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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珠(上)

所属系列:雪中春色,逆境反转:她们心有山海

知乎盐选 难珠(上)

01.

我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进了江家的。

爹娘死后,留下的钱财并不够幼弟继续上私塾,他只拉一拉我的衣袖,用那湿润的黑色眸子静静看着我,摇一摇头。

我摸了摸他的头,幼弟今年不过十四,却比他同龄的孩子瘦小的多,更何况……

「阿谦,别担心,钱的事情,阿姐会想办法的。」

阿谦低下头去,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听说江家要招丫鬟,你阿姐想想,自己好歹长得还算周正,若能选中,你便能继续在私塾念书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阿谦便将我的手掌翻了过来,用指尖缓缓写下几个字来:

「阿姐,你莫要去。我不去念书便是。」

「这怎么行。」我忙打消他这个念头,「爹娘在世的时候,只想着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呢。阿谦,不去念书的想法,可莫要再有了。」

眼前沮丧地垂下眼眸的孩子,便紧紧抿着唇,倔强地拉着我的手。

半晌,他才在我掌心中写道:「阿姐,我不能说话,去做了官,又用什么用。」

是了,阿谦是不能说话的。

在阿谦八岁以前,他还是能开口说话的,只是后来生了场重病,便再也说不了话了。

我沉默地看着眉眼秀气的阿谦,紧了紧他的手:「阿谦,莫要说丧气话。近年来,陛下已经允许不能说话的百姓考取功名,即便你做不了大官,也能混个闲职,以得温饱。」我顿了顿,又缓缓道,「何况,从前也有大夫说,你这哑症,是能治好的。阿姐一定会攒钱,替你将这病治好的。」

即便我如此说,阿谦也十分不愿意我去江家。

自爹娘死后,他与我的确从未分离过,于是我只得宽慰他,说江家家大业大,我这样家境的人,许是做烧火丫鬟都看不上我呢?

这虽然让阿谦着实宽慰了不少,但我没想到,最后我还真的成了烧火丫鬟。

江家下层的管事颇为自豪地指着火炉子,用我「沾了大大的光」的语气,缓缓道:「你这丫头,也是真的运气好。前一个烧火的丫头,恰恰生了病,来不了了,这个缺,便由你替上了。」

虽然烧火烧得灰头土脸是肯定的,但好在江家大方,我只笑着附和:「着实是我运气好了,只是不知道这炉子,是怎么一个烧法呀?」

说着,我将仅有的几个碎银子悄悄塞到了管事的手里。

管事斜着眼,掂了掂手,想来并不满意这可怜的几个碎银子,但脸色也好了一些,只指着那炉子道:「要说你这丫头运气好,还不在于烧这炉子。你可知这炉子是替谁烧的?」

「请管事指教。」我笑着说道。

「这炉子啊……可是通到公子房里的。」管事说到后面,声音便小了起来,「给公子房间烧火,你说,你运气好不好,有没有福气?」

我:「……」

南边江家公子不少,只是江南的人,但凡听说是江家的「公子」,便会一致知道说的是吴越江家的大公子。因为在吴越江家,二公子只用「二公子」,三公子也只用「三公子」,由此便可知这位「公子」,在江家的地位如何尊贵了。

江家本身便是江南的世家,这位「公子」更是吴越一支中长房的嫡系血脉,其祖父曾是宰相,父亲现在在北边京城掌中书令,母亲则是陈郡谢氏的人。就算是下面两位庶出的公子,虽未及冠却也都已经入了朝堂,所以这吴越江家的门庭,不可谓不显赫。

只是这「公子」,虽然出身高贵,却自小带了病症,两腿均无法正常行走,好在其父母很是溺爱,便更养出极其刁钻的性子来——

什么三天换六个丫鬟,五天烧一座房子,各类流言蜚语传得越来越古怪。我虽然不信这「公子」的脾气当真有这么差,但进江家前,也祈祷着莫要到这位「公子」的跟前服侍。

如今我听了掌事的这番话,也只能庆幸只是为这位公子烧烧火,不必到他跟前去。

也怪不得这是公子房间的烧火丫鬟,否则何必来一位管事教我?普通的烧火丫鬟,随意一个嬷嬷说说也就罢了。

我现在才想清其中的关窍,但一想想家中的阿谦,只撑起笑来,说道:「那我还真是好福气、好运气。」

管事便又继续道:「我看你虽然瘦弱,但是上次扇火的时候力道倒是大,你就按照那个力道,将这火扇扇好,公子要是开心了,赏赐肯定少不了。」

他指着那炉子的黑窟窿,又转过头来,有些威胁地说道:「但要是烧得不好了……你可知道后果的。」

我自然应声:「我晓得的,管事放心吧。」

管事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名儿叫什么来着?」

我愣了愣,说道:「萧珠。」

其实我没有什么名字,爹娘在世的时候也并没有给我取。

这个「萧珠」自然也不是我,而是他们七年前去世的另一个女儿。

倘若爹娘还在世,知晓我用了这个名字,想必得气得爬起来打我一顿。

02.

「你就是给我烧火的丫头?」

说实话,我其实有见到公子的心理准备,但是我没想到会因为这种原因见到公子。

更没有想到,公子的亵衣会差点被我烧着。

这深秋入冬的时节,烧火炉的屋子却是温暖如春。

只是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下,我本应该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因为就在屋子口,一坐一立着两个人——

一个微微低着头,是位模样清秀的少年,他推着身前的轮椅,姿态拘谨。

而另一位,则是坐在轮椅上,举止实则算不上端庄,但却自有一种雍容气度。

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世家公子不同,轮椅上的少年只随意披散着如墨的长发,那苍白的脸色,殷红的唇,本来是张极为漂亮的脸,却使人生不得亲近之意,反而……

心生俱意。

他只穿一件宽袖白袍,腰间却环着七色丝缕,各色佩饰琳琅交织,本该极其艳丽的装束,却因为其面色苍白、唇比樱红,显得极为怪异。

艳丽与苍白,就这样同时体现在一位少年的身上。

而在看到这张脸和这个装束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能在江家坐轮椅行走,且服饰如此华贵艳丽之人,除了那一位「公子」,还能有谁?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公子的长相,便不敢再抬头,低声应道:「是。」

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嗓音,纤细而文弱,如筝轻吟。

「原来就是你。」头顶上方,公子似乎是冷冷笑了一声。

「乌衣。」在这片寂静中,这少年的声音重又冷冷响起,「推我进去,你发什么愣。」

轮子的声音「轱辘」一声。

听到这声音,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但还是忍住了,只低垂着头,看着那红底靴缓缓靠近。

「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冷不丁又对上少年清冷冷的双眼。

背后像生了寒意,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公子来此处……」

话还没有说完,一件轻薄的衣服便被丢至我的身前。

是比蚕丝更为华贵的材质,靠近炉火的光时,更是盈盈如玉,真如月华一般皎洁。

只不过……

这皎洁的月华之上,像是沾染上了深灰的云雾——

不,这不是云雾,像是……

被火烫到的。

被……

火???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的视线从那件类似「亵衣」的衣服缓缓移到公子的身上。

这少年公子,便含笑着看我,火光之侧,那苍白的脸颊都被染得绯红起来,恰如春色。

只是这春色并不使人心生暖意罢了。

「公子,这不会是……」

公子轻轻鼓了鼓掌,用那漂亮的双眸,认真地看着我,吐露出两个我极不愿意听到的词来:「没错。」他顿了顿,冷冷笑着说:「你挺不错。」

听到这声音,我哆嗦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只慢悠悠地扫了一圈这间屋子:「要我说,你这火烧得可真挺不错的。我现在的房间,可比夏日里站在外面还要……暖和。」

说到「暖和」的时候,公子还着重强调了一下。

我更哆嗦了。

「公子,都怪我扇得太用力了,请公子责罚。」我低下头,忙道。

那轮子绕着我的身边转了半圈,那沙哑的「轱辘」声,听得我冷汗一阵阵地沁出。

这个工作虽说是烧火,对于我而言,却不算太辛苦,况且每月的银子很是可观,供阿谦上私塾之余,还能多出来不少。

所以这个工作,我万不能丢了。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轻轻在炉子前面扇一扇,公子房间就能那样呢……

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公子终于缓缓说道:「责罚?好啊……」

我悄悄抬起眼,正巧看到那少年的红唇,微微勾起:

「那就罚你——」

03.

我看了眼地上如云一般柔软的亵衣,又抬头看了一眼公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子,您是说……让我把那处,绣上东西?」

公子微微蹙了眉:「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

我道:「公子说的自然是人话。」微微顿了顿后,我继续缓缓道:「公子,奴婢手艺或许不太好……」

公子满不在意地瞥我一眼:「无妨。」

「公子,奴婢的女红不是不太好,是非常不好。」我斟酌了一下用词。

在家中,虽然大小事务都是我来管着,但是女红一类的,倒还是阿谦在做着。

我私底下也学过一阵子,只是实在不尽人意,连阿谦都看不下去。

「……」公子那漂亮的眼睛,终于直视我了。

他苍白的面容上,笑容浅浅的:「我说,让你做,你就做。」

「是。」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若我满意,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但若是我不满意……」公子淡淡留下这一句话,便喊了声身后的少年,「乌衣,推我回去。」

那名唤「乌衣」的少年没有说话,在我低垂的视野中,我只见得那朱红的锦靴随着「轱辘」声缓缓消失了。

我看着那团云一般的亵衣,陷入沉思。

公子没有说绣什么,却得让他满意。

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入手温润,确实是极好的料子。

我虽然入江家时间不长,江家的下人们也都十分有序,但总归也有些爱絮叨的,隔壁给江夫人屋子烧火的阿翠便是其中一位。

听了我的遭遇后,阿翠连声叹气:「你说你,烧火烧那么使劲做什么!」

「我以为力度恰好呢!」我摇一摇头,也愁眉苦脸的,「阿翠姐姐,你来的时间比我长,你可知道公子有什么喜欢的花样么?」

阿翠想了想:「我来这么久,也只远远见过公子几面,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呢!」她见我又叹一口气,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公子的院子里,种了一片的梨花树呢!说不准公子喜欢梨花?」

「既然种了这一大片,或许该是喜欢的。」我点一点头。

「也不一定。」阿翠小声地说道,「听说每年到春天的时候,那些本应该开满枝头的梨花就统统不见了呢。」

我又想起今日见到的公子,面色苍白,唇色血红,直把我吓得一个机灵:「阿翠姐姐,你别说了,我心里怪寒的。」

见我这样,阿翠便又笑了,打趣似的问我:「不过公子长相是不是真的很好看?我听有些丫鬟说,他长得比他那些兄弟好看多了呢!」

我想一想少年的脸,小声地说道:「阿翠姐姐,美人都是蛇蝎啊。」

回家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阿谦,他近来面色也不是很好,许是私塾事务繁多,我更不愿意麻烦他。便只能自己慢慢地绣。

花样子我打了许多次,也请了阿翠看过,只是她看得目瞪口呆:「阿珠,你这女红……真是令我好吃惊。」她一言难尽地收回视线,诚恳地问我道:「若不然,我替你吧?」

闻言,我痛苦地看向手中的花样子:「阿翠姐姐,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我怕……按照公子那喜怒无常的脾性,会不会让我当场绣一个出来呢?」

阿翠听我这么说,沉默片刻,而后肯定道:「会。」

于是我只能劳心劳力地又改了许多次,终于颤抖着对那件亵衣下手了。

虽然公子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也或许这位贵人早已在某时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于我而言,却是件顶大的事了。

我忐忑地拿着已经绣好花样的亵衣去公子的住处。

公子住得还挺偏的,但这不代表其住处就很简陋,相反,与我女红技术相似的,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小翠说的「一片梨花」,着实是有点小了。

反正我放眼望去,我是只能瞧见干枯枯的梨花树,个个骨瘦如柴,要是晚上来,胆大如我都得被吓到。

我回头看了眼修建得格外雅致的江府,又看了眼这一片远远见不到屋子的梨花树,脚下不由顿了再顿。

旁边领我来的丫鬟姐姐,给了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公子不喜外人打扰,我就送你送到这儿了。」

还没等我说完,这位丫鬟姐姐转身便离开了。

我:「……」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我站在梨花林外的时候,太阳还在头顶,但等我找到公子院落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了。

我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院落,揉了揉眼睛。

吴越江家,雅致世家,无一处不体现江南清幽之美。

而面前的院落构造……

用料讲究也就不说了,那斗大的夜明珠,就镶在屋顶,和鸟窝似的。

什么金子银子,简直亮得我眼睛疼。

随着院子的门被打开,出来的少年和我正对上眼。

他是上回那个名叫「乌衣」的人。

我忙奉上手中的亵衣:「还望您通报一声,公子的亵衣我……」

乌衣看我手上的衣服一眼,没等我说完,便开了门,一言不发地示意我进去。

「多谢。」

04.

公子见到我的时候,好像的确不太记得我了。

他正拥着炉子坐在榻上懒洋洋地翻着书看,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乌衣,不是让你去取一些蜜饯吗?」

在我身前的少年总算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公子,烧火的丫头来了。」

我适时地捧着那亵衣上前,行了礼道:「公子。」

「什么烧火的丫头。」簇着绒毛的少年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他轻飘飘地看我一眼,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由笑了笑,「你还真在上面绣花了?」

我不知公子是什么意思,只得垂首应声:「是。」

公子没有说话,但我听见了他翻书的声音。

屋子里很温暖,而且味道甜津津的,有些醉人。

片刻之后,公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没意思。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公子的「没意思」指的是什么,但能让我「回去」,便觉得这些天以来肩膀上的沉甸甸的担子瞬间放下了。

我不由扬起一抹笑来。轻声应道:「是。」

但或许是我的语气着实变得轻松了不少,以至于坐在榻上的公子都听出来了。

就在我缓缓往后退想要离开的时候,公子合上书,语气很不友善地说道:「等等。」

再次听到公子的声音,我往后退的脚步顿了顿,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公子平淡无波的双眼,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缓缓道:「那件亵衣呢?拿上来我看看。」

我:「……」

我只得低着头捧着亵衣上前。

公子的声音便越来越近:「我倒是要看看你绣了什么,看着还挺自信……」

他的话没说完。

屋子里陷入了更为凝滞的氛围。

我没有抬头。

只能感觉到公子正翻看着那亵衣。

他翻过来翻过去,最后终于将这衣服重新放回我的手上。

「你这绣的,什么东西啊?」公子的语气很奇特,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我只得低声回答道:「梨花。」

「什么花?」

「梨花。」

「……」

还是这回答,公子沉默一会,那纤细清冷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乌衣,本公子今晚不会做噩梦罢?」

乌衣没有说话。

「烧火的丫头,你抬起头来。」公子也没有管乌衣说不说话,他又看向我。

我缓缓抬起头来。

距离很近。

公子很长的睫毛,很白的皮肤,很红的唇,虽然真的很漂亮,但我总觉得阴森森的。

在公子这般细致的打量下,我的后背忍不住又开始冒冷汗。

他一面看我,一面缓缓道:「你有名字么?」

我点一点头,尽量沉稳地回答道:「奴婢名唤萧珠。」

听到我的回答,公子低下头看了眼我手上的亵衣,又抬起头来,皱一皱眉:「猪头的猪?」

「……珠玉的珠。」

肉眼可见的,公子的神情更加复杂了,他那漂亮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珠玉的珠?」

「是。」

「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这暖香翩翩的屋子内,簇着容貌的纤瘦少年,语气平淡却又不怀好意:

「此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伺候。」

「但我看你,难成珠玉。」

「以后,你就叫难珠吧。」

难珠难珠,难成珠玉。

05.

「难珠」?

我抬眼看坐在榻上的公子。

他眼含笑意,似乎在期待着我的反应。

但或许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名字对于我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名字,而公子替我取名「难珠」,就好似我不必再冒充原来的「萧珠」活下去一般,这反而使我有些高兴。

从前爹娘没有去世的时候,以「你」唤我,周围的邻居唤我「萧家的丫头」,阿谦叫我「阿姐」……

现如今,公子却说,为我取名「难珠」。

我想,我的确也不是如珠如玉之人,难珠这名字,和我倒是也很相配。

所以让我有些忧心的并不是「难珠」这个名字,而是因为要来公子身边侍候。

方才我进公子的院落时,院落里虽然很有些金碧辉煌,但是并没有看见除却乌衣的第二个人,便显得更为冷清可怖。

我不难怀疑,公子身边只有一个乌衣伺候。

只是……

我虽然来江家的日子还短,但是也远远见过几面来拜访的其他家的公子,均是丫鬟侍卫环绕,前前后后好长一段队伍。

公子身边……是因为那个传闻吗?

我没有再多想,在公子戏谑的眼神中,我捧着亵衣弯了弯腰:「是,谢谢公子赐名。」

只是听到我这般回答,公子似乎是又觉得无趣了,他收回视线,又懒洋洋地拾起那本书来,一面翻一面说道:「乌衣,她的事,你下去处理吧。」

乌衣这次回答得倒很快:「是。只是公子,安排她去哪处侍候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乌衣说话的语调很愉悦,但看到乌衣面无表情的那张脸的时候,我又觉得是我多想了。

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随便。」

我看了眼手上的亵衣:「公子,那这亵衣……」

依照这种贵人的性格,我知晓他让我绣花不过是随口一提的趣事,至于这件昂贵的亵衣,此刻在他的眼里,怕是早已一文不值。

只是公子却缓缓道:「这件么……把它收起来吧。乌衣,带难珠去库房放起来。」

「是。」

乌衣领着我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暖香的屋子。

公子口中的库房,处于院落的其它几处地方,我将亵衣交给乌衣,乌衣便独自进去。

他出来后,似是想好了如何安排我,便缓缓道:「日后公子屋子的打扫,便交给你了。」

说到这儿,乌衣又补充道:「这里琐事不多,唯多琐事不过公子,我若不在的时候,你多注意便是。」

这下,乌衣的言下之意我是听出来了——

这里最大的麻烦就是公子。

乌衣不怎么喜欢说话,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变回了往常沉默寡言的模样。

领着我绕了一圈院子,熟悉了一下各个地方后,乌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从前公子身边并没有丫鬟,但他是个随性的人,你不是江家的家生子,想必外边有住处,只是从即日起,你得住在江家。」他指着公子屋子后面的小房屋说道:「里面还算干净,日后你就住在那里吧。」

我虽然担忧阿谦独自在家,但是索性阿谦大半时间也能够住在私塾中,便应声道:「是,多谢了。」

06.

只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我成了公子丫鬟的第一天,首先见的人不是公子,而是谢夫人。

这位出自陈郡谢氏的夫人,在民间亦有许多美闻,只是众人可惜其膝下只有一子,也就是双腿不便于行走的公子。

这位谢夫人的院落,正如江家其它地方的院落一样,雅致精巧、别有匠心。

等候在外面的丫鬟面容姣好,举止端庄,见到我来了,轻轻笑一声道:「你便是……」

「奴婢难珠。」

「真是乖僻的名字。」她看上去年龄比我大几岁,说话起来轻声细语的,「我是夫人身边的白露。」

「白露姐姐。」我轻轻喊了声。

她点一点头:「夫人喊你来也没什么事,你如实回答便是了。」

「谢谢姐姐点拨。」

白露便笑道:「你这小丫头,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点拨你了呢?」她一面笑着,里面的人便微微掀开帐子的一角,又挑起那珠帘,让我们两个人得以进去。

一入室内,只觉得温暖,我跟随着白露,不敢抬头,只垂着头同她一道往里走。

脚下踩的是山河海阔的毯子,绵软极了。

等到前面的白露停下步子,我也跟着站定。

「夫人,难珠来了。」白露轻轻柔柔地喊了一声。

「嗯。」坐在上面的夫人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我觉着吧,公子和夫人虽然审美不同,但是有一点还是相似的,比如说说这句「你抬起头来」时的语调,像极了话本中皇帝选秀。

我抬起头来,便看见坐在上面捧着暖炉的夫人。

毫无疑问,谢夫人样貌很好,她虽然已过少女之龄,但肤色白皙,脸上一丝皱纹也无,面容上虽说没什么表情,神情也淡淡的,只是自有一番世家夫人的清贵气质。

她见我抬起头来,像是愣了一愣,又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你便是难珠?」

「是。」我行了行礼,「本来叫做萧珠,只是公子不喜,便替我改了名字。」

「萧……」谢夫人缓缓念了声,而后道,「这可是个大姓。」

我自然知道谢夫人口中的大姓指的是什么。

兰陵萧氏,自古至今便是和谢氏其名的世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当今陛下的结发妻子便是出自兰陵萧氏。

只是这样的大姓自然与我无关。

而想一想从前爹娘在世的时候,怎么看……也不像是兰陵萧氏的人。

谢夫人自然也不会认为我是兰陵萧氏的人,她只是突然想起随口一提。

「你是前些日子才入府的?」谢夫人看着我,问道。

「是。」

「家里都有谁么?」谢夫人喝了口茶,又淡淡问道。

我回道:「家里只剩幼弟一人。」

谢夫人看我的眼神难免有些古怪。

我虽然不愿意多想,但也能够猜到这位清贵的夫人,应该是怕我这寒门的丫鬟想攀上公子的高枝。

果然,轻轻放下茶杯的谢夫人直白地问道:「我见你年龄也不大,家里可有许配什么亲事?」

「……」我扬起一抹笑来,「夫人,奴婢小的时候便定了亲事,只是那户人家许多年前便去了京城经商,说待我及笄再行完婚。」

谢夫人本来有些微微皱起的眉,此时便轻轻展开了。

她点一点头:「倒也不错。你在公子身边且细心照顾着,若等及笄出嫁,我自也可为你添些金银,全了这份主仆情谊。」

「难珠谢谢夫人,夫人善心。」

「对了,你那未婚夫,叫什么名字?」谢夫人随口问道。

我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名字来:「……李铁牛。」

07.

李铁牛。

这名字虽然土,但当真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也的的确确曾是我的邻居,爹娘也的的确确有意和他的爹娘谈过亲事。

只不过后来李家搬去了京城,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谢夫人也只简单问了我一些问题后,便让我回去了。

对于我这种刚刚入府的丫鬟,却能够有「天大的运气」到公子身边伺候,谢夫人自然不得不提点一二。

白露送我出门,一面笑着说道:「我就说夫人是个和善的性子。」

我点一点头:「夫人气质不凡。」

白露微微笑着:「自然。你也是好运气,能够到公子身边伺候。」

我听这位姐姐的口气,并不像阿翠姐姐一样的好奇,而是当真羡慕。我见她说了这句话。又轻轻低下头去,脸颊露出一抹绯红来,便知晓了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也是,公子虽说脾气古怪,双腿不利于行,但毕竟是这长房一脉的嫡长子,老爷夫人也都很看重……

我顺着她的话道:「我倒是觉得,在夫人身边伺候才是好运气呢!」

白露摇一摇头,又抬起脸来,仍旧是轻声细语的:「夫人身边留不住几年的。」

「姐姐这样好的相貌,又是这样温柔的品行,夫人肯定是想多留几年的。」我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道。

闻言,白露抿唇一笑,娇嗔道:「你这小丫头!」

果然,虽然公子还未有妻妾,但谢夫人早已经为他挑选了温柔的良妾,只是先放在身边教导几年罢了。

这世家的规矩,大大小小的,却都是一个规矩。

我笑着说道:「公子那处冷清,只是恐怕离不得人。白露姐姐日后若有空,也常来寻我,聊聊天做做女红,都是极好的。」

我做女红是什么样,自己最为清楚,但白露这儿有心思,看夫人那里也是默许的,我即便是随口讨个好,也没什么。

白露看向我,笑着点一点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情又突然有些黯淡:「只是这一年冷清罢了,等公子娶妻的时候,便热闹起来了。」

公子娶妻?

我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白露见我不解,便道:「你刚进江家,不知道这件事也正常的。我们公子自幼便定下了亲事,是京城的邱家小姐,也是顶清贵的人家呢。」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本来在主人家背后说事是不该的,只是这件事府上的人都清楚,我告诉你也无妨。」

「这是自然。」

原来公子还有娃娃亲。

这邱家我在江南从未听说过,但能够和江家联姻的,想想也是北边京城那儿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

白露又和我慢慢说了些府上的事情,这便送到了公子的那一片梨树外。

「我今日便送你到这儿罢。」她看一眼梨树林,却并没有说送我进去。

有退有进,不愧是谢夫人看中的人。

我点点头,含笑道:「今日多谢白露姐姐了。」

等看着白露的身影逐渐远去,我才缓缓收回视线,轻轻叹一口气来。

只是正要回林子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公子。

他今日穿一身黑色袍子,更显得肤色极白,眼下有些青色,许是没有睡好。

身后推着轮椅的自然是乌衣,见到我的时候,公子伸出手指来,微微晃了一晃。

乌衣便停了下来。

我向他行了礼:「公子。」

公子这就慢吞吞地掀了眼来看我,声音凉飕飕的:「你笑得很开心?」

08.

虽然公子的语气很轻松,面颊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我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立时撤下嘴角的笑容,严肃地摇了摇头道:「公子,奴婢没有笑得很开心。」

「……」公子沉默地看着我。

「夫人将奴婢喊过去问了几句。」在他尚未再开口之前,我继续说道。

公子微微挑了挑眉,但也没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让身后的乌衣推着他走了。

自这日之后,我便在公子的院子住了下去,平日里公子的院落的确很清静,夫人身边的白露偶尔会来找我,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其性格温和,我和她相处得倒也很好。

因为我现在服侍公子,所以轻易不得出府,好在我有时能托阿翠姐姐带些东西给阿谦,听她口气,阿谦过得倒也还好。

不论在爹娘去世前后,阿谦总是乖巧极了。

相比起来,公子大了阿谦许多岁数,却比他幼稚多了。

大秋天的要吃夏日里的点心,看着干枯枯的梨树说明早要看见它开花……

前者还算好做,我央着白露姐姐做了也就算了,后者我当真是站在梨树下发了一下午的呆,想着怎么让这树开花。

还是乌衣过来,面色冷淡地领着我去了公子的库房。

一打开,什么锦罗布匹,就和五颜六色的小山一般堆在角落里。

他指一指那堆小山,我便明白了,只是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待我做了朵梨花,颤颤巍巍地捧给乌衣看的时候,乌衣的面色更冷了。

总之,我俩还是赶在第二天的早上,将那棵树插满了雪白的绢花。

等到日上三竿,公子这才起身,披着同样雪白的外衫,坐在这棵树下时,寒风吹过,有些绢花便又颤巍巍地坠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公子的肩上。

雪白的花,漆黑的发,殷红的唇。

两个字,漂亮。

就在我欣赏这一美景的时候,这位白衫的美人突然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一手扫开了肩膀上雪白的绢花,嫌弃地说道:「这谁做的花,丑到本公子眼睛了。」

我踮着脚一看——

是我的。

我:「……」

美人都是蛇蝎,此话当真不错。

事实上,虽说我也侍奉公子,但公子大部分时间都不太需要我,因为乌衣常常与公子待在一处。

当然,有些时候乌衣也会不在,只不过基本上也是替公子出门去买些东西,类似话本一类的。

但乌衣速度很快,他往往伺候公子起来穿了衣裳,又吃了些点心后出门,不到傍晚时间便又回来了。

只是这日临近傍晚,被公子派出去买话本书籍的乌衣还没有回来。

公子就倚在榻上,冷冷淡淡地把玩着手上的丝缕彩佩。

熏香很安静,火炉很安静,公子也很安静。

只是这样的公子,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字——

「心情不好」。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公子,天色不早了,不如先用晚膳罢?」

闻言,公子轻轻抬起眼来,就在我觉得公子会发脾气的时候,他随手将那丝缕彩佩掷在桌上,淡淡道:「端过来吧。」

09.

公子平日里虽说喜好奢靡,但晚上却喜欢吃些清淡的。

我将吃食摆在桌上,揽好了袖子给公子夹菜。

公子吃得慢吞吞的,像是这些菜很不好吃的样子,不过公子的确有些挑食,我也只能拣了些开胃的菜放在他的碗里。

他拣了一筷子菜,斯文地嚼了嚼,又皱起了秀气的眉。

「公子,不合你胃口吗?」我小心地问道。

公子瞥我一眼,皱着眉说:「今天的菜怎么这么清淡?」

我:「……」

我撑起笑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公子,昨儿,前儿,大前儿……您说您看肉看烦了,喜欢吃些清淡的呢。」

公子便微微眯了眼睛反问:「我是这么说的吗?」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但我还是知趣地拣了道有肉的菜,轻轻放在公子的碗里:「不过公子也得吃些肉。」

「嗯。」公子轻飘飘飘地应了一声。

他正微微低着头吃菜,吃罢说道:「给我一勺汤。」

我盛了一勺子汤,却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和从前喂阿谦一般,下意识地便将勺子递在了公子的唇边,还顺口说了句:「啊——」

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而公子也缓缓抬起了头来。

那张苍白而显得格外孱弱的面容上,公子的眼眸黝黑而深邃,他看了眼至今还停留在他唇边的勺子,又扫了眼我。

我觉得我的笑已经摇摇欲坠了。

就在我想要缩回手的时候,公子却微微侧过头来,抿了口勺子里的汤。

我被惊得手都麻在半空中了,直到公子用蚕丝手帕轻轻拭了唇,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把我当成谁了?」

公子真是好眼力……我还真的把你当做阿谦了……

但我自然不能这么说,我只得缓缓收回手臂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微笑着说道:「哪的话呀公子!奴婢不是怕您吃饭吃久了,手握着筷子会累么!奴婢可都是为您着想呀!毕竟公子的身体,是奴婢心里一等一的大事呢!」

公子就含着笑意听着,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合该是没信的,只是却非装出他也信了的样子,恍然大悟似地朝着我点一点头:「原是如此。虽然难珠你做菜难吃、女红不好,长得……」

我睁大着眼睛看他。

公子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长得也不怎么样,但是好在这心啊,是向着本公子的。难珠,你说是不是?」

是你大爷。

我微笑着附和:「公子说的对极了。」

而就在我收拾桌上的汤菜时,坐在榻上开始看起话本的公子突然又开口问道:「难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作为我的主子,公子竟然至今都不知道我家里有什么人。

我难免想到那位端庄美丽的谢夫人。

「公子,奴婢家里只剩一个弟弟。」

「多大了?」

「十四了,比奴婢小两岁。」

公子没有抬头,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十四?」

我应声:「是,还在私塾里上学呢。」

公子却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冷冷淡淡地说道:「那你今年是十六?」

我愣了愣,回答道:「是。」

「……那已然及笄了。」公子翻一页书,淡淡道。

我「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公子,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垂着首看书,那鸦色的发就倾在脸颊旁边,显得公子面容平和,乌睫央央,倒是难得一副温和的模样。

010.

只是公子这种平和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很明显的心情不佳。

我服侍了公子也有段时日了,虽说平日里不怎么近身伺候着,但也大概知晓了公子的脾性。

时好时坏,坏的大半。

尤其是今日。

或许是因为乌衣久久没有回来的事情,公子面无表情地摩挲着另一块七色彩缕的镶金玉,动作缓缓,好似不是在摩挲一块毫无生机的镶金玉,而是他某位仇人的脖颈。

就在我心里直哆嗦的时候,门被人轻轻推开。

我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原来是乌衣回来了。

就在我欣喜想要转过头喊公子时,我瞥见乌衣颇有些踉跄的脚步,再看他的神色,虽有掩饰,却也苍白极了。

并且,乌衣今日本该是出府买话本的,此刻他的手上却是空荡荡的。

这是……

我困惑地看着他。

乌衣轻轻向我摇了摇头。

只是这时候公子已然听见了声音,他的声音淡淡地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阿难,是不是乌衣回来了?」

耳朵真尖。

我只得应了一声:「是。」

「……」公子顿了顿,听不清喜怒地开口道,「乌衣,过来。」

听到这句话的乌衣面色一僵,但他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果然,乌衣走路时很是踉跄,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但是状态看上去并不好。

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一面为公子换了炉里的香料,一面听见乌衣平淡无波地解释道:「公子,我不小心摔倒河里,话本都湿透了。」

看上去好像不是这样。我挑了挑散发着淡淡气味的香屑,想道。

不过公子却如同相信了一般,他冷冷笑了一声,声音纤薄轻盈如同花叶,说出来的话却刻薄极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你都办不好?你想我怎么罚你?」

乌衣声音却是毫无波澜,回答道:「请公子责罚。」

听到乌衣这么说,公子却是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这位魔王将要回头是岸的时候,他开口道:「出去。」

「这几日我不想看到你。」

乌衣愣了愣,他张了张嘴喊道:「公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乌衣低低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路过我的时候,他向我示意了一下,我点一点头,也跟着乌衣一块出去了。

轻轻把门关上之后,我看向乌衣,缓缓问道:「乌衣,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乌衣淡淡摇了摇头,「公子不允许我过来的时候,你好好照顾他。」

见他不愿多说,我也只得答应道:「我晓得。」

乌衣便有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我转身又回了屋子里去,屋子里烧得热乎乎的,公子似是自己动手将身前的帘子掀了起来,我刚推门进去,便对上了公子的双眼。

淡淡的,很冷漠。

就在我以为公子也要责骂我的时候,他却又先低下了头去,看着手上的琉璃串珠,缓缓道:「把香换了。」

「是。」

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公子还是在生气,只是这气生得也十分奇怪。

是因为乌衣,还是因为我?

我一面想着,一面用香匙挑了沉屑放入锦囊中。

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屋子里,便又是一阵沉静。

只是这沉静也没有过多久,坐在榻上的公子突然又开口道:「阿难,你认字的吧?」

我应声道:「认识一些。」

「过来给我念话本。」

他毫不留情地下达指令。

我便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给公子念话本——

不过我没想到,这只是麻烦的开始。

011.

「前几日的衣裳熏过了吗?」

我的视线从手上鲜嫩光润的橘子移到面容瓷白唇色鲜红的公子脸上,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公子,熏过了。」

公子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就再熏一次。」

我紧了紧拳头,将挑了半边筋的橘子放回果盘中。

就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中,我已经经历了给公子读话本、串珠子、唱小曲……再到剥橘子,现在又要去熏已经熏过一次的衣裳。

虽然不知道公子想要做什么,但是我已经抑制住了无数次想要以下犯上的冲动。

只是还没等我将柜中的衣袍取出来,身后的公子又再一次开口喊了我:「阿——」

我:「……」我立时转过身,赶在公子喊出我名字之前,紧紧盯着他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虽然这些事情并不难做,但公子更像在折磨我一般。而在直接对公子说出这番话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公子责骂的打算。

但当我看向公子的时候,公子却并没有说什么,他颇有些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嘴,只是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

公子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心里难免有些发毛。

这秀美绝伦的苍白公子终于缓缓道:「阿难……」

我咽了口口水。

他接着说道:「去柜子边上的盒子里取一个月牙白的瓶子,送到乌衣那去。」

听见公子这话,我不由微微愣了一愣,只是当我再看困惑地看向公子的时候,公子已经低下了头去,眼眸淡淡。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在盒中翻到了公子口中「月牙白」的瓶子,我握着瓶子,对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倒是有些猜测,只不过……

公子总不会就因为这点小事把乌衣毒死吧?

我摇摇头,对着公子说道「公子,那我先送去给乌衣。」

公子翻了页书,淡淡道:「别说是我让你送过去的。」

我看一眼他,又低下头看一眼堪称流光溢彩的瓶子,很想吐槽道,公子,您看这么昂贵的瓶子像是我送的吗?

「公子,那我先送去给乌衣,您一个人在屋子里若有什么事……」我顿了顿,皱着眉说道,「您就大声呼喊,说不准我能听见。」

听见我这话,公子冷笑一声,抬起头:「我能有什么事?」

「比如读话本剥橘子唱小曲……」我还没列举完,因为我觉得公子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危险,于是我及时闭上了嘴巴。

公子便像个恶魔似的,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还有呢?」

「公子,我这就去了。」

我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拿着瓶子赶紧出了门。

乌衣住的地方离公子的屋子很近,我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喊道:「乌衣,是我。」

屋子里面先是响起了乌衣的声音,他沉沉道了句:「稍等。」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之后,门被「吱」一声打开,露出清秀而惨白的乌衣的脸来。

看着这样惨白的脸色,我下意识地问道:「你还好吧?」

乌衣点点头:「我没事。」

我把手上的瓶子塞给他。

他看了眼月白色的瓶子,又困惑地抬起头来。

我想起了公子的话,便认真地说道:「这不是公子让我送过来给你的。」

或许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奇怪,因为乌衣的神情显得更为困惑了。

012.

「你只要记得这一点就好了。」我看了眼乌衣手上的瓶子,「我先回去了,我担心公子那边又有什么事。」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乌衣却像是突然笑了一下。

因为乌衣平日里格外面无表情与寡言少语,所以这突然的笑意在他的面容上就格外显眼。

我差点怀疑是我看错了。

只是他很快便收敛了这抹笑,而后握着瓶子对我说道:「公子心情许是会不大好。」

我点点头:「看出来了。」

乌衣又嘱咐了一些关于公子的事情,便让我回去。

这时候已将入夜,本来黄昏时分还能够看见的彩云微光,此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点着灯缓缓走回公子的院子。

白日里看上去华贵漂亮极了的院子,此刻在灯笼的摇曳下,却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本来深秋入冬,天气寒冷,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我脸生疼,这昏黑的夜晚,绰约的灯影以及枯瘦嶙峋的树干,交织晃动,间隙中吹来的风,便更添几分阴森。

实际上,我并不惧怕鬼神一类,只是阿谦从小到大,却是最害怕此类事物,或许家中烛光点起,阿谦一人也不至于难以入睡吧。

我牵挂幼弟,更盼着他能好好照顾自己。

只要我再努力些,说不准喜怒无常的公子还会念在将要过年,给我涨些银钱……这样一来,便能给阿谦置办几身新的好衣裳。

等到公子屋里时,他正披着毯子倚在榻上,阖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我小心地将灯置于柜中,又尽量放轻步子向着公子走去。

就在我将要走到公子榻前时,这阖着眼的少年,忽而掀开眼来。

公子的姿色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在这些年中,我所见到的,长相最为好看的,便是我的幼弟阿谦。但等到见过公子之后,毫无疑问,这个「最好看」自然便落到公子身上了。

只是有时候,因为公子堪称古怪的脾气,我难免忽略到他绝伦的姿色。

公子的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在他的身上,两种颜色最为鲜明——

黑与白。

因为身体不好,又常年待在院子里,所以公子的脸色和肤色,都极为苍白。

而这一点苍白,也越发显得那头泼墨长发,呈如鸦色的分明。

一黑一白两个极致,正如公子喜怒无常的性格。

但其实公子最喜欢的是华贵的装饰,颜色越华贵,色泽越鲜明,便越能获得公子的芳心。

他常着一身宽袍白衣,腰间系着与之极不相符的七色丝绦、金银琳琅。兼之鸦鸦黑发,苍苍面颊,给人的观感便更为怪诞。

这也是我总忽略公子出色外貌的最大缘由。

就在我想着这一点的时候,我难免失了神,飘忽不定地看着公子的脸颊。

而此刻的公子,却是已经睁开了眼来,正平淡无波地看着我。

他的眼眸中是有着我的——

清秀的、瘦弱的、并不起眼的。

在与「我」触及视线之时,我立时清醒了过来。

我忙垂下眼,轻声道:「公子,瓶子已经送去给乌衣了。」

「……」公子神色晦明难辨。

我能够感受到公子的视线在我低下去的后脑勺上停留片刻。

于是我一动不动,低着头看榻下面铺的软绵绵的毯子。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终于移开了视线,随后响起来的声音难得温和:「你回来得还挺快。」

我敢肯定,这绝不是好话。

013.

但是我还是非常乖巧地低着脑袋,狠狠点了点头,欣喜地说道:「难珠谢谢公子夸奖。」

「呵呵。」公子笑了声。

不过打量着时间不早了,我思考了一下,小心地提意见:「公子,今儿个时间也不早了……」

公子不耐烦地说道:「所以?」

「您得洗……」我一面抬起头来,一面小心翼翼地吐着每一个字。

只是还是被公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立刻打断了我的声音:「你想服侍我沐浴?」

我沉默地看着他:「……」我不想,可是您一个人也不行呐。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我知道说了就完了,于是我很诚恳地深深点了点头:「是。」

公子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呵呵一声:「色胚。」

我就不指望从公子的嘴巴里能够吐出什么好词来。

「不过今日既然乌衣犯了错,便只能白白便宜你了。」公子瞟我一眼,冷笑。

我点头:「公子说的是。」

于是我便扶着公子先坐了轮椅。

公子自小带有腿疾,至今仍旧不良于行,但他却是强忍着疼痛要自己往椅子上挪,我也只能在旁边帮着公子。但公子终究还是没什么力气,又或是这病的确很严重,大部分的力气还是我出的。

不过我扶着公子坐下时,也只觉得公子轻飘飘的,并没什么重量,但或许是我力气大,故而显得公子轻。

而距离近时,公子身上的浅淡的熏香与药香,倒不知为何,我觉得竟有些像酒味,闻得我一时间有些醉醺醺的,像喝醉了酒。

只不过,我还从未喝过酒。

被我差不多是抱上轮椅的公子侧过脸去,难得没有损我,于是我得以看见他侧脸上抿得紧紧的红唇,像是春天树梢上的通红的杏花,惹得脸颊都染上了这样的颜色,使得原本并无什么血色的苍白的脸,都有了不少生机。

我关心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偷喝酒了?」

公子听见我的话,转过头来,眼睛清透极了,也像是上好的佳酿。

他看着我,睫毛颤抖着:「谁说我偷喝酒了?」他顿了顿,皱了皱秀气的眉:「况且,就算本公子想喝,需要去偷偷喝么?」

我摇了摇头:「公子,你还在喝药,不得偷喝酒。」

公子恼道:「我都说我没喝酒,更没有偷喝酒。」

于是换我皱眉了。

公子打量我:「你皱什么眉?」

「我分明闻见公子身上有酒味。」我一面推轮椅,一面说,「况且,公子的脸方才很红。」

公子听到前面一句话时,本来是笑着的,连带着那双眼都弯得像是月牙,但就在他想对我说什么的时候,他又听见了我后面的一句话,于是公子面上的笑瞬间消失了,他咬咬牙,像是想对我说什么,但又侧过头去,不说话。

半晌,等都走出了屋子、院子,快到温泉池边时,公子恼怒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我都说了屋子的炉火不要那么旺盛!你尽当耳旁风!」

我:「……」

我心底暗暗叹一口气,原来又是我的原因。

014.

那处池子是江家特意为公子引来的温泉水,就挖在林子边上,因为担忧秋冬,所以周边还是筑起了墙壁,亦是有专人远远地供着暖炉,只怕把公子冻着。

我也只将公子推到泉边,那里自然有人候着服侍公子。

只不过我作为公子的贴身婢女,按理应该是一起进去服侍公子的。但是公子冷着脸说了声:「在外面候着。」

于是我只能乖乖地等在外面。

当有人行了礼,过来推公子的时候,公子又似乎是想起什么,突然又停下,扭过头来看我。

我抬起头,与公子一个对视。

公子便微微皱了眉。

「……公子?」我喊了一声。

公子挥挥手,又转过头去,命人推他进去。他漫不经心地支着手,若有所思地想着,这丫头是都不知道害羞的吗?都到池子边上了,眼里反倒是像发光似的。

我虽然不明白公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大抵是与我相关的。我轻轻叹一口气,实在不知道是在哪里又得罪了公子。

公子沐浴时间很长,我便站在帘外等候,风吹得帘子晃晃悠悠的,看得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而等到公子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机敏地瞬间睁大了眼睛,并且展开一抹笑意:「公子。」

公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而身上也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他裹着厚厚的袄,里面却只着一件中衣,正倦怠地半阖着眼,听见我的声音时,公子便微微睁开眼来。

我走上前去接过轮椅,低头看了眼公子的脸——

因为刚刚沐浴过,所以向来苍白的面容上反而显得极为红润。

不仅是脸颊,而且连带着眼角都有些通红。

真是难得。

我小心地欣赏了一下公子的美色,趁公子抬眼的时候,忙推着他回院子。

走了倒是没多久,公子突然开口道:「今日乌衣不在,由你来守夜。」

我的脚下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是。」

的确,公子身边贴身的除了乌衣就是我,乌衣若是不在,那晚上守夜不就是得轮到我了么?

我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公子却像是察觉到了一般,冷笑一声道:「怎么,听你口气你好像很不情愿。」

我忙道:「公子,奴婢终于有机会能替你守夜了,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情愿呢?哎呀,我之前就总是和乌衣说,哪一天晚上让我来替公子守夜,可是……」

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也不知道公子信没信,总之他干脆地打断了我的话:「闭嘴。」

我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此时夜色已深,公子虽说平日里睡得并不早,今日却也是有些晚了。

因为屋子里暖洋洋的,就连公子的床榻上也很暖和,所以并不需要「暖床」一类的。我扶着公子上了床榻,将被子轻轻盖好,只在旁边留了一盏小巧的琉璃灯。

公子的屋子虽说很大,但是却没有摆上第二张床榻,也不知道乌衣平日里是怎么睡的……

或许是我左顾右盼得太明显了,公子微微触碰了一下纱帘,从里面探出那纤长的手指来。

他指着地面,声音在纱帘后懒洋洋地传了出来:「睡地上。」

地上倒也还好。

我打量了一下,在柜子里搬了被子想要铺在离公子远一点的地方。

只是在我刚刚放下手中的被子时,公子玉一般的手指又伸出来晃了晃:「我看是该让你多守夜了。」

我:「……」

我反应过来,立时将手下的被子扯到了公子的床榻边。

公子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你离本公子这么近,是想大半夜吓我?」

我忍了。

公子的床榻绝不算矮,即便是夜间醒来,理应也不会看到在床榻下的我。

但我只得把被子又微微扯远了一些。

公子这才把手指收了回去。

也不知道乌衣这么些年是怎么忍受公子的,怪不得他总是沉默寡言,也怪不得总有些公子脾气不好的流言传出去。

我将外屋的灯灭了,又紧了紧窗子,这才回到公子的床榻旁边躺了下来。

事实上,公子屋里的地面也暖洋洋的,倒是比我在自己的屋子里睡更舒服。我躺在被子里,眼前是明晃晃的琉璃灯光,一时间便模模糊糊的,微微垂了眼睫,竟就慢慢睡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你睡得着?」

是谁在说话?

我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看见纱帘后面朦胧的绰约的人影。

苍白的脸,明晃的光,以及那双墨一般的眼眸。

好像是公子——

只是我的困意终究打败了清醒,我又闭上眼睛,飘飘悠悠地说了句:「我和阿谦在家经常这么睡。」

纱帘后半晌没有声音。

就在我将要睡着的时候,那声音又突然响起:「阿谦……是谁?」

「弟弟。」

我最后回了一句,但也没有听到这声音的回答,于是便继续沉沉睡去了。

015.

自那日之后,公子的院子里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等到公子原谅乌衣之后,公子便再也没有让我去屋内守夜过。我深深地记得那日守夜的第二天,公子苍白着脸看我,殷红的唇瓣中,却吐出着令我心惊胆战的话语:「阿难,你睡得很熟嘛?」

他的眼角有些微微的红,唇角也微微扬着。

我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微笑道:「公子,奴婢第一日,还不太熟练……」

只是话还没说完,公子便打断了我,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闭嘴。」

似曾相识。

一晃冬天已至,快要新年,我听阿翠姐姐说,公子的父亲和两位庶弟或许是要从北边京城回来了。

只是他们到底是大人物,阿翠姐姐说,我们做奴婢的,不必要担忧什么。

不过阿翠姐姐又看了看我,语重心长地说:「但是阿珠啊,你现在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或许……万事可一定要小心。」

阿翠姐姐虽然来江府来得久,但毕竟只是烧火丫头,几年都见不上老爷、夫人、公子们一面。

我想了想,虽然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但公子总嫌弃我不如乌衣,那么我也许只要待在公子院子里便行了,那些老爷少爷的,与我便没什么关系。虽说这么想有些过于乐观,但是我总是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临近新年,就连公子的坏脾气似乎都变好了不少。近日来,他总像有什么心事一般,只坐在榻上看书,我便趁着这些空闲的时间,给阿谦缝补从前的衣裳。

自打当了公子的贴身丫鬟之后,我手上的银钱的确充实了不少,今年过年也能给阿谦置办新的衣裳了。只是阿谦从前的衣裳,基本都是往大了置办的,所以就算阿谦现在长高长大了不少,缝缝补补旧衣裳,便又能三年。

乌衣站在帘子后面,微微低着头向公子汇报什么事。

炉子里的火簇着熏香,烘着整间屋子。无风的屋中,一切都显得静谧极了。

我低着头缝着衣服,听见乌衣平缓的声音:「二公子传了话,说不过半月间便能回江南来。」

公子翻一页书,语气慢吞吞的:「怎么,累死了几匹马,就为了传这么几句废话?」

「……」乌衣继续道,「二公子说,邱家那里,或许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听到这里,我正缝着衣服的手微微一顿。

邱家?

我记得当初白露姐姐曾经说过,公子有一门娃娃亲,订的便是邱家的小姐,那么乌衣这里口中的「邱家」……应该便是和公子订了亲事的那门邱家吧?

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一面想着,一面手上慢慢地缝着,只是一个不注意,指腹便被针戳到了。

「嘶——」

其实也没有多痛。

只是在这不小心的情况下,手指上突如其来地被扎出了血,我不由低低叫了一声。

那边的乌衣还在说话,倒是公子,他将手上的书放了下来。

伴随着公子的动作,乌衣及时地闭嘴了。

我僵硬地低着头,看着膝上缝补得歪歪扭扭的衣裳。

但是公子还是说话了:

「是谁那么有勇气敢穿你缝的衣服?」

虽然公子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知道他在喊我。

我看着缝得像条毛毛虫的衣裳,又想起阿谦微微笑着在我手心上写「好看」的模样,不由微微瘪了瘪嘴:「回公子,是奴婢弟弟。」

公子像是被噎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我看好像不止有衣服。」

听到公子这句话,我微微抬起头看了眼帘子后面的公子,又看了眼手边上叠放的东西,默默念叨道,隔着一道帘子你都能看清。

「公子,这是我送给你和乌衣的新年的一点心意。」

016.

说完之后,我听见公子那里微微响起了衣服摩挲的声音。

只是公子没有说话,我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公子没有听见,便又提高音量说道:「公子,这是奴婢打算送给你和乌衣的新年的一点心意。」

公子咳嗽一声:「你以为本公子聋了?」

「奴婢不敢。」

我本以为公子还会继续嘲讽我几句,只是他反而像是心情好了许多一般,向着站在身前的乌衣挥了挥手,说道:「行了,都是没什么好听的,啰嗦得一堆废话。」

乌衣颔首,刚想掀起帘子出来,公子便又喊住他,轻轻瞟了眼放在茶几上的点心,若无其事道:「把这个拿给阿难。」

我便看着乌衣一脸古怪的神情,手上端着一碟糕点走了出来。

乌衣将这碟糕点递给我,语气也很古怪:「公子……赏给你的。」

我:「……?」

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糕点,是极为精巧的点心,一看便知道是公子私下的小厨房做的。

「谢公子赏赐。」我接了糕点,在帘前微微行了一礼。

公子应了一声:「嗯。」

虽然公子声音听上去冷冷淡淡,但是我知道公子的心情现在或许还不错,又想到年后的元宵节,于是便趁热打铁,问道:「公子,元宵那日奴婢可否休一日假,回去陪一陪弟弟?」

在江家,虽说月银很多,但是即便是新年,丫鬟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回家。何况新年本就事情更多,公子身边也缺不得人,我便没想着元日时能抽空回去看看阿谦,只是我还在心里琢磨着能找个机会让公子放我一日的假,现在见公子心情还算不错,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帘子后面,人影一动不动。

我便小心地抬起头,探头看了一眼。

公子冰冰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阿难,我记着你是识字的。」

「……是。」我咽了口口水。

公子冷冷一笑,道:「那你知道得寸进尺是什么意思吗?」

果然。

我镇定下来,微微笑着:「公子,得寸进尺的意思是,一位善良的公子给了贪心的丫鬟一碟糕点,丫鬟却还想要休一日元宵节的假。」

公子便又不说话了。

只是就在我以为公子不会同意的时候,他缓缓道:「这次善良的公子就同意了。」

前几日阿翠姐姐同我说,她前几日替我给阿谦送银钱的时候,见他有些不对劲,回来便告诉了我。

阿谦性格很温和,一向又不喜欢将情绪流露出来,这样一想,我便更为担心他。我在晌午公子吃罢饭后歇午觉的时候,便和乌衣悄悄说了一声,偷偷出了府去。

我是认得阿谦私塾在哪里的。我特地委托公子的小厨房做了些不费事的吃食,预备带给阿谦尝一尝。

或许是午后,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阿谦读的私塾,距离江府是不远的,我挎着篮子,不过一会便走到了私塾。

本来还在想着阿谦待会看见我,会是如何的欢喜,我再告诉他元宵节能休息一日的好消息。

这样想着,我便索性去私塾边的巷子口等他。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将要走到巷口的时候,会看到令我气得无法动弹的一幕——

在一群少年中间,躺着不能说话的阿谦。

017.

这些少年,身上穿的也并不是什么锦衣华服,他们看着躺在地下的阿谦,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距离不算近,我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而我的弟弟,此刻就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他那张俊秀的面容上,有着显眼的伤痕。

像是石头砸伤留下的伤痕,又像是拳头砸中……我紧了紧拳头,便想往巷子里走去。可是那群少年笑完阿谦后,便勾肩搭背走了,我唯恐被站起来的阿谦发现,便只能再偷偷藏回巷口。

阿谦性子虽说温和,却很倔强,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心里清楚得很。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就有孩子常常欺负阿谦不会说话。我以为另换了私塾,情况便会好些。只是没想到……

阿谦瞒着我,是怕我担心,倘若我此刻上前,他定知晓我看见了刚刚的一幕。

可是这孩子……

我没忍住,掉下眼泪来。

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我身为他的阿姐,竟然方才晓得。

巷子里,站起来的阿谦左右环顾了一下,而后便垂着头,也不回私塾,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是回家的路。

我悄悄地跟在后面,眼泪便一直不停。我想着回去该怎么面对阿谦,好让他察觉到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又想着攒的银钱够不够,能不能给他换个好一点的私塾。

只是想到那群少年,我的眼神不由一黯。

只是不论换到哪里,都有这种人存在的吧。身患哑疾的阿谦,在长大的路上,我亲眼见他遇到了多少磨难。

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呢?

我那样温柔、和善、懂事的弟弟。

阿谦也曾告诉我有人欺负他,我也曾经气得找过欺负阿谦的人、为他出气,只是无论怎么做,这种人仿佛都不会消失。久而久之,再有这类事情发生的时候,阿谦不想让我担忧,便也不再告诉我了。

自此,我仿佛连心疼他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抹了眼泪,见阿谦低着头正走小路回家。我便趁着湖水洗了洗脸颊。只是湖水荡漾,我的眼睛仍旧红通通的。

等到回去的时候,阿谦见我回来,先是喜得奔过来拥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一手晃了晃篮子:「阿谦,阿姐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阿谦听见我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

他许久没有这般粘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有些红了,只是见到我,他便突然皱起了眉,指着我的眼睛。

阿谦果然发觉了。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面上笑着说:「今天去帮阿翠姐姐烧火,被熏的,没事,一会子就好了。」

也不知道阿谦有没有信,我只得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你的脸颊上,这伤痕是哪里来的?」

明明已经努力平复了心情,只是当我再次看到他这些日子刚刚养得白嫩的脸颊上,又多了这些伤痕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差点又落下泪来。我只能尽力睁大着眼睛,好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谦有些心虚,他忙低下头去,又摇摇头,握住我的手,飞快地写字:「下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的是摔了一跤?」

「是。」他低着头,柔软乌黑的发顶,怕我不信,又补充,「阿姐,摔了一跤,好痛。」

我的眼泪一下子便掉下来,坠在他的发间。

阿谦察觉到了,他微微抬起头来,见我落泪,便皱了眉,张了张嘴,又飞快地写道:「阿姐,是我不好。」

「你别生气,我下次不会了。」

我反握住他正在写字的手。

阿谦抬起头,用那温和的眼眸看着我,里面亮晶晶的。

我只能含着泪笑道:「那以后走路可要小心些,知道吗?」

他狠狠点一点头,也向着我笑。

018.

今日正巧下了雪,从家里回江府的路上,我也没有撑伞,只缓缓地看着地下的雪往公子的院子走。

雪很大,下了才一会,便积了高度。

在家里告诉阿谦我元宵时有一整日的时间能够陪着他之后,阿谦果然高兴极了。

而我也亲眼见着他吃了饭,这才回来。

走回院子的时候,我低着头,没注意到公子已经醒了,此刻正拥着炉子坐在树下。

「阿难。」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公子正坐在一张长长的方椅上,披着极厚的袍子,手上还拥着镂空的金丝炉子,几本书放在边上,像是刚刚翻过。

公子抬起眼看我,一面说道:「阿难,你好大的胆子,没有告诉本公子,你就敢……」

他盯着我,话还没说完,便突然停下了。

我忙走上前去,但还没等我说话,他又扭过头去,开口道:「你过来坐。」

我:「……?」

只是公子又补充道:「不许说话。」

我便只能沉默着坐到那张方椅上。

雪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公子却开始慢悠悠地念叨:「近日局势动荡,我父亲或许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北边京城的事情也不多,做个文职还没什么起色,我看他们不若早点赋闲算了。」

「北边天气太冷了,虽说江南这儿也冷……」

「……今日小厨房做的饭难吃极了。」

我不知道公子今日话怎么会这么多。

也不知道乌衣去哪了。我抬头看了一圈,果然没看到乌衣,心里想着,或许乌衣是害怕被公子逮到,听他这么念叨,便躲起来了罢。

只是我这一抬头,恰巧被公子看见了,公子本来慢吞吞地在说话,他突然不满地看着我:「你就算偷偷溜出去,回来为什么不撑把伞?」

我眨着眼睛看着他,与公子对视了一会后,公子恼道:「你怎么不回话?这个月的银钱是不想要了是不是?」

明明是你让我「不许说话」的……我无奈地开口道:「公子,你方才不让我说话。」

公子颇有些苍白的脸颊上,便簇地腾起红晕。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伸出手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我跌在雪里,困惑地抬起头来:「……?」

刚刚过来看见这一幕的乌衣:「……?」

「滚下去。」公子冷冷吐出两个字,而后拿起放在旁边的书。

「……是。」

今日的公子仍旧很奇怪。

我给了乌衣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忙回自己屋子去了。

而在树下,公子看了眼远处离开的人影,又合上书,喊了一声乌衣。

「公子。」乌衣走上前,见这位苍白秀丽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说道:「阿难怎么了?本公子看她好像不是很开心。」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看得本公子都烦了。」

乌衣想了想,回道:「许是她弟弟有什么事。今日难珠就是因为她弟弟……」

就在乌衣还想继续说的时候,公子冷笑一声。

乌衣闭上了嘴巴。

公子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给我查查,她怎么了。」

乌衣:「……是。」

019.

过了好些时候,我趁着空闲又去了趟私塾。

很巧的是,同样的巷子,同样的一群人,但他们都围着阿谦,面带恭敬,怎么也不像欺负阿谦的样子。

我微微皱了皱眉。

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但是只要阿谦不再受欺负便好了。

日子便又继续这样过去,等到新年,公子的父亲和庶弟们果然都回来了,只是公子总是带着乌衣,我也的确没有去拜见过。

正月初一那一日,我早早地起了,先将给乌衣的帕子送给了他,又将缝给公子的腰带悄悄放在了他的床前。

两者比起来,自然是腰带费神,我想着乌衣也不缺什么,何况其余的我也不会做,而从小到大,我都常给阿谦缝帕子,虽说丑了点,但也能入眼,便就给乌衣缝了帕子。那腰带倒是费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我自然不奢求公子喜欢,但也算讨个好彩头罢了。

等公子起来之后,我服侍着他洗漱,又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公子面色淡淡的,在这样好的日子里,倒是也与平常无异。

「公子,今日要穿得喜庆一点吗?」我打开柜子,扫了一圈公子的衣物。

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又不是成亲吗,穿这么喜庆作甚?」

他仍旧只想穿平日那些衣裳。

我暗叹一口气,委婉地劝道:「公子,今日可是元日,好歹穿得……有颜色一些。」

公子看我一眼,挑了挑眉:「那你说,我得穿什么样有颜色的衣服?」

我的手指本来正要停在公子难得的一件大红色的袍子上,但是身后的公子像是突然冷笑了一下,我的手指一抖,便停在了旁边:「公子,这件镶金的,奴婢看就很不错。」

这仍是一件白色的宽袖长袍,只是不同于其它的白袍,上面用金线勾了纹样,若隐若现,便恍如天空下的光影一般。

公子支着头:「这件?」

「公子觉得如何?」

他缓缓道:「都是我的衣服,我能觉得如何?」

我:「……」也很有道理。

最终公子还是穿上了这件衣服。

去老爷夫人那里拜年的时候,公子还是只带了乌衣,让我留在院子里看着。

走前公子指了指桌上摆放的果盘糕点:「别都吃了。」

我非常不满地说:「公子,奴婢胃口还没有这么好。」

「好好看着屋子。」公子很不理会我的不满,挥了挥手,让乌衣推他出门去了。

在屋子里待的时候,我倒是也没什么事做,便拿了公子放在一边的话本看,只是还没看多久,门口便突然响起了拍门声。

声音不大,可见拍门的力度很小,但是很急。

我以为是乌衣回来了,便忙去开门,可谁知道一开门,看见的不是乌衣,也不是其他人,而是一个才到我膝盖的小男孩。

他的衣饰看上去极其华丽,又因为是新年,脖子上还坠着沉甸甸的长命锁,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泪珠。

应该是哪个权贵人家的小公子吧,今日来江家走春的时候不小心迷路了。

我蹲下身:「小公子,你身边的丫鬟仆人呢?」

这小男孩只哭个不停,满脸都是泪水。我又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是哪家的小公子,他哭哭啼啼地没有回答,扯着我的衣袖想要进屋子。

我无奈地只能先将这位小公子带回了屋内,他左顾右盼了一下,但岁数虽然不大,教养却很好,只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小公子,可以不哭了吗?」我用帕子将他面颊上的泪珠轻轻擦掉,「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呀?」

他不回答,用手指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又看向我。

我叹一口气。

在给这位小公子洗了脸,又看着他吃了几块点心之后,我这才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出去了,而林子外面也早有丫鬟在那里候着,想是找不到这位小公子,也着急得很,眼泪汪汪的。

我将小公子交给这位丫鬟,这才知道他是谢家的幼子,也就是江家谢夫人的嫡侄子。

直至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子和乌衣才回来,只是我给公子开门的时候,一下子便能察觉到公子极差的情绪。

乌衣跟在后面沉默不语,而公子则是冷冷瞥我一眼,转头对乌衣说道:「去取鞭子来。」

020.

乌衣从后面走出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愣:「公子……」

「取过来。」公子打断他的话,冷冷看向我。

乌衣只得回答道:「是。」

我虽然不明白公子的这句话时什么意思,但是此刻也反应过来与我有关。我向着公子走了一步,迟疑道:「公子,我……」

公子坐在轮椅上,眉眼间都是满满的疲惫,他今日出门时,身上还是浅淡的熏香,此刻却是各类酒果的味道,浓烈的宴会的味道,公子应该是刚刚从宴会上回来。

「阿难,你今日下午,是不是见到一个小男孩?」公子看着我,缓缓道。

「是,公子。」

「你是不是把他带进了屋子?」

「是。」

「是不是给了他点心吃?」公子扫了眼我身后的桌子,目光在盘中的点心上停留片刻。

我点一点头:「是。」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摩挲了一下、

我回想了一下,是真的没有想出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我沉默片刻,开口道:「公子,奴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这时乌衣取了鞭子来,他看我一眼,迟迟没有给公子递上鞭子。

公子扭头看他一眼,呵斥道:「鞭子!」

「……」乌衣将鞭子递给公子。

公子看向我:「阿难,我想你并不笨,那个小男孩的身份,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吧?」

我低下头:「是谢氏的小公子。」

「你知道了。」公子淡淡道,「他若吃了你给的点心,有了什么好歹,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听到公子这么问,我不由愣了愣。

我的确没有想那么多,此刻公子说起来,我也才恍然惊觉,身为谢氏的嫡系公子,哪一样不是金尊玉贵?而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只要是对那位小公子有威胁的,想必……

公子也不在乎我有没有回答,他继续缓缓道:「今日他身边的丫鬟,被打了撵出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呢?」

「是奴婢大意了。」

我作为公子的贴身丫鬟,早已不是那个无所事事只要管着烧火的烧火丫头,就算公子不经常将我带在身边,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而言,我的一言一行,也会影响着公子。

虽然我只是给了哭泣的小男孩一些吃的安慰他,可是当这一切牵扯到身份之时,便截然不同了。

只是……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做错。

一切不过是因为——

我只是个丫鬟罢了。

「跪下。」公子看着我,紧了紧手上的鞭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

公子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颊上,似乎是因为气愤,眼角通红。而他生气的时候,面颊也会微微变红。他握着鞭子,狠狠一抽地面,呵道:「阿难!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我颤了颤睫毛,往后退了一步,还是跪下了。

是了,我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我低着头,没有看见的地方,公子握着鞭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紧了又紧手指,那面容上,眼眸深而浅淡。

在那一鞭子落下的时候,我听见公子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阿难,你要记着你的身份。」

021.

我被罚在屋外跪了一晚。

分不清楚是因为委屈还是什么情绪,我没有忍住我的泪水。只是幸好屋外只有我一个人,我跪在屋外,看着眼泪一下子掉落在手背上。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便经常责打我,只是我想,一个没有名字的人,能够获得栖息的住所,还有什么不满呢?

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来到萧家的了,也记不得我到底有没有亲生父母。我与萧谦和萧珠一同长大。萧珠是个很好的姐姐,萧谦喜欢她,爹娘也很爱她,而她也经常会为我说话。只是在七年前,萧珠生了病,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爹娘为萧珠的这一病几乎用光了家中的储蓄,而萧珠一死,他们的脾气便更差。他们仍旧很好地对待着阿谦,只是缺少了萧珠的家里,即便阿谦会护着我,但是再也没有人,会为我开口说话了。

我不能像阿谦一样去私塾,便在帮忙劳作的空闲时间,偷偷地识字。

我曾经也想过亲生的父母为何要抛弃我,我也迷糊地记得从小时候便开始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是后来到了萧家,即便爹娘打骂我,也是给了我安身之处的人。我唤他们为「爹娘」,便会视他们为「爹娘」,也会在爹娘去世后,好好地照顾阿谦。

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被骂、被打哭过。

那么,我今日又为何要哭呢?

是因为公子打我的那一鞭吗?

那一鞭是痛的,只是并不是让我哭的原因。

可是……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我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丫鬟,就应该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若是一个不小心,拖累的不仅是你,是公子,还会拖累阿谦。

冬日的夜晚很冷,飘着雪的深夜里,院落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我跪在公子的屋前,感到滚烫的眼泪一点一点变作冰冷。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的脸与腿已经变得麻木的时候,屋内传来公子的声音。

明明那么近,却又像是那么远。

「阿难,你还记得那一日的乌衣吗?」

那一日……

「他受伤了。」

「因为我的母亲觉得,他为我出去买话本,是带坏了我,所以狠狠责罚了他。」

公子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

「阿难,你觉得在我母亲的眼里,我会错吗?」他低声笑了笑,「还是说,你觉得,江家的嫡长子,会错吗?能错吗?」

不会、也不能。

所以错的,只会是、也只能是公子身边的人。

原来是这样。

我本来就应该知道的。我昏昏沉沉地想道。

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晕倒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了屋子,想来是乌衣帮了忙。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头脑昏沉,睁开眼睛,屋外的阳光慢吞吞地照射进来。

好像是发烧了。

我支着身子想要起来,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好像是乌衣的字迹:「好好休息。」

「……」我将纸放回原处,便又躺了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是做梦了。

梦到了从前的许多事,有不认识的人,围着小小的我,有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为我戴上了什么东西,还有打骂我的爹娘,为我说话的萧珠姐姐,八岁前还能言善辩的阿谦……

还有……

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我的额头。

如火遇到冰一般,我恍恍惚惚之间,想要向着这一处冰凉靠近。

手指愣了愣,而后我的额头上被搭上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

我想要睁开眼睛。

在刚刚泄入光明的一刹那,黑暗重又遮掩住了眼睛——

冰凉的手掌遮盖住了我的眼睛。

是谁?

我动了动手指,缓缓抓住了放在眼上的手。

好凉。

我紧紧地握住那只手,而在刚开始轻轻挣脱了一下之后,那只手便安静地,被我抓住了。

于是我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022.

「难珠,我去给公子煎药,你在这里照顾公子。」乌衣看了眼帘后躺在床上的公子,小声对我说道。

「好。」我点一点头。

看着乌衣离开了这个屋子,我又在炉中又添了些安神的熏香。

在我生病好了不久之后,公子不知为何也生病了,也是发烧。不过幸好不是很严重,但因为公子身体向来不好,所以还是只能待在床上,沉沉地睡着觉。

我难免想到生病那日做的梦。

那为我搭上巾帕的人,以及被我紧紧握了好久的手……

是梦,还是……

我问过乌衣,他说那日他只在早上去了我的屋子里,给我送了些吃食,那么那时候触碰我的,并且被我紧紧握住手的,会是谁呢?

我看向床上睡得沉沉的公子,微微皱起了眉。

会是梦吗?

公子好像睡熟了,因为生病,脸颊上有着浅浅的绯红色,睫毛便如栖息的蝴蝶,安静地停在他闭着的眼上。

睡着的公子,全然不像往日的他。

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公子的被子给他盖好,又将公子伸在外面的手小心地放到了被子里去。

不像发烧的人,公子的手极冰。

而在触碰到公子手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生病那一日做的「梦」,脑中不由地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个人,会不会是公子呢?

我试探地靠近了些公子,视线从他放在被子中的手一直转移到他略微绯红的脸颊上。

「公子……」我轻轻喊了一声公子。

像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公子的睫毛微微一颤。

「公子?」我轻声问道,「前几日我生病的时候,你有去看过我吗?」

这一片寂静中,公子的眼睫微微掀了掀,那殷红唇瓣也缓缓张了开来。

就在我期待地等待着公子的回答时,公子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阿难——你在我耳边念叨什么呢?」

我:「……」

公子已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抿着唇,微微皱了眉头。

我只能往后小心地退了一步,问道:「公子,你要不要喝一些水?」

「……」公子紧紧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清我刚才的问题,但是对上公子的眼,我便莫名心虚起来。

在这久违的沉默之中,公子转过头去,墨发倾了一枕。我看着他的后脑勺,听见公子如往常一般不满且冷淡的声音:「离这么近,你吓到我的眼睛了,出去。」

果然。

应该是没有听见吧?

而那个人……也应该不是公子吧。我这么想着,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纱帘缓缓吹起,人影往后退去。躺在床上的少年小心地转过脸来,盯着帘子后面忙前忙后的身影,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个阿难。

他阖上眼睛,鼻尖是熟悉的药味。

这少年,就漫不经心地想着,差点没醒过来,就迷迷糊糊地说出来了啊。

023.

元宵节那一日,我早上便回了家,阿谦见到我回去,果然高兴极了。

我看着阿谦养得白嫩的脸,也很开心,又见他穿了新的衣裳,显得整个人更为俊秀,倒有几分男子的气概了。

能够有这一日陪伴阿谦,阿谦将这么久以来学的书本,统统摆在桌上,又拉了我的手写字:「阿姐,我有在好好学。」

我微笑着摸一摸他的头。

阿谦抬头冲我一笑,又低下头去,写字:「阿姐呢?在江家辛不辛苦?」

他写到最后一个「苦」字,我难免神思有些恍惚,想到那一日罚跪的事情,只是我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说道:「没有,阿谦,我在江家服侍公子,公子人很好,我做的事也很轻松,你不必担忧我。」

阿谦便紧紧握着我的手,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困惑,问道:「阿谦,怎么了?」

阿谦抬起头来,我望见他眼中含着的泪珠,不由有些慌了,忙给他擦眼泪:「怎么了阿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摇头,只紧紧盯着我。

「阿谦?」

他于是握住我的手,缓缓写字道:「阿姐,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这孩子是怎么了。我无奈地笑了笑:「你是我阿弟,我怎么会不陪着你呢?只是阿谦,你终究是要长大的,长大之后,你或许也就不要阿姐的陪伴了。」

听了我这话,阿谦只是摇头,他固执地盯着我:「阿姐,我不想要别人,你要一直陪着我。」

我揉了揉他的头:「是不是太久没见到阿姐了, 所以发小孩子脾气?」

不过阿谦,过了年也才十五呀。

阿谦便低下头去,心情不知为何又低落起来:「阿姐,要是我有件事瞒着你,不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

我愣了愣,阿谦指的是什么事呢?是他被欺负的那件事吗?

我思考了一下,缓缓说道:「阿谦,阿姐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就好了。如果是你做的决定,阿姐会尊重你。」

阿谦没有抬头,也没有再写字,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而我抬头看了眼窗外,外面夜幕降临,却如同深渊。

「既白,邱家的事情,你就不需要再管了。」

既白,正是吴越江家公子的字,而他的全名,唤作江映慈。

此刻坐在上首着深蓝长袍,眉眼俊秀的中年男子,正是吴越江家这一脉的掌权者、大隋的中书令江泽康。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声音淡淡:「你只要做好你的江家公子便是。」

江家嫡长子——

一位患有腿疾的嫡长子。

只是这换在旁人家可以不受尊重,但是在江家,是万万不行的。

因为这位嫡长子的背后,不仅代表着吴越江家,更是代表着陈郡谢氏。与他结为姻亲的,更是北边京城如日中升的邱家。

想到邱家,江泽康眸色深深,虽然两家自小定亲,但这邱家的老爷夫人却一直在拖延着结亲的时日。

只是这亲事,不管如何,终究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所以就算他们不愿意,也得愿意。

他看向下首的嫡长子,这个他和谢氏唯一的儿子,自幼聪慧,谋略深沉,只是可惜……江泽康的视线,落在了江映慈的腿上。

但他很快转移了视线,与此同时,江泽康在这向来锦衣玉食的儿子的身上,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既白,你的腰带是怎么回事?」

一看就是极其粗糙的做工,料子也并不好。江泽康皱着眉,问道。

江映慈眸光淡淡,他开口道:「父亲,我身子不适,先回去了。」

江泽康脸色一僵,他沉默片刻,方道:「回去好好歇息。」

真是让人不舒服。

离开书房的江映慈轻轻打了个哈欠,他的手轻轻拂过腰带,看了一下腰带上面可以称之为丑陋的绣工,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东西已经丑到如此显眼了么?他好脾气地想道。

方才还积在心头的郁气,此刻不知为何,却仿佛烟消云散了。江映慈于是心情很好地说道:「乌衣,你看这腰带,怎么样?」

乌衣哪敢仔细看,只沉默一会子,说道:「公子,需要我说实话吗?」

江映慈笑出声来,连带着脸色都红了一些:「那不为难你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接着问道:「对了,阿难元日送了你什么?」

「回公子,是帕子。」还是一方绣得很丑的帕子,上面绣得不知道是竹子还是棍子。乌衣如是说道,只是他的话音落下许久,公子也没再说话,并且肉眼可见的,坐在轮椅上的公子,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直至快走到院落,公子才缓缓开口道:「你待会就去喊阿难回来。」

他的声音冷冷的,说完,公子又浅笑着补充道:「一定得是今晚。」

乌衣:「……」

024.

虽然公子很经常生气,但是元宵节那一日,我都并不在府中,也不知是怎么惹得公子生气。总之那日回来之后,过了许多日子,公子才不再用冰冷冷的脸色面对我。

春意正浓的时候,公子最喜欢的梨花便开满了枝头。

这颇有些阴森的林子,也终于展现出极为春意动人的一面。

公子这时候便会躺在树下,看着缀在枝头上的花骨朵,懒洋洋地喊我:「阿难,今年咱们吃什么好呢?梨花酥、梨花酒……」

「公子,你想得也忒早了。」我指了指头顶的花骨头,「你把它们吓得,都不敢长出来了。」

「果然这时节还是梨花味道最好。」公子自然也不会怜惜这些花骨朵,他只是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阿难,你公子我啊,最喜欢的就是梨花了。」

「所以啊……阿难,每年春天的时候,都要记得给我摘梨花。」

公子用扇子掩着面,宽袍白袖,水墨交织其上,而那微微含笑的眼眸中,就倒映出一个我来。

「阿难记着了。」我于是点一点头。

春转夏的时候,一切重又步入正轨,公子离开这座院落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他往往都会去厅堂,亦或是老爷的书房。这种情况,直到老爷和两位庶公子回了京城,才好一些,只是我瞧着公子也不像从前那般闲适了。

在这样显得有些忙碌的时间,公子仍旧喜欢躺在梨花树下晒太阳。

这时候的梨花已经落了许多,日头又盛,虽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终究还是有些热,我便站在公子身边轻轻为他扇风。

同样是在树下,同样是我和公子二人,我难免想到冬日下雪的日子,我也曾坐在公子身旁,听公子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公子平日里不经意间微微皱起的眉头,才会缓缓舒展开来。

我想了想,听说公子已经及冠取字,但江南这里岁数总会偏大,所以公子今年方才十九,只是兼之身体病弱,便更如少年一般。所以作为江家的人,想必公子也要承担起江家的责任了吧。

只是……我悄悄看了眼公子的腿。

「阿难,你扇风扇得力气也太大。」公子阖着眼,散着发,躺在椅子上,看上去懒洋洋的。

我无奈地说道:「公子,奴婢已经尽量扇轻一些了。」

公子轻轻嗯了一声,隔了半天才呢喃似的说道:「也是,毕竟你力气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微微掀开眼来,喊了一声不远处的乌衣,「扶我回去,我晒着都有些乏了。」

等乌衣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他便站在我身边,也看着我将树下落成一堆的梨花清扫起来。

「难珠。」乌衣将装花的锦袋递给我,「你弟弟近日如何?」

我接过袋子,点一点头:「好多了,只或许我不常在,有些黏着我罢了。」只是想到乌衣这么问,我微微皱了皱眉,又接着问道:「乌衣,你……是不是帮我……」

阿谦受欺负的那件事我并没有同乌衣说过,那日偷偷溜出去时也只说了「阿谦或许出了些事」。但是,我再怎么想一想,都觉得欺负阿谦的那群少年,变化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那么,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呢?

我看向乌衣。

乌衣听到我这么说,似乎是愣了愣:「什么?」

「就是我弟弟遇见的那个麻烦……」我斟酌着说道,「是乌衣你帮忙解决的吗?」

乌衣倒是没有否定,他低下头也开始扫花:「是公子安排我去查了一下,你不要在意。」

事实上,我虽然有想过是公子吩咐的,但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在我认识公子以前,我也只以为公子是一个性格极其古怪的、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但在认识公子以后……

虽然公子的确性格极其古怪也娇生惯养,但是在某些方面,他其实也出乎意料得让我觉得……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温柔?我明明不应该这么感觉的。

明明公子有时候对我那么严苛、要求那么奇怪,明明公子上次还罚我跪了几乎一夜,我也明明,是应该讨厌公子的。

但是我却并没有讨厌他。

而现在知道公子私下里帮我解决阿谦的那件事的时候,我更感到的是不可思议,而不是惊奇。

「不过公子好像不想让你知道是他帮了你。」乌衣扭过头来,又补充道。

这好像也很符合公子的性格?

「我会当做不知道的。」我不由笑了一下。

但是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怎么会……当做不知道呢?

025.

在我自以为万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进展下去的时候,在公子去了书房的一个午后,夫人把我喊了过去。

这是夫人第二次叫我过去,而且来告知我的人,也并不是我有些熟悉的白露。

我恭恭敬敬地给夫人行了礼,没有抬头,坐在上首的夫人,声音一如既往想的端庄:「听说公子给你改了名字。」

「是,奴婢现在唤作难珠。」我回答道。

「你今年也十七了罢?」夫人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

我愣了愣,但还是应答道:「是,夫人,奴婢今年便十七了。」

「十七了啊……」夫人缓缓道,「白露,我记得你只比这孩子大一岁。」

「回夫人,是。」旁边响起的是白露的声音,只是此刻她的声音,更添了几分羞涩。

在夫人问旁边的白露时,我心里便对夫人找我有了一个想法——

去年夫人就曾有意白露当公子的侍妾,而现在……

我低下头,抿了抿唇。

而夫人仍在和白露说些什么,她似乎是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继而道:「难珠,既然你现在待在公子的身边,也合该好好照顾公子。」

我应声道:「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公子。」

听到我这句话,夫人一噎,而后又道:「你与白露也算相熟,兼之你在公子的身边待了将近一年,也有些经验了。只是我这些年,事务繁忙,照顾既白照顾得少了许多,总有难以顾及的地方。今日,就让白露随你回去,一同好好侍奉公子罢。」

既白,应该便是公子的字吧?

而夫人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她和公子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不便于将妾直接塞给公子,想要通过旁人将妾带回去么?

只是,我也才在公子身边待了这么些时日,若我便将白露这样带回去,依照公子的脾气,不大发雷霆才怪!更何况,我又有什么资格将白露带回去呢?

此刻满脑子都是「不行」的我,浑然与半年前初见夫人时的我不同了,只是现在的我并没有发现这个不同。

于是我在夫人越发冷冽的气场下,缓缓道:「夫人,奴婢做不了公子的主。」

「……」似乎是没料到我会拒绝,夫人沉默片刻,而后我听见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你只需要将人带回去,便说是我给的。」

如果你能这么做,为什么不当着公子的面直接送人给他?我伏下身子:「夫人,奴婢当真做不了公子的主。」

这下子,坐在上首的夫人,连声音都变得冷冷的了:「难珠,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我虽然低着头,看不清夫人的面容,但可想而知是多么糟糕了。

所以当夫人喝声令拿鞭子来的时候,我还恍恍惚惚地想道:「夫人与公子果然有血脉之亲,两人惩罚奴婢的方式竟然都一样。」

只是公子打的那一鞭,是打在还穿着厚厚棉袄的我的身上,我当时更难受的是因为情绪上的委屈。

而现如今,狠狠打在我身上的,是发泄着怒火的白露,不,亦或者说,是夫人。

比公子那时候,可疼多了。我的手支在地上,想要竭力维持好身形,只是身子却仍旧在摇摇欲坠。

我眼前恍惚的一切中,还有夫人冷冷的声音:「我不知你是不是看上了公子,想了什么龌龊之事,但我劝你也好好放下这心思,不然,我饶不了你。」

本来还有些愤怒的我,恍恍惚惚之间听到这句话,竟然有些心头明了的感觉——

难道,我当真对公子有什么龌龊的心思?

只是这想法,一下子便从我脑海中溜出去,剩下的只有「疼」,鞭子打在薄薄的衣服上时,我也听见了鞭子划过空气,发出的隆隆的声音。

鞭子每落下一次,我的身体便狠狠震颤一次。

而就在我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母亲。」

我意识的最后,是雪白如云的衣角。

江映慈没有看倒在地上的人。

而那名似乎是被称为「白露」的丫鬟,已经吓得丢了鞭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既白,你怎么来了?」坐在上首的谢夫人不动声色地看向这个儿子,她面色如常,声音温和。

江映慈许是从书房那里赶来的,本就苍白的面容硬是添了浅浅的红晕,他支着手,缓缓按着颞部,袖口的流苏便垂了下来。

「母亲,何必对一个丫鬟下如此重手。」江映慈的视线轻轻扫过躺在地上的人,他面色淡然,袖子中的手却紧了又紧。

无法动弹的腿,又一次提醒他了。

「乌衣。」江映慈缓缓开口喊道,「你先回去。」

了解江映慈的乌衣便立时走向了白露,白露颤抖着身子,却见乌衣已经弯下身来抱起了地上的难珠:「是,公子。」

见状,谢夫人不由提高了声音:「既白?」

「回去,乌衣。」江映慈抬头看了眼四周,声音冰冷,「剩下的人也都退下。」

听到这话,旁边服侍的一众丫鬟侍从惊地抬起头来,纷纷看向谢夫人。

只是还没等谢夫人说话,江映慈已经又寒声道:「怎么,我作为江家的公子,这都使唤不动你们了么?」

「公子息怒——」

「你们先退下。」谢夫人捏着杯子的手指渐渐收紧,她看着一众仆人退下,继而转过头去,看向这个自己都捉摸不清的儿子。

「既白,你生气了。」谢夫人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

江映慈看着这位向来以和善著称的母亲,眼眸淡淡:「母亲,她是我的丫鬟。」

「……」谢夫人笑了笑,「你说的不错,既白,此次是我做的过了。不过你是江家的公子,你要记得这一点,也要做到这一点。」

「谨遵母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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