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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锦宁

所属系列:相思局:挽一缕青丝解相思

长公主对我的未婚夫一见钟情,想强他为面首。

他知道我在等,苦求长公主高抬贵手。

她愤而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于是,温书卿被指见色起意,冒犯公主。

他死前,双目已去,衣衫不整地趴在南风馆的床上。

七年后,我成为了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苏长风。

无人知晓,将军实为女儿身。

昔日的长公主看着我,眼中溢满情意:“苏将军,你……你可愿意尚公主?”

1

墨甲军凯旋那日,天子亲迎,城门内外一片肃清。

一袭亮银铠裹住了我稍显瘦弱的身躯,大风起,银白战袍猎猎作响。

我坐于高马之上,仰头望向高站于城楼之上的天家姐弟。

那位生来尊贵、眼高于顶的长公主,候于皇帝身旁,悄悄掀开幕篱,露出了一张精致娇艳的脸庞。

她歪着头遥望了我许久,而后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轻笑。

寒风迅疾,宫檐下的风铎舞得清脆,五指勒紧缰绳,我拍了拍躁动的马儿,低头勾了勾唇角。

永平长公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连中宫皇后都得让她三分。

所有人都知道,永平长公主不要的东西,毁了烧了都不会让人染指半分。

她嚣张、跋扈,风云日月、天下万物都得为她让路。

那日长街盛况后,我静静地等待了三日。

她穿着石榴色上襦,十二片间色裙流光溢彩,一件杏白色狐狸裘虚虚地笼着,乌黑墨发间戴着五凤金钱玉步摇,在冬日的雪中,当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苏将军,可有家室?”她虚咬着唇,眸光潋滟。

“未有。”

她像是动了真情一样,廉价且虚伪地道:“苏将军,你、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

她眉间露出小女儿般悸动的娇羞情态,仰着头看我:

“苏郎,你愿意娶本公主吗?”

我的眼中露出三分爱慕四分不甘:“臣听闻,公主已有婚事。”

她立马摇头:“不会有他人,我既见了苏郎,这一生便只认定你了。你等我好不好?我让皇弟退婚,他疼我,什么都依我的。”

我以手支着下颌,目光散漫地看向她,这原不在我的计划内。

“好啊,那臣便等公主的好消息。”

不过,这样的复仇似乎变得更有趣了。

长公主闻言,小心翼翼地攀上我的胳膊,将头轻轻地靠在上面,嘴角抑制不住笑意。

温热紧贴着衣裳一层一层地涌上,如毒蛇般滑腻、恶心的触碰,让我不得不压制住几欲作呕的不适。

我垂下眼眸,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些凛冽冬夜里翻涌过无数遍的画面。

温书卿,我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眼前似乎又闪过那一双灿如繁星的双眸,俊美至极的脸上泛起笑容时,唇角两边会微微凹陷,君子立于前,如山间明月,如不弯的青松。

他死前,是去给我买栗子糕。

“阿宁,我去去就回。”走前,他拍了拍我的头,笑得温润。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没来得及说,因为城南的栗子糕很抢手,去晚了就没了。

我没有等来栗子糕,也没有等来温书卿。

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边指点着,一边笑话着:

“哎哟哎哟,真是丢死人了,看不出来这温公子竟然是这种人。”

“是啊,听说是跟好几个男子……那……那什么了,精尽人亡了哟。”

“平日里看着风光霁月的,没想到……真是家门不幸啊,丢人丢人!”

那是七年前,是我刚被温书卿捡回去的第三年。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是在山间被母狼养大的,还来不及懂情懂爱。

听闻这些时,我只觉得愤怒,觉得心中像破了个洞。

那些指指点点的人,被我打得落荒而逃。

可我忘了问他们,温书卿在哪。

后来,我在乱葬岗翻了一天的尸体,才找到他。

残缺的、破烂的、不堪的温书卿。

那双世间灿如繁星的、我最喜欢的眼睛,成了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他们说,是因为长公主觉得他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所以将他双眼挖了去。

“温书卿?”我小声地叫他。

无人回应,空寂的风穿过一具具尸骨,奏响了哀乐。

我摸了摸他的胸膛,竟摸出了几块碎了的栗子糕,上面沾满了血。

墨一样的黑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乱葬岗,乌鸦哀啼低飞,腐烂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我就那样,坐于尸山血海处,将那些混了血的栗子糕,一块一块地吃下。

望着眼前的公主,我的鼻间似乎还能闻到当年的尸臭味。

我的脑中开始交织着兴奋的啼号,我要想想,我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折磨她,才足够偿还温书卿……

然而,这一刻,我却突然意识到。

杀死温书卿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公主。

不该仅仅是她,还有,还有她身后那如山的权力。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才对。

想到这里,我倏然一笑,脑中的啼号越发激烈。

永平长公主看着我,面颊微红,结结巴巴地道:“苏郎,你、你笑起来真好看,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2

长公主闹着要退婚,闹得满城风雨时。

我正立于御前受封,文武百官列次,天子端坐高台。

“朕诏曰,苏长风数年间,五退匈奴,降乌纥、北羌、月氏。守边塞要地,扬我燕朝国威。勇猛有之,功勋累累,特赐将军玉带虎符一枚、黄金战刃一把,封龙骧将军,钦此。”

“臣接旨。”

御书房内,皇上淡笑道:“永平公主在耍脾气,说要退婚,将军可知何故?”

我敛眉回道:“臣不知。”

哪怕知,也须得不知。

永平长公主可以为所欲为,哪怕与男子私相授受;但其他人若犯永平,在皇帝看来,便是僭越、冒犯、冲撞。

皇上的脸上舒展开来,满意地笑了。

“朕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她想要什么,朕都愿意给。”

“苏将军,若是朕为你和公主赐婚,你可愿意?”

我面露喜色,却又立马压住,颤着声启唇:“承蒙圣上厚爱,只是臣不敢高攀公主金枝玉叶。”

皇上面容更舒展,直至开怀大笑。

从御书房出来,绕过顺天门,往外走便是宫门。

这时,我迎头碰上一人,紫衣金腰带,墨色用玉冠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玉面凤眼,身形高大。

我拱了拱手,以示礼数,便低头要绕过他。

“苏长风。”他叫住我,语气有些愠怒。

一阵风过,他跨步便到了我眼前,低着头看我,语气恶劣:“听说你今儿刚封了龙骧将军,威风啊,当了大官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周将军有事?”我掀起眼皮,礼貌性地瞧了他一眼。

此人名为周禀之,是京城镇国公的嫡亲长孙,入军营第一日便是副将。

而在我入军营后,不知为何,他处处瞧我不顺眼。

在军营摸爬滚打的那七年,周禀之最厌恶的人应当是我。

起初他仅是嫌我身量小体弱,非要将我逐出营不可。

后来,我进步快,屡立军功,他便更讨厌我了。

现在,他打不过我,大约更不喜欢我。

周禀之面色一梗,嘴唇动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讲不出话来。

但面色却奇异地,渐渐泛红,红到耳尖都像熟了一般。

他突然靠近我,压低了声音,偷偷摸摸:“苏长风,我最近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心中很是不耐,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喜欢会耽误我做事的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老子喜欢男的。”

……寂静了大约几息,真是惊世骇俗了不得。

我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在心里平淡地给出了反应,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哦了一声。

然而,他却挑了挑凤眼,面上竟看得出有些紧张:“你呢?你喜欢男的女的?”

我面无表情:“女的。”

……

3

我在军营时,便已经习惯了周禀之时不时地发疯,因此也无甚在意他那天的疯样。

比起这些小事,永平长公主更值得我关心。

我命人假意传消息,说我在边塞时有一心上人。

她果然到处派人打听,那些人收到的命令是:找到那名女子,将她扒光了扔进窑子里,再找几个壮实的男人。

永平公主,七年过去了,你的手段还是如此肮脏下作,你到底凭什么成为公主,享天下至尊之乐!

我翻看着手中的信件,大抵明白了。

乾康八年,永平长公主围猎时观兽斗,将贴身宫婢赶进笼中,拍手叫好,年仅十岁。

乾康十年,永平长公主出宫游玩,因马受惊,令人当街打死冲撞马匹之人。

乾康十二年,永平长公主将爱慕她的侍郎之子,骗至荒郊野外,让其落入陷阱,双腿尽断。

……

这些种种,皆不为人知,只因她身后的皇上,概以冒一改犯皇家、冲撞公主、胆大包天等罪名,将永平洗得干干净净。

在如今的世人眼中,高坐于芜兮宫的永平长公主天资玉容、端庄贤惠、菩萨心肠。

菩萨……捏着信件,我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嗤笑出声。

这次永平长公主闹退婚的对象是尚书嫡子,听闻他不愿退婚,被永平公主压在宫中生生仗打了数十下。

老尚书气急攻心,连夜上奏,请求皇上责罚永平公主。

却被皇上以其子居心不良,妄图侵犯公主为由驳回,言念在老尚书劳苦功高多年,不予计较,驳得老尚书一口血只得往肚里咽。

瞧瞧,这权力,有多荒谬。

4

“杨御史,”我笑看对面的人,“在其位,谋其职。苏某领兵打仗多年,求的便是一个家国安定。然如今,边境虽定,国事却不宁。”

杨御史扶了扶官帽,深叹了一口气:“圣上……圣上真是糊涂啊,现下西南大旱,灾民无粮可食,黄河河堤溃烂,抢修也需要大笔银钱。可国库空虚不说,百姓赋税已是苦不堪言了。可竟然、竟然还要从国库里挪银子,为公主盖那奢华的行宫,你要知道,单单皇上在位的十年里,盖了又荒废的行宫都有足足十五个!简直是昏……昏君!”

我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轻声道:“御史,慎言。”

杨御史甩着袖摆走后,我后脚便命人将状告公主的证据送给他。

难得的清醒之人,且看他如何以敢于撞柱明志的言官精神,为这天下百姓,做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隔日,一封御史状告永平长公主的检举信直达上听,言永平长公主骄奢淫逸、贪欲无度、草菅人命、不恤民生,罪状之下,条条都是证据。

天子在御书房震怒,大斥荒唐。

若是放在往日,这封信只会成为天子脚下的污垢,可如今不能了。

不到一日,关于永平长公主究竟是怎样的蛇蝎心肠,便在孩童乞儿的传唱中在大街小巷传开了。

然而,金尊玉贵的永平公主显然不会在意这些庶民的眼光,顶多是失了好名声罢了。

她只在意自己,她的绣花鞋踩死了无数人,她也只会皱着眉,怪那些低劣的血脏了她的鞋。

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永平公主,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苏郎,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我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那些文人,不过是拿我当笺子罢了,有事没事便抨击上一两句。你不会信的,对不对?”

她将脸枕于我的掌心,轻轻地蹭着,我用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面,淡笑道:“公主,真的没有因美色,而强人所难过吗?”

她揶揄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以为我在同她玩笑。

“本宫需要做强人所难这种事吗?那些人看见我,还不得巴巴地爬上来?只有傻子,才会拒绝本宫。”

她说得没错,温书卿确实是傻子。

不然,他怎么会傻傻地以为,当初真是我救了他。

其实,我赶走恶狗,不是为了救他,而是那只狗抢了我的食物。

我只是恰好,无意,罢了。

可后来,他对我太好了,我从未开口说过这个真相。

我在狼窝里长到十岁,十岁那年,母狼死了,我扒了坑,将她埋了,从林中走了出去。

起初,我日日跟街上的野狗抢食,渴了便爬行数里去喝溪水,困了便在桥下睡。

后来,一伙玩杂耍的说给我饭吃,我点点头。

一年多的时间,我日日在街上,手脚并用地趴着表演,吞大火、碎大石、头顶鼎,都干过,每日可以得到一个白馒头和一碗凉水。

再后来,杂耍的人被官兵打死了,我又开始在街头睡觉、抢食。

温书卿碰见了我,认出了我。

他拨开我乱糟糟的头发,我便看到一张极其漂亮的脸,林中的月亮都没有他好看。

那年,我十二岁,温书卿也才十三岁。

他有一间小屋,他将唯一的那个房间给我,自己在柴房起了张床。

长长的黑黑的指甲被他细心地剪掉了,乱糟糟的头发也绑成了两条丑辫子。

他弯下腰,看着我:“女孩家怎么能叫丑丫呢?”

我回他:“我不是女孩子。”

听到这话,温书卿好看的脸僵了僵,慌乱地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我。

我继续道:“我是狗,一只会咬人的狗。”

杂耍团的那些人都是这么叫我的,他们不顺心的时候,就会用馒头吊着我,让我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跳起来咬。

温书卿皱着眉,我好奇地歪着头,看着他一脸为难。

好半晌,他才温声笑着开口:“狗、狗很可爱的,它不是什么坏东西,但女孩家也很可爱的,就像你一样。”

“我给你取个名字,我母亲姓苏,你也姓苏好不好?”

“锦宁,苏锦宁,阿宁,好听吗?”

我听不懂,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后来,我识字了,才知道,锦宁寓意一生锦绣繁华,一生喜乐安宁。

“阿宁,不要这样爬,不可以四脚并用地走路!”他脾气很温和,眉眼总是如清风朗月,从不与我生气。

“不,会。”我一字一顿地吐出来。

不会,不会用两只脚走路,我爬了十二年了。

温书卿笑了笑:“我教你,慢慢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我时常看得呆愣。

我想起了,七岁那年在林中看到的一只非常漂亮的白鹿,温书卿很像那只白鹿。

我恍惚记起,他死时,也才十六岁,是意气风发正当好的十六岁。

死的前一日,他为了科考刚换了一支笔,是他念了许久,都舍不得买的那支笔。

那是温书卿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十六岁。

5

可罪魁祸首依旧高高在上,坐拥天下之最,无人敢撼其尊。

“我不过是个只知道打仗的粗人,公主为何喜欢我?”

她娇笑道:“不许胡说,哪个粗人能有你这般好看?况且,以前本宫倒是喜欢那些白面书生,可人总会变的嘛,本宫现在就喜欢将军这样的。”

“那公主真的愿意嫁给臣吗?边境苦寒,公主受得住?”

她犹豫了一会儿,咬唇道:“也不一定要去边境呀,等日后安定了,你在京中领个职,我便日日在你身边,这样不好吗?”

“好。”

她摇着裙摆走了,身后跟着一群宫婢,深怕旁人不知她这胆大妄为之举。

我盯着她的身影好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被照料得很好,可现在,粗大,长满了硬茧,再也看不出是一双女子的手。

昔年,温书卿对着这双手,连剪断指甲都要一再小心。

可后来,这双手的十个指甲一一血肉分离过,又顽强地长出来。

永平公主,我在军营里手脚并用地爬了七年,胯下之辱受过,冰雪天里也曾命悬一线过。

我爬了这么久,爬到你跟前,可不是为了与你缔结良缘。

我转过身,将手放进水中,用力揉搓着,直到皮肉发红。

在这样的关头,皇帝依旧拗不过永平公主,永平公主不依不饶,皇帝也拿她没办法。

“皇弟,你可是早早便应了我的,不过是几个刁奴口出狂言罢了,怎么盖个行宫就能把国库给搬空了呢?再说,江浙多富庶,国库没钱,再征税不就好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难得,民意珍贵。

萧家的天下历经百年,历代帝王拓疆域、斗世家、重科举、扶清流。

却在萧徵亦手上,渐现疲态,宦官参政、外戚滥权、严刑苛税,到此已然穷途末路。

这萧家的天下,是永平公主恣意妄为的资本。

这日,我从宫中出来,迎面便撞上一人。

来人身材娇小,长着一张鹅蛋脸,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食盒塞进我掌中,而后磕磕绊绊地说:“苏、苏将军,谢谢你那晚的救命之恩,这是我自己、自己做的糕点,送给你。”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那日与杨御史见面后,从茶楼出来曾顺手从灯笼架下救了个人。

“不必放在心上,”我将食盒还给她,笑道,“举手之劳。”

眼前的女子是左都督之女沈红玉。

这段时间,我对朝廷这张网已经摸透,但凡能排得上姓名的人物,家中情况我都略知一二。

“要的,要的。”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脸颊微微泛红,最后硬是将食盒重新塞了回来,转身便跑了。

我摇了摇头,有些感情,当真是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可以用此法欺瞒永平公主,但沈红玉是无辜的。

“不要让永平公主知道这件事,另外,以后沈姑娘再来,就说我不在。”我淡声吩咐着。

6

永平公主大约不会知晓,这次御史状告一事,可不会像从前那样小打小闹。

起先只是杨御史的小打小闹,到后来,民间怨声再起,又有不少官员站到了杨御史一边。

闹了几日,连皇上都压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指摘。

为平上下怨气,永平公主被暂时褫夺封号,禁足宫中。

永平公主何时受过这种气,芜兮宫的宫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本宫不过是着了那些刁奴的道,你当真以为本宫失势了是不是!”

“贱人!拿这么烫的水,是想烫死本宫吗?”

她闹了几日,皇上便不安生了几日。

为了补偿永平公主,皇上想出法子,下了圣旨给我与永平公主赐婚。

我跪在地上,接过圣旨,太监的贺喜声刺耳又难听。

婚期定于一月后,皇上因为愧疚,对这桩婚事格外上心。

大婚当日,永平公主头戴九翠凤冠,一袭嫁衣如云霞般绚烂耀眼。数十里红妆从东华门而出,殿前司下辖的十二位神武军抬轿出宫。

那一晚,有不少老面孔。

在热闹的人群中,我偶然瞥见了周禀之,他一人拿着酒壶落寞地坐在角落里。

也能理解,毕竟他这辈子想必都无法与喜欢的男子成婚,看见这样热闹的场面,必然神伤。

还有沈红玉,胆子大得很,举着酒杯就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也不屑于说旁人的不是,只是……你立了这么多战功,若是不应这桩婚事,皇上也会给几分面子。娶谁都好啊,怎么就娶了永平公主呢?她那样不良善的人,你当真不知道她为人……”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那又如何?

“沈姑娘,多谢你今日来,我很开心。”我举起酒杯,笑着碰了碰她的杯子。

转身后,我并未看到,沈红玉在我的身后,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7

那日,新嫁娘两颊绯红,一双眼眸风情流转,她高傲、不屑地鄙夷着路人,却不知晓,她将在这盛大的、繁华的欢送中,走向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怎么,你不愿意拜?”我看着温书卿的牌位,侧过头问她。

她一身红嫁衣,蹙着眉:“虽说他是你大哥,可我毕竟是君,他是民,你让我跪拜他,这不是折了我的身份吗?”

我自嘲一笑:“倘若没有我大哥,我可能早就死了,又何来机会能够和公主结成良缘?罢了,公主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我做,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说着,我便要将手中的红绸扔掉,她连忙拦住我,哄道:“好了好了,我都依你,还不成吗?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紧接着,她便朝着温书卿的牌位,缓缓地跪了下去。

而我,就站在她身后,眼睛牢牢地盯着那一块牌位,仿佛是温书卿在看着我。

那天夜里,我将边境带回来的春金散,下在了永平公主的酒里。

后来,一个又一个人出入公主的新房,他们都是南风馆的人,只要钱够多,他们睡得了男人,也睡得了女人。

永平公主一声盖过一声的娇吟传来时,我正坐在祠堂里,细细地擦着温书卿的牌位,被公主拜过的牌位,脏了。

温书卿身上唯一不平凡的地方,大约是长了张好看的脸。

他那时每日都忙,除了读书,每日还要卖画、替人写字赚钱。

可他总相信,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会考上功名,会当一个好官。

我也相信,他满腹经纶,学识过人,只要参加了春闱,必然能一鸣惊人。

温书卿很会养花,也很会养阿宁。

到他身边不过一年,我的一双手变得白白净净,头发也变得浓密发亮。

他的钱除了买书,剩余的全都用在了我身上,胭脂水粉、漂亮衣裳、首饰钗环……

他说,别人家姑娘有的,阿宁也要有。

选衣裙的时候,他比了又比,最终笑着说:“阿宁还是穿红衣裳最好看。”

我仰着头,有些费解地看他:“你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为什么不省着点花?”

他的面色顿时有些局促,搓了搓手,笑道:“是、是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但也不需要从你身上省啊。”

我有一身蛮力,可以扛起两个温书卿。

后来懂事了,我说我可以去街上卖艺,像以前杂耍那样,这样还可以多个人挣钱。

那时,干净破旧的小院里,盛开了海棠花,花瓣落在温书卿的身旁。

他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阿宁,女孩儿家不要吃那种苦。”

“那我能吃什么苦?”我急忙问道,其实是想问,有没有我能挣钱的法子。

温书卿突然笑出了声,两肩微微颤抖着,爽朗的笑声惊走了枝头雀鸟。

他眼眸璀璨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件宝贝,紧接着低着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一把塞进了我嘴里:“傻阿宁,吃糖就好。”

甜腻的、清香的味道在口中溢开,从舌尖一路疯狂地奔袭,冲击着我的全身。

枝头的雀鸟又回来了,我嚼着口中的糖。

丛林生存法则,强者为王。可在温书卿这里,似乎并不适用。

我的嘴角弯弯地翘起,好吧,好像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

温书卿实在太过平凡,平凡到权贵裙摆扬起的一粒灰,都能将他压死。

可温书卿又不平凡,谁让他……是阿宁的温书卿呢?

8

很快,永平公主便有了身孕,她的神情越发容光焕发。

而暗潮涌动的皇城中,左相之位、户部、兵部和都督府衙已经进行了一轮全新的洗牌。

在我的有意纵容之下,永平公主的性子比在宫里时更为刁钻。

不是因入口水太烫,便仗打下人,便是因婢女多抹了一层胭脂,而大发雷霆。

这日我会见了几位大人,带着一身酒气地回到府中时,已是半夜。

永平公主让婢女盛上醒酒汤,我盯着婢女那双手瞧了半天,吐出一句:“倒是生得一双巧手。”

那是永平从小到大的贴身婢女,名唤巧春。

闻言,巧春眼神不安地看向一脸不虞的公主,战战兢兢地回道:“驸马是醉酒了,在说笑……”

永平公主勾了勾唇角:“还不滚下去。”

直到第二日,我都没再见到巧春。

着人打听了下,才知道她不知何故掉进了湖里,被人捞起来时,一双手竟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一般,整整齐齐地断了。

我心情颇好地喝了一口茶,我没记错的话。

巧春啊,当年给永平公主出主意,让温书卿在南风馆里被凌辱致死的人,就是你吧?

除了永平的心腹,以后做事就方便得多。

自那日后,永平公主便开始夜夜做噩梦。

无论谁问她,她都不曾吐露究竟梦到了什么。

只有我知道,那些梦,不,或许说不是梦,而是她夜夜亲眼所见。

所见的那些人,全是昔年被她害死的人。

那些人中,有刚满三月的婴孩,也有垂髫少女、蹒跚老者……

永平公主被日夜折磨后,抚着肚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垂老。

她去见皇上了,御书房内不时有争吵声传来,永平公主出来时,脸上难看得紧,无人知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我上前扶她,关怀备至:“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要跟圣上这样吵闹,万一伤着肚里的孩子,于你身子也无益。”

“夫君,我只有你了,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是不是?”她含着泪,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

我笑了笑:“那是自然。”

9

直到夜间,我将她扶起,确认她已入睡后,才缓缓开口:“今日,圣上与你说了什么?”

一旁的熏香越发浓烈逼人,眼前的人眉头紧锁,嘴唇紧闭,脸色满是挣扎。

见状,我敛下眼眸,即便这样,她也死死咬着不开口,想来是一个足以让她毁灭的秘密。

过了大约半刻,她才从口中吐出几个字:“遗诏假的,真的……遗诏,别想我拿……”

断断续续地讲述完,她便陷入了沉睡。

书房中,我铺开纸,提笔写下几字。

其实先皇在时,参与夺嫡之争的两位皇子是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和颖妃所出的七皇子。

而当今圣上不过是宫女所出,被太监养大,既无文治,也无武功,是平庸之才。

当时民间传,皆因当时两位皇子斗得太烈,两败俱伤,伤了先皇的心,他才会颁布遗诏让萧徵亦继位。

如今看来,这份先皇遗诏原来竟然是假的,而永平公主便是造假者之一。

真正的遗诏被永平公主藏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只要她活着,那份真遗诏就永远不会面世,萧徵亦就会稳坐皇位。

隔日,宫内来人,抬来了大堆的赏赐,言体恤永平公主怀胎不易。

永平抚着那一箱一箱珍宝锦绸,勾了勾唇角,神情高傲地同我说:“我就说,皇弟怎么会舍得同我吵架呢?他啊,心里最是放不下我这个姐姐了。”

我附和一笑,心中却是无限嘲讽,简直是愚蠢至极。

这么多年来,大约他们二人有无数次这样的争吵,然后皇帝低头求和的场面。

她当真还以为,如今的皇上还是从前那个任她拿捏的少年吗?

不出所料,萧徵亦对她的警告来得也很快。

宫人慌乱地告知我,永平公主在花宴中跌倒滑胎时,我正在御书房里。

闻言,萧徵亦按下了奏折,微微笑了笑,嘴角起伏的弧度竟有一丝奇异的兴奋:“怎会如此?”

圣上震惊起身,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嘴角微微勾了勾。

永平公主的孩子没了,虽说我本就不打算让这孩子存活,但一想到它竟死在了萧徵亦手上,我便觉有趣极了。

“公主,孩子还会再有的,你且安心养好身子。”我安抚着她。

永平几近疯狂:“是安嫔!是她将我推倒的!皇上,如此恶毒之人在你后宫中,本宫如何安心?本宫要你立刻将她处死!”

萧徵亦沉着眼看她,脸色一寸一寸地黑下去,不过转瞬便又恢复如初:“安嫔向来胆小怯弱,她怎么敢做这种事?宫人都说不是了,你放心,朕会好好罚她,你且安心养着。”

安嫔胆小怯弱,那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呢?不言而喻。

没过几天,安嫔被发现死在废宫的井中,尸体的腹部被人生生刨开了一个洞。

萧徵亦怒不可遏,命人力查,最后却不了了之。

因为凶手,此刻正抓着我的袖子,娇弱无力道:“夫君,你会觉得我这样太过分吗?”

“皇帝偏心他的美人,不肯为我们的孩子主持公道,但我们不能让那未出世的孩子死不瞑目,你说对吗?”

此时已过热夏,清风飒飒,枝头开始叶落,又是一年浓烈的秋要来了。

我迎着温和的日光,微眯着眼,夸赞道:“公主,做得很好。”

公主做得很好,那么我给你的大礼,你也要收好了。

10

一月后,金秋宫宴上,钦天监与祥云寺方丈共观天象,为燕朝祈福。

承阳殿中云顶檀木为梁,以椒涂壁,金砖铺地。各路人马坐于席上,一派锦绣连城、歌舞升平之状。

在这觥筹交错、推杯至盏的热闹里,突有一人从观天台上慌急滚爬而来,口中大喊道:“天有异象!天有异象!祸国灾星现世,我燕朝大危矣!”

“你说什么?!”座上的萧徵亦猛地站起身,厉声质问道。

这时,众人才看清楚,台下之人正是钦天监监正,他忙指着身后:“是宏惠大师推演出的!”

众所周知,宏惠大师在燕朝的名声堪比神佛再世,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他一面。

这祸国灾星若从别人口中说出,少不得一个妄言之罪;但若是宏惠大师所言,那便有所不同。

“大师!此人是何身份?可知在何处?”萧徵亦连忙追问,他虽日日耽于酒色,但此刻事关国运。

宏惠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此人为女子之身,且此刻便在殿中。”

霎时,殿外狂风暴雨突至,凉薄的雨夜里,殿中寂静如无人之境,人人都生怕自己被指为灾星。

宏惠大师脚下一转,便直直地看向我。

身旁的永平端着脸色:“看向我们作甚?夫君你是男子,难不成这灾星是我?笑话……”

我侧首瞥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笑。

那夜当真荒唐混乱,所有人都被永平公主是灾星一事所震惊,宏惠预言若灾星不除,势必祸乱燕朝。

萧徵亦神色骇然地令人将永平公主禁足在宫内,不得踏出一步。

倘若在之前,萧徵亦还会惦念着,想方设法为她保命;然而经过安嫔之事,再加上灾星一说,永平公主成了彻底的弃子。

除灾星、杀公主,只待一时。

然而,就在此危急关头,边境安定了许久的突厥,突然送信要与燕朝和亲。

要知道,如今燕朝的国力已不敢再大肆发动战争,面对突厥人的无理请求,只得答应。

可如今,宫中最大的公主也才十一岁,唯一成年的公主只有一位已经嫁为人妇的长公主。

第三日,我见到了被禁足的永平,她发髻凌乱,神色恐慌哀戚:“夫君,我不想死,我不是灾星,不是灾星!有贱人害我!是皇后还是宁妃?是她们对不对?她们定是不满我插手后宫事……”

“还有和亲,我怎么可能去和亲!我是最尊贵的长公主,是将军夫人!”

“让萧秀如去,她都快十二岁了!她为什么不去?”

可是不行呢,公主不去和亲,接下去的戏如何唱呢?

于是,我满面焦灼:“公主,我想了许多法子,你留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皇上已经下决心将灾星祭天了。你若是去和亲,一来能摆脱灾星之名,二来和亲路上,我会令人去替换公主,绝不会让公主受一丝委屈。”

她抬着一张泪脸,对我信任至极,点了点头:“夫君,你一定要来救我。”

而后,眼神狠厉地看向外头,咬着牙道:“萧徵亦竟敢这般对我,我定会让他后悔。这龙椅他坐得,我们未尝坐不得?”

11

公主和亲一事既热闹又荒谬,多的是人嘲讽驸马爷无用。

堂堂龙骧将军,竟怕了突厥,还忍辱将自己的夫人送给他人。

和亲大军行至半月后,八百里加急传讯:公主遭突厥人加害,死于虎跷关,死前衣衫尽去,面目全非。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直言突厥人这是要下我燕朝的脸,才敢如此狂妄,竟将和亲公主杀死!

然而,无人知晓,同样的消息传到突厥,则是燕朝公主拒不和亲,于虎跷关出逃。

双方战火一点即燃时,太原守溪县突发万人起义军。

危急时刻,内忧外患,萧徵亦惊吓得几夜无法入睡。

“苏长风,你快去,快去把起义军镇压下去!不对,不对,突厥打来了,先去抵御突厥入境……”

看着他慌得像无头苍蝇一般,我便好心给他出主意:“皇上,臣愿领军前往太原。至于突厥,臣倒有一位更为合适的人选。墨甲军副将赵莽,此人曾多次随我与突厥交手,且骁勇善战,可堪大任。”

萧徵亦睁大了一双猩红的眼:“让他去,让他去!”

而后,试探地问道:“朕将永平送去和亲,让她死得这般凄惨,你心里可有怨气?”

我垂头行礼:“皇上,无国便无家,国之大事当前,儿女情长不足为道。”

“好,好,好。”他放下了心,兵马便也下放。

萧徵亦不会知晓,我这一去,再回来时,便是他的末日。

12

墨甲军五万兵马,此次回京仅半数,加上萧徵亦派下的兵马才堪堪五万。

太原守溪县起义军虽人员复杂,但人马竟足足达到七万,而起义不过是因当地官府无道,肆虐百姓,再加上严苛赋税,民众水深火热,不得不反。

镇压起义军足足用了近两月时间,击败起义军后,我未赶尽杀绝,而是对其进行收编。

其后,大军便死死驻守在太原境内,萧徵亦似乎有所察觉,派了监臣赶来太原。

在我细算人马、粮草、兵权、财力时,留守此处多日的监臣李守之捧着圣旨,要我跪下接旨。

“苏将军,圣上有令,如今太原已平定,着你先归还兵权于我手,再速速回京复命!”

我抬起头,扔下一张状纸,厉声道:“李大人竟敢与西狄人勾结,还企图夺我燕朝兵权,简直狼子野心!”

处置皇帝亲信是大事,我既不能随意处置,亦不能无故处置,所以必须有人状告李守之。

但并非所有人都会信,质疑声随之而来。

直到,三日后,西狄人突率三万大军袭营时,众人才相信我军竟真有内敌,于是处死李守之便成了必然之事。

李守之人头落地后,一士兵昼夜兼程从京都而至,传皇帝诏令,令太原、武郡、河雁等地,凡家中有适龄男子者,皆须入伍,意在出兵高隅。

令下,民怒,怨声四起,对朝廷不满之声达到巅峰。

起兵并非易事,哪怕我做足了准备,可成败由人,也由命。

起事前夜,我入望山林,见一人。

13

“他还是不肯见我?”我望着茅草屋,问眼前的人。

他摇摇头:“师兄,你回去吧,师傅说与你之间缘分已尽,以后不要再来了。”

屋中人正是宣崇年间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崔余,五岁时熟读兵法,十二岁便能上马杀敌,镇得边关数十年无人敢犯。

只是功高盖主,便引来杀祸,崔家百余口人,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崔余。

我推开递到眼前的伞,扬声道:“师傅是觉得花费数年教导我,收我为徒,授我武艺谋略,我却成了一个大逆不道、妄图窃国的贼人是吗?”

“师傅,您这是愚忠!”

“师兄,慎言!”

我继续道:“宣崇帝对您赶尽杀绝,让您苟延残喘地活着。他的儿子昏庸无能,残酷暴虐。您抬头看看,这天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穷苦至深处,易而食人。”

“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国,是您誓死要效忠的国吗!”

寂静良久,一阵轮椅声滚动着,轮椅上的人一袭黑衣,眉目已见沧桑:“阿宁,君君臣臣,一日为臣,便要忠于帝王,这是崔家家训。你要做的事,我不拦你。若事成,你为君,我为臣。若事败,师傅拼死也会为你收尸。”

望着眼前的男人,我撩开衣袍,朝他最后一拜。

14

顺民心、遵天意,我领麾下墨甲军揭竿而起。

大军一路朝北进,仅用三月时间,便于金水河与京都遥遥相望。

萧徵亦在龙椅之上破口大骂,又癫又狂,命人入我军营求和。

消息传来时,大军正在为攻进都城一仗,做最后休整。

朝廷派来的人是近期升任的右相王诩,护他入营的正是周禀之。

坐在谈判桌对面的右相,肩背挺直,眉眼疏朗清正,一身绯红色官袍在灯火照耀下微微闪着光,如松如玉,气度沉稳。

听闻,他当年一举夺魁,是风头无两的状元郎,几年时间,从翰林院庶吉士进封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又在此危急关头,临危受命为相。

不期然地,在不合时宜的喧嚣中,我想起了温书卿。

想起那年他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阿宁,知道什么是诰命夫人吗?”

“不知道啊?没关系,来日,我定会将它送给你。”

我想,他若是穿上这身官服,定然是人间绝色。

“苏将军,”王诩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我此来,一为君命,不得不从,二只为见苏将军一面。”

我拨了拨酒杯:“听说,萧徵亦想要我与他划金水河而治,甚至愿意再割让洛阳三座城池,王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摇了摇头,浑身带着一股清冷自持,与温书卿实在相像。

“我来,是想请将军按既定计划,于三日后过金水河,直取都城。”

这真是稀奇,我原以为一腔墨水的文人,都以君君臣臣为纲,誓死愚忠。

然而,三日后过金水河这一消息定下到此刻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万万没有外传的时间。

定于三日后,既有地势水流影响,亦有对双方兵力的判断。

他竟能如此准确地预测到,足见他胸中智谋,我眸光凛冽地看着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的眸子清澈地回看了过来:“如今百姓有累卵之急,君臣有倒悬之危,若能得将军这样的人,还天下一片太平,死王某一个何足惜?”

我当然不会杀他,临走时,周禀之在账外。

昔日在同一阵营针锋相对是小打小闹,如今我与他面对面站着,才是真正的针锋相对。

他看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道:“你若有本事直取京都,届时你我再一战。”

15

仅三日,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而进,直抵京都皇宫腹地。

取下萧徵亦首级前,他嘶吼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敢窃我江山!”

我举着剑,横在他脖颈处,淡淡道:“要怪,就怪你养了个好姐姐。要怪,就怪你萧徵亦德不配位。”

宣正十二年,末代君王萧徵亦荒淫无度,肆虐残暴,激民愤,在位期间各地起义总计八百一十三次。

墨甲军首领苏长风誓师起兵,废帝王,立新朝。自此,历经三百一十八年的大燕王朝轰然倒塌。

新朝初立,我将国号定为祈。

登基那日,群臣来朝,我透过冠冕流朱垂眸望去,昔日燕朝大将周禀之立于左,右相王诩立于右。

天下初定,新政开启,轻徭薄赋、照抚流亡、定民心、安民意。

三年后,朝政稳固,国库充盈,民生富饶,士农工商皆有所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为盛世之始。

而在这一年,一个惊天消息震惊朝野乃至天下九州——如今坐于祈朝龙椅之上的皇帝竟是女子之身!

“荒唐!这这、这简直是儿戏!”言官哭天喊地。

“不可不可,女子怎能当皇帝呢?为今之计,只有从陛下宗族里过继一名适龄男子……”御史捏着胡子,眉头皱成八字。

据说,周禀之听闻我是女子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赤着脚又哭又笑:“女子?竟是女子?哈哈哈女子很好!他娘的就说老子怎么可能是断袖!”

他在疯了一夜之后,翌日天不亮,便一人一刀立于百官上朝必经之路上。

飒飒风雪中,周秉之一身暗紫蟒袍,巍然不动如山,放言道:“若有不服吾王为女子者,今日便问问我手中青鹰刀!”

“话说,这当今圣上,那可真是了不得,以女子之身从军营里一步步地往上走……”不知是谁授意的说书人,开始在大街小巷高唱我的丰功伟绩。

朝堂闹成了一锅粥,然而第二日朝时,却又如同哑雀一般,无一人敢开口。

我坐于皇位之上,轻描淡写地问:“难道过往这些年,我不是女子?”

是啊,从军营到起兵登基到勤政三年,不都是这个女子所为?

这天下,都是我于马背之上呕心沥血一寸寸打下来的,若有不服,便叫他来打!

16

恢复女子身后,我便以女子装扮行于世间。

这日,我叫来沈红玉,自开女学、设立女官后,她是第一个考上女官的,如今在朝中担任左司仪。

几年过去,当初莽莽撞撞的姑娘,穿着一身官服,也变得越发沉稳大气。

“陛下,要臣陪同您进去吗?”站在一处暗牢前,她问道。

“你在此处等我。”我摇摇头,我此去是见一个旧人。

这是一处特制的牢笼,防守在此的是特等暗卫,那人已经在这处待了四年之久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最是能折磨人心智的地方。

我命人打开天窗,一道刺眼的亮光照在肮脏的草榻上,也照在那人佝偻的身上。

“永平公主,好久不见。”我的声音响彻在空寂的牢笼里。

榻上的人动了,带起一阵铁链声。

“夫……夫君?夫君,你来救我了?”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刺耳,带着积蓄已久的委屈,还有百倍的希望,“夫君你终于来了,我等你许久许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所以我一直忍辱负重,我苟且偷生,我……”

我打断她,伸出手越过栅栏,拨开了她眼前的乱发,好让她看清楚我。

“永平公主,不如仔细看看我?”

她瞪着一双暗黄无神的眼睛,两颊凹陷如同一个孤魂野鬼。

“永平,燕朝被灭了,是我干的。”

“对了,我是苏长风,是女子,也是如今天下的帝王。”

她惊恐地大喊出声:“骗我,骗我!你是谁!为何要伪装成我的夫君?!”

我不顾她的喊叫,将她的国、她的家如何一夕之间被毁,一一道来。

“为什么!苏长风,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毁了我?!”

“为什么?”我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角都湿润。

“公主贵人多忘事,想必也不记得多年前,那名因违背公主意愿,而被你送入南风馆凌辱致死、扔到乱葬岗的书生了吧?”

“倘若公主当初能多一丝良善,我今日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这一切,都是公主的错啊,公主从前作恶多端,当是以为这天下间没有报应一说。”

她惶恐地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错了,我错了……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饶我一命,我一定改。”

有些时候,死亡其实是最轻的报复,对永平公主来说,失去仰仗的权力、地位、尊严,比死了更痛苦百倍。

于是,我好心地告诉了她一个真相:“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大概不知,那些夜里与你颠鸾倒凤的男子都是南风馆出来的吧。”

说完后,不欲多言,我转身便离去,身后传来一阵盖过一阵的哀号。

我吩咐人好生看着,死了实在轻松,她这辈子都要这样活下去,才行。

17

“阿宁,你还是穿红色衣裳最好看。”

一座孤坟一抹红,一截红绸连阴阳。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衣裳,用手抹了抹褶皱,问道:“温书卿,我今日的红衣好看吗?”

无人回应,只有山风穿过墓碑,轻柔得仿佛有人在低语。

他死前最忙的一件事,便是到处找大师算良辰吉日,几处寺庙的师傅都帮他看好了日子,就定在三月后,那时春闱放榜也过了,必定是双喜临门之事。

可他没能等到,他的阿宁穿上那身红嫁衣。

那是他攒了一年又一年的银两,画了几天几夜的样式,找了坊间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缝出来的。

“温书卿,十二年了,阿宁来与你成婚了。”

孤零零的墓碑上,盖着红绸的另一头,无端的寂寥空荡。

我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碑上的字:“温书卿,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我转身离去,红色的裙摆在古树林中飘荡飞扬, 背影挺直决然。

而在我身后, 那墓碑上的红绸随风轻轻摆动,好似温书卿在身后目送一般,他在说:“阿宁,不要怕, 往前走。”

18

走出林中时,沈红玉一眼便看到我, 立马上前来。

我看着她, 一边走向马车,想到她老父亲所托, 一边问道:“你这么些年待在朕身边, 有没有中意的人?朕可以为你指婚。”

她抬起头, 脸上一愣, 随即道:“您别管我这些,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

她平日使性子的时候, 倒是能隐约看见一丝昔日的风采。

我摆摆手,随她去。

刚入宫殿,便有宫婢慌忙地跑来:“陛下, 不好了, 周将军和王丞相又打起来了,不对, 是周将军把王丞相又给打了!”

我换上衣袍, 无奈道:“又怎么了?”

宫婢倒豆子一般细细数来:“周将军今日一见到丞相,就说他恬不知耻,竟在半夜时还出入您宫殿,分明是不怀好心。丞相手无缚鸡之力的,自然是打不过啊, 那眉骨处就挨了一拳,如今正让太医给治着呢。丞相让我回禀陛下,莫要担心,只是一点小伤罢了。丞相还说, 想来周将军也并非有意为之,定然是他有做得不对的, 他自当躬身自省……”

这两人各有大才, 在朝堂之上可谓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但平日里, 却经常因一些小事而起争执, 为了稳定朝堂,有时我还不得不去劝导一番。

我挑了挑眉,对沈红玉道:“走,随朕看看去。”

沈红玉闻言,拉起了脸, 嘟囔道:“日日都是这些把戏, 两个大男人这般作为成何体统?陛下,您莫要惯着他们……”

我勾起唇角笑了笑,脚下步伐不停。

移步间, 红墙碧瓦一景又一景。

可谓,春风扫尽千山雪,桃李迎面多妩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