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迷途

迷途

一入江湖岁月催

十三在落云山下锻剑，细弱的胳膊举着比他头还大的铁锤梆梆地往剑身上敲。

四周人流如织，声势浩荡地涌向山门。路过的剑客修士偶尔会驻足，瞧着这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半大孩子。他一身耐脏的灰布衫，腰上系着落云山弟子的腰牌，却蹲在铁匠铺前心无旁骛着敲着一把……他们不太好评价这把剑，毕竟说出来会显得很没礼貌。

有人忍不住道：「你不上山？」

十三摇头：「我要锻我的剑。」

又有人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锻剑？神剑百年重现，就在你们落云山上，人人都有机会得到，这不比你锻出来的废铜烂铁要强？」

十三依旧摇头：「我要锻我的剑，然后做大英雄。」

落云山负责维持秩序的外门弟子见了，忍不住劝：「别理他了，十三是个傻子，听不懂你话的。」

百年前数十门派一同在落云山下围剿那魔头，魔头被他们重创，最后虽身死，但他的本命神剑意随主动，凶煞之气笼天盖地，发了狂般将数百个精英修士残杀于落云山谷，如果他们最后没有合力用借来的神器将剑给封住，结果大抵是无人生还。

那一天从神剑手中逃出的零星修士们无一不是噩梦缠身。

魔头虽是魔头，死不足惜，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剑是把好剑，神剑总归是无辜的嘛，人被杀了还能怪剑不成？

英雄的故事永远在世间流传，从来英雄当配神剑，但在这场残杀里活下来的英雄，足足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呢！剑却只得这么一把，一下难住了所有人。

八位英雄商议许久，还未有个结果时便有人发现装着神剑的匣子打不开了。那把剑像是把自己反锁进了剑匣中，无论旁人使出何种手段都无法将这匣子凿开一丝一缝，连匣子的主人都毫无办法。只能连剑带匣一起封存在落云山上，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有办法将剑取出。

百年转瞬而逝，当年的英雄们死的死、伤的伤，渐渐也不再有人谈起那把神剑，然而就在上一个月圆之夜，有人亲眼目睹了剑匣里传出异响，似是要铮鸣而出。

落云山在深思熟虑之下，决定开办神剑大会，只要有人想办法能将神剑取出，就可以成为神剑的主人。此举可谓一举两得，既传扬了落云山大公无私的名声，又能借神剑大会发展周边经济拉动内需，一时间落云山令小半个修仙界都趋之若鹜。

落云山的门派弟子们大多都曾做过神剑认主自己的白日梦，这其中却不包括十三。

他们也记不得十三是何年何月入的门，那是一个沉默到像哑巴一样的孩子，每天在板板正正地做完所有事之后就会跑去山下的铁匠铺，蹲在门口认认真真地锻一把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把剑总也不见得他锻好，同门师兄忍不住问：「你到底要锻一把什么样的剑？」

十三回道：「它是一把很好的剑。」

师兄：「？」

同门师姐也来问：「那这把剑什么时候能锻好？」

十三回道：「它会说话的时候。」

师姐：「？」

同门师弟看不下去，自己花钱买了把灵剑送给十三。

十三回绝：「它不如我的剑好。」

师弟看着那把黑铁打的破剑：「？」

自此再也没有人来问他锻剑的事情了，大家恍然大悟，十三真的是个傻子，散了罢。

待到明月别枝时，山下却是静了。修士们早已进了山中，远去人间烟火。

十三慢吞吞地将炉中火光熄灭，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用布细细擦拭着那把其貌不扬的铁剑，树影摇曳时，树下现出另一道影子，那人斜坐在树枝上，月色披在肩头，又倾泻在他半阖着的眼睛上。

十三记得他。

白日的时候，黑衣的青年就倚在树边，目光偶尔会落在他的身上，在看着他，又好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人。他们在人流吵嚷中相似的静默，而十三被他望着时，竟莫名有些羞赧。

他就这样在树下擦了许久的剑，也许是不小心踢动的石子吵醒了树上的青年，那人终是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声色缓而澈：「锻好它，之后呢？」

十三磕绊道：「长大了要拿着剑，出去做大英雄。」

青年挑眉：「你这么傻，也能做英雄？」

十三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但我想的。」

青年重归静默，十三却鼓起勇气道：「你知道，剑怎么才能说话吗？」

莫名的，他很想和青年说些什么。

黑衣青年右手随意折下一枝，嗤笑道：「想要剑说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你会后悔。」

十三眼睛却亮起来：「你见过会说话的剑？为什么会后悔？」

青年沉静地望了他许久。

而后道：「从前有座山。」

【一】

从前有座山。

山门上刻着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那一年，为祸东方城镇多年的邪魔被一支叫做「假如我只剩三天光明我也要化身正义」的队伍斩落，便有七位英雄崛起，自此扬名立万。一时间，各地传扬起英雄们的事迹，各式各样的话本子层出不穷，仿佛掌握了财富密码一般。

我们故事里的这座山显然也没能逃脱这股风潮，那些故事内容虽然大同小异无甚新意，但不妨碍这群从小在山上修行的少年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倒背如流——正义小队的队长柳修士，幼年贫苦，天生神力，出道时在洪水中来去自如，拯救数村百姓；副队长齐修士，出身富贵之家，自小修习剑术，出道时却甘愿散尽千金，拯救落难人间……

十六岁的裴殷在熬了三天三夜看完了所有同人话本之后，和七八个同门争相上头，当场失眠，聚众热血。

「自两百年前万魔渊一开，各路妖怪邪魔开始为祸人间，人类苦不堪言。」

「确实确实！」

「我们在山上苦修多年，却始终没有出去拯救苍生，我们修行难道不是为了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吗？」

「当然当然！」

「虽然东方的魔头被英雄杀了，但北方的魔头还在猖狂着，我们岂能容忍它们继续欺害人间？」

「不能不能！」

「正义小队的前辈们为了人间呕心沥血，我们是不是应该加入他们的队伍助他们一臂之力？」

「应该应该！」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探讨一夜如何追随英雄匡扶正义之事，太阳升起时，都心满意足地回去睡了，相约第二天收拾行李出发。

裴殷的兴奋一直维持到第二天见到师兄时。他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去敲师兄的门，师兄顶着一头糟乱的头发满脸尴尬：「阿裴啊，我那个，身体不太舒服。恐怕不能跟你们下山了。」

——睡完一觉谁还记得昨天怎么上头了，英雄哪轮得到他们来做？

裴殷又去敲师姐的门，师姐欲言又止，满脸不知当讲不当讲：「阿裴啊，师姐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我们这事不太靠谱，我们还小呢，一次都没下过山，要不再等两年吧，正义小队的大前辈们也不着急需要我们这几个没经验的帮忙对吧？」

——听说外面民不聊生强盗横行，吃不饱饭怎么能行？

裴殷再去敲师弟的门，这位师弟相当耿直，一脸疑惑道：「师兄，难道我们昨天不是喊喊口号过把瘾吗？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裴殷：「……」

师弟又道：「而且师兄，我们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出去是杀邪魔还是等着被邪魔杀呀？」

这倒是点醒了裴殷，他确实连一把好剑都没有，斩妖除魔没有好剑怎么能行。

裴殷揣了他做杂物攒下的一点灵石，跑去了山下的修士集市，满地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剑简直要看花人的眼，但他也不是毫无经验——从话本里看来的经验——比如分辨哪一位是世外高人。

最后他终于在这一众卖货人之中精心挑选了一既瞎又瘸一看就是大隐隐于市的老板，老板也不负他所望，悄悄拿出了一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剑，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在他费尽千辛万苦在古战场上拾回来的玄铁剑，是某位牛逼人物的遗物，如果不是看他有缘，根本不会拿出来卖给他。

裴殷：「那需要多少钱呢？」

老板比了个数。

裴殷看着钱袋有些纠结：「十个灵石啊？」

老板：「想什么呢，至少要一百！」

【二】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裴殷。

裴殷回到山上累死累活帮一众师兄师姐做完任务，典当了全副身家，终于凑齐了一百个灵石把剑带回来，越看越喜欢，又亲手打了一个剑鞘小心翼翼地把剑装进去。

虽然没有一个同门愿意跟他一起下山拯救人间，但至少现在他有了一把好剑。

乐观的裴殷背着包袱拿好剑，走到山门口最后一次回望山上，有些不舍地对剑说道：「暂时就只有我们两个作伴了，等我追上了正义小队，我们一起去斩妖除魔，做大英雄。」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听他的剑忽然出声道：「你能不能自己去呢？」

裴殷：「？？？」

【三】

万物有灵，剑自然也有剑灵。裴殷曾听说过这么一回事，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和他模样一般大的少年只是个虚影，懒懒散散地盘腿坐在青石上，眼瞳黑白分明，光映过去，便寂静地沉入眼底。

只见剑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支着脑袋重复道：「要去你自己去吧。」

踏上英雄之路前的致命一击竟来自于他的剑，裴殷傻眼：「为什么啊？」

剑灵反问道：「他们都不去，你又有什么理由偏要去？」

裴殷：「人间等着我去救苦救难。」

剑灵：「哈哈。」

裴殷也觉得这话说的有点脸大，改口道：「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我辈义不容辞。」

剑灵：「哈哈哈。」

裴殷：「……你礼貌吗？」

剑灵笑得前仰后合：「你不会以为人间单纯简单到让下山做点好事就能功成名就吧？这么天真就别出门了，怎么被人骗的都不知道。」

裴殷不服气：「你凭什么这么说？」

剑灵说：「你知道在铁匠铺里一个灵石十五把批发的剑，跟我有什么区别吗？」

裴殷：「？」

剑灵露出怜悯的笑：「区别在于我不要钱，铁匠抹零头送的。」

裴殷：「？？？」

【四】

这把剑也不太记得自己被打造出的生卒年月，大抵是有些年头了。村头的寡老头拿它刨过地，他家的儿子用它砍过树，后来人间王朝战乱，它又被征去打过仗，死了许多许多人。

再后来也没人记得那些人，它被随便捡去擦擦干净，做过些旁的不重要的事，用过他的人，好人也有，坏人也有，也算是把见过世面的剑。

裴殷这样的人它见多了，天真又热血的理想主义者，总以为人间善恶两分，很快也被卷入浑流中庸俗地苟且着，不好不坏地活着，不过是为名为利。

剑灵觉着自己已经在人间过够了，只想找个安静地方过一下退休生活，在山上种地都行。总结起来也就七个字：「我好累，我不想动。」

裴殷惊了半晌，语无伦次：「但，但你是我的剑啊。」

剑灵说：「我不值钱。」

实在没钱再买一把剑的裴殷破罐破摔：「但我花了一百个灵石，你就是一把好剑。」

剑灵能怎么说，只能道：「你开心就好。」

【五】

裴殷到底还是罔顾剑的意愿带着它下山了，总归它只是一把剑，他硬要带着走，剑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坠在后面。当然，剑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裴殷头一天晚上想擦擦他的剑时便发现这把剑怎么都拔不出来了。

黑衣的少年虚在半空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拔呀。」

好似一百灵石买回来个祖宗。

裴殷好声好气地哄他：「不擦就不擦，你不要不好意思。」

只想气气裴殷的剑灵：「……」

谁不好意思了？！

身上没得半分钱的裴殷走走停停，他也不知正义小队现在何方，只打听到他们在追查北方大魔的踪迹，于是他也朝着北方走，寄希望于能在路上遇见他们停留的痕迹。

可是山下什么都要花钱，住宿也是，吃食也是。剑灵在等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临时搭伙人趁早受不了回山。在风餐露宿了几日之后，裴殷便学着猎户也去山上猎些狐兔拿去卖，剑不肯出鞘，也不妨碍他拿着当棍子使，遇见小妖小魔，便用出门带着的符咒去镇。

卖了几日下来，也没挣下几个钱来，剑灵冷眼旁观着，根本不打算提醒他——裴殷哪里会和那些人精谈价，三两句就被人忽悠地以想象不到的低价将东西卖出去，还觉着自己赚了呢。

直到那天傍晚，裴殷在寒风中卖完东西要离开时，一位衣着朴素的瘸腿男人忍不住停下来对他道：「小兄弟，他们在欺你不懂行情。」

裴殷愣愣地蹲在那里，听男人仔细与他讲什么样的兔子卖的最好，打猎时怎样才能让皮毛看起来完整卖得更高，末了，男人叹了口气：「小兄弟，你是不是没有地方住啊，我看你在河边睡了有几天了，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先在我家住下。」

囊中羞涩多日的裴殷被男人领回家去，感动的不得了，对剑道：「他真是个好人。」

剑灵道：「他若真是个好人，为什么不在你跟人谈价的时候就阻止你？见恶不止，顶多算个不好不坏。」

裴殷觉得它在强词夺理。

男人幼时家中走水，左脸被烧出一道难看的疤，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他便靠在街坊教书为生，却也只能顾得上自己温饱，前些年镇上还有大妖伤人，男人不幸被咬瘸了一条腿，如今快到而立之年，家中连个女人都没有。

街坊邻居们都道他是个敦厚的好人，男人平日里会帮不得闲的邻居扫雪，也会给踩坏了他菜园的小孩几块糖，从不计较自己的损失，逢年过节时，大家也都愿意拿些吃的送到男人家中，换来男人连声不尽的感激。

裴殷自然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男人的，为了报答这个收留他的男人和小镇，每日天不亮他便出镇打猎，用换来的钱去买笔墨朱砂，在镇上四处寻找潜藏的妖魔，剩下的钱便换成米面搬入男人家里，准备等到这个镇上的妖魔都消灭干净时他就离开，好在这镇上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小魔，就算不用剑也勉强得以应付。

剑灵却受不了他这傻兮兮的做派：「你在人家没在家的时候上门把魔都除干净了，谁会知道这是你做的？」

裴殷摸摸鼻子：「正义小队的前辈们不就是这样吗？话本上写着呢，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剑灵道：「若是那群人真像话本写的，深藏功与名，那这话本都是打哪里传出的？」

裴殷被问住了，马上又不服气道：「就不能是他们做了一百件好事，只有里面的几件偶然被人发现了吗？」

剑灵：「哦，那若你没那么好的运气，就准备一辈子做个无名英雄？」

裴殷不好意思道：「倒也不是那么那么想，万一哪天他们忽然发现是我做的，然后来夸我了呢？主动邀功不太像个英雄。」

「……」

剑灵冷笑：「那你等着吧。」

男人最近脸上多了些笑，每晚回家的时候都是心情很好的模样，痴痴地望着窗外，手里攥着半块漂亮的玉佩，轻轻摩挲。

裴殷撞见几回，猜测是有好事将近，男人也掩不住自己的喜悦，悄悄告诉裴殷，他将要娶到喜欢的姑娘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姑娘，但裴殷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决定在告别之前多赚些钱来给男人换新婚礼物。

转天便又遇见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有人发现他在做好事了。

那是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女儿，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她喊住即将离去的裴殷：「我看到你贴在我家背后的符了，那是驱魔的吗？你是修士吗？」

平时总是想被夸奖的裴殷这时却扭捏的不像话了，半天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少女笑着看他：「你真是个好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驱魔的修士，之前只在话本里见过呢。」

裴殷被夸的落荒而逃。

剑灵在后面大无语。

【六】

晚上，裴殷躺在屋顶上睡不着，拍拍剑鞘，小声道：「你睡了吗？」

剑灵没好气地显出形来，神色不耐：「我不睡觉。」

裴殷：「那你怎么不出来陪我聊天啊？」

「你如果想聊什么时候带我回去种地，我倒是愿意陪你聊天。」

剑灵枕在自己的剑鞘上，和裴殷脸对着脸，近的仿佛能数清那些长长的眼睫。它们就像一片柔软的黑夜。

裴殷早觉着他的剑生的好看，越看越好看，好看的剑说什么他都生不起气来。

于是自顾自道：「有人夸我了。」

剑灵：「……我在剑鞘里已经听到你念了百八十遍，你还要念多久？」

裴殷：「我睡不着，我觉得我快要和前辈一样成为大英雄了。」

剑灵：「闭嘴！」

裴殷左右辗转了一会儿，搂过剑鞘高高兴兴地再次准备入睡。

坏脾气的剑灵不高兴了：「你几岁？」

裴殷理直气壮：「一百个灵石呢，我怕人来偷。」

「谁会来偷把破剑！」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起了名字就是好剑。」

「我才不要你的起的名字，难听死了，不许起！」

吵着吵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在梦中他已经追随上了梦想的前辈，和他的剑名动一方。

【七】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他带着剑离开的那一日。

他已经寻到最后一处魔物的藏身之地，那是在一个偏僻的巷子深处，魔物盘踞在湿漉漉的青石墙上，悄无声息地吸取着镇上孩童的生气。

裴殷将驱魔符拍在墙上，与魔物几番交手，终于将之消灭，却在要离开小巷时听到了少女的半截尖叫。裴殷快步奔去，见一男人将少女压在灰墙上，右手堵住少女唇舌。

是那天夸他的女孩儿，头发凌乱着，拼命地抓向欺辱他的男人。

裴殷一鞘劈在男人肩上，男人手上失了力，跌坐下去，少女摆脱了桎梏，拼了命地向外逃出。男人咳嗽着抬起脸，想要反击，裴殷却呆立当场：「怎么是你？你不是，不要是娶亲了吗，你为什么……」

这个刚刚试图行恶的男人竟是那个带他回家的老好人。

男人看到是他，反倒放松下来，苦笑道：「你别说出去，我要娶的就是小燕，她未婚夫想要逃婚，知道我喜欢她，便花钱雇我娶了小燕，连他们的定亲信物都给了我，这也是个好事，他对小燕不好……」

至于是通过什么办法娶到，已经不言而喻。

裴殷浑身都发着冷，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这个男人，他们在巷子里殴打了起来，裴殷很快便制住了男人，要将他送去官府，男人挣脱不过，狠狠呸了一声：「你怎么恩将仇报！」

裴殷低声道：「我没有，我在家中留了许多钱，而你欺辱旁人，是犯了法。」

男人一脸怒相，却没再吭一声，像是不屑与他争辩了。

然而就在走到街道阳光下时，男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街坊邻居们听见声都出来看，见到裴殷拧着男人的胳膊，全都愤怒了，争相上来拽着将裴殷压到地上。

裴殷还未反应过来，只听男人愤恨道：「他要走，还偷了我家的东西被我发现了，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帮我讨个公道……」

裴殷呆住：「我偷你什么了？明明是你欺辱人在先！」

邻居们都知道男人前些好日好心捡了个流浪的少年在家，顿时都义愤填膺起来，唾骂裴殷：「你可真不知好歹，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偷东西，还要污蔑他，你说他欺辱你，他欺辱谁？」

裴殷梗直了脖子，死死地看着男人：「他欺辱了小燕。」

剑灵在身前冲他摇头，裴殷却没能理解他的眼神，坚持道：「我是个除魔的修士，不会去偷东西，小燕可以给我作证！」

小燕很快就被人喊了过来，此时她已经换下一身衣服，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她与裴殷对视了一眼，惊吓一般地挪开了眼神。

裴殷虽然着急却依旧缓声道：「你不要怕，我会帮你，天理昭昭，他会得到惩罚。」

小燕手指蜷起，不敢看向他炽热的目光，低声道：「我今天……我今天根本就没有出门，而且，我不认识你。」

剑灵冷眼旁观，裴殷不懂的事，它却是看得明白：「她怎么敢承认这桩丑闻，她还想要嫁到一个好人家去，怎么能污了自己的清白。」

阳光映在裴殷狼狈的侧脸上，热得发烫，又仿佛置身冰窟。

【八】

裴殷是被人用乱棍打出小镇的，他再没有反驳什么，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很远。

剑鞘被他死死地抱在怀中，没有被那些人碰到分毫。

剑灵看着他身上的伤，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打回去，我又不疼，护我做什么！」

裴殷努力咧开嘴笑了笑：「一百灵石买的呢……不能挨他们打。而且，他们也不是坏人。」

剑灵：「……」

裴殷走不动了，拄着剑鞘坐在地上，目光有些空茫：「那个男人，他平时做过的好事，难道是假的么？」

剑灵眉眼嘲讽道：「不，他只是有太想要的东西，如果不这么做，以他的身家一辈子都娶不到那个女孩。」

裴殷又道：「那个女孩……夸我也是假的么？」

剑灵摇头：「她知道你是个好人又不代表肯为了你牺牲她自己。」

裴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对这一幕剑灵其实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我早就说过了，人间不适合你，你什么都不懂。」等裴殷吃到苦头，就知道自己是多么天真且幼稚。

裴殷道：「我们走吧。」

剑灵：「回去种地？」

裴殷摇头：「往北方走，去找前辈。」

剑灵：「还想做英雄？」

裴殷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样子：「还想的。」

【九】

越向北方走，见过正义小队的人们便越多，他们的画像早就遍布大江南北，每到一处都会受到盛情款待。裴殷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提在找正义小队，都会被问一句：「小兄弟追星啊？私生饭可要不得。」

解释的多了，也没有人信，裴殷索性便认了。

春月时，他们已经接近了北国边境，在走过漫长荒芜的官路，绕过一座山头时，眼前却蓦然出现一片鲜活的颜色。一个小小的村落中，大红灯笼从村头挂到村尾，在外玩闹的孩童裹着厚重的棉衣，见到衣衫单薄的裴殷都好奇地围过来讨糖吃。

这里就像个世外桃源一般，家家户户粮食富足，人人脸上都挂着祥和的喜气，见到裴殷都热情地打招呼：「神愿菩萨保佑你。」

裴殷不知这里的习俗，便也有样学样地回礼，得知这里是西月村。

在路上时他也曾听过西月村的名声，这是北方第一大村落，他们的先祖在乱世中勤劳致富，田地里的粮食有一人之高，织出的锦缎闻名北国。

听完裴殷的来意，村口绣花的大娘道：「你找正义小队？巧了呀，他们一个月前刚路过西月村。」

裴殷精神一振——他们一个月前刚刚离开，这么说来只要他加快速度，再过去半个季节也许就能追上了。

谁知他刚想告辞，大娘便笑呵呵地招呼周围人：「这儿有个小兄弟想加入正义小队呢。」

孩子和大人们的目光顿时聚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在看新鲜。

他们热情地询问：「你杀过什么大妖？」

裴殷：「……还未曾见过。」

「那你斩过什么大魔？」

裴殷：「……也还未曾见过。」

每答一句，裴殷便心虚一寸。

「那你可有百姓的举荐信？做过什么好事？」

裴殷刚要答话，却又想起小燕最后的眼神，话便吞了回去。

村民们的兴趣已散了大半：「小兄弟，正义小队岂会什么人都收？你什么履历都没有，追上他们又如何？」

裴殷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中间，在一片七嘴八舌中，终于有人觉着他表情无助，道了句：「哎呀，别泼人家冷水了，我看小兄弟成长空间很大的嘛，没事，叔叔年轻也有梦想。」

裴殷窘迫地冲他笑，那大伯拍着他的肩膀道：「来都来了，逛逛我们庙会再追也不迟。」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恰逢西月村一年一度的庙会。

裴殷还是个半大孩子，从未逛过人间的盛事，听村民们一番描绘之后，也有些意动地看向剑灵。

剑灵撇撇嘴：「看我干什么？想看就留下看呗，反正离正义小队也不远了。」

「那我们就多留两天。」

他花了一些银钱暂住在西月村村尾的一户人家，那是一户寡妇，叫阿秀，丈夫早亡，大儿子在两年前也不幸溺水身亡，她带着九岁的小儿子靠在西月村接些复杂的手工活计来过活。这个女人遭遇过太多不幸，语气却总是温柔的，得知裴殷为神愿菩萨庙会留下来，便细细叮嘱他参拜菩萨的礼节。

神愿菩萨是北方普遍供奉的菩萨，传说百年前北方天降洪水，淹没了大片大片的粮食，神愿菩萨不愿见到勤劳的人们遭遇苦难，降下神光褪去洪水，自此北地人人供奉着神愿菩萨。

月上梢头时，裴殷高高兴兴地带着他的剑出了门，庙外到处张灯结彩，年轻的夫妻结伴而行，大人们互相祝福着「神愿菩萨保佑」，孩童嬉闹着追随敲锣打鼓的舞狮队。

剑灵难得没有跟他唱反调，显然也是烦透了天天被裴殷拎去追着魔物跑的日子。

裴殷看什么都稀奇，一会儿要买个花灯，一会儿又买两串糖葫芦，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在嘟囔：「一会儿我们也去拜拜神愿菩萨，听说只要诚心许愿就很灵验。」

剑灵便又有无语的预感：「许什么愿？」

裴殷：「早日加入正义小队，拯救人间，做大英雄！」

剑灵：「……」

它就知道，不如干脆许愿裴殷早日热血下头，回家种地。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哗然。

木架子搭成的高楼上，两个女童打闹时不慎衰落下来，竟正正掉在了舞狮队后面挥舞的旗杆上，被扎了个对穿。一个女童当场便断了气。

裴殷急急奔上前去察看，却也无力回天。

那对父母痛哭出声，旁边的村民聚拢过来安慰他们：「别哭了，快快求神愿菩萨保佑。」

这话听得裴殷一怔，还未细想，便有人抬来木棺，将女童放进去，鼓乐队奏起哀怨，竟把棺材往神愿菩萨的庙里抬。

裴殷满头雾水，问身旁的姑娘：「这是做什么？」

姑娘道：「幼童夭折要送给菩萨看看，保佑来生。」

「哦……是明日下葬么？」

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葬，要留在菩萨庙中。」

裴殷隐隐觉出些怪异，想要跟进庙中，却因不是本村人在门口便被拦住了，只隐隐瞧见那座金装的菩萨像，手挽莲花，面容慈悲，身形高大的仿佛要立出庙宇。

他目光一定，腰上系的降魔铃忽然开始疯狂作震。

剑灵只听到裴殷喃喃道：「不知道该说这个菩萨灵还是不灵，我好像能做大事了。」

剑灵：「？」

显然庙里的菩萨金身有异。

为避免打草惊蛇误伤村民，裴殷先悄悄离开了菩萨庙，他想要看看这个「菩萨」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为何要将丧命的幼童送入庙中求菩萨保佑？

他向附近玩耍的少年们打听神庙菩萨保佑来生之事，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七嘴八舌道：「得到神愿菩萨保佑之后，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会送去重生，来世做大官！」

他们又细数起来：「阿秀嫂家的大虎，林春哥家的阿树，还有南奶奶家的小水……他们都被菩萨保佑啦。」

裴殷听得心惊肉跳。

在短短十年间，西月村中意外夭折的幼童竟有数十人，这绝不正常。

夜深人静时，村民们四散回家，裴殷小心翼翼地潜向庙外。

剑灵也从剑鞘中显出来，看着裴殷舞了几下剑鞘，又掏出几张符来贴到衣服上，忍不住道：「这魔物看样子少说在此盘踞了十年，你不一定敌得过。」

裴殷面容凝重：「不能不管，前辈们曾经路过这里都未发现异常，虽说可能是未进村中，但也能说明这魔物欺软怕硬狡猾得很，再放任下去不知还要有多少受害的幼童，我要拯救西月村，前辈们若是知晓了他们漏过这样可恶的魔物，定会生气。」

末了又向剑灵笑了笑：「你别担心我，邪不压正！」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总有能冲破一切黑暗的错觉。

「谁担心你了！」剑灵听到这种热血发言便觉浑身不适，本还想提醒些别的，又将话头咽下去，早该叫裴殷从梦里醒一醒了。

【十一】

乌云浓重得似要落下雨来，而一切仿佛都早有预兆。

裴殷闯入庙中念出驱魔咒时，庙中的菩萨像面容狰狞着张开了血盆大口，丝丝魔气连成黑线铺满了整座庙宇，地面震颤。裴殷使出万分力气，拍开那副金壳，里面露出的却是孩童的骨血。

那些被吸走了精气的孩童在遭遇不幸身亡后，血肉又被它吸入肚中，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魔物鸠占鹊巢，竟生生欺骗了西月村十年。

孩童的哭泣和尖叫如暴雨般凄厉，金像中流出的鲜血哭喊着涌向裴殷，似要将他一同拉入地狱。

裴殷生生被折断了一条胳膊，苦战一夜，终于将最后一张驱魔符拍在金像上，在金像破碎时，整个庙宇也在昏暗的黎明前轰然坍塌。

当第一个村民发现庙宇变成残垣断壁时，整个村子都震动了，大家慌忙地向神愿菩萨庙跑来，裴殷咳出一口血，擦了擦嘴角笑着安抚他们：「有魔物占据了神愿菩萨像，我已经将它消灭了，你们再也不用担心孩子了……」

四周如同坟墓般死寂。

剑灵冷嘲地声音在旁响起：「你现在还不快跑，想留下等他们谢谢你？」

裴殷错愕地抬起头，却见村民们红着眼睛，震颤着身体，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

「你杀死了神愿菩萨！」

当第一声愤怒响起，重重叠叠的声浪几乎要将裴殷掀倒在地。

「可它不是神愿菩萨，十年前它被魔物冒充了！」裴殷惊惶地看着这些村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它就是神愿菩萨！」尖利的声音穿破人群，全场最愤怒的人当属阿秀，是她把裴殷留在家中才害的神愿菩萨消失了，全都是裴殷的错！

阿秀冲上前去怒喊道：「你知道什么？我们从前辛勤耕种，辛苦一辈子攒下的身家，随便来一场天灾人祸便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神愿菩萨保佑，我们怎么会有今天这样吃穿不愁的生活！」

裴殷喃喃道：「可这菩萨，它吃孩子啊……」

「这又怎么了？我们自己生的孩子关你什么事？」

「……」

雨水在黎明时落下，淹没了村民们无望的叫喊，身后光鲜的西月村像被这场大雨洗去了所有虚假，露出了原本的破败。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

黑衣青年停顿了许久，久到这个故事仿佛就此结束了。

十三听得全神贯注：「然后呢？裴殷怎么样了？」

「他离开了西月村，继续向北去找正义小队了。」

「然后呢？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们在极北之地遇到了。」

「然后呢？他成功加入正义小队了吗？正义小队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

十三极不满意青年忽然问一句话答一句话的做派，忍不住伸手去扯他的袖子：「快点讲呀。」

黑衣青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嗯，正义小队的前辈都很好，听完裴殷一路上的故事，他们都觉得裴殷是个好孩子，让他也成为了同伴，一起去剿灭北方最大的邪魔。」

十三听着耳熟，终于想起来了：「你讲的是百年前的剿魔之战吗？可这不是发生在落云山吗？他们说数百门派都去了，是因为正义小队没有成功吗？」

黑衣青年：「正义小队在极北寻了几日都找不到邪魔的踪迹，最后发现邪魔竟是刚加入他们的裴殷，裴殷被邪魔蛊惑，愿意做邪魔载体，成为邪魔，趁他们不备，重伤了正义小队所有人，他们拼命向外面传了消息，驻扎在极北的门派急忙赶来。最后裴殷逃入落云山谷，终于被杀死了。」

「啊。」十三似是被这段急转直下的烂尾故事惊得呆住了，「你胡说，你刚刚讲，裴殷是个好人，怎会成为邪魔？」

黑衣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怎么不会？那瘸了腿的男人是不是好人？收留裴殷住下的阿秀是不是好人？裴殷又凭什么不能成为邪魔？」

十三睁大了眼睛，想要反驳却想不出办法，只能嗫喏着：「可是，他说他想做大英雄。」

黑衣青年冷冷一笑：「从前想做，便一直想做？也许他刚下山时想做，被小燕背叛乱棍打出村子时也想做，难道在几乎舍身救了西月村却被欺凌辱骂之后还想做？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傻子还能继续做下去？」

十三沉默了。

一时间山林间寂静的仿佛只剩月下虫鸣与些许落寞。

黑衣青年望了他许久，最后轻声道：「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回去吧，不要再……不要再来了。」

【十三】

他在这世上活了太久，记得许多事，也忘记许多事。

他不记得裴殷是怎么离开的西月村，只记得裴殷从泥水中爬出来，瘸着腿坐在树下，像只从暴雨中逃窜出的狗。

他看着裴殷这副样子，却毫不客气道：「你当他们真不知菩萨像被换了么？只不过得了好处，便都不愿意拆穿罢了，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那女童死时，他们见怪不怪地拿出棺材就可以送葬？」

裴殷垂着头，眼睛看向冒出的草尖：「我……救了许多孩子。」

他道：「他们只认为自己来世会有好报，并不觉得被你所救。」

裴殷道：「早晚有一日邪魔越来越贪，我救了这个村子，我做了对的事。」

「他们也不需要你这样的英雄，只有顺应他们利益的人才叫英雄，你算什么？」

他这样说着，见裴殷红了眼睛，却下意识地别过眼去：「现在知道自己傻了吧？」

裴殷并不搭话，只呆呆地望着他。

他又问道：「你还想做英雄么？」

「想的。」

「就算他们不曾感激你？」

「就算他们不曾感激我。」

「那你算个什么英雄？」

「那，我想做个好人行不行呢？」

他记得说要做个好人的裴殷，也记得自己那时多么想要看到裴殷向他妥协，拼命地想向裴殷证明自己才是对的，这仿佛是一场无止境的战争。

——至少在那一刻，他以为会持续很久。

所以他不曾向裴殷点破正义小队为何放过了西月村，也不曾提醒他正义小队为何定要剿杀在人烟稀少处生存的北方邪魔。

他们踏遍了极北的土地，裴殷总是冲在所有人前面，他不要前辈来保护他，像所有少年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展现自己的热血。

裴殷是那样感谢愿意接纳他的正义小队，以至于在最后他们被邪魔袭击时，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救他最敬重的柳修士。邪魔在地上现出原相，黑色的雾气笼满身体，只在翻腾间隐隐露出一颗黑红色的心脏。

几人苦斗几夜，终于将黑雾打散，而裴殷用尽全身力气炸出了全身的符咒，重伤在地。那颗黑红的心脏从黑雾中掉出来，滚落在了裴殷的手边。

裴殷并不知那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毁掉邪魔最后的东西。许是被鲜血灌满了双耳，裴殷没有听到身后的其他人在高喊着让他不要动。

那颗心脏化为了血色流水，缓缓融进了裴殷的身体里。

他还记得裴殷当时不知所措地看向柳修士，惊惶这无故流进来的异物，他也记得那光风霁月的柳修士冲过来，一剑抵在裴殷的脖颈间，发了疯似的要他把心脏吐出来。

那是正义小队寻找了十几年的邪魔元神，在传说的秘闻中，万魔渊里有一个邪魔吞噬过无数种其他的邪魔，它的元神经过数千次的凝缩锤炼，可以轻而易举地融入任何一个修士的血液里，直接让修士修为暴涨数百年。

而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呢？

剑灵又有些记不起来了。

也许是在嘲笑地着看那群人如何面目可憎地追逐裴殷，看他们想要挖出他的心脏，饮干他的血液。

又也许是在欣赏等待着裴殷何时忍无可忍地反击出手。裴殷大概也并不想出手，可是他的每一次回挡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被迫增长的力量。那股力量像极北的寒风一般，可以轻易割开任何一个想要靠近他的人的血管。

他愉悦地观赏裴殷的狼狈，点评一般地告诉他一路上的真相。

如若他们真像话本中所写的那样愿做个无名英雄，那故事又是谁来执笔谁来书写。

如若他们真像话本中所写的那般心肠悲悯，又怎会对那尊菩萨像里的邪魔视而不见。

不过是因为他们也知晓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做了也得不到村民的感激，反而可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让裴殷加入，他们只是在借裴殷探路，拿裴殷做诱饵，谁知就是这样天真的一个人，最后无知无觉地吞食下那颗足以让所有修士疯狂的元神。

他说：「我早就劝过你了，谁让你不听呢？这下好了吧，还用装什么好人啊。」

可是无论他说什么，裴殷都只是沉默不语，那时他的心神都全在如何逃命上，他既不想对他们动手，也不想被他们杀死，只能拼命的逃，逃回落云山。

他只等着看裴殷的笑话，如此地幸灾乐祸隔岸观火，只因他笃定了裴殷最后的选择——正义小队向外递了消息，他们讲述了一个如何被伪装的邪魔欺骗的故事，引得数百门派追来围剿。

最终裴殷在路过落云山谷外的村庄时被围堵。他拼命地向他们解释，可是没有人肯信一个籍籍无名的裴殷，他们只信斩过无数邪魔闻名天下的柳修士，又或者信的只是裴殷那身可以让人提升修为的血。

他看着裴殷绝望，看着裴殷被逼入绝路，看着无数剑气挥向裴殷，看着裴殷终于拔剑出鞘。

雪白的月光流过剑刃，充盈的魔气随着裴殷拔剑也灌入其中，他冰冷的血好似也要烧起来，永远记得那时的快意。

可是就在下一刻，裴殷奔向了无人在意的角落——那是一处被剑气所震将将坠倒的草房，举着风车的凡人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房檐下，直到被裴殷推到别处摔在地上，才惊恐的哭出声来。

而裴殷将剑拄在雪地上，缓缓缓缓地屈下了腿，万千的剑气几乎将他刺的千疮百孔。

那场臆想中无止境的战争在此刻毫无预兆的结束了。

他看着那群人欣喜若狂的涌上前来，如同贪食腐肉的蚂蚁，垂涎之舌几乎要将洇在地上的血迹淹没，而裴殷却看向飘在半空中的他，目光虚晃着，还在努力露出一个恳求的笑来——

「夸夸我吧，我做了对的事情，你夸夸我吧。」

【十四】

落雪的大地似被月光点燃起一片燎原的火。

那些肮脏的血液从山坡流向溪谷，而他只是揽抱着裴殷坐在山顶上，看翻涌着怒意与凶煞的剑气永不停歇地回荡在落云山。

他思绪缓慢地想着，你这么想做好人，那便做吧，我来做这个恶人总可以吧，你若是不满意，那你就起来呀。

无数修士前仆后继地赶来，下一刻就被剑气毫不留情地碾碎。杀了多少人早已记不清楚，若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大抵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屠戮之夜终止于黎明，散尽魔气的剑被封入剑匣中，在失去意识前一刻，他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这魔头死不足惜，可这神剑总是无辜的，杀人的事怎么能怪一把剑呢？」

「可不是吗，这剑落到魔头手里真是可惜，不过幸好被我们夺来了，要为它找一个英雄主人才是。」

「前辈言之有理，可谁能担得起此等重任？」

「不如我们以武一分高下。」

……

再醒来时白云苍狗。

落云山中的修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唯一不变的是被供奉在珍宝阁中的剑，他们竟还在为他的归属权而争夺不止。

而他已经厌倦了。

热血之人沦为恶人，杀人之剑奉为神剑，世间善恶不过如此。

最后一抹灵念破开剑匣走向山下时，却不经意间与那个孩子相遇，亦或是是重逢。他看着十三锻剑的身影，怔愣了许久，终是走上前去，讲完一场漫长的故事。

宁愿故事就像他们所说，宁愿裴殷从来都是伪善的恶人。

他看着十三沉默的脸，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黑夜，却忽然被十三轻轻扯住了衣袖。

他回头，与十三不安却又倔强的目光相撞，而后听到孩子说：

「可是我还是想做英雄啊，想让剑跟我说话，我给我的剑都起好名字了，它叫赤诚。」

【十五】

黑衣的青年浑身一震，竟是笑着落下泪来。

在无数个与裴殷相伴的夜里，裴殷总是这样喊着他。

那是他在故事中未从提过的名字。

• 完 -

□ 清酒一刀（脑洞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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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11-01 16:2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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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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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江湖岁月催

璐白白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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