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楚姑娘 蛇蝎名伶,在线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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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姑娘 | 蛇蝎名伶,在线讨债
我的人生主题曲
楔子 烽火台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安西城了。
街道外,平民拎着细软,拖家带口,朝着未被胡族攻击的城门处逃命,而都护府外,一批最精锐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
她拿过长剑交给魏蒙尘,魏蒙尘伸手接过时,她却迟迟没有松手。
仿是一松手,她就再也抓不住眼前人了。
「你会回来吧?」她抬头问他。
「会,晚些从战场上下来,哥陪你一起吃晚饭。」魏蒙尘穿好了胄甲,抬手间,冷硬的铁甲发出摩挲声,他用手掌搓乱她的发顶,望着她温和地笑起来,「阿楚,去收拾东西,一会儿跟着管家他们上山去避一避。」
「我不走,你说过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她说得斩钉截铁。
魏蒙尘朝着门外黑压压的军队望了一眼。
「每次打仗,你都会在城北的土台上点着篝火守着我。」他收回视线,与她商量,「今天也像往常一样好不好?你去土台等着我,我也会像往常一样回来。」
魏蒙尘带兵出了门,那道孤勇的背影在她的视野里渐渐模糊。
忽然间,她置身的府邸像是被风吹散的流沙,渐渐退却,四周的温度猛然升上来。
城中火光四起,胡族从滚滚浓烟之中穿过,横刀纵马,逢人便砍,街道上尸横遍野。
来不及撤退的百姓尖叫着四处逃窜,到处都是哀哭声。
她睁大了眼睛,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
城破了。
她再也见不到魏蒙尘了。
一道白刃从眼前闪过,胡族骑兵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挥刀而来。
她猛地醒了过来。
一个流着两行鼻涕的邋遢小鬼,用力地在拍她的脸。
「阿楚快醒醒!别哭了!要上路了,再不走人伢子就要来打你了!」
她拍开小鬼的手,从地上起身,面无表情地抹了把眼睛,向远处瞥了一眼。
人伢子已经开始用脚去踢那些尚未转醒的少年少女,准备启程向王都前进。
东边起伏绵延的山峦边,火红的朝霞浸透了碧空。
那里是这趟旅途的终点,也是她新人生开始的地方。
一、风吻过的口红,欲盖弥彰
灰蒙的天色尚未透出晨光,苏姚陪了一夜客人,有些疲倦,无力地坐在马车上,忽被街面上飘来的食物香气吸引,她掀开窗帘四下张望,瞧见了个馄饨摊。
翻滚的水汽在锅里飘荡,飞到灰白的天上去,带着热腾腾的新鲜劲儿。
苏姚饮了一夜冷酒,忽地想去吃一口,没想到要下车时,却被侍女田鹿拦住。
田鹿像是个老妈子在她耳边絮叨:「前些日子刑部侍郎的老婆可扬言要取你人头,那位侍郎家的河东狮可是出了名的狠人,咱们不能为了口吃的没了命。」
因为这事儿,乐坊掌事决定给苏姚找个护卫。
只是没有什么合适的,因为大部分都是为了看她,而不是为了护她。
苏姚伸手拂开田鹿阻拦的手,朝那馄饨摊子走过去,扬声叫了碗馄饨,转回头拿了双筷子。
老板替她端上来,圆胖的馄饨在汤中漂浮,与虾皮香菜一起打转,纤薄的面皮像是裙带,在鲜亮的汤头里舒展。
苏姚咬了一口,便被鲜香的肉馅酥了味蕾,娇嗔了一声「好吃」。
刚想咬第二口,街口处忽然间烟尘激起,几道人影从中冲了出来。
她就是在此时,遇到了李铮流。
田鹿以为是那侍郎家的妻子派来了杀手,登时走到苏姚身前,冲着赶车的马夫大喝,却被苏姚伸手拽了一把。
她斜了田鹿一眼:「你看清楚了再喊,人家不是冲我来,你别吓着人家老板……」
田鹿惊慌未定,重新扭头看去,只见几个身穿缁衣的人,围住一个男人。
那男人长发散乱,一身破旧布衣,早已看不清颜色,人松松垮垮地站在圈里,正在拆解衣带,往手上缠。
馄饨摊里的四个人,以苏姚为首,在远处看得最起劲。
田鹿有些害怕:「姑娘咱还是走吧,小心溅一身血……」
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打了起来。
缁衣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先冲了过去,对方只用了一根腰带,动作快如闪电,将那年轻人的手与脖子捆在一处,顺势足下一铲,直接撂翻。
苏姚望着那人行云流水的一套招式,眼底忽地一亮。
她喃喃道:「这是安西军捆马的招式啊……」
「这段时间一直有人为当年安西城被屠的事造反,扬言说要为安西军报仇。」田鹿望着那边,接过了话头,「没准又是个想报仇的疯货吧。」
「安西军全军覆没……有三年多了吧?」苏姚轻声问她。
「可不?」田鹿叹了一声,「都过了三年了,也不安生点,好死不如赖活着,没事报什么仇呢……」
苏姚没有搭话,接着望向街口,男人撂翻了那年轻人,却并没有下杀手,膝盖抵住对方的肩背,另一只手摁住对方的头,乱发间透出一道锐利又明亮的眼神。
见没有人再动,男人开了口:「你们带不走我,都回吧。」
苏姚不知是否是错觉,男人似乎朝着她们的方向望了一眼。
男人缓缓放开手中的人,站起身,人群中无人说话,领头的回过头,朝着苏姚的方向看了一眼。
苏姚端坐在桌前,眨巴了一下眼睛,回以一笑。
对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带着人消失在了街头。
苏姚的眼睛还落在男人离去的背影上,对田鹿道:「你跟掌事说,不用找侍卫了。」
「不找了?那你怎么办?」
「找到了啊,就他了。」
苏姚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前方,田鹿「啊」了一声,仿佛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这就是一个路过的野人,来历不明的,怎么敢用……」
「就是他。」苏姚抬起头来,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强横,「我挑得人准没错,要多少银子,让掌事去想办法。」
苏姚找了家相熟的酒馆,要了一间包厢,坐在里面等。
田鹿已经去寻那男子,苏姚对她有信心,她的侍女只要想,没有嘴皮子磨不下来的硬骨头。
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来。
苏姚撑着腮,百无聊赖地望向楼下的行人,渐渐没了信心。
直到她听见了开门声。
苏姚强忍着没有回头,她等了一会儿,男人却一直陷入沉默。苏姚无奈,只好先行开口。
「我的侍女,可有跟你说清楚我的状况?」
「被人追杀,赏金五十金。」
「你可知是谁?」
「刑部侍郎之妻。」
「害怕吗?」
「与我无关,何来惧怕?」
苏姚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那张消瘦的脸,语气不太好地皱了皱眉:「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呢?既不敢抛头露面,也没有收入来源……」
李铮流平静的脸上,投出些许冷意,苏姚浑不在意,继续拿话戳他。
「我最近名声大,你在王都中应该听说过我。」她端着酒盏走到他身前,「名伶苏姚,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博我一笑。」
苏姚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宽厚紧实,是常年习武的身板。
「做我的护卫,我不问你来处,予你衣食,你不吃亏。」
眼前的女子像蛇,不经意间便悄无声息地缠上来。
李铮流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
「姑娘另请高人吧,在下还有要事。」
他转身便走,却忽地被什么扯住。李铮流低头侧目,腰间的衣带被这女子握在掌心。
他抬目,眉间隐约不快。
「什么要事呀?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苏姚反而拉着那衣带一步一步凑过去,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方的脸庞。
男人不想动手,只得微微向后靠了一下,别开视线:「我来寻人,无力为姑娘分忧。」
「寻人啊,高官众臣皆是乐坊座上客,往来消息灵通,不正是找人的好地方吗?」
苏姚的红唇贴在他耳畔,声音轻柔娇媚,用仅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轻轻说道:「今早你捆人的招式我见过,是安西军用来捆马的手法……」
她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气势陡变。
「现在王都里捉安西逃兵捉得紧……是不是非要我去报官,你才肯为我分忧啊?」
田鹿站在门外,等了不到一壶酒的功夫,那男人就跟着苏姚走了出来,苏姚让她去成衣馆找个裁缝过来,给这男人量裁几身衣物。
她之前站在街头说了半天都没说动的狠人,被自己家姑娘不到一壶酒的时间就给带走了。田鹿由衷地赞叹,果然名伶就是名伶,最懂男人心。
苏姚带着李铮流上了马车,路上本想询问一下他的身世,转念一想又作罢。
即便问了,又有几分是真?
「你怎么称呼?」
男人端坐在马车里,低声回答:「李铮流。」
苏姚问:「怎么写?」
「傲骨铮铮,静水流深。」
苏姚的眉眼舒展开,笑着回应,「你这假名字……起得倒是真。」
李铮流眼皮略掀,看了苏姚一眼,驾车的车夫却在外头喊了一声。
他们到了。
李铮流站起身掀开车帘,跃下马车,回过身朝苏姚伸出了手,苏姚毫不客气地搭上,借着力道下了马车,带着人走进了乐坊。
这才对嘛,做护卫就要有做护卫的样子,乐坊里的护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说通了乐坊的掌事之后,李铮流彻底成了苏姚的护卫。
而苏姚的生活里多了一份乐趣,就是「调教」李铮流。
除了每日练功表演,如果没有额外的酒席作陪,苏姚一定要来折腾一下李铮流这个闷罐子。
若让李铮流穿着黑衣跟地缸蹲在一处,倒还真是找不出来。
平日里她会教李铮流一些乐坊的规矩与礼节,其实李铮流并不蠢笨,即便苏姚说得很快,他也能记住做法与流程,无法让她挑出错来。
可这样一来,便没意思了。
苏姚端坐在茶几前,手中的藤条迟迟挥不下去,索性吹毛求疵。
李铮流被她打烦了,伸手捉住了藤条,有些不耐烦:「光打人不说话,你只会阿巴阿巴吗?」
末了,李铮流又加了句:「哪里有毛病你说出来,你光抽我,我哪里知道有问题。」
本来就没有错,说就是强词夺理。
李铮流这闷葫芦,不说话倒好,一说话能直接把人怼到城门口。
苏姚忽然就不觉得有多难堪了,撑着茶几站起来,走到李铮流面前。
眼前人不似之前的满面风尘,面容轮廓分明硬朗,流畅得像是一笔勾勒的丹青。虽然年轻,却并不轻浮放浪。
许是在安西当兵久了,又经历过那场屠城,他身上带着股与年纪不符的稳重与坚毅。
苏姚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到欣赏够了,才开口道:「做我护卫的第一原则,就是听话,说什么只管照做,不要多问,也不能拒绝。」
李铮流望着她一挑眉,苏姚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有病」二字。
本来想好好与他讲道理,却被这一眼给掀得一干二净,她劈手从对方手中夺过藤条,像之前那些教头一样,啪的一声抽在茶几上,横眉冷竖。
「继续!」
从日出到日暮,练得连苏姚都有些倦了,李铮流还跟个没事儿人般立着。
直到最后苏姚没什么兴致了,虎着脸咋呼了几句,精疲力竭地走了。
李铮流站在院子里,目送着那道背影走出了拱门,才扬声开口:「树上蹲一天了,看得不累吗?」
四周安静了一瞬,不远处的老树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响,接着从树上翻下一道人影。
长发整洁地笼在冠里,一身缁衣。
来者上前拱手一拜:「见过暗卫指挥李大人……」
他却忽地被人抬住了要弯下去的腰身。
李铮流说:「我不是,别瞎拜,受不起。」
「太子说是,你便是。」缁衣暗卫说得耿直,「太子让属下带句话,送大人去前线的事儿是无奈之举,希望李大人莫要介怀,您救过太子殿下的命,太子殿下未曾忘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即便当时太子没有将自己逐出王都,自己也是要离开这朝堂的,那里已经是权臣的天下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只有太子不能放弃,独自苦苦挣扎。
他不过是来寻人,寻不到,还是要离开,并不想趟这浑水。
「让太子忘了吧,职责所在,草民应该。」他低头打量着脚边的一丛野草,「你们以后也别像之前那般,搞那么大阵仗找我,我现在是这乐坊的护卫,有事做,不要惊扰我。」
「刚才出去的那位……」缁衣暗卫朝着拱门处瞧了一眼,露出几分不忍心,「您还是跟我走吧,我头一回见您挨这么多揍,那姑娘跟上了发条似的,打您都不停手啊。」
「滚。」
李铮流尚未在乐坊待满半月,王都之中又出件大事。
老皇帝突发恶疾暴毙,太子登临皇位,主持朝政,朝中一时间事务纷乱,乐坊当中玩乐的为官者也少了很多,连带着苏姚也有些闲。
李铮流无事可做,偶尔在乐坊的高楼处凭栏倚靠,每日都能见到大街上大臣们的轿子来去往复,形迹匆匆。
一个斜阳刺目的午后,苏姚的侍女田鹿前来找他,说苏姚受了某位城中官员的邀请,前去参加酒宴。李铮流按照田鹿交代的位置,前去乐坊侧门,在马车前等候着。
苏姚姿容出众,她身着华服站在对面时,不禁令人心神摇曳,虽不似在酒楼中的慵懒娇媚,却美艳得不似凡物,带着种不容染指的高傲。
李铮流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等到苏姚与田鹿坐进车里,才与车夫一同上车,驾车前行。
马车来到一处城北的私宅,屋宅装饰低调,用料却讲究。不是普通大臣能用得起的。
家仆在前方引路,穿过长长的回廊。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在夜色下泛着妖冶的红光。
李铮流走在苏姚身侧,略微侧目便能望见苏姚姿态端正、脊梁挺直的身影。
在乐坊里,鲜见她姿态松懈的时刻。唯一的一回,还是在那酒楼里,斜钗在乌黑的发间摇摇欲坠,手搭在窗沿上枕着下巴,慵懒地看着楼下往来的行人。
他们一路跟着家仆曲折蛇行,最终来到最深处的一间院落。
入眼便是一颗繁盛的粉红花树,一树桃粉开在清冷孤月下,树下几桌案几,杯盘狼藉,大臣们在席间或坐或卧,发髻松散,姿态放浪。
李铮流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些熟面孔,右相陈定山的鹰犬走狗,今天都聚在了这里。
苏姚本是去助兴,而大臣们来之前服用了五石散,行径言辞有些得意忘形,本来不过是唱个曲聊聊天,最后竟是变成了苏姚被人摁着肩膀灌酒。
对方扣住她的下颌倾壶倒进了苏姚的嘴里,苏姚被酒水倒呛,剧烈地咳起来,挣扎间被酒浸透了鬓发。
始作俑者不肯放手,兴奋地朝着旁人大叫:「什么王都名伶,不过是玩物罢了!」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笑浪,苏姚死死不动,任由对方摆布。
对方还没从那兴奋之中回过神,执壶的手就被人截住。腕骨处的力道让他变了脸色。
李铮流捏着对方的手腕:「大人适可而止。」
那大臣眼神先是空了一下,见对方是苏姚身后的护卫,声色俱厉地喝起来:「滚!」
那手却纹丝未动。
那大臣怒意横生,冲着旁边大声呼喝「拿剑」,下人匆匆将剑递过来时,苏姚早已从地上爬起来,拦住了对方持剑的手。
「大人动什么气呢?」残酒沿着苏姚的鼻梁滚落,被她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伸手捞过大臣手中的剑,「这是我新招的护卫,您垂怜苏姚,以免我日后横尸街头。就饶过他一次吧。」
撒娇般的埋怨终是让那大臣松开了手,苏姚看向李铮流,目光骤冷。
「还不放手。」
李铮流松手的那一刻,却迎上苏姚一记巴掌,苏姚用了全力,连着掌心都震得发麻。
她凝声问:「在乐坊,我告诉过你什么?」
李铮流答:「不能多问,不能拒绝。」
苏姚「当啷」一声将剑掷在地上,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厉声道:「出去。」
李铮流转身将满院的灯火与人声留在身后,孤身一人走出院子,身影没入沉沉夜色。
他沿着原路走出别院大门,朝着乐坊的马车走过去,田鹿站在车前闻声张望,见出来的是李铮流,有些困惑:「你怎么出来了?姑娘人呢?」
二人离得远,田鹿看不真切,等到李铮流走近才看清他右脸上有一道鲜红的掌痕。
别院之中,大臣们已经醉倒了一大片。
先皇驾崩一年未到,为人臣子竟然敢聚众办宴,几杯黄汤下肚便大放厥词。
——新皇势微,幼虎哪里捍得动陈右相的根基?
——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这天下就改姓陈了。
苏姚从别馆出来,又是三更后。
满身的酒气熏得她犯晕,人刚走出门,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待看清时,苏姚又笑:「还以为你被我一巴掌扇走了。」
「你还未付我月钱。」李铮流原本倚着墙在阴影里等,闻声站直了身,「上车吧。」
「我想走一走。」说着,她越过李铮流,走向前方,末了又回过头,「跟我走一段。」
李铮流提着灯与苏姚在空寂的街面上并行,田鹿与车夫赶着车在身后跟随。
夜里凉意渐涌,风举衣袍,苏姚的衣襟被酒浸湿,迎风不禁打了个冷战。
李铮流说:「上车去吧。」
苏姚不答反问:「你可知今夜为何打你?」
「怕他们杀了我,你又要重新找护卫。」
「今日不打你,那些人至少废你一条胳膊。」
苏姚停住脚步,侧目看他,她觉得李铮流不是脑子不好使的人:「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去拦人?」
李铮流伸手的那一刻,苏姚心怀感激。
她孤身飘零这么久,人生中唯有两次,有人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这第二次,便是李铮流。
可这感激下一刻便被恐惧吞没,虽然当时她说得风平浪静,心里早已乱成一片。
她还沉浸在之前惊心动魄的画面中,这边李铮流便开了口。
「你很在乎我的生死?」
「我不在乎,只是一旦你安西军的身份被发现,会连累我。」
苏姚绕过他,抬步向前走去,他快走几步,又截住了她的去路。
「你怎会知道,那是安西军特有的捆马手法?」早在酒楼,他便隐约觉得不对,「你有家人是安西军?」
苏姚的表情顿了一下。
「是。」苏姚告诉他,「胡族杀进安西城的那天,战死了。」
浓烟滚滚的城墙,青年带着兵马,朝着攻破的城门而去,那道坚定又决绝的背影,她一辈子不敢忘。
「这也是当日我让你做我护卫的原因。」苏姚闭了闭眼,试图将那画面抹去,「现在安西军对朝廷来说,虽然是个不能提及的字眼,可总要有人记得它,记得那些以身殉国的人。」
李铮流问:「你多大?」
「十九.」苏姚脱口而出,又忽觉不对。
她抬头瞪他:「你放肆,敢问你雇主的私事?」
结果却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种莫名的神色。
李铮流问她,疑惑中又带着些许期待:「你死去的亲人叫什么?」
平和的气氛突变,苏姚的神色一凉,眉梢眼角都变得傲慢起来:「李护卫,你越界了。」
话音未落,李铮流忽地回头望向苏姚的前方,几乎同时用身体将她挡了个严实。
李铮流突然的动作令苏姚一惊,视线被他的背影遮蔽,不禁歪头朝前看去。
街道的尽头,闪出十几个蒙面男子,手持棍棒朝着他们走来。
苏姚望着人群问他:「这是来找你的,还是来找我的?」
「找我的一般不拿棍棒。」
李铮流望着前方,手向后伸,推了她一把:「回车上去。」
苏姚凝眸望着来势汹汹的人潮,眉心一拧,折身疾步朝着马车去,上车之前一把抓过坐在外面的田鹿,塞进车里。
她无声用手挑开车帘,沿着那到缝望向外面。
脚步踢踏路面,沙沙作响,人群冲着李铮流的方向奔腾而来。
那道身影如同一道劈波斩浪的船帆,在人潮中掀起一阵风浪,随即淹没进人群。
混乱间,肉搏的闷声清晰可见,伴随着起伏的痛哼与惨叫。
苏姚死死盯着人群中的那道迅捷的背影,捏紧了衣摆。
李铮流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每一下都奔着人身最脆弱的部位,目的不在取命,而是让对方失去行动力。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不是脱臼就是骨折,所有人都被李铮流的手法吓得不敢近前,索性将主意打到他身后的马车。
有几个机灵的已经奔着马车而来,可李铮流后发先至,矮身捞过地上被丢弃的木棍,借着重量飞身而去,一脚踹倒两人,反手一棍,抡在第三个的后颈上。
对方直接栽倒,以脸扑地,再没起来。
李铮流站在车前的,盯着已经不敢上前的打手们,随手将棍子扔给惊魂未定的车夫:「有人靠近,就狠狠地捶。」
地上躺倒一片,此起彼伏的痛叫早已让还算完好的人们有了退意。
李铮流看见了他们眼中的惧怕,往前走了两步:「再打下去,我就不会留手了。」
过了一会儿,还能行动的打手纷纷扔了棍棒,弯身扶起被打伤的兄弟,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人潮退去,李铮流回身走向马车,搭着车夫的肩膀翻上马车,本是想看看马车里的人是否安好。
他探身刚想伸手揭开车帘,苏姚的脸庞就近在咫尺。
鼻息间暗香浮动,像是无形的手,勾动了李铮流的某根心弦。
苏姚的眼睫闪了闪,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我得给你弄把剑去。」
那神情间还带着失策般的懊悔,人倒是不似受伤的样子。李铮流退开,将卡在胸口的半口气吐了出去,放下车帘,回身在车辕上坐稳。
他拍了一下车夫的肩膀:「快走吧,回乐坊。」
苏姚说到做到,第二天还真给他弄了把剑来。
李铮流坐在回廊下,当着苏姚的面打开剑匣,握在手中端详起来。
「锋刃如水,剑身流畅,形制简洁。」他将剑收好,轻轻抬眼,「你从哪里弄的?」
「是我的。」苏姚抱着肩,手指在手臂上慢慢地敲,低眸望着他手上的剑,「死在安西的那位故人给的。」
「他叫什么?我可认得?」
她站起身走到庭院中,继而回答:「认不认得还重要吗?都死了……」
他望不见女子的脸,却在这回应里,听出淡淡的哀愁。
可苏姚转过身时,却是一张笑盈盈的脸:「你教我一招剑势,若我学得会,便告诉你他的名字。」
李铮流站起身走上前,手中的剑打了个转,将刀柄冲着苏姚。
苏姚接了过去,李铮流一手扶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控住她的腰肢,手上用力,带着她的身体动了起来。
「这个招式,重在速度。上挑,即可断对方手筋,也可攻击对方双眼;斜劈,对准敌人脖颈,如果力道足够,可以斩首。」
李铮流站在他的身后,声音鼓点一般地落在苏姚的耳中,敲得她心间隆隆作响,她任由对方的动作带着走,腕间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薄茧的形状。
苏姚面上无端生出一阵热来。
她装作不耐地挣开了他环在身上的手臂:「这剑也太重了,一下一下劈得我手酸……练武还不如练琵琶有意思!」
见苏姚皱着眉,揉捏着手腕,李铮流回身拿过剑鞘,将剑收好:「学会了?」
苏姚撇过头,望向石缝间的一株野草:「没学会。」
李铮流也没有揭穿,既然不想说,再强问也没用。
正说话间,田鹿远远从拱门处奔了过来,急慌慌的。
苏姚扬声问了句:「怎么了?」
田鹿从乐坊中厅处一路疾奔来的后院,气儿都没喘匀,赶紧将事情说与苏姚:「姑娘,刑部……刑部侍郎家的那位,找来了!」
她跟着田鹿来到了中厅,因之前宴会的事,苏姚心有顾忌,也没敢让李铮流跟着。
一群杂役苦着脸站成一排,碍于这位侍郎夫人的身份,无人敢上前阻拦,只好排成一堵人墙不让她前行,掌事站在一边连声哀求:「夫人您消消气啊,有话好好说。」
侍郎夫人名叫严思青,是王都中左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家丈夫天天来乐坊找苏姚,心中怒火难消,所以扬言要弄死她。
估计是昨天暗杀不成,来这里想亲手劈了自己。
苏姚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等闹得差不多了,才唤了一句:「掌事这是怎么了?」
这一唤,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见严思青眼底的火噌地一下窜出来,叫骂着冲了过来:「你这狐媚子倒是让我抓得辛苦!」
严思青怒火攻心,横在前面的人墙被她生生闯了过来,苏姚见状,一把推开站在身旁的田鹿,自己却纹丝不动。
若想心平气和地跟严思青谈谈,就必须泻了她心中这股火。
这顿揍,苏姚躲不了。
严思青冲破了人障便没了阻碍,箭一般来到了她身边,抬腿一脚踹中了苏姚心窝,苏姚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又急忙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了脚。
口中涌上股铁锈味,令她一阵恶心,她缓过神抬眼看向严思青,只见她扯下腰间的马鞭一抖,径直朝着自己劈了过来。
苏姚还没来得及呼号,后面的掌事先替自己尖叫出声,刺耳的叫嚷撕裂了空气,苏姚忽地觉得眼前一闪,腰间多了一股力道,将她的身体调转了一个方向。
李铮流不知何时过来的,手掌卡住她的腰间,提着她转了个圈,用后背替她挡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听那声音苏姚都觉得疼。
中厅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苏姚侧过头,低声问他:「疼吗?」
李铮流答:「疼啊。」
苏姚眼底攀升出些惊讶:「那你怎么都不喊一声啊?」
「喊了就不疼了?」
苏姚琢磨了一下,也是。
说话间,李铮流将人放下,回过身站在了严思青面前。
「夫人贸然动手,恐怕有失声誉。」
严思青瞪着苏姚,声音都变了:「我要声誉有什么用!今日我非弄死她不可!」
说着,她又要冲过来,却被一支剑柄抵住了喉。
李铮流说:「我在这儿,夫人就弄不死她。」
严思青被李铮流拦着,给苏姚争取了一些时间,等到呼吸平稳了些,苏姚这才从李铮流身后现身。
「侍郎夫人,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若是火气稍退,乐坊这里来了批新茶,不如我们沏一壶叙叙话如何?」
「你也配!」
苏姚轻笑:「我是不配,可若聊的是侍郎大人,夫人也没有兴趣吗?」
严思青终是跟着她去了房间,李铮流靠门坐在榻上,以免对方又生事端。
就着袅袅檀香,苏姚伸手给严思青看了杯茶:「今日乐坊有我一场表演,夫人既然来了,何不留下看看。」
「我看你跟男人发骚做什么?」严思青伸手将那茶泼在榻上,馥郁的茶香随着热气氤氲开,「说不出便先让我撕烂你的脸皮,看看有多厚。」
苏姚恍若未闻,又将那茶盏续上:「刑部侍郎今日也会来。」
严思青的脸色一寸寸寒下来。
「你说我狐媚风骚,可我就是吃这碗饭的,靠这撩拨男人的手艺活着。」苏姚收回手,红唇微勾,面不改色,「让男人们为我一掷千金,辗转难寐,是我的本事。」
严思青纤眉倒竖,刚张口要骂,却被苏姚伸过来的手堵住:「夫人,如此行径,会让男人怕,却不会被男人爱。」
她静静地注视着严思青,仿佛要望进对方的心里去:「难道夫人只是想日日来这乐坊闹,却不想得到大人的心?你就不想……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你?」
苏姚终是说动了严思青,严思青答应在乐坊里看她表演。
可苏姚有个条件,今日看完,即便是看见刑部侍郎周廉,也不可前去寻人,她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看歌舞,也可以选择打道回府。
那房间是特意为她挑的,视野开阔,既能看见台上人,也能望见台下客。
演出入了夜才会开始,趁着还有些功夫,苏姚回到屋中装扮,顺便用些伤药。
严思青那一脚她挨得结实,之前强忍着,等身边没人时,那痛感涌上来,呼吸间都牵着疼。
她哆嗦了一下,艰难地扯开衣物,露出胸口的青紫伤痕,摸过桌边的药,小心翼翼地涂抹着。
门口有响动,她以为又是田鹿忘了规矩莽撞冲进来,头也没回,直接支使道:「你去掌事那里给我找些化瘀的药来,还有治内伤的!」
她兀自擦着药,停了一会儿,却没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回过头去:「你怎的不去,晚上我要上台的……」
话说一半,全噎在了喉间。
只见李铮流立在身后,握着个药瓶。
苏姚怔了一瞬,连忙将衣物拉高,呵斥他:「我的房间都敢闯,信不信我让掌事剁你一根手指!」
对方根本不当回事,朝她走过来,李铮流表情安静得像是浓夜中的湖面,眼底却藏着微不可见的暗流。
苏姚莫名地有些忌惮:「你站那儿!不许过来!」
李铮流已经走到了她身前,伸手将药瓶递给她:「我问掌事要了最好的,活血化瘀。」
苏姚后知后觉地接过来,谁知李铮流忽地蹲下身来。
她颈间寒毛乍起!
对方忽地伸出指尖,飞快地点了两下自己的肩头与颈侧,苏姚只觉喉咙里发痒,一股力道推着什么往外顶。
李铮流见状立即推开,苏姚没忍住,猛然吐出口血,接着咳嗽起来。
「谁让你硬撑?」李铮流顿了一下,没来由地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要当歌妓?」
苏姚咳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两声,深吸了一口气:「不逞强怎么熬到今日?不当歌妓,怎么养活你?」
屋室静谧,二人无声地对望了一会儿。
苏姚终是在对方的脸上,见到了几分强压心火的忍耐。
虽然苏姚始终觉得从一开始,李铮流就有些奇怪,似乎有话要说。
可自己这话说得带刺,任谁被刮到,都会难受得龇牙咧嘴。
可偏偏李铮流是个闷的,什么都不说。
苏姚越看越有趣,连被踹的疼痛都忘了,她静静等着。
想瞧瞧这闷罐子什么时候能被气得跳脚。
可那闷罐子只是满面发愁地盯了她一会儿,却又折身离开了。
二、此时此刻,你身在何方
趁苏姚回房间的空当,李铮流去寻了一趟掌事。
严思青那一脚踹得不轻,不内服些活血化瘀的药,苏姚会出问题。
他人到掌事屋里,掌事正坐在桌前抹着冷汗,见李铮流进来,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啦?严思青又去找苏姚啦?」
听李铮流说不是,掌事「哎哟」一声,重新瘫坐回去,李铮流问他可有活血化瘀的内服药,掌事扶着脑袋,指了指盆栽在下面的小柜。
李铮流取完药,与掌事闲聊,问到苏姚是怎么来的乐坊。
掌事回忆着:「人家都是被迫,她是主动来的,当时我从人伢子手里买下她时,人伢子亲口跟我说,这个女孩让他们把自己卖到王都最好的乐坊。」
「当年啊,苏姚那双眼睛锃亮,就像是……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星火。」掌事说到此,神情间还带着些窃喜,「果然我押对了宝,我就觉得,这姑娘会红。」
李铮流问:「苏姚不是她本名吧?」
「不是。」掌事摇摇头,「她说本名不重要,进了乐坊便是与过去告别了,所以也没告诉我,后来便取了这苏姚的名字。」
李铮流还想要从掌事嘴里再抠些东西出来,掌事最后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只能想得起来,当年苏姚来的时候的,安西口音很重,应该是安西那边逃难出来的,后被人伢子抓来王都贩卖。
「苏姚赚的钱都够赎身了,偏偏还不走。」那掌事聊着聊着,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全想了起来,「她还养了一支盖房子的工队,给自己捞钱呐!」
那一刻李铮流的脑海萦乱,千丝万缕在脑中编织,即将变成一张网。
……
酉时三刻,乐坊歌舞开场,台下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多少客人散尽千金,只为一睹歌妓苏姚的脸庞。
李铮流站在树下的阴影中,望着高台之上身姿窈窕的苏姚。
她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只要绫罗加身,簪钗入鬓,站在高台上,就是所有男人的梦中人。
那不经意间的一瞥,便勾了人的魂魄,却又无辜地冲你笑着。
台下客目不转睛,如痴如狂的神情,让李铮流的心绪起了波澜。
他们爱她妩媚的眼眸,银月般的脸庞,曼妙的身姿,绰约的风姿情态。
可只有他见过她发髻松散的姿态、紧张的眼眸,以及被人踢打后的虚弱与无力。
李铮流的心底忽地生出道欲念来,希望高台之上明丽的身姿,只能自己欣赏,没有千万台下客,在这落英缤纷的庭院之中,只有她与自己。
台下忽地响起一阵叫好声,李铮流忽地被自己的思绪吓到。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重重人影中花枝抛却,冲着那台上而去。
苏姚只是笑盈盈地一欠身,折身下了台。
不出苏姚所料,周廉早就在自己的必经之路候着。
他急不可耐地牵起她的手,眉间刻着心焦:「好苏姚,严思青今日可来过乐坊?」
苏姚淡淡抽回手:「来过。」
「她可有打你?」周廉急慌慌地握住她的臂弯,四下打量,「可有受伤?啊?」
苏姚被磨得有些烦,面上却是娇羞的嗔怪:「为了周郎,这些苦算不得什么,可周郎答应过我将我引荐给陈定山陈大人,这事儿什么时候替我办啊?」
周廉低头支吾了半天,苏姚无声给了他一记白眼,错过神便要走,却又被周廉抓住衣袍。
「苏姚姑娘要去何处?」
「若没有右相大人做靠山,我就要被饿死了。」苏姚一垂眸,带出些许失望的叹息,「既然周郎不愿帮我,那苏姚便去求别的大人……」
「我没说不帮啊。」周廉直接将人拉了回来,「只是最近陈大人公务在身,加上府中主厅翻修,哪里还有心玩乐?」
「周郎分明是诓我。」
周廉急了:「我怎会诳你,右相最近正在物色工匠呢,等房子修好,怎么也要三五个月。」
苏姚心里那个气,费尽心思搭上周廉这个右相的鹰犬,结果到头来要让自己等三五个月。
那怎么行?
苏姚憋了口气,眼角登时红了起来,周廉瞧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间瞬间就软了,连忙伸出手去揩她的眼角。
「好苏姚,我再帮你联络联络,好不好?」
周廉的手被她一把拍开:「那等大人联络明白,再找苏姚吧。」
苏姚实在懒得与他废话,厢房里他老婆还在等着自己。
经过走廊转角,苏姚忽地发现李铮流靠在墙边,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她倒抽了口冷气,抚了抚胸口:「你怎么不出声啊?」
「出声了,万一那侍郎大人对你动粗,我就不好出手了。」
「你再未经我允许乱打人试试?」苏姚凑到李铮流身前说得咬牙切齿,「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李铮流低眸,慢慢笑起来:「怕我死啊?」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姚淡淡地从他身边推开,朝着严思青的方向行去,李铮流望着那道披着华服的身影,起身跟上。
苏姚知道严思青会答应她的要求,从严思青扬言要杀了自己时,苏姚便知即便周廉万般不好,她依然放不下。
世上痴情女子总是真心错付,负心人早已不在乎的过往,女子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珍藏。
严思青为人虽嚣张跋扈,却并不愚笨:「你教我不会白教,说吧……想要什么?」
「一条财路。」苏姚回答,「我在外面养了一个盖房子的班子,听闻右相府最近要动土,想接这生意。」
严思青的目光里含了些探究的意味:「一个王都名伶,勾勾指头就有无数男人自愿掏钱,怎还会在乐坊外做别的生意?」
「为何不做?谁会跟钱过不去?」苏姚也有些惊讶,「待我年老色衰之时,王都的公卿们还会为我掏腰包吗?一个名伶老去,还会有无数的名伶在王都中诞生,怎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坊间消息活络,听闻右相陈大人是夫人的世伯,牵个线于夫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案几上,檀香自香炉的兽头口中云雾似地涌出。
严思青低目沉思了一阵,抬起了头:「好,我答应你。」
短短一句话,却让苏姚有种难名的情绪,沿着眉头,灌进心口。
「多谢夫人。」
严思青造访乐坊后,隔了几日,苏姚去了趟城西的棺材街。
顾名思义,这一条街上都是做棺材的,因为地方偏僻,又是做死人生意的,平日里很少有人去。
一来这里往来人少,不引人注意;二来房租便宜,租一个大院子供人居住没有多少开销。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那门面,有节奏地敲了两下门,一干瘦老者前来开门,见是苏姚,恭敬地喊了声小姐。
苏姚见老人面色不太对,心中生疑:「怎么了?」
老人欲言又止,终是说出了句:「小姐进来再说吧。」
听完苏姚便知道是出了事,跟着老人走进了门,穿过石屏,院中景物豁然开朗。
庭院中,自己的人被打伤歪倒在地,其余的围在始作俑者周围,虽是一副攻击的架势,眼中却没有杀意。
李铮流站在院中,朝着苏姚的方向看了一眼。
耳边,老人的声音响起:「小姐,眼前这位是魏都护的都尉,已经知道我们是安西军残部。」
苏姚望着李铮流,整个人像是被乱风裹挟,被急掠而来的消息冲击得慌了阵脚,又试图在慌乱中稳住形势。
她希望能从老人的口中听到否认:「他说你们就信?没准是诓你们呢!」
老者摇摇头,击碎了苏姚的希望。
「小姐,城破那天,我见过他,当时他跟着魏都护,正在拦截第一波敌袭,当时李都尉冲在前面,我不会认错。」
她尚未消化这令人震惊的事实,李铮流站在对面开了腔:「这里的人说,你叫楚嫚。」
苏姚挑起眉,盯着李铮流。
这副谨慎戒备的眉目,李铮流太熟悉了,心中的结论也坐了实。
他找了三年,如今就在眼前,却让他情绪难名。
魏蒙尘说,这姑娘虽与他没有血缘,却是由他一手带大,性子活泼,也爱笑。
如今,活泼爱笑的侍女楚嫚,已经变成妩媚多情的名伶苏姚。
三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一切面目全非。
李铮流望着她,本来是有许多的话要对苏姚说,可当事实被揭开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喉结滚了滚:「楚嫚姑娘,魏蒙尘让我带你离开。」
三、时间的泪眼撕去我伪装,你可记得我年少的模样
苏姚遣散了工人,在屋宅中寻了个堆砌木料的角落,拉过两指板凳,分与他坐下。
路上她从工人那里顺了壶酒,就着绵长的酒香,与李铮流叙起话来。
李铮流为了寻她,着实用了不少心。
三年前,安西大屠杀,胡族破城,李铮流与安西都护魏蒙尘一同迎战,试图为城中百姓争取时间。
安西军数次向王都发战报求支援,可那战报永远都被搁置在右相的书桌上。
在没有后援的状况下,安西军苦守半年,等来的却是一道撤退的旨意。
安西疆域割让给胡族,军队悉数撤出安西。
魏蒙尘与胡族对战多年,深谙胡族心性,一旦胡族进城,必然血流成河。
可如今大势已去,即便魏蒙尘的骨头再硬,眼前这道城门也是守不住了。
城门口的安西军寡不敌众,即便是最精锐的部队扑进去,在胡族大军面前,也只是勉强抵挡了半日。
春夜的幽巷中,魏蒙尘身上数道伤痕,致命伤在腰腹,被李铮流扶着靠墙坐下。
李铮流喘了口气,身上漆甲被血泡过,握刀的手因体力不支而微微颤抖,他低眸看去,刀刃因劈砍过多,早已崩了刃。
才杀出重围,又遭遇一场巷战,他朝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胡族的部队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
李铮流将刀放在地上,蹲下身从干净的衣摆上撕下一条来,想为他止血,
他问魏蒙尘:「还能走吗?」
他伸手,想替对方勒住伤口止血,却被魏蒙尘握住了手臂。
「走不了了,我掩护你。」魏蒙尘冲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却让李铮流悲从中来。
「你是太子的人,王都之中总有前程,犯不上把命搭在这里。」魏蒙尘因为疼痛与力竭,语气有些急促,「我不一样,我是安西的将。」
「我也是安西的兵!」李铮流心有不甘,却又只能望着魏蒙尘无可奈何。
陈定山将老皇帝拿捏得死死的,想要派兵,如同登天。
魏蒙尘痛苦地叹了一声:「你是兵,将有令,听不听?」
他怎会不明白李铮流心中的悲凉与不甘,却也只能伸手摁住他的肩:「兄弟,我有件事相托,只信得过你。」
「我没法活着走出这座城了,你替我去住处寻个人,是个姑娘,今年十四,叫楚嫚,长得漂亮,为人机灵,也爱笑。她是我的侍女,虽说是侍女,却胜似亲人,是我几年前在战场上捡来的遗孤,她好不容易在我这里有了归宿,若我死,她又要飘零……」
魏蒙尘说到一半,极为痛苦地弓身咳嗽起来,腰腹处血如泉涌。
李铮流伸手摁住那伤处,咬着牙道:「你自己去找!」
他抬头,只见魏蒙尘的脸上疲态尽显,神色尽是温柔。
「那个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安身处,再次失去,只怕会绝望,你替我找到她,照顾好她。」那只手又在李铮流的肩膀上收紧了几分,「算我求你……」
巷外,呼喝与马蹄声交错,胡族的兵马渐渐近了。
「这便是最后一面了。」魏蒙尘对李铮流说着,伸手捞过他放在地上的刀,扶着墙站起身,「将布条给我。」
见李铮流没动,魏蒙尘忍着痛探手,从他手中夺过,用它把刀和手缠在一处。
他迎着巷口横刀而立,李铮流看不见他的脸,可那道伤痕累累却依旧笔直的背影,他至今都未曾忘却。
「朝廷可以抛弃这座城,陈定山可以抛弃这座城,可我魏蒙尘不行,这一城百姓,总要有人为他们而战,总要有人为他们而死……」魏蒙尘望着前方,忽地顿了一刻,继而开口,「总要有人……为他们点燃希望。」
……
李铮流讲的故事很长,长到日光渐没,明月东升,一壶酒已经见了底。
苏姚全程一言不发,缄默地听着,末了忽地问了一句:「魏蒙尘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李铮流答:「有。」
她望着他,漆黑的眼底认真而忐忑,李铮流看着那双眼,有些心疼。
「他说——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活得平安喜乐,一生无愧,温柔待人,对得住我给你起的名字。」
一阵夜风狂卷,吹乱了苏姚的鬓发,她的思绪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裹挟,坠入那段年少的记忆里。
魏蒙尘站在她身边,拿着根树杈在泥地里勾画。
「以后你就叫楚嫚,柔桡嫚嫚,妩媚纤弱,你这性子彪悍得很,起这个名,缺啥补啥……」
苏姚的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哀恸至极。
她无声地张口,似是窒息,又像是呼喊,最终将额头抵在并拢的膝间。
庭院安静,四周唯有苏姚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好久,苏姚终于抬起头,用掌根抹去眼睑下的泪痕。
她苦笑道:「我终于活成了他希望的样子,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很可笑?」
她哭得有些久,因为压着脸侧,面上黏上几缕碎发,李铮流抬手替她摘去。
「不可笑。」李铮流说得平静,沉静的眉眼认真地看着她,「能做到王都名伶,没人比你更厉害。」
脚边有只蚂蚁路过,沿着苏姚的脚边试图攀上木料,她低眸打量着那蝼蚁,轻笑了一声。
却又听李铮流说:「可你若要为魏蒙尘报仇,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苏姚的心尖猛地勒紧。
她红着眼睛,不露声色地回望过去:「你也是安西军,难道不想为你的将军报仇?」
「想。」李铮流坦诚回答,「但是魏蒙尘托付我的事情不是报仇,而是你。」
苏姚凝望着他,似乎要望进李铮流的心里去,他想在那张沉静无波的脸庞中,看到一丝波澜。
「是因为魏蒙尘的托付,还是因为你自己?」苏姚手掌撑着地面,上半身倚挨过去,将距离拉紧,只剩一掌间隔,「你喜欢我?」
那双深海般的瞳孔,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苏姚说:「我独自漂泊,身无倚仗,即便有心,也无力为魏蒙尘报仇。」
「你集结安西军残部在这棺材街,又让严思青给你牵线右相父的土木活儿,很难不让人这么想。」
「李都尉怎么还爱听人墙角?」
苏姚说笑间直起身,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钱袋来。
「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安西军是个不能触碰的伤口,做过安西军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所以我才搞了一支班子,通过我的人脉为他们做些事,右相府的活儿是个肥差,到手了会有不少银子捞。」
她将那钱袋放在李铮流身边,站起身,终是说到了正题上:「我过得很好,不想离开王都,也不想与你再有牵扯,这是你这段时间的工钱,李都尉,我们就此别过吧。」
周廉夫妻二人的速度比苏姚预料的快许多。
一个月后,严思青派婢女来告诉她,右相府的事情已经摆平,而周廉却在苏姚去了棺材街后的第三天,再次来到了乐坊。
他告诉苏姚,陈定山明日会宴请一位重要人物,周廉顺水推舟,推荐苏姚作陪。
到手的机会,苏姚不愿意错失,当晚翻出自己所有的衣物,以求夜宴上一鸣惊人。
屋内簪钗步摇摆了一桌,苏姚翻出所有的衣物,人站在铜镜前,一手一件襦裙,对着镜子比量。
她隔着镜子,向站在身后帮忙的田鹿询问:「紫色与红色,哪件好看?」
等了许久不见田鹿应声,苏姚这才转过头,只见田鹿专心致志地望着窗外。
苏姚拎着衣裙轻轻走过去,等到了田鹿身前,对方都没有发觉。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张望过去:「看什么呢?」
田鹿被吓了一跳,见苏姚探头过来,于是伸手指了个方向:「姑娘,你之前跟我说,李护卫你不要了吧?」
苏姚沿着手指看过去,那是掌事为了聚财,在中厅安置的巨大石景,在石景边上立着一道身影。
等她看清那人长相,眉忽地一拧。
「李铮流怎么还在这儿?」苏姚扭头问田鹿,「你没跟掌事说?」
「我说了呀!」田鹿一百个不认,「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吃惊。」
自己已经付过李铮流酬金,如果田鹿这边已经告诉了掌事,李铮流即便死赖着不走,掌事也会叫人将他请出去。
站在中厅的李铮流似乎感受到了楼上的凝视,抬起了头。
恰好与苏姚的视线撞上。
苏姚缩回脑袋,将衣裙递给田鹿,推门出去寻掌事。
李铮流这人留不得,说不定哪天就会说出自己的身份,她呕心沥血换来的所有,都将付之东流。
她去了掌事屋中想讨个说法,掌事窝在摇椅上,正拿着一块绢布认真地擦着一只玉杯。
「李铮流我看着还行,要不就留着吧,再说你现在把人撵了,重新找护卫,还要花时间。」
「严思青不会再要我性命了。」苏姚解释,「她来的那日,我已经给她说通了。」
掌事朝那玉杯呵了口气,接着擦:「保不齐以后又出个严思白、严思黄呢,就先用着吧。」
他心思都在这支新收来的酒杯上,却被苏姚冷着脸一把抢了过来,掌事一颗心就像那玉杯一样,被苏姚攥在手里。
「我的祖宗,你要干吗?啊?你要干吗?」
苏姚眯起了眼:「李铮流给你什么了?你这么向着他说话?」
掌事嘿嘿一乐,想打马虎眼,苏姚冷淡地望着他,五根手指捏住的玉杯,松开了三根。
掌事隔空伸手又不敢强夺,急得乱转:「李铮流说可以免费当工,你给他的酬金,他都给了我。」
一股火直往苏姚的头顶上蹿,还免费?李铮流莫不是赖上自己了?
她狠狠地将玉杯丢进掌事怀里,掌事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才长舒了口气,临了还不忘提醒:「明晚去陪右相的时候,别忘带着人家啊!安全第一!」
回应他的是一道巨大的关门声。
四、温柔的晚风啊,请带走我的惆怅吧
陈定山的夜宴地址选在了深山里。
先帝驾崩不到一年,即便是权臣,宴请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苏姚挑了件杏色衣袍,鬓间缀了朵浅色珠花,乘车赴宴。
上车时她见李铮流在马车前站着,从始至终未曾看过他一眼,可她却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山路难行,青石堆砌的台阶又窄又陡,她一路向上行走,天色昏暗,其间几次险些被绊倒,却总被身侧的李铮流扶住。
最后一次,苏姚终是忍不住,挣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苏姚冷眼相向,「掌事让你留下,我并没同意。」
李铮流沉默着,等着她继续向前。
这副油盐不进又让人无可奈何的个性,简直让苏姚恨得牙根痒痒。
李铮流这人像只倔驴,一旦认准了一条路,即便前面是南墙,可能也要撞破了接着走。
她压下心中的怒火,朝着蜿蜒而上的台阶看了一眼。
夜宴快要开始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我带你上去,速度会快点。」
苏姚被李铮流背上了山,才赶上了夜宴。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陈定山,眼前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鬓边的长须搀着灰白,眼角的皱纹像是田地中的沟壑,深深地嵌在眼皮上,眼神中带着历经沉浮的深沉和重权在握的威严。
夜宴是为朝中某位能臣办的,陈定山欲拉拢对方来自己的阵营。
陈定山的主人是新皇,敌人同样也是新皇,先帝一走,新皇想要抹杀他的心思也在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做打算。
席间暗藏机锋,那位能臣的脸色几经变换,一晚上都未曾好看过,苏姚挑着时机为这场宴会缓和了几次气氛,这才有惊无险地结束了这次酒宴。
能臣终是扛不住陈定山的施压,骨头软了下来,给了陈定山确切的答复后,人也匆匆离开。
宾客已去,苏姚自然也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她希望能够给陈定山留下印象,可直到能臣离去,陈定山都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她不禁有些泄气,如果这样都不行的话,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苏姚抬目,悄然望向陈定山,对方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她没有说话,无声地朝着陈定山的方向施礼,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苏姚……」
她猛地顿住脚步,随着这声略显苍老的呼唤,浑身一凛。
陈定山睁开眼,盯着那道纤细的背:「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她转过身一颔首,接着回答,「妾名苏姚,泠花馆歌妓。」
「我知道你。」陈定山低声笑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一会儿乘我的车回去吧。」
苏姚不让李铮流进那深山舍门,他便只好在门口处等。
直到门口的灯笼都灭了,苏姚还是没有出来,李铮流抬头望了望天,已经过了三更了。
他想进去寻人,却正好与从门外出来的小厮撞上。
小厮和气地笑着,将手上的那盏灯,递到了李铮流手里:「李护卫辛苦,苏姚姑娘说,让你先回去,届时我家大人亲自送她。」
李铮流听完眉眼一沉,望向院内,视线放远,屋室灯火隐现,能够听见轻轻浅浅的说话声。
他收回视线,对那小厮讲:「让她亲自来跟我讲。」
小厮有些诧异,没见过哪个护卫这么跟主子说话的,但是面上又飞快地化作了平静,依然温声笑着回答:「这恐怕不成。」
李铮流没理他,寒着脸作势就要往里进,小厮见状连忙伸出双臂阻拦,可眼前人又哪里是他能阻拦得了。慌乱之下,小厮正准备喊人,身后又一个小厮急急跑过来,粗喘着气递给了李铮流一张字条。
「这……这是苏姚姑娘给你的,让……让你速回。」
李铮流接过,打量了那小厮一眼,伸手抖开字条,借着灯火低头看了一会儿,忽地将那字条攥成一团,脸色阴沉地折身下了山。
二人望着那道走远的背影,皆是松了口气。
先来的问那后来的:「苏姚姑娘写了什么啊?这么好使?」
另一个气刚喘匀,接着摇摇头:「没看懂,就写了个『速去,不然揭你底。』」
回到乐坊后,李铮流守在苏姚的房间外,一夜未睡,却也未见她归来。
李铮流大概猜到,此刻苏姚身在何处,浑身的血液仿佛失去了控制,在他身体内部四处乱窜。他做了那么多年暗卫,深知情绪会影响判断,所以鲜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他极力压抑自己不去想关于苏姚的一切,可思绪却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海。
陈定山当年死不派兵,与手刃魏蒙尘没有区别,如果金银与名望真的比死去的故人重要,那当日她为何又哭得那么绝望?
只要苏姚想,他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安静平和地活下去……
只要苏姚想……
李铮流眉心紧蹙,闭上了眼睛。
天色微白时,李铮流听见了脚步声。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楼梯口,脚步声渐近,楼梯处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浓密的黑发披散开,落在杏色的衣袍上,许是那衣袍穿得急,衣襟都没有压实,随着脚步的晃动,偶尔露出一段纤细的锁骨。
苏姚上来的时候,与李铮流对视了一眼,脚步忽地停顿下来。
李铮流看着苏姚,那张脸上十分平静,可是苏姚的眼瞳里似乎只剩下无尽的黑色。
苏姚继续走上台阶,连招呼都没与他打,擦肩而过,进了房间。
李铮流空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最终还是离开了。
他有很多想要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而苏姚现在也没有心思听。
她独自坐在屋中,发了一会儿呆。一室的静默像堵高墙,兜头压下来,甚至让苏姚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双手抚上颈项,低下头去,仿佛这样才能舒服一点。
最后还是没什么效果,她终是呕了出来,昨夜她几乎没有进食,胃里只有残酒,顺着食道涌上来,有些灌进了鼻腔里。
她被呛咳地红了眼,终是呕出泪来,苏姚抬起衣袖抹去嘴角的脏污,躬身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换身衣物,田鹿却很不是时候地走了进来。
她本是来通传的,进门先是看到她脸色不对,接着又看见了地板上的脏污,顿时紧张了起来:「姑娘你怎么回事儿?生病了吗?」
田鹿走上前想去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伸手拦下。
「我没事。」苏姚极为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刑部侍郎府上的下人来了,说有话要捎给姑娘。」田鹿还是有些担心,「不然我先让她在楼下稍待?」
「收拾一下,让她进来。」
田鹿「哎」了一声,脑子里琢磨着是先叫人收拾,还是先告知那下人。出门的时候碰巧撞见李铮流在门口,索性让他帮忙收拾一下地板,而后自己匆匆下去叫那下人。
李铮流走进来的时候,苏姚有那么一刻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垂下眼帘。
李铮流找了块布将地板擦干净,转身想要走出房间,却又忽地被她叫住。
「等等。」
李铮流回过身,等着她开口。
「留在这儿。」苏姚的咽喉动了动,「我有事交代你。」
她泛红的眼睛里带了些忐忑,像是害怕他会拒绝。
李铮流迎着她走了过去,安静地立在她身侧一步。
田鹿将人带过来,苏姚便支她去给自己准备些沐浴的东西,她要洗澡,等田鹿走了,苏姚才让那下人开口。
下人是严思青的婢女,来乐坊不过是传个消息:严思青那边,翻修房屋的事情已经为她安排好了。
情绪像是尘埃落定般从内心扩散到四肢百骸,她忽地觉得那些羞耻与难过,被这股情绪冲淡了。
「你让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听这个消息?」
李铮流站在她身侧,只能看到她下颌处的一道弧线,但是却能感觉到,她在思索着什么。
果然,苏姚回过头,之前空洞的目光恢复了些神采:「当然不是,你去帮我物色一个手艺好的裁缝来,若让我满意,便让你留下来。」
那声音里带着嬉笑与轻佻,像是主人在朝狗摇晃着骨头,洋洋得意地说着:给我转个圈,我便给你。
苏姚没有留意到李铮流的神色,站起身来朝着里头的屏风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脱下了外袍,那外袍顺着肩头,滑到地上。
苏姚没有意识到,对方忽然欺身上前,惊慌之下她被一道迅猛的力道带着,后背撞到了墙上。
她甚至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被李铮流单手锁住双腕。而李铮流的另一只手,扣上她的脖子。
那黑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却并没有恐惧。
「看,我稍一用力,你便会被我捏碎喉咙。」他的眼神渐暗,因为挨得近,李铮流压低的声音像在喉咙里沸腾,「楚嫚,只要我想,至少有十种办法带你出城,最简单的,是折断你的手脚,然后把你塞进笼子里当成奴隶带出城。」
「可是我不能。」李铮流喉结轻滚,「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作践自己,却放任不管。」
李铮流试图让她明白:「魏蒙尘想让你好好活着,而不是让你糟践自己。」
这是他头一次对苏姚动了气,苏姚本想要挣扎,可当看见李铮流的样子,忽地放松了下来。
苏姚懒散地靠在墙上眯起了眼,学着倚栏卖笑的女子那样,勾引似的弯起了唇角:「魏蒙尘的事情,你早该放下了。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她凑近李铮流:「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爬上右相的床?这机会我可不会放过,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所以让你走,免得坏我好事,你若还想留下来,那就要学会听话些,若不想……」
苏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身后,门口的方向。「我不需要你来救赎,你太过执念于与魏蒙尘的承诺,已经有了心魔。」
李铮流幽寂的目光里,多了些锋芒,「我并非执着于承诺……」
「那便是执着于我?」苏姚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那更是心魔。」
她感觉到李铮流的手劲道渐松,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扯下他的手,「你是魏蒙尘的旧部,我敬你。可是已经三年了,安西军没有了,魏蒙尘死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楚嫚了,她是苏姚,泠花馆的歌妓。」
自那日起,苏姚再也没有在乐坊见过李铮流.
她曾问过田鹿,田鹿也是摇摇头,说许久没有见过他。
大概是走了吧,许是离开了王都,去了哪个她未曾踏足过的远方。
她望向窗外,如今已经到了深秋。楼下挨着乐坊生长的银杏也泛了黄,秋风一吹,抖擞着枝条,树叶漫天飘零,像是下了一场黄金雨。
这明明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却不知为何,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西风渐止,小小的金扇子,打着旋儿落在了石板路上,如同力竭而死的尸体。
她望着一地的金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深秋一到倒是安静,都听不见鸟叫了。」
「是啊。」田鹿接过话,顺便走过去将那敞开的窗扇合上,「姑娘莫要受了风,冻坏了身子。」
苏姚敛着眉眼点头,站起身告诉田鹿:「我今日下午有事,你便留在这里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吧。」
下午时,苏姚去了一趟棺材街。
严思青说是两日后便要施工队前去右相府,苏姚得尽快告知他们准备。
苏姚看着这些安西军的老兵们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就着手边烫好的酒,饮了一口。
她本想说完就走,可看见这些人,又有些迈不开脚。
或许日后自己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今日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小姐,酒可还满意?」
之前开门的老人走上前来,与她站在一处,苏姚手中的酒,便是老人烫给自己的。
「您烫的,我自然都满意。」
苏姚侧过头笑起来。
远处两个赤膊的男人搬着个大桶朝这边走来,手臂肌肉偾张,青色的血管在肌肤上隆起。
等到那俩人从她面前经过,苏姚才问老人:「你们准备的东西够吗?」
「给右相府的,自然管够。」老人嘿嘿一笑,故作神秘地压着嗓子,「只多不少啊……」
苏姚被老人的模样逗笑,过了一会儿,漂亮的眼睛里,温暖的笑意散去,只剩一片荒凉。
「徐伯,干完这一回,你们就都有钱了,有了钱……就走吧,再也别回王都。」
徐伯望着她,有些诧异,继而又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展颜笑开。
「小姐,我们这帮人,三年前就应该死了,当年狗㞞,没敢跟着魏都护去。」
徐伯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穹,一行北雁从如水般的碧蓝里缓缓掠过。
老人望着那些雁,浑浊的眼珠里升腾出些许感叹:「如今再㞞,真的没脸面对死去的兄弟了。」
「小姐你别怕,我们心甘情愿,与你一样。」
苏姚看着老人半晌,含在嘴里的话,终是被一口烈酒灌进了喉里。
酒壶已空,苏姚随手将那酒壶放好,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终是没忍住,苏姚背对着老人,挥了挥手。
日子慢慢地过着,转眼间便到了三九寒天。
王都之中入了夜便没了人迹,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里,人们只愿意猫在被窝里。
但这丝毫不影响泠花馆的生意,门外乱卷的浮雪似乎永远吹不灭有钱人的热情,乐坊在这寒夜里依然氤氲着热烈的人气。
与乐坊里的氛围截然不同,苏姚独自坐在屋中发着愁。
她刚从陈定山的别院回来,身上的皮裘还未褪下,手心里攥着衣摆,盯着面前烧旺的火盆,心绪沉重。
距离第一次见陈定山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陈定山虽然宠爱她,可对她仍有防备,苏姚用尽了浑身解数,直到最近,陈定山才对自己稍稍放下了戒心。
而眼下陈定山的房子已经翻修完,苏姚想要让陈定山带自己回家,今日清晨醒来时,她从背后环住了陈定山,将事情跟他说了。
结果陈定山却没有立即回答。
她紧张,害怕陈定山不仅不让自己前去,甚至会觉得自己得寸进尺,最后再也不与她联系。
奈何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
苏姚心烦意乱地用双手撑着额头,头脑混乱间,屋中忽然迸出道异响。
她僵住身体,等了一会儿,以为是自己幻听,谁知紧接着又是一道声响。
苏姚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凝神沿着声音寻找,目光扫过床榻与衣柜,最终落在那扇紧阖的窗户上。
这里是三楼,窗外怎么会发出声音?
她盯着那窗户看了一会儿,伸手捞过一方镇纸,这才有了些底气,走上前去,拉开窗户。
寒风呼啸着涌进来,拂乱了苏姚的发丝,迎面有雪沾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有一瞬间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李铮流蹲立在外面的窗沿上,鸦青色衣袍被寒风灌得起伏飞扬,一只手扒着窗沿,另一只手伸向半空。
似乎是刚要推开窗户,就被苏姚打开。
他像是在风里呆了许久,鼻头与耳尖都有些红,一双眼眸在暗夜里像是淬了冰,却在看见自己的开窗的那一刻,又有些被吓到。
苏姚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悄然将那镇纸掩在身后。
「乐坊的人不让我进来,我便翻了窗……别藏了,早看见了。」
李铮流说着翻进了屋子,苏姚见状跟上来,将镇纸放到桌上。
「你已经不是护卫了,自然不能放你进来。」
李铮流没理她,将腰间缠住的包袱扯下来,搁在了桌上。
苏姚望着李铮流,他似乎是走了很久的路,随手翻起一只茶盏,给自己添了些茶,仰头间喉结滚动,一盏茶几口便入了腹。
连日来的心绪难安,似乎随着这人的到来,平复了许多。
她强自移开目光,视线落到桌上的布包上:「这是什么?」
说着,她走过去,伸手掀开。
「我没给你找到裁缝,但是给你找了身好衣服。」
李铮流提前公开了包裹中的秘密,苏姚将那衣物取出抖开,一件丁香色外袍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袍尾绣着几只摆尾的鲤鱼,后背绣着的仙鹤,展开双翅,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九天。
苏姚的指尖覆上那针脚细密的纹路,认真地研究着:「民间的手艺,做不出这样的料子与绣工。」
她将袍子放下,抬眼看他:「你怎么弄来的?」
李铮流轻笑:「你说过,不问我来路。」
「可是你走了。」
「我没说要走。」李铮流从干渴中解脱,这才有了聊天的兴趣,「好裁缝王都里没有,我干脆给你找了件好衣服。」
他重新站起来,走到苏姚身边,伸手拿起那件衣袍,捏住后领朝她展开,低声开口:「试试看。」
那声音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苏姚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的把手伸进了袖子里。
她听着李铮流在身后继续对她说:「我不会走,不是因为魏蒙尘,仅仅是因为你。」
「这乐坊里的许多男人,都是为了我。」苏姚回答。
说话间,他已经替她穿好了衣袍,转到她身前,认真地端详着:「很合适。」
苏姚走向角落的铜镜前,认真端详着自己,却又下意识看向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李铮流接着说道:「他们只要你的脸庞与身躯,可我不一样。」
那中途被岔开的对话,又被接回来。
苏姚转过身,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不一样。
对方的语气平静地像是在与自己聊王都的菜价涨了多少,可那双锋芒隐蓄的眼睛里,却含着认真:「可我要你的全部,不但是身与心,你的伤痛与厌恶、阴暗与悲怆,我都想要得到。」
那一刻,苏姚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说不清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话而掀起波澜,令她喉间发酸。
三年来,她自认为一直在无尽的黑夜里,独身一人,执炬而行,没想过会在这幽暗无尽的道路上遇见任何人。
可忽然有一天,她在那看不见终点的长路上,发现了一盏灯。
李铮流便是那盏灯。
可是她不想让这盏灯在自己手中灭掉,李铮流照亮的不应该只是她,还有他自己。
她平静地看着他:「那你就想想吧。」
那日陈定山派人来找他时,苏姚甚至有种活过来的喜悦之感。
陈定山找她吃了顿饭,将上元节邀请她来自己府中表演的决定,告诉了她。
苏姚喜不自胜,撒娇般地挨到了陈定山的肩头,说一定要为他编一支前所未见的歌舞。
男人喜欢被女人崇拜的优越感,苏姚的甜言蜜语,说得酥进了陈定山的心坎里,他心情极佳,送她离开时还赏赐给她不少好东西。
这些赏赐都被苏姚一一塞进了掌事的柜子里。
掌事瞧见那些东西,眼睛都直了,望着苏姚,眼中充满欣喜与不安:「苏姚,这是什么意思?」
「送您了。」苏姚塞完,啪的将柜门一合,拍去手中的薄尘,「权当报答您的栽培。」
掌事听出了些言外之意:「怎么着?你要走?」
苏姚朝他笑笑:「上元节右相邀我过府。」
这下掌事才听明白,自己家的头牌,没准要一跃枝头变凤凰了。
掌事的嘴角险些快要咧到耳根了,连声音都高亢了起来,张罗着要给准备东西,却被苏姚阻止。
「右相的喜好,只有我清楚,还是我自己来弄,妥当一些。」
掌事一想也对,右相可是尊大佛,万一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
自那日后,苏姚便将自己关在了歌妓们排练的屋室里,不再见人,
李铮流想要见她一眼也很困难,不仅是因为苏姚不现身,而是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要求,从吃食到采买,都要他前去。
连田鹿都不用了。
李铮流见她极为重视,心中也有忧虑,陈定山上元节来邀一位歌妓跳舞,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万一陈定山真的动了心念,要纳她为妾怎么办?
早年新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李铮流身为影卫,曾与陈定山打过几次照面,那是一个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撼动原则的人,按理来说,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夜里,李铮流坐在房间里靠着墙养神,又被苏姚唤了过去。
他乘着夜色走到那屋室前,苏姚为他开了门,额间的鬓发因为练习早已湿透,在干冷的空气里,发顶隐隐冒着热气。
她浑身带着种精疲力竭之感,声音有些乏:「替我去买些甜饼吧,我有些饿。」
李铮流轻轻点了下头,折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那家甜饼店就在离乐坊一千步的拐角处,总是开到夜半时分,李铮流走在空寂的街道上,夜里空气冰冷刺骨,让他原本因困倦有些迟钝的感官,立即恢复了过来。
身后三十步开外,李铮流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
他一凛,本想将人揪出来,等到下一刻感受到了那人的呼吸与步履,浑身的紧绷感又忽地卸了下去。
他冲着那条漆黑的巷子扬声:「不是告诉过你手下,不要再跟了吗?」
四周静了一会儿,脚踏积雪的声音忽地响起。
一道缁衣身影,从黑暗里现身。
男人打了个招呼:「我手下叫不动你,皇上只好叫我来。」
对方名叫陈拓,李铮流还是暗卫时,二人同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只是后来出了事,他离开王都,手上的事务,都交给了陈拓打理。
他与陈拓也算得上生死之交,连苏姚那件衣服,都是托陈拓弄的。
二人寻了个破屋的屋顶,翻上去坐了会儿。
陈拓从苏姚开始聊起来:「我弄的衣服怎么样?可还入得了苏姑娘的眼?」
李铮流「嗯」了一声:「还好。」
「什么叫还好?」陈拓眼睛都睁圆了,很不满意他的回答:「那可是皇上找人做的,花了好长时间,就是为了给你。」
陈拓咂巴了下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那位苏姑娘与陈定山走得很近啊,你最好还是劝劝她,抱大树也别指望这一根了。」
李铮流问:「为什么?」
「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想收拾陈定山。」陈拓张望了一眼星子稀疏的天,「我们也一直盯着右相府呢,估计今年肯定是要动手了,要不皇上怎么非要让我们叫你回来呢,新的时代需要你啊。」
末了他又带了些求知的渴望,探头问李铮流:「我觉得你对苏姑娘挺上心的,所以让你劝劝她……不过你这衣服也送了,人家就没点儿什么表示……」
瞥见李铮流一记寒冷的眼刀,陈拓立马打住:「不问,不问她,问你成不成?」
陈拓暗自替这位老兄弟惆怅了一把,李铮流这人话不多,有些东西在乎,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平日里看着又冷又硬,实在不讨姑娘喜欢。
可一旦他在乎的东西被人拿走了,那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李铮流,你真不回来啊?」陈拓抱着胳膊,还是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皇上就这么不值得你留恋?王都就没有值得你留下的人?」
「皇上已不是当年的太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李铮流忽然顿了顿,「人倒是有,不过我在等她想要离开的那天。」
说完,他也看了看天上的星斗,如果再晚些,苏姚的甜饼,怕是吃不上了。
他拍了下陈拓的肩,站起身来:「大晚上挺冷的,你早些回去吧。」
五、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燃篝火为我守望?
上元节前夕,苏姚的歌舞也算是练好了。
李铮流听人说,她练的是长绸舞,一条长绸在她的手里如同游龙如水,灵动又不失力度。
与他闲话的小歌妓似乎对苏姚很崇拜,说话的时候张牙舞爪地朝他比画:「就这……那么长的一条绸带,苏姚姐就那么一抖,再一甩!就能飞上天去老高!」
李铮流因小姑娘夸张的动作险些笑出来,他耐心地等她说完,才接过小姑娘手中的托盘,将那长绸端去给了苏姚。
苏姚见到那长绸时,神色间带着不知名的释然。
明日便是上元节了。
他看着那屋檐之上的浮雪出神,檐角下杂役们刚刚挂上花灯,灯底下的流苏飘荡着。
上元节当天,苏姚人还没离开乐坊,便出了事。
李铮流先听到了苏姚屋中的打砸声,继而被她的一声尖叫喊地绷紧了心弦。
他提着剑冲了出去,到苏姚屋中时,发现她人好好的,提着的半口气也缓缓地舒了出来。
可是跪了一地的杂役却个个抖若筛糠,恭敬地低垂着头。
他这才看到,苏姚手上拎着自己送给她的衣袍,那背面不知被什么锋利的器物割开了一道大口。
「谁干的!哪个姑娘让你们来干的?」
苏姚的眼睛里带着种近乎崩溃的疯癫,咆哮着一脚踢翻离自己最近的杂役。
杂役哀叫着摔倒,又连忙爬起来跪在原处。
李铮流有些看不下去,握住了她拎着衣袍的手腕。
「能缝吗?」衣服这东西都是布料,想办法缝补一下也还能穿。
可看见苏姚古怪的神情,他便知道不太行。
「缝补?这么精细的程度,王都有哪个绣娘能补得看不出瑕疵?」苏姚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衣物,「难不成让我穿着毁掉的衣服去见右相?」
说到一半,她怒火中烧的脸色忽地一空,连忙回身捉住了他的手臂,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城西的福来酒局旁,有一个跛脚的方婆婆,她一定有办法。」
「那我托人去。」
李铮流拿着衣服想去找人,却又被她拉回来。
苏姚道:「你去,我信不过别人。」
「我要陪你去右相府,城西距离太远,骑马我回不来。」
「你能回来。」苏姚说得斩钉截铁,「右相的车马晚上才会到,方婆婆手艺好,你能在傍晚时分到乐坊。」
这是间挨着福来酒居的破旧民宅,小小的房檐笨重低矮,屋子靠着外街的土墙被几根乌黑的旧木支撑,像是个竭力撑着拐杖喘息的病患。
李铮流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屋里等,方婆婆年逾八旬,坐在最亮的地方,眼睛都快要贴在了衣服上,捏着针试图找准割裂的位置。
再这么等下去,中午自己是走不了了。
李铮流开始怀疑苏姚对于迅速的概念。
方婆婆绣到了下午终于完工,李铮流也来不及看她绣工如何,到了声谢便直奔屋外,上马往回乐坊赶。
太阳渐渐隐没入密集的房屋下,天空尽头一片橘金的霞光。
虽然明亮醒目,却依旧挡不住东边涌来的黑蓝。
天黑时他赶回了乐坊,却被乐坊里的人告知,下午时苏姚便乘着右相府的车走了。
李铮流大惊,不是说晚上才来吗?
他乍然回身,从乐坊的明光里脱身,一头扎进屋外的风雪里。
右相府离乐坊有七条街,若是骑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他确定没有记错,苏姚告诉自己,陈定山的车是夜晚前来。
李铮流纵马飞奔,脑子里过了一遍白日里的事情,思量间斜刺里忽然蹿出来两个人。
一根绊马索横亘街道前方。
他立即勒马,马儿扬起前蹄,嘶鸣着朝侧面一转,堪堪避过,李铮流安抚住马后,抬眼朝前方看去。
街口,掩藏在阴暗处的人群,在街面上现身,所有人用布巾蒙着脸,手持木棍。
看着不像是来要他命的。
李铮流有些焦躁,翻身下马抽出刀来:「我有事,别耽误我时间。」
人群呼喝着朝他冲过来,李铮流以刀为棍,照着迎面而来的人兜头就是一刀柄,接着人潮汹涌而来。
他忽地发现,对方的招式自己太过熟悉。
「都住手!」李铮流大喝,却无济于事,人依旧朝着他袭来。
他咬牙暗骂了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放倒了所有人。
体力消耗有些大,他微微喘着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人,蹲下身扯开了他的面巾。
「你们是棺材街的人。」李铮流根本没有怀疑,这群人开打的时候就暴露了安西军的搏斗术,除了棺材街的那群人,他想不出第二个,「袭击我做什么?」
地上的小伙大腿被踢伤,捂着伤处艰难开口:「小姐让我们想尽办法拦住你,不让你去右相府。」
李铮流心中疑惑,想要询问缘由。
忽然间,右相府的方向隐约传来纷乱的人声,李铮流乍然抬头。
右相府的方向火光大盛,浓烟盘旋着滚向夜空。
李铮流心头大震,低头疾声问他:「苏姚今日去右相府,要干什么?」
事到如今,小伙很干脆地说了实话:「小姐当然是报仇啊,不然怎么会处心积虑地接近陈定山那狗贼。」
不祥的预感顺着四肢延伸,浓烈的不安令李铮流有一瞬间,大脑空白。
苏姚会死在右相府。
这是李铮流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下一刻,他低头拎起小伙的衣领,切声告诉他:「乐坊对面有个茶馆,去靠窗的第三个座位,找一个缁衣人,说你是李铮流的人,告诉他右相府有变,速来。」
「小姐不让你去右相府,这是我们的任务……」
小伙子说得不情不愿,李铮流上手就是一巴掌,试图抽回眼前傻小子的智商。
「你是真想看着你家小姐死在右相府吗?」
这次小伙子彻底清醒了,扔下一众被打晕的兄弟,拖着伤腿朝着乐坊的方向跑。
这一刻她等得太久了,久到事情到了眼前,甚至有几分觉得是在做梦。
右相府的宴会设在新翻修的中厅里,她坐在席间,看着陈定山与一家老小谈笑。
陈定山的两个儿子与自己一般大,过了春天便要去外地做官。
可惜了。
宴会的气氛到了最高点,陈定山朝他的妻儿介绍着自己:王都名伶苏姚,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邀请到的。
陈定山与她隔桌相望,举起酒杯:「苏姑娘,为我们跳上一曲吧。」
苏姚笑着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离开席位。
丁香色的外袍用来把重要的人支走,苏姚为了今日,早已准备好盛装,她穿着一件红袍,拿着白日里准备好的长绸,走到厅堂前。
「今日跳的舞,我从未在世人面前跳过,今日各位是我的第一批看官。」她对着众人嫣然一笑,「这舞有些奇特,劳烦请先熄灯,并屏退所有的下人。」
席间众人左右四顾,都觉得很新奇,苏姚抬头望向陈定山,陈定山点了点头。
下人们都被屏退,走出了中厅,苏姚合上了门,在门口摆了个起舞的动作,而后朝着众人说道:「各位,熄灯吧。」
中厅之内烛火渐暗,最终化作一片漆黑。
苏姚的方向,一道流火如同长蛇一般,在黑暗之中划过长长的一道。
那长绸被她动了些手脚,涂了一层安西特有的焰石粉,只要摩擦,便会显出火花。
黑夜像深海,苏姚手里的长绸像是一条徜徉的游龙,时而翻转,时而直冲,明灭的火光间,偶尔会映照到她桃花般的脸颊。
所有的人被这火光吸引,一时间室内悄然无声。
在这静默里,苏姚慢慢唱起了歌。
那是安西军作战时才会唱的歌谣,形容着即便凛冽的北风呼啸,荒漠的野兽成群,安西军都会驻守在这片寂寞的土地上,宁死不退。
陈定山听不得这个,她偏偏要唱出来,她要让陈定山明白,即便先帝三缄其口,他右相残杀安西旧部,依然还会有人记得他们。
意料之中,陈定山暴喝着让人掌灯。
与这声暴喝同时进行的,是苏姚疾速抖开,直驱房梁的长绸。
一道火柱直扑房梁,瞬间燃起了耀眼的火光。
中厅之内,大火瞬间烧了起来。
这还要多亏严思青牵线搭桥,自己才有机会在这屋子里动手脚,给木材涂漆本是防蛀,可如果这漆是易燃物,那么先让整栋房子烧起来,就是轻而易举。
徐伯说用料管够,那么这漆必然是厚涂了好几层,遇火即燃。
屋中的人顿时乱了起来,反应快的已经迅速飞奔到门口,大力拉扯着门扉,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只得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望着一室火海,满目绝望。
「安西余孽!」
陈定山暴喝着,从剑格里抽出剑,冲过来想要刺死她,可人还没到跟前,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堪堪用剑撑住了笨重的身躯。
「你喝了太多酒。」苏姚丢掉手中的长绸,向他走去,「酒与这燃烧的烟雾混合,可是毒药,四肢麻痹,心脉尽断。从开宴到现在,右相的酒壶应该是见了底了。」
她慢慢笑起来,回头看向席间陈定山的家眷,皆是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陈定山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滑下:「你也会死。」
「我没打算活着出去。」苏姚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这座中厅,出口我已经让府中的内应从外面锁了,你们会比我先死,火烧得又快,即便你们还有一口气,也会变成焦炭。」
说着,苏姚一脚踹开陈定山的手,长剑打着旋飞远。
陈定山的身躯跪跌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开始没了知觉,却又试图抬头看她:「你是什么人?」
苏姚先是走过去拾起地上的剑,而后回答他:「安西都护府都护魏蒙尘,右相可还记得?」
「他是你什么人?」
「亦兄亦父,是我的希望。」她目光一扫,锋芒毕露,「可是你杀了他,不仅是他,还有三十万安西军的孤魂、一城的安西百姓。」
「那又怎样?」陈定山冷笑起来,脸上丝毫没有忏悔之意,「蝼蚁就是要为鲲鹏铺路的。」
苏姚看着他的脖颈,脑子里回忆着黄昏下,李铮流教自己剑法的那天。
上挑,斜劈,只要力度够,便能斩首。
「我用了三年时间,从无名的安西遗孤成为今天的苏姚,为的就是这一天。」苏姚双手举起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定山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若不是想杀你满门,你在我身上的每一个晚上,我都有机会杀了你。」
「右相可曾想过,今日会被一只蝼蚁杀死?」
苏姚猛然挥下了剑。
陈定山粗壮的脖颈喷涌出猩红,苏姚偏过头,还是被血迹蹭脏了脸颊。
苏姚别回过头,陈定山的脑袋砸在地上,转了两圈,滚到自己的脚边又被她用脚尖踢到一边。
呼吸间都是灼热的气浪,皮肤都在隐隐发烫,苏姚扔了剑,有些失神地蹲下身,坐在台阶上。
烈火舔舐着墙壁与梁柱,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渐渐散开,她的内心生出种空虚感,像是置身在漂浮的云雾中,看不见前方,脚下又踏不到路。
原来报完仇,是这样的感受。
不是痛快与喜悦,而是不知该去何方的无力与彷徨。
看来死去才是归途啊,苏姚不禁嗤笑出声。
血沿着她的唇角溢出来,肢体渐渐麻木,仿佛因为中毒而不受自己控制,往事在脑海里,如雪花般扑簌而来。
——李铮流现在应该在哪里呢?会被自己气坏了吧?
——也不知那样闷的一个人,知道自己死在右相府,会不会为自己流几滴伤心泪?
梁柱开始崩断,隐约能够听见噼啪声,苏姚的意识渐渐散去,开始有些睁不开眼。
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她试图清醒过来,竭力睁开眼想看看是谁,是不是相府的护卫察觉到中庭的动静,前来营救。
待到人到眼前,苏姚勉力看清了那张脸。
李铮流急奔而来,蹲下身,一把将她抬起来。
身后是汹涌的火海,无尽的风雪在暗夜飘落,像是要将这王都中所有的秘密,悉数掩埋。
苏姚的头枕在李铮流的肩头,男人厚实而温暖身躯,让她彷徨的心绪安宁下来。
她抬头望着那张大雪织就的网,有些难过:「我好不容易把你支走的,你不该回来。」
前方的院门落了锁,院外人声沸腾,大门被人轮番重撞,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
右相府的士兵披着胄甲,冲进了院子。
「你支不走我。」李铮流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我说了,你的一切,我都要得到。」
「我快要死了。」
李铮流的神情忽地变了,他低头去看,只见苏姚的睫羽虚弱地忽闪了两下,声线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放下我吧,你能离开的。」
短暂的沉默后,李铮流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扶住苏姚,放在地上。
李铮流来寻她,她很感激,也觉得很幸运。他的到来给她短暂又黯淡的光阴带来了一丝光芒。
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送命,而是希望从此以后,他能够拥有自己的新的道路。
大军渐渐逼近。
最后一面了,苏姚想对这「明灯」说一句真话。
「李铮流,来生若能再遇见你,我一定想方设法嫁给你。」
李铮流转过迎面冲过来的士兵,抽出长剑。
「别谈来生,想嫁我,就今天。」
李铮流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弄死眼前的敌人。这混乱的场面,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安西打仗的岁月。
他的眼睛里含着血光,手起刀落毫不犹疑,以攻为守,唯一设防的位置,是身后的苏姚。
近身的士兵几乎都被斩与剑下,李铮流的凶悍与狠绝,是常年在刀口间练就的,右相府充场面的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可即便李铮流再厉害,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他的身上不知被划出多少道血口,腿上与后背受了重伤,早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坚强地站着。
他刺死一个攻上来的士兵,趁着没人敢上前的空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苏姚一身红衣倒进干净无瑕的大雪中,像是睡着了。
那一刻,李铮流才真正地绝望起来,他疯魔一般冲进人群里,挥舞着手中的剑。
苏姚已经死了,可自己为何还是不倒下?
他在市井荒野间走了很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倒下?
眼前是重重人影,李铮流早已不管不顾,劈向身边一切能动的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几个人冲上来,猛地控制住他的身体,李铮流奋力反抗。
挣扎间,又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同。这手法比右相府的士兵高出不少。
朦胧间有人走到他面前,将他的衣领拎起来,大喝道:「李铮流!」
那声音有些熟悉,他极力掀起眼皮,这才看清,来得人是陈拓。
「疯狗吧你!见人就砍?」陈拓大声嚷嚷,「当你金刚不坏之身吗?一个人就敢进来闯!」
见他恢复了神智,暗卫们这才松开他,李铮流疲惫至极,直接坐在了地上,陈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几名暗卫前去扶起雪地里的苏姚,切了下脉搏,忽然拧头冲着陈拓扬声:「老大!这姑娘还有气!」
「真假?」陈拓想要站起身前去查看,却被李铮流一把抓住。
陈拓见状,重新蹲下:「怎么?兄台你有想法?」
「我要见皇上……」李铮流声音虚弱含混,眼瞳却极为明亮,「我要见他。」
六、别让我追随,不可遗弃的彷徨
一个时辰前,暗卫将消息传到了宫内,说陈定山的府邸起了大火。
皇上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弥漫的风雪,等着陈拓的消息。
陈定山怕是被人恨透了,已经有比他先动了手。
案几上的熏香已经换过了两轮,守在门外的老内侍,躬身走了进来。
「陛下,陈指挥回来了,带了个人来,说要见您。」那人一身血污,脏得看不出原样,老内侍也没认出来,索性便没有说是什么人。
皇帝的眼神却忽然亮起来,直接让老内侍引路。老内侍撑着伞,带着皇帝来到了陈拓所在的宫殿中,皇帝迫不及待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了陈拓一人。
陈拓听见声响,回身礼拜:「参见陛下。」
「右相那边什么情形?」
「全家烧死,无人生还。」
皇上睁圆了眼睛,缓了会儿才问道:「他干的?」
陈拓摇了摇头:「是泠花馆的歌妓。」
「那李铮流呢?」皇帝四下张望了一下,「你带回来的可是他?」
陈拓无声地望向殿内的屏风后,皇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屏风之后,转出来一个人。
鬓发凌乱,一身血迹玷污了衣衫,怀中抱着个不省人事的红衣女郎,身躯沉滞地向他走来。
人还没到跟前,李铮流体力不支,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却将那怀中人护得妥帖。
皇帝毫不迟疑,几步走过去,先是扶住人,继而让陈拓将那女郎接过来。
可李铮流却死不松手,只是沉声请求着他:「求陛下救这女子。」
如果苏姚还有一线生机,那只能是在皇宫。
皇宫有最好的医者、珍贵的药物,可以给苏姚最大的希望。
皇帝深夜传唤医正,救那位泠花馆的歌妓。
李铮流坐在安置苏姚的庭室中,脸上带着种空寂,皇帝命另一位医者为他处理伤口,那精壮的肉体血肉模糊,刀口纷乱。
皇帝心惊肉跳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女子对你很重要啊。」
「是。」李铮流安静回答,「未婚妻。」
「你未婚妻杀人放火,可不是好人啊。」
「杀的也不是好人。」李铮流黑亮的眼眸看向皇帝,「她帮陛下铲除了一个大患。」
皇帝敛目掩住了心绪,杀害右相,总要有人来当替罪羊,这替罪羊他不想让李铮流来做,那只能是那位歌妓。
可她偏偏还是李铮流的未婚妻。
「杀人要偿命。」皇帝装作头痛般搓了搓额头。
「陛下之前在王都中寻我,暗卫们总说,陛下对我心怀感念,不知如今陛下可还念及草民当年救陛下的旧情?」
「你不让我杀她?」
李铮流躲开医正,站起身匍匐在皇帝脚下:「求陛下给她一条生路,放她离开。」
「可是你只有一条性命,我救了你未婚妻一命已算偿还,如今这让我放她,你要怎么与我清算。」
李铮流答:「若陛下有所求,只要草民能够做到,一定在所不惜。」
皇帝等的就是这个在所不惜。
「很好,你自己说的。」
皇帝拍了下桌案,来回踱了两步,似乎是高兴极了,另一边为苏姚治病的医者从内室走出来回禀。
「陛下,那姑娘救回来了。」
李铮流猛然抬头,盯着内室的方向。
皇帝哑然失笑:「这下你算是放心了。」
「多谢陛下。」李铮流向他叩首,「陛下想让草民做什么?」
皇帝躬身将李铮流扶了起来,眼神中带着锐气难挡的锋芒。
「我要你带兵,收复安西故土。」
两年后,安西。
李铮流带着兵马收复最后一座城,将胡族一直驱赶到鹄山以北。他写了一封战报,送去了王都。
为了防止胡族再犯,李铮流带着军队在整个安西屯兵屯粮,蓄养战马。
烽火止熄,安西的百姓也极力在战争的伤痛之中,渐渐恢复。
李铮流冬末时写的战报,新皇只批了个「阅」字。
一个阅字是什么意思,地已经给他收了,苏姚什么时候还给他?
等了一个月后,李铮流坐立难安,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前去王都找一趟新皇,将苏姚带出来。
结果被一众将士拉住,苦口婆心地劝:「将军,手握重兵,未经允许擅自归京,罪当问斩啊!」
拉扯间,守卫从帐外走进来通传。
「将军,京中来人了,让您去迎呢!」
李铮流三两下剥掉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披着甲胄走出营帐,来到阵营的门前,本以为是来传旨的信使,却只看见一辆马车。
马车前,陈拓戴着斗笠靠在车厢上,冲他摆了摆手。
李铮流忽然就紧张起来,望着那辆三驾的马车,心生期待。
一只纤纤素手挑开了车帘,熟悉的身姿弯腰从马车里钻出来,搭着陈拓的肩膀走下来。
她终于穿上了那件丁香色的衣袍,黑发如漆,迎着风立在那里,眼睛里蓄着细碎的流光,笑盈盈地望过来。
李铮流骨子里的冷硬,悉数化作了泠泠春水。
今年安西的冬日,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冷了。
□ 丧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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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9-14 16:1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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