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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龙虎之争

所属系列:一位文身师的传奇经历

龙虎之争

老城风云:一位文身师的传奇经历

作为一个老文身师傅,看着现在来店里的人,心中多少有些抵触,因为他们大都不知道文身的意义,只是追求潮流和个性,选图配色,都得靠着文身师帮忙。

俗话说:「不是道上的人,不干道上的事。」这是我年轻时给人文身常说的一句话,你要对文身一点也不懂,那就别文,文身代表的东西,可不止是看样儿。

我以文身立命的时候,是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济南城。

那会社会远没有如今这样安定,街头上的年轻人,手里端的不是摆拍杆和手机,而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借火点烟。

有地位的就把上衣扣子解开点,或者挽高些袖子,露出皮肤上张狂的文身线条。

遇到这种主,不能招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兜里藏着的是短刀还是手刺。

济南没打严那会儿,黑道帮派势力在社会上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老百姓的生活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

而早期的文身,主流不是审美,是与帮派密切相关,代表着某种特殊身份,区别于常人。

故,那时文身又被称为「流氓活」,十分形象准确。

我就是一个做流氓活的,并且为了做流氓活,不得不与帮派牵扯在一起。

那是一个光明之下有着大片黑暗的时代,暴力、血腥、厮杀等元素被融合进文身里,背上这些文身的人,也注定背上了残酷的命运。

而在我的文身生涯中,就遇到过一个最终被吊死在树上的文身者……

20 世纪 90 年代初那会儿,刘凯元的名号,全济南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当时,他就是我的大哥。

因为 1992 年,我从济南监狱出来的时候,来接我的正是刘凯元。

他带着一众小弟,在监狱门口示威似的排开。看守冷着脸把我送出大门,大声说:「别让我看见你们这些杂种进来!」

我慢慢走到刘凯元面前,被他一把抱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受累了兄弟。

当时在济南城有两大黑势力,一边就是城东刘凯元,另一边是城西胡海。

刘凯元是济南本地人,家在城东。

1985 年左右,刘凯元只不过是个小混混,在道上被人叫「小凯」。

那时他在天桥附近的街头买啤酒,倒卖家电,而他的一位朋友也在附近开了家饭店,便经常去蹭吃蹭喝。

一天,朋友的饭店里来了两个壮汉,坐在大堂里,脱鞋抠脚砸盘子,一看就是来「找茬」。

朋友顶了上去,两句不和,壮汉一弹把烟头扔到了刘凯元朋友的脸上。

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到来,正在吃饭的刘凯元则一下挡在了中间,好声好气地劝解壮汉不要生气。说罢还到厨房端了一盘子蒜泥白肉,顺手还拎了瓶白酒,说:「大哥,来咱认识认识,咱喝两杯。」

等两名壮汉放松了警惕,端起酒杯,刘凯元猛地抽出一菜刀,寒光闪处,壮汉倒了下去。

刘凯元大喊,你用烟头点他?你也不问问,这个世界上,谁敢用烟头点我朋友!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都听到了刀砍骨头的声音。从那以后,刘凯元在黑道上「声名显赫」,喊「凯哥」的人多了,喊「小凯」的人少了。

后来随着势力越来越大,刘凯元凭借道上的人脉,慢慢从收粮油菜肉小商贩们的保护费,到罩场子,最后城东几乎所有歌舞厅、KTV、赌场、酒楼等娱乐场所,都归了刘凯元势力之下,刘凯元成了济南城东真正的老大。

而他的死对头,胡海的势力,则盘踞在城西。胡海的发迹与刘凯元不同,胡海不是本地人,是东北人,20 世纪 80 年代来济南谋生,因其人面恶声洪,身材高大,打架十分凶猛,为了保护当时自己的老大,断过一次手,所以在道上很有名气,后来老大进了监狱,胡海就慢慢接手了老大的势力和地位。胡海为人非常狠辣,曾有一个人骂了他小弟一句,他就把那人关进笼子当狗养着,直到他出了事才被解救出来。

当时在道上混,面对这两大势力,就必须站队,入帮。

我本来并没有站队的,只是和刘凯元有点交情,因为我给他文过一条过肩龙,文的时候他还不是老大,没想到我在监狱里的短短几年,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凯元托人告诉我。要是我出来没有生路,他可以保我。

因为我这次进号子,已经被胡海盯上了。

我进号子的原因呢,说来也简单。

当年我给人文身,文龙堪称一绝,而另有一人,王毅,文虎堪称一绝,所以道上拥趸我俩的人,就分成两派,许文煜派,也就是我这一派,和王毅派。

颇有点龙争虎斗的意思,谁也不服谁。

直到一天,一个王毅派,胡海手下的小弟,喝多了酒,指着背上那条下山虎,说出一些对我侮辱的话。我没气过,当场提刀砍了上去。

你不要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文身可不像如今这样图的是个性好看,而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种入帮的标志,且不是所有想入帮的人都能文,首先要够格,得够硬,够狠,够有名气,受人尊敬,小偷小摸之流不行,还要有人引荐,大哥认可才行。

当年也没有专业文身师这一说,在 1995 年之前,文身机和文身笔没有传入时,文身靠的全是传统手针,一针针刺上去,包括切线打雾,很是耗时耗力,但也更考验文身师的功夫。文身师也不是谁都能做,文身技术和人品要经得住考验不说,最重要的是,得进过监狱,进过看守所都不行,不够格。

所以当年的文身师,屈指可数,各有各的领域,几乎老死不相往来,文身也不是生意,是手艺,不收钱,收的是人情和道义。

而刘凯元身上那条龙,就是我给他文的,文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刻都没有耽搁,直到我收针,刘凯元愣是一声没吭。

所以我从心底认为刘凯元是条汉子,我可不是随便说,当年文身的时候,过程之痛苦,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因为你得挨得过三关。

这第一关叫「响皮关」。文身师傅选针排针后,先给你切线,把图样大体线条切出来,切的方法有直切、划切、拉切等,但文身师对第一次文身的人,都用犁切。犁切,顾名思义,选大号针,刺入皮肤,然后像犁地一样切出线条,一针下去,皮肤啪啪直响,瞬间红肿,那滋味,多有人被犁了几下,就落荒而逃,逃走的,这辈子也丧失了文身资格。

忍过「响皮关」,文身师会高看你一眼,让你缓一缓,但也仅仅是一支烟的工夫,接着就到第二关。有些图,比如龙,有须毛,就需多排几只针切出来,术语叫刀毛,可我觉得叫「鬼梳头」更贴切,因为一排针下去,用力刮过,慢动作看就像在用梳子梳头,可梳头多舒服,而这排针刮过去,皮肤上面黄油直冒,如伤口烤火,你不号啕都是硬汉。

要是这前两关你都忍得住,文身师也就认可你了,开始给你仔细地打雾上色。这就是最后一关,「磨皮关」。各种针轮番上阵,过程最为漫长,可也是最严格的一步,你得时刻配合文身师紧绷皮肤,弓背收腹抱肩,或挺胸仰头绷腰,有时还要助手帮忙,把那块皮肤撑起,更痛苦的是,因时间过长,擦拭血沫的毛巾会变得越来越硬,最后真的像一块砂纸,在给你磨皮。

所以熬过「三关」,最后靠的,不是身体,而是面子和意志。能忍受这样巨大痛苦的人,也定能扛住大事,更何况刘凯元在我针下将近二十个小时,自始至终一声没吭,真有点关公刮骨疗毒那气魄。

所以我从监狱出来,看到刘凯元时并没有多惊讶。我招惹了胡海,就必须付出代价,又凭我自己的能力,是平不了这回事的,因为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身师,名气虽大,可都是誉名,不是帮派的名号。

我不得不接受刘凯元抛出的橄榄枝。

他在监狱门口像亲兄弟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要是胡海敢动你,我会让他在动手之前,明白这样做代价有多大。

事后我才知道,刘凯元为胡海准备了一场鸿门宴。

从监狱出来两天后,刘凯元在三义和酒店给我办了一场接风宴,放出话,煜哥出狱了。

那天城西城东,不管平日和与不和,只要是道上的兄弟,都来祝酒。连我的死对头,王毅和他大哥胡海也到场了。

我知道这是刘凯元故意请的,用他的话说,息事宁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化敌为友。

当时场面一度沉寂,刘凯元见状立马展现大哥风范,上前和胡海握手客套,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胡海也哈哈大笑,对我说,都是手艺上的事,名分上的事,不值当结仇。

随后又把王毅推到我面前,要他和我握手,代表着两位大师,济南的文身艺统,从此不再分裂,而是走向融合,又喝令底下小弟,日后谁要是再敢拿龙虎文身说事,一律重罚。

刘凯元立刻随和,第一个举杯,引得叫好一片。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下,我和王毅握手言和。其实手上都暗自使劲。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他们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凯元和胡海争斗多年,怎么可能一场酒会就消除了仇怨。

可我知道不能多问,我这次出来,给自己立下目标,要慢慢退出黑道,只做文身,且明哲保身。而明哲保身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知道太多。

酒会上,刘凯元和胡海勾肩搭背,两人领导似的要谋划在济南的大业,喝了一会酒,低头互语一阵儿,便悄悄退下饭桌,走去单间了。

见老大走后,小弟们放得更开,开始比酒,对瓶吹。势要不喝趴下不回去。

我酒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了后半场就撑不住了,一趟趟往厕所赶。但好面子,不能说去厕所,说去抽烟,和好久不见的兄弟交流下感情。

最后一趟去厕所时,路过刘凯元他们的包间,我往里看了一眼,黑玻璃里边有两个黑影。

等我从厕所出来,两人也正巧从包间里出来。

当时刘凯元凭借自己的势力,强抢了一个服装批发厂。那服装批发厂的老板也是倒霉,被刘凯元折磨得要自杀,最后由家人劝说妥协,白白给了刘凯元一大半干股。

正是我国经济腾飞之际,南北交融,街头不只有学港片装古惑仔的混混,还有追求潮流的鲜艳年轻人,他们身上衣服的配色已不满足于简单的蓝灰,开始更加大胆前卫,服装行业也随之掀起一股浪潮,而刘凯元霸占的服装厂,被这股浪潮推得蒸蒸日上。

其实有得有失,刘凯元日后的倒台,也可以说是这服装厂的「功劳」。不过那是后话。

在酒宴上,刘凯元完全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我明白他是借我的出狱,来约胡海。因为他服装厂所需运输的货车,其行业被胡海垄断。

他是想和胡海谈判,从中谋利,不过当时我看两张脸上,都没有表情,揣测十有八九是事情谈崩了。

两人看见我立马又热络起来,胡海拉着我的手说大师的水平就是高,他顺便夸赞起刘凯元背后的那条龙,刘凯元也夸赞起胡海背后的那只虎,似乎刚才只是我的失神。

这就是大哥,见什么人说什么事,面子上一定维护得住。

最后刘凯元说要和我谈点事,让胡海先走。可等胡海走后,刘凯元久久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胡海离去的方向,说出一句:

「我必须得弄死他。」

要说我和王毅是死对头,那是手艺上不对付,可没什么血海深仇,其实对于互相的人品和技艺,我们两个都是持欣赏心态,甚至有点英雄间惺惺相惜的感觉。

而刘胡二人可不一样,他们之间可以说是宿敌,势力和利益上均有拉扯。

那些年刘凯元起来得很快,势头迅猛,令济南各个地区的头头都很担忧。所以多被打压,吃了不少哑巴亏,其中打压他最狠的,就是老牌大哥,胡海。

在道上排资论辈,胡海要比刘凯元大,不止是势力大,威望也大。当时胡海作为城西老大,也对城东多有干涉,爪牙伸得很深,对于不断壮大的刘凯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当时刘凯元手下只有几十号人,不比胡海的上百号小弟,平日又得分派出去收保护费和看场子,一般留在身边的很少。

有次刘凯元在一家茶馆喝茶时,差点被胡海埋伏好的人送上西天。

当时茶馆内三个人举着砍刀追刘凯元,最后刘凯元身中五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后来胡海只是对刘凯元说,手下小弟不懂事,见谅哈。

这对刘凯元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可当时他不敢声张,因为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胡海就有了理由剿灭他,最后他陪着笑,带着刀伤,亲自把手下一家最肥的歌舞厅交给了胡海。

好一个下马威。

见刘凯元服了软,胡海才打消了灭掉刘凯元的念头,从而给了刘凯元喘息的机会,也为日后刘凯元的复仇埋下了种子。刘凯元是个记仇的笑面虎。

而胡海不一样,胡海的狠都表现在脸上和所作所为里。

1987 年的时候,胡海和人抢地盘。那是一次大规模抢地盘,对方没抢过。

他就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把对方头头的右手生生砍了下来。

这其实不算狠,那年头打架把脑袋削去半个的都有,狠的是后面,胡海又当众让手下朝那人脸上撒尿,拉屎,最后把剁下来的手,挂在那人父母家门前,挂了半个月,直到手腐烂,自己掉了下来,被狗叼走。

从那以后胡海的狠辣让人印象深刻,他手上文着一只蝎子,蝎子的两只钳,就文在虎口两端的大拇指和食指上,手一动,蝎钳就动,就像活的,要去钳人。

所以有人说,胡海上辈子就是只毒蝎子。

只是毒蝎子没有想到,当年臣服于他的笑面虎已经有了几百号小弟,和城东大部分的地盘,势力已经和他旗鼓相当。

所以他明知道刘凯元摆的是一场鸿门宴,还是赴了宴,因为他想看看这只笑面虎的底细。

据后来刘凯元所讲,他当时并没有和胡海谈拢,甚至起了口角。

20 世纪 90 年代随着经济腾飞,两人已经慢慢发现了手下霸占的东西的变化。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打打杀杀,而是利益上的较劲。

胡海知道刘凯元的服装厂是块肥肉,所以也想插一脚。刘凯元自然不让,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让胡海无法接受,胡海强硬的态度表明,他才是济南唯一的老大,而刘凯元只是一个被他放过的偷奸耍滑的小弟。

至此,刘凯元明白,要想继续在黑道上和产业上发展,必须除掉这个最大的绊脚石。

济南只能有一个老大。

于是七月九号晚上,我出狱三个月后,在天桥区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一对老夫妻,被自制火药枪打爆了脑袋,而几天后,刘凯元就消失了。

死亡的老夫妻,正是胡海的父母。

那天晚上胡海本该回家看望二老,但途中被其他事耽搁了,第二天才到家,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一地惨状,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定取你胡海狗命!

毫无疑问,这事是刘凯元做的。彼时距他说要弄死胡海已过百日,我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

我说过,我最佩服刘凯元的地方,就是他能忍。尽管他表面上总是和善,不像胡海那么凌厉,但当他笑里藏的那把刀子亮出来的时候,你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能忍的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更何况关乎利益。

要是能把胡海干掉,势力扩大不说,光是那批货车,就足以让刘凯元后生无忧。

所以我觉得他考虑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有一阵全国打黑,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也成了半隐退状态,其间刘凯元找过我,以谈心的名义,很私密。

可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暗示,他不断历数着自己的经历,隐隐约约折射出对胡海的厌恶,用他的话说,胡海没有文化,只是个莽夫,不懂得什么才是立身之本。

其实从他的话里,我觉得他也不懂立身之本是什么。因为他说是财。

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回应,因为我祖上中过秀才,而且我那逝世的爷爷给我名字里起了一个「文」字,也蕴含着一些期许。可惜我彻底辜负了这份期许,我给自己做第一个文身时,就被赶出了家门。

而他刘凯元也是早早离家,他以为我们之间会有同病相怜之情。可他错了,我是因为痴爱文身才入帮派,而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匪徒。

况且我出事后已有退出帮派的想法,加之发觉出社会的变化,更加认定一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最后我委婉表示,不想参与到他和胡海的争斗之中,只想平静地过日子,以文身为喜好,要是找我文身,欢迎,其他的事,恕难从命。

刘凯元看到了我坚决的态度,没有再说拉我进帮派协助他的话。

但我那时已隐约觉得,刘凯元策划了对胡海的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打严过去之后,胡海家就出事了。

后来我听刘凯元派去的人说,他们打出两枪火药时,自己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而火药枪扩散范围很大,被击中的二老头部瞬间被轰成烂泥。

又由于高温,升腾起了一团血雾。

正是这团血雾,拉开了济南彻底全面打黑的号角。

出事之后当地派出所很快赶往现场,确认死亡的就是胡海的父母,但没有见到胡海,报案的是邻居。而凶手还在现场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对胡海示威的话。

我可以想象胡海得知后的场景,父母被杀,可谓是血海深仇了。

案子很快被移交到天桥区所归属管辖的,市第三刑警支队。

第三刑警支队的队长我认识。在监狱里认识的。

那可真是一个浑身正气的人,个子高大,一脸刚毅,名叫王波。我们犯人都叫他王队长,私下喊他王铁腕。因为据说他审犯人的手段很是残忍,我所蹲的号子里被他审过的,都是谈「波」色变。可见其人之嫉恶如仇。

刘凯元知道这案子归王波查的时候,也心中发毛了。

他很快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得知我在监狱里结识了王波。

其实不能说是结识,我与王波的关系只能算是点头之交,毕竟在号子里,我是犯人,人家是人民警察,要是和我搭上关系那还了得。

我认识王波也是巧合。在一次出工的时候偷懒,正巧被路过的王波撞到,当时真是面如死灰,我以为自己要尝尝阎王的手段了。但那天不知是王波心情好还是刚破了案,他没有为难我,而是和我多聊了几句,询问下情况。

没想到我的名号他也听说过。文身大师许文煜,谁不知道啊,他当时说。

就此我当时揣测他肯定也知道些道上的情况,随后我们又聊了些其他的话题,他喜欢历史,我就说了一些关于刺青的历史,说到岳母刺字时他甚是激动,从那我就觉得这个王波天生就是个干刑警抓罪犯的料。

所以对于我们这种人,招惹到王波只能得到最坏的下场。

我对刘凯元说收买王波比登天还难,又说了一下我和王波所谓的交情,其实对刘凯元一点用也没有。他听完显然有些发怒,但更多的是惶恐。

在那个年代,说实话,黑白两道间很是复杂,有些人的关系网很广,所以平时打打闹闹的,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对于刘凯元这种大哥,平日里的派出所,基本等于自家家门。

不仅如此,据说刘凯元和济南警局的局长还有点关系。

本来这次事件中,刘凯元可以全身而退,但他忽略了,当时中央已经下达了死命令,要求全国各省对黑恶势力零容忍,要把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刘凯元似乎也是得知了一些内情才来找我的。从他的话里我隐隐听出,济南警方想借这次杀人事件,把他和胡海都给揪出来。

要是就罪论罪,刘凯元够被枪毙几次的,更别提这次又碰上王波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我看着刘凯元担忧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了几句,毕竟我刚出狱的日子多亏有他帮衬着才熬了过来。临走前刘凯元说,许哥,要是我真出了点什么事,替我照顾好我女人。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了我的家门。几天后,警察就查到了这伙人头上,不过刘凯元跑了。

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刘凯元跑了,那这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果然,王波很快找到了我。

刘凯元派出去刺杀胡海的小弟,一个叫孙义山,一个叫李斌。

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济南本地人。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小子,是刘凯元新收不久的小弟。按刘凯元对他们的话说,一,他俩是新人,得表一些忠义,愿不愿为大哥赴汤蹈火,二,他俩要是把事情办成了,刘凯元保证让他俩安全不说,还给他俩文身的资格。

当然,是找我文身的资格。甚至可以允许他俩文龙。

我见过这两人一面,都是青涩的面孔,个头不高,偏瘦,眼睛里边带着他们那个年龄特有的倔强和好奇。我想他俩加入帮派的时候,还不大明白帮派是怎么回事。

我也知道,这样的生瓜蛋子,最不会违背大哥的命令。

也证明了,刘凯元懂得怎么用人,三句两句,就把涉世未深的孩子给唬住了。

后来据知情人士透露,刘凯元派人暗中盯了胡海半个月的梢,摸清胡海的行事规律后,发现胡海只有回父母家时带的人最少。甚至有时不带人。

也许是胡海的父母,也看不惯儿子做的事。

所以刘凯元决定,让孙义山和李斌,在胡海回家时进行暗杀。也就是七月九号那晚。

按后来的交代,那晚孙义山和李斌,一人披了一件黑色雨衣,各手持一把火药枪,就像两个死神,闯入了胡海的父母家。

只不过两人当时并未得知胡海临时有事回不了家,闯入屋内后,发现屋内只有两位老人,正在看电视。孙义山和李斌收到的命令是干掉胡海,可胡海不在,两人以为算错了时间,准备在屋内等他,同时捆绑了两位老人。可等到后半夜,胡海还是没有回家的迹象,于是两人为了交差,开枪打死了胡海的父母。

两把火药枪,近距离攻击,威力十分巨大。两位老人当场身亡。

而孙义山和李斌,第一次杀人,不知是跟电影所学还是出于嗜血的兴奋,又朝死者身上补了几枪,留下一张字条才逃走。

看过现场的人说,两位老人的脑袋和上半身被轰成了马蜂窝。

一时全城震惊,震惊于死状之惨,也震惊于凶手的胆量,敢杀胡海至亲。

而孙义山和李斌复命后,立刻被刘凯元藏了起来。

刘凯元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妙,打听了几日消息后,卷走了服装厂大部分的钱,带着孙李二人,说是去外地出差,其实是躲了。

至于为什么带着孙义山和李斌,自然是怕二人被抓,供出他刘凯元。

可是,就算刘凯元能逃,在当时也逃不出国内。

警方很快就在宁波,查到了刘凯元的踪迹。

与此同时,刘凯元留下的烂摊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刘凯元躲出去之后,留在济南的小弟们可是吃尽了苦头。

不仅要面对警方的盘查,还要面对胡海的威吓。

被杀了双亲之后,胡海的怒气直接指向了刘凯元的整个团伙。

自然也包括我。

胡海找到我的时候,刘凯元已经跑了。他带人来我家把我团团围住,我看到他的人里边,还有刘凯元的小弟,看来是经不住打压,倒戈了。

他对我说,煜哥,我还是敬你的手艺的,只要你告诉我刘凯元在哪里,我就当没来过这儿。

可我想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告诉他真相,不知道。

他以为我是在包庇刘凯元,恶狠狠地说,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了。

其实在他来之前,我早就准备好了两把砍刀,他要是敢动我,我就敢和他拼命。

我见他走过来,便直接从沙发底下抽出了刀,一副拼命的架势。

他却笑了笑,没把我手里的刀当回事,继续往前走,我这才感觉到,道上人说的,胡海的那股压迫力,真不是吹的。他双眼通红,恨不得直接掐死我。

就在我以为要栽在他手里的时候,家门外边忽然冲进来一群人。

个个亮着身上的文身,举着刀枪棍棒。

我和胡海都吃了一惊,几句话后才弄明白,这些人身上的文身,都是我文的,是我许文煜文身的拥趸者。

他们扯着嗓子喊,操你妈的胡汉三,你今天要是敢动煜哥一根头发,济南所有有文身的混混,就敢跟你鱼死网破!

我看着胡海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架不住这阵势,撤了人。

我长吁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又靠着文身捡了一条命。

可我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刘凯元一天没有下落,我就一天没法安生。

这群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心中不由蒙上一层阴翳,同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我还没收拾好屋子的时候,咚咚咚,又响起了敲门声。

「又是谁啊?」

这次来的人是王波。

我说过,王波这人无论从长相还是想法上来看,都十分正气,自带一股霸气,不过和胡海的霸气不同,是一种光明磊落的霸气。

这种性格为他以后的从警之路,打下了良好基础,却也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不过都是后话,暂且不说。他找我时还只是一个支队长。

看到我家里一片狼藉后,他大概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并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摆摆手,要是我和警察合作,那在道上也别想混了,光是想抽身泥潭这一条,凭我当时的能力都做不到,只能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王波也明白我的处境,他例行公事般问了一些情况后,笑呵呵地和我闲聊起来。

我担心他这是新学的什么审问手法,对话小心翼翼,回避着他的旁敲侧击。他问几个问题,就会若有若无地往刘凯元那边靠,也许是他还太嫩,不知早被我看透,最后问的话,都上句不接下句了,我给他泡的茶,也一口没喝。

最后他声色俱厉地说,许文煜,我希望你配合我们警方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刘凯元、孙义山和李斌的行迹,但我们这次的目的,不只是要抓到凶手,还要彻底扳倒潜伏在济南地下的黑恶势力!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为真,依旧保持原话:「王警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恕难相助。」

他最后看我态度这样坚持自白,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又恢复了笑意,心知肚明地说:「得,许文煜,你够硬,可要是你以后再犯什么事,别怪我不提醒你,你曾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是你自己不抓住。」

我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王波是在给我一个台阶下,他总不能让我挑明了说,我许文煜确实知道刘凯元去了哪儿,可我要是说了,恐怕还没立了功,就得先被人弄死,王警官,你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这是私话,而我当时要和王波讲的是官话,我说:「是,警官,我一定好好做人。」

但我又有些心中不甘,因为我对刘凯元和胡海这种穷凶极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不想与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走近。

多年的经历告诉我,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所以在王波走的时候,我送了他一幅图样,那是我画的一只鹰。鹰眼锐利,鹰爪锋利,从天空俯冲下来,雄姿摄人。

他拿着画看了一会儿,说:「好飒的一只鹰,现在这只鹰,要去把猎物抓回来了。」

他走后警方就实施了对刘凯元的第一次抓捕,但结果不尽如人意,还损失了一名警察。

警方顺着线索摸到宁波,确定了刘凯元的宾馆后,实施抓捕。

可是没想到刘凯元买早餐时,无意间从人们的谈话中听到附近警车变多的消息,心思缜密的他,直接选择了逃走。

警方抓捕时,只抓到了在宾馆中尚不知情的孙义山和李斌。且当时孙义山和李斌身上还携带着枪支,与警方发生了激烈冲突。

其中孙义山和一名刑警受了重伤,不治身亡。

而李斌直接被判了死刑,审都没审。

至于逃亡的刘凯元,这下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迟早要回来。因为他临走前和我说过,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托我照顾好他女人。我把这层意思,也不经意间似的,透露给了王波。

其实不用我透露,了解刘凯元的人,都知道他很疼他的女人。

刘凯元也算个汉子,无论在外面干什么事,决不让自己的女人沾上一点。所以就算刘凯元逃亡失败被抓,也不会连累到自己的女人。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是拼命要保护的人,能忍住不告别嘛。

王波当下就控制住了刘凯元的女人,一面追查刘凯元的下落,一面等着他忍不住回来的那天。

可等了两三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其间王波以为我骗他,差点把我抓起来。

直到那天下午,有人敲我的家门,谁知我刚开半扇门,黑黢黢的枪口就顶在了我额头上。

尽管拿枪的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给人的感觉,毫无疑问,就是刘凯元。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吃的吗。

第二句是,自己把自己绑上。

第三句是,我现在谁也不相信。

他就说了这三句话,然后把我绑在床腿上,当年那种大木床,死沉,一个人难以拉动。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问他话也不答,后来我怕他一怒举枪杀人,也跟着沉默了。

他吃了很久,很多,像要把这一辈子的饭都吃完。

最后我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他沉声说,报仇,说他变成这个样子全是因为胡海,他要去弄死胡海。

我劝他放弃,并让他想想他的女人。提到他的女人,他忽然变得不再紧绷,扔给我一条项链说:「煜哥,帮我把这个给她,告诉她我今天偷偷看过她了……」

他失声了一会儿,又咬着牙说,告诉她,不用等我了。

我看他样子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拼命劝他自首,最后他也没回应,而是抱了抱我,拍拍我的肩膀,像我出狱那天一样,只不过话变成了「走了,兄弟。」

我被捆在床腿上,捆了一整夜,捆到第二天中午,王波来找我的时候。

「谁干的?」王波问。

我想起身,可腿麻得起不来,只能焦急地说:「快,去找胡海!」

王波立马意识到什么,也紧张起来。

「胡海?」

「对,刘凯元回来了!」

十一

我不知道刘凯元从我家出去的那晚干了什么事,总之第二天,警方在胡海的父母坟地旁的一棵树上,找到了被吊死在树上的胡海。

胡海被扒光衣服,吊死在树上,背后文的下山虎被人涂成了过肩龙。

过肩龙,当时在道上背得起的,敢文的,只有刘凯元一个。

警方在现场,还发现了刘凯元遗留的帽子。

半月后,警方在福州抓到了刘凯元,刘凯元对指使杀害胡海父母,及杀害胡海的事实,供认不讳,虽如此,据说当时为了怕他不认罪,有四百多人愿意出来指证他这些年的罪行。

刘凯元被抓后,代表着济南最大黑恶势力团伙的土崩瓦解,也是反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警方后续抓了百余人,彻底打消了长期以来济南黑恶势力的嚣张焰火。

1996 年,刘凯元被执行死刑,一代黑帮头目的生涯就此收场。

这是我做文身师时,经历的最大的一件事,记忆深刻,特此记叙。

后来我把刘凯元交给我的项链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没有将原话告之,因为我见那女人哭得伤心。而被吊死的胡海,虽然是受害者,可在一部分被欺压的人心中,死得大快人心。

这都不好评说,毕竟死者为大,只是胡海生前找人算过命,算命的说他死的时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当时还很得意,觉得这种死法很难碰到,没想到……

而 1996 年,刘凯元被执行死刑之前,我在探监室里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神态很平和,对即将到来的死刑没什么恐惧之感,他说他当年在茶馆差点被胡海砍死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这些年活的都是赚的。

他最后露出背上的过肩龙,问我,你现在还文身吗。

我说文,但我已经和帮派没一点关系了,又犹豫着说,其实我从来不想和帮派有关系,我只是想文身。说完我笑了笑。

他点点头,也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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