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掀翻古代霸凌者
所属系列:相思局:挽一缕青丝解相思
就因为我娘是青楼女子,她命我模仿青楼的淫靡之声。
我不从,她便将我剥光了绑在树上。
用烧红的烙铁在我浑身上下黥满了“奴”字。
她看够了戏,说笑着回家去了。
留我在冰凉的草地上,被她的随从肆意践踏。
仇恨的怒火夹杂着伤疤,染红了我的眼。
我怎能忘?
江揽星,都是拜你所赐。
我怎敢忘?
1
城南寺庙里,一对男女在苟合。
看着一轮明月攀升到头顶,我估摸着时刻,是时候该现身了。
两个哑奴在狭窄的入口处守着。
想来也是,一个是太傅之女,一个是大司马之子,两人行这等苟且之事,又如何敢大张声势?
一把迷药下去,看门的应声倒下。
我斜倚在门口,静候她的到来。
许是为了避嫌,为首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红粉罗衫的贵女。
她已然整理好仪态。
无论人后如何旖旎,人前的她,依旧是那个万千尊贵的太傅嫡女。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
我的笑容终于不再那么苍白。
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她的思绪。
短暂的慌乱过后,她陷入了沉思。
似乎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在光鲜亮丽的人生轨迹里挑出那样一段灰暗时刻。
江揽星侧头端详了我一会儿,忽地逼近。
我无意闪躲,任由她一把薅起我的刘海。
月光虽然惨淡,但照亮我额头处斑驳的“奴”字,应该不算难事。
果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难以自抑。
“叶三千?你还真是努力啊,为了遮住脸上的疤,还正好换个发型勾引男人了。”
“你向来擅长这些嘛,怎样?身上的疤也除干净了吗?”
“噗哈哈,现在有男人肯要你吗?”
“要不要感激我,当初好歹送了你几个男人呢?”
2
八年了。
她一点没变。
就像刚才,她察觉不到守门的人已经换了。
现在,她也看不出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她欺凌的叶三千。
粗鄙、莽撞、蠢笨、高傲,一如当年。
我整理好被她打乱的发梢,淡淡瞥了她一眼。
“江大小姐自然是不缺男人,只不过,你想要的男人,想要你吗?”
最后一句话,我凑近她耳畔低语而出。
如石子激起千层浪,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猛地退了半步,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你……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亮出手里的令牌。
正是所有朝廷命官最不想见到的那一块。
刑事堂堂主的身份令牌。
心中有鬼的人,看到这块令牌,当然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
“别紧张呀,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老朋友叙旧。”
说罢,我扭头往屋里看了看。
“快走吧,过会儿南慕华就该出来了。”
“这事要是让你那太子未婚夫知道了,多不好。”
江揽星死死拽住手里的裙摆,兀自强撑着,面容却越发狰狞。
“贱人!你从哪里搞的这块令牌!”
“你没有证据!就算你有刑事堂的人,也不能妄自断我的罪!”
我轻笑出声:“放松一点,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而已。”
“还有,你很好奇这块令牌吗?”
“它现在的主人,是我。”
3
转身,我敛去微笑,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夏夜的风拨乱刘海,伤口处开始隐隐发痒。
八年了。
这样的痛痒持续了八年。
它时刻提醒着我,八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
不能忘。
拜江揽星所赐,我怎敢忘?
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好不容易争来一个去雨南村学堂听读的机会,自是无比珍惜。
夫子每次留下的功课我都会认真温习,课堂上也积极表现。
还记得第一次被夫子当堂表扬,心里甜津津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江揽星,声名远扬,宽德仁厚的江太傅千金。
她不满我夺走她的风头,就一根根拔去我的睫毛。
在我的鞋子里倒入散沙,一堂疾走课上完,我的脚底满是血泡。
抑或将蛤蟆蛇虫放进我的衣领里,再用鞭子抽打我,直到蛇虫从我的衣袖或亵裤里钻出。
……
不过是身体上的疼痛罢了,我能忍,也只能忍。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软弱服从,只会让霸凌者变本加厉。
一日,夫子让我领大家诵诗。
站在台上,对上江揽星那双如毒蛇般怨怼的眸子时,我几乎要稳不住身子。
果然,散堂后,她立刻命人将我拖至城南的小树林。
我被她的手下死死按在地上。
而她轻轻抬起自己镶着金丝银边的绣鞋,娇呼一声。
“呀,我的鞋子脏了呢,三千,你帮我把鞋底舔干净,我就让慕华哥哥放开你哦。”
或许刻意在某处泥沼地里踩过,她的鞋底满是淤泥沙砾。
看着眼前放大的鞋底,我拼命扭开嘴巴。
于是被狠狠踩到了脑袋上。
“叶三千,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你娘好歹也在良辰阁里做过妓女,她没教过你如何服侍主子吗?”
听到这话,我瞳孔一瞬间放大。
不错,我娘,的确曾为娼妓。
但,那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4
江揽星恨恨抬脚,命随从将我绑在一棵小树上,剥光了衣衫。
带着倒刺的绳子狠狠扎进我的手腕和大腿。
我哭着向她求饶,她却像看到什么有趣的节目一样开心地拍了拍手。
“慕华哥哥,这是我送你十三岁生辰的礼物,你想怎么处置她呢?”
我挂着泪痕,抽噎着看向那个决定我生死的矜贵公子。
他走上前来捏起我的下巴,恶趣味地一笑。
“她母亲既是妓女,不如让她展示一下妓女的淫靡之声?”
闻言,所有贵公子都大笑出声。
只有江揽星,她阴沉着脸,一张脸简直要滴出墨来。
她盯着我的眉眼,忽地从一个随从手里拿过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我的额头上,传来刺骨火辣的肉焦之痛。
我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牵动手脚处嵌入皮骨的血肉伤口。
发出一阵微弱凄厉的呻吟声。
她状似娇弱地依在南慕华的怀里。
“慕华哥哥,你要的,便是这种呻吟之声吗?”
她将手里的烙铁丢给手下,“那便继续来助助兴吧。”
应声而起,胳膊大腿……密密麻麻的“奴”字黥满整个身体。
疼痛袭来的位置太多,我竟一时麻木了。
脑子里只剩下滋滋的焦肉声。
良久,直到一根木棍戳到我胸前,我条件反射地抬起眼。
死死盯住那张带点探究而又满是嫌弃的脸。
似乎是被我吓到了,她将手里的木棍丢开,掩着口鼻。
“还活着呢!哎呀,都已经烂成这样了,好臭,留给你们享用罢。”
暗黑的世界里,娇贵的公子小姐说笑着归家去了。
应声扑过来几个禽兽,对我肆意践踏。
疼吗?
那就疼吧。
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确认,原来我还活着。
5
思绪拉回,摸着额头上的肉疤。
灵魂深处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
当朝廷命官,需要五官端正。
为了考进刑事堂,我必须去掉额头上的“奴”字。
由于伤口已愈合了太久,我只能将整块皮肉重新刮去,用新的伤痕才能勉强遮住。
出汗或者有风吹起的时候,就会发痒。
而这样的伤疤,我身上,还有 113 个。
每次痛得厉害时,我就蜷缩着身子,一个一个地抚摸过去,一个一个地数着。
粗糙凸起的疤痕,烫手的屈辱,提醒着我。
活下去。
为了江揽星,必须活下去。
我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刘海。
江揽星,今天不过是先同你打个招呼罢了。
我,叶三千。
从今天开始,就是一个惩治罪恶的无情判官。
6
空闲的时候,我会去民间的演武场比赛骑射。
少了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反而能更真切地切磋本领。
我微微眯眼,瞄准目标。
拉开长弓,“嗖”的一声,双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心里有了目标,击中时,自然不会觉得意外。
旁边传来一声喝彩。
“姑娘骑射技艺非凡,不知可否赏光切磋一番?”
说话的是一个男子。
他着一身玄衣,服饰虽然简单,但气宇轩昂的风度却丝毫不减。
我将长弓收起,与他擦肩而过。
“今日有些疲累,改日罢。”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失落。
岂料,错身之际,我的箭袋竟钩住了他腰间的一块玉佩。
看清上面的花纹后,我大吃一惊,急忙行礼。
他却挡住我的手,淡淡一笑。
“今日无君臣,是在下唐突了,不如你我便以这玉佩为彩头,比试一番?”
看着他眼神里的点点希冀,我只好点头同意。
终于等到了。
大燕国太子祈渊,江揽星的未婚夫。
太子喜好射箭,而我自然入不得那皇家演武场,便只能来这民间等个机缘。
终于让我等到了。
我调转手里的长弓。
江揽星不是心悦祈渊吗?
那便从他开始好了。
7
太子策马疾驰,嗖嗖三箭,一瞬齐发,均正中靶心。
而我借着胯下宝马的加速,躬身半起,连发三箭,在靶子上竟只留下了一个孔。
太子纵马前去查看,地上断裂了两支残箭,竟是前箭打落后箭。
我立在原地,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三箭齐发之术,我练了足足六年,断不会有丝毫差错。
果然,太子惊讶之余,不吝赞叹。
“姑娘行云流水间连发三箭,竟能打中同一个靶心,在下自愧不如。”
“不知姑娘师从何处?我练箭十余载,也只见过一人的箭术能像姑娘这般精湛。”
太子解下腰间玉佩,等我一个回答。
我却只是摇摇头。
“殿下谬赞,我不过是练得比旁人久一些罢了。只要把对面想象成最恨之人,想射歪也难,不是吗?”
太子闻言也轻笑出声。
“如此,那我倒还要先去寻个痛恨之人了。”
我察觉到自己失言,忙补充一句。
“那倒也不必,有所求便会有所行,想象成渴求之人也是一样的。”
一瞬间,太子有些晃神。
一块玉佩递了过来:“愿赌服输,它如今是你的了。”
我忙推拒:“不过一句戏言而已,殿下无须当真。”
他却依旧强硬地将玉佩放在了我手里。
“君无戏言,大不了等下次赢回来便是。”
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将玉佩收下。
“好,那微臣就代为保管,希望能够早日物归原主。”
8
摩挲着怀里的玉佩,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演武场。
“你让我教你射箭,就是为了他?”
连续八年的草木皆兵,任何响动都会让我瞬间提高警惕。
唯独这个声音是不会的。
他的声音明明淡漠而又冰冷,但我却莫名感到安心。
当年,那个屈辱的小树林并没有夺走我的性命。
我被学堂退学,母亲也不知所终。
我只能独自在各地辗转流浪。
白天在店铺打杂,晚上在柴房角落温习功课。
十五岁那年,我在一家夜食摊打杂,有几个公子哥春猎归来。
他们嬉笑着架起了烤架,不多时,便响起嗞嗞的烤肉声。
当时我正在旁边擦桌子,焦肉煎烤的嗞嗞声钻进我的耳朵,牵连起那份灵魂深处的战栗。
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屈辱的小树林里。
伺机而动的伤疤再次发痒,我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无力瘫倒在地,不断抽搐。
水桶被打翻了,夜风掀起我的头发,露出一个殷红狰狞而又醒目的“奴”字。
“奴,哟,这小娘子看着清纯可人,没想到骨子里还有这种癖好呐?”
为首一个男人揪起我的衣领,满目淫欲。
旁边的人也跟着围过来,一边解着腰带,一边撕扯我的衣衫。
“这么想当奴,那不如先好好伺候伺候爷吧?哈哈哈哈。”
“有酒有肉有女人,今天爷几个儿好好快活快活啊?哈哈哈。”
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一行清泪划过。
不是不挣扎,是没有力气挣扎。
也许我这样的人,注定就是脏的。
我认命般闭上双眼,那些屈辱却迟迟未落。
再睁眼时,正好瞧见破空几柄袖箭,擦着那些禽兽的头脸而过。
“滚。”
低低的怒喝声响了起来。
是一模一样的疏离和冰冷。
那些恶棍连声求饶,两股颤颤地逃走了。
我被丢在地上,泥土混着脏水,筋骨寸痛。
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双宽大有力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整个人隐在斗篷之下。
透过背后清冷的月光,整个人干净得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
顾不得别的,我扑倒在他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求您教我射箭。”
我侧头,记忆里的白袍男子与面前脸色愠怒的国师大人穆珩玉渐渐重合。
他向来不怎么有情绪的,看来今日是真的生气了。
大约是觉得被利用了吧。
我直言不讳,丢下一句算不上是解释的话。
“对,我当初求你教我射箭,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能够接触到太子殿下。”
“倘若你觉得我行迹卑劣,以后就不必再与我来往了。”
9
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从没想过暴露给穆珩玉。
不错,是他告诉我可以去参加刑事堂的考试。
是他教我射箭。
是他连续多年辅导我功课,直到我去年当上主事。
我欠他良多。
可是,身体破损,灵魂缺失的我,早已经是地狱里的恶鬼了。
我无以为报,却绝不能再将他拉入深渊。
10
刑事堂主事的官位并不足以撼动江太傅的地位。
却足以让江揽星日夜担惊受怕。
早在三年前,她就与祈渊定下婚约。
可祈渊不好女色,婚期迟迟未定,她本就处在焦虑恐慌的边缘。
前些日子又被我撞破她与南慕华的丑事,此刻,她想必时时刻刻都派人监视着我。
若她得知,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从不离身的信物却轻易赠予了我,会是什么表情呢?
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果不其然,从刑事堂办完公事,甫一出门,我就收到了她的口信。
她约我在城西福来客栈见面。
11
许是为了避嫌,她刻意换了一身平民女子也可以穿的素蓝色。
面上冠了一袭月靛薄纱,低头啜饮的时候的确很有婉约佳人的气质。
我走到她面前坐定,茶还未入口,辱骂声反倒先钻入耳边。
“不愧是娼妓的贱种,骨子里天生流着狐媚子的血,在你身上烙了几十个疤,也不妨碍你继续勾引男人。”
不是几十个,是 114 个。
我在心里纠正。
面纱被带动着起伏不定,她应该是气极了。
然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叶三千,自然不会容她放肆。
“太傅之女,竟如此不知礼数吗?”
我撩开腰侧的长袍,露出刑事堂令牌,以及从祈渊那里得来的玉佩。
“第一次见你时无人在侧,我不同你计较。”
“而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叶主事,按照品阶,你应作揖礼。”
她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
“贱人靠身体贿赂成了个芝麻小官,就敢来本小姐面前吠叫了?本小姐日后,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就算要行礼,也当是你这个贱婢行礼。”
我笑着摇头,轻呷了一口茶,入口分外甘甜清冽。
“你就这么确定你能嫁给太子?”
“太子选中你,无非是看中江太傅并无结党营私,想要迎合陛下喜好而已。”
“你不会以为他是真的心悦你吧?”
也许是被戳中了心事,她捏着茶杯的手剧烈颤抖,茶水也泼溅在桌上,星星点点。
我取下腰间的玉佩,捏着玉穗。
“况且,你不是与南慕华勾结已久了吗?对了,你有没有检查过避子汤药呀?”
当然,我并没在她的汤药里动手脚,也没机会动手脚,但让她担惊受怕几日,也是极好的。
看着江揽星圆睁的双眼和不断起伏的胸口,我心里畅快极了。
“你猜,要是祈渊知道了你和南慕华的苟且之事,他会怎么处置你呢?”
江揽星猛地尖叫出声,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而后忽又狞笑着靠近我: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叶三千吗?”
“因为你体内流着『三千香客』的血呀,连你娘都不知道你是哪个贱民的种。”
趁我发呆之际,她伸手夺过那枚玉佩。
“当初你娘收了三百两银子就决定和解,如今要是知道你发达了,你说她会怎样?”
12
娘亲。
这两个字,在我的人生里已经消失八年了。
当初在雨南村,因了小树林一事,我被退学,而娘亲也不知所终。
原来,她竟是收了银钱另寻快活去了……
看着江揽星收下玉佩,放在手心脸侧亲吻摩挲的狂态。
我心神略定,目的已经达成了。
待我赶回住宅时,却发现府邸前已经聚起了一堆民众。
他们围成一圈,指指点点。
而最里面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呼天抢地的疯妇。
“做上了高官又如何?不是好人呐。”
“我女叶三千,嫌弃我老婆子曾经为娼作妓,从未尽过儿女之孝啊!”
“妓女又如何,我不照样给了她一条命?我不照样供她读书?”
“养出这么个白眼狼,我老婆子命苦哟……”
在她一声声喊骂中,那些黑暗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
我勉力站住身子,想要将她拉进府里。
她却劈头薅起我的头发,用力扇了我两巴掌。
“你个死丫头,我生你养你,你给过我一分钱吗?”
她瞅见我身上的衣袍,不知从何处生出来一股力气,用力撕扯开。
“你娘都没得新衣穿,你做儿女的穿什么锦缎衣袍。”
肌肤暴露的瞬间,那些烙在疤痕上的屈辱也一并碾压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我生来要承受这些?
13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众人已退散去,母亲也不知所终。
身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
是穆珩玉吗?
他将我领进府中,屏退众人。
轻轻抬手将我圈进怀里,他说:
“没事了。”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此前听他说过的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冰冷无欲的。
上次听到那句近乎怨怼之言,已是意外。
可这次,为什么他的语气这样轻柔?
强忍着一直没流下的眼泪,此刻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松开他披在我身上的外袍。
第一次,将我的屈辱暴露在他面前。
他失神地盯着那些歪歪扭扭,血肉斑驳的“奴”字,一时之间竟失了声。
“遇冷遇热的时候,这些疤痕就会隐隐发痒,时刻提醒着我复仇的决心。”
“对不起,穆珩玉,我的确利用了你。但,我不会就此停止的。倘若不是你,我也会另寻他法。这件事,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停止。”
良久,穆珩玉说出一句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幸好是我。”
“嗯?”我抬头愕然。
他再次抬臂轻轻环抱过我。
是我的肌肤太过冰冷,衬得他的手臂灼热起来。
“我说,幸好你找到的人是我。”
“只要是伤,就会结痂,就会有好的一天。”
“我同你一起等。”
会有好的一天吗?
伤疤不会莫名其妙地好转,先低头的,永远是怯懦的弱者。
霸凌者还在高处逍遥快活,这些疤痕会时刻发痒作痛,提醒我必须达成的使命。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会的,除非让他们下地狱。”
无偏无倚,从不干政的国师大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穆珩玉。
突然开口了。
“那我陪你,一起送他们下地狱。”
14
母亲前来骚扰刑事堂的风波被我压了下来。
她从未把我当过女儿,甚至联合霸凌者予我伤痛。
那我也无须顾及这份浅薄的血脉之情了。
她被我囚禁于南境的一所暗牢。
在这里安度晚年,是我留给她的最大仁慈。
得空时,我依旧会去演武场射箭。
有了第一次,便有后来的许多次。
原先是我用无数光阴等待,现在是他守在演武场等我。
时局,开始变了。
不变的是,我依旧次次胜过他。
赢下了许多珠宝彩头,最后都被我换作了银两,捐去置办乡间学堂。
我并未有意遮掩,倘若他有心,只要稍作调查,便会知道这些彩头的最终去向。
或许他没有查,或许他不在意。
既然他愿意装聋作哑,我自然甘愿奉陪。
刑事堂向来只负责刑事罪罚,在学堂教育层面,实在插不上话。
穆珩玉虽然贵为国师,但理论上也不应干政。
思来想去,这件事情,祈渊是最佳人选。
那一天,很快便到了。
15
早朝时,我抛砖引玉,率先上奏。
“微臣自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懈怠。然地方官员贪污受贿,为官作势,强取豪夺。百姓徭役繁重,民不敌官,屈打成招,层出不穷。私以为,当朝之根基在于以百姓为本,若要从本源上减少刑事案件,必须在教育上做文章,兴办学堂,树立楷模。”
皇上微微颔首:
“叶主事所言也不无道理,众爱卿可有何高见?”
太子祈渊上前一步,表示有本要奏。
“儿臣听闻江太傅行事高风亮节,曾在多处举办学堂,招收学生不分男女,不辨民官。不如选举多位德高望重的夫子,一同观摩江太傅最初在雨南村置办的模范学堂,争取日后惠及全国,如此应当可行。”
此话一出,龙颜大悦,圣上立时敲定,七日之后进行学堂观摩。
散朝后,一众命官纷纷向江太傅道贺。
自然,其中也不乏认为太子故意送名声于岳丈的。
江太傅老来又喜得一美名,抚着胡须,春风得意得紧。
巧的是,正逢国师卜卦问天,竟算出南方数月后将有蝗灾,谷物颗粒无收,百姓困于饥荒,届时国力骤减,民心动荡。
为了避免邻国借机来犯,圣上自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当即派大司马调取国库公粮,再补以私库,务必凑足银米万担,运往南荒。
南慕华被任命为节度使,一时之间,尽得民心。
所有风光,我尽收眼底。
舞台已经搭好,希望到演出那天,你们还能笑得出。
16
从国都朝阳城赶往雨南村,需三日陆路,一日水路。
为确保诸事顺利,江太傅当夜便动身了。
临走前,我派去的眼线前来通报,说是江揽星也随其上了马车。
我嘴角微微上扬,果然不出我所料。
当初江太傅为了博取光风霁月的好名声,特意在雨南村兴办学堂,不分贵贱不分男女,一律招收。
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的一视同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放在了这个学堂里。
因了他这份“善心”,我有书可读,有学可上。
但同样因为他的“贪心”,我受尽江揽星的折磨。
太子常常与我在演武场比赛射箭,她岂会不知。
想必现在正日日揪心夜不能寐吧?
雨南村学堂是她父亲的地盘,只要在这里上演一出好戏,所有德高望重的夫子学士都会对她赞不绝口。
太子也可能因着这份名声而对她另眼相待。
她怎么可能放过呢?
只不过,我估算着日子,等她赶到雨南村的时候,节度使南慕华应也正好途经此处吧?
两人干柴烈火,会不会凑到一起寻刺激,那就要到时见分晓了。
17
两日后,太子携一众文官向南进发。
我本想告假几日偷偷前往,岂料,我竟然也在行军之列。
而且,还是太子亲自指派的。
临行前,祈渊特意走到我的马车旁,我急忙下车行礼。
他伸手扶住我,笑里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意味。
“叶姑娘,我送你的彩头你从未心仪过,下次估计还是赢不过你,这便当作提前送你的礼物吧。”
见我一脸茫然,他继续补充。
“雨南村学堂也算是你的出身之地吧,回去一同看看也是好的。”
这句话里实在藏了太多的信息,我一时来不及反应。
什么叫作“一同”?
以及,为什么无论场合,不分时机,他从不与我以君臣礼仪相称?
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踏入了队伍最前方的王青盖车里。
我叹了口气。
罢了,不重要。
18
八年未归,雨南村学堂也已大变样了。
学堂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游廊学堂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抱厦上悬“雨南村学堂”匾额。
整个学堂清丽素雅,景色布局之间却又不失诗情画意。
就连当初那个小树林,经过一番整治后也被纳入了后学堂,甚至还挖了一带水池。
如今看着这样笔墨书香清新雅丽的书堂,连我都想象不到,八年前,这里曾上演过怎样的人间炼狱。
江太傅拿着书卷,走在最前方,向一众文官介绍自己的办学理念。
冠冕堂皇,却无疑能够收获一众好评。
最后,他终于将我们领到学堂课室内,这里挂满了优秀学子的户籍牌。
说来好笑,里头竟还有我的名字。
“叶三千……如今考入刑事堂担任主事一职。”
江太傅热切地介绍着,似乎在他的粉饰下,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屈辱都不复存在了。
只留下神圣光辉的书卷气息,嘲笑着我那段阴暗屈辱的记忆。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竟看到祈渊轻轻拂过那枚刻有我名字的光荣牌。
但我无暇细究,因为我的目光已全然被别处吸引了。
最上方的荣誉名牌,上面刻着我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三个字。
江、揽、星。
19
原来她竟是打着优秀学子的身份回来的。
太子自然也瞧见了,准确地说,在座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江太傅故意停顿了片刻,只等人群中传来几声赞叹的低语声,这才呵呵一笑。
“不怕各位见笑,小女揽星正是在这间学堂就学的。”
“诗词歌赋,文法算术,小女竟算得上是颇有成果。”
“今日特意让她随我一同前来,就是为了让她亲自讲述一下在雨南村学堂就读的体验。”
话音刚落,祈渊就接过话茬。
“哦?不知令千金此刻在何处?”
江太傅呵呵笑着,显然也不明白为什么吵着嚷着要来发言的江揽星此刻居然会迟到。
但既然太子问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她毕竟还是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呵,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泼我一盆脏水,待会儿就让众人见识一番你那位大家闺秀吧。
“再加上太子殿下出面,她更是紧张万分,想必此刻还在讲演堂练习吧。”
祈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忽然又笑了。
“无妨,诸位大人随孤一同见识一下这位优秀学子的风采吧。”
“比叶主事还要优秀的女子,孤也未曾见过,也许江太傅的爱女太过藏拙也未可知。”
江太傅本意是让大家再稍候片刻,但祈渊竟是一刻也等不及,硬是起身,要求江太傅领路前往讲演堂。
讲演堂位于课室东南侧,隔音良好。
浩浩荡荡一群人行进的时候,倒也没听到屋内的声响。
然太子推门而入的瞬间,男女交欢的声音登时钻入耳膜。
20
待看清屋内光景后,随行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却无人敢言。
只见屋内四处散乱着男女的衣袍。
就连那块证明太子身份的玉佩也被随意扔在女子的亵衣之上。
视线跟随,转移到讲台上的桌案。
却见桌案上一对白花花的男女,交缠甚欢。
不是江揽星和南慕华又是谁?
“混账!”
江太傅暴怒,脱下外衫想要罩在爱女身上。
可江揽星面色潮红,紧紧搂着怀中之人,似乎并不想分开。
若说受此冲击最大的,自然还应是太子。
毕竟此刻当众出丑的,是他的未婚妻。
然而他的面色平静,似乎并未看出恼怒之色。
他捡起那块玉佩,掠过江揽星的一瞬,闪过一丝冷冽。
随行的都是讲究风雅礼数的文人学士,哪里见过这等淫秽场景?
哀叹呵斥之声不断响起,终于是惊醒了梦中人。
“这……这岂止是有辱斯文啊……”
“大司马之子?他不是奉旨南下运粮吗?如何在这里……”
江揽星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迷蒙,但已不觉对上太子冷峻的脸。
她猛地一脚踹开南慕华,仓皇失措地捂住自己裸露的身躯,拼命向太子的方向爬行。
然而南慕华似乎还未清醒,此刻并不满足,一把又将她大力扯了回去。
接下来的画面实在太不堪入目了。
这场闹剧,最终以太子的盛怒告终。
他捏着那块玉佩,重重关上讲演堂的大门。
“今日,讲演堂的大门,从未开过。”
我本以为,让太子亲眼见证江揽星和南慕华的丑事,他会直接向皇上参奏。
可我忽略了一点,皇室中人,都是讲究皇家尊严的。
祈渊身为男子,还贵为太子,未婚妻与他人闹出这等丑事,又如何愿意大肆宣扬?
难道……终究还是要功亏一篑吗?
21
太子随行众人怕惹祸上身,自是无人敢言。
我虽想进言,但苦于不在京都。
此事不仅关乎太子名声,皇家威严。
甚至也不仅仅是江揽星和南慕华二人之事,而事关背后的江太傅和大司马。
我身为刑事堂主事,倘若插手朝堂之事,势必会引起皇帝的猜疑。
然而太子能堵数人之言,却堵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返京的路上,竟听到许多江揽星和南慕华的私通歌谣。
“雨南有淫雀,翩翩入学室;一雌复一雄,袅袅讲演堂。”
人还未行至此地,倒是流言抢先一步了。
客栈酒楼的说书人也借此歌谣大肆发挥,夸张地描述江南二人的苟且之事。
“听说那权贵公子哥吓得当场偃旗息鼓……”
“那贵女就别提啦,缠绵妙音和身段都被一众侍卫看了听了去,更是名节不保。”
纵使没有指名道姓,但圣上惯善猜忌。
此事传上去后,俨然成了江太傅与大司马勾结的铁证。
圣上震怒之下,彻查此事。
纵使太子有心遮掩,但也比不上惩治党羽重要。
江揽星因通奸罪被发配边疆。
江太傅亦被牵连,夺去官职,告老还乡,老年名声尽毁。
受南慕华牵连,大司马全府上下被彻查。
积弊久矣,竟查出南慕华运送的粮食大半以次充好,国库已被大司马尽数掏空。
再加上平日以来结党营私,此番数罪并罚,圣上盛怒之下,下旨株连九族。
江揽星被关入牢车游街示众的那一天,我没有去看。
22
演武场上。
许是大仇得报,心里的那口气松了。
一箭射出去,竟然偏了几分。
身侧嗖的一支长箭,稳稳当当没入靶心。
箭力之稳,我还以为是穆珩玉。
我急忙回身,映入眼帘的,竟是祈渊那张不辨喜怒的脸。
“叶姑娘,终于赢过你了。”
其实我对他还是有几分歉疚的。
虽然江揽星罪有应得,但他却是无辜的。
害得他名声受损,实在非我本意。
“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彩头?”
祈渊从腰间取下那枚玉佩。
“这本是我输给你的,如今看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块玉佩早些时候回到了我手里,便算作是今日赢你的彩头吧。”
我这才注意到那枚玉佩,当初散落在讲演堂里的玉佩。
他今日特意提及此物,想必玉佩上的东西也已经查到了吧……
“当初你说支撑你百发百中的力量是恨,我以为只是搪塞之语。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我默然。
祈渊转而望向我,扬了扬手中玉佩。
“这上面涂了蔻华香,其实这味香料倒也普通,许多熏香里都会用到此物。然而这块玉佩上的浓度和纯度都超过了香料所需。”
他果然都已知晓。
我内心震颤,但面上依旧不为所动。
“我喜欢蔻华香,它于身体无害,便是多用也无妨。”
“起初我也不明白,直到查出南慕华运送的劣质粗粮,这才茅塞顿开。”
“不错,单一味蔻华香的确对人无害,但若是与下等粗粮芸豆粒混合,便能刺激感官,催人情动,有春药之效。”
我自认为此次计划毫无疏漏,但没想到会被祈渊看穿。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拿不出什么证据。
而且我料定他不会将此次屈辱再次揭开。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太子殿下前来,应该是有别的问题要问?”
祈渊似乎是惊讶于我的冷静,一时间瞧了我半晌。
“你总是这么镇定自若,我早该习惯的。”
“我只有一点好奇。”
“你如何能算到江揽星会夺你玉佩,南慕华会私吞国粮,以次充好?”
我愕然,随后认真回答。
“我没有算到,而是在赌。”
“我用我的仇恨和对他们的了解做赌注。倘若他们为人良善,为官廉洁, 便送他们一段美名, 倘若……那就怨不得我算计了。”
祈渊闻言点了点头,良久, 才说。
“江太傅,大司马,如何是能靠着一个轻飘飘的赌字可以撼动的。”
“只是你没算到的地方,有人替你算到了罢了。”
23
今日回府后, 不想竟碰见了穆珩玉。
他懒懒地靠在我的公椅上,目光幽深,看上去似是等候多时。
我解下外袍, 挂在门厅的架子上。
“何事需要劳烦国师大人亲自登门?”
穆珩玉懒洋洋地答:
“我如今已被撤职,以后可能需要你接济了。”
撤职?
穆珩玉早就生了退隐之心, 无奈圣上一直不肯放他走。
为何现在突然被撤职?
难道说……他干政了?
脑袋快速转动, 忽然想起演武堂内祈渊对我说的话。
“只是你没算到的地方, 有人替你算到了罢了。”
我忙开口:“那首歌谣, 是你派人散播的?”
“嗯。”
“那大司马结党营私的罪证也是你搜集的?”
“嗯。”
我还想再问些别的, 可穆珩玉忽然起身揽住了我。
“其实, 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你调查江揽星、南慕华, 甚至打听太子的喜好,这些我都知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们有那么大的恨意, 但只要是你想做的, 我都愿意帮你完成。直到那天,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口,才明白你的坚持。所以别内疚,我干政,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说过,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地狱, 我也愿意陪你前往。”
“不对, 有必要时,我会替你去。”
24
该死,穆珩玉不是无欲无求的国师吗?
哪有人一退位就变了性子的?
他今日太煽情了。
我轻轻扯着穆珩玉的肩膀, 想把他拉开。
却没意识到,我居然在哭。
穆珩玉扳过我的身子, 轻柔地拭去我的眼泪。
“好啦,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江揽星今日被游街示众, 我原以为, 你会有兴趣去看看的。”
我笑着摇摇头:“原本我也以为我肯定会去看,如今却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我说的是真的,大仇得报的时候, 其实并没有多少快感。
反倒因为一直以来活下去的理由突然消失了,有种不知所谓的空虚。
想到这里我又瞧了瞧眼前这个懒散的家伙。
他这副德行,想必身为国师时, 也没攒下多少积蓄吧。
看来真的要吃我的俸禄了。
这样也好。
漫漫长夜里独行太久,有人愿意做伴,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外乎,格外费钱罢了。
“少吃一点就好了。”
穆珩玉不明所以, 将下巴轻轻靠在我的额头上。
奇怪,这次我并没有觉得痒。
“什么?”
他清冽的声音从头上传下来。
“我说你少吃一点,我便养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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