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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枝

所属系列:我在古代爱不起

知乎盐选 春枝

我穿越了。没穿成妃子公主,也没穿成世家小姐,而是穿成了一个十代赤贫的农家穷鬼的童养媳。

我穿越了。没穿成妃子公主,也没穿成世家小姐,而是穿成了一个十代赤贫的农家穷鬼的童养媳。

别人的穿越拿的是玛丽苏言情剧本,我的穿越却是一本古代贫民求生手册。

1.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谁在数?数什么?

睁开眼睛,是一团模糊的黑棕色,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铺开,我才看出来那是房顶。破败的房顶。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床榻上,十三岁的麻衣少年盘腿而坐,面前堆着许多指甲盖大小的木珠子,总共六十三个。他数到六十三便停了,将那些木珠搓起,小心的装进一个布袋子里,又将布袋子放到枕边。

窗子晕出灰青色的光,我不确定是早晨还是傍晚。熹微的光描摹着短衣少年的轮廓,修长手脚,端正面容,鼻子和下颌的线条太突出,骨相刚毅。

他叫李春生,是李家村出了名的傻子,我的小未婚夫。

我动了动睡僵的腿,看了看脚踝上的粗绳,那绳子一端拴在我的脚踝上,一端绑在李春生的床上。

响动声惊动了李春生,他从床上跳下来,步步逼近,我用手撑地,一点点往墙角缩,直到手臂触到墙面。我只能用眼睛盯紧逼近的少年,保持没用警惕。

李春生在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蹲下身来,在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小块玉米饼子递给我。

看着他手上的食物,我才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我大概有两天没有进食了。第三次逃跑被抓后,春生娘就用栓狗的绳子将我栓在这里,执意要饿我几天,来惩罚我的不听话。

饥饿的火焰烧灼肺腑的时候,我就睡觉。那时我还不知道,饥饿的烧灼感将成为我这一生中最常忍受的痛苦。

我几乎是抢过那块玉米饼,缩在墙角狼吞虎咽,粗粝的粮食划过食道,抚慰内脏的干渴。我甚至舔干净了拿饼的手指。

夜幕垂临,黑暗中,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我警惕的放下湿淋淋的手指,用眼睛捕捉面前黑乎乎的人影——吞咽声是李春生发出来的。

我不确定他是在馋那块饼子,还是在馋我。总之,我不该去舔手指。

我压下心里的紧张,轻声说:「春生,我想喝水。」

面前的黑影有了动作,他站起来,走开了,接着木门发出垂死的「吱呀」声。

李春生出去了。

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脱力靠在墙上。

李春生是可以利用的。他确实是个傻子,又对我有好感。春生娘虽然精明,但疼爱李春生,只要哄住了李春生就可以活下去。

我是十天前穿过来的,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甘心做一个穷傻子的童养媳。我是跑了三次之后才意识到,个人的臂膀挡不了时代的车轮。

第一次逃跑迷路,被村民领了回来。第二次找到了路,半道遇到流寇杀人,原道返回。第三次走出了村子,遇到官兵查路引。因没有路引,再次返回。

在这个时代,一个不识路且身无分文的女人出了门是活不下去的。

如果春生是安全的,我就安心当他的挂名童养媳。这是最好的选择。

木门再次发出声响,李春生捧着一瓢水,在我面前蹲下。

「伸手。」

我伸出手,接到了一只装满水的木瓢。

我想,李春生是安全的。

那瓢凉水浸润食道,我说:「我不跑了,你跟你娘说说,别绑着我了,行吗?」

李春生摸出一把一寸长的刀,割了绑我手脚的粗绳。我动了动酸疼的手脚,看着那个模糊的暗影。

这个傻子真的很难猜啊。

「李春生,你不怕我又跑了吗?」

「嗯。」他慢吞吞的站起来,看了看床榻,又看了看我,「你要睡床吗?」

别了吧,孤男寡女的,我讪笑道:「我睡这里就好。」

——

不知道李春生怎么解决他娘的,第二天中午我就上了李家的饭桌。春生娘什么都没问,只说:「明儿你也跟着春生下田去。」

正赶上农忙,土地里讨生活的人需整日待在田里。我虽是下田,却只拿着锄头做做样子。早间还有些凉气,中午日头盛了,蒸的我昏昏欲睡。饭后,春生娘开始赶着我们下田。我困得找不到东西南北,李春生就牵着我的袖子,抗起两把锄头,引着我出了门。

我是被石头给砸醒的——李春生被围攻了。围攻他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有的面熟,有的面生,应该都是村里的小孩。

「嘻嘻,傻子。」他们朝李春生做了鬼脸,又纷纷扔出石头,拍了拍自己的屁股,阴阳怪气的喊,「来打我啊傻子。」

李春生拉着我左闪右躲,视端容寂,并不搭理那些攻击谩骂。

一颗石头砸到我的脚边,扬起的尘土扑在鞋面上。我拉住李春生,「傻子,他们欺负你。」

李春生只是看着我,那张漂亮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只石头打在他的后背,他只是轻轻折了一下眉,而后用手为我挡开了飞过来的石子。

这憨货。

我捡起脚边的石头,掂了掂,瞄着那些小孩儿的腿和脚,一颗一颗,将手中的石子丢出去,到底我是个大人,这帮小兔崽子的战斗力极低,没几个来回就屁滚尿流的回家告娘去了。

「这帮兔崽子。」我抹了把额角的汗,气喘吁吁的问李春生,「傻子,你学会了吗?你娘这么疼你,可不能叫人这么欺负。」

李春生背着光,细节模糊,他还是少年,骨相单薄,太阳却为他造了势,让他扩大几倍的影子超我压过来,以至于那看不清的目光也恍惚带上了几分重量。他走过来,似乎是细细看了我许久,也似乎只是一秒,而后垂眼,牵住我的衣袖,「走吧,秀枝,跟着我,不要再丢了。」

那语气,似乎与我熟识,且爱我很久了。但是我知道那是错觉,春生不爱我,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他是个傻子嘛,傻子懂什么?

太阳顽固的挂在天上,尽职尽责的编织着炽热的大网,不肖半个钟,我身上的粗布衣就汗湿了,这时拧一拧,定能挤出半盆水来,我手头的农具如同千斤铁锤,砸在地上便薅不起来了。春生离我有十几米,背对着我,轻巧的扬起锄头,又扎实的落下,张弛的肌肉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他好像不会累,如此反复,认真,有力的重复着一个动作,有时也弯下腰捡走地里的石块,转手扔出去,或者撩起衣服兜头擦去脸上的汗水。我想那是没什么作用的,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耕地,胃里翻涌的热气渐渐消散。李春生来田头喝水,打我身旁走过,只瞧了我一眼,并未对我的偷懒作出任何谴责。

他喝完水还要打我身边走过,我抓住他的裤脚,仰着脸笑嘻嘻的问他:「李春生,你累不累?坐下歇一会儿吧。」

「累。」他看着自己的裤脚,或者是在看我的手,「不歇。」

「为什么?你歇一会儿不碍事的。」

「要播种了。」他抿着嘴,好像在斟酌措辞,终于想好了才慢吞吞的说,「今天的事情做不完,明天的事情不能开始。不能歇。」

我松开他的裤脚,他又抡起了锄头。锄子大的可怕,衬得他肩膀单薄。

我叹了口气,拾起锄头,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午后的风安详又孱弱,丝毫不能驱走半分热气,劳累和臂膀的酸痛。每当身体的痛苦让我无法忍受时,我就会停下来一小会儿,看一看春生。

今天的事情,总要在今天做完。农民的种子是等不起的。

李春生喜欢在晚饭后劈柴,结束一天的工作,然后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借着暗淡的光削着一块儿拇指大小的木头,晚风捉弄他额前一缕细发,在静谧中荡啊荡。一条黄狗俯卧在他脚边,那是他偷偷喂的野狗,他在吃饭的时候剩下一口玉米饼子,偷偷藏进袖子里,带出来喂给那条狗,春生娘如同没有看到她儿子的小动作一般,任由他去。但从不许春生真将这狗带回来养。它就叫黄狗,是李春生取的名字。

那黄狗闻到我,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在李春生身边坐下,一日中,只有此刻是清闲的。在此刻可以闻到花和草,树木和泥土,听到悠扬的山歌和黄牛绵长的叹息。

不多时,那参差不齐的木块已经被李春生打磨成了一个圆润的木球,他捏着木球迎着光看了看,拿下来用刀背打磨几下,再看一看,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麻布做的袋子,郑重的将小木球放进去。

那袋子里有六十二颗一模一样的小木球,李春生不止一次倒出来一颗一颗的数过。现在是六十三颗了。

「你削这个做什么?」

李春生将小破袋揣好,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我倒也不是非要知道。其实我不必和他绕弯子,只要干脆的提出我的诉求:「春生,我想洗澡,你有办法吗?」

——

于是,我就在河里了。

皎白的月光之下,李春生坐在远处平整的石头上,默默的数着他的木珠子:一,二,三…… 那不急不缓的声音让我觉得安心。那是我穿越以来最安适的夜晚,那样的安适,是李春生为我创造的。

种子落了地,秋风便来了。地上变凉了,我终于决定和春生挤在一张床上。

睡意迷蒙中,李春生鬼一样在我耳边絮叨。

「秀枝,你挤到我了。」

……

「腿…… 碰到了。」

……

「很热。」

……

我翻身捂住他的嘴,不愿意睁开眼,只喃喃的嘟囔:「别说话,好好睡觉。」

李春生就睁着眼睛,沉默着直挺挺的挨到了早上。

入冬之后,李春生就好像进入了冬眠,日日萎靡不振。后来才发现春生那副天天睡不醒的样子只因为饭没吃饱。

整个冬日没有下雪,春风也未带来半滴雨水。春生娘在田头转了几遭后便病倒了。但她还是撑着病体数了剩下的粮食。

数月无雨,春生娘的病更重了,甚至无法下床。春生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被春生娘赶了出去。李春生不再去数他的木珠子了,开始一遍一遍的数粮食。

这一切都昭示着——饥荒来了。

预存的粮食让三张嘴吃到了夏天。春生娘的一支银簪子换了三斗小米。土地被饥饿的人翻过来覆过去,最后连地里的蚯蚓都下了肚。

一天,李春生失魂落魄的从外面回来,沉默的煮了草根汤,喂了他娘,然后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我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他,如同入定了,安静的坐着。

「春生?」我坐到床边。

他迟钝的抬起头,眼珠木然的转向我,定住,慢慢的喊我,「秀枝。」

又停了一下,再说:「他们,吃了黄狗。」

而后,他又低下了头,盯着衣角,似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然后,张开怀抱,用力抱紧他。

「春生,不要难过。」

他或许锋利的下巴支着我的肩膀,慢慢合拢手臂,轻轻的环抱我,在我耳边长而缓的舒出一口气。

春生娘吊死之前,跟我说,秀枝,带着春生,逃荒去吧。她用枯瘦的手紧紧锁住我的腕,叫我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春生。之后她拖着破烂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将自己挂到了梁上。

那天日头很大,我坐在正屋的门槛上,听着里头凳子「嘭」的一声倒下,狠狠打了个冷颤。

春生娘说:「我饿死,春生怪自己,我吊死,春生怪我。我活够了,也该死了。」

李春生不知道什么叫死,他将他娘从梁上抱下来,喊他娘睁眼吃饭,喊了三天。

他娘都臭了。

我说:「春生,你娘死了。她死之前说,让咱俩逃荒去。」

李春生机械而缓慢的走向我,紧紧的,紧紧的拥抱我,似乎要在我身上吸取一些力量。我几乎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身体,但我没有推开他。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李春生不会哭。

2.

饥饿是什么感觉呢?

人们架起了火,烹饪邻居家的小孩。逃荒的路上,小孩成了预备粮。

锅里升腾雾气,甜腻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我拉着春生脱离了逃荒的大部队。

只要吃过一次人肉,就不畏惧吃第二次。小孩吃完了,要吃谁呢?

易子而食给了李春生启发,他生了火,摸出那把削木头的刀子,放在手臂上比量,似乎在寻找从那里下刀比较好。

「你在做什么?」

「做饭。你饿了。」他找好了位置,将手臂放到火上。

我吓出了一身力气,将他撞到在地,骑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直抽得我手掌发麻,浑身颤抖。

「混蛋!」

我失了力气,慢慢趴伏在他身上,死死揪住他胸前的衣服,泪水浸湿了一片。

突然,脑袋上压下一只大手,而后笨拙的手臂轻轻环抱我的身体。他胸膛微震,声音轻得有些生硬,他说:「秀枝,不要难过。」

慢慢的,空气里只剩我抽泣的声音。我喊:「春生。」

他不应我。我猛的抬头看,他安详的闭着眼睛,胸膛缓慢的起伏,呼吸孱弱无力。我贴着他的心脏,慢慢的律动相合。我再次趴伏在他身上,我想,我们就要死了。

可我们没有死,得以存活,全仰仗一位叫温岭的大善人。

那善人在这一带买下了一座大宅子,专门用来收留饥荒中难以存活的难民。我和春生是被几个难民救了,送到这里来的。

这里管事的分给我们一间小屋,每日卯时,午时到前厅领取粥饭。不过我们也要做活,我在厨房帮忙,李春生在后院劈柴。

厨房忙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会儿,其余的时候,我都坐在后院看春生劈柴。

我喜欢看春生劈柴,看他绷紧肌肉,轮圆了斧头,狠狠砸下去,将粗壮的木头刹时听话的裂成两半。

凡是看过春生劈柴的,没有说不好的。他劈出来的木块儿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规矩的不像样。

我拾起两块儿大小粗细相同的柴木举到春生面前,「你怎么做到的?一模一样诶。」

「很简单。」春生盯住木头,又轮起了斧头,「盯住一点,永远是那一点,然后……」

「啪」的一声,木头均匀的裂开。

他的眼睛专注而明亮。我想,不需要斧头,仅凭他的眼睛,就能将木头劈开。

就是在这种时候,春生他,一点都不像傻子。

他转过头,浅淡的笑了一下,「你要不要试试。」

那是我第一次见这家伙笑。虽然只是略微扬了嘴角。或许是日光太盛,叫这笑过于璀璨炫目了些。我怔了一怔,觉得脸有些烫,丢下木头说,「你自己劈吧,我该去喂驴了。」

——

绝不是落荒而逃,我确实该去喂驴了。

是一头白驴,拴在厨房后面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厨房的徐娘吩咐我每天都要喂它一些厨房剩下的烂菜叶子。

今天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喂我的驴了。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胡萝卜,毛驴先生啃的非常开心。

我生气了。

「你在干什么?」

那人转过头来。

我靠,帅晕了。

帅也不行。

我夺过他手中被啃得豁豁牙牙的胡萝卜,痛心疾首。

「它只是头驴啊,你怎么能给它吃这个?」

帅哥非常感兴趣的求教,「那我应该给它吃什么?」

我向他展示了小竹筐里的烂菜叶子,「它得吃这个。」

我将烂菜叶子放在驴嘴边,白驴冲我打了个响鼻,别开了它的驴脸。

帅哥默默抽走了我手里豁豁牙牙的胡萝卜,默默递到白驴嘴边。白驴「咔嚓」一口,嘎巴嘎巴的嚼开了。

「都是你。」我瞪了那头驴一眼,「它没有吃胡萝卜之前,是乐意吃菜叶子的。你把它的胃口养刁了。」

「那以后,都让它吃胡萝卜就是了。」

我扯了扯嘴角,「外面饿死的人堆成了山,你倒是有东西给驴子吃?」

「我供得起这二百一十六难民,难不成还供不起一头毛驴的胡萝卜?」

我这才看到他与我的不同。

温岭穿着暗花缎料的广袖长袍,一头墨发油亮,用青玉簪子束起,腰间配着玉与香囊,只应了那句「烨然若神人」。他与我见过的所以男人都不一样。他干净,温雅,有礼且随和。

我瞬间识得了他。他不是什么喂驴子的帅哥,他是温岭。

「不过,你说的也对。」他拂去手上的尘土站起来,「外面饿死的人都堆成了山,左不过一个畜生,吃什么都是能活的。」

又弯下身,眼睛对上我的眼睛,笑意融融,「小丫头,明日你还来喂它,用那些菜叶子。若它不吃,你就饿它几顿。我这小毛驴呐,犟得狠,劳烦你费心了。」

霎时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梦到温岭的眼睛。

自此,我不再去看春生劈柴了,我忙着照顾那头小毛驴。春生也很忙,他忙着劈柴,忙着睡觉,忙着用小刀雕刻一支木头。

有时温岭也会来喂一喂他的毛驴,他就靠在那棵梧桐树下,用干净的手指捏着一根草叶,支着脑袋意兴阑珊的逗他的毛驴,那时,他就与我闲聊。

与我说得话多了,他看我的眼神就有了变化,那随意飘着的目光有了一些重量。

他问我:「小丫头,你读过书?」

「读过一些。」

他没问我读过什么书,只笑了起来,「倒是奇了,你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温岭靠着树,闭上了眼睛。他那句随口说出来的不一样便腾在空中,总也落不到地上。

自那之后,温岭便日日来喂他的白驴。有时会给我一些吃食,玩意儿,那都是我穿越以来,从未尝过见过的。

而春生还在劈柴,睡觉,用刀雕刻着一支木头。

他坐在门槛上,斜倚门框,认真的,专注的用刀精雕细琢。我看出来,那不是他平时雕的木珠子,这块木头要大上许多。

「你在刻什么?」

「不刻什么。」他将木头藏到身后,眼神飘忽,就是不往我身上落。我看到那是个小人的形状,却没有兴趣追问。

我伸出一只拳头,在他面前打开,「喏,桂花糖。」

春生看着我掌心那颗糖,像盯将要落斧的柴一般。我手心瘙痒,有些不耐烦,「给你的,看什么,快吃呀。」

「你很喜欢桂花糖吗?」

「还行吧,蛮好吃的。」我快速将手里的桂花糖塞进他嘴里,捂住他的嘴,笑了起来,「春生,吃了我的糖,可要帮我的忙啊。」

春生沉默的看着我。彼时满心欲望的我,未曾在意他的沉默。

「我想绣个香囊,你教我吧。」

李春生从来不会拒绝我。

——

温岭把钟池带回来的那天,我的香囊刚好绣成。

「小丫头,她受伤了。劳烦你照顾她几日,我结给你银子。」

床上的女人十四左右,美若天仙,即便是闭着眼睛也美得惊人,美得让我…… 自惭形愧。

温岭的眼睛粘在她身上,跟我说话的时候也粘在她身上。

我攥紧手里那夭亡的香囊,不死心的问,「她是谁?」

提到她的名字,都能让他紧锁的眉舒开,会心一笑,「她叫钟池。」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我没心思往深处想。

「我不是问她的名字,我是问,她是你的谁?」

温岭的眼睛冷了,「秀枝姑娘,这是我的私事。」

那冷让我发热的脑袋持续降温,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

真可笑,像一场虚假荒诞的闹剧。

「温岭,你知道我心悦你吗?」

温岭怔了。他为什么怔?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但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的问出来。

片刻后,他说:「我会重新找人来照顾钟池,秀枝姑娘请回吧,今日是我唐突了。」

你唐突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幸好她在昏迷,她要是醒着,我怕是能把自己塞进地缝里。她若神女,我若臭泥。我会觉得我站在她面前都是一个错误。

水面倒影着我的面容,这是穿越过来后我头一次认真打量这具身体。柳叶眉,睡凤眼,大嘴,瓜子脸,五官不错,但气色很差,面色泛黄。饿得久了,脸上没什么肉,颧骨凸出,面颊凹陷。

我伸出粗粝的手指抚摸着脸庞的线条。我没有钟池美。不,我根本不配和钟池比。

她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头上戴的是珠钗玉环。再看看我,穿着破破烂烂的洗都洗不干净的粗布衣服,头上戴的也是灰青的破布条。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凭什么觉得尊贵如温岭能喜欢我这种卑贱的村妇?

温岭那么聪明,他早知道我喜欢他,他不点破也不拒绝。他也不是渣,只是单纯的看不起我,一个农妇难民的喜欢,不值得他花费半点心思。

配得上贵人的,只能是贵人。而我呢,我只是个难民。

有一瞬间,我突然不是很确定,我到底是喜欢温岭,还是喜欢像温岭一样的,锦衣玉食,温文尔雅的体面的贵人。

或许,不管那天是谁白衣玉簪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会一见钟情。

温岭什么都好,知书达礼,腰缠万贯。只是不会喜欢我而已。

橙红色的霞光铺落时,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不必睁眼,我就知道慌忙赶来的人是谁。

我听到破风声,听到粗喘的呼吸,感受到温凉的空气变得炽热。

他跪坐在我身旁,好久,呼吸才渐渐平缓。

「我以为你走了。」

「我能去哪里?」

「不知道。」他顿了顿,「我害怕你会走。在一天中午,突然,没有了。」

傻子。

我不说话,空气就安静下来了。春生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时我才觉得不对劲,接着一条湿润的舌头触到了我的眼睛,轻轻舔舐我的眼角。瞬间,我的呼吸暂停了,所有神经都集中在眼角那块可怜的皮肤上。我耳边和脑子里,心跳隆隆作响。我变成了一团不会呼吸的白色。

直到他的舌尖离开,慢吞吞的吐出一句评价,

「是咸的。」

「你干什么!」我惊慌的推开他,用过大的声音掩饰喉咙的颤抖。

「为什么是咸的?」

干嘛撩拨了人,又作出这幅懵懂无辜的表情。简直让人窝火。

可我永远无法对这样的李春生发火,只能咬牙切齿,没好气的说:「那是眼泪,当然是咸的。」

「为什么会有眼泪?」

「因为我蠢。」

李春生思考了片刻,一本正经告诉我:「秀枝,你不蠢。」

我看着他一脸「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的表情,突然觉得开心。

我捧着肚子放声大笑,「李春生,其实你根本不傻吧。」

那天,我再一次看到李春生的笑容。那么轻轻的挑唇,那张脸,生动而明媚。

3.

钟池醒的那天,温岭召集了大家,表达了这次集会的中心思想:各地灾情严重,他已经弄不来粮食了。

难民中有人发问,「求先生告诉我们,我们往哪里去能活下来。」

温岭说:「武承郡,太子亲临治灾,那里有粮食。」

温岭供养了我们一个冬天,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们往武承郡走,越走队伍越大。每天都会有不同地方,不同的人加入这支庞大的队伍。

最近春生很不对劲,整日整日捡一些木块来削,每削出一颗木珠子来,都要反复的看,幸运的被他装进袋子里,不幸的被随手扔到路边。

我踢了踢脚边被他丢弃的木珠子,「为什么要扔掉这颗。」

「大了。」他吹掉了木屑,磨好另一颗,仰头看了半晌,终于满意,将它装进袋子里。

「有几颗了?」

我托了托那袋子,沉甸甸的。李春生看着我的爪子,默默的把布袋子拿远了,又悄悄看我一眼。好像是怕我将它抢走了一般。

「九十三颗。」

我有些不舒服,春生一向什么都由我,几个不值钱的破珠子,倒还怕我拿。

我摊开手:「给我一颗吧。」

春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布袋子,思忖半晌,又看了看我,「你真想要?」

我勾了勾手。呵,要定了。

春生抿起唇,打来布袋子,伸手进入扒拉了半晌,摸出来一只木珠子,伸手递给我。

我快速拿走他掌心那颗木珠子,美滋滋的睡下了。

夜晚我听到身边的动静,朦胧中,李春生坐着,望着一个方向,入定。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终点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十五六的年纪,圆脸,杏眼,梳着妇人的头发,应当是前几日加入这支队伍的。

我拉拉他的裤脚,「春生,你在看什么?」

他垂下头,将手盖在我的眼睛上,「春枝,你的脸很凉。」

「嗯,有点冷。」

春生在我身边躺下,将我整个圈进怀里。他这两年窜个子,长得又高又大,我缩在他怀里,像个小孩儿。

「睡吧春枝。」

温热的体温将我烤的暖烘烘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之后,春生总看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对春生的目光敏感。我确定,他就是在看那个女人。

春生喜欢她?她有什么好?

我心中不快,因此这几日总和春生闹别扭。李春生在我这里受挫,就窝起来削珠子。一次我与他争吵,将他的布袋子打翻了,珠子掉出来一些,他一颗颗捡起,再擦干净装进袋子里。

他皱着眉,默默离我远了一些,继续削着那些木珠子。

我不放过他,追过去喊:「臭傻子,只知道倒腾你那些破木头!」

他动作一顿,又缓慢的运作起来,用极轻的声音说着:「很快,很快,就不是了。」

那个女人叫翠心,死了男人。没遇到过温岭这样的大善人,饥饿让她形容枯槁,百病缠身。她整日咳嗽,仿佛要把内脏全吐出来。

黎明时分,我又听到李春生在数珠子。这次他数到了一百。接着,他走开了。

我在地上翻腾再三,还是起身,跟上了他。

梧桐树下,翠心安静的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李春生蹲在她面前,喊了一声:「翠心。」

她没醒。

李春生拿出那只布袋子,将一百颗一模一样的木珠子倒在地上,捧到睡着的翠心面前。

「一百颗,一模一样。」

他将那整日雕刻,小心储存,反复点数的珠子捧给了另一个女人。

我掏出怀中珍藏的,好不容易要来的那一颗,看了许久。觉得有些可笑,我将那珠子扔出去。

混蛋。

骗子。

傻东西。

明明我不喜欢那个大傻子,可我偏偏觉得心脏疼,仿佛李春生拿着他那把小刀,将我的心脏戳了个稀烂。

如果傻子懂得喜欢的话,为什么不来喜欢我呢?

心脏的抽搐让我几乎呼吸不上来,天地晃动,耳鸣脑空后,一切寂然。

——

「咔,咔,咔……」

「你怎么不跟大黑他们玩儿?」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还带一些奶腔。

「咔,咔,咔咔。」

「你玩儿的这个是什么呀?」

「咔咔……」

女孩大概是生气了,「李春生,你再不说话,我就不理你了。」

李春生?

一丝光亮破开混沌,我看到熟悉的木门,我认出那是李春生家的木门,只是看起来结实许多。门前蹲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男孩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鲁班锁,那咔咔的声音就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女孩站起来,跺了跺脚,跑开了。男孩依旧摆弄着鲁班锁,我移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快速的翻弄那木质玩具,不多时便解开了。他又慢吞吞的将散落的木块一个个拼回去。

「春生,你又把翠心赶走了?」一个健壮的女人背着锄头走来,远远的喊着。

「没有。」小小的李春生拍好最后一个木块,抬起眼,视线穿过我,落到了走来的女人身上,「她自己走的。」

看不见我?我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又叫了几声,他毫无反应。

这时女人已经穿过了我的身体,走到春生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要好好待翠心,那是你以后的媳妇。」

翠心?刚刚那个小姑娘?原来李春生小时候还有一个小老婆。我气得趴在他脑袋上咬了几口。

春生小时候也是有些呆的,平日里除了耍一些木头,就是看他爹做活。这时,他爹还没死,会一些木匠的手艺,因此家里生活条件还算不错,甚至能拿出一些闲钱,把小春生送到村里年过半百的宋先生那里读书。

与春生一同读书的孩子很多,他却没有一个玩伴。只有翠心总叽叽喳喳的在他身边吵个不停。

小春生虽然不太搭理她,却也不讨厌她。他还会分给翠心红枣吃呢,哼!我趴在李春生的背上,再一次咬住他的脑袋,被他拖着走。

日出日落,小春生安静又孤单的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陪伴他最多的除了落日和鲁班锁,大概就是透明的我了。因为没有人的时候,春生能一天不说一句话,他总安静的待在角落,有时去拆装鲁班锁,有时用小刀胡乱雕刻木头。

我开始盼着翠心能天天来找春生。我怕再这样下去,给孩子整自闭了。

可翠心真来了,春生却很少回应。一次,翠心问他在刻什么。小春生懵了,半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翠心说:「那你把这块木头削成圆球吧,我想要。」

小春生点了点头说:「好。」

还没等春生削出漂亮的小圆球,李家就出事。春生爹死了,门前挂起了白幡,春生娘日日以泪洗面,她抱着春生哭,春生安静的窝在他怀里,摆弄那只鲁班锁。

后来村里人来吊丧,春生就跪在他爹的棺材前,不哭也不闹,黑亮的眼珠瞧着那樽棺材。

村里人议论开了——「李来复这个儿子怎么回事?爹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啧,我就说这孩子有点怪。」「谁说不是,村里的孩子都不跟他往一块儿去。」「该不是脑子……」

春生娘听着那些闲言碎语,晚上跪在春生面前,紧紧揪着他的手臂,「春生,你怎么不哭?」

李春生歪了歪头,「哭?」

「你爹死了,你不伤心吗?」

李春生缓慢的摇头。

春生娘哭开了,将春生放在腿上,狠狠的打,「哭,你给我哭!哭啊,李春生!」

我努力去拽春生娘,又扑上去遮挡李春生,全都无济于事。我看着垂着头努力做出哭的表情的李春生,颓败的坐在地上,「别打了,他不会哭…… 真的不会。」

后来,春生娘打累了,捂着脸绝望的哽咽。李春生一瘸一拐的走出去,推开耳房的门,爬上床,盘腿坐在床上。我趴在他的背上,轻声哄着,「李春生,别难过,别难过,我抱抱你。」

可他听不到,也感觉不到。没有人来抱抱他。他拿着那只鲁班锁,从天黑解到天明。

春生娘承认了,她的儿子是个傻子,甚至当着春生的面脱口而出,「你这个傻子。」

可他,只是不会哭而已。

那一天,春生主动去找翠心,没头没脑的说:「我不是傻子。」

翠心却心不在焉,远处的大黑一伙儿盯着这边,翠心的心啊,早就飞过去了,只草草的敷衍春生,「嗯嗯,你不傻。」

李春生轻轻的抿唇笑了,翠心挣脱了他,跑向大黑那群孩子们。

后来,春生削出了圆木球。只不过那时候翠心娘来李家退了两家的娃娃亲。春生娘在正屋骂了一个时辰,而后又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春生不知道这些,他将圆润光滑的木球送给翠心。大黑打掉那颗木球,对翠心说:「别要他的东西,拿了傻子东西,你也会变傻的。」

「我不是傻子。」

大黑嗤笑一声。「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李春生看着翠心,「我不是傻子。」

大黑推了推翠心,「你说,他是不是傻子?」

我几乎要跪下来求翠心,千万不要,千万不要那么说春生。

翠心说:「春生,你赶紧走吧。」

「我不是傻子。」小春生捡起蒙灰的木球,又递过去,「圆的,我做出来了。」

翠心被他弄烦了,挥开他的手,「削一个圆木头就不是傻子了吗?你现在这幅样子,活脱脱一个傻子。」

我盘在翠心身上,死死捂住她的嘴,可无济于事。

春生看着脚边再次摔落的木珠,缓慢的问:「那要削几个,才不是傻子呢?」

他不知道,要是别人认定了他是傻子,那么无论他削多少个圆木球都不行。

翠心又气又笑,「你要能削一百个一模一样的圆珠子,那你就不是傻子。」

我怔在原地。

李春生就是在这天变成傻子的——他唯一的娘,唯一的朋友,都说他是傻子。

大黑和那群半大的孩子捧着肚子笑。春生在讥讽的笑声中捡起木球,转身走了。

我在廖天野地里待到中午,才飘回了春生的小屋。刀具摩擦木块的声音突然停歇了,我飘到他的后背上趴下,轻叹了一声,「李春生。」

「我以为你走了。」

我僵住了,这房间没有第二个人,他在跟谁说话?我问出了声音,而后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在和你说话。你是鬼吧,别人都看不到你。」李春生说,「我会削完一百个圆木球的,我不是傻子。」

对!你不是傻子。可我没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出来,面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某天中午,我消失在了李春生的房间。

——

睁开眼睛,是繁星点缀的夜空。

一百颗木珠子,只是翠心的一句赌气的话。可被众人定义的傻子毫无办法。

他只能用一百颗木珠子,来证明,他真的不傻。

那是春生的反抗。

我跑到梧桐树下,十六岁的翠心还是安静的靠在树干上,跪坐在地的李春生看着一堆木珠子发呆。

「春生。」我从后面环抱他,将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佝偻着身体说:「她死了。」

在他做好一百颗珠子之后,能够证明他不傻的人死了。

这让那本身就没有意义的圆木珠失去了仅存的一点价值。

可十年之后,我再一次拥抱这个少年,终于说出没来得及告诉他的事实,「春生,你不傻。」

「你不是傻子,李春生。」我紧了紧手臂,「不许难过。就让她死吧,以后不要再去削那些该死的珠子了。」

「你听到了吗?李春生。」

「嗯。听到了。」

4.

我们继续前行,武承郡城门之下时,难民的队伍已经有一万余。

人数越多,我越觉得不安。

果然,武承郡并没有张开大门欢迎我们这群乞丐。一万余难民就在城门下扎根。

第三天晚上,我叫醒春生说:「春生,我们走。」

我们往山上走,爬上山头,天已经亮了。今日云重,没有阳光,大地发出哀嚎尖叫。我站在山上往下看,城楼之上官兵彀弓弩,万箭齐发,逃窜的难民,仿佛成群的蚂蚁。一刻钟后,寂静重新回归清晨。夺走那一万余人的性命,只用了一刻钟。

我一身冷汗,跌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春生扶住我,「他们在干嘛?」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屠杀。」

「为什么要屠杀?」

「因为这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秀枝,别害怕。」春生握住我冰凉的手,炽热的体温传递,一点一点的温暖着我的血液。

温岭是否预料到这场屠杀。

或者说,这场屠杀,是否在他的设计中。

是他说的,武承郡有粮食,让我们往武承郡走。

天空一声巨响,接着打下一道闪电,大雨来得迅猛而突然。

我伸出手,一滴甘露砸入手心。

春生抬头,怔怔的看着灰青的天空,「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天灾结束了。

武承郡之变激化了矛盾,一时间义军四起。天子震怒,镇守武承郡的太子被废,被召还京。前来武承郡收拾烂摊子的三皇子大开城门,开仓赈粮,救济难民。一时间三皇子成了百姓心中的活菩萨。

我和春生也进了城。我们足够幸运,在城郊找到了一坐破落院子,暂且安了家。更幸运的是春生被城里打铁坊的掌柜看中,到那里去做活,每月有一百文的收入。

一切好似安定了下来。

饱暖之后,我才感觉到自己臭气熏天。从温岭的宅子出来之后我就没有洗过一次澡。一是没有洗澡的条件,再者逃荒的时候我不敢在廖天野地里脱下衣服。我必须保持警觉,以免遭遇什么不测。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说:「春生,我想洗澡。」

春生放下手里的木板,刚刚他正在修补四处漏风的窗子。已经过了秋分,我不能直接跳进附近的河里洗澡。春生一担一担的挑来水,又架起火来,烧了热水。

我们没有能装下整个人的大木桶,只能将水倒进盆里,慢慢擦洗身体,这倒也不难,难的是洗那过长的结块的头发,我累的腰酸背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头发喊:「春生。」

「嗯。」他立即应了,「我在。」

「你进来。」

木门被推开,他迈进来就停住了。我不觉有异,又喊,「你站着干嘛,快过来,帮我洗头发,我自己洗不了。」

他慢吞吞的移过来,打量我了半晌,而后折身,手臂穿过我的腿弯,轻而易举的将我托起来,放到床上。我这才发觉我只穿着亵衣亵裤,大块的肌肤裸露在外……

我沉思了一下刚刚的行为,觉得有点像勾引。而且春生看起来确实像被勾引到了。

春生又向前了一步,我抬脚抵住他的大腿,往后一缩,「不行,要做的话,你得先洗澡。」

春生:???

「你不是要洗头吗?」春生指了指我的头,「躺下,头放床边。」

而后他走开,端来水盆。我捂着脸将头发垂在床边,春生跪坐在地上,笨拙又温柔的为我清洗那烦乱的三千青丝。

「你刚刚说,做什么?」

我捂着脸,气闷道:「不做什么,别说话。」

他就安静下来。他耐心极好,一点点将我的头发理顺后慢慢搓洗,不急不躁,将我心中的气恼也梳散了。

不知何时,我拿开了手,细细琢磨春生的面容。春生不丑,甚至是英俊的。剑眉星目,眉眼尤其好看。虽是垂目,但我知晓,眼皮遮盖之下,他眼珠漆黑,过于纯粹而显得沉静且神秘。顺着鼻子的脊梁,我的视线停在他的唇上。

「春生,你喜欢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出任何思考。

春生抬眼,正对上我的眸子。

「喜欢是什么?」

我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往下一扯,他手臂撑地,瞬时与我鼻尖相接,呼吸交融。

「喜欢就是,你现在,想不想亲亲我?」

——

于是,这头发便没有洗完。

心跳超出负荷时,在窒息前一刻,我用力推开他,努力的呼吸,去平复被他点燃的火焰。

情欲擦亮了他的眼眸,漆黑的眼珠如同浸润的玻璃球。我看到他喉结滚动,听见暧昧的吞咽,感受到他将头颅放在我的颈窝,委屈又难耐的轻喃,「秀枝,我热…… 秀枝秀枝。」

耳朵上的触感让我轻轻颤抖了一下,春生凭着本能,轻轻咬着我的耳朵。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的狗头,「不行!你得先洗澡!」

打铁铺旁边住着一个木匠,春生拿了第一个月的月钱,分出十文买了木匠不要的废料。白天他出去做工,晚上他就翻腾那堆木头。

我问:「你在做什么?」

「一个木桶。」春生细细打磨着一只木块,「大的。」

「做大木桶干什么?」

他抬眼看了看我,耳朵便红了,慢吞吞的说:「洗澡。」

「……」

李春生非常腼腆的给我表演了一个欲求不满。

自从李春生的木桶做成,我就开始害怕他说出「洗澡」这两个字。我拒绝不了春生,特别是他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声声唤我「秀枝」的时候。

况且,我喜欢,因为他的亲吻温柔虔诚,因为他的眼神狂热专注,因为他的身躯富有力量,也或许仅仅是因为,我爱他。

癸水来的那天,我都懵了,比我更懵的是春生。他看着那一手的血,脸都吓白了,整条手臂都轻微颤抖起来。我顾不得害羞,捧起他的脸,「春生,你听我说,这是正常的,每个女人都会在特定的时间流一点血的,不是你的错。」

他的视线缓慢的爬进我的眼睛,「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现代生物去给他解释这个问题,只能敷衍道:「没有为什么,女人天生就是这样。」

他明明害怕得厉害,脸上越发冷漠了,「你会死吗?」

「不会。」

春生抿唇折眉,垂下头,闷闷的问:「秀枝,我要怎么办?」

「先去把手洗了。」我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拿针线和布过来,我需要你给我缝一个长布袋,里头装一些破布条。」

「嗯。」

他应了我,下床去洗手。烛火摇曳,修长的男人坐在床头,穿针引线。我不知何时睡着了,第二日醒来,枕边整整齐齐排放着七条月事带。

李春生今年有十七了,我比他大一岁,也有十八了。或许是以前营养太差,才导致癸水到十八才来。

不过来了癸水,我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那日春生上午便回来了,他向打铁坊的掌柜告了半天假,回来时还带了几颗红枣,一小块生姜。

「我向老板娘问了。她叫我熬些红枣姜汤给你喝。」

…… 这夯货到底怎么问出口的?!

我生无可恋的感叹,「老板娘真是好人啊。」

没把这狗东西给打走,还教他煮红枣姜汤。

春生认可的点头,「对。」

「……」累了。

好在,春生这么一问,终于才确认了我不会死。我却还想着另一件事。

「春生,你喜欢小孩吗?」

「不喜欢。」他用嘴唇抿了一口姜汤,又轻轻的吹起来。

片刻,突然顿住,抬头看我,「我会喜欢你生的。」

说完又低下头,脸色沉重的看我的肚子。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哭笑不得,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我能喝姜汤了吗?」

「哦,可以了。」他将碗凑到我面前,「温的,不烫。」

红褐色的睡眠映着我的面容,辛辣带甜的味道并不很好。

其实不管春生喜不喜欢小孩,我都不打算给他生孩子。我怕死,也怕养不活另一个小生命。所以,我不允许自己怀孕。

这次穿越,唯一让我学会的就是——凡事不要太乐观。

可现实再一次教会了我——意外与某天的太阳同在。

——

边关告急,三皇子征兵。要打仗了。

早上春生出门的时候还是完完整整一个囫囵人。晚上回来,只剩下一只手臂了。

送他回来的是打铁铺的伙计问金,个头不高,生了张会说的嘴。

「春生长得壮实,征兵的人走到门口,一眼就看中了春生,要说春生也是机灵,一锤子就抡到了自个儿左手上,眼睛都不带眨的。这条手臂碎了一半儿,我瞧着都疼,可咱们春生愣是没吭一声。秀枝妹子,你也别伤心,少一条手臂,总比上战场丢了命强……」

问金话还没完,被李春生打断了,「问金哥,你该走了。」

春生死死的盯着他,仿佛他现在不走就要站起来赶人了一样。

问金走了,春生的目光落在天上,落在地上,就是不往我身上落。

问金说的话,我只听了一半。李春生那条手臂是医过的,包着厚厚的一层布,可还是渗出了鲜红的血,如同细针,刺进我的眼睛,我的脑子,我的心脏。

「秀枝」他用右手来擦我的脸,沾了满手的泪,「我……」

我打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你饿吗?我去给你做饭。」

站起身,衣摆就被勾住了,我低头看他。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想笑一笑,最终没有做出来,只好放弃了,只看着我说:「秀枝,你抱一抱我吧。」

我拂开他的手,李春生在我身后,茫然无措的唤,「秀枝……」

「别喊我!」我转过身,恶狠狠的擦着脸上的泪,「谁叫你这么干的?你就是出征,我也等你,谁叫你…… 李春生,你就是有病!你他妈的不知道疼吗?啊?」

「我不疼。」他从没这样快的说出完整的一段话,「为什么要等?我不要等。那是很远的地方,很长的距离。我要是想要你抱抱我,或者你想要我抱抱你呢。」

他长长喘息了一口,伸出一只手臂,勾走我的腰,将脸贴在我的腹部,声音嘶哑,「我知道的,我更想要你。」

春生左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官府就开始了第二次的征兵。这次春生没有来得及砍掉另一只手臂。边境战火未熄,废太子再生事端,义军复燃,内忧外患。此次的征兵条件放宽,即便是春生少了一只手臂也未幸免于难。

那日我听到由远到近的呼喊,奔出门外,春生从荒野中跑出来,像一头疾驰的猎豹,撞入我的怀中,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推翻在地。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深深的吸了一口,用仅有的一支手臂紧紧勒住我的腰,带着不能将我融进骨血的恨。

「秀枝,我来问问你。我是在你身边死去,还是跟他们去出征。」

追逐他的官兵的脚步声近了。

我看着高远漂亮的蓝天,说:「我舍不得你死。」

他说:「好。」

他们把他从我身上撕开的时候,我还看着那高远的天。

可我不能躺着,我要再看一看春生。于是,我撑着地坐起来,我看到日落小道上他的背影,恍惚缩小了许多。无数个日落,小春生无数次一个人走在乡间

小路上,开始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从此以后,他又是一个人了,没有人可以抱抱他。

我突然后悔了,后悔没有答应,让他死在我身边。

那次日落之后,我不敢在看日落。我在晨光熹微中等待。

等到了边关告捷;等到了朝廷荡清义军;等到了骑白马的三皇子幕僚温岭,携相府三小姐钟池凯旋归城…… 独独没有等到我的春生。

——

打下句号,只觉得眼睛酸疼,电脑屏幕上的字扭曲模糊。我摘下眼镜,习以为常的抹掉脸上的冷泪。

李静问:「冼余,你怎么了?」

「打哈欠。」

小彬刚刚看《相府三小姐》,拉着李静聊得热火朝天。

「我可太爱温岭了,如果是我我就选温岭。」

「温岭手段太脏了,有点极端,我还是觉得三皇子和钟池比较配。」李静转头问我,「冼余,你不是也看了,你喜欢谁?」

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小四号字叫我眼睛又疼了起来,我说:「我喜欢李春生。」

「是配角吗?小彬,你有印象吗?」「没有啊…… 书里没这个人吧。」

有的。

四百五十七页,第三行。钟池女扮男装边境作战,与温岭一同被困风生山谷地。夜晚,钟池注意到身边独臂的年轻士兵,趴在地上细细雕磨着一只木雕。文中是这样写的:

「钟池看着那栩栩如生的木雕,是一个女人的形状。

她问那士兵:『这是你雕刻的吗?』

士兵沉默着。

她又问:『这人是谁?』

『秀枝。』那士兵终于回答。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钟池问:「秀枝是谁?你的妻子吗?」

士兵点头,似乎是笑了。

『这个女人曾经喂过我的驴子。』温岭看了一眼士兵的木雕,弯起眼睛,『有九分像。』

在这个适合思念的晚上,钟池也开始思念。远方的战场上,祁郴是否也抱着这样的心情?

温岭对士兵说:『这场仗打完,你就回家去吧。』

虽然温岭无比清楚,这里的所有士兵都无法再归家了,他们注定是棋盘上的弃子。所有人都可以死,他只要钟池活着。」

我翻遍了这本小说的字里行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描写。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士兵」,他的结局甚至不值得阐述。

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叫李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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