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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九煞油女

所属系列:相思局:挽一缕青丝解相思

我家开着远近闻名的油坊,但我家的油特别贵,一两银子一两油。

据说这油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别人家都说女娃儿是赔钱货,生个女娃儿指天骂地,鸡飞狗跳。

只有我家生女娃儿放鞭炮贴喜字,欢天喜地。

因为,这意味着我家又有油了。

1

我娘很能生,一口气给我爹生了十个女儿。

爹很高兴,因为今天是我九妹出生的日子。

九妹胖嘟嘟的,一双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皮肤又白又嫩。

“啧啧,一看就是个出油的。”我爹抱着九妹喜不自胜。

我娘自豪地一笑,伸手接过我炖的鸡汤,喝了一口,吐在碗里,全都泼在我脸上。

“想烫死你娘啊?说多少次了,要温度正好才能端给我喝。”

我舔舔顺着鼻子滴下来的汤水道:“娘,我尝过的,可口的。”

“你尝过了?”我娘眼神冰冷起来。

“怕娘烫着,就尝一小口……”我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话音未落,我爹一脚将我踹翻在地上。

“那是给你娘补身体的鸡汤也是你能喝的?滚出去收油去。”

我含着泪捂着肚子,收拾了破碗,连滚带爬出了爹娘的房间。

2

别人家的油坊在地上,我家的油坊在地下。

油坊里很热,常年炭火不断,炭火上摆着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是我的妹妹们。

她们赤身裸体,半张着嘴,嘴上面是一根竹管,一滴滴水常年滴着,她们身下是通红的炭火。

此刻她们身上冒了一层的油水,我用细麻布给她们擦拭身体,擦完之后,将麻布里的油水拧到一个黑瓷罐里。

地窖里很静,除了炭火发出的“噼啪”声,便是油水滴到瓷罐里的“滴答”声。

突然,外面传来了婴儿的哭声,爹拎着九妹进了地窖,扔在了八妹身边儿。

第一茬婴儿油,爹要亲自收的。

九妹弹腾着小腿,哭得撕心裂肺,为了让她一直哭,爹拿了竹签子在她身上戳了六个窟窿,这样她便能一直哭,哭到浑身都是汗,浑身发烫,再用温热的炭火一烤,油便一滴滴滴下来了。

这样的头茬婴儿油传说可以令人容颜不老,可以卖到十两银子一滴。

3

“爹,妹妹会不会很疼?”我吸着鼻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个刚出生的小奶娃知道啥疼不疼的?那几个油罐子都喂了没有?”

爹问的是我那八个妹妹。

“我就去喂。”

今天娘生产,我一直忙到现在,自己还一口饭还没吃呢。

“快去喂,她们死了,就烤你!”爹恶狠狠地道。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去地灶旁盛了猪油拌粥,一勺勺倒进妹妹们大张着的嘴里。

大妹妹有八岁了,粥倒进嘴的时候,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滴血泪。

她已经看不见了,一双眼睛因为常年烘烤,已经深深陷进眼窝,仿佛一具骷髅。

大妹妹许是不想活了,将嘴里的粥都吐了出来,带着些血沫。

“爹,大妹妹好像要不行了。”我带着哭腔喊道。

爹瞟了一眼道:“你去城西叫五婆过来瞅瞅。”

我抱着爹的腿哭着喊道:“爹,别叫五婆了,放大妹妹走吧!”

五婆是我们这里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神婆,这发家致富的法子便是她教的。

她一来,便会想办法让大妹妹不死,直至烤干整个身体。

我爹勃然大怒,抬起脚,一脚将我踹到墙边儿,

“不出完最后一滴油,谁也别想死!”

我头磕在墙上,一滴滴血顺着脸颊滴在身上,砸在地上,疼得哭都哭不出来。

“没用的东西,还得老子亲自去请。”

爹骂骂咧咧出了门。

我每个妹妹出生,五婆都要来的,来一次的辛苦钱是二两银子。

虽然,她家离我家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4

不大一会儿,五婆来了,看了干尸般的大妹妹一眼。

“出油出了好几年了,也到时候了。”

“大妮子,去找你娘,取她两滴乳汁,一滴血,就说我要的,快去!”

五婆一张脸跟干核桃似的,说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大妹妹,只盯着九妹妹看。

九妹妹被爹用牛皮筋儿绑住了手脚,此刻不知是哭睡过去还是昏死过去了。

我哎了一声,端了一个粗陶碟子出去,找我娘去讨乳汁和血回来。

五婆掏出一排银针选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粘了乳汁和血扎进大妹妹的眉心,又将剩余的乳汁和血涂在大妹妹眉心和太阳。

“妥了,有了她娘的气味儿,孩子恋母,一时半会儿舍不得死,抓紧时间扎最后一茬油吧。”

我爹连连点头,嘿嘿直笑。

五婆又到九妹妹身边儿,取了一勺热油,滴在九妹妹卤门上。

九妹妹吃痛“哇”一声哭了出来。

五婆口中念念有词,伸手往九妹妹头顶一抓,九妹妹“啊”了一声,原本颤着的手脚顿时不动了,目光瞬间呆滞下来,哭也不哭了。

“三灯灭一灯,这就乖了。”

我知道五婆说的灯。

说书的说人身上有三盏灯,头顶、左右肩各一盏,称之为命灯。灯在命在,灯灭魄散。

我这些妹妹们之所以乖乖躺着,都是因为被五婆熄了一盏命灯,成了呆子。

5

娘出月子那天,爹带着她去五婆家祈福求子。

我娘说生了十个女儿,现在有钱了,是时候生个儿子了。

那天,一个老和尚化斋到了我家门口。

我看他可怜,拿了个大白馒头装进他胸前的布袋里,又端了碗清水倒进他的钵盂里。

“你要不要香油?我家有好多。”我歪着头问老和尚。

我记得戏文里和尚化斋除了要吃的喝的,还要香油,回寺庙供菩萨用。

老和尚笑着摆摆手道:“你家的油和尚可不敢要。谢谢你啊,娃娃。”

他若有所思地摸摸我的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娃娃,你父母是不是每天喂你喝一小碟油?”老和尚边盘菩提子边问。

自我家有油起,我每天都要喝一口妹妹们的油。

我点头称“是”。

“你有九个妹妹,常年不见阳光,放在地窖里烘烤出油?”

我鼻子一酸,再次点点头。

“你爹娘这般狠心,竟把你们做成了油女。他们让你喝油,是想让你做替罪羊,你这九个妹妹活得辛苦,死得凄惨,死后必成煞,届时就会来找你,而你父母和始作俑者便能躲过一劫。”

“阿弥陀佛,娃娃,那个油别再喝了,那可是送命油。”

“你大妹妹不成了,记住,今晚无论谁喊你,都别答应。她若是问你要油,你就吐口口水到红纸上给她。”

“这个符纸你拿着,揣在怀里,谁也别告诉,兴许能保你一命。”

“我暂住在城东的破庙里,有事去那里找我。”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6

我是被我爹扇醒的,不知何时,我靠着门框睡着了。

他手臂上暴起的肌肉晃得我眼疼,一巴掌接一巴掌,劈头盖脸,日光越来越亮,目之所及都是金星星儿。

“你怎么看家的?你大妹妹死了!你这个丧气鬼,赔钱货!打死你,剁了喂狗!”

我娘拦住他道:“别打了,打死了地窖里那几个油罐子谁伺候?油罐子死了,后面生儿子靠谁?”

我被爹打得鼻青脸肿,拎进地窖里,扔在地上。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头重脚轻,爬了两爬才爬起来。

“大妹妹!”

我哭着伸出手,攀上烤她的架子。

大妹妹因为常年烘烤,已经瘦脱相了,皮包骨头,头发宛如杂草般枯黄,以前张得大大的去接水喝的嘴巴,终于闭上了。

我抱着她轻飘飘的身体嚎啕大哭。

7

夜里,我做了梦,梦见大妹妹来跟我告别,我哭着不让她走。

“哐啷”一声,我一下惊醒过来,外面起了大风,窗户和门都“哐当哐当”响,不对,不是风,是有人在敲门。

“铛铛,铛铛。”一共四下。

我颤颤巍巍贴着门缝往外看,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我“啊”了一声跌在地上,紧紧捂住嘴巴。

是大妹妹!

“嘿嘿,姐姐,看到你了!”

“姐姐,我口渴,我要喝水。”

我抖着手倒了一碗水,因为恐惧和紧张洒了大半,跳回床上,钻进被子。

刚蒙好被子,门“吱呀”一声开了。

有什么东西“刺啦刺啦”进了屋,带着一股油腥味儿。

接着响起“咕咚咕咚”的喝水声,那东西用鼻子到处嗅,跳到床上,凑到我的被子角。

“姐姐,姐姐,我的油呢?”

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又冷又重,我强忍不适,从怀里摸出红纸,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慢慢伸出被子外,将红纸递给她。

她接过的同时,我身上一轻,忍不住睁开了双眼,正对上大妹妹流着血泪的眼睛。

我吓得尖叫一声。

大妹妹却伸出干枯的手指,对我做出了“嘘”的动作,骷髅状的脸上现出阴恻恻的笑意。

“姐姐,爹娘呢?我找不到他们。”

我浑身抖如筛糠,勉强指了指隔壁。

“姐姐,你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大妹妹笑着嘴巴慢慢张大,钻出一只只老鼠,如潮水般从门缝墙缝朝隔壁蔓延过去。

我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脸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鬼嚎什么?一大早的,还不去收油?”

我浑身一抖,睁开眼,看到我爹那张铁青的脸,却不见了大妹妹那张干枯的骷髅脸。

8

原来是大梦一场。

我浑身的衣物完全已经汗湿,黏黏腻腻的,裹在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

“收完油去街上张老三那里买两包老鼠药,昨天晚上老鼠叫了一晚上,折腾得你娘我俩睡不好觉。”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空水碗,一时也弄不清昨晚到底是不是梦,一摸怀里老和尚给的符纸,竟化成了灰。

看来,并不是梦。

9

一直到油坊,我都一直在琢磨昨晚的事,总觉得那个大妹妹哪里不对劲儿,至于哪里怪,还没等我想明白,就又出事了。

二妹妹也要不行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房梁,呼吸急促,嘴巴大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我顾不上收油,赶忙叫来了爹。

爹一看,大骂晦气,又叫我去请五婆。

谁知,五婆一看到我,混浊的双眼眯了一下。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忙摇头。

五婆冷哼一声:“最好没有,要是生了外心,看你爹不扒了你的皮!”

我点头称是,小心翼翼扶着五婆去我家。

10

五婆是小脚,走起路来竟一点儿也不慢,但我们到的时候还是迟了,二妹妹的眼神已经散了。

“是大妹拿走了二妹一盏命灯,只剩一盏自然活不了了。”

“可惜了,这身上还能出两斤油呢。”五婆捏了捏二妹妹的皮肉道。

我爹一听,恼得一脚将我踹飞:“贱货,叫你贪睡!以后吃住都在这油坊,再死一个,老子就把你烤了!”

我正巧跌在二妹妹尸首边,她的眼还睁着,嘴已经被五婆合上,这会儿竟带了一丝笑。

我头磕在架子上破了皮,疼得哭了出来,血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滴在二妹妹下巴上。

五婆检查了三妹、四妹到九妹的情况,冲我爹点点头道:“一切正常,守紧一些就成了。”

又拿出几张符纸递给我爹。

“这几张符贴在油坊门口,三天之后,大妹就走了。”

我爹点头哈腰地递上银子,谄笑道:“五婆,你老人家再多给两张符纸,我们住的厢房也得贴贴,那死丫头引了老鼠来,闹得我们两口子睡不好觉。”

五婆又拈了两张符纸递给他:“记住你的承诺。”

我爹看了看我,点头道:“放心,绝不食言。”

我拿抹布蘸了清水擦了额头上的伤口,洗了拧干,又来擦二妹妹的身体,却发现刚才滴在二妹妹下巴上的那滴血水不见了,原本有血水的地方湿漉漉的。

我头皮一麻,本能地看向二妹妹的嘴,发现她嘴角的笑意里竟多了一丝满足。

嗓子里恐惧聚成的尖叫还没喊出来,便听到我爹喊道:“死丫头,过来喝油。”

最终对爹的恐惧生生压下了我嗓子里的恐惧。

我爹从油罐子里舀了一小勺红色的油,递给我,我手指微颤,端起来一饮而尽。

五婆满意地点点头。

趁着我爹送五婆出去,我将嘴里的油悄悄吐在墙角。

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人在笑,但仔细一听,又只剩下炭火的“哔啵”声。

11

趁着我爹让我送油到薛举人家,我又找老和尚一趟,让他再给我一些符纸。

老和尚看到我,叹了口气道:“娃娃,九煞已有两煞,怕是一煞比一煞凶,符纸怕是不成了,这串佛珠你拿去吧。”

“记住,佛珠放在心口处,贴身放着,无论如何都不要拿出来。”

我朝和尚磕了一个响头,留下一小块银子,是薛举人娘子给的赏银。

晚饭后,爹把二妹妹的尸体扔给了我,让我夜里拿到乱葬岗去埋掉。

“去,跟你大妹妹埋在一起。”

“爹,我怕。”

我想起二妹妹嘴角的笑,怕得直打哆嗦,被我爹一脚踢出门外,摔了个嘴啃地。

“你不去埋,难道还要老子去埋?再啰嗦就打死你!”

我拿着锄头,背着二妹妹的尸体,边哭边往乱葬岗走。

爹出去找王老二喝酒,娘到刘大娘子家串门子了,可惜,没有一个人帮我。

这时候,乱葬岗野狗野猫正在进食,攻击性极强,我实在不敢去啊。

既如此,就把二妹妹跟大妹妹放在一起吧,这样就省事多了。

12

安顿好二妹妹,我就回了油坊,陪三妹到九妹,顺便收收油。

夜里,睡得正香,脸上一痒,我缓缓睁开眼,正看到二妹妹伸着舌头舔我的脸。

我吓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姐姐,姐姐,我的油呢?”二妹妹直勾勾看着我,她的脸几乎干枯,眼睛深陷,嘴角带着一丝冰凉的笑意。

我想起老和尚之前教的方法,忙从怀里掏了半张红纸,吐了口唾沫在上面,递给她。

她竟拿着走了。

“爹不疼,娘不爱,爹不疼,娘不爱……”

她幽幽地说着,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黑压压的老鼠。

这二妹妹也是说不出的怪,当我意识到究竟怪在哪里时,身上还未下去的冷汗,又冒出一层来。

大妹妹和二妹妹她们从不问我叫姐姐。

所以,她们不是大妹妹和二妹妹。

那她们是谁?

这时,我听到了我娘的尖叫声。

“鬼啊,有鬼!”

她的叫声凄厉无比,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爹将五婆给的符纸都贴在屋里都没用,折腾了一夜,到天亮才安生。

娘虽睡着了,但却发起烧来,爹让我请了郎中,不想郎中却说我娘有喜了,还是个男胎。

我爹高兴坏了,对着娘的肚子说:“乖儿子,你可算来了,快快长大,家里的油都给你。”

我熬了鸡汤端给娘,娘一口气喝了,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慈爱,摸着还平坦的肚皮,轻轻哼着儿歌。

许是妹妹们感觉到了家里有了喜事,今天产油产得特别多。

我和爹两个人收油都收不及,累瘫在地上。

只一夜,三妹和四妹便出完了油,变成了干枯的尸体。

爹想不通怎么回事,本想骂人,但看着满满的两大罐子油,又闭上了嘴,仍旧让我把三妹和四妹扔到乱葬岗。

到了晚上家里的老鼠更多了,爹说都是油吸引过来的,可我觉得不是呢。

娘做噩梦越发频繁,说一闭眼便看到死去的四个女儿站在自己面前,求她抱一抱。

爹只好又请来了五婆。

五婆冷冰冰地看了看我,对我爹道:“这丫头不老实,这几天都没喝油。”

我爹一听,大耳光子扇了过来,对着我的脸左右开弓。

“我说怎么回事?原来你这个小贱人搞的鬼,看我不打死你!”

五婆拦住说:“喝油要紧。”

我爹端了油罐子上来,将我的头狠狠按进去,腥咸的液体争前恐后涌进我的鼻腔,我呼吸不了,只能把嘴打开,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油,被我爹拎起来,一把扔在门外。

五婆看着摔得半死的我道:“怕是要加紧些,这丫头大了,不省心了。”

我爹恶狠狠地盯着我道:“都听五婆的。”

13

“那和尚可给了你什么东西?”五婆一张核桃似的脸,凑到我面前。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这老巫婆知道了和尚的存在。

“没有,什么也没给。”

我拼命地摇头。

五婆一笑,径直撕开我胸前的衣物,露出那串檀木佛珠。

“我说呢,小三和小四怎会一夜之间出完了油?”

她鸡爪一般的手一把扯出佛珠,捏得粉碎。

我“哇”一声哭了出来。

“找死!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爹暴怒,连踹我几脚,拎起我,扔进油坊里。

自这天起,每隔两个时辰,我爹便喂我喝一勺油,我喝油喝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一张脸映在水里,光滑细腻,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油。

也自那天起,死去的四个妹妹每晚都会朝我要油,爹娘那边倒是安静了下来。

14

只不过,我娘的孕吐越来越严重。

我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娘,家里的油只好继续由我来送。

我送完刘知府家的送冯孝廉家,却遇到了在冯孝廉门外化缘的老和尚。

我告诉他说五婆捏碎了他给我的佛珠。

没想到,他哈哈一笑:“那佛珠本来就是给她预备的,捏碎就对了。”

“这老枭成精多年,一直想成仙,便想了这个九阴聚煞的局。这九阴的油喝对了时间,喝对了量,赛过无数血食。只不过,她不仅要喝油,还要吃肉嘞。”

“娃娃你就是她最好的血食,五日后,便是六年一次的至阴日,子时,她不仅要吃了九阴,吸食煞气,还会把你也吃了,来增长修为。”

我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求他救命。

老和尚扶起我道:“城东破庙里有只大鼎,危急时刻,可进去躲一躲。”

他又给了我五颗菩提子和一张符纸,让我把五颗菩提子分别喂五个妹妹吃下,来破五婆的局,符纸用于危难之际,只需轻轻一撕,便可瞬间逃到破庙里。

我拿到菩提子当晚,五婆住进了我家,因为我家总闹耗子,有怪声,娘害怕,便让爹求了五婆来住几天。

爹很高兴,特意买了酒菜款待五婆。

那晚,五婆多喝了两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盯着我娘的肚子看,还不停咽口水,到了夜里眼睛绿油油的。

我不由地多信了和尚几分,当晚就把菩提子喂给了妹妹们吃。

第二日,我端鸡汤给我娘喝,被五婆拦在门外。

“你娘还没醒,鸡汤给我吧。”

我递给五婆鸡汤的时候,隐隐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她的嘴唇格外红,就像……就像喝了血似的。

“把鸡肉再盛一碗来。”

五婆端起鸡汤一饮而尽,将空碗递给我。

我忙盛了鸡肉过来,五婆张开大嘴将鸡肉全倒进嘴里,原本一张核桃般的脸,褶子全被撑平了,现出一根根血丝,蚯蚓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我看也不敢多看,转身进了油坊,喂妹妹们吃早饭。

15

自五婆来后,家里的老鼠,一只只不见了,我爹我娘那边儿也安静了。

就是五个妹妹出奇地不出油了。

我叫了五婆来看,她神色严肃地看了一圈,拿出竹签在每个妹妹身上戳了几个血洞,又对着妹妹们念了会儿咒,吩咐我多喂妹妹们些水,再加些炭,火烧旺一些。

果然,只一会儿功夫,便重新出油了。

五婆满意地一笑,吩咐我守好,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妹妹们不出油这般大事,爹都没有出面,而且一连两日,我爹我娘都没见出门,只偶尔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让我很不踏实。

这家里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心惊。

这五婆也怪,晚上不睡,只白天午时睡一会儿,门窗关死,呼噜声震天那种。

于是,我趁她睡着,悄悄敲敲我爹娘的房门,里面竟没有一丝声息。

我试着轻轻推了个缝隙,一股腥臭味儿扑面而来。

我一个忍不住差点儿呕出来,捂住了口鼻,贴着门缝儿挤了进去。

进门只看了一眼,我便瘫倒在地上。

我爹我娘端端正正坐着,但肚子却都空了,连眼珠子都不见了,身子下血迹斑斑,不知什么动物的粪便铺了一地。

我浑身颤栗,拼命捂着口鼻,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16

不知何时,隔壁的鼾声停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浑身如同一摊烂泥般使不上力气,勉强绕过粪便,挪到爹娘的床榻之下,刚刚趴定,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双黑漆漆的大脚踏了进来,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不是人的脚。

“刺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撕开扯断,血水滴落下来,我娘的一只断臂垂了下来,上下蠕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很快,香甜的咀嚼声传来,夹着咬断骨头的脆响。

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无比后悔进这个屋子。

突然,咀嚼声停下,那东西似是伸长了鼻子在空气中嗅,那双大脚慢慢挪到床边,低下头看向床底,我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四妹妹身旁。

是的,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和四妹妹的尸首都在爹娘床榻下,我放的,因为我不敢去乱葬岗,也不敢放在自己屋,只好放在爹娘的床榻下。

很快,大妹妹的尸首被扯了出去,干瘪的尸体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尸臭味儿混合着油味儿充斥在房间内。

我腹内抽搐,几次想呕出来,又拼命忍了下去。

好不容易等到那怪物吃饱喝足离开,我浑身衣物已完全湿透,软手软脚地从床下爬出,到院子里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17

“你刚才去哪儿了?在油坊没见你。”五婆的声音。

“五婆,我,我好像吃坏肚子了,上吐下泻,今天净往茅房跑了。”我擦了一把嘴角的呕吐物,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

五婆狐疑地看了看我,让我张口,弹给我一个红色的药丸。

“吃了。进油坊收油。两天后,我有用。”

“我今日在你父母床榻下看到了你四个妹妹的尸首,是你放的?”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僵着身子“噗通”跪了下来:“妹妹们说喜欢娘,想离娘近一些,我答应了她们。五婆,五婆,你帮我求求情,我爹会杀了我的。”

五婆阴恻恻地一笑道:“去收油吧,放心,有我在,他们杀不了你。”

我忙道了谢,一溜小跑跑到油坊,跌在地上,身体后知后觉地颤抖个不停。

收完油,我对五个妹妹说:“时间不多了,今天咱们得比以前再多吃点儿,大姐救不了你们,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只能委屈你们了。”

我将炖好的鸡汤,盛好,撒了把我从药铺买的药,搅拌均匀,一点点喂给妹妹们喝。

她们好像都听懂了,一个个流出血泪,一口口喝着。

少量多次,不至于立马丧命。

我又撒了些到油里去,搅拌均匀。

18

两天后,五婆施法扎了最后一轮油,妹妹们奄奄一息,到日暮时分全都咽了气。

五婆让我把所有的油都倒进一个大缸里。

她将九个妹妹的尸体摆在大缸外侧,形成一个阴阳法阵。

子夜来临,鬼声啾啾,是我的九个妹妹们回来了。

九具干尸立了起来叫我大姐,我指了指正喝油的五婆,她们嘎达着干枯的嘴巴,怪笑着扑了上去。

“这不可能?你究竟做了什么?”五婆尖厉地叫道。

她发现她根本控制不了这些干尸。

“你们以为让我日日喝她们的油,将来她们惨死成煞的时候便会找我报仇?替你们顶罪?你可知她们是用我的血养大的?我是喝了她们的油,但我还给了她们我的血。”我冷笑道。

“原来如此,我吃了你这个死妮子!”

五婆桀桀一笑,摇身一变,成了一只遮天老枭,冲我便啄了过来,却被九个妹妹拉住,扯掉不少羽毛。

她疼得大喊。

“你也知道疼?五婆,你放心,妹妹们不会让你这个罪魁祸首死得太容易。”

老枭奋力挣扎,啄碎两个妹妹的尸体,吞食下去,又径直朝我扑来。

黑色的大爪一把抓起我,便要吞进去。

我朝空中大喊“救命!”

“阿弥陀佛!”一声佛偈陡然袭来。

“妖孽,害人性命,天理难容!”

那老和尚一身凛然之气,怒斥老枭。

老枭厉啸一声,扑向老和尚。

两方斗得难解难分,我被老枭握在爪中动弹不得,快被捏死了。

危难之际,我想起和尚给的符纸,便摸索着,拿出来一把撕了。

金光一闪,耳边生风,我竟真的脱离了枭爪,瞬间来到了城东破庙里。

19

午夜寒凉,冷风一吹,遍体生寒,我找到那个和尚说的大鼎。

大鼎足有一人多高,下面堆满了劈柴。

我将劈柴扔进大鼎,爬了进去,生了堆火,很是暖和,靠着鼎壁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响起声音,像是那老和尚回来了。

我爬上鼎沿一看,只见老和尚嘴角带着黑血,脸色铁青,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还未进门,便一张符纸扔在鼎下,一团火着了起来,只不过着了几下,便熄灭了,因为鼎下没剩几根柴草了。

和尚踉踉跄跄走进一看,柴草都没了,凄厉地扬天吼叫。

“天要灭我啊!”

“和尚,柴草被我生火用了。你也想吃了我,对不对?你让我躲进鼎里,就是为了把我炖吃了,来增长修为?”

“不不,不止,你也想成仙,所以你喝了缸里的油,还吃掉了九阴的尸首。”

“是你,在油里下了毒?”老和尚捂住肚子恨恨地道。

我冷笑道:“是我,砒霜我早就买了,九位妹妹死前也成了毒人。”

“为什么?害我……”老和尚嘴里涌出更多的黑色血液。

“我没有想要害谁,我只是在油里和九个妹妹身体内下了毒,谁喝了油,谁吃了妹妹们的尸首,谁便会中毒。”

“和尚,你不该喝那些油,更不该跟五婆那只老枭抢尸体吃。”

“守株待兔,听过吗?我用的是最笨的方法。”

那和尚苦笑两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其实那天你给我符纸,我原本很感激你。但你化成大妹妹和二妹妹的魂魄吓我,一不小心漏了破绽。你不知道她们从不叫我姐姐,而是叫我大姐。”

一字之差,外人不觉得,但朝夕相处的姐妹却能感觉得出来。

“我二妹妹尤其怕老鼠,死后怎么会身后跟那么多老鼠?”

“若是我没猜错,你让我吐口水到纸上,是为了看我体内的含油量,对不对?你怂恿我,不再喝油,那是因为你知道,我爹和五婆一旦发现我不喝油,便会惩罚我,加倍让我喝油,这势必会加快进度。”

和尚艰难地靠在鼎上,面色愈发黑紫,大口喘着气。

“再后来,你给我佛珠,却被五婆轻易捏碎,随后令她妖性大发,我就更怀疑你了,你还用菩提子标记油女,怕五婆偷梁换柱糊弄你。和尚,你的破绽太多了。”

他“噗”突出一口黑血,眼耳口鼻都流出血来,含着满口的血大喊一声:

“你明明还是,是个,孩子啊!”

那和尚说完,“噗通”倒地,化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我看着它圆瞪的眼睛道:“其实,是也不是,任何一个自小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不会再是孩子.若不能保护自己,早死一百遍,一千遍了。”

我转了转眼珠子,忍不住捂嘴笑道:“再说了,谁说我是一个人了?和尚啊,你太单纯了。”

20

回到我家的院子时,已接近拂晓,院内一片狼藉。

缸内的油已所剩无几,九位妹妹的尸体,残缺不全,被和尚和五婆抢食了大半, 五婆化的那只老枭死在地上,也是七窍流血。

我料理完爹娘和妹妹们的后事,请了一帮和尚道士, 做了一场大的法事。

超度我的九个妹妹, 超度一切被欲望吞噬的亡灵。

半年后, 十四岁的我,开了一家真正的油坊。

名字叫“九香坊”,里面供了九个牌位。

每晚, 我都和妹妹们一起吃饭聊天。

“大姐,今天进账多少?”这是二妹妹。

“五两银子吧?三妹妹不是在边儿上一直记着账的吗?对吧, 三妹妹?”这是大妹妹。

我点点头, 夸她们聪明。

“大姐, 我想吃糖豆。”这是九妹妹的声音。

我抓了一把糖豆放进嘴里。

“大姐, 我想吃鸡腿。”这是六妹妹的声音。

我抓起桌上的鸡腿,几口吃完。

番外一

昏暗的灯光下, 通红的炭火旁, 瘦弱的女孩儿,割开自己的手掌,任由血滴进米粥里。

她用纱布简单缠了手掌的伤口, 端起陶瓷碗, 将碗里的粥一口口喂给架子上的小女孩儿们。

“来,大妹妹一口, 二妹妹一口。”

“三妹妹别急, 马上到你了……”

女孩儿一边儿往一张张大张的嘴里喂粥,一边儿碎碎念。

“对不起,妹妹们,今天大姐又喝了你们的油。”

“不过,大姐刚才滴了血到粥里, 老规矩,以血换油,还给妹妹们。”

“妹妹们,大姐没本事救你们, 但大姐答应你们,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咱们姊妹十个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不分离。”

番外二

深夜, 街边儿茶馆里两个脚夫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烧酒。

“我给你说啊,去过这么多油坊搬货, 这九香坊最是邪门。”

“邪门到哪儿了?我看除了东家年龄小,跟其他油坊没啥区别啊。”

“你是不知道,这么多油坊,就九香坊一只老鼠没有。”

“真的?”

“比针都真。”

“那还真够邪门儿的,油坊不该是老鼠最多的地方吗?”

“我听说啊,老鼠最是精明, 凡是煞气重的地方, 一概不光顾。”

“嘶,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这女东家一家子都死绝了,小小年纪供了九个牌位。”

“大哥, 你别吓我,我胆小。”

“嘶,这大晚上的确不适合说这些。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会儿冷得厉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