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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难题

所属系列:无声心动:遗失在风中的告白

知乎盐选 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难题

上课时我正打瞌睡,忽然看见我桌子上坐了个男生,穿着过时的校服。

上课时我正打瞌睡,忽然看见我桌子上坐了个男生,穿着过时的校服。

我们四目相对,他在我眼前晃了晃双手,说,「你看得见我?」

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知道他叫夏和风,十年前在一场校运动会上意外身亡……

青春期时的我十分嗜睡,因为太年轻了,误以为自己是时间上的富豪,毫无愧疚地浪掷挥霍。

反正对黑板上演化的复杂公式一窍不通,我从数学课一路睡至体育课,抬头醒来,教室已空空如也,有人打开了两面的窗,透明的风在视野中央汩汩流动起来,我恍惚地揉了一下颧骨,手臂上褶皱的校服在我脸上印拓出几道压痕。

然后我看到了夏和风。

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浪漫的初次相遇,我睡眼惺忪,头发蓬乱,一个哈欠因为过分惊讶腰折在口中,而对方穿着过时的校服,大喇喇地坐在我前桌的桌子上,双脚晃动,正嚼着口香糖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他从桌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双手,说,「你看得见我?」

我叫方雅田,认识夏和风时十七岁,是人生中最混乱的时间节点。

在青春期的末尾,我突然毫无章法地疯长一通,被流放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一棵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树,悄无声息地种在班级里的角落。

我当时没什么朋友。读书时大家已很势利,只愿和成绩好或漂亮的同学做朋友。

我面色苍白,近视很深,戴厚厚镜片,毫无魅力可言。成绩也差得很,答卷上不知所云,乱七八糟,与我的人生混乱程度相当。

夏和风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一副脾气很臭的样子,有时候他凑过头来看我的数学作业,沉思半天,说了句「啊,比我们当年还难,你肯定做不出」就幸灾乐祸地走开。

我气得将草稿本朝他扔过去,当然毫无意外地穿过他的身体,嘭地砸到地上。他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哇,谋杀学长啦。」

我气鼓鼓地把草稿本捡起来,「谁是我学长?我下半年就读高三了,某些人连高二都没读完哦。」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确实是我的学长。

在十年前入校,却没有成功毕业。

据夏和风说,他在一场校运动会上意外身亡。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始终穿着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料子看起来不怎么好,摩擦起来会簌簌响的样子,样式也过分肥大。他跑起来的时候常把袖口卷上去,露出纤细的长胳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面被风吹鼓得猎猎作响的旗帜,被一根纤瘦的旗杆支撑着。

好在他长得好看,令难看的校服起死回生。

我笑他好惨,没赶上校服革新的一届,他翻翻白眼,说我们现在的校服是西化后的版本,「我们这届看起来才比较社会主义风尚好吧,你们,腐朽资本主义。」

「好好好,社会主义大兄弟。」我笑起来,隔着空气拍拍他的肩膀。

也许是我够古怪,对于少女时期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已身故的鬼魂这件事,我接受良好。

毕竟第一次见到夏和风时,他比我受到的惊吓还大。

「被看到」,是一件夏和风已经很久不熟悉的事情,全世界的人都对他视若罔闻,径直穿过,以至于令他都淡忘自己的存在。

人是很奇怪的,没有旁人的注视,自身的存在也就消失了,划分自我与他者的界限,仿佛不是切实血肉,而是一束目光。

「为什么你当时不害怕啊?」夏和风曾经这么问过我。

我老实作答,「因为你长得好看呀,好看的男主角是不会伤害女生的,即便我不是女主角。」

他皱起眉来,看了一眼我书桌抽屉里的少女漫画书,「你真的看太多乱七八糟的幼稚东西了吧。」

我撇撇嘴,「再幼稚也比有些人在课桌里刻自己名字来得好些。」

夏和风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反击的俏皮话,但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说,在嘴角拉出一个微笑。

是在记忆中第一次见面的结尾,夏和风抓抓后脑勺迟疑地说,「说起来,你现在坐的座位啊……」

「怎么了?」

「应该就是我十年前坐的座位。」

「真假的?」

「你看看书桌内里的右侧角落里有没有刻着『夏和风』三个字。」

刚睡醒的我囫囵地将横七竖八的课本和作业纸一股脑地掏出来,然后把笨拙地把头探进去,逡巡了一圈。

「真的有耶。」

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呼小叫,把头伸出来的过程中猝不及防地撞到桌角,吃痛地嘶嘶作响,挤出一句很傻气的问题,「所以夏和风是什么意思啊?」

那少年笑起来,阳光从走廊绕出一个弧度的转角,迟缓地攀上玻璃窗沿,向教室里徐徐投射笔直温暖的光线,体育课放课后的同学吵闹声由远至近地移动过来,他的白皙皮肤被照得近乎透明。

「那是我的名字。」

我有时想,做鬼会不会其实不错,起码夏和风看起来怡然自得。虽然他被死亡一记猛锤,锤进时光的沟壑里无法动弹,但却拥有了隐形能力,来去自由,别人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所有人的秘密。

有天我在图书馆里找书,他从松散排列的书脊缝隙中插进来一个问题。

「说起来,那个人是谁?」

「哈?」

「你抽屉里情书开头写的啊,叶教练,您好。」

「要死啊。」我叫出声来,隔空用硬皮书的书角砸他额头,当然这对他产生不了什么伤害,倒是引得其他同学侧目。

我向来古怪,对空气自言自语也不算奇异的事,所以只持续了几秒,大家又纷纷把眼神转回原先轨道。

「你干嘛偷看我东西?」

那男孩一脸无辜,「你就大喇喇地敞口放着啊,没有放进信封,也没有封口。」

我生起闷气,「因为我没打算寄出。」

叶航是我们校长专门请来做几节科学体育宣讲的教练,看上去很年轻,像刚从大学毕业,他手长脚长,肩膀宽广,身材健美,我猜测全班起码有一半女生暗恋他。

每次讲前,女生们都心照不宣地集体失踪,去洗手间对着镜子调整马尾高度,换上最新的粉色跑鞋,学校统一发的肥大运动裤也变成紧身的健美裤。

现在想来,也是可爱,青春期的女生面对喜爱的异性时常手足无措,又要与一大帮同龄人抢夺对方有限的注意力,竞争激烈。

我不爱运动,体育成绩一向勉强,但每周见一次他,我暗中兴奋不已。

这事让夏和风知道了,他偷偷加入我们的队列,在余光里对我做怪表情。

我不上当,努力不去看他,否则被叶教练看到我对着空气挤眉弄眼,就有失体统。

叶航从体育场的仓库后门跑出来,他穿灰色运动套装,脖子上挂一只红色口哨,阳光把额发的细密阴影打在颧骨上,因为跑动一抖一抖的,像有啮齿类小动物藏在他茂密的头发里。真是非常明朗英俊的人。

我不动声色地陶醉看着他,直到旁边女生猛地转向我,我才后知后觉地跟随口号指令向右转,然后起步沿着操场跑起来。

跑到一半我才突然想起来,夏和风这人呢。

我东张西望了一番,都没见他踪影,令我有些不安。课中休息时,我在操场边做拉伸动作,他才黯然地飘过来。

「你去哪儿啦?」

夏和风环视四周,顾左右而言他,「就随便逛逛啊。」

「你干嘛脸色不好?」我敏锐地察觉出来。

「有吗?」他看着我,「搞笑,鬼哪有什么好脸色。」

「你是不是被叶航的帅气震到?」

「神经。」那少年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面上毫不在意,「叶航啊,他是我当年的同班同学呢。」

「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候我和他都是跳高队的,想不到他现在回来当教练了。」夏和风低了低头,神情伤感,「所以,真的只有我被留在那一年了。」

我猛地明白过来,被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当头一棒。

在我眼里,夏和风是和我同龄的高中生,幼稚无聊,麻烦得要命,但叶教练却是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看起来可靠成熟。

但事实上,他们曾是同班同学,放学后一起在校田径队里训练,在空旷的操场里热身跑跳,两个身形相近的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自行车车棚里打开书包互相交换着作业,囫囵抄一番。

叶航顺理成章地长成一个成年人,肩膀厚实,笑容稳重,在他得到驾照、信用卡和薪水单的岁月里,夏和风却停滞在高二那年,永远维持着单薄的身材,一身过时的蓝白校服,被卡顿在无法再推进、再参与、再身处其中的人生中。

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难过。

对大部分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成长的馈赠,他一个都得不到。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残忍。

远处的口哨声想起来,课中休息结束了,女孩子们从树荫处三五成群地结伴跑回操场中央,慢吞吞地拼回体操队形。

我不想流露伤感,也不知怎么安慰夏和风,于是开始胡说八道,「那说起来,你来去自由,没人看得见你,你平时干嘛?不会偷溜去女生浴室偷看人家洗澡吧?」

夏和风抬起头来,表情诧异,似笑非笑,终于咧开嘴,「方雅田,你是不是有病?!」

笑了就好。我舒了口气,转身向队伍跑去。

回忆起来,我曾经给夏和风庆祝过一次生日。

我说过我从小没什么朋友,所以不是那种对于人际交往得心应手的女孩子。我见过那种女孩子,吃穿用度都很讲究,所以给别人准备礼物也手到擒来,熟稔每位朋友的喜好和品味,去精品商店绕一圈就买到全场最受欢迎的礼物。

我不行。这事比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还棘手。

况且,对夏和风来说,所有物质层面的礼物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享受不到,我也没钱买。

我问他在生日那天有什么愿望想实现,他说,「啊,生日吗?在我这里,难道不是叫诞辰?」

我一愣,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的。

夏和风很爱开玩笑。

我想象他在读书时一定是那种成绩不好但人缘颇佳的体育生,在课堂上随时插嘴老师说俏皮话,引得全班哄笑,在放学后和一群男生朋友勾肩搭背去打球,有人没投进球他会笑骂对方,休息时面面俱到地给在场外加油的女孩子们一人一瓶矿泉水,末了骑时髦的山地自行车回家。

总之,就是那种每个女生读书生涯中会碰到的,那种男孩。

我翻翻白眼,「总之,我可以帮你实现三件一直想做的事,过时不候。」

他转过身来,靠在实验楼后面的林荫下认真研究。

枯黄树叶从他头顶飘落,流畅地穿过他的肩胛骨,掉落在他脚边。

这棵古树据说已有百年历史,在校园还未建立前就伫立在此,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时间流逝对它无用,夏和风站在树边,像新生婴儿。

我大声打了个喷嚏,秋天来了。

第一桩愿望是逃课去游乐场坐过山车。

在排队时我已紧张得手抖,用眼神怨恨地盯着夏和风。他说好久没有心跳如雷的感觉,想坐过山车体验一下。

我很想回复他,难道不是因为你本就没有心跳?但转念一想可能太过刻薄,于是最终说出口的就变成,「想体验心跳如雷,我可以帮你去借成人片来看的嘛」,不出所料又获得一记爆栗。

排队轮到我时才发现一排三个座位,等在我后面的一对情侣已经坐了上来,我有点为难,狠了下心还是举手示意工作人员,问能不能在我旁边空一个座位。

那情侣看我的眼神奇怪,工作人员往后巡视了一下队伍,「不好意思啊小姐,队伍很长,我们一般不浪费空位。」

我急中生智,马上解释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害怕自己会在中途呕吐出来,影响到旁人。

夏和风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怒目圆瞪这罪魁祸首,害我说出这么出糗的话。那情侣听了倒是吓得立即站起来,自觉跑到后面去另觅座位。

在巨大机械启动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我看见那根保险横杠轻易地穿过了夏和风的身体,然后我感觉到背后一股力量将我推至高空,而他留在了原地。

失重的恐怖感像浪潮般阵阵袭来,狂风从四面八方扑打我的双颊,列车的齿轮毫无章法地碰撞铁质的轨道,令我错觉整个车随时要飞出既定路线,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我想我的叫声也加入其中。

从过山车下来,我双腿发软,看见夏和风在出口处等我,我还未开口,他就说,「你叫得也太大声了吧,还好我没人坐在你旁边,否则耳膜会报废。」

我知道他是假装没事故作轻松,但他第一个愿望就失败,我不免觉得懊恼,疑心不是好征兆。

第二件更难,他拜托我去看望他父母。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我大打退堂鼓,我生平最怕碰到这种亲情破碎的伤感故事,「你明明来去自由的嘛。」

「我不敢。」他垂下睫毛,真诚作答。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只不过没料到他会如此简洁而诚实地回答。我作为旁人,都怕被失孤的老人悲怆感染,当事人当然更不敢直视至亲的劫后生活。

「你从来没回去看过他们吗?」我犹豫地问。

「其实去过一次的,」他眨眨眼,像风沙入眼,「很早前去过一次,差点认不出他们来,好像都老了十几岁,头发也白了,人也瘦了很多,晚上睡不安稳,时常在黑夜里醒来,盯着墙壁,什么也不做。」

听上去像酷刑。

夏和风说,「所以麻烦你帮我远远地望一下,看他们生活得好不好。」

答案自然是不好。

我抽了一个周末从班主任那里告假出了宿舍,坐长途汽车去市郊外的小镇。车很破旧,一路上尘土飞扬的,车内烟味缭绕,乘客们挥舞着吃完鸡爪后油腻腻的手指用方言交谈着,伴随着嗑瓜子的清脆声,实在不是舒适的旅途。

我看了看夏和风,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末排的空位上,眼神飞向窗外,我知道他很紧张,于是我也变得很紧张,整个路途我的心和这辆破车一样上下颠簸胡乱翻飞。

在很远处,我就认出夏和风的父母。很奇怪地,我从未见过他们,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可能在人群中,那种被命运重挫后失魂落魄的气息让他们与旁人不同,让我识别出来。他父亲仿佛跛了脚,行走不太方便的模样,他母亲颇为吃力地支撑着他半边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挪进楼梯口。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黑黢黢的转角处,心里思忖着应该怎么同夏和风描述,一转头看见他就立在我背后不远处,神情难过。

我想过去抱抱他,但我没办法,他是虚空,他是透明,他是一阵风凝结成的幻影。如果他有血有肉,就不需要我这个平凡得更不能平凡的女中学生了,他可以自己跑过去,拥抱自己的父母,然后继续兴高采烈地投入到发光的人生中。

但他无形无色。

我不知道世界上哪个齿轮出了差错,让我能看到这孤独的灵魂,然后我们互相缠绕住了,攫住了彼此,一时之间都无法失去对方。

我向他走了几步,语气沉重,「不是说好你在车里等我嘛。」

「嗯,还是忍不住跟着来了。」

「你还好吧?」我担心他。

「我没事,」他轻声说,「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

「这不能怪你。」

夏和风吸吸鼻子,抬头看我,「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爸妈曾经开玩笑式地问我,想不想有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我大哭大闹,坚决反对,他们安慰了我很久,后来也就不再提起这茬。现在想来,如果他们还有一个小孩,也许我现在都不会这么难过。」

我怔怔地盯着他,不知所措。

「方雅田,你看,有时候你根本不在意的决定,会在未来某一刻突然回转过来重击你,让你付出惨痛代价。」

我企图握住他的手,「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夏和风摇摇头,显示出无能为力的颓丧神气,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也许可以给我爸爸买一辆轮椅。」

是好主意。

「啊,可是我没那么多钱。」这是实话,我家境平平,囊中羞涩。

夏和风想了想,「你去找梁晴帮忙吧。」

「梁晴?」

「嗯。」他顿了顿,「她是我高中时的女友。」

6.

在我暗恋叶航这羞耻秘密被夏和风不道德地截获后,我就千方百计逼迫他袒露他当年喜欢过的女生。

青春期的女生真是容易高估自己秘密地喜欢着谁这件事的重要性,仿佛像我这样方方面面都普通得不行的高中女生的暗恋对象,会是售价高昂的机密。

夏和风起先不肯说,被缠得不耐烦了就吞吐出几句干巴巴的描述,大意就是大一级的学姐,漂亮的优等生,按理说和他永远不会有交集,但高一那年她在主席台上致辞,他站在后面的篮球队方阵里百无聊赖地颠球,不小心球飞上台,砸到她后脑勺,随后又把话筒砸下演讲台,嘭的一声巨响传遍整个操场,把坐在台下的校领导吓得一蹦三尺高。

总之就这么误打误撞地认识了,他是她笑着抱怨的「把我撞得后脑勺起了一个大包的学弟」,她是他诚心感谢的「还是很有风度地把球捡起来递还给我的学姐」。

截然相反的两个人,都不自觉被对方吸引。梁晴是学生会主席,在校宣传窗里恬静微笑,夏和风因为频频迟到,名字经常高悬在门口的警示黑板上。

相识时夏和风已做遍梁晴想都不敢想的所有事。

他有时从学校翻墙偷跑出去,她不敢跟着做,但她帮他写检讨书,字迹清秀,文采盎然,就像是一种微型的叛逆反抗。那男孩给她严苛谨慎密密缝的生活开了一个狂风呼啸的口子,她即使不敢做,光是望着,就足以觉得新奇快乐。

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到高二的校运动会结束,夏和风作为跳高队的特长生,在试跳第一次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跳出了防震垫,整个头重重地摔在塑胶跑道上,当即晕厥。

当时梁晴在广播台朗诵班级投稿,没有目睹这过程,后来救护车一路开进校园,她告诉自己不要注意力涣散,继续朗声诵读来稿,直到读到夏和风班的稿件,提到夏同学意外受伤现已送入医院,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迅速站起来,裙摆勾到话筒,嘭地一声翻倒。

就像是相遇的开头一样,她同夏和风的结尾也是以校演讲台的话筒轰隆坠落的巨响声作为完结。

夏和风说,他们之间偷偷恋爱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梁晴在运动会后休学了一学期,谁也没有联系到那次事故上去。

返校后,这个开朗飒爽的学生会主席变得安静忧郁,大家推测是她心理压力太大,对自己要求太高,导致精神上出现一些问题。她卸了任,一心一意地学习,顺利参加了高考,考上名校,这令他稍感欣慰。

我听了这故事,觉得极其动人,但又惆怅非凡,想了想说,「夏和风,我想你生前一定是很好的人,所以很多人被你的离开影响。但这不是你的错。」

这褒奖毫无用途,但夏和风突然正色起来,「所以,人要好好活着,听到没。」

他如此认真,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在借我传递给十年前的梁晴。

「神经,我才没想死。」我大翻白眼,根本不知他何出此言。

「说回来,她现在一家非盈利的公益组织工作,你可以联系她,看看会不会帮到我爸妈。」

「可是我要怎么介绍自己呢?总不能说,梁小姐你好,你初恋男友的鬼魂拜托我来找你。」

「你就说你是我的表妹好了。」夏和风顿了顿,「等等,『很远很远的远房表妹』。你太蠢了,我怕她起疑心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亲戚。」

我在公园附近的一栋合作办公楼里见到梁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似曾相识,像是认识许久的老友,我对她,没有嫉妒,没有审视,没有怀疑,只觉得莫名熟悉,像是因为我们喜欢着同一个人而有了隐秘而深刻的共谋。

太奇怪了。

我在近处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像观赏一部默片。她穿淡蓝色衬衫,胸口有一个简约的领结,格纹西装裙下露出纤细小腿,脚上是一双舒适的平底鞋,让人挑不出破绽的办公室白领打扮。她很好看,微笑着穿梭在格子间,时而俯下身和同事交谈,时而又快步从打印机前取出一叠文件,是神采奕奕的职业女郎。

我突然为夏和风感到落寞,那个曾经为他伤心欲绝到休学半年的女孩子,终于还是走出了那次事故的阴霾,重新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轨道上,继续优秀地发光发亮。

也是,已经过去十年,没道理让被留下的人停滞不前。我鼓起勇气向她走过去。

我说明来意后,一切都很顺利。梁晴在听到夏和风这个名字时有一瞬间的恍神,但随即又恢复成年人的冷静。她愿意出钱帮助他的父母,但她不想自己出面去见他们。

对她来说,夏和风是她时过境迁的校园秘密初恋,当时她无法光明磊落地过去和对方父母握手,现在就更无意义,有时候人与人之间错过最佳时机,就再有缘无分。

我表示理解,我们攒出一个最佳方案,她把钱交由我,而我借她的公益组织名义组织一次小区送关怀活动,将轮椅免费送到夏家。

握着一叠公益宣传单,我忐忑地敲开了夏和风爸妈家的门。因为怕被戳穿,我飞速地把准备好的腹稿说了一遍,大意是我来自本市的公益组织,在周边小区举行针对中老年人的活动,给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免费赠送轮椅。

他们听了,连连道谢,一定要迎我进门吃点再走,我推脱不了,回头看夏和风求助,他轻微点头,于是我被连拉带拽地按在了沙发上。

很寻常朴实的家,摆设传统,餐桌上有一碗昨天煲剩下来的冷汤,浮在表面的油结成蜂巢状的白色凝固物。

我看见夏和风缓慢地环顾四周,像和记忆中的画面小心翼翼地重叠确认,然后他的眼神停留在一扇关闭的门上。我立即反应过来,那一定是他之前的房间。

我想,这房间一定像电影电视剧里放的那样,还维持他生前的原状。我猜测他很想进去看看,就冒冒失失地说了句,「叔叔阿姨,这间房间是——」

夏和风迅速地看向我,我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口腔酸涩,后悔万分。

两个老人倒没觉出什么来,也许在过去数年中已经回答过无数这样唐突的问题,他妈妈说,「这个呀是我儿子的卧室,他没住着我们就一直关着门,省得落灰。」

说着,他妈妈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一点,「平常也是应该透透气。」

我以为夏和风会进去,但他突然返身快步离开。

「哎——」我站起来,飞速和夏父夏母道别,追了出去。

小区里已经没有夏和风的身影,我跑到街道上没头苍蝇地绕了一阵,气喘吁吁却毫无收获。我没来由地恐慌起来,以为就此失去了他。因为跑得太急,停下来才感觉到喉咙口泛起一股血腥味,生理泪水轰地翻上眼睛,我用双手撑着膝盖在街上伤心地喘气。

「方雅田,你体能也太差了吧。」

我回头,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背后。

「不是下个月就要八百米体测了吗,你能及格吗?」他双手插袋,闲闲地说着东拉西扯的话,「叶航看见你跑起来喘得像老狗,怎么可能会喜欢你嘛。」

我冲过去打他,「你说谁是老狗?」

「老狗有什么不好。」他退后一步,踮起脚跟,让我的空中乱拳挥舞不到他的脸。

「夏和风。」

「干嘛。」

「对不起。」

「干嘛道歉?」

「我刚刚——」顿了顿,深觉委屈,句子一下子就折断在胸口,过了半天才重新组装起来,「我不应该提起让你爸妈难过的事,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对不起。」声音越来越轻,末了低头看地面。

夏和风走近一步,下巴凌在我头顶,低头看我。没有影子,没有鼻息,轻盈得像一粒尘埃。

「是我太脆弱了,我一直不敢去想、不敢去看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他轻轻地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我没出息地流下泪,一时之间分不清为什么而哭。

夏和风的语气又轻快起来,「既然你做错事了,那我可得以牙还牙惩罚你一下。」

「干嘛?」我吸吸鼻子抬头看他。

「比如说——」他拉长音调,做出要逃跑的样子,「比如说把你的情书交给叶航。」

「什么?什么!」我大叫着追过去。

7.

如果说我人生中发生的第一个奇迹是在睡了一节数学课后鬼使神差地看到夏和风,那么第二个奇迹就是,成年后我真的和叶航在一起了。

高二快结束的某节宣讲课后,我被叶航叫住。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临时抽查没答上的事,他却拿出一封我熟悉的信封,颇为烦恼地在办公桌间隙来回踱步了几圈。

我眼前一黑,趁还有点理智残存,辩解说,「教练,这是恶作剧,别人伪造我写的情书。」

叶航好笑起来,「可我还没说这是什么。」

我收住话尾,险些咬舌自尽。

叶航没有令我难堪,只是将情书还给我,嘱咐我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再来找他。

进入高三,我像突然打开任督二脉,开始潜心学习,在自习教室里攻读到深夜。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又孤僻,毫无存在感,所以时常有同学在临走前啪地把整间教室的灯都关了,吓得我大喊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歉。

我很享受这种孤独,有时出去倒水,会发现在整栋寂静的教学楼里只有我在的教室还亮着灯,浮在黑夜中的暖黄色的光,把四四方方的空间妥帖地填满照亮,像宇宙中漂浮的一小块黄油,而我就在那里面安心地学习。

夏和风有时会来,有时则缺席,我知道我肯定一定程度上冷落了他,他诧异于我突如其来的奋斗心态,但什么也没说。

有天晚上教学楼的声控灯坏了,楼梯一片漆黑,我急于下楼回家,一不小心踩空了一格,连人带书包摔下来,痛得吱哇乱叫。

夏和风追过来,「你没事吧?」

「还行还行,」我哼哼唧唧,「你也不拉我一把。」说完才意识到不对。

他没在意,耸耸肩。

我咬着嘴唇,想象着他跟在我身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我手臂间穿过,怅然地扑了一个空。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是叶航。

「咦,叶教练?」我奇怪,「你怎么还在学校哇?」

「东西忘办公室了,回来拿一下,你怎么啦?」他上前扶我。

我刚站起来,立即觉得脚踝处剧痛,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下去,心中暗叫不好。叶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灯,得,我脚踝肿起一个大包,皮肤下是紫色淤血,没想到这么严重。

「嚯,怎么摔的啊。」叶航摇摇头,把我的手臂往他的肩膀上搭,「来,我背你去医院。」

「啊啊,什么?不用了叶教练,我回家冰敷一下就行。」我说话变得不利索,拼命回头看夏和风,仿佛他能给我急中生智的办法。

但夏和风站在楼梯上方的暗处微笑地俯看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跟叶航一起去医院。此时此刻的他莫名有一种欣慰的神气,老气横秋得像一个长辈。我向他暗中挥舞拳头表示不满。

「叫到车了啊,我背你到校门口。」叶航蹲下来。

「好、那麻烦了。」我嗫喏着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他待我企稳了,就支撑着站起来,我感觉到他的体温轰然传递到我身上,令我不知所措。

除了家人之间,我很少与人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遑论异性。虽然时常与夏和风打打闹闹,但实体的接触也是不可能的。我惊惶地伏在叶航的背上,脑海里想的却全部是夏和风。

如果夏和风没有过早去世,他应该也会像叶航一样长成一个体温暖和、脊背宽广的成年人,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就被驮到了学校正门口,然后被计程车运到了医院,时间继续向前,我被一步步推向了高考考场,然后是大学校园,实习单位,未来像坐过山车时的狂风一样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将我席卷得晕头转向。

在我咬紧牙关冲向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挑战时,永远都会想起高三的那个黑漆漆的夜晚,我和夏和风一前一后地走在没有灯光的楼梯,我在叶航的背上一颠一颠地被驮向前,脑袋却还在拼命往后看,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

而他就在寂寂的阴影里朝我微笑,像一只被飞速长大的主人抛弃了的毛茸茸玩具。

人的心境有时候真的很诡谲,我以前很想很想要的东西,现在却完全不想要了。可是夏和风不知道。

在忙碌的大学生涯间隙,我偶尔会同夏和风闲聊几句。我追问他是怎么把我的情书送到叶航桌上的,他笑而不语,保有这个秘密让他颇有成就感。

有时候他会以此为要挟,「哎,说起来我促成了你们的良缘,到底要怎么报答我啊?」

我大翻白眼,「谁要你促成啊。」

他大奇,「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的吗?」

「是啊,我是喜欢过他一阵子,」我在合拢笔记本电脑保存了论文初稿,转向他,「但后来我喜欢你了啊。」

夏和风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骗你的啦!」我大笑,像是恶作剧得逞,但心脏却砰砰乱跳。

夏和风慢慢地说,「就算你喜欢我有什么用呢,我甚至没办法把你扶起来。」

「我可以自己站起来。」我盯住他瞳孔,屏住呼吸。

「但我不可以,」他一字一顿地回视我的眼睛,「我不可以看着你一个人站起来。」

这就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的表白了,它隐晦,含蓄,没有令任何人尴尬为难,但一败涂地,我难过得如万箭穿心。

作为赌气的报复,我继续和叶航心猿意马地在一起。

8.

大学毕业后工作到第二年,叶航带我去见了他父母。拜访不是很愉快,我很快速地察觉出来他父母并不喜欢我,客气的一问一答中已经判断出我这个家境贫寒、工作普通的女孩子并非最佳选择。

我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装酷耸耸肩和叶航在车站告别后,一个人坐上列车返回工作的城市。靠在列车车窗上听了一会儿歌,想流泪的冲动就涌了上来。

成年了就是这点不好,会为毫不浪漫、毫不伟大的事情落泪,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堕入了琐碎的庸常中,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恋爱婚嫁,我并没有长成独特的大人。

夏和风从前座空的位置上转头过来,「晚上去吃火锅暖暖胃吧。」

「一个人去吃火锅?好傻。」我闷闷地说,自然知道他想让我开心,但我回复语气不佳。

他不说话,又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爸妈就很喜欢我的,当年还叫我进你家喝茶呢。」

也不知道想暗示什么,我知道我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下车后我没再看见夏和风,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拖着行李走回租房的公寓。

一连加班数日,我头昏眼花,叶航也没有联系我,我猜测他正在家乡聆听父母的教诲,数落他是找了一个怎么不靠谱的女朋友。终于在周五傍晚,他冒出消息,开口也是问我去吃不吃火锅,我说好啊好啊。

火锅店生意兴隆,白烟缭绕,我和叶航心照不宣地把一片片毛肚放进热辣的火锅里,安静地涮熟,谁也没提他爸妈的事。

门口叮咚一声,有新客入店,我随意地抬头一看,竟然是梁晴,这城市有千万人口,但命运有时会安排你和故人在冬日的火锅店相遇。

她也看见了我,并比我更快反应过来。

「咦,你是,你是那个,夏和风的表妹!」她持手提包快步走过来。「好巧。」

我这才意识到我当时对她撒的谎,「夏和风的表妹」这个称呼让我猝不及防,辛辣的毛肚险些滑进气管,让我剧烈咳嗽起来。

「什么?」叶航惊奇地说,「你是夏和风的表妹?」

这时梁晴才转过身来,看到坐在我对面的叶航,她瞬时变脸,表情僵硬而冷酷。

「叶航?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们是?」她将眼神又移回我脸上。

我一时间不知道先回答谁的问题才好,脸涨通红,恨不得立即召唤出夏和风这事件的关键人物出来应答。

梁晴越过我的肩膀,和后面打了个招呼,似乎是看到了相约吃饭的同伴,她又回过来看了我一眼,想要就此别过。但往前走了一步,像是下定决心,又倒退一步,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十五分钟后到女厕所找我。」

我心跳加速,隐隐觉得她和叶航还有夏和风之间一定有一些隐秘的故事,而我作为突兀的外来者,站在这三个人的外围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叶航还在探究式地看着我,眼神闪烁。

「你、你是夏和风的表妹?」

「我不是。」

「那她刚刚——」

「可能认错人了吧。」我将几片白菜叶沉入锅底。

「哦。」叶航闷闷地应了一句,过了一会儿他问,「可是你认识夏和风?」

「为什么?」我有点慌张地反问。

「因为你没问我,夏和风是谁。」

我突然觉得疲倦万分,「是,我认识他。」

叶航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全身震颤。「可他已经过世……」

「我知道。」那白菜叶被沸水灼烧着,变得绵软发黄,「叶航,我将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不相信,会觉得我胡思乱想,但在我开口之前,我想确认,你决定继续和我在一起吗?」

「干嘛说这个?」他皱眉。

「我知道你爸妈不是很喜欢我,我也尊重他们意见,这几天你杳无音讯,我想你也在犹豫抉择。」我很坦然,「其实没事的,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是成年人,我已经可以承受一切失望和不如所愿。如果我们就此分手,那这件事我就不说了,因为只有我确定你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我才可以分享这件事,因它对我很重要。」

叶航把脊背靠向座椅,像是听到一道难题,需要全神贯注。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没法回答。」

「好。」我同意,看了看手表,「我去趟卫生间。」

火锅店的卫生间像是另一个世界,褪去了腾腾热气和欢声喧闹后,我被迎头而来的冰冷扑了一个满怀。

梁晴从冷色调的镜子里看我,转过身来,「你怎么会认识叶航?」

她如此开门见山,令我几乎一瞬间起了反感,险些脱口而出「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

但转念一想,按理说,夏和风和叶航当年是跳高队队友,梁晴作为夏和风的女友很可能认识他。

「他曾在我高中进行过一段时间的体育宣讲。」我吸了口气,实话实说。

「啊。」她如恍然大悟,随即嘴角牵扯出轻蔑微笑,「所以他最终还是和体育搭边了,哈。」

「怎么了?」我问,「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你和叶航在恋爱?」

「这到底关你什么事?」我有些怒气。

「你怎么可以和他谈恋爱呢?」梁晴痛苦地盯住我,「他是害你表哥死掉的凶手啊。」

「什么?」我一时之间大脑空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全世界被一种尖利的耳鸣声统一,眼前那个女人还在说什么,嘴巴一张一合,我却全然听不到了。

她说的是夏和风。

就像在雷雨黑夜中,电闪过后几秒延迟才会出现雷鸣,她说的那句话消失在空气中数秒,那含义才后知后觉地传递到我的大脑皮层。

「你说什么啊?」我机械地反驳。

「你去问问当年的同学就知道,」梁晴痛苦地嗫喏,「当时校跳高队有一个去全国比赛的名额,如果进前十名就可以以体育生的身份高考保送去很好的大学的。叶航和夏和风是两个最有希望的学生,他俩都手长脚长,很有天赋,连教练都判断不准他们谁届时会发挥得好一点。」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预知了故事的走向。我摇摇头,近乎麻木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训练。」

梁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小姑娘,你怎么这么天真,有时候朋友才会置你于死地啊。」

可是。

可是。

我不争气地开始流泪。我从小就控制不住泪腺,在最需要我坚强的时候,在最紧要的关口,我总是会开始流泪,令自己的气势输掉一大截。

梁晴看了,突然有点于心不忍的样子,松开双手语气缓和地说,「可能你们家和夏和风走得不近,所以也不太了解当年的事故。」她还把我当做夏和风的远方表妹,「总之你听我说,叶航这人很恐怖,你不会想和他在一起的。那次运动会,夏和风告诉我,教练说谁最终成绩最高就选送谁去参赛,他和叶航每天放学后在操场上反复练习,成绩咬得很紧,可以说一次比一次接近。后来夏和风第一次试跳就摔出了垫子,事后我去找他们的教练,教练说垫子临时被移动了位置——」

我还是不信,「可是——」

可是夏和风始终把叶航当做朋友,甚至还撮合我和叶航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竞技运动里,一块垫子没有放对位置,就会给运动员带来多大的身体创伤甚至灾难。」梁晴嘴唇颤抖,「也许叶航只是想作弊让自己成绩好一点,但结局就是这样,他杀了夏和风。」

我在高中时代暗恋的叶航,我从大学起交往至今的男友,杀了夏和风。

我觉得胃部灼烧起来,像被什么利器洞穿了似的,只能慢慢地蹲下去,环抱住膝盖,像受伤后的动物本能一般蜷缩成一团。

「不可能,你没有证据。」

梁晴握住门把手,在离开前说,「我是没有证据,一切都只能自由心证。或者,你为什么不去直接问问他呢?」

9.

据本地的气象台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寒冬,位于南北分界线上的本市罕见地连降大雪,前几天没有积起来,终于有一天醒来向窗外望去,地上积起厚厚一层雪,视野之内是寂静的白色。

在火锅店和叶航分手后,我发现夏和风消失了。

他从来都不用我费心去找,就好像是我意念中的小精灵一样,当我想到他、需要他、思念他时,他都会在我身边。我习惯了和他分享一切,也习惯在想独处时将他关闭在我的思维殿堂外。但我没想过,他是一个人,一个鬼,有自我意志,来去自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离开我,我自问没做什么糟糕的坏事,相反,在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立即和陷害他的凶手划清界限了。

那晚我返回火锅桌旁时,叶航像是经历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思考,突然下定决心,握住我的右手说,「方雅田,我们结婚吧。」

我浑身颤栗,觉得恐惧又恶心,立即将手抽出来。

「叶航,你动了那块垫子吗?」

我看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迅速爬上他的面孔,混合着愤怒,不解,悔恨和苦楚。我明白了梁晴说的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没有证据,但所有人看见他的反应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飞速地将外套和拎包攥在手上要离开,但我又觉得,我不该这么放过他。我回过身,将面前那碗火锅汤水泼到他脸上。

因为在空气中晾了一些时间,所以已经不是滚烫的温度了,不会造成永久性伤害,但也立即在他面部皮肤上留下发红的印记。

叶航满脸湿漉漉,近乎崩溃地叫住我。

「我只是想要得到那个名额,我从未想过他死。」

我快速奔出店门,一秒也不能再待。

我想去找夏和风,我必须立即见到他,然后告诉他这一切。那不是一次意外,他被陷害了,他被算计了,他原本可以活到此时此刻,而我也本可以用力拥抱他。

但我找不到他了。

就像十六岁时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在我二十六岁时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那年冬天我过得很悲惨,先是被父母念叨了一阵莫名其妙分手,然后工作上出了很多差错,被公司劝退,接着不知在哪里被传染了流感,症状严重,上吐下泻又发高烧,转动眼珠就感觉太阳穴剧痛,在床上孤零零地躺了好几天,家里一片狼藉。

在一场接一场的漫长梦魇里,我梦见自己进入了那种小时候同学间很流行传阅的互动小说。就是那种,在故事的每个关键节点,作者都为主角提供了好几种选择,不同选择对应的走向和结局都不同,读者可以跳转页码去看自己选择的故事线。

以前我常常因为结局不尽人意而偷偷地翻回去重新选过,看看发展会否有新气象。

夏和风,夏和风,我在梦里口干舌燥地重复念你的名字,如果我的人生也是这样的小说,你猜我会在哪个节点重新选一次?

我想我会翻回每一个节点,加上一个选择,就是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很想你。我浪费了这么多这么多机会,真是不知好歹。

熬过了最难受的几天,我终于感觉到病情在缓解。

自觉烧退了的第一天,我挣扎着从混乱的床铺里爬起来,打开窗,雪已积得很深,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凉,像把目之所及的白色都吸进肺里,又呼出来,那团白色化成白汽在我眼前凝结成细密水珠。

我饥肠辘辘,告诉自己必须下楼去拿外卖便当了。

我走到楼下,临时起意跨步踏进雪堆里。雪看起来很绵软,但踩下去又湿润极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毛拖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脚印,每踏一步都感觉到雪在隐秘地融化,嘶的一声,挤压出水。

天空还在密集地飘雪,视野被接连不断的白色颗粒填满。

然后我看到雪花开始往古怪的方向飘散,有一个轮廓在空中缓慢地被描摹出来。

我口腔酸涩,一时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

「是你吗?」我轻轻地问。

整个世界安静得像从未在宇宙出生过一样。

「夏和风,是你吗?」我向那被镂空的空气伸出手,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透明的,流动的。洁白雪片在触碰到这个身影的线条时就定住了,不再下坠,而是轻巧地绕过这个轮廓,滑落在别处。

「是你吧。」我欣喜如狂,哭腔却更加浓重,「我好想你啊。你去哪里了啊。」

夏和风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

「对不起,我现在回来了。」

「夏和风,你知不知道是叶航杀了你啊。」

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但他不是有心的。」

我觉得这太不可理喻,「所以你早就知道?」

「别忘记我在学校里游荡了快十年才碰上你。」声音里带着温和的安慰,「所以我看见很多事情。」

「那你为什么想让我和叶航在一起?」

「因为你非常喜欢他啊,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如果我知道他伤害过你,我死也不会喜欢他!」我失态地大叫。

「在你和他交往的数年里,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是否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努力工作,认真生活。因为你对他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所以他在你眼中一定只是一个大好青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伟大到原谅他,是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原谅他。因为只有你原谅他,你才可以往前走。」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毫无逻辑,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温暖低沉,让我放松下来。

此刻我只关心一件事。

「夏和风,你可以不要再离开我吗。」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温柔,催眠,令我困倦。

「那就好。」

我觉得整个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视野所见的画面开始模糊,坍缩。眼前的雪片开始旋转,地面上的积雪依次升起。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记住夏和风的面庞。

他隔着皑皑白雪对我说,「方雅田,如果我还活着,那么现在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想成年人的人生中总是有很多不如意,你要学会微笑,跨过去,然后忘记。」

我感觉到有一股气体从我身体中心抽离出去,让我觉得放松,轻盈,像是终于放下了缠绕盘踞在我身体里许久的痛苦。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喜欢的人,请你毫不犹豫地去爱具体的人,去拥抱具体的人。」

「好。」我轻轻地应承他,心里充满了幸福。

像影片被按了倒放键,雪花重新升空,回到天上,变成蒸发的水汽。一切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17.

青春期的我十分嗜睡,这次也不例外。

我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四肢散架,头痛欲裂,像在复杂的梦境中被人拳打脚踢了一番。

床很不舒服,四周是白色的墙壁,我的头被某种冰冷的器械固定住了,无法转向,但余光中可以瞥见我的手上打着点滴。

很显然,我在医院。

我为什么在医院。

我努力发出支吾的声音,这时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是我妈,她在向我说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然后她快步离开了,过了一小会儿,我看见医生和我爸跑了进来,医生招手叫护士拿来了什么仪器,在我身体上测量了一番,然后对我爸妈说了几句话,他们如释重负,近乎要喜极而泣。

我觉得很累,就又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我觉得全身都能动弹了一些,脑袋也不再被固定,我转了转头,看到床边有个年轻女生穿着校服正伏在我手边,听到声响后抬起头来,我认出是我的高中同桌。

「梁晴,你醒啦!天哪太好了。」

我困惑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没明白她在叫谁。

梁晴?

啊,我是梁晴。我感觉理智和记忆像输液管中的液体一样慢慢倒流回我的身体,很冷。

那方雅田是谁?

所有寄居在方雅田身体里看到的故事画面在我脑海里快速闪回,全世界像一台倒错的电视机。

同桌女孩继续说,「今天学校放假,班主任组织同学来看你了,不过你当时在睡觉,我们就没叫醒你。」

班主任?同学?我以为我已经毕业多年。

「我说我再多留一会儿吧,没想到你醒了。」她帮我把被子掖进身下,「大家都很担心你。不过没事,你落下的课我都帮你抄好笔记了,按你的水平,很快就会跟上的。」

我越听越困惑,「落下的课?」

「噢,你是不是还晕晕的?」她转身倒了杯水递给我,「要不要喝点水?看你嘴唇好干。对啊,你被车撞倒后就昏迷一星期多了。」

啊,原来我出了车祸。

那热心女生又倾过身体,可怜兮兮地摸着我的脸颊,「就一周时间,你就瘦了好多。唉,说起来,你真的不要太难过了,我知道夏和风去世了你整个人都被击垮了,可是……」

夏和风。

这个名字像一记闪电劈进我的大脑,疼痛从四面八方的神经末梢火石电光一般飞窜过来。她见我神情恍惚又苦楚,立即收声,「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的。总之你好好休息。」

「等等,」我抓住她的手,「我叫梁晴,夏和风死了,是不是?」

同桌女生吓了一跳,回握住我的手,「是。」

「你是我的同桌,现在是高三,是不是?」

「对,梁晴你还好吧,要不我叫下医生。」她细细声线有点发抖,生怕耽误了我的病情恢复。

「我没事。」我摇摇头。

我想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医生和护士小跑进来,对着我说什么,声音嘈杂,信息混乱。我感到我的手臂被抬起,密密麻麻的软管和线缠绕上来,床头的机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跳出新的数字,试图解读我的生命体征。

所以,那只是一个梦。

我以为我会痛苦尖叫出来,但我没有。只有惆怅。强烈的惆怅感,像是低温的火焰,在缓慢地烤炙我的心脏。我的五脏六腑被压平了,如同平滑的塑料,然后被烘烤得卷起了边沿,痛而不自知。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怎么可能看得见已逝去的鬼魂。

我只是太想念他了。夏和风。

所以在梦里,我给自己虚构了一个身份。

方雅田,她从来都不存在。

她只是我短暂寄居的虚拟外壳,她不漂亮,不聪明,她摆脱了所有附加在我身上的优异特质,所以她可以畅快地与夏和风度过了数年,她做了所有我不敢做、不能做、也来不及做的事。我就这样躲在她身后,翘了课,同夏和风打闹,在游乐场尖叫,甚至安慰了他的父母,我在梦中弥补齐了全部的遗憾。

现实中的我,是如此痛苦,以至于自残,寄希望于路上飞驰而来的汽车能结束我的生命。

在梦里那个叫梁晴的我,在方雅田的注视下终于走出了痛苦。

她念了很好的大学,从事了很忙碌的工作,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就像冥冥中夏和风希望我做的那样。在潜意识中,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梦中的梁晴做到了。

我流下细细的泪水,滑进脖子里。

护士倾过身来,问我是不是太痛了,为什么在哭。

我摇摇头,几乎不知从何解释起。

医院的天花板洁白,四周白墙空无一物,我被最纯净的颜色包围,仿佛回到梦境的最后一幕,大雪落下白茫茫了无痕。在所有的虚假中,夏和风对我微笑,轻声叮嘱。

在梦里他是如此费尽心思地让我明白,那个男生只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引发了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他拜托我放下恨意向前走。

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有了解释,所有无端开启的情愫都有了落点,所有毫无逻辑的转折都有了理由。

护士还在调整止痛泵的点滴速度,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轻轻地开口,「我没事,没有痛。」

只是,我失去了夏和风。

我闭上眼睛,带着平静和安宁,迎接没有夏和风的余生中的第一天。

(全文完)

作者:叉烧包小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