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伪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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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妆记
一虐成瘾:绝美女主开局双杀
我叫聂云乔,是卫国不受宠的公主。
国破那日,我站在大殿,看苍亦一剑砍断父皇的脑袋,高兴得连声叫好。
笑眯眯地问他:「我能不能再砍两剑呀?」
于是我被苍亦带回了云霄国。
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宠妃。
可是我想要的,不止如此而已。
1.
我叫聂云乔,是卫国不受宠的公主。
不过那是三日前的事了。
如今我摇身一变,成了苍亦的宠妃。
手指细细抚过这身烫金刺绣的锦缎,柔腻的触感,我陶醉得眯起了眼睛。
一道刺耳的声音却顺风而来。
「快看,是那个不要脸的公主!……听说卫国国破当夜她就缠了皇上,在卫国国君尸体面前干那事呢!」
桑榆微有担忧地看我,我面不改色,故意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手指掠过耳鬓的发,慵懒道:「怕什么?本就是这样,我可不怕别人说。」
我还记得那满殿的血腥。
被我称作父皇的人,脑袋断在离身体不远的地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而那时的我正忙着勾引坐在龙椅上的凶手。
双手分开他的衣襟,跨坐去他的身上,捧着他的脸,笨拙又慌乱地吻他的唇。
他怔了一瞬,乌墨般的眸褪去丝丝冷意,渐渐漫染情欲,眼神却添了两分促狭。
「公主?」
「嗯嗯。」
「这么急?」
「我喜欢你。」
我胡乱说着。
还想凑前,他却捏住我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如铁一般钳制着我,不容我动弹。
「我杀你生父,灭你卫国,你说喜欢我?」长眉微挑,满脸不信。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
眨眨眼睛道:「那个人只是给了我半条命罢了,算什么父亲?这些年懦弱又无能,只知沉湎美色,亡国不过是时长时短而已。如今你来,引兵长驱直入,短短五日就收了卫国,于百姓来说不必经历漫长战火,反倒是好事一件呢!」
苍亦的墨眸里划过一丝错愕。
旋即戏谑一笑。
「你倒是有意思。」
旋即滚烫的指尖穿过我披散的发,发狠地攫取我的唇,将我裹去身下。
2.
苍亦率军离开卫国前,差人来送我东西。
一套宫装,一根白绫。
我毫不犹豫紧紧抱住宫装。
他们都以为我爱慕虚荣,为了苟活不要脸皮。
却不知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血珀。
而血珀是卫国至宝。
据那帮妖言惑众的术士所言,它既能助父皇江山稳固,又能助父皇百年后羽化登仙。
自苍亦率兵破国,父皇身死后,血珀便不知所踪。我想这么好的宝贝,苍亦定是不会放过的。
倒也不是我贪图它的好处,只因它是用我的亲妹妹,聂青柔血肉和骨髓凝制而成。
因一句命格大吉,与父皇皇命相契,她便在五岁那年,被那群奸人强行塞进玉碾里。
巨大的玉碾落下,金握转动,溢出骨骼断碎的声音。白的浆,红的血,渐渐顺着沟痕淌进凹槽,苍白又艳丽。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3.
又是傍晚。
自我来到云霄国,雷打不动的,我必候在殿前等候苍亦。
有时他会遂我心意,与我共用晚膳。但通常他只是给我一瞥。
那一瞥里饱含的东西有些多,我往往佯装不知,谄媚笑着上前。
「又想见陛下?」门口的太监吊着眼角斜睨我。
这样的场景每天上演,于是我对答如流:
「是呀。」
「陛下很忙。」
「那我等着。」
笑意盈盈地揣着手站在门前。
那太监便不乐意搭理我了,飞了个白眼,转过去跟一旁的小太监阴阳怪气:「最近这宫里吹的风当真不大正经。」
我不动声色地拨弄着衣襟,将胸前春色再显一分,心中暗笑。
苍亦这一忙,忙了足足两个时辰。
天边晚霞翻卷,里面伺候的大太监出来传膳,看到我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迎上来。
「云贵人来了,请进吧。」
那太监立刻沉了脸。
我唇角微翘,趾高气昂地从他面前经过。
背后听到那太监的嘀咕声:「不过就是个靠爬床苟活的玩意儿,您待她那么客气作甚?」
「且瞧着吧,陛下心情不好呢。」大太监道。
我身形微顿。
好吧,我就说今日怎会有叫我进去这等好事,原来是赶着把我送进去受罪呢。
4.
不过没有什么是睡一次不能解决问题的。
如果不行,那就睡两次。
苍亦的脾性我已摸得很清楚,这种后宫虚空,连正宫都没有的家伙,最怕我这样没脸没皮的纠缠。
而纠缠之后,趁他眸色尚未清明,我笑嘻嘻地向他讨了个位份。
翌日,我从云贵人一跃成为云妃。
翻看内务府新送来的首饰,不经意间瞥到镜中桑榆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抿唇一笑,道:「好像自从到了云霄国,你我便不如以前亲近了。」
桑榆脸上划过一丝异色,轻轻蜷起手指。
我又道:「这十年间我们相依为命,无话不谈。在你面前我不是公主,在我眼里,你也不是贱奴。」
话音刚落,桑榆忽就跪去了地上,低头恳求道:「公主,随我走吧!」
5.
走这个字,多年前我也曾奢望过。
在卫国那些日子,当真不快活极了。我是个多余又卑微的公主,既没有生母照拂,亦没有姊妹相携,一个人摇摇欲坠的,咬着牙勉强长大。
并不是没想过随青柔一起去,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可那妖道说血珀凝结,内封着青柔的魂魄,如若不毁去,青柔将永远不得解脱。
我是个没用的姐姐,护不住她的性命,便只能伺机窃走血珀毁掉。
可惜我始终入不得父皇的眼,更近不得他的身。若非苍亦率兵直入,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丝希望,我绝不会走到现在这步。
所以桑榆要带我走,要我放下,谈何容易呢?
我阖目一叹,摇了摇头。
「桑榆,你知道的,我此生唯一的心愿……」
我没有说下去,但是他也懂了。
从首饰里捡出一支雕工极好的玉簪,我递到他的面前。
浅浅一笑,道:「适合你,快拿着。」
……
桑榆如今这张脸,说不上极美,但也出挑。
不过都是假象。
他在我身边从来都是以宫女身份随行,而他,其实是个男人。
这事儿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我几个皇兄自幼被娇惯,生性嚣张跋扈,平日最爱捉弄宫女太监,视人命为玩物。那天我路过,看到几个皇兄举弓在玩射杀游戏,正要绕道走,突然被人撞了满怀。
那人扬起头来。
看到那块从左眉骨横贯唇角的血红胎记,我差点被吓死。
而他眸色无助,惊恐又悲哀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极了青柔,我心脏一紧,下意识侧身让开,指向身后道:「那边有片假山林,你且去躲躲。」
当时我没想过他会活下来。这毕竟是皇宫,藏个人容易,找个人更容易。但我忘记了人命对皇兄来说不值一提,少个玩物当然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后来那个玩物找到了我。
一身宫女打扮,皮貌皆变。
他说:「感念公主相救,桑榆愿永远在公主身边伺候。」
我:「……」
行吧。
反正我一个人的生活,也挺无趣的。
6.
桑榆说要带我走,其实还是挺打动我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苍亦并不比我那死鬼父皇好相处。
何况父皇是摆明了不在乎我这个女儿,而苍亦,我看不透。
初见时他一身戾气,血渍沾染他的眉骨。他站在尸体间笑得恣意猖狂,似天下皆在他掌握之中。
床笫间他并不曾把我当作随便践踏玩弄的贱奴,每每缠绵,辗转亲吻,我仿佛能触碰那颗在胸膛里火热跳动的心。
而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我这样的身份讨要位份明明是能掉脑袋的,他却给得痛快。
如此的放纵倒令我很是惆怅。
不是我在算计他么?怎么反而有种他在算计我的感觉?
不过我这卑微的亡国公主,有什么是值得他图的呢?
7.
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聂嘉元。
我是个工具,是苍亦用来刺探聂嘉元真心的工具。
大抵是我在卫国皇宫中真的太低贱了,苍亦和聂嘉元有过一段的事,我竟从不知情。
末了还是桑榆告诉我的。
从他吞吞吐吐中我也明白了,原来他想带我走是这样的缘故。
我是争不过聂嘉元的。
从小到大都是。
她是高高在上的皇长姐,是温柔端庄,才绝天下的天仙,而我,用她身边宫女的话来说,给她提鞋都不配。
可也就是这么个人,满脸温柔地轻哄因害怕躲进她宫中的青柔,说:「柔柔别怕,父皇只是需要柔柔帮一点忙呢。」
帮一点忙。
呵。
后来我才知血珀一事全由聂嘉元而起。她结识了一帮妖道,为哄父皇开心,便挑中年幼好骗的青柔,将她推入深渊。
青柔死的那日,乌云遍布,暴雨倾盆。我跌跌撞撞跑去找聂嘉元,想找她讨个说法,可却被她身边的太监一脚踹进泥水里。
她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裙,优雅地站在屋檐下淡理指根,对着我道:「那可是柔柔天大的福气。」
呵,福气。
「既是福气,你怎么不去——」
话未说完,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我的脸上。我还想说什么,便被两个宫女按了肩膀,狠狠压进泥水里。
随后我听到聂嘉元冰冷如刀的戏谑:
「聂云乔,你最好放聪明些,如若再惹本宫不悦,本宫连你的贱命一起要。」
8.
想起往事,许久不曾有大情绪的我心脏忽而跳得有些快。
这场局已起,我不能输。
至少不能输得太难看。
我又去找苍亦了,只是没想到会在门口撞见聂嘉元。
在我知晓她和苍亦有段往事前,我从未在云霄国内见到她,还以为她同其他姊妹般死于非命。
如今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
发丝微乱,双颊染着淡淡红晕,一双眼眸含着的水似乎快要溢出来。
我一时杵在那里,轻轻掐住指尖。
而她一边整理发簪,扬起下巴冲我笑道:「嗯?这不是云妃么?是闻云妃最懂礼节,瞧着我这个姐姐,怎的不叫一声了?」
我轻抿唇角,道:「姐姐想听什么吉利话?妹妹都说给姐姐听。」
这些年我从未顶撞过她,听见我这般言语,她脸上的笑意立刻微微一僵,旋即露出我再熟悉不过的阴冷。
狠狠瞪着我道:「聂云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费尽心思才能爬上的床,我根本就瞧不上!你永远只配做最低等的下人,穿着华丽的皮也是贱命蝼蚁!」
我颔首,浅看衣襟上面勾勒的金线,「嗯」道:「姐姐既如此不屑,如今又何必眼巴巴地跑来白日宣呢?」
「你——」
聂嘉元平素最爱惜她的美名,顿时脸色大变。身边的宫女见状要上前动手,却被桑榆抢先一步,冷眸以对:「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在云妃娘娘面前动手脚?」
聂嘉元倏然一愣,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桑榆。
见她如此反应,我倒是想起聂嘉元曾对突然冒出的桑榆好奇过。不过那时我实在卑微如尘,在她眼里连条哈巴狗儿都不如,所以此事不了了之。
眼下聂嘉元显然是想起了那年那茬。担心桑榆成为她的目标,我伸手将他拦去身后。
可惜晚了。
聂嘉元幽幽开口:「你这宫女我瞧着面熟,且借来一用,过会儿还你。」
说罢也不待我应允,示意身后的太监按住桑榆。
我皱起眉头。
在此处和聂嘉元起冲突是不明智的,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聂嘉元带走。
刚要说话,桑榆却回望我摇了摇头。
浅浅笑意爬上眉梢,无声地对我说:
「没事的。」
还是一如既往地令我安心。
9.
入夜,我在门畔翘首以盼。
只是没盼来桑榆,反倒闯入一抹明黄。
我胆战心惊,一时竟忘了行礼。
苍亦身边的大太监正要开口斥责,他侧眸一瞥,那大太监只能把话咽回去。
这一幕我尽收眼底,忽而想起多年前在宫中,尽管我遇事避事,遇人避人,但有些人有些事还是避不开的。
那些大太监大宫女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轻则出言不逊,语气轻佻,有时还会把我当宫女使唤。如若不顺意,他们便会告到身后的主子那儿去。等待我的,又是好一顿责罚。
主仆沆瀣一气的事我见多了,苍亦却是唯一一个肯护我的。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我垂下眼眸,不敢看他。
「不必担心,桑榆在朕那。」他开口道。
如平地起惊雷,我登时错愕地看他。
这句话过于吓人。
桑榆如何从聂嘉元那儿离开的?他找桑榆去做什么?桑榆的男儿身份……
一时心中乱麻,双手交握在一起,狠狠捏住。
苍亦的手却覆了过来。
滚烫的热像烙铁,立刻烧得我不知所措。我这才发现今夜不知为何,他不像平日那般对我疏离又防备,反而在清淡的月光下很是柔和。
也有一丝落寞。
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我倏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苍亦从不踏入后宫。
每有召幸,也是去他的宫院。
难道是桑榆的事……
浅浅咽了口唾沫,我试探道:「陛下今日缘何过来?可是桑榆不懂规矩冒犯了陛下?」
「不谈他人,」苍亦径直打断我,「今夜只谈你。」
谈……我?
尚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一双手便横腰而来,刹那天旋地转。
在那大太监目瞪口呆中,苍亦就这么抱着我踏入门中。
10.
突如其来的亲近与往日我准备好的截然不同,我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不知是对未知的害怕还是其他。
一番云雨后,他轻拥我的腰身,枕着我的肩窝轻轻磨蹭。
我心里不安得很,却又不知要怎么开口。诡异的沉默大约持续了半盏茶时,黑色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今日聂嘉元来寻朕了,二话不说便要宽衣解带。」
一句话引得我浑身紧绷。
「不过朕没搭理她,」他似是蔑笑,环绕我的双臂却更收紧了一分,「乔乔,你们那边宫风便是如此么?将女儿教养的如此与众不同……」
这句话不止羞辱了聂嘉元,更羞辱了我。一时我又羞又气,抿着唇不想搭理他。
可下一瞬却听他在我耳畔轻轻道:「你这样便罢了,她可不行。不是谁都能跟朕撒娇耍性子的。」
我:「……」
不知他今夜这是怎么了,我蜷紧手指,能听到胸腔里越发明显的心跳声。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沉默良久,空气中又只剩下的几声微弱的虫鸣。
在我意识渐行渐远之际,他轻轻叹了口气。
「睡吧。」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身旁空了一片。
我眯起眼睛,窗外天空仍旧漆黑。
下意识地想唤桑榆,又猛地想起桑榆并未回来。神思渐拢,脑子也越发清明。我忽而想到苍亦的行径虽古怪,但并没有要取我性命的意思,是不是意味着,桑榆的身份并没有被发现?
那苍亦到底是什么意思?
越琢磨越觉得心烦,我从床上坐起,索性捞了件披风披上,打算去庭院走走。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拉开门的瞬间,庭院中赫然立着两个人。
一人负手望月,一人垂手而立。
听到门响,当即齐齐向我望来。
我看到桑榆的脸上划过一丝震惊。
至于苍亦,眸底也是闪过讶色,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怎么醒了?」苍亦问我。
他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不过也是好事。我顺势莞尔,捏着衣襟款步而行,到他面前轻轻勾住他的臂弯,道:「还不是发现陛下不在了,出来瞧瞧。」
「那你瞧到了什么。」他黑眸微敛,带了三分警惕。
这倒让我始料未及。
苍亦如此谨慎的人,居然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那么只能说明他们方才在庭院中是在议事,且这事,十有八九与我有关。
我微瞥桑榆一眼,想起白日里他叫我放心,心尖隐隐有些酸涩。
以他这般的身份能在聂嘉元和苍亦间保全自身,我头一次觉得,相处十年的人,也未必可信。
「瞧到什么?」我收回目光,扬头看向苍亦,「……瞧到,陛下差人把妾身的婢女送回来了?」
说罢我还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派天真无辜。
苍亦直直盯了我片刻,大抵是从我脸上没瞧出什么端倪,倏尔一笑,将衣袍解开,把我裹进怀中,顺势揉了揉我的头发。
「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11.
桑榆既已回来,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不过醒来以后却发现变天了。
昨夜星子璀璨,本该是个大晴天的。如今狂风大作,窗外的木叶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凄厉的惨声。
我在床上坐了片刻,见堆砌的乌云仿佛要淌下墨汁来,便让桑榆去关窗户。
「昨日聂嘉元没为难你吧。」我问。
桑榆一边拉回窗扇一边道:「没有。再怎么说这云霄国也不是她的地盘,她只敢问问我的身世,旁的也做不出什么来。」
「那苍亦是何时将你带走的?」
「大约傍晚吧,」他的动作滞了滞,「傍晚他身边的大太监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觑见他眼神有一瞬的飘忽,不免微眯双眼。随手掀起被角趿上鞋子走到他身后,趁他尚未回神,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他身子一僵,狠狠震住。
「公主?!」
「不是想带我走?」我轻轻笑,「如今你有事瞒着我,怎能叫我放心同你走呢?」
12.
我一直都知道桑榆喜欢我。
这种喜欢,小心翼翼,又卑微无比。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告诉他,不用那么躲藏的,我也是很依赖很喜欢他的。
可惜那只是如果。
青柔的事,注定我不能像个寻常女子般追求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如今还有个苍亦横在我们之间,我和桑榆从未逾越,此生大抵也不会再有逾越。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原本我是想护着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的。
而昨日他和苍亦同在庭院那幕,却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他不需要我护,他很强,比我强多了。
十年前我就应该想到的,他若是个普通人,怎会突然学会易容,又突然返回宫中,留在我的身边。
放在他腰间的双臂不断收紧,我贪恋这曾经给过我无数次安心的温度,同样也终究狠下心将他这棋子落在棋盘之上。
「不许瞒我,我会生气。」我语气娇憨地说。
桑榆不曾真正了解我,在他眼里,我的隐忍只是因为无奈,实则我乖顺的表皮下,一颗跳动的狂心不输聂嘉元分毫。
他不知我勾引苍亦,不是被逼的下策,而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
果然,我的软弱击中他的软肋,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柔软,过了一阵,他缓缓转过身来,握住我的双臂,深深望着我道:「公主,我不会害你的。」
不会害,不代表没有瞒。
我很失望。
没有说话,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视他的眼睛。
窗外一声惊雷跌下,刺眼的闪电划过我的眸底,我清楚地看着眼里的坚持在一点一点瓦解殆尽。
末了我听见他语气虚弱地说:
「公主,求你别讨厌我,好吗?」
13.
被喜欢的有恃无恐。
我拿捏着桑榆,拿捏着他口中的秘密,不再觉得自己岌岌可危,毫无胜算。
苍亦,当真是下得一盘好棋。
原来早在十年前,云霄国储君之争,身为太子人选之一的苍亦便瞄准了卫国这块肥肉。
先是借联姻之由入卫国赴宴,摸清卫国宫中部署,又安插心腹桑榆到宫中做内应,以备不时之需。
桑榆说他之所以选择我,一是我在后宫毫不起眼,便于伪装;二是觉得,我和他像,活得小心翼翼,又不肯屈服,骨子里有股倔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也变得胆怯起来。而我只是微扬唇角,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你能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顿了顿,又松开了他,「只是事到如今卫国已破,你蛰伏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继续留在我身边?我这里,到底还有什么可图?」
「……」他动了动唇。
我知道他想说「你」,对这个答案的真假,我不予评论,但他不善撒谎,既然缄默,那势必有其他理由。
果然,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说出两个,令我大惊失色的字。
「宝藏。」
14.
卫国有宝藏,我本不该知道的。
但那时我满心仇恨,只要有机会便想给聂嘉元暗地里使绊子,因此总是隐在暗处,窥她一举一动。
所以我看到了她有多受父皇宠爱,也看到纵使她年长我四岁,却还是能在父皇膝下娇憨撒娇。
在她十三岁那年,父皇赠予她一只玉凤。那只玉凤通体莹白,雕工栩栩如生,即使我离得很远,也觉得那只玉凤美丽极了。
可是对于日常佩戴奢华的聂嘉元来说,它并算不得什么。
她埋怨说:「前些日子二妹生辰还能得封地呢,到女儿这里,却只有个小物件儿了!」
父皇并不生气,反而抚着她的额头,意味深长地道:「傻孩子,这玉凤乃无价之宝,你可得收好了。」
「不就是一块玉么!」聂嘉元举起玉凤对着阳光照。
父皇笑着附去她耳边,低言几句。
而后我听到她惊讶的声音:「原来是宝……」
「嘘。」
「父皇对阿元真好,阿元最喜欢父皇啦!」
「呵呵……」
厚叠堆层的叶片后,我默默攥紧衣裙,最后黯然离开。
而讽刺是,当时我觉得刺耳伤心的一幕,如今却成了我手中最有力的筹码。
我不会把宝藏的事告诉桑榆,更不会告诉苍亦。
既然苍亦留下我和聂嘉元是为了宝藏,那便让他慢慢查吧。
聂嘉元旁的不说,嘴还是挺严的。至于我,更要借这机会接近苍亦。
我仿佛看见血珀正泛着暗红而璀璨的光,在轻轻呼唤我。
15.
我对桑榆撒谎了。
我看得出他在说出宝藏的那刻,其实也是在试探我,因此我将计就计,假装失言道:「原来是……嗯,之前你说让我随你走,可还算数?」
桑榆脸色微变,回我道:「自然。只是血珀……」
「一切自有定数,」我转身叹了口气,「能找到自是最好,若实在不行,我也要保全己身。这条命来之不易,不是么?」
「公主这样想便好。」桑榆声音沉了下去。
一时气氛沉寂。
我不想说什么,他也不知说什么。
十年来的相依为命历历在目,很奇怪,面对这样的背叛我应当生气才对,可眼下我心里平静极了,甚至还有些庆幸他是这样的身份。
换个角度想,其实我也是如此的没心没肺。
……
入夜,苍亦又来了。
照旧狂欢,照旧同床异梦。
我知道,苍亦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宝藏。昨夜的欢好与甜言蜜语,同样不曾掺杂丝毫感情。
只是他丝毫不提,甚至和桑榆没有任何交流。他看着我,守着我,抱着我,弄得我心慌得很。
明明是我占上风才对。
但不被我左右的未知感再次席卷,好像只有在苍亦面前我才这般没缘由的恐惧。
手脚冰凉,洇出浅浅汗渍。
苍亦的手指却不安分地从中穿插而来,和我牢牢相扣,又紧紧抵在一起。
「陛下……」我为难地开口,「您这样,妾身如何睡得着?」
「那便别睡,」耳畔是他低低笑音,「再同朕说说你有多喜欢朕可好?你许久没说了。」
我语塞。
喜欢……
喜欢吗?
……不喜欢吗?
无法回应他的要求,又担心他深究。索性一个翻身跨坐去他身上,不待他反应过来,又紧贴他的心口,搂抱住他的腰身,要他不能动弹。
似是怔了一瞬,随后听见他轻轻道:「你这样,倒是叫朕想起以前来。」
以前?我何时……
顿了顿,我明白过来。
大抵是把我当作哪个妃嫔了吧,好死不死,说不定还是聂嘉元。
心里泛起一阵涩意,很不是滋味。我咬咬唇,佯装不知,就这么贴着他的心口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手将我放去床上。我困倦得很,不想睁开眼睛,便任由他摆弄。
可片刻后便听到桑榆刻意压低的声音。
「没找到。」
「嗯。」
「……或许不在公主这里。」
「不在便不在吧。」
沉默。
他们沉默的时候,我也越发清醒。
很快就明白过来,苍亦过来缠我,是为了给桑榆创造寻找宝藏门钥的机会。
真是可笑,堂堂一国之君,竟会如此偷摸行事。
「陛下,若实在找不到,公主她……您……」
「放心,朕不会杀她,」苍亦低声一笑,旋即扣住我的手指轻轻抚弄,「她是朕的女——咳,养只温驯的鸟儿,也不错。」
16.
温驯二字,从来都不适合我。
更何况我也不是只安于豢养的鸟儿。
得知苍亦对我的心思,我反倒轻松起来。
他图卫国的宝藏,我图莫名消失的血珀,就算不能做交易,我也能稳保自己走在他的前面。
翌日我便向桑榆确定了我和血珀之间的事,苍亦并不知情。我向桑榆允诺,一旦血珀得手便随他离开。那一刻桑榆眸底隐隐闪烁,满是期待地看着我。
于是我让他在无意间向苍亦透露,卫国的血珀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能医死人而肉白骨。
同时,我故意挑衅聂嘉元。
隔三差五地去她锦元宫前晃荡,摘摘花,折折枝,又在她那忠心的宫女开口前,挑唇一笑,不动声色地走开。
一来二去,聂嘉元受不了了。
她主动找上我时,我正在千鲤池畔信手喂鱼,细碎的鱼食洒去湖面,立刻有一群蠢笨肥美的红鲤拥至,像极了美貌的她。
「聂云乔!」
带风的衣袂扫过我的脸颊,我还未回头,冰冷的护甲便划破了我的脸。
「你以为你是谁!天天到本宫门前装神弄鬼,是本宫太久没有提点你,你不耐寂寞了?」
对上聂嘉元那双明明失控,却又极力隐忍的眼,我不免微有惊讶。
她骄纵而轻狂,隐忍绝不会属于她。
那么她在忌惮什么?
我轻轻洒尽掌心里残余的鱼食,扬眉漫不经心道:「姐姐何出此言?云乔只是见着姐姐宫门前那些花木开得极好,驻足观看罢了。」
「本宫会信?!」
「信不信由你,」我抬袖掩唇,「总不至于我折两朵花,姐姐还要发落我吧?这可不是卫国,我也不再是那个任你轻贱的七妹了。」
「呵……」
听到这句话,聂嘉元周身的戾气蓦地外散开来,倨傲地抬头,蔑视着我,步步靠近,直至几乎贴上我的身体。
冰冷而不屑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在卫国低贱那么久,原来还是没磨去你这身硬骨头。我早该送你上路的,否则也不至于如今被困云霄,还奈何你不得。」
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侧目回望,见四下无人,她眸底莫名亮了一亮,又转来看我。
「天助我也。」她唇角上扬,笑意渐深。
她这样的笑容我再熟悉不过。
曾经的三姐,还有我的幼妹,便是死在她这样的笑容里。
在她向我伸手的那刻,我预判了她的预判,径直往水中倒去。
……
我的确不会水,但千鲤池畔附近也并非聂嘉元所以为的那样并无一人。
我早就知道她会来找我不痛快,因此安排桑榆时刻准备着。
落水不久,桑榆便引侍卫前来将我救上了岸。我呛了不少水,咳嗽牵扯着肺部连连撕裂般的疼,半倚在桑榆怀中,我趁着喘息缓神的空当等苍亦前来,可眼瞧着时间太长,我只能仰头装晕。
可惜,没让他看到我这幕狼狈,后面的戏便大打折扣。
距我落水约莫半个时辰后,苍亦才匆匆而来。
他的脸色有些奇怪,不见多少担忧,反而笼着一层复杂。
也是,聂嘉元毕竟是他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很难收场。
可当他揽着我语气柔和,问我是否有哪里不适,我又看不太懂了。
他的眼里有星星,眼中也只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困惑的片刻,他蓦地把一颗血红的珠子塞入我的手中。冰凉的圆润的触感,我吓了一跳,凝神一看,竟是……
血珀!
「听说它能治百病,太医说你身子弱,此次落水,还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且贴身佩戴着吧。」
他的声音很轻,我心中却一片翻江倒海。
真是可笑。
我那么在意的,用我妹妹的血髓凝成的血珀,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到了我的手中。
指尖轻轻扣住血珀,我仰眸静静看着他,浅浅一笑:
「多谢陛下。」
17.
血珀既已得手,我便没有继续再留下的理由。
我很清楚苍亦并非我的良人,皇宫于我来说,也是一座华丽囚笼。
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蛰伏在平静中,蓄势待发。
呛水的后遗症有些严重,我时常晕眩,身体也虚弱得紧。担心苍亦会让我交出血珀,我一直没有将它毁掉。
半月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转,离开的日子屈指可数。
桑榆已经部署好一切,万事俱备,只待云霄国祭天祈雨。
那日很快到来。
天阴云密,算不得好天气,我却异常高兴。换上宫女的衣服,我随桑榆一起往偏门而行。这个时辰路上并没有宫人,我的心却依旧跳得激烈。
这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次。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从未真正得到过。眼看余生的幸福近在咫尺,我的步子越发轻快。
只是桑榆并不与我一样,好像几日前他就开始心事重重。
我只当他是受限他人惯了。
可到了这刻,他的犹豫踟蹰越发明显,甚至落去我身后,抓住我的手。
「公主,我不能与你一同离开。」他说。
我诧异地看向他。
「为何?」
他迟疑一瞬,摇头不言。
我皱了皱眉,反去牵他的手,道:「不管你有什么原因,事到如今你必须跟我走。否则我也不会走的。」
「……我有不得不留下的原由。」他低声嗫嚅。
温凉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我掌心抽走,我还想去牵,他却蓦然转身,朝来时路跑去。
我一个人站在半路宫道,走也不是,去也不是。
祭天的吉乐隐隐顺风而来,刹那间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十年间和桑榆在一起相依为命,无论开心还是悲伤,永远都是他陪着我。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一,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可宫中盛宴从不会有我一席之地,只有桑榆记得。
自我八岁起,每个生辰他都会摸着宫宴放烟花的时间,带我去城墙的角落偷看。每年城墙檐下的冰凌都是密密麻麻,烟花绽放时,五彩的颜色照亮天际,绮丽的光芒投射在那些冰凌上,也笼罩着我们的脸。
桑榆曾在那样的夜里偷偷牵过我的手,说:
「公主,我想一直这样陪着你。」
我也想。
……
宫门近在咫尺,但是我选择回头。
纵使桑榆因为身份背叛过我,但对我的好,给过我的温暖,都是真的。我不可能抛下他,一个人离开。
……
可是如果能再次选择,我宁愿自私一点,不回头。
……
我追着桑榆而去,不过几条宫道,就看见明黄的龙辇。
而桑榆跪在地上说:「奴,自请死罪。」
18.
有些秘密,桑榆是永远不会让我知道的。
可我还是听到了。
他骗我说父母双亡,其实他父母活得好好的,他也不是流浪的乞儿。
他身份尊贵,和苍亦是堂兄弟。
只可惜天生胎记,硕大的红斑被他父母视为不祥,所以从小远离家人,在苍亦的保护下偷偷长大。
苍亦不仅是他的兄长,也是主子。
在遇到我前,他已经被训练得十分出色,千人千面,他都游刃有余。
所以被我那几个皇兄当作猎物捕入宫中,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的局罢了。
而更让我震惊的,是苍亦冰冷的讥讽。
「就你,还想带她走?你一个阉人,如何给她幸福?」
……
阉人。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嗡声炸开。
纵使桑榆着女装,可他在我眼中一直都是个男人。我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哪怕再亲密,也有男女之防。桑榆从未僭越……
不,是有一次的。
我忽而想起两年前的那夜。
我及笄那日。
桑榆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支漂亮的琉璃发簪,双手举着递给我,祝我生辰快乐。我一时高兴,拉着他多喝了两杯。可我不胜酒意,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而在半梦半醒间,我看到有人撩开我的床帘,滚烫而粗粝的手指分开我的唇瓣,塞了一颗什么入我口中,后来……
后来我失身了。
翌日醒来时,桑榆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一度以为是他喜欢我,酒后乱性才做出那样的举动。不过我并没有很难过,反是情窦初开的,想接近他。
……
桑榆已被净身,他日夜在我身边自是无暇恢复,唯一的可能,便是在他来我身边前。
若是如此,那夜入我帐帘的,便不可能是他。
只能是……
呵。
一颗乱跳的心忽就沉寂下来。我手脚冰凉,十指微蜷,从角落走了出去。
苍亦先看到我。
脸色瞬间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乔乔,你回来了,」他唇角微勾,向我伸手,「到朕这里来。」
我一声轻笑。
「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嗯。」
「两年前的除夕夜……」
「是朕。」
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脱口而出。
匍匐在地上的桑榆,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相反,他的头埋得很低。
很低很低。
十指紧贴地面,恨不得扣进土里。
19.
我还是想离开。
不过这次,是我一个人。
我平静地望着苍亦,熟悉又陌生。
英挺的轮廓,浑身散发着无比的自信。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20.
聂嘉元玉凤的秘密,我一直压在心底,那是我的底牌,如今终于要用了。
我养病的这段时间,听桑榆说她被禁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她的确没有再出现过。
这便能证明,我在苍亦心中的位置,并不比聂嘉元低。
是好事。
「换个地方说话可好?」我扬起唇角,笑意盈盈。
城门。
自我入云霄国以来,这是我头一次站在城墙上。
而脚下的城门紧闭,像无法逾越的鸿沟。
「乔乔想做什么交易?」
他的语气平淡而轻柔,似是对我口中的交易并不感兴趣。
我忽略掉他的情绪,望着外面蔚蓝的天空,轻轻道:「卫国的宝藏,换我的自由,可好?」
「可。」他不假思索。
不知为何,听他这般痛快地应允,我没有一丝高兴,反而下意识地微微蹙起眉头。
不管两年前他为何摸入我的帐帘,但在云霄国这段时日,他的确从未亏待过我。
我还以为……以为……
罢了。
微抿唇角,我双手交叠在袖中,轻掐指尖,侧目看他,道:「宝藏所在,想必你已经打听清楚了。只是精钢玄铁浇筑的门,是炸药也无法破开的。要想开门,只能用钥匙。」
「嗯。」
「钥匙,是聂嘉元贴身佩戴的玉凤。」
「……」他一瞬错愕,失神喃喃,「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到云霄后不曾再见她佩戴,她又说是在路上不慎遗失……」
短短一句话,却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云霄后不曾再见她佩戴,那么在卫国定是见过了。
而那么贴身的物件儿,他要是能见着,只能证明早在多年前,他便和聂嘉元已经……
指尖猛地扣进肉中,细碎的疼痛唤回我的理智。趁苍亦还未彻底回神,我赶紧道:「我承诺的已经做到,还望陛下君无戏言,放我一条生路。」
他陡然敛眸。
定定看着我。
片刻后,唇角忽而扬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带着三分我从未见过的痞气,道:「好啊。朕数十个数,倘若十个数间你能出城,朕便放你一条生路。」
「你——」
「十,」他笑意更深,「九。」
我这才明白,他根本不会放我离开。
不是我看不透他,而是我被蒙蔽了双眼。
他始终都是那个,驱兵直入,破我卫国,杀我血亲的,猖狂至极的仇人。
与虎谋皮,终究是我输了。
不过幸好,我不会输得太难看。
「六。」
我看着他菲薄的唇,莞尔一笑。
在他怔神的片刻,蓦然跨上城栏,纵身跳下。
「乔乔!」
我听见他惊慌地喊叫。
那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番外·苍亦】
人生来就擅长伪装,所以我也不例外。
优渥的出身并不能一劳永逸,相反,处处蛰伏危机。
自明事理起我便知,我这一生要防备的很多,要筹谋的,亦很多。
十六岁那年,母后为稳固我的地位,向父皇提出同卫国联姻。卫国是块肥肉,若能咬在嘴里,我的地位的确会稳固许多。
只是母后不知,我早就对卫国有想法。因此我派早年间救下的那个不祥之人,深入卫国,替我刺探情报。
不负我所望,他很好用,很快我手里就有了一张卫国皇宫地图。
只不过他带回地图的同时,跪在我跟前请求:「还望太子下令,奴需净身。」
自请净身,真是闻所未闻。
我问他这是为何,他轻描淡写道这样的身份行走宫中更方便。
也是,我允了他。
可后来我就发现,他这样的请求,是为了一个公主。
那公主叫聂云乔,在卫国皇宫中落魄至极,不受宠爱。我曾借婚约前往卫国,好奇这落魄公主有何本事能令桑榆如此,一见之后,觉得不过尔尔。
小姑娘一个。
她也见过我,不到我腰高,甚至不敢抬头,以为我是什么皇亲国戚,怯怯行了个礼,飞快跑了。
我问桑榆:「就这么个小姑娘?你是当女儿养吗?」
桑榆默了一瞬,道:「她和我很像……」
明了。
我默许了桑榆的行径,但也提醒他,别忘了是为谁做事。
原以为计划顺利进行,一旦和卫国长公主聂嘉元成婚,一切尽在掌握中,却不料聂嘉元并不是颗安分的棋子。
她早就声名在外,据说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一二,因此她的心很大。
与卫国相当的云霄国入不得她的眼,她看上了别国皇子,要退婚。
得到风声,我当即动身前往卫国,本打算和她好生相谈,如若不从,再另行他法。哪知她先一步算计,酒中兑下暖情药,在我饮下后又推送几个宫女过来。
算计者反被算计,我从未这般狼狈过。意识混乱地勉强离开她的宫中,跌跌撞撞朝记忆中的某处走去。
桑榆正守在阶前,见我这般,沉默片刻后,引我进了屋中。
朦胧月色下,薄纱清透,半掩着少女的身体。
她睡得很香,若是寻常,我定不会去打扰,可此刻体中药性激荡,我渐渐迷失。桑榆低声道:「奴去外面守着。」把房间留给我们。
欺上她身体的那刻,她似是醒了。
呢喃一声「谁?」,我顺势把原本准备给聂嘉元的药送入她的口中。
……
天将明时,我倏然清醒。而她乖巧温驯地躺在我的怀中,纤长的睫羽静静的,手指微蜷,抵在我的心口,像一朵易碎的蔷薇。
我记得她的名字。
刹那间心脏没缘由地软了一软,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我低声承诺:
「聂云乔……以后我会对你好,一定。」
……
可是三年后,我发誓会对她好的那个小姑娘,对我莞尔一笑,带着决绝和失望,纵身跳下城门。
那瞬间我仿佛浑身失血,脑子一片空白。
只听见嘴里疯狂叫她的名字。
冲出城门将她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血从她口中溢出,大口大口地染湿我的手掌。
「聂云乔,聂云乔!」
她虚弱地眯着眼睛,淡淡的光,费力地看我。
「你别……你……你别……」
别什么呢?我说不出来。只是看到她这样,我的心好痛,如针扎锥刺一般。
浑身在颤抖,不知是我,还是她。
到了这刻我才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
总觉得这么个小姑娘,养着便养着了。她始终会费尽心思来讨好我,挺有趣。
纵使她的讨好不纯粹,我也没有想过她会离开,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瞬间我猛地惊觉,我好像……
好像……
离不开她。
「乔乔,你别这样……乔乔……」
她好像能听到,好像听不到。
颤抖的指尖微微勾住我的手指,我立刻抓住它贴在脸上,紧紧地要握住着温凉的温度。
我听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哭音:
「求你别……你别走!」
……
这么高的地方,按理说,定是救不活的。
但她始终吊着一口气。
太医不解,只说不知何时她就会去。
我不会让她去。
都说我是天子,龙气旺盛,那么兴许我时常陪着她,她便会好起来。
所以我一下早朝便来看她。
惨白的脸色,破碎的骨骼。
「乔乔,上次说到哪儿了?」我轻轻抚摸她的手背,「哦,说到聂嘉元了。那个女人,朕留着她只是为了宝藏……朕其实一开始就知宝藏不在你身上,只是觉得,逗你挺好玩的,没想到……好了,不说这个了。乔乔,你可知这血珀是从何而来?……你那混账爹真不是个东西,把什么好的都给聂嘉元——要不是她说漏嘴,朕也不知血珀竟会藏在她手臂里。为了取血珀,朕只能断她的手……」
日复一日的喋喋不休,我惊觉自己面目全非。可倘若这能使她好起来,也未尝不可。
不知是我的诚心还是其他,在乔乔十九岁生辰那日,她睁开了眼睛。
我下意识要取放在她心口的血珀,却发现血珀不知何时化为齑粉。
隐隐感觉乔乔这两年来都是靠血珀而续命……
「烦死了。」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每日尽是废话。」这是她开口的第二句话。
眼神是黯淡的,声音也是虚弱的。
但的确是看着我。
我哑然,好气又好笑道:「你,你还嫌烦?」
顿了顿,见她厌弃地别过头去,我只能放轻声音:「……好,朕不说了,是朕烦。」
她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微上扬。
我终究放下了心。
无妨,来日方长。
【番外·桑榆】
陪伴公主的十年,是我最快乐的十年。
我这个人,自出生起就被视为不祥,脸上的胎记是天注定,我的命也是天注定。
父王要处死我。
但我的堂兄,云霄国的储君偷偷救下了我,并且指派了一个奶娘将我养大。
五岁时我才第一次见奶娘口中那个,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的堂兄。
堂兄是那么的优秀而耀眼。
而且生得好看。
我自卑地低下头,他却温和一笑,伸手抬起我的脸,说:「阿榆,待你再年长些,为兄会替你想办法去掉这疤的。」
君无戏言,堂兄果然没有食言。
在我九岁那年,我按他的吩咐,以猎物的身份入卫国皇宫,成功得到卫国皇宫地图。交差时我想起宫中给我指路的女童,试探着提了一句胎记的事,堂兄便立刻差人引我去了。
虽然不是去掉疤,但我也有了一张新的脸。
娟秀的脸。
是我自己要求的。
堂兄要我继续蛰伏卫国,我时常想起那个救我的女童,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谨慎,周身又包裹着一层脆弱,让我忍不住去亲近。
于是我做出了这一生最大的决定,净身。
只有这样,即使有朝一日我被发现,也能保全她。
……
可是我忘了,人心总是不满足。
年年岁岁,她出落得越发美丽。我穿梭于两国后宫,见过无数的宫妃,而她是翘楚。
她很依赖我,时时刻刻都希望我陪着。我很怕,很慌。
因为我爱她。
但我不能爱她。
清醒和放纵不停打架,我想靠近又不敢,只能卑微怯懦的在她睡熟后,偷偷凝看她的睡颜。
我时常想,这世道真不公平啊,我知道她的所有秘密,她却不知道我的。
有时也想不顾一切向她表白,带她远走高飞,可我这样丑陋的脸,残破的身体,又怎么能伴她永远?
……
或许成全也是一种幸福。
比起我,堂兄显然更适合做她的良人。
我开始筹谋他们相识,只可惜堂兄好像对她并不感兴趣,她更是可爱,根本就不敢抬头,跑得飞快。
这样也好,我偷偷松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大度。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做法被上天看到,在我已经放弃时,它又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坐在阶上,还在想白日公主说要做个网捕几只蝴蝶,堂兄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他中药了,中的还是……那种药。
「可有解药?」他问。
这种东西,怎会有解药?我一瞬怔然。
旋即想到屋中熟睡的她。
顿时心如刀绞。
见我不言,堂兄不知在想什么,一改寻常的性子,扯开衣襟喃喃:「原本也不曾把聂嘉元当良配,备下的药也是叫她失身于旁人,再为本太子所用,没想到这女人如此麻烦。」
「……七公主已及笄,」我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这样一句话,「太子能保证以后……以后待她好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连聂嘉元在他眼中都不过棋子,何况毫无背景的云乔。但堂兄却没有立刻应声,深深看了我片刻,半垂眼睫。
「会。」
有这个承诺,那便够了。
……
屋中定是春意融融。
可我站在阶前,银月清辉满地,却觉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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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01 17:5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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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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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安鸽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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