磨苦痛。

「密州一行,时间不定,但是我保证,除夕当夜一定回来陪阿苑过个团圆夜。」

「段晏之,风雪载途,务必速速归来。」

「好。」

11.

晏之走后,倒是一月好几封信地往家寄。

「密州山清水秀,来日一定要同阿苑泛舟游湖。」

「今日在村中发现一果子酸甜可口,不知其名,但猜你会喜欢。」

「今日密州下雪了,不知京城如何,阿苑切记多添衣,多加餐。」

……

许是怕我担心,句句不提瘟疫艰辛。

年关将至,我和素漪去街上采购东西,进去一家店铺,却听见几人慷慨激昂的论调:

「谁不知道那个瘸子安的什么心,说不定会克扣救命的银两啊!」

「真是老天没眼,这样的人怎么不收了去!」

「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呗!」

我怒不可遏,想要冲上去质问他们懂什么,却被素漪拉住。

「你同他们说不明白的。」

一腔怒火被浇了个透心凉。

我为晏之感到难过,他效忠的皇上假仁假义,他守护的子民毫不领情。

可是晏之呢,那日我问他可知道坊间如何传言。

他只是笑,温声说:

「阿苑莫生气了,不知者无罪嘛,何况我已经习惯了。」

「世人大多浅显,我飘零已久,阿苑知我足矣。」

12.

万幸,除夕当天,晏之平安赶回了家。

我终于能将我绣好的香囊送到他手中,我没有学过女红,只跟着素漪慢慢练习,终于绣好了一对燕子。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府中下人们大多是那些将士的家人子女,如今得了丰厚的赏钱回家团聚。

多亏我盛情邀请,素漪也没法拒绝,屋外风雪交加,屋内灯火可亲。

一室温情。

开春的时候,素漪来辞行,我还没有回过神,计划好的踏春之行就此断了。

素漪向来执着,她说要回乡下老家,我劝不住,最后她摸着我的头,显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温婉。

大概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她便是这样的吧。

「阿苑,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能长命百岁。」

素漪走了,卫风也消失了好一阵子,只是后来又回来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我同晏之说等到秋凉一定要去看望素漪,给她看我新绣的成品。

却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13.

夏末秋初,时逢林相国的六十大寿,相国府大宴宾客,热闹非凡。

我同晏之一道去了相国府贺寿,但是晏之却意兴阑珊,我这才知道当年平州一战的援军将领是暗中受林相国指使才姗姗来迟。

但是皇上并未严查此事,只是惩罚了那个将领。

他或许心里清楚却乐在挫了晏之的锐气。

宴席上流光溢彩,觥筹交错,气氛推向高潮之时,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走了进来。

素漪!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却目不斜视。

今夜的她一身红装,金钗步摇,香肩半露,格外艳丽。

只是她头上簪的一只白色珠花让我心惊不已。

她不是赴宴,是要赴死!

晏之紧紧按住我的手,轻轻宽慰我,我却浑身战栗,不敢想象她要做些什么。

素漪缓缓拨动着弦,那首我听过很多遍的曲子让众人为之赞叹。

原来那么早她便开始计划了吗。

一曲终了,素漪款款起身,伏在林相国身边,举止娇媚,不过片刻,林相国便让众人继续,他领着素漪下去歇息。

邻座传来嗤笑:

「相国公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美娇娘,若是我也忍不了啊哈哈哈……」

我不忍再听这污言秽语,晏之只让我坐着,他同卫风出去看看。

可一切已经晚了,不过片刻,整个相国府的士兵齐齐冲向后院。

我顾不得那些目光,拼命跑去,却只看见两个士兵拖着素漪从房里出来。

他们经过的地方,鲜血流出一条道,素漪的头直直垂下来,簪子滚落到我脚边,我这才意识到,那个唤我妹妹的女子已经没了。

娘亲死时我不过八岁,那些日子逐渐成了朦胧的记忆,而此时的素漪就这么在我眼前成了一具尸体。

我握着那支簪子,神情恍惚,直到掌心割破,看见晏之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时,终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14.

醒来时晏之告诉我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我麻木了好久,可在看见晏之递来的簪子时,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锥心刺骨。

素漪,姐姐,她让我长命百岁,却离我先去了。

琵琶女刺杀林相国的事轰动京城,林相国被划伤了眼不肯善罢甘休,可是却发现她孑然一身,无处可查。

临了,她落得个死无全尸。

我在素漪的院子里立了个衣冠冢,卫风偶尔来此处,一站就是一天。

他的父亲是随晏之出征的一员老将,他继承父志,跟着晏之,如今他不能为素漪报仇,连讨要那支簪子的名分也没有。

当真如同戏文里说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林相国一族树大根深,不过几日,相国府又恢复了歌舞升平,天子为表挂念,还赐了足足三辆马车的名贵药材。

大概每一样都比素漪的命贵吧。

晏之怕我伤心熬坏了身子,一连几日时刻陪着我。

等我终于缓和时,他将我揽在怀里,轻声细语:

「阿苑,我们有孩子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摸了一下小腹。

这里居然已经有了一个生命。

许是感叹世间命运无常,我无措地掉下眼泪,紧紧抱着晏之,忍不住哽咽起来。

秋风萧瑟,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令人贪恋。

15.

身子重了,天也凉了,我渐渐变得懒散起来,不愿再出门。

晏之便常常在家陪着我,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一边烤火,一边赏雪,偶尔小酌,再听晏之谈起从前北凉的记忆。

他不再排斥那段过往,而是坦荡地回味,我想他那时真的是快乐的。

「冰天雪地,任你驰骋。」

他说这话时,我总能看见那个风光霁月,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六个月的时候,我开始做些小衣裳,晏之则绞尽脑汁想要为孩子取名。

他写下一个又划去一个,皱着眉头笨拙得可爱。

后来,他举着墨纸,半蹲下身,问我如何。

「小满怎么样?不求大功德,只求小圆满。」

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将那两个字看了又看,对他说甚好。

我们的小满只需要做一个平安顺遂的普通人即可。

年关将至,今年没有素漪,府里冷清了很多,我待在院子里剪窗花,我向来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一双燕子剪了一半,却听见屋外喧哗,吵嚷间只听见天子驾崩了。

我手一扯,双燕离分。

16.

晏之今日未吃早饭,却还是照例喂我羹汤。

他的手有些抖。

「晏之——」

「我没事,阿苑,今日粥不错,小心烫。」

我能看得出他在强颜欢笑,他恨皇上,但他也会想阿爹。

我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想要分他一点温暖。

抚过掌心的一道疤,感受到他在微微战栗。

晏之笑着回望我,温声道:

「放心,我今日还要给小满作画呢。」

太子继位,国丧一月。

一月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新帝登基,开始了大刀阔斧的革新,只是这一次,晏之因为朝臣的弹劾赋闲在家。

陈年旧账重提,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就连林相国在朝中的势力也被拔除不少。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17.

晏之已经接连三天被新皇召见,坊间传他深受皇恩,我却觉得心慌。

只有靠在他怀里歇息的时候才能感到安心。

二月十三。

晏之第一次如此严肃地看着我,说我身子不方便,让我去江南休息一段时间。

我这才发现府里正在收拾东西。

「当真只是休息?晏之,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害怕的——」

「阿苑,新皇继位,总要拔出旧物,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先去江南安顿,到时候我便辞了官职去寻你。」

我盯着他清亮的眼眸,渐渐放下心。

「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

二月十六,我打点好一切,同晏之道别,从四年前进府至今,我便再没有同晏之分开过一刻。

悲伤涌上心头,不可遏制。

他掀开车帘,将一枝花别在我的鬓边,轻轻吻在我的额角,一触即离,那样温柔。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都比不得我的阿苑。」

离别之际,他还在逗我开心。

马车渐行渐远,晏之的身影越来越小,却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18.

奔波月余,终于赶到了珠乡,这个坐落在江南的偏僻小镇。

当我看见卫风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时,我突然感到害怕,他却仍旧木着一张脸,我第一次大声吼一个人,言语激烈到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大人只让我千万护好夫人。」

他自始至终只有这一句话,我不想再为难他,只是强忍着泪水安排好随行的几位仆从。

远隔千里的京城安然无恙,便是我此时最大的心愿。

临近生产,我终日待在房内,却还是每天对着那尊小小的佛像焚香祭拜,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便只能寄希望于神佛。

然而我终于知道素漪当日的心情,佛像无悲无喜,从不管红尘俗事。

小满平安诞生,我写信同晏之报平安,刚刚停笔,却见卫风头一回如此莽撞进门。

他直直跪在我面前,默不作声。

隐忍克制的男儿郎今日也落下眼泪。

手上的信纸被我揉得不成样子,我让他出去,将小满抱给桃夭。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最终还是骗了我。

19.

景朝一年三月初九,奸臣段泽清作恶多端,意图谋反,死于府内,段府付之一炬。

坊间传言他苦命的夫人也葬身于那场大火,说书人痛斥段泽清连妇孺也不放过,众人拍手称快。

据说段泽清一个瘸子,死时竟然拿起了剑妄图与将士厮杀,踉踉跄跄,滑稽可笑至极。

万箭穿心之时,段泽清还倒在院里的佛堂门前,世人感叹,不敬苍生敬鬼神,当真该死。

每年三月,我都会带着小满来到珠乡后山的一片湖,那样澄澈干净,像极了他的眼睛。

「阿娘,那些花花好漂亮啊。」

她孩子心性,一看见花花草草便挪不开眼。

段晏之,来世不入皇城,就做一只江南的燕吧。

「晏之,今日无事,可否来我梦中。」

「阿苑实在是想念你。」

……

「好。」

20.

男主视角:

十岁这年,我同阿娘来了京城。

虽然人生地不熟,可是我很喜欢这座漂亮的大宅子。

阿爹似乎很忙,只能偶尔来看看我们,阿娘使唤不惯宅子里的仆人,于是这偌大的宅子很多时候就只有我和阿娘两个人。

空荡荡的,让我想起乡下的婶娘和叔伯。

阿爹应当是个大才子,他总是懂得许多东西,我决定我也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阿爹为我骄傲。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阿爹就是那个能够决定全天下才子命运的人。

阿爹却说让我领军作战,那好吧,我便开始刻苦练习武艺。

第一次见到她,是我的风筝挂到了树上。

我攀上墙,一抬眼便看见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蹲在墙角。

她直愣愣地盯着我,连鼻涕流出来也不知道,好像个呆子。

第二次见到她,应当说听到。

她哑着嗓子在哭,吵得我看不下书,我打开门想要跟她讲道理,却看见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脸上的伤口。

「你也要打我吗,呜呜呜呜——」

我可不是蛮横无理的人,她哭得那样心碎,我猜测莫不是没有糖吃,小孩子就是麻烦,我赶紧跑回家拿了一串糖葫芦。

她居然没吃过,小心翼翼地舔着,眯着眼睛很是开心的样子。

她跟我说她不能在宅子里哭,只能跑出来,我觉得那家人真是恶毒,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以后我练成绝世高手了,就回来帮你报仇。」

「那你记得我叫沈苑,千万不要找错了人。」

当然会记得,此后很多年,这个名字同我的血肉一起成为了我的生命。

十二岁时,阿爹让我跟着一个伯伯进军营练习武艺,我去找她告别,她又哭了,一抽一抽的,像个小动物。

他说她没有钱,只能送我一朵花,让我戴在衣襟上,肯定很风光,她怎么傻乎乎的,好吧,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戴上了,不然她肯定又要哭。

十六岁这年,阿爹跟我说,让我去驻守边关,回来时高官厚禄,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听他说一句「为父甚喜」,希望他多陪陪阿娘。

北凉确实难耐,可是习惯了,我却很喜欢这样的生活,雪山纵马,不知道阿苑会不会喜欢,肯定会的,只有这样的自由与烂漫才配得上我的阿苑。

那朵花枯萎了,我还是一直带在身边,可惜在平州一战中被战火烧了个干净。

十九岁这年,我成了个瘸子,大夫说我的右手落下隐疾,拿不了剑了。

我成了个废人。

陛下跟我说,有我这样的臣子,「朕心甚慰」。

不知道他在我娘坟前又是怎么胡诌的。

我想过一了百了,反正这个残废身子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我的将士们埋骨边关,他们的亲人还在等待。

还有我的阿苑那样单纯,若是再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我不能死。

所以我遂了天子的愿。

我守关三年无人知晓,如今短短一年,我雷厉风行处理奸臣,连拔数家大族,杀伐果断革除不服新政的贼子,还杀了两个送进来的女细作。

等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才知道原来我已经臭名昭著。

他们怎么不想想是谁属意我干的这种事呢?

算了,明君谁爱当谁当吧。

我得去找我的阿苑了。

我可不能让她等急了。

不然,小姑娘哭鼻子可难哄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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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16 15:0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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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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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白头:相思不露已入骨

戎安鸽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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