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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杨花落尽子规啼

所属系列:相思局:挽一缕青丝解相思

十四岁,我亲手结束了我娘。

娘亲大抵是痛极,死的时候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可是后来,我以自身为饵,蓄意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害死我娘的人。

1

娘亲得了花柳病,被人裹了一卷破草席,像丢垃圾一般从楼里被丢了出来。

连同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身为娘亲女儿的我——花妈妈说我相貌普通,女生男相,在花楼里是卖不出价钱的,便是留着我在楼里做些送水端茶的活计,养着我吃饭也是赔钱的买卖。

寒冬腊月里,我拖着娘亲走了许久的路,终于找到一间无人居住,岌岌可危的茅草屋。

就要死了吧。我想。

娘亲已经时日无多,这会被折腾得更是进气少,出气多,可她的手此时却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幺儿,娘想吃珍宝楼里的栗子糕。”

屋外簌簌下着雪,雪子砸在房梁上噼里啪啦作响,屋顶随时有被雨雪压塌或被大风掀翻的危险。

我冻得瑟瑟发抖,面无表情望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娘亲,不可否认,娘亲是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即使如此病态,仍旧有一种仙子坠落凡尘的羸弱感。

质问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过了很久才说出口:“珍宝楼的栗子糕小小一块都要十文钱,我们现在哪有钱?”

可娘亲不管不顾,她明明也冻得发抖,却执拗地同我讨要栗子糕:“幺儿,娘都要死了,就这点愿望你都不能满足吗?钱,要钱还不容易,你还记得经常来寻娘的王员外吧,他啊,最喜幼女……”

我知晓娘亲自私,可如今她让我为了替她买块栗子糕,竟叫我贱卖自身,我的眼眶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红。

“你可知,你可知……那王员外已有十三房妾室……娘,你真要我为了一块十文钱的栗子糕去委身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娘亲又痛苦得哼哼唧唧起来,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嘴里不住呢喃:“幺儿,娘亲想要吃栗子糕,求求你为娘亲买块栗子糕罢。”

2

我到底还是扣响了王宅的角门,一门房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居高临下地睥睨我:“哪里来的乞丐,去去去,我们老爷再是良善那也不是谁想见就见的菩萨。”

是了,王员外最是名声在外,是镇上出了名的大善人,他对孩子尤其好,镇上原先许多无名无姓的孤儿都被他捡回了家,据说是给他们安排了谋生的活计。

我并不气馁,蓦地上前,轻声道:“伯伯,劳烦您通传一声罢,小女杜鹃年芳十四。”

我被带到了后院,在王员外的书房里,看见那个身材发福,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他端着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目光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说起来,我们其实算得上是旧相识,他虽喜幼童,但也是我娘的恩客,在花楼里,我替他倒过许多次的茶水,也为他替娘亲斟过酒。

伸手挥退下所有人,他起身走到我身前,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小可怜,脏得和小猫似的,老爷找人给你洗洗。”

随后,他便叫人进来,又重新将我带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刹那,我听见他在我身后饶有兴味地咂嘴道:“女生男相,倒看着像个俊朗的小公子,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伺候我洗澡的,是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们的脸上有着如出一辙的麻木和死寂,直到看着我的身体完全沉入泡澡桶里,其中一个扎着一股麻花辫的女孩似有不忍道:“你若是现下想离开……”

我打断她的话:“姐姐,我是自愿来的。”

另一名女子便冷冷地对着我哼了一声。

王员外让我换上戏袍,又命人将我扮作小生的模样。

期间听我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竟然还让人摆了饭,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

“老爷的小可怜可是吃饱了?”

我轻轻颔首。

随后,他便如饿狼一般向我扑来,桀桀桀地笑:“既是饱了,便轮到老爷好好享用了。”

他饶有兴致地和我追逐打闹,就像猫势在必得地逗弄濒死的老鼠,最后将我狠狠压在桌案上,肆意凌辱。

我的身体随着他粗暴的动作上下起伏,身下是被撕裂的痛楚。

有那么一瞬间,我恶心得想要吐出来,可对上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我最终还是将不知在什么时候抓到手里的砚台推得更远了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恍若隔年,他终于在我身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手指探进我的下身又抽出:“花妈妈真是有眼无珠,你竟还是个雏儿。”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又恢复了在人前温和可亲的模样:“杜,杜鹃是吧,你此番前来可是有所求?”

我忍着下身的不适,匍匐在地:“杜鹃恳请老爷赏我十文钱。”

我话音刚落,王员外便笑起来,他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眼泪都笑出来,也定是没想到我如此这般只为了十文钱。

“十文钱?杜鹃,老爷喜欢你,留下来,莫说区区十文钱,便是日日给你一两银子,老爷都舍得。”

我仍旧面无表情,嘶哑着声音说:“杜鹃谢老爷的抬爱,可我只要十文钱。”

“十文钱有何用?”

“报柳如萍的生养之恩。”

杜如萍就是我那为娼妓的娘亲。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王员外的意料,不知是念及同我娘亲不多的旧情,还是别的什么,他到底没有强留我,给了我一两银子,还让我穿走那身夹了鹅绒的冬袄。

3

我排了很久的队,望着一步步接近的窗口,即使寒意冻得四肢百骸都发冷,到底觉得心间多了些许盼头。

“大哥,给我来块栗子糕。”我将手里的银两递过去。

原本脸上还带着笑意的店小二却突然垮下脸,陪着笑为难道:“这可真是赶巧了,小妹妹最后一块栗子糕刚被前头的人买走了。要不然,你看看咱们家别的糕点,也是顶顶好吃的。”

我的眼睛木然地从店小二的笑脸上移开,望着面前白茫茫的大雪,后知后觉的难过顷刻间将我淹没。

我想,娘亲果真是贱命一条,纵然我为她付出了我的所有,可她临了了还是没能吃上她心心念念的栗子糕。

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茅草屋时,屋内阴暗,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我只隐约看见一个邋里邋遢,脏得难分颜色的乞丐犹如一条恶犬,拱着他脏兮兮的大腚趴在娘亲的身上动作。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开步子走过去的,便似行尸走肉一般,等回过神,已经用手里抱着的压门石将那乞丐开了瓢。

温热的血飞溅到我的眼睛里,我的视线一片猩红。

模糊中,娘亲的眼睛颤了颤,她瞪大了眼,展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她定是想不明白,王员外为何会放了我。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抹一把脸上的血迹,将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轻不可闻的乞求:“幺儿,杀了我。”

于是,我再一次举起怀里抱着的巨石——如娘亲所言,我杀了她。

她定是痛极,死的时候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那便再睁着眼睛看看我罢。我如是想,将自己的脑袋缓慢地抵靠在她的肩头。

死了好,死了好啊,可是娘亲,幺儿再也没有娘亲了。

4

六岁以前,娘亲其实算不得苦命人。

在她零星的记忆中,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家庭还算富裕,父母良善恩爱,纵然她是女子,对她也是千娇万宠。

因而,她总是悔恨,恨自己六岁时的嘴馋,要不是六岁那年她非要吃栗子糕,大抵也不会被人群冲散,又被拐子卖入花楼做娼妓。

“幺儿,他是故意领着我去的,他是故意将我丢下的。”

娘亲口中的他是外婆外公的养子,娘亲说外婆生她时伤了根本,再难怀孕,因而为了她除却父母有人可依,捡了路边的乞儿带回家做她的兄长。

“娘亲,他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幺儿,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娘亲说,她只记得在捡来的兄长的额角有一个月亮形状的青色胎记。

娘亲的悲惨似乎都和男人有关。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意,可娘亲却爱上了一个男人。

彼时,她早已是花楼里千金都难得一见的花魁,因长相倾城脱俗,更是名动天下。

那男人大抵也是真心实意喜欢过娘亲的,他为她豪掷千金,宝珠玉石就和不要钱似的一车一车地往花楼里拉。

甚至在床榻上,动情之际,他与娘亲额头相抵:“萍儿,给我生个孩子罢,我带你走!”

所以娘亲有了我,可那个男人却再也没来。

而这远远不够,他甚至对娘亲赶尽杀绝,娘亲只好散尽积蓄,才求得原先花楼里的妈妈让她假死脱身。

我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一只温热的手从一旁探过来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终于不烫了。”

是那个扎着一股麻花辫的姑娘。

对上我怔忡的眼,她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老爷带人找到你时,你正躺在你死去的娘亲身边发着高热,再迟些,指不定你也要没命了。至于你娘亲,你放心,老爷命人给她打了一口薄棺材,就葬在城外的柳树林。”

同她交谈,我才知晓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五日,也知晓了她叫鸳鸯。

翌日,鸳鸯捧着一小碟糕点进来:“你昏睡之际一直嘟囔着栗子糕,老爷不晓得你何时会醒,日日遣了小侍去买,刚出炉的,赶快尝尝罢,还热乎呢。”

我迟疑地捡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并未多作咀嚼,紧接着又拾起另一块往嘴里塞。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呀,你怎么哭了?”

我和鸳鸯说,我的娘亲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栗子糕,甚至要我贱卖自身,可到死也没吃上。

“我原以为,原以为这栗子糕堪比珍馐……如今真切尝到,也不过如此……娘亲到底是怎么舍得的呢?”

鸳鸯眼神悲悯:“你娘对你不好。”

我垂下头,眼泪仍旧不住地往下掉——暗自下定决心将我逼进狼窝的那刻,娘亲到底该不舍得!

父母之爱则为之计深远。

如今饿殍遍地,皑皑白雪之下多的是没捱过饥寒的苦命人。

她不过,是想让我在这艰难的世道里还有一线生机。

5

过了两天,王员外终于归家。

对我,他大抵仍觉得新鲜,因而也顾不得休息,风尘仆仆地来看望我。

闲聊几句,他的眼里又浮现出直白的欲望。

我自小在花楼长大,又在娘亲跟前耳濡目染,勾引男人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我欲拒还迎,便将他撩拨得忘乎所以。

王员外埋头在我颈间胡乱地吻着,我不动声色地从枕头下抽出磨尖的筷子。

自然是一击即中,只可惜刺得歪了些,王员外一巴掌挥开我,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起身,终是体力不支地倒地,嘴里大口喘着粗气。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推门进来,鸳鸯显然吓傻了,先是愣了愣,随后急忙跑到王员外的身边,两只手紧紧摁着他汩汩往外冒着血的脖子。

同鸳鸯一起服侍过我洗澡的丫头,她依然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见眼下的闹剧。

她的手在身侧握成拳,似在隐忍,又似在思量。

直到鸳鸯煞白着脸叫她:“柳絮。”

她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踱步挡在王员外的面前,神情里却流露出几分失望。

“杜鹃,老爷救了你,你为何忘恩负义?”我听见鸳鸯恨恨的声音自柳絮的身后传来。

心头悲怆得要命,却偏偏忍不住笑出来:“救命恩人?你可知他干了什么?”

三个月前,他向阿娘讨要我,他说比起阿娘一点朱唇万人尝,将我交与他才是明智之举。

“如萍姑娘,你也知我王某人家财万贯,你将小女交与我,我定让她一辈子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可娘亲如何愿意呢?

她常说自己是孤儿了,可我不是。

她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没有选择,只能做哄男人高兴的玩意儿,但定会拼尽力气保我清清白白。

王员外那日是笑着走的,可不久之后娘亲就染上了花柳病。

“那有花柳病的男子是他特意找的。”我的声音里带上哭腔,他即便想要强取豪夺,又何必定要用那腌臜手段害我娘亲的性命?

“都怪他,都怪他,他害我没了娘亲!”

柳絮依然挡在我面前,寸步不让,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难过的情绪:“我和阿弟被他领回家时,以为苦尽甘来,未曾奢望过能吃饱穿暖,只盼能捱过这漫漫寒冬。

那时,阿弟偷偷勾着我的指头笑,冲着我悄声说,阿姐我们有机会长大了。

可如今,我的阿弟再也不会笑了,他被这畜生压在身下被迫承欢,变成了痴儿,连自如地拉撒都不能够……”

“既如此,你为何拦我?”

柳絮的眼里好像有倾盆大雨在下:“杀了他,我们焉能活?走出这宅院,多的是比鬼更可怕的人。”

柳絮说:“杜鹃,你走罢,趁府兵还未察觉,赶紧走罢。”

6

柳絮给了我一套小厮的衣服,将我扮作男儿。

她一路将我送到城门下,临别之际,往我怀里塞了一包沉甸甸的盘缠:“这原是我给自己和阿弟攒的,你且拿着罢。”

她目送着我出城,却又突然出声叫住我:“杜鹃,你别怪我们。他,他虽不是好人,但到底,到底是让我们在这世道里有了一隅安居之地。”

我头也没回。

就那么一直走,待到我灰头土脸地走到京城时,春天已经来了。

京城依旧同我儿时记忆里的模样如出一辙,声色犬马,热闹非凡。

而一墙之隔,是寸草不生,是百姓流离失所,多的是父母易子而食。

从小到大,我没学过什么本领,娘亲天真,自以为能护我周全,教我的都是一些过普通日子的活计,可这些在这大厦将倾的世道最是无用。

我洗干净了脸,又买了套衣服,寻去了永春楼。

永春楼是京城最大的花楼,且独有别家比不了的特点——其间既有女妓,亦有男妓,是个人人都能寻快活的地方。

我立于门外,楼里的打手站在台阶上打量我,来往皆是达官贵人,他们倒也不会轻易得罪人,遂客气地问我:“小哥看着面生,可是来寻自家老爷的?”

我对他们微微福了福身,只客气道想要见楼里的梁妈妈一面。

等了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带我。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永春楼里却暖和极了,我的心里忍不住惊叹,一墙之隔竟是两种天气!

前面带路的小厮知晓我的来意,既是好心,大抵也是有意卖弄:“来我们永春楼的皆是得罪不起的贵客,你瞧那些戴着面具的,便是了。至于性别,女客手腕处由粉色手绢挽着一个好看的结,男客则是在他们的腰间系一根蓝色腰带,看仔细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听他的话,我微微抬起头,即使正值青天白日,一室寻欢的宾客,他们带着不同的面具穿梭在穿得极为清凉的娼妓间。

梁妈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女儿身,她冰凉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玩味道:“你倒是个特别的,女生男相,男女通吃。”

她露出满意的神情,对左右说:“留在楼里好好养着罢,来日指不定能成为咱们永春楼的招牌呢。”

见她要离开,我叫住她,脸上故意露出几分难为情:“梁妈妈……我并非处子之身。”

可她竟头也没回,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既是要叫你发挥男子的作用,何须在意那些?”

梁妈妈说,男子最是在意贞洁,然而牵扯到他们自身,这一点便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7

过了一个月,眼见我褪去先前的狼狈,变得精致好看起来,梁妈妈就将我推到了台前。

我没想到的是,买下我在永春楼里的初夜的人,竟是一个刚及笄的姑娘。

她对上我的眼,一张脸涨得通红,甚至下意识想要掉头拉开门跑出去。

我急忙叫住她:“小姐这般跑出去,子规必定是要受责罚的……望小姐,怜惜。”

少女骄矜,又不知所措:“我是头次来,好友说这里的桂花糕甚是好吃,我便想着偷偷来尝一次。我也不知为何……就是平白觉得你分外熟悉。”

日复一日,我们相熟起来,她竟是偷出她攒下的所有零花钱来包我。

她说,她叫柳双双,家父的官职是祖父用钱砸出来的,并不太高。

他们一家也是自祖父捐了一半家产后成了皇商才搬迁至京城的。

柳双双挠了挠头,有些挫败:“其实我们是来寻人的,我还有个姑姑,她六岁时和家人走散,祖母自那以后身子便不大好,前几年有人说我姑姑在京城,祖父便带着我们一大家子来了。”

“子规哥哥,他们说,永春楼的消息最是灵通,你私底下帮我打听打听罢。”

我点头应是,稚嫩的女孩不期然对上我沉静的眼,蓦地又脸颊绯红,她扑过来双手挡住我的脸,娇嗔:“子规哥哥,你要真是男子就好了。”

“要命要命,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俏!”

柳双双也会问我,为什么我叫子规。

我说我原先叫杜鹃,梁妈妈觉得不文雅,便给我换了一种叫法。

“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她既要换名,怎不给你换个吉利些的名字?”柳双双不太满意地蹙了蹙眉,随后肆意地缩进我的怀里,看起才子爱佳人的话本子。

月末,柳双双破天荒喝得酩酊大醉,扯着我的衣袖哭:“子规哥哥,我的荷包空了,你答应我,不许对别的女子同对我一般温柔。我攒攒,很快就又有钱了!”

我知柳双双为何心悦我,初次见面,我立于高台,被人竞相拍卖——柳双双之所以能买到我的“初夜”,是我同梁妈妈谈了条件,此后三年的入账都归她,我分文不取。

她总说,之于我,总觉得有一种命定的宿命感:“那会儿那么多人,他们拼了命地巴结于你,可你只看着我,好像天上地下只能瞧见我一人……子规哥哥,我头一次相信了缘分。”

少女抱着哭了晌久,即便睡去,双手也紧紧抓着我的衣领。

我微微叹气,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身后的门骤然被人从外踹开。

终于,来了。

“大胆!”为首的中年人眉眼平凡,少有的月亮形青色胎记赫然在他的额角。

此时,他的脸上满是错愕:“你是?”

我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听闻老爷数年在追寻走失胞妹的线索,不巧,奴婢子规恰好知晓一些。”

众目睽睽,中年男人竭力想装出欣喜的样子,可我在他的眼中还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我在永春楼已有些名气,如今又有这番闹剧,他杀不了,还必须将我领去柳家老爷的面前。

从他身边走过,我恶劣地勾了勾嘴角,悄声说:“还望舅舅,多多关照。”

8

柳老爷子见到我时,脸上同样难掩惊愕。

我原是不解,毕竟我长得并不像娘亲,直到柳老夫人望着我,喃喃道:“像,长柏,这妮儿和你年轻时长得真像。”

说完这话,她像是意识到什么,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地问我:“你说,你知道萍儿的消息?她,她还好吗?”

老人眼睛浑浊,眸子里沉浸着小心翼翼、迫切与思念,我的心没来由地紧缩了一下,当即跪在他们的面前,哑声道:“娘亲……娘亲去岁生病死了。”

“什么病!”

“花柳……”

不待我说完,柳老夫人便癫狂着像我扑来:“你小小年纪,竟这般黑心烂肺,谁准你胡乱编排我的萍儿!”

身上是被撕扯的痛,我依然面无表情,继续凉薄道:“娘亲的胸口有一道刀疤,她说是她母亲生下她后,得了癔症刺的。可娘亲还是最爱她的母亲,说她这辈子仅有的六年好时光都是从母亲的怀里偷来的。”

两位老人泣不成声,柳国庆在一旁想要插嘴,大抵是想说些质疑我身份的话,柳老夫人却不疑有他。

他们还想再追问什么,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柳老爷子突然喷出一大口血,直挺挺地往身后倒了去。

“你想要什么?”回廊下,柳国庆面色阴沉地拦住我的去路。

“柳家可怜你,将你收做养子。你却不知恩图报,即使我娘亲只是女子,无任何可能与你争夺柳家家产,你还是怕,设计她被拐卖。”我逼近他,“我啊,想要舅舅的命。”

柳国庆仓皇推开我,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大口喘着粗气,可下一秒他又站直身子笑起来:“那又如何?逝者已逝,柳家可只剩我了。”

他离去时,脚下有些踉跄,或许有些话,他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微微叹口气:“还不出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柳双双踏出拐角的黑暗,走到廊下的烛光里。

少女肖父,算不得好看,此时眼里溢满泪水,鼻头也红红的——嗯,愈发不好看了。

相顾无言,还是她先说,连珠炮似的问我:

“都是你算计好的?”

“你是为了复仇而来?”

“我父亲果真如你说的那般?”

我抿唇不语,柳双双胡乱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冷笑一声:“子规哥哥真是好计谋。可祖父祖母年岁已大,再经不起打击,若是让他们知晓真相,柳家就散了……”

“你想让我放过你父亲?”

“不,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少女孤傲,原先清澈明媚的眼此时却充满悲戚,她定定望着我,“对父亲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看着这唾手可得的家产落入旁人。”

“为何帮我?”

“父债子偿……更何况,我也恨他啊。”

翌日,柳老夫妇再次找到我,柳老爷子望着我,眼中满是怜惜,又似有什么顾忌,欲言又止。

倒是柳老夫人,看到我,当即癔症复发,扯着我的袖子嘤嘤哭泣,语气里满是彷徨:“长柏,长柏,我们的萍儿找不到了。长柏,有人说,萍儿死了,我们的萍儿怎么会死呢?”

“你外祖母她……”

花了些功夫才哄了柳老夫人睡下,柳老爷子在我肩上拍了拍,浑浊的眼一寸寸描摹着我的脸,满是惦念。

送我出门时,他已然整理好情绪,说会早日接回娘亲的棺椁。

“为何还要回去?”令我意外的是,对于我为娼妓的身份,他有痛惜,有愧疚,却没有鄙夷。

“有事未了,不得不回。”

“可需要外祖父替你做什么?”

我在他身前跪下:“子规,便求外祖父和外祖母长命百岁!”

9

“子规哥哥!”跨上马车时,柳双双提着裙跑出来,这段时间,她好像总在难过。

她走到我面前,面上带着几分执拗:“对待我,你有几分真心?”

“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

那个男人找到我时,我正饮着茶,对着窗外发呆。

他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异:“你在等我?”

过往虽如云烟,可很多事依旧有迹可循,只需用心查一查,很多事都会水落石出。

男人衣着低调,却是通身气派,面上看不出真实年龄,自是有着愣头青没有的成熟稳重。

我呷一口茶,才打翻茶盏,颇为手忙脚乱:“大人当还记得十三年前,手底下的一处花楼里,有个叫柳如萍的妓?”

沈槐序虽每次来找我都背着人,对我却是极好,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一个劲地往我跟前送,甚至私下里,对我自称爹爹。

他说他有太多的迫不得已,放弃娘亲和我更是被逼无奈。

他恬不知耻地将娘亲当年借着大火逃走的成功归为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心软。

他如何说,我便如何信,孺慕地望着他眼里日与俱增的轻蔑。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子规,当年迫于长公主的威压,爹爹不得不假装抛弃你娘……你可想随父亲一起替你娘报仇雪恨?”

我变得激动,对他全然信赖:“子规要同爹爹一起为娘报仇!”

他带着蛊惑的语气:“但若想扳倒长公主,便是要撼动这天下的皇权了。”

我回道:“子规不怕。”

10

一个月后,圣上的身边多了一个模样清秀的内侍。

传言,圣上不近女色,后宫嫔妃林林总总不过十人。

可圣上也不喜爱男子,亦或是无法接受喜欢男子的自己,因而当沈槐序通过手段让人将女生男相的我带到他面前时,我便知晓他会留下我。

一夜风流,无数次,身上的人都和我记忆里那个大腹便便的王员外重合到一起,我就如落水的人,在水里沉沉浮浮,濒死之际,终于将头完全探出水面。

餍足的男人,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甚好,甚好。”

我佯装羞涩,将脸埋进他的怀里:“皇上。”

都说伴君如伴虎,在圣上身边当差的日子竟然分外好过。

各宫妃嫔许是有听见过风声的,但意外没与我为难。

只一次,我经过后花园,迎面撞上牵着太子的皇后,她表情怔然:“竟还是个孩子……”

小太子是皇后的第二个儿子,时下,却是宫里唯一的孩子。

他天真无邪地问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皇宫里的孩子吗?”

我匍匐在地:“奴才子规,算不得孩子了。”

头顶传来皇后的声音:“本宫查过你。”

我的头埋得愈发低,又听她哂笑道:“沈槐序以为你妓子出生,是个没脑子的,可本宫看,他不如你。”

她牵着太子从我身边走过,像是无意地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但也不是非得鱼死网破……”

11

圣上愈发宠爱我,倒是如我所想的那般,端的便是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他正在批奏折,我走过去,窝进他的怀里。

“咦,”像是不经意,我委屈道,“皇上,奴才识得这位萧大人。”

我告诉圣上,这萧大人与我是同乡,元安镇的百姓皆知晓,朝廷去岁的振灾银最后都流进了这位萧大人的口袋。

“皇上是没瞧见,萧大人家公子的臂膀竟是比奴才的两条腿还要粗……若不是,若不是奴才苦苦支撑,怕是也无缘得见皇上……”

用不着证据,一道抄家的圣旨便快马加鞭地被带去了元安镇。

只不过,我说的本就是实话,那时我并不懂,只绝望地想天灾难捱,亦是不解,为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圣上大抵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竟真的由我胡来,看着我似点菜一般,随心所欲地叫这家锒铛入狱,又叫那家流放千里。

沈槐序见我很好地完成他交与我的任务,彻底放下心来,甚至有几分自得,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就是这场游戏里的“黄雀”。

三个月后,我主动找到皇后:“当国者,何以为?”

皇后悲悯地望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最近好生风光,竟惹得众大臣对你口诛笔伐。”

她又话锋一转:“可这天下国家之兴衰,怎会只因你一人之故,早就烂透了……”

“本宫年轻时,跟随父兄四处征战,会领兵打仗,却不懂治国……然你放心,本宫会为太子请最贤明的老师……至少叫这天下,不至于让贫苦女子最好的去处会是入花楼。”

我深深地对她跪拜:“沈槐序等不及了,一月后要造反。”

在以为长公主庆生做名头的家宴上,一支凌空而来的箭矢一瞬便射中了圣上的眉心。

徒生的变故,内侍、婢女四处奔逃。

沈槐序一边骂着抓刺客,一边手握着刀柄向我刺来。

而他身边的长公主此时也面露凶光,恶狠狠地扑向小太子。

下一刻,席外明灭的灯火和令人心惊的喧嚣散去,一队士兵长驱直入,将沈槐序夫妻二人团团围住:“叛军已被缉拿,请娘娘定夺。”

皇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桌案上的茶,漱了漱口,才道:“长公主与驸马沈槐序意图谋反,杀害了皇上,打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12

皇后给了我恩典,允我去牢里送沈槐序最后一程。

沈槐序看见我,一改往日的慈爱温和,状若疯癫:“臭婊子,你竟然出卖我!”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的眼睛和沈槐序的很像,故而,也遗传了他的狠辣和铁石心肠罢。

“其实在我六岁时,我与娘亲本能够过上普通人的日子的。一位丧夫丧子的阿婆收留了我和娘亲,还教给娘亲做豆腐的本事。

阿婆说,踏踏实实过日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最喜给我扎头发,卖了豆腐,就给我买好看的头花,她说,小姑娘合该漂漂亮亮。

可即便这样,你们还是不肯放过娘亲和我,阿婆将我们藏起来,你们的人为了惩罚阿婆,竟将滚烫的铁水直接浇进了阿婆的嘴里。”

“沈槐序,皇后娘娘说我有功,特意给了我两个恩典,这第二个恩典,便是决定你们夫妻二人的死法。我想了想,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公主不日便要被送去军中,而你就尝尝铁水的滋味罢。”

沈槐序惊慌地扑向我,隔着栏杆,他竭力将手伸向我:“你不能这么对我,畜生,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

“爹错了,爹真的错了,都是这个婆娘逼我的, 对, 都是她逼我的!”他又想到什么,疯了一般像长公主扑去,“爹这就替你娘报仇,你原谅爹, 原谅爹!”

大牢的另一头,柳国庆衣衫褴褛, 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从未想过, 柳双双会做到这般田地。

皇后携新皇登基那日,她敲响登闻鼓, 滚过铁板, 被人抬到御前。

她状告自己的父亲为侵占家产, 设计拐卖养父家的胞妹。

也状告自己的父亲为求名利, 用下作的手段设计母亲失身于他,得到却不珍惜, 只因母亲生下的是女儿, 又设计让母亲身死,好另娶嫡妻。

满朝哗然,可真正让柳国庆疯癫的, 是被捕入狱的途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偷偷养在外面的私生子被飞驰而来的马踩踏出了肚肠。

……

送我出宫那日,小太子贴着我的耳朵问:“母后说, 朕的皇位有哥哥你一半的功劳。”

时至今日, 他也没认出,我其实是名女子。

“哥哥,朕许你一个愿望。”

我站在阳光下,想了想:“奴才但愿天下无拐。”

番外柳双双

在和祖父、祖母商议后,我们将大半家产都捐给了国家。

皇后仁慈, 赐了我一个郡主当当,还是个有封地的郡主。

封地是长岭,正是我们将要回去的故乡。

祖父祖母说,年纪大了, 总要落叶归根,更何况, 他们也要带着姑姑魂归故里。

我问子规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 他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笑意。

初夏已经有了影子,我偷偷逼近她:“子规哥哥, 我想了想, 还是决定继续喜欢你。”

她很是无措,大抵是想起先前种种,觉得对我不起,小心翼翼地说:“因着相貌的缘故,我其实分不大清自己是男是女, 也不知自己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打断她, 眉眼含笑:“没关系,不管是姐妹还是眷侣,总之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国家开始新的篇章, 我相信,我们的生活也终将翻过发臭发烂的一页,迎来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