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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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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

我如明月君勿恋:男强女强的权谋故事

「妙人,你这颗痣长得真好。」

玄长君挑开盖头,借着小灯,抬手轻触我眼角的小痣。

我笑笑地看他,「夫君,莫非我只有这颗痣长得好?」

他不作答,只说:「璇儿也有这样一颗痣,显得人很灵动。」

我点点头,跟他道了句「稍等」,回身从书案上取来纸笔,摊在他面前,「写吧。」

他抬头看我,「写什么?」

我扶正了钗头那叮当作响的钿花,不紧不慢地说:「休书。」

玄长君轻轻笑,对我说:「妙人,休妻有七出之条,你不曾触犯,我怎么能写呢?」

「哦?」我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另一手刮着茶杯盖儿,问,「七出之条,是哪七条?」

「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在他对面立住。

「去你大爷的!」我一脚蹬翻了他,他仰在床上,倒进身后红绸子的鸳鸯被面里。

「你你……妙人!你你你……」他挣扎着坐起,捂着心口,惊愕地看着我。

我执着笔,端端正正给他拟好了休书――今家有恶妇,不孝父母,不顺丈夫,不敬兄嫂,故去也。

「只需按个手印。」我说,「不然,我会将玄家掀翻了天,今天踹翻了你,明天就敢打你的爹,骂你的娘,败坏你的门庭,糟蹋你的家产。长君,还是认了吧。」

「妙人,你为何如此?」玄长君是书生出身,遇事倒不急迫,缓过劲来,道,「是你喜欢我,我才娶了你。」

「嗨呀呀,长君,你讲这话,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拍拍手,坐在太师椅上,低着头剥葡萄,「我是什么身份?当朝太傅,那是正一品,皇上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尊一句老师。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新晋的文状元,能封几品官?我可算是纡尊降贵,下嫁了你,你哪来的脸,说是我喜欢你?」

玄长君让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我既是文人,便不该用官职来压人。」

「你算个狗屁的文人?分明是浪荡猥琐,非要硬充浪子风流,什么东西!」我讥笑一声,再说,「实话告诉你,当初是看你痴情专一,将来省去许多拈酸吃醋的麻烦,才勉为其难选了你,我若知道你这禽兽惦记着自己亲妹妹,就是皇帝指婚,我都要去打皇帝!」

「你……妙人!」

「怎么?我是哪里说得不对了?早听说你妹妹长璇同我长得有七分像,连这颗泪痣都是一模一样。起初我还不信,真见着人了才觉出来,真是同我很像。」

「怎么是璇儿像你?分明是你像璇儿!」他急红了脸。

「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休书在此,赶紧按了手印,我立即打道回府,从此与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抖落抖落那一张轻飘飘的纸,「赶快,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怎么如此不利落?」

临走时,他还叫我妙人,我说玄君,本官最好拿官职压人,你还是叫我一声鱼大人吧。

来时,我是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走时,一纸休书,我提着包袱细软,自己离开了玄宅。

当朝女太傅鱼妙人,过门当天就得了休书,从此,我是卢国第一大笑柄。

僚友们只是关起门来偷笑,还算讲究。笑得最凶的是太师楚翎枫,听说我被休的那一天,他家的下人关起门来都听见他在大笑,吵得半夜都没睡着觉。

反正我跟他姓楚的向来不对付,他这个老光棍,也好意思笑我吗?

他笑得出,皇帝可笑不出,第二天一早退了朝,皇帝留下我,愁眉苦脸地说:「老师,朕好不容易将您嫁了出去,您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说:「皇上,太白君讲得好,『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这嫁了一回人,才品出自由身的好来,分秒也忍不下去。」

少年皇帝摆摆手,说我:「老师,您总有话讲。」

拜别了皇帝,我欲乘轿回府,却迎面遇上楚翎枫的轿子。

「不让。」我倚在轿子里,懒懒地说。

对面的轿子里传来一声轻笑,又道:「咱们也不让。」

宫道不窄,明明错个身就能擦身而过的,我们俩却谁也不让。

看抬轿子的辛苦,两边索性都落了地。

七月,宫里的鸟热得不行,都不怎么叫,下人们也热,只有我俩凉快。

宋太保不乘马,天天下朝都有夫人来接,两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路过我俩,太保夫人轻声问:「老爷,这是干吗呢?」

「这俩冤家是又耗上了。」宋太保是稳当人,摇了摇头,只说俩字,「闲的。」

太傅,太师,太保,贵为国之三公,前两位却是见天儿地掐架,估摸着小皇帝也很无奈。

接近晌午,天愈发燥热,下人们熬不住,都被我俩打发到树荫下乘凉,三三两两还扯起闲天儿来,不分你我,熟络得很。

咕噜。

我肚子响了一声,服软却是不可能的。

我正在劳筋骨、饿体肤,却听对面挑起帘子,问了一句:「小鱼儿,你不饿吗?」

「楚大人,您叫得这么亲昵,实在不合规矩,本官明日定要参你一本。」

我听见对面踢踢踏踏走了过来,片刻,我这边的轿帘儿被人挑开,「鱼大人,您不饿吗?要不金翠楼,一块儿吃点吧?」

金翠楼里有歌有舞,好酒好菜,一点不逊于十里秦淮。

楚翎枫不爱看,但是我爱看。

坐在雅间里,我不理那样貌清秀的店小二,自顾自点了两个素菜。

小二是见过大场面的,此时还能勉强维持住笑脸,只是眼睛忍不住地瞟向楚翎枫,意思是鱼大人未免太寒碜了。

楚翎枫呷一口普洱春茶,不紧不慢地问我:「鱼大人,楚王爱细腰,您也爱细腰?」

他这是嫌我吃得寡淡。

我轻哼一声,「楚大人不必臊白我,这个月刚嫁过人,本官呢,又爱充阔气,俸禄都给自己置办了嫁妆,这会儿正过得紧巴巴。」

他不料我自己提起了这一茬,垂首发笑,揶揄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啊,罢了,鱼大人成亲当日,我未曾到场贺喜,如今,就当是设谢罪宴,赔个礼数不周的罪。」

要请客。

「楚大人不早说。」我不在乎他如何调笑我,既然事是我做的,结出什么果来,我都会兜着,「来个西湖醋鱼,水晶肘子片得薄一些,才好入口。对了,再来一道杏仁佛手,可不能有一颗苦的。再加一道小天酥,就这么多吧。」

待我点完,小二出声提醒,「鱼大人,咱们二位,吃得完吗?」

我笑一笑,伸手叫他附耳过来,「本官今日心情不错,教你一课,可是连皇上都不曾学过的。」

小二压低身子,毕恭毕敬,「鱼大人,您赐教。」

素手拢了红唇,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小二没话讲,对了一遍菜名,楚翎枫于是看着我。

「鱼大人,够了?」

「够了,楚大人破费。」

「鱼大人客气。」

又添了一轮茶,小二手脚麻利,跑上跑下,很快上齐了菜,「二位大人,菜给您上齐了。」

我夹起一块晶莹剔透、肥瘦相间的肘子肉送进口中,细细嚼过,吐出一个字:「腻。」

小二很机灵,「给您上道爽口小菜?」

我摇摇头,不讲话,楚翎枫便支使道:「烫一壶好酒过来。」

这才顺了我的意,我细细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楚翎枫从鱼背上夹起一瓣肉,搁在盘子里,挑净了刺才入口,「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不腻你腻谁?」

我笑呵呵的,「鱼某入朝为官,为的就是吃香喝辣。楚大人,您为什么?」

他仰头把酒饮尽,才说:「三妻四妾。」

我不正经,他更不正经,碰了杯,我拾起一块鱼肉,却卡了嗓子。

帕子掩住口,我轻轻蹙眉,低着头不作声。

「鱼刺?」他问。

我点点头,用舌头一点一点地抿,将那根小刺抿了出来。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半晌才说:「亏得你姓鱼。」

我笑笑,「可不是嘛,相煎何太急?」

酒过三巡,他忽然问:「你备了多少嫁妆去玄家?」

我摆摆手,「少提这茬,金银就不说了,除了皇上赏赐的,还有一座和田奶玉的貔貅,一串松石玛瑙的珠子,一把沉香木的宝琴。」

「真是下了本钱。」

「可不,我得讨回来。」

他笑,「鱼大人想一出是一出。」

我也笑,「楚大人听一句信一句。」

楼下的宴厅里还有姑娘唱小曲,咿咿呀呀的,我喝多了,也没听明白唱的什么东西。

「唉,本官是眼大肚小,不胜酒力。」

「哪里哪里,鱼大人海量。」

「楚大人,」我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再喝了,便说,「这可是让您得着机会,看我的笑话啦。」

他轻哼一声,反问:「鱼儿,你这是要我看你的笑话,还是要我占你的便宜?」

饶是喝醉了,这一句,我还是听懂了,于是强睁开蒙醉眼瞪他,「楚大人,这一本,本官是非参不可了。」

「参本可以,鱼大人,还我一半的酒钱。」

我索性一醉到底,只等着府里下人将我扛回家去。

至于那姓楚的,结了酒钱,并不等我,自顾自地走了。

说起来,楚翎枫于我,既算是贵人天降,也算是冤家路窄。

女子做官,闻所未闻,我是扮作男装,参加了乡试,而后进京赶考,离殿试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前,要由太师先代为测试。

坐在堂中,楚翎枫骄横傲慢,淡淡扫了我一眼,向众人道:「诸位大学士,老糊涂了吗?」

「这……楚大人,何出此言啊?」

「满座的朝廷重臣、国之栋梁,竟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他嗤笑一声,「瞧这细皮嫩肉,就没人看出她是个女的?」

「此人笔锋老辣,嬉笑怒骂,怎会是女人?楚大人,您多虑了。」

「谁说挥斥方遒就非得是男人,小意柔情就非得是女人?」楚翎枫啪的一声收起扇子,指指我,「你自己说。」

我静立了一会儿,解开头巾,也不再压着嗓子,「大人慧眼,草民确是女人。」

那个白胡子的大学士吓了一跳,捂着前胸,连胡子都飞了起来,「你你你……大胆刁妇!这是欺君之罪!」

楚翎枫不搭理,问我:「你真名不叫鱼磐安,是不是?」

「回大人,是。」

「那叫什么?」

「鱼妙人。」

他看看卷案,又看看我,「那为何给自己取假名叫作鱼磐安?」

我轻笑,「敢问大人,古有四大美男子,为首何人?」

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潘安。」

「潘安既为美男之首,必定是个妙人,是以取假名磐安。」

他发出两声浅浅的笑,展开扇子,朝我走了下来。走到我面前,他拿扇子轻轻抬了我的脸,问:「为何想做官?」

「并非想做官,只是读不惯那些酸臭文章。」我说。

他还是笑,问我:「那若本官举荐你,入朝如何?」

我问:「入朝有什么好?」

「吃香喝辣。」

就这样,殿试时,他在君侧,先帝还问他,怎么是个丫头?

他力荐我,说是文章写得不错,公主们大了,也要学读书写字。

先帝开明,起初,是留我做个清闲的女官。

出宫路上,我问楚翎枫,怎么能一眼认出我是个女人?

他低头瞥我一眼,「你这小身板,若认不出是女人,那定是脸长得十分难看。」

说完,他不抬眼,接着往下扫,目光落在我胸脯上,不咸不淡地道了句:「也难怪。」

我不生气,笑笑地问他:「楚大人可有娶妻?」

他道:「无妻。」

我于是顺着他的脸望下去,上下打量一圈,将目光停在他腰下腿间,扼腕摇头,「也难怪。」

他后来说,从未见过我这么不肯吃亏的女人。

巧了,我也没见过他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这晚我是倒头就睡,不省人事。第二天上朝,我本想托人告假,约莫四更,却听外面吹吹打打,不知谁在我府前吹喇叭。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连眼睛都没睁开,听着这敲锣打鼓,恍然间还以为今天又该我嫁人。

静坐了一会儿,我揉揉涨痛的脑袋,唤来丫头,「谁在门口捣乱?赶快轰走。」

丫头欲言又止,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大人,楚大人来叫您上朝呢,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哪敢轰?」

说话间,许是看喇叭不顶用,动静一变,改吹了唢呐。

好嘛,这回不是要嫁人,改要把我送走?

「反了这姓楚的!」我骂了一声,拿被子把头蒙住,可那唢呐实在恼人,魔音穿耳,容不得我忽略,「穿鞋!」

我挣扎着坐起,赤着脚去够床下的鞋,昨夜醉酒,不知踢去了哪里,如今踩了两下没踩着,倒是踢着了一个小木盆,痛得我缩回脚去。

丫头一激灵,求我说:「大人,昨夜伺候您洗了脚,忘记撤了。」

我看看小木盆,再看看她,「这是洗脚水?」

丫头点点头,我又问:「鞋呢?」

「再给您找一双去吧,昨天您回来时,就没穿鞋。」

听说过喝丢财的,喝丢物的,头一回听说,还有喝丢鞋的。

换了鞋,我连头都没梳,端起脚盆就出了门。这吹奏的几人十分卖力,鼓着腮,脸都涨红了,估计是收了不少银子。

楚翎枫靠在轿沿上,穿戴完好,一脸看戏的表情。

哗――

一盆水扑面而下,可是半点儿都没糟践。

「楚大人既跑到我这来撒酒疯,我就帮您醒醒酒。」我随手将木盆给了身后傻眼的丫头,迈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请吧,楚大人,上朝去。」

滴答,滴答。

他抹了一把脸,低声叫我:「鱼儿。」

「别,楚大人,在下是个旱鸭子,您这落了水的才是鱼儿。」我剜了他一眼,「这可是隔了夜的洗脚水,不是常有的。」

他抖抖宽大的袖子,没恼怒,拧下一把水来,问我:「鱼大人这是要学虢国夫人,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我哼笑一声,「确实比不了楚大人,临了临了,还得沐浴净身。」

就这么你损我一句,我贬你一声,到了宫门口,两台轿子,谁也没登上去。

金銮宝殿,富丽堂皇,小皇帝派头十足,刚一坐下,却傻眼了,「楚卿,鱼卿,这是?」

一个是不修边幅,蓬头垢面;一个是拖泥带水,狼狈难堪。

楚翎枫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禀告皇上,臣掀了鱼大人的被窝,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这臭流氓!老光棍!

满朝文武这表情,我只在茶馆听书的看客们脸上见过――估计一人给一把瓜子,他们都能蹲在地上叫好了。

小皇帝也傻眼了,「楚卿此言何意?」

楚翎枫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叹道:「唉,喝酒误事,诚不我欺。」

越描越黑!

「楚翎枫!」急火攻心,我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

「这么多人看着,鱼大人,还是暂且叫我一声楚大人吧。」

这下好了,黄泥巴掉裤裆,说也说不清了!若是那白胡子的大学士在场,准会抚着胸口叹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小皇帝看我要急,赶紧将话头扯了过来,「罢了罢了,众卿可有本奏?」

国泰民安,牛壮马肥,大伙都没本奏,我却在心中暗暗后悔,昨天没借着酒劲大书特书,将他姓楚的写成是天下第一泼皮无赖,奏给皇上。

有事启奏,无事,自然是退朝。

往日皇帝走后,最先出门的必定是宋太保――他夫人正在宫门口等着,风雨不误,太保爱妻有加,哪怕是无风无雨,他也心疼夫人挨太阳晒。

今天却不是――最先出门的是我,楚翎枫紧随其后。

「鱼儿,昨天忘了还你,你的鞋子。」

我一只脚都迈了出去,硬生生地止住了,不止我,连小皇帝都半道折了回来,站在宫女的扇子下面盯着我。

此言一出,大伙都像被点住了穴道,一动不动地齐刷刷看向我俩,只有宋太保不在乎我俩惹出什么幺蛾子,自顾自地出了门,一颗红心向夫人。

满堂无声,我只听见自己在磨牙,回头从楚翎枫手中接过我的小靴,「真是,多谢楚大人。」

不能再跟他掰扯了,我怕被气死!

又往外走了几步,却迎面遇上玄长君登上台阶――皇上召见他,估计是商量着要封官。

见了我,他急急地叫了一声:「妙人!」

妙你个大头!

我懒得搭理,却听身后楚翎枫不紧不慢地纠正,「当是鱼大人。」

玄长君满脸难色不说话,楚翎枫还不依不饶,问他:「莫非玄君叫本官,也是叫翎枫吗?」

玄长君噎了半晌,退后两步,低下头去,「鱼大人,楚大人。」

我摆摆手,「玄君鹏程万里,加官晋爵,再会。」

说完,我快步离开,玄长君走向大殿,楚翎枫却慢悠悠地跟了上来,一直跟到宫门处。

「女人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一日夫妻百日恩,鱼大人,绝情,绝情。」阴阳怪气,他真是一把好手。

「楚大人,您还是操您自己的心吧,我绝情,再不成亲,您怕是要绝后了!」我甩开袖子大步走,还是迈不过他的两条长腿。

「你这话说得可有些重。」他几步绕到我面前,拦住我去路,「真生气了?」

「你少来撩闲,我怕是能多活十年。」我说。

他站了一会儿,又问:「鱼儿,你是因我生气呢,还是因玄君生气呢?」

「楚大人,也不知您怎么就那么自来熟,非要喊我鱼儿,罢了,我也懒得同您掰扯。」我掏出帕子扇扇风,「我跟长君已是撕破脸皮,往后是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了,往后我面前,这人你少提!」

他轻笑,问我:「鱼大人真就如此薄情,喜欢了多年的人,说忘就忘?」

我瞪起眼睛,狠狠推了他一把,指着他,「你都答应好了的,要装不知道!」

说完,我不想理他,转身就要走,却迎面撞上两个亲密人影,只听哗的一声,汤羹洒了一地,还溅了我一身。

抬眼一看,竟是宋太保和他夫人。

他们夫妻俩是闲庭信步,我和楚翎枫却是疾步快走,才在宫门处碰了头。

宋太保为人稳当,此时却气得连小胡子都在哆嗦,「哎呀,这这这……夫人亲手煲的洞庭鳜鱼,我一口都还没喝呢!妙人,你赔!」

我欲赔礼道歉,却被楚翎枫往后一扯,「烫着没有?」

我欲抽回手,却拗不过他,「孤男寡女,你少跟我拉拉扯扯!你!你赔宋大人的羹汤!」

还是太保夫人出来打圆场,「罢了罢了,两位大人,外面天热,快回吧。」

宋太保不依不饶,跳着脚嚷嚷:「让他赔!让他赔!」

喊了两句,被夫人一拽,就乖乖跟着走了。

「都是你!害我闯了祸!」我伸脚去踢楚翎枫,被他轻松躲过。

「你这腿短得像鱼尾,还是别扑腾了。」看我要急,他才说,「我去宋大人家吃过饭,他夫人的手艺实在登不了堂,给撞洒了,说不定是救他于水火。」

「楚大人,您要是瞧着阴天下雨,可千万别出门,说话这么损,你也不怕老天突然开眼,把你劈了!」

他笑笑,不以为意,转而又问:「你真没烫着?」

「烫起一身的疱,怎么着?你还想看看?怎么不把你美死?」我一遇上他就常常没了体面,跟河东狮成精一般,连我自己都觉得泼辣。

往前走了几步,我若有所思,又转了回来,「楚大人,您今天雇来的那支卖艺班子,借我用用?」

「倒不是不可,你要做什么?」

「讨账。」我哼笑一声,「左思右想,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便宜了玄家,实在是心疼。」

我挑了府里脚力最好的几个挑夫,让他们挑好了玄家送来的两箱聘礼。

上头的大红花还没拆――他能送来什么我府里没有的好东西?

我图的本来也不是他的东西。

「待会儿把这些都抬到玄府去,再把咱们府上的东西抬回来。那座玉貔貅可金贵得很,都细致着点。」

不到半个时辰,其中一个跑了回来,跟我说:「大人,玄公不肯,说无论如何要见您。」

我嗤笑一声,「休书都写了,何必在这里脱了裤子放屁!」

掸掸衣服上的浮灰,我懒洋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门口候着的卖艺班子招招手,「走,都卖卖力气,演得好了,演得热闹,有重赏。」

平日里,大伙都爱聚在茶馆听书,今天却都半道停下,围在玄府周围看热闹――我坐在两方大箱子上,跷着腿,听谁叫好叫得最响。

哄我开心了,都有赏。

约莫一刻,玄长君走了出来,柔声问我:「妙人,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玄君要见我?」

「妙人,你不要再别扭了。」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眼神不可谓不肯切,「我不该给你休书,我后悔了。」

我竖起手掌,晃了晃脑袋,「本官今日吹吹打打,贺的就是玄君双喜临门。一喜,玄君加官晋爵,鹏程万里;二喜,玄君休去恶妇,亡羊补牢。」

我不准他接茬,继续说:「不过咱们一码归一码,你的聘礼,我原封不动,我的嫁妆,也请悉数还来。当日宾客礼金是你收下,我分文未取,至于娶亲花销,你放心,我也不让你吃亏,折了银子还给你。」

「妙人,你为何如此冷漠,要同我一分一厘算个明白?」

我有些乏了,冲身后勾了勾手,「搬。」

我家下人只听我的,行动非常麻利。碍着我的官职,也没人敢拦我,只是硬闯还是太过霸道,一时半会儿,大家都没动静。

我回头瞥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卖艺班子,「奏。」

这才有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几人将我的宝贝都搬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后面却还跟着一缕烟――这女子与我眉眼之间有七分相似,就是说不清哪里有些苦相。

嘴还没张开,泪珠却先落了下来,与这喜庆的乐曲很不相称。

「嫂嫂……」

这声音也是秋风扫落叶,好生凄凉。

「璇儿,日头毒辣,你怎么出来了?」玄长君急得不行,又是伸手遮阳,又是袖子扇风,跟猴戏一样。

「哥哥,你与嫂嫂是因我生了嫌隙,若是就这么断送了天赐良缘,璇儿怕是余生不得心安。」

我冷笑一声,对那班主说:「听听人家的戏多么好,学着点。」

玄长璇因为这句话十分尴尬,哭到半路戛然而止,硬是憋出一个嗝来。

「璇儿,本官一不是你的嫂嫂,二不是你哥哥的良缘。官大一级,如泰山压顶,你不懂规矩,你哥哥也舍不得教你。」

玄长君护住她,如疾风骤雨下救下娇花,「鱼大人,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璇儿。」

「本官同玄君能有什么恩怨?若非说有,那就是玄君眼馋我的奶玉貔貅,不肯还我,惹得我兴师动众,上门来讨。」我说完又笑,「也是,这玉貔貅是奇珍异宝,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还有一只玉麒麟做伴,如今在楚太师府中放着,他不爱打理,留着也是吃灰,不如玄君问问,看能不能拉下脸皮,接回来。」

玄长君气得脸红,「鱼大人不要捏造是非,玄某并非贪图钱财之人。」

「玄君两袖清风,无欲则刚,本官是见钱眼开,贪财图利,分开正好。」我说完,一转头就看见楚翎枫骑着一匹枣红的大马。

「听说你将我的玉麒麟随了出去?鱼儿,你倒挺能做我的主。」说完,他勒住缰绳,盯着那娇花一朵看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哪里像?」

不等我说话,只见娇花怯生生地,拽了玄长君的袖子,「哥哥,这位贵人是?」

这眸光是秋波春水,这身段是弱柳扶风。

「璇儿莫怕,这位是楚太师,楚大人。」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玄长君这个蠢货,她哪里是怕,分明是春心萌动,看上楚翎枫了。

她低低一施礼,也像是娇花曳风中,「楚大人,哥哥初来乍到,礼数生疏,若有冒犯之处,璇儿替哥哥给您赔个不是。」

「不必了。」楚翎枫摆摆手,连带着他的马都跟着晃脑袋,「玄君礼数不周,却也比你周全,未出阁的姑娘家,在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玄长璇抽噎一声,又要轻泣,「楚大人说得是,只是璇儿心急,要来同鱼大人说几句话……」

她话说了一半,便被楚翎枫半道堵了回去,「那说完了就回吧,本就长得难看,再不懂规矩,就更嫁不出去了。」

玄长璇噎出今天第二个嗝,哭得更凶了,「楚大人,您厌弃璇儿不要紧,可传闻都说璇儿与鱼大人相貌相似,您这么说……」

这位娇花好手段,敢拉我这棵毒草给她垫背。

不等我说话,楚翎枫驾着马兜了个小圈,四下瞅瞅,「谁说的像?谁说的?这可真是瞎眼又瞎心啊!是吧,玄君?」

玄长君垂着头,牙关紧咬,「楚大人,璇儿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楚翎枫笑,抖开那把金边黑面的玉骨折扇,「不见怪,不见怪,你们兄妹俩就没一个会说话的。」

说完,他的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抖了抖浑身的长鬃,把玄家宅院里的大黄狗惊着了,打翻了面前盛着剩饭的食盆,此时不住地吠。

楚翎枫哂笑一声,不咸不淡地斥道:「这畜生不中用啊,吃的是细米,喷的是粪。」

我一忍再忍,还是乐不可支地笑出好大的动静――这人真损,若损的不是我,倒也分外有趣。

他听我笑,转了过来,又装模作样地叹道:「哎呀,玄君还没走吗?这青天白日,站在大街上,捡钱是捡不来的,只能捡来骂。」

玄长君气得直哆嗦,说了声告退,伸手去拽玄长璇,却没拽动。

「楚大人,璇儿今日多有得罪……」

「玄姑娘说哪里话,此时日头毒辣,快回吧。」楚翎枫忽然说起了人话,不知道要唱哪一出。

只见他拂了拂袖子,继续说:「一白遮百丑,再晒黑了就没救了。」

玄长璇哭得累不累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笑得直想吐。

楚翎枫也因此问我:「鱼儿,怎么了?想吐?」

我赶紧胡诌道:「许是热的,热的。」

「唉,本官也想吐,不知是不是见了脏东西。」

我忍得肚子发疼。

离了玄府,我高高兴兴打赏了众人,「早说了,哄我高兴的都有赏,你们且排队去吧。」

大伙欢欢喜喜地领了赏,其实也不过是些散碎银子――看了半天白戏,我不收钱,都算不错。

排到末尾,楚翎枫身着锦衣华服,脚踩青云步靴,前来「讨赏」。

「楚大人,您也来凑热闹?」我有些好笑地问。

「哄你高兴的都有赏,鱼儿,难道不是我把你哄得最高兴?」

他倒很会讲道理,我没话说,只得支使道:「伸手。」

「你休想两个银疙瘩就将我打发了。」他却不依不饶。

我只好问:「那楚大人,您想要什么?」

他伸手拍了拍我从玄宅搬出的几箱东西,「金银财宝你既讨了回来,也是时候还我一席酒了。」

我也不推诿,赶上今天高兴,痛痛快快地请了他,「楚大人,金翠楼,您带路。」

酒倒是点了一壶,我只喝了一杯就被他换走。

抬头瞥了我一眼,他不笑,「还敢喝呢?也不怕这回把肚兜落给我。」

「去去去,你这张嘴真是吐不出象牙。」我不理,改喝茶,许是心里高兴,茶也好喝。

楼下又在唱小曲,声音听着十分幼嫩。上回喝醉了,没听明白唱的什么,这次清醒,可听得是一清二楚――这竟是一首春歌艳曲。

我蹙起眉头,轻轻叩了叩桌面,「大白天的,唱些什么东西!」

楚翎枫低头夹菜,「你不爱听,总有人爱听。」

说完,他撂下筷子,叫来了小二。

「二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唱曲儿的丫头多大?」我问。

「十四岁的小丫头。」小二说。

我与楚翎枫对视一眼――她正和小皇帝一样大,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又问:「十四岁的孩子,怎么教她唱这些东西?」

「这……」小二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二位大人,这不是我们教的,是……是几位贵客非要听,天天来点,我们得罪不起啊。」

楚翎枫沉沉地哼了一声,「什么人你们得罪不起?」

「是……是镇北大将军的公子,爱听黄花闺女唱艳曲儿,说是别有一番风味。」

「狗屁,原来是那个混账。」我说,「将军老来得子,惯得不成样子。」

我叫小二拿纸笔过来,给他写了几句唱词,「拿下去,告诉那丫头,照着唱。」

小二略微瞄了一眼,脸色难看,「鱼大人……这 ……」

「出了事,楚大人兜着。」我说。

小二看了一眼楚翎枫,他摆摆手,「我兜着。」

不一会儿,这楼下的小曲儿没变调,却不再是那一首了。

诸公且停箸,听奴歌一曲。

小奴一十刚有四,豆蔻逢春雨。

俊俏少年郎,娇憨妙龄女。

唯他远看是流氓,近瞧是地痞。

家公善征战,功勋不胜举。

奈何虎父得犬子,耽溺罗裙底。

奴家不敢言,诸公来评理。

风驰电掣皆有眼,天降公谴是兴许。

私德有亏公德损,泼天富贵犹竟已。

歌唱得不错,却听一楼掀了桌子,一道醉醺醺的声音大叫了一声:「臭小娘!反了你!」

我在围栏上趴着看,回头问楚翎枫:「楚大人,您投筹子投得准吗?」

他看了我一眼,把杯中美酒饮尽,端着空杯走了过来,也趴着看。

咔嚓――

脆生生的一声响,这人捂着头顶,大吼大叫:「是谁?!是谁偷袭本公子?」

咔嚓――

楚翎枫将我的茶杯也接了过去。

「快!快保护我!快!」

底下乱作一团,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喊了一声:「快看!这人尿裤子了!」

两杯子砸下去,陈老将军的公子哥吓尿了裤子。

「你们!你们是何人,竟敢偷袭本公子?!」

我掩着鼻子偏过头去,不想跟他说话。

楚翎枫摇摇扇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位鱼大人可是当朝太傅,若论官职,比你父亲还要高上半阶。」

他捧我一手,我也奉他一句,「多亏了楚太师,楚大人的提拔。」

亮明了身份,这?包动静弱了下来:「二位大人,为何要偷袭在下?」

「偷袭?不曾有的事。」我轻笑一声,道,「是本官听这姑娘曲子唱得实在好,忍不住往台上看赏,怎么?砸着你了?」

楚翎枫很会接茬,瞥了一眼那唱曲儿的丫头,再指指地上两盏碎杯子,「鱼大人赏的,还不收好?」

那丫头慌忙跪地,拢了几块碎片,「谢大人赏赐。」

我摆摆手,吩咐小二把她带到楼上雅间去。

陈?包不敢冲着我二人,却拦那丫头,「慢着!你刚刚那首曲儿,唱的是谁?」

丫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偷偷看我,我轻轻笑,不紧不慢地说:「本官也纳闷呢,这唱的是谁?楚大人博闻强记,也听不出,本官勉强算略懂文墨,也听不出,莫非陈公子你听得出?你倒说说,唱的是谁?」

?包让我一激,急了,「鱼大人这是要充侠义,给这贱命的丫头出头?」

我上前一脚踢在他腹上,冷眼看着,「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算什么东西?滚回去问问你那贵命的爹,问他敢不敢同我鱼妙人这么讲话。」

他捂着肚子哎哟一声,愣了,似乎是没料到我敢打他,半天才杀猪一般嚎起来。

楚翎枫比我还悠闲,执着扇子看他满地打滚儿,对我说:「鱼大人好魄力,连镇北大将军的面子也敢拂。」

我轻哼,似笑非笑,转头看他,「楚大人,不是您兜着?」

陈大公子撒泼打滚,闹了半天,金翠楼不做生意,改唱戏了。

他坐在地上,裤裆还是湿的,「你们!你们仗势欺人!我要回去告诉爹!」

「我不似你,我要欺人便欺人,不像你这癞皮狗,要仗人的势。你去告诉你爹,好啊,陈大将军战场上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未曾低头半分,为了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还得拉下老脸来找我求情,你有脸说?」我极尽嘲讽之能事,讥笑道,「两只杯子就能将你吓得尿了裤子,想必是很不中用,怪不得爱跑到正经酒楼里来,听黄花闺女唱艳曲,不是黄花闺女的,你也糊弄不过,真到青楼去,恐怕是刚脱了裤子,人家就要求着你退钱,这鸡零狗碎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折了,没人伺候得起,别砸了人家姑娘的招牌!我若是你,这辈子都不娶妻,洞房花烛是人生一大喜,别头一天晚上就让人家姑娘笑破了肠子!」

我骂得不歇气儿,楚翎枫待我骂完,还给我倒水。这?包眼中都有泪了,从地上爬起,跟身边的几个小狗腿子说了句「走」,就捂着裤裆,逃也似的出门了。

那丫头被我买回了府里,我问过她的名字,她说本名不记得,随了酒楼老板的姓,叫魏梨。

我听着挺好听的,也没特意让改。

魏梨很懂事,话不多,干活却很麻利。我跟她说了好几次,体力活不用她来做,可她总说我对她是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刚来的那几天,她总来问我,我会不会因她结仇,陈家公子会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我道无事,有人给咱们兜着。

其实陈大将军很明事理,虽然惯着儿子,却还是讲理的。

有天我外出回来,看见魏梨拿着抹布,正望着我的梳妆台出神。

我一叫她,她吓了一跳,连退几步,「大人,我……我只是看看,我没有偷。大人,我知错了。」

我把她叫过来,让她坐在铜镜前,她踌躇了片刻才听话。

「是我一直疏忽了,你这个年纪,正是爱美的。」我选了一支簪花给她戴,「我觉得这支称你,你有更称心的,可以自己选选……你岁数小,我的款式不配你,还是等择日子上街,给你置办些新的。」

魏梨很兴奋,戴戴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却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里,「大人,我试试就好,戴着这些,做活也不方便。」

我心疼她懂事,她却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老师。」

我转头一望,是小皇帝,身后还跟着楚翎枫。

「皇上,楚大人。」我行了礼,连带着魏梨也跟着跪,拜好了,我自顾自叨咕了一声,「怎么没人来通传?」

「特意让他们不用报了。」皇帝说完,又看看魏梨,「这是谁?」

我说这是我新认的妹妹,叫鱼魏梨,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

魏梨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楚翎枫却一定知道――小皇帝是我俩教大的,没人比我更知道,他准是看上魏梨了。

金翠楼里唱曲儿的魏梨,他不好收,鱼妙人的妹妹鱼魏梨,那就好听多了。

「老师,朕此次来,是要同您商量一件事情。」

我笑笑,率先问道:「敢问皇上,是玄长君封官一事?」

小皇帝愣了,旋即又喜,「老师果然料事如神。」

我还是笑,「若非此事,换作旁的,楚大人也不会屁颠屁颠跟着来啊!」

小皇帝于是说:「老师您若看玄长君心生厌烦,朕可将他派到地方做官。」

「不必。」我说,「玄长君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理当留在京中,随时调用。皇上,任人要唯贤,不可唯亲。」

小皇帝点点头,「老师说的是。」

我看了一眼楚翎枫,继续说:「皇上,准是楚大人又巧言令色,您别听他的忽悠。他是巴不得您将玄长君调得越远越好,只因玄长君的妹妹玄长璇看上了他。」

提起玄长璇,小皇帝说:「老师,听说这玄长璇与您分外神似,几乎不可分辨。」

我还不曾说话,楚翎枫慢悠悠地接茬,「都是市井传闻,臣当场看过,并不像。」

皇帝却说:「哪怕只有两分像老师,那也一定是好看的。」

楚翎枫因此发笑,皇帝问他:「夫子笑什么?」

「笑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您,还有谁夸过她好看!」

「夫子您就夸过,私下还夸过不止一次,您忘了?」

我哼笑一声,瞥了楚翎枫一眼,「楚大人,原来您会说人话呀。」

小皇帝当场拆了楚翎枫的台,他也不急,只说:「皇上,说话有前因后果,臣说的是鱼大人看着娴静妍丽,性子却颇为暴躁,这话,当是明褒实贬。」

小皇帝却拍拍我的肩头,「不对不对,原句也并非这样的,这句后头还有。」

我来了兴趣,笑吟吟地问:「您给学学,后头还有什么?」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学道:「小鱼儿看着娴静妍丽,性子却颇为暴躁,回回她一急,臣都觉得可爱得紧,只想再逗一逗。」

楚翎枫将扇子一收,敲在另一手掌心上,不紧不慢地说:「皇上大了,打不成手心了。」

我赶紧护着:「楚大人,您这是恼羞成怒?」

「我有什么可恼的?我觉得你好,莫非你是第一天知道?」楚翎枫说这话时,浅浅看了我一眼。

我倒是让他噎了一下,片刻才笑,「皇上,咱们别理他,您想吃什么,吩咐厨房给您弄去。」

小皇帝却不依不饶,还学着楚翎枫的腔调,「鱼儿,朕爱吃什么,莫非你是第一天知道?」

他本是少年音色,却要强学,听来有些不伦不类,诙谐有趣。

魏梨在旁边听着,扑哧就笑了出来,皇帝看她一眼,她又低下头去,不敢笑了。

小皇帝却主动问她:「如何?朕学得好不好?」

魏梨偷偷抬起眼,浅浅一看,略微摇了摇头。

皇帝问:「不好?」

魏梨怯生生、细声细气地说:「没有奴婢家乡的戏班子学得好。」

小皇帝挥挥手,「那是朕没学过,若是治国安民……」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魏梨轻声接道:「那一定是您最好。」

小皇帝因此笑,问她:「你多大了?」

「十四岁,下个月就满十五了。」

「那你同朕一般大,朕也是下个月生辰。」

「奴婢……奴婢是下月初八。」

「咦?朕也是下月初八!」小皇帝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届时有宫宴,你也来,好不好呢?」

魏梨后退一步,「奴婢不敢去。」

「为何不敢?」

「宫中的大人都是泼天富贵,奴婢怎么能去呢?」

「宫中数朕最富贵,你是朕的朋友,为何不能去?」他想了想,又说,「再者,你又是老师的义妹,那就是朝廷命官的家眷,也是贵人。」

魏梨还是摇头,「奴婢不懂规矩,会给您、给大人丢人。」

小皇帝唉了一声,又说:「当天有花一样的点心,有脸盘大的毛脚蟹,有南方进贡的甜果儿……小梨花,你真不去?」

他竟叫她小梨花,我与楚翎枫对视一眼,笑了出来。

魏梨还说不去,却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小皇帝泄了气,「罢了,不去就不去吧,那朕叫人包些过来,给你尝鲜。」

我拍他一下,打趣道:「皇上,您还当臣这里多么寒酸,这几样吃的还没有呢。」

小皇帝张着嘴不说话,楚翎枫哼笑一声,对我说:「鱼大人,亏您是个文人,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都不懂得吗?」

我俩一唱一和,说得魏梨很快红着脸逃走了。

她走后,小皇帝却嘱咐我,「老师,到时候您来,可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小梨花带上。」

「只怕是臣带去了,您又顾不上她。」我说。

「不会不会!」他急急地说,想了想,又站起来,「老师,朕先走了,朕有事情!」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楚翎枫,后者却还端端稳稳地坐着。

「夫子,您不走吗?」

「臣不走,臣要留下吃饭。」他站起来,行了一礼,「恭送皇上。」

小皇帝走后,我瞥了他一眼,「楚大人,您真不见外。」

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跷起腿,抖开了衣摆,「鱼儿,让你留我在这吃,又没让你留我在这睡,有这么难?」

我轻哼,「大白天的,您还挺能做梦。」

「鱼大人若不是爱做梦,也不至于所托非人,闹下这么大的笑话。」

「你这没见过猪跑的,也好意思来笑我这吃上过猪肉的吗?」我反问道。

他沉沉笑了一声,展开扇子看着我,慢悠悠地说:「我为何不娶妻,别人不知道,鱼儿,你还不知道?」

我连忙摆摆手,「可别赖我,我早劝过你,死了这条心。」

「你一心要嫁玄长君的时候,我也曾劝你死心,你听了吗?」

「你老往我身上扯什么?」我有些让他气笑了,索性坐在他身边,转过身去看着他。

「为何不能扯?」他也笑,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莫非我同你的长君比不得吗?」

「不是比得比不得,是你同他比什么呢?」我缓了缓,又说,「长君是我少年执念,既然试过,不成,不成便罢了。你与我……算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他轻声重复,像在发笑,「鱼大人,您是否忘了,当年我为何举荐您入朝?」

我没有忘。

他举荐我,正如我给魏梨贯鱼姓。

当年他就说过,人人都说,要他娶名门贵女,他不喜欢。

名门贵女有什么稀罕,自己捧出个喜欢的就是了。

他说他入朝为官,是为三妻四妾,其实不是,他说了谎。

他从未想过要三妻四妾,而是跟我一样,盼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摇摇头,「可是楚大人,当年我也说得明白,我喜欢长君。」

他问我:「如今还喜欢吗?」

「如今虽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来那么多虽然?」他半道截住我的话头,「你不喜欢我,怎么就从来没有过前因后果,虽然但是?」

我几时说了不喜欢他呢?

心中一急,口不择言,这话差点脱口而出,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我顿了顿,平抚下来,又说:「楚大人,您听清楚,我是嫁过人的。」

他看了我半天,却只说了四个字。

「再嫁何妨?」

「我是七出休去,可不一样。」

「七出嘛,是哪七条?」

「《大戴礼记》有所记,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都是拿笔杆子的人,鱼儿,这样的条条框框,我片刻便能给你编出千百条来。」他看着我,折扇在他指尖转了个圈,稳稳停住,「礼说妇有千去百去,可我有一条不去。」

我静静听,只听到一句。

「唯你不去。」

我更不说话了,只觉得口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顾不上细细品,咕咚咕咚,却还觉得燥。

伸手去倒第二杯,却被他直接按住了手腕,我不禁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小鱼儿,你是矜贵娇蛮,我也是尊荣显达,谁的脸面不是脸面?」他轻轻一笑,对我说,「这事,今天不是头一次跟你提,但却是最后一遭了。你若不应,鱼儿,往后你我朝堂之下,不再见了。」

我左右思忖,却仍觉得杂乱无章,想跟他掰扯出个所以然来,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应与不应,哪有你这么逼迫人的呢?」

他脸上是沉静如水,没有波澜,片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冲我作揖。

「鱼大人,楚某多有叨扰,如今勒马回头,不问前程。庙堂危高,愿春风得意;江湖路远,愿佳婿良人。」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

迎面还遇上魏梨备膳食上来,问:「大人不留下吃饭吗?」

楚翎枫用那折扇轻轻敲了她的头,笑说:「你当我太师府里没饭吃吗?」

我坐在位子上,心想,这应当算是不欢而散。

其实我俩常常不欢而散,但我总觉得这次有什么不一样。

第二天上朝时,我俩的轿子又狭路相逢,他却不声不响地让了我,我才确定了,这次是很不一样。

楚翎枫不理我了。

这些个当官的个个是人精,不需几天就看出来,我俩这是真闹掰了。

我算是他一手提携,从赋闲女官,一路晋升,到位极人臣。

太师、太傅,虽是国公,说起来非常好听,但位高职虚,实权是半点儿没有的。

这样的两个人闹翻了脸,准不会是因为公事。

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了。

这群猴精准在猜测,是什么私事!

楚翎枫说得对,我是矜贵娇蛮,他也是尊荣显达,很要脸面。他喜欢我,我却几次三番驳了他的面子,他如今这样冷漠,也是理所当然。

既是理所当然,那我心中这股子闷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几日我在朝上,一看到他就憋屈,好不容易走神了,一扭头又看见玄长君,就更是烦闷,连有故友托我给他家小公子看看文章,我都是脱口而出,写些什么狗屁东西!

今天,这股子邪火更是登峰造极,不为别的,只为在宫门口见着了一朵娇花,眼下泪痣,犹如露珠。

「璇儿,你怎么来了?」

玄长君跑得好快,我险些以为他被狗追,在逃命。

「璇儿来接哥哥。」六个字,说得也是泫然欲泣。

我目不斜视,一只脚踏上了轿子,却又听到一声柔柔弱弱的「楚大人。」

心中叫着快走,那只脚却不听使唤,缩了回来。

楚翎枫闲庭信步,听人叫他,应了声,「玄姑娘。」

应完了,他片刻不停留,径直略过我,登上了他的那顶轿子。

我在原处只觉得难堪,站在这等了半天,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连玄长君都问我:「妙人,你在此处等人吗?」

楚翎枫的轿子还没走,我不想答。

正僵持着,却听哎哟一声,那娇花扶额要倒。

「璇儿,你怎么了?」玄长君急得只差蹦起来。

「哥哥,许是天太热了,璇儿走了好多路,此时头晕。」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哥哥今天没有备轿子!哥哥背你回去!」

楚翎枫向来不爱管闲事,竟还撩起轿帘问了一句:「要紧吗?」

不问还好,一问,那娇花带雨,像是病弱的仙子下凡来还泪的,「胸口憋闷,有些无力……」

玄长君急红了脸,「璇儿最受不得风吹日晒,楚大人,下官逾越,恳请您捎上璇儿一程……」

如此不合规矩的事情,他这么缜密的人,为了玄长璇也肯去做。

「应当的。」楚翎枫说完,却看着我,「鱼大人,上次同您商量了皇上诞辰的贺词,有几处不对,我们路上说吧。」

我在原地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啊……玄君乘我的轿子,带璇儿回去吧。你们几个,路上要伺候周全,不可怠慢。」

说完,我登上了楚翎枫的轿子。

里头不算宽敞,我在他旁边坐着,却是各据一方,没人讲话。

早知道就不上来了,真是煎熬!

可是……不上来,让玄长璇坐了这个位置,我就愿意了吗?

不是!也不愿意!也是煎熬!

气死我也!

我怎么是这种女人?

不知今天是赶了什么巧,回府路上,恰遇上卖瓜的推车翻倒了,脆红的西瓜摔了一地,那小贩面红耳赤,在安慰身旁的农妇,农妇不讲话,在偷偷抹泪。

「喂!前面的让开!别拦了我们大人的轿子!」轿夫喊了一声。

我正尴尬,听有动静,赶紧把头伸出去看热闹,其实是为了喘口气。

那农妇局促地搓搓手,「官爷,对不住,我们不长眼了……」

说完,她去拽小贩,小贩却站在原地,望着一地的烂瓜犯倔。

农妇劝他,「算了,你不是故意的,今天就当早早卖完了瓜,走,回家吃凉面去……走啊,别挡官老爷的路。」

小贩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不知是在擦汗还是在擦什么,「你起早贪黑侍弄秧苗,多么辛苦,我真没用。」

「水是你来挑,地是你来犁,怎么没用!」

「地哪里是我犁的,分明是大黄牛犁的。」

「牛是你赚钱买的,也算你的功劳。」农妇又拽他一把,「好了,快让路,官爷烦了。」

小贩站了一会儿,弯下腰去挑出几个只破了皮的瓜,走到我的窗下,「大人,您不嫌弃就带两个瓜回去吃吧,挡了您的路,实在对不住。」

「对对!」农妇拍拍手,也抱起两个圆瓜来,「虽然磕裂了纹,里面却是好的,脆沙瓤,都是我们夫妻俩自己种的,大人们别嫌弃。」

盛情难却,我伸手接过两个,「你们夫妻俩的感情真好。你拉了多少瓜来,算算账,我都要了。」

小贩不干,「大人您吃就行了,烂瓜怎么能收钱呢?」

「怎么烂了,这只破了一点皮,能当好瓜卖的。」我说。

给了钱,他们还非得给我找便宜,俩人欢天喜地,女的说擀凉面吃,男的说,擀面辛苦,带你去吃馆子里做的冰薯粉去!

他们走远,我们才重新起了轿,我怀里抱着几个大西瓜,犹豫了半天,还是分了两个到旁边去。

「楚大人,天热,吃个瓜吧。」

这话实在生硬,可还能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你吃我个瓜,咱俩和好吧。两个当大官的,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倒没拒绝,只是没说话,顺手就交给外头的下人拿着。

他是危楼高百尺,不是给一个台阶就够下的。

轿子却忽然一个趔趄,我怀里还抱着瓜,往前倒去,楚翎枫伸手拦了我一下。

可也只是拦了我一下。

「怎么回事?」他问。

「没事,没坐稳。」我说。

他撩开窗户帘,问那轿夫:「怎么回事?」

「老爷恕罪,踩了一块瓜皮,滑了脚。」

闹了半天,他并不是在问我,那我在自作多情,答什么?

楚翎枫这时回过头来看着我,「鱼大人刚才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一路上再没有话了,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自己在置气。

轿子先送了我,停在我府邸前。

「给楚大人添麻烦了。」下去之前,我这样对他说,可等了片刻,他也不理我,我只好灰溜溜地滚了下来。

走了几步,马上就要迈进门槛,心中却还是憋着气,忍不住回头说:「楚大人,这瓜你自己要是不吃,还是让我抱回去吧,我喜欢吃。」

他的轿子不动,也没声音,气得我想去那随从的手里抢瓜!

一只脚都迈了出去,才听见一个字。

「吃。」

楚翎枫这个王八蛋,吃了我的瓜,还要给我脸色看!

其实这事说来说去,算我没理――既然他图的是我的人,我又不肯给,那么就理应与他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可是我又不愿意。

平时老嫌他烦,可他不烦我了,我又觉得少了许多乐子,许是远香近臭,习惯了。

最近四位公主在同我学习诗文,她们是四胞胎,生性活泼恣意,不喜迂腐,常常缠着我讲些市井故事。

今天我讲的是《陌上桑》,绘云公主听完,拍拍手,「老师,我听懂了,是说这使君觊觎罗敷的容姿,对她轻慢调戏,邀她共乘,反被她嘲笑奚落。」

我点点头,「嗯,大概是说了这样一件事。」

显云公主说:「男女授受不亲,确实不该乘在一辆马车上。老师,我想了想,若换作是我,一定要是我心仪的男子邀我共乘,我才会答应。」

我竟有些心虚――前不久还坐了楚翎枫的轿子。

不对,怎么想起他来?

见我不说话,想云公主问我:「老师,您说呢?」

「嗯?呃……理当如此。」

我想讲些别的,最小的那位筠云公主却偏偏补了一句,「使君喜罗敷,是不好的,那楚夫子讲《诗经》,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还会寤寐思服,老师,这又是不是好的呢?」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说:「有情有义,敢做敢当,当然是好的。」

四姐妹点点头,却又神秘兮兮地扯住我的袖子,「老师,我们同您讲一件事情,您可别告诉别人。」

我没有轻易应下,而是说:「公主先说,是什么事?」

显云胆子最大,从袖口里神秘兮兮掏出一卷宣纸来,铺在小石桌上展开。

「老师,听说这次新封了学士的玄长君玄大人风度不凡,绘云和想云非说,他是朝中第一美男,可我跟筠云都觉得,他同楚夫子比起来,还是逊色几分。可我们也只看过小像,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您是亲眼看过的,您说,他们俩谁好看些?」

奇怪了,我怎么觉得全天下都在跟我过不去,话里话外,都给我找不痛快!

「女孩子家,你们贵为公主,更是金枝玉叶,怎么私下探讨这些东西?不成体统!」我说。

想云说:「老师您最不喜迂腐陈旧,怎么还说起这样的话?像老学士。」

绘云很机灵,「我猜呀,一定是两位大人难分伯仲,老师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板起脸,「说好是学诗文,公主们学了几个字呢?又是听故事,又是聊闲天儿,如今还光明正大选起美来了,真是愈发不像样,这小像没收了!」

抓了桌上两张画像,我转身要走,四个小公主跟小鸡护食一般围住我,嘻嘻哈哈地同我争夺。

我连连躲闪,一边逗着她们一边往后退,却撞上了身后的人。

「哎哟!」回头,却是楚翎枫,「呃……楚大人 ……」

他微微颔首,「鱼大人。」

说完,他俯下身去,捡起我脚边的纸,我一低头才发现,手中的两张小像不知何时只剩了一张。

他拾起,见这纸上画了玄长君,也没什么表情,递给了我,「鱼大人,您的东西。」

「不是的,这……这不是我的!」我转念一想,总不能说四位公主藏着男人的画像,又改了口,「不只有他的,也有你的,你看。」

我怎么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简直蠢得像猪!

果然,楚翎枫眸子一动,垂下眼看着我,低声问:「鱼大人,这是要凑花名册吗?」

「楚大人,您误会了,我……」

「鱼大人拿住了,今天风大,刮到池子里就不好往回找了。」

他不愿听我说,要走。

「哎!楚大人!楚翎枫!」

他身高腿长,我难以跟上,连名带姓地喊了,他才慢悠悠地停下。

回过头,他手中执扇,吊在扇骨上的金穗子在风中翩翩欲飞,而他则一步一步向我走了过来。

「你这人,不等人把话说完的吗?」

他停在我面前,沉沉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却又问我:「鱼大人,你我,可有亲密到这个份儿上?」

我缓了一口气,「楚大人,做人要讲理,您之前也是喊我鱼儿的。」

「彼时,您给楚某泼的冷水又少了吗?」他笑了笑,道,「罢了,楚某不爱算旧账,您放心,以后只喊您鱼大人。」

「你喊什么都好,楚大人,可这画像,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捏着两张纸,琢磨着怎么说才能保了公主们脸面,也全了我与他的脸面。

脸面,脸面,真是害人不浅。

僵持了半天,却听身后想云细声细气地说:「夫子,这的确不是老师的东西,是我们姐妹请人画了,让老师选的。」

楚翎枫没什么表情,只问:「选什么?」

想云答他:「选貌美,您可别告诉皇上。」

楚翎枫被这几个小丫头逗笑了,又问:「那公主们是怎么选的?」

绘云说:「夫子,您是不是想知道老师选了谁?她没有选,她选不出。」

显云拿胳膊肘捅捅她,「老师怎么没选?选了的!」

筠云也说:「就是就是,老师跟夫子说话会脸红,这还不是选了吗?」

我什么时候脸红了?这几个皮丫头!

「咳,楚大人,公主们年幼……」

可楚翎枫还不看我,几次三番打断我,「几位公主,《论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看人不能只看容貌,更要看重学问和德行,知道吗?」

四位公主齐刷刷地应:「明白了,夫子。」

楚翎枫点点头,才转过来看我,「鱼大人,楚某先告辞了。」

「楚大人!」我先叫了再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叫他干什么,「楚大人,您待会儿能载我一程吗?我……我今天是走着来的。」

「来时在宫外看见您的轿子了。」

「是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楚翎枫再一次停下,看着我。

看了半天,他只说两个字:「跟来。」

我最不是个听话的人,受不了旁人的支使,如今竟灰溜溜地跟着他,连句去哪都不敢问,生怕他不耐烦,掉头走了。

这间小阁是皇帝单独安排给他的,不过他很少来。

「鱼大人,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他不请我坐,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默默不作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这答案。

只听他继续说:「我缠着你的时候,是你嫌烦,如今我是知难而退,不想再扭你这颗难扭的瓜,你又干吗上赶着送到我怀里来呢?」

我闷闷不乐,听他数落我,小声辩驳,「你我这么多年相处,难道不是很有趣?不是男欢女爱,就不行吗?」

「鱼大人,你听明白。这么多年来,只有你有趣,我是烦恼纠结,辗转忐忑,只因你若即若离,忽近忽远。」

「听你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没公德。」

「不然你以为呢?」他轻笑一声,「你是吃喝玩乐,升官发财,嫁人相夫,什么也没耽搁。怎么?我不奉陪了,你还受不了了?我要撤了,你还挺委屈?鱼大人,你怎么这么霸道呢?」

「我也并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只是……只是你不理我了,我就有些难过。」我说着说着,竟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鱼大人,你是因为没人陪你拌嘴扯皮、吃喝玩乐而难过呢?还是因为我再不喜欢你了而难过呢?」他朝我走了几步,离我很近,低声续道,「鱼妙人,我楚翎枫不是跳梁小丑,专供你解闷子用的。」

他说完,忽然轻轻一推,只是轻轻,我便被他抵在了红木柱子上,手上一紧,指甲抠破了红漆,留下了一个小坑。

「楚翎枫,你……你 ……」

「鱼大人。」他打断我,单手压了我的肩,「你若对我有意,那爱叫什么叫什么,若不是,往后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叫一声楚大人,明白了吗?」

「你先……你先别离我这么近。」

他不听,我刚要逃,又被他捉住,按了回去,「鱼大人,你扮过男人,在男人堆里做官,怎么还是这么不懂男人?」

他紧紧盯着我,右手手腕一转,折扇别进我腰带的束结里,轻轻一挑就能挑开,「男人不是佛祖,哪怕是柳下惠,遇上自己心爱的女子,想要坐怀不乱,也是要强忍的。像你这样在我眼前活蹦乱跳,左冲右撞,纯属不知死活,知道吗?」

说完,他抽出扇子,松开了我,却不后退,「我故意冷落你,不是顺了你的意,你故意招惹我,又是在做什么?玩乐吗?」

我喘了一口大气,摇摇头,「不是,你别这么想我。」

「不是就好,若你只想同我玩乐,鱼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虽非鼠辈,却也非圣贤,你早晚会把自己玩进去,哭都找不着调。」

「楚大人,您别急着吓唬我,您给我几天,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就到了小皇帝诞辰这一天。

魏梨替我打扮,临行前,我问她:「你想去吗?」

她也问我:「大人,我若不去,皇上会不会跟您为难?」

我笑,「怎么会呢?你若想去,咱们就去,若不想去,就在家等我。」

「我不去了,大人。」走到门口,她却又叫我,「大人,您在宴上,可一定要小心说话,收敛脾气。如今您跟楚大人闹翻了脸,我怕没人给您撑腰了。」

我脾气天生大,原本也不是仗着楚翎枫给我撑腰,可听魏梨这么说了,心中还是觉得不舒服。

坐在席间,我正和楚翎枫面对着面。

小皇帝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便奏起歌舞来,大家觥筹交错,一一为皇帝祝贺。

看够了歌舞,有人提议,大好日子,不如行令饮酒,以助雅兴。

小皇帝点点头,「那就由朕来起头吧,G,就以这舞女头上的红绸子为意象,众卿意下如何?」

皇帝开口,谁会说不好?

于是小皇帝清了清嗓子,「三千青丝遮不住,恰似月下花满路。」

黑发红绸,如夜间花朵,艳丽动人。

接下来轮到楚翎枫,他丝毫不慌张,片刻接道:「五陵年少赠红绸,不作缠头作盖头。」

那富贵公子将红绸送给心爱的姑娘,不是送她缠头之礼,而是在向她请婚。

小皇帝拍掌叹道:「不愧是夫子!实在妙!实在妙!」

再往后是陈大将军,「呃……这个这个……容老臣想想……」

小皇帝笑道:「将军别耍赖,对不上来,就要罚酒了。」

「哎!有了有了!」陈将军不爱喝酒,赶紧胡乱对了一句,「二尺红绸宽又宽,好像公鸡头上冠!」

连几个公主都没忍住笑,将军却还不认,「这怎么了?不是押韵合辙?唉,罢了罢了,谁让老夫倒霉,偏偏挨在楚大人后头!」

罚了酒,酒令继续,一来二去,传到了我。

我想了想,「点点星外犹见火,皎皎君心不见我。」

星河璀璨下尚能看见火一般的红绸,可你皎明的心中却没了我的踪影。

许是酒力发作吧,平日里,我是不会写这样矫情的酸词的。

不知是谁喝多了,醉醺醺地问了一句:「鱼大人这是余情未了,写给玄大人听吗?」

我还没说话,小皇帝便轻轻拍了拍桌子,「是哪位爱卿?快送回去醒醒酒。」

皇帝都发话了,我也不好追究,抬头看了一眼楚翎枫,他也看我,就是没表情。

我端起酒杯,「皇上,臣写得不好,臣认罚了。」

小皇帝知道我的酒量差,「鱼卿写得很好,怎么不好?」

我将酒一饮而尽,才说:「让人会错了意,就是不好。」

又过了一会儿,传到了玄长君,他沉思片刻,缓缓道:「人面桃花与谁争,红绸一抹胜山枫。」

他这句写得真好。

别的女子还在拿面孔与桃花争艳,可你发间一条红绸,就赛过满山的丹枫。

连那最为苛刻的白胡子老学士都夸他,「玄大人好文采啊!」

楚翎枫微微点头,也是真的欣赏。

小皇帝拍拍手,「玄卿写得好,也要赏。」

玄长君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皇上,实不相瞒,方才这句,臣是改了舍妹的小诗。」

皇帝问:「你妹妹?是叫玄长璇吗?她还会写诗?」

「是,原句是,四月桃花与谁争,五月海棠六月红,静待七月皆落去,八月红霞照山枫。」

有人夸他,「想不到玄大人文采不凡,玄大人的妹妹也是一位才女啊!」

他刚封了三品学士,想跟他示好的人本来就多,看他谈起妹妹如数家珍,这群人精,当然懂得投其所好。

况且,这首小诗确实写得十分不错。

这期间,筠云公主忽然问:「玄大人,您妹妹真的同老师长得很像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

这市井传闻,在场没人没听过,我与玄长君兄妹二人的弯弯绕绕,大家也都门儿清。

可小孩子不管那么多,童言无忌,四个公主叽叽喳喳,异口同声,「皇上,我们想亲眼看一看!」

「对啊皇上,您就不想看看吗?」

小皇帝向着我,人也稳当,「下次,下次……」

可小公主们不想等下次,其实在场这些看热闹的也不想等。

我理了理裙摆,轻轻勾起一个笑来,「皇上,宣来看看吧。」

「这……老师 ……」

我拿酒盅轻轻磕了磕桌面,「皇上,这里都是您的臣子,哪有您的老师?」

无名,无分,无职,无位。玄长璇被宣面圣,更是在这样隆重的场合,实在算得上是一份殊荣。

她礼数周全,举止端正,待皇帝赐座,便坐在了玄长君的右边。

刚一坐下,想云就拍着手,「像!好像!我都有些分不出哪个是老师!」

公主说了像,旁人才敢说,一时之间,大家都说像。

更有人说:「玄姑娘容貌不输,才情也不输啊!」

玄长璇翩翩然道了谢,「大人过誉了,璇儿不敢当。」

有位大人借着酒力跟我玩笑,「我们卢国人杰地灵,才女何止一二?鱼大人,您是运气好,才做了官喽!」

我还在笑呢,只听玄长璇又说:「大人此言,真乃折煞……」

这位大人同我玩得不错,他说这话,我也只当笑话来听,可让玄长璇这么一解释,反倒真像我差了她十万八千里似的!

我已不太高兴了,大伙却还看热闹不怕事大,非要皇帝出题,我俩现场成诗,比试比试。

小皇帝架不住,只好说:「那么二位,我们临水而坐,就以水为题,赋诗一首吧。鱼卿,你先来。」

我没当回事,随意拈来,「山中游仙水底灵,斗法无边岂有情,我欲抽刀斩水去,留得轻舟且慢行。」

山中有谪仙,水下有神灵,他们法力无尽,却不懂人类的感情,我挥刀想要斩断江水,虽是徒劳,却仍旧想拦住那载你远去的小舟,希望不要载你远行。

我写完了,接下来是玄长璇。

她先行了礼,轻轻开口,「日照宫瓦和风缓,舞袖翩跹歌声徐,楚楚烟柳拂碧水,明月长悬不见鱼。」

好一个「楚楚烟柳拂碧水,明月长悬不见鱼」!这乍一听是一首平平无奇的写景诗,最后一句却将我们三人给捎进了诗里,她是明月长悬,映着楚楚烟柳,就是不见我这条鱼。

沉住气!沉住气!

皇帝听完,倒很聪明,会将烫手山芋送出去。

「楚卿,朕是分不出个高下,你的学问大,你觉得谁略胜一筹?」

楚翎枫放下酒杯,「皇上,你是要臣带上私心呢,还是不带私心呢?」

「呃……不带,不带私心。」

「不带私心。」楚翎枫顿了顿,说,「若是不带私心,那么,鱼大人写得略好一些。」

这话说的,他私心觉得,那「明月长悬不见鱼」更好吗?

气死我了!

沉住气……沉住气 ……

沉个屁!

「皇上,臣不胜酒力,想先告退了。」说完,我也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丢人不丢人,急急离开了宴会。

他们准会笑我是怕了,落荒而逃,可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谁的话也不在乎!

楚翎枫这个王八蛋!什么叫不带私心,才觉得我写得略好?

王八蛋!

回了府,我进屋找了一圈,没瞧见魏梨,出来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却在屋后看见一把梯子。

登上两格,瞧见了魏梨的背。

「魏梨,你爬这么高干什么?」我怕吓着她,小声问。

她回过头来,「大人,宴会还没结束,您怎么回来了?」

我又上了一格,「没意思,就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事情。」她说。

许是酒壮?人胆,从不登高的我竟也爬了上来。

爬上来才知道,原来她坐在房顶,是在看皇宫。

「大人,天这么黑了,那里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是不是很热闹?」

「魏梨,」我叫了她,轻声问,「其实你今天是想去的,是吗?」

她没回答,却说:「大人,我真羡慕您,您有好身份,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我宽慰她,「你是我的妹妹,也是好身份。」

「那怎么能一样呢?大人,他是皇帝。」她伸出手掌,从指缝里看月亮,「您知道吗?我在金翠楼唱歌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我,后来他们有的搬迁了,有的娶妻了,有的喜欢了别人,总之是再也不来了,可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不喜欢他们。可是,唯有皇上跟我说,罢了,不去就不去的时候,我有些难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喜欢的人要放弃我了,哪怕不是交恶,只是不理我了,我也难过。」

她说完,却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人,您给我准备的新衣服我看见了,簪花我也看见了,长寿面我吃了,红鸡蛋也吃了,大人您真好,除了您,没人记得我生辰。」

我却没仔细听,抓了她的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说您真好。」

「不是,前一句!」

「嗯……我喜欢的人要放弃我了,哪怕不是交恶,只是不理我了,也很难过?」

「对!对!魏梨,你真聪明!我太蠢了,我蠢得像猪!我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我追了一辈子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险些断送在我自己的手里!

魏梨有些发蒙,「大人,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你快去!去叫人备轿子!不不不!备马车!不!备马!备马!快去!」

魏梨看我这样,也不问了,三两步爬下去,一溜烟跑了。

我也得赶紧下去,好不容易想明白的事情,等明天睡醒了,兴许又糊涂了!

我站起来,才发现房顶这么老高,上来容易,下去就难了。

今天穿了件礼服,鞋子也是厚底的,我本就怕高,这……

下不去了。

我站在屋脊上,喝了点酒,此时全作汗发了出来,稍稍一晃悠,便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底下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高。

我快吓哭了。

「别往下看。」

这声音!

「楚翎枫!快快快!我下不去了!」

我一听他的声音就朝那方向转过去,可是腿软,险些摔了,狼狈地跪趴在房顶上。

「别站起来,也别往下看。鱼大人,看得见皇宫吗?」

「看得见!」

「记得我们下朝时常走的那扇门朝哪开吗?」

「记得!」

「面朝着,往下跳。」

「我……我不敢,底下有梯子,你上来吧……」

「那我走了,你在这等人上去吧。」

「楚翎枫!」

「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叫我楚翎枫?」

听他气定神闲的,我就想哭,「这会儿了,你先把这些事情放一放,快出人命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跳!」

「那……那我要是摔死了呢?」

只听到熟悉的一声笑,「摔死了,我请皇上发讣告,追封你做夫人。」

「我……我跳了,我真跳了……」

跳了才知道,他根本没想着英雄救美,什么怀抱着转上几个圈,那都是戏本子里瞎说的,他不过是拿身子一垫,稍微缓了缓,便把我一甩,跟逮猪似的。

我本想骂他是不是要摔死我,抬头一看,却发现其实并没那么高。

他这个讨人嫌的王八蛋,一定准备了满肚子的坏话来损我!

什么「鱼大人不做官,要护送圣僧去取经吗?」,什么「鱼大人这是欲穷千里目,要舍身成仁吗?」,他这一套,我都知道!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给我留了一句,「鱼大人小心。」

我赶紧拽住他的袖子,「你不是来找我的?为何要走?」

他却说:「是皇上命我一起过来,陪他来找魏梨。」

「好吧,就当你不是来找我的,可我有话跟你说。」我上前一步,「我想明白了。」

我抓着他的衣袖不松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楚翎枫,我想明白了。」

他却抽出袖子,「有什么话,等明天你酒醒了再说吧。」

「我今天只喝了一杯!我很清醒!」

「你就是只喝了一滴,我也……」他说到半路,声音才恢复了沉稳,「我也冒不起你半途反悔的险。」

「哎呀,你这个人……」我拽住他,把他拽进就近的一间屋子,「你借着光看看,我醉了吗?」

他说:「我不敢信。」

我于是松开他的袖子,改握他的手,「这样你总信了吧?」

「我不敢信。」

我不扭捏,干脆地投进他怀中,问:「信了?」

「我不敢信。」

仰起脸,只够在他唇下轻轻一啄,「这样也不信吗?」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我,低声说:「鱼大人,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好,好!」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伸手解了腰上的束带,「楚翎枫,我几次三番驳了你的脸面,是我不好,如今,我也是半分脸皮都不要了!」

他按住我的手,「鱼大人,抬头看看外面几更了?宽衣解带的,你干吗呢?」

我忽然就哭了出来,许是喝多了水,又许是这些日子实在委屈。

他却笑,「瞧瞧,说这不是撒酒疯,谁信呢?」

我擦完了眼睛,又擦鼻子,「唉,我说喜欢你,你又不信。」

「你明天滴酒不沾,再同我说一次,我就信了。」他拍了拍我的头,「鱼大人,我等了你多少年,你等我一天,怎么了?」

说得很对,可我这人霸道,一天也不想等。

小皇帝来找魏梨,给她包了花一般的点心、脸盘大的毛脚蟹、南方进贡的甜果儿。

他说:「朕今天特意只吃了五分饱,只为留着肚子,陪你再吃一顿。」

魏梨不说,也看得出非常开心。

小皇帝还送了她一件新衣裳,上面绣了梨花暗纹,比我送的那件还好看。

魏梨要跪下谢恩,皇帝说,这不是赏赐,是礼物,今天是朕的生辰,也是你的,寿星最大,今天,你同朕是一般尊贵。

到这还好好的,过了一会儿,我在外头坐着吹风,却见小皇帝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皇上,怎么了?」

小皇帝甩甩袖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师,您这妹妹可真了不起!」

这是吵了起来?

我拦不住小皇帝,只得说:「您叫楚大人一起来的,好歹也跟他一块儿走。」

「谁叫了!是夫子看您愤然离席,自己要跟来的!」他摆摆手,「老师,朕此时在气头上,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小皇帝走了,我推开房门,看见魏梨趴在桌上哭,问也不讲话。

我也没心思刨根问底――现在我是心上长草,跟疯了一样。

卢国第一大笑柄,不但会过门当天领休书,还会大半夜去敲老光棍的门。

「鱼大人,我家大人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退了一步,在台阶上坐下,「那我就在这里等。」

过了片刻,有人开门,我回头一看,却不是楚翎枫,而是丫鬟拿了褂子,「鱼大人,我家大人说了,夜里头冷呢。」

「他就让我在这里干等?」我问。

「怎么会呢?大人让您先回去。」

「我不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再有人来开门,总算是那个人。

「鱼妙人,究竟谁把你惯得这么霸道?」他问完了,又摆摆手,自己答道,「罢了,还能有谁,我惯的。」

我刚想开口,鼻涕却流了下来。

「确实好冷……」

他一下没绷住,笑了,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擤,使点劲儿,再擤一回……唉,一辈子最要脸的人,这是干吗呢?」

他说完,转身往里走,还顺手颇为嫌弃地丢掉了那条手绢。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我,「愣着干吗,程门立雪?」

我还是傻站着不动,他走过来拽了我一只手,许是觉得凉,夹在了胳膊里。

「说吧,想说什么?」他问。

「我喜欢你。」我说。

「没头没尾,好生突然。」

「就是忽然想明白了,玄长君给我休书,我没有那么难受,你不理我,我却很难受。他对玄长璇那么好,我觉得生气,也不难受,可你说她诗写得好,我不但生气,还很难受。」

他打断我,「我可没有说她写得好。」

「不是你说的?论公允,我写得略好,言外之意,你私心觉得她写得更好。」

「你只听一半,拔腿就走,后头都是你自己臆想的,别编派到我身上来。」他顿了顿,又说,「我说的是,若不带私心,你写得略好,若带私心,你是入木三分,神来之笔,她是酸文烂词,狗屁不通。」

我仰头,「你真这么说的?」

「可不,说得她当场就哭,玄长君的眼刀子险些剜死我。」

我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是要你为我这样树敌……」

他却说:「你我一辈子摸不着实权,树什么敌?我是真看不惯她在诗中那样挤对人罢了,当谁听不出呢?」

说完,他又瞥我一眼,「你也是真让她激着了,险些把该办的不该办的都给办了。」

我咳了一声,不搭这一茬,「皇上和魏梨闹了不快,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得回去问问。」

他笑,「怪不得人说最毒妇人心,你在我这胡搅蛮缠,如烈火烹油,这会儿自己吐了个舒坦,就要走。」

我既然认了,就不想惺惺作态,「你若不想放人,我就不走。」

「作真?」

我轻笑一声,点点头,「你不是说了吗,男人不是佛祖,你忍了这么多年,也算情有可原。」

「不是佛祖,也不是禽兽。」他没强留我,只说,「天晚了,我不好亲自送你,你路上小心。」

我笑笑,杵了杵他的肩,「也是,我这么好看,是该小心。」

他轻哼一声,「你刚刚哭得难看极了,黑灯瞎火的,别被人当鬼抓去。」

「不是你夸我好看吗?」

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鱼儿,你记得还挺牢。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跟捡了钱一样,美得不行吧?」

看我要急,他又不说了,拍拍手,张开手臂,摆出了「哥哥抱抱」那一套。

唉,我是肉麻得不行,「勉为其难」才抱了他一下!

这夜里风大,不……不抱着点,我站不稳!

我回去的时候,魏梨已经止住了哭,只是我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告诉我。

第二天退朝以后,我本想再问问皇帝,却被玄长君拦下。

「玄大人,有事吗?」我问。

「妙人,天气燥热,我们别在这里说,去喝你最喜欢的酸梅汤吧。」

我扶着脖子晃了晃脑袋,「你若无事,就别挡路。」

「妙人,」他再度拦下我,望着我的眼,「你昨日写的那句皎皎君心不见我,我听懂了。」

我心中觉得可笑,脸上便真笑了出来,「你听懂什么了?」

他道:「皎皎君心点点星,既见花火也见卿。」

我叹了一口气,「玄大人,我没闲工夫陪您吟诗作对。」

他却不依不饶,「妙人,我心中怎会没有你呢?」

我本来都要走了,回过头来又瞪了他一眼,「玄大人,你是病得不轻,快请郎中来看看吧!你若真听懂了那两句,便不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少往你脸上贴金了,压根没半个字同你有关系!」

可他说:「妙人,我知道你爱脸面。」

我轻叹了一口气,「玄大人,实话告诉你,我也曾以为我爱脸面,可后来才知道不是,只是你不如我的脸面重要罢了。」

他还想说,我摆摆手,「玄大人,我真有事。」

我求见小皇帝,他一开始不见,后来才改了主意。

我问他,昨天晚上同魏梨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却反过来问我:「老师,您这位妹妹是在哪里认的?之前又是做什么的呢?」

我听了这话,心中有了大概,于是说:「她原本是金翠楼的歌女。」

没想到小皇帝一声冷哼:「是酒楼的歌女,还是青楼的歌女?」

我蹙起眉头,「这话,您也原封不动地问了魏梨吗?」

「朕可不是应该问问?」他喘了一口大气,看着我,「老师,您身边不该留着这样的丫头。」

我不由得笑了笑,反问他:「皇上,魏梨是哪样的丫头?」

这一问,才将原委问了出来。

昨日二人生辰,晚上在我那见了一面,小皇帝送了魏梨一件新衣裳,便眼巴巴地去跟她讨礼物。魏梨能送什么?皇帝于是半讨巧半卖乖地跟她讲,要她唱首歌来哄自己开心。

魏梨只会唱一支歌,是那陈大将军家的公子哥儿教的。

她一唱,小皇帝一听,这唱的是什么!

小皇帝刨根问底,魏梨也不想隐瞒,两个实在人,少年意气,一下子便吵了起来。

说是吵起来,其实并不是,只是小皇帝从小骄横,先说了几句重话,说得魏梨下不来台,才驳了一句。

「奴婢本就是这样的人,靠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吃了许多年的饭,您若想听阳春白雪、琴瑟琵琶,来这里找什么呢?」

皇帝说,「你姑娘家家,竟不觉得羞耻?」

魏梨说,「我这个自己养活自己,从不求人的,凭什么觉得羞耻?皇上若生在我们屋头里,怕不是还要靠我这嗓子养活!」

小皇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推倒了她。

动了手,如旱地泼水,再难收回。

于是魏梨伏案痛哭,皇帝怀怒而去,两人吵过以后,都是闷闷不乐。

我听皇帝讲完,起身坐在他身侧,抬手捏了捏他的肩,「承熙,记得你小时候,楚夫子给你讲过,做皇帝未必是天下第一快乐事。」

他转过来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又问他:「记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呢?」

他垂头望着足面,缓缓说:「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辛苦事。」

我拍拍他的背,「生于帝王之家的人,都爱说为君辛苦。何谓辛苦?无非肩上有担子。承熙,谁的肩上没有担子?」

皇帝看我,「可是老师,饶是辛苦,也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吗?」

我听了他的话便想笑,「听您这话,魏梨倒像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皇上,您叫我一句老师,只是因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可这闲散的位置也不好坐,该吃的苦头,照样得吃。」

我昂着头,想了想,半天才缓缓道来:「您也知道,我是女扮男装,考取功名,可天下人不是傻子,早在乡试,我便曾被人认出,似乎是个女人。

「当时监考的是地方知府,出了这档子事,气得不行,恨不得把我当街打死,以儆效尤……后来,是同考的玄长君帮了我,为我担保,说我是他的陪读书童,只是身材瘦小,长得像女人。

「若没有他,我早就沦为阶下囚,根本不可能参加殿试。不承想,殿试时,楚大人又一眼看出我是女子。皇上,您可知道,欺君之罪是什么罪名?那是要杀头的。」

我看着他,笑问:「可您说,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不,无非是女人想做学问,这就是天错地错。皇上,若非玄长君帮助,若非楚大人举荐,若非先帝开明,我现在早是孤魂野鬼,不知在何处游荡,哪还能听到您一声老师呢?」

小皇帝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师,我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皇上,世上不是只有您辛苦,您委屈。您是君,是王,该统领万人,更该兼济天下。人人都是您的子民,百姓苦,您理当体恤,更何况是您喜欢的人,您不更应该心疼?怎么会横加指责,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呢?」

小皇帝不服,问我:「那就全都是朕的错,魏梨就一点错没有吗?」

「有错,有错,怎么无错?」我顿了顿,又说,「她错就错在不该生得穷苦,更不该生得穷苦还跟您顶撞。您是谁呀,您可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您的威严,岂是一个黄毛丫头可以随意冒犯的?」

小皇帝眨眨眼,对我说:「老师,您这听着是说她,实则还是在拐着弯说我。唉,老师,其实我绝非嫌弃她的出身,卫子夫也不过是个舞女,不也做了汉武帝的皇后吗?」

我看着他,半晌,幽幽问:「那么皇上,卫子夫的结局如何呢?」

他不作声了,我再问:「您要魏梨做您的卫子夫吗?」

小皇帝垂着头,指尖轻轻摩挲衣料上的龙图腾,半天,抬起头来问我:「老师,我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在你膝头躺躺吗?」

「不能。」

「只一会儿。」

「不能,皇上,您长大了,该明白,所谓长大成人,就是如何受着罪,将事情想明白。」

两天后,小皇帝来我家,还带着一枝新抽条的柳枝。

见了魏梨,他便笑嘻嘻的,说自己来负荆请罪。

魏梨瞟他一眼,说了声受不起,他便丢了柳条,过来拽了魏梨。

「受得受得,天下只有你受得。」

他一拽,魏梨轻轻一甩,没想到小皇帝「哎哟」一声,摔了个十分浮夸的屁股蹲儿。

魏梨愣了,我也有些愣了,只有小皇帝最机灵,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跟魏梨讲:「你可是把朕推了个四脚朝天,朕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我们扯平了!」

魏梨抿起嘴无声地一笑,被小皇帝捉住,赶紧说:「笑过了就不准再记仇了!」

魏梨不言语,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轻轻点头。

小皇帝笑起来,颇有少年气息,问魏梨:「老师喜园林,将这府中庭院布置得很好,你带朕逛逛可好?」

魏梨不留情面,戳穿了他,「我只来了不足半月,应当是您更熟悉。」

小皇帝眼珠一转,又问她:「那朕带你逛一逛,好不好呢?」

我出门时,两人正坐在湖边,紧紧挨着,不知在聊什么。我自然也没那么不识趣,跑上去问。

留了皇帝在府中,楚翎枫正在侧门等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果然有些事情,不经历时觉得酸涩,真落到自己身上,才能品出其中的甜来。

见了面,我同他说了玄长君拦我的事,原本是想当个笑话讲给他听,没想到他听了,伸手掐我的脸。

「知道你人见人爱,少跟我臭显摆。」

我隔开他的手,斜了他一眼,「如今他觉出了我的好来,楚大人,您就不怕我反悔?」

楚翎枫轻哼一声,「没听说过丢了土块捡金元宝的还会后悔。」

哟,这是夸他自己是金元宝!

我可没拿他当金元宝,只是懒得反驳他罢了!

后来,我还跟他说了皇帝与魏梨的事,他耐心听完,忽然问我:「鱼儿,说了这么久的别人,你何时说说我们的事?」

我看着他,「你我如今情投意合,还有什么事好说?」

「我聘你为妇,娶你为妻,你只说,想要什么?」

我摆摆手,「行了,我拿了休书还没出月,你这会儿提亲,是要天下人都笑死你吗?」

他看着我,不讲话,我拗不过,轻叹了一口气,「没说不嫁给你,只是再缓一缓。」

他却说:「鱼儿,你喜欢我,全然不如我喜欢你。」

我问他:「为何这么说?」

他脸上似乎挂着一点笑,用折扇轻轻敲我的头顶,「否则,你应当同我一般急迫。」

我摇摇头,「我只是稳妥。」

「谁不稳妥?」他反问我,「无非是觉得你太好,你一天不是我的,我一天便觉得不稳妥。」

我抖了抖肩膀,怀抱着手臂,剜了他一眼,「你真是肉麻。」

「这你也嫌肉麻?我已是收敛着说的。」

「还是再敛敛,不然我J得慌。」我笑看他,「跟你欺负来欺负去的,有些惯了。」

他看着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玄家的姑娘托人给我捎了话,要我待会儿去相见。」

「激将法?你少来!」我打他一下,「要去就去,说出来吓唬谁呢?」

「我有你了,怎么会去?」他杵了一下我的脑门,「只是怕你从别人口中听了,又胡思乱想。」

「我哪里会,我如此大度。」说完了,琢磨琢磨,不由得又伸手把人拽住,「不成,你跟我进去,我怕你去见她。」

他笑了两声,「过会儿就天黑了,你伸手拽个男人进家门,也不怕让人看见?」

「谁爱看谁看,看见更好,到时就说是我胁迫了你!」

他又笑,「鱼儿,你就数这样坦荡的样子最为可爱。」

我拖着他的手,路过湖边,还遇上皇帝和魏梨,仍旧坐在那里打水漂,也不怕蚊子咬。

抬腿欲走,却听见皇帝说了一句:「朕能给你最珍贵的东西,并非情爱,而是选择。」

要不要迈入那座高高的宫,皇帝不下令,让魏梨来选择。

这话好动人,我却知道,是楚翎枫教他说的。

这话,一开始,是他说给我听的。

我要嫁玄长君,他劝我,劝不听,于是说:「鱼儿,我想给你的东西自始至终并不仅是情爱,而是选择的权利。如今你有了这权利,仍选了他,那我便不再劝你了。只是,你只答应我一件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但凡受了一丁点的委屈,你都立刻离开。」

他还说:「我楚翎枫拉下脸面都换不来的人,若是在别处受委屈,那可真是丢我的人。」

玄长君拿我当作玄长璇的替代,并非一天两天,可嫁给他的那一天,我却忽然想起楚翎枫的这句话,冲动之下,一纸休书,休了自己多年的情愫。

他说得对,他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点醒我,我很珍贵,我配选择。

如今皇帝也让魏梨选,魏梨对他也珍贵,正因珍贵,才不会像个玩物,一直想捏在手里。

我和楚翎枫无声地从他俩身后路过,行至无人处,他忽然问我:「鱼儿,要不要去见见那对老夫妇?」

那对老夫妇,我们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先帝与太后少年夫妻,一往情深,虽双双早逝,但生时同衾,身故同穴。

但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二人其实还活着,如今在世外桃源,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于太后而言,先帝是天下无双的良人佳婿――试问天下女子,谁不想要一个为美人弃江山,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丈夫呢?

可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愧对臣子;他也不是一个好君主,他罔顾子民;他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留给承熙的,是冰冷的权力、沉重的担子、无尽的孤独。

楚翎枫说,选择珍贵,如凤毛麟角,有人得到,那么必将有人相应地失去。

他将选择给了我,那么留给自己的就只有等。

先帝二人将选择握在手中,承熙便只能束手,别无选择。

我也许久不曾跟他们相见,每次见面,只聊家长里短,从不问宫中的事。

或许在他二人眼里,这些事早已与他们没有半分关系。

我跟楚翎枫坐在屋子里,看他俩一个生火,一个煮茶,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承熙有了心上人。」我说。

他俩对视一眼,女人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他今年多大?十五岁了吧,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

楚翎枫说:「承熙很聪明,人也稳妥,他选中的姑娘也很可爱,二位可以放心。」

「有你们俩辅佐他,我们一直很放心。」男人拾了一点茶叶搁在碗里,再倒上热水,问我,「听说你休了你那心上人?」

「是人家休了我。」我说。

「妙人,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你岂是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他顿了顿,又说,「若是,那么当年不论翎枫如何推荐力保,我也绝不会让你留在朝中。」

我不禁轻笑,「原来您也并不是十足相信楚大人的眼光。」

男人轻哼一声,即便粗衣布衫,仍不掩贵气,「他那是为了江山社稷吗?他那是看上了你,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楚翎枫并不同意,「是为了近水楼台,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他看我一眼,又说:「鱼儿将承熙教得很好,他是一个好皇帝。」

男人搁下茶碗:「是啊,承熙是一个好皇帝,我却不是。」

没有人反驳他,因他的确不是。

他在位时,后宫只有一个女人,从佳人子,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太后,从一而终。

中间有过一段插曲,是当时的太后设计,将一位美人送进了他的寝宫。

十月怀胎,美人诞下四位公主,自己却撒手人寰。

或许是受了此事刺激,再次明白皇室的身不由己,他狠心留下五岁的承熙,和尚在襁褓中的四位小公主,同他此生唯一的爱人,假死以逃生。

我第一次见到承熙的时候,他三岁,非常爱哭,而他五岁的那个晚上,从母亲宫中出来,那时我见他哭了最后一场。

此后的十年里,在人前,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记得有一次他发了天花,我去看他,他睁开眼就扑进我怀里,喊的不是老师,而是母后。

那也没有哭。

「母后,这病传染的,儿子还挺得过吗?」他抓着我身侧衣襟,轻叹了一口气,「知道您不是,可您别说您不是。」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摸到一手凉汗,再一低头,他竟已睡着了。

当天楚翎枫还跟我吵了一架,说,你不知道天花会过病,当你自己是罗汉菩萨,金刚不坏之身?

我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连着几天照顾承熙到半夜,还好意思说我呢。

其实,承熙说是楚翎枫养大的都不为过,反正据我所知,他小时候住太师府的日子比住皇宫的还多。

个中种种,乐趣横生,只是这夫妇二人却并没机会亲眼得见了,不知他们心中又是否会觉得遗憾。

先帝曾说,他自小便不明白,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什么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的,就是好女人;女人为何不能做官,不能治学,不能休夫;为何女人天生要低上男人一等,这究竟是哪家的道理。

他对我说,他是个无能的皇帝,只捧得出一个鱼妙人,只能做到自己白首不离,从一而终。

其实承熙很像他,却比他更勇敢――去年他还跟我提过,要兴办女子学堂,设女子科举制度,立女官职。

朝中自然不是人人都同意,一个鱼妙人,已是在挑战权威。

可我对承熙有信心,他必将大刀阔斧,继往开来。

赶回京中,天色已晚,有两件事我不曾料到。

一是,承熙竟将这身世的秘密讲给了魏梨听。

二是,玄长璇竟还在等楚翎枫。

承熙的事暂且不说――我向来是自己的事情最要紧。

玄长璇等的是他,旁边却还跟着个煞风景的我。

夜风习习,她在此处站痛了双足,就是为了酸溜溜地念上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嘛,无须说,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都快把楚翎枫三个字写脸上了,谁人不知?

楚翎枫静静听完,没讲话。

我在不远处的树下倚着,心中还挺好奇,他是会装聋作哑,还是会从容周旋。

只见他从容不迫、面无表情地反问:「知道就得接受吗?」

玄长璇有些愣了。

「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他顿了顿,「玄姑娘,我没看上你。」

我真怕她哭倒这两侧的垣墙。

「楚大人,您何必几次三番,拂我一个姑娘家的面子?」

「你将面子递过来时,就该想到兴许会被人拂去。我家鱼儿也是姑娘家家,之前你在家门口看她的笑话,可是一点不含糊。若非你人蠢笨,说不过她,换作旁的姑娘,兴许还真让你给唬住了。」他看她一眼,又说,「在我这里,不分什么男的女的,好的次的,只分我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想惯着的和不想惯着的。我不喜欢的,任你宜家宜室,我也扫地出门,我喜欢的,哪怕是混世魔王,我也听之任之。」

我听他说「我家鱼儿」就不由得一抖,像是要抖掉全身的鸡皮疙瘩。

玄长璇让他说得脸上发白,声音都有些抖,「您喜欢鱼大人,可鱼大人是我哥哥休去的。您贵为正一品大官员,怎能纡尊降贵,自降身份,迎娶一个弃妇过门?」

「鱼儿,你看。」他忽然出声叫了我,待我上前几步,又说,「看见没有?奇观啊!」

「看什么?」

「牌坊成精了。」

我没忍住笑,下意识伸手打了他一下。

楚翎枫接着说:「鱼大人可是当朝太傅,官居一品,若论起门当户对,自然与我是天造地设。我放着她不要,要了你,那才是纡尊降贵,自降身份。」

玄长璇哭得直哆嗦,跺了跺脚,「论样貌、论才情,我又有哪样不如她?」

「且不说你样样不如我,」我听得烦了,这才缓缓开了口,「你还不明白,你口中的样貌、才情,还有那套陈酸的规矩,只有你自己在乎,我们没人当回事。」

我轻轻看了她一眼,「玄长璇,我跟你不同,我从来不怕天下人耻笑。我若怕,就不会嫁给长君;我若怕,就不会自己讨来休书;我若怕,就不会承认自己喜欢了这个人。」

上前一步,我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说白了,我与楚大人如今情投意合,你情我愿,你算个什么玩意,在这里说三道四?」

「你……你 ……」

她还没哭出个所以然来,远处忽然窜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玄长君来找他的心肝宝贝?

找见了,他不由分说,张口便质问我:「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为难璇儿?」

而那玄长璇像是被人搭上了戏,哭得如丧考妣。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人蠢,怕是要蠢一家。

我摇摇头,拽住楚翎枫的胳膊,踮着脚凑近了,「你看我这眼睛。」

「灿若辰星。」

「是吗?前些日子还是瞎的。」

他轻笑着给我递话,「什么时候医好的?」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嗯……看上你以后?」

玄长璇一声痛哭,第二天白天,他们府上巡夜的更夫都在问,昨天夜里谁养的猫跑出来,在叫秧子。

楚翎枫惹哭了玄长璇,连着玄长君也看他不顺眼。可玄长君不去找他,偏来找我。

我叫人去轰了他好几次,说是有事情,不想见,可他不依不饶,脚在我家门口生了根。

「玄大人,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呢?」我问。

「妙人,我知道你同楚翎枫一起,只是为了给我气受。」他不由分说凑上前来,「我娶你。」

我不由得哼笑,剜他一眼,「长君,你是疯了,你有毛病。」

他脸色涨红,问我:「妙人,这么多年,你喜欢我,我会不知道吗?」

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只想伸出脚踢他,「知道,你还吊了我数年,只等皇上降旨,才勉为其难娶了我吗?」

我看了他一眼,又说:「长君,不是我说,你真是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你若喜欢我,如今怕是已同我做了几年夫妻;你若不喜欢我,便该一早跟我说清楚,别等到圣旨压身,弄得像是我迫害你。」

他让我说得无话,只得长吁短叹。

「长君,我是喜欢过你。那时在乡试上,你帮了我,你对我说,希望我能考取,那时我便喜欢了你。后来你同我说,你家里有个妹妹,诗书文章,样样都要强你几分,可惜是个女子,不能考取。我那时还没明白,等真见到人才知道,你当年哪是帮了我,你是在帮你那无缘考取功名的璇儿。」

我顿了顿,继续说:「可起初我没在乎,我中举以后,提亲的王孙贵胄踏破了我的门槛,先帝惦记我的终身大事,皇上即位后,也一直替我物色人选。楚翎枫是何等显荣尊贵的人物,只喜欢我,同我说过几次,都被我回绝。长君,我一直在等你,等了整整十二年。」

他说:「妙人,所以我也说了,我娶你。」

我浅笑着摇了摇头,「你荒唐,你糊涂啊长君。你就没看清我,还以为我是那刘兰芝,你是那焦仲卿,『君心如蒲草,妾心如磐石。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迟了,长君,如今是我不愿意了。」

不知他哪来那么厚的脸皮,竟然同我讲起歪理,「若是真情,就应当矢志不渝。」

我懒得掰扯,点了点头,「嗯,跟你本就不是真情。」

他竟还好意思跟我冷笑,我因这一声笑,冷冷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不作声,我便又问一遍:「笑什么,你?」

「长君,你考了整整十二年,真是因为才学不够吗?第一年,璇儿说腹痛;第二年,又说高烧;年年你要进京,她总有话说,总有事做,到后来连理由都懒得再找,只是一哭,你便乖乖不走,你对她多么纵容,难道不知我在京中等你?长君,我十六岁遇见你,如今我都二十八岁了,你还不许我想明白了?」

他张了张嘴,脖子上青筋暴起,同我争辩,「我与璇儿是亲兄妹,你不容她,吃她的醋,没有道理!」

「她容我吗?全天下男人都该围着她转,她喜欢的不喜欢的,一个不放松,凡是个女的,都是她的假想敌。长君,她是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更不是我祖宗。你喜欢这样的,你愿意惯着她,那你就惯,别糟践我,我也去找惯着我的。」

那天跟他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没动气,最后真急了,还是因为他说了一句,「妙人,我不计较你同我说的这些话,也绝不嫌弃你和楚大人之间种种。」

我指着他鼻子骂,还轮得到你来同我计较?还轮得到你来嫌弃我呢?丧门楣倒胃口的东西,快滚!

他滚得很快,给我留了一肚子气,站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夜风,这气也不消。

我想见他。

往常生气了,有了烦心事,他都会拉着我吃吃喝喝,欺负他几句,就不烦不气了。

我真想见他。

心中这么想着,等反应过来,已在他宅邸门前了。

「你家大人呢?」我问那守门的小厮。

「大人出去了。G,鱼大人,我家大人不是跟您一块儿走的?」那小厮反过来问我。

跟我一块儿走的?

坏了!

天黑,这小厮准是认错了――楚翎枫是和玄长璇一起走的。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走了多久?」

「有个把时辰了吧。」小厮很懂事,怕外头冷,先引我,「大人,您进来等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

等他来了,我要捶他一拳,踢他一脚,咬他一口!

这个王八蛋,活该打了那么多年的光棍!

等啊等啊,等到哈欠连天,终于等来了人。

他站在不远处,垂着手,歪着头笑看我,「鱼儿,你总挑半夜来找我,什么意思?」

我闻声回头,与他对视,他便拍拍手,张开手臂,布下了温柔罗网,只等我一头扎进去。

这罗网的每一条经纬都是为我织成,他是捕鱼的人,我是他的鱼。

我捶他一拳,被他捉住手,再踢他一脚,又被他拉近了一些,最后是想咬他一口的,可惜忙着做了别的事。

我想问他跟玄长璇去了哪,做了什么,可他不准我问,我一出声,他就轻轻啄我的嘴唇,我晕头转向的,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真是个老光棍吗?这都是跟谁学的?

最后,他只说:「鱼儿,你放心,她不会再同你为难。」

我嘁的一声,只说:「我宁可她时时与我为难,也不愿意你去见她。」

「那你嫁给我,我是有妇之夫,她便不好意思来找我。」

「你这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直响。」

他却说:「鱼儿,咱们俩谁的算盘打得响?你是把我拴得紧,让你嫁给我,你又不肯,难不成我给你委屈受?」

我听他提起这事,又叹气,眨着眼睛瞧他一会儿,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说什么呢?」

「你不放心,我便让你放心。」我轻笑着看他,有些暧昧地说,「你可别怜惜我,过了这村,兴许没这店了。」

他食指轻轻刮了我的脸庞,「十二年了,你还这么口无遮拦,不知羞。」

我反倒点点头,「我最不怕天下人耻笑。」

他笑了笑,用有些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语气半真半假,「鱼儿,你瞧不起我。」

「这话又是打哪说起来的?」

「你说你不嫁给我,是怕别人笑我。你自己潇洒坦荡,不怕旁人耻笑,为何觉得我会怕?」他握住我的手,环在他腰间,「鱼儿,娶你,是我白日夙愿,黑夜绮梦,绝非羞耻的事情。谁笑我们?是我们要去笑别人,我们是天地之间最快活的,冷眼看他们牌坊精的笑话去!」

我让他说得脸上发热,眼里竟也发热,向来不服软的人,竟糯糯地递给他一句,「听说你同她一块出门,我都慌了。」

他低低地笑,额头与我相抵,「慌了好,省着这么多年,只有我担惊受怕。」

我被他逗笑,又强做出凶狠样子,「你真小气,你报复我!」

「不是报复你。」他拍拍我的背,「往后让你慌乱的事,我都不做了。」

他本要送我回去,可我不想跟他分开,借口说手脚凉,要进去喝杯热茶。

他笑着骂我是不叫唤的猫儿先上灶,却还是带我进去。

「你喝了这杯茶就回去。」

「你怎么轰人?」

「傻子,我在意你的清白。」

这一杯茶,我喝得很慢,中间还续了几次热水,他就坐在我对面,不声不响,笑着看我。

「楚翎枫,我要你开口留我。」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问我:「怎么留?」

「就说你不要我走。」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都有些低哑,「我不要你走。」

我终于得了理由,可以再赖在他怀里,黏在他身上――我是高兴得很,才不管他煎不煎熬!

「大人大人,我落了东西在房里!」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见我俩如胶似漆,便在原地愣着,过会儿才后知后觉捂眼睛,「大人,我收拾的时候,弄丢了镯子,兴许是在这里。」

楚翎枫要笑不笑,「出去吧,明天支些银子,拿去买新的。」

小丫头高兴极了,一蹦一跳地就要走,走到门口又扒着门框子问:「大人,把守门的支开吗?这门不太挡动静。」

「去。」楚翎枫训了她一句,等她走了,却又低下头来问我,「鱼大人,支开吗?」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一点没见过大场面,眼见他要动真格的,也只能强撑着,岔开话题,「这丫头叫什么来着?」

「关凝。」他虽然答了,却还是一刻不缓地看着我的眼睛。

「哦……哦 ……哪个凝?」我不该躲他的眼,可是忍不住。

他轻而易举便抬了我的脸,使我望进他眼中,轻轻地说:「如你我这样,凝瞩不转的凝。」

看着他,人是慌乱的,却又觉得心安。

他握着我的手,我便翻转掌心,用食指轻轻在他手掌写下一个字,问他:「这个凝?」

他不示弱,将我手腕攥住,顺着袖口撩拨我手臂的里侧,「嗯,是这个凝,肤若凝脂的凝。」

他这个人太厉害,会在我心中呼风唤雨,还能在我身上煽风点火。

我给自己惹了大祸,想逃,却逃不得了。

「你可真是滑不溜丢的,像条鱼儿。」

「别……别瞎说了。」

「睁着眼,点着灯,怎么能是瞎说?」他一手伸到我脑后,解了我的头发,缓缓地梳理,「鱼儿,你怕不怕?」

我睁着眼不答,昂起头轻轻吻他一下。

紧接着便被他遮了眼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仿佛见春日湿泥裹着深深扎根的树,偶尔还能触到汁水丰盈的饱满果实。

「醒了就快起吧。」睁开眼,他穿戴整齐,坐在床侧看我,「我已拟好文折,请皇上下旨,应允你我的事。」

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承熙会吓坏的。」

「是你要吓坏了。」他不紧不慢地看了我一眼,又说,「皇上来了,知道你留宿于此,正等你穿好衣服出去呢。」

我腾一下子坐了起来,楚翎枫说,垂死病中惊坐起,差不多也就是我这样子。

我胆子大,他胆子比我还大――如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一点不避讳,也不怕天降大屎盆子,扣他一身臭粪!

承熙在堂中端坐,小小年纪便颇有威严――我都纳闷,楚翎枫是个流氓,我是个无赖,宋太保是个呆子,我们三个怪人,怎么能教出承熙这么稳妥的孩子来?

堂中坐着四个人:承熙,楚翎枫,我,还有宋太保。

看这个阵势就知道,这是要商量大事,且,是一件隐秘的大事。

待我们全都落座,承熙看了我一眼,开了口,「前些日子,隋国国主亲访,入朝进贡,还带了一位王子、一位公主,这事,众卿也都知道。」

宋太保道:「隋国明摆着,想与卢国和亲。」

小皇帝摇摇头:「若是这么简单,朕也不会召集众卿,只是,其中有些变数。」

楚翎枫不禁哼笑一声,「什么变数?您的小梨花生了变数?」

我想了想,「四位公主才十岁,各位皇亲贵女也并不适龄,想来,他是要将女儿献给您,您不愿意?」

皇帝摇了摇头:「不是朕的变数,是您的变数。」

「臣能有什么变数,那隋国王子才十二三,还能看上臣了不成?」我笑出了声,笑完了才觉得不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等我发问,楚翎枫抢在前头,「那隋国国主,在打鱼儿的主意?」

承熙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然,您还真以为,全天下就您一个识货的?」

承熙这个小人精,已看穿了我俩的事。

不,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您没说过,我嫁人当日便被休去?」

「怎么没说?人家可不在乎。」承熙又看了我一眼,「隋国国主说了,昨夜里在街上闲逛,偶然见了你,匆匆一瞥,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什么规矩体统,都抛之脑后了。」

我忙问:「既是匆匆一瞥,怎么知道是我呢?」

承熙不紧不慢,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来,「他是过目难忘,还给画了出来,您瞧瞧,这是谁呢?」

这……的确是我,任谁来看,都是我。

承熙收起画像,接着说:「夫子,隋国国主一表人才,若相中别人,朕一定允了,可他相中的是老师,朕必须要跟您商量。」

他顿了顿,又说:「如今看来,也不必商量了,生米熟饭的事情,还商量什么?」

楚翎枫不说话。

我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您还怪有眼力见儿的。」

承熙发出一声轻哼,没讲话,倒是宋太保转过身来问我:「妙人,这还用得着眼力见儿?你当我们都是呆子吗?」

我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嗯?」

宋太保伸手一指楚翎枫,「起初,他喜欢你,你喜欢玄长君,玄长君喜欢那个同你长得像的玄长璇,玄长璇却喜欢翎枫。」

我们四个人乱七八糟的,竟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很明白。

「后来你嫁了玄长君,琢磨过味儿来,又反悔了,乐得翎枫大半夜不睡觉,关起门来哈哈大笑,第二天还去我家,给我和夫人讲了一遍,说不愧是小鱼儿,绝不受半分委屈。」

承熙接茬道:「同朕也讲了,说玄长君看老师娴静妍丽,还想欺负她,不承想老师性子暴躁,还给了他一脚,真是大快人心,可爱极了。」

宋太保接着说:「回回翎枫去我家喝酒,翻过来调过去,就是说你那点子事,听得我和夫人耳朵起了茧。赶上我夫人怀身子的时候,我还轰过他一次,轰也没用,过几天还来。」

他看不出我有些尴尬,还说起来没完:「我夫人都说你有些毛病,天天跟翎枫吃喝玩乐,嬉笑怒骂,不是喜欢是什么?居然还次次回绝他,怕是脑子不太灵光。

「果然,他不理你了,你才想得明白,再加上那玄长璇在宴上一激,你俩可不就好上了?你还当我们谁都不知道呢?我们私下都说翎枫这十二年苦,终于修成了正果,已经在凑份子钱了。」

最终,他一锤定音,看着我说道:「当时我就跟夫人说,这么多年来,你还看翎枫对谁如此纵容呢?除了妙人,都不成的。再说妙人,这个伸手就打、张嘴就骂的性子,谁能降服她,谁又能惯着她呢?除了翎枫,都不成的。」

我猜想我此刻一定是满脸通红,才会慌不择言地叫楚翎枫:「说话呀你……」

他还是不讲话,甚至一动不动。

承熙劝他,「夫子,您别太过担忧,隋国国主一厢情愿,并没有用,这个主,朕尚能做。」

楚翎枫依旧沉默,半天才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不是你。」

「什……什么不是我?」

「画上的人,并不是你。」

他向承熙要来了画像,摊开,「鱼儿,你看这颗痣。」

这不就是我眼下的小痣?

「你再仔细看看,这画上是一颗红痣。」

我还是不明白,「我这不就是一颗红痣?」

不,我忽然反应过来――这颗红痣,我一直觉得太过妖媚,有时会点黑。

他看着我,沉声说:「画中的人,是玄长璇。」

我摇摇头,「可她的是一颗黑痣,不是红痣。」

「她约我相见时,别有用心,想扮作你,于是用朱砂将泪痣点红。」他说,「若隋国国主说,他是昨日夜里见了这个人,那么,红痣的是她,黑痣的才是你。」

承熙听着,啧啧感叹,「夫子,这画像模棱两可,也只有您能够凭此分辨。」

宋太保一拍大腿,「皇上,既然不是妙人,那便没什么好商量了。」

承熙问他:「宋卿有急事,要走?」

「回皇上,打碎了夫人最心爱的胭脂,夫人闹别扭了,就想买盒新的,回家给夫人赔个不是。」

承熙点点头,「怪不得您唉声叹气,叹得朕脑仁儿发疼。」

楚翎枫却说:「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孩子都生了两个,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谁都没说话,倒是承熙接了一句,「床头打架床尾和,您当谁都像老师这么好糊弄?」

这臭小子,我看是找抽!

承熙说我好糊弄,其实我并不好糊弄。

那天众人分开之后,我就单独问了楚翎枫,万一这隋国国主相中的的确是我,他要怎么办。

他说:「还能怎么办?真是你,我就要撺掇皇上,平了隋国,灭了隋王。」

我呵呵笑,却又驳他,「皇上稳妥,又有主意,你三言两语,可未必能糊弄过去。」

「分什么事情吧,若牵扯到你,我就做一回奸臣,让皇上也当一把昏君。」

他说完了,却又问我:「鱼儿,倘若隋国国主相中的的确是你,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同你一样,最瞧不起长脚的牌坊精,可若真是横生了这样的枝节,那我也豁出去,做一回贞洁烈女。」

我有意做贞洁烈女,可总有人上赶着往我身上泼脏水――隋国来人访卢,对卢国女太傅鱼妙人一见钟情,为伊消得人憔悴,愿意献出十座城池,只为抱得美人归。

这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有鼻子有眼,其实仔细一琢磨也大概知道,这是隋国国主在向我施压。

我本是没当回事的,毕竟承熙已跟我打了包票,可眼见着这消息越传越离谱,市井坊间还开始流传出打趣我的小诗来。

「朝为玄华昔楚楚,杨花向水生芽芦。一枝红杏缀葡萄,安识池鱼似狡狐?」

这小诗很有些意思,说是我今天跟了姓玄的,隔天又改跟了姓楚的,水性杨花,生于卢,如今却向隋。至于这一枝红杏,是说我不守妇道,也是说我眼下红痣,缀葡萄便是缀明眸,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是我。最后一句更是只差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我鱼妙人是四处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这诗酸不溜丢,偏偏通俗易懂,三人成虎,越传越玄乎――再过几天,我怕是能齐名妲己褒姒,祸国殃民。要不是承熙岁数太小,恐怕我这个太傅之位,靠的也是以色侍人。

有的妇人啊,真是粗鄙野蛮,羞辱起别的女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知图些什么――本来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出门,要去见我的心上人,在大街上却被人扔了臭鸡蛋,很有准头,顺着窗户正砸在我身上。这人跑得又快,我竟没抓到。

楚翎枫见我这样,没说什么,也不嫌难闻,一遍遍地擦净了,拽着我就走。

我问他去哪,他停下来,看着我,脸色不太好看。

「鱼儿,你有没有拿我当真心实意的枕边人?」

「怎么又来了……」

「你当我是傻子呢?你放任外头那样编派你,不让我知道?」

我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

他于是真生气了,「谁要堵百姓的嘴了?鱼儿,那酸溜溜的文辞颇有谁的风范,你是真不知道?」

我知道,我哪会不知道?

「我没当回事,我不怕人笑。」

「不是你怕与不怕,我倒问问,谁要笑你?笑你什么?凭什么笑你?」

「不合规矩,不成体统,不守妇道。」

他的眉目之间越来越冷,已有了一些愠色,「这话怎会从你鱼妙人口中说出,鱼儿,我不愿觉得是我看错了你。倘若同我一起,会让你如此畏首畏尾,磨灭了你的恣意率性,那我倒不如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地带你吃喝玩乐去。」

他这话说得好重,如果我不了解他,真会以为他后悔了。

「楚翎枫,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做?你喜欢的鱼妙人,会怎么做?」

他不回答,而是双手捏住我的肩膀,垂头看着我。

「鱼大人,于卢国,你是一个好官。」

「鱼太傅,于皇上,你是一位良师。」

「鱼妙人,于百官,你是一名益友。」

「鱼儿,于我,你是绝无仅有,是千金不换,是白首难忘,是与有荣焉。」

他看着我,手上的力道从我肩上传递过来,「鱼儿,你昂首阔步,我才算是挺胸抬头。」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他之前那一句:你答应我,不要受半分委屈。

我明白了。

「楚翎枫。」

「嗯?」

「你给我撑腰吗?」

问完这句,他又拉着我往前走,穿过市井街道,后头还跑了起来。

一路跑到玄宅大门口,他一脚踹开了玄家的大门。

「鱼儿,骂!」

他站在我身后,沉声说:「扯开嗓子!痛快地骂!」

我回头看着他,他目光坚定,纹丝不动,「谁负了你的痴心,骂!谁看了你的笑话,骂!谁折了你的名声,骂!」

我心跳得极快,眼瞅着玄长君走了出来。

「你……」我舔了舔嘴唇,「你是一脚踩东桥,一脚踏西梁,裤裆子跨过护城河,不怕露出那二两物事来笑死人!」

骂出来了,的确痛快。

玄长君止住步子,「妙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这样说?」

楚翎枫半道截住他的话头,「骂的就是你,听着。」

我是一鼓作气,给自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文思泉涌」,竟特别顺畅!

「十二年我只当喂狗,不承想这狗放着肉骨头不肯,爱吃屎!你喜欢那一天到晚哭丧脸的,哭什么?你家里边死了人呐?怎么我相中谁她都要过来勾搭两下?是不是我吐口唾沫她也得凑上来舔两口?我们家粪车过街,她都得跟上去尝尝咸淡啊?」

我动静这么大,玄长璇听不见就有鬼了,可她不肯出来,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楚翎枫淡淡瞥向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谁能把玄家大小姐喊出来,赏纹银百两。就刚才那一套,一个字都不准改。」

场面可是精彩纷呈。

玄长璇还是哭着出来的,说她十分委屈。

玄长君护着她,对我说:「妙人,隋王喜欢你,也并非璇儿的错,你别拿她撒气。」

我揪过一个看热闹的,问他:「现在传得最盛的那首诗,你可背得?」

这人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我卸下耳上的玉子,「背,我不罚你,这个也赏你。」

那人眼睛发直,经不住诱惑,还是背了。

「长君,这文风你可熟悉?听起来,是谁的手笔?」

他的脸白了又白,回头看他的心肝宝贝,「璇儿,你……你为何要这样?」

他摇摇头,「璇儿,这就是你写的,我听得出,我包庇不得你。」

玄长璇却呆呆愣愣地问:「哥哥你刚才说,谁喜欢她?」

楚翎枫发出一声细微的冷笑,缓缓说:「隋国国主,隋王,认准了鱼儿,要她做王后。」

「隋王……王后 ……不是……不是使臣吗?怎么会是隋王?哥哥!你怎么没说?是王啊!是王啊!」她扯着玄长君的袖子,「哥哥,隋王相中的人是我!该当王后的人是我!」

她面向人群,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是我!隋王喜欢的是我!他要的王后是我!」

玄长君脸色铁青,大斥一声,「璇儿,你疯了吗?!」

楚翎枫极不耐烦地摇摇扇子,拽了我一把,「走吧,鱼儿。」

回去路上,我看见有人往人群中撒纸,怕是些扰乱民心的东西,赶紧捡起一些来看看。

「月洒长河溢阴渠,金鳞潜跃映池鱼,珍珠翡翠镶玛瑙,岂见北枳替南橘?」

虽然都映出了明月,可我是漫漫长河,她是阴暗沟渠。

虽然都在一片水域,可我是金鳞潜跃,她是平平池鱼。

这颗红痣,并非什么一枝红杏,而是玛瑙点缀着珍珠翡翠般的眸子。

即使长得相似,难不成这淮北酸涩发苦的枳,还真能替代淮南清甜可口的橘?

捡来的几张纸都是这首诗,笔迹却不相同――这张铿锵有力,是楚翎枫写的。这张规矩方正,是伍大人写的。这张歪歪扭扭,是陈将军写的。这张?这张上面还有两滴菜油,肯定是宋太保写的。

楚翎枫说到做到,还真是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他这人张扬,我一直是知道的,承熙年少继位,原先有人不服。不服也不明说,就是阴阳怪气,说国君年少开明,尊师重道,特许太师治国理政。

其实这是废话,承熙那时还是乳臭未干的乳娃娃,楚翎枫不理政,卢国此刻怕是已被尽数瓜分。

话说回来,这一顶大帽子,估计扣在谁脑袋上,谁都是噤若寒蝉。

可楚翎枫张狂傲慢,真不一般――一篇文章洋洋洒洒,点名痛批几名官员,尸位素餐,蝇营狗苟。说他们祸乱朝纲,都是抬举了他们,一个个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凡他们几个有一个中用的,还用得着他这没有实权的太师来理政?

文章一出,言辞犀利,拳拳到肉。承熙鬼心眼子多着呢,在朝堂之上奶声奶气就给念了一遍,念完了,还睁着一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问我,老师,这「废物点心」是什么点心?

总之,那三位大臣当时脸上都挂不住,一个气得大病了一场,一个干脆卸甲归田,告老还乡,剩下一个,倒还有些血性,不服,执笔回击,被楚翎枫三言两语顶了回去,听说回家以后,把家里的文房四宝都给砸了,说是再不写文章了。

楚翎枫的笔墨,那是真的清白,那是「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他拟文作诗,向来公正,就事论事,并不夹带私情――这次他写下七言,处处针对玄长璇,却是带了私情。

我原以为玄长璇就只会哭,不承想,却并不是。

承熙在朝中端坐,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平盛世,繁荣昌盛,自然是无事。

既然无事,那是谁在殿外敲登闻鼓?承熙从没遇过告御状的,面上还是稳稳的,两只小脚却兴奋地悬在龙椅上晃荡。

「何人在殿外击鼓?」

「禀皇上,是玄长君的妹妹玄氏。」

「玄氏?她有什么冤情?」承熙撇撇嘴,问玄长君,「玄卿,你妹妹有什么冤情?」

玄长君脸色难看,又不得不站出来,「皇上恕罪,是臣……是臣将她惯坏了。」

承熙却说:「没问你这个,朕问的是,出了什么事,她觉得自己蒙冤?」

玄长君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只说:「臣并不知,依臣所见,并无什么冤情。」

承熙眼珠一转,「你说没有,人家却说有。朕身为国君,要兼听则明,那就叫上来问问吧。」

玄长璇来告御状,弱不禁风的胳膊跟鼓槌一般粗细,击起鼓来,竟铿锵有力。不仅如此,还写了长长的诉状,仿佛我的罪行罄竹难书。

第一状,告的是楚翎枫与我并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私通款曲,有辱世风。

承熙说:「朕岁数小,这事,朕不清楚。」

玄长璇道:「千真万确,有伤风化。」

承熙问她:「听你这话,你是亲眼见着了?」

玄长璇不说话,承熙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小公公便十分会意,竖着眼睛责问她:「问你话呢?你是趴在人家床底下听了,还是抠开人家窗户纸看了?」

玄长璇这会儿倒不哭了,问我:「鱼大人,您敢说没有这事?」

楚翎枫想把话接过去,我没让――我本没想再同她犯口舌,毕竟已经痛痛快快骂过一次,可如今是她主动招惹我,我没有惯着她的道理。

「有没有的,跟你也没关系。你哥哥心疼你,自小不给你缠足,也亏得你腿脚灵便,直伸到别人被窝里去搅和。玄氏,不是我说你,你是真没有一星半点的自知之明,若你是楚大人的娇妻爱妾,来逼问我这些,我都认了,你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倒像个狗皮膏药,撕下来还得扒人一层皮面吗?」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她是不是真疯了?

我懒得说话,却听宋太保慢慢悠悠地接了一句,「皇上,这可真是吓坏微臣了。」

「宋卿,何事?」

「臣前些日子得了小儿子,竟没同玄姑娘汇报,李尚书家里娶亲办事,也没事先知会玄姑娘,听说陈将军的爱子最近赎了个小丫头回来,陈将军,您跟玄姑娘讲了没有?没有讲?那我们可要小心了,这姑娘会敲登闻鼓,告我们的状。」

宋太保眉飞色舞的,一点也不像呆子。

玄长璇不服,说:「这位大人,您这是强词夺理……」

不等他说完,宋太保捂着耳朵,还蹦了起来,「闭嘴闭嘴,谁喜欢听你说话呢?在场的谁没有个一官半职,你来教训谁呢?叫你一声玄姑娘真是抬举了你,你不该姓玄,你该姓包,你该改叫包打听。你这么爱打听,还来宫里敲什么鼓?你该到菜市口去敲锣。」

我骂起人来,是不管不顾,楚翎枫是阴阳怪气,如今看来,居然都不如宋太保威力巨大――他骂起人来,语气像在背书,都没什么抑扬顿挫,听起来憨憨呆呆的,更加气人。

你想啊,被呆子骂了,气不气人?

玄长璇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服,「好,好,皇上,此事暂且作罢,民女还有状要告。」

玄长君呵斥她几声,却不管用。

承熙拄着脑袋,「若还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你就别告了。」

第二状,告的是楚翎枫写诗,败坏了她的清誉。

承熙问她:「你有什么清誉?不不,朕不是那个意思,朕是说,怎么败坏了你的清誉?」

玄长璇呈上几张纸,「皇上,这诗如此构陷我,心狠意毒,要我沦为笑柄。」

承熙拿在手中看了看,还对着光晃了晃,仰着脖子问:「玄氏,你说赶巧不赶巧?你呈上来的这一张,恰好是朕亲自誊写的。」

小太监在一旁敲边鼓,「后头一张,是奴才写的呀!」

「小雨子,你的字写得比原先好得多了。」承熙对着几张小纸频频点头,又问,「这哪里构陷了你的声誉?朕没看出来。」

「民女从未想过,要当鱼大人的替代。」

「那不是你当不成吗?」伍大人冷不防接了一句,「上回宴会上你接本官的话,本官心里就不痛快。本官同鱼大人多年好友,开个言语玩笑,你搭什么茬?细论样貌才情、心地秉性,哪一样鱼大人都压了你何止半头?你还不做她的替代?你倒是想把鱼眼睛卖出珍珠的市价来,也得有人买账吧?山鸽子不长尾巴毛,就是长不出来,难不成还硬说是不愿做孔雀的替代?真是没听说过。」

伍大人最讨厌别人乱接他的话,那天之后,就跟我们骂过玄长璇是「碎嘴巴子」,今天让他得了机会,当然是不吐不快。

玄长璇咬着牙,也不哭,眼睛却很红,「哥哥喜欢的就是我!还有隋王,隋王喜欢的也是我!」

「听明白了,我总算是听明白了。」陈大将军龇牙咧嘴的,终于说话了,「你们文化人,说话真难懂,这两句总算是听明白了,她这是凑巧碰到两个瞎的,就觉得全天下都该是瞎的!」

承熙都笑了,「陈大将军总结得很好哇!似乎就是这么个意思!」

陈大将军嘿嘿一乐,「既然隋王喜欢玄氏,那就嫁过去吧!千万把妙人留下,我那混蛋儿子谁都管不了,自从上回被妙人打尿了裤子,再不去鬼混了,赎了个小丫头回来,还被那丫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再出去招惹。再说,妙人是咱们朝中大官呀,性子也受不了气,不是能送过去给人家做小老婆的!玄姑娘能换回十座城池,兴许去了,还能再哭倒几座,也算立功哩!」

「是的是的,这一番话说到了朕的心坎里,朕也是这么想的!」

玄长璇气急了眼,居然说:「说是大官,也没见到什么实绩。」

这人脑子有病,管我一个虚职要实绩。

承熙刚才还是嬉皮笑脸的,这会子脸却一下冷了下来,盯着她,压着嗓子说了一句:「朕是老师一手教大,朕,就是老师的实绩。」

他站了起来,少年郎个子不高,却很直挺,扫视众人。

「鱼卿没有实绩?玄氏,是否在你眼中,朕是一个废物皇帝?朕要问问众卿,十年来,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怎么会呢?承熙是我的好孩子,他是卢国最好的皇帝。

众人尚未反应,玄长君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五体投地,「皇上,饶璇儿一命吧。」

他的背都发抖了,「您可以将璇儿远嫁隋国,饶她一命吧。」

「我还要告!哥哥!我要告状!」她一滴眼泪都不掉,只是头发都散乱了,「凭什么没人向着我?」

脆生生的一声响,玄长君竟打了她一个巴掌。

「璇儿,我竟不知你是本性如此,还是被我惯坏才会如此!」

「玄氏,」承熙沉沉地叫了一声,「你来这里告什么状?真是可笑。且不说登闻鼓是不是给你这些破烂事预备的,这里真没人喜欢你,没人愿意听你讲话,没人想看你发疯。你瞧不起老师,得知她被休妻,假意关心,却羞辱她。你瞧不起老师,仗着有点文墨,想比下她。你瞧不起老师,觉得她就该是你的替代,不该有人喜欢她。」

他顿了顿,甩开龙袍一角,端端正正地坐下,「可你瞧不起的这个人,为朕,为卢国,拿出了呕心沥血的十二年。」

「众位爱卿,朕有大幸。朕年纪轻小,却已在这位置上坐了十年。其间,并非没有犯过错误,也并非没有遇过虎狼,但,总归是坐住了。」他顿了顿,接着说,「这都是因为众卿善良仁厚,不欺朕年少,反将朕稳稳托住,牢牢扶持。朕是一国之君,是众卿的庇荫,众卿是国之重臣,是朕的后盾。有众卿在,卢国,才是最好的卢国。」

说完,他环视众人,谁都没点,却点了玄长君,「玄卿,请起,你也是国之重臣,也是卢国的好官。」

我看着他,这样的威风,这样的沉稳,这样的怀柔话术,这样的笼络人心。

楚翎枫曾问我,为何要入朝为官,我想,就是为了看这样的孩子,做我的君主、国的君王。

经过这么一场闹,我与楚翎枫之间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大伙都恭喜他,说他苦尽甘来,仿佛他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而我是那绝情负心的薛平贵。

不是我不认他苦,他自己也不觉得苦。他说,什么叫苦尽甘来?我这十二年明明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宋太保一撇嘴:「瞧见没?这就是周瑜打黄盖!咱们不掺和了!」

他们不掺和,自有别人来搅和――再有十天半个月,隋国国主就要离卢了,如今我这点破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承熙跟他说了,说隋王呀,你相中的不是我朝鱼大人,是另有其人。可这隋王还挺认死理,反过头来问承熙,说,皇上,您是不是舍不得将鱼太傅给我,编出瞎话来唬我呢?

承熙怎么说,他都不信,弄得承熙颇是无奈,最后只得安排场合,我在,玄长璇也在,让他自己认,相中的是谁。

相中的是谁?

我们两个站在他面前,他的手指游移不定,像只热昏了头的蜻蜓,一会儿指着我,一会儿又向她。

末了,他回头看着承熙,「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承熙轻轻笑,问他:「不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吗?不是一见钟情,一眼难忘吗?」

隋王听了也笑,「当时只觉得那朱红小痣是点睛一笔,不承想,两人连这颗痣也是一样的。」

不错,玄长璇今日,又将小痣点红,这一次,却不再是为了楚翎枫。

隋王看看我,又看看她,说:「分不出,不过,这颗小痣长得真好。」

玄长璇欠了欠身子,报了家门,又说出那夜的地段时辰,加以佐证,生怕隋王不认那是她。

隋王点点头,又看我,「鱼大人可有话说?」

我微微扬头,「莫非我只有这颗痣长得好?」

「什么?」

「我问,我是不是只有这颗痣长得好?」

隋王一愣,旋即说:「明眸皓齿,也都是美的。」

他没说完,我便摆摆手,「罢了,您这人,挺没意思的。」

他听我这么说了,脸上笑意反倒更重,「此话怎讲?」

「说来说去,您就是看上了这张脸。」我说,「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妨直言,若您是喜欢这张脸,就带旁边这个走,她愿意跟您,我不愿意,我不会跟您走的。」

「为何不愿意?」隋王问我。

「因我心里有别人,虽不是一见钟情,一眼难忘,却是我兜兜转转,认准了的。」

隋王又问:「做他的夫人,好过做隋国的女主人吗?」

我笑了笑,「前一阵子给小公主们讲《陌上桑》,中间有一段,说是『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隋王笑意更深,挑眉看我。

我接着说:「当时公主们就问我,这罗敷的夫婿,真的是比使君还要体面的大官吗?公主们年幼,有许多道理不明白,罗敷是否有夫婿,夫婿又是否达官显贵,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君不要自讨没趣,失了脸面。」

隋王因此哈哈大笑,对承熙说:「小王再不识好歹,强人所难,岂不成了巧取豪夺,棒打鸳鸯的恶棍了?」

承熙心地很好,还给他铺好台阶,「隋王,你当日相中的,的确是玄家姑娘,朕也愿意和亲。」

隋王却摇头,「是小王浅薄轻浮,站在面前都无法辨认,怎么能叫钟情呢?看来小王的命定之人,并不在此。」

这下可好,他一个都不想娶了。

玄长璇又是那样柔柔弱弱的,「卢国隋国情谊长存,璇儿愿意略献绵力。」

隋王于是看着她,「你想跟本王走?素昧平生,你喜欢本王什么?」

玄长璇垂着头,脉脉温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隋王轻蹙眉头,「只凭这句,你也不会是我隋国的王后。」

玄长璇还想说话,我横在中间,拦了一句,「隋王访卢辛苦,寥寥数日,恐招待不周,过几日一定为您饮酒饯行。」

隋王很能听明白话,该留就留,该走就走。

「鱼大人,你我虽素有旧怨,却也不必如此耽误我的前程。」

「你的什么前程?」听她埋怨我,我反问道,「你还真觉得,他能凭这一眼,把隋国的后座许了你?」

她咬了咬嘴唇,「听您这话,瞧不上我?」

「我都没拿你当回事,有什么瞧得上瞧不上的?」我轻叹了一口气,「璇儿,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点着这颗红痣过日子?往后听他说起来,这颗红痣如何漂亮,你心里真一点不犯酸唧?」

她不说话了。

「再者说,你远嫁隋国,让你哥哥怎么办?他就你这么一个家眷,你这是拿刀剜他心窝子。你要是真喜欢隋王也就罢了,否则,我真替长君不值。」

「哥哥可以随我一道去隋国,照顾我,他最疼我。」

「璇儿,长君考了十二年啊,如今苦尽甘来,你忍心半路折损?做人要讲良心,璇儿,长君对不起我,却对得起你,你不要再欺负他。」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做过你的替代,深知那滋味儿多么难受,你爱看这笑话,却未必当得起这笑料,说白了,我不愿看你再做我的替代,我不愿这世间女子青春耗尽,供人睹物思人。」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听进去几个字,算了,也不关我事。

出了门,我一眼看见楚翎枫面无波澜地与我对视。

「你不问问我,隋国国主选了谁?」我大概知道自己脚步轻快,却不承想,居然还是一蹦一跳的。

「准没选你。」

「为何不会选我?」我问。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选你回去,祸国殃民吗?」

我没生气,笑嘻嘻地凑上去,「我只祸害你,只殃及你。」

他啧了一声,很讨人嫌,「听着颇有些舍身取义的意思。」

我不恼,眼巴巴地问:「真没担忧?没害怕?」

他摇摇头。

我十根指头悄悄钻进他指缝里,扣紧,「那楚大人,您这手掌心哪来的汗呀?」

隋王走的那一天,还闹出了大事。

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玄长璇被楚翎枫写诗挖苦,又被我骂了一通,还在大殿之上丢尽了脸面,就连一开始相中她的隋王,也「半途而废」,她说,她是没脸见人了。

她上了吊,人虽救回来了,却伤了精气神。

楚翎枫叫我放宽心,说,她对你讽刺挖苦在先,看你笑话的事情又哪里少了?再者说,她闹这一出未必就是因你,你也不必因她良心不安。

我说:「话是这么说的,但好歹是一条人命。她人虽是讨嫌一些,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非要寻死觅活的。」

楚翎枫犟不过我,只得说:「你要觉得去看一眼心里才能舒服,那就去看一眼,不过,以玄家人的气度,未必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你。」

我怕我要去玄家,他心里会有别的想法,于是赶紧先断了他的疑虑,拽了他的胳膊,对他说:「我知道你最疼我,就这一回了,任他们领不领情,往后我都是关起门来,同你过日子。」

自从那夜穿着喜服连夜离开玄宅,我每次回来,其实都算不上多么愉快――不是来骂人,就是来讨债,总而言之,都是来闹的。

我没乘轿子,也没乘马车,站在玄宅大门前,我问那愁云惨淡的小厮:「你家小姐怎么样了?」

那小厮垂着头,臊眉耷眼的,「大人,不瞒您说,闹!闹得厉害呀!」

「她闹什么?」

「说是没脸见人,在卢国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别扭,转念一想,她不正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掰扯那么多?

等了半天,玄长君出来了。

我记得他向来是衣冠楚楚的,让人一看就是翩翩君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还不等我叫他,他先出声叫我,「妙人,我正有话同你说。」

我来时就想好了,如今他独一无二的妹妹出了事,他没有疯都算是强撑,他真要找我兴师问罪,就这一次,我也忍了。

可他叫完了我,半天没动静,好久,发青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动了动,对我说:「璇儿欠你一句对不住,等她好了,我让她自己跟你说。」

顿了顿,他上前一步,「我自己欠的这一句,我先说给你。妙人,对不住。我也知道,与你这十二年相比,我这三个字实在是轻轻飘飘,微乎其微,什么用也不顶,可我……我现在也顾不上了。」

他胡子拉碴的,双腮狠狠地往里陷,嘴唇灰青,已经有些开裂了,身上衣冠不整,又皱巴巴的,不知道是几天没换了。

我有些蒙了,只好折回来说我自己,「长君,我这人说话咄咄逼人,璇儿脸皮比别人薄,这事我是摘不净的。」

玄长君却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不,妙人,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顾体面,在门槛上坐下,「是我把璇儿给毁了。」

「别这么说,你对她多好,我都看在眼里的。」我说。

「我就是对她太好了。」他耷拉着脑袋,「我就是……对她太过纵容,纵容得无边无界,才毁了她。」

「长君……」

「妙人,你全然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他打断了我,又说,「璇儿让我辞官,带她远走,她说卢国是她的伤心地,待不下去了。我不肯,她才想出这样荒唐的法子来逼我。妙人,我考了十二年的功名,不为锦衣,不为玉食,无非是为了报效卢国,我放不下。」

我点点头,「她这样讲,的确荒唐。」

他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于是她便说我不疼她,不停地哭闹,我同她说,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她,如今,也想为自己筹谋一回。」

说完这句,玄长君抬起头,憔悴地看着我,「你猜,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也没有猜的头绪,于是不作答。

「她说,迟了。」玄长君捂住脸,疲惫地搓了搓,「她说,既然已经依了她千次百次,那么,也该不差这一次。」

我竟有些咋舌,玄长璇的自私和偏执,竟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问:「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酿下的苦酒,也只能自己饮下,还有什么办法?」他反问我,「璇儿如今这样性子,跟谁不是个祸害?」

踌躇了半天,我还是问:「你真要带她离开卢国?」

他也沉默半晌,半天才说:「身土不二,故土难离,她若只让我辞官归乡,我或许还会心软,可她要我从此不回卢国,我不能答应。」

我也叹气,「可她还会闹呀。」

「你不要管我的事了,妙人,如今你有了别人,往后是一片向好,不要再来管我的烂摊子。」

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我认得,是他家的传家宝,传给长子媳妇的。

他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将这玉佩挂在了大门口的树梢上,对我说:「妙人,我没福气,有些东西,注定不是我的。」

我看着那块玉,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来。

我曾经很想将它戴在身上,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想伸手去拿了。

「不是的,长君,是我没福气,你挺好的。」说完,我头也不回离开了玄宅,离开了我的十二年。

玄长璇或许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任她怎么闹,都不管用了――听说她被救回来以后,连一天都没消停,还是哭闹,跟要办丧事一样,玄长君一开始还哄她,她没分寸,撕了玄长君要上奏的折子,还剪了他的朝服。

玄长君是怎么做的呢?他问她:「璇儿,是不是离开卢国,你就能不闹?」

玄长璇说是,你带我离开卢国,离开这个伤心地,我就从此收敛。

玄长君点点头,回身进屋,包了个包袱,搁在她面前,「好,那你走吧。」

她傻了眼,问:「哥哥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离开卢国,离开伤心地吗?璇儿,卢国是你的伤心地,不是我的,我是不会走的。」

玄长璇哭呀哭,说:「哥哥,你不喜欢璇儿了吗?」

玄长君说:「我尚知道自己荒唐,璇儿,你怎么就不知道自己荒唐?」

后来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玄长璇没有寻死,自然,也没有离卢,过了个把月,就嫁给了某位书香门第的公子,她爹娘都没了,这婚事,还是玄长君给她主张的。

这么看来,挥别了十二年光阴的人,或许不仅是我。

不过我运气比他好得多,他那块祖传玉佩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给出去,我却是一块很香的饽饽――楚翎枫巴不得天天来磨我,说,「你看,现如今大伙都知情,也没人耻笑我,你还不嫁给我吗?」

嫁是一定要嫁的,我都不急,也不知道他急什么。

宋太保的二儿子过百天,我们大家都去了,承熙本想托人送点东西过来,一听说我带了魏梨,他也来了。

当天还闹出一件特好笑的事情――陈大将军家的那位公子也来了,旁边跟着个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叉着腰,正在大门口训话,陈公子人高马大,还蹲矮了半个头,点头哈腰地听着。

姑娘训完了,问他:「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陈公子一扭头,看见我们过来,表情还有些尴尬,「楚……楚大人,鱼大人。」

我没说话,只是点头,楚翎枫看了他一眼:「这位公子,初次见面,不知尊姓大名?」

他这是不计前嫌,就当没之前那档子事,不想让这陈公子丢了面子。

想不到陈公子竟很实在,瞪着眼睛问:「您不记得我啦?金翠楼!您二位揍了我一顿!」

楚翎枫的嘴角勾了勾,最终也没笑出来,只说:「忘了。」

陈公子一根筋,追问下去,问我:「鱼大人,您也忘了?」

「他岁数大了,他记性差,我记着。」

陈公子于是说:「我还得谢谢这一顿打呀,若不是那一天,我也遇不着娇娇。」

说着,他将身旁女子拽到面前,手舞足蹈地给我们介绍,「这是娇娇,是我被打那天,从怡红楼里赎来的。」

女子面色有些尴尬,估计是不想被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自己的出身。

于是我说:「娇娇姑娘真好看,给你做妾,真是委屈了。」

陈公子摇摇头,「不是不是,娇娇将来可是我的夫人,是我的正夫人。」

娇娇忙打断他,说:「二位大人,他疯了,他胡说呢,我就是个妾罢了。」

「那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若做妾,我不会娶妻了。」陈公子还挺犟,「你们不知道,娇娇的心肠可好了,那天我那般狼狈,别人都嫌弃我,看我笑话,只有娇娇带我上楼,让我洗干净了,还给我找换洗衣裳。」

说话间,伍大人也来了,我们便没堵在门口,一块儿往里走,没走远,还听见娇娇在训陈公子。

「你这人怎么回事?说好了,不能说我的出身。」

「这有什么?娇娇,你别放在心上,他们都是好人,同他们一比,我才是混球呢!」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娇娇,你放心,我从此一定改好,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娇娇说:「你这笨熊,我是怕他们笑话我吗?我是怕他们笑话你!」

陈公子却问她:「奇哉怪也,他们为啥要笑话你?又为啥要笑话我?」

「你是蠢猪吗?青楼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逛青楼的男人都没人笑话,笑话青楼里的姑娘干啥?难不成谁是有钱有势,吃饱喝足,一门心思就想在青楼里谋生吗?都是无奈,有什么可笑话的?」他最后说,「娇娇,我可不可笑,我不知道,谁跟不喜欢的人睡一个被窝,谁自己知道!」

就是这位娇娇姑娘,把这陈公子给治得服服帖帖,有多服帖呢?那天魏梨见了他,跟承熙偷偷告状,说就是这人以前欺负我,你不爱听的那些唱段,都是他教的!

承熙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问:「那他有没有轻薄你?」

魏梨说:「那倒没有,不过我还是很来气。」

既然来气,就逮过来问两句吧。皇帝问话,把陈大将军给吓坏了,看他整个人蓄势待发的,估计随时准备好了跪地求情。

可没想到,话问了一半,皇帝还没发难,那娇娇冲出来,揪着他的耳朵就问:「有没有这事?有没有这事?」

「哎哟,娇娇,你饶了我吧,我知错了!我再不敢了!」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还手,「我给魏梨赔礼道歉,我错了,我混球!」

娇娇姑娘这才松了手,拍拍灰,问:「谁是魏梨?你是魏梨?」

她叉着腰,盯着魏梨看了一会儿,回身照着陈公子的脑袋就是狠狠的一下子,「你这个杀千刀的,这还是个丫头呢!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

「娇娇,我!我什么也没干!我就听了几回歌呀!」

娇娇于是用上了脚,问他:「你还想干吗?我问问你,你还想干吗?」

这姑娘揍起人来真是生猛,我们都看傻了,反倒是陈大将军这会儿非常淡定,同我们讲,「不必慌张,吃菜吃菜。」

后来直打到什么程度呢?直打到魏梨拉架,皇帝劝和,皇帝说,他人虽是混蛋了一些,也不至于把他给打死了吧。

这事,还是宋太保的小儿子给收了场――陈公子被打得直嚎,宋太保的小儿子三个来月,正在发呆,却忽然声如洪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哎哟」。

其惨烈,同陈公子如出一辙,我们真怕这孩子三个月就学会了叫「娇娇饶命」,赶紧都拦着,不让她再打了。

那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娇娇姑娘给魏梨出足了气,不过,魏梨并说不上多么高兴。

承熙也一样,带着笑来的,带着愁走的。

魏梨跟他说了,您让我选,是真心的呢,还是做做开明的样子呢?

承熙说,君无戏言,当然是真的。

魏梨说,好,那我不愿意入宫,你也不要问为什么。

承熙低着头,半天没讲话,再抬眼,却说,好,朕不问,朕知道是为什么。

他说,魏梨,朕跟你保证,朕会做一个同父皇一样开明,同母后一般仁厚,却比他们两个更有担当的皇帝。

魏梨是不会进宫的,我和楚翎枫一早就猜她不会,这丫头身上,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像野草,没有任何一面墙能留得住她。

魏梨问我:「大人,若我进了宫,皇上会如何对待我?」

我说:「他会宠爱你。」

于是她再问:「大人,那我不入宫,皇上可会埋怨我?」

我摇摇头,「不,魏梨,他依旧会爱你,他会爱你自由的样子。」

隔天,我将这事同楚翎枫学了,当时他家那个叫关凝的小丫头就在旁边听着。

「大人,我多句嘴。」撂下手上的活,她说,「我想不明白,还真有人放着宫里的娘娘不做,愿意一辈子做伺候人的?」

楚翎枫对她说:「人各有志,都想让自己快活一些,这种事,没道理可讲。」

关凝说:「皇上未必不是好丈夫,真是两情相悦,做他的女人未必不快活呀?」

楚翎枫笑笑,不再答了,关凝因此冲着我吐舌,「鱼大人,我家大人又在装大尾巴狼了!」

我笑了一会儿,轻轻说:「可是关凝,假手于人的快活,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反正后头我出门的时候,听她在跟楚翎枫府上的小花匠叨咕,「往后呀,你不要特意给我摘一枝了,我不喜欢了!」

小花匠很急,忙问:「你怎么就不喜欢了?」

关凝叉着腰,摇头晃脑地说:「世间好物靠不住,不论花草与树木,稀里哗啦一场雨,变成养料喂大树!」

她这丫头,倒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小花匠憨笑一声,说:「那我下次带些果儿给你,那个是不怕风吹,也不怕雨淋的。」

关凝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转念一想,「可是果儿吃了就没了,也是留不住的。」

小花匠转转眼睛,也叉着腰,摇头晃脑的,「小小果儿下了肚,未必它就留不住,明天早上出了恭,最后还能喂大树!」

关凝哈哈大笑,笑完又侧身撞了撞小花匠,「大人写的诗,我从没听懂过,你这几句通俗易懂,也不输嘛!」

小花匠说:「让大人听见了,非骂你不成。」

关凝哼了一声,挤眉弄眼的,「他可倒不出这闲工夫,鱼大人来了,他指不定在哪忙活呢!」

我转头去看楚翎枫的表情,他手握空拳,发出一声轻咳,叫了一声:「关凝,你这疯丫头。」

关凝一愣,往这边瞟了一眼,这才瞧见了我俩,也不怕,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拽着这憨憨傻傻的小花匠。

「傻子!你瞧什么?跑呀!」

我俩谁又会去追呢?就让他们自个跑去吧。

相逢的,别离的,坚守的,放弃的……

我们这群人,总归是各有各的快活。

「走吧。」楚翎枫虚虚地挽住我,对我说。

我于是同他打趣,「干吗去?忙活去?」

他一下乐了出来,接着发出一声像是责备,又像是喟叹的无奈的沉吟。

「鱼儿!你也是疯丫头!」

我捧着脸,忽闪着眼睛看他,「哥哥,从没有人叫过鱼儿是丫头呢。」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在学谁,发出的声音又像笑又像哭,「你别学她,我害怕。」

我笑呵呵地跟他胡扯了一会儿,由他送我到门口,临走时对他说:「等送走了隋国那几位,你便着手准备吧。」

他一时没听明白,低头问我:「准备什么?」

我探头望望,四下无人,于是踮了脚,悄悄对他说:「我想了想,还是愿意跟你名正言顺地、长长久久地忙活下去。」

说完,我也没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跟关凝似的,拔腿就跑了,直到快登上马车,才回头望了一眼。

他还是那样,在原地没有动,笑笑的,手中的扇子此刻收起来,在指尖转。见我回头,他招招手,接着便抱起双臂,没有别的动作。

他也一定愿意长长久久地同我在一起,我们是彼此不必假手于人的快活。

转眼到了隋国国主离卢的日子,承熙按礼数设下宫宴,酒菜周到,歌舞靓丽,一席人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本来呢,借着酒酣耳热,隋国国主是想跟承熙商量,要给他的儿子说一位小公主,往后,让两国结下亲来。不过这隋国的小王子是个虎头虎脑的熊小子,拢共就同四位公主说了几句话,便把她们给惹哭了。

他先是管想云叫筠云,接着又将筠云叫成了绘云,几个公主刚开始还知道顾及体面,能忍住,可后来脸都憋红了,他也没记住哪个是哪个。

最先起头掉眼泪的是筠云,不吱声,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淌眼泪。

小王子看见了,赶紧出言安慰,说绘云公主,你不要哭,我眼拙,不认人的。

这下可好,筠云哇的一声,吓得台上的舞女摔了个大屁蹲儿,隋王的酒杯都吓掉了。

先是哭了一个,后头就像在唱祝酒歌似的,此起彼伏的,四个都哭了。

承熙对他这四个妹妹是最没办法的,也不会哄,又舍不得呵斥,呆愣愣地坐在那里,还要忙着安慰隋王,无事,无事,我这几个妹妹岁数小,正是爱哭呢。

小王子就比承熙小了三岁,平日在家里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就一个姐姐,早早地就懂事了,估摸一年也哭不上一回。

他涨红着脸,嘟嘟囔囔地说:「这也不能全赖我,头一回见面,我哪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楚翎枫轻笑一声,袍袖遮住半边脸孔,对我说,「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杵了他一下,意思是让他少说风凉话,没想到他不以为意,还补了一句,「怎么了?我可是早盼着他走呢。」

搁下酒杯,他清了清嗓子,像自说自话似的,「不哭的时候,确实是难以分辨,一哭起来,可真是千奇百怪,各有各的难看。」

话音刚落,席间便没动静了,这一句比什么都好使。

楚翎枫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四周,「嗨呀,楚某的动静大了,恕罪,恕罪。几位公主,怎么不哭了?」

四个小公主都没动静,吭哧吭哧地强忍,他还来劲了,撂下筷子,一个个细数了起来。

「想云公主,您哭起来的动静最大呀,平日里考查背书,不见您的声音这么洪亮。许是太用劲儿了,脸红脖子涨的,仿佛放在锅里蒸过,嘴也咧着,像个开口的大包子。绘云公主,您也不输,虽说动静上是弱了一些,胜在脸孔皱得实在纠结,五官乾坤挪移,星移斗转,实在是难度高超。显云公主,您可不得了,眼泪多,鼻涕也多,座中泣下谁最多?显云公主可是当仁不让。筠云公主……」

「夫子,请您不要再说啦!」

筠云最机灵,说到自己,越听越不对,赶紧出声阻拦。

想云后知后觉,也说:「夫子别说了,我们不哭了还不成吗?!」

楚翎枫这才话锋一转,对那隋国小王子说:「如今,这四位公主,您可能区分?」

小王子还不算太傻,赶忙说:「能的,能的,绝不会再混淆了。」

隋国国主倒笑了,问楚翎枫:「小王怎么觉得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楚翎枫也不着急,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只看脸,下官也未必能够分清,只是朝夕相处,有情分在,熟悉了。」

隋国国主也不深究――大伙都不是傻子,有些话,实在无须掰开揉碎才听得明白。

他离卢以后,我就没再听说后面的事了,只是第二年四位公主的生日,几个小丫头跟我显摆,说是隋国那小王子送了礼物,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仔仔细细地标了名字,很懂得投其所好。

承熙十六岁了,个子一下便蹿了起来,一转眼,高了我一个头。他最近赶上变声,说话像小鸭子叫,动不动就闹笑话,于是就尽量不怎么说话,显得更沉稳了。

魏梨最终进了宫,不过不是去做娘娘――四个小公主喜欢「梨花姐姐」,要她去做伴读。刚开始,那些贵门女眷的确有人瞧不上她,不过四个公主对她都好,承熙偶尔也找过来,看看四个妹妹,也连带着跟魏梨说说话,别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

听承熙说,有位年轻乐师对魏梨很好,他说,他要好好考察这位乐师的为人。

宋太保和陈老将军最近不消停,俩人还打了一架,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上朝――娇娇生了个儿子,如今不到一岁,宋太保的小儿子一岁多,他俩就在比,两个孩子谁的眼睛大些。

谁也不服,就打起来了。

当时太保夫人和娇娇正在屋里搓牌九,牌也不打了,心平气和地比了,好像是宋太保的儿子眼睛大,他有双眼皮。

娇娇就骂陈公子,说我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儿子准是随了你这绿豆眼儿!

陈公子也不生气,他的儿子像他,他还高兴呢。

伍大人可倒霉了,他最讨厌别人接他的话茬子,可他夫人养了只巧嘴八哥,天天变着花样地跟他起哄,气得他鼻子都有些歪了。

玄长君,他的事情我没怎么打听,平日里上朝见到,也是寒暄两句就走了。前些日子北边发大水,他主动请缨要去当地指挥赈灾,灾赈得倒很快,一个来月就回来了。听人说他是带了个姑娘回来的,那姑娘脸上干净,像块白玉,什么标志都没有。

他妹妹跟那位公子过得还行,公子喜欢读书写字,吟诗作对,他俩天天花前月下的,还挺般配,不过楚翎枫这人嘴损,说他俩是「陈醋拌山楂」,酸味相投。

这都是我听说的,也没特意打听,只因我忙得很。

承熙要兴办女子学堂,大事都交给我去忙活,我这些日子忙着编写识字本,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楚翎枫还算是体贴,从不为难我,喜宴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自己操办。定菜肴,选布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连请帖都是他一张一张亲手写出来的。

伍大人说,翎枫,你们家是谁主外,谁主内啊?

他不以为意,只说:「鱼儿这一路是我看着走过来的,就像是亲自走过一回,我没跟她分过里外。再说,谁的志趣还不是志趣了?」

他说到这一句时,我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抬头恰见窗外,他执着那把金边玉骨的折扇,穗子低垂,轻轻摇晃。

我忽而想起初见时,他明明认出了我是女人,却对我说:「这位公子,你这颗小痣长得蛮好。」

彼时,我问他:「莫非我只有这颗痣长得好?」

他那时看我一眼,也是这样摇开扇子,轻轻答:「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

当时座下皆惊,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好上了龙阳。

他却很轻蔑,傲慢骄纵,朗声问:「这细皮嫩肉的,竟没人看出来他是个女的?」

一晃眼,已是十二年。

某天,我曾问他,为何喜欢我,他只笑不答,一副神秘的样子。

我再三追问,他半天才开了口,「鱼儿,你入朝当日,头一回跟我在金翠楼喝酒,那时,你骂了我,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我骂了你,我说那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是写狐狸精的,你这人真不要脸。」

「那时你的酒量更差,还比不上现在。」他看我一眼,要笑不笑的,「骂完这一句,你便不省人事,我哄你,你还同我撒酒疯。」

「没有这事,我不记得。」我说。

「有的,那时你揪着我的领子,叫我长君,你说你的眼睛是瞎了呀,我怎么是狐狸精,你家里那个才是狐狸精!」他轻轻笑了两声,说,「你说,我多么喜欢你,你怎么能拿我当个摆设晾着?」

我咳了咳,才说:「这事,兴许是有的,但隔了太久,你就不要兴师问罪了吧?」

他摇摇头,「然后你便凑上来,十分大胆,凑近了,冲我喊,说要不是我有这颗小痣,你都不会理我!你仔细看看,我只有这一颗痣长得好?」

他顿了顿,往我这看了一眼,又说,「然后,鱼儿,是你先说的,说发现我今日比往日都好看,能将潘安宋玉都顶了,是你借酒撒泼,先亲了我。」

我急了,喊了起来,「你又在胡编了!我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谁会轻薄你这个老光棍!」

「你自己非要追问,还不肯认。」他摇摇头,转过去拟帖子了。

半天,还是我磕磕巴巴地跟他说:「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那种人,你中间一定瞒了什么。」

他撂下笔,看了我半天。

「我承认,是瞒了。」他说了一半,忽而又笑,「那鱼儿,你承不承认,是你先亲了我?」

「我都说了,我记不住了。」

我说完这一句,他又不说话了,在那翘着腿拿乔。

「认,行了吧,管它有过没有过,我认你说的。」我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凑过去,可怜巴巴地说,「夫子大人,您给我好好讲讲。」

他用扇子敲了我的头,笑了一会儿才说:「当时你醉醺醺的,又问了我一遍,说你看看,难道我只有这颗痣长得好?」

不急着说下去,他伸手将我抱进怀里,才又开了口:「那时我说,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下一句是彼真此假俱迷人,人心恶假贵重真,你的真心才最好。」

我因此笑了,对他说:「夫子满腹经纶,答得好呀!」

他也笑了:「那时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说你答得好呀,只是别人都不懂。」

我有些脸红,轻声说:「然后我便亲了你?」

他不说话了,只是笑,摸摸我的头顶,我也没再打听。

反正往后日子还长着,有些故事,还要听我的夫子慢慢去讲;有些故事,还要陪我的夫子久久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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