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东宫榻上客
所属系列:心动博弈:骑士们的爱情战争
东宫榻上客
心动博弈:骑士们的爱情战争
如果争宠的是一群男人,会是怎样的画面?
我是前太子的忠心走狗。
我替她做僚机。
囚禁了清冷男状元,救赎了阴暗邻国质子,做了残暴小将军的舔狗。
当他们终于动容,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诚恳:「只愿君做东宫榻上客。」
但不巧,刚说完,太子嗝屁了。
我上位了。
上位第一天,我看着在东宫相碰的三人,背后冷汗。
——不知为何,三人表情都冷峻到黑化。
1.
我坐在东宫正殿的榻上,后背生起一片冷汗。
左边这位狐狸眼、朱砂痣的白瘦书生,是本朝第一位男状元。
他走马看花那一日,垂眼捏住行人掷来的牡丹花。
嘴角那轻轻一撇,便撇入了凭栏远望的前太子,我大姐的心里。
前太子递我个眼神,我见风使舵,当晚琼林宴上灌了男状元一壶酒。
灌醉后拉他入我寝宫。
——黑锅我背,坏人我做。
他还没酒醒,便被我「留」在了宫内。
我对状元郎向来口头上说得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左一个「爱你爱到心颤颤」,右一个「此生无你枕难免」。
只等太子来解救她的心上人时,与我那英明神武不油腻的姐姐形成鲜明对比。
可还没等前太子前来解救,
一晚月光如洗,正当我心不在焉地重复「我爱你啊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甜蜜饯~」
他冰冷着脸问:「你想要什么?何必如此虚伪。反正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不如你自己来拿。」
他说得直爽,我便坦白道:「其实我只愿君肯做东宫榻上客。」
不知为何,状元脸色瞬间阴冷。
我被他一掌推到眼前发黑,心肺涌血,昏死过去。
次日,我寝宫锁头裂开,殿门大破,庭内如秋风扫落叶之势,被人拆个稀巴烂。
状元郎自然不见踪影。
2.
中间那位灰发红眸眼角一颗痣的皇子,是邻国质子。
他天生邪眼,命带不详,在邻国就受尽冷落,至我朝后,亦是被奴仆欺凌的可怜人。
我也是不受宠的皇女,被挤对惯了才学会做太子的踩脚凳、马屁精。
在国子监时,我坐倒数第二排,他坐倒数第一排,平时作为前后桌,多说了几句话。
质子长大后,脸也长开了。
太子动了心思,我便跟着跑断腿。
我拖着被状元郎打个半死的身体,去给质子送温暖。
替他买炭,修屋,缝衣,疗伤。
每做一件,便缀一句:「都是太子让我做的。」
质子脸色渐渐红润,神态慢慢飞扬,阴暗的小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他抱着我,轻声说:「你待我这么好。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
我大喜,拱手说:「只愿君做东宫榻上客。」
这一次,我没挨掌,质子只是面无表情。
不知为何,他眼里红光大盛,隐有黑气。
3.
右边那位,是我那太子姐姐生前最后一位新宠。
将军府的独子,惯得比寻常女子还要倨傲尊贵的小将军。
他天生有女人缘,性子又桀骜不驯,长到二十岁竟然还没有人能入他的眼。
太子饶有兴致地踢我去做小将军的舔狗,舔不成功就砍我的头。
我便拼命地舔。
他将我送的点心扔进泥水,我笑嘻嘻地说:「将军好腿功」。
他故意打马将我摔了八回,我拍拍灰尘说:「八好啊,发」。
我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面不改色受他冷嘲热讽。
然后,恰逢其时地补上一句:「小将军,我爱您。」
我其实没舔成功,小将军后来策马仰头,厌恶地俯视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本想说:「只愿君做东宫榻上客。」
还没说出口,
从皇宫传来的丧钟便荡入整个京城,
太子突发头风嗝屁了。
我另外两个姐姐为争夺东宫之位手足相残,一个嗝屁,一个被打发进了庙里。
我上位了。
我抹了把脸,瞬间直接把给小将军准备的扇子、果子、话本子扔了一地,
狂喊:「不爱了不爱了,爱咋咋地吧您。」
把小将军撂下,「芜湖芜湖」地跑回了宫。
4.
但我不知道,我那色欲熏心的皇姐,死后还坑了我一把。
她枕头下压着一份遗愿。
我揣摩应该是她醉酒后 emo 所写的傻东西。
遗愿说,她要状元郎,质子和小将军入住东宫,做东宫幕僚。
狗都知道,「幕僚」二字,颇为不单纯。
一下还搞了仨。
但是,我那痛失两个皇女的老爹还是当了真。
当天,就把三人掠进了东宫。
5.
我上位第一天,这三人便在殿前碰见了。
这三人与我皆有仇。
他们脸色都冷峻到黑化。
状元郎声音如同冰碴子:「殿下,这次软禁臣,又是为了谁呢?同样的游戏,还要玩第二遍吗?」
质子红眸幽冷:「之前你给我的炭火,衣料我都会偿还给你,我不需要你再费心。」
小将军皱眉:「丑八怪,你走时说不爱了不爱了,那是什么意思?你把做给我的点心都丢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别和我玩欲擒故纵这一套。」
忽然,他们三人齐齐一静。
六只眼睛相互在彼此脸上打量。
「等一下……」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同时轻声道。
我紧紧缩进椅背里。
「殿下和臣说过,平生只爱过我一人。」
「……她也对我说过,这辈子只护我一个。」
「丑八怪也和我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我。」
「……」
他们三人脸上表情瞬息变化。
然后,三人猛地齐齐瞪向我。
我怂态至极,抱紧自己,弱弱跳开话题:「我这就向父皇请旨,烦请各位暂住几日,几日后,必将洗刷掉太子幕僚的污名。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各位绝无非分之想!」
只不过,面前三人的脸色却丝毫没有任何松缓,我说完后,反而更加阴沉。
「不必。」状元从牙缝间挤出二字。
「我倒是好奇,你还说过多少同样的情话。」质子淡淡道。
「呵。」小将军连连冷笑,我本觉得他要拂袖怒走,他却脚下生根了似的站着不动。
「索性就先在这住住,看看你满口鬼话里到底藏了几分真心。」他们三人同时说。
我咽了下喉咙,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6.
当晚入夜。
我新得的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举了块木托盘递到我眼前,
上面是三个绿牌子。
老太监眼冒精光,八卦至极:「殿下的幕僚都来请见,却都不乐意同时来。洒家没辙,只能想了个昏招。」
我看着那三个牌子,眼睛都快绿汪汪一片了。
选,怎么选?
我随手翻了一块,
绿莹莹的小牌子上刻着三个字——
谢清恒。
我发了一个抖,牌子掉落在地,胸口仿佛又被状元爷那掌风刮过。
7.
当晚,谢清恒没来。
我处理一堆上位后要处理的政事,忙着忙着也忘了这一茬。
等我洗漱更衣,躺在床上时,
老太监忽而一笑,拍拍手,
灯火一暗,
大门一推,
几个小太监扛进来一个被子卷。
「我不冷,不用加被子…….」我猛地止住。
被子卷搁在床脚时,一截白玉般的腕骨露出,五指骨节发白,指尖微红,紧捏着被子边缘。
不知为何,这等旖旎场面,我却感觉到了森森冷气。
「谢郎,您可记得规矩,恭谨少言,恪守尊卑。」老太监说完,便笑着拉上床帏。
他给我递了个「我懂」的眼神。
可是,我却一点都不懂。
被子中的谢清恒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那是我临死前为我演奏的哀乐。
他性格古板到能规规矩矩地从床脚爬了过来,可表情实属难看。
「殿下,着急得很?」
他双手撑在我的耳侧,发丝微垂,露出一张清冷凛冽的脸。
朱砂痣煞气冲天。
只不过当我仔细望去,却发现他玉样的脸庞嫣红一片,表情虽拒人千里,却又艳气腾腾。
「你怎么了?」
他冷笑:「殿下装什么,反正臣如今被下了药,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
我连忙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非凡。
「你等等。」我想起身唤人。
只不过,谢清恒却丝毫没动:
「你又要做什么,别以为臣浑身无力,殿下就可以耍什么花样了。」
这厮说自己四肢无力,结果我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我只能屈身一钻,从他胳肢窝里逃了出来。
我点灯,借着那一豆灯火往门外摸去。
背后,谢清恒隔着帘子,声音隐忍:「第一次……暗点好。」
我开了门,直直拎住那哼歌的老太监的领子:「解药,冷水,拿来!」
老太监像是看阉人似的看我,好半天才说:「好好好,是是是。」
我松了口气,想起状元郎受了这委屈,恐怕心中恼羞不止,又温声细语安慰道:「谢清恒,你莫怕,我就是动了这个老太监,也不会动你的。」
谢清恒被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摁到浴桶里,隔着屏风,好半天才回我的话。
他冷到不可置信,一个字一个字地挤:「蠢才,你这个蠢才。」
我蹲在小凳子上,有点莫名其妙地委屈。
不过我脾气好,也习惯了遭人骂,倒也不至于和他置气。
只不过,当我昏昏沉沉快睡着时,我寝宫的门忽然被人一脚破开。
此脚颇有谢清恒当年风范:
「我是不是毁了你们二人芙蓉帐中的雅兴?」
小将军提着剑,声音没有一丝歉疚,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了我的狗头。
8.
我下意识往后一缩。
这些天做惯了小将军的舔狗,他那剑眉星眸烈烈一瞥,我便忍不住哆嗦。
忽然,水声乍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清恒只披了件素袍,垂发赤足,冷漠地反问,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玄色的玉砖衬着他白皙瘦长的脚,一步便洇一处水印。
「就算不是,也不关你的事。」他说。
小将军紧盯着谢清恒,脸色难看至极,他满身的戾气快要冲破天。
他瞪向我:「过来。」
这句话,我倒熟得很。
我做小将军的舔狗时,一开始本来差点被他一脚踹飞,只是仗着随叫随到的厚脸皮功夫,才留在他的身边。
向来是他叫一声「过来」,
我便殷切地端着热茶点心跑过去,照顾完后再深情款款地补一句:「小将军,我爱您。」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他手里还揣着剑,傻子才过去。
我咳了一声,偷偷摸了个花瓶抱在怀里自卫,又慈眉善目道:「小将军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他神情冷了,眉毛压低:「别让我说第二遍。」
说这话,一般都是他气到极点了。
谢清恒皱眉,面无表情地挡在我面前,隔住小将军的目光。
他凑过来时,我没留意抬了一眼,那薄薄的里衣湿了水,贴在他的脊背,背着我时透出微突的蝴蝶骨。
我咳了一声,立刻转开眼睛。
小将军眯起眼,看也不看谢清恒,歪头冷笑:「丑八怪,玩够了么?再玩欲擒故纵这一招,就要惹人烦了。行了,下次秋猎我答应带上你,满意了?」
「小将军……」我张了张嘴,本想说我是奉命舔他而已,绞尽脑汁想思索个委婉的说辞,以免他知道被骗,怒火攻心给我来上一剑。
「我先前就想说,殿下就是殿下,沈锋你却总唤她『丑八怪』,实在不妥而犯上!」谢清恒抢先说道。
我思怵,你不也刚才骂我蠢材,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那边,沈锋性子暴虐,哪里受过人这样冷声冷气,硬茬子似的寻他的毛病,他直接扣住谢清恒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到门上。
手指再一探,便又捏住我的领子,抓鸡崽似的拎着我往门外扯。
「沈锋!」一道冷气传来。
我的身子忽地一停——谢清恒拽住我的手腕,面色凛冽。
他俩一个火气十足,一个冰霜彻骨。
一个抬腿踹破过我的门,另一个徒手掰断过囚他的锁,
都生猛得很。
我叹了口气:「不如我们都坐下来,有什么话好好谈。」
小将军自然没听,又一冷笑,他冲谢清恒推了一掌,仗着武术世家的底子,将我抢入怀里,闷头走了。
9.
沈锋拎着我,拿着剑,磕磕碰碰走了一路,等将我直接掼入他的屋中才松开手。
我被撂到床上,无言地仰头看着沈锋床帐上的垂花。
沈锋关了门,室内一片黑暗。
我只看到他垂头,沉默倚靠在门上时,映出一片剪影。
我迟疑开口,问他:「小将军,找我还有何事?」
「你是拿他故意气我?」
「这倒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他声音迷茫。
我小心翼翼挨过去,摸索到小将军手里的剑,刚撂出去,小将军却拽住了我的手。
「还说不是?」他哼笑道,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我试探性地抽了抽,没抽出来,便不敢吭声。
只寻思着,小将军不亏是将才,被我夺了剑还能不慌不忙地捏住我的手做「人质」。
我狠下心,勇了一把,坦白道:「小将军,其实是前太子命我来缠你,她想让我来说服你,说服你做……」
我咽了口唾沫,发着抖紧紧摁住小将军的手,生怕他一怒扭断我的手腕。
「做东宫榻上客。」我出了一口气,总算说完。
沈锋没吭声。
我怕得厉害,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抖,一会儿又觉得沈锋似乎也在抖。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所以……你对我可有一丝半分的喜欢?」
他声音头一回这么轻飘飘,我以为是我捏疼了他,又吓得松开手。
我摆摆手,坚定不移:「没有!绝对没有!您放心,东宫的门永远为您敞开,您想明天走就明天走,想现在走就现在走。我绝对不会再缠着你,惹你心烦。」
「你撒谎。」沈锋轻声说,「你明明倒贴了那么多回,我爱吃什么,我爱看什么,你都记得门清儿,明明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难道你笑着说过那么多遍爱我,也都是假的?」
我无奈叹道:「小将军,我原本是一个低微不讨好的皇女罢了,你生来就是一人之下的将军府的明珠,自然不懂,有时候人是会被逼着做许多事的。」
「我骗了你,虽然是无可奈何,但是终究是骗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会补偿你的,抱歉,这么多日子,让你遭受了这么些烦心事。」我说道。
沈锋吸了一口气:「你又是在以退为进?」
我看着沈锋。
这张威风十足,俊逸如剑的脸,我见过他的厌恶、轻慢、蔑视、无视的表情,却头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地看向我。
10.
我便诚心诚意地给我俩所谓的缘分画上了个句号——
「小将军,你是整个京城中最最炙手可热的公子哥,无数人敬你,无数人爱你,我着实知道,单凭一个不受宠、无实权的皇女身份,远远配不上你,太子当时命我去追你,也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她是捉弄我,却牵连到了你,所以我千方百计对你好,一是想显得我丑态百出,让太子高兴了,就能尽快结束这场游戏;二是想弥补你受我牵连所蒙受的烦恼。」
「您放心,我对您没有一分喜欢。」
我低下头,诚恳而温和地解释:「我原来虽身份卑微,但我并不贱。
「你打马球时,让我守在旁边给你递茶,输了便觉得我碍事,拿马鞭绑住我递茶的手腕,骑在马上拖拽着把我扔到门口让我走,我手腕脱臼,你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没注意』。」
他脸色白了一分,嘴唇张了张。
我耐心地继续说:「后来,你临时起意,让我做点心给你吃,我手腕的伤还没好,笨拙又着急,做好给你送去,管家说你在练武场,让我等你。我等了半天,后来下雨,我淋得湿漉漉,怕点心沾了水,只好把食盒抱在怀里,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肯让我进去躲雨。雨中,我隔着门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对管家说,你有客人要招待,让我淋着。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在府内,只是不想见我。恐怕,后来那淋湿的、冷透的点心你也没吃就扔了吧。」
小将军听到此,脸上滑过一丝被拆穿的心虚。
他轻声道:「你要是怨我,你可以还回来。」
我摇头,诚恳道:「我不怨你。」
这是真话。
我仗着追小将军的名头,也落了许多好。
比如,去了没去过的贵眷们设的宴席,见了不少世面,吃了许多点心。
又比如,小将军肩宽腰窄,清晨总袒露半胸,练枪练剑。而帅哥的同伴都是帅哥,所以每天齐刷刷一排身姿矫健,肌肉鼓起的俊俏少年郎当着我的面龙腾虎跃,让我看得神清气爽,精神大好。
至于小将军苛薄的那些事,我本就是司空见惯。
脱臼、淋雨、罚站,都是些不妨事的小打小闹。他那剑没捅我个七拐八拐,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但,不知为何,我说了我不怨他,沈锋的表情却反而更加难看。
「你不怨我?」他用力咬牙重复。
声音中甚至有一丝不可置信。
他手掌捏紧,又张开,又捏紧。
「那这一切,统统都是骗我?」他猛地捏住我的下巴,双眼凑得很近。
我错觉中觉得他眼角发红,但依我对小将军脾气的了解,就算是,也应该是气红的。
他幽黑的眼珠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们近到鼻梁都差点撞到一起。
「这双眼睛,倒是生得又纯又亮。」他自嘲地说,气息打在了我的脸颊上,我紧紧抿嘴,屏住呼吸。
「原来看谁都一个样,怪不得方才眼睛恨不得长在谢清恒的背上,原来你喜欢他那款,喜欢肩不能扛的小白脸,喜欢看男人出浴,喜欢他在床上文绉绉地念诗?!!」
沈锋一连串地发问,声音一句大过一句,最后近乎是怒不可遏地吼。
我耳边宛若雷鸣,细听他说的内容,反应过来后,又面红耳赤。
沈锋是军营里长大的,懂人事,比在锦绣堆里生的公子哥要奔放。
他拇指揉着我发烫的腮,讽刺地笑道:「怎么?说中你的心思了?」
「殿前还摆出正经的架势说你没歪心思,当天晚上就急不可耐地召谢清恒进殿,虚伪至极!」
我挣扎道:「我没有!」
可是,沈锋的脸色却黑沉沉的,看不清喜怒,那只揉我脸颊的手指缓缓移到了我的唇边,揉开唇畔,生生将指头顶入我的齿间,趁我张口时,抵入我的嘴。
我下意识去咬他的指头。
沈锋像是末端神经失能了一样,压根感觉不到痛,气势汹汹看着我,然后莫名其妙俯下身。
他恐怕是要给我一个头槌。
我吓得往旁侧一歪,沈锋不依不饶,左手捏住我的脖颈,往他怀里摁。
他要锁我的喉,压着捶我!
我惊恐挣扎。
就在这生死关头,
门忽然被人猛力撞开。
11.
谢清恒青丝披垂,只比刚才多穿了件外袍,眉间朱砂痣红得凶神恶煞。
质子元尘掩也站在旁侧,只是他站在暗处,被阴翳遮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我看着歪了的门,心疼地「嘶」了一声。
刚入住东宫第一天,
我的门被沈锋踹坏了,
沈锋的门又被谢清恒捶烂了。
我着实不想再起事端,便冲谢清恒和元尘掩招招手,刻意轻松地打圆场:「大家都还没睡啊哈哈哈。」
谢清恒丝毫没搭我的话茬,他冷冰冰地说:「放手。」
沈锋漠然地仰着头,手臂像铁棍似的箍住我,他一脚踹开挡道的凳子,狠笑道:「谢清恒,我是看在谢家世代忠臣的分上才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谢清恒面不改色:「沈小将军好大的口气,你半夜挟殿下而去,不知所迹,臣理当忧心殿下的安危,前来问询。」
沈锋瞪着谢清恒,谢清恒毫不退让,从容看着沈锋。
元尘掩忽然开口:「你来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还清了,我就回去了。
「好,我现在就过去。」
我忙不迭顺水推舟出声答应,离这修罗场远些才好。
谢清恒和沈锋齐齐望过来,他们俩听到「回去」二字后,深思片刻,便由着我随元尘掩走了。
月下小径,元尘掩默不作声,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在我身前。
我看着元尘掩的背影,他没有穿我先前送给他的任何衣服,只穿了一件素袍。
在锦袍玉带的沈锋和谢清恒之间,他灰扑扑的,像个不惹人注目的侍从。
我忍不住问道:「尘掩,我先前给你的衣服呢?啊不,是太子先前给你的衣服呢?」
我和他自国子监就认识,早就习惯称呼彼此的名讳。
元尘掩摇摇头,等到他屋内时,他指着桌上的两个包袱,对我说:「这是你先前送我的一应物品,银子、衣服、香料、小件,我都存着,至于我用完的炭火和吃食,我会折成银子,一并还给你。」
他眼神平淡地看着我,表情和我头一回奉太子的指示去找他时一个样。
空寂而冷。
他的冷和状元郎的冷截然不同。
状元郎是锦绣堆中见惯了众人奉承后,恹恹倦怠的清冷,他身上有正气,行事虽聪颖,但也掺杂着几分少年的纯然。
质子的冷,是对万事万物都不抱希望的司空见惯,阴沉沉的,透着一股见惯世事的老头子气质。
我摇摇头:「收着吧,你需要的。」
元尘掩平静地看着我,红眸像是藏着莫名思绪,又深又沉。
他背过身:「我需要?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
「咔哒。」
门拴轻抬,锁上,扣紧,发出相击之音。
他侧脸看着我,薄薄眼皮下的瞳孔微转,泠泠月光,在他脸上刻出一道光影。
一瞬间,我有种幻觉,他好像打算把我锁在这里,藏一辈子。
12.
元尘掩和我,同是天涯苦命人。
邻国虽然男尊女卑,但他还是连几个公主都不如,被打发来我朝做质子,一做就是十年。
我九岁遇到元尘掩。
那时,我俩都是被欺负的主。
我比他还好些,爹爹在时,过了几年有人庇护的畅快日子,等到真正受苦时,一时间没转过弯,愣头青似的和太子对骂。
果不其然,被一伙她的小喽啰摁在地上打。
元尘掩当时就端着书坐在书院的最后一排,冷冷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头。
他盯着书,忽然用手指了指脑袋。
我寻着样,抱住头,恰好挡住了横空踹来的一脚。
正因如此,我一直觉得,元尘掩是个好人。
他那个时候脸还没长开,瘦骨嶙峋的脸上,戳了两只大大的红眼睛,老实说,有点丑。
但又有点可怜。
我没敢和他搭话。
我怕其他皇女以为我们是朋友,连累着他也被欺负。
只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搭不搭话都不影响——元尘掩早就被欺负惯了。
我帮不了他,所以等太子让我去勾引元尘掩讨他欢心时,我着实替他高兴。
因为,他终于可以有银子能好好过活了。
元尘掩一开始很防备,我送来的吃食他一概不碰。
我倒也能理解,那时我已经是太子的忠心走狗,一个欺凌过他的人的狗腿子送来东西,傻子都觉得没安好心。
我那时身子不太好,状元郎一掌拍完,我咳嗽了好几天,只能挣扎着咬牙坚持,把他没动的食盒又提了回去,次日又送来新的。
就这样磨了几天,元尘掩让我进屋了。
我缩着身子,捂着胸口,咳得像个痨病鬼,指着盒子说:「好……好吃的。」
元尘掩端坐在我的对面,表情微微变化了几分,终于咬了一口酥饼。
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松懈下来。
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看上去像是溘然长逝。
醒来时,我躺在元尘掩的破床上,他只给我盖了个被子角角,背对我睡觉。
我仰头看着星空,一颗豆大的雨滴忽然落到我的眼里。
我这才意识到,我能看到星空的原因——元尘掩的屋顶漏了!
元尘掩和我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大盆子罩在头上,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劈里啪啦的雨中,我扯着嗓子吼道:「你这房子其实还好,起码不透风。」
「轰隆」一声,他的木窗子被狂风吹破。
我赶紧找补道:「透风也还好,起码不积水。」
下一秒,闪电大亮,我眼睁睁看着元尘掩的鞋子在水里旋转跳跃不停歇。
「积水也好,起码……」
元尘掩脸上漠然的冷意早就变成不可置信,他大声冲我狂吼:「你闭嘴!你快闭嘴!」
从那天后,元尘掩便有了几分人气。
在后来,我们渐渐熟悉,形影不离,我偷偷将太子要送给他的诗册李代桃僵,折成银子,买了他迫切需要的银碳棉衣。
那一年,我们都过了一个暖烘烘、舒舒服服的新年。
13.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元尘掩还看着我,等我的答案。
我缓过神,回道:「我当然知道你需要了,若不是阴差阳错,我的姐姐死的死,出家的出家,若我不是太子,我们都是同样的命。」
元尘掩平静地看着我:「如今,是不同的命了。」
「不是!」我皱眉,「不是,我可以帮你,我知道落魄的滋味不好受,我如今有了钱,可以继续帮你。」
「以何理由呢?前太子帮我,是让我做入幕之宾。你呢?朱念念,你是为了什么而帮我?」
他的嘴角甚至出现了一丝笑,但是眼中却毫无笑意。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冰冷的脸,就像是一块严防死守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从裂口中,我看到了那双脆弱的眼。
「你说啊。」
我揪紧手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抵到桌上的包袱,轻轻一摸,却觉察出不对劲。
我解开包袱后,垂眼愣住。
送给元尘掩的东西一一都经过了我的手,可是如今,包袱中除了细碎的小件和衣服外,却多了许多陌生的诗册,宝石,玉器。
「这是怎么回事?」我颤声问道,还没等元尘掩回答,我便翻到那诗册的字迹,竟然与太子如出一辙。
一股冷意忽然袭上我的脊髓。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元尘掩的声音忽然无比接近。
我猛然回头,却被无声走来的他逼着整个人都贴到了桌沿上。
他轻轻揽住我,让我坐在那散落一桌的金银珠宝之上,声音轻浅,血眸猩红:
「你让我做东宫榻上客,我便做东宫榻上客。」
我的心脏陡然一颤,用力揪住元尘掩的衣领:「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晦暗无比:「放心,你前太子怎么可能让我这种卑贱之人近她的身,她只是对送上门的我嘲弄了几番罢了。」
我心中翻腾起一股古怪的感觉,莫名担惊受怕,恐慌不已,听到元尘掩这满不在乎的口吻,平日里好脾气全都没了。
「我放什么心?你以为她是好相处的?你怎么敢真的去……」
「朱念念,你找我、护我,不就是为了这一茬吗?」他紧紧看着我,「你不想让我去,那你当时为何说这话。」
他冷冷的二指戳我的心口,像是要剖开我,揪出我的真心。
我抿唇,躲开他的审视。
我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烧灼着我,烫到我发痛。
我是个怯懦的人,为了活着,又擅长迎合别人,装得久了,自己连棱角都忘了。
元尘掩问我为什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没逼问我,他只是轻轻补充了一句:「我刚离开太子府,太子就死了。
「朱念念,我天生长着一双邪眼,命带不详,我不留在这了,我明日就回去。」
他移开身子,却没移几寸,就被我抓住手腕。
我缓缓抬眼,如梦似幻:「什么叫做『你刚离开太子府,太子就死了』?」
我指了指诗册上的字迹,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这到底是你的字,还是太子的字?」
元尘掩淡然地承认:「我的。」
突然中风的太子,恰巧离开的元尘掩,相同的字迹,还有太子那张诡异的遗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走。」
元尘掩看着我,忽然笑了:「没想到,你原来还有几分真心。」
我看着他,也笑了,只不过是苦笑。
天爷,我要是再听不出元尘掩的话意,我就真是个傻子。
他把太子弄中风死了,又明里暗里暗示留在这里会连累我。
可是,他要是走了,没人护着,恐怕早上走漏的风声,中午人就没了,晚上灰都给扬了。
「疯子。」我咕哝。
元尘掩当没听见,红眼睛忽闪忽闪着,指了指我还捏着他手腕的手。
我立刻松开:
「去睡吧,朱念念。」
他回握了一下我的手腕,轻轻一碰,便又分开。
我恍然走出屋子,鬼使神差般又回头。
元尘掩正站在窗边看我,背靠无边的黑暗,眼中波涛汹涌全封在平静冰层之下。
他见我回头,滞了一下,关上了窗。
14.
我次日起了个大早,进宫面圣。
老实说,我和我血缘意味上的这位娘亲,并没有太多接触。
她像个神,我只有在春节、中秋节时,才隔着远远的席位,举着酒冲她拜拜。
这次见面,没了太子的撒娇,其他皇姐的谄媚,就我和她两个人,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皇上神色有些倦怠,她漫不经心地挑着桌上的葡萄吃:「有何事?」
我试探性地说:「母皇,儿臣想恳请您一件事,请允谢清恒和沈锋归家吧,儿臣的幕僚,一人便足够了。」
她扫了我一眼,眼睛带着无边威严,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
她叹了一口气:「谢家,世代簪缨;沈家,战无不胜。你却偏偏留了一个质子,不中用的东西。」
她口吻淡淡。
我连忙下跪认错,咬牙道:「他们二人才能出众,理应在朝堂上大放风采,为陛下所用,困于臣府中,反而是臣折煞英才了。」
皇上道:「那就折!」
我愕然抬头。
皇上冷道:「好一副软心肠,两个男人罢了,在他们府内尚且都没有说话的份,你还要任他们在朕的朝堂上大放厥词?你当太子的头一日便说这种蠢不可及的话,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她瞥眼,冲身边侍从说:「告诉二皇女,若她在庙中静心养神,能反思过错,秋猎时朕便放她出来。」
我的母皇又看了看我,然后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倒是没什么悔意——我说的是真心话,谢清恒才资脱俗,沈锋武艺高强,他俩若是困在一方院墙内,才是天大的损失。
母皇不喜便不喜。
我当惯了冷宫皇女,大不了二姐归来,这东宫的位子还给她不就行了。
只不过,有一事,却让我心情沉重——
这三个水火不容的猛人,要在我府中盘根结枝了。
15.
我被皇上诘问的事情很快传遍朝堂。
一时间,本想与我套近乎的臣子纷纷缩回了脚。
我瞬间少了许多应酬,整日里闲在府中,待得很是煎熬。
谢清恒笃定是我言辞笨拙,这才惹怒了女皇,所以逼着我日日勤苦读书,做一个有文化的太子。
他冷着脸,站在书桌旁,见我停笔,便俯下身子,问我有何问题?
俯多了,又寒霜满面:「殿下心思如此不定,到底在想什么杂乱之事?」
窗外恰好剑光一闪,震颤嗡鸣。
我下意识抬头。
沈锋正半敞着怀,站在庭院练剑,肌肉鼓起,手臂舒展,英姿飒爽。
我总觉得他那把剑似乎是太子府的宝贝,我便眯着眼细看。
「啪!」
谢清恒一板子狠狠打到我的手背,脸色如铁,咬牙说道:「殿下,凝神。」
我吹了吹疼到红肿的手,委委屈屈地端着书继续看。
没一会,谢清恒忽然出声:「粗莽武夫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他既然起了话头,我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他那把剑很是雄伟。」
不像是将军府的东西,倒像是太子府的东西。
我还没补完话尾,谢清恒又羞又恼:「你何时看到的?」
「刚刚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清恒皱眉:「那厮的练功服着实薄了。」
「啊?」我迷茫仰头。
谢清恒沉着脸,直直将窗户「砰」地关上,面无表情:「不准再看。」
我白日不得空闲,晚上也颇为折磨。
我先前以为太子府这位老太监是白送的得力助手,没想到是个坑货。
这厮天天拿着绿牌子,笑眯眯地让我翻。
我翻得心惊胆战,如同上坟。
第二次,翻到的是小将军沈锋。
我哪敢让他卷着被子过来。
我生怕他来一招荆轲刺秦王,卷到最后,抄出一把剑,让我来个秦王绕柱。
我便定了规矩,以后翻到谁就去谁的屋里。
老太监笑着说我玩得花。
我苦笑着在心里补上下半句——就去谁的屋里打地铺。
我抱着被子去沈锋屋里时,残暴的小将军跨坐在床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麻利地将几个凳子拼在一块,把被子垫了上去。
刚弄好,几个石子打了过来,凳腿一折,我的「床」轰然倒塌。
我回头,沈锋歪头,冲我招招手。
我讪笑一声,挨着床边,谨慎地躺下。
幸好,小将军没趁人之危,等我睡着时一刀要了我的命。
当我半睡半醒时,我感觉有人摸了摸我的额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小将军这种人,天生硬骨,命硬学不会弯腰。
所以,我觉得,那话是鬼说的都不可能是他说的。
第二日,我翻牌子,翻到了元尘掩。
他接过我的被子,熟练地在地上打好地铺,然后合衣躺下。
我良心不安:「尘掩。」
他闭着眼,装没听见。
「尘掩,尘掩,元尘掩。」我连声唤道,「我睡地铺吧,地上凉。」
他躺得四平八稳。
我叹口气:「那一起睡吧。」
元尘掩睁开眼,红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往里让了让,拍了拍床铺。
他终于躺了过来。
我俩齐齐望着天,他忽然说道:「如今倒不怕下雨了。」
他和我竟然同时想到了那场汹涌的夜雨。
我点点头,终于感受到了一分宁静:
「嗯,终于不怕了。」
我闭上了眼睛。
和元尘掩睡觉时,我却没什么担忧,一夜安眠。
他为了我,连太子都杀。
我信他,信他不会害我。
16.
秋猎那天,
太子府集体出动。
路途上有些许尴尬。
我和谢清恒、沈锋、元尘掩挤在同一个马车内,气氛死寂。
等马车一停,我便跳了车,还没松口气,便看到了我那在青灯佛前修行思过许久的二姐。
二姐穿着素衣,头发只用木簪挽着,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出尘脱俗,带着一股香灰味。
我其实颇有些好奇她到底光没光头,顶的长发是真是假。
只不过,她淡淡瞥到我,先行和我道了声好:「见过殿下,别来无恙。」
她在国子监时,便有些傲气,从不屑于加入到对我的欺凌中,只静静看着,不制止,不主动。
这倒是她头一回主动向我问好,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礼,又随口问了几句她的近况。
二姐双手合十,沉静道:「祸福无门,为人自召。」
我思怵,二姐真是博学,在佛家的庙里,还会念道家的经。
我敬佩至极地行了个礼。
秋猎一开始,沈锋便博取了所有人的眼光。
他天生就属于马背上,双眼虎视眈眈,兴奋至极,一个呼哨打过去,猎鹰尖鸣,他一箭便射穿了獐子的喉咙。
他绷紧腰身,停也不停,反而扬鞭加快了速度,直到恰恰要掠过猎物时,猛地一个折腰,半边身子悬空,轻巧地勾起獐子,把猎物系到已经满满当当的马鞍侧边。
众女看他的眼神有多火辣,看我就有多怨念。
沈锋穿着劲装,簪着红缨,威风凛凛的一双眼忽然探入人群,精准地捉住了我。
我看他要策马靠来,唯恐众人又要议论,便装作没看见,往山林里跑。
其实,我不大喜欢秋猎。
我没怎么摸过马,秋猎又不似皇宫里还有人看管,到了山林中,四下无人,那群贵眷家的孩子便没了桎梏。
太子没找到獐子时,曾拿我做过猎物。
她大笑着策马追我,身后一群狐朋狗友一并高叫着、大笑着。
我头一次秋猎时,心思还很单纯,甚至有些期盼能够找只小兔子养养。
碰到这种场景,吓坏了神。
整个人哇哇哭着乱跑,从山上滚了下去,崴了脚。
我捂着脸,心灰意冷想着就在这死了才好。
可是,忽然有个人冲我伸出手。
灰发,红眸,瘦得像个小怪物。
「躲起来。」他冷冷地冲我说。
我跟着他,躲进一个树洞里。
我俩那时候又瘦又小,两个丑八怪相互看着对方。
等到那杂乱的马蹄声和嬉笑声路过我们,远到再也听不见时,元尘掩才出声:「走吧。」
他没有安慰我。
事实上,我也没有立场让他安慰我。
我们当时的处境都一样,我们是平等地均分了这皇宫里所有的苦难。
再后来,每次秋猎,我们都躲起来。
那个树洞被我们凿得越来越大,入口看起来寻常无比,里面却能存放一些火折子和干粮。
我现在终于不用再躲了。
我忽然临时起意,打算再去那边看看。
忽然,乌鸦横飞,蹿出树林。
我不安地回头,无声捏住匕首,翻身下马。
「啪!」
一支箭忽然破空飞来,差点正中我的背心。
我瞳孔缩小——这不是说笑般的追逐,这是真正的谋杀!
17.
我眼睁睁看着那只箭擦着我的脸颊,深深插进树干中,
然后有人叱骂了一声,
接着几个蒙面的刺客抄刀向我劈来。
我猛地回过神,拼命向前狂奔。
死亡,离我只有一线之隔。
我顾不得想其他的,拼命思索着原先的路线,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一处山头顺坡滑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嘶吼着,刮得我耳膜生痛。
我用力往前逃,直到肺部开始剧痛都不敢停下。
终于,我又藏进了那熟悉的树洞中。
我缩着身子,捂住嘴,将喘息声都压到最低。
我听到了脚步声,他们一直在这边盘旋,搜寻,然后无功而返。
我不敢出去。
后来,我听到了火把燃烧的声音,众人呼唤着「太子」。
那些声音接近,又离去,再次重响,再次离去。
我始终不敢出去。
我怕这些都是伪装的刺客,或者说,我怕刺客就在这些看似忧心的侍从之中。
到最后,有一个急匆匆的脚步靠近,最终小心翼翼地站在树洞前:
「朱念念,我来了。」
那是元尘掩的声音!
我猛地爬了出去。
满面尘土的我,看着素衣灰袍的他。
我唇角颤了颤。
他却轻轻摇头,止住了我将要出来的哭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所有情绪:「陛下在等你。」
我将我被追杀这件事情如实告诉了皇上。
只不过,此事被轻轻抬起,轻轻落下。
我知道,想要杀我的人,是早些时候还冲我问好的二姐。
皇上也知道,可是她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
我这才明白,原来登上帝王宝座,本就不是一件有商有量的事。
二姐想要皇位,便要杀我。
我低着头,重重朝我的母皇一拜。
「陛下,臣认为此事还应细察。」谢清恒却也跪下,言辞恳切,出口成章。
皇上撑着下巴,听了半响,忽地说:「抬起头来。」
昏暗烛光下,谢清恒面堂如玉,朱砂痣艳若梅花,他瞳孔微颤,莫名其妙,竟然破了往日霜雪般的神态,轻轻冲皇上笑了笑。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皇上饶有兴致:「谢家儿郎,文采倒是不错。」
我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出帐后,也不敢露出惊恐神色。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惧意。
我对前来问询的臣子皇亲一一致谢。
我冲着谢清恒和沈锋从容应答,温和地告诉他们「我没事。」
等到入了我的私帐后,我才木然地坐在床前。
这一次,如果没有找到那躲藏的树洞,我是真的会死。
元尘掩握住我的手,我们二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朱念念,你的手在颤抖。」
他轻声说,却又将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没事,我的手也在颤。」
我冷得很。
元尘掩的掌心很暖,很暖。
我用力捏住他的手腕,汲取着他的温暖。
脑子中却还闪现着刺客那对杀人的眼,在他的眼中,我分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剧烈地呼吸,双手都握住元尘掩的手。
他牙关紧咬:「没事,没事了。」
我们两个同样惊惧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狼狈的鬼。
我感觉胸口像是快要撕裂了一般,我想要尖叫,想要嚎叫——没人护我,连我的母皇都不在乎我的生死。
我不想要太子之位,可是不要就得死。
母皇不喜我,二姐登基,我亦得死。
我就像是被提前判了死期,恐惧而愤怒。
我感觉我骨髓里的热气都没了,我冷得发抖,我忍不住咬住元尘掩的唇。
他那隐忍的红眸忽然涣散,接着汹涌的疯狂情绪尽数溢散出来。
他抱住我的脸,用力回吻,我们两个像是濒死的疯子一样,撕咬着对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活着的实感。
「我以为你死了。」元尘掩低声说,「我每照亮一处阴影,我都以为会看到你的尸体。」
他箍住我的腰,伸手胡乱去解床帘,我头一回见向来平静的他这么暴躁,他恨到开始生拉硬拽那恼人的床帘,床帷上的铃铛叮当乱响。
我摁住他的手,轻轻解开床帘。
更深的阴影笼罩住我们。
他的头抵在我的胸口,听着我的心跳。
「你怎么着都好。我知道你找过谢清恒,后来又贴着沈锋……那份遗嘱上便写了他们二人的名字,你要谁都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你别死,求求你,你别死。」
他说着。
一点点滚烫的水珠沁入我的胸口,仿佛透过肋骨,流到了我的心脏上。
那刺骨般疼痛的寒冷终于消失了。
我抱着他:「尘掩,我不死。」
我看着床顶那象征着太子之位的纹样,郑重发誓:「我一定好好活。」
18.
秋猎之后,二姐正式入场。
一时间,朝堂中的局势莫测,臣子都揣度君意难料。
谢清恒自那场秋猎后,便回了谢家,他原是翰林院修撰,最近却屡屡入宫,圣恩正浓。
他离了东宫,便不会受我的连累,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我亦给沈家去信,托了我这太子的虚名,让沈锋破格中了武试的资格,他果然不负众望,一举夺魁。
只不过,沈锋并没有选择去边疆建功立业,反而入了禁军。
这也好,禁军在皇城,依照沈府的关系,也能让他过得更加稳当舒心。
他们各自都前途大好,我便终于放心筹谋我自己的路。
元尘掩与我暗中谋划,倒也暗中吸纳了一些亲信,盘措枝节。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
只不过有一日。
皇上忽让我深夜入宫,诘问政事。
我刚走到殿前,
从那大开的窗户中,却看到了谢清恒的脸。
他披着件薄披风,露出一截腕,正垂眼描绘着兰花。
烛火摇曳,灯影横斜,他睫毛尖端下敛着一团细碎流光。
皇上忽然出声:「清恒,起风了,把窗子关了吧。」
他恭敬地称「诺」,说完后又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补了一个笑。
他踱到窗边,这才看到了我。
他的瞳孔急速缩小,下唇微颤,白得像雪一样。
我的面像是蒙了层冰霜,看到故人,竟然僵硬地笑不出来。
我们面无表情地相望,他看着我,关上了那扇窗。
我收回了目光,沉默地走出殿——我知道,这会子恐怕不是我该叨扰的时候。
宫门已经挂了钥,见我提前离开,宫人们又忙不迭点灯,备车,送别。
我素来好脾气,和善地让他们别着急,小心夜黑跌了,自个杵在门口,揣着袖子慢慢等。
做了禁军的沈锋恰好路过,他来时不知为何有些气喘吁吁,换了几口气,才冲宫人摆摆手:「我送殿下回去就好。」
宫人有些犹疑。
沈锋沉稳回道:「我本就是东宫的幕僚。」
他入宫后,许久未见,竟然脾性沉稳了许多,还能耐心和宫人解释。
我心中暗暗称奇。
沈锋穿着黑袍劲装,后背是一道暗金色的虎纹,玄铁腰带扣出一截窄腰,整个人更加英姿飒爽起来。
他执着灯,与我并排驾马。
那笼烛光,在他的颧骨处打上深深的阴影。
他似乎瘦了,也疲惫了,不过整个人眼珠子还是虎视眈眈,像是开了刃的剑。
「殿下,最近还好吗?」出了宫道,沈锋蓦地开口。
我点点头:「你呢?」
他笑了笑:「也不错……」
沈锋望着我,忽然轻声道:
「禁军营中只我一人是男子,行事多有不便,她们便都避着我……有时我站在四处无人的空地里,一个人吃着冷饭,总能想到你。
「那时候,我常带你去参加宴席,席间又将你抛到一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以为你等着我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我连这点寂寞都忍受不了,我的殿下当时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地忍受的呢?」
我坦诚安慰道:「你出身好,家中人宠惯了,性子傲点也是自然。等你和同僚相处久了,她们知晓你的能力出众,自然就会来亲近你了,别担心。」
他静静看着我。
我便又挠挠头,补充道:「我从小就习惯了,所以你也不需要有什么歉疚,其实我并不怎么在意。」
沈锋闭了闭眼,苦笑道:「你只会对我说这句话。明明在营帐中你会冲着那质子痛哭,难道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我脸颊有些滚烫:「你都听到了。」
沈锋摸了摸我的脸:「你觉得冷,我的手掌难道不够热,不能暖你吗?」
我迷茫地看着他,他变了许多,如此温声细语,让我反倒是有些不习惯:「沈锋,你怎么了?」
那双黑沉沉的眼珠紧紧盯着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以前那些事,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马匹停了。
我呆呆看着他。
他说这话倒是开天辟地,晴天霹雳头一遭。
沈锋将灯笼塞进我的手中,手指滑过我的指尖,缓慢地移开。
他忽然眼珠一动,然后侧头靠近我,手拢住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别动,有飞虫。」
我便任由他扑了半天。
等到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味时,沈锋恰逢其时地移开身子,策马扭身离去。
我垂下头,猝不及防看到了门口的元尘掩。
他也握着灯笼,面容平静,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滚滚闷云。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
「尘掩。」我急忙跳下马,追了过去,「你怎么出来等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有。」他忽然扔下灯笼,面无表情地捏住我的手腕,将我抱进了寝宫。
室内一片漆黑。
我看不清方向,元尘掩却似乎眼神极好。
我听见黑暗中一声轻巧的「咔哒」声。
门被锁住了。
然后有人摁住我的喉咙,占有欲极强地吻了上来。
我背后恰好是张雕花红木桌子,突起的花纹硌得我生疼,我唔唔几声,又去推元尘掩。
他用力咬了我一下,才气喘吁吁地松开我。
在浓重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硬着声音问:「你要去找别人了吗?你什么时候去?登基之后,还是现在?」
我咳了一声,只顾着喘匀气,没工夫回他。
他又惧又怕,又气又恼地抱紧我。
再后来,我被他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便也只能任由他摆弄了。
他捧着我的下巴,一点一点地亲着我。
「你是我的小菩萨,我只有你了,你要是去度别人,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涩声说,吻一点说几个字,再吻一口又说几个字,说得断断续续。
我听到这话,眼睫微颤,然后勾住元尘掩的脖子,无声地回抱住他。
19.
事情本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行进。
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打乱了我先前所有的计划。
当我照例深夜入宫,禀报朝事时,我竟然夹道看到了谢清恒。
我见到谢清恒时,他目光沉静,视死如归。
我死死盯着他身后那群眼生的侍从,立刻跑过去,用力握住谢清恒的手腕。
我竭力压住声音:「你要做什么?」
谢清恒低着头,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急速地搪塞:「殿下一会便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怪他这副冷性子会去冲皇上笑,讨皇上欢心。
难怪他屡屡入宫。
原来都是为了寻出皇上身边防守的破绽,原来谢清恒是要反。
我摇晃了一下身子,猛地捏住拳头,直截了当地挡住他,探手去抽他腰间的剑。
「让开,来不及了。」谢清恒情急下拍了我一掌。
我侧身承了这一击,闷哼一声,终于抢来他的剑。
「我抢皇位是我的事,干嘛要拉别人下水。」
谢清恒冷着脸,冲我摊开手。
我将剑背在身后:「你造什么反,我反了,大不了砍我一个人的头,你反了,砍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
「谢家祖训,忠为君者君,死亦可乎。」谢清恒坚定。
我不愿意再和他攀扯下去,我最后问了一句:「你有几成胜算?」
「八成。」
「我信你。」
我说完,闭了闭眼,颤抖的手捏紧剑柄,再睁眼时,推开谢清恒,淡淡冲那群侍从说:「走。」
我拿着剑,走向那座最威严生冷的宫殿之中。
此事一旦事发,便如离弦的箭,再无回头之路。谢清恒失败是死,半道不做也是死。
如今,只能由我替他,因为他不该为我而死。
我如同被驱赶者上架的鸭子,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皇上宫殿,那融融的灯火平静到恍若我的幻觉。
我站在殿门口,四散的侍从压住宫殿每一个出口。
我发出烟花暗号,示意元尘掩情况有变。
接着,我提着剑,慢慢叩开了宫门。
殿内没有一个人,皇上安然地坐在桌前,似乎对殿外的动静没有丝毫惊讶。
她那从容的神情直到看到我的脸时,才微微一怔,接着这种怔然便也成了悟。
「你来了。」她淡淡说,眼珠睇到我手中的剑,才说道,「如今,倒真有几分太子的模样了。」
我看着她,用力咬着词句:「母皇,您年事已高,精力亏损,儿臣忧心甚巨,愿今后为母皇分忧。」
皇上挑眉,漠然笑道:「若朕说不愿呢?」
我僵住身子。
我一直是个怯懦的人,我总是将鱼死网破放到最后考虑,正因如此,状元郎击我一掌,我也从未追究。小将军百般折辱,我亦没有放在心上。
我乐于想象、期盼出一个兵不血刃的局面,没想到女皇却看穿了我所有的怯懦,步步紧逼。
「这件事情,谁还有份?」她慢条斯理地细数,「你那位演技拙劣的状元郎?」
「故意入禁军和状元郎里应外合的小将军?」
「还有,你府中那位很不安分的卑贱质子?」
我的瞳孔骤然一缩。
「铮!」
生冷的铁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流出半丝血迹。
我僵着脸:「请母皇,退位。」
她没有任何惊惧,反而出现了一丝笑意,仰着头看我,倒像是在俯视我:「终于见到了点狠劲,朕还以为你会一直像小病猫子似的。」
「为君者,至亲亦可杀。」她轻轻说,侧着头将已经写好的退位诏和虎符递给了我。
「不过,一切还没个定数呢。」皇上的笑多了几分兴味。
我心思不定地思量她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虎符冰凉彻骨。
忽然,那股冷意流入了血液——皇宫中的丧钟响了!
我猛然看着分明还安然无恙的皇上,电光火石间,后退一步。
糟了。
20.
我发疯般跑出宫殿,抱着诏书和虎符,厉声喊道:「去宫门!」
刚出宫门,元尘掩和沈锋却都候着。
元尘掩面色凝重:「谢郎君方才让我们即刻赶来,他半途却不见踪迹。」
我摇摇头,顾不上那么多:「走,立刻去宫门!陛下没死。」
他俩都是聪明人,我刚说完,便都了然。
陛下没死,那丧钟便是假的。
恐怕今日谢清恒的筹谋早就被我二姐所知,将计就计,要来一招清君侧,杀了我这「弑母」的反贼。
丧钟刚起,她还要做足姿态,过会才会赶过来。
如今我拿了虎符,除非立刻赶去宫门,命众禁军不得放人进入,堵住我二姐的来路,不然我就真的要被瓮中捉鳖了。
我们发足狂奔。
这夜,我的耳膜被风声鼓起,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相击之声。
忽然,从角落的黑影中蹿出一干人,就要与我们缠斗。
沈锋眉眼一沉,捏住剑柄,剑影轻闪,那几人便没了声音。
只不过,更多的人影无声地冲我们追来。
我心中不由苦笑,这固若金汤的皇宫,今晚被捅得和筛子似的,谢清恒能安插人进来,我二姐也能安插人进来,简直不难猜测,这恐怕是我那母皇恶劣的心思。
她是捧着蛐蛐罐的人,我就是那被草根逗弄着要拼死一搏的蛐蛐。
就算沈锋砍人如切菜,几番下来,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当他再次看到如黑浪般涌来的人时,视死如归般吐出一口气,轻轻对我说:「你们走吧,我来顶着,尽量多给你们争取时间。」
我属实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都喜欢拿自己的命给别人的前程铺路。
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再在事后抱着沈锋的坟头哭号,你怎么死得那么惨。
「你去。」我用力将虎符和诏书塞到沈锋怀里,「见虎符如见君,所以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何况你对禁军更加熟悉。你若能及时赶到,哪怕我死了,起码不会受身后的污名。」
我从满脸血迹的沈锋脸上竟然还能看出不可置信来。
我看着狼狈的沈锋,忍不住笑了一下,终于还了句嘴:「丑八怪。」
沈锋不管不顾地要来拉我,元尘掩却死死拉着他,往前跑。
「走!」元尘掩厉声说。
他侧脸时,我贪婪地看了一眼他的脸。
我心想,前太子的眼光着实不错。
红眸、灰发的少年,的确容色极佳,唯一欠缺的是,神态略显悲哀,若是能再笑笑便更好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我不知是生是死的命运。
「我是东宫之主,我已经拿到陛下写的退位诏,你们护你们的主子之前先掂量掂量后果,这局成败可还未定。」
他们犹疑地看着我,手中的刀尖微抖。
有人轻声说:「主子只让我们阻住她的路,可却未提要不要杀太子。」
他们神色不定,谁都不敢冒风险。
我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缓缓松懈。
这夜,我被他们围着,我们都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
宫外一直非常安静。
直到,那狂响的丧钟突然被一箭击碎,了无声息后,我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元尘掩骑着马来接我,他来时,那群蒙面的侍从早就做鸟兽状四散逃离。
他攥住我的手,把我拉上马。
我倚靠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一路跟随我的月亮。
「沈小将军已经将叛党捉拿。」他轻声说。
我点点头。
他说完,却息了声,连句问候也没了。
「你害怕吗?尘掩。」我忍不住问道。
他只闷头纵马,清脆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宫闱。
「没什么可怕的,你死,我死,就这么简单。」他平淡地说道。
我苦笑了一下。
元尘掩看着低调,实际上性子偏执至极,疯起来恐怕比今日闯宫的谢清恒,一夫当关的沈锋都要狠绝。
当我们到宫门时,
我那二姐被摁着跪在我面前。
她清淡地说:「我棋差一招,本该命宫中那些内应格杀勿论的。」
我本想问她是不是对我真留了一分怜悯之心。
只不过,问不问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的皇姐垂下头,双手合十,轻轻道:「罢了,谁享谁的福,谁受谁的苦,做皇帝便有皇帝的苦楚,只不过是我的苦来得更早些。」
她拔出发髻上的木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入喉咙。
她愿赌服输了。
我站在原地,静静站了很久。
此后,我就没有皇姐了。
说不上畅快,但老实说,也没什么悲痛。
我自然是想当皇帝的,如今大功告成,再去悲悯败者,就显得着实有些矫揉造作了。
21.
半路失踪的谢清恒是被皇上抓去的。
她指着座下绑成个粽子的谢清恒时,我便明白她原来知道了一切。
皇上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一百棍再叉出去。
我看着谢清恒那张隽秀瘦弱的文人皮相,不由齿间发酸。
他是为了我才蹚这浑水,我也不能白白看他被打成瘸子。
我跪下来替他求情:「儿臣愿替他领受一半的责罚。」
罢了,大不了他瘸左腿,我瘸右腿,登基那天,我俩并排走,同频率运动,没准还能显得姿态款款,典雅不凡。
我身边忽然又跪了一个人。
「臣亦请替谢郎君担一半责罚。」元尘掩朗声道。
皇上淡淡道:「她领罚,是因为谢清恒是她的幕僚,你领罚又是为什么呢?」
元尘掩沉寂地跪在黑色的砖上,身上一袭素袍,明明是这殿中最不惹人瞩目的那个,脊背却挺得笔直,他深深一叩首:
「臣是殿下的眷属,理应为殿下分忧。」
跪在他身旁的我,忍不住颤抖。
他的声音坚定,如一击重锤砸向我。
平生头一回被人告白,就直接被人认了眷属。
我被元尘掩搅得方寸大乱,晕晕乎乎也跟着叩首,和拜高堂似的。
皇上没吭声,隔了一会,才叹气道:「眼界浅的小毛孩。」
我愣愣抬眼。
「眼界浅」,什么意思?
难道,皇上特意在我面前发落谢清恒,是另有目的?
我能替谢清恒领罚,元尘掩想领罚却被她为难。
我忽然想到她先前责怪我,谢家,沈家都没选,偏偏选了个质子。
莫非皇上是在变着法,撮合我和谢清恒?
我不由失笑。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谢清恒被我囚过,还给过我一掌,恐怕只是把我当作效忠的君来看待,怎么可能对我有这些心思。
我忍不住憨憨一笑,不经意看到被捆着的谢清恒。
状元郎青白着脸,盯着我和元尘掩相叠的手,我们眼神相接,他却又木然地转过了头。
后来,
我和元尘掩各挨了五十棍,瘫在床上,懒洋洋地过新年。
因为我的伤势,登基的典礼拖到了年后。
如今,我心中没了烦心事,心宽体胖,本来脾气就温和,现下更是乐呵呵,嘴角挂笑。
春节那日,沈锋和谢清恒都来我府中看我。
他们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臣,无数达官贵人争先恐后要和他们结交,各种宴席纷至沓来,能腾出空来看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沈锋来时打扮得甚是夺目耀眼,明明隆冬还没过去,他却阳气十足,穿得很是单薄。
与裹成个熊似的我,形成鲜明对比。
我慈眉善目地冲他笑,他深沉地看着我,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那晚宫道上,你我策马并行我问你的事么?」
我愣了下,下意识问:「何事?」
刚说完,就大感不妙,往衣领里缩了缩头,唯恐沈锋那「沙包」大的拳头朝我捣来。
沈锋却只是苦笑:「我问,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我这才回想起来,「哦」了一声。
我不明白沈锋为何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么在意。
世事万物本就回不了头,水往低处流,日子往前过。
我本想耐心地给沈锋解释一下这种科学规律,但是他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傲气,像是揪住救命稻草似的,看着我。
我便叹了口气,温和地说:「自然可以。」
我握了握他的手,哄小孩似的说:「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愿日后愉快。」
沈锋眨了眨眼,半喜半悲,神情复杂:
「日后……愉快。」
谢清恒来的时候,披风上挂了一串雪花。
他恭谨地站在门口,拍干净雪,才掀开帘子,冲我拱手:「参见殿下。」
他似乎又瘦了些,整个人像是元宵节挂出来的美人灯,尖尖的脸冷白冷白的,埋在披风的兜帽里小得可怕。
我便递给他元尘掩做的点心吃。
谢清恒道了声谢,默不作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艰难得像是在吞土。
我看着有些难受,便咳了声,找了个话题:「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
他果然趁机放下点心,静静看着我:「殿下请问。」
「你为何要帮我上位?」
他是严于律己的君子,我其实到如今都没想明白他干嘛要牵扯进这场党争之中,甚至甘于深夜与皇上相会,自污名声。
谢清恒的眼珠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轻轻说:「琼林宴那日,你赠我酒。」
「其实那是……」我刚想说,这是太子逼我的。
他却摇摇头:「旁人都夸我容姿昳丽,只有你赠我酒时夸我文采斐然。」
他是个好人。
我明明灌醉了他,把他锁在我的殿内,还说了那么多怪话,没想到谢清恒还记得我的好。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殿下,你不该对我说那些话,你眼睛太亮太纯,说话容易被人当真。」
「当了真……等知道是假的后,日子便变成了苦熬。」他低声说,说得模糊不清。
我没听明白。
谢清恒却也不解释,只是仰头望向窗外,感叹道:「殿下,要放烟花了。」
我是个机灵的人,嚷嚷着背痛,起不来,又催着元尘掩去外面陪谢清恒和沈锋看烟花。
遣散了三座大佛,
我便得空偷偷在室内喝酒。
元尘掩说喝酒伤口好得慢,不让我喝。
他越这么说,我便越忍不住去喝。
我摸着酒壶,隔着窗户,听见他们三人模糊不清的谈话声。
烟花声太大,我什么都听不清。
再后来,烟花寥落,我也醉歪歪地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轻飘飘的话落进我的耳朵,又流了出去。
「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有各自要搏的东西。」
「如何不一样?那日宫变,我给你们断后,本就抱了为她死的心。」
「可是,她不会让你为她而死。你是沈家小儿郎,从小就受着宠爱,谢郎君也是如此,凭男儿的身份能受这等培育,也算是滋养丰沛。你们都和我们不一样,不了解恩情过于深重,便会让我们这样习惯被冷落的人,惶恐不安。」
「原来如此么……」
「她这人,心软,防备心却十足,你想留下,便偏生要说你想走;你想护她,便要反着说让她护你,等扒开她那一层又一层的壳子,才能抓到她的真心。」
「元尘掩,你倒是了解得很。」
「我只是看她看了许多年罢了。」
那人的叹息落进我的心里。
即便我闭着眼,快要睡着了,也能分辨出声音中这阴沉沉、老头气,还带着一股子偏执的意味。
我哼了哼元尘掩的名字,隔了一会,他一个人进来。
他微凉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朱念念,你的那些幕僚都走了。」
我忽然听见门锁轻扣,床帷披垂的声音。
他撑着身子,挨到床上,带了点笑意:「不让喝酒,还喝酒,可是要受罚的。」
我猛地惊醒,大感不妙。
于是,本是装瘫的我,新春第二天,天可怜见的,真在床上瘫了一日。
22.
其实,故事就停在最好处,才回味无穷。
往后的种种纷扰,朝堂的尔虞我诈,母皇的死,谢清恒的病,沈锋自请去驻守边疆,这都是后话了。
最好的日子,便是我登基那日。
窗外开了好一束浓烈的梅花。
元尘掩给我戴上冠冕,我给他束好腰带。
我俩被压在层层礼服下,苦闷地憋了一天。
等仪式走完后,我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我拉着元尘掩偷偷去找吃的。
恰好在一树梅花下,看到了谢清恒和沈锋。
他们一个是紫袍鹤服的文臣,一个是红袍箭袖的武将,笑着冲我招手。
我眼馋着看他们手中的点心。
那是旧粮做的喜饼,赐给众臣,讨个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意味。
我厚着脸皮,和他们讨要。
我吃了一个,觉得口齿生津,滋味无穷,便兴冲冲摊开手,将剩下的两个递到元尘掩面前。
他站在梅花下,疏影横斜,红眸温柔,笑得明朗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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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9-22 15:0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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