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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玉奴祭

所属系列:相思局:挽一缕青丝解相思

“阿奴,还冷吗?”

彼时,司马玮正解去外袍,趴在美人榻尾,敞开胸脯为我暖脚。

他亲亲热热地唤我小名。

手却四处游走,持一根玉簪在我的身体上随意拨弄着。

世人皆骂他荒淫无道,我妖颜若玉。

笑话,酒色昏君和祸国妖妃难道不是上上绝配吗?

可我,也曾只是红尘海海里一介小琴师。

授我艺者早已魂埋黄土,

而我,不过想让这支离破碎的王朝山河再最后送他一程罢了。

1

夜半时分,辰鼓响过十二声。

满身酒气的司马玮枕倒在我怀里昏昏睡去,一时叫人来想把他扶到榻上却不得行。

因为,他死死地抱着我的脚,这南朝皇帝是有点子怪癖在身上的。

入宫当晚,他就直接捧着我的脚亲了一口。

此后又时常向身边人一再夸耀,连大臣也不例外。

说我皮肤之滑腻,四肢之柔软为世所罕见,边说还边摸着自己的脸颊。

“众卿有所不知,元妃就连脚后跟的肉也要比寡人这里软上三分呢。”

满朝哗然,我祸国殃民之名更为昭著。

可我倒是纳闷,又不是我强按着小皇帝的头来亲本姑娘的玉足,怎么临了都变成我一个小女子的错了?

当然,此等怪癖的确十分令我作呕。

不过以身伺虎,这都算不得什么。

因为,活着才最重要。

将我养出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不能白瞎他的心血。

但我不是无瑕玉璧,我也有弱点。

2

我视力不大好。

所以司马玮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半闭着眼端坐殿中,看起来低眉顺目,忧思万缕。

全不似平常柔弱无骨,八爪鱼一样地缠在他腰上。

这点小事儿被近前侍奉的宫人传出去,越传越疯,直到招来了司马玮。

一开始,他总是悄悄地扒在殿外窗框上偷看,再后来变成直截了当地要求我,日日在殿中端坐几个时辰。

羞随脸上红,我扑倒过去,赖在他怀里娇娇应下。

他勾指褪了足下的金缕鞋,擎一杯酒灌入我喉,随后懒懒开口。

“爱妃不问我为什么?”

我款摆柳腰,皱眉做不解状。

“菩萨慈目视人间,因而总是半睁半闭,更显慈悲。爱妃此态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你宽柔心性。”

宽柔?他可知温柔也是刀,要人命那种。

吹灭红烛,自是又一夜巫山云雨。

男人宽大的黑金袍袖覆上双眼,而我想的是,当时拿针刺破眼膜的时候怎么下手不再狠点?

他不知道,比起菩萨低眉,我更倾心的是金刚本色。

金刚努目,只杀不渡,所以降伏四魔。

可也曾有一泼血金刚,苦海中作渡我扁舟。

3

“孙狗女”。

打有记忆起,我就叫这个名字。

民间相信,卑贱者命硬好养活。某日,爹娘下了农忙刚好撞见村口的大黄狗,便取此名,盼我日后能驱邪避恶,逢凶化吉。

为着这个,哪怕后来他们把我卖为人奴,就为给弟弟换两石小米做聘礼,我也从无怨气。

他们已经仁至义尽把我养大,就算偿还了养育之恩,应该的。

是的,我是他们从弃婴塔里捡来的孩子。

江南烟雨淹了无尽的浮屠精舍,人命若朝露,身家皆不保。

不尽的伽蓝声中,一面求神拜佛,一面人相食啖。

在这白骨委积的乱世,我一个女子能安然长大,是何其幸运,至少总比沦为北胡的奴隶去以色事人强吧。

对了,忘说了,卖一条狗得的银钱都要比发卖我多,实在太对不起双亲给我起的名字了。

后来,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顺利挨过饥荒好好活下去。

但至少,我又幸运地躲过一劫。

入贺兰府为奴,然后度过了我此生最快活的,最独一无二的好时光,连带一身的好琴技也拜于贺兰公子门下习得。

后来,天子以谋反之罪赐鸩酒,公子自饮三杯,吐血数升而亡。

那日,我的罗裙层层尽染枫叶红,入夜又婉转承恩于司马玮的芙蓉帐内。

我眸中只剩下刺眼的红。

再此后,不过空空如也地坐着,行着,活着。

4

翌日清晨,在司马玮的臂弯里醒来。

自我进宫以来,他倒是再未流连过别处的温柔乡,由此开启了我圣眷不断的神话。

怨不得是神话。

因为他这人,属实心猿意马得毫无底线。

听闻他之前有位极宠爱的少年好儿郎,容貌姿美,殊于常人,司马玮日日带在身边玩儿不厌。

可惜后来发现,这少年拜倒在司马玮后宫诸多人的石榴裙下。

结局当然是人头落地了,还是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客串了一把侩子手,亲手砍下的。

当然,这只是我尚为琴师时听到的市井传闻,真相如何,宫内众人三缄其口。

此事过后,司马玮就是把没了刀鞘的利刃。

染指宗亲姊妹都是好的,臣下的妻妾但凡有他看上的,无不勒令密送宫中。

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道,“爱卿有如此娇妻美妾,事不公平,竟至于此。”

德兴门前的宫砖不知道为此撒上过多少血和泪。

直到我入宫来。

司马玮一路抬我至妃位不说,连当朝皇太子都并入我名下抚养。

完全不用我费心力。

但还不够。

这点柴火,怎么够烧掉这衰草朽木的南朝?

所以我挑破眼膜,菩萨低眉颂,最能惹司马玮凡心动。

原本这世间也没什么我好看的了。

而他如此尚佛,定然会有所动作。

5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一道旨意,我不光成了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贵妃。

同时,司马玮还命人搜罗全国的能工巧匠为我连造三座殿宇。

至于那个王皇后?有她没她一个样子。

就是昔日高门贵女,偏被家族献祭在这深宫,天天看着自己的夫君不疯魔不成活。

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儿。

其实,妃位易得,重点是封号,居然选了“元”字,司马玮倒真抬举我。

元在本朝是贵族大姓,就连他的生身母亲—前朝元皇后都从此出。

我曾无意间撞破过他的一桩密辛,这也恰是我盛宠不衰的关窍所在。

昏暗的画室内,他着一身女装静立在画像前,卷轴所绘女子分明是被先帝厌弃的元皇后,我和她实只有六分像。

她富贵大气真国色,而我艳色昭昭似春桃。

难得的是,我们低眉垂目间那抹温柔过分相通。

可我低眉是为着我的公子,元皇后又在为着谁呢?

传闻她有一爱而不得的心上人,无奈阴差阳错委身于先帝,诞下麟儿后对先帝更是终日冷脸相对,最后郁郁而终,也有说是服下鸩毒自杀。

后来司马玮荣登大宝,手起刀落间直接杀了自己的父亲,要不是贺兰若等一众老臣死谏,他还打算掘坟。

再疯又能怎样?

饶是九五至尊,死生天堑,他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阿母。

我于窄门窥探,心中当真快意!

他无数的梦魇将永无归路,遍寻天地也不过想寻得一双相似的双眸。

他找到了吗?

6

当然找到了。

就在两年前的贺兰府,那场让一切分崩离析的赏梅宴上。

彼时,我尚是府中贺兰公子的贴身女婢。

每日最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引公子去见名师学琴。

贺兰毗沙,国之重臣,两朝元老—贺兰若的独子,九岁时突患眼疾,渐渐竟完全失明,药石无医。

那般骄傲的经天纬地之才,就此坠落谷底,前程一事更无从谈起。

哪里有瞎子做朝臣的道理呢?

我初入府,恰是公子刚决定从此以后便专注于丝竹之道,不作他想的时候。

奈何他脾气太暴躁。

公子其实原先待人很是和善,虽出身朱门,也从未对下人吆五喝六的。

反倒失明之后,变得阴郁沉闷,阴晴不定起来,众人惋惜怜悯之外,不得不慢慢敬而远之。

因为真的很暴躁,动不动就让人丢饭碗的那种。

撑伞慢了,晒到他青白细腻的皮肤,会大声呵斥。

递吃食没及时续上,耽误他用膳了,会直接转身不再继续吃下去。

凡此种种种种……

东院流水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贺兰老爷也十分头疼。

直到,我来了东院。

7

我是个不爱说话的。

旁人只觉我傻气可爱,不是哑巴胜似哑巴。

没办法啊,从前寄人篱下,说多错多,我可不想挨巴掌,毕竟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还算有用。

但我猜,这大概也是我被留下侍候公子的原因。

这张脸,不被看见才是福分,还有什么比放在一个盲人身边更好的选择?

虽然沉默寡言,但我爱揣度人心思。

从前是猜养父养母的所思所想,现在则换成眼前这尊大佛。

久而久之,竟让我摸出点儿诀窍来。

公子性情孤高,不爱直接明示,也可能出于不想让人低看他是个瞎的,想要什么就只是微微蹙眉,要不就是自言自语。

有一年炎炎夏日,夜晚也难耐蒸腾酷热,我悄然立在公子身后,他枕在竹床上突然来了句——

“热。”

“嗯,是够热的。”我赶紧接茬。

回答我的只有蝉鸣,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声“热。”

这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拿起团扇为他扇风纳凉,结果少顷,突然又蹦出来一个“热”字。

是嫌我扇的力度不够大?还是觉得我走神不用心了?

可我也真的闷热到快受不了了,在公子手下讨生活可真难。

于是加大扇风的力度,才终于没了言语。

这还不是最折磨人的。

最要命的是后来除了伺候好公子,我还得好生照料他的宝贝鸟儿们。

由此,祸起萧墙内。

8

世家贵族皆爱把玩禽鸟,已成邺都一大风尚。

公子也不例外,他尤其偏爱黄莺。

鸟有很多,可啼鸣声好听的不多,一小只就抵得上万金之数,够府外全家七口一辈子的花销。

这是个,人活得还不如鸟的世道。

饶是如此,为着其声之妙,也不乏常有不择手段,甚至闹出人命的咄咄怪事。

府里众多鸟中,只有个叫“凤凰”的黄莺是公子的心头肉,叫声着实出彩。

铿锵高音清脆有力,像是公子手里那把琴化了形,余韵且长且远,不似鸟啼。

公子最爱晨起暮昏时闭目静听,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自然,喂养也要小心翼翼。

每日我都要精心炒制糙米,磨成粉末,另外碾碎鲫鱼干,两者混合后再加入捣碎的胡萝卜叶汁子,麻烦得很。

这还没完。

我每天还要去府墙根底下的草丛里抓虫子或者昆虫,一天两条地喂食鸟儿。

许是见照顾得好,公子对我越发和颜悦色起来,他倒也从未真凶过我,从未。

甚至他还给予了我一个下人最无上的荣耀—主子赐名。

然后我就有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名字“玉奴”,小名“阿奴”。

往后深恩负尽,每每被那明堂至尊唤作“阿奴”时,我都会恍惚一瞬。

参商不相见,这短短一瞬,于我,足矣。

公子越来越不中意别人照顾他,一应起居的重担几乎全要落在我身上。

可我还要分出心去准备几日后的赏梅宴,总有顾不上他的时候。

灾难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降临。

9

赏梅宴选在贺兰老爷在郊外的一处隐居茅屋处。

庭院内几十株古梅傲然开放,连着前几日落了雪,更衬出冰花如玉,红者绮艳。

我本来在后院忙着指挥茶水点心调度,今天来了太多人,根本忙不过来。

被黑女叫去前厅时,公子正颓然坐在地上,额头上一滴又一滴血顺着脸颊流下,又砸到雪地里。

“凤凰”的紫檀饲桶歪倒在一旁,笼内早已了无生机。

我立时急了,刚要蹲下去察看公子的伤势,冷不丁被身后一股大力扯起来。

“贺兰公子府上居然有如此绝色,这样吧,既然你不愿割舍爱鸟,那不如将此美人送我可好?”

是王衍,名声在外的浪荡公子。

老臣日渐凋敝,他仗着自己爹是朝中新晋的红人,到处耀武扬威,整日声色犬马,听说本人也很得陛下青眼。

至于得宠的缘由?只瞧那后宫无数的美人儿都是他送进去的就知道了。

这下麻烦了。

不欲惹事,慌忙要跪下请罪,一只血手出现,以恰好的力道钳住我,将将跪下的态势转为半屈。

“莫跪。”

公子冷冽的男声从身后包围过来,如林抚山雾,渐次分明。

“怕是由不得你。”

王衍极不在意地挑眉,一挥手,带来的府兵乌泱乌泱刮过来,数刃泛着寒光的刀尖直对公子。

温热的指腹藏于宽袖间,静静摩挲着我的虎口,似在安抚。

是公子!

梅梢痛骨,我沾着虔诚缓慢回握,凭冷风,任差遣。

到底要如何是好?

我转头背过众人,冲公子身后的黑女偷偷使眼色,让她快回府中给老爷报信。

还没等她潜出院门,一道浑厚霸气的男声越过重重金戈银甲荡过来。

“放开她!”

10

满院跪得黑压压的,落针可闻。

那是我第一次见司马玮。

年轻的君王极有威压地慢慢扫视着众人,倒全不似传言中放浪形骸。

烽火喧天炼出来的帝王气可见一斑。

不过,他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郊外别院呢,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

良久,低垂的眼帘蓦地闯入双绣花鞋。

“地上凉,快起来。”他搀起我,语气温柔无垢。

刚才着急跑出来看公子,一时忘了穿鞋,遮在裙裾下的脚早就冻到没有知觉。

他竟然注意到了。

我胆颤,仓皇起身趿上鞋子,复要再跪却没成想直接被拥入怀中。

“恭贺陛下喜得佳人。”

王衍带头,领着众人俯首在下热热闹闹地恭维起来。

狐裘大氅隔绝了我与冬风的一切纠缠,裙摆濡湿的些许雪水,已经霜结成冰。

“报!陛下,在后院发现一地下暗室,是个小型武库。”

怎么会?!

我日日都来这院落准备宴席,边边角角再熟悉不过,怎么会不知道…

猛地看向王衍,他是如此志得意满,面露贼光。

是他“抄”出来的?

11

“陛下这回总信了吧,贺兰家早就包藏祸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立斩不赦,诛三族。”

抱着我的人淡淡开口,仿佛他杀的不是人,只是在碾死无所谓的草芥蝼蚁一般。

说罢揽着我就要出门。

变故来得太快,我脚下好似生根,并未有所动。

“美人舍不得?想随贺兰公子一起去了?”司马玮阴恻恻地盯着我的双眼。

我退后三步深深拜下——

“陛下,妾幼时浮萍无依,幸得贺兰公…贺兰全府照拂,请容妾拜别公子。”

“真是个水晶心肝儿,去吧,孤等你。”

“等”字咬得太重,我不敢耽搁,亦不敢落泪。

天地只余孤寂的白色尘荒,对面明丽的笑色,映照在我注水的眸中。

一丝风的呼啸也没有了,我重重地叩首在地,再起身,手上已被司马玮塞了一斛鸩酒。

“送送公子吧。”

“……是。”

强压惧意,双手颤巍着捧上酒樽。

交替间,有冰凉的小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我的手背。

两下,他是在告诉我“没事,放心。”

这是独属我们之间的暗号。

我平素总紧绷着一根弦,时刻担心他哪里不舒服,总是问东问西的,后来实在问烦了,他索性回回就点我两下,以示无事发生。

但这次不一样,他最后的温柔被尽数掩埋在这个风雪天。

公子,你我同来,但玉奴暂时不能与你同归了。

蒲苇灰飞,青气杳去,黄泉路上,你且先行。

眼前唯有一身冰凉。

这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覆灭了贺兰府弥留的所有痕迹。

江山万千,满洒碧血。

司马玮自此独揽大权,政从己出,再无枷锁。

而我,往后告别女儿身,只赎一身观音相。

12

三座宫殿建得很快,也很好。

不,应该说是穷尽奢华。

司马玮下令所有的墙壁都需贴金,无数的金锭,能熔的都统统熔了化为涂料。

“陛下,这样太慢了,不如直接在京郊架起炉子炼金吧。”

我莲步轻移,伏在他膝上无限哀婉地开口。

于是京畿附近堆满草垛,差役高高举起火把,皇城角楼之上,司马玮抱着我看了整整三个月日夜不熄的冲天红光。

“阿奴快看,这夜亮如白昼呢,如此一来,那些啃草皮的贱骨头们也都跑去别处了,甚好甚好。”

我窝他怀里笑到滚成一团,夜风咆哮,连笑也沾惹上几分瘆人寒意。

无人知道,我藏在广袖之下几乎要狠狠攥破的掌心。

如此也还是不够。

他又敕令全国各地的寺庙献出各种宝物,只是用来装饰殿宇。

佛为众生,他连这个都要据为己有。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满殿的珠光宝气。

太疯了,疯到我害怕。

盛世将枯,是我火上浇油不错,可司马玮却始终在风口大力扇动,快要把这方疆土烧为灰烬了。

他却觉得我还是在嗔怪不够奢华,大手一挥,提了婆娑殿,神仙殿,永寿殿九个大字,命人以黄金作匾额,银粉覆字。

又遣画师细细描摹我眉眼,然后以此塑像,集九州赋税而成的巨大圣母像巍然立在婆娑殿正中央。

每日晨昏,无数宫人都被强令在此朝拜。

我仰头看向这高像神佛,玉石精雕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宁静到淡然的笑。

原来现如今,我还能这样超脱地笑出来吗?

不,我可以更潇洒些。

但还没等走下一步棋,我就先中毒了。

13

我腹痛到死去活来,神智也逐渐消散,最后直接昏倒在榻上。

依稀记得耳边最后传来的是司马玮的无能狂吠。

“救不活元妃,你们都给孤陪葬。”

“拉出去砍了,下一个太医呢……”

再醒来,已经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刚想活动下,不料惊醒了榻边的人。

堂堂帝王也有衣冠不整,满脸胡茬的时候,活像条落魄的丧家犬。

费力抬手,笑着捏了捏司马玮下巴。

他俯身贴过来,整张脸深埋在我柔顺垂下的发丝里,右手还环着我的腰,半是轻捧,半是禁锢。

突然,我感觉脖颈上好像被烫起一块皮,连焦香都恍若可闻。

他……哭了?

震惊过后,我勾手轻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似阿母安抚哭儿入睡。

沉香袅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他的呼吸何时这样轻过,是不是想起了元皇后?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满殿的寂静曾短暂洗净过我的心。

那颗,早就肮脏不堪的心。

奈何终究沤珠槿艳,琉璃易碎。

再抬头,他还是往日那个生杀大权在握的君王。

那滴泪,怕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黑女过来搀我起身喝药,担忧地开口——

“阿奴,这样真的行吗?”

我盯着殿门口,司马玮刚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叫嚣着要大肆搜宫,查出下毒凶手为我报仇。

“不行也要行。”

不然你我就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我们只能做执棋人。

14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

“阿奴,陛下车裂了下毒之人。”

“是谁?”

“你的近侍宫女,绿珠。”

呵,等来等去就等到了这个结果,就杀了那个被我处罚的小宫女?

那日,绿珠为我擦拭一床古琴,不想琴却摔落在地,整个底板裂了道长长的口子。

宫中众人皆知,流水的金银玉器比不上我最爱的那几张瑶琴。

更何况,她摔坏的还是“海月清辉”。

那是,公子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遗物。

他去后,我再未抚琴。

都说见旧物如见故人,我不是,无论手执何式,流泻出来的每声琴音都是关于他的记忆,宫商角徵羽,避无可避。

“这个音错了,重来!”挨了一记手板。

“我是这么教的吗?”又是一顿打手板。

“你是个小傻瓜吗?阿奴,这么简单的谱怎么就是记不下来。”

……

那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日子如今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和他琴技不相上下的女琴师。

无数次宴饮,厚厚的屏风之后都是我代他在抚琴,座下竟无一人听出分别。

而公子端坐在侧,隔着一帘轻柔帐幔,莹莹烛火笼住他全身,半明半暗。

他似在看我,又好像没在看我,他什么都没做,只有月亮知道我羞红了脸。

一声入耳,万事不离心,我的指尖留存了他一生的少年气。

如今,琴都毁了,这让我如何能不教训绿珠?

可我本来只是责她去敲几日辰鼓,此事便作罢。

偏巧那日司马玮正好撞见,直接命人剥去她所有衣物,然后罚跪在辰鼓之下,不得起身。

她就那么连着跪了三日,双腿几乎废掉。

“阿奴,是孤对不住你,小小贱婢竟有如此胆量,敢下毒害你,都是孤的错。”

司马玮靠在床头拥着我,轻声细语地安抚,而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我早知道绿珠心思不对。

可我以身作饵,鱼却没上钩。

绿珠,她是太子的人啊。

15

本来我是毫无觉察的。

但绿珠实在太过招摇,她行礼叩拜时,袖口露出一小截织金锦,那是南朝皇族才能用的绞罗衣料。

是谁把手都伸进我这神仙殿中了?

暗中遣黑女盯着绿珠,居然发现她和太子内官在私相授受。

好个皇太子,还是对我这继母不放心啊,当初我是怎么和他说的?

“修平侯,妾日日服下避子汤药,今后定然无所出,归入妾名下抚养,妾许你夺得太子之位,如何?”

血肉至亲怎么比得上那流朱冠冕?再说,颍川王氏早就没落,怎么予他庇护?

如我料想中一样,狼崽子片刻犹豫都没有,转身就并入我名下抚养。

当然不是因为我椒房独宠。

而是为着拜入贺兰府的那三千门生故吏。

镰刀落下,铡了贺兰满门又如何?昔日杏坛谆谆教诲,孕育出的是生生不息,万古不悔的烈火,那是无数人匡扶社稷的不死信仰。

那把“海月清辉”便是信物。

现下他登了太子之位,逐步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党羽,倒是越来越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了。

可怎么就挑了绿珠这个不知收敛的蠢货?

黑女回报太子内人给了她一包毒药时,我想不如将计就计。

反正迟早,太子的命也是要取的,不如让司马玮自己来好了。

我只服下一半毒,药效开始发作时,我满腹绞痛,恍惚中好像看见公子朝我翩翩走来。

“阿奴,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鸳鸯绣被面几乎要让我撕裂,痛,太痛了,可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太医说,我中的毒是文殊兰,那是只有北胡才有的植株。遍览满朝,也就太子月前代司马玮接见过北朝使臣,此物分明列在礼单之上。

这么明显的指向,司马玮却视而不见,在不知道和不想知道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孤家寡人竟然还惦记着那点儿血脉亲情,可若是断不掉,铠甲也能变成软肋。

此事过后,猜忌的种子怕是已经根植在司马玮心里,时间自然会替我催生出苦果。

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16

我要筹办云雀竞技宴。

我如今娇生惯养,也爱上把玩禽鸟这等乐事,不过我最心悦云雀。

此鸟天生爱青云直飞,哪怕关在笼子里,也要飞到那最高处,所以极难抓住。

司马玮为了讨我欢心,规定各府州县上贡云雀,再在宫中设专门的驯鸟官,月俸百石,听闻民间一时研习抓鸟之人比鸟还要多。

可哪里有那么多云雀抓呢?早都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于是司马玮又准许折成银钱,敛财名目一下子多了成百上千个,他或许规定了一倍,可谁知道,他宠信的下头那帮小人会加多少倍。

我擦拭着手上沾染的香灰,嘴上却不停。

“陛下,怎么才这么几只鸟啊,好没意思。”

“阿奴不要急,孤已加急派人去寻了,一定给你办个盛大的宴会,好不好?”

有些大力地拍掉他正挠我下巴的手,默默地坐在旁边不吭声。

司马玮有一瞬的诧异,我更加低眉垂目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妾不过是爱鸟罢了,连这么点小心愿都不能满足。”我嘟嘟囔囔地控诉。

我知道,他最受不得我这副将哭不哭的样子。实在太像那个面目模糊的元皇后了,那些她曾求而不得的东西,司马玮都会补偿给我。

所以,他派宋将军亲自出动捕鸟。

宋煜,震慑三军的虎威侯,三朝元老宋奚仲的独子,真是杀鸡焉用牛刀。

这是一种无形的折辱。

但,人只有逼到绝境才知道是穷途末路,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就是要逼宋家先动手,连朝臣之首都忍不下去,还有谁誓死捍卫这司马家的天下。

我会等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17

若要赏真正的穿云之姿,必得放云雀自由。

高达五尺的鸟笼一字排开,每个里面都有一只调教好的云雀。

“放!”

一声令下,笼门同时打开,数只鸟儿扶摇直上,鸣啭之声自云端接连落下。

只消端坐,烟雨萦纡,深谷踏花的天然之美就自动浮现眼前。

我垂头细听,心醉神迷于这天籁之声。

能片刻忘记自己身处这红尘高墙内,也是一大幸事。

唰——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冲御座旁边的,我。

想象中的疼并未如期而至,良久,我睁开双眼,是司马玮护住了我,箭矢已经穿碎身后屏风。

“给孤查!是谁要行刺造反。”

话音刚落,一袭青衣从群臣中闪出。

是宋奚仲!

我埋在司马玮肩头,嘤嘤涰泣,嘴角却是悄然勾起。

世人皆赞宋侯奚仲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现在,他越众人而来,不拜,亦不跪。

从年少意气风发到如今垂垂老矣,这位文臣已经以弱肩独挑了三朝的重担,他自己,就是南朝最巍峨的一道碑。

“陛下,老臣自知已是无用之人,忝居高位多时,然江山半颓,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祖宗社稷毁在这个贱婢手中啊。”

“那你就造反不成?孤敬你是国之柱石,别太过分,退下。”

司马玮还是有些害怕同他打交道的,可对面好像并不领情。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臣,今以赤血谏陛下,万望以江山为重,切不可因美色误国啊。”

说完就一头撞向台下玉阶。

“不可!丞相。”“不可!”

满座惊呼声中,血染碧玉。

今日恐怕不只他一人要殉道。

18

“妖妃不除,社稷难安!”

宋煜冲出来,怒目而视,他甚至拉满弓直接对准我,或者说是对准…我身前的司马玮。

剑指天子,乃是重罪,他连这个也忘了。

手有些抖,紧紧地攥住前面人的衣角,大概以为我是怕极了,司马玮干脆回握住我的手。

可我不是因恐惧而发抖,是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我愧对这满朝忠臣,直臣,孤臣。

可试手补天裂已经太晚了,风雨飘摇的末路王朝,一人亡和一国覆又有何区别?不如改换新天地。

请诸君多喝几碗孟婆汤,来生再奉贤君侧,争天下守太平。

羽林军的乱箭坑杀了南朝复兴最后残存的一点希望。

文臣再无脊梁骨,武臣再无可用将。

差不多了,这把火烧得是火候了。

太子司马翊闯入寝殿时,我正在沐浴熏香。

未散的水汽打湿了双眸,暗夜里蛰伏着飘渺的玫瑰朝露香。

他是该来,没了力挺他的宋家和万千清流,他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

杀了他,才是真正便宜了他。

我以为自己要被溺死在汤池中,可灯烛摇曳映照下,他眼中蹦出的居然是潜伏已久的野性。

心中冷笑,司马家真是好传统,弑父登位,觊觎父妾。

“元娘娘,要不…跟了我?父皇快老了,你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司马翊步步逼近,在离我堪堪一拳近的位置停下,好整以暇地用他那两只丹凤眼觑着我。

“自己脱。”

窗外凄风苦雨卷进来,刮起我满身战栗,无休止的凉风顺着脚踝爬上来,阴冷裂心。

狼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性,他正要上手,身子就在我眼前软绵绵地倒下去。

闪出一张脸来,是黑女。

19

“阿奴,你没事吧?”

烛光摇坠,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静默无声,缓了缓心神。

“你们是特意挑中我的吧?”

“啊……什么?”黑女似是不解。

“我的脸。”

没有一句回音,雨帘收集了所有的缄默。

“因为我这张脸,所以才被挑中入贺兰府,又得公子悉心教导,我很像先皇后是不是?”

所以你才会在贺兰全府覆灭后,不离不弃地跟我入宫,护我周全是吗?

“是……”黑女艰难地开口。

“但阿奴……”

“公子没有失明对不对?”

咣当—

她的佩剑掉在地上,砸出数不清的谜来。

20

公子没瞎。

并非我有意探知。

那天我一时练琴入了迷,没发现公子早就不见了,于是四处寻找,终于在恭房前找到他。

正要过去扶他,可我却看见了什么?

他和常人一般,自己走去桶边净手,那么高的石阶自如迈过。

如果说这是因为路走熟了还情有可原,但我昨天才换过水桶的位置啊,那水桶在花园角落啊,不细看甚至都发现不了。

我原先是打算让人砌个小台子,更方便公子更衣净手的,可…

我死死捂住嘴巴,隐在转角檐下,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装瞎?

直到有一夜,东院公子卧房传来“啊”的一声。

众人执灯赶到时,屋内狼藉散乱,全是打斗的痕迹,烹煮热茶的铁壶歪在一旁,公子捂着被烫伤的胳膊,不发一语。

我望着老泪纵横的贺兰老爷,终于知道公子为什么要装瞎了。

这样的暗夜刺杀在贺兰毗沙九岁前数见不鲜,他失明之后才有所收敛。

不知今夜怎么又开始了,是朝中最近新旧两派斗得太厉害的缘故吧。

还是……皇城的那位从未放心过天下广布门生的贺兰家?

打那以后,公子完全闭上双眼,终日安静垂首,比那高尚的神佛更超脱自得。

只是,他对我琴艺的训练更为严苛了。

赏梅宴起事也是我收拾他内室时发现的。

公子平常根本不让人进去的,可不知那天怎么了,突然命我整顿卧房。

现在想来,大概是他故意想让我看到的。

公子贴身的里衣上,写满了鲜血书就的姓名,竟全是朝中重臣。

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没用的。

可无畏的人心里,大抵都住着一个魔。

我分明偷运出了暗室里所有的兵械啊,可到头怎么还是被王衍抄出来一大堆。

那一刻,我明白,我拉不回已存死志的决绝。

既然已经无可救药,那不如“飒沓如流星”地彻底击碎,然后重塑。

他未竞的志,我来全。

21

秋天的结尾。

邺城内战火纷飞,如墨夜色被通天火光撕破,征讨檄文里山洪欲下,势不可挡。

宫门内人心惶惶,更加令人不安的是,墙外日日吹响的义军集结号。

它让王朝生锈,这世间再也容不下司马家的荣耀和残暴。

我是在婆娑殿,圣母像下找到司马玮的。

人人都在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只有我身着素衣,卸尽钗环,逆着人流去寻末日的君王。

他的背佝偻得厉害,正仰头痴痴地望着巨大的佛像。

“你来了。”

“是,我来了。”

我走过去,跪在他身旁的蒲团上。

“看,阿奴笑得多温柔。”

他扭头看我,而我盯着神像久不言语。

混沌肮脏的人世间,满殿神佛却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淡笑。

无数被压迫的人儿匍匐在它脚下,修着各自的心安与信仰,而司马玮跪倒在神像前是为了让万民也匍伏在他脚下。

何其低劣,何其悲哀。

“菩萨座下见青山,阿奴,你爱过我吗?”

起义军攻城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不合时宜地冷笑出来。

在爱和不爱之间,我听见自己说——

“我不配。”

“万物皆来这世上一遭,何分三六九等。”

司马玮笑着开口,随后又灰败地摇摇头。

他什么都知道,可对权力的痴迷让他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无情善嫉终是帝王心必不可少的试炼。

房梁上跳下一人,是他的亲卫军。

“带她走。”

这是他此生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我没拒绝,临出殿门前,我忽然转身深拜在地。

“妾,绝不独活于世上,但,妾有妾的归处,望陛下万分珍重,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在帝王家。”

他摆摆手,散尽了此生的业障和爱恨。

22

疾驰的骏马飞奔在出城的路上。

略过的无数光景里,有尸体烧焦的作呕气味,有烧破苍穹的怒火,也有哭寻亲儿的跛脚孤母。

马蹄踏过洼地,染遍红痕。

到处都是震人心魄的哭喊声,我在汾水边勒住了缰绳。

我好像听到公子在喊我了。

“阿奴,你快来呀。”

那年春色潦倒,他携我至汾水之滨踏青,瓣瓣桃花织成温柔情网,我和公子躺着数星星。

“阿奴,你知道吗?天上有一千颗星星。”

“不,有一千零二颗。”

“为什么?”

“公子,你这么聪明猜猜啊。”

阿奴不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我眼中也是星辰。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秋叶红了,星星落了。

朝阳缓缓升起。

一颗石子没入汾水,不痛不痒。

我也落了。

公子,你殉江山,玉奴祭你。

番外(司马玮视角)

到处都是尖叫声,落了殿门的锁,不准任何人打扰这方最后的净土。

最后竟是这尊巨大的雕像伴我赴黄泉路。

巨大的阴影笼下,我仰头看她低眉俯瞰,怜悯众生,眉目清澈如露。

像极了某个人的样子。

她刚走。

我记得她跪在这蒲团上,每每拈香认真参拜的模样,可刚才她明明眼睫微颤,肩膀也在抖动,嘴上默默念了句什么。

她这次会求什么呢?是求…留在我身边吗?还是像以往一样,转头笑着递给我一柱香。

我没等到这柱香,却忍不住开口问了她爱不爱我。

她居然笑了,宫人私底下都议论她佛口蛇心,天光不见里,我却窥得她眸中天真而残忍的恶,破碎隐幽,好一场赌上清白皮囊的艳诡贪欢。

她伏跪在地上说不独活于世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木鱼已寂,暗敲人心。

就此别过吧,阿奴。

我的一生原就是个错误,晦暗潮湿,只愿这凡胎肉身能最后再惹些檀香,稍赎罪过。

“阿奴,我代你祈过诸天神佛。”

“这次,愿你能为自己而活。”

巨大的佛像倾倒,我想,我终于可以去见阿母了。

小时候, 她总不愿见到我, 姑母说是因为我长得太像父皇的缘故。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父皇和母后恩爱才会有我啊。

可父皇好像也不太喜欢我,他更喜欢二弟些,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喜爱什么,我就去学什么, 而且一定要学到最好, 可父皇还是不肯正眼看我。

后来我长大些,宫中流言如沸, 说我不是皇室的血脉, 是个野种。我好像懂了, 这是连活下去的一线希望都不给我了。

只有自己做执刀人才是最稳妥的。

我开始暗中豢养死士, 培植朝堂势力,直到, 未央宫里传来丧钟。

玮儿没有阿母了。

再没有人在黄昏时分为我诵读诗书, 也再没有倦眉梳月的明眸佳人对镜贴黄。

父皇再次将我下狱,因着虚无缥缈的流言,那我就真篡位给他看看。

高堂不胜寒, 丹青若鸿毛, 我只要现在,那明堂之上除了权力, 一定一定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可我从来没在酒色环伺中探得几分真心。

那日, 王衍告诉孤,贺兰家有异动。于是我跟着去了赏梅宴,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撼动司马家的天下。

于是,我看见了,一位少女赤着脚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过来, 眼里蓄满了担忧的海洋。

我乍然回到那个冬日。

那也是个凄风凌冽,琼花穿树的雪天,我被父皇鞭笞之后,罚跪在建章殿前, 母亲也是这样赤脚赶过来,每一脚踏在雪地上都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嘲笑着我的无能, 可我只是多吃了二弟的一块糕点啊。

那场雪,赶尽杀绝

而现在, 我在她的身上认出了阿母。

所以, 我诛了乱臣贼子,带阿奴回了皇城。

哪怕,等待我的是一场粉身碎骨,我也要与她同宿同栖。

我不后悔,因我依然如是。

这个结局, 配得上我当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

我唯一遗憾的, 是没有早点拥有她。

什么是永远呢?

永远就是后来,司马玮肉胎成泥,玉奴销影失形, 再无重逢。

可是史书惊鸿一笔,后人谈起何为红粉香脂刀下死?

“妾,但为君安。”

一切又都从那句话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