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朝花落

所属系列：相思难相许

朝花落

相思难相许

我是大雍的贵妃。  
家族显赫，地位尊贵。  
但我不爱皇帝，也不爱家族。  
1 
雍和帝七年，又一茬的秀女进宫了。小桃一边给我打着扇，一边同我叮嘱。  
「娘娘，您且看着吧，宫里又该热闹起来了。」  
彼时我正一边吐着西瓜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话本。  
小桃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是话本不香吗？还是西瓜不好吃？  
说到这个，我就觉得宫里的妃子脑子都有病，喜欢谁不好，居然喜欢狗皇帝。  
脑子最有病的就是先皇后，那是林家长女，当今皇帝还在潜邸的时候，就嫁给他做了王妃。结果成了皇后没两年就疯了。  
第二有病的就是翊坤宫的妍贵妃，因为她大清早地又来找我麻烦了。  
妍贵妃是个病娇弱美人，身形纤细，眉黛含愁，不说话的时候，眼睛光看着你就像是带着四分委屈，六分诘责。一开口说话，满房间飘得都是绿茶味和白莲香。  
今日是秀女大选，自从先皇后去世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再立皇后，于是此次大选就由妍贵妃主持。  
事实上，宫里的事务，大到祭祀年宴，小到御花园里种了几株花，全都有妍贵妃一手拿捏。  
我一度怀疑，妍贵妃保持身材纤细和面色病态美的关键就是忙的。  
但是三年一度的大选，这么忙的时候，她是怎么有心情跑我这来的？  
「听闻林贵妃近些时日身体大好，所以本宫特意请你一同前往储秀宫。」妍贵妃轻声细语地说着，然后不客气地又喝了一口茶。  
我刚想一口回绝，就感觉身侧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服。抬头一看，正是小桃。  
「娘娘，老爷之前说过……」  
哦，我想起来了，前不久，我娘带着我爹的话进宫里来找我，还没说话就泪流满面。  
「阿枝啊！阿娘对不起你……」  
欲扬先抑，然后全是陈词滥调，说家族在前朝的举步维艰，说自己在宴会中的没有脸面。人家一个妃位，嫔位的都在使劲儿固宠，我一个贵妃，存在感低的和死去的先皇后一样，进了宫就和一滴水滴进大海似的，直接销声匿迹了！  
哭完以后下了最后通牒，小宴会权且不说，大宴会必须出席！不得托病逃避。  
秀女大选算是大宴会吗？牌面好像是挺大的。有美人看，有乐子听，其实还挺好。  
于是妍贵妃见请动了我，心满意足地走了，小桃见我肯去，也终于能向家族交差了，而我，能看热闹，我也挺高兴。  
我以为这是所有人的皆大欢喜，结果没想到，到了储秀宫才发现自己高兴早了！  
一个明晃晃的身影坐在主位上，旁边坐着的妍贵妃一瞅见我，脸色也是一僵，她大概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也会来看选秀。  
皇帝见了我也是一愣……他纯粹是没想起来我是谁。  
好在他很快从我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温和地给我赐了座。  
秀女一排排地过，小桃轻轻地给我打着扇，我却觉得背后似乎总有一道目光时不时地看着我。  
Emmm，没准是两道。  
大选结束后皇帝就走了，妍贵妃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扭身也走了。  
小桃对着妍贵妃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晚上的时候，不出意外，还是出了意外。皇帝果不其然翻了我的牌子。  
「你叫阿枝？」皇帝盘着手里的玉佩问道。  
「是取自『幼时簪花，海棠满枝』么？」  
「不是。『幼』是我们这一辈的排序，『枝』是我爹抱住我的时候，看见门口光秃秃的树枝随口取得。」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小桃听得直扯我的衣服。  
皇帝都被我逗笑了。  
其实我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幼确实使我们这一辈的排序，『枝』是我祖父给我取得，取自『不蔓不枝』的意思。  
但我姐姐叫林幼蔓，我叫林幼枝。她比我大了五岁，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取自「不蔓不枝」。  
我又怎么能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也是取自这个意思呢？  
皇帝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后细细打量我，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长得，像你姐姐。」  
这话我没有接茬。简直是废话！我和林幼蔓一母同胞，我还能不像她？就是因为我像她，所以林家才把我送进宫当贵妃。  
没错，我觉得第一有病的那个先皇后就是我的亲姐姐——林幼蔓。  
皇帝还在潜邸的时候，不是什么特别突出的皇子，娶了我的姐姐，两人琴瑟和鸣。他登基的第一年，我的姐姐为他生下了皇长子允麟，皇长子五岁的时候，我的姐姐病死在坤宁宫，死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还在那说着皇帝曾经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  
彼时，她都已经瘦的脱像了，颧骨凸起，面色苍白，曾近的上京第一才女，大雍的皇后，如今宛如一个老妪。  
大概是临死时候的回光返照，她看着我，终于说出了第一次无关皇帝的话。  
「阿枝啊，我的，阿枝啊……」直到咽气，她也没能见到皇帝。  
皇帝那时候正在与妍贵妃寻欢作乐呢！他哪里还能想起这个被他幽禁在宫里半年的皇后！  
可笑的是，在先皇后去世后，他却又开始迷途知返，追悔莫及。  
父亲把我送进了宫里。  
林家在后宫不能没有宫妃。  
没了一个皇后，那就来一个贵妃。  
2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皇帝最终没在我这里留宿，只是吃了个饭就走了。走了最好，我也没心情伺候他。  
只有小桃还在耿耿于怀。  
她大概是觉得，皇帝完全是被我的不解风情给气走的。  
没想到，第二天的时候，皇帝就派人送来一堆东西，顺便还附赠一个小包子——六岁大的皇太子允麟。  
先皇后过世不久，他就被封了太子。我觉得，这大抵是出于皇帝的愧疚。也有可能是因为皇帝登基五年了，还是只有太子这么一根独苗苗的缘故。  
「娘娘，皇上有旨，着奴才将皇太子送来，往后就交由您抚养了！」总管太监薛禄笑眯眯地说道。  
身后的皇太子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睛。  
啧，麻烦。  
小桃反倒是很高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趴跪在我的床边上笑。  
「娘娘，你可不知道，我听说翊坤宫的那位发了好大的火！哈哈哈哈，她求了皇上那么久，皇上都没将太子殿下交给她抚养。陛下只见了您一面，就把太子送咱这来了！」  
我放下话本，没理会小桃。  
那小丫头脑子里估计只有这么点东西了。让她独自乐呵去吧！  
不过不久后她就乐呵不起来了。  
因为妍贵妃怀孕了！  
皇帝的后宫，终于开始开枝散叶了。  
,3
第二日我见到允麟的时候，是在饭桌上。  
小小的一只团子坐在椅子上，还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庄严的样子。  
我没忍住，戳了一下那圆圆的脸蛋，小白团子当场破功！  
「母妃！休要胡闹。」  
小白团子生气了，像只炸了毛的蒲公英。  
我笑的停不下来。  
等我终于不笑了的时候，才听见小团子严肃的声音。  
「你一点也不像孤的母后。」 
闻言，我还没什么反应，小桃已经吓得一哆嗦，刚盛的粥都撒了些出来。  
她在怕我生气。  
以前在公府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我和林幼蔓做比较。有人说我像林幼蔓，比如皇帝，我和林幼蔓一母同胞，我俩长得确实是相像的；也有人说我不像林幼蔓，比如我爹，每次见我外出纵马回来，他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叫我好好学学我姐姐。  
学她什么？学她的恋爱脑？学她的优柔寡断？学她的弱柳扶风？学她爱上了狗皇帝，眼睁睁看着皇帝一个又一个女人地往后宫里带，于是喋血成疾，香消玉殒？  
这么一想，第二有病的妍贵妃其实和我姐姐林幼蔓是一样的人。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哦，小太子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笑着又给他盛了一碗粥。  
「我本来也就不是你母后。你可以当我是你母妃。也能当我是你姨母。」  
小太子绷着脸。  
「孤刚刚吃过粥了。」  
「再吃一碗。」  
「孤……」  
「食不言寝不语，是男人就给本宫喝！」  
最后小太子是含着泪泡，扶着墙走出去的。  
小太子一走，我这立马清静了。  
小桃讨好地给我捶腿，低垂着头，连同我对视都不敢。  
我闲闲地吃了块糕点，也不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才听见小桃呐呐的声音。  
「娘娘，小桃知错了。」  
唉，其实要不单单算皇宫的话，第三有病我得颁给我爹——林国公。  
林国公府以前还没现在这么繁盛的时候，我爹的愿望是府里能出个王妃。后来林幼蔓嫁给了潜邸时候的皇帝，我爹感觉人生都圆满了。  
谁能想到前头几个皇子因为夺权互相把对方都给干废了呢？  
于是林家出了一个皇后。  
有了一个，就想要更多。  
我爹那个有大病的开始不满足现状，他想要中宫生下皇子，他想要做下一任皇帝的外祖家，他想要林家出个太后，然后再出个皇后，出个皇帝，子子孙孙，富贵无虞，无穷尽也。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长得丑想得美。  
皇帝的反击开始悄无声息。  
首先是妍贵妃入宫，接着是中宫失宠，然后是莫须有的幽禁。  
曾经琴瑟和鸣的夫妻，最后走向陌路，竟然只有短短五年。  
中宫薨世后，我爹又马不停蹄地把我送进宫想做继后，结果皇帝只给我封了贵妃。  
得亏他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没有明目张胆地要我抚养小皇子。  
不然我怕是要落个「病死宫中」的下场。  
再说起小桃。  
小桃是林国公府的家生子，从小就伺候我。日前，我从没想到她还有暗线能直通宫外。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  
昨天皇帝夸我像先皇后的时候，只有小桃在场。  
小太子身边必定有林国公府的人。  
这个皇帝绝对是默许的。  
毕竟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这么小还没了母后的保护，于是对外戚放人看顾小太子的事情就睁一眼闭一只眼。  
皇帝刚夸完我，小太子就说了类似的话。虽然意思相反，但大差不差。  
我甚至都能猜到小太子身边的人是怎么说我的。  
说我同他母后长得十分相像，说我十分喜爱他，说能从我身上看到他母后的影子。  
年幼丧母的小太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诱惑，铁定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温暖。  
可惜大失所望。  
林幼蔓温柔贤淑，我林幼枝肆意妄为。  
我和她，除了那张脸，哪里也不像。  
所以皇帝昨天只是吃了饭就走了。  
我是个不合格的替代品。  
但我是个识相的好贵妃。  
我不爱他，说的话都不是那些曲意逢迎的。我也不爱家族，进宫一年从没听家族的吩咐去争宠夺利蛊惑太子。  
于是他同意让我抚养太子。  
唉，小桃啊，我爹啊，都不懂。  
在这地方，不争才是争！  
4
也不知道这次选秀是冲了哪门子的喜，不到三天，翊坤宫传出消息，妍贵妃怀孕了！  
再然后，没两个月，永和宫，芙蓉堂，清风谢，荣安轩一个接一个地报喜。  
小桃笑着回来和我说。  
「翊坤宫那位，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我只能说，这扎堆率太强了。  
到时候可不得忙死那群太医！  
「娘娘，各宫的小主们头三月都在宫里养胎，咱去御花园走走吧？」  
小桃眼巴巴地看着我说道。  
我一想也对。现在阖宫紧张着养胎，宫里那些好地方都不敢去了。我此时去，刚刚好！  
于是我带着小桃和一堆宫女太监慢悠悠地在御花园里逛。  
别的不说，妍贵妃的艺术涵养是一绝的。  
御花园各处都大有名堂，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一如这个后宫。  
走着走着，远远地，居然看见一个孩子坐在河岸上，身边也没跟着人。  
我挥手示意贵妃仪仗的人都停下，只有小桃搀着我过去。  
河岸边的正是小太子。  
此时他孤孤单单地往河岸里丢石头，抿着小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起来，我是有好久没见他了。  
他不同我一起用膳，生怕我又灌他。  
我也懒得找他，于是我俩竟也不曾遇见。  
我蹲下来看他扔了一会儿石头。  
他瞥了我一眼，兀自生闷气。  
我俩谁也没说话。  
看了一会儿，我觉得听没意思地，起身便想要走。  
小太子忍不住了。  
「你这就走了？」  
我讶异，「对啊，再蹲下去脚都要麻了。」  
眼看着小太子脸色转青，泪泡又要出来了。  
我摆摆手，拿过小桃递上来的手帕，上去给他擦。  
「你都不急的吗？后宫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都要生小皇子了。你到现在都没怀上！」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帕，「我为什么要急？妍贵妃生了小皇子也做不了皇后，后面几个新入宫的贵女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做到贵妃。在宫里，我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孩子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反倒是会惹出不少麻烦。」  
「比如说，养在我膝下的小太子，今日为什么没在尚书房读书。而是在御花园里玩水？」  
小太子憋红了脸。  
「孤没有玩水！」  
我瞥了眼被小太子揪秃了的那块草地。  
小太子气的转身就跑。  
「小桃，叫两个人跟着太子。我们回宫吧。」  
我以为小太子指不定又要躲我一段时间。  
没想到晚间用膳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小桃给他盛了饭，我俩相顾无言地坐着吃。  
纯各吃各的。  
小太子吃一口看我两眼，吃一口，又看我两眼。  
「小桃，这汤有些冷了，不好吃。你拿下去叫人再热热。」  
小桃应声离去。  
房里顿时只剩我俩。  
「你有什么话，可快点说。等下小桃就该回来了。」  
小太子憋了又憋，到底没憋住。  
「我今天听见小夏子他们说，父皇要有别的皇子了，铁定会废了我另立太子！」  
「我不讨父皇喜欢，能被封太子，完全是因为这些年宫里没人有孕。」  
「你不是我母妃吗？你为什么还不为我谋划！」  
我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看见小桃回来，我对她吩咐道。  
「去查查太子身边今日都是谁当值。一个个玩忽职守，太子今日险些掉入河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通通杖责四十，丢入辛者库。」  
小桃迟疑着应是，退下传令去了。  
自从上次被我抓到给府里传信后，她现在半点不敢触怒我。  
房里再次剩下我和太子的时候，我才放下茶开口。  
「第一，你晚这么些年才被立为太子，是陛下怕你福薄早夭。第二，倘若你父皇真的不喜欢你，宫里的孩子早就满地跑了，还等不到你被立太子后，宫里才逐渐有孕。」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果你父皇不喜欢你，他大可将你交给别的妃子抚养，比如妍贵妃。但他偏偏选择了我，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太子摇头。  
「因为我是你的姨母，我位至贵妃，地位尊崇，我无宠无嗣，没有依靠，日后全部指望都在你身上。我会保护你，依赖你。宫里谁都有可能害你，只有我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替我谋划！你也不关心我学业，不管我每日吃没吃，住进永寿宫里睡得好不好。你甚至都不如妍贵妃对我关心的多！」  
我嗤笑了一声，小太子还是年轻了啊！  
「你要我如何为你谋划？你父皇为了让你继位无虞，让后宫生生五年无所出。你的学业，是翰林院有名的大儒亲自辅导的，我教你十之八九就是误人子弟。你每日的吃食，是我叫小桃问了你原本宫里的人，然后差小厨房独立做的。我每日都要召见你的守夜小黄门问你是否安寝。自打你入住永寿宫，夜里宫人起夜的声音都小了，生怕扰着你。」  
「最后，你说本宫不如妍贵妃对你关心多。那本宫问你，自打妍贵妃有孕以来，她可曾再来关心过你？」  
小太子霎时间白了脸色。我打量起新做的指甲，漫不经心地给予最后一击。  
「嘴上说的好听谁都会。真正要看谁对你好，可得看她为你做了什么。」  
5 
小太子再次落荒而逃。  
不过这次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了桌案边——因为逃课被罚写大字了。  
我也被皇帝训斥，管教不严，禁足三日。  
禁不禁足的，对我来说没啥差别。左右我平时都不爱出门。  
反倒是小太子很不好意思。  
我坐他书房里吃点心喝茶看话本，他一边写字，一边还偷看我。  
一被我发现就缩回去，一个时辰下去，居然才写了五张。  
我慢慢悠悠地晃过去看小太子写字，明显能发现他身子一僵，手里的笔都有些哆嗦了。  
「真丑。」  
这一下可把他惹炸毛了！  
小太子羞愤地一把丢开笔。  
「你写的好看！你写给我看看！」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服了！  
叫小桃取笔研磨铺纸就给他展示了一遍，什么叫簪花小楷，什么叫豪放遒劲。  
两种不同的字迹把小太子唬的一愣一愣的。  
哼，小趴菜！永远都不知道有个优秀的长姐，作为妹妹能有多卷！  
有一说一，我对林幼蔓的才华是钦佩的，她的上京第一才女还真不是虚的，尤善水墨丹青。  
画画上我是超不过她了，于是我苦练写字。再后来，我摆烂了。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我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时光。  
我有时候总爱和长姐比较，长姐擅画，我就要擅字，长姐琴抚的好，我琵琶就要弹得动听。  
可是周围所有人都只会说长姐厉害，夸长姐有嫡女风范。  
慢慢地，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不管我努力与否，都比不上长姐的嫡长身份。  
只有祖父会夸我，祖父会说，「昭昭的字有魏晋之风，阿蔓远不及矣。」  
昭昭是我祖父为我取得字，全家只有他这么叫我。  
但我那个时候总静不下心来写字。我看着窗外，长姐正在作画。  
长姐周围围了一堆风流名仕丫鬟婆子。  
他们赞叹又颔首。  
我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天空的云慢悠悠地过。  
想着，立时下一场暴雨就好了。  
6  
我娘又递了牌子进宫了。  
小桃进来给我传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看话本。  
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好在这次她倒不是进来找我茬的。  
她同我说了许多东西。  
自从我坐稳贵妃之位又抚养了太子以后，府里渐又热闹起来。  
上川林家老宅那边的表姑娘也来了上京，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宣来见一见。  
「那姑娘面善的紧，你定是喜欢的。」  
我看着母亲笑成一团菊花的眼尾。轻声应了句「好」。  
母亲走后，小桃给我上了新茶，又放了一叠桂花糕。  
「小桃啊。母亲见老了。」我惆怅地说道。  
小桃笑盈盈地坐在脚蹬上给我捶腿。  
「哪能啊！夫人年轻着呢，那根金簪不就是时下里最新鲜的花样？」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见了林家老宅那边来的表姑娘。  
一见面我就不由恍惚了一下。  
太像了。  
不是指容貌，而是周身的气质。  
温婉，柔弱，我见犹怜却又明媚大方。  
她给我见礼，将我从恍惚中拉扯回来。  
她说，「民女林幼霜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我突然懂了我娘为什么说她面善。  
母亲过来拉着我的手，又是熟悉地开场白。  
她说，「阿枝啊……」  
我觉着我木然地听不见母亲的话了。  
满脑子串着稀奇古怪的念头。  
一会儿是嘲讽的「有事好阿枝，无事林贵妃」。  
一会儿是迷茫的这人与长姐好生相像，却又不像。  
林幼霜微微低垂了眉眼，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耳边别着莹润的珍珠。  
我想起来长姐未出阁时也是很喜欢珍珠。  
我还记得那日春日融融里，长姐伏在窗沿上，难得地没有端庄。  
她看着我笑的很是明艳，手里捻着两枚雪白的珍珠，低低重复着一句诗。  
「珍珠无价玉无瑕。」  
后半句我后来替她补齐了。  
「皇上驾到！」  
我的思绪从久远的回忆里被扯出来。  
雍和帝不一会儿就走了进来。  
小桃将我扶起来行礼。  
我看见那双绣着祥云龙纹的靴子顿在远处。  
「这是……谁？」  
薛禄很有眼色地回道。  
「这想来就是林国公府的表姑娘吧？奴才记得林国公府今日递的牌子上有写。」  
往后的事情，我已经记得不大清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秋雨细密地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  
然后雨势慢慢变大。  
小桃进来给我披了件外衫。  
我对小桃说，「把我的琵琶取来。」  
小桃欲言又止，终于是把我的琵琶抱了过来。  
我慢慢脱下护指，调了调音色，轻拢慢捻拨动着弦。  
「娘娘，您不要伤心。夫人她们也是怕您在宫内孤立无援才送了表小姐进来的！您速来高傲，哪里肯低下头去邀宠。夫人，夫人她们这是在为您固宠啊！」  
小桃跪在地上哭诉起来。  
我不理她。  
我又不喜欢皇帝，他要多少个女人与我有何干系。  
我只是想林幼蔓了。  
我只是想我姐姐了。  
7  
这几日我神色郁郁，小桃说，要不然我们去园林里逛逛吧。  
宫里新修了个小园林，仿着苏式建的，端的是一个曲径通幽，廊腰缦回。  
小桃扶着我慢慢走着，突然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妍贵妃带着一堆宫女太监路扼雍和帝新封的林美人。  
只见妍贵妃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帕子掩在唇侧轻笑。  
「真是好笑的。林家这是打算把所有女人往宫里塞吗？有个林皇后和林贵妃还不够？还要塞个林美人进来。这位份可是越封越低了啊。下一个是什么？林才人？林御女？」  
林美人咬了咬唇，端的是一脸倔强。  
小桃愤恨地哼了一声。她既讨厌妍贵妃，也不喜欢林美人。  
这下她讨厌的两个人掐起来了，她真是又高兴又厌恶。  
我微微怔了怔，看着林美人倔强的神色，突然释然了不少。  
扶着小桃的手接着慢慢地看戏。  
妍贵妃别的不说，口才端的是厉害。对着我她还不敢这么放肆，不止是因为我俩同一位份。还因着她忌惮自己就是动了手也打不过我。  
我没嫁进皇宫前，那也是威名赫赫的！  
反正我爹林国公也有意纵着我。  
要不是有我这么一个粗鲁无礼，恶名在外的妹妹做衬托，怎么显得出我长姐的娴雅。  
用我祖父的话来说，就是我爹总喜欢玩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但这些个小把戏不好看，却很好用。  
所以林国公府在我爹的手里蒸蒸日上了。  
我祖父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字书画。  
「娘娘，你快看，陛下过来了！」  
小桃摇了摇我的手。  
我和她默契地后退一步。  
还好今天没带仪仗！更好的是，苏州园林藏人的能力也是一绝。  
「娘娘，我看妍贵妃怕是要被骂了。她说话那么难听，刚刚全被陛下听着了。」  
我笑了。  
「那可未必。」  
果然，皇帝并没有斥责妍贵妃，只是一笔带过，但也还是带着林美人走了。  
小桃惊讶地张大了嘴。  
「陛下看起来也没多宠爱表小姐嘛！不过妍贵妃毕竟怀有龙嗣。难怪陛下都不骂她。」  
我摆了摆手，小桃是真的笨。  
陛下哪里是因为妍贵妃怀了孩子，分明是因为林家失策了。  
他们费尽心机送进宫来的表小姐真是照猫画虎反类犬。  
我不由得心情好起来。  
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林家的表小姐，可以戴和林幼蔓一样的珍珠，可以培养一样的气质，可以学一样的乐器，一样的爱好，一样的言行举止。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林幼蔓从小到大都被捧得高高的，遇到被人欺辱的情况，她那样的菟丝子第一反应是找亲近的人诉苦。而不是一脸倔强地表现自己的坚韧。  
雍和帝不就是爱极了我长姐那种柔弱无依的样子吗？所以才会在林家日益强盛的时候，越来越厌恶。  
我拢了拢头发，扶着小桃的手正欲走，结果刚踏出去就与妍贵妃打了个照面。  
糟糕，想的太忘我，把这女人给忘了。  
妍贵妃此时显然余怒未消，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嗤笑了一声。  
「林贵妃真是好兴致啊。我听闻林国公府的老林国公都病危了，太医院的院首今日都用了猛药。你居然还有心情穿的这样花枝招展地逛园子！」  
我扶着小桃的手，蓦然一紧。  
8
我跪在乾坤宫门前。  
天上是越积越厚的乌云，前方是冷冰冰的宫门。  
薛禄推开厚重的大门看了眼跪着的我，又看了眼天空。  
「娘娘，您快些回去吧。陛下不是已经答应了您明日允许您回家省亲了嘛？连夜就差了人去通知国公爷了。这清道，洒水，垫土哪一样不要时间？再说今日都这样晚了，就是布置关防也来不及了呀！」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薛禄。  
我说，「薛公公，你再进去帮我问一声吧。我只想见我祖父最后一面。」  
薛禄踌躇起来。  
他已经帮我问了三次了。  
天空突然落下雨来，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地上。  
我看着薛禄，眼里是让人看不清的凶戾。  
「好吧。」  
薛禄一转身又进了宫内。  
我不知道跪了多久，才听见薛禄跑来对我说。  
「娘娘，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吧。这已经是陛下最大的恩典了。」  
我回去换了身衣服，宫门口已经为我准备了快马。  
随行的是御前侍卫首领陆元谨。  
我没有想到会是他陪我去。但我没有多说什么。  
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我们换上了黑色的斗笠，扬鞭朝着林国公府赶去。  
父亲与母亲来劝我进宫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  
母亲哭红了眼。  
她说，「阿枝，你的姐姐没有了。」  
我想那时候她是真的伤心的。  
母亲没有儿子，她一生的荣耀都系在她那个做了皇后的女儿身上。  
为了中宫，她纵容着外面的人破坏着我的名誉，为了长姐，她总是不动声色地贬低着我的天赋与能力。  
她总说，「阿枝，你姐姐好了，你才能好。」  
可是长姐明明是朵菟丝子，又怎么能让旁的东西依附她而生呢？  
只有祖父是会护着我的。  
他把我接进梧桐别苑。  
他的梧桐别院里没几棵梧桐树，但有很多的银杏树。  
我喜欢银杏树，一到秋末，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  
祖父说，「花开花落是人生规律。逆天改命，就是于天作对，能落什么好。」  
我知道祖父是想护着我，让我自己选择一次。  
但我笑笑，没接那话。  
祖父又丢出了一块颜色上好的玉佩。  
「陆家小子给我的。送你玩吧。」  
我摸了摸玉佩。  
颜色真好啊，摸着也舒服。  
我惋惜着把玉佩递了回去。  
「君子不夺人所好。祖父自己留着把玩吧。」  
祖父沉沉的看着我，眼里是我不敢直视的东西。  
一路疾驰终于到了林国公府，我翻身下马的时候险些摔倒。是陆元谨扶了我一把。  
我挥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敲门。  
门房不耐烦地开了一条缝。  
「谁啊你！要拜访改日吧，今日没空！」  
我一脚揣在门上，门房被猛地撞到在地上。  
他哀嚎着，还不忘记抬手指我。  
可仔细一看，哪里还有人。  
我早跑远了。  
我头一次恨林国公府这样的大。  
姐姐做皇后时扩建了一次，我做了贵妃后，没想到他们居然又扩建了一次！  
几次迷路，最后还是陆元谨路上抓了个丫头才带着我们找到路。  
我看着院门上梧桐别院几个字，怅然地松了口气。  
好像找到了归处，又像是终于到家了。  
可我刚刚踏进院门，里面就传出了哭声。  
我一惊，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里面坐满了人。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  
「阿枝！……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绕过她，直直地走向祖父。  
那个老人已经咽了气。可眼睛还睁的大大的，朝着门口的方向。手垂落下来，只有一根手指还弯曲着伸着。  
我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只有眼泪混着雨水一滴又一滴地坠落在地上。  
我走过去跪在祖父的身前，握着他的手，将头埋在他逐渐冰冷的手心里。  
我用低低的，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着一声又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祖父，阿枝回来晚了。  
对不起，祖父，孙女让您到死都放心不下。  
「阿枝，你不要太伤心……」  
母亲想上来搀扶我，却被我一把挥开。  
我跪在地上，狼顾着问他们。  
「为什么祖父病危，没有人同我说一句！为什么不往宫里递牌子？为什么不叫我见祖父最后一面！」  
母亲嗫嚅着，看向父亲。  
父亲皱着眉头训斥我。  
「阿枝，你是宫里的贵妃，你……」  
「娘娘。陛下只允许你见一面。快些回宫吧。」陆元谨打断了父亲的话。  
我站起来，行尸走肉一样地往门口而去。  
回程上，我不言不语，任马慢行。  
雨越下越大。  
我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下来。  
我告诉自己。  
林幼枝，你没有家了。  
再也不会有人叫你昭昭了。  
9  
秋去冬来。很快白雪就覆盖了整个宫城。  
小太子猫在角落里眼睛死死地盯着空地上的那个箩筐。箩筐被一根木头枝着，下面铺了一些谷子，木头上栓了跟线，线的另一头就在小太子的手里。  
宫女太监们都贴着墙根走，深怕惊扰了太子爷玩乐。  
终于，一只鸟雀试探着落了下来，一跳一跳地进了箩筐底下吃谷子。  
小太子手一拉，箩筐刷的一下就把鸟逮住了。  
随身的小太监忙跑上去从箩筐底下把鸟抓住放到笼子里去。  
笼里此时已经有三只鸟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走！小五子，跟爷找母妃去！」  
小五子应是。  
两人行至后院，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地瓜香。  
小桃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扒拉地瓜，我则是用手帕包着一块，在旁边吭哧吭哧地停不住。  
「母妃！」  
小太子飞奔而至，与我抢食！  
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同我越来越不客气了。  
就在我俩抢食的档口，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一头跪磕在地上。  
「娘娘！娘娘，妍贵妃娘娘她，小产了！」  
这一波，吓得我手里的瓜都掉了！  
其实要我说吧，妍贵妃压根不适合生孩子。她太娇小病弱了。  
她刚显怀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好似一个骷髅抱着个西瓜。  
我一边赶过去，一边探听情况。  
原是芙蓉堂的吴美人和清风谢的柳贵人争血燕，不知道怎么的起了争执动起手来，推搡间碰到了妍贵妃。这下好了，两个有孕的贵女跪在翊坤宫的门口，皇帝坐在妍贵妃的床边，妍贵妃闭着眼睛流泪。  
回来的路上，小桃都有些不忍。  
「也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罚那两个贵女。」  
我坐在轿撵上支着头。  
「怎么处罚？陛下会把她们圈禁起来，等她们生下孩子，把孩子抱走，让妍贵妃抚养。」  
小桃吓得一哆嗦。  
「妍贵妃能好心抚养那两个孩子？」  
我对着小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妍贵妃怎么会好好待这两个孩子呢？她被害的失了自己的亲子，以后永远都不能做母亲了。  
皇帝是极厌恶后宫争斗与皇嗣相残的。当年诸王之乱，叫当今陛下有了皇长子后特意五年不让后宫有所出。  
既然大宝已定，其他的孩子，他又怎么会在乎呢？他最在乎的只有允麟罢了。  
况且妍贵妃虽然自己生的身娇体弱，家里的父兄却是天子重臣。  
这样一看，似乎一切都已注定。  
雍和八年三月，吴美人诞下一个皇子，同年五月，柳贵人诞下一个皇女。  
雍和十一年四月。两个孩子被从生母处带走，进了翊坤宫。  
两个贵女眼睛都要哭瞎了，跪在乾坤宫门口磕头哭喊。大理石的石阶上，映上了殷虹血迹。  
然而，皇帝避而不见。甚至差人将之赶走。  
他们没办法，又跑来永寿宫，对着我的宫门磕头，求着我救一救她们的孩子。  
直到妍贵妃轿撵仪仗突然过来。  
两个贵女的哭声蓦然顿住。  
只听见妍贵妃慵懒地靠在轿撵上，玩着自己朱红的丹蔻，漫不经心地开口。  
「吴美人，柳贵人。你们这是做什么？照着你们的品级，原也不配抚养皇嗣。陛下恩德，让你们将之养到三岁，却是叫你们把心都给养大了？」  
柳贵人膝行上前，不住地朝着妍贵妃磕头。  
「贵妃娘娘，求您开恩呐！贵妃娘娘，我的如珠只是个公主，公主是可以由生母亲自抚养的！求求您，求求您把如珠还给臣妾吧！」  
妍贵妃嗤笑一声。  
「本宫就喜欢养小公主，白白嫩嫩的，叫人看着高兴，柳贵人还是割爱吧！」  
说完，轿撵便浩浩荡荡地离去，只剩下两个贵女伏地痛哭。  
又过两月，雍和十一年六月，二公主如珠殇，因不足六岁，不得入太庙。同年七月，柳贵人跳井自戕，帝大怒，后妃自戕是大忌，柳贵人母族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充入掖庭为婢的为婢。  
小桃曾偷偷去看过如珠公主的尸体，据说，身上青紫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针眼更是不计其数。  
堂堂公主，天潢贵胄，最后竟然是被凌虐致死。  
足见妍贵妃心中之恨。  
10
小公主死后，我出了永寿宫，直奔乾坤宫。  
皇帝一如既往的惊诧我的行为，让人给我赐坐奉茶，我都给拒了。  
我怕我等下说的话，会叫皇帝一气之下拿茶杯砸死我。  
「臣妾恳请陛下将三皇子交由臣妾抚养。」  
皇帝放下朱笔，仔细审视着我。  
「林贵妃，你已抚养允麟，精力有限，同妍贵妃争夺三皇子做什么。妍贵妃膝下无子，太医也说她不能生育了，往后还要靠三皇子为她披麻戴孝，起灵摔碗的。」  
我不卑不吭地回道，「陛下，如珠公主住在翊坤宫两月便去了，柳贵人心死跳井自戕。足见妍贵妃不是个会养孩子的。陛下既然都已经叫吴，柳两位贵女抚养亲子三载，何必如今却又要拆散她们呢？」  
「你放肆！你这是在指责朕！」  
还好没让人上茶，不然这一下，指不定皇帝的茶碗就已经甩过来了。  
「陛下如果早有叫妍贵妃抚养孩子的打算，当初小皇子和小皇女刚出生就该让人送来翊坤宫。您将他们放在生母身边养到三岁，养出感情，却又生生剥离，不亚于在她们心口剜刀！陛下此举，一如当年寡待我长姐之时！」  
「放肆！放肆！」雍和帝怒不可遏。  
先皇后林幼蔓是他心口的一道伤。  
我与长姐相像，我对他说的这些话，就好像长姐在他面前对他说的一样。  
这一刻，我是痛快的。  
我想将我长姐之恨之怨一口吐清。  
我要叫他惊疑不定，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却又如跗骨之疽，钻心之痛，叫他思念成疾，永世难忘。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这一手 PUA 我得称其为神来之笔！  
皇帝最后果然只是下令将我禁足，无诏不得出。  
呵，我求之不得。  
小太子夜里跑我宫里来问我。  
我原以为他要问我同皇帝讲了什么，皇帝要将我禁足。结果他问我为什么要抢妍贵妃的三皇子，是他哪里做的不好吗。  
「母妃，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你别不要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再不和小五子他们不务正业了。」  
我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  
他的眉眼，总有两分像是我的长姐。不过，足够了，太像就不好了。  
如今他十一岁，我为他求了一道护身符。我嘱咐他要仁爱兄弟，尊敬师长，孝敬皇父。不要为我去求情。  
皇帝既然放出消息，我是因为夺三皇子而被禁足，那就让他以为是这样吧。从此以后，我为恶面，小太子为善面。  
皇帝越不敢见我，对小太子就越是温情。  
雍和帝二十一年的时候，驾崩了。他是被吴美人毒死的。  
吴美人失宠后不久，却又在一夕间复宠。从那时候起，每一次靠近雍和帝的时候，她就都在下毒。慢性药，十年如一日。  
她是如何复宠的？大抵是那夜月明星稀，薄衫美人坐在秋千处欢笑。雍和帝惊鸿一瞥，恍若隔世。  
「蔓儿……」  
小太子登基后，将他的母后追封，又封我做了太后，入住慈宁宫。妍贵妃自请去慈恩寺常伴青灯古佛。小太子封她做了太贵妃，又赐了法号「寻安」。  
当年的吴贵人早在雍和帝十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是吴嫔了。雍和帝顾及着妍贵妃，一直没给她升妃，不到妃位就要不回自己的孩子。  
十年，太久了。  
毒杀了雍和帝后，她就自刎而去。  
三皇子因为先天不足，长大后也一直体弱多病。小太子刚登基，他就去了。  
小桃一直没有出嫁，在宫里侍奉着我。  
雍武五年。 
前朝传来消息，林国公府骄奢淫逸，目无法读，被列七大不赦之罪，新帝震怒，抄家灭族。然念在太后与先太后的份上，十岁以下幼子与七十以上老妪不列其罪。  
我笑了笑，允了。  
我跟小桃说，「我小时候，也是最爱同长姐一起玩的。」  
「长姐温柔，处事寡断，如果做一个贤王妃，必能琴瑟和鸣。但她不能做中宫鸾鸟，否则迟早会死在这座笼子里。」  
「一语成谶，鸾鸟喋血。」  
长姐啊！长姐。  
你临终那日抓着我的手不放，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可是在悔？  
你看，逼你嫁给贤王府的林国公府没有了。  
你看，使出下作手段将你逼死的雍和帝也没了。  
你的儿子成了皇太子，又成了大雍新帝。  
我现在在这座困住你的笼子里，陪你一辈子可好？  
番外一：小太子（上）  
雍和一十六年，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母妃都没有孤高了！  
下了学，我身边跟着一众伴读太监，大家熙熙攘攘地就往尚书房走。  
「殿下！殿下，说好的今日骑射第一名可以要把林贵妃娘娘那的点心赏给我们的！」  
我哼了一声：「怎么！还怕我食言？看着吧，这次的第一绝对是孤！」  
谁要是敢和我抢母妃宫里的点心，我就和他急！  
后来，果然还是孤得了第一名！  
就在我准备带着点心盒子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小东西一头撞在我的怀里。  
孤的点心！洒落一地…… 
「大胆！居然敢冲撞太子爷！」小五子厉声喝问道。  
周围一群人都不敢说话，看着地上的点心，几个伴读的脸色都白了。  
「皇，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管过头去，地上的少年有点眼熟，瘦不兮兮的，衣服袖口都磨破了，裤子也不合身，一看就是穿了好久的，短了一大截。  
不过，他叫我皇兄？  
「你是何人？」  
我绝对只是想问问他是谁，没有别的意思。  
但他好像误会了，脸色一下变得通红，眼里含着泪地站起来给我躬身行礼。  
「臣弟，允守。」  
哦，允守……那不是当年母妃想收的那个三皇子吗！  
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人是真的讨厌，当年害我母妃被禁足，如今又毁了孤的糕点！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居然把这事告诉了我母妃！  
可恶！孤堂堂大雍太子，居然被母妃追着从永寿宫书房到后面的古道。  
母妃的戒尺打人是真疼！她还罚我跪在那里反思，还不给我饭吃！  
孤的尊严何在！  
于是我离宫出走了。  
路上路过翊坤宫门口，老远就看见个黑黢黢的什么东西在宫门口。  
没忍住，孤就是好奇走过去看了一下。  
只见白天那个自称是我三弟的小孩子正跪在那里，手上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大本宫规。那宫规比他大半截身子都大！  
一个老气横秋的小太监咱在他的前面趾高气扬。  
「不是杂家说呀，三皇子殿下如何敢冲撞太子的？咱贵妃娘娘仁慈，也不要您去永寿宫和东宫道歉了。您就在这将宫规读上十遍吧！」  
那么厚一本宫规！读上十遍怕是都要明天晌午了！  
而且这个太监简直大胆！皇子跪着，他居然敢站在皇子前面！  
允守怎么说也是孤的弟弟，就算有错，那个太监又算什么东西！胆敢这样放肆无理！  
孤怒不可遏地走上去，一脚把这尊卑不分，目无法纪的狗太监踹倒在地上。  
「哎呦！什么人，胆敢……！太子殿下！」  
「哼！」狗奴才居然敢欺辱皇子！  
但这是在翊坤宫门口，翊坤宫娘娘可不是个善茬。  
我没多说，一把捞起地上跪着的允守就走。  
「允守冲撞一事孤根本不在乎！孤现在要带自己的三弟玩去了！」  
说完就跑，这是半刻都不敢多呆了。  
小东西也不知道反抗，就任由我拉着走。走着走着，他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声。  
我回头看他。  
他又含着泪泡面色通红了。这是羞的。  
孤的肚子也咕噜了一下。他的脸色顿时精彩了不少。  
是了，母妃没准孤吃饭。  
我俩真不愧是兄弟，家里的母妃都是母老虎！  
我决定带着我家三弟去永寿宫小厨房偷吃的！  
永寿宫的小厨房好啊！  
桃花糕，山楂糕，小饼子，还有一盅温热的汤！  
我分了一半给允守，我俩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  
没想到刚吃完没一会儿，允守就捂着肚子吐了！  
这可把我吓了一跳，一度怀疑糕点有毒！  
整个永寿宫霎时间灯火通明，小桃姑姑搀着母妃过来，然后又把允守送去偏殿，叫人请了太医。  
我全程低着头跟着，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些东西我也都吃了，我怎么没事？  
我跪在地上，等着太医给允守看病，小桃姑姑不忍地扯扯母妃的衣服。  
直到太医说，允守只是长期没吃饱东西，一次吃太多才会吐的时候。  
母妃才把我头抱紧怀里。  
「麟儿，母妃真怕你学坏了。」  
母妃带我去了书房，她同我说了好多东西。  
说了我的母后，先皇后；说了五年前，她和父皇谈的话；说了父皇对母后的迫害……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母妃心里，我的母后从来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谋杀！被大雍的天子所谋杀！  
诛心之杀，方才是天下第一大酷刑！  
番外：小太子（下）  
那日以后，我和允守倒是真有了些亲兄弟的样子。  
他同我说了妍娘娘对他的严苛，说了翊坤宫的上行下效。  
主非主，仆非仆。君不君，子不子。  
他口中的父皇，冰冷，漠视，没有同情心。  
我眼中的父皇，温和，慈爱，威严而高大。  
我也同他说了一些小秘密，那都是我不曾告诉过母妃的。  
母妃同我说过先皇后。  
那是个温和尔雅的女人。永远都慈悲又怜悯。不会欺辱下人，恐吓弱小。文采很好，读过很多书，一手丹青闻名上京城。  
我觉得母妃说的先皇后，和我的母后不是同一个人。  
打我记事起，母后就一直歇斯底里着吼叫。  
她会打碎宫女奉上来的茶，会质问她是不是以为自己失宠了，所以这样怠慢她。  
但那茶不过是稍微有点烫而已。  
她有时候会一整天地抱着我，不管我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我记得那样阴雨绵绵的天空，乌黑的云像是要压下来一样。  
母后抱着我，还像是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叫着我「麟儿」。  
但却会在骤然间把我丢在地上，指着我骂我。  
天空闪过闪电，然后是惊雷。  
伴随着我的哭声，门口太监宫女的求饶声，大雨倾盆而下。  
母后吓坏了，她又把我抱回去，抱着我哭，一直在说对不起。  
我不怨她的。虽然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摔得鼻青脸肿。  
后来母后薨世了。我身边的小夏子说，新来的贵妃是我的姨母，叫我多亲近她。她会像母后一样待我好的！  
我才不信！  
谁说的我都不信。但后来父皇还是把我送去了永寿宫。  
她果然待我不好！  
她甚至不如妍娘娘关心我。  
直到后来有一日，妍娘娘她怀孕了。  
我兴高采烈地想去恭贺她，想看看弟弟妹妹。  
但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却把我拦在门口，对我说妍娘娘休息了。  
骗人的！我分明还听见里面有说笑声。  
可我听到小夏子他们私下的议论声，我知道了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却只有我识不清的真相。  
原来妍娘娘关心我是有目地的。  
……  
后来的后来。  
父皇驾崩了，我做了皇帝。  
我封允守做了王爷，可他很快也离我而去。  
宫里有个娘娘自戕了。  
我问母妃如何处理。  
母妃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吴太嫔这是想着先皇，追随先皇而去了。但她是嫔位，入不了皇陵的。你将她与允守葬在一起吧，生前缘浅只三载，死后同墓共长眠。也算全了。」  
先皇的妃子与皇子同葬，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但这是母妃的话，母妃说的，那就是再难我也要办到。  
很多年以后，我在御书房看奏折的时候，听说有个老嬷嬷要见我。  
我感到好奇，便宣了进来。  
老嬷嬷一见到我就跪在地上痛哭，嘴里一直叫着「谢太子仁慈！」  
太子…… 
好多年没人这样叫我了。  
好容易止住了哭声，老嬷嬷抬头道，「老奴的主子，是先帝爷的吴嫔娘娘。娘娘仙去前嘱咐老奴，死前定要来找太子殿下拜谢恩德的。」  
「那年，翊坤宫门口，多谢太子爷救我们小皇子性命！更谢太子爷与永寿宫娘娘护佑我家小皇子！」  
「我家娘娘至死不能忘却站在角门口的那夜，泣不能止，悲断心肠！翊坤宫娘娘苛待皇子，虐杀皇女，罪不容诛！」  
「殿下与永寿宫娘娘恩德，我家娘娘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永世难忘！」  
允守的生母吗？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样一个女子，远远地曾拜谢过我。  
番外二小桃  
我叫小桃，我有个不正经的主子。她是林国公府的二小姐，后来的雍和帝贵妃，最后又成了大雍的太后。  
其实我觉得我家娘娘挺有才的。  
她和一般的闺阁小姐不一样，她喜欢看话本。  
她和满宫里的那些妃子们也不一样。她不喜欢争宠。  
但是雍和陛下隔几天总要来这坐坐。  
我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娘娘去逛园子，遇到了我顶讨厌的林美人和我顶顶讨厌的妍贵妃。  
我觉得林美人总有些地方像是先皇后。就是我们林国公府的大小姐。  
但是又很是有些不像。  
她总喜欢露出一脸受了委屈还倔强的样子。  
每每如此，我家娘娘都会笑的很开心。  
我家娘娘说，这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笨，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娘娘高兴我就高兴。  
但是娘娘这次似乎很不高兴了。  
因为妍贵妃同我家娘娘说，老国公爷病危了。  
娘娘回了一趟林国公府后，整个人就不大对劲。  
那天可把我吓坏了。  
我家娘娘回来时脸色很是苍白。  
她叫人给她沐浴，梳洗，又叫我去煮了两个鸡蛋来揉眼睛。  
她总是发呆着看着窗外的雨。  
我忍不住上前去劝她。  
我说，「娘娘您早些安置吧。」  
我家娘娘摇了摇头，她说「过会儿还有人要来。先不睡了。」  
我愕然。  
但我没多话。  
没一会儿雍和陛下居然来了！  
我从没见过我家娘娘那么柔媚的时候。  
我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抬眼看。  
我家娘娘伏在雍和陛下的肩上低低地哭，那一瞬间，我恍然着仿佛看见了大小姐。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我家娘娘同大小姐是亲姐妹，她们有时候是那么地相像。  
这是林幼霜表小姐远不能及的。  
于是表小姐就失宠了。  
唔，这时候应该叫林美人才对。  
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总不喜欢她。  
我家娘娘说，这是因为这个赝品太劣质了。  
我总觉得我家娘娘在骂林美人的时候，也顺带嘲讽了自己。  
但我不敢说出口。我怕被说笨。  
其实我家娘娘现在已经不怎么说我笨了。  
我也越加看不明白我家娘娘的心思了。  
好像那个爱看话本的女孩子永远的被葬在了哪一天的雨里。  
于是新的娘娘就不爱取笑我了。  
但我家娘娘还是我家娘娘。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我家娘娘去见了吴美人。两人在亭子里说了好久的话。  
娘娘不许我听，就会叫我去干这干那的。  
那天回去后我实在没忍住。  
我对娘娘说，「你若是不想叫我听着，只管叫我去外边站着就是了，做什么使唤我跑来跑去的。我给你端了桂花糕，糯米糕，薏仁糕，君山茶，甜糍粑……您做什么叫我一趟一趟的跑，腿都跑细了，端来了您又不吃！」  
那一刻我觉得我家娘娘又像是我家娘娘了，她乐不可支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然后对我说，「小桃也聪明了。」  
娘娘头一次夸我聪明，我高兴的跑去告诉了御林军的金善喜。  
他是我的老乡，听我说完后，他一脸无可奈何地对着我笑。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宫里的日子却好像一点没变。  
吴美人出人意料地复宠了！  
还被封了嫔。  
我家娘娘现在也有了别的爱好，她开始喜欢画画。  
我记得我家大小姐以前很是喜欢画丹青水墨。  
我家娘娘是真的倔强啊，大小姐都去了这么些年了，她也依旧不肯画丹青水墨，总觉得太平淡了。  
「要画就要画那种艳丽的。就和本宫一样的！」  
于是娘娘每月都要进好大一批朱砂，孔雀石等等名贵石料。  
再有一天，娘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厌倦了。  
她叫我把这些个石料统统送去给受宠的吴嫔。  
唉，要不是我了解我家娘娘，我还以为我家娘娘这是在打压吴嫔最近嚣张的气焰呢。  
毕竟谁会送自己用过的，不值钱的石料给别人啊。  
后来的后来，雍和陛下迷上了求仙问药。阖宫没人敢拦着，直到有一天，雍和陛下病了，病的好严重，没过多久就薨世了。  
小太子做了皇帝，号雍武。  
我到了放出宫的年纪了。  
金善喜告诉我说，他娘亲已经在给他相看了。他问我要不要出宫的。  
我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然后一步步地退入花丛间。  
「对不起呀！善喜。」我说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家娘娘只有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